《世子妃她永不认输》 第1页 [古装迷情] 《世子妃她永不认输》作者:青山问我【完结】 文案: 池虞因为一对阴阳镯每晚入睡都会和远在边陲的世子互换位置。 从燕都身穿到边陲的池虞:想哭,现在就想着退婚。 然而除非他们俩死一个,否则交换永不止息。 * 世子遭埋伏流落在外,池虞被迫野外求生一天一夜。 世子内疚:她是不是特狼狈,哭着回来的? 副将:没有,她还和邻国的公主交上了朋友。 * 世子和她意见不合,冷战了三天三夜。 世子:她认输了吗? 副将:没有,她偷跑出去自己干了!! * 命运想要摁趴她,但是池虞却支棱起不屈的精神。 认输了吗?不! 她出手收粮治奸商,勤抄菜谱改膳食,送信带物收人心。 积极改善自己的环境和地位,顺便让世子对她刮目相看、青睐有加。 急忙忙赶寒冬冰封之前把她接到了身边。 从此他在身前遮风避雨,她在身后耕云种月。 【坚强的哭包贵女X逐渐会撩的将军世子】 一句话简介:和世子每天都在交换位置 立意:世上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虞,霍惊弦 ┃ 配角:┃ 其它:*私设多/HE/求评论求收藏,蟹蟹观看* 第1章 赐婚 金乌西垂,云蒸霞蔚。 渐起的晚风将枯黄的野草吹拂得犹如金黄色的浪花,一层层荡开,直到视野的尽头。 几个黑点披着霞光从远处驰骋而来,踏过枯草,跃过累石,速度迅如疾雷,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眼前。 “报!——将军。” 一个小兵几步小跑上前,单膝跪地,在热气腾腾的黑色战马前双手高高举起,“家书!” 霍惊弦抬手用衣袖沾了沾自己脸上的热汗,眉心微紧。 他垂眸看着那小竹筒,不消打开已经能预料里面大篇的笔墨不是写燕都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就是催促他回都。 霍惊弦十四岁离开燕都,随着他的父亲定北王到大周苦寒的边陲,从一个小卒做起,摸爬滚打十年。 他在这片大地已经成长为一颗苍天大树,又如何愿意回到那个虚华靡丽的都城做一颗任风雨摇曳的富贵花? 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父亲马蹄踏过热血染过,是他们霍家一手建立起的乾北军世代捍卫的。 他生来就应该握着大刀背着长弓,骑着最烈的马,巡在疆土的边缘,追亡逐北,挥洒热血去追随他父亲的遗愿。 而不是在朝与人争权斗势,尔虞我诈。 他可以死在沙场上,但绝不能死在弄权小人手中。 传信官伸着手,并不打算在他的目光之下识趣地退下,恪守他作为传信官的职责。 霍惊弦翻身下马,从他手里接过竹筒。 参将挞雷伸出胡子拉碴的脑袋,瓮声瓮气地问道:“将军,写什么了,写什么了?” 霍惊弦反肘推开挞雷的脑袋,打开指节大小的竹筒,抽出信。 “世子的家书,你好奇什么?”副将兼世子长随冯铮伸出脚勾住挞雷的小腿把他绊住,“明天我们就要拔营迁地了,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霍惊弦展开信,看了头几行就觉得脑袋有些胀,反手丢进冯铮怀里,“挑重点说。” 王妃的家书俨然是一本连续记载录,洋洋洒洒从都城举办了几场盛宴到府中院落墙角被狗刨出了一个小洞都面面俱到,精细入微,不厌其详。 以至于从定北王府飞出来的信鸽都比旁人家里的憔悴些,除了飞的路程较远以外脚上坠着的信筒都要比别家的扎实和沉重。 挞雷的视线随着那封信又落到了冯铮脸上,催促道:“将军让你快看!” 冯铮转过身用肩膀抵住挞雷蠢蠢欲探的身子,两手展着信纸,折痕显示这张纸叠了好几叠,承托着王妃沉甸甸的母爱和唠叨。 他一目十行,看了半响,终于找到了这一封家书的重中之重,讶然地挑起了左眉。 “世子!王妃说,又给您聘了一门高门贵女,是池尚书池家三小姐,陛下已经允诺王妃在中秋宴上为您赐婚。王妃还说如若你再不回去,就把世子妃给你送过来。” 霍惊弦牙齿正叼着手上的缠带解开敷臂,闻言眉头深蹙。 挞雷已经眉开眼笑道:“贵女好啊,贵女都长得像面人一样好看!” “好个屁!”霍惊弦吐出衔咬之物,忽然愤懑于胸。 “将军,您不喜欢贵女吗?”挞雷手指比三,“您都拖了三个没娶了,这一个总可以娶了吧?” 冯铮把家书卷好放回原处交给传信官收起,闻言也一点头,跟着劝道:“再不娶,就真没有人愿意嫁您了,世子。” “不嫁那正好。”霍惊弦黑湛的眸子里都透出一抹不耐。 他悠远的目光落在天上盘旋着的猛禽身上,“我有雪煞、翻星作伴即可。” 冯铮从旁边粮草官手上拿过一个记录的簿子,他边翻看着军中粮草的一边平静道:“翻星有绯云作伴,不过雪煞也确实该找一个同类了,不然传信官老向我偷偷抱怨世子您的雪煞袭击他的信鸽。” -- 第2页 挞雷点头如啄米,马上附和道:“是啊!雪煞也要找个伴了……” 两人边说边走,慢慢将霍惊弦落在了身后。 晚风还把那余音传来。 “……孤零零的,还怪可怜的。” 霍惊弦在他们身后,慢慢扯了一下唇角。 孤零零也好过死透透。 他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眉骨上的一道伤疤,那是他十四岁在燕都郊外濒危之际留下的痕迹。 于是他被带到了这里,所有的明枪暗箭也随着一道而来。 燕都那偌大的定北王府只剩下一位娴雅端庄且出生豪族世家的王妃,手无实权,也无人能触。 霍惊弦大步走进自己的主帐,边褪去身上湿漉的衣物。 他环顾打量起四周。 他不敢想象被送过来的人会作何感想。 燕都的高门贵女是那繁华富贵土壤之上用琼浆玉液悉心呵护出来的娇花,哪里吃得了边塞这些淡饭黄齑,受得了这卷地北风。 和他本就不是同路人,如何同路归? **** 池府后院里的蛙鸣虫叫声少了,中秋的凉意卷着落叶,扫去了暑日的喧嚣。 池虞半依在月形窗前的美人塌上。 半月用白色的绢巾慢慢吸着她发上的水汽,新月把玫瑰花露膏均匀地抹在她的脸上,大月则捧着她的右手仔仔细细地在检查今日被定北王妃套上手的镯子。 它怎么就取不下来了呢?! 池虞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大月在她右手翻来覆去的操作,“还是弄不下来吗?” “这镯子好生古怪,想来里面可能有什么玄机,还是等明日去问问定北王妃娘娘吧?” 池虞晃着手上的镯子颇有些认命道:“算了,王妃娘娘刚把传家镯子给我,我就想着法子要取下来,也说不过去。” 她又皱了皱眉,“只是我觉得世子是不会回来娶我的,这镯子要是在我手上磕坏了可不好交代。” 毕竟这可是定北王府的传家宝。 大月宽慰她道:“这一次没准能成的,世子这次再不应,陛下肯定也会恼。” 池虞睁开眼,狡黠的黑眸宛若猫儿一样,嘴角扬起,满脸盛着灿烂笑意,“无事,若是不成,与我而言也不过是耗个三年。” 大周婚契特殊,订下婚约之后三年为期,两人三年之内未能完婚,无须禀天告地契约自动失效,男再婚,女再嫁,便再无瓜葛。 “就是再大一些祖母也是愿意留我的。” 几婢同时噤了声,脸色却挂着同样的意思。 都到这份上了,不嫁怎么行? 池虞坐直身子,伸出两手在脸颊上搓揉了一阵,让护脸润肤的花膏更加均匀的敷在她瓷白似玉的脸上。 “一位是闻名遐迩燕都第一美人,一位是才貌俱佳的大家闺秀,还有一位是身份尊贵的郡主,他三次都未回来迎娶,可见世子军务缠身,若不然就是对娶妻全无兴趣。” 她轻轻叹了一声,“可惜那柳大美人,生生等了他四年呢!” 都比大周约定俗成的自动解约时间多出了一年,可见这柳小姐是真心想嫁给定北世子。 至于她,连面都没见过当然也生不出什么真情实意。 她不想嫁皇家,也不想嫁世子。 可是若真要她选,她当然选十年不归,连解三桩婚事的定北世子。 但是定北王妃被儿子命运多舛的婚事折磨多年,这一次更是提前就把传家手镯带了过来,圣旨刚下,她就和颜悦色地把镯子扣上了她的手腕。 以示对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 池虞伸出白嫩纤细的手指拨着镯子在手腕上转了几圈,这个能担当定北王府传家的扣银绕脂玉镯材质之上是无可挑剔的。 银白如霜,玉润如脂,一望就可知是不可多得的无价之物。 也正是老定北王爷跟着开国皇帝一寸一寸打下的大周版图才会有这样的封赏和赐异姓王的殊遇。 听定北王妃的意思,这个镯子有两只,一白一黑,是一对阴阳镯,女带阳镯,男带阴镯,又意味着夫妻同心同德,阴阳互补。 池虞没带上前怎么也没料到此镯大有玄机,带上就取不下,仿佛预示着王妃的决心。 这个儿媳,她不退不换了。 “我记得……有一位也是拖了一两年,王妃娘娘因劝不动世子回都,又可怜那位贵女白耗青春,亲自提出了解除婚约。”池虞印象之中听闻过此事,哪知道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看定北王妃娘娘的意思,这次怕是不会退婚的,都提议让小姐您千里迢迢去边陲同世子完婚,可见也是劝不动世子回燕都。” 池虞旧话重听,心里还是觉得荒谬不已,“我怎么可能会去那种不毛之地。” “他一个好好的世子不做,非要去啃草皮我是理解不得,我们大周将领无数,也并不是非他不可。当年王爷兵败战故,王妃又只有他一子,牵肠挂肚自不用说,他却不能体贴入微。” 池虞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怕是不会好相处。” “但是王妃娘娘生得这么好看,儿子肖母,世子殿下肯定也生的好!”知道自家小姐对’好看‘的执着,大月决定剑走偏锋企图用样貌来扭转她对婚事的抗拒。 池虞果然抬眼看她,微微一歪头,似乎在鼓励她会说就多说点。 -- 第3页 大月遂硬着头皮继续吹捧世子,“唔,传闻说他高八尺,身能扛巨鼎,手能拉重弓,力大无穷,而且一箭入石三分,一刀能断人骨,穷凶极恶的北狄人见他都像绵羊一样乖顺……” 确定这是描述生的好?而不是凶得很? 池虞越听越不对劲,连忙伸手,示意打住。 她有限的想象力很难把王妃娘娘那张柔美昳丽的脸代入到一个拿刀扛鼎的男人身上,怎么想都违和的很。 大月闭上了嘴,懊恼自己似乎使错了力。 一夜心情跌宕起伏的池虞终于躺进了熏着名贵安神香料的被褥之中,床幔被婢女们轻手轻脚放下,拔步床内顿时光线一暗,暖香幽幽,极适合入眠。 “霍惊弦,三年后我们就一别两宽吧!” 她宛若念下一句什么灵验的真言才满足地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身体陷入沉沉的梦乡。 半夜秋风转急,呼呼的烈风吹得四周都轻轻摇晃了起来。 池虞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婢女们疏忽,忘记给她合上窗扉,可是眼皮重若千斤,如何也睁不开。 挣扎片刻,她还是放弃了,打算继续入眠。 迷迷糊糊之中好似听见一声鹰唳,直划长空—— 第2章 拔营 这一觉睡得池虞腰酸背痛,平日里绵软的床褥现在冷硬得像一块铁板,她就像搁在铁板上离水的鱼,怎么辗转都觉得不舒服。 扑腾折腾了半响她缓缓睁开眼。 这是哪? 她缓而慢得闭上双眼,再猛然睁开,好像想给眼前企图迷惑她的障眼法来一个措手不及的突袭。 可惜眼前的景象岿然不动,连一丝扭曲都没有。 帐顶上绘制着图腾,有些陌生也有些眼熟。 但是这不是她该分神去想的时候,她转动眼珠将视线能触及的地方都扫了一遍。 一张矮桌,一块地毯,几个箱笼,一副盔甲? 她迷茫地缩着手脚在单薄的被子里,就好像蜷在安全洞穴里的小兽,深信外面的危害不会突破这层保护侵扰到自己。 但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 被人绑架了? 可就在刚刚,她手在内沿摸到了一柄长剑,抽出来检查过,是两面开过刃的利器。 绑架的话就不会这么胆大给她留下武器吧? 她两手抱着剑鞘,就像一只河狸抱着自己安身立命砸贝壳的河石,心下稍安。 她的安心还没持续多时,大帐外传来几个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似乎正是冲着这个大帐而来的,池虞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往四周巡视一圈。 是钻进角落里的箱笼里好还是藏到床底好? 头一次遇见这样紧张急迫的事,她心砰砰狂跳,脑子比平素迟缓了不少。 她迟迟没有定夺,厚重的毛毡门帘已经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的一把掀开。 “将军!” “世子。” 晨曦的光芒霎那间射了进来。 池虞惊呆了都忘记挪开眼,被这缕光芒照得眼冒金星,半天眼前都是一闪一闪的,什么都看不清。 “娘咧,将军这速度比翻星还快啊!” “你是何人!”唰地一声,是金属冷锐的声音擦响。 过了一小会池虞眼睛才勉强能视物,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一瘦一壮两人。 壮汉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瘦的那人倒是容貌清俊不过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可算不上好看。 他一脸肃杀提着长剑,再次喝道:“你是何人!” 大有她再不开口,就要以武服人的姿态。 池虞握住膝上的长剑,惊惧不安的眼神来回在二人身上扫,十分识时务地老实回答:“我、我是大周池尚书之女。” 她一咬唇,又颤巍巍问:“两位好汉将我带至此地,意欲何为?” 挞雷头微歪,瞅着冯铮,“这池尚书,好耳熟,哪里听过一样。” 冯铮没看他,抬手把他的头推开,手上的剑也没收起,先是环视了一圈周遭,确认过四周并没有异样,才提醒他道:“昨天世子收到的家书里方提过,池尚书的女儿正是王妃娘娘给世子聘下的世子妃。” 挞雷‘哦’了一声,忽而又道:“不对啊!不是昨儿才收到的信,今天怎么就出现在世子帐中,王妃动作是不是有点快啊?” “什么世子定北世子?!” 池虞终于听见一个线索,似乎对自己还算有利,“你们是定北世子的人?” 挞雷点头道:“是啊!” 池虞怎么也没有想到,刚刚定下婚约的人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惊恐不安都化作了愤怒,“世子为何将我掠来此地?他是强盗吗?!” 就这样把她拐出来,想要置她于何地?! “你放什么……”挞雷平素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们将军坏话,眼睛一瞪,浑话差点往外蹦,可是目光一触及床上那个脸色苍白却不掩丽色的少女,他还是下意识打住了口。 诶,这是将军未来的夫人,也是一个比面人还好看的少女。 冯铮盯着她,看着她的不似作假的慌张和愤怒,又问道:“那世子人呢?” “我如何知道?……我还想问他人呢!”池虞伸手狠狠一锤床,硬邦邦的床板磕地她手疼,眼睛顿时红了一圈,难怪她睡着腰疼,这床怕是铁打。 -- 第4页 “你不知道?”冯铮眉头锁地紧紧的,声音也不由发紧,“这是世子的大帐,昨天我们商议军事之后世子就独自进来休憩,外面也有人看守,你又是何时进来的?” 池虞见他面色铁青,语气犹如在审讯,好像是她做了什么错事一般,心中顿时委屈。 她眼睛发涩,感觉泪水就要涌出,要用十二分的克制才能将流泪的冲动压下,尽力绷住颤抖:“我昨夜在我屋中好当当睡下,早上一醒来就到了这里,事实就是如此,至于我如何来这里的,是不是得问这帐子的主人?” 挞雷搔了搔后脑勺,转头问冯铮,“铮哥,这可怎么办?” 冯铮想了一想,“今日拔营之事不可中止,你先出去命所有人按世子部署的计划行动。” 挞雷点头,军机大事向来不可轻视,转身就利落地往外走。 冯铮将长剑收进剑鞘,对着池虞一抱拳,声音放缓了许多,“在下是世子长随冯铮,小姐自称是尚书之女,可有凭证?” “我……”池虞张了张嘴。 在燕都出门都靠脸结账的池虞头一次开始怀疑人生。 怎么证明自己是自己?这什么荒唐的问题? 这时候手上的镯子滑动,轻轻磕在了剑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池虞连忙把右手抬起,寝衣窄袖,那阳镯就挂在她腕间,一截皓腕雪白的晃眼,她道:“这是定北王妃娘娘送给我的,听说是一对阴阳镯,这个可否证明我的身份?” 冯铮一愣,他常常见着阴镯,可也并不是头一次见到阳镯,但仿佛隔了好久好久一般这才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了,自从王爷死后,阳镯就再也没有现世了。 如今阳镯在这个少女手腕上,就是铁证,这是王妃给世子择的世子妃不假。 问题是,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世子又去了哪里? 号角声一长三短响起,这陌生的声音再次惊动了池虞,她把被子和剑抱得更紧,声音里透出一丝强压之下的恐慌,“外面在做什么?” “是行军的号声。”冯铮走到一旁,从箱笼里取出几件世子的衣服放在远处的矮凳上。 退后一步,低头对她道:“请小姐换上衣服带上兜帽,随我们先一起拔营迁地。”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池虞仿佛还没从梦中醒来,可是门口来来往往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急迫,听得出真的是十万火急的要事。 冯铮还想着世子失去踪迹的事,愁眉不展,没有再花费时间在池虞身上,一掀门帘出去了,命外面的护卫看紧守好,自己大步往外走去。 世子遽然失踪,绝不能外传。 池虞穿男装也不是头一回,可却是头一回穿这么不合体的,这件衣服太长太大了,袖子卷了几圈在她的手腕,缩起手的时候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揣着两个大棒槌,下摆就更惨了,直接坠在了地上,走三步肯定得绊一下。 “池小……公子……” 冯铮在外面喊来一声,知道里面的人不是世子就不敢像之前一样随意进出,等里面传来回应的声音才一掀帘子进来。 池虞伸手捏着兜帽的上檐往上一提,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忙不迭把刚刚忘记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冯大人,可否派人送我归家?” “归家?” 池虞道:“池府啊!” “池府在通州?” 池虞缓缓地眨了眨眼,通州,通州是什么地方啊? 冯铮用手托起厚重的帘子,为她抬出一个可供通行的空处,“通州是乾北大军的驻扎地,也是大周最北的疆域……” 从跟她对上话,冯铮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看着这位池府的小姐,越思量越觉得处处怪异,她竟然像是完全不知道这是何处一样。 池虞几步跑出大帐,站在门口放眼一看,彻底傻了。 小嘴也不由自主的张开,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僵化在原地。 不过任哪一位燕都来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会被震撼,这里既没有燕都的层楼叠榭,也没有燕都的马咽车阗。 只有眼前茫茫一片的广阔天地。 一边连着连绵无际的山脉,带天有匝,横地无穷,仿佛盘踞在一方的猛兽。 一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枯黄草海,荒烟蔓草,如浪如淘,被一阵阵风吹出滔海的模样。 整个天穹连着两端,往无穷无尽的方向伸展开去。 这里绝对不是燕都。 这里是通州,是大周最北的疆域! 池虞此时完全相信了冯铮的话,可是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入睡之前她还在池府的闺房,为何一觉之后竟能横亘千里来到这里。 “会骑马吗?” 池虞惊魂未定,但是还是下意识回他道:“会……” 一个热烘烘的白影就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座小山。 池虞抬头、再抬头然后吃惊地看着高头大马,还没截断的话音立即变成了惊恐的哭音:“……不、不会。” 挞雷骑着马靠了过来,听出她是真情实意的害怕,皱着眉头直白道:“不会骑马怎么当我们将军夫人?!” 池虞举着两个手愤怒地朝他晃动,“我骑得马儿都是温顺的驯养品种,这匹马两眼凶神恶煞,四蹄交错不定,一看就是没少撅过蹄子!” -- 第5页 这样的烈马,没有一身耐摔的皮肉哪敢去驾驭! “诶诶诶,你说话就说话,别拿棒槌扔我!”挞雷猛一眼只觉得眼前有两个圆形物在眼前飞舞,下意识要躲。 冯铮拍了拍马腹,道:“绯云不会随便摔人的,它是一匹合格的战马。” 那叫绯云的白马呼哧地朝着池虞喷了一口鼻息,仿佛在应和冯铮的话,神色瞧着还有些倨傲。 池虞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一匹马鄙视了,迷茫无措地转头看冯铮,“它真的不摔人吗?” 它看起来有点想拿大蹄子踩她。 “上马吧,我们要迁营地了。”冯铮像是读懂了她的苦衷,半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道,“踩这里上去。” 挞雷在大马上瞧着这操作忍不住皱起张脸,小声嘀咕道:“嗐,将军说的对,燕都里的贵女中看不中用。” 连匹马都上不去,没用! 声音虽然小,可是挞雷嗓音的最小也还是能让池虞听个清清楚楚,池虞虽然有一切燕都贵女的坏毛病骄矜喜奢、怕苦怕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格外好强。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口香,她可不想被人看轻。 池虞两手扶着马鞍,脚尖借着冯铮的托力勉强翻上马,拉好缰绳,她朝着挞雷望了一眼。 “我在燕都,骑射都是合格的!” 挞雷一副开了眼界的模样望着她,燕都合格的标准挺低的哈! 池虞没察觉,又微扬起下巴,“不但骑射,女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合格的,你们是合格的军士、战马,我也是燕都合格的贵女!” 第3章 世子 整军开拔在即,池虞骑在高大的马背之上望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头皮忽地有些发麻。 不合时宜地想,这么多人霍惊弦他怎么管得过来啊! 主帅的帐篷在整个营地的最高处,她身边冯铮和挞雷各骑着一匹马。 冯铮目光落在下方,放下话,“出发!” 池虞虽然摸不清状况,可是她不想再叫人看清,马上开始动身。 可是她夹了马腹,小马鞭敲了敲马屁股,那合格的战马绯云耳朵抖了抖,四蹄宛若黏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池虞这才一瞟身边的冯铮也没有动,恍然大悟这一声出发不是指他们,绯云这马是成了精吗?比她还会看脸色行事。 挞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面小旗子,左转三下,上下一挥。 鼓声、号声骤起。 “左锋一队出列!”一面绛红的旗帜竖了起来。 “右锋三队出列!”一面墨绿的旗帜飞扬。 两队黑甲精锐骑兵应声而出,仿佛黑色河流分出的两个分支,又宛若是两支黑色的箭簇忽然急射而出。 砰砰砰的马蹄声,踏在大地之上,声响一致,震天撼地。 二队人马先出,呈现左右包围之势,又像是雄鹰的双翼,搏击在这片金黄的涛海,利刃一般寸寸突进。 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仿佛天上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波动着这股不知疲倦奔腾而去的狂潮。 一声声响亮短促的应和声,点兵点将,整支军队井然有序逐一开始动身,鱼鳞刺骨一般紧紧相扣又保持机动灵活的余地。 在这广阔无边的苍穹之下,辽阔一望无际的草场,仿佛天地之间好像没有力量能阻挡他们前行。 辽阔的天与地,威武的军伍,嘹亮的口号让池虞仿佛全身的热血都被点燃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下方,内心惊叹赞叹都化作了一种冲动。 哪怕是一只享受金丝笼里荣华富贵的雀鸟此时都被煽动地想要做那翱翔天宇自由的雄鹰。 “我们也该走了。”冯铮说道,手缠住缰绳,微微调转马头往一个较缓和的坡向。 准备动身的池虞忽然道:“那世子怎么办?” 池虞也并不是真的有心关怀她这个未婚夫婿。 她只是有一丝好奇。 若是在燕都,‘主子’丢了手下的人肯定是惶惶恐恐,掘地三尺也要刨出线索来,而不像这群将士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然后马上调整心态,有条不紊地继续行动。 冯铮眉心不展,但是声音沉静无波,“世子知道今日的行动,他若回来会自己找来。” 他隐下不语的是他刚刚专门去查看过马厩,世子仓皇离开竟然没有骑走一匹马,就连雪煞都没有任何异常。 这太不寻常,也太不合理了。 “世子不在,你们依然可以行动?” “那当然!我们将士遵循军令,不在话下!”挞雷挺起胸膛,仿佛骄傲自己身为一个合格的将士。 “这就是乾北军,是定北老王爷、王爷和世子三代共同努力下的骁勇之师,我们得世子军命,便一定会按时按命履行,哪怕只剩下一万人、一千人、五十人!”冯铮长鞭直指前方,“令行禁止,就是首要遵循的。” 池虞望着蜿蜒成黑河一样的黑甲军,感慨道:“那他可真厉害啊!我见祖母管家中中馈,一百来人就头疼脑涨。” 但观看这世子麾下军师井然有序,哪怕他人脸都没有露一下,他曾下达的命令依然会被手下的人传达执行的一丝不苟。 池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几个杂役兵已经将后面的大帐收拾妥当准备运到后方装车带走。 冯铮转头对挞雷说道:“你看顾好池公子,你那队人马我让岑副将去带了。” -- 第6页 挞雷一惊,“这怎么行?我……” 冯铮道:“她是未来的世子妃,别人我也不放心。” “哦。”一顶高帽子压得挞雷只能闷声答应。 池虞看了挞雷一眼,一点也没有好心替他开口的意思。这几万人的军队中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敢轻信,她是需要一个人护在身侧,挞雷看起来孔武有力,又敦厚老实,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她抬头仰望天上盘桓的猛禽,暗自叹气。 冥冥之中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佛妖鬼把她从千里之外的燕都带到了这里。 而本该在这乾北大营的世子又去了哪里潇洒了? **** 燕都池府。 霍惊弦重复道:“你家小姐叫池虞?” 三个抱在一起的婢女瑟瑟发抖,猛点其头。 门口的杂役提着断裂残疾的棍子棒子扫帚,鼻青眼肿地低声抽着气,个个狼狈不堪、苦不堪言。 “世、世子小心脚……”大月紧张兮兮地伸出手,话音吐出的同时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提着脚尖,垂眸看着脚下的一只碎瓷茶杯,”这什么?“ ”……这是小姐最喜欢的一套茶具里的最后一只杯子。“大月肉痛地咽了一下口水,环顾四周又想起这间屋中哪一个不是小姐的心头好? 霍惊弦每日五更天就要起来打拳练刀,今天不知道为何浑浑噩噩睡到日上三竿,而他一醒来就发现周围的不对劲。 首先气味就不对,充斥他鼻腔的不是塞外那种清列的野草味而是很浓郁的香膏,其次身下的感觉不对,不是他坚硬结实跟着他长征远战数年的铁黑木床板而是一张雕工精湛细节精细的花梨木拔步床。 被香膏熏得头晕脑胀的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奢华房间之中,还以为自己中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术。 乾北军营岂是那般好闯,而自己又怎可能无知无觉被人搬到这里。 他是刀锋上夺命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不能受制于敌。 “什么妖孽也敢找上我?!” 乒零乓啷一顿操作猛如虎,顺便把几个闻声而入的‘小妖’一并胖揍了一顿。 事已至此,他环顾四周,心下纳闷。 这些不是只有说书先生嘴上挂着的“妖精瞧这儿郎俊,卷了回府香闺耍”的情节嘛? 更何况池府在燕都,他在乾北大营,两者隔着几千里的路程。 一个晚上的时间他怎么可能来到这里? ”不知世子……我家小姐现在身在何处?“ 霍惊弦环手抱胸,“我连你家小姐生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她去哪里了?” 三婢齐齐愣住。 “她自己有脚,能走会跑的。”霍惊弦余光看见身上沾了异物,便伸手拍了怕胳膊,完全不顾眼前几个险些要落泪的丫鬟,“或许跑哪里玩去了。” 大月等人一直以为小姐的失踪肯定和在房间突然出现的人有关系,虽然她们一开始没人认出他竟然是定北世子,可是看见他手上那只样式与她家小姐手上白镯一致的黑镯才让她们信服。 但是世子却咬定不知道小姐的去向,那她们岂不是耽搁了报官找人的时机? 看见三人惶惶不安,犹遭雷击,霍惊弦却不觉得一个只有身份毫无权势的小姐会有什么对付的必要,更何况自己离得远,总不会有人指望绑了她去千里之外要挟自己吧? “若还在燕都那有什么可怕的,要是在通州那里才要担心是不是被狼叼走了。” 他在通州的时候,一人一骑外巡几日也不见得手下的人会如此担心,可见燕都这些个贵女纨绔真的是被宠惯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路边一只小狗都能把他们追三条街不止。 “不若去查查她喜欢去的地方。” 大月将院中的杂役仆从都挥退之后才担忧说道:“不会的,今天小姐有很多事要处理,因为刚与世子您结缔婚约,老夫人有意把府中事务全权转交到小姐手中,早膳后会有几个掌柜过来将历年的记账簿子带来给小姐审阅,之后小姐还要去东街的店铺视察今年的新缎子,用过午膳之后要跟老嬷嬷学习礼仪,之后还要跟着龚先生学琴,再之后还要清点府里的账本……” 霍惊弦默默听着婢女诉苦一般叨叨她家小姐堪比国之栋梁繁忙的一日,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忘记给你家小姐安排晚膳了?” 大月一哽,视线从掰着数的手指上移开,看向霍世子。 欣慰地想,姑爷还挺关心小姐的,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注意到了呢! 忽略他身后那一片被他糟蹋出来的一片狼藉,这位姑爷宽肩窄腰长腿,英姿勃发,除却皮肤黑了些,仔细看那脸、那五官样样出挑,简直是一个黑脸版的潘安嘛! “小姐保持身形不用晚膳的。”一向负责膳食的新月半个身子躲在大月身后,轻声解释道。 霍惊弦脸上浮出复杂的神色。 在边陲遇到粮草接应不足的时候,将士们都吃不饱饭,燕都倒好,还有人因为保持身形可以选择不吃。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半月提议道:“不然还是报官吧?小姐失踪这么久,总不是办法,若是遇到了危险还能及时弥补!” “没用……或许你家小姐已经不在燕都了。”这是霍惊弦忽然之间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他转动着手腕上的黑镯。 -- 第7页 犹记起极小的时候父亲似乎说过一句话:同心者,夜行千里。离心者,生死不见。 而阴阳镯,在父亲口中还有一个别名——同心镯。 霍惊弦压下内心翻涌而起的惊骇,声音不疾不徐,“就和我自通州而来一样。” 第4章 交换 “可能正是因为你家小姐带上了这个镯子。”霍惊弦指尖轻扣在镯身,发出脆响,“我们两人才发生了这个变故。” 他带上阴镯也有七八年之久,却从未发生过异常,可见所有的变故都是从池虞带上另一只阳镯起。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他手腕上的黑镯上,清一色的悚然。 自得知它不能被取下后,几人已经觉得它怪异,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一个镯子竟然可以把小姐变消失? 看话本时多离奇的妖魔神鬼之事都容易被接受,可是真要那些事发生到自己身边,一个个都吓懵了。 霍惊弦也垂眸看着手腕上的黑镯,“这对阴阳镯从我祖父那传下来,才经三代人手,有些怪异之处未尝可知。” 手上这镯似玉非玉,军中工匠皆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只道比寻常之物要坚硬数倍。 此阴镯陪祖父、父亲南征北战一生,他们的玄铁盔甲都伤害累累,镯身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大月在几婢之中年纪最长,行事一贯稳重,须臾之后她已经收敛起心惊,默默消化完霍惊弦的话,半响反应过来问道:“世子,您的意思是我家小姐现在可能在通州?” 霍惊弦斜睨着她道:“若我猜想不错。” “您之前说,睡一觉后就到了这里,那会不会再睡一觉就能回去了?”大月忍不住推测。 反正都是猜,也不妨猜一个最好的结果。 霍惊弦也并非没有往这方面里想,闻言也点头:“兴许。” 屋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鸟叫声就清悦入耳,唧唧啾啾仿佛也在议论什么新奇异事。 和鸟叫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霍惊弦的肚子。 他抬手放在腹上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用早膳,一起来光忙着砸‘妖精洞’和打‘小妖怪’了。 “我饿了,这会睡不着。” 大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给您准备早膳,然后再看看能不能睡着?” 她虽然想让世子现在就去睡觉,马上把自家小姐换回来,可是毕竟睡觉这事还真强求不来。 霍惊弦点头表示同意。 大月将新月和半月一同带了出去,留下霍惊弦一人。 霍惊弦在几人出去后才从新打量起这间面目全非的闺房。 不一会他就觉得眼睛有点疼。 看起来就很贵的黛螺镶宝珠元贝梳妆台、看起来就昂贵的珐琅紫金珍珠器皿、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雕花梨花木拔步床,现在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变成了一团破烂,支零破碎地散落一地。 池府富贵可见,而这位池三小姐精致喜奢也可见一斑。 霍惊弦从废墟之中扒拉出一个幸免于难的圆凳打算坐下,外面就传来了喧哗声。 “三姐帮你?你要点脸吧!之前谁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她有娘生没娘养的!” “啧,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你道上次你给三姐暗地里使得绊子的事三姐不知晓吗?人那是大度!不跟你计较罢了!” “哼!你瞧待会三姐会站谁那边!” “别以为我会害怕!走呀!” 霍惊弦侧头倾听,院外叫着三姐的两名少女应该都是池虞的妹妹。 两人的声音离着越来越近,霍惊弦也不慌,毕竟这个院子里还有池虞的婢女,想来能将人拦下。 果不其然外头传来阻拦的声音:“六姑娘、七姑娘我家小姐此时不便,还请晚些时候再来吧!” 只不过显然霍惊弦错估了婢女们的战斗力,面对府中的几位公子小姐,没有主子在场池虞的婢女明显底气不足。 “有什么不便?难道我三姐藏了什么东西不方便让我们见?” “大胆刁奴,也学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做派吗?别说三姐还没有嫁进定北王府,就是嫁进去也没有把自家姐妹拦在外面的道理,没有飞上枝头就开始当凤凰了?” 霍惊弦抬起湛黑微凉的眸子像是要透过卷起的湘妃珠帘看到外面的光景。 他只是纯粹不喜欢如此刻薄的话。 “诶!我看见大月提着食盒进去了,你还拦着我们做什么?!” 外面的话音才落,霍惊弦就看见大月疾风一样跑了进来,将食盒往他手里一塞,紧张道:“世子您快跑吧!” 霍惊弦两手抱着沉甸甸的红色漆木食盒,没打算动弹,“外面是怎么回事?” “世子莫管,奴婢们能处置,您快走吧!” 霍惊弦瞟了一眼门的方向,沉着黑眸睨着大月,直看得大月两腿颤抖,冷汗涔涔。 这屋子唯一的出口在她身后挡着,她想让他堂堂一个将军、定北世子往哪里躲? 大月指着窗扉,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道:“委、委屈世子了。” “三姐姐!——”外面传来纷杂跑动的脚步声,仿佛是追逐那一划而过的流星,晚了就看不见的热闹。 霍惊弦刚想动,忽然头眼一昏,手中之物倏然坠落。 这时,池虞的两位妹妹带着婢女们蜂拥而至。 **** -- 第8页 下跌的失重感让霍惊弦猛然惊醒,他自千钧一发之际就地抱头一滚,卸掉了下冲的猛劲。 滚了两圈沾着一头的草屑才茫茫然地抬起头睁开眼往四周看去。 挞雷吃惊地喊声在身后响起:“将、将军!” 霍惊弦回头看见骑着马朝自己奔来的挞雷,挞雷勒马刚停步,身子就如一座山一样压了下地,撒开脚丫欢喜不已地道:“将军太好了,你怎么在这里啊!” 霍惊弦自己也疑惑道:“我怎么在这里?” “对啊,将军你怎么在这里?”挞雷跟着反问。 须臾,挞雷又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了一声,连忙东张西望焦急道:“糟!池公子去哪里了!” “池公子?” “是王妃给你聘的池尚书家的女儿呀!” “池虞她刚刚在这里?” 挞雷狂点头,“对,我就是跟着她的。” 霍惊弦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有余热和糕点味。 原来他们两不但是穿了位置,还是同位互穿。 “今天不是应该要迁营,你怎么在这?”霍惊弦坐在地上,一手搭着膝头,大剌剌地坐在枯草荒地上,微微眯着眼,像是忽然不能习惯着塞北的日光。 挞雷没想到一上来就开始给他出要命的难题。 他搔了搔后脑勺,恨不得把身子缩小,缩小到原地消失。 可是他的身形实在是太过显眼,根本无处可藏,他抬眼瞅了瞅霍惊弦,又垂下眼看着脚边的几颗草,支支吾吾道:“铮副将说、说她是未来的世子妃,不得有失,让我守着她的安全。” 说完一句又抬眼看了看霍惊弦的脸色,见一切如初才继续道:“池小、池公子又说自己并非军中之人,不必听从将军您的命令,所以就不用遵守不得离队军令,让我带她走一条近路抄到队伍前头去,不然她就自己走。” 霍惊弦终于有了丝反应,挑着眉看他,“你没跟她说这里有狼吗?” 挞雷点头,就差拿脑袋保证说道:“老子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呃,是我说。” “她就问我,你打不过狼吗?我说我当然打得过,她就说打得过那有什么好怕的……”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挞雷的声音在说到池虞的话时就拧小变柔,说到自己的回答时就放大变粗,抑扬顿挫、原原本本地还原自己被池虞牵着鼻子走的对话。 “她为什么要抄近路?”霍惊弦并不信,出生燕都长于世家的贵女胆子能肥到铤而走险,离队独行? “她说骑行五十里路程那就等同于杀她一命!区区五十里而已,老子还没见过这么弱的人!”挞雷说到此,更是一拍自己大腿,“想当年我们急行军时就是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都能跟得上大队的步伐……” 挞雷一股脑叭叭叭地数落,最后又满脸崇拜看着霍惊弦。 “嗬!这样的女子确实配不上您!” 霍惊弦起身拍了拍挞雷的肩,他看起来不像挞雷那如山一样的庞大身躯,可是站起来却见身材欣长,和挞雷就不过差了半个头的样子。 “不说她了,我们先回大队去。” 霍惊弦翻身上了绯云,伸手拍了拍它的脖颈,“你也胡来?” 绯云被主人责问,不敢反驳,乖顺地甩了甩尾巴,脾气好得不行,一点也不像池虞见到的那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霍惊弦策马往前,挞雷紧跟其后,两匹骏马踏着阵雷声往乾北军前行的路径靠去。 跑了半响,挞雷忽然迎着烈风朝着前面大喊:“不对啊!将军——您那未来的夫人丢了啊!” 他们就这么跑了,合适吗? “再不想娶,也不能丢野地里啊!” 虽然糙,但是还是有点底线和良心的挞雷持续发出灵魂的质问。 “她回燕都去了——!” 霍惊弦的话音顺着风,被吹开。 烈风阵阵之中,他忽然想到了池虞回到燕都出现的地方,可不正是他消失的地方。 想到那个场面,以及造成那场面的自己,他的太阳穴忽然一抽。 不知道这位燕都贵女是否真如他母亲所说,是一个性子娴静温和的女子…… 第5章 怒火 池虞一睁开眼,先环顾了一圈四周,脸上浮现一抹疑色。 周围眼熟又陌生。 她这是又到哪了? 她还记得刚刚她还骑着绯云那匹马精,奔了几里路她就有些坐不住了,正想挪一挪屁股的位置,减轻臀部的痛楚,没想到脚从马镫里滑了出来,她身子一个不稳就被马颠了下来。 千钧一发的时候—— 她好像是吓晕了过去? “小、小姐?!” 猛然听见大月熟悉的声音,池虞一抬头,喜出望外,“大月!” 喜悦之色刚跃上她的眉梢又被不远处叫嚷的声音打散。 “三姐姐!” “诶!你别推我,我先到的,三姐!” 门口处十分热闹。 两个华服云鬓的少女推推搡搡,卡得半敞的门不堪挤压嘎吱作响,好不容易一股脑都挤了进来。 然后她们的嘴反复统统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只剩下一点没克制住逃逸而出的惊呼声。 “哇啊……” 池虞见她们的神色又惊又奇还有一些幸灾乐祸,她再次环顾一圈四周,终于在这一片惨不忍睹的现场找到了几个熟悉的桌腿板子瓷器花纹,然后惊恐抬头看着大月,声线颤抖像风刮过落叶:“这、这是我的房间?” -- 第9页 大月双手捧胸,双眼饱含泪花,艰难地点了点头。 池虞顿时心一窒,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忽而她两眼如炬,直直望向被震惊到消音的两名少女身上,“你们干的?!” 池芙和池季是二房和三房的嫡女,从小就针尖对麦芒,互相都不对付,就连走路都没有统一过步伐,此刻面对池虞那凶狠的目光,这一次倒是难得的不约而同狂摇头。 “我没有。” “不是我。” 不是? 池虞飞快环视一圈四周,几名不速之客也跟着惊叹地环视了一圈。 池虞气红了眼,咬着牙道:“那——你们还有事?” 池府老夫人要她学着管辖府中大小事物,包括兄弟姐妹之间小摩擦、三房小家之间的明争暗斗什么都推到了她的头上,让她学着协调一二,她平日里心情好,还是一个和稀泥的好手,可是这一次她屋都给人端了,再要她和稀泥,她非扣她们头顶上去! “没有了!” “三姐你忙!” 池虞平日里一派温和娴雅贵女做派,仿佛同池老夫人的性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只有身边人才知道池虞压在内心深处的性子有多么像池尚书的原配,那是如火一样灼热的女子。 爱恨分明、坚毅不屈。 大月趁她闭眼努力平息怒火的时候把霍惊弦的事情在她耳边说来。 池虞颤巍巍站了起来,声音都还在抖。 “竟然是如此?” “小姐,所以你之前真的去了通州?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大月听着声音都要哭出来,拉着她的手道:“还是去找找王妃娘娘想想办法,这镯子太邪门了不能再带着了。” 半月和新月也在后面点头,看见小姐无恙她们都很高兴,可是一想到今天发生的种种,她们还是一阵后怕,特别那可是通州啊,听说那里常年兵乱,不是北狄人就是草原上的悍匪。 听世子亲口说还有狼啊! 池虞此时没想那些,看着散架了的大床、缺了腿跪在地上的梳妆台、砸烂的瓷器花瓶、碎成条的丝绸,还有滚了一地的精致糕点。 她的心很痛。 池虞是一个很恋旧的人,这些旧物陪了她最久,几乎是她从小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如今居然被人糟蹋成这样,她气得半天身体都在抖。 她强忍着泪,深深吸口气。 “不找王妃娘娘。” 几婢连忙七嘴八舌劝她。 池虞伸出一脚啪得一声踩在地上一块沾了灰的杏花糕上,用力一碾。 她两手握拳,咬牙切齿道:“我要去锤爆他的狗头!” 这事发生的突然又这般离奇,外加两个族妹亲眼目睹现场的惨状,她想瞒也瞒不住,索性先去了祖母那里把自己闺房离奇遭劫一事主动说出,说得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池老夫人心疼她,从私库里拨了些奇珍异宝以示安慰,心还想定北世子妃的位置曾经是一块香饽饽,可是在他退过三次婚后早变成了一块鸡肋。 何时又变得遭人眼红,有人竟要害她的乖孙女? 要不是定北王妃好说歹说一定会对这个儿媳好,池老夫人还不肯让她去受这个委屈,毕竟池府也算得上燕都的豪门世家,钱权不缺,实不需要再攀附于谁。 府中管事闻了风声很快给她置换了新的家具。 几婢忙里忙完总算在掌灯时分把屋子收拾妥当,池虞在新得来的樱桃木雕花桌案前挥笔狂书,不时还抬手背拭一下眼睛,看起来委屈可怜又倔强不屈。 “小姐没事吧?”新月悄悄拉着大月问。 大月摇了摇头,“小姐说亲兄弟明算账,要白纸黑字找世子算帐。” “小姐是不是气糊涂了?她如果去了通州的话,世子可能就会来这边啊!” 池虞确实忘记这茬了。 当天晚上她还围着她的新床转了三圈,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欠条卡在一个睁眼可见的地方,然后穿上合身的男装和衣躺进被窝。 闭眼前她还咬牙切齿地朝着空中一个假想的对象挥了挥拳头,“你等着!” **** 翌日。 池虞一清醒过来就连忙坐起身。 她又来到了乾北大营。 这次这个大帐里明显东西变多了许多。 最显眼的是靠着边上多出了一个牛皮绷开的地图,被两个黄铜的撑杆左右两边拉着。 角落里堆着许多没来得及打开的箱笼。 但是,没有人。 池虞这才想到,世子十成又是和她交换了位置! 池虞想起自己岌岌可危的闺房心猛然一跳,半响才又想起她昨天的准备。 她就不信他看见那赔偿数字还能砸得下手! 池虞用两根手指捻起被子掀到一边,又垂眼仔细观摩了这张朴实无华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的床,确信是一个就算她弄坏也能赔偿得起的物件。 然后她从床上一跃而下回身一个抬脚重劈。 脚疼。 从后脚跟一路窜到她天灵盖。 又痛又麻的感觉维持许久,池虞蹲在地上摸着自己的后脚跟,两眼挂着泪,半响都不想再动弹。 等痛麻的劲道过去了,不死心的池虞左看看右摸摸,势必要找一个物件来一解心头之恨。 鉴于有了前车之鉴,她机智地先用手指敲了敲,一一试过。 -- 第10页 这才绝望地发现这间帐子里的家具用的都是同样的木材,初看朴实无华,实则坚硬如铁,别说徒手劈了,就是给她一把剑她也搞不坏。 滴溜溜转了一圈,她把目光放在了那张牛皮地图上。 “他娘的,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将军帮了他们多少回了,居然敢……”挞雷的声音半途就生生被自己的惊讶截断了。 两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死死盯着池虞,然后大步往里一跨,反手把帘子拉下。 几步往前一窜。 压得下音量但压不住嗓子眼里的惊愕:“娘咧,你怎么又来了?你又把我家将军弄走了?” 池虞拿着毛笔站在桌案前,刚刚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但是一看是挞雷就缓了过来,十分淡定的瞟了他一眼把用过的毛笔在鱼形瓷笔洗里涮了涮。 浓黑的墨汁把一缸清水搅了个乌黑。 “我哪有这个本事呀!” 挞雷走近,歪头看她,“咋了,说话还阴阳怪气起来。” “呵呵。”池虞斜睨着他,她的怒火一夜未消,什么千金贵女、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愿装。 挞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世子当了十年的将军吧?有钱吗?”池虞放下笔,抬头看着挞雷。 将军也是官,为官十年也总有些自己的家底吧? 他的债可是有一座山那么高啊! 挞雷的两根粗眉立马像麻花一样扭了起来。 燕都富贵,燕都里的人也势力。 这还没嫁进来就开始打听将军的家产了。 这可要不得! “没钱!” 挞雷瞪她,“我家将军一穷二白,两袖清风!” 把粗人都逼得会用成语了! 而且把没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真的很光荣吗? “我不信,他怎么可能没钱!” “你不信?你去外面看看,那卖羊的骆老头还在外面跟我们要钱呢!”挞雷气呼呼像只熊,满脸的胡须都仿佛炸了起来。 池虞跟在挞雷身后。 军营里刚刚按扎下来,来来往往运送物资的士卒还很多,不过见到挞雷都会停下抱拳行礼,视线往池虞身上稍微一带也不问什么。 池虞拿手欲盖弥彰地左遮右挡,实不知她那只玉白柔嫩的手早就把她给出卖了。 她就是千里迢迢追着我们将军要嫁的那个贵女啊! 乾北军营里出现女子无独有偶,曾经的老定北王妃也是将门世家,可以说是和老定北王一起在马背上随着开国皇帝一起打天下。 虽然身为女子,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也颇受将士们爱戴。 至于这位,虽然不能和老定北王妃相提并论,但是王妃心急,他们也只能在背后皱皱眉头。 咩咩—— 还没走近,羊叫声此起彼伏。 “成羊一千三百二十四头,羊羔两百六十六头,这是不是我们刚刚一起数?,你看看你们才打算给这个数?!” “不对我们的人刚刚数过总共才一千五百三十四头!” “让你们将军出来,我只跟你们将军谈!” “挞参将!你总算来了,将军!……将军呢?”被驼老头和几个赶羊的汉子扯得衣服头发都乱了的粮草官歪头从挞雷身后张望。 挞雷声音如雷,“将军没来,我把将军夫人带来!” 池虞:??? 第6章 数羊 驼老头嘴里叼着根长草,咂巴了几下,昏黄的眼珠上下扫视着池虞。 见她不过十五六岁,虽然穿着男装梳着简单的发髻可是那脸蛋白得跟雪一样,两个眼睛在日光照耀之下呈现出浅褐色像是猫儿眼。 柳眉朱唇,全不像是在荒芜边陲能长出的娇颜。 驼老头吐出嘴里的长草,推开他的两个儿子走到前头来说道:“我没听说过将军娶妻了,这哪里找的小姑娘,你们将军玩玩也就罢了,还指望用她来打发我们?” 粮草官刚刚上任不久,面对强势的驼老头完全招架不住,明知道他报上来的数目不对,可是却理不顺这个账、说不清这个理,拽着记录的簿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池虞。 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池虞以前接手池府生意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些仗着自己资历深的掌柜企图在她眼皮底下浑水摸鱼,她硬是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理清了账簿,挑着里面错漏之处一个个虚心请教。 识相的掌柜就把簿子收回去连夜填补,不识相的她请出祖母来一顿整治。 池虞微微扬起唇角,脸颊上酒窝略显,一幅娇憨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听说你们在做生意,正好我也深谙此道。”池虞朝着粮草官伸出援手,“簿子给我吧,你们再数一遍我瞧瞧。” 挞雷问她,“你真能行吗?” “不行,你看?” 挞雷连连摇头,“我不行,你会你看。” 粮草官把手上记录的簿子和炭笔一同递给池虞。 驼老头脸色变得铁青,“挞参将,你居然听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传出去不怕丢人?” “老子不管,谁今天能把这羊数清楚,老子就听谁的话。” 粮草官再次露出感激的神色,巴巴望着挞雷,驼老头依仗将军,完全不顾及他们下面这些人的难办呐! 以前是钱银尚足,还有余力睁眼闭眼,可是现在的账显然入不敷出,上一任粮草官突发疾病,留下一笔理不清的乱账,他匆忙上任丝毫不敢马虎,是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想要凑足整个军队过冬的粮食。 -- 第11页 驼老头冷笑几声,又把眼睛一瞟已经低头装模作样看起记录簿子的少女。 “老爹这怎么办?……数吗?” 骆老头把手一盘,冷声道:“数。” 池虞在他们拖拖拉拉之时不但看完了他们清晨数羊的记录,还把往前几个月粮草钱财进出的记录都翻看了一遍。 好家伙,这都快吃不饱饭了。 她心底凉飕飕,霍惊弦都穷到要挖王府的老底来补给军队,自己的损失怕是难以挽回了。 池虞的亲爹就是户部尚书,所以她也知道像军需粮草一般都是国库供应,霍惊弦这支乾北军怎么会落到还要自己买粮的田地? 这时,池虞余光见他们开始赶羊了连忙收起疑惑揣着簿子寻了一个土包爬了上去,坐在顶上点头道:“这里好,你们报数吧!” 驼老头背着手,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满脸阴沉。 池虞莞尔一笑,浑然不把他的暗恨放在心上。 “一只成羊、两只成羊、三只成羊……” “羔羊一只、两只、三只……” 驼老头的两个儿子拿着两根长竹竿,竹竿的顶头帮着一个圆形红色布裹,在米白的羊身上点过,十分显眼,因为是两边同时进行的,所以乾北军这边也有粮草官和杂役兵帮忙一起统计,他们的方法也就是每个十只羊然后记下一笔。 池虞坐在土丘上,两只脚晃啊晃,炭笔在她白皙的手指之间转动,一笔也没划在簿子上。 驼老头打量她半响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一旁旗杆阴凉处,从腰袋里又抽出了一根草秆子叼在了嘴里咂巴了起来。 池虞看着红色的点跳跃在山羊的背脊上,一碰即离,只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下那两名穿着羊皮袄子的汉子就报一次数,相互应和。 羊群里咩咩叫声源源不断,互相拱擦、交颈,甚至还有羊拱到另一只羊的腹部,焦急地不知在寻什么。 “二百六十八。” “……一千三百二十一、一千三百二十二。” 池虞交替着晃了晃腿,笑容里满是狡黠。 驼老头眯起眼,背着手走过来,将草秆叼到一边道:“羊是活物,数错一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驼老伯说得没错,不过你数差五十几只,差一百多两银就不是在容差的范围里了。” “你是亲眼看着我们一只只点着数的,哪里还会有差这么多。” “羔羊孺母,乃是常情,驼老伯这里的羔羊还有没断奶的吧!我都看见好几只被右边这位大哥数过一次的羊又被左边这位大哥重新点了一次。”池虞用炭笔点了点两位数羊的大哥。 年轻的粮草官一下睁大了眼。 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难怪她要爬到高处去,而他们却只顾着听着两边的报数。 “要重新数吗?还是按我刚刚数的成羊一千两百六十八,羔羊二百六十六来算?”池虞眼睛从驼老伯看向粮草官,“那就是一共两千六百六十九两,凑个整数两千六百七十如何?” 粮草官两眼发光,顿时崇拜得五体投地。 驼老头没有出声,一张脸完全沉了下来。 池虞洋洋得意接受粮草官、挞雷以及其他杂役的崇拜目光。 术业有专攻,论起做生意谈买卖,她还是颇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几个齐整的脚步声响起,从帐篷拐角处走出几人,为首那人池虞也认识。 正是冯铮。 “铮哥?”挞雷本来气势汹汹站在一旁,看见冯铮脸一露出来,一下就气势砍一半,怂怂道,“铮哥你怎么来了?” 冯铮看了一眼土丘上的池虞,转头对粮草官吩咐说:“驼叔说多少你就算多少,不够的将军回来给你补上。” 这一番话下,池虞眉头都拧了起来。 冯铮没管其他人,走前几步对着驼老头拱手道:“世子今日不在营中,下面新兵不认识老英雄,多有冒犯!” 池虞侧脸看向驼老头,刚好看见他脸上一个讥诮的笑,心里更加不舒服,拿着手里的簿子和炭笔就从土丘上走了下来。 粮草官连忙接过他的记录簿,点头对着冯铮应道:“下官明白!” 冯铮微微颔首,吩咐他道:“去结算银子给驼叔。” 冯铮交代完这边又转头对池虞拱手,“池小姐,请跟我来。” “我又没算错。”池虞不服气。 “而且我不算你们军中之人,不认罚!” 谁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铁的关系,送上门让人当肥羊宰? 冯铮暗暗苦笑,谁敢罚她? “是世子之前交代的,要我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池虞没想到霍惊弦居然还特意交代了手下的人妥善安置自己,这么一看好像对自己还挺上心的。 人报以善意,池虞心里也会带上感动,然而这个感动在她心里没有停留片刻就被她自己敲散了。 不对!他砸了她一间屋子,他肯定是心虚!!! 冯铮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定格成了一个冷酷的样子。 “行吧,既然是世子好心安排,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冯铮:“……” 他看了一眼挞雷,挞雷耸着肩垂着脑袋低声在他旁边说:“我就说她今天特别阴阳怪气。” 冯铮把池虞带到一个小帐里,离着主帐不远,里面布置和主帐差不多,中央是一张兽皮拼接起来的皮毯,毯上搁置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 -- 第12页 “池小姐,自便。”冯铮对她打过招呼,就退了出去。 池虞环顾四周一圈,也没什么新奇有趣的,就跪坐在矮桌前翻看那几本书。 这本叫《山川记》的扉页上落了一枚暗红的字章 。 池虞拿着书仔细辨认,才辨出是如玉二字,莫非这是霍惊弦的表字? 如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个字想来不是定北王那水准取得出来的,因为风格实在相差甚远。 听闻‘惊弦’这个名的来由是定北王正在秋猎的时候,王妃早产。 突然得了消息的霍王爷受了惊,失了手。 于是就留下了那句“吾妻生吾儿时,惊弦而雁鸟飞,呜呼哀哉!” 惊弦为名,却又被取这么一个娘们叽叽的字。 池虞联想起自己爷们兮兮的小字,叹了口气,生出了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池虞本以为霍惊弦可能是个不怎么读书的粗人,但是没想到他不但看书还看得挺认真。 每一页或多或少都写有心得手批。 有记录人文轶事:“卓人能饭,一月可食一石米!” ——如玉字:负重者多食,骑乘者多餐,兵马劳逸,远攻为速,近战厚防。 有描绘山川:“卓卓西山,多山石,近水流者,地暖向阳,土肥草盛……” ——如玉字:背山为险,面朝阔地,活水为要,进退两易。 池虞满头雾水,往下又翻看了几行批注后忍不住翻回到封页。 他们看得是同一本书吗? 一本普普通通的博物杂记都能被他生生看成了兵法?! 第7章 脾性 池虞在乾北大营看霍惊弦的手批时,霍惊弦正坐在池虞闺房中的书案后。 大月几人一时不知道把这么大一个男人藏哪里好,只能让他原样呆在此处。 因为如果真的如霍世子所言,他们大致摸清了两人互换位置的玄机。 就更加不敢让他走远了。 正如霍惊弦对池虞的安排,找一个妥当的地方看护起来。 昨日才被池虞吓唬过的二房、三房不敢上来打扰,池虞院子里就清净得很。 窗下院内的桂花树正在盛放,馥郁的花香似有若无,穿过窗扉花格,萦绕在屋内人的鼻尖。 霍惊弦在翻看池虞摊在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的账簿。 池虞的审阅颇有些像皇帝批阅奏折一样,还挺有趣。 这许是庄子秋收后给池府送回来供掌事的查阅,只列入了收支数量,一笔笔分列清晰明了,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店面的账簿也夹在其中。 这么粗略一看下去,才知池府富贵并不全在池府的大房飞出了一个尚书大官,而是池府几代人都颇懂得经营,不但有大小庄子无数,在燕都寸土寸金的地段还有粮店、酒楼、布坊等店面。 池虞接管这些事的时间可能还不长,下面人给她写的束语不厌其详,指出可能被问责有出入的地方,比如运输的损耗、品质的残缺云云,竭尽详细,唯恐有疏漏之处。 ——已知晓,下不为例。 ——江北亦有此难,然无缺数少量,望叔自省之…… 池虞不过十六岁,笔迹还显得稚嫩却在行笔之中尽力板出一副严肃管家的样子。 有一人送来的束语在这其中就显得有些不同,语气比起其他的更加亲切,少了毕恭毕敬的味道,倒像一个熟知的长辈,因为他看见这人在束语后面问起了池三小姐的私事。 ——听闻三小姐得圣上赐婚,又闻夫婿并非良婿,叔有一言欲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非是良人,应及早弃之,燕都男儿,多如老狗,若叔牵红线,明年就大婚,三年就抱两,叔也无憾矣…… 池三小姐大笔一划,纸上落下四个大字。 ——干卿何事! 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怒意。 霍惊弦指尖摸着那四个字,忽然有些想发笑。 没想到小姑娘还有点脾气,像只猫一样,人一激就露出爪子来。 不过他也知道,退过三次婚的自己在燕都名声不好。 作为尚书之女,又是池姓大族,于婚事之上并不容易被束住手脚,他只是有些奇怪,为何池虞会应下这门亲事? 房门人小心翼翼敲响推开,霍惊弦收敛起笑意,抬起眼往门的方向看去。 他沙场里翻滚,血海里拼杀,一身戾气哪怕静静坐着都仿佛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来,从而影响到旁边人。 是池虞的三个婢女之一,还是一个胆子最小那个。 新月端着新沏的茶和佐茶的茶点在门口处小心地张望。 霍惊弦觉得如果他干坐着不开口,这个丫头都没有胆量进来,所以他开口道:“进来。” 新月手指攥紧托盘的两边,指关节都泛着白,疾步走在桌案旁,边把东西卸下边说道:“姐姐们怕世子饿了,先备下糕点,世子请用。” 说完她就要走,霍惊弦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忽然又开口问道:“你家小姐是怎么样的?” 新月‘啊’了一声,张皇回头。 幸亏大月提前和她们几个通过气,须得时时刻刻维护好小姐的形象,新月平日也没少练习,所以一张嘴就开始流利地夸,从样貌夸到品行,从品行夸到才学,就连池虞最不擅长的女工都能夸出朵花来。 -- 第13页 俗话说爱情起于暧昧,暧昧来自好奇,这是极好的一步啊! 世子没见过自家小姐,都开始起了好奇心,可见两人正在往好的发展方向靠拢。 新月拿着托盘,眼睛里都满是喜悦,“世子还想知道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霍惊弦看出了她的别有用心,自觉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借着伸手拿茶盏的功夫让她退下了。 实话说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他本不在意两人的婚事,如今是起了些好奇。 挞雷说她胆子还算大,绯云那样的剽悍战马她小跑适应了一会就敢纵马飞奔。 虽说这也是导致她摔下马的缘故,她还是不太了解北境的战马。 就好似他如今也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以偏概全,燕都贵女也有不一样的。 他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清香,回口甘甜,这么好的茶,边陲千金都难得,可出现在富饶的燕都,不足为奇。 他眼睫微垂,就看见被他压在翡翠竹节镇纸下的纸条,那是池虞给他写的索赔书。 云列了十几样贵重物品,还给了个友情的折旧费。 可——也是一笔大数字。 他伸手将纸抽了出来,塞进了袖袋了,拈了块糕点扔进嘴里打算出门一趟。 **** 啊呸—— 一口羊肉吃入口,池虞就立即遵循了自然反应,都来不及做一个得体的遮掩就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将军能不能回来还要仰仗她的帮助,她都要以为他们是不是准备用这难吃的食物毒杀她了。 这又膻又臭,还缺盐少味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吗? 就这!那老头敢卖两银?! 池虞瞪着那一碗肉,跟看着地上一摊她绝对不会落足的烂泥巴地一样嫌弃。 她转眼看着乱炖羊肉旁边一碗飘着几片绿色植物的汤上,这个看起比较安全,至少肯定不会腥膻。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这位厨子的水准了,虽然没有一口喷出来,可是也是让她舌尖味蕾感受到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可所谓五味俱全、百味杂成。 这复杂的味道一涌入食道,她就出现类似反刍的感觉。 肉吃不得,汤喝不下。 最后她只能啃着大饼,好在这个大饼它就真的是朴实无华的饼,没有加任何奇怪的料,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特别的硬,颜色黄黄灰灰的,像是用了下等掺着杂质的面粉,不过幸亏吃起来并没有砂石和异味勉强可以入嘴。 饥肠辘辘的池虞就靠这个饼打发了肚子。 来给她收拾食具的士卒看见那几乎完好的羊肉杂烩和野菜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惊奇地问她为何不吃。 这些肉大部分都是要留着过冬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份特殊,也是吃不上这个。 “这是冯副将特意吩咐给公子备的。” 池虞:“……” 我谢谢他。 池虞摸着肚子,言不由衷地道:“我吃得少。” 见到士卒若有所思地模样,池虞连忙补充了一句:“晚上也吃得少,肉就不用给我上了,半张饼就行!” 还能替他们省下口粮呢…… 不过,霍惊弦是哪里挖来这宝贵的厨子,能把饭菜做得如此与众不同的难吃啊!边陲还不够苦吗?还要受这等口腹的苦楚。 这也太难过了! 池虞将乾北营全体上下都可怜了一番。 十天一迁营,奔波劳累且不提,还每天吃这等食物,乾北大军真是吃得苦上苦,居然还成了大周闻名的骁勇之师。 池虞不得不钦佩。 要是她给府邸里准备这等食物,不用几日,她早就被推翻了吧? 忽然还有一点点想学习霍世子治军的本事,学个十分之一拿去燕都恐怕都能将人治理地服服帖帖。 **** 以霍惊弦的身手要避开几个丫鬟自然易如反掌,而池府的院子建在闹市之中,旁不远就是督察院的地盘,左右街使,分察六街,皆要巡于池府门前,所以池府自己内设的巡卫并不多。 他出门的时候顺道摸走了一个杂役的草斗笠,盖在头上。 虽然他久不回都,也怕有人能从他这张脸看出他老爹的模样。 燕都繁华,人声鼎沸。 霍惊弦伸手压着笠沿和几个穿着红黑衣袍的带刀巡卫擦身而过。 巡卫走出了十步还在频频回头。 他实在太高了,周身的气质迥乎常人,想不惹眼都难。 依着记忆他走到一栋华彩雕花的酒楼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 惹春思。 楼是重新漆过的,唯独这个匾额陈旧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进门立即有热情的小二迎面走来,“客官几位,要用点什么?” “找人,春掌柜。” 小二一愣,上下看了看他,见他气宇轩昂但极为脸生,踟蹰道:“客官找我们东家有什么要事?” “哟,这是哪位贵客!”一个打着扇的公子哥从柜台处滑了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个金算盘,被他晃得噼里啪啦响。 他用那算盘摆了摆,示意小二退下。 “少东家。”小二点头哈腰,走远了一些,看见门口又进来了几个客人又马上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霍惊弦将斗笠往上抬起,这被称少东家的看了一眼他的脸,就将他带进二楼临窗的雅间坐下,亲自沏了一杯茶给他。 -- 第14页 “霍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刚回,师娘不在这里吗?” 赵清昭摇头,“义母初一、十五才来这里。” “你有什么事?” 霍惊弦从脖子上抽出一根细链子,上面挂着一个黑银扳指。 赵清昭一见就笑了,“懂了。” 第8章 王八 雅间里茶香弥漫。 两盏茶的功夫,赵清昭听完了霍惊弦的离奇事。 惊诧之余他捏着池虞的愤怒债条,受宠若惊道:“这么说,连王妃娘娘都还不知道此事,这么信任我?” “我信任的是师娘,师娘信任你,你就值得信任。”霍惊弦垂下眼睫,伸手收回那纸条,折好塞进自己袖袋里。 赵清昭笑了笑,撑起下颚,“那你不打算去看看她?” 霍惊弦往后一仰,从隔窗透进的光线洒了他半身,半明半暗,他道:“下次。” 下次。 等他给老爹和师父报了仇…… 赵清昭与霍惊弦相识是因为他是赵飞的嫡亲徒弟。 当年北狄人在落霞关用八万精悍兵力围剿除掉定北王和赵飞之后,通州边陲的防线在此后的两年内溃败南逃,一让再让,让乾北军蒙受大耻。 那时候的霍惊弦不到及冠之年,人轻言微。 燕都新派遣的大将非但不认他这个定北世子身份,还想趁机从定北王府把这一支骁勇之师夺走。 光遣散重组乾北军就达三万人以上,那些都是最忠心定北王的老人,也是乾北军最重要的主心骨。 那段时日,他的艰难险阻可以预见。 然各方的打压没有击垮他,反而让他迅速成长了起来,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把沦陷的防线在一场场生死拼杀之中一寸一寸推了回去。 他让乾北军再次成为一个外力无法侵入的铁桶。 除此之外,赵清昭对霍惊弦了解也不多。 两人十年未见,除了一年没几次的书信来往和每个季度的例行粮银供给。 其余的了解都是从他的养母春娘子哪里听来,而春娘又是从与王妃娘娘闲聊中拼凑起的印象。 定北王妃身为母亲,看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怜悯心疼。 因此在春娘的眼里,霍惊弦还是一个可怜的失孤少年,一头独自在边陲舔舐伤口的孤狼。 可是赵清昭知道,霍惊弦早已经成长为大周的依傍。 他从来不是一头孤狼,他是领着狼群掠食北狄的狼王。 “还没恭喜霍兄喜得娇娘。”赵清昭一笑,温雅的容貌让他看起来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而不是混迹市井的生意好手。 “算不得喜事。”霍惊弦手指转着腕上的黑镯。 赵清昭对他退婚三次的事也略有耳闻,见他这个态度又一挑眉头道:“莫非霍兄这一桩婚事也不想要?那可——有些可惜了。” 霍惊弦被他这故弄玄虚的语气也勾起了些许兴趣。 “为何?” 赵清昭心道这位池三姑娘的事迹可太多了,说起来甚费口舌。 他摸出把上好的银骨扇子朝自己扇了扇,宽慰起霍惊弦道:“五皇子很倾慕池三姑娘,正有打算跟圣上开口要人,没想到王妃娘娘中秋前就火速把人给你定下了,听闻为了此事五皇子还闹了好一阵。” 听到此,霍惊弦忽而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里瞧着并不是欢愉畅快。 他声音低沉,似在自语:“所以她选我是为了避开五皇子?” 一个可以挡三年的绝佳挡箭牌。 赵清昭:……? 是他过分解读了还是怎么的,他怎么还从这低沉闷笑之中听出了一些不甘和郁闷? 正当赵清昭不知道当不当揭穿他这心思时,去钱庄换银票的小厮颠颠地抹着汗敲门进来。 赵清昭从他手里接过来数了数就递给他道:“你是直接带回通州去吗?” 霍惊弦点头,“从燕都运粮损耗过大,而且太过显眼,还是去边城直接置换。” 两人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霍惊弦看着天色就辞别赵清昭带上斗笠准备回池府。 途中不知道怎么就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安宁坊路边上一棵大槐树已经大了两圈,变成金黄色的树冠从路口的一侧伸展到了对面的屋檐之上,像一朵云罩过路面,密密匝匝只能透着零星的光。 黄透了的槐树叶被秋风梳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霍惊弦立在那儿半响,直到身后忽然传来催促驱赶声。 一辆马车在他身后驶来,车夫看见正站在路中央的人扬起马鞭就斥道:“别挡道!” 霍惊弦压着斗笠让开道,从草笠下看见一辆富贵华奢的马车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马车车壁之上,有一只腾空的海东青图腾,双翅正好笼着一个北字。 **** 翌日清晨。 霍惊弦从帐子里醒来,从怀里摸出银票。 他估计的不错,他身上的东西也必然会随着他一道转移,所以他完全可以从燕都带些容易携带的东西过来。 “将军?” 挞雷接连被池虞弄怕了,彻底改了直接掀帘子的毛病,站在帐外贴着毡帘小声地喊。 霍惊弦把银票放回怀里,起床的同时让他进来。 挞雷掀帘进来,报告道:“将军,裘城昨天下午派来了督查官,被铮哥拦了半日,如果今天再见不着你,可能会要闹事了。” -- 第15页 霍惊弦不喜欢和督查官打交道,可是身处在这个敏感的位置,被人忌惮是理所应当。 督查官无事时恨不得一日十二时辰盯着他们,若有异动正好及时上报燕都以表功绩。 有事时就喜欢胡乱指挥,坏他布军大局。 “让他们去我的帐里稍等片刻,喊赵进过来。” 挞雷应了,先出了帐。 霍惊弦在帐里洗簌了一番,换上黑色轻甲边系着袖缚边往外走。 恰巧,他余光瞥见矮桌上摊开的书。 他发现池虞有这样的毛病,看过的、用过的东西都是大咧咧的保持原态,随便摊在那儿,大概是因为平日有婢女帮她收拾,早养成了习惯。 霍惊弦心中还在想着待会应付督察官的对策,步伐一直未停,可越往外走,他眉头拧地越紧。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转过身,折返回来,弯腰把书合好、拢齐,搁在一旁,如此才满意打量了一下离开了。 红顶黑帐外站着几人,正在低声交谈。 虽然霍惊弦邀他们进去,可是几人还是执意侯在外头,在渐渐料峭的秋风里瑟瑟发抖,一个个把脖子缩成了鹌鹑状。 挞雷站在冯铮身旁,一手叉腰,一手摁刀,铜铃大眼虎视眈眈看着几人,仿佛随时想把这叽喳乱叫争论不休的督察官扔出营去。 “世子。”冯铮先看到他,拱手弯腰行礼。 其余人反应过来,连忙将快吹僵的脸挤出笑,一一跟他行礼。 “进去吧。”霍惊弦摆了摆手,从他们之间走过,率先掀开帘走进去。 他的目光先看向床的位置,果然和那些书一样,被褥也被翻开一角,露出下方的床单,连褶子都还□□的留着,他忍住想要上前抚平的冲动转过身,抱着双臂往中央一杵,看着几个搓着手臂的督查官:“说吧,什么事。” 虽然他语气冷淡,可是几人也全不在意,其中一人开口就道:“世子,北狄小股精锐近日频频突袭、连连骚扰樊城,城守的意思是希望世子可以把注意力先放到西边这块。” 几座边城虽各有自己的守军,但是真正遇事远不如正规的乾北军有用。 更何况那些守军里还收编了许多进去混军饷的官家子弟,只为混点功绩、吃一口官粮,可万没有想过出城门给北狄人刀子下送人头。 所以他们都指望着乾北军能驻扎在自己城前,保一方太平。 督察官一上来就说明来意,打交道多年,他也知道和这些打仗的粗人直言直语好过拐弯抹角。 “不巧,我们刚得到的消息,局势有些不同。”他手指比划了一个过来的动作,“赵进你来说给诸位大人听。” 被霍惊弦点名参加的斥候应声出列,板起脸严肃道:“诸位将军、大人请容末将通报,据前日探查,我们可以从地图上……” 众人的目光就随着他的声音一道转至大帐一端的牛皮地图之上。 下一刻,他们不由齐齐瞪圆了双眼,然后不可置信的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回霍惊弦的脸上。 “这谁特么在将军的地图上画了一只大王八!”挞雷飞快地骂了出来,“是哪个小王八羔子!……” “……是……”挞雷正骂骂咧咧,忽感寒毛倒竖,一抬头就看见他家将军朝着他投来友好的微笑。 只不过那唇角牵扯着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看得他头皮都开始发麻了。 冯铮紧跟着用后脚跟狠踩他的脚背。 “啊!”挞雷惨叫一声,然后他看着霍惊弦脸色,踟蹰半响:“是……是、是我么?” 众人静默地望着被迫顶包的挞雷,神色各异。 霍惊弦走上前,淡然将地图转了一个面,回应道:“诸位见笑了,是我——” 未过门的夫人。 呃?世子都这样一大把岁数,居然还有这等童心。 在场的人脸色复杂多变。 心思最活络的张大人反应最快,一拍手就道:“画得好!画得妙,北狄可不就是那大王八!” “张大人说的对,北狄就是大王八!”马上其他人就附和起了。 那王八的背壳正好圈住了北狄的边漠范畴。 可是脑袋的位置正好在乾北大营如今驻扎的位置。 众人不约而同地假装没看见。 第9章 竹马 接连几日,不停息地跟在通州边陲的世子交换位置。 池虞十分地发愁。 遭遇这样离奇灵异的事情,她反复思虑,再三斟酌,打算借去郊外庄子巡视之故,去灵山寺去求求佛拜拜神。 神鬼事,神鬼了。 万一定北王府一家子都有什么古怪,去问王妃似乎也不是一个上选。 灵山寺有一位高僧,这位高僧一生传奇。 作为侍奉佛祖之人却也曾经拿起过屠刀。 据闻在二十年前,奸臣当道,通敌叛国致使西边接壤的西丹人长驱直入。 大周边陲失守,岌岌可危,守军仓皇败退。 在西边金佛寺修行的一念法师是第一个站出来,菩提佛珠缠手腕,手提杀敌护国刀 以佛寺为中心,被战火波及的流民宛若找到了主心骨,在一念法师的带领下奋起反抗,为燕都调兵遣将争取了宝贵的时机。 最终军民联手驱逐西丹人,整个朝廷更是由此缘故被洗荡了一遍,正值圣眷的三皇子受到牵连从此一蹶不振,这才致使如今的圣上最后荣登大宝。 -- 第16页 一念法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肯定见多识广说不定能解一解她的烦忧。 池府的马车刚驶出城。 池虞坐在马车里还在勤奋审阅她落下一日功夫的账簿。 池府家大业大,等着她的总是下一本账簿。 颠簸的时候眼睛根本捕捉不到纸上的字,所以她干脆从挑起的车帘朝外眺望。 天高云淡,秋风习习,夹道的树都染红了叶,风一吹就落了一地,是火烧十里的浓烈暖色,看起来是一个出行的好天气。 哒哒哒的马蹄声轻快,听音就知道那是燕都常见的小宛马,这是达官贵族最喜欢用以代步的一种马。 它承接了大宛马的优美体态又被驯养的格外温顺,很适合不精于长途骑行的燕都贵族驱使。 池虞以为只是顺路的人,没想到后面的马给她送上了一份‘惊喜’! 虞虞!” 池虞连忙把车帘一把拽下,和同在马车里的大月眼瞪眼起来。 这冤孽怎么来了! “别挡了,我知道是你!” 马车厢被人用马鞭在外面敲了敲,外头那少年得意洋洋地道:“你一出门,就有人来告诉我了。” 池虞抿了抿唇,隔着帘子也能听出她声音中的不悦, “殿下监视我?” “我这是关心你,你一个人出去,就带这几个侍卫,不安全。”容貌昳丽的少年用马鞭挑起车帘,露出一排白牙笑眯眯看着小脸微沉的池虞,“我刚好闲着,你去哪里?我陪你。” 池虞用手上的簿子卷成一个筒把他的马鞭往外顶了出去,车帘落下,把她的声音闷在里面。 “大白天走得又是官道,安全得很,不劳殿下费心。” “虞虞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定北世子的,是不是?”少年的声线压低,娓娓动听不像是在问她,反倒似在劝她,“你们都没见过,哪比得上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池虞不敢苟同,他们顶多是青梅·两条街·小护城河·宫墙·竹马。 况且小时候,他并不喜欢自己,经常捉弄于她,最后还是被池贵妃插手教训过后才勉强对她友善了一些。 池虞想了想,用卷簿挑起车帘,看着外面笑得一脸爽朗的少年,正色道:“殿下,臣女既然已经与定北世子订了亲,就不便再与其他男子有来往了,殿下也要准备出宫建府了,不若把眼光放在燕都那些还未婚配的贵女千金身上。” “虞虞,你还在怪我上次搭了那陈小姐一程吗?”少年委屈地一张俊脸挤出了一副苦相,“这不是你说的要见义勇为、扶持弱小我才帮她一把的。” 池虞还没答,少年忽然探身伸手抓住她半露在外的手腕,粗糙的马鞭就磕在她的腕骨,和手上的镯子相撞发出一声轻鸣。 “我才不会轻言放弃的,我的心意从一而终!” 池虞被他一拽整个身子就往车窗方向一扑,她手撑在窗框上,柳眉倒竖,眼睛也压着怒,“殿下!” 五皇子李孝怀骑在马上,弯着腰,从上往下俯视着她。 池虞的眼睛被日光一照,就跟琉璃宝珠一样,流光溢彩,他儿时就是被她这双眼睛给惊着了,怎么会有小姑娘有这样透澈的眼眸,像宝石一样透彻。 大周人通常是黑色和棕色的眼睛,而她的眼睛是十分浅的褐,特别就像在这样的日光之下那双眼在深处晕着淡金色——仿佛能把凝视着这双眼睛的人吞噬进去。 ——像个妖精一样。 “殿下,你快松手吧!这要让人看见了……” 这条道上走的人虽说不多,可是时不时还是会经过几行人,大月既担忧自家小姐的名声,也担心五殿下被言官弹劾,池家是五殿下母妃的娘家,五殿下出事,可对池府没什么好事。 大水冲了龙王庙,到头来还要尚书大人给他收烂摊子。 李孝怀倒不想真的惹怒池虞,所以很快松开了手,不过他是铁了心赖着不走,也不许她再放下车帘,硬要跟她一路说着话。 池虞揉着手腕烦闷地坐回原位,手里的账簿是再看不下去了。 她头疼万分。 “你去灵山寺做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李孝怀骑着马,和车厢保持一致的速度,那鞭子就成了他手中无聊晃圈的玩意。 池虞没看他,低头检查手腕上的白镯子,“去求佛祖保佑婚事顺遂,随便替殿下求一个姻缘签,给你指指路。” 李孝怀看向她,笑意都要溢了进来,“万一指你身上了那如何是好?” “我早已经不在你的选择里了,殿下。”池虞抬头朝着他灿烂一笑。 圣上可不会让他等自己三年。 李孝怀盯着她的笑脸,忽然沉默了下来。 早习惯她不假颜色,忽然见她得意忘形之下露出笑容,李孝怀觉得整个心都被攥紧了。 就像一个人穿行在树冠密布的森林,抬头能见些许光束从缝隙里射出,他会想,原来这个世界有光啊! 可是为什么不是属于他的…… 他抿紧唇,秋风吹着他的束发乱飞,半遮着他的眼。 他有那么不好吗? 他是皇子,长相不差,学识过得去,父皇宠爱有加,即便以后不能问鼎尊位也余生无忧,更何况自己一心待她,她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 情愿选择那个冷血无情的霍世子。 -- 第17页 池虞刚露出笑就发觉不妥,太过得意就宛若在炫耀。 她伸手挑起被风吹散的发丝别到耳后,借着手一挡,笑容彻底消失得无影。 她偷偷从眼角瞄了一眼李孝怀。 李孝怀撅着嘴垂着眼,一副惨遭遗弃、可怜无助的模样。 池虞回想了一二他疯起来干过的事,很快就把他这副可怜的假象在脑海里戳破。 他们两人一人坐着马车,一人骑着马,边走边随意搭了几句话,李孝怀兴致一直不高,好像被她这一副终于逃出火坑的笑给刺激到了。 这种宛若浆糊一样胶着的氛围直到灵山才缓和过来。 早有池府的家仆快马赶来先捐了一笔香油钱才恭敬地问了一念法师的行程,一念法师恰好得空就派了灵山寺的小沙弥合十双手在山门口侯着。 池虞带着帷帽下了马车。 古刹隐没在松柏的苍绿之中,在一片红的黄的的秋意之间像是红海之中一叶扁舟,给人一种心情宁静的感觉。 “池施主、还有这位……施主里面请——”小沙弥带着两人行到一间禅房前,因为前面带话的人并不知道半途中五殿下随行,这小沙弥一时也摸不准这人的身份,只不过初瞧他的脸时有一刹那的怔忡。 马车只能行至半山腰,要想到达寺庙需爬一炷香的台阶。 等爬到顶峰,池虞已经累得不行,可是脑子还没罢工,想起她此行的目的连忙转头把紧跟着她的李孝怀拦住。 “殿下,我们中午就歇在这里用一下斋饭再走可好?” 李孝怀皱了皱眉头,看起来不太乐意,可是口里还是回道:“你决定就好。” 反正他今天就是非要跟着她而已。 “那殿下先去看看今天中午斋饭用些什么,我想尝尝灵山寺有名的琥珀豆腐。” 小沙弥抬起头准备开口,可是黑亮的眼睛一扫池虞和李孝怀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又心领神会似地一眨,口里念了一声佛偈,低眉顺眼立在一旁改口道:“小僧可以为施主引路。” 李孝怀虽然也不常来,可还没听说过佛寺用斋还能点菜的,不过本来他就不喜欢见大和尚,所以就应下跟着小沙弥转身走了。 池虞独自进了门,这间禅室三面围合,对着门的墙开了一个天地窗,将远处的山峦美景尽收眼底。 一念法师身穿一件白色大袖禅衣跪坐在蒲团之上,一手转着佛珠。 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温言对她笑道:“池施主,请坐。” 池虞看见他的脸,大惊失色,顿时挪不动脚。 因为这个一念法师实在是太像五殿下了。 不,更准确来说是他太像当今圣上了! 第10章 求佛 “施主不必紧张,贫僧也是听闻你同儆之的儿子定了亲,所以也有私心想看看你。” 在一念法师格外温润的嗓音中,池虞缓过神来。 幸亏她对定北王府做过一翻了解,这才能把一念法师口中的‘儆之’同定北王联系在一起。 能以表字称呼,一般都是极为熟稔的人。 二十年前那场战事正是在定北王襄助才平息下来。 两人又是同时期的人物,相知相熟不足为奇。 池虞从前不信神佛,所以对一念法师了解甚浅。 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一切浅薄的认知都是临时抱佛脚。 想起来还有几分惭愧。 一念法师却仿若不察,手捏着大袖,隔着矮长桌给她比了一个请的姿势,“小施主,请坐。” 池虞作为燕都高门贵女,风华气度自不会差,世家礼仪表现在外就犹如呼吸吐纳一样自然,适才虽有稍许的失神但没有露出任何失礼的神色。 一念法师再邀,她就施施然走上前,规矩地跪坐在蒲团之上,目光自然落在眼前人身上,端看之下发觉他生得和圣上像,然而又不尽然。 元庆帝常年面目肃然,持衡拥璇十几年,周身威严气势寻常人都不敢直视。 而一念法师却慈眉善目,风姿淡雅,像是世外高人,浑身上下就差笼罩一层圣光了。 池虞恭敬伸出两手接过一念法师递给她的一杯醇茶,才开口问道:“大师和定北王爷相熟?” 一念法师收回手的同时注意到她腕骨上挂着的阳镯。 他目光微漾,随即两眼微阖,似陷入了某种回忆,过了一会那温和的声音才重新传来。 “二十年前有幸和定北王并肩一战,此间快意,难以忘怀。” 池虞听着他说并肩一战,再见他如今的姿容真的很难想象一脸佛光的他拿刀杀敌的模样。 但是池虞见过乾北的军,也见识了那辽阔的天地,这才能同一念法师起了共情。 那样的天穹之下,确实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冲动。 就仿佛自己能所向披靡,勇往直前。 “当世像儆之那样高山景行的人物寥若晨星,在行军打仗之上更是斗南一人。”一念法师对于定北王十分推崇,两句话下来已经将一个伟岸的形象勾勒而出。 池虞也敬仰英雄,因而侧耳聆听。 一念法师讲述的都是和西丹战事有关的,其中穿插着小世子、四岁的霍惊弦在里面的随军的事。 半师之谊也就是从这里来的。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已经都二十年过去了。”一念法师提起粗陶茶壶给两人续茶。 -- 第18页 池虞倾身道谢。 一念法师看着她浅笑,目光虽然带有审视可却没有让人觉得不快,大概有一种被高人看相的感觉。 池虞有些紧张,忽然有些畏惧被人识破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悄然放下右手搁在膝头,把白玉镯掩在袖下。 “儆之的孩子很像他,虽然我和他有着半师之谊,但也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不过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池施主定能与他好好相处。” 池虞听这长辈一样殷殷关怀的话语,就明白了他将自己摆放的位置是故人。 看来霍惊弦这退婚三次的事,不胫而走,连深山清修的高僧都禅絮沾泥,忍不住一脚踏入红尘,点拨她一二。 池虞点了点头,宛若欣然赞同。 在他还清巨额债款前,关系是肯定不能搞僵的。 “小女得王妃娘娘青睐,定会好好与世子相处。” 池虞也不得不承认,因为霍惊弦这不省心的,王妃看她就跟看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哪能不待她好。 “王妃……”谈及此,一念法师忽然顿住了。 池虞有些奇怪,不过她对一念法师不太了解,并没有贸然开口催问。 虽然他的神情变了。 像是一件上好的瓷器微微露出一点瑕疵,让人不由好奇是什么让他露出一抹烦忧之色。 世人都有烦忧,池虞也不是懵懂莽撞的稚童,有的事,不知道还好。 一念法师也似乎察觉到这个话题的不妥,手指摩挲了几下手心的小叶紫檀佛珠。 “惊弦实在太久没有回到燕都,不说王妃念他,就是我也有些牵挂。”一念法师就连转移话题也如清风一样自然拂过,丝毫不让人有任何错愕,那丝平静之下的裂纹随着他坐直的身子半隐入阴影之中。 “可以的话,下次能带他一道来见我吗?” 池虞白皙的手指搭上黑棕色的粗陶杯,刚刚滚开的热水从杯身渗过热度,有些烫手。 氤氲的雾气从两人的杯子中袅袅升起,模糊了各自的神色。 池虞颔首,莞尔笑道:“好。” 若她面前有一面镜子,也许自己也会惊讶此刻她的表情。 “失礼了,絮叨了这么久往事,还没问过池施主来这里是有什么烦心事?” 池虞脑子还未转过来,开口就道:“我来求姻缘签的!” 话音落下,禅房里落针可闻。 “我是替友人求的!”池虞连忙弥补这个错漏,毫无心理负担拿出李孝怀当借口。 可惜。”一念法师低声轻笑。 池虞一呆,他可惜什么? “我不会算卦也不会看相,小施主找错人了。” 池虞心里缓了一口气,可不想被这位高人知道她心中不属意世子,以他对定北王推崇的心态没准还会觉得她不识抬举。 “那是小女唐突了,就不打扰大师清修,先行告辞了。” 池虞连忙起身,行礼告退。 直到走出几步,身后才传来声音。 “稍等。” 池虞手已经扶在了门边,虽然很意外会被叫住,但是也只能站定回首。 一念法师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 素白的禅衣衬得他欣长的身躯挺拔如松。 背着身后被树叶掩映的柔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刚刚瞧小施主似一直有疑在心,忧思存于心,累年不除,就如同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念法师循循善诱。 即便看不见他的神色,就凭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宛若像带着一只钩子,直直将人心底的欲望勾了出来。 池虞嘴张了张,终于还是把心底的存疑问了出来:“听大师的描述,定北王爷和定北王妃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一念法师对定北王有多推崇,便对这位王妃有多忽视,俨然觉得二人并不般配一般。 “伯劳飞燕不知凡几,瓶坠簪折,坠欢不可拾。”一念法师说罢,口里又念了一声佛偈,双手合十。 伯劳飞燕,大有民间谚语那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池虞微微凝眉,似在话语中嗅到定北王府平静表面之下的一丝不寻常。 **** 出了禅房,外面的光线比之刚来的那会已经暗了许多,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云朵,将天光笼在云层之后。 李孝怀迎面走来,上前就小声道:“这斋房你吃不成啦!” 池虞虽然也没有多期待这里的斋饭,可是闻言还是疑惑问道:“为何?” “我老子来啦!”李孝怀皱了眉心,一副嫌弃不行的模样,“难道这世上还有皇帝解决不了的事,得来求神拜佛?” 池虞瞟了一眼李孝怀,心想这也是一个从不见神求佛的主,怕是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他叔伯之类的亲人。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么巧,要跟元庆帝碰上了,这也是她不想的。 那原先领着他们来的小沙弥从身后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大师让我来给两位施主引路,我们这边有一条偏僻的小路,可以避开贵人,就是有些陡峭难行。” 李孝怀一个正被禁足的皇子当然不想正面跟他爹碰上,连忙扯着池虞道:“不怕,下山我走前面,你就是摔也先把我砸死。” 池虞无语半响,“我素来行得稳当,要摔也是你摔。” -- 第19页 好端端地咒她摔跤做什么? 小沙弥连忙带路。 就在他们下山之际,另有年轻的僧人带着一行人来到了禅房前。 一念法师闻声而出,早早立在门旁,脸上淡笑不减,但是气度却迥然不同。 对着来人,不迎也不避,只是把那抹淡笑放大。 “皇兄,来得好快。” 元庆帝手一抬,挥退了身后跟来的人,就连灵山寺的僧人也十分识趣地退避走远。 青石铺地,枯黄了的野草从石缝里挣扎伸头,在帝王精致的皂靴下寸寸折断。 “六弟才是,好快的手。” “时也命也。”一念法师微微欠身,似乎朝着皇帝弯腰行礼,又仿佛在做一个谦让的姿态,“机缘巧合罢了。”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就不该再做多余的事。” “圣上哪里话,贫僧早已望岫息心,做一林下神仙。” 隔着几步的距离,这一对宛若照着镜子长的兄弟,各执一词,无人软下态度。 过了须臾还是一念法师双手合十,说道:“我知圣上勤民听政,旰衣宵食,一心想要拔除大周的沉疴宿疾,贫僧也是葵藿倾阳,一心向着圣上,在我佛跟前,日日祝愿圣上治理之下,大周海晏河清、重乐太平。” 元庆帝看着他半响,轻声道:“做你的神仙去罢,红尘事红尘了,朕自己处置。” 皇帝微微扬起下颚,那双眼睛落在他孪生兄弟身上,极其复杂。 再轻而淡的语气之中也是不容忽视的警告。 第11章 皇帝 饥肠辘辘摸索下山,三人在山脚下停歇。 “刚刚忘记问你,你的人在山门口,圣上不会瞧见吗?”池虞靠着大月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李孝怀。 李孝怀跳下最后一台阶后就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锤着酸软小腿,闻言又一下蹦了起来。 “糟!忘记他们了!” 池虞挥了挥手,“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你现在绕过去趁圣上还没反应过来,把人带走,免得这一上一下,刷新了印象叫圣上认出那是你的人马来。”池虞建言。 李孝怀点头,觉得有道理。 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停下,扭头不放心地问道:“那你呢?” 池虞道:“附近有我家的庄子,你叫我的车夫知晓,他自然会找来。” “好吧,那你可要吩咐庄子上大鱼大肉备着,我可饿死了。” 他抱了一下肚子,皱着眉,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嘀咕他老爹没事闲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池虞又在原地歇了一会才让大月带着她往自家庄子摸去。 这得亏大月在这里,要是让池虞自己去寻,她可能非在这荒山野地迷路到天黑。 不过就算大月认路,两人也走了好一会才到了。 庄子上的人都认识池虞,毕竟以前就常在老夫人旁边见过她,这会见她竟是徒步而来都惊讶地忘记出声问候。 池虞也没力气计较,走进里大院,才见前面急急忙忙走来几位中年人。 “柴叔,待会五皇子也要来,吩咐下面人备上一些酒菜。”池虞抬手拦住他要做虚礼的姿势,这会儿别说五皇子了,她自己也又饿又累。 “给我也另外备一桌出来。” 为首的管事柴叔的是池老夫人专门从家生子里挑选出来放在这个庄子上的,最是稳重可靠。虽然池虞突发而来,也没有丝毫慌乱,一边吩咐下面人按要求准备,一边躬身询问池虞:“三小姐是来查账的吗?” 池虞点了点头。 既然都来了,不如一道查看。 柴叔看了看天色,又殷切地问:“天色瞧着不早,小姐是要在这里歇下吗?奴好去吩咐人收拾客房出来。” “不必了,用过膳看完账簿,我们就回去。” 她每日和定北世子交换位置的事情,还是限于她的那一个小院子里就好。 知道的人太多,她心慌。 就好像在灵山寺里,她忽然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轻易告诉外人。 也许是她天生的一些敏感。 她没有利爪尖牙,她只有一丝风吹草动就躲开的本能。 世间强者有强者的彪悍之路,弱者也有弱者的生存之道。 庄子里的小厨房里厨子连忙生火准备,秋天里燕都物产丰富,山里的野味也充足。 厨子都是些机灵的,自家主人的喜好早也摸清,打算做道清淡的野蔬、脂低肉瘦的灼野兔、爽口开胃的陈皮醋小排,然后给五殿下准备几道扎实的肉菜,整鸡整鸭料理下来几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池虞就着热茶一边翻看管事送上来的账簿。 这个庄子管理的是后山百亩果林,收成也是常年不高不低,反正不会让主家亏损,向来也没有大的出入。 但是为了防止下面的人起了惰性或是生了别的心思,池府每年还是会来过问,反正离得也不远。 敞开的窗扉还能瞧见大院里人来人往忙碌不休。 池虞就在端起茶杯的时候随意瞄几眼,看个新鲜。 这时候两人提着一篓子金黄的饼子急忙忙地走来出来,招呼前面那几个刚刚卸完货正在树下擦汗的年轻人。 刚刚烤好的饼,喷香诱人,池虞喝了一杯散食的普洱茶,腹中空空,再被这饼香一催不由唱起了空城计。 -- 第20页 她的目光就再难从饼身上挪开,伸手招了招一旁歇息的大月道:“那饼看起来挺好吃的,你去问他们要一张来。” “小姐,你怎么能吃那些……”大月反驳的话在听见她肚子咕咕叫就打住了,她家小姐吃得少胃也浅,饿得比人快,此时巴巴看着那筐饼模样还挺可怜的。 树下的几人见小姐身旁的婢女过来要一张饼给小姐吃,都愕然转头朝窗户这处看来,池虞没承想她就是想吃一个饼,至于都这么惊讶看她。 好像她该是天生餐风饮露的奇人,亦或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 她把账簿支棱在面前,挡住那些探究的视线。 仿佛专心看账,心无旁骛。 可是大月一进屋,池虞就再也装不下去。 放在面上的饼都是刚出炉,有些烫手。 指尖没一会就染了红,不过饿坏了的池虞对于这点小痛还是能忍受的。 她急不可耐地撕下一小块送进嘴里,芝麻的焦香和饼的咸香一块在口腔里迸发,外脆内软,火候把控的恰到好处。 “大月你也吃,这饼真好吃!比通州的肉都好吃!”池虞弯起眉眼,“要是在通州能吃上这样一块饼那让我跑十里都可以!” 她实在是怕了通州的饭菜了! 大月一听她这话,愁眉苦脸起来,“小姐,通州那么凄苦吗?不过一张烙饼都给您吹得天花乱坠了。” 池虞又撕了一块,她虽然觉得好吃可是也极为克制,细嚼慢咽吞下肚才感慨道:“主要是难吃啊!” 得有怎样的天赋异禀才能把菜做得那么难吃? 她还没吃几块,庄子里的厨子已经张罗了饭菜上来,池虞一看桌上的菜都很合心意就夸道:“你的厨艺不错,那些饼也是你烙的吗?” 厨子一听夸,连忙把脸笑成一朵花,点头道:“正是小人,不过是一些粗劣小吃,能得小姐青睐,小人三生有幸!” 池虞转头瞅这胖乎乎的厨子,越发觉得可亲,真想把他一道打包去通州,免得通州的伙食持续残害自己的味蕾。 不过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人带不走。 但是食谱可以带走啊! 池虞两眼又一亮,厨子被她盯得头顶发麻。 他搓着小手,惴惴不安准备尬笑告退。 池虞连忙把他留下,不,是把他的做饼大法留下。 厨子不会写字,还是大月帮忙记下的,吹干墨叠好放进袖子里,池虞心道回去再把自己喜欢的几道菜做法记下来。 她和大月把饭用得差不多,累成狗的李孝怀才被马颠着来。 院门口熙熙攘攘,池虞偏头望去。 好家伙,他不但自己来了,还把他老爹带来了! 李孝怀就跟一只被狂风暴雨浇了个透顶的小奶狗垂头丧气地跟着元庆帝身后,一步一趋。 庄子上的人都知道五殿下会来,可是没想到五殿下前面还走着一位岸然道貌的中年人。 他神容肃然,虽然目不斜视,可是站在两边庄户不由觉得两臂生寒,仿佛被两道威仪的目光扎得他们无处遁行。 众人两腿颤颤,不知道该不该当场跪下。 池虞放下筷箸,连忙整理了一番仪容出门相迎。 元庆帝微服出访,也不想声张造势。 池虞察言观色没有给他跪下,只是行了一个对长辈的礼。 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往元庆帝身后的李孝怀身上带过。 两人目光隔空相撞,都冒着小火。 ——被你坑死了! 元庆帝似乎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而是垂眸打量眼前的少女。 池家是大周五大姓之一,蓝田出玉,池家的女儿自是生的无可挑剔,而这位池三姑娘长得还有些特别。 她肤白可是不是那种憋在屋中不被日晒的惨白,而是带着珠晕红霞,白里透红,洋溢着勃勃生机。 眼睛更是奇特,至少在燕都的贵女之中没有人跟她有相同的一双无比透澈纯净的眸眼。 若她不是那个人的孩子…… 想到五皇子为了她前段时间的那闹腾劲,元庆帝现在回过神来还想抽他一顿。 他虽然刻意放轻语调,可是还是不及一念法师听起来那般如沐春风,他的声音已经被肃严君威深深烙下刻印。 “孝怀说你庄子上有佳肴,朕就不请自来了。” 这话肯定不是李孝怀说的,但是池虞也不敢揭穿皇帝。 她只能连忙把人迎了进去。 皇帝要在这样一个小庄子上用饭,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刚刚给五殿下做好的菜虽然能及时端上来,可是总感觉有点拿不出手。 不过好在元庆帝本不是来用饭的,随侍的人只试了茶,其他的菜根本没有碰。 李孝怀拿起筷子,翻起眼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吃就不怕毒死我了? 元庆帝瞥了他一眼,手指轻轻在桌子上一敲,李孝怀顿时埋头下去夹菜吃饭,真正是将食不言贯彻到底。 池虞也想埋头吃饭,可惜她刚刚吃饱了,现在一看这大鱼大肉还有些撑的慌。 端起茶杯,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正在四处漂移不定时候她听见元庆帝的声音响起。 “池三小姐家中可有定下日子?” 池虞目光落定在元庆帝脸上,又不敢抬得太高,恰恰好落在他口鼻之间。 -- 第21页 “臣女……”她刚想直言不知他何意,可是几乎同时三个字,霍字打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恍然大悟,但是内心同时敲响警钟。 余光之中李孝怀已经开始干扒白饭,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憋什么招。 “回圣上,臣女家中尚不急,祖母有心再历练臣女一段时日。”池虞缓缓答道,不卑不亢,最不出错。 元庆帝目光从她手里卷起的账簿上一扫而过,端茶啜饮一口,放下的同时说道:“霍世子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了,再外十年不归实不像话,朕都许诺他成亲之后即刻继任定北王,以后也再不必追奔逐北、槊血满袖,也免得王妃和池三小姐担心,你说呢?” 尾音三个字放得更是轻飘,仿佛是一片羽毛落在琴弦之上,都颤不出半个音。 可是语轻意重。 池虞头都麻掉了。 迟钝如她,都听出了味来。 这是要夺他兵权的意思吗?! 第12章 千两 一息时间仿佛都变得十分的漫长。 池虞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念头。 最稳妥的说辞、装傻的说辞在她脑中组合又打散、打散了又重组。 她捏住手中的账簿,手指微微用力,指结处都微微泛白,“臣女以为……世子回都虽然能让王妃和臣女安心,可是珠沉沧海,埋没了世子的才能,不能更好的为圣上分忧,岂不是我等的罪过。” “臣女只是目光短浅的之人,远没有圣上的高瞻远瞩,圣上问话,臣女就斗胆妄言了。”池虞起身行礼道:“圣上恕罪。” 啪的一声,瓷杯落桌。 池虞神经紧跟着一跳。 李孝怀连忙放下筷子,把嘴里忘记嚼烂咽下的食物三两下胡乱吞下。 元庆帝已经赶在他前头开口了,语气却没有意料中的责备:“看来,池三小姐胸襟格局已有定北王府风范,王妃的眼光果然独特。” “父皇,我都说虞虞比燕都其他女子都好,你偏不许儿臣,便宜了定北王世子。”李孝怀哼道,这会还想趁热打铁、趁火打劫。 池虞恨自己脚不够长,不能一脚踩地他嗷嗷叫。 好在元庆帝完全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连眼神都吝于赏赐一个。 “坐吧,不必拘谨。” 皇帝能这样说,说明此事就算揭过。 池虞低头应是,坐下来方觉得后背起了一身薄汗。 她心里一阵后怕,又有些恼。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通州被喂了什么迷魂药,竟然为了霍惊弦正面杠了皇帝。 李孝怀哼哼唧唧,夹了一筷子脆响的清炒瓜片,在嘴里嚼地清脆作响。 元庆帝手指再桌子上敲了一下,李孝怀的声音就忽然被掐住了。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李孝怀此刻乖顺得吓人,天底下能稍压一压他的或许就是皇帝和池贵妃了,若皇帝不肯松口让他娶自己,那他这辈子都翻不过天。 池虞也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但隐约察觉自己好像被王妃拐上了另一条贼船。 **** 月落星沈,云迷雾锁。 天光穿不透这雾霭,房间里昏暗,只有秋风一阵阵吹着未合拢的窗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池虞揉着眼睛醒来,大惊失色。 她在一间木质的屋子里醒来,身下是一张罗汉床,不远处是一个花雕的四方桌,远处还有一个喜鹊登枝的镂空屏风,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些雅致的屋子。 可是这里不是乾北营地。 她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昨日被皇家父子折腾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一会觉得皇帝想夺霍惊弦兵权,一会又觉得皇帝是想对付世家,一会觉得李孝怀是个隐藏祸害,如此反反复复、一惊一乍把自己弄到半宿才睡着。 这才导致她现在脑子里空白一片。 池虞静静在床上发了一柱香呆,才动了动腿挪下床去。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能肯定的是这是霍惊弦入睡前的地方。 她又在四方桌上翻过一个没用过的灰瓷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走到半敞的窗前,往下一望。 原来是一个城镇。 池虞还没有见过边城,只知道大周西北方共有八座城池,分别面朝着北边的北狄和西边的西丹。 其间更是以高耸的烽火瞭望台连接,一方有敌侵就会形成燎原之势,让毗邻的城池戒备。 虽然在通州呆了几日,池虞其实并不了解自己身处的方位,所以她也无从判断这是哪座城池。 门外响起了咚咚地敲门声。 听着这个擂鼓一样的动静,很像是挞雷的风格。 果然马上门外就传来挞雷的声音。 “池小姐你在吗?醒了吗?” 池虞刚咽下一口茶水。 门外的声音就小了一些,似乎在跟旁边人嘀咕。 池虞只隐隐约约听见:“……燕都……懒……” 池虞就没见过比挞雷还急性子的。 她无语地走到门边,拉栓开门一气呵成。 “哪里比得上我们将军……” 挞雷蓦然转头,眼睛瞪得老大,显然被她忽然开门的动作唬住了。 “你原来醒了啊,怎么猫一样没有声音?” 外面除了挞雷就是冯铮,这两人看来是常年跟着霍惊弦,形影不离。 -- 第22页 冯铮对她拱手行了个礼。 “池小姐。” 池虞见两人都脱去了软甲身着便服,不由好奇道:“这是哪?你们还微服私访吗?” 冯铮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来几张银票。 “这里是沙城,昨天我们才来到,主要是为了粮草一事。” 池虞一下就清醒过来,她见着几张千两银票在眼前晃。 但是看过乾北军的穷帐,池虞想不到他们从哪里能掏出这么多钱来。 她眼睛往两边各瞟一眼,注意到这间客栈廊道上还有别人,连忙后退几步将两人让进了屋子。 合拢门,池虞才小声道:“你们是劫富济贫了?” 挞雷以气声用力道:“那咋可能,我们是正规军!” 冯铮也道:“这是世子从燕都带来的。” 池虞哦了一声,原来是打劫了自家。 冯铮紧跟着把那一张千两的银票递给池虞,池虞接到手垂眼飞快的一扫又抬起头惊讶道:”这是给我的?” 虽然还不够完全偿还霍惊弦的债,可是也起码有四分之一了! 老实说,池虞都以为这就是一笔要不回来的烂帐,这怎么能不叫人惊喜?! 池虞脸上刚浮出笑。 冯铮接下来的话马上让她嘴角来了一个天地跳。 “世子说,小姐擅管家,这一千两如若能以低廉价格买到四千五百石黍米,剩下的就可以全数给小姐支配。” 池虞脸色突变,捏着银票的一角,手微微抖了抖。 霍世子可真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她从好好的燕都被他坑到这不毛之地来已经实惨了,现在还要帮他干活? 挞雷看了一眼她的小身板,声音里难得带着鼓励,“好好干,我们将军第一次夸你能干!” “他夸我?”池虞慢悠悠抬头。 挞雷用胳膊肘一推冯铮,企图把他一道拉下水,“锋哥也听见了,将军说你的帐理得好。” 池虞:“???……!!!” 他,是不是在她屋里看到了什么?! 冯铮想捂住挞雷那张卖世子卖地欢快的大嘴,又因手不够长而作罢,扶着额头往外走,“我们先去下边用饭,之后再去城里找人买粮吧……” 池虞看了一眼手上的银票,捏着一边轻轻朝着自己扇了扇。 火气退了下去。 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三人下了楼,池虞一眼看见立在桌子旁的粮草官。 他身穿黄褐色常服活像一只守着冬粮的松鼠,直着身子站岗一般守着一桌子的早膳。 “隆才,坐下吃。” 冯铮对他招了招手。 粮草官看见他身后的池虞,瞳孔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朝着几人行礼。 “军中知道你和世子互换之事的人不多,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冯铮转头对池虞解释,“这次还需要隆才录入,所以才一起带来了。” 池虞点头,这事如果不是这位粮草官做,霍世子可能就一道推到自己头上了。 这虽然是边陲小城,可这早膳的水准可真的比军营里好吃太多了! 池虞都要落泪了 她可以拿剩下的钱把这儿的厨子买走吗? 另外三人的进餐速度也足以证明,他们的味觉没有问题,都吃得眼眶微潮,十分满足。 风卷残云,不多会他们几人都用完了,回神却看着池虞还在啃第个二包子。 挞雷的屁股已经半个挪出了凳子,盯着她目不转睛,似乎在研究她的嘴到底是多小,吃得如此慢。 池虞不习惯被人盯着进食,当即脸微红,伸手把盘子里给她剩下的两个包子就用下面的草叶包起来,解释道:“我边走边吃,不耽搁事。” 冯铮对沙城比较了解,带着池虞指了几间铺子说道,“那几家都是卖黍米的铺子,我把挞雷留给您,我们得分头行动,赶在日落前回去。” 池虞看了眼挞雷,挞雷也皱着眉头看她,她转过头指着粮草官,“我要他,我对这边粮食价格不熟悉。” 不懂行情,可是容易吃大亏。 冯铮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 四人分做两队,就在客栈门前分道扬镳。 池虞没有马上去店里,就在路旁细嚼慢咽地对付手上的那个包子。 “沙城的粮价是多少?你可有记录?” 粮草官连忙掏出怀里的簿子,点头道:“有的,有的。” 他从中间开始飞快翻了数页,清了一把嗓子。 “沙城黍米价半年前是一两银子六石。” 池虞惊讶:“这般贵?就是燕都也不过是这一半的价格!” 粮草官无奈苦笑。 “在边城总是人心惶惶,就是有耕地也没多少人敢种,万一战事起,可能都会被火烧殆尽。” 坚壁清野,也不会给敌人留下粮食。 池虞边听着,一边略略在心中一盘算,如果按照这个价来,还算有富裕。 虽然不多,但是也足足有两百五十两剩下。 吃完包子,池虞带着粮草官前往最近的一个米粮铺。 掌柜一边拨动着算盘,一边抬眼看着两人。 “六石?六石卖不了了,现在是这个价。” 他伸出四根指头。 第13章 粮价 -- 第23页 池虞伸手在店里都米缸里一捞,这些米都算不上上等。 颗粒不饱满,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草籽。 她皱了皱眉头,等黍米从指缝尽数流入米缸之后才对满脸愁云的粮草官道:“去下一家看看。” 掌柜不急不缓,噼啪拨动两下算珠。 “别家也是一样,沙城里都是这个价。” 池虞听完掌柜的话,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转入了对角的那家。 一问价格,果不其然和上一家一致。 只不过这家的黍米看起来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那么多肉眼可见的草籽在里面鱼目混珠。 但是池虞依然没有停留,转而去了下一家。 接连把五家大小不一的粮食铺都逛了一遍,池虞站在路边问粮草官。 “刚刚那几家你觉得哪一家的黍米最好?” 粮草官翻开他的记录簿给了她准确的回复,“是第二间,黍米饱和、杂物也少。” “对,但是第二家的店面大,伙计多,可压价的余地就少。” 粮草官受到启发,“第四家虽然不及第二家店品质好,可是却也高出其他,而且店面不大。” 池虞还是摇头。 “第四家的看起来不着急做生意,他们可能不是主要做粮食这块,价格也不过是跟风定下的。” “那?……”粮草官抓头苦恼。 池虞对他招了招手,“我们去第三家。” 她手上只有一千两银票,可是按照现在的价格,要想买到足量的粮食,起码得要一千一百多两。 她非但没有剩余,还要贴钱? 管家人,管家魂。 池三小姐永不认输。 她带着粮草官再次踏入这间叫百谷铺的粮店。 掌柜的是一位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看见池虞折返回来。 她立即扬起笑脸:“姑娘可是比照好了?” 池虞也没正面回答她,只是把需要的黍米的量报给她。 “就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这么多货。” 掌柜的听见如此大的数字,只是挑了一下眉,目光扫过粮草官之后又回到了池虞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没有也得有啊!”她转身拿起了一个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拨动。 “不过这位姑娘,不说我家了,就是其余四家也独没有一家能一次拿出这么多货的。” 池虞从她身后的毛毡垂帘露出的一角看见里面一缸缸粮,不过商人屯粮也属正常,特别在这缺粮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何时战事会起。 她眨了眨眼请教道:“那要如何办好呢?” “这样吧!姑娘信赖我的话,我去同他们四家借粮过来。”曹娘子果然出此主意。 池虞再问:“那价格要如何说?我买这么多的量,断没有用这样高的价格。” 曹娘子手指搭在磨得光润黑亮的算珠上,用指腹搓揉着几个珠子滚了几圈。 “这是当然,不过不知道姑娘的意思是?” 生意人自然不肯先露出底牌,杀价总得你来我往,互相留个余地。 曹娘子看她年纪小,又面生还以为是从外地新迁来的没落世家,面上虽然还客气,心里却没把她多放在心上。 池虞手上的钱实在和现在的价格差太多了,不得不厚着脸皮大刀杀价。 砍地曹娘子都发懵,吃惊道:“姑娘,你这个价是不是压得太狠了?” “会么?”池虞坐了下来,拿起柜边的一张纸提笔画下五个圈。 正好是几家粮店分布街两边的方位。 她又将五家粮铺的品质标了个优劣等级,曹娘子瞧见自家的店铺圈内落了一个丙字,忍不住嘴角一抽。 不过好歹还在三甲之内,也不至于太难看。 虽然心知肚明自己在粮食的品质之上做了些手脚,不过这也是沙城里惯用的伎俩。 相沿成习,无可指摘。 只是被人这么一针见血看出来,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好受。 池虞分等级压价格再选择合适购买比例,既不会让总价格超出,又不至于买入全低劣的粮食。 “我既然选择掌柜,就是打算长期合作的,我不喜欢做一次生意,如果与掌柜的相处得来,以后自然有更多的生意。”池虞把圈画过的纸吹了吹墨递给曹娘子。 曹娘子目瞪口呆,纸张递到眼前她就自然而然的接了过来。 她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然能这么快把价格理得顺顺当当,但是她拿起手上的纸仔细审阅,忍不住皱了皱眉。 池虞没等她开口,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出来算是家里人给我的历练,我统共只得了一千两,算下来还能余下十两,不过这钱我也不要了,送给掌柜的当一个辛苦费,劳烦掌柜同这几家一同促成这单生意。” 曹娘子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大方,十两的利说让就让,不由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池虞冲她莞尔一笑,露出脸颊上两个酒窝,娇俏动人。 靠脸吃饭这话听得虽多,但没有哪一刻这么贴切曹娘子如今的心。 这小姑娘一笑,她心就也跟着一软。 笑着答应她去跑这个腿。 过了好一会,曹娘子才回来,兴高采烈地同池虞说这事办好了! 虽然耗费了一些口舌,不过好歹还是把其他几家都谈拢。 -- 第24页 也幸亏这段时间城里的生意不是那么景气,大家虽然手里又想囤粮,可也担心变故。 比如大大前年,驻扎在外的乾北军不知道怎么的踹掉了东北的马匪还占了人的粮仓,一个冬天都没紧缺过粮。 他们几家囤的那些粮食最后也只得跟着过了年,那年底可过得紧巴巴的。 曹娘子唉声叹气描述了那年没能卖出粮的凄凄惨惨,勾起同行们的共情,这才同意各家都卖一点。 池虞和粮草官就在店里坐着,看伙计搬进搬出统算粮货。 期间也有几人进来问粮,开口的数目竟然也不小,不过由于池虞还坐在这里,掌柜娘子有些尴尬不敢说自己还有余粮,只含糊道或许过几日会有。 “沙城里还有其他人会大量买粮吗?”池虞看破却不拆穿,托着下颚好奇问。 曹娘子点头,“每逢这个时候大户人家都要出来收一批粮,一来怕战事起、二来也怕粮价攀高,你家是第一次来收粮?” 池虞和粮草官不约而同的点头。 “嗐!你们是不知道再晚些时日乾北军营可能也会来这里收粮了!到时候多的粮食再搬出来卖!保准还能翻一倍!” 曹娘子心里还想着自己比那得了乙的粮店还偷偷多得了十两,说得激动,不小心把她们限粮存货的大秘密给卖了出去。 池虞眨了眨眼,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 这时候外面的伙计擦着汗进来禀告掌柜娘子,粮食都已经装车备好了。 曹娘子这才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倾身低头问池虞道:“对了,姑娘府上在哪?可要派人送上门?” 池虞心中颇有些无力。 乾北军怎么上场杀敌寇,下场反而被人宰? 她回头看着一脸殷切的曹娘子,轻声道:“乾北军。” “哪?” 池虞字正腔圆大声道:“乾北大营!——” **** 沙城虽然叫沙城,可是外面接壤的也是一片肥沃的草地,秋日蓬草萧瑟,孤鸟横飞,看起来十分的荒凉。 可是在池虞眼中,这就是一大片裸田啊! “这里有这么多良田沃土,城里的难民就是出来随便种种也不至于饿肚子吧?” 出城之际,池虞和挞雷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沙城里的难民可能从百谷铺得知她是个有钱的,一出手就买了上千斤的粮,蜂拥而至向她乞讨。 有说自己上有老下有下,十天都没吃饱肚子。 有说自己弟妹饿地行将就木,也不要多,只要一碗稀粥就好。 池虞全身上下就剩下两个早上的包子,钱更是一分没有。 两个包子递出去险些连袖子都给扯了,挞雷在后面一手提着她的后领才把她拽了出来。 她面白如纸,吓得不轻。 “谁敢,北狄人喜欢玩快马快刀,割人头就跟收谷子一样,普通人没人敢出城种田。” 池虞又道:“那你们呢?乾北军不是缺粮吗?” “那是粮草官要操心的事。”挞雷奇怪看她,“难不成让我们种田去?” 池虞:“……”也不是不可以。 “奇怪,为什么那掌柜娘子听我提乾北大营,脸上还没惧色,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池虞想起那位掌柜的表情,挺耐人寻味的。 但愿有粮草官看着,别出什么岔子。 挞雷是个粗人,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搔着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将军平日里都很照顾他们生意?” 池虞嘴角一抽,照顾的方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自己被宰? 如果不是上一次差点从马背上颠下去,池虞这会都想把怀里那张收契拿出来仔细研究一下。 她不会是没有注意到什么关键的地方,被坑了吧? 赶在日落之前,两人风尘仆仆回到了乾北军营,若是往常池虞沾了满身的风沙肯定得先清洗一番,可是眼下她心中还惦记着粮草的事,回到小帐里就连忙拿出收契仔细对照,发现与自己交代的并无出入。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门外挞雷的声音经过,似乎在跟相熟的同僚在讲话。 “别说,连锋哥都吃惊了,她竟然真的一千两就买足了粮,是真有本事!” 池虞连忙踮着脚走到帐子边偷听。 挞雷莫非是被她惊人的商业头脑折服了,居然都开始夸她了。 等挞雷在军营了转了一圈后,基本知道池虞存在的高级将领都知道了这回事。 池虞吃完饭便绕着主帐附近遛弯,接收到了不少默默赞许的目光。 她面上不显,但是心里已经雀跃万分。 转到一处时,下边火把通明,车马喧嚣,原来是粮草官带着粮回来了,正在那儿清点。 池虞提起衣裙顺着坡往下,就见粮草官大步迎了上来,愁眉紧锁。 “小姐,咱们给人骗了!” 第14章 赔礼 几百个米袋敞开,池虞伸手一捞。 她便明白了。 五家粮店是联起手来,最后还是把最劣等的粮食以高价卖了给她。 粮草官指着后面一圈粮袋,愤愤不平道:“那些、那些都是,他们人前答应的好,背后还是偷偷把粮食都换了,这些人太不讲诚信了!” “冯铮呢?” 池虞握紧拳头,“我要见他!” -- 第25页 她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应道:“我在。” 池虞回头看着走上前来的年轻将领,“后天,我要回沙城!” 冯铮环视一圈满地的粮,对她拱手道:“小姐息怒,能以一千两买到足量的粮食已经超出预期,边城物资贫乏,将士们早已经习惯。” 沙城的粮已算得上好了,若是从关内镛城运来的粮食说不定还有霉粮掺数,那才吃了要命。 “可是她骗了我!”池虞不可置信,冯铮瞧着一派正气,却这样任人糊弄。 “我还把剩下的十两给了她!” 她费心费力,连十两都没捞到,血亏还伤心。 冯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轻轻叹了口气。 沙城粮草优劣掺卖实属常态。 粮草官虽然没有开腔,但是眼神也是颇有怨气。 冯铮瞟了他一眼,粮草官视线顿时下移,不敢与之对上。 粮草官听令行事倒好办,可是池虞骄矜任性,他却还要好言劝慰。 “池小姐,沙城与乾北军关系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就到这里吧!”冯铮拱手行礼,“时间也不早了,小姐早些歇息,今日之事劳小姐费心,明日末将会同世子如实禀明,世子也定会对小姐多加赞赏。” “这根本不是他赞赏不赞赏我的问题,你不明白吗?”池虞不可置信,简直都要被气哭了。 “商人重信,她既然答应了我的开价,怎能鱼目混珠,以劣充好欺瞒于我。”池虞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这要是在燕都,会被抓去浸猪笼的!” 冯铮看着她那根指着北狄的指头,伸手揉了揉眉心。 “池小姐,那是边陲守城,燕都的律法鞭长莫及,沙城里的城守就是一方之主,城里的芝麻大小的事都逃不出他们眼睛。” “好啊,你的意思是我白掏的那些银两都进里那城守的腰包里?” 这里她倒是理解领会的很快。 冯铮都要以为她是不是选择性收听,把他真的想告知她的事情当耳边风。 “末将送小姐回帐,剩下的事就交给隆才就好。” 池虞气鼓鼓看着那个做请的手势,转身就走。 卸磨杀驴、得鱼忘筌。 在池虞心里也合该拉去浸猪笼! **** 霍惊弦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他感觉自己身陷在一滩水里,脸都浸得冰凉一片。 他几次想要挣脱泥泞一样的沉梦却怎么也醒转不来。 直到月落參横,天光乍亮,他方睁开惺忪睡眼。 秋风飒飒,帐外远处那片金色滔海已经鼓动着声响,猎鹰长啸,他又回到了乾北大营。 霍惊弦撑身而起,伸手在脸旁一抹,还能捻出些粉粒,再一摁枕头,还有潮湿水迹。 他的枕头居然被哭湿了。 霍惊弦盯着那湿枕半响,眉头微微一蹙,最后拎着枕头出了门。 冯铮和挞雷背着晨曦的柔光也正往主帐的方向走来。 “将军!” “世子。” 霍惊弦扫视二人,提了枕头慢慢问道:“昨日,谁欺负她了?” 挞雷不知粮草的事,没心没肺道:“没啊,昨日她把将军交代的事做的好后,我见她一路兴致都挺高的,没有人欺负她啊!” “没人欺负?”霍惊弦眼睛从挞雷身上移至冯铮脸上,声音透着没有睡足的倦怠。 “没人欺负,她能把我枕头哭湿?” 冯铮立即后退一小步,单膝跪地,一个抱拳,“冯铮领罪。” 挞雷吓了一跳,跟着往后一跳,垂头惊道:“铮哥,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欺负她做什么?” 霍惊弦把枕头一甩,搭在背上,“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是。”冯铮低头,把昨晚的事和盘托出。 说罢,他抬头对着霍惊弦再抱拳道:“是冯铮处置不当,让池小姐蒙受委屈了。” 挞雷眉头一拧,瞪着眼道:“就这?这有什么好哭的。” 冯铮也是如此觉得,所以压根没料想到池虞气呼呼跑了后竟然能哭一晚上。 霍惊弦还提着沉湿的枕头,微侧过头。 他那半张脸上还残有枕头的印记,湿漉的发丝粘在他的脸颊,显出一分颓然凌乱的俊逸。 “倒是我的错了?” 若非是他让她插手,原本也生不出这些事来。 “将军?”挞雷立即打抱不平,“怎么会是将军的错,都是那池小姐太矫情了。” “都是冯铮说话太重,不知分寸,与世子无关。”冯铮连忙用更高的音量压下挞雷的话。 周围路过的兵卒不知详情,但是远远望着都十分惊诧,冯副将居然会被责罚。 “罢了,我知晓了。”霍惊弦挥了挥手,“你们晚些再过来,粮草的事冯铮你先盯着。” “世子,我——” 霍惊弦已经转身,背着手挥了挥,打断他的话。 挞雷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抬腿踢了踢一旁还跪着不起的冯铮小声道:“锋哥,你有没有觉得将军好像忘说了什么。” 冯铮抿着唇,并不搭腔。 但这也阻不了挞雷自说自话,“是了,以前将军虽然会罚,可是也会宽慰你几句的,今个怎么了,难道那位贵女哭很严重吗?” 冯铮暗呼出一口闷气。 -- 第26页 挞雷这个性子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粗神经,粗到皮糙肉厚,完全免疫精神伤害。 冯铮站起身,缓缓说:“她哭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严重的是我们。” “我们?” “ 或许说是我吧。”冯铮苦笑。 燕都贵女骄矜,而他们偏见。 挞雷的偏见是放在嘴上,但是他们的是放在了心里。 他们在通州韬光逐薮多年,所谋所想的仅仅是威镇一方太平吗? 不,他们要的是彻底的铲除北狄的战力,让他们无力再对大周用兵。 一雪前耻。 霍惊弦为何不愿回燕都成婚,便是因为一旦他回去,就会立即被斩下双翅关进那金丝牢笼。 从此兵权和战马,他再不能触碰。 而那置于华堂之上的宝珠,远远看着极美,赏心悦目。 当拿在了手上时,却要时刻担心它会不会损坏,还要担心碎了后是否会伤害那持珠人。 池虞现如今就是那易碎的宝珠,于世子、于乾北军百害无一利。 她与世子每日交换位置,在尚没战事的时候还可以糊弄过去,倘若等世子领兵出战的时候可怎么瞒过去…… 冯铮是一个走一步思三步的人,越往下深想就越觉得心惊。 这个世子妃,成了一个大麻烦。 霍惊弦回到主帐,先把枕头扔到一边,然后在四周梭巡一阵,发现那口红木八宝铁锁箱正被压在一堆地图之下。 箱子里存放的都是他的一些旧物。 他要找的是一把短刀,刀身九寸长,刀体是铜石玄金,匠人锻造九九八十一日,是一把吹毛利刃,也是他儿时的佩刀。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重,是一柄轻型刀,耐不住重击。 但是给女子使还是绰绰有余。 “将军!”挞雷把脑袋夹在毡帘缝,伸头进来。 霍惊弦刚拔出短刀,就噌得一声收了回去。 他回首侧头,“什么事?” 挞雷哎一声钻进来,小跑上前,紧跟着蹲在霍惊弦身边。 “将军,女孩子哭是很寻常的事……” “你又懂?”霍惊弦挑眉,怀疑挞雷睁眼说瞎话。 “欸!将军,你这话说我就不乐意了,我好歹是成了亲的人,我怎么不懂?” 挞雷压低声音,叹气道,“我瞧锋哥心里也不好受,将军你也别怪他了吧,这些贵女矫情又脆弱,谁能想到为这事也好哭。” 挞雷跟着冯铮一路,总算瞧出兄弟的情绪低落,这才巴巴找过来,企图求情。 但是他一向口笨,只知道把罪责一股脑推到池虞身上。 霍惊弦:“我未怪过冯铮。” 他顺手扯过一张素巾,站起后边擦着刀鞘边往旁边走了几步,说道:“只不过她是重要之人,我说过你们可以不喜欢她,但是不要得罪她。” “如今紧要的事是盯住北狄和燕都的动向,若你们惹恼她,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 霍惊弦是担心池虞吃不惯这里的苦,受不得这里的委屈,然后破罐子破摔,也不管不顾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声誉,把他俩互换位置之事宣扬出去。 于他而言,那可真的变成一个大麻烦。 一个不能随时坐镇军中的乾北军主帅,相信燕都里那些蠢蠢欲动的手就会想尽办法把他从这个位置拉下来。 如若再诬告他一个无旨无告私军回朝,那他就是活着当一个富贵散人也不成了。 挞雷想到自己平日对池虞对态度,顿时紧张地一咽口水,小心问道:“万一已经得罪了怎么办?” 霍惊弦把手里擦干净的刀掷给挞雷,“赔礼,够不够?” 挞雷接过短刃,抽开一看雪亮刀锋,毫不吝啬赞道:“好刀!” 第15章 嫌弃 “铮哥,大丈夫能伸能曲,我们今天就去赔个罪,只要池小姐不要给我们将军找麻烦就好了!” 天刚擦亮,外围到处都是军卒晨练的口号声,挞雷拉着冯铮往主帐走。 冯铮没有挞雷力气大,被他一路连拖带拽,连张嘴说话的机会也一直被剥夺。 “将军还说,如果池小姐今日还是不高兴,就让我们带她去沙城出一口气也好!” “其实吧,我也觉得沙城那些生意人心黑,真的太黑了!都把人气哭了,肯定不成的。让他们瞧瞧谁的拳头硬,以后行事也得掂量掂量。” 在挞雷比划他的拳头时,冯铮好不容易寻到机会开口道:“燕都贵女家教甚严,最是温顺娴静,池小姐出生世家,怎会和你一般。” 两人边说边争,刚走到主帐前。 还没等通报一声,帘子就被人从里面一下拉开。 池虞身穿着蓝青色常服,发丝也用同色发带高高束在脑后,一幅少年公子打扮。 她瞧见两人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朝两人大声道:“来得正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冯铮都被她这副姿态弄得有些发懵。 池虞手提起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我要去沙城买粮!” 前日才被骗,今日就这么有干劲,这位池小姐的性情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见两人都皱起眉头看她,池虞晃了晃手中的钱袋,里面的银子哗啦作响,她强调说:“我用自己的钱!” 在哪里哭倒,就要在哪里翻身。 -- 第27页 池三小姐握紧小拳头。 “不是,你不是很难过吗?”挞雷一脸吃惊,“你都哭了一晚上。” “我哭一晚上怎么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挞雷一幅’你现在害臊晚了‘的神情,抬手指着帐子道:“我家将军的枕头都给你弄湿了,你没瞧见将军还给你留下的赔礼吗?” 赔礼? 池虞羞臊的劲都被这两个字吸引过去。 “什么东西,我怎么没注意到?”池虞即纳闷又好奇,转身掀了帘子又钻了进去,在床边的转悠一圈,愣是没瞧见什么像赔礼的东西。 挞雷和冯铮也紧跟着进来,见她没头苍蝇一样。 挞雷替她着急,就指着床榻旁边的矮桌,“不就在那吗?” 池虞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落在那她一万次也不会留意的黑色刀鞘之上,她拿起来,柳眉一扬,“就这?” “什么就这,这可是一把上好的短刀!” 池虞莫名其妙抽出刀,雪亮的刀面映出她迷茫的眼眸。 她眨眼,刀面上的眼睛也疑惑一眨。 “可我是姑娘家啊!” 池虞的唇微嘟,“这算哪门子赔礼?” 挞雷指着刀,“这就是赔礼啊!你仔细瞧,这把刀削铁如泥……” 噌地一声,池虞把刀送入刀鞘,不满地打断挞雷的吹捧。 她才不管这刀有多锋利,别说砍人这样的事情,就是削个苹果也用不着她动手,她的小手就是拿拿毛笔、拨拨算珠之用,这才符合她的身份。 “哪有人送姑娘刀剑这样不解风情的东西?” “我们将军就是!”挞雷理直气壮为霍惊弦代言。 得,霍世子品味和审美,兴趣和志向与她都不在一根线上。 冯铮适时拱手说道:“前日之事是末将过错,未能给小姐提醒,让小姐蒙受委屈。” 池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那日她当真流了那么多眼泪? 这人人皆知她受了委屈,多少让她有些尴尬。 这世上有些人哭是巴不得俾众周知,有些人哭可是偷着藏着不想让人知晓。 池虞刚好就是后者。 而且军营里的人真的不懂什么是委婉、什么是知而不言,她本来气势足足,现在被他们两人轮番一说,感觉热浪就翻上来,耳朵都有些热了。 “冯将军,你快别这么说了,又不是你欺我,要怪怎么能怪你,只是我自己没留意查验,吃亏也是活该,我就是想去找回点场子。”池虞声音越低,眼睫也半垂,模样还是委屈的。 “你就让我去沙城吧!” “行!老子陪你去。”挞雷拍了拍胸口,很义气道。 池虞刚喜上眉梢,转头却看冯铮抬手一拦。 “你不许?!” 冯铮摇头,笑道:“池小姐,还是用过饭再出发吧!” 提及饭,这简直是戳中池虞的死穴,“那个,我还不算饿,到沙城再吃也来得及……” “早膳来了。” 好巧不巧,一个懒散颓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来得如此恰到时候,都叫人怀疑来人是不是专门在门口等这个出场的时机。 池虞从冯铮身后看见门帘被挑起,一个容貌苍老的男人佝偻着背,拖着左腿走了进来。 “聂叔怎么是您来送饭,手下的小子们又耍滑头偷懒去了吗?”挞雷连忙迎了上去,殷切万分。 “聂叔?” 挞雷这个大咧咧的性子,少见对人有这般敬重的态度,让池虞不由觉得此人身份应该不一般。 冯铮在旁轻声给她解释,“聂叔是军营里的伙夫长。” 伙夫长,就是厨子? 就是做得让人一口升天菜肴的那个? 池虞骇然盯住他手里的提着的食盒。 不会是上次那个小兵打报告,这位聂叔觉得自个厨艺被折辱,特意来寻仇的? 聂光的嗓音有些低哑,仿佛是常年被火熏灼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怠意,像是一个抽骨离魂的行尸走肉。 在高如小山的挞雷身边更是仿佛是折了一半的枯木,身上没有半分生机。 “我听说将军的贵客对军中的伙食不满,这位姑娘有何处不满?” “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实不能强求。”池虞一个小挪步,躲在冯铮身后,“……不满谈不上,吃不惯是真的。” “燕都奢靡,佳肴美酒无数,姑娘瞧不上军中的粗茶淡饭,大可回去,何苦要在这苦寒之地受苦。”聂光冷笑,“给将军乃至冯副将、挞参将添麻烦。” 池虞看了一眼挞雷又扫了一眼冯铮,最后蹙起了眉头转回头看着聂光。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做饭的都能跳出来指着她鼻子数落她矫情? “军中本就不是嬉戏耍闹的地方,姑娘家不适合,特别是像姑娘这般的。” “你这个人好生无礼!” 池虞从冯铮身后跨出来,愤然道:“粗茶淡饭我也不是没吃过,要我说实话,军营中的菜就是难吃,不是粗淡!” “难吃,那你便不要吃了。”聂光提着食盒转身就走,真就打算不给她留下一个包子。 池虞看着他的背影,气道:“不吃就不吃,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池小姐,你……” 池虞一听冯铮这个声音语调,就是起了要说教的意图。 -- 第28页 “你不许说我!”池虞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再听人说教,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截住他的话,她转头又对挞雷赌气道:“挞雷,我们走!我请你去沙城吃好吃的!” “这……?”挞雷虽心动,可是眼珠一转看向冯铮。 冯铮轻叹一口气,对着挞雷摆了摆手,让步道:“早些回来。” 挞雷举着通行令牌,一路畅通,不一会两人骑马已经冲出了乾北军营警戒的范围。 半人高的枯黄野草像被两只箭簇穿过,飞快的往两边倒去,发出折断的簌簌声响。 黄烟草屑扬起,黄土和枯草味充斥鼻腔,荒凉萧疏的大地像一卷古卷慢慢在视野尽头展开。 池虞再不想被甩下马,牢牢抓住缰绳马鞍,侧头问挞雷:“那个聂叔是什么来头?” 鉴于她语气中带着轻视,挞雷立即嚷嚷起来,“聂叔以前可是王爷手下左前锋统领,领赤鹰旗!他很厉害的!” 池虞发现但凡在定北王爷手下领过兵的都会归为挞雷口中厉害一类。 “他是因为腿伤了所以才去当伙夫吗?”池虞迎着萧条秋风,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空中不但有枯草味还有一股不知名的香气。 “他是因为儿子战死了才主动请缨替了他儿子的差事。哎,聂叔儿子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妻都还没娶。”挞雷拍着大腿惋惜道。 失去至亲,无怪乎性情如此古怪,池虞开始反省自己适才对于一个孤寡老人的态度是否过于恶劣,内心升腾起一股愧疚。 “他既然以前那么厉害,现在才做一个伙夫长岂不是屈才了?”池虞委婉说道:“而且他在这方面真的……不擅长。” 挞雷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好吃不好吃是其次,管用就成。” 池虞用鞭子敲了敲自己似乎有些颠麻的右腿,不解问道:“管用?管什么用?” 他们在这荒僻之野,生存的欲望已经降低到只要填饱肚子就行的程度? “你是不知道,通州啊这里有一种怪草,不定时开花,一年三季节,有麻痹剧毒!”挞雷用食指和拇指拉开一个小距离,“吸入一点点的量,一个成年男子都遭不住,所以啊,聂叔找到了一种药草放在膳食里,乾北军的人一日三餐都有吃,再也没有人出事了!” 挞雷得意昂头,“你说,他是不是挺厉害?” “麻痹剧毒?”池虞瞠目结舌的同时脸上的血色飞速退下。 不出片刻,她感受到那半个屁股的麻意已经攀上了后腰。 她急急勒马,哭腔急切道:“快、快带我去找聂叔!” 她中毒了! 第16章 烙饼 那一句‘饿死也不吃’犹在耳边。 池虞拿着空碗,哭唧唧道:“聂叔!——我觉得还要来一碗!” 聂光弯腰在灶火前添着柴,闻言拧着眉头转脸过来。 “你不嫌这味道不好吗?” 挞雷撑着膝,瞪着眼,惊为天人,“他娘咧,你难道不觉很腥苦吗?平时聂叔放菜里都是一缸水稀释过的!” 池虞半个身子都麻痹着,唯有左手和脖颈头部尚能活动,她一低头,满眶的泪就滴了下来。 苦有什么可怕的,死才可怕。 他们怎么一点都不能体会一个差点被毒死的人? “我从小就不怕苦,我还能再喝三碗!”池虞又举起空碗,豪气万千。 “紫罗草毒不死人,最多让你一日不能动弹。”聂光毫不客气拒绝,“解药也是毒,你喝三碗下去没准死得更快。” 池虞被吓唬住了,怏怏收回碗,看向挞雷,“我觉得我需要军医回来给我再把把脉。” 在身体方面,池虞从不马虎,小病小痛她都认真对待,更何况这可是毒。 挞雷撇撇嘴,为这小姐的娇气无力道:“行,那我去把军医再叫过来。” 挞雷大步离去后聂光就把她当作角落里的萝卜,既不驱赶也不搭理。 他接着刚刚被打断了的活,动手在案板上揉起面,认真的模样仿佛是一位做了十几年的老厨,谁能想到他曾经也是驰骋沙场的猛将? 池虞看着那白面在他有力的手下慢慢成团,忽然开口道:“聂叔,我想吃芝麻烙饼,要咸口的。” 长久的缄默,久到池虞都要以为他真的不打算搭理自个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不是嫌我的饭菜不好吃吗?” 池虞揉了揉肚子,“人生苦短,世事无常,险些就变成饿死鬼,我觉得还是吃饱肚子比较实在。” 聂光抬起眼,看她一眼,又垂下:“我不会。” 池虞连忙把袖子里夹着的食谱甩出来,“我会,我教你啊!” 她会个屁。 她就张着一张叭叭会说话的嘴,为了吃上心头好,她卖乖卖巧:“方法我都记下来了,聂叔你这么厉害,肯定一看就会!” 聂光从地上捡起纸片,嫌弃地扫视了一遍。 “你识字吗?我可以念给你听啊!”池虞一滴泪还挂在下颚,期盼地望着他,仿佛她人生的尽头就盼望着这张饼了。 聂光没理她,转身带着纸条到了灶台边。 酥油、芝麻、粗盐、面团,他跳过了前面繁琐的步骤,把几步粗粗一合,大致调出个味,又把面团整圆撒上芝麻扎上小孔,一个个贴进窑炉里。 池虞身上的毒素慢慢褪去一些,现在她可以两个手抱碗。 -- 第29页 她抱着空碗,十分可怜道:“聂叔,还要多久呀!” 聂光拖着腿走到一个木材堆坐下,也不看她,出神地望着前方。 “两炷香。” “这么久啊!——”池虞饥肠辘辘,目光流连在角落里的堆还裹着泥巴的菜上。 “聂叔,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穿轻甲的士卒扛着柴火走了过来,探头看着窑炉烧得正旺。 池虞见生面孔上前,连忙把兜帽盖下。 聂光看她一眼,转头就投掷出一根木柴,砸在那抻长脖子的人脚边,吓得他立即缩了回去。 “看什么看,拳法打完了吗?骑射练过了吗?你们这么懒懒散散,等北狄人打过来,揍得你们满地打滚!” 聂光虽然不再领军衔,可是辈分资历在哪里摆着,几人闻言立即身子站直,垂头听训。 “哼!既然来了,就先把这缸水装满。”聂光又拍了拍身侧的一个铜制胖肚大缸。 “啊!——”几人顿时抬头叫苦,谁不知道采水地远,一缸水他们得跑好几个来回。 聂光揉着手指,扳得骨节咔咔作响,目光从那双小但是依然犀利的眼睛里射出。 几人忙不迭抱起装水的容器作鸟兽散。 他们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芝麻烙饼的香味慢慢遮掩不住,从窑炉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冒出来。 馋鬼的心思都共通的。 几人抱着盛水容器,步伐挪地慢腾腾。 聂光打开窑炉,用铁铲将烙饼一个个取出,搁在藤框里放凉。 四面敞开的门洞让秋风穿过,热气飞快四散,香味也跟着扩散开来。 聂光拿了一个先递给池虞,咔嚓咔嚓的脆响就从披风的大口子里传了出来。 香气四溢。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兵卒们吞着口水,小步挪出:“就走,就走,聂叔啊,这饼好吃吗?” 池虞回答他们:“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 聂光听见她斩金截铁的称赞,一时微怔。 一个手快的小兵飞速放下水壶,从藤筐里拿了一块饼,张扬大笑逃跑而去。 几人还想效仿,聂光回过神来,拖着脚往上一步,剩下的人再不敢造次,缩头缩脑地跑走了。 “聂叔,为什么不给他们吃?”池虞把脑袋从兜帽里钻了出来。 “在通州吃饱肚子就成,哪有这么多事,像你们这样吃刁了嘴,若遇到十天半月吃不上热饭的时候战力直线下降,你能承担这个后果?” 池虞眨了眨眼,“那……也可以做的稍微好吃一些。” 聂光嗤之以鼻,“听粮草官说,你也跟着去收了粮,你也知道这边的粮价有多高,能温饱已经算不错的。” “说到这个,我也瞧过粮草记录,按理来说军需粮草由户部统辖,乾北军五万多人,粮草消耗却多了一倍……”池虞吃得半饱,速度就慢了下来,苦思出一个结论,“是因为你们特别能吃?” 聂光瞪她,“你胡说什么!” 池虞被吓一跳,“不是就不是,你凶我做什么……” “聂叔!”那个吃得满嘴油光的兵卒窜了回来,朝着他竖起大拇指。 “我太感动了,从这个饼里吃出了我阿姆的手艺,我都有七八年没吃过了!” “聂叔,这个真的好吃,以后还有机会能吃到吗?” “聂叔,这是上次经过一个草原小部买的当地土方膏药,听说对伤寒腿也有效……” 吃人嘴甜,几个兵卒对着聂光一顿夸,把一个冷面冷容的老人都说得有些无措起来。 最后他挥着拳,呵道:“拿上饼快滚!” 几人也当真不客气,欸欸应着,连筐一道端走。 聂光这才发现忙了这么久,他连饼渣子都没吃到,气呼呼地叉腰立在灶边。 池虞偷偷笑了起来,撕出半块递给他,“聂叔,你也尝尝,真的好吃呢!” **** 霍惊弦在屋中边用着茶,翻看兵部的记录册子。 一目十行飞快往下掠过,他打小记忆惊人,翻完一本后也将重要的内容尽数记下,揉了揉鼻梁,他往后一仰身子靠在红珊枝木交椅上,仰头望着屋顶。 经过几日的慌乱,他也逐渐发现和池虞交换的好处。 他不便回燕都,暗探也难把消息迅速回传,以至于他在边陲消息一直滞后。 现如今他与留在燕都的暗探搭上线后总能及时得到最新的军情。 世人道福祸相依,并非没有道理。 “我家小姐今日突发风疹,大夫说不得见风,需要静养在暗室……” “可是这赏菊会几个月前就定下的,三小姐此时推辞,国公府那边怎么交代?” “小姐说等好了后自会去同县主赔礼……哎,你也知道我家小姐最近身子不好,三天两头都是带病的。” “说的也是,那奴先去回禀二夫人了。” 外头的婢女送走人后,院落里又安静下来,就余下有一下没一下扫撒落叶的声音。 霍惊弦又想起一件要事,想借池虞的笔墨用,就从旁边的纸篓里抽出一张纸。 一个不小心多带出了几张,硬宣印花纸飘落在地,还滑出一丈。 霍惊弦看那上面布满字样,起身去拾。 拢起这几张纸他垂眸一看,上面是一张记录单。 -- 第30页 澡豆、香帕、衣服、鞋袜、熏香……俨然一副收拾远行的架势。 有些后面打着圈,有些打着叉,似乎还在边写边删减。 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霍惊弦很多只知道是什么字,连用途都猜不出,皱着眉扫了一眼就叠到下面去。 被翻上来的一张纸上也是被涂涂画画的废稿。 右边竖着一行醒目的字:不便见客三百计。 霍惊弦挑了挑眉,颇感新奇。 仔细审阅,其上池虞对自己的病情和事由安排的明明白白。 不但分时间、分天气、分节日还看人下菜,分列出对族亲、对好友、对访客不同说辞。 可所谓包罗万象,面面俱到。 只有她碰不到,没有她想不到的。 对祖母:出门去暗访商铺、采购图样…… 对姊妹:风寒、麻疹、头疾…… 对五皇子:去天品阁听戏、去郊外散心…… …… 他找到对定北王妃的几行:去灵光寺上香祈祷世子平安、去万净禅院为世子求驱魔除秽荷包、去净心寺为世子抄经度化邪祟。 霍惊弦:……? 为什么画风逐渐离奇,尽是些驱鬼送神的玩意。 咔—— 一只脚踩在瓦片上,只发出轻微的脆声。 然而就是这样细微的声响在霍惊弦耳中都犹如被放大数倍。 霍惊弦把手上的纸一股脑塞进纸篓里,军部册子塞进怀中。 身子一旋闪躲在屏风之后。 只见窗外一截袖子从檐口处垂下,紧跟一个蓝衣的少年一个跟头翻落下地,扒着窗户往里面看。 “虞虞?” 书案上还有狼毫笔四仰八叉地躺在磨的水光黑亮的砚台里,几张零散的纸也没有被镇纸压着,风一吹就飘走了。 霍惊弦看见那人的脸随着那张纸一转。 再然后就和他对上了视线。 第17章 敌意 池府的防卫,典型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霍惊弦既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偷摸潜入池虞的院子也错估了池虞屋中缠枝屏风的高度。 不然也不至于两人就这般互望着,陷入一种无法描述的岑寂之中。 大概,谁看谁,都觉得对方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偏偏他们都出现了。 片刻后,那窗外的蓝衣公子回过神就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 池虞的三个贴身婢女率先冲了进来,左转头看见霍惊弦,右转头看见李孝怀,都不由瞪大双眼。 这是演哪出戏? 李孝怀临危不乱,倒打一耙指着霍惊弦大声道:“大月!快叫人把这个登徒子抓起来!” 燕都贵女的闺房突兀出现这么大一个男人,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李孝怀一拍窗台,勃然大怒。 池府的防卫实在是太差劲了。 大月忍住想抱头逃蹿的心,还要劝道:“殿下息怒啊!” “他、他是我们小姐特意请来的护卫!” 护卫? 霍惊弦抱臂走了出来,大大方方立在一旁。 半月和新月两人在背后齐齐点头。 李孝怀上下打量着霍惊弦,这个人的身量说是护卫也说得过去,只不过有着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被他盯着时,让他觉得自个像是鹰爪下的野兔,狼嘴边的麋鹿。 真龙之子李孝怀怎么能有这样窝囊的感受,翻起眼一瞪他,口里却问大月。 “你们小姐呢?” 发生这么大动静还没见到池虞,他起了疑心。 大月清了清嗓子,流畅道:“我家小姐今天去天品阁听戏了。” 李孝怀还趴在窗户上,闻言眼睛微眯起。 “你们适才不是才对人说虞虞是起了风疹,要避于暗室,不便见人?” 此言一出,大月心中暗诽。 殿下知晓还爬窗来干什么? “那是对旁人的借口,殿下也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听东闻先生的戏,但老夫人不允,哪一次不是偷摸去的。” 李孝怀看着大月半响,忽而冷笑道:“当我傻吗?你们三都在这里,说好的护卫也在这里,虞虞一个人跑出去的?” 大月一时哑言。 五殿下竟发现了盲点。 霍惊弦见大月无法自圆其说,顺手拾起身旁楠木格架上搭着的一件湘妃色披风递给大月。 大月机灵,连忙伸手接过,对李孝怀欠身道:“奴婢正是回来给小姐拿衣物的!” 新月和半月也簇拥着大月,“姐姐快去吧,小姐身边离不得人。” 几人对着李孝怀行了礼,一股脑都退了下去。 大有将地方让于他,反正没人陪他玩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她们真有些应付不来。 霍惊弦站在原地片刻,也抬步往外走。 李孝怀却扒着窗户跳起来道:“喂!本殿下允你走了吗?” 李孝怀年岁和池虞相差无几,所以对于霍惊弦来说,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不进眼。 “那殿下还有别的事?”他站住脚,半侧过头睨着他,明暗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微垂的睫掩着不耐。 “虞虞出多少钱雇你?本殿下出双倍!” 霍惊弦眉头微微一皱,正想说荒唐,视线就落在池虞新换的书案上,开口的瞬间便改口道:“一日五十两。” -- 第31页 李孝怀当即又跳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抢的话就不止五十两了。”霍惊弦抱着双臂,斜眼看他。 “我知晓了!你是不是专门讹诈虞虞这样天真傻气的,开高价?!我告诉你,我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你抓起来,劝你不要不识相!” “大周律法皇子犯罪与庶民同罪,殿下是要自损八百吗?” “更何况,我是池小姐请来的‘护卫’。” 不请自来的是他。 李孝怀顿时无话可说。 霍惊弦又扫视一眼他搁在窗台上的两只蠢蠢欲动想要爬进来的手,声色冷硬道:“殿下与池小姐关系再好,也不该做出这样有毁她清誉的事。” 李孝怀挑起眉。 男人的感受很多都是共通的。 李孝怀嗤笑:“我们青梅竹马,别说你就是一个侍卫,即便是定北世子也管不着本殿下!” 李孝怀头一回爬墙,却没有预想之中的给池虞一个惊喜,反而还被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护卫奚落。 他心中不悦,就是打算要走也不忘撂下狠话,“你且等着,我肯定能把你要来!” 霍惊弦唇角一牵,目送着李孝怀离开。 他听见那轻微脚步声踩着瓦片的窸窣声远去,再没有别的动静。 池虞这院子里的护卫是不是太无用了。 霍惊弦的指尖在手臂上点了点,若是在乾北营,这人无令无告接近二十里之内,早被巡骑队射成筛子。 **** 秋日晴空,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零星溜达着几只野羊。 池虞骑着绯云在乾北营外平地上漫无目的乱跑,草屑横飞,黄烟滚滚。 聂光说,何不趁此良机,多多适应。 池虞并不想试验自己身体的抗毒能力,可是她一提出不愿,旁边的人就用一种‘看,燕都贵女就是这般胆小无用’的眼神瞧她,瞧得她那反骨又冒了起来。 激将法,原来也是愿者上钩的把戏啊! 挞雷被冯铮剥夺了其他工作,随行在她身后,如今看顾好她就是他最大的要事。 乾北军营驻扎在此,每日分三个时间派出四队巡防轻骑自四个方向列呈扇形队列扫荡四周,以探敌情。 同时也可在敌方的斥候来刺探军情之时及时击杀或示警。 不过就池虞这战战兢兢的小模样,远处几只长角的野羊看起来都比她更有有攻击性。 挞雷觉得巡防轻骑队就是碰见她都懒得开弓,只需大吼一声估计就能把她从马上吓掉下来。 他正想着,余光一瞄,大喊道:“停下!前面有坑!” 池虞本就不擅骑通州这边的高大战马,被挞雷的声音一吓,慌乱之中连缰绳都松开了,两手只顾得上抱住马脖子,嘴里哇哇大叫救命。 绯云没人控制,就由着勇猛的天性加速纵身一跃,池虞惊呼顿时都被堵在嗓子眼里,若不是这个坑并不算宽,绯云一跃就落地,恐怕这惯性就会把她撂翻在地,摔断她胳膊腿的。 绯云跃过深坑,还犹自得意,甩着脑袋打了个响鼻,昂首往前踱了几步。 挞雷连忙骑马赶来,伸手拉住她松下的缰绳,瞟了她一眼,“欸,你这样咋行哦!” 池虞顾不上反驳,在挞雷牵住马的时候连忙从马背上连爬带溜,等双脚下了地才觉得心跳慢慢恢复。 “挞参将!”远处五人小队快马而来,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人就冲到五米开外。 挞雷转头,“是你们啊!” 几人也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对他拱手禀告道:“今日巡防结束,暂无异常。” 为首的汉子瞟了一眼那趁他们交谈之际爬到岩石上坐下的少女,浓眉紧锁。 他压低声音道:“冯副将最近为何老让你做这老妈子的工作,军营又不是玩闹的地方,真不知道将军怎么想的,他不是不喜欢这样柔弱的女子吗?为何不把人送回去?” 挞雷不好直说其中缘由,只跟着重重叹气。 “军令不可违啊!” 一人摇摇头,忍不住比较道:“世上又有几人能像老定北王妃那样的巾帼英雄!” 定北王一脉的起点就是巅峰,老定北王骁勇善战,老定北王妃运筹帷幄。 两人铁马冰河一生,万古流芳,令人钦羡。 珠玉在前,总让人不由拿出来作比较。 在他们眼中当世能与定北王世子并驾齐驱的寥若晨星。 燕都里这些贵女更是无一人可匹配。 中年人再一瞟池虞,看见她那瘦弱跟蔓草一样的胳膊腰肢,唏嘘道:“嘁,他奶奶的,燕都人喝得都是琼浆玉液,吃得都是山珍海味,养得却一个赛一个柔弱。” “吃下去的东西估计都用去长脸了吧!”他身后的人笑道。 “好看是真他娘的好看……” 挞雷听他们的话越来越不像话,皱着眉头挥着蒲扇一样的大手,“去去去,她现在还是将军的人,收好你们的眼珠子!” 挞雷虽然也和他们有共感,可是现在池虞的安危就是他的军令,他必须捍卫。 几人见他认真,就也不多言,拱手别过。 哒哒马蹄声渐远,池虞惆怅地目送他们离去。 “你们乾北军都这么瞧不上燕都人吗?” 挞雷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们燕都人耳朵都这么灵吗?这你都听见了。” -- 第32页 池虞抱着双膝,下颚搁着膝头,感慨道:“哎,霍世子如此人才,世上无人可以匹配吧!孤老终生算了。” 挞雷瞪她,“谁说没有,格根塔娜就勉强可以。” 池虞微微抬头,“这听起来像西丹人的名字,我们不是和西丹有世仇?” “现在中立,西丹的王子妃是我们大周的公主,十几年前就嫁过去了!”挞雷牵着马过来,打量着池虞半响,好奇问:“……你这怎么不生气?” “?” “我在你面前说另一个姑娘和我们将军更匹配,不是会怒火中烧,挠心挠肺吗?” 姑娘真是难懂。 买粮受骗哭得那么委屈,如今却不痛不痒。 “天生我材必有用。”池虞粲然一笑,“你们顶多是觉得我和世子不般配,又并非是我不好。” 池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昂起下颚,“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是池家嫡出小姐,射箭骑马我是比不过你们,可是论诗作赋、掌家理账你们有谁能好过我?” 挞雷在她掷地有声的声音中,恍惚一瞬。 她这模样和当年将军头一次领军那挑旗而起,昂首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真像。 生有热烈,藏于俗常。 自信之人光芒四射,夺人眼目。 第18章 要人 短刀摆在矮桌上无人问津。 霍惊弦问冯铮,“她昨天醒来就无事了?” “我看池小姐没多伤心的样子,反而越挫越勇?”冯铮苦笑,觉得这个词莫名的贴合她那坚韧不屈的小拳头。 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个世家望族掌心娇养的千金,却意外得还挺顽强? 霍惊弦拿起刀掂了掂,问道:“她为什么不喜欢这个?” 这把刀曾是霍惊弦最喜欢的一把刀,从没料过送出去后会被弃之如敝履 。 明明当初还有很多人腆着脸问他要,他还不舍得,一直封藏到如今。 “池小姐的意思是,她是姑娘家……”冯铮委婉表达池虞的嫌弃之意。 霍惊弦头一回送姑娘礼物,不得要领,他挑眉思忖片刻,又把刀递给冯铮。 “找个手艺好的工匠把上次母妃送来的几颗宝石、珍珠镶上去。” 池虞的屋里摆设无一不精致、华美,想来是这刀鞘太过朴素不符合她的审美。 “要好看点。”他又补充了一句。 霍惊弦将开弓没有回头箭奉为圭臬,当然送出去的东西也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刀身沉入冯铮的手心,他微微有些诧异。 但没等他说什么,从门口处挑帘呼啦啦涌进了七八个人。 个个身穿着黑色软甲,气势逼人。 众人涌入就带起风沙戮气,他们都是霍惊弦手下的将领,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任谁见了都会肃然起敬。 霍惊弦转身往地图方向走,立即将私事抛掷一边,切换自如。 “……据我自燕都兵部看到的密函,燕都近来会将龙虎关、飞山瞿的兵力往南调,通州两边留存不足七万守兵。” “这……岂不是要让通州孤立无援?”一个中年的将领惊讶出声。 霍惊弦一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秋末冬初北狄人最为躁动,最近赤狄那答合罕的私生子掌权,已经收复七大部,联盟结约,最需证明自己。” “将军的意思是北狄最近可能会对通州发兵?” “极有可能。”霍惊弦手指点在乾北大营周围几处,“巡防加密,一日出巡六次,十二小队轮巡。” 这些众人自然无异议,皆领命。 “过几日,我要出兵突袭白狄。”霍惊弦目光落在西北方,手指紧跟着在一个打了叉字的地方上画了一个圈。 “白狄如今还没被联合,可他们却是北狄十三部里最阴狠的蛇,不拔除它,日后开战,裘城和沙城决不会好过。” “可是没有燕都的军令,我们怎么出兵?” 元庆帝倚仗北边的乾北军,同时也忌惮手握重兵的霍惊弦,所以近两年与北狄小摩擦不断,大战几无的时候,乾北军几乎没有主动出击过。 “裘城的督察官不是来过吗?”霍惊弦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裘城求救,我出兵,有何不妥?” **** 池虞在自己的被衾里翻滚了几周,舒坦地深呼吸几下。 还是自己的床舒服啊! 正当她埋头在枕头里心满意足的时候,猛然想起一个问题。 她醒来的地方,是霍惊弦入睡的地方。 刚吸入肺管的气顿时行岔了,把自己猛呛一顿。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池虞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上惆怅地想,世人都道能得一人心,夜同寝,晨共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可她呢? 天天跟她睡同一张床的人是她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想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躺过自己的香窝,池虞再也赖不住床,爬起来就大声嚷道:“大月,我要沐浴!” 她每日的安排本就不少,如今两天才得一天在这边,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料理完各种大小事务。 ‘忍痛’辞掉了礼仪和琴课,剩余的时间也就勉勉强强够她料理。 大半日下来,她席不暇暖,脚不沾地,像个陀螺一样到处打转。 老夫人瞧见了都要喊她歇一歇,要不然明儿又要病了。 -- 第33页 不是伤寒就是过敏,不然头疼或是脑热,听着都觉得她身子骨弱得不行了,可是隔一日却又见她生龙活虎,仿佛一口气登百米高山都不成问题。 池虞抱着账簿,手里还捏着一个珍翠糕,刚刚从老夫人身边脱身,她对着大月叹气。 “病是肯定要‘病’的,今日还要再把上次忘记审的记录看完。” 大月心疼地搀着她的手,“反正也拖了几日了,小姐还是回院子里歇片刻吧?” 池虞也觉得走久了腿有些酸,携着大月往自己的院子走。 刚走进院子就察觉不对劲,因为院子里梅树下多了一个仰头望天,作悲思之状的蓝衣少年。 大月心底一咯噔,没想到五皇子居然贼心不死,接二连三的摸来,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 正想上前一步把池虞挡在身后。 可是李孝怀已经转眼看了过来,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里含着喜悦。 “虞虞!” 池虞见避无可避,只能对他行礼道:“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李孝怀虽然来池府次数不少,但是都是打着正当旗号。 不是替池贵妃来拜谒池老夫人,就是找她父亲池尚书。 虽然大周男女之防比前朝宽松许多,可是她这般定了亲的还是有些要避讳。 但是李孝怀大概是元庆帝唯一罚也不成,劝也不得,肆意妄为到让人头疼的皇子。 离开了元庆帝的视野,世上就只剩下只有他不想,没有他不敢,所以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大家都不会见怪。 池虞看见他,十分头疼。 李孝怀大步上前,挥着手让大月退下。 大月欠了欠身后退了几步,不敢离远。 李孝怀清了清嗓子,“我来,是想跟你要一个人。” 池虞把账簿抱在胸前,没好气道:“不可。” “你都还没听我细说,怎么就不可了!你是不是背着霍世子……喜欢别人了?!” 虽然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可是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吐出来,仿佛已经觉得八成是了。 曾几何时他挖起霍世子的墙角毫无心理负担,现在见墙角被别人挖了却又开始打抱不平。 昨天那个侍卫虽然站在暗处,可是他也能看出那阴影之中的五官生得极好,浓眉星目,而且他还身高八尺,肩宽腰窄长腿的,他的姐妹们平日里就喜欢凑在一起讨论哪家儿郎生的好,哪家公子身材棒,所以他以为池虞也和那些公主一般,偏好模样好身材佳的男子。 “殿下莫要妄言!”池虞忍不住想瞪他,忽然又警惕道:“昨日殿下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李孝怀眯起眼,”还说你不在意他,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池虞干巴巴道了一句我没紧张。 “那我借来用用总行吧?”李孝怀很少让步,面对池虞却不得不一让再让。 “殿下不必再言,他是我的人。”池虞睨着他,难得刚硬拒绝道:“常言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1] “哪有这么严重的说法,我又不是跟你抢人也不是要他去干坏事。” 池虞沉默须臾,“殿下想要他去做什么?” 李孝怀听她发问,以为有机可趁,就低头小声道:“你听说过兵部尚书之子康叙吗?” 这位纨绔名声很大,大有和李孝怀并驾齐驱之势,池虞自然也听说过,所以她轻轻一点头。 “咳,你知道我七妹这人肤浅只看皮相,那康叙又生得人模狗样的,我七妹一心动,就想把自己嫁了。”李孝怀昂起头,拳头落在掌心,一敲道:“可是我怀疑这个康叙他其实——” 池虞正听到关键处,“其实?” 李孝怀故弄玄虚半响,然后道:“他其实喜欢男人!” “?”池虞一向不太信李孝怀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你别不信,大半月前我就曾经在拥星阁碰见过他。”李孝怀叉腰气愤,末了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连忙又低声解释:“我去就是应酬,没干什么坏事!” 拥星阁是燕都最火的一间青楼,权贵们有事无事也都喜欢在哪里聚,李孝怀这等纨绔当然也免不了一月走个十几趟。 “可是我那天看见他和一个面生的男子在如意间里,既没有叫乐妓作陪,也没有唤侍女服侍,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哪里亲亲我我,看见本殿下进去吓得落荒而逃!” “你说若不是心虚,他跑什么啊?我不过是那日喝得有点多,一时找错了房间,他瞧见我就跟见了鬼一样。”李孝怀哼哼几声,指了指自己脸道:“他那相好的生得也古怪,皮肤黝黑,而且腰细腿长,嘿!和你那护卫身型也相仿。” 池虞隐隐约约知道他想要借她的‘护卫’去做什么了…… “就是那次之后再去找,却不知道人藏哪里去了,我七妹又不肯信我,这不借你护卫一用,指不准康叙那厮移情别恋了,我也好抓一个现形。” 李孝怀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太过于完美,自己叉腰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会让人在旁边护着,保准让康叙只能看摸不着,不会伤害你那护卫一根毫毛。” 还不知道谁伤害谁,霍世子那样的人会许旁人在他身上动手动脚吗?! 池虞无奈:“你要不再仔细找找?偷偷弄个画像什么的。” -- 第34页 “你以为这些我没做吗?”李孝怀把手又盘到了胸前,“明明特征那么明显的人,那日之后却跟大海捞针一样找不着,你说这古不古怪?” 第19章 带刀 月白风清,繁星如沸。 池虞站在窗边仰头望天,低头叹气。 似乎自从跟霍惊弦扯上关系后,她总会不自觉留意起与通州、与军务有关的消息。 兵部尚书嫡长子康叙好男风她是没有听说过,但是她记得此人曾求娶过一位贵女,对方是陶太傅的女儿陶巧薇,后不知为何这桩婚事被吹了。 康叙死缠烂打,陶巧薇宁死不屈,情愿去菩云观带发修行也要毁了婚约。 那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还有人提起康叙,都说他这人虽然荒唐了些,可是也是一个痴情种。 “小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池虞伸手合拢窗扉,打着哈欠转身走来。 她素白的脸上挂着困倦之色,玉足踩在藕花金银错织地毯之上,落步无声。 “在通州风沙如刀,吹得我脸干发枯,太可怕了。” 半月打量她的脸,“小姐纤姿玉貌、靡颜腻理,没有丝毫受损呢!” “更何况有了这些和这些。”半月抬了右手又抬左手,“一定可以让您在通州也漂漂亮亮的。” 池虞点点头,想了须臾又道:“半月,顺道把上次祖母赏的那些金创药、跌打膏给我收拾进来,我担心在那边磕了碰了可没有这么好的药给我用。” 万一留下了伤痕,那可大大不妙。 **** 日月交替,晨光在草原的地平线射出,云霞染红,仿佛是上好的胭脂将天穹擦开一抹艳色。 池虞醒来看见两手的包裹,仿佛是坐拥百万家产的土财主一下拥有了全世界。 除了洗脸的玫瑰胰子、虎骨牙刷子、薄荷青盐还有各种珍贵的护肤护发的膏,这些在通州可是千金难购。 等她收拾妥,重回到床边才发现床头小矮桌上突兀地放着一个黑长的匣子。 匣子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言简意赅写着三个字。 ——刀,送你。 嗬!还是不死心的送刀。 池虞不知道霍惊弦为什么非要塞把刀给她,但是—— 他既然诚心诚意要送,她收下也不是不可。 池虞打开盒子,下一秒,她就被这把变得光彩夺目的刀闪瞎了眼。 这宝石刀鞘,可真是簪星曳月,光彩耀眼。 上面七星斗柄排列七枚不同颜色的宝石,刀把手的端头更是嵌入一颗拇指大的珍珠,珠圆玉润,带着粉润的莹光。 霍惊弦那么穷,从哪里拿出来的这么多宝石。 难不成他打算用这个抵债? “池小姐,起床了吗?” ”起了起了!” 池虞把刀别在腰带里,带上披风冲了出去。 门外的挞雷拿着一张金黄色的大饼等着她,见她出来把饼往她面前一递,“快些吃吧,我们早些出发。” 池虞两手捧着芝麻烙饼边吃边道:“不必这么赶时间吧?” 太阳才挂在半空,橘黄的光芒照射而下,池虞忽而看着东边眯起眼。 “怎么那边闹哄哄的?” “日常操练罢了,你还走不走了?”挞雷手里拉着两匹马往前走,威胁道:“不赶紧的,再哭也没人陪你去了啊!” 池虞脚步跟上,脑袋却还没扭过来,目光还落在那处。 操练需要带粮草吗? 日上中天,北境的凉意被阳光驱散了不少,辽阔的草地上一行人策马疾行,带起一阵黄烟。 池虞如今也算习惯了绯云的脾性,可以调整自己的坐姿减缓速度带来的颠簸,以及单手牵绳也不至于惊慌。 她左手提起披风的一角挡住口鼻,以免草屑和灰沙会灌入。 “挞雷,我们也不用带这么多人吧!” 上一次去收粮回来的时候,只不过后面跟着四个骑兵而已,这一次她身后至少缀着二十来个。 黑压压一片,啼声震天响。 一路都是冷肃漠然,无人交谈。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正在被追杀呢! 挞雷扯着嗓子道:“最近不太平,这是我们将军的意思!” 通州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平日里小打小闹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能被强调不太平的事只怕唯有要打仗一说了。 池虞最近才了解到通州这处乃是极为险要关键之地,北邻北狄,西接西丹,两边都是骁勇善战的民族,曾几何时都让大周吃尽了苦头。 既然不太平,为何不阻止她出来添乱,还是说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通情达理、会知难而退的人吗? 可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回头不容易。 好在一路顺利,池虞和挞雷安然入了城,二十名黑甲骑兵驻扎在城外,并不打算入城扰民。 池虞重回沙城顿时干劲又上头了,提着钱袋直奔百谷铺。 百谷铺的曹娘子听见门口的铜铃一响正抬起笑脸,池虞那张来者不善的脸就映入眼帘。 “好久不见,我又来了!”池虞笑盈盈上前。 曹娘子脸有些僵,明明才过去四天,怎么又来了? 不过来者是客,她很快就又换上了一幅欣然喜悦的模样,“是姑娘您呀!哎呦,几天不见又漂亮了,险些没认出来呢!” -- 第35页 池虞抿唇微笑,是认不出还是没敢认她暂不去分辨。 “是这样的,那天从掌柜这里买了粮回去。”池虞慢慢走上前。 “……但是呢,还是觉得粮的品质不够好,我思来想去,许是其他的店粮的品质不行,所以这次来就是再同掌柜买一些粮。” 曹娘子眼珠精明地转了转,“那……姑娘想要买多少?” 池虞甩下一袋银子,财大气粗道:“有多少买多少。” 曹娘子被这银子哐当一声吓了一跳,但是定睛一看,又干笑道:“姑娘,这些钱可买不走我家的粮。” “我知道,这是定金,往后你家的粮我定下了。”池虞的指尖轻轻敲落在柜台上。 曹娘子知道这个姑娘是个会压价的,心底是不太想与她做生意,“姑娘这……何不再看看其他店?” “曹掌柜,第一次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不喜欢做一次生意,我们相处的来,自然是要多多合作的。” 看着池虞的疏离浅笑,曹娘子深深感受到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她是来做生意的吗?分明是来砸场的! “价格一两五石。”池虞慢悠悠补充。 曹娘子的笑容更勉强,“不瞒姑娘您说,现在的价格又涨了呢!” 她伸出三根手指,“河套大旱,今岁粮食欠收,南境又征粮,许多都不往北地送了。” 南境征粮此事在燕都池虞也有耳闻,只不过这沙城的粮价闻风而动涨得也未免太快了吧? 看样子挞雷所说的通州不太平也极可能是真的了。 池虞心里一盘算,抬起脸时神色未变,“四石!” 曹娘子正摇头。 又是一物梆当一声搁在了柜台之上。 曹娘子定睛一看,是一柄短刀,当即吓得张皇失措后退一步。 “你、你做什么?” “以前是我不懂事,不知道沙城的规矩,既然你们沙城是这样做生意的,我也只好入乡随俗了!”池虞朝着她莞尔一笑,“你欺我霸,岂不是绝配。” 曹娘子的冷汗随着她的话音一道落下。 “我、我们沙城是有王法的!你、你可不要乱来——” “我只是好好在和你谈生意,扯王法做什么?”池虞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目光澄澈,让人想起林间的小鹿。 单纯无害。 确实,她只是手摁在刀上,又没有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曹娘子手扶着一侧的矮柜站稳身子,胸口剧烈颤动起伏,仿佛在极力平息胸腔翻滚的怒气。 “你知不知道乾北军和我们城守的关系?!” 池虞侧头看了一眼在门外站岗的挞雷,眼珠微转,从眼角斜睨向她。 “我猜沙城粮价涨得这般快,八成也是收到了风声吧,日后是谁求着谁?掌柜觉得城守大人会糊涂吗?” 无战事的时候,各大边城城守还能端起架子,一旦战事起,只怕人人巴结还来不及。 所以,沙城怎会在这个关头和乾北军闹僵关系? 曹娘子脸色又一白。 她暗自后悔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和那老头一同算计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圭角不露的少女。 曹娘子咬着后牙槽,“姑娘,乾北军何须如此多粮,总得给小店留点活路吧?” “我又不是没有付给你钱。”池虞还安慰她,“至少我的钱一分一毫都是货真价实的。” 曹娘子悔恨不已,双手合十只差要求她道:“姑娘你到底想要小店如何?” 池虞拿起刀,“好说,以后乾北军的粮不能有差,价格我们还可以商量着来。” 说罢她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契,朝着曹娘子递出。 “白字黑字,我们立契为约。” 曹娘子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对方背依着乾北军,又是有备而来,她是躲不过这一遭了。 她木着脸伸手接过字条,一路看下去,发现对方也并没设苛刻的条件,只不过严格了违约的事项,只不过最后她提出了一个有几分荒谬的要求。 无论如何,曹娘子紧绷的脸色也慢慢松了下来,颇为复杂地抬眸看了一眼池虞,轻咳了一声,“姑娘原来是想找一个长期的供应,先前那般说,真是吓坏了妾身了。” “不过,这良田的事……” 池虞把玩着宝石刀,抽出半截雪亮的刀锋,一面映着她,一面照着曹娘子。 “这事暂不急,等我与人商议过后,再来知会掌柜。” 往后她给乾北军省下的每一分钱可都是要进她的腰包里的。 世上哪有她这样好的债主,自己动脑动手赚钱还债? 第20章 军粮 走出百谷铺,池虞神清气爽。 挞雷见她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百思不解。 虽然是花她自己的钱,但是挞雷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可是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多粮啊!” 池虞折好纸契,心情正好,看挞雷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傻子就解释道:“如今局势紧张,粮草当然多多益善,再不济到时候再卖回给他们这些奸商,我还能有赚。” 说别人奸,她这小脑瓜也转得飞快。 “不过,通州真的会打仗吗?” 池虞的愉悦不过一瞬,抬眼看着挞雷的时候,她已经带上忧愁。 她惆怅往后动荡的日子自己该如何是好。 -- 第36页 她生于富贵,长于繁华,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动荡。 听说战乱的时候,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光是这两个词都让人本能抗拒和惧怕。 可是偏偏她如今还没法有多远躲多远。 霍惊弦去前线,她就非得跟去前线,身不由己。 挞雷压低声音,“这不好说。” 地动山摇来临前,蝼蚁先知晓。 就像沙城的粮价早早就受到了影响,虽然无人敢说,无人敢想,但事态的变化总是悄然而至。 挞雷虽不好说,可是乾北营也已经开始全体戒备,巡视的密度和人数明显增多。 就连池虞这样的编外人都能嗅出空气中的紧绷气氛。 池虞抱着从沙城置办的东西在高处远眺,乾北营里一切还井然有序,身经百战的将士们对于战事并没有平民百姓那么畏惧。 军匠们升着炉火,没日没夜地挥动着火钳铁锤,火花四溅,砰砰砰的锻铁声此起彼伏,成为了军营里除了口号声外最持续不断的声响。 士卒们进出频繁,轮番在营地戒备范围内操练着阵型。 在这个众人繁忙的时刻,池虞决定去找聂光。 聂光所处的伙房帐也并不轻松,上千头羊已经宰了一半,用花椒姜片腌制去味后又被涂上盐巴、硭硝做成腊肉,一串串挂在竹竿上。 几只黑色细犬围着圈坐在一旁,吐着舌头,口水流了一地。 聂光蹲在灶边用粗管往里面吹着炉火,黑红的脸被火光映着,明暗交替地晃动着,他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抬起头撇了一眼池虞。 “你来这里做什么?” 池虞把手里的东西齐齐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粉,大声宣布道:“我有一个想法!” 她把地上的袋子一一打开,手指着道:“我二婶平日里不喜喝汤药,她都会让大夫给她炼制成药丸,方便携带又容易入口,我就想你那难吃的解毒草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 聂光眉头紧锁,沟壑都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他不喜这个来自燕都贵女,听罢就用鼻腔哼出气来。 做成药丸的事不是没有试过,可是忙起来的时候谁记得吃药。 “你别忙着拒绝呀!你看我这里还有梅干、阿胶、红果再加荞麦粉一拌,梅干压苦,红果去涩,阿胶补血助气!既能生津祛毒还能饱腹,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军粮丸!” 聂光转头瞪着她,挑刺道:“呵,梅干、红果也就算了,阿胶多贵,你供应得起整个军队吗?” 池虞都忘记了,乾北军有点穷啊! 理想总是要折服在现实上。 池虞苦恼地垂下脑袋,惆怅地叹了口气。 聂光看着刚刚还斗志昂然忽然就变成霜打茄子一样的少女,蹙了蹙本就沟壑深刻的眉心,过了片刻他松开眉心转过头去,嘟哝般说了一句:“红芦草。” 池虞缓缓抬头:“……?” 聂光低下头,拿着火钳拨动着炉灶里的炭木,连眼神都吝啬于她。 “我说,红芦草也是补血助气的。” 池虞眼睛一亮,看着聂光弯唇灿笑。 这别扭的老头,明明也是感兴趣! 红芦草是通州很常见的一种药草,聂光吩咐人去营外找了一些回来,一炷香的功夫就摘了一簸箕。 红芦草杆子细长,带着暗红的斑点,像是血溅在上面凝固了。 聂光将红芦草过水切碎后裹在纱布里放进了瓦罐,解毒草也如法炮制,两种草杆都只取其汁液。 放凉后再和切碎了的梅干和红果一起拌进荞麦粉中,搓成拇指大的丸子,上火蒸熟。 池虞提的意,自然要身先士卒,她伸手先拿了一颗。 刚放进口里时还挺正常的,咬了一口后五花八门的味道就在她的口腔里炸开,那味道直冲天灵盖,铺天盖地的酸和苦、涩和腥席卷了她的味蕾。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难怪世人都说纸上谈兵终觉浅,满脑子都是绝妙点子的她想出来的‘美食’真是人间惨案。 她错了。 它们不是互相压制的关系,它们是互相融合的关系! 聂光看不出她复杂的表情到底表达的是好还是不好,只能开口询问:“怎……么样?” 池虞眼眶盈着一层泪花,委婉道:“就……挺提神的。” “啊!聂叔又做新的东西了!” 几个黑甲兵卒走了上前,还是上次端走芝麻烙饼的三人,他们和聂叔熟稔,闲时还会来帮他做一点杂役的活。 聂光看懂了池虞的表情,伸出手把蒸好的军粮丸往他们面前一推,“端走。” “欸!谢谢!谢谢!哥几个正饿着,待会回来帮聂叔劈柴!” 几人还沉溺在芝麻烙饼里的快乐,一点也没怀疑聂光此时的大方,抱着大陶钵就欢天喜地地往外走。 池虞想制止,可是三人已经手快地抓了扔进嘴里。 她只好背着手转过身,假装欣赏角落里几个裹着泥巴灰扑扑的大胡萝卜。 “呸呸呸——” “水!——” 三人也一点也不遮掩对难吃食物的反应,吐着舌头又冲了回来。 池虞点着脚尖在地上左划划,右划划,侧耳倾听他们的动静。 “聂叔啊!这个就过分难吃了!” -- 第37页 “分明是趁人饥要人命!” 聂光盘着手,“我让你们拿走,没让你们吃。” 几个人马上开始叫苦,说聂叔不仗义云云。 聂叔被他们七嘴八舌吵翻了,砰地一下扔下剔骨刀,叱道:“哼!都这个时刻了,你们不抓紧训练,等着送人头吗?!” “我们有训练,这不是闲着的时候才……”一个圆脸的青年争辩道。 “呵,闲着,将军都不敢说自己有闲着的时候,闲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多射几百支箭,练练准头,他日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才能护前面冲锋的弟兄们平安归来!你们如今的散漫,往后别人就要拿命给你们还!” 聂光声色俱厉,三人都有些窝火。 “聂叔不想看见我们仨就直说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真道我们喜欢来伙食房砍材挑水吗!走走走——我们走!” 青年士兵也是年轻气盛,平时虽然嘻嘻哈哈可是心里也有着不能触及的伤痛,而聂叔分明是知道他们的死穴,还要狠狠地一踩。 顿时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池虞听着脚步声远去才探头探脑朝外看,看见聂光整张脸黑沉沉的。 “哇!好大的火气,他们都是什么人?”她故意语气轻快地问。 聂光转回身,捏起一个军粮丸。 缄默良久,久到池虞觉得自己不会被搭话了。 聂光端详着手里的粮丸,边开口道:“他们是我儿子的朋友,看我这个老头子可怜,就来关照一下罢了。” 池虞觉得惨失独子的聂光固然孤苦可怜,可是又觉得他话音里满满都是奚落和讥讽,就好像同情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多余可笑的东西。 他不需要,也厌恶别人给予。 “小姐玩也玩够了,这东西也就这样了,是鸡肋。”聂光手指松开,那颗黄的绿的红的混合成的丸子就落回陶钵中。 他拖着脚,弯腰拎起角落上一把砍柴斧朝外边走边说道:“回去歇着吧!别给冯副将再添麻烦了。” 池虞扁了扁嘴,目送他离开后,目光垂落那堆失败品上。 半响,她抽出一条发带把袖子绑缚好,决定自己动手。 看过猪跑,她觉得已经会了七八成了。 但是看猪跑是一回事,自己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池虞弄得自己一身狼藉。 雪白的脸上尽是黑灰,左一道右一道,花猫一般。 手上衣服上都是各种粉和糊状物。 聂光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看清是她的时候心情又挺复杂的。 “你怎么还在这。” “我……”池虞手托起一个灰绿的丸子给他看,踟蹰道:“我试着又加了其他东西进去,味道虽说更怪了,但是好像也不算难吃了?” 聂光朝外看了眼天色,他在外面砍材杀羊忙了一个时辰,她却在里面搓了这么久的丸子,倒是少瞧了她的耐心和执着了。 “你……要不要试试?” 池虞问得随便,两眼却都是期盼。 她明亮如星子的眼眸仿佛和一个少年的重叠了在一起。 那熟悉又遥远的清朗声音似乎在耳畔响起。 ——爹,你要不要试试? 聂光身子不由一颤。 他与定北王同岁,他的儿子与定北世子同岁,只可惜他儿子没能承袭他的善战。 他生来懦弱,甘心屈于后厨,每日里只知晓研究各种吃食。 可是在军营里哪要那些花哨的东西,他当个伙夫何时能出人头地? 聂光一辈子望子成龙,却没想到他的儿子最后为了一个高攀不起的贵女放手一搏。 死在他十七岁生辰前。 第21章 索玉 “聂叔……你就是不想吃也不必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吧?” 聂光回过神来,朝着她摆了摆手,神色隐晦地说:“与你无关。” 心口的伤就像是沉疴旧疾,总是在人最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攻城略地,占据他的所有情绪。 他已经好久没有再想起过这些了。 聂光微抿了一下干涩的唇,走了过来。 见他肯吃,池虞便忽略掉他不好的神情,兴高采烈的把手里叶子托着的东西往上一递。 聂光捏了一个起来,迟疑片刻,还是把那颗绿油油冒着红点的诡异丸子送进了嘴。 她大言不惭说不难吃大概是她早已经尝不出味道来,聂光匆匆咀嚼了几下,连忙一口吞下,不敢再回味那股奇怪的味道。 “如何?”池虞两眼晶亮,等他回答。 “难吃。” 聂光从军几十年,整日跟大老爷们在一块,早忘记委婉两个字怎么写了。 话音刚出口,池虞小脸就皱了起来,像是摆出了一个哭样。 聂光动作一僵,注视着她的眼。 可是这次她的金豆子没有掉下来,那些蔓延上来的水雾也被她用力一眨压了下去,她扬起脸,“那我后日再来!” 还来? 聂光有些想不通,她一个世家小姐甘愿在条件如此艰苦的地方捣鼓这些做什么。 他看着那剩下的丸子,难免又回忆起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难不成,是想讨世子欢心? 池虞锤着自己酸软的胳膊往主帐的坡上走去,却在半路看见那三个被聂□□走的黑甲兵。 -- 第38页 池虞好奇打量他们片刻终于有一人发现了她,连忙对身边几人打了个眼神,他们就齐齐望向她。 他们少说也打过好几次照面了,正属于半熟不熟的状态,更何况池虞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一时有些拿不准该如何表示。 最后那三人交换了眼神,率先拱手对她行礼。 “小姐好。” 池虞也回了一礼。 “你们是要去找聂叔吗?”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乾北军的伙房,别无它处。 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是脸黑,恐怕都要闹红脸。 他们刚刚和聂光吵了架,这没多久就灰头土脸的回来,还被唯一知情的人撞了个正着。 池虞见他们都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就宽慰道:“老人家脾气不好,做小辈的多哄哄就好了,我以前也常与我祖父吵架,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明白他以前管束我的都为了我好。” 听出她的话语中也有劝和的意味,一人也顺坡而下说道:“我们也知道聂叔是为了我们好,可是就是那话听了让人不舒服。” “谁说不是!” 另一个年轻士卒听见另两人语气中对聂光还颇有些怨,便拉了两人一下,说道:“这怪不得聂叔,想当年,聂叔为将的时候为人豪爽,对我们也多有照顾,在战场更是救过我们好几次,而且那次若不是恒远替了我……” “……若不是恒远死了,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说到最后他又重重一叹气。 身旁的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怪自己了,那次大家伙本来都以为能胜的,恒远也是想挣一个军功,要怪就怪老天让他有了一个妄想吧!” “妄想?”池虞好奇问。 “恒远曾救下一位落难的燕都贵女,两人私定终身,恒远自觉配不上她,才想要博取一个功名。”瘦高士卒摇头,“其实我们这样的顶天也不过能做一个参将,那些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世家小姐如何会下嫁。” 燕都贵女? 难怪聂光起初看她,哪哪不顺眼。 “其实燕都里的女子也有婚约自由的……”池虞忍不住解释,实在是世人都对世家子弟有诸多偏见。 其实在大周,女子的婚配其实比前朝都开明许多。 若家族实不需要再靠子孙来稳权笼势的时候,他们的婚事就会变得相对自由。 “对了,小姐。”瘦高士卒忽然对她拱起手,语气赧然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池虞好奇他会要求何事,微微颔首,“请说。” 像是怕她反悔,瘦高士卒言简意赅地说:“恒远曾经赠了一枚玉佩给那位小姐,那件玉佩是他自小随身之物,所以我们想如果能拿回来给聂叔做个念想也是极好的。” “如那位小姐肯的话。” 燕都里的世家贵女她大多认得,若她就是递个话,倒也不难。 至于那位小姐肯不肯,她也不能强求。 “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既然池虞想帮忙,当然要问仔细。 “……干!” 对方忽然爆了粗口,池虞刚瞪圆眼睛。 瘦高士卒脸一下涨得黑红,“……我、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 寻人索玉的事暂且搁下了。 接连几日,池虞都在研究完善她的提神大补丸。 在通州时就捣鼓大补丸的味道。 在燕都她便延请了一位相熟的神医坐镇,一同跟她定制这个大补丸的功效。 试吃的活就落到大月几人头上,导致现在几人看见丸状物都有些惧怕。 再好吃的东西,接二连三也会腻歪,更何况它——不好吃。 午后,池虞笑盈盈的脸刚露出来,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精神的小黄狗对着她摇尾巴。 她张望四周,纳闷自语:“人呢?” 小黄狗兴奋地跑过来抱她的腿。 汪!—— 池虞蹲下身,左手把盛放着新出炉的大补丸的碟子举高,以免被小黄狗扑到。 这只小奶狗还是不久前从庄子里抱养过来的,刚满两个月,极喜粘人。 她伸出嫩白的手指点了点它润湿的黑鼻子,幽幽叹气道:“哎!如今也只有柿子你捧场啦!可是白神医说你不可多吃,会吃坏肚子的。” 小黄狗还不能理解她长长的话,犹自兴奋舔着鼻子,以为下一刻就能吃上好东西。 池虞看着狗认真道:“柿子,你知道你自己是一只狗吗?” 小黄狗回以一声响亮的狗吠。 “狗儿是不能吃大补丸的。”池虞冷酷地婉拒它的热情,揉了揉它头顶的绒毛。 然后她就像一个撩完就跑的负心汉起身就走,还是去找大月几人品鉴。 “呜……” 看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小黄狗的尾巴越摇越慢,最后怏怏地搭在背上,目送着身着湘色罗裙的少女登阶而去。 池虞回到自己的寝房,刚将一碟子药食大补丸放在了桌子上。 “三姐姐!” 院外就传来池季的叫喊,“祖母说今天让我们一起去参加礼佛节,三姐姐你别不是忘记了吧!” 第22章 埋伏 池虞哐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忙着研制大补丸,当真忘记今天是燕都最盛大的宗教节日。 -- 第39页 池季的声音让空荡荡的院子马上变得生机勃勃,婢女小厮们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 院子里又恢复了人声和热闹。 大月捧着披风,新月提着木盒。 “小姐,快些出门吧!别让老夫人久等了。” 池虞一矮身子让大月帮自己系好披风带,又连忙提起木盒边往外走边不忘吩咐道,“大补丸我放桌上了,你们都尝一尝!回来记得给我反馈!” 话音落下,她已经奔下了台阶。 “欸!小姐你慢些跑!别摔着了——” 礼佛节向来由燕都的皇家寺院金佛寺操办,礼佛节当日,各地高僧云集。 对于虔诚信徒们来言,确实是一个盛典。 但是对于池虞来说,佛法高深听不明,禅礼枯燥想睡觉。 跟在池老夫人一道去金佛寺大殿进了一根香过后,池家三姐妹都奈不住寂寞早早退了出来。 老夫人还特意嘱咐池季、池芙别让池虞一人落单了,池虞有一心病,身边不能少了熟人,否则就会发病。 礼佛节还有一项重要活动——放生。 佛家主张少造杀孽,信徒们也多有食斋。 平素没有这等习惯的人家就在这一日把家里待宰的活物拿来放生,也算积功德。 池芙双手提着木盒,气喘吁吁,“我回去非揍那丫头一顿,她、呼呼、她居然给我装了一只七八斤重的老母鸡!”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木盒被笃笃笃用力啄了好几下,里面传来咯咯咯的叫声。 池虞提了提自己的木盒,还挺轻的,就是听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刚想打开看的时候被池季一个胳膊肘顶了一下。 “快看,好像是陶姐姐!” 能和当年第一美人柳秀灵竞高低的太傅之女陶巧薇隔着几人正在一个摊铺上欣赏字画,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约莫四岁大的男孩。 陶巧薇在燕都扬名的时候,池家的几位小姐年龄都还是个位数,即便几年没见这一声姐姐还是脱口而出。 “陶姐姐!”三人齐声叫唤。 那位绝色丽人闻声回望,旋即扬唇微笑,“是你们呀!都长这么大了。” 陶巧薇笑着牵着小男孩朝她们走近。 “这是陶姐姐的孩子?”池虞低头看着小男孩有一些奇怪。 因为陶巧薇并没有成亲生子的消息,几年不见却带着这么大一个孩子。 “是呀,这是从我族亲那儿过继来的一个孩子。”陶巧薇摇了摇牵着的那只手,“恒儿,打声招呼。” 小男孩也不别扭,立即合手作揖,声音清脆,吐字清晰道:“我叫聂思恒,三位姐姐好!” 小小的人儿故作正经的模样惹得池季和池芙都爱心泛滥,纷纷丢下木盒去逗他玩,不一会两人又因为小男孩更喜欢谁吵了起来。 陶巧薇不由好笑,“她们两都这般大,性子还没变。”她又微歪头打量池虞道:“你倒是好像乖巧了许多。” 池虞哪是乖巧了,她是怔住了。 这个孩子的名字让她吃惊。 聂? “陶姐姐!你认识聂……” 轰——一道火束忽然从人群头顶喷射儿过,人群顿时像是炸开的油锅。 池虞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挤到一旁。 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仿佛都乱了阵脚,东奔西走,哇哇乱叫。 池虞张皇抬目四望,只能透过奔走的人群瞥见陶巧薇的一个背影或是她发间那支碧竹钗,至于池季池芙早没了影。 “池季!——池芙!——”她大声叫道,声音微颤。 可是周围的声响太过嘈杂,她的那点音量完完全全被盖在下面。 甚至,没有人有空看她一眼。 池虞用力握紧木盒的提手,她的视野里充斥着无数的人影,渐渐那些人影被拉长,变成光怪陆离的情景,像是妖魔鬼怪朝着她张牙舞爪。 她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池虞用力闭上眼,想将那些让她焦虑的景象摒除在外。 却在一闭眼的功夫陷入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叮铃一声轻响,清脆的锡环碰撞声传入她的耳中,像是无上妙音将她的噩梦驱散。 一根锡杖伸到了她的身前,替她格挡住四周的推搡。 池虞猛然睁开眼,她抱紧木盒慢慢后退几步,背靠着一面斑驳院墙。 “谢……谢……”池虞顺着锡杖一路看了过去,没承想在一顶白色带垂幔的斗笠之下会是一念法师的脸。 她又惊又喜道:“是大师您呀!” 一念法师单手佛礼,“阿弥陀佛,池施主又见面了。” “多谢大师相助。”池虞连忙还礼。 一念法师念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一如在灵山寺禅房里那般雪胎梅骨、出尘淡泊。 “诸位莫慌莫慌!刚刚是失误!”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在高台上抱拳告罪。 池虞抬头遥望,这才发现刚刚引起慌乱的是一个喷火的龙头,那正是庙会常备的噱头。 男子为了给众人赔礼道歉,便提前操作着龙头开始表演。 也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的烟花品种,即便在灼灼日光之下也能光彩夺目。 无数的烟花光点喷洒而出,像是垂柳一样从龙口延下,划落出一片璀璨的光弧。 火树银花,美不胜收。 -- 第40页 “好!好!——” 人们顿时忘记了刚刚的恐慌,纷纷拍手叫好。 热闹喧哗再起,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一念法师低笑一声,指着她手里的盒子问她:“这是要放生的吗?可别闷坏了它。” 池虞垂眼瞄了一下手里的盒子,方后知后觉道:“啊,我这就放它出来。” 她打开盒子,里面一只白灰的鸟安安静静睁着一双黑黑的小眼睛在里面歪头打量她。 池虞:“……” 她认出这是自家一只矜矜业业的信鸽,想必是匆匆忙忙之下被抓来交差。 这放生了还不是一样飞回池府了? 等于没放。 池虞顶着一念法师‘慈爱’的目光,压力很大。 她心一横,干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两手抱着鸽子,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声音中把它往空中一抛,灰白的胖鸽不必反应就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 “燕都真太平啊……”一念法师合十双手看着鸽子飞远。 烟火不断在叫好声中炸响,天空上一朵朵绚烂的火光星点,描绘着燕都的富丽和祥和。 池虞目光也追随着那飞远的鸽子。 似乎看见那荒寂的通州。 **** 海东青展开羽翅,腾空而起。 它借着气流翱翔在天宇,视线之下是辽阔的金兰草原,一望无际。 乾北军的两队人马在此分道扬镳。 一声长哨在银黑轻甲的年轻将军唇齿之间响起,雪煞厉声回应,随后它左翅微沉,顺着风向与主人背道而驰。 霍惊弦目送那支队伍远去才调转马头,他抬起右手,往前进方向一扬。 “出发!” 跟随他的百来人纷纷动了起来,铁蹄声震响。 在冯铮带人绕去白狄后方的时候,他要赶去白狄的浮野原。 浮野原是白狄的粮仓。 霍惊弦大抵是因为自己军中常年缺粮,一旦战事起,喜欢先盯着对方的粮仓打击。 不管是哪支军队,缺了粮草就会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困兽,管它如何挣扎,每一步都是走在灭亡的道路。 如今局势晦暗不明,所有人都还在暗自准备。 只有他,率先动了。 兵贵神速,抢先占领先机,方能把握大局。 “世子,前面就是浮野原了!” 霍惊弦稍一勒马,放目眺望。 通州的水源不多,而浮野原就占了一大片浅溪湖池,都是从五十里开外的云嶂山脉延下的雪峰水。 这些雪水在缺雨少水的季节也能保证白狄的粮草不会因气候的缘故而短缺,这也是白狄未被赤狄的那齐合罕吞并的底气和缘由。 如此宝地,白狄也不想拱手让人。 霍惊弦左手绕着缰绳在腕间缠了几圈,另一只手缓缓按在刀柄之上,只等着冯铮领着另一支队伍到位。 这一次行动他带的人很少,但是都是以速竞胜的轻骑,只求速攻,所以时机的把握尤为重要。 天地岑寂,风萧萧吹着草海。 砰—— 在他们的后方忽然一声巨响,像是天空炸开了一记响雷。 霍惊弦立即回头,却看见裘城方向一束火光射向天空。 下一瞬,火花炸开,红色的光点绚烂四射,如雨点一样砸下。 即便是在白日也如此耀眼。 从未见过的信号弹。 然而,是给谁的信号? 裘城里的人并不知晓这次霍惊弦的具体行动,所以定然不是给他的。 倏然之间,霍惊弦似有所预料一般,面色忽然铁青。 他大力往后一拉缰绳,厉声道:“退!——” 可是,已经迟了。 在他们的面前出现的是从浮野原方向涌上来了几百人的白狄中队,他们背着大弓提着弯刀气势汹汹而来。 霍惊弦手握着斩月刀柄往上一抬,刀出刀鞘,雪亮的刀刃带着森冷的杀气。 不可退,只能进。 他盔甲之后的眼眸异常冰寒,握着刀的手逐渐发力。 他们,中了埋伏! 第23章 突围 霍惊弦半跪在血泊之中,横刀在身前。 昏沉的天色没有一丝光线透得过云层,金兰草原上仿佛风都静止了。 天地之间,岑寂一片。 呼——呼—— 只有霍惊弦沉重的呼吸声,一声接连一声。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侧耳聆听四周的动静,可是耳朵里被跳动的脉搏声充斥,像是在告诫心脏的苦苦挣扎。 大量的失血让他视野逐渐模糊。 他目光中只有红色的刀刃。 殷红的血顺着斩月刀雪亮的刀面淌下,在他膝下汇成一汪浓烈的红河。 几个北狄士兵提着弯刀蹑着脚在他的视野之外慢慢靠近,跨过同胞尚温的尸体,踩过被血染红的草地,像是围猎一样小心谨慎地慢慢靠近。 哪怕这人已经身负重伤,他们却不敢再小觑。 那背对着他们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截不屈的铁刃,黑色铠甲自肩脊处卷起一条长长的裂缝,血液像溪涧里的流水一般从里面流下,那是不久前白狄的大力士滕略的杰作。 犹记滕略一击得手,众狄欢呼。 就当他收刀就要去生擒他的顷刻,一道红色残影划过,像诡谲血月袭向他的脖颈。 -- 第41页 只在那一瞬之间,局势逆转。 滕略死了。 他的身躯还僵硬直立在原地,那拿刀的手颓然落下,他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远。 尘埃落定,让北狄的勇士都惊破了胆。 他们还是第一次与霍惊弦正面相对。 霍惊弦这个人的传闻很多,有说他说天赋异禀,也有说他是天生的帅才。 雄才大略,卓尔不群。 可是如今他全身浴血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杀不死的恶鬼。 仿佛身体里有别的东西在驱使他这具早该不能动弹的身躯,完全背离了一个常人该有的耐度。 北狄只想要生擒他,并不想就此要他的性命。 霍惊弦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痛楚稍稍减缓。 厚重的云层让人不见日光,但是他心里一估算,距离他被埋伏,厮杀到仅剩下他一人,大概过了一个时辰。 太阳,快要落山了。 他想起了池虞。 若不是这对阴阳镯,他们也许就不会有诸多的牵连。 又或许——他早已经失去了反抗的余力而被滕略俘获。 然他深知,如今的他不能。 被俘获后池虞与他交换,落入北狄蛮夷的手中,她不会比自己好过。 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必须得动! 从生冷僵硬的身躯到每一根指头,他在调息的同时逐一调动,让它们保持活动的机能。 他宁可战死,决不能被活捉。 在那轻微的簌簌折草声中,他缓缓睁开蒙着血雾的双眼。 交战一触即发,斩月刀上的血从不嫌多,也从不贪婪,血珠子飞溅四射。 每一次,都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毙命的招式。 呜—— 悠长的金笛声远远传来。 大地在震动。 霍惊弦反手刺穿一名北狄士兵的胸膛,收刀之时在场已经只有他一人摇摇晃晃站立着。 他眯起眼,眺望远处,只看见一片跳动的黑点。 显然他的这次突袭打乱了别人精心为他准备的陷阱。 他们是来收漏网之鱼的。 霍惊弦捂住胸膛,急喘几息,看向四周的血海,满眼都是痛色。 “翻星!——” 远处一匹黢黑的战马甩了甩脖颈,挣扎好几下才从血泊尸山之中颤巍巍站了起来,它蹒跚往前踱步,左后腿上有着碗口大的刀伤,前胸还折着一根断箭。 全身肌肉因为伤痛不由自主的紧绷着,可是它还是在往声音的方向走。 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它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战栗颤抖,飞奔嘶鸣地朝着霍惊弦奔来。 霍惊弦翻身上马,吹响了口哨。 余下的战马四处逃窜。 远处的北狄人策马扬鞭,极目远眺却也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马群。 霍惊弦呢? 茫茫金兰草原上,寻他犹如大海捞针。 云雾散去大半。 夕阳挂在天穹之上,云霞似血,空气中都是腥甜。 霍惊弦浑浑噩噩坐在马背上,也不知道身上是冷还是热。 胸腔里似乎破了一个大洞,每一次呼吸,他都仿佛听见风箱鼓动的声音。 他闭着眼,几乎除了呼吸再没有别的动作。 金兰草原地势复杂,既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有嶙峋奇石的荒地。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星辉撒满天,一轮暗淡的月挂在高空。 霍惊弦勒马在一处荒地之中。 他将身上的金创药都涂在了翻星的伤处,翻星挣扎嘶鸣,黑漆漆的眼中有抗拒。 他伸手抚了抚它后颈的鬃毛,安抚它,“我没事……明天,记得要带她安全回到乾北营。” 他的声音低哑,不同往日。 翻星用舌头去舔他满是血的脸侧,似知他伤势很重,想要帮他。 霍惊弦再轻轻拍了拍它的背,拿起马背上的行军袋慢腾腾往身后的石堆挪去。 池虞需要马,还需要一个隐蔽安全的入眠地。 霍惊弦忍着失血的晕眩和满身的疼痛给她垒出一个半封闭的石穴,自己窝身在里,身边再无可用的伤药给自己疗伤。 行军袋里仅剩下半壶酒和池虞做的大补丸,那是聂光说池虞为了讨好他而做的。 霍惊弦虽然知道这个说辞不可信,但还是鬼使神差地带上了。 他拿出来的时候,面粉团成的丸子还完好,只是颜色看起来分外诡异。 他硬着头皮吃了几颗。 真难吃啊……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急需恢复体力。 当他吃完后,头居然没有那么昏沉了。 想必难吃也有难吃的好处,霍惊弦忍不住苦笑。 把池虞拖累至此,他虽有愧疚,可是别无办法。 霍惊弦侧依在石壁上,抱着发冷的身躯慢慢阖上双眼。 但愿她明日见到这样的境况,不要哭…… **** 池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又到什么鬼地方了? 周围漆黑一片,还寂静无声。 她哭地直抽泣,手却不死心地到处摸,黑漆漆之中她只能触摸到周围坚硬的石头。 还是个石穴? 她在里面窸窸窣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仿佛有东西在拱石壁。 池虞一惊,随即把耳朵贴上那有动静的石壁上,依稀听见是马的声音。 -- 第42页 她小心翼翼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这个石穴并不是完全封死的,上面有好大一个口子,她甚至可以直接从里面爬出去,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半个身子伸了出去,在漫天星光之下,她看见一个黑影往她这边伸,带着热烘烘牲口的气息。 她不得已把脑袋后仰,看出是一个黑黑的长脸,这是霍惊弦的坐骑翻星? “挞雷?冯铮?——” 直到现在她还不敢置信霍惊弦居然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 半响没有人回答,她呜咽着收回身子坐回石穴里,眼泪不受控制,一个劲往下流。 翻星在外面踱步,哒哒的马蹄声来来回回。 月落乌啼,鸟叫声在天空响起,混沌一样的视线逐渐清晰。 池虞哭得头昏脑胀,两个眼睛又热又肿,正抱着腿恢复力气。 视线里黑漆漆的石头壁开始看得出颜色,褐黄色带着灰色斑驳像是覆了一层霜,另一侧上面还有些深褐带红的颜色,那颜色越看越觉得有些奇怪。 池虞打量片刻曲着身挪过去,用指尖沾了沾,入手的感觉还有些黏糊。 她又迟疑片刻递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股铁锈味窜了进来。 这是血味…… 她环视四周地面,红色的血印范围不小,如若连渗到地下还能透出这样深的颜色,那出血了必然不小。 霍惊弦受了重伤! 这时候她看见血迹最深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些东西,她走过去伸手扒拉了过来,里面有一个空了的药瓶、干瘪的牛皮水壶还有一片皱巴巴的叶子。 那叶子看着也眼熟,像是她用来包大补丸的,怎么会落到霍惊弦手上。 ……他还吃了? 他吃了以后没事吧? 会不会伤得更重了? 毕竟她捣鼓出来的东西都还是半成品,里面加了什么她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托着大叶子她陷入了沉思。 光线一步步推进,洞穴里一寸寸被照亮。 她又看见了一个新的物件,一张素白的布条整齐叠在一旁。 池虞伸手拿来打开,猛一眼看是血书,吓得往前一丢。 丢完她便后悔了,她都踩在血印上还怕什么血书啊? 捡回来掸开上面的尘土,她端着走到洞口在晨曦下看见上面就竖着两列字。 对不起。 勿惧。 池虞手逐渐抖了起来,刚刚止住的泪又不禁涌了出来,把那写了血字的白布条往外奋力一掷。 她还以为上面至少会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比如乾北营在哪里? 又或者呆着别动,会有人来救她。 “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就是害怕!” 池虞气急败坏朝外吼了两声,然而除了被她的声音打扰了吃草的翻星,她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冷飕飕的风往洞口里灌,把她的脸吹得冰凉一片,她用力抬起袖子抹掉脸颊上的泪,踩在石头上往外爬。 不能坐以待毙,她决意自己找回去。 可是,事实上,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只知道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边,但是她怎么知道乾北营是在自己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 最后池虞只好抱着双臂迎着秋风,站在一处石堆上,望着黄饼一样的太阳发愁。 忽然右手腕忽然像火燎了一下,池虞哎哟了一声,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上挂着阳镯,贴着她肌肤的地方很烫,她用两根指头捏住镯往上微提,不是错觉,指尖确实感受到了诡异的灼烫。 她又转动了几下镯身,发现原本严丝合缝的镯子银环上有了一条齐整的缝隙。 当初她并没有看明王妃是怎么把镯子给她带上的,但是她隐隐察觉这条缝并不是她不小心磕出来的,而是这镯子它要打开了。 池虞愣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霍惊弦要死了吗? 他怎么能死,怎么能这个时候死? 池虞的唇齿都不禁颤抖了起来,惧怕和无助像洪水一样把她淹没。 半响,裂缝似乎又轻轻地加大了一些,池虞再也蹦不住,啪嗒往地上砸着豆大的泪,对着阳镯哭喊道:“霍惊弦你不准死!——” “——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两倍军需的事告诉圣上!” 第24章 伤重 霍惊弦头烧得滚烫,身子却凉得惊人。 腥甜的血味隔着帘子都能闻到。 白神医被请来看时也吓了一跳。 他在燕都坐堂多年,甚少看过外伤如此严重的病人,那背上一道刀伤已经开始有些腐烂,翻起来的皮肉都变了颜色,十分骇人,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其余的大小伤痕几十道,有些浅的已经收拢了伤口,有些深的也开始有些恶化的趋势。 白神医摸不准这人的身份,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穷凶恶徒之类的吧? 而且池虞今日还不在此,几个婢女小厮却挺紧张此人。 更何况他躺的地方十分耐人寻味。 这儿是池府三小姐的闺房,不请不得入内。 就是他这样的老头子都多多避讳,没承想却有个血人堂而皇之的趴在她的床上。 他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坐在床边矮凳上,先拿起他的右手把了一会脉。 半月和新月两人畏惧这样血腥的场面所以屋内只有几个小厮立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白神医,随着他越吊越高的眉毛,心也七上八下。 -- 第43页 “白神医,这位公子的伤……”一个小厮吞了吞口水,紧张问。 白神医轻易不会吐出没救两字,虽然他探出的脉相已然十分微弱,命悬一线。 而这一线还是被一口参汤吊起的,要不然都等不到他来。 “这人不好救。”放下手,他对几个小厮摇头,“他身上的伤已经开始腐烂,不剔除腐肉发热不褪,脑子先烧坏,可是要刮去腐肉他现在的状态也扛不住,左右都是死,你家小姐在哪里?问问她,这个人她是想好好送走,还是赌一赌?” 好好送走? 赌一赌?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声音仿佛被卡在喉咙里。 别说他们小姐会因此不能回来,就是定北王世子死在池府。 这会带来多大的祸事无人可知。 霍惊弦浑浑噩噩趴着。 鼻腔里满是甜香的气息,他是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他醒不过来。 脑海里仿佛像是在走马灯,无数的零碎片段纷至沓来。 又像是蚕吐丝,一层层把他包裹。 他被陷入‘回忆’的蝉蛹里无法自拔。 ——惊弦,送你母亲回燕都去吧! ——怕什么,有师父在,还有十三鹰骑在!一定会护好王爷的…… ——惊弦,快跟娘一起走吧!通州、通州太危险了,你别回去……听话,跟娘回去燕都,只要你活着,你爹就…… 他立在定北王府的马车旁,娘从里面伸出手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回到前线,他迷茫的拉着缰绳不知去往何方。 掉头!回去! 他在梦魇中挣扎,想拨动翻星的缰绳,回到乾北营,可是视线里的画面越来越淡…… 转眼,他躺在了一辆晃动的马车里,手脚被束着,视线里是一位酣睡的小姑娘。 他努力睁着眼想看清楚她是谁,可是却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他看不真切。 ——哥哥,我看见坏人抓你,我是来救你的。 ——他、他们是来杀你的?! ——我会乖乖在这里等你的…… 霍惊弦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属于十四岁的自己,还带着张扬的少年音。 他说——好。 但是,他却没有回去。 头痛欲裂,他的世界开始崩塌。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得救。 是被家人找到了,还是落入更不堪的结局。 冷汗涔涔从他鬓角流下,他又像被一团黑影牢牢抓住,想将他拉入万丈深渊。 他挣扎着想回去,回去找到这个小姑娘。 一阵风吹拂而来,带着草原上的特有的青草香。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哭喊。 ——霍惊弦你不准死! 霍惊弦眉头锁紧,这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他找回去的路,让他再次惝恍在半路。 ——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两倍军需的事告诉圣上! “白、白白神医,他动了!” “废话,人又还没死,当然会动!” 白神医哼道,在转身的时候却被扯着一趔趄,原来是他的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血人大力拉住了。 白神医站稳身子,震惊回头。 “……治、治我。” **** 池虞和翻星僵持着。 一个想骑,一个不愿。 池虞尝试让马儿看懂它主人的血书。 “你看看,你主人的字迹……让你带我回去。”池虞扯着白布条,跟着翻星的脑袋转,“都说老马识途,你肯定识得回去的路吧?” 翻星咴儿咴儿的叫,把头左右避开。 池虞气呼呼地一跺脚,把白布条赛进自己袖袋里,伸手拉着缰绳扯着翻星往前走。 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强骑的马摔断腿。 池虞不敢硬着头皮骑翻星,只能迈开腿往前走。 野草参差不齐,高点的已经长过她的小腿,幸好她每日穿着的带底的绸袜入眠,虽说不及鞋履可是好歹也没有光脚赤足行走的狼狈。 太阳慢慢升高,气温也逐渐回暖。 池虞饿了。 又疲又饥,又惧又怕。 就是被莫名其妙送来通州,一直也有挞雷、冯铮等人陪着,不会让她落了单。 这么长久以来,她还没试过离人独自行动。 这一次,她身边只有一匹不好处的马。 “我听说,行军打仗遇饥荒的时候,将士们不得已会杀马饱腹……”她饿得头昏,只有不停的说话来排解自己的心慌和饥饿。 翻星嘶鸣着把头往一侧撇,想要挣脱她的牵制。 池虞连忙又安抚它,“欸!我就是说说!你看这里又没有盐也没有锅的!” 翻星鄙夷地朝她喷气。 池虞嘀嘀咕咕、自说自话,周围空荡荡的只有秋风吹拂着金黄的涛海。 四周寂寥一片,她觉得天地如斯之大,仿佛怎么也走不回人群里。 怎么也回不去。 她张着嘴,大力呼吸,冷汗打湿了她的鬓发。 翻星把头转向她,打量了她一会然后用脑袋拱了拱她。 池虞伸手推开它凑上前的大脑袋,慢慢在草地里蹲下。 野草如林,遮过了她的视线,她蹲在里面感觉那股窒息感褪去了不少。 -- 第44页 大夫都说,她有心病。 药石罔效,无法根治。 平日里身旁从不离人倒也还好,一旦离人独行她就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抱着自己的身子,豆大大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一会就洇入草地的黄土中。 泪眼婆娑中,一颗蘑菇映入眼帘,足有巴掌那么大。 对于饥饿多时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极有诱惑的东西。 池虞擦了擦眼泪,伸手摘了过来,拿在手里研究了半响。 还没等她研究出蘑菇有没有毒,她就听见了背后传来羊叫声。 咩——咩—— 池虞从草丛里把脖子往上一抻,探头一看。 一群行走的‘白云’慢慢朝着她的方向移动,其中还有好几个骑着马的男人,穿梭在羊群之中。 “糟!翻星、翻星不好了!——快带我走啊!”池虞蹲着往后跳。 翻星咴儿一声叫,原地踏了踏蹄。 “爹!——你看那儿有一匹马!” “我去瞧瞧!——” 池虞好不容易摸到翻星的腿边,听见那声音已经传了过来,连忙拍着它的腿,“翻星!快走!” 翻星原地兜了一圈,果断撒腿就跑。 它本来就是千里良驹,虽然受了伤可是一发力还是速度极快的离开了原地。 放羊的汉子瞧那马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成,我看那肯定是一匹上好的战马吧!这速度我们的马肯定追不上。” 池虞蹲着草丛里不敢出声。 羊群已经慢慢包围了她,有些眼睛不好使的甚至险些拱进她怀里。 池虞左挪右躲,好不狼狈。 她蹲得脚发麻,正想活动一下的时候,远处又传来马蹄的声音。 “老头,你有没有看见一匹黑色的马和一个受伤的男人?”来人操着奇怪的口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蹩脚的模仿者。 黑色的马,受伤的男人? 池虞立即反应过来,他找的是霍惊弦! “没瞧见,不过刚刚是有一匹黑色的马往那边跑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慢悠悠开口,“你们可以去追追看,我们的马是跑不过,就没有费那个力。” 池虞呆了呆,可是也并不敢贸然出去。 羊群一直在挪动,如若待着不动,很快就会被迫暴露在外,池虞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跟着羊群一起移动。 可惜这个绝妙的点子遇到了一群玩忽职守的追兵也彻底泡汤了。 “马?我们要找的是人。老头,你这羊挺肥的啊!杀几只给兄弟们吃吃?” 那老头答应的干脆,“行啊。” 池虞咬着手,暗自叫苦不迭。 这费劲的姿势很快就让她腿脚酸软,而且周围都是羊味,没过多久她就感觉自己都开始散发着羊膻味,不少羊还视她为同伴,亲昵地蹭了蹭她。 池虞不敢发出不同于羊的叫声,只能憋着嗓音硬着头皮跟着羊群一起挪进了驼老头的羊圈里。 她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哪知道她想躲着的人竟也跟了进羊圈,开始挑羊。 池虞不得已又费力往前挤。 羊群发出了抱怨的咩咩叫。 “咩?” 一个压低的声音清晰入耳,吓得池虞连忙抬头。 眼前居然是一个带着白毛毡帽,身披着白色披风,满头珠串掩着一张艳丽脸蛋的少女,她正坐在地上两手托腮盯着她看。 池虞呆楞了一瞬,她做梦也没想到,羊圈里也能遇到有志同道合的人。 那少女歪着头看着她,低声再道:“咩?” 池虞犹豫片刻,小脑瓜打出一行疑问。 难道在羊圈里需要对什么暗号? 池虞回望着她,嘴慢慢张开,“咩咩?” 那少女听到她羞耻的两声羊叫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你不是西丹人,是大周人吗?”她虽带着一些口音,但是吐字清晰,说得是大周的官话。 池虞睁着眼,惊诧看着她,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乜在我们西丹话里的意思是,你是谁的意思。”她两眼笑成月牙,给她解释。 “我叫格桑塔娜,你是谁?” 第25章 异族 “……金鳞。” “金铃?你也是在躲追兵吗?” 格桑塔娜性格和她张扬的容貌一般热烈,大概觉得两人互通了名字,关系就不一般了,自然而然地跟她搭起话。 当然,在这个羊圈里,除了她俩,也无人可交谈。 池虞从她的‘也’字里听出了患难与共的感觉。 她轻轻点头。 虽然那几人的目标并不是她,可是她确实也在躲着那几人。 霍惊弦受了重伤,她不能冒险把自己送到他敌人的手里。 格桑塔娜歪头打量她的脸,盯得池虞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时她才又咧嘴一笑,“你们大周也有意跟北狄联姻?” 池虞露出茫色,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阿爸想让我嫁给北狄的合罕,我偷跑出来的。”格桑塔娜吐了吐舌头,“我听说他喜欢大周的女人,就是像你这般皮肤像羊脂一样润,像雪一样白的。” 她欣赏地看着池虞的脸,像是在观赏一朵罕见的花。 “而且你给我的感觉,又格外亲切,大概这就是美色的力量。” -- 第45页 池虞都要觉得遭不住这样□□裸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格桑塔娜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放肆的目光会吓坏内敛的大周人,才收敛了起来又问道:“你是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吗?” 和亲公主怎么可能流落羊圈。 “……当然不是。” 格桑塔娜点头,“那便好,要是大周和北狄关系好了,转过头来就要对付我们西丹了,幸亏你不是和亲公主。” 她拉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庆幸和释然,眼睛还朝着她作怪地眨了一下。 池虞听出了一丝微妙。 “如若我是呢?” 格桑塔娜咧嘴笑了,蜜色的肤色衬得她一口白牙皎洁如瓷,她伸出手指从脖颈处一划,笑眯眯说:“杀了你。” 刚刚还夸她长得美,还亲切。 要杀起来也分外不手软。 池虞咽了咽口水,相信她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连连摇头否认,“我不是公主,更不是来和亲的。” 格桑塔娜弯眉灿笑着说:“美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那边抓羊的北狄汉子很快就一手拎着一只大肥羊走了出去。 羊圈里的羊叫声逐渐激烈,其中夹杂着几声十分惨烈急促的叫声。 两只羊被宰了。 刀斩断骨头的声音透耳而来,池虞脸色随着一声声利落斩下的声音越发苍白。 心中不禁为那两只枉死的小羊感到难过,要不是遇见这几个北狄追兵,它们今日就不会死。 就好比如果不是遇到他们,自己也不会落入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 宰羊的声响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带着浓郁香料的肉香就飘了过来。 池虞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 她闻着烤羊的香味,吸了吸鼻子,又沮丧地抱住肚子。 “你真有意思,刚刚还一脸怜悯和气愤,现在却一副嘴馋的模样。”格桑塔娜托着腮看着她,像在观察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毕竟在这片土地,很难遇到一个落单的大周女人,还是一个精致漂亮又有趣的。 池虞叹了口气,“同情是真的同情,香也是真的香啊……” 格桑塔娜摇晃着自己耳边的孔雀石串垂珠。 她好奇地看着她,“我听说大周的膳食种类特别多,做法也千奇百怪,更有许多残酷的手法。” 言下之意,她为这两只羊散发的怜悯实在有些矫情。 “大概是因为没有亲眼目睹杀戮,所以能心安理得的享受。” 食物还是摆在精美的盘子里更让人食指大动。 如果见过它们垂死挣扎的模样,恐怕就没有那么美味了。 不过池府老夫人信佛向善,所以池家没有那些需要虐杀食材的菜式。 池虞饥肠辘辘,还要在这喷香肉味之中饱受摧残,实在是可怜。 她想起自己路上还捡了一个蘑菇,因为无从判断它的毒性才一直没有下决心吃,她从袖兜里拿了出来,问看起来就很有见识的格桑塔娜:“这个可以吃吗?” 格桑塔娜看了一眼,说:“当然可以吃——” 池虞正欣喜。 格桑塔娜就低声哼了起来:“黄伞伞,红竿竿,吃完一起扔山山,扔山山哭喊喊……”[1] 哼着哼着,她又笑出一口白牙,“我们那儿的曲儿,好听吧?” “……” 手上的蘑菇,黄伞、红竿。 池虞顿时失去了吃蘑菇的勇气。 她把毒蘑菇放在脚边,啪唧一下踩进土里。 反正饿一天,是饿不死人的。 格桑塔娜弯着眼睛笑,一脸坏样,看她实在是饿得可怜了于是说:“我有马奶酒,你要不要?” “不要。” 若不是那只不由自主伸出来的小手,差点都要信了她。 格桑塔娜挑起眉。 “你们大周人都喜欢欲迎还拒,真不诚实。”她耿直点评道,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壶递给她。 “喝吧!这是我家乡最好的酒了,若以后你到西丹来做客,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烤羊,我亲自杀的!” 格桑塔娜的热情好客让流浪孤独的池虞温澜潮生。 “……你若去燕都,我也请你吃最贵的雪炉斋。”池虞顿了一下,又豪迈地说:“我付钱,随便点。” 格桑塔娜顿时两眼发光,但却不是为了美食。 “你是燕都来的?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大周大皇帝给惊弦大哥赐婚了?” 咳咳咳—— 池虞被马奶酒一口呛住,格桑塔娜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 “嘘,小声些。” 池虞掰着她的手,猛点头。 她刚刚摸了地还没洗手! “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格桑塔娜怪罪地瞟她一眼,“喂,你认识吗?” 池虞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她不但认识,她还是本尊呢! “那她……长什么样的?”格桑塔娜坐回原位。 女人了解女人,大部分都是从脸开始。 池虞拿出一块帕子仔细擦了擦脸,抬眸看见格桑塔娜还盯着自己不放,她轻咳一声,含糊道:“生得好看。” “你这太笼统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格桑塔娜撅起嘴,用脚轻轻踢了踢她,“详细点。” “皮肤白,眼睛大,头发又黑又亮,身段中等……”池虞越描述脸皮越厚,干脆破罐子破摔。 -- 第46页 反正只要自己不自曝,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赐婚对象就是自己。 “般般如画、端丽冠绝……” 还没等池虞自夸完,刚刚擦干净的嘴又被利落捂住了。 格桑塔娜凑到她耳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拉起她的手,猫着腰从羊圈地另一头绕到了屋子后面。 她指着一个登梯比划往上。 池虞稍稍犹豫,也有几分好奇,便顺了她的意悄悄爬了上去。 这是供牧羊人休息的草庐,屋顶除了原木就是干燥的茅草,搭得十分粗狂,到处都有支棱起来的草杆。 两人轻手轻脚地趴在了屋顶,微微压下竖起来的草杆,垂眼就能看见下头的情况。 “我们上来做什么?”池虞几乎只有嘴形,没有发出声音。 格桑塔娜大周话确实不错,这也能看懂。 她指了指下面的北狄士兵,轻声道:“我刚刚听见他们说,他找的人是惊弦大哥,我倒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回头我让我大哥砍死他。” 格桑塔娜比划了一个手刀的姿势,恶狠狠一挥。 格桑塔娜所说,有几分道理。 认一认样子,以后冤有头债有主。 池虞一副受教了的模样点了点头。 下面最打眼的一个北狄士兵胡子拉碴的,一张脸上浓黑粗旷的眉毛下,眼睛几乎看不清。 他身形很高,宽肩窄腰,身上背着一把看起来就很沉重的黑色巨弓,腰间还挎着一柄大弯刀。 “……那个是他们的头,你看其他几人的发辫都没有他的长。” 这几个北狄人都是只留一条宽不过一指的发辫在脑后,其余的头发被削成利落的短发。 而被格桑塔娜特意指出来的那人,正是池虞最开始留意到的。 他的发辫直垂到腰上,末尾还系着一枚碧绿的环,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总是与他的弓轻轻相碰。 他们在下面滴里咕噜用北狄话交谈的时候,池虞只能满头雾水地扭头看格桑塔娜,企图获得翻译。 格桑塔娜却耸了耸肩,“我北狄话学得不大好。” 池虞怀疑她只是懒得翻译,苦于没有证据,只好作罢,回头继续盯着下面。 “不过,他们肯定是要去找乾北军的麻烦。” 即便格桑塔娜不说,池虞也早认定霍惊弦受伤与他们有关。 北狄,就是大周北边的祸端。 这时,一名北狄士兵单膝跪地,握住了那个发辫最长的北狄人,握着他的手轻轻靠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这是北狄人的点额礼,一般是仆从对主人会这么做。” 格桑塔娜解释了一句,又说道:“怪了,这个男人是谁?” “怎么说?”池虞问。 “在北狄,寻常的上下级军士是不会行这样的礼。” 格桑塔娜把脑袋往后一缩,才慢吞吞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只有他们的合罕,才是北狄的主人。” 可是北狄的合罕,会出现在这里? 忽然之间,池虞察觉到下面的男人抬起了头。 余光之中她似乎看见一双绿色的眸子,冷冽地朝着她的方向扫来。 第26章 逃脱 那一眼仿佛是猎手锁定猎物般阴鸷森寒。 池虞一下如坠冰窟, 鬓边的冷汗也随之滑了下来。 她往后一缩脖子,横起的圆木会阻挡着两方的视线。 可是下面却……没了动静? 池虞就像北边的傻狍子,偏是那种死到临头还想多看一眼的性子。 于是她壮起胆子, 伸出头再往下偷瞄一眼。 却发现下面根本没人注意到她们,仿佛刚刚那一晃眼只是她自己的臆想出来的画面。 世上有绿眼睛的人虽然少, 可是池虞却并非没有见过。 曾几何时她也在燕都就见过一个异族的奴隶,有着一双让她惊叹的绿色眼睛。 池虞怀着侥幸的心,暗暗呼出一口气。 几名北狄人吃饱喝足骑上马就走了,池虞和格根塔娜在屋顶上耐着性子吹着秋风晒着太阳, 确定北狄人不会杀个回马枪, 她们才又顺着梯子原路爬了下去。 “咳哼!” 脚刚落地,人还没转过身, 身后就传来一声重咳。 池虞扭过头, 一张笑脸就飞扬起来, 快到让人咋舌。 “驼老伯, 好巧, 又见面了!” 其实池虞早就认出他们几人的声音, 可是碍于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况且还是不怎么愉快的收尾, 这才没有贸然求救。 格桑塔娜摇晃着脑袋, 左右看了一眼。 “你们也认识呀!” 听她这口气,池虞才吃惊:“你也认识?” 格桑塔娜笑道:“在通州谁不认识驼老,小时候我阿爸要打我都是驼老罩着的!” 在通州生活的牧民,对于几族的态度没有她想的那么泾渭分明。 虽然是大周人, 但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久了, 就逐渐变成边缘化了,他们既不在乎大周 , 也不排斥西丹和北狄。 驼老伯口里嚼着一根草根,对两人一视同仁的冷漠。 “快走,你们俩被发现了。” “不会吧!我们躲那么好,这也能被看见了?”格桑塔娜露出一副‘我年纪小但是你也不能骗我’的模样。 “其实我也瞧见了。”池虞拉了一下格桑塔娜的胳膊,“那个男人刚刚抬头往上瞄了一眼。” -- 第47页 大概就是那会发现了她们。 池虞和格桑塔娜两人向驼老头借了一匹马。 格桑塔娜仗义,答应陪她一道去找乾北营的下落。 金兰草原上一匹马载着两个少女冲出羊群。 马踏枯草,黄烟尾随。 旷野之上马蹄声无处可藏,起初只有她们这一匹,可渐渐的却多了起来。 格桑塔娜回头看了一眼,“哇,好多北狄人!” “都是追你的?” 格桑塔娜这几日没有招惹北狄人,只当都是池虞惹来的。 池虞不敢回头看,但是也能听出后面纷至沓来声响,铁蹄声砰砰砸在地面上。 至少十匹马以上! 可池虞也委屈,北狄人又不认识她,追她做什么? “……我不知道。” 迎着猎猎狂风开口说话,风就不客气地往喉咙里灌,刚说几个字,口腔里就满是沙土枯草的味道。 池虞觉得座下的老马似乎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与后面追兵的距离也在逐渐拉小。 她甚至都能闻到北狄人身上那股浓烈的兽皮袄子味道。 糟!她要被抓住了! **** 一只满是伤痕的手穿过徐徐升起的熏香,静悄悄地伸进了帷幔。 下一瞬,那个手腕忽然遭到一股大力的钳制,紧接连手带人直接被掀翻甩到对面的博古架上。 哐当一声巨响。 博古架上的竹简不抗冲击,如积雪一样轰然砸下,砸得那人闷哼一声。 霍惊弦撑身而起,急剧喘息,背上的伤口有崩裂的预兆。 门外一人正经过,听见屋中响动,顿时惊呼大叫冲了进来。 “臭小子,老夫不是说不能乱动伤口,这好不容易缝合的,再裂开……” 待他昏花老眼一看屋子内的情况,白神医又急忙刹住脚,步伐未停,脚跟一转,泥鳅一般又往回溜。 “来人啊!——有刺客!” 刺客? 霍惊弦被这两字刺激了一下神经,他一晃脑袋想甩开积压在脑海的昏沉,伸出手挑开垂帘,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黑衣人,眼神惊人寒凉。 那个人惊诧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待看清里面的人并非池家小姐,吃惊之余连忙拔身而起,朝着窗子扑去。 霍惊弦起身想追,可是背后的伤口刹那撕裂一般的剧痛,让他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 池虞院子里的护院小厮一股脑涌了进来,带着棒子、棍子不知所措的挤在了门口往里面看。 霍惊弦正撑着床柱站着,好不容易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 “来人年约二十五六,中等偏瘦,擅用左手,耳旁有一黑痣。” 众人听着他的话,犹在发愣。 半响,才有个机灵的连连点头,“小的记下了。” 这样危机时刻,霍世子竟然还能记下歹人的特征,让人佩服。 “世……公子,您没事吧?” “……这个人是冲着你家小姐来的。 ” 小厮们见他快站不住连忙七脚八手冲上前,扶他原处趴下。 这时候白神医手上抓着一根巴掌长的针灸银针,一副找人拼命的姿态急步闯了进来。 见刺客不知踪迹,他暗暗把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把那银针往发髻上一插,急走到床榻前查看霍惊弦背后的伤。 果然白色的布上已经染红,伤口不出意外地崩裂了。 白神医的心血付诸东流,顿时气地吹胡子瞪眼,“小子,你身体很强健老夫也不得不承认,可是也没得这样糟践的,今天一点伤,明日一点痛,积羽沉舟,以后可是会要命的!” “虽说你伤后吃了药,歪打正着减缓了出血,可是你要知道后来也是老夫花了心血和珍贵药材才……” 白神医的话仿佛在极远的地方,隔着难透声的屏障,虚虚传入他的耳中。 霍惊弦的脑子里仿佛什么都停滞了,唯独有一点疑惑一直徘徊不去。 为什么会有人来袭击池虞? **** 为什么要来抓她? 池虞想不通,也没一个恰当的时机去慢慢想。 驼老头的马又老又怂。 在身后气势凶横的剽悍战马追击下,早已失去了竞速的斗志。 若不是格桑塔娜的马术了得,驱使着老马左右闪躲。 那北狄人的大手恐怕就要将她们一个个提下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并不想伤她们性命,不然只需砍了马,她们还能翻起什么浪? 逆风疾行,风如刀割。 池虞的头发从被吹得乱飞,她的眼睛也被吹得干涩发疼。 但是她不敢闭上眼,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正当她两眼生疼的时候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点。 池虞以为自己眼花,连忙眨了几下,黑点并没有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是一匹黑色骏马,正朝着他们急速行来。 “是翻星!” 池虞大喜,感激大喊,“格桑塔娜,我们有救了!” 格桑塔娜:“翻星?” 不多会,顺风疾驰而来的黑色骏马与两人擦身而过,直冲往后方。 带起一股强烈的气流,气势如虹,像一把黑色的利刃直插身后的追兵马阵。 来不及拔出弯刀的北狄士兵顿时被冲散开去,更有甚者被撞下马背。 -- 第48页 骂骂咧咧,哀嚎一片。 翻星长嘶一声立起半身,随即折返去追池虞,与那老马并驱同行。 格桑塔娜不及多想,先拉住翻星的缰绳跳到马背上,紧跟着伸手一拽,将池虞安置在自己身前。 翻星接了人,也不停歇,四蹄御风一般直往前冲。 后面的北狄人被一匹马戏弄搅和的一团乱,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两人一马已经在远处化作点大。 格桑塔娜扭头朝后,见无人追上来才松了口气。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池虞的兴奋劲过了,又开始担心起来。 “因为我们马快呗!”格桑塔娜大声笑道:“放心!我们不会被抓到的!” 池虞跟着笑了笑,可是心上的石头也没有放下,她觉得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对方追得莫名其妙,放弃得也很突然。 好像逗她们玩似得。 千里良驹也经不住长时间疾行,更何况翻星还带着伤,格桑塔娜是个玩马驯马的老手,一上马其实就察觉到了它的异样。 趁着后边没有追兵,她们就在一棵胖腰细枝的枯黄老树旁停下了。 池虞滑下马背的时候险些崴了脚,格桑塔娜顺手还扶了她一下。 池虞刚道了谢,但是险些再一个趔趄。 因为她听见格桑塔娜说:“这是霍大帅的马吧?” 翻星周体漆黑油亮,只在身躯上长有无数白色圆点,仿佛是夜空上洒满的星子。 她都能想到它的名字出自于哪,定然是那句‘谁把银河彻底倾,倒翻星斗著行明’[1] 更与绯云像是一对相反的长相。 一个是夜空繁星,一个是白昼红云。 格桑塔娜伸手想去摸马的鬃毛,翻星把脖子扭成麻花状避了开去。 这别扭的性子…… “果然是!” 格桑塔娜试探之下,又肯定了几分,然后看着池虞挑起眉。 池虞正想着解释。 格桑塔娜一手叉腰,一手指马,看着她斩钉截铁道,“所以,你其实是霍大帅的——相好? !” 第27章 失眠 霍惊弦一夜未睡。 天亮时分, 他仍在池府。 池虞的屋子,池虞的床榻上。 这一次,他没有和池虞交换。 霍惊弦抬起左手, 手上的阴镯毫无异样,仍然是黑水光润, 圈缠绕的黑色不知名的金属也完好无缺。 霍惊弦对着镯身端详片刻,闭上双眼,长睫投下一片青黑的阴影。 池虞应是无恙。 鸟儿已经在面婉转清啼,房间四周也渐有人语声。 “得报官!” “不能报官!” 四方的院子里, 白神医吹胡子瞪眼和两个小姑娘在争。 “出这么大的事, 都快闹出人命来了!你家小姐到底去哪了?还不快快把人叫回来!” 半月:“小、小姐事情处理完了自会回来!” 新月附和:“自会回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讳莫如深的, 莫非是因为那位公子的缘故?”白神医手捋着胡须, 又意味深长道:“难不成, 他是你家小姐的……萧郎?可以啊!胆子够肥……” 话音落下, 白神医忽然、立刻, 察觉后颈有些嗖嗖凉意, 仿佛被人塞了一捧雪。 “世、公子?!”半月看着他身后的人惊呼。 白神医转身,不由也感慨池三小姐的好眼光, 若是这样的珍玉放在一堆凡珠里, 怎会不引人瞩目。 晨曦的柔光打下屋檐,霍惊弦披着玄黑的袍缓步走出。 他五官生得极为大气,眉如利剑眼似瑞凤,身长健硕, 但不显粗旷笨重, 穿上衣服的时候,那些充满力量的肌肉就很好的掩饰在了华服之下, 一身矜贵不可言说。 有这般长相又如此好体魄的公子,在燕都寥若晨星,难寻其二。 谁能再把他想作土匪之流? 白神医努力眯起眼,想把那双昏花的眼睛往他脸上凑,想看得更清晰一些。 霍惊弦往后避让,声音带着高热后的沙哑,“白神医,你的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啐!臭小子,这么快就忘记是谁救了你,我的药怎么了,我的药好得很!”白神医立刻眉头都要飞起。 他从医几十年,对于自己的医术向来自负。 霍惊弦并非是质疑他的医术,只是就事论事地陈述自己的异常。 “我吃了药,昨夜就未睡着。” 白神医更要跳脚了,再有惜英俊儿郎的心也被他这句显得怪罪于他的话打到九霄云去。 他嚷嚷道:“胡说八道,我给你的药都是加了安神宁息的,是不是你这鬼小子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心神不宁睡不着,还来怪老夫?” 霍惊弦被这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弄得脑袋疼,想抬手揉一揉绷紧的额角,却抬到一半放下了。 如果不是白神医的药,那会不会是池虞做的那什么提气大补丸? 想到这里,他的额角绷地更紧了。 池虞,太能生事了。 以为她会安安分分当空气。 可她偏偏是徐徐而落的春雨,缓缓润湿人发梢。 等回过神来时,才知雨来了。 潜移默化之中,她的影响逐渐在乾北营扩散。 就连一向脾气古怪的聂光都同他提过两次。 -- 第49页 一次是怪他纵容她四下捣乱。 一次是说,小姑娘为讨他欢喜,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霍惊弦没有自恋到会认同池虞是为了讨他喜欢,只怕如果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没有被打已经算是她涵养高了。 白神医骂归骂,到了时间还是尽心尽职地下去熬药了。 别看霍惊弦恢复力惊人,可是对于老大夫来说,他们这样的人就像是燃烧的油灯,为了发光发亮不顾一切地汲取灯油。 耗掉的是自己的生命。 霍惊弦一夜未睡可却还很精神。 半月和新月两人看着他,总是有些胆怯不敢搭话。 霍惊弦知道她们想问什么,便说道:“你家小姐应是无事。” 只不过不知道为何,他们两昨夜都未入睡。 所以才没有互换位置。 霍惊弦回到房中先洗漱了一番,提笔写了一封信,封进竹简后召来池虞院中一个叫丁甲的小厮。 他是专门负责书信的,现在霍惊弦就打着池虞的名头联络自己的人。 丁甲和院子其他人一样,对池虞也是忠心不二。 这倒和池家的家训有关,给与每个主子的奴仆都是知根知底且打小相处的,主子仁善,下面的人尽心侍奉,不敢有二心。 池虞出了如此大的变故,阖院上下却能配合得当,瞒天过海。 这得宜于池虞平日待他们好,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也只盼望自己的小主子能顺利度过难关。 “世子且放心,小人一定办妥!”丁甲正要出去的时候看见一碗药还放在桌案旁。 本着忠仆及时行劝,丁甲当即停下脚步,朝着他拱手。 “世子,请恕小人多嘴,那药似乎都放凉了,白神医交代过得趁热喝。” 霍惊弦目光随之落在那白瓷纹海棠花的药碗上,棕黑的药汁热气散完后便显得死气沉沉。 “知道了。” 他皱着眉心,显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丁甲人已经退到门槛处,却没错过他脸上的这点动容。 咦,原来世子是怕喝药?! 霍惊弦没承想,这个小厮也如此耿直,居然敢当面直言,看样子,池虞是对下面的人太过纵容。 丁甲那是口随心动,一不小心就嘴快,他自己也吃惊,眼睛一下睁大,然后伸手不轻不重拍了拍自己的嘴,“世子怎么会怕喝药呢!我家小姐都不怕,哈哈哈哈,我家小姐喝药都跟喝白水一样眼睛都不眨的。” 霍惊弦端起药碗,轻微摇晃了一下,药汁熬得浓,就跟在晃米糊一般。 “你家小姐身子不好?经常喝药?” 丁甲收回落在门槛的后脚跟,连声否认道:“不是的,我家小姐身子很好,就是儿时走丢过一回,这才落下的了一些隐疾。” “隐疾?” 丁甲感觉自己越解释越抹黑,自己为何如此嘴笨! “不是、不是的,其实也算不上疾,就是身边没熟知之人的时候容易喘不上气,严重点会昏厥。”他又提高了一点音量,“啊,只要身边有人随侍,就一点事都没有,听小姐说在通州也一直有人跟着,所以不会有事。” 霍惊弦从不知道,池虞还有这样的毛病。 让人跟随,也是怕她闯祸出事。 “……世子,是有什么不对吗?”丁甲看着霍惊弦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跟着心惊胆战。 呸,他长这嘴做什么!尽给小姐抹黑了! 霍惊弦回过神,手上的药汁都倾斜出了一些,苦味直往他鼻腔里钻。 他眉心紧蹙,“无事,你先去吧,等午后把大家伙招起来,我有事交代。” 丁甲出去后,霍惊弦看着药碗里的倒影,陷入了沉思。 **** 溪水倒映出碧蓝的天穹和一张昳丽的脸。 池虞的鬓发和睫毛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 在寒凉的溪水刺激之下,她浑噩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些许。 头一回枕天席地,她一宿未睡。 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因此,她没能回燕都去。 她对着溪水洗漱,把原本的束发拆散开,正在编发辫,黑亮的长发像上好的绸缎,光泽在上面流动,像流淌的水摇曳着天光。 格桑塔娜侧首看美人临水编发,玉笋一样的手指拨弄着乌黑的发丝,头顶是湛蓝的天,身下是金灿的草野,美的像仙境。 “你们的头发养的真好,比我们养的马都油光。” 虽然相处不久,但是池虞已经被她用各种动植物比过,心中早已经起不了什么波澜。 西丹人的赞美就像是草地里跑不完的羊群,源源不断。 池虞已经编好了一侧,逐渐熟练,另一边就快了许多,她说:“在燕都,女孩子头发很宝贵的,祖母常说,头发是象征家族的荣耀,是受之于父母,需要视之以性命。” 格桑塔娜咂舌,用拇指反指着自己道:“在我们西丹,能自己杀羊的孩子就能给自己做主,别说割一截头发,就是剃光也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在燕都割自己头发就相当于与家族割裂,是会被千夫所指。” “啧,你们大周人规矩就是多。” 池虞从溪边站起,转头看见格桑塔娜正围着翻星打转。 “它怎么了” 格桑塔娜背着手弯着腰,隔空在视察它后腿处的伤,因为翻星的性子烈,除了霍惊弦旁人触碰一下就炸毛尥蹶子。 -- 第50页 “它受过伤……” 忽然格桑塔娜迎着光眯起眼,“慢着,这不是你骑出来的马吗?你不知道它受了伤?” 她怀疑这马是被偷出来的。 池虞哑口。 她当真没有注意过。 格桑塔娜对着池虞这张无辜至极的脸挑不出毛病,又想起翻星的坏脾气,这可能便被她自己给推翻了。 它这暴脾气,谁敢偷它? “不过,它已经上过药了,还是很好的金疮药,这么大的伤口都没有恶化,跑个几十里、几百里都不会成问题。” 金创药? 池虞忽然怔住了。 是了,霍惊弦待过的那个石穴里,只有一个空药瓶。 如果他把药都给了翻星,那自己呢? 他的伤只重不轻…… 池虞手指摸着腕上的玉镯,心情第一次因为霍惊弦复杂了起来。 第28章 保护 对不起。 勿惧。 池虞想到袖子里的血书, 心忽然有些涩,有些胀。 霍惊弦究竟遭遇了什么,她无从得知。 但是, 他受着如此重伤,一人在荒僻的石穴里, 却还要考虑她。 他给翻星治伤,是为了留下给她 。 他自己则忍着伤痛扛过漫漫长夜,甚至一度在濒死的边缘。 如今这样的局面,池虞怪他, 将他视为罪魁祸首。 可是真的错在他吗? 错在这离奇的变故, 错在这莫名其妙的阴阳镯,让他们都身不由己。 霍惊弦为将为帅。 他是通州的铁壁铜墙。 多少人指望着他来保护, 他是万万不能死。 可是如今, 他甚至把自己的安危放在了她的安危之下, 他把存活机会让给了她。 池虞心里难受, 虽然她出身尊贵, 打小奴仆环侍, 可是她也从未觉得谁的命是轻,谁的命是重。 更没有想过被人拿来一命换一命。 霍惊弦太狂, 真当老天不敢收他? 她若是他的妻, 肯定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妻? 池虞倏然回过神,脸开始发烫。 她肯定饿昏头了,怎么能有这样危险的想法! 池虞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清醒点,万不能被这小情小惠触动了底线。 一阵北风吹来, 鬓角的碎发轻拂, 池虞看向被白云遮去的太阳,愁肠百结。 格桑塔娜爬上树, 手作一个拱状搭在自己的眉骨上,眺望远方。 金兰草原地势跌宕,起起伏伏的草海让视线不能一眼望尽。 “西边有一群马队过来了!”格桑塔娜顺着树干往下滑了一会,矫健地往地面一跳。 池虞回过神,连忙朝着翻星的方向冲去:“那我们快跑!” 她现在犹如惊弓之鸟,早已经被锤炼地反应奇快。 翻星四蹄在地,感知远比她们还早,正不安地尥蹶子,池虞怕它又一溜烟儿跑了,眼明手快拉住它的缰绳,正想去招呼格桑塔娜之时却看见小溪那端也黄烟滚滚。 她险些哭出来:“不成,这边也有人过来了!” 格桑塔娜扭头一看,还真是。 她们俩现在就被一前一后包抄着,竟无处可逃了。 **** 深秋时分,太阳已失去仲夏时的威力,照在人身上就仿佛只是加了一层带着余温的薄纱。 院子里的梅树枝桠舒展,将阴影打在檐下坐着的男人身上。 霍惊弦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削着一块木头,雏型微显,依稀是一把剑。 丁甲等人颤巍巍地扎着马步,在微凉的秋风里抖得像被狂风吹过的枯叶。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迷茫和无措,竟无一人能反应过来,事情究竟是如何急转突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们被当作了兵,被霍世子操练了起来。 天气已经寒凉,霍惊弦却大剌剌坐在了石阶之上,两腿一屈一伸,姿态十分自在,端看他这副模样,谁能想到他身上的伤险些要了他的命。 定北王霍家一脉相承的就是筋骨强劲,天赋异禀。 白神医也没见过这样让他打脸的病患,前一天还趴在床上被他痛骂不爱惜身体,后一日就自在地在他面前展示他身体强健非比常人。 他挺闹心的。 虽然闹心,可是还是要挽尊一把,于是他端着一日三餐不能落下的药缓步朝着他走去。 “该喝药了。”十分称职地当个讨人嫌的老大夫。 霍惊弦头没抬,眉头先皱了起来。 白神医自以为摸准他的软肋,开口就道:“不吃药,你这个伤没有半个月好不起来,一直趴着睡容易变丑,变丑了池三小姐恐怕就不会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碗就被劈夺了过去。 霍惊弦抬头,脸色难看,“休要胡说八道,我和池虞……” “我懂!我懂!”白神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可声张,不可外传,你放心好了,老夫嘴巴很严的。” 保证了一通,白神医捂着嘴一溜烟儿跑了。 霍惊弦沉着眸看着药碗里的浓汁半响,一抬眸,却撞见八个小厮十六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他手中的药,顿时变得更烫手。 丁甲嘴巴嚅动了几下,似乎就想要开口。 霍惊弦不给他机会,闷头一股脑喝下了苦到心颤的药,他一抹嘴,对着看他热闹都忘记抖腿的小厮们,挑眉道:“你们每日先扎马步两柱香,往后再增。” -- 第51页 几人的脑子也不笨,活络地转了转,好在这位世子爷也不是天天都在这里看杵着的,苦一天歇一天还是能勉强撑着。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鼓励。 “至于我不在的时候——”霍惊弦拖长了语调,直把几人的目光都调动,又回落在他身上,他才说道:“我已经物色好了一人,届时就由他来看着你们,还能教你们些粗浅入门的拳脚功夫。“ 八人听到这,顿时都跟泄了气的鱼鳔,一下皱巴巴地往泥土地上一瘫。 “啊啊啊啊啊——世子饶命!” 霍惊弦朝着他们翻过药碗,说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昨日若帐中不是我,你们的主子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众人都低下了头。 确实,那个情况之下,如果屋子里的不是霍惊弦,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霍惊弦看他们脸色皆变得羞愧难当。 会有挫败感是好事,说明他们还会有前进的动力,他环顾他们,然后说道:“待你们主子回来时,四人分两队,轮班巡视看守四周。” 虽然他们现在都不顶用,可是霍惊弦手下的兵也不是谁天生就有用。 假以时日,他还能再送池虞一把刀。 八个新兵蛋子挤眉弄眼,阿哟哎哟地撑着腿、敲着屁股从地上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今天将是他们苦日子的开端,这样的身体摧残恐怕会伴随他们很长的一段日子。 霍惊弦也从石阶上缓缓起身,不过他动作稍慢,似乎背后的伤仍牵制着他的动作。 这时候垂花门外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阿虞,你在不在!”片刻后,那声音怒道:“怎么回事!这院子里的人呢!” “大人息怒息怒,或许小姐另有要事……”另有一人人连忙宽慰。 原本的门房一拐一拐地跑去门边,霍惊弦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但是听见外头的人称呼他为‘大人’本来要转入正屋的脚步转了一个方向,跟着往门房而去。 门房的小厮正摸到门边,收起脸上狰狞的痛色扬起笑脸拉开门拴,行礼就道:“大……” 低头时,眼角余光看见一双熟悉的黑靴在门后面,那两个字就被他惊恐的生生拖长一倍。 “……啊——人” 池尚书当即呵斥道:“连话都说不清了!把你舌头捋直了回话,你家小姐呢?!” 伍思忽然想起,池尚书究是为何来兴师问罪的。 顿时脑袋上冷汗直冒。 池尚书看见他回答不上来,怒气冲冲,直往里抬脚就走。 伍思大惊,一边闪身到霍惊弦一侧一边连忙告罪,“大人息怒息怒,我家小姐不在府中,实乃有……” 好在半月和新月两人迎了上来及时给他解围。 半月说道:“大人恕罪,小姐今日不在院中。” 池尚书见自家女儿身边的贴身婢女,语气稍好一些,可是面容依然铁青。 “她今日不好好在府中呆着,又去了哪里?不知道今日是她妹妹的生辰?”池尚书眼睛还在往正房处瞟,显然有些怀疑池虞是故意闭门不出。 “小姐是得了夫人的消息,正亲自去打听去了。”半月再屈膝,头微底,声音不高,可是话里透出的意思还是让一身怒气的池尚书仿佛当头浇了一盆雪水。 半月口中的夫人,是池虞的亲生母亲,也是池尚书的发妻。 一个来也神秘,去也洒脱的奇女子。 五年前池尚书只当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与一位官家小姐目成心许,还没等他絮絮图之就被尚书夫人识破。 秋草人情,世间感情变幻莫测,本就难以捉摸。 尚书夫人爱憎分明,连女儿都不要了,从此消失在人海。 一年后,池尚书的二女儿呱呱坠地,池府便又有了一位新夫人。 池虞也同她爹逐渐生分起来,好在池老夫人怜惜她,给了她更多的殊荣和宠爱,甚至将池府的中馈一步步交到她手里。 她在父亲这里失去的,池老夫人一一替她在她处寻了回来。 可唯独,她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下落,心里总感觉被掰了一个角,再也不完整了。 池尚书心中有愧,可是也不愿意在女儿这里服软。 听闻这个理由,他便狠狠一甩袖子,背在身后。 “胡闹!她如今越发没有规矩!让她回来立即来找我!” 一句话,全是重音,宣告着池尚书殆尽的忍耐。 半月和新月不敢与池尚书正面叫板,但是自家小姐的脾气,去不去…… 不好说。 她们齐齐再拜。 池尚书就带着隐怒,再一甩袖子离开了。 自始至终,霍惊弦都把自己的位置站得极妙,池尚书都未发现这院子里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 霍惊弦眯着眼。 这就是池虞的父亲,掐住他乾北军钱粮命脉的户部尚书大人。 第29章 婚书 跑无可跑, 无需再跑。 池虞牵着翻星,有一种死到临头却洒脱的感觉。 她站在中央,左右张望, 甚至还暗暗在比较两边的行军速度,是哪边能疾足先得呢? 两边人马带着震天响动, 卷着浓烟狂尘朝着她们的方向靠拢,但都不约而同在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勒马停下。 -- 第52页 马嘶鸣的声音络绎不绝,但是却无一人出声。 这个距离虽然不能看清双方的样貌,但足以看出对方服饰和佩刀的形制。 非我同类。 噌噌噌—— 拔刀声刺耳, 络绎不绝。 池虞却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狂摇起胳膊, 欣喜大喊道:“挞雷!是我!” 隔着溪水,挞雷努力一眯眼, 终于看清那个扎着两个大辫子的, 傻憨憨一样朝自己摇手的少女。 可不就是池三小姐吗?! 挞雷顿时欣喜若狂, 比他射箭十发九中都要来得开心, 一甩马鞭纵马踏过溪流。 “嘿!小姐!” 池虞本着格桑塔娜已经算是共患难的朋友, 就想拉起她往自己阵地跑, 可是却没能拽动,她不明就里转头。 “格桑塔娜, 你不跟我走吗?” 另一边骑着棕马的异族中年人叽里呱啦一大段话砸了过来。 池虞听不懂, 但是也能感觉对方很凶,就像她一贯对这些西北民族的印象。 野蛮、凶残。 杀人不眨眼。 格桑塔娜把手肘从池虞掌心抽了出来,偏头对她抱歉道:“金铃,我阿爸来接我了, 不能陪你了。” 阿爸? 池虞抬眼打量着那个骑在马上, 脸色赤红、一头黑卷毛的异族中年人。 观察半响,格桑塔娜除了和他发饰上都串着同样款式颜色的珠子之外竟都找不到相同之处。 西丹的男人和女人无论长相或是身型都相差悬殊。 “不过既然乾北军的人来了, 想必你也不会害怕了吧?”她歪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挞雷,语气轻快却又难掩失落,“看来你还是挺受宠的,连参将都亲自来找你。” 宠不宠不好说,丢了她,他们确实麻烦很大。 格桑塔娜朝着她阿爸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忽然转头对她一眨眼,用大周话道:“别担心,我过几天再偷跑出来找你玩啊!” “还不给老子滚回来,你以为老子听不懂大周话吗!” 这一声吼,池虞和格桑塔娜齐齐吓了一跳,闭上眼缩起了脖子,连动作都是同步的。 不过须臾,池虞又悄然睁开一眼对格桑塔娜也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像是一个无声地邀请。 一言为定。 “喂,那边的姑娘!” 池虞忽然被叫到,刚抬起头,就见一个刀隔空指着自己鼻尖方向,格桑塔娜的阿爸骑着马往前踏了几步,“你是什么人?” 挞雷纵马几步就到了池虞身后,他的手指上滑,虚握在刀柄之上,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胡子拉碴的脸上威慑十足。 格桑塔娜也往左边小跨一步,挡在池虞面前,用西丹话与她阿爸交流。 池虞如坠雾中,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惴惴不安回头看了眼挞雷。 “没事没事,都是误会。”格桑塔娜对着挞雷压了一下手,示意他可以不必紧张,又对池虞笑道:“我阿爸以为你是西丹人,还问你为何和大周人在一块。” 池虞两手握着自己胸前两个的发辫,或许是这个发型衬得她像个西丹人? 西丹人逐一后退,直到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挞雷带着绯云,池虞松了口气,总算不必再哄着翻星的怪脾气。 她高傲地骑上了被她‘折服’了的白马,昂着下巴看着翻星。 瞧瞧!谁还稀罕求你。 下一刻她就傲不起来。 绯云这个没骨气的舔马对翻星格外亲昵,翻星跑哪,它跟哪。 整得她是跑快跑慢还全看翻星的心情。 池虞抖了抖形同虚设的缰绳,转头看着落自己半个身位的挞雷小声问道:“挞雷,这次出了什么事吗?世子怎么一个人落难了?” “咱们被人算计了,操他娘的老匹夫,这么快就按耐不住了!”挞雷也是心直口快,没有想过隐瞒什么。 池虞还想细问。 “参将,我们不是要去找将军吗?”一个骑兵快马往上,与挞雷并驾的时候抱拳发问,同时还很不解得看了眼池虞。 想不懂这位小姐怎么做到神出鬼没? 挞雷呆了呆,一时忘记这回事。 在他看来找到池虞等同于找到了将军,可是其余不知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忘记了此行的正事,像一个见美色就迷晕头的混账一样。 将军还没找到,他就带人回去了? 挞雷朝后摆了摆手,交代道:“你们四小队再分头找寻,西丹人既然也出现在此,切不可跑远,傍晚前无论找没找到,都回营复命,不可有误!” “是!” 挞雷带着池虞领着剩余的五十来人往乾北营方向。 不疾不徐赶在午膳前回到了营地。 * 池虞刚端起碗饮了一口热粥,门帘就被人哗啦一下掀了起来。 冯铮风尘仆仆领着十来个将领大步进来。 池虞连忙咕咚吞下粥,一双眼惊疑莫名看着他们。 “池小姐,我家世子怎么样了?!” 池虞知道他们这一两天寻不着霍惊弦想必早已急疯,个个衣衫凌乱,两眼充满血丝,比流浪在外的她还饱受摧残和折磨。 她亮起手里的阳镯展示给众人,宽慰道:“诸位放心,虽然世子伤势颇重可是正巧我院中有一名神医坐镇,相信定能助世子逢凶化吉,而且你们瞧这阳镯并没打开,说明世子还活着。” -- 第53页 “太好了,吓死老子了。” “将军没事、没事就好!该死的北狄,等将军回来把他们一锅端了!呜……”大胡子的将领说着居然还哽咽起来。 十几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说不吓人那是假的。 池虞赶紧端起碗,连连喝下几口肉糜粥压惊。 看着他们哭,她也差点跟着哭了! 霍惊弦往后还要遇到这类事,她想想都觉得口里的粥开始发苦了! **** 像是习惯了池虞病一日好一日,所以今日趁着她‘病好’而前来找她的人格外多。 半月起初还能带着笑脸,后来麻木了,就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门神,拦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她所能拦下的都是老老实实敲院门的。 还有一位不走寻常路的年轻人她还没瞧见,人就已经踩着池虞院墙上的青瓦轻飘飘落了地。 霍惊弦正在树下坐着,手里摊着一封鎏金印花的帖子在看。 来人直奔他而来,冲他单膝跪地行礼。 “世子!” 霍惊弦合拢手中的邀帖,看向跪地的蓝衣青年,“关律,召你前来有三件事需要你办。” “一,我要你命人去暗查裘城的城守的背景。是何人派至裘城,背后又与何人有关系。” “二,我要你暗中保护池三小姐。” “三,池小姐院中的小厮从今天起由你来练,一个月后我要他们能派上用场。” 关律抬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仔细看还有些促狭的意味。 “世子是要属下保护世子妃吗?” 他特意强调‘世子妃’,似乎在向霍惊弦要一个肯定。 接纳王妃给他定下的世子妃,从此他们便会以保护主子的姿态誓死保护池三小姐。 霍惊弦幽黑的眸子慢慢凝起,“关律,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前话这么多?” 关律搔了搔头。 “世子你不在,王妃娘娘每日总要找人说说话……” 关律本生也不同与乾北军出生的那些暗卫,他天生就有些油腔滑调,人也活泼,王府里的奴仆平日里都喜欢跟他说一两句。 谁叫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可是霍惊弦只注意到他有一张讨人厌的嘴。 关律又提起嗓音委屈道:“世子,我们鹰卫世代只保护霍家人!” “她现在就是名义上的霍家人。”霍惊弦睨着他,“怎么,婚书王妃没给你过目吗?” 他板起脸,肃然道:“是!属下领命!” 晚霞的余光慢慢平齐院墙,撒金一样镀在两人身上。 霍惊弦被金光勾勒出身形,他的面容逆着光,神色让人更加看不清、看不明。 “……我娘那边可有异样?” “并无,属下等人谨遵王爷命令,誓死保护王妃安危。”关律说完,声音微顿。 他悄然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一别多年,从张扬五陵少年变成如今内敛寒芒的将领大帅。 年少时的霍惊弦和燕都里的纨绔也并无多大的差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闯祸惹事也无一落下。 可后来一桩接着又一桩的事彻底把他的傲任性敲了个粉碎,也把他的骄傲全埋在了那些森森白骨之下。 是边陲的寒风烈阳重塑了他如今的钢骨铁躯,柔情和软弱都是他最先舍去的东西。 关律看着他,却不死心想替王妃一问:“世子,您回到燕都的事,王妃尚不知晓,是否安排与王妃见上一面?” 霍惊弦垂目看着手中的邀贴,里面的字迹熟悉,他闭上眼就能想起幼时娘教他提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景象。 但是那些是属于霍如玉的,却不属于现在霍惊弦的。 “不必。”霍惊弦站起身,又补充道,不知道是在说服关律还是在说服自己,“不必告诉王妃,免旁生枝节。” 关律应了一声。 几个小厮慢腾腾走上前来,对霍惊弦行礼拜道:“见过世子。” 关律转过身,先留神几人的瘦腿,然后才看着他们视死如归、隐忍负重的脸。 他侧头对着霍惊弦小声道:“世子,这些人都没有练过耶。” “不然我为何要给你一个月?” 话是这么说,但是关律的脸很快就和那几个小厮一起沦为视死如归、隐忍负重的模样。 站在一块,都不显得他有多突兀。 “这位关律以后就是你们的师父,需要如何做,但听他的吩咐,不过除了训练,其余事情也不必理会他。” 霍惊弦知道他虽有能力,但也事多,所以多提醒了一句。 关律张了张口,委屈地看了一眼霍惊弦,可是知道他家世子如今是铁石心肠,就老实闭上。 “关师父好。”小厮们顶着菜色的脸转身对关律行礼。 关律欸欸了两声,连忙把头几个扶起来,嘴里喊着不敢当,都是给主子办事云云。 霍惊弦拾阶而上,把他们的吵闹都留在院中。 第30章 纨绔 “今天先绕院跑五十圈!” “是!关师父!” 清晨池虞被惊醒时以为自己还在乾北大营。 却见头顶的床幔是如此眼熟, 分明是她的闺房。 不过床帏之间不再是她熟悉的熏香,而是血腥味夹杂着浓重的药味。 这两种味道强烈交织,让人生出恶心的感觉。 -- 第54页 她才闻了一口就忍不住手捂住鼻子, 掀开被褥自个下床去。 笃笃两声响,房门外传来大月的声音。 “小姐?” 池虞朝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大月,快进来。” 门没有落锁,大月手端着洗漱的盆,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跟前, “小姐, 您没事吧?” “我能有多大事呀,你瞧, 好当当的呢!”池虞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圈。 事后连她自己都要庆幸自己命大, 那边境地之下还能全须全尾, 毫发无伤。 池虞一圈转毕, 站定在她面前问道:“……霍世子, 他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转危为安了, 幸好白神医在此,及时施救。”大月忍不住想跟池虞多说两句, “况且世子身子骨好, 第二日就已经下床可以走动了,只是提拿重物还要多些时日。” “小姐,你就不用再担心世子了。” “我就随便问问,也没有担心。”池虞摸了摸耳朵转过身在妆奁里的铜镜中打量着自己的脸。 “对了, 我昨日一整日不在, 可有人来找?” 大月转身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把昨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最重要的当属有人偷摸进她的屋中, 图谋不轨。 虽说好在屋子里的人是霍惊弦,没有出什么大事,可是这件事传递出来的信息却不那么简单。 “有人要对付我?”池虞回头,不可置信。 大月点头。 ”这事,世子说由小姐您来定夺,是否报官,是否让大人、老夫人知晓?” 听到这,池虞更惊诧,“府中的人还不知道此事?” “咱们院子偏,那会也没有闹出很大的动静,应是没人注意到。” 池虞住的地方是她自己选的,偏僻安静还有个后门临着街,她出入也便捷,可没到现在却给宵小之徒行了个方便。 池虞低头,想了片刻。 “世子可有派人去查是何人所为?” “世子说会派人去查,但是希望不大。”大月拧好湿帕侯在一旁,“小姐,我们是不是也要派人去查一查。” “我们的人哪能干这事,世子既然有安排,我们就自己院中小心防备。” “世子也是这样考虑的,所以他找来一个人,说是一个月给小姐训出合格的护卫……” “训练谁?”池虞刚伸手泼了自己一脸的水,就带着一脸水珠懵然抬起头。 “就……丁甲他们呀,都是小姐院中的人……” 池虞:……? 池虞洗漱完带着大月出了门,正对着她的那片花池被铲了一个齐平。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的花花草草就看见另一番景象。 一溜穿着短褐武服的小厮在院子里跑得面色赤红,一会仰天呲牙,一会低头挤泪。 仿佛脸上的力气都要使到那逐渐沉重的双腿上。 啪!—— 池虞也随着那落下的木杆闭上了眼。 “哎哟!” “太慢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你们小姐没给你们吃饱饭吗?跑这么慢是前面有屎还是扯着蛋了?” 池虞用眼神问大月。 这谁? “这是世子找来替小姐训护卫的,叫关律。” 隔着花池对面的关律一抬眼,石阶之上一抹惊鸿丽影就印入眼帘。 他把手中的杆子往旁边一扔,飞快拍了拍手掌,疾步走上来。 单膝一跪,抱拳道:“关律见过池三小姐!” “小、小姐、呼呼,小姐安康……”小厮们好不容易寻到休息的正当理由,不约而同跪了一片在她跟前。 池虞刚把眼转过去,就看见一双双饱含热泪,委屈又隐忍的眼睛。 齐齐把她当作救命稻草望着。 早年池虞在池尚书处失了宠,一些不安分的就想尽办法往外爬,池虞也不在乎,更是趁机把那些居心不良的都放出去,至于留下来的,她也曾许诺有她一日,便会照拂一天。 池虞没让起,关律也沉得住气。 他虽然得了世子的令,可是这里毕竟不是定北王府也不是乾北营。 这里还是池三小姐做主。 “关公子……” “池三小姐,叫在下小关或者关律就行。”关律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池虞看着他一张二十好几的脸,怎么也叫不出小关两字来,顿了一下,“关律,你们要动我的人,是否先跟我打声招呼?” 池虞双手交握在身前,一袭水烟纱华贵逼人。 “这是自然,世子说交代都在书信里,小姐一看便知。”关律动作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仿佛早有预料她会问责。 大月下台阶帮池虞拿了上来。 池虞展开一看,差点气得仰跌。 上面冷冰冰写着一行字:院中护卫无一能用,一月后若不成,为保你我安全,尽数换掉。——霍字 这公事公办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下属在交代庶务。 转念间,池虞又蹙起了眉。 他这般的态度才应是正常的,他本就不想成亲,对她冷淡疏离又有何不对。 而自己这还期待着什么的态度才是大大的反常。 期待什么?期待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什么人吗…… 池虞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指关节一用力,那张纸就被池虞掐出一条折横。 -- 第55页 池虞把心底对他生出的一丝好感连忙扫到九霄云外。 * 池虞手扶着帷帽带着大月在小二殷切地招呼下往雪炉斋二楼行去。 雪炉斋是一间四方的酒楼,中庭为两层通高的大厅,两旁的楼梯通往二楼雅间。 陶巧薇与她约在此相见。 池虞赴约之时已经华灯初上,大厅里早已宾客满盈。 喝到兴头上的人将一阵一阵的喧哗热浪声冲向屋梁。 “定北世子就是那狗屁!” 池虞脚步一顿,停在了台阶上。 她偏过头,挑开垂幕的一角,让眼前的视线清晰。 闹哄哄的大厅里坐着三四桌世家子,池虞环视一圈,已经看了个眼熟。 都是些纨绔子弟,喝高了就胡天海地一通乱喊。 “康公子,我可还记得世子走之前还打掉你几颗牙!”世家子也并非谁都捧着康叙的脚,早有人在醉醺醺之下忘乎所以,不嫌乱地嚷了起来。 身穿宝蓝常服的公子手指勾着长颈酒壶,跌跌撞撞往那奚落他的灰衣公子方向蹒跚两步,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放你娘的狗屁,霍惊弦算老几啊!他给本公子提鞋都不配,我、我老爹可是把着乾北军的七寸,叫、叫他往东就要往东,叫他向北、北就向北——” “他、他不过就是个牧羊狗,能叫几声就以为自己是狼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哄堂大笑。 灰衣公子笑得格外大声,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 蓝衣公子昂头又喝下一口酒,一抹嘴,手指摇摇晃晃指着他鼻尖道:“你、你且等着!不出一个月,我要他跪下、跪下!” “跪下给你吊唁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仿佛一捧冷泉,泼地诸位公子一个激灵,酒都醒几分。 他们扭头看向楼梯处。 头戴着帷帽的少女一手撩起帷幕,朝他们冷冷扫来。 “我道是谁,这不是我们定北世子的世子妃吗?”有人认出了池虞,不嫌乱地又拉住蓝衣公子的衣袖。 “康公子你瞧,你都把池三小姐惹恼了,还不快快给未来的世子妃赔礼道歉!” “什、什么世子妃。”康公子转了一圈,才在周围看热闹的公子指点之下抬起了头。 他歪头眯起眼,定睛看了站在上方的少女半响,话还没吐出来先打了一个酒嗝,“倒、倒还是个美人,可惜选、选了乾、乾北军!” 周围的人又大笑,仿佛知道这位康公子天生和乾北军不和。 他把眼神落下,咧嘴对着旁边骂道:“乾、乾北军都是龟孙子、吃里扒外的东西!养、养不熟的白养狼!” 池虞打量着他虚浮的脚和浮肿苍白的脸,不必靠近都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酒臭味,她皱了皱鼻子,嫌恶道:“看你这幅尊荣,就是选乾北军也不会选你。” “你说什么?!” 池虞挑了挑眉,“我说就是选乾北……” 话音未完,池虞就见眼前有一物飞速袭来。 在空中啪地一声,忽然又转了方向。 池虞惊魂未定,看见刚刚还在康叙手指间勾着的酒壶在粉金海棠花地砖上砸了个粉碎。 “小姐,你无事吧?”大月也没突发变故吓懵一瞬这会反应过来连忙紧张拉住她。 “吵不赢,就袭击,狗都比你厉害。”池虞怒了,居然冲着她的脸扔。 康公子见没能砸中,睁着眼左顾右看,四周的公子怕他真给砸伤定北世子妃,连忙把他触手可及范围内的酒盏壶瓶都扒拉进自己臂弯里护着,不让他够着。 毕竟他们的脑子还没被酒冲走,这定北世子虽然鞭长莫及,但是户部尚书管着大周钱粮,各官吏衙司的命脉也是掐在人老爹手里。 “来人,给我抓住她!”康叙摸不着东西,顿时大怒,双手振袖一呼。 几个奴役打扮的人应声出列,正要朝着楼梯方向。 “康公子,池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 一身素雅大袖云纱的女子迤迤然扶着木栏往下走来,她一出现,四周一下就静了。 “你要动她?” “陶巧薇!”康叙两眼通红,自从那个婀娜身影走到了烛光灯火之下后,再也没法把眼神移开。 “陶姐姐……” 陶巧薇把手搭在池虞的小臂上,稍稍往下一摁,示意她稍安勿躁。 “三妹妹,我们走。” 池虞点了点头,放下帷帽跟上陶巧薇的步子,往二楼而去。 小二连忙后退,贴着身后的木栏,给两位燕都贵女让开道。 “池三小姐!劝你一声还是离乾北军远些!免得不日落得和陶巧薇一个下场!”康叙挥着手,声音掷地有声。 池虞步伐再次一顿,帽帷下垂着的银铃随着她转头的动作一声脆响。 陶巧薇的下场…… 心上人战死沙场? 第31章 遇劫 几盏茶的时间后, 池虞带着一封信从后院偏门离开雪炉斋,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侧巷处。 池家的马车正停在此。 大月搀着池虞上车,池虞忽然扭头看了眼身后。 昏暗的光线只点亮了几个纸窗, 高底的院墙黑漆漆的,一只猫闪着幽亮的眼睛跃上墙沿。 “小姐, 怎么了?” “刚刚好像有人盯着我。” -- 第56页 说完,她又抬指揉了一下紧绷的太阳穴,“可能是我多心了。” 今天她看了成堆的账簿,脑子发胀, 喝了几盏茶也不见清醒。 马车行驶在街巷里, 车轱辘碾在青石板上,发出断续的声响, 不疾不徐地往池府而去。 池虞拿出陶巧薇给的信, 信封上‘赐威将军聂光亲启’几个字映入眼帘。 “没想到陶小姐避世的缘由这样复杂。” 大月在茶室伺候左右, 陶巧薇也并无避讳, 将她与乾北军一个无名小卒因缘后果平淡述出。 一位世家贵女, 从小奴仆环侍, 锦衣玉食竟然会恋上一名籍籍无名之辈,怎能不叫家族震怒。 “人或许有尊卑, 可是喜欢没有, 有的人就是有着滔天的权势也让人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固然普通可是却自有他吸引人之处。” 大月想起在雪炉斋醉醺醺的康大公子,莫名有些认同她家小姐这句话了。 若是让她选,一个脾气暴躁又恃强凌弱的纨绔和一个待人真诚, 细心温柔的踏实人。 若不用考虑家族, 她怕是也是会选后者。 “小姐,那你会喜欢怎样的人?”大月略显紧张地瞅着她。 生怕她也会一个不留神就撕毁婚约跟一个陌生男人跑了。 池虞一怔。 反思起自己对这桩婚约的态度, 她承认自己起初也是别有用心,她把它当做摆脱束缚的跳板,谁知道没跳起来反而被埋坑里。 她排斥世家和皇家,只因她不喜欢世家的腐朽和皇家的沉重,她并没有考虑过那个人她喜不喜欢。 就比如霍惊弦。 她不喜欢的是他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是他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可是喜欢吗?她自己也茫然无知。 “大概和陶姐姐说的那样,不到喜欢来临的一刻,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人。”池虞弯眼浅笑,“不过我到时候一定会比陶姐姐更勇敢一些。” “小姐的性子像夫人。”大月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熟知的人都知道她和池老夫人轻时性子像又不尽然,也许外面披着一张温顺矜持的皮,里面却仿佛天生有一根反骨。 或许也像她娘那般,爱恨分明。 爱的时候飞蛾扑火,不爱的时候抽身断情。 她抛弃池府的荣华富贵是如斯果断,就连……女儿都不要了。 池虞低头看着自己柔软的手掌,一晃五,她都似乎快要记不清她娘的面容音色了。 “小姐,你下次回来还是去见见大人吧,不论小姐以后去到哪里,池家才是你的保障啊!”大月担心池虞真的和陶巧薇一样将来和家族决裂。 池虞闭着眼将身子倒向身后松软的引枕。 “等岁末他忙些的时候吧,他现在太闲了,指不准又要训我一两个时辰,你也知道我现在每日都安排地紧,实在分不出那么多时间。” 她如今的时间宝贵,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池尚书并不在她头等重要的大事里,所以今日就是溜出府与陶巧薇碰面也没有去见她爹。 大月撅起嘴:“小姐和大人生分了,得意的只有旁人,我听说那位夫人就已经在跟大人清点以后给小姐的嫁妆单子。” “我的那些嫁妆,定北王府瞧得上?” “嫁妆说明的是态度,是池府对小姐的重视,小姐你可得盯紧呀!”大月怕她吃亏,忍不住要再提醒。 池虞头疼,用指腹搓揉着穴位,不由叹了几口气。 世家联姻极少是看眼缘,很多都是多方考虑下的产物。 她当然不会自以为是自己的样貌出众或是自己的才名远扬。 定北王妃选中的并非她,而是她身后的池家。 所以大月才会有此一说,池家是她依仗的,也是她在燕都横行的本钱。 就好像她刚才在雪炉斋指着康叙的鼻子骂他狗,旁人看着她身后池家和定北王府的面子却还要忍气吞声。 马车走了一段,巷道两边的商铺已经打烊,只余留下几只燃着残烛的灯笼挂在屋檐下,随着秋风微微摆动。 嘭—— 马车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重物砸在了上面。 整个车厢都随之剧震数下,晃动的振幅仿佛下一瞬整个车体就要瓦解了。 池虞和大月都瞬间给震懵了。 “胡叟,出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外面却有鞭子在空中抽响的声音,池虞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 她忽然扭身扒着车窗对外喊道:“关律!” 虽然关律一直没有露面,但是她知道刚刚在雪炉斋里出手帮她的人就是他。 果然下一瞬,车厢顶又是一沉。 “小姐藏好。”关律的声音沉稳传来。 池虞拉着大月蹲在车厢里,马车一直在往前行,可是外面驾车的人却不是她府上的人……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在顶上缠斗的两人齐齐从上面滚了下去。 “小姐跳车!” 关律在青砖上滚了几圈,被人缠着一时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依然在往前疾驰。 池虞从窗户处伸头望着他。 摇晃的角灯下,她脸上的光变幻不定。 映出的那震惊神色仿佛在说:你逗我呢? 这速度跳车,她搞不好直接摔死啊! -- 第57页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她身后的大月忽然惊呼一声。 声音戛然而止的当头池虞惊疑回首。 还没待她看清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一个帕子就朝着她飞快捂来,她在嗅到那浓郁刺鼻气息的瞬间下意识屏住呼吸。 **** 霍惊弦忍不住屏息。 药味随着热气升腾而起,弥漫而开的都是苦涩的味道,还没入口仿佛已经在舌头上走了一遭,一直苦到心里。 他端着碗,皱着眉。 如临大敌。 冯铮立在一旁正对他禀告此次出兵后各方的异动。 不论白狄是否与裘城有勾结,但是他们确实早有准备不假。 这一次,幸亏冯铮这队有雪煞空中示警,方能及时改变策略,才免遭灭顶之灾,不过也损伤了好几十人。 “世子,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您是乾北军的主心骨。”冯铮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恨不得以身代过。 霍惊弦忽然扬起头,将药汁饮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他四肢百骸,仿佛整个人都泡在苦水之中,他舔了舔唇。 “乾北军不是缺一不可,缺了谁,你们都要能自行顶上。”他转眼凝视着冯铮,“若少一个将军,下面的士卒连剑都不会拿了,那他们还有何用?” “世子……”冯铮忍不住上前一步,眉头深蹙。 “冯铮,还记得乾北军当初是怎么节节败退,是怎么把大周的土地寸寸退让的吗?”霍惊弦指尖敲在陶碗上,发出吨闷的声音。 冯铮觉得那声音仿佛就是钢刀砍在了盔甲上的夺命声,让他遍体生寒。 定北王身殉前线的消息一经传回,乾北军就像是狂浪卷过的沙堡,刹那间就分崩离析,快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包括一直视乾北军为不败之军的大周百姓。 英雄谢幕,传奇陨落。 所有人都看到了乾北军的弱点,如此明显。 也如此引人忌惮。 乾北军是霍家的军,无论燕都派去多少将领,始终无法压折它的脊梁,收服它的利爪尖牙。 最后这支军队才不得已又回到霍惊弦手里。 “乾北军本就不是我老爹一人的乾北军,将来也不会是我一人的乾北军。” 冯铮半响都说不出话。 霍惊弦接手乾北军后,大刀阔斧的改变整军的结构,打破从他祖父手下就延续下来的制度,由整到细,由首至尾。 他要整个乾北军武装到细枝末节上。 没有主将,副将顶上。 没有副将,参将顶上。 哪怕最后只剩几人,依旧由最高级别的人统领全局。 所以他注定不会坐于帐中,留守后方。 他要自己化作那最利的刀,刺向敌人命脉。 他的敌人、包括燕都里那些想要渗透进来的人时至今日都还没明白,乾北军如今的铁桶状态并不是因为霍惊弦一人。 霍惊弦目光忽然落在角落。 那儿多出了一个新的箱笼,里面放着些女儿家的东西,各种花膏玉露香,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奢靡的味道。 香甜无比,柔软缱绻。 有着与他格格不入的气场,却堂而皇之霸占他地盘的一角。 就像它的主人,毫无自知地硬闯入他的世界。 霍惊弦在铜柱烛台下张开自己的左手,掌心粗粝的茧覆上了掌纹。 有一道刀伤横劈在他两条掌纹上,他的命线就这么戛然而止。 霍惊弦想到了另一事。 “你可知道池尚书原夫人是何人?” 冯铮也从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里挣脱而出,她略一沉思,“好像有些印象,池尚书夫人好像不是燕都本地人。” “不是燕都人?” “对,好像王妃从前提起过。” 霍惊弦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冯铮却苦笑道:“世子,我记忆力没你好,可做不到过目不忘,若你想看得给我一些时间,要去王妃的信里找。” 第32章 不让 王妃的信十年不断。 纸都是燕都宣墨堂最上等的洒金笺纸, 一直封存在一个铁盒里。 保存得当之下,纸张除了有些泛黄,边角有些发脆之外, 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传信官整理得当,皆是按年月分门别类放置。 冯铮往前推数五年, 将其中的二十来个捡了出来。 待霍惊弦处理完军务,冯铮才拆看了一半。 王妃连载录所记载的事情实在又多又杂,许多在冯铮看来是芝麻大小的事,王妃都会不厌其详描写一番。 这也造成冯铮看得头大但是却不敢随意跳行。 谁知道那件事会被王妃以什么刁钻的角度带过? 霍惊弦见冯铮看得直皱眉, 干脆也走到旁边随意坐下, 随手拿了一个打开。 才看完王妃穿着新裁的翠纹绣百鸟裙带着新打的金丝八宝如意钗,套上两匹桃花马兴高采烈地出门准备去赴约, 几个字就猝不及防跃入眼帘。 池三小姐。 只见王妃写道: 车方至巷尾, 一声犬惊人叫。挑帘环顾, 却见池三小姐如风而至。为娘问她:三姑娘, 何以慌忙急奔?她急喘回道:禀王妃, 小女追一只黑犬。为娘见她钗坠衣乱, 大为惊讶,又问:你追它作甚?追了多久?她回:“狗儿衔走月丫香囊, 追三街不止。后来方知月丫乃她贴身婢女, 主子为婢女追物,为娘也是头回见。池家三姝,唯此女怪矣。 -- 第58页 冯铮将手里信卷好放回竹筒,余光正瞥见霍惊弦的脸露出一个少有的表情。 嘴角微微上扬, 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微笑, 像是欣赏又像是玩味。 “世子,你那个里面有什么趣事?” 冯铮好奇地抻长脖颈, 妄图一探究竟。 霍惊弦却忽然压下弯起的唇角,身子一扭把伤背对着他。 “分开看,动作快些。” 冯铮‘哦’了一声,却还在霍惊弦收手的那瞬间看清楚两个字——‘池三’。 池三小姐? 冯铮若有所思坐回原处,手边只剩下四个竹筒,他挑了倒数第三个。 这一次,还没等他彻底看完,手一伸就递向霍惊弦。 “世子,我找到了!” 王妃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从惹春思用过茶点准备回府,又遇到了一件可以提笔大写的事情。 王妃写道: 为娘与她仅数面之缘,泛泛之交。因尚书纳新美,夫人欲和离。深感其性子刚烈,不屈女德训教,也算奇女子也。乌氏于闹市买花,一锭银子足二十,四年为期,至女及笄。为娘深感不解,乌氏言其不日将西行离去,其女喜花,愿日日繁花锦簇,香萦幔帷。可叹,佳节才过,热闹刚歇,卖花女却命归黄泉,赠花人也难寻芳踪…… “西行?”霍惊弦看着这两个字。 冯铮立即接道:“若是从燕都西行,有禀州、云州、拢岭十一县……” “可是没有一个是乌姓的大族。”霍惊弦截断他的话。 “会不会是寻常人家?” “寻常人家能嫁入眼高于顶的百年世家?” 冯铮连忙摇头,世家嫡子取妻,挑选苛刻不亚于皇帝选妃。 霍惊弦略一沉思,“为何从没听人提起过池尚书夫人的来历?我还记得是先皇赐的婚。” 池尚书成亲的时候他才七岁,许多事长者也不会同他讲。 先皇赐婚,却不是大家氏族,还能是什么来历? “把剩下那两个拿来。”霍惊弦手指点了点冯铮身后。 王妃喜欢写连续录,一件事有始有终,所以极有可能会在下一封里提上一笔。 霍惊弦一目十行往下扫,把王妃游湖赏景的所见所想被迫塞进脑子里后才指着一个名字给冯铮看。 “居然是她?!” **** 池虞在黑衣人关门离去的瞬间睁开眼。 冷不丁和一双美目对个正着。 两人都仿佛是受到惊吓的兔子,一个从床上蹦了起来,一个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没晕?”女子开口,恼羞成怒又道:“你装晕?!” 池虞定睛一看,面前的女子清艳脱俗,眉如翠羽,眼含秋水,精致的步摇在她的云鬓之上随着她气急而剧烈晃动。 蝴蝶翅膀上的宝石亮地晃人眼。 比宝石晃眼的是美人的容貌。 居然是她? “……刚刚那大哥扔得那么重,颠醒了。”池虞下意识解释。 其实她根本就没晕,只不过被那药弄得手脚一时发酸发软动弹不了,意识甚至还挺清醒,知道他们换了一辆马车,把大月落在了后面。 不过她意识清醒的后果就是她知道自己是孤单单一人被抓走了,差点没把自己生生吓晕,不过种种复杂的感受在看见这个还算面熟的脸孔后竟然还缓和了过来。 池虞说话的同时余光悄然打探四周,估摸自己身处的位置。 这里可能是柳家的别院、私宅? 小而精致,屋中摆设布局都极为符合士族小姐的喜好。 “没想到池三小姐还是一个心机深沉的,是我小看你了。”柳秀灵怒容收敛,弯腰缓缓坐回椅子上。 池虞莫名其妙抬眼看着柳秀灵。 她不过是在通州吃多解毒草,抗毒性增强了,没能被她药翻怎么就变成了心机深沉? 池虞和她没有过节,甚至两人都不太熟。 所以池虞根本摸不着她的心思,只能耐着性子等她主动开口。 柳秀灵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轻轻一笑,连声音都是带着欢愉,“你可真淡定,是打定主意会有人来救你还是认定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她自是欢愉,这宅子里外都是她的人。 池虞却被她这一笑弄得悚然,这柳小姐盛名在外,自打和霍惊弦退婚后,好几年都仿佛过着平平淡淡的千金小姐生活,就是婚事上一直不顺遂,后头也相看了几家适龄公子竟无一能成。 不会因此疯魔了吧? “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商量。”池虞乖乖巧巧地回答,一副凡事都好说话的姿态,甚至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脸。 “别伤我就行,你挨我一下我都能哭很大声,这大晚上的,吵到旁人就不好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在燕都城里?”柳秀灵温言细语,歪头望着她,从她乖顺的眉眼到她镇定的脸庞慢慢掠过,仿佛在用眼神一寸寸凌迟, “说不定我们在荒郊野岭,就是把你抛尸野外,十天半月也没人找得着。” 四周确实安静,池虞无从判断自己在哪里,柳秀灵的话也亦真亦假,在这个岑寂的氛围里平添一分恐怖。 她的言谈举止,已经不像是常人。 池虞收起想要继续试探的心思,怕越试探越疯魔。 池虞又换了一个腔调,委屈道:“柳姐姐你还没说你要什么,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肯?” -- 第59页 “那我让你去退婚,你做得到吗?”柳秀灵似笑非笑,手指勾着一绺发丝绕在指尖,美且妖娆。 池虞眼神里的迷茫之色刹那被这一句话驱散。 原来是霍惊弦没彻底斩断的风流韵事! 柳秀灵是唯一不是由王妃挑选而是柳相亲自登门说亲,经由皇帝首肯后才通知远在通州的霍惊弦。 这么想来,霍惊弦也是可怜,在燕都的世家子不说能全权做主自己的婚事但是好歹定下之前还是能提前知晓,如果要作怪捣乱也不是全没有机会。 不像霍惊弦,等他半月后收到信的时候,这桩婚事已经给他钉在板子上了。 而且还是不仅仅一桩,是加上自己被塞了四回。 古人有云,事不过三。 可到霍惊弦这里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没完没了了。 不过换而言之,柳秀灵看来是真的想把自己嫁给霍惊弦。 但是对于池虞,自己想要安分等退婚是一码事,被人摁头退婚又是另一码事。 更何况还是以这样威逼的姿态。 池虞乖顺的模样褪下,那股反意就要压不住了。 还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嘴巴已经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 “不让。” 柳秀灵顿时眯起眼,并不是她没有听清,而是她不敢确信,她慢慢问道:“你说什么?” “你想做霍惊弦的世子妃?可是这个位置我现在坐着尚可,所以不想让你。” 更何况现在是她也不能让、也让不了。 是把她的手剁了还是把霍惊弦的手剁了不成? “你们根本不熟悉,更谈不上喜欢,况且你池家也不差,明知道等他是没有结果的,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柳秀灵目光锁在她的脸上,妄图想通过她那张笑脸解析出她想要的答案。 没有人会如她这般爱霍惊弦,所以没有人更比她适合在他身边。 “等花开,等瓜落,世间美好的东西值得等待。”池虞悠然地说:“我有耐心。” 柳秀灵脸色一沉,柳眉倒竖。 池虞不知道霍惊弦前几个短暂占位的世子妃是不是都是被柳秀灵给弄下去的,但是她是一个争气的人,她不要的东西只能是她自己不要,可不会是别人迫使她丢掉。 争气归争气。 怂还是真的怂。 看着柳秀灵越来越扭曲的脸。 池虞又乖乖巧巧道:“柳姐姐若看不顺眼想干掉我,我引颈受戮绝无二话,不过只求一点,先把我点晕药晕打晕!不然杀起来场面太过血腥,以后变鬼也可怕,往后出来走亲访友的时候吓着人就不好了!” 她一边鬼扯一边顺手摸了一个紫金香炉,以备柳秀灵不应的时候自己动手敲晕自己。 “杀你?”她对着池虞伸出两只素白的手,纤长匀致,是抚琴持笔的手,“池三小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的手可从来没沾过血。” 池虞看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指,“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好好聊一聊?” “行啊,不过我不喜欢和巧舌如簧的人谈。”柳秀灵冷笑,朝着门外又脆声道:“来人!——” 第33章 王妃 “来了来了!”门外立即有了回应。 然这个声音却把柳秀灵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看着门的方向,好像那儿不是什么出口而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吞人怪。 与柳秀灵反应不同,池虞喜出望外。 那属于关律清亮的嗓音此时此刻听起来格外悦耳。 池虞放下手里准备拿来砸晕自己的紫金香炉, 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冲动不可取, 险些因为激怒柳秀灵把自己逼到要砸自己脑门的地步。 这一个把控不好,不傻也得伤呀! 关律却半天没有进来,那一迭声‘来了’就显得格外的敷衍。 只听外面动静不小,一会花盆砸地的脆响、一会木杆倒下的稀里哗啦, 唯独少了人的声音。 氛围变得越发凝重吊诡。 “哑奴?!——”柳秀灵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焦灼地朝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恰巧关律推开门,从两门的空档之间伸进自己脑袋, “嗨!” 柳秀灵捂着嘴压下口里的惊呼, 连连后退, 她鬓发上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剧烈颤动, 无比贴切她如今的心境。 忐忑不安、惊慌失措。 她带来的十几个哑奴呢?竟无法把这一人拦下? 关律移目往上, 刚看见柳秀灵的脸, 一副惊艳的神色就堂而皇之出现在他脸上。 柳秀灵这张脸的的确确能稳坐燕都第一绝色,只不过谁能想到她私下行事居然如此歹毒? 好在跟世子早没了关系, 要不然留在燕都的鹰卫指不定也会和她府里的奴仆一样被毒哑。 想到自己再不能开口说话, 关律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 柳秀灵又惊又怒,“你把我的人都怎么了?” “外面躺着了。”关律推开门,拍着手, 让出被他挡在身后的惨状给柳秀灵看, 自己则闪身钻进了屋子。 池虞没想到霍世子留下给她的人身手如此了得,正十分惊喜。 她刚扬起真挚的笑容, 关律就一个大步上前,满脸感动抢先开了口。 -- 第60页 “没想到池三小姐对我家世子用情至深,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待世子回来,关律一定会原话转告。” 池虞笑容刹那僵在脸上,什么用情至深?什么生死度外? 还有他如何知道这么多? “你不会一开始就在附近偷听吧?”池虞瞪圆眼,有些不可置信。 关律连忙摆手,“非也非也,我是一直在努力寻找合适机会解救小姐,” 偷听什么都是顺便而已。 关律被池虞犀利的视线扎了个对穿仍然在美滋滋地想,回头可以跟王妃娘娘好好说说。 池虞不太相信他的鬼话。 不过她也只能揉了揉眉心,正色庄容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可千万不要跟世子乱说有的没的!” “哦。”关律轻轻答应一声。 池虞瞥他,答应得轻松容易,就显得他特别想要作妖。 关律当然不会就此妥协,因为王妃常说,女人喜欢说反话。 所以明明喜欢世子,为何还不敢让世子知道? 关律决定去做这个推波助澜的大好人。 池虞往门的方向看去,外面黑漆漆的。 “柳小姐好像出去好久都没回来,外面不会还有她的同党吧?” 在外面支着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关律活动了一下手腕,转头问她:“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姐您还能跑吗?” “?” 关律关心道:“您不是没被药倒吗?” 他果然是从头听到尾,池虞脸色一下变得精彩纷呈。 她板起脸,理直气壮道:“就是平常,我也不能跑啊。” 千金之躯,柔弱之躯。 关律想起池虞院子里那群小厮,跑一圈脚哆嗦,跑两圈叫爹娘,跑三圈泪满面…… 关律抬头,王妃说惆怅的时候抬头看天,就不容易流出泪呢! 当他处理完自己的惆怅又垂下头时,看见一旁的池虞有些吃惊。 池虞正在动手绑扎自己的袖子裙摆,弄完又飞快拆下自己的珠钗和耳坠子,最后又用一块素帕仔细包了起来。 池虞感觉到了注视,抬头看见关律脸上的疑色,就托起手中的布包,“这个?……都很贵的,丢了心疼。” “那您这衣服怎么回事?” 广袖给她扎成窄袖,长裙还给她撕了一条侧缝。 “不是要逃命吗?”池虞踢了踢腿,展示了良好活动性,她蠢蠢欲动道:“我试试。” 关律看着她那比手杆粗不了多少的脚腕,莫名想到一句非常贴切的同音语,试试就逝世。 他连忙摆手:“算了,我就是随便一说,哪能真需要跑啊!” 万一您摔着碰着,世子又要问责我。 两人出了门,外面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好,并没有别人。 只有柳秀灵安安静静地杵在黑漆漆的院中间,把关律都吓得抬起了一脚。 “娘咧!你怎么还在这!” 池虞也被她鬼魅身影吓地缓了半响回过神,“柳小姐?柳姐姐?” “……你没事吧?” 柳秀灵就仿佛是被摄了魂一样站着不动。 晚风吹着她的广袖簌簌狂响,她就像是一个披着皮囊的艳鬼。 她在喃喃,池虞走近一些才听清楚她的话。 “明明、明明说好了……” “什么?” 柳秀灵猛然回头,声音尖锐。 “说好了这次就还给我的!——” 柳秀灵突如其来的情绪让池虞惊呆了,下一秒她忽然泪流满面。 她哭得突兀,哭得大声,仿佛是一个被抢走糖果的孩子。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池虞被她又悲又煞的目光逼退一步,不禁重复起她的问题:“什么为什么是我?” 柳秀灵红着眼:“……为什么啊,为什么最后是你?” “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悲哀地捂着脸。 池虞皱起了眉头,“他?是霍惊弦吗?你做了什么?” 忽然池虞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她有些讶然道:“是你把和他定过婚约的人都逼走了,是吗?” 柳秀灵忽然笑了起来,却更显疯魔:“不止不止,还有更多……” 眼泪还没停歇,她却又开始放声大笑。 直到把自己笑呛住,一阵重咳,眼睛鼻子都憋得通红,良久才平静下来,她捋过鬓角的一绺散发别到耳朵后,看着池虞又怜悯道:“王妃绝不会让惊弦回来,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又咯咯笑了起来。 “是了,王妃不会让惊弦回来,所以是你又如何?你也得不到他,我也得不到他,谁也得不到他……” “……不如让他——死在通州吧。” 她的双眼又红又肿,还闪烁着癫狂,亲手将自己的执念撕碎,她仿佛找到了新的归宿。 “你放什么狗屁!”关律开始听得一头雾水,这里却反应过来了,“别以为我不会打女人,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揍你了!” 关律举着拳头,晃了晃。 可是柳秀灵就瞥了他一眼,吃吃笑着,并不搭理他。 池虞伸手拉住了她,“为什么不能让他回来?” “因为——有人要害他呀!”柳秀灵疯癫后,倒是好说话了,有问就有答,甚至还话变多。 -- 第61页 “是谁要害他?” 柳秀灵这次不答话,看着池虞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池虞蹙起眉,心绪不宁。 王妃给世子定亲,却又不想他回来。 皇帝要他回来袭爵,却又想夺他兵权。 有人在通州构陷他,又有人在燕都绑架自己。 夜风吹得人眼干头疼,眼瞧着月亮越升越高,池虞担心她不知何时会和霍惊弦再次交换位置。 “关律,还是先带我回……” 池虞才回头说了几个字,背后却传来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仿佛轻飘飘落定了一人在她们身后。 关律反应迅速,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冲了上前,但还是慢上了那么一步,柳秀灵就被那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拽着腰带翻过院墙,鬼魅一般逃走了。 池虞甚至还没来得及害怕,“刚刚,是不是有个人?” 清楚看清一切的关律吓得脸色青白交加,出了一背的冷汗。 但凡那个人有点杀意,池虞小命就不保了。 为什么只救走了柳秀灵? * 薄雾散去,月亮的柔光照着大地,清冷的夜风吹起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池虞手环抱着双臂,边走边发抖。 他们确实还在燕都城内,却是在城内荒僻的连平民都不愿住的下水巷,只有些乞丐流民窝藏在一些角落里。 “这事不能报官。” 池虞点了点头。 若和王妃有关系,这事确实不宜宣扬。 “可是王妃为何要这样做?” 给她儿子定了一桩又一桩的婚事,又暗地里一件件搅黄? 关律急忙道:“王妃是好人!” “我又没说什么。”池虞吸了吸鼻子,“只不过我觉得世子似乎和她并不亲近,她们俩之间有嫌隙就用婚事在较量?” 一个拼命给儿子塞人,一个打死也不回来成婚。 如此拉锯僵持居然能长达十年,这对母子也算是奇人。 关律踢开脚边的一个碎石,阴郁的月色让人也十分忧郁,关律哀叹一声说道:“……您听说过乾北军落霞关一战吗?” 池虞转头,敏锐地察觉现在提起这个话题的原因,“和王妃有关?” 关律下意识想摇头反驳,但是片刻后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第34章 家书 定北王霍启锋上沙场的年纪比霍惊弦还小一些, 征战三十余载,通州的每一寸土地他都了若指掌。 打仗变成了呼吸一般习以为常的事后,霍启锋却依然谨慎。 他所有的功勋、战绩皆是踏踏实实的一脚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或许有人会因为侥幸而成功, 但是侥幸并不能一直护佑在他的头顶。 霍启锋从不信侥幸,他唯一想要侥幸的那一次, 却让他失望彻底。 落霞关。 乾北军占领了天时地利,可是依然败了。 所有人看到了结果,都要说一句这绝不可能! 因为局外人所见都是必胜的条件:人马、粮草、军备甚至将领。 他们远远胜过北狄。 但霍启锋早已看见了坚冰之下的湍流。 那是多少军资人马不能堵截的洪流,就像是大周埋葬前朝的辉煌, 定北霍家霸占通州, 驰骋金兰七十余年也终会成为被洪流淹没。 北狄人集结大军前来挑衅,燕都的金令一道接着一道飞往通州。 他不战得战。 在通州探军的王妃以家慈病重为由, 择在这个时期要回燕都, 随行护卫的人初定为五千, 后在王妃的强烈要求下提到了一万。 要知道乾北军当时兵力仅有八万, 而被抽走的人马不说最精锐的也是最年轻的一批。 当时沿途的山贼流匪势力壮大, 可也不至于出动万人的乾北军来镇压。 “……世子也被勒令同行, 就在他们行到一半的时候,前线消息回传, 乾北军于落霞关被重创, 王爷和十三鹰骑同陨。” 关律言说至此,神情恹恹。 池虞光听他所描述都觉得心口沉闷,半响才开口问:“世子因此与王妃生出嫌隙?” “王妃和世子带走的那万人是新锐。” 虽没人敢打包票,但是幸存的乾北军都觉得假如这万人也投入战局, 或许, 或许战况会有很大的转机。 “那这万人现在如何了?” 关律想了想,“现在成了世子的主力, 带走的人本就是王爷为世子培养的亲兵……” 池虞点头,说道:“我虽不懂打仗,但是以我来看,不把所有赌注放在一张桌子上,分散损失、保留实力也不为一种聪明的做法。” 她眺望着远处逐渐通明的燕都繁华街巷。 “世子或许并不是在怨王妃娘娘而是在怪自己吧?” **** 霍惊弦站在帐中的地图前,手掌自然展开贴在图上。 北狄和通州边防的距离在牛皮地图之上不过一掌的距离。 近在咫尺,却胶着数十年。 那是他父亲还没能攻克的难题,是一场还没彻底分出胜负的战局。 “我当初是不是就应该留在燕都。” 冯铮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涩然却肯定道:“王爷不想让世子成为质子。” 霍惊弦想起那年他郊外遇伏,被围击之后为了引开追兵在山林里摔得满头是血,是他爹一人一马疾风迅雷般掠到他面前。 -- 第62页 ——你是愿意在燕都一辈子锦衣玉食还是愿意跟你爹去通州骑烈马杀宿敌? ——去通州! 那时候的霍惊还不懂,定北王为带他走,做了多大的让步。 可是狼崽子不在野地学会自己狩猎,只能吃别人扔下的肉果腹,终有一天会变成权势手底的狗。 所以定北王不顾一切带走了他,换来了更多的忌惮。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的情感不能共同,但是言语却影响颇深。 乾北军在前线杀敌,他们在后方却暗自计算他们什么时候会反。 我们霍家对大周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反心,却为何要将我们当逆贼叛党防备打压,多少年了,老爹吃了多少委屈,军部、户部没有哪一次是好好配合我们。”他的手在地图上重重一拍。 “我娘那样的傲气的人都被逼着去要钱要粮,不然乾北军就要饿着肚子过冬。” 冯铮看向他手掌摁住的地方。 北狄。 那才是大周的心腹大患。 “他们觉得狼喂饱了就会跑得快,反过来咬主人,可笑。” 两人同时注视眼前这张地图,静默许久,心里都有一种无力感在蔓延。 霍惊弦移开手,重新打量着地图上的几个带着标注的点,忽而又道:“近年北狄仿佛往金兰上泼了一盆散沙,但是其势又像一个张开的网,隐隐有将通州四城笼下的趋势。” 北狄人的野心日渐膨胀,若说乾北军是带着枷锁的狼,他们就是脱缰的豺狗。 “西丹也在暗暗发展,虽然暂无争锋之意,可是却也不容小觑。”冯铮目光落在云嶂山脉。 那儿有西丹的城防再远些被山嶂环绕之下的是西丹的王城。 西丹有山为屏有雪峰冰水为源头,还有辽阔的草原为跑马场。 土地肥沃,易守难攻。 在大周和北狄互相消磨的时候,它们偏安一隅、悄然发展,逐渐强盛到再次引起世人瞩目的地步。 “远交近攻。” 霍惊弦抛下话,离开地图,声音传来时带着些沉闷,“我可能需要和池虞做个交易。” **** 池虞翌日醒来后头是抽痛的。 昨夜回到池府已经是深夜,因为她半道被劫而大月有昏迷不醒。 院中的人不知前因后果,众人都慌了阵脚,急忙忙去了老夫人院里。 这一闹,就把整个池府炸了锅。 报官寻人,一样不落。 在众人忙得四仰八叉的时候,池虞却自己好当当回来了。 看着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池虞只好临场现编,给自己编出一个从小看她不顺眼的宿敌来,然后那宿敌被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后,保证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此事不再声张计较。 池老夫人是一个一心向善的人,在她看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池虞以德报怨乃是大善之举,她心里还是赞同的。 唯一当场翻脸的是池尚书。 但是池虞就是闭口如瓶,绝口不提,一如她爹当初对于她娘离开的事,讳莫如深。 是一个不能碰的禁忌。 仿佛她知道了就会飞出池府,再也不被掌控。 池虞抬起两手揉着两边紧绷的穴位,觉得她的头疾除了是吹了一夜的冷风之外可能还是被她爹吼得。 随着她越长越大,和她爹的关系就仿佛到了穷途末路,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如何才能修复好两人的关系。 大概天下红雨,西山日升? 挞雷今天看见池虞格外的热情,殷勤地给她掀开门帘,回答她刚刚的问题,“聂叔啊,聂叔还在忙着冬粮制作吧!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给他带了些东西。”池虞模糊一说,提着裙摆跳过一个小水坑。 昨天夜晚通州下了一场秋雨,清晨刚歇。 干旱数月的大地饮了个饱,草叶之上都还垂着剔透的露珠。看上去还有几分可赏的雨后新景。 然气温也因此急转,变得更加寒凉了,仿佛已经一脚跨入了初冬,池虞心想后日再来的时候得带上冬袄了。 想法刚冒出头,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可叹。 她竟然已经可以如此泰然处之,甚至就连可能会一年又一年和霍惊弦交换下去都考虑过了,需要什么带什么,就差把她的闺房直接从燕都搬过来了。 “聂叔!——” 挞雷的大嗓门大老远就把聂光从帐子里叫了出来。 聂光钻出帐子,抬头就看见池虞提着裙走在挞雷的身前。 初看她时觉得她真是燕都一朵富贵花,现在怎么越看越像一个狗尾巴草。 不怪聂光会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池虞的贴身婢女大月等人看见池虞现在这满脸的憨笑的模样肯定也会产生相同的想法。 池虞一扫昨夜的忧愁,笑容可掬地朝着聂光大力挥了挥手,“聂叔!” 聂光皱起了眉,不太高兴地说:“看着路,昨天下雨地上有……” 话还没听完,池虞已经一脚踩进了一个不明显的泥泞里。 湿润的土软趴趴的,池虞一脚下去魂飞魄散,要不是挞雷在后面拎了一下她的后领,她估计当场软了脚。 沾了一脚泥巴的池虞更和富贵花沾不着边。 聂光看见准备当场表演狗尾巴草带泪的池虞朝着边上,指了指道:“去那边冲一冲水,再进来火炉边烤干。” -- 第63页 说完,他就自个转身进了帐子去。 池虞冲完水后,边走边蹬着脚,走进烧着火的帐内,鞋面上的水都甩得差不多了。 聂光的锅里不知道在煮着什么,连个眼神懒得抬起。 挞雷看池虞半天没有吭声,忍不住急道:“咋了,不是有事,怎么闷葫芦一样看着我聂叔?” 挞雷一开腔,聂光就抬起头,手在一块灰白的粗布上揩了两下,转眼看着池虞:“有事?” 池虞先瞪挞雷一眼,她不过在想怎么开口比较妥当。 既然聂光问了,池虞就只好拿出陶巧薇的信递了出去。 “有人托付我把这个交给聂将军。” “家书?”挞雷的嘴从来就是快,这刚开口就意识到了说错话,又连忙合上。 乾北军的人都知道,聂光哪还有什么家人…… 聂光看着封上的赐威将军等字样,顿时愣住。 迟疑片刻,他把手又在干净的布衣上蹭了蹭,直到水迹都干透了才伸手接过。 三张纸的信说长也不长,他却看了很久,仿佛从这几百个娟秀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他早已经失去了的那部分记忆。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被人用另一个角度娓娓道来时,才发现当初的自己是用多么狭隘的眼看待自己的儿子。 他儿子的优秀至死都从他这里得到半分认可,但是却一直被另一个人放在了心上。 ——小女知将军遭逢此变心已哀,然翼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河,萤烛末光增辉日月①,望将军不忘初心,不负恒郎之意。 “……谢谢。” 虽不知道聂光那如蚊呐的一声是在对谁说谢谢,但是池虞内心还是生出一种快乐。 她的举手之劳,却帮助了两个人。 他们隔着千里,却通过她的传递达成了某种和解。 从此,聂将军有了新的家人…… 挞雷被池虞拉出帐子,“咱们为什么要出来?” “我觉得聂叔这会应该想要一个人呆着吧。”池虞朝着太阳的方向伸了一个懒腰,“头一次感觉和霍世子交换也不算是坏事啊!” “我可比信鸽快多了,是不是?” 挞雷走在她身后却没有回音,池虞奇怪回头,对上挞雷窘迫又期待的大红脸。 “小姐,能不能也帮我写一封家书啊?” 第35章 还未 没提笔前, 池虞拍着胸口给挞雷打包票没问题。 提起笔的时候,池虞是懵逼的。 挞雷激情洋溢叭叭叭讲了一堆后,转眼瞧见池虞身前的白纸上片墨不沾。 “小姐, 你是忘了写字还是咋的?”挞雷隔空指着她空白的纸,居然怀疑起她的水平来。 池虞忍着没朝他翻白眼, 这会她可算明白过来‘铮哥不愿意帮我写家书’的具体含义。 就他这流水账一样的叙述,他写得是一本书吧? 名字都哐哐哐映在眼前了,就叫作《挞雷打仗起居录》 “要精简!要有情感!要表达你最想表达的事,不是什么事都往上写。”池虞搁下笔, 缓缓坐回硬梆梆的木椅上, 她抬手敲着自己的脖子说,惆怅道:“给你一炷香重新组织语言。” “王妃也是这般写的嘛。”挞雷坐在凳子上小声嘀咕。 池虞扬起声音嗯了一声, 你懂还是我懂。 挞雷手撑着两膝, 又强辩道:“可是这些都是我想表达的事呀。” “我和桑娘也有七八年没见了, 我想把我这些年的生活都告诉她, 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我陌生了, 还有我的两个孩子, 我的虎儿三岁的时候我就走了,怕已经认不得我了……” 魁梧像座小山的男人幽幽叹了口气, 妇人一样愁苦哀思。 “你儿子才三岁, 你怎么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池虞听见这么小的孩子就和父亲分别顿时心头一软,用另一只笔沾了滴水在干涸的墨砚上,准备重新研墨。 挞雷指着自己的脸,“哎, 你瞧我这张脸放燕都, 奇不奇怪?” 池虞抬头端详他的脸孔。 “不奇怪……啊?” 挞雷满脸的胡子,平时不仔细看只觉得是一个长相过分粗犷的汉子, 但仔细观察下才发觉他的眼窝深邃,而鼻尖略勾。 池虞很惊讶,因为这样的特征很明显是西丹人或者北狄人。 “你不是大周人?!” “我娘是大周人!我也是大周人。” 挞雷瞪大眼睛,似乎觉得池虞的判断过于武断,有些伤他的心了,“你看我这眼珠子,这头发还是很像我娘的。” 池虞看了眼他的头发十分赏脸地大力点头表示赞同,但她提着笔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你娘……” 挞雷不甚在意地说道:“她就是边城里一名普通的妇人,被北狄人掠走过……后来生下我不久又因为通州频起战乱,所以才随着同乡一起南行去燕都投靠亲戚……” 挞雷边说眉头不自主地紧锁,对于他来说幼年时有着太多不好的回忆,仅有的一些温存的画面都被那些讥笑和恶语撕得支离破碎,露出里面野蛮残酷的现实。 “后来我娘病死了,所谓的亲人也把我丢了出来,是桑娘他爹娘接纳了我,他们说只要我选择了大周就是同胞,我是被我娘生下,被大周人养大的,我自然是大周人。” 池虞想起小时候燕都里也有很多异族的小孩,他们长相有些十分鲜明,有些却与大周人无甚差别,鲜明的大多都是泥奴,是比罪奴还低贱的存在,因为罪奴好歹还是同族同类。 -- 第64页 而他们却甚至算不上人。 她曾看过几个穿锦带金的小公子对一个小男孩拳打脚踢。 杂碎、异类、怪种…… 一些她从没有听过的恶毒词不断从那些本该谈论诗书礼乐的嘴里源源不断吐了出来。 仿佛像一条不断倾泻的黑河,渐渐把那个瘦削的身影淹没。 他或许也是如同挞雷这样的出身,因为脸上还有着一些大周人的影子,那些便也成了他被攻击的原因。 他们骂他娘婊.子、下贱货,还说生出这样的怪物应该先掐死再自杀。 池虞吓坏了,头一回她看见有人像一只流浪狗一样被摁在泥地里,那双冰冷无比眼睛捕捉到她的视线后就再也没有放开,成了她好长一段时间的梦魇。 “小姐可会嫌弃我?”挞雷忽然问她,放在大手下的腿不由自主抖动了起来,仿佛在转移某些不想挑明的情绪。 “如若我并非和你相熟可能会有偏见。”池虞老实说,“不过我现在知道,并非凡事都是非黑即白,大周人也并不是人人良善,异族的人也并不是谁都是杀人狂魔。” 挞雷颇为感动,一拍大腿,“可不是!老子当初就是被几个狗日的世家子给害了,他们家死了一个婢非说是我给害的,他娘咧,我连他家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要不是当时霍大帅经过,我早就人头落地。” “大帅说带我去挣一个军功,以后也不会有人不把我当人看了。”挞雷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大帅是一个好人,从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对我有不信任,军中有人说闲话,还给大帅打了板子。” 池虞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用笔在砚台里舔了舔墨,摆出一个要落笔的姿势对他说道:“既然你们这么久没见,就说说一些可以让人期望的事,我想那才是你的桑娘需要的。” 挞雷被她一点醒,往书案的方向倾斜身子道:“这个我会!我同将军说好了,等这一次打完北狄就接桑娘到边城来,还有孩子们。” 池虞点了点头,手腕轻转。 一行漂亮的簪花小字就跃在纸上。 “还有、还有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也别再接绣品免得伤着眼睛了,将军对我们都很好,从没有克扣我们的军饷,送回去的钱她尽管用,给孩子们也都吃好些,虎儿应该也到了读书的年龄,要是能多读几个书、识几个字,那就比当爹的强了。” 池虞这次再没嫌弃他的话又臭又长,仔细认真地写了下来。 刚吹干了墨,门外传来冯铮的声音,他带来一个让人又惊又喜的消息。 “小姐,西丹的格桑塔娜公主找你。” * “世子你找我?” 关律来得时候心还有些忐忑,特别瞟见他家世子手上的那柄木剑已经有了锋利的刃。 具备了一切伤人害命的要素。 他不想变成靶子,于是自发地在远处打住了脚,扯起一抹阿婶阿妈看了都要心软的笑容。 霍惊弦却没抬眼,对着他的方向手指勾了勾,和善地说:“过来点,不是说有话跟我说吗?” 关律挑起眼,飞快瞟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小丫头,他一看过去,那两个脑袋就从柱子后消失,溜地飞快。 摆明是她们两把一口大锅甩在他身上了。 呔,坏事就让他出头。 关律扯起两边嘴角,张口就夸道:“世子妃真是吉人有天相,逢凶化吉简直一流呐!” 霍惊弦终于赏了他一个眼光,却没有任何要放过他的意思。 “你跟着王妃那么久都不知道柳小姐这事?” 关律猛摇头,大喊冤枉。 这事他的的确确不知情,更不知道柳秀灵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再此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绑架池虞的人会是上一次世子提起的黑衣人,所以才故意耽搁了一阵希望能顺藤摸瓜,抄他们老底。 可是后来才发现他们竟然是两拨人,这才更叫人心惊。 “我想王妃……她做这些肯定对世子没有恶意。”关律忍不住替王妃辩驳。 再被世子抽调之前,关律一直跟在王妃身边。 一直暗中看着她在定北王府打理着一个不会有人来继承的豪府,看着她设宴、看着她赴约,每日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推不脱的邀约。 一直都孤独地在热闹的中心打转,却从没有听过她有一声怨言。 关律觉得王妃是一个懂大道理的人。 不回来娶亲是世子自己的选择,给他定亲也是做父母的权力。 王妃没有派人去通州按着他的头回来成亲已经算是很讲道理了。 这个不喜欢,那换一个嘛! 关律想到池虞,那是模样也好,性子也佳,主要那又弱又强的性格在她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很吸引人的特征。 于是他一个滑步往前一窜,想起来他还没有传达完的话。 “世子妃讲话可好听了,昨日柳小姐威胁她退婚让位,她那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让。” “她还说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值得等待,可不是就在说世子您吗?” 霍惊弦抬起脸,屋檐的阴影刚好打在他半张脸上,仿佛给他自然带上了一层表情。 半张黑脸,和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你听热闹听得,挺开心的?” “那可不……是的!” -- 第65页 关律刚蹦出三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紧接着一个利落就扑通跪下。 “世子我错了,不该把放任世子妃一个人在屋子里,虽然外面很多哑奴,可是以属下之能放倒他们不过抬手之间,虽然世子妃镇定自若、果敢勇猛、不畏强势与世子简直天造地设一对,但是属下应该牢记她是一位娇贵的弱女子……” 霍惊弦抬手揉了下紧绷起的眉心,冷着脸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缓而慢地一字字清晰道:“她还未嫁给我,你现在叫她世子妃不合适。” 还未,现在。 这两个词都挺耐人寻味。 关律心思通明,眼睛一亮,这不是有戏? 于是他又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问: “那——什么时候合适呢?” 第36章 游帐 “这合适吗?”池虞问。 格桑塔娜挑起眉, “怎么不合适了?我可是西丹的公主。” 被拦截在乾北营十里之外的西丹公主昂着头,骄傲地叉着腰,宛若自己不是露天吹着萧瑟秋风而是坐在华堂之上被盛情款待。 池虞转头看挞雷。 挞雷立即曲解了她神色之中的迟疑, 点头道:“若是小心些没什么事,往常乾北军也有好些年轻的小子会混进去喝马奶酒。” “是啊, 金铃,别担心有我呢!”格桑塔娜用鞭子敲了敲马屁股,驱着马儿朝她靠近,她又伸手拍了一下自己腰间的小弯刀, “我带了我阿爷送我的金刀, 要是有人胆敢对你无礼,我就教训他。” 格桑塔娜此番溜出来就是想带池虞去见识一下西丹的草原游帐。 也就是西丹的秋草祭, 是一个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水丰草肥的庆典。 格桑塔娜还带来了一套西丹的服饰给她, 池虞一看就心动了。 西丹的女子服饰春夏以纱为主, 秋冬为袄制, 饰以白色绒毛, 裙身不长下着缚腿裤配小短靴。 格桑塔娜给池虞带的这套是胭脂色袄裙, 白色的兔毛点缀在领口和袖口,银色和红色的珠子为头冠, 看得出应是符合她公主身份的精致和贵重。 “你我身形差不多, 我瞧这件你应该合适。” 池虞摸了摸衣服上繁复的暗绣,没想到西丹的绣工也如此精湛。 金线银片,色彩鲜艳,而且还有精巧的鱼形铃铛缀在腰带上, 又添了几分趣味。 在燕都时, 她们都还以为西丹和北狄就是荒漠上茹毛饮血的蛮夷,可能还穿着百年前的兽皮草鞋, 举着石头做的长枪。 等她真的来到了这里,才发现她们的当初认知是多么狭隘和偏颇。 在她们被燕都膏粱锦绣的生活迷惑双目的时候,西丹和北狄早如阪上走丸,发展迅猛,无论是军力还是经济,都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 午后,池虞和挞雷乔装打扮过后跟着格桑塔娜往乾北军西北方,西丹的领地而去。 格桑塔娜起初是不愿意带着挞雷的,但是冯铮也不肯让步。 要想带走池虞,挞雷必须跟着。 最后格桑塔娜不得不妥协,带上了挞雷。 “为了带你见识一番,可让我费老大劲呀!” 池虞骑着绯云与她并驾,就问:“带挞雷会不妥吗?” 格桑塔娜扭头看后面的挞雷一眼,打量一圈他穿着一套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西丹服饰,撅着嘴说:“他是乾北军的人,我阿爸见了会不喜欢的。” 她扬起鞭子在空抽一声响,回头大声道:“挞参将,我们这就要进西丹了,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不然我可保不住你!” “嘿,我就是来保护人的,你们自去玩你们的。”挞雷在后面也大声回答。 在西丹的领土最接近通州的是一个叫雾渡河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是以游民为主的西丹人。 西丹人分游民与城民。 游民们就是住着帐,随着季节迁徙,追逐最肥沃的草地,他们为西丹养牛羊、养骏马,所以游帐节也是西丹国主最重视的节日。 这一日从西丹王城来的人会带来精致的布料和稀罕的玩意,而帐子里的游民也会趁此机会拿出制好的皮毛、肉干、马奶酒以及其他奶制品。 “所以,其实这也就是一个互市?” 格桑塔娜大笑,“差不多,不过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 “是什么?” 格桑塔娜朝她一眨眼,留足了神秘感,“去到你就知道了!” 池虞从她这一眨眼间感受了一丝不寻常,不过到底还是好奇,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快马跟上。 雾渡河也是一条从云嶂山脉蔓延而下的雪山河流,由于雪水冰寒而此处地势又高被太阳一晒极容易变成冰雾,时常会造成隔着一条河也瞧不清对面的情景,故而名为雾渡河。 三人骑马顺着蜿蜒的河道,数只河边饮水的白鸟被马蹄声惊飞,同时也惊动了一队巡逻的西丹士兵。 格桑塔娜一夹马腹,从三人之间驱马而出,迎着那一小队人马而去,马鞭在她手里转了一圈,她懒洋洋地扯着缰绳用西丹话不断和他们交流。 士兵们不断抬头扫视着池虞和挞雷,眼神里都充满审视和探查,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对着格桑塔娜弯腰行礼,似乎是被说服了。 为首的高大士兵甚至抬头对着池虞二人弯出一个笑唇,用蹩脚的腔调道:“朋友,欢迎。” -- 第66页 池虞从接触格桑塔娜起就能明显感受出西丹人的极端。 极端的热情。 池虞刚下了马背就被一个黑胖的西丹大婶一把抱住。 池虞当即僵在原地,大周人喜欢保持距离,更何况陌生人这样忽然的接触,在大周更是匪夷所思。 格桑塔娜非但不来解围,还看着她慌乱无措的小脸哈哈大笑。 笑完才给她解释道:“她说你长得好看,说抱一抱你会得到天神的祝福,以后她生的孩子也会像云嶂山上的雪一样洁白无瑕。” 黑胖大婶嘀嘀咕咕对着池虞手舞足蹈,池虞虽然看不懂,可是却依稀能感受出善意? 格桑塔娜再次抱腹,“她在祝福你能在游帐节找到你的九九。” 池虞:? 挞雷:! 格桑塔娜朝着她眨眨眼,“我们西丹的男儿也不差哦,考虑一下?” 格桑塔娜两指并拢在左眉右眉上各自点了一下。 西丹和北狄人很多肢体语言,池虞知她解释的肯定上上一句话的意思。 九九:吾之双眼必久久注视吾之爱人。 “考虑哈考虑,不许考虑。”挞雷差点要跳脚,要是他家将军知道是他亲自护送池三小姐来选男人,这岂不是要他赶早投胎吗? * 池虞和格桑塔娜在一顶红黄的帐子前才站了片刻,就吸引了好几位热情洋溢的手拿着花束的西丹男人。 好在池虞听不懂,于是她就睁着一双懵懂又天真的眼睛,微笑看着他们说完,然后又微笑着送他们悻悻而归。 格桑塔娜看着她这张挑不出错处却显得异常诡异的笑容,搓了一下手臂道:“天呐,你们大周人真的能把笑容变成冰死人的冰坨子,你是怎么做到笑得这样好看还能笑得这么瘆人?” 池虞把唇角放平,伸手拨动了几下自己腰带上的金铃,心情愉悦地炫摆:“这个嘛,是我们那儿必备的表情,就叫做‘识相就离我远些’。” 远处人声沸反盈天,忽然氛围都热烈了许多,不知道生了什么事。 格桑塔娜踮脚引颈,人群都在往那个方向涌动,她只能看见一个个往前攒动的脑袋。 她好不容易拽住一个满脸通红的西丹少女询问了一番。 “怎么了?”池虞瞧见她表情刹那变了,比她的虚情假笑还要难看。 格桑塔娜脸色僵硬,“我阿爸请来了北狄人。” 格桑塔娜只想快快乐乐看热闹,可没想过自己变成那个热闹。 这个时候带着北狄人来,用心昭然若揭,格桑塔娜恨恨一跺脚。 “我讨厌北狄人,他们那个那齐合罕尤为讨人厌!” “我也听说过他。” 池虞是在燕都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吞并了七个部族,在二十三岁那年继了合罕封号后赫然就是北狄的王。 他的野心就笼罩整个北境,他的存着是乾北军挥之不去的阴霾。 池虞‘啊’了一声,突然想起从刚刚起就借故离开一会的挞雷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挞雷他不知道去哪里了?万一他们碰上会不会有大麻烦?” 挞雷是常常上前线的将领,而且体貌特征还那么显眼,如果是打过照面的肯定很容易被认出来。 池虞觉得此次挞雷不是为了护送她而来,相反她更像是一个幌子,掩护着挞雷的别有目的。 “你别着急,我去帮你找找,你先跟我来——我带你去马帐那去,那儿人少,你们寻着机会就先走吧!”格桑塔娜完全没有多想,心思单纯地就提出帮她去找人。 “可是……我不能一个人。”池虞被带到离人群很远的地方,连那些叽里呱啦的说话声都全听不见。 格桑塔娜回头,“你不是一个人,外头还有一个看马的老头呢。” 想到那边人多又杂乱,池虞也担心挞雷,只好松开拉着格桑塔娜的手,“那、那你快些回来,小心一些。” 格桑塔娜掐了一下她委屈的脸,“别担心,不会太久。” 格桑塔娜带她驻足的这间帐子很大但也堆了许多了毡布,都是用来制作马鞍的料子。 西丹人喜欢各种艳丽的颜色,这些料子也被染成了各色花样,看起来像是在一片花海。 池虞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开始数羊,如果能成功催睡自己,或许就不会感到难受。 可才数到一百零八只的时候帐子忽然被人大力掀开,一道刺眼的光芒投入昏暗的帐内。 池虞的眼睛被亮光刺激之下只能勉强睁开半只眼。 逆着夕阳的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似乎也没想过这里面还会有人,怔忡地停在原地。 池虞眼睛一眨,视线往下。 看见那人手里提着一柄沾了血的弯刀。 第37章 卓尔 本来就不宽敞的帐子因为闯进来的人变得更加狭窄了。 来人身穿灰黑的皮袄, 腰上系着玄缠银线腰带,脚蹬一双铁黑色的长靴,雪亮的弯刀握在他右手, 挨着他的靴子,蜿蜒下赤红的血。 比暗室见光更刺眼的是带着血光的刀。 池虞才瞄上一眼就觉得眼睛仿佛被那刀光灼伤。 外头那个昏聩可怜的老头恐怕已经化作刀下冤魂。 早知就应该跟着格桑塔娜, 出了什么事再跑也不迟。 -- 第67页 如今别提跑了,她连站起来都费劲。 男人信步走进帐子,随着他铿锵地步伐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饶是池虞竖起耳朵来听, 那句话落进她耳中还是犹如加速的谜语, 费劲半天只抓住了一个‘乜’字。 那还是格桑塔娜教她的。 她今天一身红色袄裙,就连发饰为贴合全都是西丹的款样, 红色的串珠落在她脸旁, 遮住她小半的脸。 不仔细看, 把她当作西丹人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在这里被当作西丹人也好过被认出是大周人。 池虞怯怯抬起眼, 却一声不吭, 企图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对方沉默了片刻, 池虞还能察觉那目光一直绕在自己身上打转,仿佛在审视、在探究, 但都不是放过。 就在池虞要绷不住脸上强压下来的镇定时, 他又说了一句话,池虞自然还是没有听懂,但是依照她对语速和那音调的判断,她估摸还是在问她的身份。 于是她指了指喉咙, 又飞快摇晃了一下脑袋。 肢体语言的好处在于哪怕听不懂对方的话还是可以自然地交流。 池虞冒险做出了动作后, 又迫切想知道对方的反应,但她虚晃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就游离在他的下颚到脖颈处。 他的喉结滑动轻颤,仿佛在笑,却没有半点笑音传了出来。 冷笑。 池虞顿时缩起身子往后一缩,恨不得挤进那堆花花绿绿的毡毯之中,可是身前的身影还是无比残酷地慢慢笼罩在了她的上方。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弯刀逼森寒的杀气,激地她不由开始战栗。 “周人?”他声音低沉,充斥着玩味和考究。 他的口音里几乎找不到西丹人那种蹩脚模仿的感觉,流利自然甚至可以说还带着些燕都的腔调。 在这里听见熟悉的口音,池虞不吃惊就怪了。 她猛然抬起头,本以为能看见一张同胞的脸却不经意撞进一双碧色的眼眸中。 竟然,是他! 那个在金兰草原的北狄头领。 池虞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为自己的莽撞懊悔不已。 她就像被守株待兔的那只蠢兔子,自己撞死在树杆上。 “是谁带你来的。” 他根本不相信她又聋又哑,池虞迟疑片刻开口回答:“格桑塔娜,她是西丹的公主。” “我知道她。”他语气很淡,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们口里提及的那人就是草原上一个牧羊的姑娘。 根本不足挂齿。 池虞又说道:“她过一会就会回这里来。” “所以?”那人居然挑眉认真问道。 所以,正常人就知难而退、及早离开! 池虞瞟了一眼他身侧的刀,暗暗心惊。 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在西丹的地盘放肆,还不把西丹公主放在眼里。 “你,看见我怎么不跑?”他把刀上的血往旁边一甩,血点溅了一地。 池虞瞳孔又是一阵收缩,咬着下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腿软。” “没用。”他轻蔑冷笑,把头转向一侧,似乎也被这帐子里花哨的料子给吸引了目光。 池虞趁机抬头朝他后脑勺瞪了一眼,可倒霉的是这人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他猛然回头,池虞甚至来不及挪开眼,就被那双绿眸捉住了。 “你心里在骂我?”他利落伸手,瞬间钳住她下颚往上一抬,眯起那双碧绿若妖的眼眸。 “没有。”池虞怕被弯刀抹脖子,说话声音都小了几分。 “没用的小姑娘,你是燕都来的吧?” 池虞被钳制固定住了下颚,目光无处可落,就落在他的脸上。 这个人和当初在驼老头那里见到的很不一样,没有了邋遢的大胡子和浓浓的眉毛,这张俊黑的脸上五官立体,深邃的眼睛下直挺的鼻梁和薄唇搭配的宛若是画匠精心描绘而出,他很年轻,但是也很狂妄。 从他的眼中满满都是征服。 发辫从他的肩头滑下,垂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 池虞余光下瞄,瞥见那碧绿翡玉上镌刻着一个细小的图纹,有些眼熟。 “你,也去过燕都?” 会说不难,可是没有口音才是让人吃惊的。 他单从她开口说话就能确定她的口音来自于哪,说明他曾经去过燕都,甚至他可能在燕都居住过。 可是他这模样—— 池虞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再往下细想。 这样的人曾经会老老实实当权贵手底下玩弄的泥奴吗? 他的主人没有被他捏断脖子或者剁成几段吗? “你现在的想法,挺危险的。”他忽然开口,面色阴沉,“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池虞正想反驳。 “你们燕都人都喜欢假意怜悯他人,却不知道别人的苦难正是由他们带来。” 他果然和燕都有过不好的过往,池虞头皮一阵发麻,她是不是死定了? “想说话怎么不说,真得想当哑巴?” 他手一用力,池虞下颚骨就传来剧痛,他的力气捏碎她仿佛就像捏碎一个鸡蛋一样轻松,她意识到自己再不开口,终将无法再开口! 这个念头刚起,她骇然不已。 “我只怜悯被苦难打倒的人,不怜悯从苦难里爬出来的人。”池虞语速极快,生怕自己的话跟不上他用力的速度。 -- 第68页 下巴传来的疼痛减缓,男人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张脸小巧精致,眉宇因为吃痛也微颦,眼神干净像雨洗过的天空,里面倒映着他的眼睛,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变了。 有些玩味,还有些欣赏。 “没错,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势必屠光看守地狱的恶鬼。”他微微低下头,盯着她,“小姑娘,天地将要轮转,该换你们下地狱了。” 池虞眼神倏然凝住。 她感觉遍体生寒,手脚末端的血液一寸寸凉透。 “不过,我欣赏你。”男人松开手,走到她身旁像她一样靠着背后的毡毯坐下,“我叫卓尔,你的名字?” 池虞感受到了力量的悬殊,此刻也不得不认命,对他有问有答:“……金鳞” 卓尔转头,碧绿的眼眸像是上好的翡翠石,又像是一种妖冶的兽眼,野心勃勃,“等我休息好了,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不是跟我走。 他不给选择,也毋需别人选择。 强取豪夺,就像他们对大周的土地那样。 池虞心绪不停的翻腾,旁边的人却真是毫无顾忌地睡着了,睡前怕她跑还一把拽住她的腰带上垂下的一截。 略沉的呼吸声传来,池虞紧绷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她摸到了腰后面的刀,当初带上它的时候,只考虑是给自己这身衣服增色的装饰,可是没想到却真得要派上用场。 刀一寸寸慢慢被她抽出,她很小心不让刀刃滑过刀鞘发出一丁点声音。 杀人? 她连鸡都没杀过,她如何敢。 可是这个人,是乾北军的敌人…… 是对大周虎视眈眈,企图把战火烧在每一个大周人屋前,让大周人从此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的敌人。 池虞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之下她几乎频繁地吞咽口水。 她心里无比清楚,如果她失手了,这个男人空手就能掐死自己。 可是难道什么也不做等着被他掳走吗? 池虞又在心里猛摇头。 视线逐渐模糊,眼泪氤氲而起。 但是眼下没人能救她,她只能用力握紧刀柄,希望从这件冰冷的武器上汲取杀人的勇气。 唰—— 卓尔虽然睡着,可是刀落下的时候他眼睛却倏然睁开。 布匹刺啦一声裂开,池虞身子往旁边一滚,眨眼间就与他拉开几步的距离。 卓尔下意识握紧手中那枚被主人割舍的金铃,碧眸阴沉扫了过来。 “有人来了!你快走吧!”池虞握着刀,紧张看着他。 卓尔侧耳,门外确实传来了马蹄响动。 他不慌不忙起身提刀,回头再看,池虞已经趁机跑到帐子另一侧去了。 “池小姐!” 外面有人在喊,声音隔着还远。 卓尔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刀牵薄唇嗤笑。 那一刀若是砍向他的话,或许他还会高看她一眼。 果然燕都的女人都只是一个好看的摆设罢了。 美色带来的那一点心动在这时候已经索然无味。 他一向是喜欢像她这般柔美长相的大周女人,可是他的喜欢是源自那种疯狂想把高高在上的燕都贵女拉下云端的偏执。 就像他说的,他要天地翻转,他要成为新的主人。 池虞从他眼里看出让她内心雀跃的嫌弃。 然后他果然放弃带走她,掀开帘子大步而出。 池虞在他身后顿了好一会,听见外面马蹄声起才跑到帐门口,钻出去就看见远处骑着马朝着她跑来的挞雷。 她又转头眺望已经朝着北方而去的卓尔。 没多想,池虞忽然朝着挞雷大声喊道:“挞雷!别让他跑!他是那齐合罕!——” 那齐卓尔猛然回头。 这女人! 声音里的急切,只差大喊,快杀他了! 三支箭联系破空而来,那齐卓尔轻而易举偏头躲过,唯有一支勉强擦过他的脸颊,在他的眼下留下一道妖冶的红痕。 这……都没中? 池虞站在原地傻眼,那齐卓尔回头看她。 忽然露出一笑,神色飞扬。 他伸手在自己左右眉宇上轻轻一点,目光深邃凝视着她。 第38章 交易 夕阳西下, 天空只有橘黄的散光染红云霞。 彤云在地平线上渐渐淡化,像是一笔浓墨逐渐没了颜色。 格桑塔娜骑着马飞奔而来,一到跟前就翻下马背握起池虞的手, 上下把她看了一遍,“金铃, 你没事吧?” 池虞回握住她的手,摇了一下头,垂在发间的银环红珠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鲜艳的红玉垂珠之下是她苍白的脸,萎靡颓唐。 最后留给她的那个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池虞现在还心有余悸。 刀被格桑塔娜从她手心抽出, 池虞才发现手掌酸痛, 柄端的印痕深深刻入。 原本那一刀她是对准了卓尔的脖子,但是下去的瞬间却转了一个方向。 她从没杀过生, 更没有胆量割断一个人的喉咙。 更何况刀挥下的瞬间, 那齐卓尔就睁开眼。 仿佛就告诉了她, 和有着先天优势的猎人来说她的任何轻举妄动都是在自寻死路。 挞雷蹲着地上, 大手揉着自己的头发, 本来就乱糟糟的发型更成了鸡窝。 -- 第69页 他天生蛮力, 刀都比旁人重上两三倍,更能拉满寻常将士抬不动的重弓。 但是准头不行, 什么都白搭。 若是霍惊弦在此, 以他百步穿杨的箭术,早就一箭送他下去了。 “他只告诉我,他叫卓尔……”池虞搭拉着眉眼,惆怅道:“他真是那齐合罕啊。” “卓尔就是他的名。”格桑塔娜虽然怜悯她这只小绵羊碰到了西北境最凶狠的捕食者, 可还是不留情地敲碎她的梦。 “不过他的名我也是今日方知, 他怎么就这么大方把名字告诉你了?” “名字不能被知道吗?”池虞抬起眸。 因为西丹北狄的习俗很多与大周都不一样。 就好像他们会用各种行为表示礼节和言语,比如他们的点额表臣服、奉花为求娶、杀羊示成年…… 交换名字, 不会有什么古怪巫术吧? 格桑塔娜摇头,解释道:“卓尔在北狄话里是半个、残缺的意思,那齐是神、是王,那齐卓尔就是半神。” “我们西北境和你们中原不同,我们不兴谦虚和低调,就像我的名字是唯一的明珠,我阿爸的名字是大无畏,我阿爷的名字是刚毅英雄!” 这……也的确够直白自信的。 所以在这普遍自信的环境下,卓尔这个名字反而像一个异类。 “你既不知他名字那是怎么猜出他就是那齐合罕?”格桑塔娜忽然好奇。 池虞手指拉开一个距离,比划了一个小物件的大小,“他发尾戴着枚玉扣,上面是赤狄的标志,我曾经了解过北狄人对于族落的图腾犹如对于神明,如果不是身份尊贵之人是压不住的,更别提当做私物带在身上。” “所以,我猜他的身份只高不低。” * 马蹄踩着余霞,往东边疾驰。 “塔娜,你就这样走了,你阿爸不会责怪你吗?”池虞侧脸问她。 格桑塔娜走得声势浩大,因为她带走了一小支轻骑兵,是为了护送池虞安全回去。 池虞很是感激,但又担心她会因此受罚。 “不怕,我姑姑就要回来了,我姑姑可疼我了,只要往我她身后一躲,我阿爸连脸子都不敢甩呢!”格桑塔娜猖狂大笑,很显然她时常捏着这个鸡毛震住她阿爸,“再者我阿爸相中的人都不辞而别,这会儿可能正忙着生气,没空寻我麻烦!” “你当初说西丹和北狄要联姻?那你一定会嫁给北狄人?” 格桑塔娜转过脸,很直接道:“金铃,你是在担心西丹和北狄联姻后会对大周不利吗?” “是。” 池虞也没什么好掩瞒,即便是远离政治、远避战乱的普通人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难免生出些忧国忧民的心绪。 “不过我也担心你,你不喜欢那齐合罕,你阿爸可会逼你嫁给他?” 格桑塔娜没有立刻接话,正在想她阿爸的决心有多大,余光瞟见池虞两眼出神,脸上还是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 “金铃,不如你去跟霍大帅说,让他也娶了我呗,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嫁给北狄人了。” 话音入耳,池虞的脸逐渐呆愣,连小嘴都不由张开。 仿佛大晴天却遭了雷劈一样。 格桑塔娜指着她的傻样不由哈哈大笑。 “瞧你急的,我不过说笑罢了。” 池虞脸上一热,“没有,不是,我也说不了霍惊弦……” 格桑塔娜腿踩在脚蹬里把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她迎着风爽朗道:“我虽然喜欢过霍大帅,不过他既然有喜欢的人,我才不会再去自讨没趣呢!我是西丹的公主,要想娶我可不得奉花一整年表诚心!” 挞雷的声音从后面煞风景地传来:“秋天过了,西境就没有花了!” 格桑塔娜猛然回头,气呼呼道:“霜花雪花不行吗?” 池虞终于绷不住笑了出声。 格桑塔娜听见她的笑声才放下心来,但是促狭之心不死,“霍大帅是很好的人,不过你可要看牢点哦!” “你别胡说,我真没有……” 格桑塔娜朝着她眨眨眼,“要是你们俩掰了,我就会继续努力啦。” 池虞默默把嘴闭上。 霞光渐收,风声转躁。 蹄声如急鼓在他们身后响起,挞雷回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一队骑兵尾随在他们身后。 “来了。”格桑塔娜扬起鞭子往池虞的马后一抽,“快走!——” 挞雷手扶着摸着鞍边的战刀,驱马紧跟着池虞,知道她骑术不精,连忙让她拉好缰绳。 捅了北狄的马蜂窝,这样的结果他们也早有预料。 格桑塔娜见他们追得紧,气急败坏道:“他们瞎吗?看不见我们西丹的旗吗?” 话音刚落,一只箭簇飞旋而至,精准得射中系旗的粗绳上。 西丹的火红丹鸟图腾转瞬被甩在马后,落入滚滚黄烟之中。 “……” “这也行?”格桑塔娜目瞪口呆,又猛抽自己的马一鞭子,“跑啊!——” “那边是不是也有追兵?” 池虞一马当前,先看见了左前方,在视野的尽头,地平线上忽然冒出密密匝匝的骑队。 格桑塔娜眯起眼去寻找队伍里的旗帜,忽而喜出望外,“是我姑姑回来!” 那队人马发现了他们的状况,有意给格桑塔娜解围,骑兵长驱直入,如同分开浪花的手,彻底隔开了两支队伍。 -- 第70页 池虞等人的危机顿时消解,但是他们依然没敢停歇,径直往乾北军驻地方向疾驰。 池虞在马背上,牵绳回首。 霞光在她的身后如万丈金光铺开,那支千人队伍的领头人身穿着火红的骑服,飒爽英姿。 跟着红衣女子后面是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奇道:“小公主怎么还跑?” 带着黑皮帽的汉子怕身后的士兵听笑话,换成大周话笑道:“小公主就是皮实,这是怎么又踢了北狄的狗屁股了?” “要我说,就该让小公主自己摔个跟头,别想着什么都有我们公主兜着。” 他说得开心,不防那中间的红衣女子一脚踹了过来,直接把他踹下马,流利地大周话从她口中冒出:“别废话了,去,跟那齐合罕问个好。” 那人刚在地上滚了几圈,抬头就看见一个马蹄差点踩在他脑袋上,连忙又就地一滚。 “图娅公主这是在包庇周人吗?我还以为贵王兄有意与我北狄结为联盟,一起对付周人。”那齐卓尔踢着马腹驱马上前,音色略沉。 “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有了共识。” “那两个是周人?”女子笑了笑,“那是我误会了,还以为你在追我的小侄女。” 她一手拉着缰绳,让马后退一步,伸出手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不过不知道合罕追的是什么人,这么兴师动众?” 那齐合罕朝着她颔首示意,摇了摇手中的金色铃铛,“不是什么人,就是我新瞧上的奴隶池金铃。” 那齐合罕拉紧缰绳,身下的骏马正蓄势待发,忽然图娅的流霞马高抬起前蹄,长嘶鸣一声轰然踏落在他的马前。 两马险些硬生生撞在一起,那齐卓尔剑眉拧紧,视线落在女子艳煞红霞的眉眼之上。 她再次拦着他的路。 红唇轻启,飘来一句话:“你说,谁?” **** 霍惊弦推开铺在桌子上的案卷,都是王府暗卫连日收集的消息,不过繁杂又零散几乎窜不起完整的线来。 他抬起手揉了几下眉心,近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他们对付她做什么?” “会不会……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关律心思活络,眼珠子转了几转就得出这个结论,“燕都这么大,总有人也会听到什么风声,更何况池小姐和其他人也不同。” 她自然不同,从她带上了定北王府家传的阳镯,这就表明了她非死不可脱身。 王妃重视她,也就变成了她很重要。 池虞大概自己也没想过这些横祸到底为何而来。 霍惊弦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卑劣。 压在他左手指下的那封刚写的信变得让他为难起来。 交易? 她会答应吗? 她好当当的为何要跟他做这样的交易,自损名声来成全于他? 更主要的是,她本意只是想借他的势摆脱她不想要的皇家青睐,并不是真的想要嫁给他。 关律摸清他的心思,也看懂了他的为难,他圈起手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世子,既然你不想利用池小姐,不如换一个思路?” 霍惊弦手撑着下颚,不抱希望地随口问道:“什么思路?” 关律一脸有戏的欢愉,轻快说道:“以属下之见,池三小姐不说十分的喜欢,至少也有五六分喜欢世子,世子不如努把力,早日抱得美人归,岂不是两相宜?” 关律看霍惊弦脸露沉思,似是听进去了几分,于是三步上前,身子朝着霍惊弦倾过。 他还怕隔墙有耳被旁人听了去,又压低了声音,“何况,世子你早就动了心吧?” 霍惊弦喉结一滚。 浓长的眼睫微颤,刚朝下一触就往上翻起,迅速从那上挑起的眼眸里显出一抹厉色。 “你话有点多。” “哦。” 关律上扬的音色让霍惊弦的眼睫再次一颤,他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当场翻脸,让他立刻马上滚出去。 当然,他不会那样做。 因为显得心虚。 关律看着霍惊弦的脸色,觉得自己还能浪,于是又敲打道:“况且五皇子一直贼心不死,三天两头还会来找池小姐,所谓精诚所加,金石为开①,就怕哪一天池三小姐真的跟他跑了,世子可惜——” 关律滔滔不绝。 霍惊弦觉得头上有一根神经在抽,“话说完了?” “没。”关律诚实道。 “出去。” 关律迭声应是,然后很识趣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室内一下安静,霍惊弦将信在两手间倒腾了两三回,忽然顿住。 手指微一用力,脆弱的封纸就被撕出了一道豁口,露出里面白色的宣纸。 他的心忽然像这道豁口,一下通明了。 三下两下一封信在他手下变成一堆碎屑。 他想,他要的并不是交易。 第39章 花嫁 暴雨倾盆, 四周充斥泥土的腥味。 池虞伸出自己的手,讶然发现自己的手掌缩小了一大圈。 竟然一梦回溯数年。 她能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惊讶梦到了这个情景。 池虞抬起脸, 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风和雨,肆意席卷着夜幕。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斜雨狂风中越行越远, 是那曾经救过她的少年?! -- 第71页 池虞早已经忘记了那人的样子,骤然入梦,除了讶然之外她更多的是惊喜,提裙连忙冲进风雨之中去追赶他。 一阵大风刮过, 雨扑面而来。 池虞被风雨所迫, 不得不避开视线,再回头时,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枯黄的草海如浪涛一波接着一波, 一个坡接着一个坡, 她仿佛驾着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然后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一片花海。 华草繁锦, 百花争妍。 风吹拂着花海, 花瓣被风托起,围着她的身侧飞舞, 芬芳扑鼻。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慢慢走近。 她慢慢转过身子,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朝她走来,就在她抬头想要看清来人之极,鼻尖忽然发痒,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梦醒了。 残留的记忆还无比清晰, 那种想一探究竟的却戛然终止的遗憾让她猛地一拍锦被,她——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呢! 她懊恼坐起, 被面上落着一片十分明显的花瓣。 仿佛就是她打喷嚏打罪魁祸首,她纳闷地转头往窗子的方向。 难道是从窗外飞进来的? 视线在移动的途中却被一样突兀的东西给吸引。 床边樱木边角桌上,青瓷瓶里插着一束怒放的花,和她被面上落着的那瓣花明显一个色。 花是重瓣呈包子状,层层包裹着花芯,是一束红艳似火的海棠花。 这时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池虞撑着床沿往外叫了一声,“大月?” 门被推开,大月探头进来,“小姐天还早,就醒了?” 池虞对她招手,“大月,这花是哪里来的?” “什么花?”大月走进来,目光随之落在那束海棠上,也露出迷茫之色,“这是谁搁这儿的?” “不是你或者新月半月吗?” 大月摇头,肯定道:“没有啊,我们昨日都没有出去……” 她话说到一半,又‘呀’了一声,忽然嘴角上扬,她弯腰小声道:“昨天下午世子自己从角门出去了一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池虞眼神发直,她伸手揉了一下耳朵,才道:“霍惊弦?” 大月点头,“是呀!” 池虞呆了一瞬,拉起被子身子扭了记下钻回被窝,声音还带着刚醒的闷声:“那你出去吧,我再睡会,我可能还没从梦中醒来。” “是。”大月眼睛都闪着喜悦,忍着笑退了出去。 池虞睁着眼,看着头顶上镂织缠花的帐子,发起呆来。 霍惊弦为什么突然送她花? 池虞把身子往被窝里一沉,慢慢被子盖过她的口鼻,只露出一双充满疑色的眼睛。 浅色的瞳仁往眼角转动,那抹艳色就映入眼帘,火红的色彩仿佛是她在西丹穿得那一身裙袄,又好像是金兰草原看到的那一轮红日。 他是知道西丹有奉花为聘的习俗的吧? 池虞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 脑海里好像有两个人打了起来。 一个连忙点头肯定,他在通州十年与北狄西丹都有诸多来往,肯定是知道的。 然后另一个摆手否认,这或许又是他的赔礼,就和上一次他送刀的性质一般,只不过这一次他送得出乎意料罢了,没什么多想的。 如此反复拉锯几轮之后,肯定小人一拳把否定小人揍飞了。 池虞的耳朵尖开始发烫。 无论是西丹也好,大周也罢。 送花都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含义。 霍惊弦从一个只会送刀,传信也冷言冷语、公事公办的人变得会投人所好,这是不是说明…… 他对自己别有用心? 池虞被自己这个无耻的想法吓住了,她一下把脑袋整个缩进了被子里。 被子里有着别样的气息,霍惊弦自然不会用她满是名贵花草调制的精制皂豆,他用的是那种带着旷野松柏气息的,像极了金兰草原上吹来的风,带着冷冽萧瑟却又无比清爽的味道。 被锦被包裹着,气息就像在环抱着她。 池虞又悄悄伸出头,瞄了一眼海棠花,然后又缩了回被窝里。 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虫茧,左左右右翻滚了好几十下。 * 午后,池虞坐着马车前往胡花巷。 胡花巷和水石巷皆是燕都穷人住的地方,里面蜗居着燕都七成的平民。 池府的马车太宽大,在巷口就让人束手无策起来。 这儿的巷道拥挤,不适合华盖马车进出。 “小姐,不如我帮你送进去吧?”关律往前看了看,巷子里面七拐八绕的,看起来十分复杂。 上一回池虞被绑架,他担心池虞这会还有阴影。 池虞却似乎早忘记这回事,挑开帘子把头伸出来就道:“那我们走路进去吧,刚好我还给两个孩子带了些糕点,关律你来帮我提。” 关律只好提着食盒,跟在池虞身后往巷子里走。 依照挞雷给的地址两人很快就找到了一间陈旧的院子。 院墙紧挨着两边的宅子,仿佛是生生从两间院子之间嵌进去的一样。 关律打量了一番,说道:“二十年前朝野肃清,许多人从云端就这么吧嗒一下掉进泥里。” 池虞出生在那场祸事之后,所以对这一切全无记忆。 陈桑家许是从那时候没落的,勉强在两户人家之间挤出了一块容身之处。 -- 第72页 池虞环视院墙的时候,里面就有小儿朗朗诵读的声音传了出来。 “看来我们没有白来一趟。” 关律走上前去敲门,院内就传来了一个温婉的声音:“请问找谁?” 关律清了清嗓音,“是挞将军托我们来的。” 院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一道视窗,里面一双眼睛狐疑地看着关律,“你是说挞雷?” 池虞也走了上前,“我姓池,刚跟霍世子定了亲的那个,夫人,我是受挞将军之托,来送信的。” 池虞的声音一亮,陈桑的目光才注意到她,一看之下就知道她出身富贵,若不是真有事毋需屈尊降贵到这样下九流的地方来诓骗于她。 陈桑后退拉开门拴,扶门而立,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无意识蹭了几下,又捋起鬓角的碎发,紧张地对池虞道:“小姐不嫌,进来坐吧?” 池虞扫了一眼门内道光景,脸色并没有露出任何会让人更尴尬的神色,而是微微提起裙摆自然地走了过来。 陈桑把还在院子里朗诵的儿子叫到跟前,一边对池虞道:“让小姐见笑了,这位是我的儿子,虎儿快给小姐问好。”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儿就连忙对池虞拱手道:“小姐好。” 池虞把关律手里的食盒拿过来送到他们面前,“适逢路过买了一些给孩子们吃。” 陈桑紧张道:“这怎么好让小姐破费。” 池虞摇头,“不打紧,夫人不用介怀。” 陈桑把虎儿安顿回房间才回到院子内,还带回一壶茶,放下茶具后她又觉得这般待客显得寒碜,要去准备一点茶点。 池虞连忙叫住她,“夫人不必忙碌,先看过信吧。” 说来池虞还有些担心陈桑看出些奇怪来,毕竟这封信墨迹新鲜,谁能想到还是一天前写下的信就飞过了千里出现在了燕都。 陈桑不像挞雷大字不识,她在家族没有没落之前也是有夫子教导,学过字读过书的,但看这一手明显出自女子的字迹她有些发愣。 池虞轻咳一声,捧起一杯热茶解释道:“将军找的代笔。” 陈桑不疑有他,坐在另一侧的石凳上静静看了起来,池虞就在这个空档打量起这间狭窄的院子。 虽然院子旧小,但是里面却干净整洁,这个家只有陈桑一人在操持,可是却不见她有任何的困境苦色。 如果她也曾经是大家小姐,是怎么一步步接受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池虞不禁看了看自己的手,阳春水都不沾的指头粉白莹润,若离开了燕都,离开了池府,她是否也能像陈桑这样慢慢接受身份地位的变化。 “小姐,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回一信?”陈桑不知道何时已经看完了,略显激动地隔着桌子站来起身。 “自然可以,夫人请便,我一定会转交给挞将军。”池虞见她站起,也连忙站了起来。 陈桑又屈身感激道:“小姐大恩,妾铭记在心。” 池虞赶紧扶起,不说挞雷对她有照看保护之恩,就在乾北营他为霍惊弦心腹,这位夫人的一拜她感觉受不住。 “夫人不必如此,都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陈桑也没想到霍世子的世子妃如此平易近人,感动之下又觉得十分欢喜。 “希望小姐能早日大婚,与霍世子并蒂芙蓉、同挽鹿车。” 池虞冷不丁听到这话,闹了一个大红脸,“夫人……” 关律在一旁正嫌没处搭话,“那肯定,世子巴不得现在就娶回家。” 池虞听到耳里又忍不住烫了耳尖,她伸手搓揉着耳朵,垂着脑袋低声道:“夫人还是先写回信吧。” 陈桑连忙笑道,“是是,妾这就去写,劳小姐稍坐片刻。” 池虞呼出一口气,端起温茶,刚啜饮一口。 几个小儿的声音就越过夯实的黄泥土墙清晰传了过来。 “将军战,将军败,将军死在千里外。” “金兰草,坟头长,来年一杯清酒扫。” 第40章 安危 几个胡花巷的小儿正在泥巴地里嬉戏打闹。 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越了过来, 像是风吹起檐下的风铃,清脆动听。 “喂,那边几个小孩儿。” 二牛几人齐刷刷抬起脑袋, 顺着墙上黄绿参差的爬山虎看见土泥矮墙上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 发堆如云鬓,眉舒似细柳, 肤白赛雪,唇红胜霞,是胡花巷未曾见过的昳丽颜色。 稚童虽年幼,但已能辨美丑, 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抹惊叹之色。 仿佛看见霞光彤云、红梅映雪。 “刚刚你们唱的是哪里学的?”池虞趴在墙头, 眼神往下兜了一圈,这六七个男孩年岁差不多大, 穿着打扮也类似, 看样子都是胡花巷人家的孩子。 胡花巷里能像陈桑这样有点学识的人家不多, 会让孩子学书识字的更少。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胖子张开缺了三颗牙的大嘴, 朗声回答:“是一个公子教的, 他说唱好了就会有人给我们糖吃。” 池虞暗暗心惊, 果真如她所料是有人有意为之。 “那你们知道你们唱的是什么吗?”池虞顿时严肃起来。 若金兰指的金兰草原,那将军岂不是就是指霍惊弦? 几个小孩对看一眼, 也不畏惧她, 齐齐大声回答:“知道。” -- 第73页 池虞不知道和几个小孩理论什么,反正这话她听了就皱眉,“将军不会败,也不会死, 你们唱得都不对。” 几个小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最喜欢与人唱反调,池虞一说他们不对, 就有一个长得最高的跳出来与她对峙:“我们没错!” “对!没错!” “没错!就是没错!” 看样子这高个的小孩是这里头的孩子王,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剩下的孩子就像揭开锅的沸水,咋咋唬唬、又跳又闹。 “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们就会怜香惜玉!”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诨话,小孩开口就用,还自觉自己很有水平,转头问自己的玩伴们:“是不是呀!” “嗯嗯!对!” 池虞撑着下巴,看着跳起来还没她个高的小孩,淡然开口:“打女人的男人一辈子都长不高。” 那刚刚得意洋洋,扬言威胁要打她的小孩一愣,然后一怒,扯起嗓子,“你胡说!——” 池虞压了压手,无意和一小孩在这上面纠缠,“你们可知乱传乱唱,不但没有糖吃,可是会被打屁股的!” “我们没有乱唱。”他们声音弱下去了一些,可是语气里还是顽固。 “对,大将军败了,小将军也会败了。” 池虞头抬起,在墙头上皱起眉头俯视着他们,看那个架势仿佛随时都想从墙头翻过来打他们屁股。 “你们说什么!” 但是几个小孩也是不畏强御的小牛犊,寸步不让,昂头就道:“这是天意。” “对!礼佛节卜出来的天意!” 池虞转过头问关律,“礼佛节?礼佛节还出了什么岔子?” “小姐你不知?”关律弯腰正在看陈桑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鸡仔,听她发问才抬起头回答道:“礼佛节惯例都会求签问卜,此次南疆战事紧张,所以就特意求了南北两境的战事。不巧得很,我家世子向来不信神鬼,少烧了几根高香,所以高僧一卜,北境为凶,还有红光罩天之灾。遂朝廷就闹开了,分作了两派,一派说要及早定下接替世子的大将,一派说这神鬼之事怎么能动摇朝廷决断。” 池虞从未听过这些,一时怔忡当场。 “不过都是些市井流言,难道他们唱说几句,还真能颠覆了天地?” “那最后的结果呢?”池虞忍不住追问。 “最后还是阁老劝服了圣上,等军情上报了再说,要是真被一个卜卦乱了方寸那不得贻笑大方。”关律起身抱臂,冷哼了几声。 表面上这事就被揭过,本来求神问卜都是当权统治之下一种‘蛊惑’人心的手段。 信的人、不信的人都能从中各得其所。 没人会想听见守军败、山河危的消息。 所以,他们是想唱衰乾北军,还是在为乾北军战败找一个预机? 可就在礼佛节当日,霍惊弦就真的在通州遭了埋伏,也是真的险些死了。 相隔千里,却在一日之间同时事发,这样的巧合让人不寒而栗。 池虞忽然觉得墙头风有些大。 她从墙脚的柴木堆跳下,推开一旁的院门,径自走到那几个小孩身前。 那几个娃儿一看,嚯!比他们高一截的‘仙女姐姐’捋着袖子迎面走来,看肃然的神情大有出手胖揍他们的趋势。 虽然男女有差,但是身高年纪在哪儿,小孩们想起在家被姐姐巴掌支配的可怕,顿时一个个抱头哇哇大叫。 “好女不跟小孩斗!” “打小孩会嫁不出去,一辈子当老姑婆!” 池虞把袖子捋下,抚平被弄出来的褶皱,嘴翘出笑弧,说道:“那我给你们买糖葫芦,你们唱我给的词,可好?” 小孩慢慢放下抱头的手,惊疑不定道:“你这是贿赂!” “别瞧不起人,我们是会为五斗米折腰的吗!” 关律听见他们嘴硬,掰着指节咔咔作响,笑眯眯走出来,“小姐,还是我来吧。” 看那人高马大的关律简直跟煞神一个样,大步一跨就直逼眼前,那手感觉一巴掌就可以打五个小孩。 几个小孩呼啦一下往后连退,眼睛瞪圆,虎子家今天是来了多少人?! “我既不是好女,也不愁嫁不出去。”关律一手叉腰,倾着身子俯看几个乖顺如鸡的小孩,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上空。 池虞见好就收,把演上头的关律拉开,目光落在里面最高的小男孩身上,“你是老大,你说怎么办呢?” 就像赶羊,只要管束好了头羊,其他的小羊不就乖乖听话了吗? 池虞出手精准,那个被她点名坐稳老大之席的高个小孩顿时心花怒放,但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被威胁到了,就竖起两根指头,讨价还价道:“一根不行,要两根。” 池虞弯起眉眼,“成交。” **** “西丹有意和北狄联姻,所以你们就擅自作主去游帐节刺探军情?” 霍惊弦两手交握抵在桌案上,黑沉的眸子掠过两人。 冯铮和挞雷两人并肩跪在下方,在霍惊弦轻飘飘的话中,连呼吸都浅了几分。 霍惊弦有点生气。 挞雷一人带着池虞深入西境,最后让西丹人护送而归,至于为何要护送,原因却是他们碰上了北狄的那齐合罕。 池虞自己不懂事、不知危险也罢了,冯铮非但没有拦下反而推波助澜。 -- 第74页 挞雷摸不准霍惊弦生气的原因,被冯铮拉着来请罪时也是一脸莫名,这会气氛凝重,他就一会看霍惊弦的脸色,一会偷瞄旁边的冯铮。 越看越迷茫。 孤身出入敌区这事挞雷并非没有做过,他天生一副憨厚的模样,很是让人轻视而少了防备之心,所以冯铮也算与他里应外合配合多次,这次虽然带着池虞,但是挞雷也并没多放在心上。 这一次是西丹的公主,格桑塔娜亲自来邀,可以轻松顺利进入西境,还说不定能接触到西丹里高层的人。 如此良机就连挞雷也会觉得,如果放过了大概是自己脑子被马踢了。 冯铮抿着唇,就在这跪着的时候逐渐理清了缘由。 北狄合罕至今未娶大妃,而西丹刚好有一个适龄的公主。 两国若是通过联姻扭成一根麻花,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西北两境联合之下,大周边境军事吃紧。 南边南蛮与大周常年交战,大周无法再调遣兵力来援助于乾北军。 乾北军到时候孤立无援,就会陷入万难的困境。 他们刺探军情没有错,大概错的是利用池虞,还把她带入危险之中。 若说他们早有预料会有北狄人在,挞雷要被发现,那池虞也决计落不到好下场。 冯铮思定之后,拱起手低声道:“是冯铮考虑不周,请世子责罚。 “你是考虑不周么?我倒觉得你是考虑太周了。” 霍惊弦侧着脸,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了解冯铮,知道他行事谨慎绝不是脑子一拍就能定下的,所以他只能戳破他的真实想法,“你是想,若出了事,正好趁机拉扯上西丹,可你没想过这事骤然抖出,对池虞而言会不会是个晴天霹雳?” 冯铮抬起头,“世子我……” 霍惊弦站起身,把脸转向一边,谁也没看,话却依然是对着他们二人说的。 “这事也是我错在先,是我先给你们留下不好的开端,只是,从今起,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做同样的事了。” 挞雷愣愣看了霍惊弦半响,脑子没能转过弯来,于是他以胳膊肘一拐旁边的冯铮,小声问:”铮哥,我怎么忽然有点听不懂人话。” 怎么又变成了将军的错? 冯铮抬起手,大力摁下挞雷的脑袋,“是,世子,冯铮明白了!以后一定以世子妃安危为先。” 挞雷头被摁下,看着地上的绒毯上的支棱起的细线,后知后觉猛然顶起冯铮的手,抬起头,惊讶地望向霍惊弦的背影。 霍惊弦嗯了一声,抬脚就加快速度走了出帐。 第41章 急事 霍惊弦从池府角门而出。 僻静的巷道外临着燕都的神武主街, 酒足饭饱后的行人都被秋日暖阳照地昏昏欲睡,唯有精神旺盛的小孩还在到处乱窜。 前几天还挂着鼻涕在唱将军败、坟头草的小孩绕着脚转了一圈,又留下了一首新的歌谣。 “墙头草, 两边倒,总有一天墙会倒!” “朱门臭, 边沙苦,吃苦总比臭死好!” 霍惊弦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这些小儿都传唱好些天,今天变得这么突兀让他有些费解, 而且词里显然是在对杠前面的。 恰逢此时一个眼尖的男童看见关律的脸, 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左呼右唤道:“看, 是昨天那个凶巴巴的大叔!” 霍惊弦回头看关律, 笠帽下神色有些古怪。 关律听见大叔两字险些没挥起拳头追过去, 但是一触及霍惊弦的眼神又些尴尬地把拳头放下一摸鼻子, 悻悻道:“这都是昨日池三小姐的主意。” 昨天他们一个威逼, 一个利诱。 怎么池三小姐就是仙女姐姐, 自己就是凶巴巴大叔? 霍惊弦问:“她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过是用区区几根糖葫芦收买人心, 顿时让这帮小屁孩见风使舵, 转而变成帮她打口水仗。 借着歌谣把之前乱教乱传的人骂了一通。 “倒也不必。”霍惊弦语气极淡,仿佛随口一提,未放在心上。 要不是关律在他转身抬步之际,瞥见他嘴角的弧度, 他还真信了他的邪。 他目睹那抹隐晦的笑弧后, 站在后头学着他的腔调,歪头复述了一句:“倒也不必?” 呔, 得了便宜还卖乖。 关律忍不住搓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抖了抖鸡皮疙瘩,忙不迭迈开脚,追在后面小声道:“世子,你要是觉得不必,属下就去威胁他们,让他们改回来就是了!——” 前面的黑衣青年步伐不停,冷冷扔回来两个字。 “闭嘴。” “哦。” 北朔的风早已吹寒了通州,但是燕都却还只是微凉。 宽阔笔直的主街上人头攒动,马咽车阗。 关律引着霍惊弦来到了一个位置稍偏、门面花哨的铺子前,铺子外挂着一连串彩纸扎灯笼,被秋风吹过时拧着顶端的麻绳滴溜溜打转。 霍惊弦抬手压了一下笠帽,跨过门槛。 屋子因为朝向不好,午后光线便投不进来,霍惊弦缓了几息才能看清屋子内的摆设,空气里充斥着火硝的气味,也证明他没有找错地方。 “掌柜,买烟花。” 午后向来人困马乏,少有生意,掌柜正躺在柜后偷懒小憩,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让他一下惊醒,在后面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 第75页 他好不容爬起来,刚抬头,感觉一股威压罩面而来。 掌柜缩起脖子,像一只蹲在草窝里的鹌鹑怯生生抬起脑袋往前张望。 一位黑衣青年朝这边走来,他身材极高挑,走动之间被头顶好几个灯笼扫过他的笠帽,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才不被灯笼给撞掉。 笠帽之下只见半张脸,但仅半张脸已然可以窥见来人相貌不俗。 如刀削的颚线自然上沿,精瘦的脸颊没有一点赘肉,露在外面的唇线流畅优美。 若不是他抿着唇,露出一分肃然和不耐,掌柜可能还会多花一点时间去好奇那被挡住的上半张脸。 掌柜站直身子,又清了清睡嗓,才搓着手问道:“这位贵客,您想要何种烟花?小店应有尽有……” 霍惊弦微微抬头,声音被有意压低,模糊那因常年未居燕都而有些不一样的口音:“我要白天都能显眼的烟花。” 掌柜一拍手心,高兴道:“那公子可是找对地方了,那种烟花可只有小店才能买得到,您去了礼佛节吗?那天用的正是小店出品的烟花,还是头一回在燕都亮相,就有好些人家都找我们定了。” “是吗?以前都没见过,是新品种?” “可不是,这种改良一下都可作信号弹。”掌柜捋着卷翘的胡须,得意炫耀。 要知道能做为信号弹的烟花都是可供官用、军用,是最高品质的表现,所以他才有这么一说。 霍惊弦嘴角牵起,“哦?我还以为它本就是从信号弹而来的。” 掌柜大惊,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公、公子何出此言,小店、小店……” “别紧张,我真是来买烟花的,只是我怕你烟花来路不正,放出去会给我惹麻烦。” 掌柜松了口气,“这个公子大可放心,小店的烟花都是正规来路,不然礼佛节怎么敢放我们的烟花。” 礼佛节是大周重要的节日,就连圣上都会特意关注,所以他说得也没错,没有经过重重筛选,决不能入选。 霍惊弦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胛骨,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残留下的一丝麻痒还提醒着。 在礼佛节上用以庆贺的烟花,却在金兰草原上险些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听朋友说早些时候就在边陲见过,只是没想到在燕都也看见了。” 掌柜心里一咯噔,“公子冤枉,这些可真得都是小人店里自己人研究的,至于在边陲见过,那、那也绝对是方子被人抄了去,要不然就是之前那些官老爷让研究的……” “什么官老爷。” 掌柜一捂嘴,话已出口,就如覆水难收。 他擦擦额角的汗,撇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见入口处坐着一个青年正背对着他们,似乎正替他们把守着门关。 他后知后觉,来者不善啊! 他收回视线,低声道:“我就跟公子说实话吧,老实说这批烟花的的确确是官老爷让我们研究的信号弹,我家祖上就是□□信号弹的,这不一代代技艺精湛,我大哥得了真传,半年前他就被请去了兵部,听说官老爷专门给他备了一个院子,每日废寝忘食琢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造出了现在这一款。” “你确定这烟花是从你大哥手上出去的?” 手艺人都是靠着家传秘方吃饭,也最忌讳别人说他偷师学艺、来路不正,所以霍惊弦这么一说,掌柜也急道:“当然,这个我敢打包票,肯定是我大哥造的,客人您瞧以往的烟花信号弹虽然白日也能放,可是离远了就是模模糊糊的泡影,哪有我们这款显色清晰。” * 关律接过已经干扁成两层皮的钱袋抖了抖,里面可怜巴巴掉出一粒豆子大的碎银,他惊讶地张大嘴:“这些烟花这么贵?……不是,世子您定了多少烟花?” 霍惊弦说:“大概炸满整个燕都天空。” 关律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为什么要炸满整个燕都? 霍惊弦的想法丁点也不外露,关律盲猜了一路终于在池府角门处被一声巨响打断了思绪。 一位年轻公子不知道怎的从墙头上失足掉了下来,屁股稳稳地砸在了地上。 关律听那落地的声音都替他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霍惊弦站定,抬眸扫过院墙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甚至还嚣张地晃了几晃的竹竿。 “嘁,小贼,还敢来爬我家小姐的墙头!打到你娘都不认得!”墙内传来一个得意的声音。 地上那人气地都忘了叫痛,一个鲤鱼打挺就重新站了起来,举起扇子,嚷嚷道:“好大的胆子,我可是五皇子!” 院墙内的笑声顿时犹被消了音,消弭不闻。 霍惊弦走上前:“五殿下有何要事?” 李孝怀听见这耳熟的声音,猛一扭头。 “嘿,是你啊!快——带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要跟虞虞相商!” “什么重要的事?” 李孝怀扇子啪啪打着自己的手心,焦躁的情绪都化作那敲击的频率。 霍惊弦落目在他无意识拍红的手心上,只听他的声音愤然响起。 “今日在朝上,有人向父王提出,要和北狄联姻。” “又联姻?”关律刚听过西丹的事,却不知是哪个老滑头也和西丹国主想一块去了。 嘿,可真能想,乾北军还在前边拼杀着,他们就忙不迭在后面拆台。 -- 第76页 到时候争锋相对的人忽然一下变成亲家,早些年打得脸红脖子粗都跟玩似的。 更何况他也不认为北狄是用一条红线就能拴住的,无论是西丹和大周,决不会寄希望在这薄弱如纸的联姻上面。 霍惊弦蹙眉,“然后?” 李孝怀回过神,瞪他一眼:“我跟你说顶什么用,我要跟虞虞说。” 说罢他转身拍着袖子上的灰就往角门走,没承想后领却被人一扯,那个声音追着而来。 “殿下留步。” 李孝怀回头骂骂咧咧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身份,本皇子还要跟你交代不成?” “我只想告诉殿下,她不在,你明日再来。” 霍惊弦松开手,李孝怀挣扎过度险些脸朝地扑倒。 关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顺手还给他拍了拍灰尘,关怀道:“殿下小心。” 李孝怀扇子敲在他手臂上,“去去去,别对本殿下动手动脚的,你们小姐今天又去哪晃悠了?这都火烧眉毛的事了!” 霍惊弦和关律两人对这事一无所知,与他自然起不了共情。 “她怎么这么倒霉……”李孝怀急得一跺脚,怒气上头,索性就把扇子一扬。 指着天,“先是跟那傻叉定亲。” 又指着地,“现在又给那帮蛮子看中。” “什么看中?” “你喊谁傻叉!”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霍惊弦瞟了一眼关律,继续问李孝怀:“看中什么?” 李孝怀送上一记白眼,愤然道:“虞虞啊!” “她要被送去和亲,你说这事急不急?” 第42章 办法 太阳还挂在天上, 四周的温度却骤然下降。 关律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抱住自己胳膊,余光偷瞟霍惊弦的侧脸。 霍惊弦的神情掩在笠帽的阴影之下, 看不出情绪,只是那唇线扯出的一抹弧度让人觉得有些瘆人。 “谁提的?” 李孝怀毫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出自本能就是知道, 此刻避开这个‘小护卫‘’的锋芒才是上上选。 “和亲是太傅提的,人选是柳相定的,他还说……” 李孝怀眉头紧紧皱起,学着柳相的古板口吻说:“池家有三个女儿, 霍世子想来也不清楚给他定的是哪一个?国家大事为重, 世子也不是拎不清的人。” “老匹夫!”李孝怀哼哼,抬脚一踢, 对着脚边的石子泄愤。 石子滴溜溜滚到霍惊弦脚边, 眼见就要撞上他的脚, 反被他一下踩在靴下。 霍惊弦略抬起下颚, 略一思忖, 问出关键:“为什么非要池虞?” 李孝怀一昂脑袋, ‘嘿’了一声,表示可算有人问了。 这事处处透露着古怪, 又很突然, 也是把一群老臣打得晕头转向。 “日前北狄使者遣人快马加鞭送来一副画卷,画上的女子有七八分像虞虞。”他耸着眉,瞪起眼,好像面前就站着那个可恶的北狄使者, “他们说要找画上的人, 愿结两国之好。” 因为并不是十成十的像池虞,要李孝怀来说也并不一定就是池虞的画像, 只不过第一眼看去还是会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相熟的人都能看出那画上的人有池尚书的长女、定北王世子刚定下的未婚妻池虞的影子。 但是那个女子的眉宇之间气质更冷艳一些,不如池虞俏丽生动。 池尚书当时也在朝堂之上,看过画像后反应很大。 众官议论纷纷,猜测为何北狄的新主会有池三小姐闺中画像,是不是曾经和池三小姐私下有过什么来往,更有别的声音,觉得这画上的人像是曾经的尚书夫人…… 这话差点把池尚书气地仰倒,为官把权十几年的笑面虎险些就要与人动起手来。 柳相的话一贯说得漂亮,意思无外乎就是定北世子因为北狄常年边关侵扰而不得回京,如果两国能联姻,至少可保边城几十年的太平,世子也不必再辛苦守关。 而对于池家而言,国嫁联姻,池虞得一个公主封号自是少不了,池家成了北狄大妃的娘家,必能再延百年辉煌。 更何况,不用再担心北狄扰关,大周就能腾出力气全力对付南蛮国。 嫁过去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伤得也不是自家的颜面,大臣们捋须频频点头,都觉得这事如此办再好不过,实在妙哉。 池尚书一张脸变幻莫测。 但是柳相说得最后一句,也确实让人心动,渐渐得池尚书涨红的脸色也逐渐恢复如常,若有所思地垂手一旁。 李孝怀不在乎池家的荣耀和辉煌,但见连池虞的亲爹都不再抗争了,池虞这事悬乎。 这才气愤地冲出宫来,打算提前告知池虞,早做打算。 院子的角门悄悄被打开,半月和新月探出头。 窥见霍惊弦和李孝怀又撞一块了,顿时都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可又考虑到这巷口毕竟不是什么隐蔽之处,未免两人打起来太难看,她们不得不出声。 “殿下,我家小姐今日出去了,请明日再来吧?” 她们是刚刚才被小厮们叫来,错过李孝怀口中火烧眉毛的大事,满心以为他就如往常一样随便溜达而来,正想打发人走。 “明日?哪有什么明日,今天这事就会被敲定,再迟也就是明早了!”李孝怀甩着袖子,径直闯来。 -- 第77页 两个丫头不敢硬拦,就被他一步步逼回院子。 李孝怀大步跨进院子,张望四周,一眼看到石桌上的茶壶。 他一路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早就口舌冒烟。 李孝怀很有自知之明,不期待会有人来招待他,就自己动手翻过一个青瓷茶杯倒了杯茶,把嗓子眼里的急火用冷茶浇灭。 一杯饮毕,他提起茶壶再续,余光瞥见那两个傻站一旁只会干瞪眼的婢女,大声命令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你家小姐找回来?” 半月和新月面面相觑,听见身后的声响,又回头齐齐看霍惊弦的意思。 这些日子,他们都习惯了小姐不在就把霍惊弦当作半个主子,凡事都听他的吩咐。 霍惊弦带着关律稳步走来,李孝怀注意到他们带不起风的脚步,更不高兴了,气道:“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般不着急?” “因为就是池虞回来,也解决不了此事。”霍惊弦语气沉稳,不显急躁。 池虞纵然出身百年世家,贵不可言。 可是自古以来和亲之事皆为国事,即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国家大事面前皆是微不足道,更何况她们? 既然有人要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她也只能随波逐流,别无他法。 李孝怀放下杯子,重重在桌子上嗑响,“怎么解决不了,我早就想到法子了。” 霍惊弦目光在李孝怀的脸上转了一圈,并不相信他的脑袋瓜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既然左右都是要毁婚,我也就豁出去了,只要虞虞愿意,我现在就带她去堂上让父皇成全我们!”李孝怀举起金边玉骨的折扇,“现在只有成亲,可以快速把她从这个深渊里拉出来。” 算着时间,北狄的使者不出半月就能到燕都。 只要在那之前把池虞快速拢在身后,光凭一幅画能奈何得了他? 他话音一落,四周的人表情各异。 关律的抽气声犹显重,仿佛大口一抽,能把暴风疾雨全部吸入肺腹之中,以免大家遭殃。 霍惊弦走到一旁,手搭在石桌之上一敲,缓缓说道:“她可以成亲,但不一定要你。” **** 金兰草原以北,草花荡上。 一队北狄人穿过草野,直奔北境边城而去。 白石垒出的城墙如巨人屹立,黑色的锁链吊下的铁门吱吱呀呀,在北朔的风声里传开。 那齐卓尔懒洋洋地骑在马上等待,同时注视着眼前的这座城池。 十几年前,这里还空无一物,只有蔓草和荒石。 上任那齐合罕学着大周铸造城池,可惜由于历史民族的原因,跑马草野的北狄人不擅长建房子,为此他们不惜重兵攻打大周的边城,把里面的百姓从他们名为‘城池‘的’铠甲里拉出了。 让他们的细皮嫩肉暴露在烈阳、狂风以及长鞭之下,数以万计的大周百姓‘无私’地为北狄建立起属于北狄的新辉煌。 他们将以这里为据点,把利爪一寸寸撕进大周的腹地,把他们的百年家业掏出来,喂进他们饥饿的肚子。 卓尔是血统不纯的私生子,但也是老合罕唯一的幸存的血脉,流落在大周的那些年让他幸运地避开了北狄内部的混战,他的十几个兄弟互相撕咬争斗,死在一场场没有硝烟的内斗之中。 他用自己的铁腕收复了对他不服的部族,用血洗了北境大地,染出属于他的色彩,重建了属于他的的政权。 “合罕,我们的人应该也快到燕都了,那副画应该也已经呈给了大周的皇帝。”一个传令官趁机给他禀告。 “很好。”那齐卓尔嘴角微微扬起,一扫抓人受挫的坏心情:“我要让西丹投鼠忌器。” 他的野心在这场风声中吹响了号角。 在风声中,那齐卓尔展开大掌,掌心躺着一枚金制的铃铛。 **** 池虞把缺了一个金铃铛的袄裙叠好藏进自己的箱笼里,就好像把一个噩梦关进匣子里。 后悔和后怕交织起复杂的心情,让她一见这件袄裙就能想起那个危险的人。 她在燕都被保护地太好,肆无忌惮、仗势横行。 以至于到了危机重重的通州,一时也没能转变过来,殊不知行错一步可能就会脑袋落地。 这一次是侥幸,下一次焉知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冯铮一整日都情绪不对,但又对她是毕恭毕敬,这种反常让池虞头皮发麻,意识自己是闯大祸了并且霍惊弦还为此生气了。 唯有挞雷神经比较粗,这个时候还在帐子外开心地转圈,已经拉着第五个人说他收到家书了。 “家书?参将你识字了吗?”对方的关注点很是奇特,带着些戏谑。 挞雷不高兴地嚷:“不识字就不能有家书吗?” “那家书里写了什么呀?” 挞雷重重哼了一声,得意地回了两个字‘秘密!’ 秘密两个字真的是有着无限的深意,让人为之着迷沦陷。 池虞忽然目光一扫,落在床榻旁。 那儿随意插着一把怒放的野花,不是由人细心照料修剪的,甚至连颜色品种都是胡乱搭配着,像是被人七手八脚在野地里拔了就走。 绕是如此,这捧野花生机勃勃,清香四溢。 比起名贵的花更能入眼。 因为池虞看见这花就在忍不住翘起唇角。 -- 第78页 这些花是从哪里采来的,又是怎么偷摸带进军营里的? 身为一个将军,霍惊弦他做这样的事会不会脸红? 第43章 结果 池虞有特殊通信途径这一消息在乾北军私底下不知道怎么传开了。 偷偷前来求她传信托物的人络绎不绝。 池虞吃完饭出去遛弯的功夫就已经被三四个小兵又求又央拜托她帮忙送信或物。 她怀里兜着好几人递送而来的东西, 疑惑问挞雷:“乾北军不许士兵传家书吗?” 挞雷把头摇成拨浪鼓,觉得缺乏常识的燕都贵女总是想抹黑他们乾北军,于是严肃解释:“当然不是, 不过一年也就一回,除了家书之外还会顺便帮他们把多余的钱财托回家中, 毕竟好些人家都是靠着军饷养活一家老小。” “那冯铮不会因为我的这次通融而去处罚他们吧?”池虞举了举手里的东西。 军中规矩很多,冯铮在军中仿佛就是霍惊弦一双眼睛,随时随地盯着不合军规的事,所以她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霍惊弦的雷区。 “要是会处罚, 我头一个遭殃呀!”挞雷压低嗓音, 虽然理直气壮,但是心底还是虚, 就怕冯铮窝在哪个角落里偷听, 等着抓他现行。 昨天才被霍惊弦拎出来训了, 这关键时候, 冯铮一定会比平日更加严谨行事。 挞雷机警地往四周扫视一圈, 受到冯铮明示, 挞雷终于领会到今后任务的重要。 只要池虞在这里一日他就化身护崽子的老母鸡,不仅形影不离, 看护左右, 还负责拦截各种‘慕名而来’的士兵,以至于私下得了一个门神的诨号。 池虞掂着手里一个布袋,里面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积攒了多久的饷钱。 不知道是过分信任还是将士心性淳朴, 她心里是百感交集:“既是如此, 也不必如此着急送信、送物吧?” 池虞见士兵都快把自己家底套空了很不解。 “这有什么,如果有机会当然最好都是带回家, 万一死在战场上不就便宜了别人嘛!”挞雷毫不忌讳地说起死亡。 池虞却觉得分外刺耳,不由紧蹙起眉头。 边关一日不宁,将士十年难归。 思及此,她又抬头问挞雷:“大家伙都是来自大周各地的,一般都有些什么共同的爱好呀?” “打架、赛马、喝酒!” 挞雷很快给出三个平时将士们最热衷的,然而池虞半天都没有回应。 挞雷一低头就对上眼神发愣瞪着他,一脸‘我怀疑你在为难我’的池虞。 “咋了?” 池虞怅然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只是想他们都不容易,想给他们带些东西,好让他们也能开心点。”池虞从助人为乐上得到了很多满足,所以就想尽一点大周子民的心意。 可是打架、赛马、酒? 哪一样都不是她能容易办到的。 挞雷一听她这般说,连忙道:“那肯定得是好酒了!你都不知道边城的酒都能淡出鸟来!” “还是燕都的酒够味!” 也不知道是真的酒够味,还是因为那里有家的味道,挞雷说得手舞足蹈。 “有了好酒,将士们可以夜奔百里急行军都不成问题!” 但听挞雷三句不离酒,向来不喜酒的池虞也不得不认真思考起酒来,池家有数条北上的商线,或许可以借来用上一用,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是毕竟是做好事不是? “行!酒就酒,明年开春我就运上千坛好酒北上。” 挞雷大喜,竖起拇指哥:“当真?池三小姐阔气!” 池虞伴着挞雷滔滔不绝赞美话往回走,扭头望向下方乌压压地往营外涌的黑甲军队列。 乾北军营占地很广,安置着数万人,哪怕帐子紧挨着布置也得划出好大一块地。 骑兵营紧挨着马厩,步兵盾兵在外围,铁桶一样围着中央主将所在之处。 每日军中的将士都在有条不紊的行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知道自己要去往的地方。 池虞每每看见他们,就会陷入难解的迷茫。 出生于世家,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地照着世家培育子女的方式被驱赶前进。 三岁启蒙、五岁学艺、十岁管家、十五就可以相看嫁人,嫁人之后相夫教子便又是一轮新的开始。 曾几何时,她也曾大声问过父亲,为什么娘可以走得了无牵挂,为什么她不肯带走自己。 那时候父亲在院中喂鱼。 被凿出来的琉璃浅池里游曳着几尾红色锦鲤,被鱼食吸引,簇拥在岸边,肥胖的身子互相挤压着、翻滚着,将水花弄得四溅。 ——因为,你们就如这池中之鱼,天地虽然浩大,却没有哪一处能与这片浅池能给你们庇护和富足的食物。出行宝马香车,日食珍翠之珍,身着锦衣华服…… ——自由?若你离开了家族的庇护,你就会知道,那些虚无缥缈的自由不过是另一种束缚。 所以,她们的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家族增添一笔同样的色彩,还是为了延续百年世家的虚假繁荣? 是为了活着氏族繁荣,死后瘗玉埋香? 一声鹰唳穿过浓云,逆风搏击而上九天。 从北方吹来的风吹起她的裙裾,辽阔的天际撑开了她的心。 渐渐,她好像已经不满足拘于小小的池塘。 -- 第79页 大雁在南归,而她想北回。 **** 霍惊弦从北狄人带来画轴查起,蔓引株连最终找到了柳府。 柳相国自出仕为官起就搬出了柳氏老宅,在东临街置办了新道府宅。 相府中主子不多,唯有原配夫人和俩人唯一的女儿,柳秀灵。 若说柳秀灵出生名门,身份尊贵,打小府中没有乌七八糟的事,下人们也是众星捧月地护着她长大。 她生来就没有吃过苦头,便也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她是难以得到的,唯独她一心思慕定北王世子,却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让她难以释怀。 哪怕是天上月,水中花,她也要拿到手里才肯罢休。 “烟儿,北狄的使臣还有几日到?” “大概还有六七日,小姐可是心急了?”婢女奉上淳茶,起身的同时悄悄抬眸一窥女子经年不变的绝色容颜。 那张脸颦笑皆宜,哪有男子见之会不喜的。 可偏偏定北王世子就是那瞎子,看不见她的花容月貌。 多少人心里都曾暗暗揣测或许世子天生少了这根筋,根本不喜女色! 她家小姐痴迷世子,压根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秀灵端过茶盏,捧于手心,却不饮用,而是出神地望着窗扉外的枯黄老树,喃喃道:“怎能不急,那一日来救池虞的是定北王府的人,王府的鹰卫非主不护,她已经如此重要了,我不能让她再往前一步。” “可是小姐,就算是王妃看中她,定北王世子不回来,也是无济于事。”婢女迟疑,“如此做,池三小姐尚未解除婚约,就被择去和亲,那定北王府的面子……” 柳秀灵慢慢挑起笑,“面子哪有命重要,用池三换世子回都,到时王妃——也要谢我了。” 烟儿低头,不好评判。 定北王妃想不想世子回都这事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方面她积极配合圣上为世子择定下一桩又一桩的亲事,仿佛也殷切地盼望世子归都,而另一边她却暗暗放纵柳秀灵。 若不是她的纵容,柳秀灵又怎能在她的眼皮底下把霍惊弦的婚事一件件毁去。 柳秀灵年岁与霍惊弦相仿,也蹉跎了数年,若不是柳相与柳夫人伉俪情深,又将她视为手心掌珠,百般娇宠、万般纵容也不至于到如今还在为她出谋划策。 而且以往还有定北王妃的暗许,让她信心百倍。 只不过这一次她也没有想到却碰上了钉子,让她又气又惧,仿佛不经意揭开王妃不为人知的真心。 既然在王妃那儿吃了闭门羹,就不怪她自己另想法子。 由于没听见回复,柳秀灵抬起眸,眸光微转,落在一旁的婢女身上。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设计让一个弱女子从此背井离乡过于歹毒?” 烟儿闻言骇然失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伏下脑袋急忙道:“小姐,奴婢不敢!” “这不是会说话吗?我还以为不知什么时候你的舌头也被割了去。”柳秀灵声音淡淡,仿佛是若无其事随便一提。 “是、是,王妃娘娘一定会感谢小姐的,世子也会感激小姐的。”烟儿却急得泪水都涌了出来,语无伦次说着车轱辘一样的话,她把头深深埋下,拱起的身子微微颤动。 生怕自己的舌头也会因此被割了去。 柳秀灵瞟了一眼,顿觉没意思。 她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走到窗前,悠悠说道:“北狄使者真是及时雨,一解我燃眉之急。” 天边的云卷起,风吹叶动,萧瑟的秋意更让人身心发寒。 “若不是他们奉来的画像与池三如此相像,我也不能强牵头,要怪就怪她命不好。” 烟儿学乖了,连忙回答说:“是,这都是天意,不能怪小姐。” 柳秀灵这下满意地勾着唇笑了起来。 檐下的风铃被摇响,间隔着几声咿咿呀呀的叫声,烟儿听出是外面的哑奴在示警。 “小姐,好像有人来了!” 柳秀灵回头,随意环手在胸前,“你去瞧瞧。” 还没等烟儿起身,一个尖细的声音就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圣旨到——” 柳秀灵的手倏然滑下,心中油然而生不祥的预感。 第44章 自愿 池虞带着两婢穿过抄手游廊, 形容匆匆。 “三姐姐,如此急躁?要去哪里?”池季三两下把手中的鱼食一股脑扔进水里,匆忙提裙从小湖边站起。 “我找祖母有事。”池虞脚步未停, 只是放缓了几步,转头朝她牵出一抹淡笑:“五妹妹好。” “可是大伯这会正在祖母房中说话, 姐姐不若晚些再去。”池季拍了拍手,露出一个笑脸。 池虞讶然,“我爹?” “是呀!”池季提裙穿过半枯的灌木朝她走来,显然是有话要说, 池虞思忖片刻便停在原地。 “姐姐可是为北狄和亲一事?”池季一脸看了场好戏的兴奋, 口里却遗憾道:“三姐你可真是的,昨天去哪里了?发生这么大的事, 你都不在。” 池虞笑了一笑, 温声道:“我昨日正好出门一趟, 没承想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远在通州, 是怎么也想不出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 “可不是, 三姐险些就要被封为公主远嫁北狄了。” 北狄, 这两个字光听着都让人窒息。 -- 第80页 池虞想起那齐卓尔的眼神身上还会一阵发冷,如果她当真被送过去, 估计就直接血溅当场。 两国哪还有和平可言? “定北王妃拿出定北王的金令都险些没能保住三姐, 三姐你可知最后是谁救了你吗?”池季兴奋地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亟欲分享的光芒,就等着她开口发问。 池虞心下也正好奇,问道:“是谁?” “是一念大师!” 池虞反应半响, 才愣愣问道:“怎么会是他?” 池季转眸看她, 忍笑道:“大师说三姐姐不可嫁北狄,会有助纣为虐之势, 绝非上选。” 池虞‘啊’了一声,很是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 “助、纣、为、虐。”池季又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吐出,重复一遍。 池虞笑脸一僵,光这四个字,就能知道自己在一念大师口里可不是什么好卦相。 助纣为虐,那不是妲己干的事吗? 她要能有这个能耐,不得早翻了天了。 池虞压下翻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池季不亏是游走在各种消息的第一线,她口里说的竟比律告诉她的还详尽,不过也可能是律故意没跟她说全。 毕竟,这话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就差没指着她说,祸国殃民了。 “那柳小姐?” 这是池虞听到的最后结果。 这和亲的重任没砸中她也没有落到任何一位正经的公主肩上,反而选中了柳秀灵。 律云淡风轻评价说,她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自作自受罢了! 池虞这才知道,这是柳秀灵为了把她从霍惊弦的世子妃位置扯下来而生出的事,可是竟能想出让她远赴北地和亲这样的招,也是剑走偏锋、令人惊诧。 以国之强权,让人难以抗争。 “你还不知道她嘛,及笄前就有高僧相看过,说她是一个有大福之人,自然是哪哪合适。” 却不想这大福之相,如今变成大祸之相。 池季不知道柳秀灵就是上回绑了池虞的人,还为她惋惜:“柳姐姐可太惨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嫁了。虽然她是燕都第一美人,那也逃脱不了嫁人,嫁谁不好?这下好了,要嫁那穷荒之地,蛮夷之后。” 池虞被池季无心的一句‘嫁谁不好’,搅得一路心绪不宁。 快走到池老夫人正屋前才惊觉门口伺候的嬷嬷婢女竟都不在,无人拦截也无人通传,如此失礼,正想让大月上前去通报。 却在这个时候听见里面传出来的话语声。 池老夫人的声音惯常的平缓和蔼,“这事,切莫让阿虞知道,若是让她知晓她的母亲在边陲,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池虞听到这句话,倏然两眼惊圆,心口一窒。 她连忙抬起手,制止身后准备上前的大月,虽然偷听不合规矩,可是他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是决计不会在她面前提起的,此时错过,岂不是会错失有她阿娘的消息。 大月和半月对望一眼,都静悄悄地闭上了嘴,随着池虞一同偷摸到窗下。 三个人齐齐蹲在墙角,肩并肩挤在一块,像是一排站梢听风的麻雀。 不一会里面又传出池尚书的声音,他仿佛火气未消,“哼,我早该料到王妃她是猜出阿虞她娘的身份,所以才一定要聘她为世子妃,母亲您当初非但不帮儿子说服她,反而纵容她任性。” 池老夫人闷声咳了好几下,才又说道:“阿虞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何况若不是定北世子,你是想把阿虞许给五皇子吧?” “他们青梅竹马,知根知底,有何不好?” “皇家复杂,又比定北王府好哪里去,当初你妹妹若不是一意孤行,我也是不想她入宮的,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哪有一天脸上有笑的。” 池尚书不想话题被岔开,“母亲!你现在还看不清局势吗?如今和亲之事刚了,定北王妃就要商定婚期,送阿虞前去通州,这是逼我们做决断啊!” 池虞听到这里,呼吸都停滞了,下意识看向大月,大月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池虞知道此刻得安静听下去,才能知道祖母和父亲对自己的安排,她深呼吸几下,缓解了紧张的心情,耐下性子继续听。 池老夫人声音四平八稳,无形中又给池虞稳住了心神。 “那又如何,圣上也说了,不行大婚,阿虞不离燕都,且看世子愿不愿归。” “他如今是腹背受敌,若是和亲成了,他只怕再无推脱可能,只得回都,只是一旦回来就没那么容易再出去了,这也是王妃为何要送阿虞出去的缘故,母亲,阿虞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受苦吗?” “……你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阿虞还是留在我们身边更放心。”池老夫人悠悠叹息。 “不若趁此机会,解了与定北王世子的婚约才是。”池尚书在屋中踱步,走动声来回不停,显然为了这件事,他烦恼已久。 “若是母亲不想阿虞嫁皇家,就在燕都里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世家,早日嫁了人,心性就稳定一些,以免以后……” “父亲!”池虞忽然站了起来。 她一开口,把屋子内的俩人都吓了一跳。 “我不解婚约,我要去通州!” -- 第81页 池尚书猛然转过身,看向窗外站在的少女,勃然大怒:“非礼勿听,你祖母和我在这里说话,你在墙角偷听,你的礼教都学何处去了?!” 池虞虽然理亏,但还是不服,立在外面就和池尚书隔空目对,谁也没挪开眼。 池老夫人见惯父女俩针锋相对,连忙扬起手,止住池尚书,“你且别忙说话,让阿虞进来自己说。” 池虞听见祖母声软,自知有靠山不惧,回了一声是。 大月和半月两人被池虞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互相看了个眼色,起身先朝着屋子内的两位主子屈腿一礼,不伦不类的问了一声好后,垂下脑袋灰溜溜跟在池虞身后。 池尚书没想到,这墙角蹲着的还不止一个,而是三个,气得心口一阵阵疼,拍了拍胸口,气呼呼转身落坐在池老夫人右下手的八仙交椅上,连喝几口茶,润着嗓,打算待会施展。 池虞走得急,不出一会,人已经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池老夫人对她招手,“阿虞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池虞经过池尚书的时候也没忘记朝他弯弯腿,屈礼道:“父亲。” 池尚书气哼一声,在池老夫人屋中,他有火却发作不出,正憋着屈,连眼都不抬一下。 池虞也不在乎,径自走到老夫人脚踏边,跪坐在她腿边,轻声问道:“祖母,我娘当真在通州吗?” 池尚书的手一颤,几滴茶水溢出,撒湿他的袖摆,他却恍若不察,而是抬起眼看向池老夫人。 池老夫人慈目怜悯的扫过她的儿子,手中还捻着佛珠,眉心舒展,低头问她:“阿虞,你是为了这事要去通州吗?” 池虞迎着老夫人的目光,不躲不闪。 嫁谁不是嫁,燕都里有这么多男儿,她却没有哪一个看得顺眼的。 若是以后随随便便再被指给他人,她还不如去通州。 心念刚至,话已经脱口而出,池虞说:“不,祖母,我觉得霍世子人很好,孙女是打算嫁给他。” “你胡说什么?!”池尚书终于忍不住撂下茶盏,怒目而视,“你知不知晓现在有的是人要对付他,都连带着你在燕都不安全了!” “正是因为燕都不安全,在通州我还更安全。”池虞转头看向池尚书,“父亲,若是娘在通州,她也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池尚书脸色铁青,胸口被气得起伏不定,对视半响却把视线移开了,侧头看向一旁,心下却涌起一股涩意。 池虞多半还是想去找她母亲罢了,说到底在他身边这些年,他一直愚笨得不知道如何和心思敏感的女儿相处,总是行差言错将两人的系越推越远,如今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强留。 好在池老夫人心思与他想通,皆是不愿池虞受苦。 她伸手覆住池虞的手背,声音终于起了波澜,“阿虞,可是圣上有言,不成婚,你不可去通州。” 殊不知,圣上正以此招,迫世子回都,虽然就没有哪一次是成功的,可是现在也成了横在池虞面前的难题。 池虞反握住老夫人温热的手,“祖母,圣上只说成婚,却也没提其他要求 第45章 纳征 池虞从燕都有名的藏冬酒楼里被掌柜满脸堆笑亲自一路送出。 大月扶着她准备登上池府马车, 池虞转头之际从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幔缝隙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柳秀灵坐在茶楼二层雅间隔着人流遥遥凝视着她,也不知道注视了多久。 她柳眉微颦、目不转睛仿佛在看毕生最大的难题,却在撞入她视线的时候迎着她嫣然一笑。 “小姐, 怎么了?”大月茫然扭头往后看,视线的焦点始终不知落在何处。 池虞收回脚, 又把目光往下。 茶楼的匾额上,朱红狂草写着三个字:有缘来。 究竟是缘还是怨,会一会便知晓了。 “我们去隔壁茶馆里坐坐。” 二楼雅间外站着一个浅蓝衣裳的婢女,看见两人露面就朝旁边退了一步, 欠身行礼。 池虞对大月吩咐外间等候方推门而入。 柳秀灵今日穿着打扮与往昔也并无不同, 并没有因为荣升公主而在头上多带几根簪,她向来自负美貌, 毋需外物来妆点, 清寡的脸也出色过人。 “池三小姐, 别来无恙。”柳秀灵美眸如水, 斜睨而来也如水色流光, 美艳动人。 “殿下今日心情不错?”池虞余光看见满桌的精致茶点, 仿佛百花齐放。 听见她口里改了的称呼,柳秀灵握杯子手一紧, 透薄的骨瓷都险些要被掐碎, 若不是指尖被滚烫的茶水一烫,她就要当场失仪了! 她搁下杯子,姿态轻柔优雅,捏着袖子摆一个请的姿势。 “池三小姐, 请坐。想来你也知道圣上已经下旨封我为德安公主, 不日就要北上,届时还得劳烦霍世子来接, 不然我这弱女子如何远赴北狄。” 池虞听见霍世子三个字,脸上的平静终有了一丝裂纹。 她竟还没死心? “不知道日子可有敲定,到时候我一定去送公主殿下。”池虞自己斟茶一杯,抬头微笑,“殿下大婚一定举国欢庆,十里红妆。” 柳秀灵看着她莞尔一笑,脸上不见有任何失意惶恐,解释道:“国家联姻哪有那么容易,圣上有意让我先去边陲数月,静而观之,若是北狄合罕意假意和亲,真意诱敌,也好早做准备。” -- 第82页 池虞两手捧着茶盏,眼睫微翘,浓密的长睫之下剔透琉璃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对面一脸泰然自若绝色女子。 她敢说,倘若今日被封为公主的人是她,柳相等主和亲派肯定就不管好歹吉凶先把她送进狼口。 之前叫得最响亮的是他们,如今疑神疑鬼的也是他们。 横竖好歹都让他们一家都说尽了。 今日引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那一句“霍世子来接”? 池虞指尖搭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声脆响。 叮的一声。 “即是如此,那殿下在出发前还是早做准备,边陲凄苦寒凉,食物的味道都不大好。野外也危险,毒虫毒草遍地还有野狼出没,护卫也要带足。” 在池虞婉转悦耳的嗓音中,柳秀灵的脸色慢慢僵硬。 她会不知道边陲的条件恶劣吗? 只是,她忍住没往那方面去细想,到了通州就能见到那个人,是她此行唯一的高兴之处。 想起霍惊弦,她脸色又缓和下来,慢慢转动着水眸,看着池虞:“霍世子能待的地方,我也可以去。” “只是池三小姐怕也等不回世子了。” 池虞早有打算,所以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动怒,比她还要安然自若,伸手拈起一块做梅花状的枣泥糕,扔下一句玄乎的话:“山不迎我,我自来。” 柳秀灵暗自沉了眸,她是听了传闻前来应证,没想到那事确不是空穴来风。 “池三小姐莫不是忘记了,圣上有言,若无大婚不可北上。”柳秀灵注视着她的脸,不想错漏她脸上一丝神色变化,可却没能挑出一丝波折。 池虞说:“自然是敬遵圣意,不敢有差。” 柳秀灵虽然失望没能找到池虞挫败的蛛丝马迹,但是她很快又重振旗鼓,只是还没张嘴就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了目光。 楼下街道忽然涌起一阵喧嚣,一个孩童的声音清脆,从嘈杂之音之中清晰入耳。 “看呀!是聘礼!——” “哇——好多抬,数一数,有没有六十六!” “我瞧不止呢!” 池虞也侧脸往下看,不知道今日是谁家在下聘,好生热闹。 街道之上锣鼓震天,红绸盖着的聘礼一担担,蜿蜒成一条望不尽的红河。 喜果喜糖如花洒,引来许多孩童沿路相随,这也叫做‘仙童伴嫁’,寓意多子多福。 人多且拥挤,便有人推搡乱拱,阻碍队伍行进,场面逐渐混乱,眼见要被人群冲断两列黑色软甲骑兵纵马而出,清出街道来。 扬起的旗帜飘在空中,还没待池虞看清上面的图徽,便听见骑兵的声音传来。 “定北王府纳征,闲人避让!” 这句话一出,池虞就惊愕地扶着窗框站起,刚好两个身着红色褂子的男人脸带喜悦,一人抱着一只肥胖的大雁正行过窗下。 被红绸五花大绑的大雁昂起脖子,正好朝着她们窗户的方向。 四只小眼睛捕捉到她的目瞪口呆,就大声朝着她‘嘎嘎嘎’直叫。 “这个时候,就有大雁了吗?” 有人问出了众人心中的惊叹。 寻常人家这个时节多会用灰鹅代替,但是不亏是权贵豪府,定北王府这是专门去北方买回来的大雁吧! “笨呀,世子可不就是北地吗,听说正是世子送回来的!” 柳秀灵听见这话,身子禁不住一晃,望着下面的队伍怔然出神。 池虞也无暇顾她,就扶着窗棂发起楞来。 她是没想到定北王妃的动作,这么快。 **** 眼见着就要入冬了,通州的雪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届时会覆盖整条狭岭关隘,所以在初雪到来之前,有些事得先料理了。 霍惊弦抬起手臂,雪煞从天上徘徊一圈扑着翅膀落在他臂上。 金色的眼珠顺也不顺与主人盯向同一个方向,那儿跑来一列人马,扬起滚滚黄烟。 裘城的几名督察官在簌簌风声中缩起脖子,仿佛这样能减少冷风灌进秋衣。 还在百步外就见着黑压压一片黑甲兵,他们不由拉住了缰绳,有些惴惴不安地慢慢靠近。 霍惊弦一手提着缰绳,一臂托着一只猛禽,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开刃的刀锋。 将几位大人看地两股战战,面露出惶恐才收回目光牵唇露出一抹微笑。 “诸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天气已经寒凉,他们却跑出一身汗来,拈起袖子沾了沾额头,视线躲闪在袖子后。 原先他们不说能进入乾北军营,甚至还能在主帐内等候,如今这人还在乾北军防线外就给拦下。 这样的差别对待,难免都生出些惊惶和无措。 霍惊弦扫过他们哆哆嗦嗦的身子。 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还能长得圆润如猪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明堂高卧,酒肉饭足的‘大官’。 若他们安安分分当一个窝囊的狗官也就罢了,偏要来踩他的底线,霍惊弦微眯起眼,在几人身上兜转了一圈。 “这天寒地冻的世子亲自来迎,下官不胜惶恐。”张大人率先拱起手,礼节做足,笑容在脸上放大,姿态摆放得很低。 霍惊弦笑容和蔼,“自然得亲自来迎,毕竟我与诸位大人都是‘过命’的交情,没几日,本世子要迎娶世子妃,诸位大人可来饮一杯?” -- 第83页 几位与燕都联系也算紧密,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他们竟然都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一月前才收到圣上指了池尚书的女儿给定北世子为妻的消息,怎么就不日大婚?酒宴都要摆上了? 更何况‘过命’的交情从他嘴里出来,就硬生生变了一个味道,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几人表情顿时从发愣变成的惊恐。 怕不是婚宴,而是鸿门宴吧? “世、世子……”张大人的汗已经转凉,贴在后背被风吹出了冰凉冷意。 “怎么,本世子大婚,诸位大人都不肯赏脸?”霍惊弦抬了一下胳膊,雪煞掀起近五尺的翅膀,掠起的惊风吹得人脸生疼,仿佛那锐利的爪子和喙就要划到人脸上来了。 几人手指紧紧抓着缰绳,惊恐地看着这只猛禽,一副随时要夺路逃亡的模样。 “下、下官不敢。” “世子抬爱了,抬爱了……” “届时,诸位不妨带上北地的那些朋友们,我一定好好款待诸位。” 北地,北狄,两个尾字音节稍许的不同,却也让人联想到许多。 几位督察官张着嘴,却惊恐地吐不出话来。 霍惊弦手臂一扬,雪煞腾空而起,在空中长啸。 他在几双惊疑不定的眼光中从身侧箭筒里抽出一支长羽箭,夹在修长的指间转了转,道:“听说北地有一种人猎的游戏,想来可以在宴席之上为诸位增兴不少,只是我不懂规则,还望大人们不吝赐教。” “世、世子这是何意?”张大人眼珠子在箭和霍惊弦的脸上频繁转动。 “我让你们先跑一百米,如何?”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如何,雪煞已经一个俯冲下来惊动了他们的马匹。 众人都控不住受惊的马,一回神来发现都已经往回跑出了几十米。 他们想扭头回去看霍惊弦,却先听见一声让他们肝胆俱裂的话, “来人,拿我射程一百五十米的重弓来——” 第46章 大婚 囍鼓第一声响, 正在卯时。 天空还是混沌一片,太阳尚在地坪之下蛰伏,只在东边开了一道浅浅的豁口, 白芒柔柔探出一点,晕开深浅不一的夜幕。 朦胧月影挂在东边, 早起的雀鸟在婉转啼鸣。 池府上下张灯结彩,银叶金花妆点在光秃的树梢,红灯笼和彩绸在檐下挽起红海彤云,连婢子侍从都换上鲜艳喜气的衣裳, 井然有序穿梭在池府游廊。 几日前池家还在担心收下王妃聘礼此举有钻圣上空子之嫌, 惹来圣怒。但也不知定北王妃是如何说服,圣上非但没有降罪, 反而给池府赐下许多添妆之物, 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燕都里看热闹的世家权贵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知道池三小姐这次是嫁定了。 闺房之中, 暖香袭人, 名贵的暖帐香从掐丝珐琅香炉里袅袅升起。 池虞已经在大月几人的服侍下换上了大红喜服, 这身喜服连同凤冠都是定北王妃与聘礼一道送来的,仿佛早已备下多时。 随礼而来的老嬷嬷还担心池虞会心有芥蒂, 特意解释过喜服是王妃亲自监改的, 凤冠是世子及冠后就开始着人准备的。 这身喜服是由极为稀少、一年仅有几匹的云州特供锦缎,再以技法独特的金银铂丝织造,上有龙凤、鸳鸯、石榴、百花等吉祥图样,更独特的是在肘部位置有两个定北王府的暗纹图徽, 合体程度仿佛就是为她量体而裁, 可见用心。 再说那凤冠更是华贵不凡,若不是极为克制不能越过皇家而去, 怕是还能更加华丽。 凤冠主体是用髹漆细竹丝编制,缀满珠翠,两端是一对衔垂扇流苏的金丝翠凤鸟,冠顶缠绕二十八朵宝石花,沿着冠围更是镶着百颗圆润如一的宝石珍珠。① 光这一顶凤冠怕都能抵过许多人家半数的嫁妆,如何不让人惊艳。 “这几日市井都在疯传小姐是被蒙了心,上赶着要嫁人,如今这行头一出,还有谁能说定北王府看轻小姐的!”半月捧起同样缀满宝石的腰带,咋舌:“看这织法,燕都里的绣楼织娘加起来都比不过,定然是从云州掌技的织娘手中出来的,王妃也是费心了。” 大月一边让她仔细顾看,别弄坏了,一边转头跟着宽慰池虞,“小姐你别听半月乱嚼,燕都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小姐呢!” 大月此言,有失偏颇。 池虞这些日子虽没有去留心,但是这池府本就是跟个四面漏风的篓子一样,只言片语那是源源不断飞进她耳中。 可怜她的、看好戏的、冷嘲热讽的皆有。 竟无人看好她的这桩婚事。 也是,在世人看来,成婚的大日子里作为重要的男主人却不会出现,多半是对桩婚事不满。 由此可见,硬嫁进定北王府,高兴的怕只有牵红线的定北王妃。 说不定,那不愿意回都的世子早在边陲有了心头宠,怜之爱之。世子妃千里赴夫,最后多半是一场笑话。 所以今日她大婚,天没亮,燕都城内半数以上的府邸已经掌灯亮堂起来。 蒙蒙的白光在晨雾之中散开,都让人误以为天转眼就要亮了。 即便是忍着天冷和困乏,他们都要起来看这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好戏。 戏台上唯一的主角,池虞却还在悠哉为自己带上翠珠耳坠,弯起笑眼说道:“无妨,坊间传闻说来倒去也就那几样,他们看好与不看好与我有何干系,左右我又不是嫁给他们。” -- 第84页 大月点头,笑道:“是,那是他们都不知道昨日试仪的时候世子全程都跟着,就好像特意走一遍今日小姐要行的路、要做的事,大小事物更是一一过问,世子对这婚事比人想象都要上心的多呢!” 大周实行晨婚。 日月交替之时,乃是阴阳融合之际。 所以一对新婚夫妇便应顺应这天时,于月落日升的时候拜堂成婚。 世家大族于婚事上的重视谨慎,也体现对整套婚仪的精确把控,什么时辰做什么事,一件都不能行错,往往都由手持囍鼓的喜婆掐着点来提醒。 所以试仪是大婚必不可缺的一环,婚前必然会有小姐的贴身婢女走婚仪。 可是,谁能想到世子之尊也甘愿去做这样的事,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因为他不能亲自迎亲,所以就想用另一种方法参与这场婚事。 池虞听见大月打趣,顿时温澜潮生,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都有些羞怯。 镜面倒映出一张昳丽浓颜,黛眉如画、双瞳剪水,平日里不施粉黛的脸在今日都细细上了粉,精心妆点,然这厚粉也盖不住她飞红的羞意。 “他又不在,这么上心做什么?” 池虞移开视线,低头在八宝笼匣里用染着丹蔻的指尖拨动着饰品,宛若是认真专注地给自己挑选接下来要用以固定凤冠的钗子。 大月捧来一个红绸垫着的托盘,忍笑提醒道:“小姐,钗子都在这里呢!” 她还犹觉刚刚那话没说尽兴又补充道:“世子那是在给小姐探路,怕路长事多。” “这也没几步路,这么难嫁我还不是嫁了。” “小姐现在一点也不知羞,一口一个嫁字。”新月扒在门外朝着里面笑道,没等大月转身对她说教,她就一吐舌头快语道:“老夫人来看小姐啦!” “祖母来了?”池虞连忙起身。 “我的乖乖儿要嫁人了,祖母当然要来。”池老夫人满脸笑意在老嬷嬷的搀扶之下缓步进来。 池虞立于铜鹤高烛台下,蚕丝百仙罩透出的柔光映在她脸上,妆容恰好描绘出她精致的眉眼,光艳照人。 池老夫人打量她片刻,见处处妥当,无一错漏,又想着白驹过隙,一晃眼那只会抱腿哭鼻子的小女童都要出嫁了。心下更是感慨万千,眼睛都微微润湿,轻轻招手道:“阿虞来,我们坐下说,这一天你还有得累了,省省力气。” 池虞乖顺地让婢女搬着凳子坐在老夫人身边,听着长辈教诲,时间过得飞快。 喜婆适时在门外催了一声,“小姐要准备出门上轿啦!” 池老夫人才慌忙指挥道:“快!凤冠带上,带上!” 池虞却不慌不忙安慰,“祖母莫慌,都准备好了的。” 大月捧来凤冠,半月和新月带着簪饰,三人齐力在囍婆第二声催促下完成了最后的准备。 扶着大月的手,池虞在上轿前于薄雾之中回头望去,池府的檐角都被红色染上了一层喜色。 “出发吧。”池尚书对着她神色复杂,挥了挥手,“出嫁后,切莫任性,去通州……千万小心。” 喜婆掐着时辰拿出精致的黄金囍鼓,伸出手在红皮鼓面上一敲。 咚—— 悠长重鼓声在茫茫的晨雾中传开,一支百来人的骑队立于涛海一样的野草中分作两列,两面巨大的牛皮战鼓上头一回绑上了格格不入的红色绸带。 一位年轻的将军身着黑甲 ,坚冷威仪,黑底红纹的旌旗在他的头顶猎猎作响。 站于左右战鼓之下是两位同样身着黑甲的精瘦男子,他们声音洪亮震响原野: “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 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 咚—— “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 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② 池虞在礼官的清亮舒缓的唱礼声中,手持团扇遮面被簇拥着往定北王府的礼台而去。 一路香风摇曳,彩花如雨。 在夹道的宾客一声声恭喜之中,还能听见几句不和谐的奚落传来,不轻不重,但也没遮没拦。 “嘻嘻,一个人成婚,这也是大周独一份的殊荣。” “要我说,别去了通州转身就被送了回来,到时候可难看。” “王府大婚铺陈得如此豪奢,面子给得倒是大,那又有什么用呢,夫君不疼人,连婚都不愿意回来成……” 池虞脚步没停,团扇遮挡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与柳眉一同勾勒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步伐缓缓将这些话语都抛之脑后,只留下一个矜贵窈窕的背影和能晃晕人眼的奢华贵气。 玉珠铃叮,鼓乐靡靡。 定北王妃衣香鬓影坐于五步玉阶高台的正座之上,与池虞远远对上,便露出欢喜之色,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儿媳,燕都贵女之中能像她这般豁达坚毅的寥若晨星,更何况这还是头一个让她儿子能主动送回一对大雁的。 喜娘引着池虞上前,步上高台,让她落落大方的姿态一览无遗。 任谁都能看出,她心中并无委屈。 这便让周围冷言暗讽的声音弱下去了不少。 “一拜天地!——” 拖长的腔调,显得格外肃然,池虞朝着东方缓缓蹲礼弯腰,满头的珠玉叮铃脆响,天边的红日也悄然探出晨光,东方渐染。 -- 第85页 咚—— 战鼓闷雷沉沉,悠远荡响。 “二拜高堂!——” 霍惊弦缓缓跪下,他的面前是一无字的衣冠冢,历经风霜屹立不倒,一如他傲骨如刃,长立不屈。 此刻他却弯下了腰,脸色沉静又专注,一丝不苟行了这一拜。 咚—— 池虞从锦布垫上起身,左转的同时目光掠过定北王妃脸上流露而出的那一抹遗憾和惆怅。 这一场大婚,缺少了两个男人。 一为定北王,二为定北王世子。 婆媳二人便一同在这高台之上,共饮这秋风玉露,尝这心酸离合。 池虞转了身,却没有依照约定的方式,对着原定的方位站定,而是继续转,直至自己面朝向北方。 玉阶之下,围观宾客齐刷刷愣住,又不知道是谁开始挪开,渐渐她朝着的方向竟就空出了一片。 司仪愕然看着她,飞快瞟了一眼也一无所知的王妃,不知道怎么一路都循规蹈矩的世子妃忽然临时跳出了他们的安排。 池虞却在团扇之后的微微勾起唇角,她眺目远方,仿佛能跨过这万水千山。 即便她并不知晓,在千里之外的霍惊弦在鼓声之中起身长立,利落转身面朝向南方。 两人隔着山川、隔着大河,隔着繁华与苍凉,遥遥相对。 唯有旭阳和晨月在天上看着,两人同时在这悠远庄重的唱和声中,缓缓弯下了腰,对拜了一礼。 “夫妻对拜!——” 初升的太阳将万丈光芒洒满在大地,同时照亮他们的半身,一阴一阳镯子在他们的手腕上,于晨辉之中光流转动。 咚——咚——咚—— 鼓声传响,悠长绵远。 “礼毕!——” “全军出发!——” 被分于两地的婚礼,最终也以不同的姿态收尾。 建昭十七年,秋。 定北王世子率两万人以‘扰我大周边境、掠我族为人畜,罪大恶极、孰不可忍。‘为由,直捣白狄驻区,歼敌一万、俘虏千人,荡平浮野原。 翌日,定北王世子妃自燕都出发,随军前往通州。 ——上卷完—— 第47章 北上 层林尽染, 北雁南飞。 一列队伍扬尘滚滚,车马如鳞骨排列,浩浩荡荡地往北而去。 池虞所在的车队就夹在大军之中, 由定北王府的护卫隔开。 即便如此还是有拦不住的声音遥遥传来。 “虞虞,都走了一天了, 你都不出来透透气,不难受吗?”李孝怀在外嚷,“出来骑会马吧。” 池虞在颠簸的马车里拥着被子叹了口气,扭头对着车帘扬声道:“外面风沙大, 又寒冷, 殿下也回车里去吧,路途遥远切莫染了风寒。” 她能这么快启程前往通州, 还是托了柳秀灵和亲之任的福。 这支队伍便是大周送往北境的和亲仪仗队, 由自动请缨的皇五子一路护送。 定北王府虽也派遣了百人护卫, 但是对方是皇子, 护卫们又不能真的因为看不顺眼他这死皮赖脸的样子而对他动手。 所以没过一会, 只听声音又近了一些。 “这还未到北境, 哪里算冷了,等你去了通州就会知晓那里环境更恶劣, 你想来是待不惯的。” 李孝怀虽未去过通州, 可是不必想也知道越往北走,气候越严寒,要不然为什么大雁年年都不辞辛苦要从北边飞来南方过冬。 那儿的环境怎能适合燕都里的矜贵娇花。 他暗暗打定主意,倘若池虞待不惯北境, 又或者霍子有眼无珠压根瞧不上, 他就可以趁机带她返回燕都。 “不过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 池虞掩唇打了一个哈欠, 她一日未眠,实在无心也无力再应对李孝怀,撑着下巴在矮桌上,心里暗暗计算着路程。 因与霍惊弦早有约定,他们大婚的这两日不再交换位置,强撑着不睡就是为了留给他时间处理通州的战事。 在马车上无所事事就有大把时间用来担心。 上一回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再没听人提起过,仿佛就是被风沙吹迷了眼,眨一眨就过去。 可是白神医也说了,积羽沉舟,再强壮的身体也遭不住一次次的病痛。 霍惊弦还年轻,所以一点也不把小伤小痛放在心上。 大月为她斟了一杯醇茶,“小姐喝点茶吧,前日大婚那般疲累,又无法休息,想来十分难受,不过关侍卫也说了,傍晚时分我们就能到达卫城稍作歇息。” 池虞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茶盏,同时点点头吩咐道:“让关律先打点好人手,今晚我们就动身。” 到了卫城,大队就会停歇,而她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实施自己的计划。 黄昏时分,车队如期进入了卫城。 这座离燕都不远的城,池虞曾还在此留下过一段不好的回忆。 不过已经经年累月,城内也大有变化,几乎让她找不到与记忆里重叠的画面。 池虞再次伸手掀起车帘,恰好与柳秀灵隔着几步相望,两辆马车不知何时并驾齐驱。 说起来,赶路的这两日她们还是头一次打照面,互相打量之时都窥见对方眼底的有一抹青黛。 两人竟都没有休息好。 远赴通州,柳秀灵起初是高兴占了上风,现在又是不甘夺了魁首。 -- 第86页 因为池虞甘愿冒天下人耻笑也要办下这不伦不类的大婚,无论过程是如何,但结果就是夺走了她一直渴望的位置。 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池虞率先扬起笑,朝着她颔首示意。 柳秀灵便回以一笑。 李孝怀从后边骑马赶来,刚好目睹两人隔空互笑的诡谲场面。 他勒马后退几步,侧头问身后的人道:“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两个之间氛围一直怪怪的。” 侍从机灵道:“自古这女人不是互相欣赏就是互相比较,属下听闻公主殿下曾也与霍子定下过婚约,想来就是因此两人都心有芥蒂。” 听他这意思,二女是为了抢霍惊弦而互看不顺眼,李孝怀蹙起眉,正要指责他胡说八道,旁边就有闹哄哄的声音传入耳。 “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救一救我们吧!” 不知道从哪里走出的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正围着柳秀灵的马车,手里拿着的缺了口的破碗‘哐哐哐’地敲着她的车厢壁。 几个骑兵立即上前挥起鞭子就要制止,池虞却撑着车窗大声道:“住手。” 柳秀灵只觉得隔着那道帘子,一股馊臭的味道就要溢了进来,她从小呆在在燕都,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锦衣丝袍、熏芳染香。 这还未入那传闻之中贫瘠荒凉的通州怎么就这般让她难以忍受了。 她一边用帕子掩着口鼻,一边让婢女将她扶下马车,骑兵围靠上前,将流民和她彻底隔开,她便抬步往李孝怀的方向走去。 池虞也下了马车,但是却是提裙与她错身而过,往流民的方向而去,关律见状也紧跟在她身后。 池虞隔着柳秀灵的马车,看向那几个被高大骑兵吓得缩成一堆的孩子,见他们个个都形销骨立、面黄肌瘦的,只怕那一鞭子下去就能打个半死。 池虞回头对李孝怀道:“殿下,这些都还是孩子,不要让护卫为难他们,给他们一些粮就让他们散去吧!” 听见她的话,几个孩子都是眼睛一亮,七手八脚跪下就叩首,“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李孝怀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随从去照做。 卫城的城守大人在府前引颈等候多时,迟迟不见人前来。 派去的小厮回禀缘故居然是因为流民耽搁了队伍前行,这才心急如焚着袍带冠骑马赶来。 他一滚下马就拱起手:“五殿下、定北子妃、公主殿下。” 圆滚滚的身子连鞠三个躬,起身的时候已有些气喘,他手扶起险些从脑袋上滑落的官帽,诚惶诚恐地道:“都是下官疏忽,让这等贱民惊扰了贵人,还请贵人见谅。” 他告了罪,马上就要吩咐左右,把这些惊扰贵人的流民带走。 “且慢。”池虞踱步走上前来,制止仆役带走流民:“城守大人,卫城中为何会有这么多流民?” 这场景,分外眼熟,简直和在沙城别无二样。 李孝怀跟着道:“是啊,你是城守,怎么早不知道管一管!” 丁大人更加惶恐,拜了又拜,哆哆嗦嗦道:“殿下、子妃,这可真的怪不得下官呀!还望殿下明察!” “那你好好解释,若说不好,休怪本殿下向父王禀告。” 丁大人擦了擦额角的汗,急忙推卸道:“这都是因为通州打仗,边陲人心惶惶,又因为北边各城普遍短缺粮食,这才大批大批的人往南逃难。” “不止是卫城,这往北去的数城皆是如此!下官也曾向上面递送折子,但一直未有人理会啊!” 虽然早知道北地缺粮,可是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让人不得不脱逃的地步,池虞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古怪。 即便发生了这样的插曲,该设宴招待还是得招待,李孝怀一入城守府被被丁大人请走了。 剩下两位女眷,一位是子妃、一位是御封的和亲公主都不便出席这样的场合,于是各自回到城守为她们准备的院子歇息。 池虞在院内稍坐片刻便带着大月并几个王府护卫悄悄出了门。 “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池虞目标明确:“去粮店看看。” 一路比对几家粮铺,比之沙城低廉一半不说且品质好上数倍。 池虞心动。 可是一想到路程遥远,光凭他们百人的护卫不可能带走这么多粮。 她就只能惆怅地叹了口气。 “子妃是在担心通州的粮草不足?”关律手插进米缸里,勺起一手,谷粒从他张开的指缝间哗啦啦流下。 池虞点头,“如果边城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必然是哪里出了差池。” 这一点,关律知道的不如池虞清楚,只是听子提过一两句,眼下在卫城又见从北地逃难而来的流民,不得不联想到通州是否已经无粮可供了。 “所以子妃把嫁妆聘礼都换成了钱银,也是为了这个?”关律钦佩道。 “这倒不是。”池虞双手笼在狐毛兜袖里,“又是玉器又是瓷器,长途搬运不便不说,带去通州也无人欣赏,还不如钱财带得方便。” 况且那些东西在通州难以变现,空有价值却毫无用处。 池虞环视了一圈装满大米的米缸,忽然抬头问关律。 “我们一路北上,途径有几座城?” * 李孝怀第二日昏昏沉沉醒来,就被池虞连夜出发的消息给震懵了。 -- 第87页 说好的外面风沙大,又寒冷,路途遥远别小心染风寒呢? 女人的脸真的比四月的天变得还快。 池虞是骑着马离开的,留下了她的马车、婢女和一只狗。 大月抱着柿子传达完池虞的话后,就这么无辜地看着他,弄得他有天大的火都不知道往哪里发。 “追!——”他只能咬牙切齿吩咐下去。 然而这一路,他们的车队也没能追上池虞的队伍。 倒也不是因为每隔一日就会换一人来替池虞赶路。 而是因为池虞在下一个城池给他预备了‘惊喜’。 比如数名王府的护卫守着几大车粮草在路边等着他来收编入队。 李孝怀悲戚地想,他是大周最卑微的皇子了,喜欢的姑娘另嫁他人不说,自己还要给她护送‘嫁妆’。 郁闷地收下四五波粮车后,李孝怀朝着大月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家小姐的良心真得就不会痛吗?” 第48章 流匪 池虞的良心痛不痛不知道。 但是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说, 要不然也不会一语成谶,不幸染上风寒。 她不得已只能买下一辆马车,如此一来速度也慢了不少。 距离通州还有些路程, 野外连只鸟儿都不见踪影,四野岑寂。 他们本是要由定城的北门而出, 沿官道直达沙城,但是临时得知定城北边最近有流匪出没。 池虞沿途都在收粮,百来个护卫被她一分再分,现在剩下在她身边的只有不到六十人。 对付普通的流民不成问题, 若遇到大批人马的流匪, 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所以他们商议过后决议从定城的西门出,绕路前行, 虽然多了路程, 但是稳妥安全。 池虞裹着白狐毛大氅抱着手炉, 为了避寒风马车更是用毛毡挡得密不透风, 好处是不会吹到风可坏在待久了难免气闷。 她时不时还要伸头出去换气, 以免自己呼吸不畅。 池虞挑起帘子, 外面的冷风就跟小刀割过,一阵阵刺痛, 不一会便感觉自己的脸被冷风吹僵。 池虞抽了一下鼻子, 问道:“关律,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沙城?” 他们早有约定,霍惊弦会在沙城外接应他们。 所以到了沙城,就等通可以见到霍惊弦了。 关律打马上前几步, 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 “世子妃, 穿前面的山林就快了。” 池虞顺着他长鞭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山峦层隐,黄叶早无踪影, 风萧萧吹着光秃的枝头,阴沉的天压下浓云,瞧着似乎就快到要降雪了。 从燕都出来已快满一月,随着时间的推进、路程的压短,她这心里越是忐忑。 通州依然是那个通州,可是因为多了一个人,仿佛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那等还有半日路程的时候记得提醒我!”池虞怕关律忘记再三提醒。 关律点头,带着促狭的笑容:“世子妃是等不及见世子了吧?我等也可以加快速度赶路。” 池虞被他一脸你知我知的笑晃得脸热,连忙缩回马车里拉下毡毛挡得严严实实,“不、不必,就这样的速度即可。” “是,世子妃。”关律答应地飞快,好像凡事都听从她的心意,他们是十二分的配合。 她有些郁闷被人看穿心思,隔着帘子瞪向外面,想要隔空把关律那可恶的笑脸给打消。 过了一会,她又惆怅地伸手翻起脚边的铜镜,这是她今天第十一次打量着自己的脸。 可恶! 大婚的时候她妆容精致,服饰华丽,美得自己看多几眼都要心动。 现在镜中的人,脸有疲色、且带病容、发乱如窝,一身狼狈和那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自己看了都要丧气,这幅模样感觉背起篓子都可以直接去地里插秧了。 虽然不知道霍世子会不会看重容貌,但是身为姑娘家还是不希望自己展现人前的样子不够完美。 更何况还是夫君…… 池虞把镜子往角落一丢,抱着手炉往后缩起腿,叹气自语道:“我怕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丑的时候了。” “那边什么人!出来!” 她在马车里忧愁惆怅,外面的护卫忽然暴喝一声,抽刀声此起彼伏,带出一股紧张的气氛。 “出了何事?” 过了一会,关律的声音才在外边回答:“回世子妃,无事,只是遇到几个逃难的平民,其中一老大娘摔了腿受了伤,这才发出声响。 ” 池虞掀起车帘,“受了伤?他们可是要往南边逃难的?” “我瞧应该是。”关律对旁边的人道:“带他们上来。” 不一会几个灰头土脸的人扶着一位老人诚惶诚恐地前来。 “小姐饶命!” 他们见这几十人都是精兵骏马,早已经吓破了胆,看见他们护卫的主子是一位女子,就连忙求饶。 “诸位不必跪我,是我的护卫惊扰了你们赶路了,大娘的腿伤得重吗?”池虞抬手让他们不必跪她。 可是几人被周围这些高大护卫的气势所压,早就腿脚酸软,一时也站不起来,只是互相对望一眼,脸上欣喜。 听出了这位小姐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胸口的悬石都放下了。 老大娘微微欠腰,“多谢贵人垂询,老妪的伤并无大碍。” -- 第88页 “祖母,你的伤都露了骨,怎么能说无大碍。”一个年约十一二三的少年耿直道。 “石头快住嘴。”旁边一位中年人看起来是他的父亲,连忙低声呵斥。 池虞转头,看见老大娘腿边一片殷红,眉头一皱,“大娘这个伤挺重的,不若这辆马车就送你们了,你们快些赶去定城找个大夫给大娘看伤。” “这、这怎么好用贵人的马车。” 池虞没回话,放下帘子,在马车里拾掇了一番,一转身就从马车上抱着一堆东西跳了下来。 关律见状连忙翻下马,走到她身旁低声询问:“世子妃,你身子还没好全,还有一日的路程,真得能行吗?” 池虞把包裹交给他,手掩着口鼻子轻咳了几声,瓮声瓮气道:“不碍事,我好得差不多了。” 关律说服不了池虞只得吩咐下去,把马车让给了这些人,另牵马给池虞骑乘。 “小姐且慢。”老大娘被儿子扶着蹒跚急急走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朝着她摆动。 池虞小腿一夹马腹,驱马靠来,“大娘快上马车吧,这路上尚且平稳,你们可以早日赶到定城。” “小姐大善,必是厚福之人。”老大娘把手中之物递到池虞眼前,“此物是北地神树的枝干,人都说神枝可以召唤神灵相助,刚刚老妪就是用神枝祈祷,才得以遇到贵人相助啊!!” 老大娘感激涕零,瞅着池虞这张脸更是赞美不断,似乎像她这样心善人美的就真真是天上的神仙,专门下来救苦救难的。 池虞被她说得脸红,未免她再耽搁了自己的伤只好收下了这根‘神奇’的小树枝,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大娘割爱了。” 池虞把它珍重放进袖兜里,才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随行的护卫便纷纷动身,跟随其后。 老大娘忽然想到,还不知道这位心善的贵女是何人,连忙叫住一个在缀在尾后的护卫询问。 “请问这位小哥,不知这位贵女是何人也?” 护卫着急赶路,只得匆忙回头拱手道:“她就是咱定北王府的世子妃。” * “世子妃小心!”关律挥起刀挡开流匪探来的手。 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越想避开流匪偏偏就倒霉地面对面遇上。 池虞的马被人砍伤了腿,幸亏她落地的地方有厚厚的草垛才没伤到,只是狼狈在地上滚了一圈。 披风的兜帽滑下,露出她一张受惊过度的脸。 “哟,还有个女人!——”人群中不知谁吹响了一声口哨。 池虞顿时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自己身上,让她后脊生寒,不由打了个冷颤。 “交出钱粮和那个女人,我就放你们过去!”流匪的头领扛起大砍刀,一脚踩在土石堆上,目光灼灼落在池虞身上。 在这种穷乡僻壤女人本就不多,年轻貌美的就更少了,流匪本来只想劫财,哪知道运气好还能顺便劫色。 一时间四周淫·笑声起,各种污言秽语络绎不绝。 池虞小脸都要气红了,但是看四周敌众我寡,她就很识时务地硬生生憋着气。 此时发怒,触怒敌人,对他们没有半分好处。 虽然人数相差悬殊,可是定北王府的护卫手持都是上等利刃,流匪们则都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一看就普通百姓落草为寇,并不是正规训练而出的,她心下稍安。 可就在此时,关律忍受不了他们的胡言乱语,动起了怒:“去你大爷的!” 流匪原本来说松松散散围着,一下被他激怒,顿时一窝蜂冲了上来。 瞬时,两边的人就缠斗在了一起,刀刃相交,激烈非常。 池虞裹着大氅在刀光剑影之中左躲右避,关律在她身前把刀舞成了虚影,胆敢上前图谋不轨的流匪都要吃上几刀,再被他抬脚踹开。 两边的人陷入胶着状态,王府护卫仗着身法好,挡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大有反压之势。 池虞心里正在暗喜。 就在此时,两边的树丛又窸窸窣窣钻出了数百人。 “大哥!小弟来助你了!”一个粗哑的嗓门大老远就传来。 不但关律口爆粗口,池虞心里也不禁乌龟王八轮流转。 这、这也太过倒霉了! “世子妃,快随我先冲出去。”关律这会也急了眼,连忙引着池虞往马边走,同时还要顾忌旁边袭来的刀剑棒斧。 一人难挡敌众手,本领高强的关律很快就被几个流匪缠住脱不开身。 池虞跌跌撞撞往旁边躲,没走几步就凸出的树根绊到右脚,身子重心不稳一下扑倒在地。 身后几只手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她的脚踝,池虞冷不丁被碰到连忙急蹬了几下,也不知道是踹在谁脸上,听见后面痛呼一声。 “他娘的!” 池虞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撑起身,那老大娘送的那根绑着红绳子的树杈不知道何时从她袖子里甩了出来,掉在她的手边。 她起身的时候顺手就抓了起来,一爬起来就跑,动作衔接地顺畅流利,速度更是快得和逃命的兔子没两样。 关律的声音还在身后大声唤她,可是池虞满心只有一个跑字,更不可能回头去看。 两个跟上来的流匪步步紧逼,她害怕地肝胆俱颤,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既模糊视线,又让她呼吸更加不畅。 -- 第89页 后面有劲风袭来,仿佛是猛然伸出的大手,离着她的身体极近、极近。 池虞有些崩溃,握紧双手,卖力地往前跑。 明明就快到沙城了,明明霍惊弦说会来接她的,为什么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就在后面男人的手再次要捞着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霍惊弦!——” 哗——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里冲了出来,枯枝落叶被重蹄踏了个粉碎。 池虞被迎面冲来的气浪推倒在地,她半卧在草屑之中愕然抬起头。 才看一眼,就忍不住握紧手里的小树杈。 心有祈愿,天神降临。 所言,非虚呀…… 第49章 初雪 一声鹰唳盘桓在上空。 “是、是乾北军!” “是霍惊弦!——” 在这片土地的人都知道, 天上这只灰白色的海东青一现,往往伴随着乾北军主将霍惊弦的现身。 “拿下——” 一声令下,纷至沓来的铁蹄如雷动。 流匪们围攻王府侍卫的气势在面对强马精兵的乾北军时, 瞬间就分崩离析。 乾北军在通州,威名不散。 流匪们皆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劫上一单却惹到了这尊大神。 “给我追!一个也别放过!”关律的声音最为响亮,局势反转之后,他上串下跳跑得最快,被他抓到的流匪们都痛哭求饶, 场面一时混乱。 池虞所有飞走的意识都在这个时候回笼。 她慢慢抬头, 抬起一双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人。 年轻的将军骑在马上, 身着绛紫色缂丝袍, 额头带着一条银紫色缠丝的护额, 头发高高束在脑后, 被风吹开, 仿佛是精心勾勒出的千丝万缕墨丝。 龙章 凤姿, 湛然若神。 正如大月几人说的,霍世子有一副极好看的皮囊。 霍惊弦目光顺势在她身上梭巡一周后最后落在她哭得脏兮兮的脸上, 眉峰小幅度地颦起。 池虞傻了一样盯着他这张好看的脸, 自然也就没有看漏他的小动作。 随之心仿佛被一块重石嗙地一下砸了个粉碎。 他、他这是在嫌弃? 池虞感觉到风吹的脸凉嗖嗖,自己刚刚哭的稀里哗啦定然满脸泪痕,十分不堪入目。 她又急又气,连连抬手用袖子大力擦了擦, 完毕才恼羞成怒地抬头问他:“你怎么才来啊!” 她落到这个田地, 理应是因为他没有及时来救的缘故! 没错,现在她再狼狈再丑都怪他, 他居然敢嫌弃…… 池虞给自己建立起了强大的信心,勇敢地再次直视于他。 霍惊弦一夹马腹,翻星抬起蹄子就朝着她冲来。 池虞固然知道自己刚刚语气有那么一点点恶劣。 可怎么也没料到霍惊弦一言不发就纵马上前,铁蹄落地的声音仿佛闷雷在耳边炸响。 池虞下意识觉得,完了,他该不会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灭口的那种冷血将军吧? “救——” ‘命’字还在喉咙里转,下一瞬她腰间一紧,天翻地转,心脏都险些跳了出去。 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稳稳当当、毫发无伤坐在了霍惊弦身前。 “霍、惊、弦!” “对不起,我来迟了。” 两道声音撞在了一起,女声娇憨,男声清冽,竟意外的和谐。 “嗯?”霍惊弦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可是也听出她这连名带姓的叫唤是因为心底火气不小。 他的声音就仿佛清泉潺潺,又像清风拂过松林,形容不出的音色,听得池虞头皮发麻,但并不是因为不喜欢。 反而是觉得像是被一只小爪子在心口挠了一下,毛毛的、痒痒的。 “我、我在地上滚过,我身上有灰尘,你不该抱我上马的。”池虞声音低下去,不复刚刚的气恼,只有热气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耳尖。 不但是因为他近在耳畔的嗓音,还有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腰间未移开。 真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 霍惊弦个子高,两人同时坐着,他依然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池虞的头顶,自然注意到她从云鬓乌丝里露出的耳朵发了红,像是上好的胭脂染在了白雪上。 “这又有何惧,我也三日未洗。”声音落于池虞头顶,似是在宽慰她,又好像在炫耀。 池虞的身子却顿时肉眼可见地顿住了,连头顶的发丝都仿佛僵住。 三日未洗? 她哪怕奔波赶路,也尽可能每日擦洗保持整洁,不敢想象居然有人三日不洗,还直言不讳。 而这个人还是她自己选定要嫁的夫君。 生来爱洁又精致讲究的池三小姐惊呆了。 见她轻易当了真,霍惊弦忍不住发笑。 感受到后背的微微颤动,听见低低笑声传来,池虞僵硬当场的表情才重新活络过来,不敢置信地微微抬起脑袋,“你骗我?!” “我都未嫌弃你,你倒先嫌弃我。” “我没有……”池虞连忙辩解,想了想又很介意道:“……但是,三天是真的不行。” 祖母说了,这新婚夫妇互不了解,若有什么矛盾和意见不合的时候,藏着憋着,以后关系受到冲击的时候就会容易轰然倒塌。 -- 第90页 应当及时提出,互相引以为戒才是。 “是。”霍惊弦闷笑答应,“最多两日。” 池虞心里呐喊两天也不行! 她激动之下,脑袋就一个后仰撞到霍惊弦的前胸,咚得一下,吓了她一跳。 霍惊弦底下头,正要询问她撞疼没就瞥见她额头上擦红了一块。 之前没看清,还以为是泥污,现在仔细看原来是一道血痕,定然是她刚刚逃跑时候摔哪里弄伤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池虞抬手揉了揉后脑勺,要不是他衣服透着热度,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在袍子下藏了盔甲了,怎么能跟撞石头上了一样。 然而鸡蛋去撞石头,鸡蛋碎了,那也得给石头倒了个欠。 谁让是她先动的手。 霍惊弦没觉得自己哪里疼,“无事。” 他为那道刺眼的伤口忽然觉得不快。 就好像他期待已久的一件宝刀忽然给人砸了一个豁口一样。 池虞听他语气淡淡,有些不知所措,后脑勺往后抵住他的胸口,“世子,你不高兴了么?……咦,难道堂堂大将军也会和小女子计较吗?” 前半句是小心,后半句又是激将又是戴高帽。 霍惊弦觉得她的心思也太过好猜了,与他印象中心有玲珑、话有千秋的燕都贵女大相径庭。 “我母亲说你贤良淑德、澧兰沅芷,我瞧不尽然。”霍惊弦似是在摇头,身子微有晃动。 池虞:!!! “世子是觉得我举止粗鲁,面容不堪?”池虞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将那迅速涌上来的雾气摒弃。 “是依姣作媚。” 池虞愣了一瞬。 霍惊弦居然说她,仗着自己美貌,任意撒娇胡闹? 然而,重点是在美貌还是在撒娇胡闹上?! 池虞脑里又在两方拉锯对战,霍惊弦的手指就在此时轻轻落在他在意良久的地方。 刚一碰到那伤口,她的脸就皱了起来,轻轻嘶了一声。 痛苦的模样仿佛是被人刺了一刀似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怀里这个,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士兵,而是一个身娇体弱却从此要与他共赴这风雨的妻子。 她真得很小,骨架瘦弱,声音也轻微,在他怀中像还没学会飞翔的雏鸟,需要人给她遮风避雨,也需要他细心保护。 不久前,险些就在他的地盘让她遭了险。 他的眼睛掠过前方,在人群中看见上蹿下跳的关律,微微眯了一下。 “我受伤了?我头上受伤了?”池虞后知后觉,若不是霍惊弦碰了这一下,她还发现不了自己头上有伤。 “伤口很浅,不妨事。”霍惊弦穿过她的腰握住前面的缰绳,对左右吩咐道:”让他们把这些流匪都带到沙城来,让城守自行处决。” “是,将军。” “我、我们不等关律吗?” “不等。”霍惊弦又把池虞的兜帽盖回她的头。 翻星如离弦的箭飞奔而出,瞬时就将身后的缠斗声抛之脑后。 风刮过树林,簌簌如滔声。 两边的枝桠树影飞快往后倒去,池虞的眼睛应接不暇。 忽然一片冰凉印在她额头上。 “等等。” 霍惊弦及时勒住马,“怎么了?” 池虞兴致勃勃,两手展开去接天上飘落的冰凉,“世子,看!好像下雪了!——” 霍惊弦垂目,看见她的手心落下一片六瓣冰晶。 通州的初雪适时而落。 就好像她,蹁跹而至。 皆是这天地间最动人心魂的事。 第50章 好看 天凝地闭, 风历霜飞。 整个通州都被一片雪云笼盖在下,狂风怒吹,层云翻滚。 下雪了。 就意味着草原上那些嗜血的弯刀不会再悬于他们头顶上。 大地冰封, 万物冬藏。 沙城里的百姓皆松了口气,在街头观雪以庆。 “你们听说裘城前段日子, 死了好几位大官吗?” “知道知道,哎,可惜了。听说都是被流箭射伤,一击毙命。你们说, 都到这个时节了, 他们还出去做什么?等一等那些北狄人或许自会退去的。” “这你就不清楚了吧,我听说那几人死的不冤, 就是他们撤下了城防还打开了城门, 险些整个裘城都要化作北狄的粮仓了。” 这里的整个, 不但指裘城的储粮, 还指里面的大周人! 北狄人嗜血凶残, 对于战俘从不手下留情, 且手法残忍,骇人听闻, 这也是北狄人让人闻风丧胆的缘故之一。 北狄人骚扰边城往往也不为攻城略地只为抢夺物资, 临近冬天更为频繁。 所以很多边城不欲与他们纠缠,便会往城下投掷大批的粮草布帛,等喂饱了他们的贪婪,自然平安无事。 “怎会如此凶险!” “这都要多亏了咱们霍将军阿!要不是他及时去救, 只怕裘城就悬乎了!” “欸, 等等,你们看那边骑马来的, 是不是就是霍将军!” “他前面的那又是何人?” 在路边的面摊上大老爷们议论声中,几个黑甲的士兵忽然从对面的茶摊上站起身,铠甲坚硬的碰撞声着实吓人一跳,四周的声音顿时止息。 挞雷擦了擦嘴,几个大步上前,满脸喜色。 -- 第91页 “池三小姐终于到了!” “错了,现在要叫世子妃了!” 冯铮落后他半步,一边纠正他,一边膝盖一曲就半跪在地,拱手对马上的两人道:“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明明昨天她在乾北军时还不是这样的待遇,池虞只能归功于此时自己身后的人。 嗐,狐假虎威。 霍惊弦翻身下马,“行了,你们派些人去告诉城守大人,外面抓了百来个流匪,让他找地方关起来。” “真的有流匪在外面啊?世子妃遇到流匪了?”挞雷的嗓门大到旁边一圈群众不必竖起耳朵都能听得分明。 世子妃? 这马上的人居然是霍世子的世子妃。 惊讶的、好奇的、探究的、看戏的。 各种眼光都聚拢在裹着大氅的少女身上,她用袖子把脸挡得严丝合缝任人从四面八方也休想看清她的脸。 池虞此刻一点也不想成为视线的焦点,被全城的围观自己的狼狈。 霍惊弦眼睛往上一瞟,发现池虞都快把头埋到翻星的鬃毛里。 他走上前,伸手叉起她的腰,忽然就把她提了下来。 “霍……” 池虞脚尖刚落地,霍惊弦就伸手把她的兜帽摁牢在她头顶上,保证让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外露。 霍惊弦又往四周看了一圈,他目光所及之处,各色眼光纷纷避让。 “好了,没人看你了。” 池虞往下拽着自己的兜帽,紧挨在他身侧,偷偷往旁边瞟了瞟,果真没人再往这边看了。 霍惊弦这人,除了偶尔动作鲁莽以外,其实还挺体贴入微的。 她伸手拉了拉霍惊弦的袖子,霍惊弦侧头询问:“何事?” “我受伤了,要看大夫!” 池虞还没忘记,她伤着脸了。 医馆离得不远,无需再骑马,走了几步的功夫就到了。 坐镇医馆的老大夫被专门请了出来检查她额头的伤口,看了片刻就摇了摇头说:“得亏你们来得快。” 老大夫的这语气,让池虞本不紧张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池虞看了眼霍惊弦,有些踟蹰又有些不太肯定,“我就是轻轻碰了一下,应无大碍的吧!” 大夫转身弯腰,撅着臀费力地在身后的百宝柜搜寻治外伤的药酒,声音懒洋洋回道:“再晚一些,老夫都找不到伤口咯!” 这声音、这语气、这话语,无不都鄙视他们大惊小怪、虚张声势。 池虞转头环视了一圈,这间不大的医馆里被乾北军的将士塞得满当当的,无形中承托出一种危急又紧张的氛围。 一开始着实是把老大夫吓了一跳,还以为送来的病人是什么疑难杂症或者重伤将死。 待他检查了一圈,才发现伤口就脑门上那一点,棉帕一擦,印子都浅了。 池虞茫茫然抬手碰了碰伤口,余光就瞥见霍惊弦居然在一旁扬唇轻笑。 一双眸子像是盛着凉夜的浓黑,而后那黑瞳微转,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便往上弯起。 黑夜就有了灿星流光。 * 池虞和霍惊弦一同入住了池虞第一次来沙城住过的那间客栈。 因为还要等五皇子与和亲队伍,所以他们少不了还要在此多逗留几日。 沙城城守惶恐,诚邀他们入住城守府,但是霍惊弦为免不便还是推辞了去。 池虞急于梳妆打扮自己,也不在乎住哪里,自然对霍惊弦所提无异议。 霍惊弦命小二准备了热汤,又托掌柜娘子买了新衣裳。 池虞本想着自己的衣裳还在关律那儿,倒不必重新去买。 可是挞雷偷偷与她说关律忙着去交托流匪事宜,一时半会不能来复命,她只能作罢。 池虞梳洗打理完毕就耗费了一个时辰。 大月不在,她也不会挽发盘髻,便单用一条发带把半干的头发低束在脑后,然后换上掌柜娘子带来的嫣红蝶花纹月华裙,裹上银狐毛滚边大氅,捧起手炉下楼去。 十几年的老客栈,木作楼梯吱呀作响。 大堂里散坐几桌的客人纷纷抬头。 皆是一呆,沙城之中何时来了这样绝姿姝丽。 池虞的目光一出,丝毫没有与旁人视线交织,就直接落在那最引人瞩目的一处。 豆亮地灯火旁,身姿挺拔的青年手持着着瓷盏,手肘随意搭着临路的深木横栏窗台上。 火光摇曳,照着他半身明亮。 侧颜如刃,线条精琢。 他在看窗景,却不知道有人也在看他。 池虞等候半天,霍惊弦也没转头。 她便转动眼眸,站在台阶之上,大堂里光景就尽收眼底。 里面的人几乎都朝她看来,眼中有或多或少的欣赏惊艳之色。 然而,霍惊弦的目光不知道被窗外什么吸引了。 池虞遂提起裙摆,加快走下。 落阶的步伐声大到让小二都咋舌,误以为这位看着娉娉婷婷的少女其实身重两百斤。 池虞穿过梅花状排布的桌椅条凳,径自走到霍惊弦的桌边,与他隔桌对坐,伸手翻过一个杯子搁在自己眼前,又扭身去拎茶壶手柄。 指尖才刚触,马上就弹开。 这茶壶的手柄也是瓷制,因着刚刚注入滚烫的沸水所以连提手也灼手。 -- 第92页 “茶壶烫手,小心些。”霍惊弦似乎是脑后长了眼睛,未看也知道是她来了。 “现在说也迟了。”池虞把手指在嘴边吹了吹,指尖很快就泛红了。 霍惊弦转过身,搁下手里的茶盏,拿起一旁素帛抱住瓷手柄,轻轻抬腕,给她面前的茶盏注入热茶,“我本以为你会注意到这壶嘴冒着热气。” 池虞注意到他手指,骨结分明,修长有力,提起满盛茶水的茶壶也像是勾起只笔一样轻松。 袅袅升起的热气,带着茶香扑面而来。 霍惊弦在此时抬眸,隔着水雾看她。 对面的少女肤皎白玉凝,眉远山青黛,眼灿若琉璃,唇不染而赤。 静时如画卷走下娇柔美人,动时却又似山间狡兔。 急了还会咬人的那种。 此时池虞决计不知道自己气鼓鼓的脸在豆火光下,映入霍惊弦眼中就格外像一个刚出炉的白面包子。 喷香诱人的白面包子。 等着茶水七分盛满,池虞才抬起眼眸,这才发现霍惊弦的目光,“你、你看我干嘛?” “看这身衣服合不合你身。” “那好看吗?” “嗯。” 他夸衣服好看,也就是夸这衣服合她身,四舍五入不就等同于夸她好看吗? 她真是一个逻辑奇才! 池虞唇扬起,脸颊上就露出一个酒窝,她本人是全忘记刚刚的不快,又伸头往窗外好奇地一瞟,“世子刚刚在看什么?” 霍惊弦:“外面的雪下大了,五殿下接下来的路,怕大不容易。” 小二搭着一条巾子笑脸迎上,对着两人点头哈腰问道:“客官,可要现在上菜?” “上吧。”霍惊弦对他点头。 “得嘞!” 领命而去的小二与刚刚进门的挞雷擦身而过。 挞雷一边掸过肩头的落雪,一边大咧咧地开口说道:“将军,这雪越下越大了咧!外面可冻人了!” 他目光又一扫空荡荡的桌面,“你们还没用饭?” 池虞惊讶看向霍惊弦,“世子还未用饭?” 她梳洗耗费了两个时辰,出来时外边都掌起灯,早已经过了饭点了。 此刻她脑海里想起一句话:寒夜独饮茶,等她梳洗迟。 霍惊弦手持起茶盏,啜饮一口,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他便看见氤氲水雾后那张小脸就笑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小二动作很快,张罗着几人上满了一桌子,池虞拿着竹筷都不知道何处下手,惊叹道:“这么多菜?” “不多不多,世子妃往后再没那么容易回燕都,好些好东西可都不容易得呢!” 池虞挑起一眉,睨着挞雷。 “你怎知,那些东西我就再没有了?” 第51章 捐粮 急雪转晴。 没想到通州的第一场雪就下了一整夜。 雪垒起厚厚的一层, 连推开窗户都费力。 池虞抱着手炉,在半开的窗边朝着楼外白雪皑皑的小城轻轻呼出一口气,空气中凝出一缕白雾。 真冷啊。 北境的客栈里自然没有条件铺设地龙, 两个炭盆面对骤降的气温也是无济于事。 她很早就被冷醒,因着没有人来唤, 也又不好出门去寻霍惊弦,就耐心在屋中等着。 又等了一会,天光都透过浅薄的云层,门外才响起挞雷敲门的声音。 “世子妃, 你醒了吗?” 池虞拉开门拴, 见门前只有挞雷一人。 她又探头往他旁边左右都看了看,口里问道:“世子呢?” 挞雷让开他空空的身后, 解释道:“五殿下带着和亲队伍到了, 我们将军去迎了, 不过看你贪睡就让我们别叫你。” 他是从哪里得出她贪睡的?! 池虞无力反驳, “……他们什么时候到了?世子自己就去迎了?” 挞雷道:“半个时辰前到的, 外面到处都因此乱糟糟的, 那五皇子不知道咋想,带了一车又一车的东西, 现在兴许还在城口堵着呢!惹得半城的百姓都来看他热闹咧。” 池虞想到她那十几车的粮, 轻咳了几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捋了几下鬓角散下了的发丝,道:“既是如此,那你也带我去瞧瞧吧。” 挞雷说得果真不错, 沙城里的人都冷地哆哆嗦嗦抱着胳膊, 也非要挤在路上看热闹。 这沙城可能连过年都不见得有这般热闹。 “公主!我看见公主了!” “那些都是公主的嫁妆吗?你们瞧见了吗?那可是真的十里红妆啊!” 池虞撅了撅嘴,用力抱紧自己怀中的小手炉。 这十里中有四里都是她买的粮! 挞雷大手往旁边扒拉, 一路给她开道,惹来两边的民愤。 有说:“别挤了,赶着去成亲吗?” 又有说:“哪个瓜娃子踩老子的脚!” 池虞一路道歉,千难万难终于挤到人群的边上,幸亏护卫还认得出她。 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就放下刀让她入内。 后面的人见她居然得以进去又是吵闹了一番,最后被护卫们的刀吓唬个个又安静如鸡。 被护卫围起来的人墙内停着数辆马车,池虞能认出在最前面的宝盖葫芦顶四角挂琉璃宮灯的正是柳秀灵的公主车架。 后面隔着好几辆车,歪在队伍中的一辆黑色带王府图徽的正是她乘坐的马车。 -- 第93页 此时车帘敞开,一眼望去,里面却没有人。 正在她东张西望之时,忽见雪地里有个小东西在拱雪。 撅着屁股摇着尾巴,玩地不亦乐乎。 她顿时忘乎所以大喊了一声:“柿子柿子!快过来,我想你了!” 隔着车队,霍惊弦正在城守的身前,四周嘈杂,正是不耐,然风声中传来池虞的声音。 她的嗓音甜糯清亮,分外好认,只不过…… 她在喊什么? 不但霍惊弦愣住了,柿子也愣住了。 埋头刨雪的前爪顿住,过了三息,才一个急退,把头从雪里退出。 隔着乌泱泱的人头,霍惊弦看见一只小黄狗一个助跑起跳,跳进了池虞的怀里。 一人一狗在雪地里快乐转圈。 她管她的狗叫……世子? 一无所知的池虞正开心地搓揉着狗的头顶,兴奋之余又张望四周,“大月呢?” “小姐,我在呢!”大月从马车后跑来,“侍卫大哥刚刚叫我拿小姐的东西呢!” 她拿得是关律带走的那些东西。 池虞连忙伸出手拉着大月,打量她一番问道:“这一路可还太平?” 大月点了点头同时也在观察池虞。 见她姿容依旧,眸光清亮,唇瓣含笑就知道与世子见面定然十分顺畅。 “听闻小姐昨日遇到了流匪,我担心死了,眼下见小姐气色尤佳,是不是因为世子?”大月抿唇微笑,低声问道:“小姐见了世子可有什么特别感觉?” 池虞弯了弯眼。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呀,就那样吧。” 池虞手指轻轻挠了挠柿子的脑袋,含蓄地笑了笑。 大月看见她压不下来的唇角,就知她口是心非。 她也不揭穿,跟着一块笑弯了眉眼。 “虞虞!” 五皇子疾步从人群后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持刀的护卫,踩着吱嘎的厚雪,气势汹汹。 池虞对着大月吐了吐舌头。 兴师问罪的来了。 “五殿下。”池虞对走到跟前的李孝怀欠了欠身,起身的时候又朝着车队后方瞅了瞅,先发制人:“殿下,我的那些粮呢?” 李孝怀听她开口就是一个话题大转移,气不打一出来。 他本想着这次随行是个天赐良机,漫长的时光里总能一起缅怀那逝去的青梅竹马时光,然而池虞却不辞而别,真是举起了三百斤的棒槌砸碎了他一颗芳心。 大半月没见人,开口第一句话也不知道问一问他的近况。 李孝怀又心酸又悲愤。 她是不是没有心! 李孝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道:“还不是你,一个人跑了,害我担心不说,你还给我找了那么多麻烦!” 李孝怀说一句柿子狗汪了一声,仿佛还在应和。 池虞伸手箍住狗子的嘴巴,在李孝怀的控诉中连连点头。 “是是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当面打招呼再跑。” 这话中的意思还不是,我知道错了,但我下次还敢?! 李孝怀眉毛都要气飞了,道:“你知不知道,这一路多少山路,我还要一直操心你的粮,不过这也怪不得我,这山路歪七扭八的,粮车滚下去,谁也没办法……” “你说什么滚下去了?” 李孝怀被戳到痛处了,伸出拳头圈在唇边假咳了一声,“这正是我准备要跟你说的,你有三车粮在行路的时候滚下山涧去了。” 池虞眼睛一下瞪圆了,楞楞‘啊’了一声。 李孝怀伸手摆出一个莫打断的姿势,昂起头又道:“这幸亏我亡羊补牢,停下车队又一一检查,这才发现有好几辆车的车轴都有松动的迹象。” 车轴? 这倒是她疏忽了。 心里暗暗算了一车粮的价格,虽然觉得十分肉疼,可是她还是明事理的,这种意外怎能苛责李孝怀。 她再次对着李孝怀欠身行礼,感激道:“多谢殿下了!殿下辛苦,可要先去吃点东西,我刚好知道沙城有一家的不错的。” “你才来多久就知道哪家味道不错?”李孝怀不信任地瞟她。 他说得好有道理,池虞竟无言反驳。 她总不能说出她来沙城得有三四回的事实来吧? 李孝怀又赏脸道:“算你还有良心,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带路吧!” “殿下,城守大人还在等着您呢。”身后一个护卫连忙出声提醒,生怕这位说风就是雨的殿下真的转眼就跑去吃饭了。 李孝怀脚步一顿,一拍手心,痛心道:“欸,忘了那茬了。” 官场面上的事真叫人烦心。 “那我就先陪你去见过城守。”池虞对着李孝怀弯了一下眼。 李孝怀竖起拇指哥,“仗义。” 池虞抱着柿子边顺着狗毛,边问道:“殿下沿途而来,粮已经被买空了吗?” 李孝怀遗憾道:“各城限粮,你没买走的——又都给柳秀灵买完了,所以你那三车,我是一路都没补上。” 他摇了摇头。 要是能补上,他还会丢这个脸? “她收粮做什么?”池虞把柿子往地上一放,小狗撒欢就在雪地上跑开。 留下一连串梅花小印。 “我哪知道!”李孝怀盘着手,意有所指惆怅道:“人心隔肚皮啊!” -- 第94页 这话有影射之嫌,但是李孝怀却没有如期得到池虞的反应。 他奇怪转眼看她,却见她秀眉微颦,目光直直落在前方。 前方不远,柳秀灵身着着金色滚边大红色公主礼服,被宫婢和护卫众星捧月。 她旁边隔着几步有一位背影莫名眼熟的年轻公子。 两人走近些,正巧听见柳秀灵温婉的嗓音响起,“本宫听闻沙城缺粮,正巧沿路收了粮草数车,愿以霍世子之名托于城中百姓,城守大人可愿替本宫处理此事?” 她声音不低,周围一圈离着近的人都能清晰耳闻。 有沙城百姓已经不管不顾高呼:“多谢公主、多谢霍世子!” 霍惊弦看了一眼柳秀灵,低声道:“不妥。” “如何不妥了?”柳秀灵提裙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目光直视于他,“沙城缺粮,流民众多,开仓放粮可解百姓燃眉之急。” “是啊,公主言之有理啊!”城守搓着两手,又激动地朝着柳秀灵拱手道,“沙城百姓会感念公主的大恩大德!” “城守大人都如此说了,霍世子又何苦推辞?”柳秀灵噙着笑。 “不行!” 正为飞来横财而喜上心头的沙城城守勃然大怒,“是谁?” 池虞几步超过李孝怀,才吐出“我是”两字就忽然顿住。 柳秀灵侧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微紧,仿佛她不该出现再此。 “何人放你进来的?!”城守搓着肚子,横眉冷对,怒道:“这里轮的到你说不行吗?” “公主可以自己为名、以圣上为名,却不可以世子为名。”池虞看了柳秀灵一眼。 不说捐粮此事本就不妥,更何况她一个御封而来和亲的公主好没道理,平白以守疆将军之名捐粮。 若是被人传回去,知道的会传她柳小姐初心不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霍惊弦在收买人心。 城守也不蠢,没承想她计较的是这个,一时也哑口无言。 霍惊弦就在此时朝着池虞伸出手,弯唇笑道:“世子妃所言极是。” 第52章 添衣 他的声音像拂柳的清风, 摇曳着柳条轻轻点触在平如古镜的水面。 带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圈荡漾而去。 池虞不禁露出微笑,唇角扬起, 脸颊上就留下两个快乐的酒窝。 她把手小心翼翼伸进霍惊弦的手心,立即就被他的手裹起。 粗粝的掌心温热宽大, 轻而易举包裹着她的手掌。 像是夜晚被花瓣收起的花萼,安然地被保护在中心。 如果,没有李孝怀在旁边突然一声惊叫。 池虞本应该一直保持娴雅姿态、明媚笑容,安静地站在霍世子的身边, 接受旁人对她‘世子妃’这个身份的瞩目。 而不是突然反脚用力一踩, 将五殿下没有出口的话语化作一阵悠长的痛呼。 “啊——” “你、你!他、他他……”李孝怀抖着被踩疼的右脚,还不忘一会指池虞, 一会又指霍惊弦, 把他说不出口的话都化作他的表情。 见了鬼一样。 “怎么了殿下!您没事吧?” 城守见状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公主世子什么都不打紧, 但这位五殿下可是皇帝宠妃的儿子, 最是金贵! 他连窜前几步, 紧张兮兮围着李孝怀转了几圈,忙不迭问:“殿下您没事吧?” 又扬声对着外面招呼:“来人啊!快、快请大夫!” 李孝怀在靴子里暗暗活动被痛击的脚趾, 拨开城守的手道:“小事小事, 不用大夫。” 要是让人都知道,他被女人踩一脚就要看大夫,这脸还往哪里搁? 不过他被池虞踩了一脚后,嘿!忽然脑子清醒了。 他瞪了霍惊弦一眼。 这个霍世子究竟是有什么神通能出现在燕都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通州众人, 难不成他会分身术? 池虞踩他这一脚, 分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而又不想他问出来。 李孝怀去瞄池虞, 池虞眼珠转到眼角,从眼角无辜地瞅着他。 “脚没事?” 忽然听见霍惊弦关怀的声音,李孝怀准备抬头冷嘲热讽一番,却发现人家压根不是在问自己。 池虞也是一楞。 霍惊弦又指着她脚下的雪面道:“雪天路滑,小心些。” 将她的有意蓄谋硬生生说成了脚滑。 李孝怀眼睛都要瞪直了,青天白日,当别人眼瘸了么? 城守用眼睛偷瞄起霍惊弦和池虞,然后把嘴巴牢牢闭上。 霍世子他也得罪不起啊! 这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是? 柳秀灵在这时上前来,浑然像是刚刚神游归来,全不提刚才发生在李孝怀和池虞身上的事情。 她朝着霍惊弦歉意一笑,款款欠身,姿态优雅就宛若是一位真正的公主:“是秀灵思虑不周,望世子不要介怀。” 她一开口,提得还是适才她说要以霍世子之名捐粮的事。 霍惊弦并没放在心上,于是道:“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公主也是一心为民。” “是啊!是啊!公主淳善,乃我大周之福。”城守紧跟着溜须拍马。 “世子能这么说,当真是太好了。”柳秀灵两手和袖而握,交于身前,长长的袖摆拖垂而下,上面金线绣成的金凤栩栩如生。 -- 第95页 她扬起比金凤还璀璨的笑容,夺人心魄。 城守一见她的笑颜,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两眼直勾勾看着她,嘴里车轱辘一样反复念叨:“大周之福、大周之福。” 柳秀灵余光瞥见城守的迷离神色,眼眸下嫌恶之色飞快掠过,又见霍惊弦的目光并没有如期落在自己脸上,那笑容就略略淡去。 她又转过半个身子对着霍惊弦。 “对了,我此次来,还带来了王爷赠予家父的后羿弓。”她神色无辜,“家中奴仆粗笨,竟弄坏了,世子殿下可能修好。” 霍惊弦知道那弓,那是他父亲的旧物,听到柳秀灵竟专门带了过来,遂点头,“劳烦公主送来就是,我尽力而为。” “匣子厚重,雪天湿滑,怕下人笨手笨脚再弄坏了,世子若无事,我可命人给世子带路。” 霍惊弦再点头,“也可。” 池虞在一旁,越听越不是个味。 燕都有多少兵器名匠,还能修不好一个弓。 至于千里迢迢背到通州来让堂堂世子来修? 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池虞拉拽了一下霍惊弦的手,然他却只是稍用力握住她,转头又去吩咐护卫维持周边秩序。 * “虞虞,回神了!”李孝怀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你肚子都在叫了,也不知道吃饭。” 池虞‘哦’了一声,回过头,用瓷勺搅了一下大碗里的肉粥,显然神还在外头飞着。 李孝怀瞟了她一眼,清了一下嗓音,“说来也奇怪,我在燕都池府见了一个男人,说是你的侍卫,长得居然和霍世子一模一样。” 池虞目光逐渐集中,落在他脸上。 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左眉骨,“连这里也有一样的伤。” 他又放下筷子,把手往胸口一盘,一副‘今日你不说个明白我绝不放过你’的神情,挑着眉道:“你没有什么要解释道吗?” 池虞盯着他,眨了几下眼睛。 “霍世子有一个影卫。” “你骗人。” “我还没开始呢!” 哪有第一句把人揭了的! “我不信,你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肯定都是骗我的!”李孝怀还是很了解她的,“你一个劲摸耳朵,不是心虚是什么?” 池虞搓揉着耳垂的手指一顿。 “我如何骗你,那你说说霍世子如果回燕都的话,沿路这么多城池,城守都是瞎了吗?”池虞放下手,又神定气若道:“他是守疆的大将,怎么可能离开通州?而且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大婚那日,世子还在打仗呢!” 大婚,这两个字可真扎心。 李孝怀板直的脊背寸寸弯了,眉头越蹙越紧,形成川字。 她说得好有道理,可是他还是觉得是在骗他。 池虞勺起一口秋菊瘦肉枸杞羹,暖洋洋的羹熨贴着她冷飕飕的心。 霍惊弦去修弓,已经修了一个时辰了。 难道是那弓身断了,他得从种树开始? 等着两人用完膳,李孝怀就带着侍从赶回城守府,池虞婉拒与他同行,执意留客栈里。 这时候赶过去,倒是像不信任世子,赶着去捉什么一样,实不符合她的性子。 虽然面上很大度,可是还是揪心呀。 因为她不知道柳秀灵究竟要做什么,也不清楚她还能做什么? 她都已经是御封的公主了,难不成还能抗旨不遵,说服霍惊弦私奔吗? 池虞连忙自个摇了摇头。 霍惊弦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更何况她还在这里呢…… 她又伸手转动了一下掩在袖子里的阳镯。 有这个镯子在,他们注定只能凑在一块。 客栈的客房在大堂后呈回字形布置,中间围着的是一个几十步见方的中庭院。 庭院里种了几棵枝条舒展、造型别致的矮松,如今被大雪压在枝头,仿佛是在树上长出了白皑皑的云一样。 池虞就揣着手抱着暖炉站在挂着一圈大红灯笼的回廊边沿,欣赏那几棵雪松。 挞雷在后面围观她半响,站不住了,就搬来一条凳坐在了大堂通往内庭唯一的入口处,自发当起了门神。 霍惊弦进来时,挞雷正剥着花生,咔嚓咔嚓的,花生壳在他的大手下活不过一秒。 “她呢?”霍惊弦解开大氅,抖掉落雪,拿在手中。 挞雷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生皮,把头撇向门外,努了努嘴,“外面看雪呢!” “世子妃好雅兴!”关律忽然从后面探出头来,“这么冷的天看雪,真是心静人也静。” 霍惊弦听出关律语气中的阴阳怪气,瞥了他一眼。 关律也不等人问很自觉继续说道:“世子呀,您跟着公主去修弓,我瞧世子妃心里就不大乐意的。” “她没说不乐意。”霍惊弦皱了皱眉。 “嘿,世子你不懂,说出来那是情分,自行体会那才是本事。”关律掸了掸霍惊弦肩上零星落雪,语重心长道:“我看公主居心叵测,世子要是不想世子妃往后都生气,就悠着点。” 霍惊弦体会了一下,“她这会是生气了?” 关律点头如啄米。 霍惊弦一脸沉思。 关律伸出一根手指,“这关键一个字,哄。” -- 第96页 一帘之隔,外面天寒地冻。 池虞没披大氅,只穿了一圈带着毛领的袄子,手里捧着手炉倒也不觉得太冷。 她正在认真地看着雪堆里两只你追我赶的兔子。 看了有一会了,并且擅自把其中一只灰兔子命名为冷吃兔,另一只灰黑的兔子叫麻椒兔。 那两只兔子一跳一个坑,可见这里的雪有多么厚了。 池虞走到沿边,手握拳,企图勾引兔子靠近她,“小兔子快过来,有东西吃哦!” 两只兔子支棱起耳朵,看着她的方向,忽然耳朵一抖,逃得更远了。 池虞纳闷,自己难道看起来不可亲吗?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天气冷……” 霍惊弦信心满满地大步走来,离着还有几步就把手里的大氅掷了出去,妄图披在少女单薄的身子上。 红袖添香、雪中送衣。 关律说得很有道理。 “……别着……???” 然而’别着凉‘的凉字还没脱口,霍惊弦视野中倏然就少了一人。 待他定睛往下一看。 池虞面朝下。 被他的大氅盖在了雪地里…… 第53章 抱她 一秒、两秒、三秒。 雪里的人安静。 廊上的人也安静。 霍惊弦手指还没收回, 像是提线的木偶,生生停在原位。 这披衣的姿势是不是不太对劲? 池虞在雪地里没有动。 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 然而霍惊弦是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勇士,勇士都敢于面对暴风。 所以他走上前, 掀开大氅,从雪堆里轻而易举扶起池虞。 就好像扶起被风雨打弯了腰的一朵娇花一样。 池虞脸上、头发上都沾满雪沫, 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润湿的水珠,不知道是融化的雪还是默默流下的泪。 池虞整个人是懵的。 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弄得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半响她抬头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一脸欲言又止的霍惊弦,又扭头看了一眼被掀在一旁的大氅。 这就是袭击她的武器? 这件大氅通体灰黑,是一件皮毛大氅, 看起来就极保暖, 自然也十分厚重。 “刚刚,发生了什么?”池虞脑子被雪冰得至今还在发蒙。 霍惊弦老实道:“我给你披大氅。” 然后以他的力度加上大氅的重量, 成功把她拍翻在雪地。 池虞:“……” 一时不知道该感动他有为她披衣的体贴举动, 还是生气他动作不够温柔好。 霍惊弦见她花猫一样乱糟糟的脸, 伸出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雪沫, 她的肌肤和雪几乎同色, 让霍惊弦脑海里只想起了一个词。 欺霜压雪。 池虞的脸被粗粝的指头擦来抹去, 有些疼痒,一边的眼睛不由闭起, 一副想躲又好不躲的样子。 霍惊弦下意识动作顿住, 连呼吸都不由轻了。 手上动作克制了一些,变得轻柔,用手指轻轻刮去她眉的雪粒,眉羽被润湿了显得更加黑, 衬得周围的皮肤白洁无暇。 往下一移眼就对上池虞晶亮的双眸。 剔透的浅褐色眼底带着金芒, 像是偷偷藏了一缕光。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那光就颤了颤, 躲了起来。 霍惊弦看着她紧张乱颤的睫毛,嘴角慢慢勾起。 似乎,这样做是对的,关律那厮果不靠谱,还不如他自行领会得快。 霍惊弦举一反三,又提起被掀在一边的大氅抖了抖上面的雪沫子,然后轻轻披在池虞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件大氅是真的重,池虞觉得肩头忽然压上千斤。 池虞睁起眼,挣扎了一下,想抖掉大氅,忽然整个人又被圈了起来。 下一瞬,她视线蓦然由低变高,被抱起。 大氅裹着她,她的臀坐在霍惊弦手臂上,两个手在眩晕的时候无意识把住的地方正是霍惊弦的脖颈。 自六岁后,就再没有被人这样抱过。 池虞愣愣看着霍惊弦,惊讶地嘴巴都微微张开。 霍惊弦挑起眉,“怎么?” 池虞眨了一下眼睛,“你好像我爹呀。” 池尚书? 霍惊弦眉头拧起,他看起来很老吗? 好在池虞继续解释道:“小时候我爹才会这么抱我……我、我已经大了,不能这么抱了!” 这种抱小孩的姿势,放在她一个已婚少女身上,怎么看也不合适。 霍惊弦抱着她,却不放,而是掂了掂道,“你这般轻,没觉得哪大了。” “难怪底盘不稳,以后你可练一练。” “明明是你的扔得太大力!” “嗯,是我不对。”霍惊弦笑了,洁白的牙齿晃眼,像骤然投入暗室的一抹月光。 池虞这个角度看他的脸刚好。 鬓若刀裁、眉眼如画。 一笑之下更是朗朗如日月入怀,爽朗清举。 果真是生得好看,就让人无法生起气来,这张脸池虞只想上手,不想怪他。 心里想着,手指已经搭上去,纤细的手指触上眉宇那隆起的疤痕上。 “你这儿有伤。” 眉骨离着眼睛不远,这一道伤口将将避开他的左眼,再下去一寸,他的眼睛只怕不保。 -- 第97页 霍惊弦弯了一下眼睛,“这是我的勋章 。” 池虞一怔,这句话莫名有些耳熟,可是她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在她发愣的时候,霍惊弦笑问:“你还要摸多久?恩?” 池虞看着自己从眉骨上滑下来的手指,正贴在他的脸颊,仿佛故意在抚摸着他一样。 她脸上爆红,但是不肯示弱,手指也不抬走反而顺势就掐住他脸颊,“下次不许拿东西扔我!” 倒有些娇蛮的味道。 这点痛对霍惊弦来说真算不上什么,雪煞煽一翅膀都比这重,所以他只顾看着她笑。 池虞在他那双墨染的黑瞳里看出四个字:倚姣作媚。 但是他非但不讨厌,还满眼的纵容。 她被他眼睛里的光彩晃得心动意乱,以至于后来冯铮把霍惊弦请走,池虞都忘记问一问柳秀灵的事。 果然美色祸人! 霍惊弦要回乾北军大营一趟,带走了冯铮和挞雷留下了王府的护卫和关律。 只要不出沙城,这些护卫也足以应付。 池虞的粮草暂时放在了城守府,但是她一想到城守那双鼠目就觉得不安心。 她得早日取出来,搁置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在来之前,她就曾托百谷铺的掌柜娘子在沙城替她物色了一个院子,院子房间不需多,但是要有足够的场地。 池虞本来一开始就想征用这个置办好的院子,但是昨日匆匆而来,又和霍惊弦初初见面,也不敢多说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曹娘子给她介绍了一圈,又道:“这院子虽然看着有些旧了,但是贵人随便住住也是合适的,等到了春天,院子里的树长出绿叶,景致也还是不错的,最主要这里交通最是便捷,一出门拐个弯就到了主街上。” 池虞点了点头,她本来就看中了这一块位置,至于委托曹娘子去办是因为要去询问哪家有适宜的院子出售也是麻烦,不如他们自己人消息灵通。 掌柜娘子之前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今知道了,惊愕之余又更加小心谨慎。 幸亏之前和她的那些嫌隙都算揭篇了,往后她也不敢对她再动什么小心思。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可是却精得很。 身后又有大靠山,她不仗势欺人就算是大善人了! 池虞虽然在沙城拥有可以横行的背景,但是不该多的钱她不会出、不该少的钱她不会扣。 曹娘子帮她买到合心意的院子还得到了一两的辛苦费。 池虞让王府的护卫把院子清理了一下,又把两间耳房搬空,窗户都钉上木板、蒙上防水防潮的油布。 一切准备妥当,就准备去城守府要她那几十车的粮。 可还没出门就有李孝怀身边的护卫跑来通风报信。 “禀小姐,公主在城东捐粮,沙城里起了暴乱,殿下要小姐非无必要,不要出门!” 第54章 暴民 等池虞到的时候, 城守府前一片狼藉。 沙城的守卫们固然装备齐全,可好些都是些混军饷的酒囊饭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豁出命的流民气势汹汹, 守兵们面对洪水一样涌来的流民,很快就溃不成军。 到处都有丢盔弃甲、忙于逃命的沙城守卫。 提裤子的、抱头的、哭爹喊娘的, 犹如丧家之犬。 关律一脚踢翻一个蒙头蹿到眼前的守卫,鄙夷道:“难怪叫沙城,这城防就跟沙一样吧?城守脑子里也装着沙吧?” 关律心想着,就光这一次处理暴.乱的速度和手段就能看出这些人压根不把边防当回事, 整体都毫无战斗力根本无人指挥, 就像一群无头苍蝇。 可见他们在边境的存亡全仰赖乾北军庇护,白白拿着朝廷的钱, 真是一群蛀虫, 给流民打死了也好! 池虞被王府护卫护着避到路边商铺伸出的檐下。 她张望四周, 在杂乱奔走的脚步中看见洒落了一些黍米, 就和地上污糟的雪泥混成一堆。 她看得不由皱眉。 这些人不是要粮吗?怎么任黍米滚在地上, 被人践踏? 她能料到贸然放粮, 可能会出乱子。 世上诸多种种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而沙城里究竟城民多少?流民多少? 谁也还没搞明白。 不想这位公主殿下如此乐善好施,还没站稳脚跟就开始着手‘做好事’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 如今不但是乱子, 而且直接升级成暴.乱了。 “世子妃,这里实在太乱了,我们还是回去避避吧,等他们抢完了, 自然会散去。”关律朝着四周环视一圈, 还没看见暴.乱有被平复的迹象。 池虞踟蹰不动,她担心局势再得不到控制, 城守府也会失守。 虽然关律说得对,此时应该尽快避开这场混乱,可是她总想再看看自己能做什么。 毕竟李孝怀和自己的那几十车粮还在城守府。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混乱之中高喊‘公主!公主!我看见公主了!’ 柳秀灵? 外边这么乱,她不该早退回城守府么?怎么会出现在人群之中?! 池虞探头去看,却只能看见前面一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 昨日有乾北军坐镇,城中秩序井然,乾北军一走,这沙城就跟炸了锅一样。 -- 第98页 池虞费力找寻,只在人群捕捉到花花绿绿的几片衣料。 几个身材娇小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群。 她蹙着眉,对身后的几个王府护卫道:“你们上前去看看,如果公主在里面,把她救出来!” 柳秀灵现在的身份是和亲公主,事关两国之事,可不能就这么折损在这场无妄之灾中。 王府护卫应声而出,齐刷刷抽出腰间雪亮的长剑。 以锋利长剑开道,逼退流民,逆行往前追去。 关律眼见周围的流民非但没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势如蝗虫。 他抽出长剑,挡在池虞身前。 “公主!公主!——”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个叫声。 声音尖细,穿透嘈杂清晰传入耳中。 听起来像宫里送给柳秀灵身边服侍的宫婢,嗓音里都带着些燕都皇城里的腔调。 关律顺着声音看去,在人群之中看见一抹亮色的裙摆在踩踏的脚步中像一尾鱼飞快滑走。 那衣料颜色鲜艳,质地如绸如绢,绝不是普通百姓穿的粗麻葛衣。 可也不能凭借一片衣角来断定身份,场面如此混乱之下,谁知道究竟公主是不是在前方。 所以关律只是伸头看了看,等看不到了就收回了视线,哪知一转头就和池虞的目光对上。 池虞伸出手,指着他刚刚看到方向。 “柳秀灵是不是在那个方向?” 关律蹙起眉头,知她所思所想,马上就开口说道:“我只负责守着世子妃,其他人我可不管。” 言下之意,柳秀灵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 他们鹰卫和乾北军的鹰骑一样,和普通的护卫以及乾北军兵士不同,只负责守卫定北王府的人。 其他人与他们何干? “柳秀灵不能死在这里,万一她死了,谁来替她?”池虞把衣服袖子抱紧,“你要是不放心我,那我跟你一块去好了。” 他们要抢的是粮,她身上一个包子都没有,理所应当不会成为靶子。 池虞的执拗关律是见识过的,只怕这一招不通,她还能想出别的。 “那还是算了……”比起别的来说,关律更不敢带她深入险要,就看池虞这瘦胳膊瘦腿,怕一不小心给人挤折了。 他看了看四周,给池虞指了一个易于躲避的角落,“那就委屈世子妃先躲着,等我去看看就回来!” 他打定主意,追个两三百米,若碰不到,那也怨不得他了。 * 关律才离开一会,池虞就有些后悔。 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纷乱嘈杂的人群,她开始感觉到有些窒息和晕眩。 池虞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圣人,遇到事情一味顾及别人。 此刻的她早忘记救人心切,无比期盼关律下一刻就回来。 可没想到,她却在这个节骨眼看到本该被关律追着的柳秀灵。 隔着街,柳秀灵被几个奴仆打扮的人护在中间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她不止衣服乱了,发型也散开了,斜髻上险险地挂着几根簪子,随着她匆匆步伐而摇摇欲坠。 显然她刚从混乱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一身狼狈都难以维持她公主身份的体面。 池虞看见柳秀灵的时候,柳秀灵也恰好看见了她。 她脸上一闪而过惊愕,似乎不解池虞怎么会在这里。 再扫了一圈她周围,发现池虞竟然独自一人,落单了。 池虞与她对望,瞥见她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心中不知为何升出几分古怪。 还没等池虞有所反应。 “看啊!公主在这里!公主发粮了!公主有粮!——” 声音如炸雷落在人群中,柳秀灵的笑僵在唇边,顿时惊恐得脸色大变。 再漂亮的脸也承不住这样的表情,扭曲到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内心的惧怕到了极限。 就要在崩溃的边缘,失态地尖叫出声。 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柳秀灵身旁传出。 “定北王世子妃在那!——” “世子妃带了几十车粮入城!——” 池虞察觉那人的意图,蓦然往旁边移了几步,但是来不及。 四面八方的目光还是一下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池虞看到让柳秀灵惊恐失色的画面。 一排排苍白的脸孔忽然转向了她,贪婪又疯狂的眼睛,枯枝一样的手爪朝着她的方向伸来,好像随时会冲上来把她撕碎! “我们要粮!——” “要粮!——” 几十车粮一进城,沙城里的贫民、流民都看红了眼,可惜有乾北军在,他们就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今日,公主开仓放粮的时候不知道谁先打得头,一下哄抢了起来。 局势乱了,他们发了疯发了狂。 因为穷苦潦倒到了极限,铤而走险去做流匪的大有人在。 至于没有做流匪的,也在沙城里畏畏缩缩度过了很长的艰难时光,只能乞一些粮勉强果腹。 这些倾泻而下的黍米就是催发他们贪婪的一个诱因,而第一声叫喊则是暴.乱的号角。 如今他们抢红了眼,也管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毕竟他们在参与暴.乱的一刻已经被打上了可以尽诛的暴民身份。 反正也走到了穷途末路,他们也不在乎惹上事。 -- 第99页 “你们要粮可以,让我跟城守说。”池虞见局势到了如此地步,当机立断,舍外物保自己。 “不行,让他送出来!” “我们不信城守!” 被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围着,池虞紧张地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如今她和柳秀灵都被困在其中,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你们派人去跟城守说。”池虞紧贴在背后的木墙,手指不禁用力扣着,凸出的木屑都刺在指尖上,刺痛让她眩晕的头脑清晰了不少。 虽然池虞口里让步,可是流民却退缩了。 要让他们去和城守对峙却是不行的。 城守这个人虽然对于城防军事之上毫无建树,可是他圈养了一批凶狠的打手,这些打手比起沙城守卫强悍百倍,这也就造成他在沙城一直积威很大。 城守关闭府门,避而不出,似乎是放任他们在外面闹,这也是让他们能嚣张至此的缘故。 然而他们虽不去找城守,可是城守府里精壮的打手们就在此时持着刀剑从半开的府门里鱼贯而出。 气势汹汹,声势浩大。 暴民们发觉了,就开始往城门方向涌动,迅速溃散。 城守骑在大马上,洋洋得意。 对着李孝怀说:“殿下你瞧,我便说这些流民不顶事,待他们放下警惕,再稍微一吓唬就会四处逃窜。” 李孝怀不满城守处理事情迟缓,冷冷说:“还不派人去找公主。” 城守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 挥起马鞭对着下手的一个奴仆挥了一鞭,“快!还不去找公主!” “报!——大人!不好了!公主给暴民们劫持了!” 城守大惊,还没等稳住身子。 又有一人急忙奔来,“报!不好了定北世子妃也给劫持了!” 第55章 别睡 池虞是安安静静被带走。 任谁见了都要夸声淡定。 面对红了眼、发了疯的流民, 池虞不敢有任何反抗呼救的举动,就怕他们手下没个轻重。 受伤事小,性命事大。 幸亏她还大有利用的价值, 不至于轻易被杀。 为了劫走她俩,流民们还顺手牵了一辆牛车, 把她们一股脑赶了上去。 即是怕她们腿脚慢耽搁了逃跑,又是怕这两位娇小姐半路就被这雪风吹倒了,这路上可没人会照顾病人。 池虞十分配合,自个就动作敏捷地爬上牛车, 他们看她识趣, 就没有对她出手。 柳秀灵则是被两人抓着胳膊扔上去的,她捋下袖子一看, 手腕上都箍青了一片。 “等我回去, 一定让人剁了他们的手!”柳秀灵怨毒地盯着帘子, 好像下一刻就能看见刚刚冒犯她的人痛失双手, 鲜血淋漓。 在摇晃的牛车上, 池虞挨着车壁坐下。 绵软的新雪像是一层白毯, 天地之间都凝起了白霜。 牵车的老牛任劳任怨,和在这片土地生活的人一样对艰苦环境下适应力极强, 即便在雪地里走得也不慢。 沙沙的声音持续不断传来, 外面远远近近不知道跟着多少沙城的流民。 通州入冬下雪后,天只会一日冷过一日。 人是很难在这等恶劣的环境熬过漫长的冬季。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皑皑雪地中。 “去投靠东岭的马匪吧!” “还是绕去定城吧!马匪听说凶得很!” “你傻呀,我们没有户籍在册, 去定城也进不去啊!” 在沙城滞留的这些流民很多都是没有户册的人。 有些是逃奴、有些是罪人还有些是被无端牵连九族的无辜人。 在这件事之前, 其实大部分人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心存感激。 沙城虽然没有援助他们,但是也至少不曾驱赶过他们, 至少他们还有容身之处。 冲动过后的流民被这夹着雪沫的寒风呼呼一吹,好些人就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苦恼往后的日子。 有妇人断断续续地哭泣:“你个天杀的,惹下这么大的祸事!……我们在沙城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是至少有屋檐避雪,还有柴火取暖,你瞧瞧!你瞧瞧!” “如今我们除了这十几车黍米还有什么?!” 被自家婆娘数落的汉子不高兴地扯起嗓子喊:“你懂什么!你知道刘胖子为什么睁一眼闭一眼让我们留在沙城吗?!” 沙城城守叫刘茂,因为生得圆润,被人私下叫刘胖子。 刘胖子这人惯会投机倒把,所以即便在环境恶劣的征战之地,他也能常年稳坐在沙城城守之位。 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天高皇帝远,他在这里做地头蛇,搜刮民脂民膏过得也滋滋润润。 “在裘城隔一段时间就会无缘故消失好些人,都是没有身份户册的!你知道这些人都去了哪里吗?” 四周声音纷纷杂杂,池虞和柳秀灵在牛车里也不由竖起了耳朵。 “北狄人喜欢玩人猎,用的就是我们这般的人啊!” 那个汉子话音中充斥着愤怒,掷地有声,顿时引得周围一圈人的惊呼。 言下之意就是,沙城的城守就是本着这样歹毒目的留下他们。 为的就是万一北狄兵临城下时,他也会如同裘城一般,不但会奉上大批的粮草和财帛还会将他们当做奴隶战俘送出。 -- 第100页 不费一兵一卒,守住大周边城。 不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说不定还可以记上一功。 履历都上增色不少呢。 “真不是人。”池虞低骂了一声。 柳秀灵瞥她一眼,“装什么烂好人,你别忘了你和我都被他们劫持了,他们都是贱民。” 池虞笑道:“反正我也不止被劫持一次,一码归一码,劫持还能分出高低贵贱?” 柳秀灵顿时想起,在燕都的时候她也曾经劫持过池虞,听她口中竟是把她和这群贱民相提并论。 她不由勃然大怒:“少得意,你以为你一时占了上风,一辈子都能站稳吗?” 池虞听她这语气,似乎还是对霍惊弦耿耿于怀、死心不改。 好像她千里迢迢而来压根是奔着霍惊弦而不是真的为了和亲。 执念太深,就跟魔怔了一样。 一时间,池虞都不想开口跟她坦白她会跟霍惊弦互换位置一事。 就让她再担心受怕一阵好了。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在牛车里各占领一个角落,四只眼睛互不相让的对视着。 “你这么有精神,不如想一想怎么逃出去?” “逃!你疯了!”柳秀灵抑着嗓音,又惊又怒。 池虞慢悠悠道:“你都说他们是贱民了,还把他们当君子不成。不妨想一想,若他们得了粮又不肯放了我们……” “你、你别胡说!”柳秀灵果然被她的话影响,脸色顿时惨白惨白。 这种结果是她万万不能承受的。 “所以我们要找机会自己跑。” 不过这样的天,不认路,贸然离群而出,等待她们的最大可能无非就是冻死在雪地里。 所以池虞压根是胡说八道,柳秀灵一个字也不信,但是她更不允池虞擅自行动连累自己。 柳秀灵咬着牙,压低声说道:“我们就这样待着,等霍世子来救!” 语气是不容置喙,又高高在上。 池虞还想开口。 “你以为你有什么能耐,外面可是有几百人!”柳秀灵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口沸目赤道:“你要死自己死,不要连累旁人。” “说得对啊,不要连累旁人,届时被拎出去威胁霍惊弦那又如何是好?”池虞挑着眉,“公主不会要说,我夫君算不得旁人吧?” “你!……” 牛车晃了晃,忽然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 外面声音吵闹,更衬出车内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池虞才壮起胆子,偷偷挑起粗布帘子的缝隙往外看了一眼。 远处素白一片,大雪把一切遮盖上了,美得、丑得统统都变成了雪的白,根本难以分辨出方位。 但是依照他们从沙城出来的时间计算,距离沙城至少有两个时辰远的路程了。 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却一直没有被追兵追上。 唯一能解释的是这一伙人中有一个极了解地形的人一直在领路。 通州的地势复杂,有平原有山地也有丘陵,有时候走过一个坡、走过一个凹地,视野所见皆会骤变。 池虞又膝行到另一侧,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环视了一周,可惜依然看不到沙城那高耸的箭塔。 看来这里就是他们专门选定一处隐秘的歇脚处,正处于地势的凹槽,视野就被局限住了,根本看不远。 柳秀灵见池虞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最后又缩了回角落,不由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笑她不自量力。 逃是不可能逃的,就凭她们的体力,绝不可能自己走回沙城。 池虞也没管她,裹好身上的披风,尽量不让身上的温度流失。 入了夜,气温骤降。 四周也逐渐安静下来 牛车虽然用料不结实,但是好歹还是四面围合能挡风。 池虞缩了缩肩膀,靠在车壁上,紧闭双眼,慢慢放缓了呼吸。 眼见她就要陷入沉睡,忽然肩头被人用力一推。 池虞倏然睁圆双眼,一激灵,就彻底清醒过来。 柳秀灵在黑暗中对着她道:“你别睡,我害怕!” 第56章 威胁 月明星稀。 雪地被清冷的月辉照得白惨惨一片, 马蹄落在覆着厚雪的地上,簌簌的声音在岑寂的夜幕下传出好远。 一排羽箭咻得一下扎在他马蹄前,箭尾狂颤, 发出威慑的嗡鸣。 关律连忙勒马长立,举起手中的令牌, 大声说道:“我是定北王府的鹰卫关律,我有急事要见世子!” 几匹马从挡马柱后跃出,其中一匹棕马托着一个中年的将士一骑上前,其余人则在后面一字排开提弓戒备。 中年将士虎背熊腰, 穿着黑色铠甲, 腿轻轻敲在马腹靠近,一边上下审视他一边说道:“我听说过你, 不过例行还是要检查一下。” 燕都的鹰卫是老定北王为妻设立, 在王城之中所能允许各皇亲国戚设立私兵的数量有限, 所以各个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但是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没上过战场的。 乾北军与他们打交道的少, 相互之间最多听个耳熟, 至于模样那是一概不知,所以认人全靠令牌。 两人的马错身而立, 关律递出镌刻着他姓名身份的令牌, 在那将士翻检的时候,他还是抓紧时间问:“世子可在营中,我有要紧的事需要见他面禀。” -- 第101页 将士查过令牌是真的,就对他拱了拱手, 然后客气又遗憾道:“世子出营去了, 冯副将倒是在。” “出营?他去哪里了?!” 时间越久,关律就越着急。 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 虽然李孝怀和刘茂带着人分头出去找了, 可是至今还没半点信号传来,可见他二人是靠不住的。 关律从沙城出来,三四个时辰才摸到了乾北军营边上,若不是因为乾北军对于通州地势环境更为熟悉,于救人之上就多一分希望,他也不会来搬这‘远水’来救火。 万没想到扑了个空,关律心底那把急火就都烧到双目,赤红一片。 将士把令牌交还他,“虽然令牌是真的,但是世子的行踪却恕我等不便告知。” 言下之意,令牌虽然是真的,可他并没有全然信他的身份。 关律心急如焚,“冯副将也行,你快派人去说世子妃被人劫走了!让他速速带人去找!” 关律再顾不上藏捏着自己身为鹰卫,居然弄丢了主子一事。 此刻,他只想及时找回池虞,好让他将功补过。 将士也是知道世子妃刚刚到了通州一事,只是没想到这才每隔多久就出了大事。 他脸色倏然剧变,“当真?” “不真我会冒着被射成筛子的可能独自跑来这里?!”关律拉紧手中的缰绳,身下的马不安地左右兜转着,显得和主人一样心急火燎、焦躁不安。 将士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所措,讷讷道:“可是,世子出营之前嘱咐过,这几日全军留守,不得离营。” “就、就是冯副将他也不得违背此令啊!” * 池虞两手撑在脑袋旁,时不时锤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瓜。 瞌睡被吓飞了,要再想入睡也不易。 池虞只能盼望霍惊弦今夜好眠,然而这个希望随着逐渐亮起的天色也终归落了空。 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升起,马蹄声轰隆隆从牛车外传来。 清晰犹如落在耳畔,但又好像是不真切的幻听。 直到身边的柳秀灵转头推了她一把,激动道:“是不是有人来了!是不是霍世子来救我们了?!” 池虞脑子顿时清明了过来,但是还没等到她高兴起来,外面的流民就慌张地大声又嚷又喊。 “北、北狄人!” “快逃啊!——北狄人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在牛车旁响起,他们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这牛车里的‘重要俘虏’。 没想到先找到他们的竟然不是霍惊弦也不是大周的军队,而是北狄人! 池虞愣了一下,连忙起身。 柳秀灵也听见北狄二字,小脸一下惨白如纸,看见池虞起身的动作慌张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牙齿打颤道:“你、你要做什么?” 池虞反手握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一拽。 “逃啊!不然等着被北狄人来抓吗”池虞回头看她,“不然,你想现在就去见北狄人的合罕?促成两国联姻?” 柳秀灵一个激灵就迅速站了起来,这话真是比说一百句都管用。 她压根就不想来联姻,跟别提去见什么北狄的合罕,那个传闻中残暴荒淫的蛮夷君主。 可两人要逃跑,也不是那么容易。 因为北狄的轻骑已经在这个时间里圈住了他们,就像是群狼包围着失主的羊群。 四周张狂肆意的笑声把流民都吓软了腿,哭泣求饶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周围的气氛无端凝结了起来。 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心脏都变缓而慢,仿佛渐渐就不会跳动了。 周围的人被驱逐,皆往一个方向聚拢而去,扑通的跪地声此起彼伏。 牛车的四周没有了声响,岑寂瘆人。 在这让人窒息的氛围中,池虞和柳秀灵在牛车里大眼瞪小眼。 柳秀灵近似绝望的眼中涌出了悔恨的薄雾,她蠕动着红唇,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咬牙,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过了片刻,池虞才从傻楞中回过神来,忽然就跟拧开了什么发条一样,动作迅速地扒拉着铺在身下的茅草。 “你、你在做什么” “我听说这种老式的牛车下面都有能活动的板子,说不定我们可以偷偷从车底下溜走。” 柳秀灵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意义吗?” 池虞抿着唇,她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性子,要她就此认输放弃,那是绝无可能。 她不能让自己落入北狄人手。 外面的流民那么多,且人人长着一张嘴,保不准就有几个为了求饶活命把她和柳秀灵的身份抖了出来。 届时,她们就会成为乾北军的负累。 成为霍惊弦的负累。 池虞抬起头,手里扬起一根她不知道何时从发髻上拔下的发簪,尖锐的一角对着柳秀灵,“别怕,就算最后我们跑不掉了,我也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们手中的。” 柳秀灵瞳孔骤然一个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池虞微微一笑,手指轻轻叩在她扒出来的一块木板上,咚得一声响,“所以,你是跑还是不跑?” 第57章 靠山 池虞和柳秀灵双双蹲在车底下, 静静等了一会。 寒气透过鞋底,直窜到头顶。 -- 第102页 一半是怕,一半是冷。 远处流民的求饶声小了不少, 只能听见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来。 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尖锐的惨叫和四周短暂的惊呼,更多的是一些她们听不懂的异族语。 北狄人仿佛正在清点他们此行的战利品。 柳秀灵脸上毫无血色, 脆弱得像一张易折的纸。 虽然之前喊着要对这些流民打杀,可是如今被迫站在了同一边,面对残暴可怕的北狄人。 心中又多少会生出唇亡齿寒的悲戚。 池虞此刻,也是有心无力。 以她的能力, 能保住自己已经算奇迹了。 幸亏牛车周围还环绕着一圈粮草车, 正好挡住相互之间的视线。 更何况她们缩在一般人目光不会扫视的车底下,更不容易被发现。 池虞指着与他们声音相反的方向, 对柳秀灵比划了一个走的动作。 柳秀灵紧张得面无表情, 唯有一双眼睛动了动, 然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就在她们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一辆粮车后面, 打算喘口气时歇一下酸软的腿脚时。 雪地被人踩得吱呀吱呀作响, 有几个人朝着她们的方向大步走来。 这一声声, 踩在雪上又像是踩在了心上,引起心脏不自然的收缩,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越攥越紧。 池虞逐渐忘却了呼吸, 直到憋不住了才急忙喘了几口气。 冷空气一下涌进入气管,冻得人五脏六腑都在战栗。 心脏因为短暂的缺氧开始越跳越快,好像都能从外面听见那奋力搏动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就、就在这里!” 一个男子的声音像从嗓子缝里挤出一样低哑,声带狂颤, 又带着一种急切的期盼。 “她们一直都、都没出来。”他显然觉得不多说几句, 不足显得他的尽心,“都还在牛车里!” 池虞顾忌的事, 毫无意外地发生了。 她和柳秀灵被卖了。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卖给城守与卖给北狄人没有多大差别。 池虞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压住自己狂跳的心,另一只手用力拉着柳秀灵。 柳秀灵身子都在颤动,并且用力抵抗着她的拉力。 此时跑,不就很显然会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活靶子吗? 她又不傻。 虽然她心底也清楚,如果不走,她们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 毕竟雪地上的痕迹是那么清晰,一目了然地指向她们如今的藏身之处。 “人呢?”北狄人别扭的腔调里带着怒火,呵斥那个给他领路的人。 “我、我不知道!她们一直都在这里的!是不是、是不是跑了?!——” 池虞紧紧抓住柳秀灵的胳膊,在那个的‘跑’字刚落地,就猛然一个发力往前面冲。 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边。 东边有马匪,马匪好歹有武力,这些北狄人数量不多,定然是不敢深入马匪的地盘。 池虞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只想到这个,虽然她不知道以她和柳秀灵的体力能跑多远,但是若是不试试…… ——若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那个时候的少年比此时的自己尚且年幼,却一样能带着她跑出绝路,带她活了下去。 池虞想到自己那次成功的逃脱,信心不由加足了些。 “看!——她们在哪里!” 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揭穿她们的人,依然是那个带路的流民。 呼—— 唇齿之间仿佛含着寒冰,池虞双目尽是愤怒。 此刻她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都对不起她现在熊熊燃起的怒火。 然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霸气的话来,就扭头大喊了一句。 “你们等着,我叫人来打你们!——” 雪地一片岑寂,声音就容易扩散开去。 “叫人打你们——” “打你们——” 一阵阵回荡在这个山凹凹。 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跑的北狄人一时都愣了,似乎在费力地解析她的这句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她们这种跑了半响还在眼皮底下的短腿小崽子怎么能叫嚣着要打他们。 回声一遍遍重复在耳边,他脸上终于挤出一个狰狞的表情,举起手,对着身后暴喝一声。 不用听明白意思,也知道是在朝手下传达命令,要叫人抓她们了! 池虞嗖得一下转回头,更卖力地往前跑。 柳秀灵恨极,怎么就没一开始割掉她的舌头。 她就不该张口说话! 哪有人往火上浇油、油里浇水的! 北狄人刚动,被他们围困的流民们也动了。 “我们也跑吧!——”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呆若木鸡、痛哭流泪的流民们齐刷刷都跟打了鸡血一般站了起来。 忽然发力冲撞开没有丝毫防备的北狄人。 好几个北狄人甚至还被夺了弯刀,被人生生割断了脖子。 血喷涌而出。 灼热的液体融化在雪地,蜿蜒出一条条红色的河道。 北狄人的首领顿时暴跳如雷,抽出腰间的弯刀,怒吼着冲了回去。 池虞和柳秀灵就在此时已经越过丘顶往下跑去,转瞬间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下坡的路也不好走。 -- 第103页 雪地的阻力很大,很快两人的腿都跟坠了千斤一样沉重。 每提起一下,就好像是在泥潭里拔出一脚的老泥,步步艰难。 “跑、跑就对了!”池虞给自己打气。 东边的旭日高升,万丈金芒挥洒而下。 雪地折射着金光,像是洒落一地黄金。 池虞跑得眼冒金星,拉着柳秀灵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开了。 大概是因为已经被冻到没有了知觉,等她发现的时候,竟已经看不见柳秀灵的身影。 她四周梭巡,完全不知道是在何处与她分开。 回首之际,看见远处有东西在雪地线上跳跃,像是一个个扭曲的树干,张牙舞爪地朝着她奔来。 那些不是北狄人就是流民。 被哪一个追上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好下场。 池虞在原地停顿片刻,提起一口气就转身继续往前跑。 又艰难地爬过一个坡道,站在丘顶之上急促地喘息。 肺腑里好像被一把火烧着,嗓子眼里都冒着火星,她弯腰拾起一捧雪塞进嘴里,想要润湿干涩的喉咙。 一声长啸响彻云霄,一只猛禽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在天上舒展着宽大的翅膀往下滑翔。 池虞抬起头,海东青已经从拇指小变成一只大狗那么大,展开的双翅似乎能影响地面的风流,刮起地面的浮雪,像一个小型的风暴。 池虞被飞扬起的冰晶吹迷了眼,刚伸手要揉的时候,左脚边上的雪忽然一塌,她身子一个不稳就滚了下去。 不得不说,虽然滚得不知东南西北,但是这个下坡的速度比起她跑还是要快上许多。 而且省力。 池虞晕乎乎地想,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招? 就是,不太雅观罢了。 所幸这儿没有人能看见她在雪的里‘尽情’地翻滚,也不用考虑丢脸的事儿了。 池虞并没有料到,此刻不远处有几十人正面朝着她滚下的山坡,安静地伫立。 霍惊弦抬起手等待着雪煞降落,却先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从雪坡上滚了下来。 起初他以为是滑落的雪,然后他又依稀看见了瘦长类似胳膊、腿一样的东西。 是一个人。 挞雷举起鞭子指着前方,“将军,有人耶!这个季节野猪都冬眠了,怎么还会有普通人在野地游荡,不会是北狄的奸细吧?” 在霍惊弦另一侧的一个汉子大笑出声,抚掌道:“哪有这么笨的奸细,我打赌,这种奸细肯定在我们世子手上活不过一天!” 霍惊弦牵着唇,微微笑了一下。 他边抚摸着雪煞的脑袋,边说道:“说不定是迷路的人,你们谁去带他过来。” “嘿!我去我去!”挞雷积极地拍马而出,然而转了一圈却没有把人带回来。 只见他在那个慢腾腾从雪堆里坐起来的身影前猛一拉缰绳,见了鬼一样立即调转马头疯了一样冲了回来,那速度好像后面有一百只野狼在追着咬他马屁股。 惊慌失措浑然不像刚刚笑嘻嘻出去看热闹的模样。 众人不由好奇,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前看。 “将、将军还是你自己去看吧!”挞雷抹了一把脸,然后紧紧闭上嘴,好像说多了话容易得罪人一样。 霍惊弦还没来得及问,那边的人已经抖了抖身上的雪,颠颠地自己跑过来。 “霍惊弦!——” 声音清脆响亮,分外耳熟。 霍惊弦下意识手一收,扔下雪煞、翻身下马。 他往前才走了几步,刚看清那张熟悉的脸,然后就被撞地倒退一步。 “你怎么在这?!” 池虞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有人抓我,有人要打我,他们还追着我跑!” 刚好此时,一排脑袋正在雪丘上露了出来,北狄人深目鹰钩的外貌在晨曦的光照耀之下,一目了然。 霍惊弦把怀里的人摁紧在胸前,慢慢扬起头,目光往上,脸上凝起寒霜。 海东青从他的身后腾空而起,鹰唳声骤响,尖锐刺耳。 北狄人惊愕的目光落在那被高大男人护在怀中的瘦小身影上,忽然齐齐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小崽子说要找人打他们,原来不是说大话! 第58章 安抚 北狄人没有一人敢开口说话。 虽然他们只是一支巡逻的小分队, 比不上那些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可是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光看的那一眼,他们就知道下面的那几十人绝不简单。 不说那十分稀少品种的高爵马, 那骑在马上的人个个身型挺拔,目光凌厉。 第一反应便是, 那些人都是用血淬刀的、用骨铺路的铁血悍将。 他们往上凑,那无疑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当他们的脑袋从那雪壁上后退消失,挞雷就策马上前, 不过也不敢放开脚步去追。 霍惊弦把池虞抱起来, 顺手拍了拍她肩头发间的雪,忽而发话:“别追远了。” 挞雷咧嘴一笑, 一声得嘞。 后面又有几匹马随之动了。 “大雷, 哥哥们也来助你!”几个粗着嗓门的中年将领也拍马上前。 挞雷闻言又急抽了马屁股一鞭子, 回头骂骂咧咧道:“就这几个小子, 不用劳驾诸位老胳膊腿了!” “怎么的, 就准你表现, 不给哥哥们尽一份心啊?” -- 第104页 他们一边打着嘴仗,一边抽出挂在马鞍边的长刀, 雪地上的白光映在刀刃之上, 仿佛残月冷光。 经过池虞和霍惊弦二人的时候还能冲他们拱手行礼。 池虞眼睛前刷刷刷冲过去好几匹马。 眼睛都看花了,刚想伸手揉一揉,一只手就举到她眼前,用袖子压在她眼睛上, 沾了沾她的泪水。 “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哭, 胆子这样小?” “我一路都没有哭!”池虞用力扒拉下他的手臂,小脸认真又严肃的为自己正名, 担心自己在霍惊弦心里落下一个很娇气的印象。 霍惊弦扬起眉毛,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些笑。 “我是看见你才开始哭的!”池虞强调。 “为什么看见我就哭了?” 池虞立即把嘴一扁,幽怨地瞥了他一眼。 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知道她是因为心安了才落泪的吗? 要说出来,倒显得他在自己心里很重要一样。 霍惊弦再笑,唇线的弧度显得心情不差。 这一笑也让池虞肯定了,他绝对是懂了装不懂。 正想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岔开这个问题,她忽然嗅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池虞又凑近闻了闻。 然后又往他胸膛脖颈方向凑,刚刚冻得麻木她都没有发现。 他身上有血味。 霍惊弦一动不动,任由怀中的人扭过身体,像一只闻了肉味的狗一样在到处找寻线索。 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拧起秀气的眉,玲珑的鼻尖在他裸露的脖颈处疑惑顿住。 然后她微微后仰着身子,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视线又顺着他严丝合缝的领口往下走,最后用手指悬停在他的肩胛骨之下。 那里微微有些潮,颜色也有些暗,像是被湿雪打润后深色衣料显出的颜色。 此刻被池虞怀疑上,那未能显现的颜色八成就是她要找的伤口渗出的血。 “你受伤了?” “小伤。”霍惊弦动了一下胳膊,把她有些下滑的身子往上一托,看着她一笑,说道:“旧伤而已。” “那你快把我放下来!”池虞哪肯欺负伤员,于是扭着身子蹬着腿。 可是霍惊弦没松手,她的腿是万万碰不到地的。 就在空中荡了几下,凌空踏步,徒劳无功。 “还是算了吧,每次看见你不是在雪里不是翻滚就是压着雪,是不是和雪有仇?”霍惊弦抱着她转身往回走。 池虞余光看见自己被刨出来后,原处那残留下来的雪坑,又窘又羞恼。 “上一回是你把我拍进雪里的!”池虞抬手想去掐他的笑脸。 这个笑脸太可恶了! 哪知手指刚刚触到他的皮肤,她就冷不丁看见几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她都忘记了,他们身后还有好几十号人,此刻都正在津津有味,用着长辈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两。 池虞的手指一滑就在霍惊弦脸上戳出一个酒窝。 霍惊弦显然也忘记了身后还有这么一群人,这一下笑容也顿时不自然的逐渐淡去,等走近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还没等他走到跟前,那几十人突然就都一个利落翻身下马,就于雪地之中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正式的军礼。 “末将见过世子妃!” 声音从这些平日里都是发号施令的大嗓门里传出,震耳欲聋。 其实池虞与他们之前多少都有见过。 所以她这一眼看去,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霍惊弦的心腹,自然也知晓她和霍惊弦之间的秘密。 然而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郑重地对她行跪拜礼。 他们脸上也没有玩笑的意思,气氛中都透露着一种肃然的感觉。 他们都知道,世子与她已经在天地日月的见证之下行过大婚。 所以这也是在承认她的身份,巩固她的身份。 然而这个场面让池虞心里莫名有些虚。 她不由自主把身子往霍惊弦身上靠去,手指用力拽着他的衣襟,扯了一几下。 似乎想叫他拿个主意。 他们都是身负累累战功的大将,又不是那些平日里和她在账簿之上‘尔虞我诈’的掌柜们,更不是家中侍奉的奴仆。 他们单拎出去,个个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悍勇之将。 有不少还是家喻户晓的名将。 眼见这一溜跪在她身前,要不是她被人抱着,只怕也要膝下跟着一软了。 这种情况,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 霍惊弦察觉到求助的小动作,只是从嗓子里溢出一丝轻笑,喉结滑动微颤,却不打算出声相助,甚至还用手使劲揽住她慌地乱蹬的双腿,不让她挣扎逃跑。 池虞揪着他的衣襟又拉了一下,霍惊弦依然无动于衷,似乎要她自己拿出一个做主决议的魄力来。 池虞被这个见死不救的男人给气到,把手指一松,放过那被她揪出一角的衣襟,转头看向下方几十号人。 自己如今是世子妃,妇凭夫贵,也没有什么受不住的才是! 池虞深吸一口气,又飞快抿了一下干裂的唇,然后声音清脆说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跪吧!别起了!” 话音一落,雪地里一阵轻风吹得地上的雪花翻滚了一圈,扬起白色的薄雾。 -- 第105页 他们在飞扬的雪沫里齐齐支起脑袋,像一排排迎着太阳的朝阳花,看向被世子抱在胳膊肘里如玉似雪精致的少女。 见她一脸稚气却带着倔强,是一个死不服气、如何也要认真挽尊的模样。 扑哧—— 人群中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像是没能被抑住的笑音从嗓子眼里出逃。 彻底出卖了这个严肃的氛围。 那几十号人的脸肉眼可见变得有些微妙,特别在那容易堆起笑纹的嘴边,都有轻微的抽搐。 池虞眨了眨眼,还没发现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有问题。 霍惊弦首先转头,低低笑了出来。 “你们都起来吧。” 然后那几十号人就都憋不住大笑了起来。 池虞被霍惊弦笑得发抖的身子都震懵了,然后才静下心回想了一番刚刚自己的话。 如果这个错误不是出自她的口,兴许池虞也能笑得如他们一般开心。 但是如今她只能尴尬一笑,然后破罐子破摔,扭头就把脑袋埋到霍惊弦的肩上。 搂着他的脖子,把脑袋藏到他们看不见的方向。 逃避面对,能奈我何。 池虞心里气哼哼,也并没有察觉自己举止有什么不妥。 但是霍惊弦却察觉到脖颈处像是被什么擦过,柔软得像一片雪吻过他跳动的脉搏。 微凉又绵软。 那触感从他的颈脉一路被送往他跳动的心上,一片雪花慢慢在降落。 却一时激起千层浪。 霍惊弦微微转头,脸颊旁是她乌黑蓬松的发丝,扫过他的脸像是以前策马穿过芦苇丛,被那毛绒的穗子拂过,有些痒痒的。 霍惊弦嘴角扬起笑,眼睛也微微弯起。 又倔强又爱哭。 又勇敢又怯弱。 她就像一个玲珑八角匣,从不同的面打开,总能发现不一样的色彩。 无论是什么颜色,都是最浓烈的。 她是如此生机勃勃,像是一颗还没风雨拍打的种子,正在奋力的往上生长。 霍惊弦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一个安抚孩子的举动,在此时却无端让人想到了宠溺二字。 池虞背脊瞬间挺直,却又用力把他脖子抱得更紧了。 此时此刻,那些让她窘迫的笑声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笑就笑罢。 她在这个人的怀里,忽然觉得天下万事都无所畏惧了。 池虞刚闭上眼,忽然就脑子一抽,想到了一个她忘记许久的人,“柳秀灵!” “什么?” 池虞连忙把身子直了过来,指着她滚落的方向解释了一下她和柳秀灵一同落难到走散的事情。 霍惊弦神色瞬时就变了。 刚刚还未来得及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没想到期间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还在他的地界范围里,差点,就连抱起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霍惊弦几步走到翻星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放在马鞍上。 虽然他身上有伤,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 池虞见他将自己举高抱上马也是轻而易举,两手也丝毫没有因为肩胛骨的伤口有所停滞。 她便信了那伤真如霍惊弦所言,一个小的旧伤而已。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一把拉住他还没放下的手,“你要去救她了吗?” 霍惊弦知道她和柳秀灵之前发生的事情,她该是介意他们之前曾经定有婚约,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因此避嫌。 所以他反握住她微凉的手,看向她的眼睛问道:“你信我么?” 池虞毫无迟缓地一点头。 霍惊弦扬眉一笑,放开她的手,拉住马鞍翻身上马,稳稳落坐在她身后,手往前一环扯过缰绳道:“别怕,我不会让你受伤。” 第59章 叫嚣 雪地上马蹄留下的印记还没被新雪覆盖。 他们正是循着这些印记追去。 池虞裹在披风中, 只露出一双眼,但就这般也觉得那扑面而来的风夹着冰渣雪粒,冻得她不由眯起眼。 她来时用尽全力跑过的距离在千里良驹的蹄下不过是一炷香的长短。 这一路没有看见柳秀灵, 但是路边已经倒下几具尸体,都是那些追她而来的北狄人。 显然是被挞雷几人追上, 割断了脖子,殷红的热血流淌在洁白的雪上,十分突兀。 原来平日看起来傻憨憨一样的人,拿起来刀也能这样心狠手辣。 虽然北狄是敌, 可是这般非我族类, 见者就杀,让池虞心里也有些不知滋味。 就好比北狄人见了大周人就是不怀好意, 而乾北军见了北狄人也是赶尽杀绝。 两族之间已经全没有同为人的任何情谊, 只有你死我活。 “我们和北狄人还要打多久的仗?” 在风声中, 她的声音也被吹得细碎, 但是霍惊弦还是听见了, 他收拢手, 以为她是害怕看见雪地里躺着的尸体,女子多怜悯, 见不惯别人生死也是正常。 “直到他们再无力侵扰大周为止。”霍惊弦所言, 就是定北王曾经的夙愿。 这可能就是他们霍家为将为帅,最大的愿望,愿故土永安宁。 他们或许不是大周最忠心皇族的,但是他们却是最忠心大周的。 “和亲, 不是也有可能吗?” -- 第106页 虽然她一直觉得拿一个女人去换取太平是一种悲哀, 但是自古以来却是帝王用来平定边陲固有手段。 “你以为北狄真的有心和亲吗?”霍惊弦轻轻笑了一下。 池虞微微后昂起头,疑惑地唔了一声。 霍惊弦见她不答, 继续说道:“你知道曾经的西丹为何能与我朝和亲?” “那是我父亲打到他们无还手之力时,不得不接受的台阶罢了。” 霍惊弦笑容敛住,声音里也透着冰凉,“如今北狄和西丹都羽毛丰满,他们为近邻也为强敌,互相也只想吞并对方,和亲什么皆是幌子。” 池虞一怔,所以西丹的王也不过是虚晃一招。 格桑塔娜是西丹最受宠的公主,所以他们自然不会真心把她嫁给北狄。 池虞不禁为她缓了一口气,但是又同时提起了心。 这么说来,大周与北狄和亲的事八成也是一场空。 所以霍惊弦未来还是要和北狄交战,都知道战场上云谲波诡、瞬息万变。 她都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 “征战皆是上位者的野心,其实和下面的百姓无关。”霍惊弦忽然又说开了,“乾北军不对普通人动手,只要不是披甲持刀的,其余人严令禁止。” 池虞没想到,霍惊弦还有这样的想法。 她所知道大周历来许多战功彪炳的名将对于敌人那都是斩草除根的做法。 “对我而言,虽然是不同族,可是人都有情有义,皆是父母生养的血肉之躯,并不会因为她生来有着不同的血脉而一定是邪恶非要诛杀的。” 池虞不知道霍惊弦为何突然跟她提出这些,疑惑道:“你身为乾北军的统帅,也会对敌人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你同西丹的格桑塔娜也相熟,你觉得她人如何?” “她很好,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不错,无论是西丹人还是北狄人,都有值得交往的人,只是穿上盔甲提起刀,就只能做敌人了。” 在战场上没有情谊是非,只有你死我活。 “虽然你说的都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狠下心,所以下不了手。” 池虞想起的是在西丹的领地上,她曾有一个大好的机会,能给霍惊弦除去一个最大的强敌。 “你与他们确没有深仇大恨,狠不下心也属正常。”霍惊弦也和她想到了同样的事,但是他只有后怕没有遗憾。 生人不能近身的那齐合罕曾那么大胆放心的让带着刀的池虞呆在他一旁,也幸亏池虞没有真的做出什么触怒他的行为。 霍惊弦想到这里,不由蹙起眉,然后沉下脑袋,下巴就搁在池虞的发顶,低声对她说道:“危险的事还是交给为夫吧,让你来通州,又不是让你上场打仗的。” 那是因为什么? 池虞被冷风吹得冰凉一片的脸不由开始发烫。 内热外冷,脸皮仿佛都被针扎得发疼。 “……嗯。”池虞顿了片刻,这样的氛围突然让人矫情起来,她别扭半响,“那我来通州,会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会啊。” 霍惊弦接得很快,但是这个肯定让池虞顿时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啊’一声。 “考虑是不是要把你随时挂在身上,要不然你就又摔了哭了。”霍惊弦的嗓音像拂柳的春风,“我只能丢盔弃甲,举手投降。” 池虞的脸色一时白一时红,有心想要辩解她并没有摔了就哭,更何况她也不是那种平地就会摔的千金小姐,但是不知道为何听见霍惊弦近在耳畔的举手投降四个字,心底却忽然软成一片。 又有一点点……骄傲? 这时候霍惊弦忽然勒住了马,朝后面举起手。 身后的马接二连三都嘶鸣停下。 池虞放下乱七八糟的心思往前看去,远处正有一群人在雪地里缓慢移动,离他们远些的地方还能看见几匹马在打转。 正是挞雷几人。 霍惊弦没让他们追远,可是他们却一路跑到了这里。 这时候,挞雷几人掉转马头朝着他们跑来。 挞雷到了跟前就单手勒停下马,他对霍惊弦拱手就解释道:“将军,那沿途的几个北狄人末将们已经全歼,可是从其中一个人口中似乎听见了柳小姐的下落,所以我们就追来了这里。” 霍惊弦点了点头,“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说说情况。” 另一个将士抱拳道:“我们发现这支北狄人统共有五十人,装备不算精良,可能只是一支随意扫荡的巡逻队,问题就出在他们手上现在不但有公主为质,还有很多大周的百姓。” 另一个将士补充道:“他们还压着十几车的粮草,行军速度不快,但是不清楚前方有没有北狄军接应,将军,我们该如何行动?” 虽然这支北狄军战斗力不强,可麻烦在他们手上太多人质。 而他们这边人虽然不多,可是个个也能以一敌百,只是如今都投鼠忌器,不敢肆意行动,唯恐因此伤了自己人。 霍惊弦手缠在缰绳上连绕了几圈,目光落在远方那群移动缓慢的队伍上。 “他们带有弓箭吗?”池虞忽然扭头问挞雷。 挞雷冷不丁被她提问,顿时搔了搔脑袋,“没、没有,这怎么了吗?” 池虞心里也安心了些,确实,如果他们当初手上有弓箭的话,柳秀灵和她要逃跑,他们大可给她们两一人一箭。 -- 第107页 那还有那么多麻烦的事? 池虞伸手拍了拍霍惊弦的手背,扭头道:“让我去把他们和流民们分开。” “你?”霍惊弦一顿,然后立即就否定:“不行,太危险。” 池虞从他手指间扯着缰绳道:“你让翻星带着我,他们谁能追得上?” “更何况,你们就在后面,我一点也不怕,再不济你还可以用弓箭救我。” “诶,这个主意可以。” 谁也没敢搭,挞雷第一个拍掌叫好。 霍惊弦凉凉的目光转瞬就落在他身上,挞雷顿时缩起了脖子,闭上了嘴。 池虞见有人支持,于是更上劲了,往后蹬着腿,踢了踢霍惊弦,“好不好?行不行?” “不行。” “你是不信翻星的速度吗?它可是我见过跑的最快的马了!” 池虞一夸,翻星就咴咴儿叫。 “我是不信你的骑术。” 池虞顿时一哽。 是的,她稀烂的骑术配不上翻星这么快的速度。 霍惊弦忽然把斩月刀从马鞍上摘下,扔给了挞雷。 “所以我跟你一块去。”霍惊弦将风帽带上,几人还来不及劝他不要以身涉险,翻星已经在主人的示意下蹄子飞扬。 “你们见机行事,务必降低伤亡。” * 翻星彻底放开了速度。 池虞就彻底认清了自己的水平。 这样的速度决计不是她能控制的,如此剧烈的颠簸若不是一直有霍惊弦的手扣在她腰间,下一个起落,她就能直接从马上栽下去了。 这急速,让她头一回感觉到晕马。 不过好在没多久,霍惊弦就主动放慢了速度,因为他们已经离那队伍很近了。 霍惊弦埋下头,对她道:“去吧,引他们注意。” 池虞深呼吸几下,压下翻腾起来的恶心感,对着霍惊弦点了点头。 “我回来了!——” “我真的带人来打你们了!——” 三声砸了过去,那个为首的北狄人回头一看,两人一马正朝着他们不知死活的靠来。 坐在前面耀武扬威的少女,不是刚刚逃跑的那个又是谁? 他目光望她身后一看,一个裹在披风中,只露出半截脸,看起来很是高大的男子,不过这一眼扫去,他就看清了马鞍上没有捆绑任何武器。 赤手空拳就来叫嚣,实在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抽出弯刀,对身后大吼了一声。 第60章 救人 池虞朝着那个北狄人统领微微一笑, 并挥了挥手,好像是在进行一次再友好不过的会晤。 这位统领顿时脸色涨红,气愤地鼻翼不住煽动。 像他这般脾气暴躁的人怎经得起一个女子上窜下跳地挑衅。 他哗啦一声就把弯刀抽了出来, 看他的神情只恨不得马上把他们两通通剁成肉泥才好。 他抬起另一只手,对身后的喝了一声, 几十个北狄人就走了出列。 “霍世子!救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 池虞眺目望去。 柳秀灵果真是与她走散后又被抓了回来。 可能因为逃跑,彻底触怒了北狄人,现在正被五花大绑搁在其中一辆粮草车上。 触及池虞的目光,柳秀灵更是悲愤交加。 她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一想到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她狼狈的模样, 她就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泄愤。 池虞不察柳秀灵眼睛居然如此毒辣,隔这么远都能一下看出是霍惊弦来了。 要是换她来, 这样的情况下她估摸也只能分出个男女。 最主要是柳秀灵这不管不顾的一嗓子, 就让霍惊弦突然间暴露了身份。 瞬时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对北狄人而言, 霍惊弦肯定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是绝不会放过的对象。 池虞心惊胆战去找寻那北狄人统领, 也不知道他会有何反应。 转头一看, 统领身边有个矮小的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那统领的表情顿时一变, 变得更加凶狠, 直勾勾看来。 池虞都不由打了个冷颤。 看来,他是知道了。 他大步上前,指着霍惊弦就大吼了一句。 几十个北狄人立即提着弯刀,甩着绊马索迎着他们冲过来。 此刻霍惊弦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正是围杀他的大好时机。 但凡他手里有根棍子, 这些北狄人也不敢就这么追在他马后。 因为霍惊弦这个名字早随着他的悍勇响彻北狄。 只不过狼王没了利爪尖牙,那也只能做被人撵走走的野狗。 他们大呼大叫, 一窝蜂冲了上来,好像马上就能立下头功一件,从此王爵加身,荣华富贵。 哪知他们刚逼到跟前,霍惊弦的那匹黑马蹄儿一转,瞬时就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霍惊弦驱使着翻星左右横纵,不让那些绊马索有机会缠上它,如此躲闪的情况之下他们的速度居然丝毫不慢。 甚至还能时不时折返回来,对北狄人横冲直撞。 铁蹄落下,闷雷阵阵。 不用动手,就把他们戏耍得团团转。 然而北狄人也摸清了他的架势,果真是身无利器,只是仗着快马来去挑衅,可是马也总有疲累的时候,总不能一直跑下去。 -- 第108页 更何况他身前还有个破绽百出的负累。 剩余的北狄人看见这个情况,渐渐都扔下看守的活,朝着他们靠来,在一旁虎视眈眈寻找攻击的机会。 毕竟谁不想揽下这件大功,一飞冲天? 北狄人的统领见自己人被他来来回回的挑衅,半天也没能拿下,气地暴跳如雷,时不时发出短促的声音。 北狄人的围攻立即变得更紧密,甚至还用上了小队阵型来阻扰翻星的逃窜。 此时的翻星与之前的游刃有余的状态大为不同,甚至急躁的开始嘶鸣。 连池虞都能感受危险逐步逼近,有好几下,那些弯刀差些就要递到了她眼前。 池虞身子僵硬,往后一缩。 “霍世子!救我!——”柳秀灵还在粮草上奋力挣扎,接连叫唤。 旁边的流民一听,也跟着叫了起来。 “救救我们!” 一时间周围除了北狄人的骂骂咧咧,就是流民和柳秀灵的求救声。 在纷杂的声音中,池虞感觉到那些北狄人刀落得更快了,完全已经是不顾自己生死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那种疯狂。 “霍惊弦!小心!” 因为霍惊弦半搂着她,危险总是先落在他身上。 “拉住缰绳。” 池虞在他镇定的声音之下竟然也安定了许多,依言拉好缰绳,还没问霍惊弦要做什么,就看见他的手从缰绳上松开,同时他两腿一踢马腹。 翻星刹那如箭射出。 池虞惊叫出声,更无暇顾及其他,只能牢牢拽紧缰绳。 霍惊弦用脚勾牢马镫,然后朝着一旁伏下身子。 咔嚓—— 一个毛骨悚然的声音传入耳中。 池虞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霍惊弦已经重新坐正了身子,同时他右手上多了一把弯刀。 北狄人的特制弯刀。 一个惨叫声慢了半拍才从后边传来,声音凄惨,不由让池虞联想到霍惊弦夺刀的手段是何等强硬。 她暗自心惊。 然霍惊弦手又擦过她的腰侧,从她磨红的指间拿回了缰绳,另一只手则横起弯刀。 “害怕就闭眼。” 池虞余光撇见那刀,却摇了摇头。 她没什么用,最多还能当一双眼睛。 多看一个方向,就能多避开一些危险。 霍惊弦也没再开口,只是眼中多了些赞许。 “不会让你受伤——” 这种时候。霍惊弦的话总是简短的,此刻他话音刚落下,手起刀落。 热血喷洒而出,空气中都是腥甜的气味。 拿上武器,霍惊弦就不再驱使着翻星时进时退,而是直接大刀阔斧突围。 这时候北狄人才惊慌起来。 他们才想起手上还有人质,准备退回去拿人质来要挟,可是几十个骑兵却在这个时候仿佛一把利刃横亘在他们的退路上,把他们和人质分割开来。 “哼,你爷爷来了,还不快快跪地求饶!”挞雷挥舞着大刀,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北狄人看见这凶神恶煞的几十号人,这才发现中计了。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背后反应慢一步的已经被霍惊弦砍翻,反应快的也早就已经丧失斗志,准备逃命去了。 霍惊弦只是往前追了几步,就调转马头回来和挞雷等人汇合,他就带了这些人,也不欲深入敌区。 挞雷把斩月刀扔给他的同时,霍惊弦把手里的弯刀扔给旁边一个擅锻兵器的副将。 “你瞧瞧这柄弯刀的材质。” 那名副将把弯刀拿在手中,横起刀面,又曲起手指轻弹,皱了皱眉头,“这是吕石铁矿。” 霍惊弦朝他点了一下头,“收起来,回去说。” 柳秀灵被人松了绑,此刻揉着手踉跄地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其余的流民则老实地蹲在地上,不敢动弹。 “霍世子……” 霍惊弦转头对她点头示意,“公主。” 池虞夹在他们两中间,分外诡异,见柳秀灵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开口道: “公主无恙,真是太好了。” 柳秀灵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多谢池小姐关心。” 丝毫不提与她逃跑途中分离的缘故。 霍惊弦看天色昏沉,池虞在他身前都冷得发抖,不想在此继续耽搁就看了眼后面的牛车,对柳秀灵道:“公主请上车吧,我命人送你回去。” 柳秀灵一愣。 就这? 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心,也没有更多的询问,就好像两个人从无关系和瓜葛。 柳秀灵心里酸涩难耐,眼圈一下就红。 但是想起霍惊弦最不喜欢人在面前哭了,就咬着红唇,不让氤氲而起的泪水滚落。 她用力逼退泪水,目光再次落到池虞身上,“池小姐不若和我一道,牛车里暖和一些,免得风大染了风寒。” 池虞微讶,没想到柳秀灵这个时候还会关心她。 她刚扭头准备回话,霍惊弦就抬手把她头顶滑下的风帽重新盖在上,也一下把她的话打消在腹中。 “多谢公主,不过我带她回去便好,不劳烦了。” 也不等二女有反应,他紧接着又点出几人令道: “你们护送公主回去。” “至于……”他目光一转,那些跪地的流民就开始感受到一股威压罩面而来。 -- 第109页 仿佛是寒冬的风雪,瞬间就要将他们掩埋。 竟比那些北狄人还叫人心寒害怕。 “让他们回沙城去吧。” 这次池虞抢先开口,“我本来打算迟些再跟你商量的,只不过事发突……。” “你要给他们求情?” 霍惊弦声音不温不怒,倒是平静。 “那怎么能行,他们这是犯了大罪,不说我们将军能放过,沙城城守也绝不能饶恕他们!”挞雷愤愤道,“更何况他们居然胆大包天,敢把你带走,光这条,我们也不能容忍啊!” 身后有好几个声音应和。 霍惊弦也没有打断他们,显然他也正打算开始清算这些流民。 “我带了几十车粮,足以让他们可以度过这个冬天,之前和百草铺的掌柜娘子也商议好了,等到开春的时候,就雇他们在开荒种田。”池虞打断他们的话,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沙城的粮草贵,皆是因为自己不生产,全仰赖着外地的输送,沿途城池的粮草价格节节攀升,到了沙城就变成让人无法容忍的高价,既然如此受制于人,何不自己来种。” “此事不易。”霍惊弦没有反对也没立即赞同,只是简短评价了一声。 池虞点头,“我知晓,所以才想着商议过后再定,但是我觉得可行性有八成以上……夫君以为呢?” 池虞小心翼翼地说完自己的想法,却换来身后的鸦雀无声。 难不成是她故意换了称呼,让霍惊弦也感觉到了尴尬。 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霍惊弦沉默的时间越久,池虞就尴尬地无法自拔。 这,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霍惊弦一时怔忪。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软软柔柔地叫他夫君。 感觉有些微妙,可是也不是不喜欢。 池虞没有回头,自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嘴角已然压不下去,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这才一直沉默。 霍惊弦压了压唇角,轻咳了一声。 “夫人所说极是。” 沮丧半响的池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惊弦这就同意了? 她急忙忙想扭头,“真的?” 霍惊弦不让她回头,就低低嗯了一声。 流民们哪知道峰回路转,竟然还有被保下的时候,顿时感激涕零,跪地告谢,纷纷表示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个良民。 柳秀灵见这些流民居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粮有田有人保。 扭头正欲争一句,却看见霍惊弦的神色。 一时看得出神发愣。 没有错过任何细微变化,以至于她贝齿咬在唇上不知不觉都咬出了血痕。 怎么会这样? 明明这两个人才见面不过两三次,为何会给她一种两人已经彼此熟悉——彼此欢喜的荒谬感觉。 这,太离谱了! 第61章 沐浴 营地里的积雪都被铲了个干净, 露出冻得严实的土地和零星几颗顽强的野草。 快走到大帐前,池虞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迫在眉睫,如今她该睡哪?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苦恼, 脚步就不由一步步慢下来,直到落到霍惊弦身后。 霍惊弦察觉到身边空空, 回头一看,池虞脸色复杂地盯着他。 就好像看着一个无底的深渊,正在纠结自己要不要往下跳。 霍惊弦看了一眼池虞,转头又看了一眼大帐, 忽然心领神会地一笑, “怎么,我命人给你打好了热水, 你不打算洗一洗?” 池虞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慢慢缓和, 亮光从里面冉冉升起。 对于生来爱洁又讲究精致的燕都贵女, 此刻能梳洗一番就是天大的诱惑。 “你不想, 那我让人撤掉?”霍惊弦遗憾道。 池虞提起裙, 小步急步, “要要要!” 生怕慢了一步,热水就会不翼而飞。 池虞钻进帐子, 抬眼一望, 哪有热水? “你……”骗人。 她一转身,霍惊弦的身影正好进来,严严实实挡在帐子口,连夕阳的光芒都似乎很难从他身侧透进。 池虞眼神往上, 看见他半隐入昏暗之中的脸, 顿时紧张地咕咚一下,咽了一下口水。 “干嘛?”池虞声音瞬间弱了下去。 霍惊弦弯了弯眉眼, 噙着笑承认道:“我骗你了。” 池虞后退两步,不敢吱声。 好像一只纤弱的蝴蝶无意撞入了伪装良好的蛛网,被八只爪子六只眼的天敌视为囊中物、口中粮。 霍惊弦手指搭在腰间,眼睛却看着她,似乎觉得她此刻的表情很有意思。 池虞懵了。 他在做什么?他看着她做什么?她要怎么做? 跑吗? 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难题,池虞脑子空空。 霍惊弦慢条斯理地脱衣服,腰带落地时候明明悄无声息,看在池虞的眼中,分明就像被人扔了一个爆竹在脚边,瞬间一个跳脚又躲远了一些。 霍惊弦挑了挑眉,这还得了。 “你退后是认真的吗?” 池虞抬头瞪他,终于开始羞极转怒。 左脸写着‘不然呢?’ 右脸写着‘休想!’ 霍惊弦笑了,“我都没说什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将军,热水来了!” -- 第110页 池虞眨了一下眼,还没回过神。 霍惊弦让开几步,对身后说道:“送进来。” 然后两个士兵就抬着一个木制的浴桶进来,正是平日池虞在这里用的那个,还有一个士兵提着两桶热水,都搁在了帐篷的一角,用屏风遮好后,他们匆匆朝着霍惊弦行了一礼,眼睛都没敢乱看。 只扫见地上躺着的一叠衣服,顿时脚底抹油一般全跑出去。 霍惊弦转身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一叠衣服,对着傻站着的池虞使了一个眼色,低笑道:“去吧,我到隔壁帐子去。” 池虞目送着霍惊弦出去,又听见他在外对两边的护卫交代看好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转过头,看向那一桶热水。 她这是错怪了霍惊弦了? 不过回想起刚刚一幕幕,池虞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怀疑错。 正经人会当着姑娘家一件件脱衣服,脱得那样撩人吗? 池虞满脑子都是不太对劲的事,急需用水洗一洗。 她选好皂豆,先用小桶里的热水清洗头发和身上,最后才把身体都泡进滴了百花精油的热水中。 桶边上被她搭着一叠棉布,正适合她趴着。 水温适宜,四肢百骸在热汤中无比的舒畅,舒服地眼睛不由合拢。 池虞趴在桶边还在提醒自己,唔——睡着了会呛到水的,不能睡着。 她给自己下了一个暗示,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 霍惊弦猛然呛了口水,莫名其妙从水底冒了出来。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刚睁开的眼睛又被头发上源源不断往下掉水的模糊了视线,仿佛在脑门上挂了一个水帘。 他环顾四周,呆了一瞬,连忙从木桶里爬了出来,扯过床上的一个被单就急冲冲往外去。 看守的人冷不丁看见湿淋淋的霍惊弦从帐子里冲了出来,大惊失色,对看了一眼,下意识想往帐子内看,但是又生生顿住了。 远处提着药箱的老军医摇摇晃晃走着,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站住!” “别动!” 老军医的药箱啪得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几个准备掀帘子进去给他汇报的将士都挤在帐篷外,手拉着帘子正要掀,也被霍惊弦这一声吓愣在原地。 回头见鬼一般瞧着他。 他刚刚不是还在帐子里等着,怎么从外面来了,而且这一身的水是怎么回事,活像刚刚从水里被打捞起来的。 霍惊弦提着被子,见自己赶得及时,心终于放下了,缓和了声音对他们命令道:“你们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再来。” “可是,您这伤?”老军医提起药箱,揉了揉眼睛,“将军,您这个伤……可由不得这般……胡闹啊。” “可不是嘛!将军,不能碰水呀!” 霍惊弦慢腾腾转过头,友善的目光扫来。 将士们哗啦一下齐齐后退,一人提起老军医的药箱,两人搀起老军医两边的胳膊。 “是是是,我们一个时辰后再来,不行就两个时辰。” 霍惊弦转身进了帐,看见一团东西缩在角落,身上只裹着一个短短的被单,露出半个脑袋和一截白腻的小腿,脚趾不安地往里蜷缩着。 如果给她一个铲子,估计她会很乐意现在就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她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刻也知道进来的人是霍惊弦,然而还是窘迫至极,无颜见人。 “呜呜呜呜呜,我睡着了。” “好了,没事了。” 霍惊弦只能庆幸当时这个帐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要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眼下这个状况,也不见得有多好。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平,就和寻常一样。 “我拿了被子,先用这个围上可好?” 听到这,池虞才慢悠悠伸出脑袋,湿淋淋的头发、湿漉漉的脸,细腻柔美。 那双眼睛颤巍巍睁开,像是初生的小鹿,露出懵懂又纯净的目光。 霍惊弦心里那根弦仿佛刹那断了。 两人就这般在原地僵持片刻。 池虞首先耐不住湿冷,就从被单里伸出了一只手,朝着他晃了晃,妄想提醒他回个神。 霍惊弦目光终于动了,但全落在那几根削葱一样的手指上,愣愣开口:“什么?” 池虞怀疑,他是不是不正常了? “被子!” 霍惊弦醒过神来,大步走上前,把被子往她身上裹去,仿佛只要动作够快,他就看不见她此刻的狼狈和…… 他刚挨近,池虞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和自己用来泡澡味道无二,“你身上也全湿透了。” 她是在浴桶里睡了过去,霍惊弦会去哪里,简直不言而喻,自然是她的浴桶里了。 想到这里池虞顿时升起了十分的歉意,伸手拧了拧他衣服,水哗啦啦往下掉,霍惊弦这是完完全全刚从桶里出来就直奔她而来。 让她又感动又自责,“你快去换个衣服吧,都湿透了,会着凉的。” 霍惊弦摇摇头,“我身子好,不用担心,倒是你现在……是我抱你回主帐还是……” 池虞裹着自己的手脚,抬头小声问:“偷偷的?” 霍惊弦眼底漾起笑纹,点了点头,恩了一声,“偷偷的。” -- 第111页 然后他就看见湿漉漉的少女朝着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靠向他。 霍惊弦就张开手臂,等着他的小鱼落入他的天罗地网。 * 霍惊弦口里说着不怕,身体倒是诚实地发起热来。 池虞本来都收拾好另一个帐子准备给自己睡的,这就因为愧疚留下了。 特别老军医最后再三嘱咐她,看好霍惊弦。 别让他再胡闹、玩水云云。 霍惊弦二十多岁,还被当成一个顽童,面上自然无光,十分颓然地躺在床上挺尸。 池虞连连点头,红着脸把军医送了出去。 霍惊弦瞒着不说,自然没有几个知道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小碎步跑到床边,嘘寒问暖。 “你冷吗?渴吗?饿吗?” “要不要加床被子,喝不喝水?要不要找聂叔给你煮碗面?” 霍惊弦许久不曾病过,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是格外奇怪,特别看见池虞在旁边转悠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拉住她。 可是一触及她担忧的目光,又觉得自己因为病了才不正常。 池虞手扶在床边,看见霍惊弦的眼睛迷迷糊糊,好像定不到焦点。 “你要不要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池虞给他拈了拈被子,学着给孩子哄觉的手法在他右胸口轻轻拍了拍。 霍惊弦眼睛转了过来,乌黑的瞳孔上倒印出她的身影,低哑的声音像是喃喃:“你晚上呆这里?” 池虞手搁住,点了点头,“是啊。” “在床边?” 池虞眼睛一下瞪圆,“当然。” “可是如果睡后,我们交换了位置,那我就在床下去了。”霍惊弦说完,微咳了几下,然后看着池虞的脸色从坚持变得疑惑然后一下爆红。 霍惊弦就往里面蹭了一小段距离,让开一个位置,看向惊疑不定的池虞。 “不然,上来?” 第62章 同床 池虞呆呆站在床边。 铜鹤烛台上的火苗被他扬起的风吹得摇曳了几下。 霍惊弦手撑起被褥的一角, 靛蓝锦被下露出他一截素白的寝衣。 光影落在他身上,显得那眉眼越发英朗,唇角勾起, 那笑意就藏在了深处。 噼啪一声,蜡烛爆出一个小火花。 声音不大却足以把呆若木鸡的池虞一下惊醒。 成亲翌日她就踏上旅途, 一路奔波,那时候的心里只想着早日到达通州,好结束这枯燥乏味还让人疲惫的长途跋涉。 她压根还没来得及想,要如何面对如今这样的画面。 面对刚刚荣升她夫君的男人。 霍惊弦含笑静静等着, 不催促也不见放弃。 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人, 张着网耐心等待那心甘情愿落网的猎物。 须臾,池虞终于勇敢地上前一步, 在霍惊弦刚刚亮起的眸光里飞快伸出手, 然后捏住被他抬起的被褥往下一压。 霍惊弦一时不察, 竟让她一下就把那扬起的被褥压了下去。 做完这一个动作后, 池虞又轻柔地为他揩了揩被角, 把被子与床板之间的缝隙都压严实了, 好像怕漏了一丝风进去。 她看着只露出一颗头的霍惊弦,满意一笑。 “世子可别再着凉, 军医说了, 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再胡来。” 霍惊弦墨发散了一床,眼睫微挑,那形状姣好的眸子迷茫看来, 意外得有些绵软好欺的样子。 和他平素的样子大不一样。 池虞不由想来, 他也不过是一个年轻公子,在燕都如他这样大的公子哥每日呼朋唤友、举觞悲风, 潇潇洒洒。 而他却十年如一日,坐镇在这辽阔疆土,餐风饮露。 不过感慨归感慨,池虞还是趁他没回过神,连忙抛下一句:“我、我去隔壁帐子睡就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生怕霍惊弦会在她身后伸出手臂来抓她。 池虞庆幸自己还记得顺手捞起自己的披风,不然夜晚的寒风会让她寸步难行。 她顶着满天的星斗,哆哆嗦嗦往另一个帐子走去。 只有几十步的距离,走得脚是越来越僵冷,几乎迈不开步 “世子妃,您这是往哪里去?”身后有一人追了上来。 池虞转身看着冯铮行色匆匆迎来,勉强扯起冻僵的小脸笑了一下,“我打算去那边的帐子睡觉。” 冯铮侧头看了看她出来的方向,“……世子那边?” 池虞怕他误会,又怕他细问,连忙自个先解释道:“床小。” 冯铮马上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可是不巧,那间帐子给公主睡下了,世子妃您今夜不若先将就一下吧?” 冯铮心想那床不小啊。 “柳秀灵?”池虞呆呆张开嘴,又惊又奇:“她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的事?” 话说到这,她忽然也有了些印象,霍惊弦把她抱回帐子后,又帮她重新要了热水,期间他似乎是因什么事出去了一趟,许久都不得回。 兴许就是因为柳秀灵这事。 冯铮无奈道:“本来打算连夜送她回沙城的,但是公主半道上就说身子不适要及早休息,经世子同意才放了进来,所以那间帐子暂且让给公主使用了。” 池虞哦了一声,理解归理解,可是如今却造成了她进退两难。 难道她就要这样灰溜溜回去? -- 第112页 池虞抱着肩,在萧萧的夜风里吹得像一根无依无靠的浮萍,不知道该荡去何方。 可怜弱小又无助。 这时柳秀灵骄纵的声音被风吹了过来。 “什么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澡豆都没有?” 柳秀灵气恼,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进入乾北军营,然霍惊弦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就离开了,剩余的事情都是由他身边的副将安排。 这偌大一个乾北营竟然还要什么,什么没有。 让她不由怀疑他们是不是因为看轻她,故意在为难她。 冯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霍惊弦避嫌躲得快,头痛的事都留给了他。 他叹了口气,正了一下衣襟,打算上前处理,池虞这时候叫住了他。 “这些东西我都有,我给她拿一些来吧。”池虞往下拉了一下风帽,打算趁柳秀灵还没注意这边,折返回去拿东西给冯铮交差。 “池三小姐?” 但是事与愿违,柳秀灵还是看见了她。 池虞只好停下脚步,转身摘下风帽冲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公主。” “你都听见了?” 池虞只能道:“既然公主有需要,我稍后让人给你拿来。” “还是池小姐面子大,想来我不过空有圣上赐下的公主头衔,又算不上正式的皇室,好东西都用不上,还要托池小姐的福。”柳秀灵勾着唇笑道,笑意没有达眼底,显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冯铮连忙告罪。 “你也不用怪他们,这些东西都是我从燕都带来的,你一看便知。”池虞语气也沉了下来,严肃说道。 柳秀灵那话中的意思,暗示乾北军看不起她的身份,连带就是看不起皇家。 这个锅落下来可就大了,岂不是有藐视君权的意思。 “是么,那我便去瞧瞧是什么好东西好了。” 池虞一怔,没想到她还要跟过去看,这是什么操作,她实在看不懂。 迟疑半晌拦住她道:“这、恐怕不太方便。” 柳秀灵盯着她,“不太方便?” “世子已然歇下了,不便见客。”冯铮在一旁解释。 “对。”池虞点头。 柳秀灵咬紧后牙槽,正巧这个理由也是刚刚霍惊弦甩给她的。 什么身子不适要回去休息,一听就是托辞。 但是她又不能真得不顾礼节硬闯进去揭穿他逃避面对她的事实。 她只能昂起下颚,道了一声知道了。 反正时日还长,不必心急。 池虞灰溜溜回到主帐,一进去就转到角落,去翻自己的箱笼,找柳秀灵要的东西。 她的动作放得又轻又柔,活像一只夜晚偷摸刨洞的老鼠。 然而这一切又怎么能躲得过霍世子的耳朵。 “回来了?” 池虞懊恼,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个奚落她的机会。 “……回来拿东西。” “拿什么?”那声音带着一丝笑音。 “给你的公主拿皂豆啊!” “恩?——” 话脱口,池虞才发觉自己竟然还是不小心把心事说出去了。 她一个扭头,正要解释。 这一转头就看见霍惊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朝她一步步走来。 几步之间就与她迅速拉进了距离。 池虞觉得他逼来,就跟临着一座巍峨高山一样,她的心脏不由一紧,捏着皂豆的手一颤,那盒子就被她的指尖不小心推开一条缝。 圆滚滚的皂豆就像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狼狈滚了一地。 霍惊弦伸手先拿过她手里的匣子,把它关好盖子,拿在手心敲了敲,看着她道:“她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人是在营口才知会我的,左右只让她待一晚,明日天亮就送她回去,你不高兴就不去见她了。” 池虞低着头,“我知道。” 这些冯铮都跟她解释过,她也不敢怀疑霍惊弦的,只是柳秀灵一直执着不放,让她也不由觉得心烦气闷。 “那你还打算去和柳小姐一起睡么?”霍惊弦弯下腰看着她。 他说得是池虞先前信誓旦旦说要去小帐子里睡觉的事,那会他分明就知道那个帐子里已经住下了柳秀灵。 他就是故意的。 池虞顿时扬起头,瞪了他一眼。 她傻么? 霍惊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我等你回来。” 他双眼睛真得生得好看,不笑的时候清冷无波,一旦笑起来就好像落满桃花瓣的春江水,荡漾的都是柔情和眷恋。 池虞哪敢再看,慌慌张张收拾好柳秀灵要的东西,本着能躲一时就一时的心态,再次躲出去了。 等她拖拖拉拉回来的时候,夜又深了一些。 四周寂寥,安静得仿佛连星子都睡去,只有朦胧的光辉洒下。 池虞蹑手蹑脚从门口处溜了进来,立在门边往里面悄悄打量。 隔着三扇矮屏,床榻那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安安静静,一声不响。 两旁的炭火熏红她的脸,她悄然褪下披风走到一边放在架子上。 池虞又往床榻方向瞧了瞧,若不是两人有交换机制,池虞几乎都要以为在等她的这段时间,霍惊弦终于睡着了。 但是他不动,池虞最终还是忍不住慢慢朝着床的方向靠近。 -- 第113页 为何一个没有睡着的人这般安静,处处透露着古怪。 明知山有虎,但是好奇心真得太勾人了。 池虞轻手轻脚走上前,弯腰往下看他。 躺在床上的霍惊弦紧闭着眼,浓长的睫毛都安静地覆在眼下,烛光照着他的脸,柔和恬静。 他呼吸平稳舒缓,真得很像睡着了。 “霍世子?”她轻声细语,像是怕吵醒一场好梦。 霍惊弦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池虞又弯下了些腰,靠近他耳边试探地唤了一声:“……夫君?” 那双阖上的眼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倏然就睁开了。 虽然一直知道他未睡,可是这一刻池虞还是免不了被吓了一跳。 受了惊吓,人是下意识往后退避。 但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霍惊弦突然伸出一臂只是稍稍往她背脊上一压,这股力气池虞压根无法抵御,一下就没站住,结结实实砸在他胸膛上。 池虞被吓住了也砸疼了,一动不动趴在他身上。 分不清那剧烈跳动的心脏是属于霍惊弦的还是她的。 “我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 她挣扎着要用手撑起身子,嘴硬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霍惊弦闷闷笑了一声,忽然又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池虞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越发快了。 第63章 被子 一枕日红。 向来早起的霍惊弦也难得睡过了头, 听见帐外隐约传来的号鼓声他才动了动胳膊。 迷迷糊糊之间察觉从肘延展到肩的麻木,如细针碾过的刺痛。 就像是被重物压得久了,他用力一抽, 然后听见耳旁咚得一声。 听到这一声响,霍惊弦终于清醒了些, 他猛然睁开双眼。 果然在床上找到一个蜷缩起的身子,半边挨着他,一截腿却蹬出了床。 霍惊弦一呆。 遇此变故,池虞也没能醒来, 犹在酣睡。 只不过脑袋从他胳膊上滑下, 直接枕在了床上。 在浓云一样的鸦发中露出半张小脸,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痕, 仔细看还带着深深浅浅的花纹, 与他袖子上的纹路一致。 霍惊弦不由哑然失笑, 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 触感滑腻如脂, 软柔像个发好的白馒头。 霍惊弦在通州呆得太长, 身边都是大男人,唯一能与人‘肌肤相亲’的时候大多都是在近身搏击时, 男人的体格健壮、肌肤粗粝如铁, 哪有女儿家的细腻软香。 重一些都怕会碰坏,只敢轻轻地捏。 池虞睡得香甜,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霍惊弦又看见她伸出被子的小脚,无助地在半空踩了踩, 他伸手揽过她的腰, 把她身子挪回了床上,她顺势一滚, 然后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鬼鬼祟祟摸到处摸索,也不知道在寻什么东西。 霍惊弦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那嫩白的指头立即就缠住了他的手指。 就像藤蔓缠绕上了大树,紧紧不放。 她嘴里嘟囔了一句‘我的’,又缓缓陷入沉睡。 霍惊弦看着她握住自己手指的那只小手,不由心底一暖。 听池府的婢女说,池虞在府中事情颇多,时常熬到子时才安寝,早上多半是醒不来需要人唤的。 “世子。” 冯铮在门外等候多时,踱来踱去都快转了上百圈,终于奈不住贴着门帘,低声唤他。 霍惊弦下意识扫了一眼池虞的眼睛,只见她被声音吵了也只是眼睫颤了颤,并没有睁开的迹象。 看样子,她真得是乏得很,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来。 霍惊弦小心翼翼从她的手心抽出手指,飞快把一截被子塞进她手里,她的手指立刻就去缠那一截被子了。 她捏了捏被子,唇边就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心满意足继续睡了过去。 * “小姐,小姐!醒一醒。” “汪汪汪!——” 池虞被大月半拖半扶,摇醒了,只不过人是醒了一些,神志还没完全恢复。 她愣愣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灿然一笑,“咦,你好像我的大月。” “小姐,正是奴婢呀!”大月无奈道,又摇了摇她的手,“我的好小姐,快醒醒吧,这都快用午膳了,你再不起要让人看笑话了。” 池虞点了点头,敷衍道:“唔唔,起了、起了。” 点着点着,她脑袋又一沉,坐着睡了过去。 大月无奈,不由加大几分力气摇她,好不容易把她弄得半醒扶下床。 趁着梳头的时候,大月红着脸问,“小姐昨夜是没睡好吗?” 池虞刚刚掩着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听见大月问,顿时醒过神来,义愤填膺道:“你都不知道世子他昨夜有多霸道!” “啊?”大月动作一顿。 霸道?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他居然……” 大月一愣,随着池虞扬高的嗓音紧张起来。 这、这是她能听的事儿吗? “……居然一直跟我抢被子,我冷啊,就一直扯被子,你都不知道他力气有多大,我抢不过不说,还差点就滚下床去了。” 池虞说着,觉得自己一晚上太不容易了,险些就哽咽起来,她抽了抽道:“我半宿都没能睡着,最后只能往他身上靠,我实在太可怜了。” -- 第114页 大月拿梳子的手反反复复梳着池虞头上同一绺头发,满脑子就这?就这? 不对劲啊! “那世子没有做些除了抢被子以外的事?” 大月问完也自觉这话有些露骨,自己脸先红了起来。 池虞慢腾腾转过脑袋,‘啊’了一声。 看着大月红扑扑的脸,池虞的脑子一下反应过来。 昨夜世子做得最让她意外的当属那一搂还有那一声她一晚上也没想清楚明白的话。 究竟是‘你好暖’还是‘你好软’…… 池虞的脸蓦然红了起来,耳朵尤为烫,好像那带着暖洋洋的气息还在她耳边吹拂。 大月在镜中看着她红如朝霞的脸蛋,意味深长地眨了眨。 池虞连忙拍了拍小脸,透过镜面对她正色道:“你、你想哪里去了!他、他受伤了还生着病!我是这样的人吗?” 大月哦了一声,心想早上世子出去的时候神清气爽,一点也不像受了伤还生着病的模样呀!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世子应该是。” 大月抿唇笑了起来。 池虞:“……” 等等。 “什么叫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呀?”池虞窘迫极了,转身拉住大月的手佯装要挠她的痒,“你家小姐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大月连忙躲着求饶,直呼饶命,但是口里还是不肯松口,直言不讳道:“小姐看世子的眼神,奴婢瞧了都要脸红了……” “你还乱说!”池虞干脆起身追着闹她。 头发还乱糟糟散着,活像个女鬼一样。 大月笑着躲开。 小黄狗就在她们脚边欢快地穿梭,响亮的叫了几声。 霍惊弦进来时,都有些愣神。 他都习惯了这帐子里常年冷冷清清的,此时人声犬吠好不热闹倒是让他有一种家的错觉。 一个身影恰好经过,他眼明手快就给提起。 池虞吓了一跳。 “世、世子……” 霍惊弦把她放下,顺手还抚平她头顶翘起来的几根发丝,声音含笑,“才醒?” 他对昨夜抢被子一事,一概不知。 池虞憋着气,可是看着一身整齐,手持军簿,显然早已起床并切矜矜业业处理军务的霍惊弦,又有些羞愧。 “醒了有一会了。”她含糊解释,又抬起眼疑惑问道:“你找我是有事吗?” 霍惊弦点了一下头,“等会还要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带她去的地方在乾北营的西北角,那儿紧挨着杂物库,平时池虞也不会逛到这里。 只是偶尔扫到几眼,印象不深。 此时这里新立起几个帐子,门口都有好几个守卫,霍惊弦带她进了其中一个。 帐子里也没有备火盆,温度与外面也相差无几,唯一有差的就是没有北风呼呼。 帐子里立着一根木杆,足有一抱之粗,上面捆着一个绒帽皮衣的人,正是他们昨日带回来的北狄人之一。 冯铮盘着手正在和他说着什么。 只不过池虞一句话都听不懂。 “冯铮居然会北狄语?” “常年和北狄人打交道,多少会一点。”霍惊弦把她牵到其中一张椅子旁,让她坐下。 池虞抱着手炉乖乖巧巧坐好。 冯铮对旁边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的士兵顿时拿了对耳塞堵住那人的耳朵。 他就回转身过来,先对霍惊弦抱拳,又跟池虞问好。 池虞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二人,“是问出了什么吗?” 冯铮瞧了一眼霍惊弦,却先开口问她道:“世子妃还能记得,一起被抓的流民之中是否见过一个没有头发的人?” “没头发?”池虞皱眉想了一想,“没有见过,这么冷得天若一个光头肯定很引入注意才是。” “世子妃所言极是。”他点了点头,又看向霍惊弦,“北狄人狡诈,说不定是故意混淆视听,扰乱我们追查。” 霍惊弦却摇摇头,“不,恰恰相反,他们这些人不见得有这么多心思和骨气,只能说明藏匿其中的那人,才是他们之中最狡诈可怕。” “你们在说什么呀?”池虞听得一头雾水,伸手拉了拉霍惊弦的袖子。 霍惊弦反握着她的小手,“你看看这个北狄人,可否有点印象?是从沙城一块出来的吗?” 池虞歪过头,打量着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从他乱卷的头发丝到他深目勾鼻,这个北狄人比起昨日抓她的那些模样长得都要端正,若说熟悉又觉得印象不深,可是要说没见过但又仿佛在哪里见过。 突然,池虞睁大眼,激动道:”我想起来了!这人长得好像当初五皇子画像上的。” “是在燕都,曾经和康叙见面的那个异族人!” “兵部尚书,康家?”冯铮也吃了一惊。 池虞点头,“你可以叫五皇子来看,他曾经还说过此人身型和世子相仿。” 霍惊弦与冯铮对望一眼,本以为这事是从沙城起的,没想到却延展到千里之外的燕都。 这个人的口供明显与其他北狄人不同,他们曾怀疑此人是在沙城策动暴.乱的罪魁祸首。 可是照池虞这么一说——此事就更加复杂了。 “看来,是需要去请五殿下过来一趟了。” -- 第115页 如果牵扯到了燕都、牵扯到了兵部,这件事必然不简单。 霍惊弦和冯铮都走到了一旁,池虞就趁机多看了那人几眼。 没想到那个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转眸看了过来,一看之下脸上忽然露出惊诧的神情,似乎看见了让他费解的事。 池虞蹙了蹙眉头,首先撇开视线。 对于北狄人,她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第64章 求情 霍惊弦还有事要处理, 护送池虞回去的任务就落到了挞雷肩上。 好在两人对这搭配也熟悉,十分自然地一前一后踩着昨夜新铺上的一层细雪往主帐走去。 嘎吱的声音从池虞鞋履下传来,碾着雪沫留下一行带着梅花印记的痕迹。 她抱着手炉, 左右颠换着手。 “你们抓这些北狄人还问出了什么吗?” 霍惊弦没有跟她细说,池虞就从挞雷这里下手。 挞雷虽然粗神经, 但是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却分得很清楚。 因此池虞一问,他就警惕起来,“将军不让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虽然没能如愿以偿, 可是就凭挞雷这个态度, 池虞也能窥见一斑。 这事果不单纯。 “好吧,我也不为难你。”她站定身子, 抖了抖鞋面上的雪沫, 转头看着挞雷又道:“那你告诉我, 那些流民现在被送去了哪里?” “送回了沙城啊。”挞雷答得很快, “将军和沙城城守打过招呼了, 先集中关押挨个排查, 若有身份可证的就可以放出来,如果身份存疑的就得多盘查几日。” 池虞点了点头, 她刚得知那群流民之中有幕后黑手也是担心了一阵, 不过霍惊弦处事缜密,昨日一片混乱之中他也把事情安排地妥当,甚至还派人把大月接了过来陪她。 又显得格外贴心。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暖的, 大有忘却抢被子之仇的趋势。 “世子和冯副将是早上才去审问的吗?” 挞雷瞅了她一眼, “不是,因为昨夜将军突发热疾, 是铮哥自己连夜审讯的。” 他又嘀咕了一句:“也是奇怪,以前将军身子很好的,发个热都不影响他上马提刀,这一次居然说要休息,可把老军医高兴坏了,这还是将军头一次听他的嘱咐。” 不会是专门来陪她睡的吧? 池虞摸了摸耳垂,故意岔开话题道:“没想到冯副将北狄语这么好。” “那是自然,不但北狄语、西丹语还有一些小部族的语言都会呢!”挞雷果然一秒就转开了注意,他拍了拍胸膛,得意道:“毕竟很多时候都要打交道,不会那怎么能行!” 池虞想起被北狄人绑走的时候自己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因而十分被动。 “挞雷你说,如果改日让冯副将教教我,能不能行?” “你要学北狄语?” 池虞不好意思道:“我觉得既然决心留在通州,难免会有用到的时候,趁早多学学,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吧?” 这个理由十分合情合理。 挞雷嘿了一声,“那还用得着铮哥?你去求求我们将军也是一样的,我们将军学得可好了,蒙起脸来,人家还以为是老乡呢!” * “小姐。”大月急忙忙地朝着他跑来,脸上都渗一层薄汗。 “怎么了?”池虞连忙拉住她,惊讶道,“怎么跑得这样急。” 大月扶住她的胳膊,着急道:“关公子刚刚到了,带着十几个人就跪在帐子前,怎么叫也叫不起。” 池虞一听,也大致知道是为何了。 挽起大月的手,“快些走,得在霍世子回来前把他们劝走。” 他们自己跑来这里,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护卫是她自己一个个打发走的,他们也是听命行事,其实要怪还真只能怪她任性又愚笨。 霍惊弦的脾气用在别的地方时,她多少还听闻过一些,她真怕关律过来是来送人头的。 登上坡顶,十几个背影笔挺地跪在雪地里,个个穿着单薄的单衣,一动不动。 池虞连忙绕到他们前方,跪在首位的正是关律,此刻他眉眼皆搭耸着,一脸沮丧和惭愧。 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全身上下都写着颓败。 池虞开口叫了他一声,“关律。” “世子妃。” 关律慢慢扬起头,这一动,雪花就簌簌从他头顶落下,更衬得他凄凄凉凉。 他又往她身后左右看了看,哑着嗓子问:“世子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可能还有好一回时间。”池虞看他灰败的脸色,眼下的黑影都快有眼睛那么大了,她被流民劫出城后关律一定一直为她担心受怕。 “要不,你们先起来吧,雪地里这么寒凉,万一冻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我跟你们说这儿的军医开得药连世子都喝不下去。”池虞好言好语开始劝他们,“你们不会想尝尝吧?” 关律摇摇头,“世子妃你不必劝我们了,我们自知此事是严重失职,世子信任我们才将世子妃交予我们保护,但是我们却让您陷入危险之中。” 他咬了咬牙,艰难道:“我等就是万死不辞。” 池虞侧头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大月,回过头来宽慰他道:“哪有你说得这般严重,快起来吧!看这天色待会又要下雪了,你们还穿得这么少,这里不比燕都,生病了可没那么容易好。” -- 第116页 关律坚持不肯,王府来得护卫们也全照着他行事,都跟雕塑一样跪在雪地里,头顶肩头落满了雪。 池虞求救般朝挞雷看了一眼。 没想到挞雷反哼了一声道:“我们乾北军与你们不同,是军令就一定会遵循,就是我们身死也不会违背一二。” 关律低下头,“是,我等失职,任凭世子处置。” 不是处罚,而是处置。 池虞听着微妙,心中也不忍。 可是她一个两个都劝不动,光看他们在雪地里受冻受凉又是着急。 他们都把自己身体当什么了? 木头吗? 池虞蹙了蹙眉头,转身招来了几个士兵,嘱咐了一番。 士兵们对看几眼,踟蹰不动。 “快去呀!” 池虞再催促,那些士兵才转身而去。 霍惊弦自然也早早得知关律等人的事,不过他听后只道了一声知道了。 等他不慌不忙处理完军务,在大雪落下之前赶回。 不过眼前的景象还是十分出乎他意料。 主帐前被四根木棍撑起了一整张帐篷布挡风雪,底下还搁着几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四五个人之间就放着一个。 他走得越近,就看得更清楚。 他甚至还瞧见他们面前不但有茶和还有表面烤得金黄的烙饼,应有尽有。 一个穿着白狐毛领披风的少女还在劝他们道:“你们一早上也没吃东西吧,跪着也需要体力的,再说了世子没回来,我不说你不说,他又不会知道的。” “关律你吃吗?” “多谢世子妃,关律不敢。” “哎——”少女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就这么怕他会处罚你们,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关律吸了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明明是来请罪的,被世子妃这么一摆布,弄得跟出来赏雪一样。 池虞蹲在他们前面,“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关律呆呆看她,“世子妃,这怎么能怪你。” “是我给你们惹麻烦了,你们才会失职,若是我听话些,不和你们分开,我也不会被人劫持去。”池虞又把脸埋进膝盖里,肩头微微颤抖。 关律赶紧先前膝行两步,紧张地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这、这世子妃,都是我们的错啊,您、别哭啊!” “你们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喝水,是不是就是不肯原谅我,那我也陪你们不吃不喝在这里熬着。”池虞闷闷不乐的声音从两臂之间传了出来。 关律不敢让池虞在雪地里陪着,可是也不敢就这么起来。 “怎么,还当真让世子妃陪你们跪这里?” 霍惊弦带着冯铮大步走上前。 池虞听见这个声音,心底蓦然一跳。 刚从两臂之间抬起头,一个黑纹月底靴就落在了眼前,她顺着那眼熟的黑袍往上看去,一脸灿笑,“世子你回来了。” 霍惊弦弯腰把她提了起来,“他们要跪就跪,你陪着算什么?” “可是,这真的不是他们的错,都是我自己判断失误,你就不要罚他们了好不好?”池虞趁机拉着他衣袖,“他们也知道错了。” 关律眼珠子在池虞和霍惊弦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一个大拜,叩首在雪地上,“属下失职,还请世子处置!” 他一扑,地上的雪都飞了起来。 其他人紧跟着都叩拜在地。 霍惊弦提着池虞往后一避,不让那些雪水飞溅到两人身上。 霍惊弦环视他们一圈。 “看在世子妃的面子上暂且不提处置,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就先编入乾北军,和乾北军一道操练,从头学起。” 霍惊弦并没有对他们责罚,但看似轻飘飘的编入乾北军,从头学起也意味着他们这些王府的‘老人’就要正式成了新兵蛋子。 冯铮走出来道:“即如此,不如编入我的麾下。” 冯铮也是从鹰卫被王爷调派出来,所以对于鹰卫也算了解。 再加上他在军中算是脾性最温和的,不至于关律等人一下落入水深火热。 霍惊弦点了点头,“交给你安排。” 池虞见此事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和谐地翻篇了,心中正为他们高兴。 可没想到刚抬头,就看见霍惊弦瞟来一眼,“你,进来。” 第65章 学舌 池虞还没见过霍惊弦这样的眼神, 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莫不是她当众给关律等人求情,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了。 昨天还对她搂搂抱抱的人,今天不会是想要打她板子了吧? 霍惊弦给她掀起帘子, 一张沉静的俊颜上看不出情绪。 池虞瞅了瞅,但也不敢拖拉太久, 这才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 一进去,霍惊弦就拉着她的手,找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池虞回想起早上在杂物库的时候,他还贴心地带她到椅子旁坐下的场景。 短短时间内, 真是判若两人。 “若不是你提起, 我都险些忘记了。”霍惊弦微扬起下颚,与她垂下的眼眸相对, “是你自个支开护卫, 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池虞愣了一下神。 “让我后知后怕, 是不是跟我说一说?”霍惊弦一唇线抑出一丝严肃, 漆黑如夜幕的眸子看起来古井无波。 他这个模样, 好严肃。 -- 第117页 池虞悄悄看了他一眼, 老老实实站好。 错了就认错,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 “我知道错了, 我以后会注意的。”她眉宇往下微塌, 水汪汪的眼睛微微垂下,挤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她知道做出这个样子多惹人怜,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一二。 霍惊弦眸中神色未变,依然是从下往上看着她, 看起来就好像看着一根木头一样, 不带感情的嗓音响起:“恩,还有呢?” 池虞试探之后, 发现霍惊弦是格外的认真。 她哭丧着脸,还有什么? 刚刚陪着关律在外面又站又蹲,脚都酸了,她轮换了一下支撑的脚掌,觉得哪儿都不舒坦。 霍惊弦自己坐着倒舒服,拉着她又不准她走,非要和她说个清楚明白。 看着他坐着这四周仅有的一把椅子,池虞好生羡慕。 霍惊弦此时一手拉着她,一手懒洋洋搁在扶手之上,刚好圈出来的位置看起来…… 池虞心念一动,干脆走上前一步,在霍惊弦诧异的目光之下,坐进他怀里,两脚悬空晃了晃,这下舒服了。 她回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小声试探地说:“还有?对不起夫君?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惊弦忽然温香暖玉抱满怀,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丝动容。 望向那双琉璃剔透的眸眼中,自己那不由扬起的嘴角是如此明显。 霍惊弦心中飞快掠过一抹挫败。 本想着要严肃处理,这么容易就破防了。 实在是太违背他的初衷了。 他压下唇脚,可是一切也迟了。 给点阳光就灿烂,说得就是池虞这样的人。 一旦擒住他嘴角的笑意,池虞的整张小脸都容光焕发,那眉眼更是弯成了高兴的弧度。 都不在给他有机会再回到刚刚那个适合教训人的气氛。 “不生气了,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荡了荡双脚,身子在他腿上微微晃动。 她还稍一歪头,俏生生地对他一笑。 整个乾北大营也只有她能想到坐到他腿上求情了,可是这确实让人无法再冷下脸去。 “以后我就让挞雷跟着你,你不要故意戏弄于他就成。” 池虞积极地答应,“我保证不会的。” “下次再敢,军法处置。” 池虞顿时笑不出来,转眸看着他,满脸写着’你说真的?‘ “最好别想着试试。”他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乾北军治军之严,并非言笑。” * 寒冬时节,外面雪簌簌而落。 军帐的用料厚实防水,里面还烧着炭火,温暖适宜都无需穿着厚重的外衣。 池虞和霍惊弦坐在铺着兽皮毯子的地上,中间铺开纸墨笔砚,白色的宣纸上面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摧残,池虞已经隐隐后悔。 她是脑子进水了才想到要找霍惊弦学异族语。 早上还掐着她的腰对她温言细语的人,现在又模样大变,认真挑剔又苛刻。 究竟一日之中,她要看见几个不同模样的霍惊弦才能停止。 简直一人千面,难以想象。 霍惊弦也奇怪,把西丹语搁在前,北狄语搁在后。 她发现西丹语对于她而言明明更加难一些,那些卷翘的音节,她始终得不到要领。 为此她一直惶惶然,坐立不安。 就好像幼时每每到了夫子来抽检功课的时候,她总能紧张地出一手的冷汗。 霍惊弦说完一词,她跟着复述一遍。 依葫芦画瓢,鹦鹉学舌。 一下把十六岁的年纪拍回了三四岁,结结巴巴、磕磕绊绊。 教完你我他,又开始教是与不是。 都是极为简单的日常语,可是因为是另一个语系,和平时用的大周话截然不同。 池虞好几次张开嘴发不出声,看着霍惊弦发愣出神。 他那张嘴怎么做到无缝切换,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会发声的西丹人? 霍惊弦用毛笔的后头敲了敲墨砚的边沿,轻响声提醒少女回神。 “你看着我做什么?” 池虞嗷地一声抱头,痛苦道:“太难了,这比让我学做账管家都难。” 霍惊弦还没说什么。 她突然放下手,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他肯定道:“我觉得我可能没有那个天赋,这么大好的时间里,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折磨你我呢?” 话刚出口,四周忽然寂静。 连烛火哔啵的声响都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飞速逃离了这个帐子。 “真不学了?”霍惊弦含笑的眸子抬起,“那做什么好呢?” 池虞忽然意识到,这件帐子里只有她和霍惊弦两人。 这孤男寡女一室,她刚刚的那番话仔细回想起来又特别的让她窒息。 她尴尬地转了转眼眸,和坐着一直未起的霍惊弦对看一息。 池虞连忙扑通一下重新跪坐在地。 “学呀,这么好的夫子,我怎么能学不会呢?”池虞双手合十,感慨了一声,“世子您真是博学多才,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让您丢脸的。” 霍惊弦听见她一阵奉承,也没有笑,就像每一个克尽职守的夫子一心只想着把笨蛋学生教好。 -- 第118页 他在纸堆里翻找,把几张写了字的纸拎出来摆在一起,挨个点了点说:“连起来试试。” 池虞努力辨别那几个左卷右卷,上翘下弯的字。 他? 是? 我? 男? 他是我的男人?/他是我夫君? 池虞张了张嘴,为什么要学这一句话,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说呀。”霍惊弦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颚,懒洋洋的坐在她面前,似乎打定主意就要她拼这一句。 池虞吐出一个音就用余光瞟一眼霍惊弦,看他的脸色判断自己对错。 若是眉毛微微挑起,她就把音调再扭一扭,直到扭到正确的位置上,看见那眉毛慢慢落下,她的心也就能随之放下。 猜对了,然后再下一个。 一句话她说得比十句话还漫长。 到了最后一个字,这是池虞最头痛的,男?难! 这个字存心是来为难她这个舌头弹不起来的人,最开始学习的时候她就一直含糊不清,糊弄了事。 而这一回,霍惊弦就是本着学习了一圈总能有点作用,回头来这个词也该会了的心情格外严格起来。 然而她说一次,霍惊弦的眉毛就拧一下。 最后那懒洋洋的姿势都维持不下去了,直起身子,两眼望着她,“不对,你再说说?” 池虞深吸一口气,然后失败。 霍惊弦对她招手,“过来我看看。” 池虞也懒得动,就把身子往前伸,两手正好撑着一个‘他’字一个‘我’字之上。 “看什么?”她迷糊地问。 霍惊弦伸出手掐着她两颊,“你舌头怎么回事。” 池虞听说过,有些八哥学不来人话时候会惨遭剪舌头,她不会被修剪舌头吧? “你想什么呢?”她的表情那么明显,霍惊弦虽然看不懂具体内容,但是看她一脸惨色也猜到一二。 “张嘴,我看看。” 虽然挺难为情,可是看见霍惊弦认真的表情,她实在很难拒绝。 所以池虞就在他的目光之下慢慢张开嘴,嫣红的唇瓣里舌头躲在洁白的贝齿后不安地卷起。 好像是躲在坚固堡垒之后的那截柔软脆弱的存在忽然暴露在外,让它有些羞涩蜷缩。 霍惊弦忽然觉得挨着她脸颊的手指开始发烫,而自己的目光想要挪开却无法挪开。 好像那是一个什么摄人心魄的深渊,让他想挪开眼,又想要更加靠近。 池虞觉得被人这样盯着舌头看总觉得很不自在。 这么近的距离眼睛更是不敢乱瞟,根本不知道落在何处才合适。 于是她就将目光往下挪。 霍惊弦的下颚紧绷,那优美的弧线犹如刀削过,一截颈微向前倾,凸起的喉结忽然颤动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无意识地上下滚动。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他哑了半度的嗓音,“我教你。” “啊?”池虞眨了眨眼,还不太明白他的话。 更因为没有上扬的视线而错过他脸上紧绷起来的神色。 就在她发愣的下一瞬,她眼前一花,好像是什么东西迅速朝着她靠拢。 她张开的唇就被堵上,温热滑软的东西侵入她的檀口。 肆意掠夺、攻城略地。 让她的深思一下飞出了九霄云外。 那一个下午,她学了很久的弹舌。 第66章 敷衍 好笋出好竹, 好师出好徒。 池虞的西丹语在好师和好徒的不懈努力之下,突飞猛进。 终于从‘你我她’上升为‘你吃了吗’和‘别动我,我有人’等简单句。 挞雷对她竖起拇指哥, “好厉害,我还以为你学不会, 因为西丹语那个舌头特别难卷。” 池虞手指下意识捂住了嘴。 正巧霍惊弦带着几人从坡下的几顶帐子经过。 从云层中泄出的几缕光照在他脸上,他抬头往上看来,目光一下就捕捉到她偷闲放风的身影,然后唇角牵出一抹淡笑。 池虞连忙竖起手上的一叠纸挡住自己的脸, 似乎是在认真仔细把那些鬼画符记在脑袋里。 虽然只有短短的对视, 但是她还是看懂了那抹笑。 分明在说等他忙完,就要回来抽查她功课了。 想起那一日, 霍惊弦‘言传身教’, 致力于纠正她的发不对音的状态。 她现在都还存有手指微颤的后遗症。 往事不敢细想, 越想越羞得慌。 虽然教学的方式有些不寻常, 但是好处也十分明显。 她逐渐摸到了西丹语发音的窍门, 进步也酸喜人。 唯一不妙的是, 因此她也变成被抓住尾巴的猫,被人肆意逗弄。 一但她出了错, 霍惊弦就凑近, 打趣道:“是还想我‘亲自’教吗?” 池虞晃了晃脑袋,将那些旖旎的画面从她脑袋里甩出去。 挞雷只看见表面她惊人的进步速度,丝毫不知她背后的艰辛苦楚啊! * 这几日池虞和霍惊弦一直睡在一个帐子里,但是大月左看右看, 觉得自家小姐每日就跟没事人一样, 不由心下奇怪。 得知二人大好的夜晚都是各自安好、各睡一边,大月更是诧异。 沉默给池虞梳了梳, 还是忍不住开口: “世子他是不是……不行?” -- 第119页 哪怕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可是最后的那个尾音还是忍不住上扬了起来。 池虞的目光从让人头疼的西丹文字上挪开,奇道:“什么不行?” 大月虽然也是个没嫁人的大闺女,但是身为婢女,往常接触的人自然更多更杂,什么话也都听说过,什么八卦也知道一二。 “就是之前孙二婶家的儿子,听说好不容易娶了亲却被媳妇嫌弃,说是不能人道。”大月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也赧然。 不过她家小姐亲娘不在身边,周围也没有经验的老嬷嬷告知,她只能硬着头皮多费心。 看着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大月轻咳了一声,“就是不能使女子有孕。” “就是不能洞房?” 大月点头。 池虞眨了眨眼,看着镜中倒映出的脸,那张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疑惑。 “不过我也是瞎说的,世子看起来不像是有这方面疾病的。” “这能被看出来?” 池虞一针见血,问得大月顿时哑口无言。 她把池虞的头发三下两下盘好,插上固定的银簪,“小姐不若自己问问世子爷,老夫人不是教导过,这夫妻二人最忌互相猜度,有疑问当然要当面解释清楚。” 池虞嘶了一声。 虽然她懂得不多,可是这话怎么瞧也不像是能直接问的话题啊! 真的不会出事吗?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她对着镜面里的妆发左右看了看,又说道:“更何况我又不一定非要生个孩子。” “小姐不介怀这个,倒也无妨,现在最主要的事是防住那位公主。”大月忿忿不平,“奴婢都瞧见好几次了,她总是带着人想要去找世子说这说哪,有一天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玉笛,就坐在山坡上吹奏起来。” “奴婢看见世子出来问,他们就顺势攀谈了几句。” 池虞转身看着气得嘴撅起的大月,拉住她的小臂晃了晃她的手,“我说这几日你怎么偶尔不见踪影,原来是去盯梢了?” “小姐您别不放在心上。”大月耐心劝道,“您是看她现在对您没什么威胁,假以时日万一世子念起了旧情,那就不好说了。” “都说青梅竹马最是难解难分的情谊。”大月感慨一声。 池虞点了点,装作认同的模样。 “而且我还听说公主她在乾北营特别活跃,就这几日几乎高调得巡视了个遍,就连杂物库都没有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这里的主人呢!” 池虞心中奇怪,“她去杂物库那边做什么?” 大月摇头,谁能理解。 “大概是因为世子最近常去那一块。” 池虞哦了一声,看着自己手上这一大沓世子手书的西丹文字,再次苦恼起来。 若不是自己搬起了这块石头,压得她根本没有了时间,她也很想像柳秀灵一般到处去晃荡。 说起来,这近两日,除了晚上能看见霍惊弦,其他时间碰上的机会就特别少。 他好像格外的忙碌,连吃饭的时候都不见踪影。 池虞转头,看了眼一旁的铜壶滴漏。 正是快到午膳的时间。 “我们去伙食房,做一些吃的吧!” “小姐您会做饭了?”大月吃了一惊,要知道她在燕都除了指挥人捣鼓那个大补丸,就没见过她折腾什么厨艺过。 “不会。”池虞摇头,然后紧接着她又理直气壮:“但是我有食谱啊!” 她口里的做一些吃的,大概和大月理解的不同。 大月迷惑不已看着她从角落箱笼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拍了拍得意地朝她晃了晃。 “来之前,我就命人把适合的食谱誊抄好了,里面还有你喜欢的那道八宝葫芦丸呢!” 聂光因为上次的事,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转了,见她过来,那张黝黑的脸上都露出些许微笑。 池虞乖乖巧巧对他打过招呼,然后吸了吸鼻子,围着灶台转了一圈欣喜道:“好香,聂叔在弄什么好吃的?” “将军说今年新年要我们准备些好东西犒劳大家,正好你来了,可以帮忙尝尝。”他不太好意思地背过手去。 以往他都没这个心情捣鼓什么菜式,最近他才有了些变化。 池虞眼睛一亮,“新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燕都、第一次离开池家过的新年。 她想起以往这个时分,池府早已经张灯结彩,府中的人也忙着筹备年货,然而年末的时候往往也是她最忙的时候,没有闲心闲情去玩闹。 在乾北营,这些热闹全看不到,日复一日仿佛只是重复着简单的训练生活。 若不是聂光这么一提,池虞都忘记了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到新年。 但是军中的菜式都是大锅大锅的炖菜、煮菜,池虞探头一看和往常吃的没什么差别。 既然要为新年做准备,正是轮到池虞的菜谱大放异彩的时刻了。 池虞非常卖力地——挑选菜单。 虽然十有八九会因为太复杂而被聂光摒弃。 池虞从下午待到月上梢头,和聂光从和谐共处到争论不休。 最后还是主帐前的看守近卫揣着手来寻她。 池虞才一下领悟出一个令人悲催的结果。 今日的功课,她还没复习完。 -- 第120页 * 霍惊弦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用白巾吸着头发上的水汽,看见她进来就朝她瞟了一眼。 池虞眼光望旁边一看,她搁在桌子边的纸还零零散散堆在那儿,维持着她风风火火离开时的模样。 池虞收回视线,把披风顺手挂在一旁,一阵小碎步快速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把那白巾抽出来,自觉地给他吸着湿发并且谈起下午和聂光的那些‘政见不合’。 霍惊弦听完后,微微一笑。 也不评价她对还是不对,把话题继续引回了她有意岔开道话题上,“所以,你今天的功课是都学习好了,都有闲心出去逛了?” 池虞手指僵在他头上,顿时擦不下去了。 不然还是溜了吧? 可是她动作还是没有霍惊弦动作快,只见他把两边都膝盖往中间一收,顿时把她困在了两腿之间,进退两难。 池虞的腿别说动了,根本都站直都难,随着那力道加重,她只能撑着他的肩膀费力地挣扎。 “早就跟你说过,要学可以,我是很严格的。”霍惊弦发丝粘在脸上,还在往下滴水,语气很轻很淡,就好像气息微微吹拂过她的耳畔。“忘记了吗?” 池虞瞬间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惊得头顶发麻。 “还是你故意的?”后背上一只手慢慢上攀,看样子目标是朝着她的脆弱的后颈而去。 只要他一用力,就能让她弯下脖颈。 池虞垂眸瞅了瞅他,在那手没有压迫住她后颈的时候自己就先弯了下去。 对着他的唇,啾得一声亲了一下。 起身的同时,她看着那双微怔的双眼,理直气壮道:“没错,我今日就是没有温习。” 只要她自己不惧,没什么能为难得了她的! 不就是亲一下嘛,她也可以先下口为强。 霍惊弦微愣过后,看着池虞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怒反笑。 然而这意味深长的笑意还没被池虞领会,那只手还是压下了她的颈部。 让她刚刚离开的唇瓣又近在咫尺,危险的气息萦绕在她唇边,若即若离地触碰。 “太敷衍了吧,夫人?” 第67章 危险 这样的距离, 危险至极。 池虞想躲开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抵住后脖颈。 不轻不重,却也让她无法挪动分毫。 浓翘的长睫不安地上下颤了几颤,想开口为自己开脱却不小心又把唇往上凑近了些, 饱满的唇珠轻轻擦过对方的薄唇。 轻柔绵软的触感让池虞一呆。 毕竟两人之间的间隙小到只有清风与烛光能穿过。 她不敢妄动。 霍惊弦勾起笑,“如何?” 细长的手指缓缓卸下力度, 转为轻轻搭在她纤细的后颈上。 池虞察觉后,想也没想就趁此良机把头往旁边一偏。 然后耍赖一般干脆直接扑进他怀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这下,任凭他有天大本事, 也休想吻住她。 她实在是太聪明, 太机智了,都不禁在他背后偷偷笑了出声。 她自以为逃脱了, 可以她这小鸡一样的力气, 霍惊弦想要挣脱她太容易不过了。 只不过无论几次, 她投怀送抱总是让他莫名受用。 手干脆落下, 在她后脊慢慢抚过, 有一下没一下, 宛若抚猫一般。 若她真是一只猫大抵会觉得这手法轻柔舒服,但是她不是猫, 便觉得他这只手仿佛总是不怀好意。 慢慢摸着, 她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不知道下一刻这手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她放下一只手,想抓住在她后背捣乱的手。 然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霍惊弦忽然发力。 天旋地转之间, 池虞下一瞬已经仰面朝上, 被单手制住,躺在床上。 浑然不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要让一个普通人去判断一个身经百战将军的身手,委实是太为难了些。 霍惊弦弯起唇,玩味地看着神魂未定的少女。 那双眼睛睁得圆如琉璃珠,迷茫也有、慌乱也有滴溜溜在那里面转着。 她动了动右腕,霍惊弦顺势瞥了一眼,但并没有怜香惜玉地收回压制的手。 “夫君。”池虞委委屈屈。 关键时刻,服软撒娇,也算她无师自通的本事。 但是这一次,她的希望也落空了。 霍惊弦嗯了一声应了,但是却没有起身放过她的意思,“今天的功课,能背了吗?” 池虞小嘴微张,不由溢出一声。 “哈?” 霍惊弦单膝跪在床榻上,几缕发丝从他肩头滑下,在她脸上轻轻搔过,除了一只手压制着她的右腕,其余都靠那膝撑着,倒没有把他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谁能想到,事到如今,他还在认真追着要检查她功课。 池虞挣脱不出,只能磕磕绊绊开始背。 不过她今日本就没有花时间精力在上面,自然是十分不如人意。 光看霍惊弦的神色就知道,她今日这个功课让他十分不满意。 “错了。” 池虞小声,“一时紧张记错了。” “嗯?十句话,九句都错了。”霍惊弦眯起眼。 池虞的眼珠左转右转,就是不敢瞧他。 一脸心虚的模样。 -- 第121页 “我听说北狄语更容易,不然我们先学北狄语吧!” “语言没有什么简单和难,你要是肯好好学,我必然能把你教会。”霍惊弦也是固执。 “可是我就是记不住嘛!”池虞终于转过眼,看着他,“这个音哪个音的——啊!” 池虞看见猛然降下的一张脸,吓得叫了一声,瞬时忘记要解释的话。 霍惊弦停在半空,问她:“能想起正确的音了吗?” “你、你这样威胁我是没有效果的。” “是吗?前日好像还是挺有用的。” 池虞脑子一下就又开始重温那一日的画面,刹那一身的血气都往上涌。 回放又回放。 她很想翻一个面,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也好过看着眼前这明晃晃的笑容。 太卑劣了! 至于她那天为什么能记住,真的是见鬼了。 “你先放开我。” 池虞像是一只搁浅了的鱼,在床板上扑腾了几下,可惜没有掀起半点水花和波澜。 在霍惊弦手下也不过是不轻不重地上下晃了一下,他甚至都还没用力箍紧,就已经让她无法挣脱。 “你是故意的吧!”池虞气呼呼道,“你知道我背不出来,估计找这个借口,说是’惩罚‘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霍惊弦挑起眉,没有被揭穿的恼怒,反而鼓励地看着她,缓缓低下头,“说罢。”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池虞敢想,却不敢说。 然而这一刻,他们都心知肚明了。 池虞更加气鼓了脸,嚯,原来是假公济私! 她正想说你想亲就亲,为什么要拿检验功课这样的事为难她,可是话到口边却连忙刹住了。 这样岂不是又显得她很轻浮。 池虞决心不再上当受骗,不再落入他的陷阱圈套。 另一只手把唇一遮,眼眸狡黠地一眨,看着他。 她在床单上得意洋洋晃了晃脑袋,仿佛在说你奈我何? 连那梳得齐整的发丝都蹭乱了,耀武扬威地从她发髻之中支棱出好些来。 看起来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以为自己伸出了锋利的爪子可以威慑到敌人,殊不知在强大的‘敌人’面前。 只有过分可爱。 他轻轻一笑,叹息一般说道:“忘记你还有一只手了。” 像是在惋惜自己的错判,但是又好像在好心提醒池虞。 别忘了,霍惊弦他也还有一只手呢! 她捂着红唇的左手顿时预料到危险降临,下一秒,果然就和它的难兄难弟一样被固在了脑袋的两旁。 大势已去。 池虞顿时紧张吞了一口唾沫,颤了颤唇瓣,垂死挣扎道:“扶、扶我起来,我觉得我又可以了!” 霍惊弦本想着见好就收,可是看她如今这幅模样又有些不想放手。 “好啊,你背好了,我就放开你,如何?” 池虞背是背不出来的,但是她这一拖延,倒是拖来了救兵。 冯铮忽然出现在帐外,急迫地说道:“世子,出大事了。” * 原本关押在杂物库旁边,那个北狄人脱逃了。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以至于关律的话音传来时,池虞都能明显感觉到霍惊弦动作一顿。 霍惊弦起身迅速,看见池虞想跟着起来反而把她摁下,对她嘱咐道:“你就呆在帐子里,过一会挞雷会过来,除此之外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你也不要出去。” “是进了奸细吗?” 霍惊弦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不要担心,好好背书,我回来再检查。” 池虞点了点头,她能明白,此时她不去给霍惊弦添乱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所以她乖巧安静听从安排,就看着霍惊弦转身拿大氅提着刀,身子在帐子口一闪就消失在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挞雷人也没进来,只在外面跟池虞通告了一声,以示有他在,可安然休息,毋需担心。 可是外面人声鼎沸,整个乾北营今夜都难以安眠。 池虞自然也睡不着。 居然能从重兵防守的乾北军逃脱,一个人必然是办不到的。 而且这还不是人数多少的原因,而是在乾北营中必定是有人接应,才能顺利放走俘虏。 这对霍惊弦来说,无疑是一个大问题。 查不出原因和奸细,他以后都难以安枕。 池虞抱着双膝,咬着手指,苦思冥想起来。 从沙城出来后,那些流民为什么能带着他们迅速逃脱追兵,又怎么能把他们带去北狄人手下,还有柳秀灵是怎么会和自己跑散。 北狄人去燕都和康叙有过不能见人的交谈,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此刻算是乾北营中的外人无非就是自己和大月、柳秀灵等人还有就是关律几人。 莫非奸细就在他们其中? 不一会,大月就被放了进来,池虞一见她就抬脚下了床,几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世子怕小姐担心,就让奴婢来伺候了,小姐外面怎么这样乱?” 大月不知所措,慌张道:“我听说是一个重要的俘虏逃脱了,现在还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池虞点了点头,“别怕,这里是主帐,有重兵看守,不会有事的。” -- 第122页 她在安慰大月,何尝又不是在安慰自己。 “世子好像派人把公主他们带走了,你说这事会不会和公主有关系?” 池虞本来也这么想过,可是又想到柳秀灵既然痴迷于霍惊弦,总不可能和北狄人联手对付他吧,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等等,联起手? 假如不是柳秀灵,那也可能是其他大周人。 看来冯铮之前提过的那个在流民群中煽动和蛊惑的光头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然而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了关律的声音。 他与门口的挞雷打过招呼后就朝着一帘之隔的池虞直接传达:“世子妃,世子要你随我去前面一趟,有几件事他要亲自询问。” 池虞听见这话,连忙应了。 然而就在大月为她穿上斗篷的时候,她忽然回过神来。 霍惊弦明明之前才让她不要出去,会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又派人叫她出去问话吗? 这,显然不太寻常。 “小姐?”大月看见迟迟不动的池虞,不由奇怪。 池虞却觉得忽然一身的血凉下来,凉意从脚底席卷到头顶。 她听见她的声音平缓地喊了一声:“挞雷。” 又急忙补了一句:“快!把他抓住!” 第68章 原因 门口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命令弄懵了。 关律最先反应过来, 朝着里面惊呼道:“世子妃为何要抓我?!” 可是下一瞬挞雷的大掌就义无反顾地盖下,将他一把压在满是泥泞的雪地里。 轰得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垮下。 大月紧张地扶住池虞的手臂, “小、小姐。” 池虞深吸一口气,手掌拍了一拍她的胳膊, 然后大步往外走。 关律早已经换上了乾北军的黑色软甲,此刻上半身被挞雷用膝盖抵住,头则被用大手压下,那张清俊的脸半侧在雪水里, 被挤得都有些变形, 可见挞雷手下没有放水。 “挞雷你这是干什么啊!” 关律挣扎了几下,他身手虽然不错可是在蛮力取胜的挞雷手底下却没有任何胜算。 挞雷也不搭话, 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走出来的池虞。 “世子妃、世子妃。” 池虞扫了一眼关律, 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似地抱紧自己双臂, 抬头只对挞雷勉强笑道:“做得好。” “世子妃, 这是为何?”关律还在挣扎。 挞雷虽然听命动了手, 可是他的脸上满是疑色和不解, 他并不能分清自己做出的举动是对还是错。 只是霍惊弦要他看护好世子妃,他就听命行事。 池虞缓缓呼出一口气, 转头对两名近卫道:“你们谁去找一下世子, 问一问他是否派人来接过我。” 他们皆反应过来,池虞这是在怀疑关律是假传命令。 其中一人抱拳领命,飞快跑远。 关律在地上喘着大气,“世子妃, 是在怀疑再下吗?” “世子妃, 我一路跟着你北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也不能这样对我,是不是。” 关律一声接一声,吵得挞雷心里突突,脑壳疼疼。 他忍不住朝着他吼了一句,“今日就够乱的,你特么能不能闭嘴让老子安静一会。” 挞雷心思粗犷,关律性子洒脱,两人也是经常能说到一块去的。 对挞雷来说,早已经是朋友的人现在却变成对立的局面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可是万一他真的有问题,那——他也绝不能让他有机会靠近世子妃。 挞雷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 关律再次闷哼一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挞雷忽然又加重了几分力气,几乎要将他肺部的空气都挤了出来。 “那你这样当犯人一样对我!算什么事啊!”关律闷声吼道,“挞雷,我们不是兄弟吗?我还把我私藏的酒都分给你了……” 池虞和挞雷没一人再出声搭理他。 岑寂的夜色中,只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由远及近而来。 披着大氅的霍惊弦带着几人疾步走来。 池虞紧绷的心松下来,顿时才觉又怕又委屈,迎着他走上几步。 霍惊弦上前就伸出手把她抱离地面, 就好像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把最珍贵的东西先揽在怀中,方觉安心。 他横扫一眼地上不再挣扎的关律,眯起双眼。 “关律,你是说我派你来叫世子妃的?” 池虞听见他这样问,就明白她之前猜测果然没有错。 她不可置信地扭过看,垂下眼看着关律的半张脸。 那张脸上不见愤怒不见委屈,任何表情都好像那些消融了的雪,变成了无形无色的水,消失在眼前。 挞雷总算听明白了,顿时震惊当场,不可置信道:“关小哥,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将军?” 关律趴在雪地里,唇角慢慢勾起。 “哼,说什么傻话呢。” “他不是关律。” 两个声音同时落下。 ’关律‘嘴角一僵,眼神犀利射来,只不过这个仰视的模样让他的气势还是大打折扣。 霍惊弦面无表情俯视着他。 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一阵,然后捕捉到他耳朵上有一个明显的黑痣。 “身子偏瘦、惯用左手,耳有黑痣。”他慢慢道,“原来是你。” -- 第123页 ‘关律’微怔。 “池府,行刺。” ‘关律’脸上立即浮现愕然的神色,“你、怎么会……” 他的声音逐渐收起,“你是那天的那个男人?!” 挞雷用膝盖再大力往下一压,直到身下的人再次闷哼一声,疼得身体不由蜷缩起来。 “将军,真没想到此人吃了狼心豹子胆,居然敢闯入乾北军为非作歹,就是不知道随他而来的那些王府护卫会不会也……” “我在来的时候已经命人把他们都看起来了。” “我觉得他们倒没有问题,这一路上没有人有问题,就是关律他——”池虞把目光挪来,费解道:“与我在池府相处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 “关律有个孪生哥哥。”霍惊弦声音冷肃,“是不是,关宗?” “哈哈哈哈!” 地上的人忽然拍着雪水,张狂大笑。 “没想到世子还能记起小人的名字。” 池虞回过头,看见霍惊弦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差,连她手撑着的肩膀都刹那紧绷了起来,就像一个蓄势攻击的野豹,正在强压着自己的怒火。 池虞还没见过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霍惊弦变成这样。 愤怒、浮躁还有——悲痛。 “你爹,关黎他在哪。” “我们的好世子,怎么不先关心我弟弟关律是不是还活着?” 挞雷大惊,拎起他的领子提了起来,“什么,你连你弟弟都不放过?” 关宗伸手抹了抹唇边溢出的鲜血,看了一眼挞雷,神色傲慢地挪开,只望向霍惊弦,再道:“如果天亮前不放我回去,公主和我弟弟的尸体明日清晨就会送到你们面前。” 霍惊弦慢慢眯起眼,“你什么时候带走人的。” “不久前。” 霍惊弦把池虞放下,让她后退,大月连忙走到她身侧,伸出胳膊揽住她,惊恐地看着发了疯似的人。 霍惊弦迎着挞雷和关宗走上前去。 “你明明有很好的机会,大可趁我们不注意离开。”霍惊弦看着他们所站的位置,余光瞟见从主帐缝隙里泄出的几缕烛光。 “有公主足以威慑,为何还要我的世子妃?” 关宗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模样和关律很像,是一个爽朗干净的笑脸。 但是因为他此刻阴沉的眼神,却显得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割裂,更加诡谲。 “世子,你该知道为什么的。”他稍微停顿,因为被挞雷压制过后的胸腔还闷闷发疼,“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娶她的吗?” 池虞虽然站得不近,但是关宗为了让她听见,故意提高了音量。 她颦起了双眉,隔着人群看了过来。 目光惊疑不定地从他身上扫过而后落在霍惊弦身上。 霍惊弦侧头,狭长的眸眼凝视着她片刻,似乎想叫她避开,可是却在触及她那双澄澈的瞳仁时又放弃了。 他转回身,没有回答。 只是迎着关宗挑衅的目光从身侧缓缓抽出雪亮的战刀,“原是这样。” 关宗的眼前被白芒一刺,瞳仁一阵收缩。 “多谢了,我知道了。” * 池虞平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帐顶发愣。 一丝睡意,都寻不着。 霍惊弦躺在一侧,安安静静。 池虞往他旁边一滚,扯着自己的被子挡住大半张脸,在昏暗之中悄悄打量着他,然只能看见他脸上轮廓的起伏,连他眼睛是睁是闭都看不清。 难道已经睡着啦? 盯了有好一会,才听霍惊弦的声音响起。 “你想问什么就直问吧。” 他也转过身,从被子里把手伸了出来,从她的发顶抚下,沁凉的发丝就像是上好的绸缎,在他指缝之间滑过,带着夏天拨过溪流的清凉。 “我都会回答的。” 池虞往前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这个关宗是不是和乾北军有深仇大恨?” “还有你说的他们的爹,又是怎么回事?” 霍惊弦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不过答应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思忖了片刻还是回答了。 原来关宗和关律是一对孪生子,他们的父亲关黎曾也是定北王霍启锋麾下十三鹰骑之一。 然而关黎此人野心比本事还大,早年时候因为暗自投靠一位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子,想要争那从龙之功,然而这位皇子却因为定北王的缘故直接被打落云端,被先帝幽禁夺爵,无望问鼎。 东窗事发后,险些还牵连当时威名赫赫的十三鹰骑。 毕竟十三鹰骑在那时候在世人眼中就像是拧成一捆的麻绳,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霍启锋怎能让自己精心培养出的心腹被人顺藤摸瓜,坐罪共罚。 他舍了关黎,保了剩余的人。 关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通天本事,彻底叛出大周,逃入北狄。 从此对乾北军赶尽杀绝。 池虞惊叹一声。 “只是他从不知道,我爹表面是舍了他,可是私底下没少去到处疏通找人,希望可以从轻发落他,就连被他舍弃下的妻儿都一直照顾有加。” 霍惊弦睁开眼,眼前池虞只有模模糊糊一团影子。 但即便如此也让他心里莫名心安,他又把手一路顺着她的肩、胳膊直到握住她微凉的手。 -- 第124页 “后来,我爹在战场上再次遇到他,他已经在为北狄人效力了,以往的诸多种种,新仇旧恨让本是同袍的他们兵刃相向。” “本来也是他先做错了事,为何还要怨怪王爷?”池虞愤然道。 黑暗之中仿佛都能看见她燃着熊熊怒火的眼睛一定瞪得溜圆。 霍惊弦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抵在他的唇边。 “都是老一辈的旧事了,我能处理好,别担心。”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指尖,有些微痒。 “恩。”池虞很用力地应了一声。 她很信任他,毫无疑问。 然就在霍惊弦缓了一口气,却又听见耳畔传来一句话。 “那,关宗所说的,夫君是因为什么娶我的?” 池虞轻声问他:“我想知道。” 第69章 风暴 因为什么? 性子有趣、模样生得好、家世也匹配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的事被牵连所以心有愧疚…… 每条单单拎出来看, 都不像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不足以打动有着三次退婚经历、一心只有戍关卫国的定北世子,忽然敞开心扉愿意娶妻。 但是就是这种种累加,让他第一次有将她揽入自己怀中的冲动。 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放在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 叫不叫爱。 只能先说服自己,两人因为阴阳镯的缘故,势必只能是在一起的,所以为何不娶? 可是这个却也是最不能成为理由, 告诉对他满怀希冀的少女。 沉默的时间不知不觉被拖得很长。 夜鹰在冷风残雪中长啸。 他握住的那只柔软的小手在悄然往回抽。 无声地控诉, 又像是失望的躲避。 霍惊弦下意识猛然收拢手指,不让这只手像流沙一样从他手心逃走。 他都不知道自己用上了多大的力气, 让池虞不由嘶得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霍惊弦连忙松开, 但是仍然不让她能抽回自己的手, 反而又拉近了一些。 阳镯和阴镯磕碰在了一起, 发出一声轻响。 “我……” “我是因为喜欢, 所以才想嫁给你的。” 两道嗓音不约而同响起, 但是池虞却率先说完一整句,一不小心就抢在了霍惊弦的解释之前。 少女的嗓音总是和三月的黄莺一样, 带着春天勃勃生机。 就这么自然地倾泻而出, 像是执着东流的溪流,带着奔涌入海的决心和魄力。 也闯入霍惊弦毫无防备的心。 好像突然被注入毒剂,四肢百骸都被这一句话轻而易举麻痹。 那是怎样的一种欢喜席卷而来。 带着摧垮拉朽、山崩地裂的力量,瞬间瓦解了他全部的防线。 池虞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打开了是什么魔盒。 只知道铺天盖地的气息瞬时笼罩住她。 她来不及反应, 来不及躲避。 昏暗的视线只能让她勉强看清他撑在她头侧的手臂, 却看不清面前人的脸。 自然也看不到他此时脸上的足以让人心惊胆颤、手脚俱软的神色。 黑暗之中,犹如猎手与猎物在对峙胶着, 空气都凝固起来,浑噩之间四周幽静地像是摒弃了一切外物。 池虞的身体犹如在泥潭深陷无法动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心脏越跳越快,哪怕她一无所知也本能的察觉压迫而来的危险气息。 “霍……” 一个轻飘飘的字,却突然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霍惊弦低头吻了下去。 清风拂来时,花枝是愉悦的舒展,然而殊不知清风是他,风暴亦是他。 徐徐轻风转急,是因为她不经意溢出的叫声。 她也记不清她叫得是霍惊弦还是夫君。 嗓音变得异常陌生,仿佛叮咛又像是哼唧。 风暴来临前,没有人知道它何时能停歇。 柔弱的花枝在越来越剧烈的风暴之中摇曳,密雨直坠、风卷叶落。 仿佛枝叶都要被折断。 花瓣将被吹零。 直到这时,池虞才发现这一次亲吻不同寻常。 霍惊弦比往常吻得更凶。 像是明日就是末日,是生死的尽头。 几次她喘不过气将脑袋避开却再下一瞬又被他夺去了全部气息。 他像是葵藿倾阳,追逐不放。 黑暗之中,视觉的封闭却让其它四感尤为突出。 星星点点的火苗被这阵风吹成了燎原之火,逐渐把她燃烧。 异样的感觉让她整个人被割裂开来。 极端的喜悦和极端的恐惧。 持续不断地拉扯着她,不肯罢休、互不相让。 折磨着不知所措的少女。 她惊恐的觉得自己就要被揉开碾碎,被摧残殆尽。 一阵寒栗窜上她的背脊,她突然害怕起来。 开始是很小声的抽抽嗒嗒。 这点动静就要像是叶脉上滚落的几滴水珠,在滂沱的大雨之中只能化作雨的伴奏。 他已经彻底沉沦,已是被其他东西驱动的猛兽,只凭着直觉在夜猎芬芳。 池虞见这场‘浩劫’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衣襟松松垮垮挂着,裙摆乱糟糟卷着,而随着她腰间的绸带一松。 -- 第125页 她心头那根弦也紧跟着彻底崩断。 像是在暴风雨中失去船桨的孤舟,彷徨无助,随时就要沉没在狂风巨浪中。 就要溺亡在这场腻人风雨中。 对未知感觉、未知情绪的恐惧终于在下沉的时候占领了上风。 池虞忽然抗拒地哭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滚落的小水珠,而是雷霆。 霍惊弦被这一记猛雷击中,身体顿时僵硬在当场。 错开的唇在她的耳侧滑过。 他喘着气,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在把胸腔里郁结的异样情绪交换而出。 右手手指上还勾着那条刚刚从她身上解下来的腰带,此时才悄无声息落了地。 池虞的泪水像是涌泉,源源不断流淌而下,瞬间把两人的鬓角都润湿。 泪是凉的,足以让人瞬间清明。 霍惊弦抬起身,把床边的烛火点燃。 橘黄的火光不情不愿地燃起,驱散了浓重的昏暗和旖旎的氛围。 小小的火光只能照亮这一寸之地,但也足以显出两人狼狈的现状。 霍惊弦回眸一眼,只见那肌肤亮得像是月光照在了雪地。 然而却被他留下了诸多痕迹。 像是一朵朵红梅,随意落在洁白的雪地里。 红与白,那是艳丽无双的风景。 他深吸一口气,错开眼,伸手把她扶起,坐在床头。 静静看着她哭声渐收,气息也平缓,才轻声说道:“对不起,别哭了好不好。” 他的嗓音此时还带着一丝喑哑,“别怕我。” 那些让池虞的害怕的感觉早已经消失,此刻只有一些难言的窘迫和羞涩。 回想起刚刚发生的种种,她才反应过来。 今晚,本是她离洞房最近的一次吧? 只不过她实在是被霍惊弦突然强横的举动吓住了,这才会哭出声。 然而她也没想到正是因为她哭,一切就匆匆收场了。 像是春雷,雷声大雨点小,只在大地留下了些很快就会蒸发的水迹,连花枝花叶都只是微微被润湿了,并没有被真正折断。 若是换做其他人,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怎可能轻易罢手。 只是她不愿,霍惊弦就停下了。 池虞小心翼翼睁开湿漉的双眼,只看了一眼,就撞进了那被火光映出异样深色的双眸。 像是深红点进了墨砚。 诡谲的颜色潜入那汪黑水玉一样的眼中,慢慢才消失不见。 只是那张脸却是掩不住的失态,是动人心魄的魅惑。 这模样比起她偶然一瞥那勾人摄魂的花魁娘子还要惑人。 仿佛多看几眼,就会万劫不复。 池虞垂下眼,不敢再看,只是先是点了点头,而后摇了摇头。 霍惊弦用手指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不由失笑:“又点头又摇头,到底是怕还是不怕我?” 长长的睫毛都被打湿,略略往下垂坠,她只敢侧过头,余光一瞥。 “……不怕。” 声若蚊蝇,还带着一丝不确定。 像极了被惊吓到的幼兽,若是眼下有一个洞穴在旁边,她肯定会选择立即钻进去,藏起自己。 霍惊弦伸出双手,把她衣襟拢好,然后顺势把她揽入怀中。 “是我今夜太过冒进,吓到你了。” 池虞上半身被揽进他怀中,脸紧挨着他的心脏,听见他明显异常的心跳声,就好像她七上八下的心情一样。 说不上来的感觉。 但绝不是讨厌他。 她就拱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手环过他的腰,拉在他后背的衣服上。 在他身边,她还是安心的。 一室的幽静,持续了良久,直到霍惊弦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这一生只择一人,只娶一人,我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心动而娶。”霍惊弦在她耳边缓缓说道:“相反,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池虞心中一动,霍惊弦毕竟不同于燕都的公子儿郎。 他不会将喜爱挂在嘴边,更不会用苍白虚伪的话语骗取信任。 不是冲动的爱,是深思熟虑的接受。 “我,从不擅承诺,但是言出必行。”霍惊弦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刚刚惊梦的孩童。 “此生不负。” * 一夜过去,晨曦才照亮半个天穹。 霍惊弦已经醒来。 被子胡乱搭着,两人不知道何时早就滚进了一个被窝。 池虞窝在他身边,脸上还挂着浅笑。 不知道在梦里是否梦见了让她欢喜的事。 幸好,她没有因为昨夜的事对他有任何排斥。 还是一如既往原因相信他,还敢睡在他的身侧。 霍惊弦为了她这一份信任,只能煎熬自己。 苦苦熬过这一个艰难的冬夜。 池虞半睡半醒,迷糊睁开半只眼,“你醒了。” “嗯,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呆在营地里。”霍惊弦帮她把鬓角垂下的发丝别到了耳后,露出她素白的脸,带着酣睡过后的坨红。 像是扫了两笔胭脂红,晕开了一张娇艳的芙蓉面。 池虞头枕在自己的臂上,敷衍地点了点头,半只眼睛也闭上了。 霍惊弦凑过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等春天了,我就带你去找你娘。” -- 第126页 第70章 交易 池虞再次醒来的时候, 霍惊弦已经带着关宗出了营地。 她坐在床上缓了许久才清醒过来。 昨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让池虞精神明显不振。 尤其是那折磨了她上半夜的,又在下半夜继续在梦中折腾。 只不过梦里似乎更…… 池虞双手捧脸, 拼命晃了晃。 她脑子是不是进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所以才会连梦里都变得奇怪了。 思及此, 她惆怅道,“大月,我今天是不是脸色格外差啊?” 大月闻言抬头打量,却不知地为何怎么看, 都觉得她家小姐那张脸像是又张开了些。 像是春风吹开的花骨朵, 极尽艳丽地绽放。 池虞都被大月奇怪的目光盯着不自觉地伸手拢紧自己的衣襟。 昨日虽然晕乎乎不知道霍惊弦做了什么,但是她还是下意识就遮掩起来, 不敢让人知晓。 “小姐今日似乎变得更好看了。” “有、有吗?”池虞很是怀疑, 她只怕眼下还吊着两团乌青, 怎么还会更好看。 “都说夫婿会疼人, 女子才会越长越美。”大月将早膳给她布好, 朝着她促狭道:“世子对小姐如此宠爱, 小姐定然会越来越美。” 霍惊弦确实待她很好。 虽然昨夜让她惊慌失措,可是好歹换来了他的真心话。 想到霍惊弦的‘言出必行、此生不负’她就觉得心下满足。 池虞不禁嘴角上翘, 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眉眼更是柔成一片。 世间痴情之人大多不过所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罢了。 她能如此幸运,应当知足。 池虞坐到桌边,用瓷勺搅动着白粥, 让热气慢慢散去, 在白色的雾气中慢慢将眉心蹙起。 “小姐是在担心世子吗?”大月宽慰道:“世子出去时胸有成竹,想来是无事的。” “倒不是这个。”她放下瓷勺对大月摇头道:“我是突然想起早上好像听见世子说, 要带我找我娘。” “世子知道夫人在北境?”大月吃了一惊。 “我那会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真的。” “等世子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大月知道池虞多想找到夫人,“世子常年在北境,对这里一草一木定然都了若指掌,世子若是帮忙,小姐只管放心等着与夫人团聚就是。” 到通州没几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以至于池虞都没法静下心来找她娘亲的线索。 但是霍惊弦主动提出,是不是表示他早有了线索。 等春天吗? 过完年,通州很快就会入春。 可是届时冰雪消融,通州的草原又会再次变成辽阔的战场。 大周与北狄争战的战鼓恐怕就会随着春雷一道响起。 “小姐,还在担心什么?”大月跟随她久了,对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一清二楚。 池虞抬起头朝她勉强笑了一笑,轻轻摇头,“没什么。” 避免不了的事她担心也无用,只能先压在心底。 等池虞用过餐,大月收拾东西下去了。 这几日她总是忙忙碌碌的,池虞的事都是亲力亲为,细心伺候,就怕有人趁机从中加害。 柿子就趁着大月掀起帘子的时候飞快钻了进来,在池虞腿边高兴地扑腾着,尾巴都快抡成了一个圈。 它因为被关在另一个帐子,经常见不到池虞,所以找到机会就想要池虞陪它玩耍。 池虞看见它这热切的模样,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 “柿子,想出去溜溜吗?” “汪!” 葡萄一样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她,真的难以拒绝。 池虞换了外出的衣服,揣起手炉,带着柿子出门遛弯。 饭后散步是她长时间保持的习惯,看守的人也习以为常,只转达了一声世子离开时的嘱咐,让她不要走远了。 白日里军营里都有士兵巡逻,算是十分安全,池虞也没多想就笑着点了点头。 柿子叫几声往前蹦几下,回头还要瞧瞧池虞有没有跟上。 它在这冰天雪地的也不嫌冻爪,跑得欢快。 一会还把鼻子拱进雪里,沾了一脑袋的雪出来,像是偷吃了一嘴的面粉,惹得池虞欢笑。 柿子只顾着一路打滚蹦跳,不知不觉带着池虞走到了一处少有人往的地方。 池虞环顾四周,停下了脚步,对着远处的柿子叫了一声:“柿子,回去了。” 柿子从雪堆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末响亮地叫了一声,然后跑过来抱她的腿。 池虞摸了摸它的头,说了一声乖,而后看见柿子身上还沾着一片暗红色的雪末。 像极了血凝固在雪地上结成的冰晶。 柿子朝着她叫了一声,忽然又一甩尾巴朝它钻出来的方向跑去。 池虞脚步在原地顿了一下,而后抱紧手炉抬步跟着它的方向走去。 转过一木头堆,她眼前出现了几顶帐子,外表看去和普通的营地帐子无二。 可是却似乎只是闲置在此,很久都没有人使用的破旧帐子。 离着帐子四五步的距离,她还是警惕停下了脚步。 虽然一切都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动。 可是这左右没有人巡视,让她难以放心靠近。 -- 第127页 “柿子,快跟我回去!”她半蹲下,探头探脑地朝着里面呼唤。 过了好一会,柿子才呼哧呼哧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朝着她吐着舌头,兴奋不已,以为还在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 池虞笑了一笑,站在原地也不去逗它,等它觉得没趣了自然会过来。 可是没想到柿子在原地转了几圈,忽然对着一个方向弓起背狂吠了起来。 池虞顿时觉得一身的血都凉了下来,目光瞬间锁在柿子对着的方向。 哪儿有什么? “柿子,过来!” 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嗓音在颤。 她不禁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只是她的脚步还未往后退去,一只手突然从帐子里伸了出来。 嗷—— 柿子惨叫一声,嗷呜嗷呜地拼命想扭过头去咬抓住它的那个人。 但是脑袋却被另一只大手钳住,在地上疯狂挣扎,却徒劳无功。 池虞捂着嘴,险些尖叫出声。 “定北,世子妃?”一个男人半个身子从帐子里伸了出来,转过来对着她一笑。 池虞定睛一看,这个男人,不就是那日霍惊弦带她去看的那个北狄人吗? 关宗把他救了出来,却压根没有带他出去! “真是天神送给我的意外惊喜。”他用蹩脚的嗓音说着大周话。 池虞看着他,没有吭声,整张脸都仿佛被冻得麻木。 他也不在意,耸了一下肩,愉快道:“就像你们大周人常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不是。” 池虞后退一步,抑住心中的恐惧冷声道:“只要我大声一喊,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路。” “何必赶尽杀绝呢,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 “我有什么所需的?”池虞只用余光带过嗷嗷惨叫的柿子,不想露出过多的关心,只不过手指早已经掐进手炉的镂空缝隙中,紧地她手关节都泛着白。 她不清楚多远的地方会有巡逻队,也不清楚这个北狄人身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这几步的距离够不够他折断她的脖子。 在池虞全身绷紧的时候,那北狄人却不慌不忙腾出一只手,从腰侧摸出一壶酒,仰头灌下一口酒,看着她道:“你不想知道你们大周究竟是何人在和定北世子作对?” “是康叙还是兵部尚书?”池虞镇定地看着他,想装出一副懂很多的模样。 对他开出的条件无动于衷。 北狄人斜睨着她,“看来你已经窥见了冰山的一角了,那也该知道这下面还有多么庞大的冰山吧?” “什么意思。”然而他的话,却让池虞的镇定崩裂,“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北狄人瞟了她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瞧,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各有所需了?” 池虞还没来得及回答。 远处就走来一队她一直期待的巡逻兵。 他们远远看见雪地里穿着粉白披风的人,也都知道在营地能穿着这么鲜艳的如今除了世子妃别无二人。 所以他们偏离了原来的巡逻路线,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为首的人还朝着她的方向问:“世子妃,您是迷路了吗?” 池虞看见那个北狄人突然抬起的眼眸,直勾勾朝着她看来,大有她再不作出反应,他就跟她鱼死网破。 他若是能拿下她,也是可以争得一条生路。 “不是,你们先别过来。” 又怕他们多想,池虞连忙补充一句:“我的狗怕生人,别吓着它了。” “是。”巡逻兵收回了想要继续上前的脚,站在原地遥遥看着她。 那个北狄人早已经缩回了帐子,闻言松开了手,柿子立即从雪地里滚了一圈爬起来,飞快朝着池虞奔来。 池虞抱起柿子不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隔着帐子轻声问:“你想让我放你走?” “是。” “不过,我如何知道你所说的不是假的。” 北狄人冷笑了一声,“就凭他们将我用过后,又当垃圾一样扔了,以为我吃下了毒药,却没想到我没有死成,还等来了世子妃与我做这场交易。” 他所说的,大概是关宗卸磨杀驴一事吧,只不过这人恐怕还不知道关宗也自身难保。 “怎么样,我可以给你足以摧毁他们的证据。” 这些都是霍惊弦和冯铮想从他口里撬出的,却在这个时候被他轻而易举抛出的信息。 毕竟那都是大周人自己的事,对他来说,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池虞盯着帐子,思忖半晌才说道:“可以。” 里面传来一阵轻笑,好像知道她必然会心动答应,他又缓缓说道:“与我做这个交易你并不亏啊,你必不会后悔的。” 那时候,池虞还不知道。 后来,她为此后悔了很久。 第71章 有趣 多翟从乾北营逃出后, 连着日夜不休奔往北狄。 那齐卓尔坐于王殿,召见了他。 多翟一手拿着酥油饼子,一手端着烈酒一阵狼吞虎咽, 把肚子填了个半饱才擦了擦嘴对上座的北狄王行了个礼。 “吾王,多翟惭愧, 未能完成任务还险些死在那些周人手上了。” “那也是你们运气不好,碰上了霍惊弦。” 那齐卓尔手持黄金杯,朝着他举起,“我的勇士, 你能死里逃生还要感谢天神庇护。” -- 第128页 多翟连忙起身, 又行了一个更庄重的大礼,“多翟身死不足惜, 只是愿以此身, 成吾王之霸业。” 那齐卓尔殷红的嘴角扬起, 手撑着桌案, 身子往他的方向一倾。 满身的骨环金珠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 他对这些场面话没兴趣, “听说你还遇到了我的故人。” 多翟左手成拳压在右胸上一弯腰, “是的,吾王, 小人在乾北军似乎遇到了吾王信件中提过的那名女子。” 那齐卓尔从身侧的直立陶筒中抽出了一个卷轴朝他扔去。 “是和这上面的人长得有些像的是吗?” 多翟展开画轴, 上面画得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一身大周人的衣着装扮,可是眉目之中却又显出几分异域的风情。 尤其那一双眼,着墨极淡, 像是晕开的一缕金黄的夕阳。 这幅画正是与北狄使臣带去大周的那一副相同。 多翟颔首, “没错,确实与此画卷上的女子相似。” 那齐卓尔若有所思, 手指拨弄着一直放在桌案上的一只黄金铃铛,鱼形的铃铛精致小巧,是他当初从池虞衣带上拽下的那只。 “不过,此女现在已是霍惊弦的妻,我听乾北军的人都叫她世子妃。” 那齐卓尔慢慢眯起眼,“是吗。” 多翟见到他们的王露出一副更有兴趣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心。 “此女看着面善好欺,可是心底诡计多端。” 多翟想起他在池虞帮助之下逃脱后的遭遇,忍不住冷哼出声,“若不是小人也存了几分戒备,都险些栽到她手上。” “哦?”那齐卓尔手撑起下颚,碧绿的眼眸里明暗沉浮着,正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鼓励他,“说说看,她做了什么?” 多翟撇过脸,不服气道:“我们依照约定,我把与大周往来信件的藏处告诉她,她助我逃出乾北营。” “那些东西于我们也没有用处了,就依计划早晚也是要送给他们,能让大周从内部垮塌那便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也可以打击一下霍惊弦的士气,所以小人告诉她的是真的埋藏之地。” 他重重啐了一声,“可这小姑娘呢,却偷偷在给我的乾北军软甲涂抹上了一层粉,所以小人用了七八匹马混乱足迹,却还是一路被追踪。” 多翟能得那齐卓尔信任,就在于他不但能文能武,还侦查能力十分强,在北狄还有沙狐之称,足见其机敏狡猾。 这一次若不是他,换作另一个人,恐怕都只能认栽了。 那齐卓尔坐直身子,嗓音有些沉,“那你把他们引到了北狄边境?” 多翟连忙单膝跪地,“小人就是死,也不敢给周人引路,所以小人把那身衣服连同马都一起扔下,这才摆脱了追踪。” 那齐卓尔朝他摆手,示意他起来。 多翟起身后,忍不住又道:“吾王,这个定北世子妃所说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这是在提醒他,这个女人歹毒,还是远离好。 那齐卓尔却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她是这个性子了,但是挺有趣的不是吗?多翟。” * 池虞听说柿子追丢了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从灶台前站了起来。 “不可能。” 挞雷对她点头道:“是真的追丢了,那人是那齐卓尔的心腹,狡猾着呢!” “那我……” 是不是捅了篓子。 池虞咬了咬下唇,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唉,世子妃你怎么也不找人商量一下。”挞雷一拍脑袋,“要是我都不敢这么做!” 池虞欲哭无泪,“那,那他说的那些东西可是真的?” 挞雷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那些东西已经给将军带过去了,看样子都是真的,铮哥说这些东西如果散出去了,会打击乾北军士气,所幸,现在都在我们自己人手上。” 池虞倒是没一开始想到这么严重。 然而她可是擅自放走霍惊弦的敌人,虽说只是提供了一点点帮助。 但池虞也没想到这个人是真有本事,在重重包围之下也能逃出生天。 她留了后手,但是最终没有派上用场。 池虞小心翼翼抬眼,“那世子他,怎么说?” 一旁的聂光老道地开口道:“事情既然已发生了,无法弥补,所幸的是将军想要的东西也得到了,公主也找了回来,这事世子妃就不要担心了。” 他这是在安慰池虞了。 “这件事并没有传开,大家都以为是关宗把人劫走。” 是啊,都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有用。 往好处想,他们至少得到一份很重要的名单和证据。 池虞一边说服自己不必后悔,一边辞别了聂光带着挞雷往回走。 霍惊弦和副将们处理完事,静静在原处坐了一会。 面前的桌案上堆着的是多翟与大周往来的密函,让人触目惊心的同时也觉得深深无力。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信函收拢起来放进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搁置起来,转身出了帐子,正好撞见大月匆匆经过:“世子妃呢?” 大月猛然停下步子,看见霍惊弦满脸疲色,连眼睛里都满是血丝,看来是为她家小姐闯下的祸事操劳过度。 “小、小姐去了伙房……” 他回来后也有一两个时辰了,池虞除了抱着柿子来过一次,后面基本没有露过脸。 -- 第129页 霍惊弦眉心紧蹙,像是又想到了什么。 她不会是以为他在生气,所以故意躲着他? 大月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又替池虞解释道:“小姐也是想多向聂叔学习厨艺,日后好给世子亲自下厨。” 大月这话说得好,既给池虞台阶下,又哄了世子开心。 霍惊弦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对大月道:“那你去忙,我自去找她。” 霍惊弦大步走着,不远处就出现了两个身影,正从山丘下缓缓上来。 为首那个雪肤墨发、身子娇小的不是池虞又是谁? 只见她单手抱住一个圆瓷碗,厚重的披风压着她肩头,让她这一路都走得气喘吁吁。 还没走上来,就听见她远远喊了一声:“世子。” “……快过来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霍惊弦嘴角刚扬起,抬步迎上去,正要开口,却看见池虞忽然弯下腰。 把碗搁在了地上。 第72章 喜钱 转眼, 已到新年。 天地凝霜,一片寂寥。 霍惊弦推辞了几个边城城守的邀请,只留在乾北军营里与军同乐。 池虞的东西从沙城陆续运了过来, 她一天都在给相熟的将领派送小礼物。 有小铜哨、袖里箭、小匕首还有几壶从燕都带来的好酒。 霍惊弦左等右等,却不见自己的礼物, 不禁多朝着池虞看了几眼。 却见她坐在椅子上,被关律逗笑开怀。 关律虽然被带回来了,可是却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很长的伤痕。 虽然没有人怪他,可是他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和他的亲兄弟彻底决裂。 这张脸, 从此无人能错认。 池虞回眸看了霍惊弦一眼, 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形,忽然在他的注视中跑过来, 飞快伸出手轻轻抱了他一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她就偷笑着, 如一尾鱼一样从他怀里溜走。 见她转身的时候嘴角那抹坏笑, 霍惊弦忍不住长臂一捞, 把这尾鱼抓在手心, 扯回面前。 池虞身子一顿,蓦然被人把控着一转, 又面向霍惊弦的脸。 一个冬天似乎把他的脸养白了些, 脱去铠甲,身穿便服也有了几分矜贵公子的模样。 “你和关律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笑得这么开心,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池虞指了指他手里的书, “夫君, 书反了。” 霍惊弦顺着她那根手指,看见自己右手的书果真是反着的。 “那又怎样?”他挑起眉, 把书往旁边一扔,干脆两只手拉住她,“还没回答我,你们在聊什么?” “关律说,我给大家都准备了礼物,独独没有给世子准备,世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霍惊弦抬起头,黑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所以,我的礼物呢?” 不患寡而患没有。 霍惊弦倒不是眼馋那些小玩意,只是谁也想有那独一份的偏心。 池虞对他眨了一下眼,“刚刚送给你了呀。” 她送了他一个拥抱。 天下独一份的。 * 聂光等人从早忙到晚。 年夜饭就摆在了挪出来的空地上,由于乾北军人数之多,除了百来个人能坐在霍惊弦周边,其余的也就在各自的帐子前空地上。 没有足够的桌子,床板什么都将就用了起来,铺上了布,点上了火盆。 也是热闹。 池虞坐在霍惊弦身侧,两人同用着一张矮桌,上面的几样菜看起来也算精致,都是池虞和聂光一道陆续决定下来的菜式。 都是简单好做又有些新颖的菜式。 池虞偷偷往周围看了一圈,见众人都赞不绝口,觉得心下满足。 军营平日都是严禁饮酒,一年之中也唯有这个时候会放开。 不过也只是让众人喝上一些,并不能喝尽性。 虽然有寒冬大雪这等自然天险阻隔大周与北狄之间。 可是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 哪怕是这样的日子,乾北军也保持着巡逻和警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戍关卫国这件大事上,他们从不松懈。 随着气氛高涨,只见三三两两的将士开始勾肩搭背,碰杯欢饮。 就连霍惊弦也被人接连灌了几杯,池虞两手捧着一个酒碗,暗暗惊叹。 这酒碗真不小,可是放在他们手心上似乎就像小了一圈一样,看着他们一碗碗灌下,就如同喝白水一般。 挞雷抹了抹嘴,挤着眉道:“这酒真没味道,喝得不是这个味呀!” 旁边有人勾上他的肩,哈哈大笑,“算了吧,这是边城最好的绕城烧了。” 池虞在他们的谈论中好奇地伸出舌头偷偷在酒水面上舔了一口,沾了几滴酒就卷回口腔。 忽然辣意就从舌尖一路烧了上来。 难怪叫绕城烧,这一口酒下去只怕会辣口辣喉辣胃。 这还叫没味道,池虞吐了吐舌头,呼着气。 两眼含泪,只想把这股辣意都吹出去。 霍惊弦刚刚放下碗就看见了池虞尝酒的一幕,都没来得及阻止她, 就见她痛苦地放下碗抬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伸手把酒碗从她面前挪开,又把倒了清茶的杯子放进她手心。 -- 第130页 池虞喝下一杯茶水,才觉得舌头得救了。 霍惊弦看着她,含笑纵容。 今夜,月色皎洁,星子隐没。 风雪皆止,暖风已在北上的路。 不久后,将冬装换绿衣。 敏锐的人已经嗅到了掩藏在冰雪之下的危机,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放纵,也是战意沸腾的开始。 热闹过了半,喧哗也褪去。 霍惊弦站起身,举起酒碗,朗声道: “诸位,乾北军经年累月戍北境,攘国土,不求世人记住,历史也将永镌。” 他朝着四周环顾,这些人跟随过他的父亲,也跟随了他,最终或许大部分人将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然而身为主帅,他只能舍弃悲悯,做那挥动的旗帜,鞭策着这支大军勇往直前。 “喝下这碗酒,等开春后,与我一道杀他们片甲不留!——” 喝得东倒西歪的将士们仿佛一瞬就换了一个姿态,齐齐站了起来,脸上哪还能见到一分醉容。 每个人都高举起自己的酒碗,响亮回道:“愿与将军同进退!——” “杀!——” 池虞脑子里被这些不同的声音交织起一副悲壮的画面。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① 多少人以家许国,多少人是那春闺梦中人。 他们舍弃了很多,也未见得能在生前得到回报。 然而那青史,还是要胜利者才能谱写。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池虞偷偷把一个扣起的碗打开,推到霍惊弦手边。 霍惊弦低下头,看见她鬼鬼祟祟的举动,小声问:“这是什么?” 池虞直起上身,凑到他耳边,“四喜丸子。” 霍惊弦扫了一眼四周凌乱的桌案,见似乎唯独他一份,不由笑道:“只给我?” “我自己做的。”池虞把筷子送到他手边,“你就别欺负柿子了,快尝尝,这个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你都不知道这个有多复杂。” 池虞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催促,“试试?” 霍惊弦知道四喜丸子,在燕都的时候多用于婚宴之上。 有时候在里面还会包有一枚特制的喜钱,谁吃到就会有一年的喜气,是一个好彩头。 霍惊弦对她道:“你也吃。” 池虞挑了一个,霍惊弦选了一个。 毫不意外得吃出一枚喜钱,他用舌尖抵出这枚喜钱,微一歪头瞅着她,挑起眉。 “从燕都带过来的?” 池虞不好意思地朝着他一点头,又怕他吐出来,连忙道:“这是糖做的,可以吃下去的,你别吐出来,这是喜气,能保佑你的。” 池虞不信神佛,却在这种小事上执着不放。 就像那一支她从老人手上收到的树枝,又好像这一枚小小的喜钱。 霍惊弦怎么看不出,这四喜丸子是她特意做的,而这枚喜钱也是她专门为他放的。 就连让他吃到也是她努力安排的。 虽然她一直没有说,可是却从没放下过担心。 担心无法预测的未来,害怕那要吹响的号角,那夺命的弯刀。 这枚喜钱在他嘴里慢慢融化,丝丝甜意从舌尖蔓延开来。 他慢慢低下头,带着那枚糖制的喜钱含住她的唇。 是喜是福,他此生不会独享。 是劫是难,他愿一人承担。 第73章 春来 冰泮发蛰, 百草权舆。 通州大地上葱蔚洇润,生机勃勃。 雪融化过后的雪水渗入地下,化作了催生的力量, 将蛰伏一个寒冬的草种唤醒。 李孝怀本来等到雪融化后就该回到燕都去的,但因为柳秀灵接二连三出了事, 他身为‘义兄’似乎也不好拍拍屁股就回去。 他决定多留几日,等到与北狄商议过后再说。 虽然就如今的情形来看,和亲一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北狄绝没有心思与大周和解共存。 在通州这样的恶劣环境之下,且越往北越凄寒, 北狄人又岂会放过嘴边的肥肉, 甘心去角落啃食那没有肉的干骨头。 他们就像蛰伏的饿狼,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大周的肥土沃田。 虽然不再下雪, 可是绵绵春雨更是烦人。 黏糊糊的发丝粘在了后颈, 倾斜飘飞的雨丝遮挡着视线, 李孝怀带着几人从沙城里出来, 一路马蹄轻快。 都无心欣赏两边的春色, 只想早些躲开这缠人的雨丝。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李孝怀只觉得眼前一花, 擦着他的鼻尖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从天而降,他下意识伸出手。 一接, 手心一沉。 “雷霆!——” 对面几人策马而来, 其中一人赫然是身一身鹅黄的池虞。 他再低头一看,他两手手心里躺着这个炸毛的东西,那嘴角勾起,眼睛金黄。 那鸟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 然后扑腾着翅膀, 就从他手心飞了起来,还忘恩负义地用翅膀大力刮过他的脸侧。 李孝怀哎哟了一声, 被那刀片一样的羽翅擦过的地方顿时一片火热。 “雷霆!”池虞抬头看了一眼作乱后逃窜上天的幼鹰又转头面对李孝怀。 看着他肉眼可见红了半边的脸,小心翼翼问:“五殿下,你没事吧?” 李孝怀捂着半张脸,手指一抬指着天空上那只飞起的鸟道:“那是你养的?” -- 第131页 池虞扯着缰绳,点头道:“这是一位将军送于我的,它还小,飞得不好这才掉下来了,对不住了,五殿下你的脸没事吧?” 李孝怀皱起眉头,燕都贵女喜爱养那些毛色鲜艳鹦哥,不但好赏也好玩,可没人会喜欢养这样的一翅膀都能把人掀翻的猛禽。 可见池虞受这蛮荒之地荼毒已深,都把驯养猛禽都当作了习以为常的事了。 可怕可怕! 李孝怀惆怅叹气,而后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池虞坑过多少次,何曾计较过什么。 池虞看李孝怀不予追究,就悄然松了口气,朝着他莞尔浅笑。 李孝怀看着她素白如玉的脸在如云蓬松的乌发之中,眉与眼都弯成了月勾,一脸的轻松,似乎并不觉得通州的冬天酷寒、春天湿冷是如何让人难耐。 正想好奇问一句她过得可好。 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鹰唳,比起那只幼鹰声音尖锐高昂许多。 他抬头一看,果然多了一只灰白色的大鸟,徘徊在那只幼鹰旁边。 池虞脸上忽绽起灿笑,脑袋飞快从他面前一转而过,只露给他一个云鬓堆银环的后脑勺。 李孝怀驱马往前几步,见她眉眼皆像是被春风吻开的花,灼若朝霞。 是他不曾见过的欢喜模样。 一切问话都显得是多余的,他久久凝望着她的侧颜,心涩之余也为她感到高兴,慢慢释然地露出了笑容。 她像已经拥抱了她想要的星辰与月亮,怀里已有了太多,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更何况,这样的神情,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不舍打断。 李孝怀收起各种复杂的心绪,同她一起看向了那个方向。 一匹黑色的骏马驮着年轻的男子转瞬而至,霍惊弦身穿着一身玄黑的常服,发丝高束在脑后,几绺头发在两鬓散下,随意洒脱又英姿勃发。 是修竹也是苍松,是这片天地之间最坚韧的力量。 从他的眼中能看见纯粹的光华,那是没有被朝廷的污糟、世俗的烦恼所侵扰的一双眸眼。 此刻那双眼中只有一个身影。 翻星哒哒踱步上前,与池虞座下的白色牡丹马耳鬓厮磨,一派亲昵。 池虞对着来人莞尔一笑,柔声唤道:“夫君。” 霍惊弦笑着伸出一手细细包住她小手,而后转头对李孝怀道:“五殿下可是要出去?” 李孝怀看了一眼他们二人,哂笑道:“正想去乾北军营看看你们,没想到半途就遇上了,可不是巧吗?” “对了,你们这个方向是打算去沙城吗?” 池虞点了点头,“之前说过,等春天就可以开始商议落实开垦田地一事了。” 霍惊弦对李孝怀邀请道:“殿下既然得空,不如一道。” 李孝怀本来就是一个大闲人,自然没有异议。 入了城,池虞直奔百谷铺,曹娘子热切地把她们迎了进去。 直呼蓬荜生辉云云。 池虞左边霍惊弦,右边李孝怀。 一个是赫赫有名的定北世子,一个是天潢贵胄的五皇子。 曹娘子看着三尊‘大佛’,感觉小腿顿时有些软,池虞细心为她一指旁边待客的交椅道:“我们坐下说。” 闻到风声的沙城百姓都云集在门口。 都想听一听,他们究竟打算如何在沙城外开垦田地。 城池内的田地早已经被黑心肠的城守霸占着,无人敢动。 而池虞也不想去撬他这个大石头,决定直接开用沙城外更肥沃的土地。 “乾北军可以分出小队来为沙城外围再建一道防线,此外他们若愿意也可以编军接受训练。” “即便如此,这些人很多都没有户籍在册,恐怕难以管束啊。”曹娘子还是苦着脸,实话实说道:“就是我也不敢招用这样的人。” 池虞莞尔一笑,又从袖袋中抽出了一叠纸,“这个我也想过了,凡城中有户籍之人皆可为两人做担保,而一名无户籍者需有两人作保,收成之后分一成粮食给两个担保人,剩余的粮食四成归乾北军,其余自行处置。” “当然,在粮食收成之前,他们的日常用粮和冬天一样由乾北军负责。”池虞手指点了一下纸上最后一条。 听到这里,曹娘子心中复杂万千。 想要大骂收成后居然要刮走四成的奸商,可又觉得她考虑处处周全,对于不能饱腹的流民来说,这些粮能救急能度日。 “只怕城守不会同意吧?”曹娘子瞅着外面几个眼熟的面孔,惆怅道。 池虞对李孝怀使了个眼神。 “哼,这是利民的事,轮到他不同意?”李孝怀冷哼一声,盘起手侧过脸,余光瞟着门外几个城守的打手大声道:“他要是敢从中作梗,我就回去参他一本。” 池虞又朝霍惊弦眨了眨眼。 霍惊弦慢吞吞抽出刀,“他不敢。” 第74章 走散 关律带着池虞带来几个池府奴仆留在沙城协助推进登记事宜。 沙城百姓听说有白白得粮的事, 心里别提多激动,甚至还有人问可否有多余的地分给他们耕种。 很多沙城人并不是不想离开这里,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支撑他们长途跋涉。 沙城外的土地虽是无限外扩的, 但是他们却不可能无限往外。 -- 第132页 首先防守就会成大问题,乾北军分不出这么多人来保护他们。 “通州的草原都是肥沃的土壤, 可是北狄人不敢用、西丹也也不敢用。三国对峙,互相制衡,都只能看着这一块沃土野蔓疯长。” 霍惊弦带着池虞出了城,两人骑着马溜着鹰, 驰骋在绿野之上。 一场春雨, 催长了地下沉睡一冬的草种,几乎一日一个高度。 若是这片地都种着粮, 都足够养活好多人了。 池虞惋惜, 可是眼下更紧迫的是与北狄的战局。 “若我们和北狄开战, 那西丹会如何?” “非友即敌。”霍惊弦给出四个字。 “我明白的, 若是日后要与西丹开战, 我也会站在夫君的这边。”池虞心里理解, 但是仍然能感觉伤感。 因为格桑塔娜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一个朋友。 但是每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拥有不同的立场。 孰是孰非, 谁能说得清楚。 假如日后乾北军要挥军西征,她又能如何? 只是真得到那个时候,或许两人也不在是朋友了。 “阿虞,我并不想和西丹为敌。” 池虞讶然侧过头, 霍惊弦看似迎着她的目光, 却又有些不同寻常。 近来,他总是用这样欲言又止的目光望着她, 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却一直踟蹰不决。 就如他现在一般,最后只把那复杂的眼神化作温柔的一瞥。 “过些日子,我带你去一趟西丹。” “去西丹?” 他把目光放在了远方,缓缓道:“是,我有重要的事要与西丹王谈一下。” * 开春后乾北军已经拔营换了一处驻扎地,他们回乾北营的路线就变得更远且崎岖,不但越过山丘还要穿过密林。 两人的马都是金兰草原上天野马王的后裔,神勇非凡。 哪怕放开马蹄跑,在疾速穿越密林的时候也丝毫不惧,只有池虞一人才会对着那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山石和树枝惊呼不断。 霍惊弦甚至还有空闲指着左手边的幽幽深林说:“那边的林子叫枯骨林,里面地形复杂,多有泥潭险要之处,轻易不要进去。” “即便经验丰富的猎手也难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放慢了一点速度,池虞才敢抽空往那边望上几眼。 只见那密不透光的原始古林,仿佛是蛰伏的巨大猛兽,静静等候着迷失走入的人吞噬入腹。 光看着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正常人,谁也不会想把脚伸进野兽的嘴里。 “这附近是北狄小部族的领地,他们虽然人口不多,也不似赤狄一样激进,但是最好还是别碰到他们。” 池虞点了点头。 天上忽然传来一声唳叫。 池虞和霍惊弦同时抬头一看,却见一只灰黑的海东青在空中直坠而下,旁边还有一根尖头闪烁寒光的箭矢随之一起落下。 “雷霆!——” 被流箭射下来的正是池虞带出来的,刚刚学飞不久的幼鹰。 飞得更高的雪煞顿时俯冲而下,在气流中试图用爪子抓住雷霆。 池虞一夹马腹,意欲冲上去相救。 霍惊弦却忽然横马拦在绯云前面,把池虞拦停在原地,他拔出斩月刀,目光警惕在四周梭巡一阵,只吐出一个字:“退!” 池虞扯住缰绳,目光却看向前方,担心道:“可是雷霆……” “沿路回去。”霍惊弦打断她的话,反转刀背,敲了一下绯云的前颈,绯云立即嘶鸣一声前蹄往右边转去。 绯云逐渐小跑加快,听从了霍惊弦的指令。 池虞无奈只能随绯云,然而半天她都没有听见身后翻星跟上来的动静,她在马背上扭过头,望着还停在原地的霍惊弦大声道:“那你呢?” “我会来找你的。” “可是我害怕——” “你数一千下,我就会追上来。”霍惊弦的声音逐渐远去。 两人的距离随着绯云的加速瞬间拉开。 可是还没等池虞含泪数到五百,她就在林中马道上被人半道截住了。 从两边树丛中涌出了几十个异族人,他们拦住她的马,对着她一阵嘀咕。 “口口!怎么只有一个女人?” “霍惊弦呢?” “不管了,拿回去口口吧!” 以池虞半桶水的北狄语勉强听出了他们的用意。 他们可能就是霍惊弦口中说过的北狄的分支。 这些人穿着打扮和赤狄人不同,并且还在脸上涂着夸张的白色图腾。 一张张脸仿佛鬼魅一样。 池虞被长矛指着,无处可逃。 面对势不均、力不敌的状况,池虞很识时务地积极配合。 “我能自己走。” 他们听见她居然会说北狄话,略感意外,又怕她使花招对她大声呵斥。 “老实点!” 池虞被吓得一缩脖子,像只受惊的雀鸟,柔柔弱弱。 他们见她确实老实跟着,就再没有对她做别的措施,只是围着她不让她有机会闯出去。 池虞慢慢走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背后的林子越发幽深。 五百五十一、五百五十二…… 她离去往沙城的道路越来越远。 池虞身上能扔的东西也所剩无几。 -- 第133页 除了头上几个明显的簪子她不敢明目张胆拔下来外,耳朵上坠着的,腰间挂着的,都被她悄悄扔在她走过的地方,淹没在草叶之间。 又走了大概两柱香,才走到他们的领地。 这是一个被山石环抱的小部落。 入口逼仄,内里却如葫芦肚子一样大。 池虞环视一圈,这里人数不算多,可能是因为种族原因,男子个个都高大强壮,女子也健硕挺拔。 哪一个都不像是好惹的。 她被几人带到一个石穴屋子里,说是屋子,只不过是一个从岩石上凿出来的洞口,潦草得连打磨边沿都省去了,就和野兽用爪子挖出来的原始洞穴无差。 里面象征性铺着一些枯草,挂着一盏腥臭的油灯。 池虞在里面坐着,忍着恶心和晕眩,把她所会的北狄语言勉强组成了一句话。 “你们想要什么,我背后有人,别动我。” 外面看守的人给她回了一个名字。 “霍惊弦” 池虞抱住双膝,缩在角落里,不再吭声。 不一会外面又传来几个轻快的脚步声,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几个姑娘的声音响起。 但是声音很轻,语速又快,池虞只能勉强听清几个音。 不一会,那几个姑娘一股脑钻了进来。 “你饿了吧?” 池虞看见她们用藤框装来的几块面皮饼几个还沾着水珠的果子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奶白色液体。 这几个北狄少女脸上涂抹着红色的涂料,模样算是秀丽,其中看起来最大的一个指了指那些食物,对她咧嘴一笑。 “吃吧,没毒。” 池虞肚子不争气咕噜了一声,但是却没有动手,只是一双眼警惕地看着她们。 不吃陌生人的食物,更不可能吃敌人的食物。 “我叫口口,你别怕。” 这位自我介绍后依然没能让池虞记住名字的少女笑着拿起了一块饼吃掰开几瓣分给了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姐妹,然后在她面前吃了起来。 池虞看她们吃了饼又啃了果子,满脸坦荡的模样,目光也不由往下落下。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不是? 池虞心想就吃一点好了,一没留神就全吃光了。 不曾想这里的饼奶香酥口,果子香甜美味,还挺对她胃口的。 这几个北狄姑娘对着她又是吱吱喳喳又是指手画脚。 从她们口中池虞勉强听懂了,北狄,姐姐,嫁人,王。 可能她们有个姐姐嫁给了北狄的王? 还没等她们深入交流下去,外面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这一次似乎是来了个大人物。 这几个北狄姑娘顿时噤若寒蝉,对她使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一股脑都退了出去。 一个白胡子老头皱着眉走进来,看了她一眼,对左右的大声道:“我要霍惊弦,你们抓这个口口的女人来干什么?” 下面人争辩了一句“这周人好看……” “好看顶个口用,你看她这个胳膊腿的,生出来的孩子口口口,留在我们这里还要吃我们的粮!” 北狄族长嫌弃地扫了池虞一眼。 “还不扔出去!” 池虞:……?! 池虞做梦也没想到,历时最短的绑架就这么发生在了她身上。 老族长担心下面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和这位中看不中用的周人姑娘发生点什么,扰乱他们部族强健的血脉,一定要亲眼看见她离开这里才放心。 池虞一脸懵,牵着绯云回头看他们。 真让她走? 老族长看见她站在山门口傻愣愣的模样,又忍不住哼道:“看这傻口口,都不知道跑呢!” 池·傻口口·虞:他们是不是傻? 于是池虞义无反顾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75章 西丹 池虞跑出了几百米, 才慢慢拉紧缰绳,让绯云放下速度。 不过倒霉开始了就不会轻易停止。 她甚至来不及恐惧,就不幸遇到了第二波北狄人。 而这些显然和那一群轻易放她走的不是同一批。 他们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人, 故意放慢了马蹄在林间悄然搜寻。 他们的装扮是池虞所熟悉的,正是乾北军的头号大敌赤狄。 池虞与他们隔着几根虚掩的树枝遥遥对看一眼, 呼吸都不由轻了一瞬。 一息之后。 池虞连忙拨转马头,一夹马腹,率先动了。 这些人,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就如她所料的, 这几个北狄人看见她逃了, 顿时都上马扬鞭。 就如锁定了猎物的豺狼,倾巢而出。 池虞只能寄希望在绯云的速度之上, 绯云是天野马王的后裔, 速度不是寻常的战马能比拟的, 可是速度再快, 也总会有疲乏的时候。 届时, 她又如何自保? 池虞闭上眼, 心中的恐惧不断放大,不辩方向地逃去。 她不知道是, 在她玩命狂奔的时候, 霍惊弦正循着她留下的痕迹找到了那个北狄部族。 两人在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再次越行越远了。 细雨缓缓落下,林间氤氲起了白雾。 湿润的发丝、衣料都粘在了身上,滑落鬓角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珠。 绯云一个劲往前跑,不知道过了多久, 两边的林子退到了尽头, 外面是一片绵延的草场。 -- 第134页 池虞睁开眼,阳光躲在云层之后, 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她看向这开阔的草野,心中更是绝望。 这样的地方,放眼过去,任何风吹草动都一目了然。 更让她难以逃脱。 她要怎么跑,才能甩开身后紧咬不放的豺狼? 没想到让她更绝望的是,在她一马当先跑出林子后,她的左后方又并来了一队人马,显然他们是一直等候在林子外的。 “巧啊,世子妃——”一个熟悉的腔调在她身后响起。 池虞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正是之前与她做了‘交易’的多翟。 “真是何处不相逢,世子妃何不与再下谈谈交易?”他的音调本就奇怪,在他故拿腔调的时候更显得语气之中得不善尤为明显。 他既然能逃脱了柿子的追踪,想必是知道她做过的手脚,现在被他反过来追捕,他肯定不会放过她! “做你的春秋大梦!” 池虞才不想和他再有什么交易,毕竟挞雷告诉过她,这个人是那齐卓尔的心腹。 那齐卓尔那个人有着让池虞本能恐惧的感觉。 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落入北狄人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只有跑。 只有跑到有人来救她为止。 好在绯云争气,一直与多翟的马差着十几马身的距离,让池虞稍稍安心。 多翟啐了一声,也放弃与她多费口舌,对身后的人抡了一圈手,示意扩开圈子,把她包抄起来。 十几匹马顿时像撒入湖水里的网,迅速扩散成了半圈。 绯云感知到身后的动静,不安地嘶鸣一声,昂起脖子,又加快了速度。 想要再被周围的马借着高低地势俯冲包围她们的时候先冲出这个豁口。 池虞一身骨架仿佛都要被颠散了,两边的草影都化作了虚影飞速后退。 可是她只能牢牢抓住缰绳,夹紧双腿,若是此时她掉下马,以她的身子骨,非死即残。 他们谁也没注意,在他们左侧一个山丘之上忽然涌现了几百人马的小队。 下一瞬,这百人也冲进了密网,把多翟的阵型搅了个粉碎。 多翟勒马停下,看着迎面而来的几张熟悉面孔,双眉颦紧。 而池虞也被冲下来的马群拦住了去路。 这是第三拨人了。 池虞从那只言片语中听出了西丹语。 大周、西丹和北狄,居然同时撞到了一起。 只不过作为形只影单的大周人,池虞只感觉到双倍的压力压顶而来。 “你们是何意?” “多翟,难得见你这么活跃,就来打个招呼。” “哼,少管闲事。”多翟把马鞭抽响,拉着缰绳让马在原地兜着圈,十分烦躁道:“我们北狄和西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究竟是为何阻挡我追人。” “且看你追的是什么人?” “哼,我追一个奴隶,大将军也要管?” 他们一会北狄语,一会西丹话。 池虞刚刚就学了点皮毛,哪能切换得这么快,听了一会就觉得脑子发胀。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这两边的人是起了争执。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呀! 池虞正暗想寻个机会开溜,却听见他们忽然话音一转,居然又开始用大周话。 “之前也是你专门派人送信,告知我们小公主的下落的吧,怎么如今又变成了你们的奴隶了?” 多翟目光穿过人群,望向回首蹙眉,一脸茫色的少女。 “曾经西丹大王子和我们合罕商议联姻之事,怎么,现在又想反口了?” “听闻你们合罕要和大周联姻,我们西丹又岂能横插一脚。” “若是西丹肯把公主下嫁,我们合罕当然更愿选择近邻。”多翟微笑。 联姻不联姻似乎不再是重点,重点在于近交远攻。 北狄想要攻打大周,西丹在它到身侧酣眠,怎能让他们放心? 怎知这酣眠的兽不会跃起反咬一口。 所以西丹的态度在这局势之下,关键尤为重要。 “更何况,霍惊弦就这么利用了你们,难道你们的三公主能忍下这口气。” 这个多翟就跟个多舌妇一样,挑拨完这个挑拨那个,想起流民闹事也是他在里面煽风点火,池虞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拉着缰绳,转身怒目道:“我夫君才没有做你说的事,不要胡乱攀咬!” “看来世子妃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呐?霍世子藏得深,只怕不到合适的时候还不想拿出来。”多翟怜悯地看着她。 好像看着被卖了还会帮数钱的傻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目光犀利盯着她:“西丹都快变成了他的掌中玩物了,你为人子女,忍心看你母亲陷入两难境地?” 池虞愣了一下,“西丹,为什么?” 这和西丹有什么关系?又和她娘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一个耳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西丹兵分列两道,簇拥着一个一身红艳的女子策马而来。 第76章 认亲 这个嗓音语气, 从身后传来,池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怎么可能? 她娘亲居然在西丹人之中。 -- 第135页 不,她娘亲居然是西丹人?! 她震愕之下, 不敢回头。 太多的疑问塞满了她的脑子,她甚至都开始分辨不出现在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红马脖子上系着铜铃, 美人带着华冠。 随着一人一马走近,那叮铃脆响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 声音渐渐止息,那女子的嗓音悠悠传来, 近在耳畔。 “阿虞, 你长大了。” 这几个字一一敲进她心里,她的心脏蓦然像被人用手猛攥了一下。 疼到她表情都失去了控制。 六年了。 她被抛下的时候, 才十岁。 明明知道她有遗弃恐惧, 还是选择了一个清晨悄无声息离开了池府。 从此音讯全无。 池府中的人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谁也不敢跟她说她娘的来历和去出。 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她突然扭过头, 看向声音的来源。 和她脑海里逐渐模糊的人影重叠, 一张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印入眼帘。 熟悉是她那张艳丽的脸, 陌生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其实面前的女子模样并不是很像西丹人,她的五官不及西丹人那般锋利立体, 才不至于在大周那么多年让人惊怪。 池虞生得像她, 然又更倾向了大周人的柔,只不过那双略显得颜色浅淡的瞳孔和她倒是一模一样。 “娘?” 刚刚开口吐出一个字,池虞眼圈就红了,早就涌上来的眼泪不受控制落下。 “阿虞。”乌兰图娅似乎叹了口气, “娘不是说过吗, 女孩子也不要随意落泪。” 西丹人养育孩子常常和猎鹰训练雏鹰一样残酷。 折断翼骨,推下悬崖。 飞起来的才能占领高空。 池虞的不服输的性子极大部分是受了乌兰图娅的影响, 而另一边则像极了燕都贵女的做派。 一不顺心如意就哭哭啼啼。 池虞也想克制住眼泪,然而她无论是深呼吸还是转开视线,那泪珠还是不受控制的流下。 她抿着唇,抬起袖子用力擦,把眼角都蹭红一片。 “可你也从没有告诉我,你不是大周人啊!” 乌兰图娅看着她明明哭得都停不下来,还倔强昂起的脸,心底到底还是一软。 她把马鞭握紧,微微在身侧晃动,“娘是西丹人让你为难吗?” 池虞沉默下来。 怎么不为难? 她如果流着一半大周人的血,又流着一半西丹人的血。 要如何坚定站在原本的立场上。 霍惊弦是早就知道了吗? 所以才一遍遍教她西丹语,才在耳鬓厮磨的时候告诉她。 他不在乎是什么身份,也不在乎是什么人。 “啧啧,真可怜,一直被瞒在鼓里。”多翟幸灾乐祸道,“看吧,定北世子娶你,就是为了西丹,他在利用你,你却不知道。” “你闭嘴!”池虞声嘶力竭朝他喊。 多翟无所谓地一耸肩膀,“我们合罕才是诚心求娶,还望西丹王可以尽早给我们答复。” 池虞红着眼,不可置信瞪着他。 那齐卓尔是疯魔了吗,明明知道她已经嫁了人。 “我们北狄人不讲究那些,兄妻弟继大有人在,更何况是小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他轻轻瞟来一眼,像是看懂了池虞眼中的悲愤,左拳搁在右胸口,又朝着乌兰图娅微微弯腰,“多翟在此静候佳音。” “多翟将军。”红衣艳丽的乌兰图娅虽然年纪比他们都大些,可是风韵犹存,那张脸在精美的华冠之下更是美艳逼人,她微微一笑,就吸引了多翟的全部目光。 多翟再次朝着她微微欠身,看起来恭敬万分,“多翟不敢,三公主有何指教?” 乌兰图娅轻启红唇,语气平淡缓缓说道: “不想死就马上从我面前滚开。” * 池虞委屈归委屈,可还是跟着她娘身后,一道进入了西丹。 趟过雾渡河,往里又骑马行了有四个时辰。 一行人从天光走到落日,穿越过不知道几座峡谷和山林才到了西丹的王城所在位置。 若不是有熟悉的人带着绝对找不到。 池虞一路看,暗暗惊叹。 乌兰图娅会指着些特别的标志物跟她解释一二,似乎在提醒她记住路线。 夹道的树枝上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在闪烁,忽闪忽闪得像是银河倾泻而下留下的星子。 “到了。” 随着乌兰图娅一声提醒,池虞意识到整个队伍逐渐放慢了速度。 她回过神往前看去。 前方已经能从狭隘的天堑缝隙之中能窥见一片城池。 连绵数座白壁金顶的庞大建筑群掩在高耸入云的峭壁高山之中。 哪怕是猎鹰也难以飞越的高峰,隔绝了任何从外而来的刺探。 穿过了护城、外城才到了内城,吊索桥咯吱作响,缓缓放下。 还没等完全停稳,乌兰图娅已经纵马跃上,站在吊桥之上回头对池虞道:“跟我来。” * 西丹三公主的女儿、西丹王流落在大周的外孙女进入了王城一事飞快的传开。 听闻西丹王最不喜欢周人了,当初三公主一意孤行隐瞒身份嫁入大周,他都险些要提刀亲自上燕都去砍人。 -- 第136页 而如今这位流着周人血脉的外孙女却被带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知道西丹王会是如何大发雷霆。 就在众人摇头惋惜的时候,在西丹的王殿之中,池虞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什么!——北狄那口口口,居然敢这么对我孙女!”西丹王确实很生气,花白的胡子都被吹得一股一股飞起。 只不过他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池虞,而是他女儿以及那个被他女儿放走的多翟。 掩在花白长眉下金棕色的双眸也染着熊熊烈火,瞥了一眼乌兰图娅,怒道:“你这个做阿娘的,既然早知道我孙女在通州,为何不早早把人接过来?” 乌兰图娅轻轻拍了拍池虞紧张得后背,对金黄宝座之上的西丹王道:“北狄人睚眦必报,那齐卓尔又像疯狗,他既然还没做出什么事,女儿也不好对他们动手,更何苦他们的话向来三分真,七分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不是今天她恰好撞见,也不能肯定这条消息的真假。 “他口口养的,下次我见了他,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西丹王两手用力捏着王座两旁的鸟首,怒不可遏地一阵痛骂。 “阿爸,阿虞听得懂一些西丹话。”乌兰图娅无奈道。 明明这个臭老头对三个子女都分外严厉,却对孙子辈的孩子却很是宠溺。 哪怕这个他从没见过的孩子,却在一眼之间就喜欢上了。 然而池虞却一直处于一种震惊惶恐又懵逼的情绪之中。 西丹王一经提醒,表情一僵,瞅了瞅那怯怯可怜的小姑娘,顿时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来。 他操着奇怪口音的大周话,慢吞吞道:“你别怕,以后有祖父给你撑腰,必定让你成为我西丹勇士的新娘子,以后由他来保护我的小公主。” 池虞愣楞抬起头,看向这个满脸激动的老头,“可是我已经嫁人了。” 西丹王眯起眼,“霍惊弦?” 他又摇了摇头,“他,不行。我要把你许配给我西丹的勇士。” 池虞倒吸一口冷气,张皇抬头,看向她娘。 却见她朝着自己轻轻一点头。 第77章 寻人 池虞万没有想到, 西丹王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 即便西丹人不在乎嫁过人的姑娘再嫁,可是她却从没说过要再嫁一事。 池虞的西丹语不佳,而西丹王的大周话也磕巴。 两人就这事争了一番, 都累得有些气喘。 池虞又委屈又难过,偏偏她娘就袖手旁观, 全靠脾性撑着她不退让。 一个小的,一个老的,第一次见面就不见外地争辩了起来。 天色渐昏,月挂枝头。 西丹王终于说累了嘴皮子, 翻起眼瞟了乌兰图娅一眼。 眼神中的意味不在乎是, 你女儿脾气跟你真是如出一辙。 乌兰图娅微微一笑,也不帮他腔。 西丹王挥了挥手, 就让她们一道都退下。 但是在两人临退出大殿的时候, 他还是提出明日要让池虞见一见这位让他满意的西丹勇士。 还指望睡一觉能让她一改心意。 池虞一路怏怏不乐。 “他欺瞒你是真。”乌兰图娅走在她身边, “定北王妃她早早就猜出我的身份, 所以他知道也是正常。” 池虞低下头, 琉璃灯撒在灰黑的地砖之上投下的碎光, 被她踩在脚下。 乌兰图娅叹气道:“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又是世家皇亲, 从小耳濡目染, 阴谋阳谋手段了得,去年秋野与北狄的那一场战打得真是漂亮,可是你知道是如何?” 池虞愣楞抬起头,若她没记错, 那场大战正是与她大婚的同一日。 乌兰图娅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抬目望向天边月,“他用了十几个周人大官为饵, 引出了北狄大军,而后万箭齐发,将同胞和敌人一同歼灭。” “可怜那些个周人,在死之前听说还在朝他大呼救命。” 池虞脸色一白。 然后猛摇头,连口否认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乌兰图娅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放柔了许多,缓缓说道:“傻孩子,他比你大这么多,又在这里摸爬滚打十年,你又怎能看得透这样的人呢?” “……他不会骗我。”池虞犹在争辩。 “是,他不会骗你。”乌兰图娅顺着她的话,就像是一个耐心安慰无故取闹的孩子,又在她脸色回暖的时候将话锋一转,“那是因为他只要不开口,你一直会是他手上最重要的一步棋呀。” 池虞想起,她曾经也问过霍惊弦,愿意娶她,愿意接纳她的缘由。 似乎只因她先告得白而在那场纠缠的吻中无疾而终。 她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答案。 “你也看见了,你祖父和我,假如知道你的存在,绝不会让你和那十几人一样,成为他阵前的令箭。” 说得倒是像很在乎她一样,池虞却又忍不住想哭。 “那你呢,知道我来了,却没有想过来找我吗?”池虞拽住她就要收回去的手,“你这么不喜欢大周、不喜欢周人,当初又为何要嫁给我父亲,既然你要走,又为何不带我走?” 乌兰图娅看着她一息,微微一笑:“喜欢我便嫁了,不喜欢我就走了。” “那我呢?”池虞固执地看着她,此刻她都不知道她的神情和老西丹王如出一辙。 -- 第137页 执拗地看着她,直到她开口给出答案。 “娘给你取小字金鳞,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金鳞岂是池中物。 你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娘是不能扶着你一步步往前的。 是做那搅动风云的龙,还是浑水沉浮的鱼,都是自己的选择。 “你能来这,娘还是很高兴的。”乌兰图娅倾下身子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阔别六年的吻。 “今日发生的事很多了,去睡吧。” 今日发生的事,池虞又怎么能睡得着。 一件件,一桩桩走马花灯一样重现在眼前。 格桑塔娜被她翻饼一样频繁的动作闹醒了,迷迷糊糊把长手长腿都搭在她身上。 “金铃……你怎么还不睡?” 池虞被她微热的胳膊一碰,才一下回过神。 眼见格桑塔娜眼睛紧紧闭拢,一副随时就又要入睡的模样。 她有些着急地推了一推她。 “格桑塔娜,醒醒,你别睡这儿呀!” 格桑塔娜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关系嘛,我们现在是姐妹,可、可以睡一起。” 她边说着,均匀的呼吸就缓缓传来,一下睡了过去。 池虞坐在床上盯着她看了半天,但是还是忍住将她摇醒的冲动。 她小心翼翼爬下床。 洁白的绒毛地毯铺在琉璃地板之上,让她裸足也不会受到一丝磕碰。 她踩在上面轻而无声,她疾步走到与这间寝殿相连的眺台上。 她不敢再和格桑塔娜待在一张床上,甚至在一个室内。 万一霍惊弦和她交换了位置,岂不是大事不妙了。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了这个要命的问题。 要的还是霍惊弦的命。 依照西丹王和她娘的态度来看,如果霍惊弦踏足这里,只怕马上就会被处死。 而这座王城,只凭她的力量,铁定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抱着双臂坐在伸出的一个露台上,看着夜幕笼罩之下的西丹城。 等着那晨曦照亮金灿的穹顶。 并且一直祈祷今夜不会和霍惊弦交换位置。 无论如何,她也不想看见霍惊弦陷入危险之中。 不知道是几时,整座王城除了外圈的亮光之外,都陷入了昏沉的黑暗之中。 池虞迷迷糊糊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逐渐下沉。 呜—— 一声悠长的铜号忽然响起。 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鹰唳声,瞬间撕碎了宁静的夜空。 “敌袭!——” 池虞茫然又惊恐地倏然站起来,格桑塔娜则一下从床上滚了下来,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四处张望,“什么!发生了什么!” 池虞指着下方忽然大亮的火光,“那边!有什么东西?” 西丹的王宫是跌落式建造的,她们身处的是次高台的地方。 格桑塔娜连忙跑到她身侧,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极目远眺。 火光亮起的地方并不在内城,而是在外城。 但是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见游动的火光,并看不清具体来了多少人。 池虞满脸凝重,秀眉一直紧颦不放。 “别担心,可能是什么人误闯进来了。”格桑塔娜拍了拍她,安慰道:“没什么人知道怎么进入这个地方的。” “你确定没人知道吗?” 忽然一个大嗓门窜了进来,两人回头一看。 大步走进来的人池虞也见过一次,正是之前来抓格桑塔娜的那个中年的西丹男人。 “阿爸!”格桑塔娜大惊,同时又心虚地往池虞身后一躲。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卓力格图大步一跨,伸出大掌毫不客气地拎住格桑塔娜的耳朵,揪着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偷偷带进来的那个周人。” “哎哟哎哟,阿爸,这次真的不是我啊!” “若不是你把我们王城的位置告诉了周人,怎么会有人单枪匹马就摸了进来!” “啊?单枪匹马,谁啊?”格桑塔娜无辜至极地眨了眨眼,“谁这么不要命……” 池虞忽然扭过头,惊诧地望向火光紧团的那处地方,心脏开始砰砰狂跳。 是他吗? 第78章 宴会 素月流天, 双鹰唳叫。 霍惊弦手提着斩月刀,血从大臂上流淌而下,淌过他的刀面, 蜿蜒出一条红河。 他周围倒下一片,可是却没有人如他伤重。 他甚至连刀都是反提着, 并没有把锋刃对准人,要不然刚刚那一轮的攻击,围观他的西丹守卫早就死伤无数了。 守卫们揉着酸痛处晃悠悠从原地爬起来来,盯着中间黑衣男子, 踟蹰不前。 他们弄不懂他的意图, 可是见他下手留了分寸就也下意识都收了手,只将他团团围住。 “我找人。”霍惊弦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 目光沉毅, “劳烦帮我传达上去。” 他的目光往上, 似乎想从那些像雪峰一样的高塔中看见他在寻找的人。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西丹王城的护城将军大步上前, 大手一挥, 斥道:“你们这些废物, 还愣着做什么,不快点把他拿下!” 随着西丹将军的命令下达, 守卫们再次拎着武器冲上来。 霍惊弦格开迎面而来的刀锋, 就地一滚,横扫一腿,四周四仰八叉躺倒一片。 -- 第138页 随着他大幅度动作,身上愈合不久的小伤口相继崩裂, 让他浑身浴血, 看起来分外狰狞。 他仰起头,一道血从他发丝中流下, 划过他的左眉将他的旧伤染红。 刀横在他身前,就像一弯冰冷的月勾。 “将军,我不是来与你们为敌的,只是我答应了人,要来接她。”霍惊弦掀起眼睫,那丝血划过他的眼皮,从眼尾跌落。 一滴滴,在地上溅开艳丽的花。 护城将军目光慢慢对上他眼尾染血的眸眼,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有人过,遇到了狼,不要注视着它的双目,不然将会被它视为猎物,牢牢捕捉。 护城将军头一次从一个人的眼中看见了危险的压迫。 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想。 若他想,就能用他那把能斩断月辉的刀瞬间割断他的脖子。 冷月挂在高空,绵绵细雨又缠绵而下。 将双方的视线都氤氲出朦胧的色彩。 他们对峙在雨丝之中,潮湿的味道让所有人都感觉不适。 尤其是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后脊发寒。 霍惊弦的衣服大片大片氤开,让人很清楚那些并不是这场雨沾湿的。 而是他身上的伤口正在大片的崩裂。 “疯子。” 护城将军都忍不住紧锁起双眉,不可置信看着他,挥动着大手道:“你,是大周人,是定北王世子,要见吾王大可派使者来。” 霍惊弦站直身体,如青松挺拔在雨丝之中,他右手转着手腕,甩开刀面上自己的血,声音稳稳传来,“我要见得人,现在就要见。” 若不是半途中遇到了多翟,听到他挑拨离间的话,霍惊弦或许并不会这么着急。 千算万算,并没有想到池虞是这样的方式回了西丹。 他本想过上几日,与她好好解释过后再带她回西丹,慢慢服西丹王。 乾北军与西丹有宿怨,只怕西丹王不会轻易松口,但是他还是坚信有把握…… 哪知竟又被北狄人从中作梗。 行差一步,悔之晚矣。 西丹王的性子他也算是了解,若是听信了多翟的话,只怕再不会轻易接受他。 所以今夜,他必须把这件事解决。 “臭小子!——” 随着一个威严的声音,庄严华丽的两列仪仗队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赤面怒目的老人出现在吊桥边。 西丹王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狼狈,最后如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才重新落在中央站得挺直的黑衣青年身上。 从第一次在定北王身边见过这个孩子起,他就早发现了。 定北王世子霍惊弦和他那老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悍勇无双,是天生的将才,也有着猛兽一样的孤勇。 这是一类最让庸人害怕的人。 他们不但天赋异禀,还异常努力。 就像是一粒种子,千难万难也会拱破坚硬的磐石钻出,生根发芽,直到顶天立地。 枯朽的老树已经焚化成灰,在它的旁边又有新得大树开始遮天蔽日,让人瞩目。 西丹王看着他,用一种挑剔的目光看了半响却觉得无处挑剔,便觉得更加气愤。 “你胆子不小,居然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 “哈丹巴特尔王。”霍惊弦朝他拱手,“请恕我冒犯了。” “不恕!快滚!你阿爸都不敢这样挑衅于本王。”西丹王怒斥,“我们西丹虽然数年未挑起战事,但是不妨还是能和你一战的!” 霍惊弦把斩月刀往身侧一插,对着西丹王抱拳诚恳道:“我知道王上从多翟那里听到了一些话,但是他所的并不是真的。” “你以为他这样的小人,本王会轻信了去?”西丹王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你们和北狄一样,惯是些会利用人的黑心肠,既然小阿虞流着我西丹王的血脉,自然也是我西丹的小公主,所以你也不必浪费口舌了,人不会让你见,你也别想从这里带走。” 霍惊弦闭了一闭眼,睁开时目光依然坚定,“不知道王上要如何才肯听我一言。” “我们西丹崇武,不如用拳头先!”一个洪亮的声音分开人群,如雷炸响在耳边。 身壮如牛的西丹男人大步走来,随着他走进,周围的人连连弯腰对他行礼。 直呼他为古图巴。 西丹语:勇士。 “来得正好,我的勇士。”西丹王对他扬起手,热切地招呼,转头看着霍惊弦又道:“既然你一定要坚持,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古图巴是我西丹的勇士,也是我为小阿虞选定的丈夫。” “她是我的妻。”霍惊弦全身绷紧,脸色沉怒。 “那是你们周人皇帝指的婚,我并不承认。”西丹王往后退去。 “你选吧,打得赢我就给你话的机会,打不赢就快滚出去。” 霍惊弦目光缓缓移来,锁定在古图巴身上。 * 池虞被限制在了簇星台上,听是西丹王下达的命令。 开始只是猜测,到这个时候她就已经能肯定,来得人一定是霍惊弦。 “帮帮我!” 身边除了格桑塔娜,她也无人能求助了。 格桑塔娜为难看着她道,“大父虽然平日里很宠我,可是这种时候还是别……” 池虞不等她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你他一个人会不会被打死啊,他死了我就变成寡妇了。” -- 第139页 格桑塔娜连声安慰:“你不会变寡妇的,大父会给你再找一个丈夫,再了在我们西丹谁还没死过一两个丈夫……”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来得好。 “哇——那不一样!”池虞哭得更大声了。 一张原本娇俏的脸瞬间变得像下雨的云一样,源源不断挤出水来,哗啦啦的流。 格桑塔娜一看,头皮都麻了。 “你别哭了,都吵着我眼睛了!” 片刻后,她重重叹了口气,跺脚道:“别哭了,好了,我带你出去,你都不知道这是我藏了好久的密道!” 池虞睁着泪眼,“真的?” 她的泪来也快,去也快,让格桑塔娜都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她忍不住强调自己付出的重大牺牲,“你要知道,我带你出去这一下,我藏了两年的密道就会公布于众,到时候我大父要是罚我,你可不能跑啊!” 池虞点头,“我一定跟你同患难!” “我明明不用患难的啊……”格桑塔娜仰头望顶。 两人在王宫之中躲躲藏藏,避开护卫已经是千难万难,要从内城出去还要靠格桑塔娜的欺瞒拐骗,最后仗义地替她引开了追兵,池虞才得以从半开的城门溜出。 一声声呼叫、呐喊逐渐清晰。 池虞拎起裙摆像一尾鱼钻进人群。 “对不起,请借过!” 拳拳到肉的声音打得她耳鼓一阵阵难受,好像打在了她自己的身上一样。 她从人群中挤出去,眼前火光围出一片空地,人群绕着空地一圈。 而中央只有两个人。 一个高得像一座小山一样,池虞还从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高大强壮的,上身赤裸着,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 另一个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单衣,单衣上早被血染得深浅不一,看起来伤势很重。 池虞还没见过霍惊弦如此狼狈的样子,眼圈顿时一酸。 “古图巴!” “古图巴!” 周围的人情绪异常高涨,都在给那个西丹男人打气。 霍惊弦一人站在一端,满身是血,看起来异常恐怖。 池虞正想冲过去,旁边一个人认出她来,幸好他会大周话,因此可以对她解释道:“小公主,你可不能出去,这是勇士的约战,霍世子同王上有约定,你出去就破坏了他们的约定。” 池虞被他拦住,又挤不开旁边的人只能着急问,“约定什么,你们是要打死他吗?” “他身上的伤可不是古图巴打出来的。”那个人摆手道:“小公主,你自己看看。” 池虞一开始哪定得下神来看,听见他如此,才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望向场中。 两人短暂的休息之后很快就又交手了,赤手空拳打起来更凸显本身的力量。 霍惊弦在体型之上明显处于弱势那一方,然而霍家的身法之中虽然八成为刚,但却也有两成为柔。 碰上和挞雷路数一致,都是以力量取胜的敌人,霍惊弦就抛弃了那八分的刚,全力用那两分的柔和他对抗。 古图巴原本信心满满,以为很快就能把对方拿下,可没想到当着众人的面却和霍惊弦僵持了这么久。 他不禁满腔怒火、又急又躁,出拳的速度加快,但是明显凌乱起来。 霍惊弦手搭在他手腕上,用巧劲钳住,正想让他的手腕脱臼时忽然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烈痉挛。 生理的疼痛让他在这个关键时候不禁弯下了腰,就在这个空档,古图巴大拳扬起,就想从他头顶砸下。 池虞见了肝胆俱颤,逼出了最流畅的西丹话大喊了一声:“住手,他是我的人!” 池虞声音落下,场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她,仿佛看见比场上打斗还要精彩的画面。 有些人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 都在这一刻觉得火光下这位穿着单薄月白寝衣的少女看起来犹比斗场上的两人战意还要旺盛。 熊熊怒火在她剔透的眼眸转着,扫过他们时,都能烫人。 古图巴虽然没见过她,可是一瞬就猜出她的身份,举起的拳头如何也是不敢落下。 他后退一步,转头去询问西丹王的意思。 然而西丹王却没有看向他,而是皱着双眉看向池虞。 池虞见两人停止缠斗,立即弯腰从拦住她的那只手臂下钻过,拎起裙摆就飞速朝两人的方向跑去。 却在离他还有五六步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 霍惊弦用手背擦去眼边的血,一身狼藉站在火光之中,像一匹伤重的孤狼,神色晦暗不明朝她看来。 她这突然一驻足,仿佛像是无形之中在他们之间划过了一道鸿沟。 让霍惊弦眼内闪过一丝隐痛。 她不再全然信任他了? “阿虞,晚点再跟你解释好吗?” 池虞还没反应过来。 霍惊弦转头对着西丹王扬声道:“我与古图巴胜负还未分,与王上的约定还未决。” 古图巴诧异万分,他的身体明明已经不适合再继续和他打下去了。 再打下去他的身体会彻底拖垮他的攻势,根本胜算无几。 却没想到提出继续的人反而是他。 他不怕对手强,可是却本能畏惧不怕死的。 对于西丹人来,畏惧生死,畏惧自然是习以为常的事。 -- 第140页 因为超脱生死的只有神。 池虞回过神,连忙几步并上,小跑到他身边,拽住他的手臂道:“霍惊弦你疯了!你身上的伤势这么重,你再打下去身体也会受不了的!” “我没事。”霍惊弦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抬手想摸一摸她柔软的发顶,但却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污,碰一碰她都会弄脏她。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 “这是我自己应下的,我有分寸。” 她信个鬼他有分寸。 有分寸的人会单枪匹马冲进敌人的领地,会带着一身的伤还和别人近身搏击,会用那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告诉她,他没事? 池虞又气又急。 只怕西丹王会再次下达命令。 池虞干脆一步上前挡在他身前,对着西丹王道:“外祖父,他身上有伤,这样打下去不公平,这是胜之不武,对古图巴也不公平!” 古图巴是西丹的勇士,勇士自然要光明磊落的。 古图巴回头看向西丹王,神色之中也有退缩。 确实,这种情况虽然打败霍惊弦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是他却不想再继续下去。 没有交手前,他并不清楚他身上的伤势这么重,可是交手后却因为他难缠的柔拳弄得火气上头,险些失了分寸。 刚刚那一下若不是池虞制止了他,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我没事,我能继续。”霍惊弦抬起手将将松下的发丝在脑后扎紧,他看向古图巴道:“我的伤并不会影响此刻的我。” 古图巴见识过定北王,也知道他那身强筋健骨多么异于常人,犹如神赐一样的躯干和永不退缩的战意。 如今他的儿子在他的面前,一如他父亲那般,将血脉之中的强悍淋漓尽致地展现。 若他们是狼群,此刻他都不禁想要向这匹年轻的头狼屈膝避让。 西丹王接受到一旁自己女儿投来的目光,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大步走上前来对着古图巴道:“古图巴,这一次你不认输也不行,霍世子伤重能和你过百招而不败……” 古图巴连忙单膝跪地,对西丹王惭愧道:“是古图巴输了。” 霍惊弦眼睛微微亮起一抹光,抬起眸眼看着西丹王。 西丹王眸光掠过池虞的脸,才对左右道:“来人,设宴。” * 霍惊弦被西丹王的人带走,池虞则被带回了簇星台。 她回到簇星台坐了许久,格桑塔娜才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回来。 一进门就高呼不好了。 池虞本就忐忑不安,被她这一嗓子叫得更是一下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什么不好了?” 格桑塔娜拉着她的手,“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还坐在这,你不知道刚刚王上命人把几个贵族姑娘招了进王庭,命她们待会夜宴献舞呢!” “这为何不好了?” “你不喜欢霍世子了?” 格桑塔娜忽然蹦出这一句,把池虞弄得更茫然了。 “和他有什么关系?” 格桑塔娜挤眉弄眼,“还不是大父见撬不动你,改主意变成赐美人给霍世子,希望把你们俩的婚约解开。” “要是你不喜欢了,那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她摊平双手,耸着肩道:“反正我们西丹的美人也是各有千秋的,不定还真有霍世子喜欢的一款。” 池虞双目一下睁圆,伸出小手一把抓住格桑塔娜的袖子,“带我进去。” 她不怕霍惊弦真看上谁,但是怕她外祖父用了什么手段迫使他答应。 “这次真不行。” “不行你跑来告诉我?”池虞不信,“你肯定有办法!” “祖父设得是金狮宴,意思是除了男性贵族,其余的人都不可进入,特别女人,还特别指我和你。”格桑塔娜指了指自己,又指着池虞的鼻尖,点了点。 头号要防住的人自然是她们两个。 池虞虽然烦躁可是脑子还清醒,“那你得那几个献舞的贵族姑娘又为何能进?” 这句话刚落,格桑塔娜的眼睛就一亮。 她收回手,两手一拍,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真诚道:“对哦,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 池虞:……?! 金狮宴在王庭的东殿,千百琉璃灯同时点燃,整座大殿都折射出比流光还要耀目的光彩。 在一边的耳殿,被招进宫来的西丹贵族姑娘都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有人在金兰草原上见过霍世子一面,他比云嶂山还高大,昂藏七尺。 眉目做山河,积石如玉。 更何况他是一个坐镇后方能定军心,冲杀阵前能杀敌,文武双全的勇士。 西丹族里是有不少勇士,可是长得像他这样俊美又强悍的就少了点,听他家还是惯出痴情种的,在三妻四妾普遍的大周也只会有一位王妃。 虽然西丹人民风豪放不羁,可是也有不少向往被独宠挚爱一生的滋味。 所以西丹王的来使向各个贵族家传达了这个讯息后不少姑娘都自告奋勇来献舞。 还有人怪来使通知得突然,不让她们有时间能好好沐浴打扮。 此刻她们正在耳殿里换着统一的舞服,这些红色轻纱一样的衣服穿在身上还能隐约露出皮肤的颜色,若是挨上了,甚至连身上有粒痣都能印出来,可见其轻薄的程度。 -- 第141页 初春的夜晚,春风料峭,但是也阻挡不住这一群有着与同胞竟美,俘获人心的年轻姑娘。 男人的战场已经结束,现在轮到女人争艳。 池虞被带进来时,都不禁眼前一花。 真是各有千秋的美人云集一堂,让她眼花缭乱。 铃铛的轻响,珠玉的相撞。 仿佛是舞步的奏乐,让她们就如翩翩起舞的彩蝶。 格桑塔娜翻出一件看起来最小的舞衣,往池虞身上一笔划,问道:“你会跳舞吗?” 池虞想点头,可是本能却摇头。 她觉得她会跳的舞,绝对不是她们西丹人口中的舞。 因为她看见角落里有个美人伸展腰肢的时候故意把自己扭成了一个前凸后翘的姿态,魅惑诱人。 不,她不会。 格桑塔娜把衣服往她怀里一塞,很仗义拍着胸膛道:“你先去换衣服,我来解决。” 池虞抱着衣服往角落里带着布帘子的地方走去,同时回头看着格桑塔娜和她背道而驰。 她怎么解决? 不会跳得人明明是自己,为何她却往那群正跳得起劲姑娘走去。 池虞还没意识到自己手上的这件衣服多让人羞耻,穿上才发现虽然关键的地方都被遮住了,可是那细长的手脚还是能隐约瞧见的。 这跟穿着抹胸和裈裤有多大区别? “金铃你好了没,时间不多了!”格桑塔娜在外面拍着垂帘催促,“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们就回去好好睡觉好不好?” 外面传来西丹姑娘嘀嘀咕咕的声音。 池虞只能听懂几个‘扫兴’、‘丢人’、‘耽误’的字。 她深吸一口气,哗啦一下掀开帘子走出来。 几个抱着手围在格桑塔娜身侧,本来正在嘀咕着看笑话的西丹少女顿时惊得放下了双手。 格桑塔娜眼睛大亮,就像饿狼看见肥肉一样扑了上来,兴奋道:“金铃,这套衣服衬得你太美了!你整个人都感觉会发光一样!” 池虞哭丧着脸,“这真得是能穿出去的衣服吗?” 池虞本就肤白,绯红的轻罗纱把她白皙的肤色映出,更是显得一种极致的纯净混合着极致的艳丽。 兴奋不已地格桑塔娜完全枉顾她的问题。 盯着她频频点头。 这就是争奇斗艳嘛!精彩! 格桑塔娜把池虞摁到梳妆台前,一边指挥起旁边的几个姑娘道:“把那个动作做给金铃看,你们都给我记好了,待会你们就在周围一道重复这个动作,不得有误!” 格桑塔娜是西丹王宠爱的公主,她们也不敢违背,只能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应了。 池虞见她们在原地捏着手,扬着纱,抖动着腰肢、手腕、脚腕上的铃铛在原地——转圈。 这动作根本没什么难度。 池虞表示——学会了。 时间紧迫,连紧张后悔的余地都没有,池虞刚一装扮好就被从正殿来的使者一道赶去正殿献舞。 进入金碧辉煌的大殿,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霍惊弦的位置,就听见西丹王在上面拍了拍手道:“开始吧。” 鼓声、胡琴声响起。 池虞悟性不错,把临时学得动作学了个七八分像。 不仔细挑她僵硬的动作的话,她在角落里倒是隐藏地极好。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却在余光一瞟之下让她不由窒息起来。 那几个被格桑塔娜胁迫的姑娘又怎甘心真的沦为这场斗艳的陪舞,只见她们转了几圈之后很快就开始摆出各种妖娆的舞姿,随着乐声摆动腰肢手腕。 池虞在这个时候又转了一圈。 然后发现,原来全场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原地转圈。 一圈,疑惑。 一圈,震惊。 一圈,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本想低调地隐藏在其中,却反而因为离谱地原地转圈而变得莫名高调起来。 一时间,场上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这个笨拙转圈的身影上。 奏乐鼓的乐人没有留意到光影的暗处,仍然在继续。 有人在轻笑,有人在嗤笑。 反正笑就对了。 刚刚沉重的气氛都被这一个明显不合群的舞者给驱散了。 殿上坐着的都是西丹有名望、有地位的贵族。 此刻都忘记了刚刚场面上的不快,笑眯眯地在暗暗猜这是谁家的女儿,居然在王上面前出这么大的洋相。 虽然都穿着一样的服饰,带着面纱。 可是自己养大的女儿如何都还是认得出来的。 所以他们左顾右盼,在席位上寻找周围哪个倒霉催的养出个这么笨手笨脚的女儿。 要知道在西丹,跳舞就跟走路一样,似乎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 西丹人能骑马射箭,更能歌善舞。 要谁家女儿连舞都跳不好,那可能连嫁都嫁不出。 一时间,池虞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好像能穿透她的面纱,窥见她通红的小脸。 她莽着性子进来了,也只想着进来看看情况。 就是万一西丹王正要摁头赐美人什么的,她兴许还可以争一争。 只是现在这个气氛,显然不对劲。 铃铛在她的手脚、腰肢之上响动。 逐渐她都能听出那突兀的清音和鼓乐的节奏格格不入。 -- 第142页 她慌了手脚,连步伐不禁都乱了。 “虽然王上觉得我刚才所提,不足以构成两国联合,我虽不能代表大周皇帝,但是我朝圣上还是有心与贵国修好,若有能用得上的时候,我想那时候王上可能更愿意重新考虑。” 霍惊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是在为她解围一般,他一开口,就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回去。 然而又让刚刚才平息的硝烟又升起。 一位高大威猛的西丹男子从席位上站了起来,转着半身面朝着王座大声道:“王上,周人的话不可信,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也是听信了大周三皇子的鬼话,险些把大半的军队都搭进去了,休养了这些年才逐渐缓和过来。” 他把铜铃大眼朝着霍惊弦一瞪,伸出一指头,指着他道:“就是你阿爸,你阿爸带军杀了我们的人。” “战场之上,只言胜败。”霍惊弦不卑不亢,一双眼冷冷睨视着开口的这位将军,提醒道:“贵国大军入我大周西岭,也曾屠过我朝百姓,乾北军所做,不过是保家卫国之事。” “那还不是你们的人争权夺势,利用了我们!”那人激动不已,一拍着桌案,哐得一声,杯盆砸地,酒水四溅,吓得跳舞的女子都一个激灵躲开了一些。 他朝着王座上看似慵懒闭眼的西丹王交手在胸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肃然道:“我们西丹绝不能再被大周人利用,别王上的小公主不能嫁给他,但凡我西丹的女子都该记住二十年的血和泪!” 西丹王缓缓睁开眼,目光落义愤填膺的男人身上,撑着下颚的动作没有变,只是朝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摆了摆。 “安图,别这么激动。这场宴会是霍世子自己赢来的,我答应给他话的机会,他所有的言论都是自由的,至于我听不听那便是另。” “王上……”安图愤愤不平,还想什么,他身边的叔父大力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才不情不愿地哼了声重新坐了回去。 西丹王掀起眼,目光落在下方舞池之中,“怎么,继续为霍世子起舞啊!” 少女们愣了愣,互相对望几眼,才又随着乐声跳了起来,动作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热切了。 不过这可难倒了池虞。 跳么? 她只会转圈。 不跳么? 这不是故意惹人眼吗?! 在她磨磨蹭蹭之际,西丹王随意指向跳舞的女子道:“先前我和世子所的,依然作数。” “即便我不能答应你联合的事,还是可以另赐一名女子给你为妻。” 霍惊弦先前是婉拒过,但是西丹王固执不改。 霍惊弦目光随着他的指头往那群红纱飘飘、铃声阵阵的少女之中梭巡一阵,看向在角落里浑水摸鱼的少女微不可查地一勾唇。 像是一个极淡的微笑。 他转回头,对着西丹王仍是拒绝道:“王上,我已与阿虞结为夫妇,便不能再娶其她人为妻了。” 西丹王棕金色的双眸淡淡扫向他,“年轻人,有些事我可以拒绝,但是你却最好不要拒绝。” “阿虞既然踏在这片土地上,那我和她阿娘就能为她做主。”西丹王语气不善。 四周静默一片,连喝酒的声音都消失了。 氛围一下拉回宴会最初那段剑拔弩张的时候。 霍惊弦低眉敛眼,似乎在他这迫人的气势慢慢屈服,他思考片刻抬起头微微一笑,问:“随我选?” 西丹王见他松口,前倾的身子缓缓后靠,直到靠在他那金线引枕头上他才抬起一手,比出一个请得姿势。 他大方道:“自然是看世子喜欢。” 霍惊弦目光又在对面的席座上一扫,看见那些西丹贵族各个如坐针毡。 紧张地目光来回扫向他和舞池之中自家的女儿。 生怕就入了他的眼。 西丹王舍不得自己的外孙女,却要拿他们的女儿做换,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霍惊弦笑道:“王上的话一言九鼎,那我却之不恭了。” 池虞心不在焉地转着圈,以为霍惊弦会义正严辞地拒绝,听到这里都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竟敢! 这一刻伴乐虽然还在响,大部分少女都停止了跳舞,倒也不显得她支棱着脑袋往前探看有多突兀。 所有蒙着面纱的脑袋都齐齐转向了座位上那个俊美的周人男子身上。 有些人脸带笑容,挺了挺傲然的胸脯往上迎了几步,有些人则暗暗错开半个身藏到了别人的身后。 人的心思本就容易受到影响,刚刚那位西丹将军的话让不少春心荡漾的少女改变了想法。 池虞站得本就是角落里,远远望去,只看见一个披着衣服的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气鼓鼓地原地不动,干脆一声不吭看看他到底挑了怎样的女子。 池虞看着左右的少女,自己先心口酸涩地物色了起来。 左边的这个潘鬓沈腰、颜如舜华。 右边的这个柳眉如烟、星眸微嗔。 正如格桑塔娜所言,这些女子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呀——” 前方忽然起了骚动,池虞移目看去。 霍惊弦已经步下了金玉阶,原本披在身上的衣服被他拿下。 原来在那件黑衣之下,他的上身竟只有缠住伤处的绷带,并没着单衣。 -- 第143页 这些西丹少女虽然并不像大周的千金贵女会因此害羞,甚至还有些偷偷打量他的身材,虽然都被遮了七七八八,可是却依然可以看出是一副常年锻炼的好身材。 大庭广众之下她们目光也不敢太过放肆,甚至还要装作羞怯地退让开来。 毕竟周人许是受不了太过豪放的配偶。 她们让开一条道,霍惊弦就趁机目不斜视穿过她们。 池虞只见那道身影直直朝她走来,没几步就站定在她跟前。 她并没有预料霍惊弦早发现并认出她了,所以一时怔住不敢动。 从小到大,她还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也没有这么丢人过。 她沮丧地不敢抬眼,低着脑袋似乎在等待宣判。 下一瞬,一件衣服就从她身后轻柔地裹住了她,带着轻微的血气和浓重的药香,还有一点余温。 夜深露重,她虽然一直在活动,可是身体还是被殿门外吹进来的夜风冻得有些发僵,这点余温一触碰上她的肩头就好像带着一股电流,刺激着她的皮肤慢慢复苏。 霍惊弦手扯着衣服两边,在她头顶忽然开口。 “手。” 池虞楞楞听他摆布,把手穿进他的袖子里。 纤细的身子挂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衣摆直接垂在了地上,像是裹着一块布一般。 虽然不合身,可是穿上身却暖洋洋,比起那件舞服不知道好上多少。 池虞眼睛不禁弯起,露出了个笑眼。 虽然这穿衣的过程没花去多久时间,但是四周穿着单薄的少女们都忽然觉得殿上凉嗖嗖的。 心里更是哇凉哇凉。 西丹王在王座之上离着较远,只能侧着头左看右看,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明明之前还抵死不从的人忽然性子一变就这么轻车熟路地献起殷勤。 定然有诈。 他向左右的内侍吩咐道:“看看那是谁家的……” 几个内侍从台上走了下来,快速朝着霍惊弦靠近。 霍惊弦没等他们开口就大臂一捞,就把池虞单手抱了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孩子一样轻而易举,丝毫看不出他身上的伤对他有什么影响。 池虞下意识两脚后勾,手搭在他后颈上保持自己的平衡。 霍惊弦牢牢抱着她往高台的方向慢慢走去。 那儿才是属于她的位置。 池虞和两个内侍目光在途中短暂地一触。 两个心急火燎跑下来打探情况的内侍这才认出她是谁,齐齐把眼睛都瞪圆。 嘶—— 也不知道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诧愕然到无法言语。 老半天才咔咔把脖子扭了回去看向身后。 西丹王眯着眼,左看右看,霍惊弦这小子抱着的人。 怎么越看越像他的孙女…… 池虞用余光偷偷一瞄,她那和她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神让西丹王差点从王座上跳了起来。 霍惊弦在火光之下站定,朝着王座上的西丹王微微一笑,“多谢王上,惊弦此生不改。” 不待西丹王发作,霍惊弦昂起头,目光坚毅地直视着他。 “唯她一人为妻。” 西丹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似乎就要在沉默中爆发。 池虞从霍惊弦手臂之中挣扎下来,脚一落地先扯开面纱。 对着王座上的老人行了一礼:“大父,你不要生气了,这是阿虞自己选择的,在这之前阿虞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是我想我夫君也绝不会利用我。” 池虞抬起头,看向霍惊弦,“他就是阿虞心中的勇士。” 西丹王看着两人不顾他的虎视眈眈,堂而皇之在他面前眼神缠绵。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放下狠话,“小阿虞,你若跟他走,他日两国交战,大父也不会手下留情!” 池虞神色微变,回头道:“大父,两国大事,阿虞不敢妄言,只是从来征战都是两败俱伤的事,若能依世子所言,促成联盟,对两国百姓都有好处。” 西丹王大摇其头,“你还是太天真了,没有经历过生死、纷争从何简简单单提出联盟二字,西丹和大周有宿怨、与乾北军更是有旧仇。” 西丹王此话一落,四周顿时传来应和的声音。 池虞心口一紧。 一边是西丹,一边是大周。 仿佛各自牵住了她的两端,正在奋力地往两边拉扯,想把她撕碎一般。 “你好好想一想吧,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找我。” 西丹王老了,曾经再强壮的身体也支撑不了他彻夜不眠。 他惆怅地靠在引枕之上,摆了摆手。 “三日后,我再送你们出城。” * 宴会一散,格桑塔娜就被拎到西丹王面前。 “大父,你还是心疼金铃的嘛,干嘛嘴巴那么坏,就不怕她以后都不回来看你了?” 都留下‘敌人’三天,不就是好心给他养伤的嘛! “哼,就怕他这个破烂身体还没等到乾北军的领地就被北狄人趁机咬碎了,别搭上我可怜的孙女。” 西丹王一拍腿,“不回就不回,还想我派军队护送她这个小没良心的吗?” 格桑塔娜心里暗啧了一声,表面还是一副很认同得模样狂点其头。 西丹王看着脚边的一脸殷切敲腿的的格桑塔娜,冷冷一笑道:“你坏我好事,就想这样了事?” -- 第144页 格桑塔娜脸一僵,糟。 话题还是回到了这里。 “对、对了,金铃怎么不来啊……”好共患难的呢? 旁边的内侍连忙回道:“刚刚王上让霍世子去了御泉疗伤。” 格桑塔娜:? 内侍腆着脸微笑:“王上又让人带小公主去了。” 但听西丹王哼了一声,道:“我仔细一想,定北王的血脉确实还不错,要是能让小阿虞生下霍惊弦的孩子,再把他踹开,也是不错的。” 格桑塔娜:! 姜,还是老得辣。 御泉,是从地下涌出的活泉水,因为带着疗伤的奇效而被西丹王圈在了王庭之中。 池虞听着引路的内侍一路介绍泉水的奇效,也觉得新奇,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口,内侍就不肯再往里走了。 “王上,泡个温泉能给公主洗尘压惊。” 池虞感动不已,决心在走之前要好好陪伴一下这口是心非的大父。 氤氲的白雾萦满浴殿,里面能听见涌泉的水声,咕咚咕咚。 白雾和地上白玉一样的地砖融为一体,分不出边际来,池虞褪去身上霍惊弦的外袍,里面还穿着那套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舞服。 随着她走动,身上的铃声清脆响起。 就在她因为看不清路差点一脚踩进水池之际,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池虞大惊失色,险些滑倒,却看见那手腕上挂着一只眼熟的黑玉镯子。 她没想到霍惊弦先她一步,泡在温泉之中。 她连忙改口道:“别拉我,衣服沾湿了会着凉的。” 霍惊弦往岸边靠来,在雾气中露出一张沾湿了却显得异常昳丽动魄的脸,他意味深长笑道:“你得对。” 第79章 铃铛 池虞欣慰地想抽回自己脚踝。 没能成功, 她疑惑往下一看,却见霍惊弦脸迎着她绽开一抹笑。 湿漉的墨发被他梳在脑后,水润湿后的黑眸更显得深邃, 像是探不到底的深渊。 让人心颤。 随着她的心猛一跳,她的身体被人往下一拉。 紧接着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背带着她在池水中转了一圈。 池虞趴在霍惊弦胸口, 惊魂未定,缓了三息才回过神来。 温热的泉水涌动,把她头脸都一道浇湿,现在眼前还像水帘洞一样挂着珠帘, 一直在往下掉水珠。 池虞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露出怒容。 明明,说好了的! 气愤之下, 她伸出手就想大力锤他, 却在目光触及他身上的那一道道伤口时把那大力一锤化作了轻轻搭在他肩上。 霍惊弦侧眼看着她的那只柔柔落下的小手。 她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 两人话音同时落下, 对望一眼。 “西丹王让我来的。 “我大父让我来的!” 好家伙。 怎么回事? 池虞想不明白, 霍惊弦却一点就通, 有些好笑地看着池虞。 池虞触及他脸上奇异的笑, 不禁心里毛毛的。 他水润的唇似扬非扬,目光幽深更是像春夜望向夜空, 那窥不到尽头有星点闪烁。 这目光有些眼熟, 池虞踩在池底的脚都忍不住往后挪了半步。 霍惊弦却伸出手在她腰间一拦,贴心道:“中央池深,小心溺水。” 池虞一眼也不敢乱看,盯住他的动作哦了一声, “那我上去等你。” 她扶着他的手臂, 往岸边小心翼翼地蹭。 霍惊弦微笑看她屏息戒备又紧张的模样,像一只逃难的小鹌鹑, 缩着脖子悄悄往外挪。 池虞手已经摸到了池壁,然而却停下了。 就这样灰溜溜走,倒显得她有些底气不足。 池虞心想着,虽然她对于霍惊弦只身前来找她是大为感动的,可是也不能忽视了他没有信守承诺一事。 于是她回过头,蹙着眉,伸出一指,指着他道:“我虽然和大父说我愿意跟你回去,可是我还没忘记你一千之约并没有守住!” 手指摇了摇头,表示一千。 霍惊弦往前一步,伸手从她扬起的手心往上滑动,五指分开她纤细的手指,然后两人十指相扣。 一白一黑两个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得一声响。 “我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也许是这里的水雾太过湿绵,让声音传来都仿佛柔了八度。 明明没有东西拂过耳朵,却觉得有些生痒。 池虞现在有点后悔,逞一时之快,刚刚那时候就应该马上从池中出去才是。 现在她手被扣住,要想走,无疑比登天还难。 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委屈道:“不用了。” 见霍惊弦只看着她笑,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她又加了一句,“……行不行?” “可是穿着湿衣服会着凉的。”他关心,目光往下。 像是月辉随意洒落,沾上她隐没在白雾之中隐隐若现的舞服上,只不过现在这一层纱湿漉漉地粘在了她身上。 就好像被蛛丝缠绕着的蝴蝶,动人心魄的凌弱美。 一种诱人蚕食的楚楚可怜。 池虞顺着他的目光,脸色轰得一下变得通红。 霍惊弦扣着她的手突然反折在她腰后,温热的泉水都不及两人交握的手指灼热。 -- 第145页 池虞像是要被煮沸的热水,一直冒着热气。 咕咚咕咚。 她被迫昂起脸,迎向他。 目光也仿佛被锁住,不能移开分毫。 事实上,她也不敢移开。 似乎一旦移开,就有被捕获的危险。 然而这也不能阻止霍惊弦任何,他依然将脸慢慢压下。 池虞先是一惊,紧跟着眼睫乱颤,像极了被突如其下的夜雨打得措手不及得花瓣。 而后她干脆眼睛一闭,静静等雨落下。 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再有动静。 她颤巍巍睁开眼,霍惊弦却一改微笑,那脸上看起来颇为严肃认真。 “没能提前告诉你,一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再也是怕我一时处理不好让你为难。” 池虞脑子早被这湿热的空气弄成了浆糊,却听见霍惊弦开始一本正经跟她解释,她除了发愣都做不出别的表情。 “西丹王和我父亲有旧怨,但是我知道西丹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国家,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尝试用另一种方式稳定大周西边,你要知道,西丹除了邻接通州,还邻接卞州,而卞州的守将并不好相处。” 池虞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 霍惊弦低头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口,又继续道:“听不懂也罢了,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 “无论以后你是愿意支持大周亦或者想要回到西丹,我都听从你的意愿,所以你不必为难。” 池虞哦了一声,大力点头。 “我相信夫君。” 霍惊弦唇角漾起笑纹,声音又变得不同寻常。 “有多相信?” 池虞的机警让人赞叹,他只不过细微的音调神色变化,马上让她那张小脸进入了戒备的状态。 “……不能形容。” 她坚持不上当,并且摇了摇头。 “那证明。” 雨落下,池中都是大大小小的涟漪。 池虞来不及闭眼,唇就被缠上。 霍惊弦喜欢奇袭。 突然袭击,趁其不备。 而池虞就是这次被突袭的对象。 她惨遭捕获,无法自救,只能在战火之中焚烧。 池水是极好的掩体,掩饰了许多许多。 水面上是大大小小的涟漪,水面下是却是波澜巨浪。 铃铛声急急振响,像在演一场狂舞。 随着腰肢、腕间的扭动,颤动,奏响了一支无名的曲调。 屋外下起了大雨。 滂渤大雨敲在叶片上,地砖上,各种音调与铃铛声交织奏响。 池虞仿佛被浸入了无底的深渊,只有攀附着眼前的人才能停止坠落。 可是殊不知带她进入深渊的就是她被当作救命稻草的人。 她像是在水中抱着一颗不断下沉的木头,满心以为能浮出水面,却一沉到底。 逐渐沉沦在她一无所知的领域,无法自拔。 * 月落星沉。 晨曦穿过贝骨支窗照进内殿。 一只垂在床边的小手被阳光照着,仿佛是玉琢成的,透着粉嫩的光泽。 很快就有一只大手把它捞了起来,再手掌间把玩。 两只海东青扑着翅膀踩在窗外的伸杆上,时不时看向室内,时不时啄一啄毛发。 霍惊弦看见后朝外轻轻吹响了口哨。 雪煞扇着翅膀就飞了进来,眼见着就要往池虞拱起的腿上落下,霍惊弦连忙伸出手臂托住了它。 “不可以。” 雪煞粗着嗓子嘎了一声,老老实实收拢着翅膀。 霍惊弦伸手拆开它腿上的信,展开看了一看,将纸团揉成一团。 池虞在床上蹬了一下腿,铃铛声响起。 一下把沉思中的霍惊弦扯回了现实,他抬起手臂把雪煞指出了窗,猛禽展翅刮起的风把薄被都吹翻了起来。 池虞忽然觉得大腿凉飕飕的,不由蜷了蜷,像是幼兽缩成了一团以此取暖。 霍惊弦把她连人带被抱进怀中,刚安静没多久,池虞忽然像是被灼热的怀抱烫醒。 一下睁开眼,脑子里的浆糊慢慢理清。 室内、身后的霍惊弦。 她呆了一呆,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 “醒了?那就起床吧,西丹王今天可能还会召见你。” 霍惊弦笑着故意搂紧了几分,下巴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内侍气喘吁吁的声音。 “小公主?您在这里吗?” 池虞把手往下一撤,不知道该不该作答时旁边的霍惊弦已经替她开口回答了。 “她在,有何事?” 门外的人听见霍惊弦的声音一顿,连忙道:“王上要见小公主,还请早些梳洗见驾。” 池虞真得佩服她大父这好身体,她都没有这么好的精力。 池虞虽然知道现在要起床了,可是还在床上蜷尸,连一根头发丝都懒懒得不想动弹。 霍惊弦撑臂在她身后,见她还是一动不动,淡淡问了一句:“要我帮忙?” 池虞终于动了,蹬了蹬腿。 她咬着唇,弱弱道:“不要。” 昨天好心帮她脱湿衣、好心帮她洗澡…… 她忘不了霍惊弦把她从御泉殿抱出去的时候,门口两个满脸魔怔了一样护卫。 谁能告诉她,这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一直不走? -- 第146页 她简直想连夜逃离西丹城,从此隐姓埋名,不要再出现了。 可是现实就是残酷的,她还是苦着脸起来,换了衣服还被打扮了一番。 西丹的侍女给她的装扮也全都是按西丹最传统的样式来装扮的。 对于池虞来说也是比较新鲜的体验,其实她的样貌配上金串彩珠、红裙飘带,就能衬出她十分的娇艳。 让人移不开眼,侍女夸张的把她比作天上的太阳,赞不绝口。 霍惊弦手里拿起从她身上解下来的铃铛走上前,侍女们很会看眼色,齐齐弯腰行礼退出殿。 池虞却忽然觉得后背残留的感觉被重新唤醒了,从镜子里看着霍惊弦一步步走来,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铃铛怎么办?” 这罪魁祸首的铃铛,池虞看一眼脸都要红到了耳后。 “当然扔掉。” “还是拿回去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霍惊弦故意把铃铛在她耳边轻轻一摇,池虞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霍惊弦趁机握住她的腰肢往上一提,让她坐在了梳妆台上,自己撑在两旁。 池虞缩在他两臂之间,紧张兮兮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我没有时间了。” 霍惊弦弯起唇,黑眸里都是笑意,将唇若有似无地轻轻触碰着她染了唇脂的唇瓣,“就吻一下,怎么就没有时间了?” 第80章 借刀 西丹王留他们三日, 除了给霍惊弦养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今日是西丹的孩子节,池虞起初听了还挺期待的。 但是听过格桑塔娜详细的解释后,瞬间就歇了菜。 孩子节, 又称作祭春节。 以牲为祭,祈丰年雨顺。 这场祭的主角大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让他们当众杀羊以祭天地。 同时也以示自己能勇猛坚毅,长大成人。 然而想到那血腥的场面,池虞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 但是西丹王一心想要她见识一番,她只能跟着队伍前去举办庆典的场地。 只见十几个差不多大的孩童早已经身穿着隆重的节庆服制站在场中央, 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得, 显得激动和兴奋。 池虞见他们小小年纪,却丝毫不惧, 不禁感到钦佩。 她在这个年纪, 连家里杀了只鸡都会被吓哭, 更别提自己动手了。 彩旗绕场一周, 圈出一个范围, 每个孩子都站在一根木桩旁, 木桩隔着一段距离立着一个,让在场的孩子都有自己施展的空间。 不一会牵着羊出来的内侍就帮他们把羊栓好。 让池虞吃惊的是这些还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软绵绵叫的小羊羔, 而是长着巨大弯角的成年公羊。 池虞不禁侧头向格桑塔娜询问, “这?” 格桑塔娜朝她点头道:“就是这么大的,我十二岁时,因为大父特别关照,给我选的还是一头强壮的头羊, 我屁股都给它拱疼了。” “听说现在还有一个印记, 下次给你看!” …… 池虞才不想看她什么屁股上的印记,她只是开始为这些孩子的安危担心。 那些公羊看起来又高又壮, 似乎一打十个小孩都不成问题。 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仿佛已经能感同身受。 忽然池虞听见上方有人在叫她。 她回头看见西丹王遥遥朝她点头招手,池虞和身边的霍惊弦对看了一眼才站了起来。 从台上走下了一位老内侍官,他恭敬地请她跟随。 池虞跟着他身后,走下看台,一路来到场中,然后老内侍伸手给她展示了一头羊。 一头成年、强壮、眼睛凶狠的大角羊。 池虞:? 内侍又从身后接过一个托盘,递到她面前。 池虞定睛一看,上面躺着一把一臂长的黄金小刀。 池虞愣了一下,再次昂起头看向上方高台,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格桑塔娜在上面兴奋地摇臂助威:“金铃好样的!——” 好像以为这一切都是她勇敢地自求来的。 池虞欲哭无泪。 站在一群萝卜头中,她待会要是被大角羊拱得屁股开花又该是怎么丢人了。 昨夜就该连夜逃出西丹才是! 是亲情的纽带还是良心的残留让她多呆这一天的?! 池虞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天,却让她再次遭遇难题。 别说她这会腰疼腿软的,就是她活蹦乱跳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干得过一只成年大角羊。 “公主姐姐一定行!” 旁边一个西丹小姑娘笑眯眯给她握拳打气。 池虞见小姑娘比自己还有矮上半个头,不由再次暗暗叹气。 西丹王旁边坐着他的两个子女。 看见这一幕纷纷皱起了眉。 乌兰图娅开口:“阿爸,你太乱来了,阿虞在燕都长大,从没有经历过这些,你突然让她这么做,只会让她不适。” 卓力格图也摇头,“我看她连站都站不住,只怕会被伤得不轻,阿妹可不得心疼坏了。” 西丹王端起酒杯,目光不离开场中。 “既然她已经离开了燕都,在北境自然要以北境的生存方式,怎么还能做一个手不沾血的大姑娘?”他啜饮一口,咂巴了一下嘴,“况且你们急什么,那边才有一个更着急的。” -- 第147页 几人纷纷把目光往右下方看去,霍惊弦已经离开原来的位置,不知道去了何处。 外圈的大鼓被敲响,像是战场上擂动的战鼓。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把池虞的小心脏都险些吓得跳出来。 内侍连忙把刀塞进她手里,“公主,你可千万不要让王上失望啊!” 池虞手一哆嗦,差点拿不住刀。 对面的羊早已被这战鼓声鼓动,对着她不住地喷气,蹄子刨地。 时不时还做出用大角拱撞的动作。 这是一个威慑、恐吓的攻击动作。 池虞余光一瞟,旁边那个小姑娘猫着腰,提着刀,像是猛兽一般身手敏锐,她已经和大角羊交战一回合了。 双方似乎各有损伤,然而那小姑娘丝毫不惧,握刀的手无比稳固。 反观她似乎连刀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握稳,更不知道如何使用。 于是她扬起头,眉目哀愁地望向高台。 活像她才是这场上待宰的羔羊,弱小又可怜。 “金铃!——砍它呀!——”格桑塔娜双手呈喇叭状,只恨自己不能飞身下去对她耳提面命。 她这一喊,顿时还在围观其他孩子的西丹贵族们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望向场中鹤立鸡群的一个大姑娘,一手拽着刀,一手——? 池虞刚刚从场地旁边的地上抓起了一把绿油油的草。 初春的草长得很快,几场春雨就让它们茁壮成长,鲜嫩欲滴,这色泽一看就知道一定很鲜美。 大角羊的蹄子又刨了几下,然后不动了。 它那奇特的横条状瞳孔转了过来,瞬也不瞬地盯着少女手中那把草,宽大的三角耳朵抖了抖。 “想吃,就安静?好吗?”池虞非常注意地对西丹的羊用上了西丹语,她摇了摇手中的草。 大角羊像是受到了冲锋的号令,急不可耐地往前猛冲。 在吃的面前,谁能安静? 池虞被吓了一大跳,好在这绳子它是有限度的,而她恰好在范围之外,大角羊用力伸长脖子也够不着,只能不停刨着蹄子往前挣扎。 它的力量可真大,绳子绷得很紧,都快发出了弦颤的声音。 这样的力气,撞飞她、踩死她都不在话下吧? 池虞哆哆嗦嗦伸出右手,把草递了出去。 围观的西丹贵族们:…… 在这边一羊一人和谐共处的时候,在她们周围那叫一个血腥惨烈。 他们一会看看那边的血飞满地,一边看西丹的小公主现场喂羊,喂着喂着她还上手摸了摸羊的脑袋。 有东西吃得时候,羊也算是温顺,并不抗拒这个少女摸它的头和大角。 它咀嚼得腮帮子都鼓了出来,蠕动的大嘴露出整齐的白板牙,吃得别提多香。 池虞抬头看向高台的方向,除了能看见格桑塔娜无力地趴在栏杆上,西丹王和她娘都安静的坐在原位,并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她看见旁边的那个小姑娘鲜血淋漓站着对她比了一个手势,而跟她搏斗的那头大角羊则躺在了血泊中,似乎早已经一命呜呼。 欢呼声响起,那个小姑娘很快就被她的家人好友簇拥下去,周围人纷纷把水和花瓣还有些谷子撒在了她的身上,仿佛是一种庆祝的仪式。 那个小姑娘昂首挺胸,小小年纪意气风发,都快有挥斥方遒的气势。 真的好让人钦羡。 池虞又摸了摸大角羊,幽幽叹了口气。 她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喂羊,太下不了台。 大角羊斜睨着她,丝毫不清楚这个好心给它草吃的小姑娘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池虞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抖掉刀鞘,露出包裹在黄金刀鞘之中雪亮的刀刃。 西丹王给她准备的,自然是一把好刀。 格桑塔娜见状眼睛一亮,又恢复了精神,顿时大喊:“金铃!砍它!——” 池虞把刀架在羊脖子上,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之中她抬起晶亮地眼睛期待地问旁边的内侍官。 “现在……能算它输了吗?” 算它输了吗? 输了吗? 吗?!!! 内侍官怀疑自己是不是年老发懵,才能半响反应不过来。 他打小服侍西丹王起,在王城里也见过无数次孩子节。 却没有见过这么心慈手软的。 他张着嘴,看着羊和羊脖子上的刀,一时哑口无言。 很快池虞这句话就传到了高台上那群摸不着头脑的贵族耳中。 羊还在旁若无人的啃草,那少女或许是拿刀久了手累,干脆把刀搁在了羊的后脖颈上,只有手指捏着刀柄的一端。 过了半响,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西丹王脸色赤红一片。 乌兰图娅扶住了额头,干脆转向一边,“您要是早些跟我说一声,不要擅自决定,也不至于会如此。” 燕都里能教出怎样姑娘,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乌兰图娅心里很清楚。 这就好比要她们西丹长大的女孩子去绣花作诗一样,这不是就是为难人吗? 西丹王大手一挥,命令道:“不行,一定要让她杀了这头羊!” 几个内侍连忙跑下去传话。 跟着内侍一起到的还有霍惊弦,池虞犹如见了救星一般巴巴看着霍惊弦。 -- 第148页 “小公主,王上的意思是这羊必须得杀,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啊,而且您瞧这旁边的都快结束了,不如您就这么一刀下去,早点解决。” 池虞看了一圈场地上其他羊,果真大半都躺在了地上,那场面真是血流成河、好不凄惨。 反观她眼前这只,被她伺候着吃草快乐似神仙。 “……我使不上力。” 三个内侍着急地看着她,好像今天她不杀这头羊,就是天大的过错。 霍惊弦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走上前,站在了池虞身后,伸出双臂似乎是环抱着她。 “别害怕。” 然后下一瞬他的手捂上她的双眼,另一只手则握紧她拿刀的右手。 “这种事,我来就好。” 刀扬起落下,干脆利落。 第81章 嫁祸 羊死了, 池虞蔫了。 虽然不是她下的手,可是羊也是死在她手中。 霍惊弦下手太快,不让人有时间反应, 或许连羊都没有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 内侍们看了一下羊, 交头接耳半响。 这样究竟算不算? 还是老内侍官经验老道,第一个站了出来,马上吆喝了一声: “公主斩杀一头公羊!” 羊反正是死的,至于是公主杀的, 还是公主的男人代劳, 他们何必追究。 洒水、撒花的人齐齐愣了一下,才热热闹闹围过来, 对着两人一阵撒水撒花。 还对着池虞说了一通祝福的话。 不过池虞能听懂的不多, 但是依稀理解来不是让她以后能上山猎虎豹, 就是下山战豺狼等等。 池虞心里大摇其头, 虎豹豺狼都不吃草, 那是要她以身作饵是吗? 看台上的人见到这反转的局面, 不禁对狡猾的周人印象又深了一些。 看看旁边他们那些西丹的孩子勇敢地和大角羊战斗,用力量和技巧、勇气和信念战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 再看看这周人养大的小公主, 先利诱后借刀, 大角羊死得毫无骨气。 心机深沉,不得不防啊! 乌兰图娅手托着香腮,明媚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 她的声音不大,却也能压过那些愤愤不平的贵族们。 “至少脑子聪明, 不愧是我的女儿。” 西丹王涨红的脸色慢慢恢复, 觉得乌兰图娅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最满意的,他还是蹙起眉头, “你们都这么宠惯她,迟早还是要吃苦头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在北境怎么能斗得过豺狼。 重头戏过后,被斩杀的羊很快就被手艺精湛的厨子抬下去烹制了,中午的大餐就要用这些羊肉来庆祝。 格桑塔娜捋起袖子,甩着辫子就跟着冲了过去,回头还对池虞挥挥手,“金铃你等着,我一定把你杀的羊给你做得喷香诱人!” 霍惊弦把池虞带到一旁,有侍女端着水盆上前伺候她洗去手上沾染的血迹。 西丹王看着那一对人形影不离地站在自己眼皮底下,就觉得心中惆怅不已。 他视定北王为一生的宿敌,却没想到自己的后人却和他的儿子感情甚深,想到百年之后下到地下,还要被定北王勾着肩背叫一声亲家,他就有点憋屈。 等西丹人载歌载舞、众人酒足饭饱,太阳已经挂在了西边。 霍惊弦带着池虞提出了辞别。 出来太久,乾北军还有很多事等他处理。 池虞和乌兰图娅说了一阵话,奇怪的是两人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情谊。 乌兰图娅随意地道:“想见就自己过来,路线你都记得吧?” 池虞点头,伸出双臂抱了抱她。 通州不算广阔,她总能找着机会过来的。 格桑塔娜执意要送他们一起出去,顶着她阿爸黑锅脸色还是争取到了西丹王的首肯。 三人骑着马往西丹边境方向而去。 池虞正好看见雷霆在头顶飞,就问起了霍惊弦那日的情形。 原来雷霆只是被流箭擦过翅膀,受了惊吓掉了下来,后来是雪煞及时抓住才没有受什么伤。 “看来北狄人近来活动频繁,金铃你可要小心了。”这些话格桑塔娜毕竟被她阿爸教训多了,此刻自然而然拎出来告诫池虞。 “据说他们现在内部也很乱,三个合罕正在互相吞并,厮杀地厉害。” “他们还有三个合罕?”池虞头一次听说。 “何止呢!还有各种大小部落族长,可比我们西丹乱多了。”格桑塔娜此刻不由自豪起来。 毕竟北狄就是疯狗,整日里不是狗咬狗,就是到处咬。 池虞心里对北狄怵得慌,连连点头。 在边境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匹马正在那低头啃草,一个圆硕的马屁股对着他们,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好啊!我就知道是他!”格桑塔娜顿时大叫。 为自己没有白跑这一趟而感到满意,她就猜到是什么人泄露了她们西丹位置,这才专门跟出来看看的。 池虞和霍惊弦还没有任何反应,只见格桑塔娜一夹马腹,冲在他们前面,挥起马鞭子就往树干上一甩。 啪得一声响,枝叶纷纷飘落。 一个人从其中翻滚了几周,闷响一声摔在了地上,疼得惨叫一声。 “你这个野蛮女人!” -- 第149页 “五殿下?”听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池虞都忍不住跟上前看情况。 从树上掉下来的人居然是李孝怀。 听他和格桑塔娜刚刚短暂的对话,两人显然也认识。 “你们认识?” 格桑塔娜甩着鞭子,拉着缰绳驱使着马围绕着李孝怀转圈,“何止认识,这条路线还是我先告诉他的,霍世子才知道的吧。” 霍惊弦点了点头。 李孝怀见霍惊弦出卖自己如此得快,心里暗暗诽谤,但是面对格桑塔娜,他面上还是一副不知错的样子。 他昂起脖子,“那又怎样!你们的人把虞虞抓走,我们总要救人吧!” “抓什么抓,她是我们的人,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下一回我阿爸看见你肯定一刀把你双腿砍断当柱子!” 格桑塔娜用鞭子装作刀,恶狠狠一挥。 李孝怀马上得意叉腰,“嘿,你阿爸为什么会看见我,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池虞和格桑塔娜同时开口。 只不过一个是惊,一个是怒。 李孝怀也没管格桑塔娜,转头对池虞一点头,“对,父皇已经来信催了,我等与北狄和谈完毕就动身回燕都。” “你们还要和北狄和谈?”格桑塔娜皱着眉头,目光落在李孝怀身上,仿佛还想把他扎出一个洞来。 “虽然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是我来都来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回去吧?” “那你们是打算和谁谈?” 这一回是霍惊弦回答,“那齐卓尔。” * 与那齐卓尔的会谈安排在了三日后,时间不多不少,但是因为两国常年交战,互相交恶。 双方难免要做上一些安排,谁也不敢轻视。 回到乾北营,霍惊弦先把之前送给池虞的刀从角落里找了出来。 池虞一看这东西,眉眼就耸了下来,她着实不喜欢这个,又重又危险。 只怕不小心还会把自己的手指削了。 “我觉得你大父说得对,带着它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池虞从他手中把刀鞘抽了下来,“我可不可以只要这个啊?” 刀鞘还是霍惊弦‘重金’打造的宝石刀鞘,说实话并不算精美,但胜在上面的宝石闪亮华贵。 霍惊弦看着她这买椟还珠行为微微一笑。 “这把刀比这花哨的外鞘有用的多了。”霍惊弦把刀给她放回刀鞘之中,池虞顿时觉得手心一沉。 “所以不行。”他又伸出大掌揉了一把池虞的头发,惹来她惊呼。 池虞捂着头顶躲开,长发在她身后甩开,化作一道弧影。 “你头发是不是太长了。”霍惊弦趁机捞住她的发尾,握在手心中。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了,第一次还是在温泉里,他觉得她头发长得碍事,大有想帮她剪短的冲动。 她好说歹说护下了,今天听他旧话重提,不禁连忙后撤。 “不能动我的头发。” 池虞爱惜她的头发,精心呵护这些年,怎么能说舍去就舍去,就好像她虽然身在通州,可是一直还记得自己贵女的身份。 “我觉得有些不太方便。”霍惊弦握着她的发尾,卷在手指间,微微朝自己拉近。 “你不那样就不会不方便啊!”池虞忍不住扭头道,这能怪她的头发吗? 明明得怪他吧? 霍惊弦笑了起来,知道两人都是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这时门外传来冯铮的声音。 霍惊弦走了几日,留下了一堆摊子等他收拾,冯铮肯定是头疼不已,这才顾不得许多亲自来催。 池虞怕他再动她头发的心思连忙把他送了出去。 他一出门,池虞自然也活络起来。 先是去和大月诉一诉这几日的苦,以及见到她娘的欢喜,再然后就是抱起柿子寻了一处空地玩耍。 她正坐在草坪上,托着腮看柿子扑蝴蝶,远处缓缓走来一行人。 池虞问身边的挞雷道:“那边的怎么这么多人。” “还不是公主又来了,三日后要和北狄会谈,公主和五皇子就先来了乾北营,到时候和将军一块出发。” 池虞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她坐在高处,恰好能看见柳秀灵忽然鬼鬼祟祟撇开众人,一路小跑。 池虞歪着头盯了半天,看见她忽然闪到了一个帐篷外,又东张西望半天而后才钻了进去。 池虞对挞雷指了指,问:“那边都住了什么人?” 挞雷就站在一旁,自然全程目睹柳秀灵的鬼祟,此刻就回答道;“都是公主带来的人,不过铮哥事先都查过,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池虞应了一声,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不放心道:“我们过去瞧瞧。” 挞雷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还是点头同意。 两人刚刚摸到帐子外,就听见柳秀灵略显着急的声音。 “你们要对霍世子动手?” 里面一个故意压低的男声回应她:“只不过是添把火而已,何必紧张。”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赫连合罕嫁祸于霍世子!让炎狄和赤狄互相为敌不是更好吗?” 柳秀灵怒气冲冲,然而对方的嗓音却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些温柔。 “傻孩子,我要的是熊熊烈火,不浇油煽火如何能行……” -- 第150页 话语未完,池虞和挞雷心中震惊但都还能按耐住,正打算继续旁听着。 可是,就在此时他们后背传来一个招呼声。 “世子妃,您在这儿啊!” 挞雷心道不好,连忙掀帘冲进去。 可是里面却只剩下满脸惊疑的柳秀灵。 第82章 遇险 天上一只灰白色的海东青掠过, 将浮云划开两边,留下一道飞行的痕迹。 池虞搭手在眉骨之上,认出那是雪煞的身影。 霍惊弦出行, 雪煞往往随行。 这个时候,他出营地了? 那名副将与挞雷一道在四周梭巡一阵, 都无果,只能命人先把柳秀灵看起来,回头才向池虞来禀告。 原来那齐卓尔临时改了时间,五殿下和霍惊弦先行了一步, 命人晚些再把公主送过。 然而池虞与挞雷一听, 都觉得这时间未免接得太紧了。 将他们刚刚听来的信息一联想,都觉得情况不妙。 “冯副将也了吗?”池虞急忙问。 那名副将点了点头, “冯副将自然是跟着了。” 池虞又问清了他们的方向, 当机立断带着挞雷出了营地。 若是没有问题, 他们远远看一下就折返回来, 若是有问题, 也好及时示警。 抱着这样的心, 挞雷又带上了五名士兵一道,也算是一个保障。 七人一队向着他们会谈的方向而。 沿途的草已长过了马蹄, 草秆折断的清脆声夹杂着轰轰向前奔跑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都嗡鸣一阵。 池虞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漫山遍野的花开了, 粉的红的黄的,色彩斑斓迷人眼。 但是池虞此刻却没有心情欣赏,她只盼望着能早点看见霍惊弦的队伍。 只要再从眼前的那片林子穿过,就能到达金兰草原的西北角, 一个叫拨云野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们进入林子之前, 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两人纵马而过。 多翟,那齐卓尔的心腹。 池虞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是见他匆匆经过,一头钻进了据说无人愿意涉足的枯骨林,往深处而,难免觉得奇怪。 她和其他人停在了他们进入林子的地方,一名士兵在周围搜寻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了线索。 一枚碧玉扣被托起,池虞和挞雷低头一看。 池虞觉得这东西样式有些眼熟,而挞雷已经直接开口道:“这是炎狄的图腾。” 池虞经他提醒,才想起她为何觉得眼熟,她惊讶道:“这难道是炎狄合罕头发上带的扣珠?” 她曾在那齐卓尔发尾见过,只是图腾不同。 “赤炎不合许久了,多翟不会是来这里追人的吧?”挞雷搔了搔脑袋。 池虞握紧缰绳,目光移向林子深处,“你忘了,那个人跟柳秀灵说了什么?那齐卓尔想用赫连合罕的死挑唆他们对乾北军的敌意。” 挞雷一惊,“是说他们把地方选在这里是为了栽赃给我们将军?” 挞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顿时毛骨悚然。 “好歹毒的心思,我知道了!肯定是赫连老头不想和那齐卓尔联合,所以他就想先挑拨炎狄和我们的关系,好让我们先争斗一番是不是?!” 到时候无论是削减了霍惊弦的兵力,还是削弱了炎狄的实力,最后结果都是让他占尽上风。 池虞点头,这样说行得通。 她扬起马鞭,指着一个士兵道:“你继续上前,告诉世子情况,其他人与我一起进看看情况。” 挞雷拧起眉毛正要阻止,却见林子里忽然惊飞起一群黑鸟,乌泱泱地朝天空飞。 林子内显然发生了大动静,才会惊动栖鸟。 时间紧迫,已经不容人思考。 池虞扯过缰绳,先于他钻进了林子。 不能让多翟得逞,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挞雷连忙调转马头随着池虞进入了密林。 林子幽静,古树遮天。 高大的茂叶树分列在铺满厚厚腐叶的小道旁,像两列插手挺立的巨人,冷漠地凝视着闯入者。 刚进入时,还不知道害怕,等到行了半柱香的时候,众人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因为四周实在太静了,除却他们哒哒的马蹄声,周围仿佛连一只会叫的虫子都没有。 枯骨林。 古时埋骨之地,少有人烟。 此刻还正是正午,都如此森然可怖,也不知道到了夜晚会怎么让人惧怕。 “啊!——” 终于前方传来了别的声音,是一声惨叫。 几人同时心中一颤,明白他们这是接近了。 挞雷抽出刀道:“无事,他们左右不过几人,你们保护好世子妃!” 池虞让绯云放慢脚步,落在他们身后,以免他们待会动手的时候自己掺在中央,让他们投鼠忌器,施展不开。 很快他们就接近了惨叫的中心,虽然心中早有预计,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副场景。 池虞捂住自己嘴,才免于一声惊叫溢出喉咙。 一个满脸鲜血倒吊在树上的人,他的脖子上被人用刀拉开了一道大口。 血像是山间的涌泉一样从伤处汩汩冒出。 他挣扎用双手紧紧捂住伤口,却徒劳无功,血从指缝里渗出,淌到地面上,很快就渗入了枯叶腐土中,像是被潜伏在地下的可怕生物贪婪地吸。 -- 第151页 他还没有彻底死,身子颤动,苦苦挣扎,只能从喉管中发出咕隆咕咚不明的声音。 挞雷咽了一下口水,对着身后的池虞轻声道:“是赫连合罕。” 在这样的氛围中,池虞完全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重一点就会打破现在的僵局。 然而他们的人在北狄人眼中,一览无遗。 多翟转着指刀,在指尖上舞了几圈,“巧啊,世子妃又见面了。” 挞雷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一滴冷汗从他的眉骨处流下。 多翟未免太过淡定,让人觉得他仿若对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甚至,一点也不惊讶他们的出现。 “你杀害赫连合罕,炎狄不会放过你。” 多翟弯着唇角,邪气一笑,“有谁看见了?” 池虞顿时明白过来。 他这是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不过仅仅凭他和他身后的两人,并不可能威慑到挞雷。 除非他身后——还有人! 果然,多翟拿起手中的一只短哨,抵在唇下吹响。 短哨看着小巧,声音却尖锐悠长,瞬时穿透了厚重黑林,传出很远的地方。 挞雷几人勒马慢慢后退。 他身后暗不透光的密林里传来了纷乱的声响,涌出了好几十人。 他们骑着马,额头带着一条红色的绳结,深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隐藏在黑暗里的兽。 那些人钻出来,猛一眼就看见树上被吊起的人,顿时都震惊愤怒地对着多翟比手画脚、嘀嘀咕咕。 有几个人甚至已经抽出弯刀,面对多翟杀气腾腾。 看样子,他们并不会误会赫连合罕是霍惊弦所杀了! 池虞心中一喜,只盼望着他们最好能动起手来。 然而他们激动地争吵了一番,一个看起来最为年长的人却伸手一拦。 激烈的喊叫声慢慢平息。 多翟甚至一脸放松,全不见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他们在说什么?” 池虞只能听懂一点点,因为他们所说的北狄话并不像她学得那种,只是有些近似的音。 挞雷全身肌肉绷紧,紧张地握着长刀。 “他们说,炎狄合罕死了……多翟他有——继位权!” 北狄的混乱,造就了许多无名的私生子,而这其中复杂的关系更是让一般人无法摸清。 谁也没想到,一直在那齐卓尔手下忠心耿耿的多翟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又或者他只是忍辱负重,是为了利用那齐卓尔达成自己的野心。 池虞惊骇愕然,浑身的血刹那冷。 但见那边的多翟潇洒转身,微笑看向她,手抬起朝着他身后的炎狄众人勾了一下手。 挞雷调转马头,挥起刀背敲在绯云前胸,“跑!——” 绯云顿时转身往身后飞奔。 挞雷紧跟在她身后,其余的四名士兵则留在了原地。 池虞跑出一段才发现,着急地问挞雷。 “他们为何不跟上来!” “敌人太多了。” 狂风带着湿冷的潮气,腐朽的气息让人作呕。 池虞脸上都浸满了冷汗。 “是你命令他们留下的吗?!” 她没有错过挞雷的动作,他用刀敲绯云的时候,同时另一只手转了一圈。 虽然她没懂,但是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一个意思: 原地,防守。 挞雷一向憨厚的嗓音此刻也显得冷酷无情。 “保护主帅,是所有士兵应尽的职责。”挞雷肃然道:“哪怕只剩下我一人,我也会保护好世子妃,绝不违背命令!——” 汗水流进眼睛里,刺激着她的双眼,池虞快速地眨着眼,却驱不走其中的酸涩。 他们在密林之中狂奔,四周逐渐昏暗。 终于在春雷炸响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 士兵在霍惊弦耳边交代,李孝怀见他的面色逐渐变沉,不禁有些担忧地压下了眼,看着对面的男人。 那齐卓尔坐在地上,大喇喇敞着腿,正用手背擦过嘴角的血迹。 邪气的绿色眸子不离他们的方向。 和谈? 还没开打前,哪里来得和谈。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只有胜败才能摁弯同样骄傲的两匹狼。 这一次和谈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探,双方都早有准备,只不过那齐卓尔如今是棋差一着,才落入困局之中。 然而他眯着幽绿的眼,眺望向天边的滚滚浓云。 亲卫尽数被拿下,那齐卓尔却不显得慌张。 看见霍惊弦脸上的表情后反而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 “世子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脸色变得如此恐怖?”他故作不知,语气戏谑。 霍惊弦挥退士兵,大步走前来,顺手抽过一旁士兵身上的战刀抵在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收起笑容,后仰着头。 锋利的刀刃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 “那齐合罕一环扣一环,计谋了得。” 那齐卓尔挑起浓眉,“好说,名师出高徒,都是和你们周人学的。”话音一顿,又笑道:“什么大义灭亲、恩将仇报。” 一声暴雷在天空炸响。 浓云被狂风席卷,遮天蔽日。 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得人睁不开眼。 -- 第152页 池虞和挞雷弃马步行一段时间后,躲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后面暂逼雨芒。 两匹马极通人性,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替他们引开了穷追不舍的北狄追兵。 大雨倾盆而下。 土的腥甜从地下翻起,好像多年前尸骨的阴气都蔓延而出。 池虞衣服头发尽数在这场大雨中瞬间浇湿。 她瑟瑟发抖,把身子贴着山石边上,不敢动弹。 手里死死抱住的是霍惊弦给她的刀,冰凉的宝石贴在她微颤的手指上,谁也温暖不了谁。 只能一起变得更冷。 还没入夜,林子里就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得昏黑,倾洒下来的密雨让睫毛都无力承托,只能往下斜垂。 视野之中只有一片泥泞。 挞雷的声音都因为紧绷而变得僵硬,因为他知道引开的只是一部分北狄人。 而多翟则不知潜伏在了何处,等着他们。 枯骨林挞雷很少深入,对于这里的环境他都并不了解。 这也就是往常他并不喜欢靠近这个林子的缘故。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能露出一点胆颤。 “末将定然能送世子妃安然出。” 他低声念了一句。 池虞咬着下唇,破碎的哭音从她嗓子眼里挤出,“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 “是我太天真,太愚笨了。” 她以为她能帮得上忙,却不知道搞砸了一切。 自作聪明的下场就是作茧自缚。 挞雷嘴笨,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看见池虞眼中逐渐蔓上来水汽慌了手脚,他结结巴巴道:“我们总是要死的,不是在这里也会在别的地方。” 池虞摇头,“不一样,是我的错。” 挞雷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冰凉的水让他浑身打了个抖,然而他还是无所谓坐着,并且伸手抹干脸上的水。 “每一次上战场,我们都是抱着最后一场的心上的,可以说我们活下来的每一次都是踩在同胞的尸骨之上。” “没有人会因此感到愧疚,有得只有更努力地杀敌,更努力地活下。” 池虞咬紧牙关,战栗从心里升起,让她不住轻颤。 “就是我们将军,就是在他能独当一面之前也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但是老将军也没有给他时间后悔和难过。” “只有不断往前,才能对得起身后的兄弟同胞。”挞雷仰头看向雨连成一片,“所以世子妃您不用感到难过愧疚,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活着出。” 活着出。 池虞心里微微触动,手中的刀仿佛又有了温度。 那是霍惊弦掌心的温度,隔着时间与空间,逐渐传到了她的手心。 然而这种触动,并不能完全温暖她僵硬的身体。 因为他们连路都分不清楚,只怕越走下,就会迷失得越深。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歇,也有可能一直下到入夜。 挞雷或许还能撑,池虞这个身子决计扛不住这漫长的一夜。 要出,谈何容易? 一道闪电在空中乍亮,阳光无法穿透的密林却被这道闪光轻易穿透。 积水的地面上反出一片境光。 ——和一道道白芒。 其形如月弯钩,其光寒如电。 是北狄人的追兵,踏雨而来。 挞雷一把拽起池虞,他从怀里飞快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挞、挞雷?” “这是末将最重要的东西,就托付给世子妃了。” 他话音刚落就把池虞往后一推,旋即义无反顾转过身。 “走!——” 池虞捏着手中的两件东西,脚步往后踉跄两步才稳住了身体。 她的目光落在挞雷如山一样的背影上,心里绝望,整个人仿佛就快溺亡在这场无尽的天河水中。 北狄人与他对峙片刻。 纷飞的雨落在双方的刀刃上,飞溅出无数的水花。 “活着!” 迟来的闷雷在天边轰然巨响。 轰—— 它不是闪电,无法迅猛而来,但它是沉雷,虽迟却也不容忽视。 挞雷大吼一声,横起刀迎着刀阵冲了上。 脚步一步步重重踏下,毫不畏惧地迎着不知道的未来奔。 池虞脚步不由自主跟上前半步,忽然醒悟,又往后一退。 一步接着一步后退。 三步之后,她把牛皮纸塞进自己怀中转身投向身后幽暗的密林。 湿漉漉的衣服拖累着她的脚步,斜飞的雨丝刺痛着她的皮肤。 但是她无法停下往前的步伐,她只有跑下,才可能活下。 密林里的树长年累月无人干涉,自由伸展的枝桠像是重重叠叠的密网交织在她的面前。 她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只能硬生生挤进,从缝隙里钻进,从险要的利石上爬过。 多难行走的路都不能阻止她逃离。 头上的珠钗不知何时已经颠落,掉在泥泞的山林小道上,压根没有人能听到它落下的声响,昂贵的珠玉被遗弃在身后,满头的青丝散落,湿腻地像是一条危险的蛇盘踞在她的后颈。 让她遍体生寒、寒毛卓竖。 忽然她头皮被扯住,像是有人大力抓住了她的头发,她惊慌失措地挣扎半响才发现是交叉的树枝勾住了她的长发。 -- 第153页 将她宛若牵丝的人偶挂在了树下。 ——我觉得有些不方便…… 池虞突然想起霍惊弦的话,此刻她不禁也要赞同。 这头长发是她从小留到大,细心养护,视若珍宝。 就好比北狄人的蓄发,是勋章 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所以,没有哪一位燕都贵女会轻易割舍自己的头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面前,皆变得不再重要。 池虞拔出短刀,迟疑片刻。 最终她还是咬紧牙关,用力稳住颤抖的手,然后偏过头,将刀刃自下往上利落一划。 刺拉—— 她重获自由。 也顾不上回头,她把散回肩头的头发拨到耳后,拔腿继续往前跑。 在她的身后,宝石刀鞘静静躺在污泥之中,上面飘落了几缕乌黑的发丝。 唯有短刀被她紧紧握住。 春雨催长万物,春雷撼动人心。 她在这一瞬,变了。 * 霍惊弦带着人压着那齐卓尔来到枯骨林外。 “世子,里面地势复杂,岔路极多我们的人都不熟悉,恐怕很难在里面找到人。”冯铮把目光转到那齐卓尔身上。 “倒不如让那齐合罕给我们带路。” 那齐卓尔微微一笑,“这次恐怕在下就无法帮助诸位了,枯骨林这种恶心的地方,我也没进过几次。” “多翟在里面?”霍惊弦忽然开口。 那齐卓尔一耸肩,不否认也就是承认。 霍惊弦骑在马上,绕着林口转了几圈。 大雨将他也淋湿了,然而却仿佛是洗了遮掩他锋芒的罩,让他整个人在雨中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带着锋利嗜血的杀气。 雪煞在天空盘桓,长声嘶呖。 然而它犀利的目光也无法穿透密林的枝桠,只能在空中搏击着风雨。 * 池虞听见一声鹰呖,仓皇抬起了头,往上方找寻。 然而密密匝匝的树冠遮天蔽日,看不见它的身影。 让她搞不清是自己的幻听还是真实听见的。 雨似乎是小了,池虞伸出手从石洞里接住掉下来的雨点。 雨珠砸在她手心里,沉甸甸的。 池虞将身子窝进了石穴中,短刀也不敢放下就握在右手心。 她实在跑不下了,冰冷的身体昭示着她若再不能取暖,她将面临着冻僵的后果。 蒙头乱闯,她并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稍微歇息一会,恢复体力再跑吧。 她说服自己停下,躲进了山洞之中,刚刚合上双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响。 雨声并不是单一的,它落在叶面上,敲在石头上,落在水洼里,都是不一样的声音。 但是这个声音不同于任何一种,而是沉闷闷的,像是一个人的脚步。 难道是霍惊弦? 池虞联想起那声鹰呖,心中刚升起一股难言的期盼和欢喜。 她抬起头,猫儿眼一样的瞳孔骤然一缩。 多翟,笑吟吟地一手撑着了岩壁上,俯身盯着她。 静静在欣赏她那精彩多变的神色。 惊愕、慌张、恐惧。 像是打翻了无数的染料,杂糅出一张无比可怜小脸。 若是别人见了,或许会马上心生怜悯。 但是多翟却牵起唇角,笑地极度畅快,“好能跑啊,世子妃。” 池虞心跳如擂鼓,仿佛一张口心就能从嗓子眼跳出来。 她努力压住,才免得自己恐惧地尖叫出声。 半响,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张口问道:“那齐卓尔知道你的身份吗?” 多翟一怔,面前的少女明明惊恐到了极点,他本以为她会马上痛哭流涕开口求饶的时候,她却抛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笑容微敛,目光巡视在她身上。 然而此时他心情不错,所以决定回答她。 “今日过后,或许就知道了。”多翟再次扬起笑,“然而那又如何?” “现在我做的一切,却将归于他,你说这叫不叫人愉快?” 池虞心中的疑惑瞬间被这一句驱散。 那齐卓尔以为多翟是他手底下一只好狗,哪知道他是一只脱缰的野狗。 终将回过头来,狠狠地反咬主人一口。 多翟今日实在太过高兴,忍不住开口:“同为私生子,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也将得到。” “我还要感谢霍世子,若不是他的重兵压境,缠住了赤狄的大军,那齐卓尔也不会如此心急。” 池虞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卑鄙。” 目光如火,恨海难填。 “你要感谢霍世子对你的宠爱以及那齐卓尔对你也有些意思,要不然我也不会对你如此友善。”多翟再度一笑,十分诚实地说道。 她有价值,她可以利用,所以才能活着。 多翟觉得炎狄合罕的宝座就被人这么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他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狂喜。 “你的那把刀,看起来很重呀,需不需要我帮你拿?” 多翟笑吟吟看着她笨拙地持起刀,那刀柄仿佛烫手一样,让她的手不住地颤抖。 然后下一瞬,他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因为池虞把手中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 第154页 不知轻重地划破了她白皙的脖颈,一连串血珠溢出。 多翟面容一冷,嗤笑一声:“你吓唬谁?我可不信你舍得死—— ”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突然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腕,池虞正等候着他弯下腰的时机,忽然将刀刃一转,从下往上朝着他的面门划。 血从刀尖顺势滑下,多翟面容上升起了乌云,清俊的脸顿时变得狰狞可怕。 那眸子如蛇一般微一转,垂看着抵在他眼下的刀。 若不是他的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那么这把刀就要从他的左眼刺入,扎穿他的脑袋。 可惜,她的身手还是不够快,下手还是不够狠辣。 以自己柔弱之躯,做出这样可笑的举止,也不怕惹怒了对手。 他手一用力,池虞手腕顿时剧痛,再不能握住刀柄。 刀落下,砸在了水里,四溅的水花冰冷刺骨。 多翟甩开她的手腕,转而朝她的脖颈袭。 纤细的脖子瞬时就落入他的掌心,随着他逐渐加大的力度,变得脆弱易折。 池虞昂起头,渐渐不能呼吸。 多翟缓缓说道:“我,改变主意了。” * 等待总是漫长的。 雨点小了,天色微微有些放晴的迹象。 然而路探的士兵却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回传。 霍惊弦勉强闭紧双目,心脏跳动也超出寻常。 忽然他手腕上一阵灼烧,让他双眼倏然睁开。 他猛然抬起左手。 腕间的阴镯此刻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咔—— 像是隐秘的机关悄然推开了一扇门。 霍惊弦额头上青筋一跳,他当即拔出马鞍上的斩月刀跳下马背,同时扯过一条绳带将刀柄迅速与他的手缠绕在一起。 同时大步朝着关律的方向走,命令道: “砍晕我!——” 第83章 家书 一股大力突然惯来。 多翟顿时仰面摔进了泥泞之中, 后背撞在凸起的山石上,半身麻痹,眼前更是一阵晕眩。 雨水直直坠下, 砸在他的脸上。 体温似乎慢慢被这雨夺去,他浑身发冷, 忍不住在雨中打了个哆嗦。 他还未睁开眼,已经能察觉到周围骤变的氛围。 像是芒刺在背,崖石悬顶。 这对于刀头舐血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是杀气。 他双眼顾不得瓢泼的大雨倏然一睁,面前的人再不是那个能被他轻易扼住咽喉的少女。 黑衣青年长身挺立在雨丝之中, 雨水溅起的白烟萦绕在他的周身, 将他如水墨一样浓黑的眉眼衬得寒凉渗人。 霍惊弦长睫低垂,眼底含锋芒, 已经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多翟双目瞪圆, 不敢置信。 不可能, 他是从哪里来的? 又是何时来的! 他竟然全无感知, 更离奇的是, 明明还在他手心, 被他紧紧掐着脖颈的少女。 ——也不见了。 多翟伸出自己的右手,肌肉的记忆不曾骗他, 他是真的差点掐死一个人。 然而她却凭空消失, 行如鬼魅。 多翟脸色慢慢变了。 他们是人是鬼? 是人,决计不可能在他眼前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是鬼,那—— 寒意从他尾椎一路上窜, 他的那张脸顿时扭曲起来。 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磕磕绊绊的问话:“你、是人是鬼?” 霍惊弦右手腕随意一转, 挑起水洼里混杂着腐臭枯叶的水,扑了多翟一脸一身。 一股湿臭罩脸而来, 多翟都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多翟,你想死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听到他如常的嗓音,多翟才止住了骂,并注意到霍惊弦踩在脚底下的水面倒映出人影。 鬼是没有影子的。 “霍惊弦!”多翟再次骂骂咧咧开口,觉得自己被他故弄玄虚差点吓崩了,顿时老羞成怒。 “你把那小姑娘藏哪里去了?——!” 若说多翟未提起池虞时,霍惊弦脸上还算平静无波。 可当他话音落下时,霍惊弦脸上的平静就瞬时被撕了个粉碎,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眼看来,多翟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仿佛他面对的是万丈的洪浪,转瞬就要将他彻底吞噬覆灭。 杀意弥漫,比冷雨还要无孔不入。 咽喉都被这让人窒息的空气扼住,多翟才知道自己触怒了什么。 他终于改变了策略,慢慢扯出一抹微笑。 “霍惊弦,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他即将即位,成为炎狄新的合罕,以炎狄之力,必然能与那齐卓尔的赤狄抗衡。 这对于霍惊弦来说,是有利的。 多翟坚信这个砝码足以让霍惊弦心动。 “我即将……” 他信心满满开口,然而才脱口三个字,胸口猛然遭人一记猛攻。 霍惊弦抬起脚,踩在他胸腔之上。 下一瞬他那柄锋利无比的斩月刀刺拉一下插进他头旁的土地中。 寒光刺眼,多翟不禁猛地一闭眼。 霍惊弦左手搭在刀柄上,右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膝头,动作看起来散漫随意,只有多翟才知道他踩下来的力度有多大。 宛若就想这样生生折断他的肋骨、踩烂他的肺腑! -- 第155页 “我问一句,你哪只手伤她的?” 多翟肺管里的空气都被挤出,他大吸几口气,才急急道:“霍世子!我是认真和你……” 霍惊弦转了一下刀柄,刀刃刹那就贴在了他的脸皮上,尖锐的刺痛让多翟意识到——他真的会被杀。 霍惊弦给了他几息的时间,见他不答话,也不恼,一脸沉思状,仿佛在思索。 几声闷雷轰隆隆在天边滚响,雨势逐渐转小。 “哦,想起来了。”霍惊弦慢条斯理抽起刀,朝着脸色苍白的多翟,微微一笑。 “是右手吧。” 多翟刚刚那个右手抓紧的动作,给了霍惊弦提示。 虽然霍惊弦脸上带着笑,可是这个笑仿佛就是佛怒仁怜。 是一丝虚假的温柔。 多翟身体一颤,想要反抗,却发现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力气。 在面对强悍的霍惊弦,他就仿佛变成被猛禽压制下的野兔,被血脉压制着,根本无法动弹。 多翟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如斯软弱。 但是他身为赫连合罕诸多私生子之一,从小遇的劫遭得难让他成为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为了活着,他甚至可以为奴。 而在此时,他想起霍惊弦最在乎的敌人。 “我知道很多事,那齐卓尔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我——” 可是下一瞬,雪亮的刀光还是从他眼角飞速掠过。 骨骼碎裂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在岑寂的密林、在单调的雨落声之中,仿佛被刻意放大了一百倍。 在他脑海里轰得一下—— 那是他的骨头,被斩断的声音。 “啊!——” 多翟的身体疼得猛一抽搐,他惊恐地扭过头,看着汩汩涌出大量鲜血的断臂,目呲尽裂。 力气在这个时候回到了他的残躯,他左掌成爪,想去擒住霍惊弦的腿,然而却被他提前防备。 多翟的手扑了一个空。 霍惊弦抬起脚,再落下。 这一次落点是多翟的左肘,再次让他被制住,像是一个失去了钳子的螃蟹,再没有耀武扬威的本事。 “霍惊弦!”多翟在剧痛之中,几乎咬碎牙,他恶狠狠地大喊:“我要杀了你!” 霍惊弦将刀换到了右手,从多翟的身体上空险险擦过。 就在此时身后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四周渐渐有了人声。 多翟听出是炎狄的语言,顿时双眼不由自主地往声音的方向移去。 是救兵来了! 他用北狄话朝着那些响动的方向狂吼了一声救我。 很快几十人就拿着武器冲了过来,看见多翟的惨状同时一惊。 再看见回头的霍惊弦时,又是一凛。 多翟见他们站在原地踟蹰不前,勃然大怒:“我是你们的合罕,还不快点来救我!” 为首的将军看见他的断臂,脸色很难看。 北境人都崇尚勇士,可没有人会愿意拥戴一个残废为主。 他已经不够资格坐拥炎狄。 多翟发上冲冠,口不择言:“你们必须得救我!因为老东西的儿子、私生子、孙子我全部杀光了!杀光了!——” 早些时候,那齐卓尔对付炎狄之时,就派他干了很多事,他都完成的不错,甚至可以说超乎预期。 因为他比那齐卓尔还要恨那些人。 炎狄人脸色剧变。 他们都是在天神面前发过血誓的,必须祖祖辈辈拥戴着赫连氏血脉。 换言之,他们别无选择。 为首的将军握紧手中的战刀,对着霍惊弦道:“放开他!” 霍惊弦目光扫过他们,却没有松开脚的意思,反而提起刀,往旁边一甩。 一条血迹顺着刀面溅出,落在积水的地面,迅速淡化成浅浅的血丝晕开。 “你若再对他动手,我们炎狄绝不会罢休!”炎狄将军怒目而视,威慑地扬起手中的刀。 他们人多,占据上风。 然而霍惊弦沉黑的眸子转向眼角,斜睨向他们,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炎狄将军心中发怵,遍体生寒。 看出他表情中的含义。 他不在乎,也不在意,更不惧怕任何。 就像一匹孤勇的狼,无惧任何威胁,也势必要撕碎敌人一样。 多翟奋力挣扎,扭动着身体,然而右臂的伤势太重,剧痛蚕食着他的意识,他将的左手努力伸向炎狄人。 “我是……” 霍惊弦就在此时,忽然抬起手,连着刀挥出一道光弧。 血喷洒而出,撒了满地,将水面都染成了深红。 一颗头颅滚进北狄诸人惊骇的目光之中,只听见霍惊弦冰寒的声音传来: “来战!——” * 冯铮护着池虞坐在了一个避雨的石堆上。 暴雨转弱,雷声也逐渐消散。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却迟迟未能传来。 “世子妃,能说一说里面发生了什么吗?”冯铮半跪在泥地中,才能仰头注视着受惊过度的少女。 “世子现在进去有一会了,我想若是能知道大致的位置,我们更容易找到人。” 冯铮说得很慢,也似乎并没有抱有很大的希望,毕竟池虞的状态太差了。 她浑身颤抖个不停,除了是冷,还有便是受惊。 -- 第156页 池虞眼睛通红,仿佛能滴出血一般,脖子上青紫色的印记也显示她之前生死一线的危机。 她定然是和挞雷走散了。 又或者挞雷…… 冯铮心中一震,不敢再往下想。 就在冯铮放弃问话,慢慢起身的时候,池虞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有一条河,我们穿过了河,我往山石方向走了,挞雷、挞雷去了河对面……” 说到这里池虞呜咽了一声,死死咬住了下唇。 冯铮看见她紧紧交握住仍不住颤抖的双手,心中更是不忍再问。 她已经,很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了。 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连忙道:“我知道有山石的位置!” 冯铮转头立即道:“你带上人迅速进去找!” 知道了差不多的方位,他们心里也有了谱。 “世子妃且放心,世子和挞雷他们都是有自保能力的,不会有事。”冯铮宽慰她。 虽然并没有听见池虞耳中。 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些得了命的士兵消失在密林昏暗的树影之后。 良久,直到她眼睛发酸,她才回过神来,眨了几下干涩的双眼。 又想起挞雷分开之际塞进她手心的那件东西。 池虞连忙从怀中拿了出来,幸好这是用牛皮纸包裹着,雨水没能浸入,里面完好无损。 是一张纸。 池虞顿了一下,才把纸打开。 只见素白的纸面上画着四个人简笔人,一位头扎头巾的妇人手拉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而在这个妇人的右手边被人后添了一个人,能看出那笔触生硬但却十分仔细,细细描摹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池虞忽而想起,这张纸就是桑娘写给挞雷的‘家书’,为了照顾并不识字的挞雷,她画下了自己和他们的孩子。 她能想到,而后挞雷悄悄在画面上补上了自己,完成了这一副画。 一家人,手拉着手,笑得灿烂。 池虞指尖虚划过几人,整个人都呆愣着。 “将军出来了!” “将军!——” “世子!” 就在池虞发愣之间,安静许久的林口终于传来了动静。 马蹄声由轻到重,速度极快冲了出来。 池虞抬起头就看见了那个黑衣的青年迎着她而来,那张脸痛色难掩,让她心猛然下沉。 还未沉入深渊就被跳下马的霍惊弦长臂一揽,用力抱进怀里。 池虞的视线穿过他的肩头的那瞬,她看见几个士兵从马背下搬下几人。 “那是……”她的声音被闷在了霍惊弦的怀中。 霍惊弦手摁在她脑后,声音低低传来,压抑着或悲或愤,但最终却只能平淡接受的语气。 “……别看。” 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包含了太多太多。 池虞五内俱崩,悲愧交集。 恸哭声从霍惊弦的怀中传出,仿佛是那一道最终没能响起的闷雷。 却比任何一声都要响彻,让见惯生死的人都忍不住心伤。 可是他们都是千锤百炼的军人,接受生死才能勇往直前。 一阵风吹来,拂开披风的一角,挞雷的脸宁静而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如他在‘家书’上的模样。 第84章 埋骨 池虞一病就是大半月。 霍惊弦因为旧伤加新伤也陪她躺了几天, 不过到底身子骨强壮,没过几日就照常训兵、处理军务。 仲春时分,天气已经不再寒凉。 九十春光, 葱蔚洇润。 萧瑟一冬的原野,已经生机勃勃。 在大月的悉心照顾下池虞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健康。 今日她难得出了主帐, 坐在大月给她搬出来的椅子上,晒着太阳,驱一驱她身上残留的病气。 短短数日,她已经瘦了一大圈。 婴儿肥的脸蛋消瘦下去, 露出尖尖的下巴, 显得那张脸更苍白脆弱。 像一张娟纸,能透出光, 映出浅浅的纹路。 霍惊弦从外回来, 就看见她身穿着一身青碧色的罗裙, 被削短至肩下的黑发就用一根同色的绸带系在发尾, 垂在她单薄的后脊。 那薄纱一样的衣服透出她瘦削的蝴蝶骨痕迹, 像是被折断翅膀留下的两处伤痕, 异常落寞。 霍惊弦每日摸着,都觉得身.下这俱身躯日渐消瘦, 让他心疼、心惊。 池虞两手抱着膝盖, 下巴搁在膝上,仰头望向天空。 从侧面看去,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澄澈,倒映着湛蓝的天穹, 依然像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表面上创伤看似已经恢复, 甚至在看向他的时候那张小脸上会露出浅浅的笑容,还会甜甜唤他夫君。 若不是夜夜共枕之人, 都不会察觉池虞几乎难以入眠。 以至于她只能在极度疲倦之下才能昏睡过去。 风雨没能从外面折断她,她却自己从内部开始枯竭。 一天天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霍惊弦绕到她身后,伸手环抱着她,在她耳畔温声道: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这还是那件事发生后,池虞第一次出乾北营地,霍惊弦只带着翻星和一对海东青。 雷霆成长得很快,骨骼已经强壮得可以飞得与雪煞一般高,两只矛隼在云涛之中竞速。 -- 第157页 地面上一匹黑马如箭矢疾射,划开野草碧涛,一直向前奔跑。 池虞迎着拂面而来的春风,望着面前一寸寸展现的碧草连天。 越发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如此渺小。 她的能力如此有限,究竟能做什么? 她既阻止不了国家相争,也保护不了朋友受害,就好像一只小船被卷入了狂浪巨涛之中,只能无助地打着转。 她无法把控自己前进的方向。 她茫然的眸子只能被动地被撞进视野的景物填满。 青翠的草野之后承接着的是一片红色花海,几颗古树伫立在其中。 随着风,轻轻朝着他们摇摆着枝叶。 霍惊弦信马由缰,慢慢靠近,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安宁。 池虞目光往那些艳丽如丹砂一样的野花丛中掠过,看见隐没在其中有许许多多小拱丘,仿佛一块经历了无数创伤的大地,那愈合后却无法抹去的疤痕。 然后她看见了几个光秃的新土包,上面没有野草,也没有野花。 正在翻星行进的方向,在他们前方静静地伫立。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心中猛然抽痛,眼睛开始模糊。 氤氲的水汽覆上琉璃,连华光都被遮去。 霍惊弦就在此时用双臂慢慢环起她,用自己灼热的怀抱温暖她冰冷的身躯,他的嗓音就在她耳畔,仿佛是最轻柔的风拂来。 就如她所料想的那般,介绍道: “这里是乾北军的埋骨地,我的同袍埋于此,我的父亲埋于此。” 池虞在他的声音中眺望着那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红海。 亦不知道是多少将士的埋骨处,那些花仿佛就是他们的鲜血凝结而成的。 生前他们死得壮丽,死后也要怒放出最艳丽的色彩。 挞雷说过,霍惊弦曾经也是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 他犯过的错,也是血与泪的洗礼。 这里埋葬着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埋葬着他的喜怒哀乐。 池虞伸出手扶在他的手臂上,霍惊弦将她抱得更紧了。 风吹来,花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将来,我也必然埋于此。” 池虞喉咙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乾北军,没有温情与诗意。 只有铮铮铁骨和豪情壮志。 或许他们觉得为军令而死,死得其所。 挞雷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她的莽撞,没有指责过她的任性妄为。 “……是我害了他们。”池虞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潸然泪下。 “所以我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平静地接受,然后平静地生活。” 除了第一日的悲戚,随着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整个乾北军就只有她还在哭泣。 就连冯铮也神色如常的开始协助霍惊弦处理军务,并没有一点失去十年至交好友的伤感。 他们对生死的习以为常已经到了冷酷的地步。 仿佛所有的悲伤就浓缩在她一人身上,逐渐将她压垮。 她找不到宣泄的地方,又无法原谅自己。 就像是一个不断被压抑巨物,不在宁静中爆发,就在宁静中自毁。 “你若死在那里,我也会彻底崩溃。”霍惊弦把脸侧贴像她的脖颈,“幸好,还有你回来了,不让我一无所有,输得彻底。” 失去挞雷、同袍战友,霍惊弦不是不痛,只是他已经在无数次地失去之中找到了放置悲伤的地方。 不让那些负面的情绪把他打倒。 他将无数次告诫自己的话,缓缓说给池虞听。 “放过自己,好好活着。” 池虞哭得身子微颤,点了点头。 ——“活着。” 也是挞雷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对于自知将死的人,活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它就像是一件昂贵的宝石,被搁在难以触及的地方,直到有人慷慨大方地让与她。 她是要扔掉,还是紧紧握住? 她自然是要紧紧握住。 ——活着。 * 转眼,春去秋来。 早春埋下的种,迎来第一波硕果。 肥沃的土壤加上品种优良的黍米种,是让人惊叹地丰收。 流民们欣喜若狂,忘我地奔向硕果累累的粮田,在金黄的谷粒中打滚欢笑。 处处洋溢着让城守气炸了的欢快喜庆。 这比起刚过去的新年还要热闹! 当然。这也是理所应当。 有了这些粮,他们就能饱腹,多余的甚至还可以卖出换取银两。 甚至因为有了田,他们也能在沙城有落脚的地方。 原本是暴民,如今都成了勤勤恳恳的良民,甚至还有不少应招接受了乾北军的训练,自发担当起守护良田的重任。 而这一切都在池虞的努力之下,将原本一盘散沙的流民慢慢梳理,摘出那些爱挑事的刺头,剩下的都是愿意服从管理的。 她再通过当初掌管池府的手段,将这些人分门别类的安排下去。 人人有事可做,人人有粮能收。 谁还愿意做那些作奸犯科的坏人,整个沙城自然变得井然有序。 “世子妃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关律在门口守着的时候,不由和大月感慨了一声。 -- 第158页 大月也忍不住点头,“小姐真得变化很大。” 她变得更坚强了。 折骨的伤痛让雏鹰拥有可以翱翔九天的双翅。 锥心的哀伤也让池虞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 她没有毁灭,而是重生了。 乾北军能做的事,她或许办不到。 但是她能做的事,别人或许也无法办到。 在池府,池老夫人多年的历练之下,池虞对于处理家族的生意也算得心应手,所以她也自发接下了替他们处理多余粮食的事。 她从池府带来的奴仆个个也被她训练地精明能干,分担下了她许多的工作。 而她就如在池府那般,只需要盯着账簿,时不时去视察一二。 今日她就特意来到了百谷铺,曹娘子与她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对她是越发敬佩了,不敢怠慢,连忙请她坐下,又让小厮捧来账簿供她查看。 在她审查的时候,曹娘子就在一旁不安地搓着手指,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池虞抬起眼眸,“曹娘子有话要说?” 曹娘子咬了咬唇,半响才下定决心问道:“自从小姐答应和北狄人通商起,我就左思右想心中忐忑,不知道小姐是否有别的打算?” 毕竟卖粮给北狄人,这和背着她夫君帮助敌人,好似没有多大区别一样。 “不碍事,世子知晓的。”池虞见她是问这个,微微一笑。 曹娘子更惊了,亏她这一个月来还小心翼翼藏着捏着,生怕被乾北军的人看出端倪来。 “他们缺粮,我给他们粮。”池虞手指轻轻敲在账簿上,漫不经心道:“他们依靠于我,日后总会有求于我。” 曹娘子忽然心中一寒,仿佛眼前这个软糯可人的少女似乎也变得锋利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带着一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而这位管事正是因为精通北狄话,而被委任为两边都传话筒。 此时他着急地上门而来,显然是北狄那边有话传来。 “金、金公子!”他叫完一声,急喘了几口气。 池虞放下手中的账簿,看着他温声道:“刘管事不着急,慢慢说。” 刘管事抚着起伏的胸口,缓了几息,急忙道:“大事不好了,可赛合罕说要请您去孟和城一叙。” 第85章 分歧 北狄内分支诸多, 然互相厮杀、吞并之后只有三支最为强盛,并且相互制衡。 赤狄、炎狄和旭狄。 赫连合罕在枯骨林被那齐卓尔暗算后死在多翟手中。 为免与乾北军立即冲突,在冯铮的建议之下令人放回了那齐卓尔。 并且放出了传言, 那齐卓尔与乾北军定下了盟约,至此炎狄坚信赫连合罕的死与那齐卓尔有最直接的关系。 毕竟, 当初将他们约在枯骨林的人正是以那齐卓尔之名。 不出半个月,炎狄果真与赤狄正式开战。 没有参与其中,一直旁观的就是剩下的旭狄。 旭狄如今的合罕与那齐卓尔一般,正值英年, 但他是上一代合罕与大妃之子, 出身最是尊贵正统。 他看不起那齐卓尔的私生子出身,与炎狄也并不对盘。 看起来像是一个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的明君。 此时招她过去, 只怕看中她的能耐是假, 试探为真。 许是她太过心急扩张, 还未将影响慢慢潜入, 就先触动了他的警戒。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变数, 所以可赛也是一个谨慎的人。 刘管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绿豆小眼看向池虞,问道:“金公子, 这、这小人要如何回复才好?” 和北狄人打交道, 那都是提着脑袋的活,要不是池虞付的月钱丰厚,刘管事一个小民怎愿意去和豺狼打交道。 他如今就是担心给的答复若不能让对方满意,自己可能就要身首异处了。 所以他才会在进来的时候口里一直喊着大事不好了。 他心中也明白, 像面前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犯险去见北狄人的王? 曹娘子把双手盘起, 声音响亮:“这有什么好想的,金公子能去见吗?这一见, 万一他起了歹念怎么办?” 但是她目光移到池虞沉思的脸上,嗓音又带了几分不确定,“这事机也不对,之前一直和我们互商的单奇说要过些时日再向他们的王引荐,这事可是由单奇传来的?” 她又问刘管事。 刘管事摇了摇头,“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大胡子男人,那人自我介绍道他是可赛合罕的近官,名叫黑都。” 池虞思忖片刻,对着刘管事道:“先帮我推几日,毕竟这正值秋收,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想来也是能理解的。” 曹娘子知道她是要回去和霍世子商议,连忙点头道:“不错,先推他几日。” 在离开沙城之前,池虞又带着关律等人去她不久前新购的院子转了一圈。 这里是挞雷看中预备买下给桑娘和孩子们住的地方,他还未来得及,池虞便替他买了下来。 再过些时日,桑娘与两个孩子就要到达通州,池虞正是来检查院子修缮的情况。 大月搀着池虞,不禁开口发问:“也是奇怪,通州战事还未开始,正是局势紧张的时候为何派人把挞参将的妻眷接到这前线来?” 这个时机可不是应该往安全的地方移,哪有人往危险的地方靠? -- 第159页 池虞正张目四望,庭院内景致秀雅,屋舍精良,在沙城也算是一处玲珑巧居。 听见大月的话也不由蹙起秀眉。 她想起挞雷交给她的那包着信的牛皮纸,里面其实还有一枚她最开始并没有发现的印章 。 霍惊弦拿走后,就写了一封信送回燕都。 得到回信是在一个半月前,随后池虞便得知桑娘即将带着一对儿女赶往通州。 霍惊弦担心她因为挞雷的事再度伤心,在她面前提得并不多,所以她也不清楚其中详细缘故。 再加上她一直在忙沙城里的事,并没有仔细去想。 现在被大月一提,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 池虞被护送回乾北营的时候正在营口遇见了一队人马。 他们或扛或抬,带着几个负伤的士兵匆匆往里面赶去。 经过时,那血腥味冲鼻,池虞和大月连忙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关律则叫住了一人问了情况。 前些时日,虽然霍惊弦也带兵出去过几次,但在这半个月来已经少有冲突,毕竟炎狄和赤狄都打得有些疲累了。 正是双方都休顿的时候,怎么会有伤兵。 “我们是派去孟和城刺探消息的,只不过孟和城戒备森严,被发现了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一行十人去,只有……我们四人回来了。” 说着,这个士兵声音微微哽咽,消沉道:“还都未能完成任务。” “就先别想这些了。”关律不忍再看他血淋淋的半臂,伸手拍了拍抬着担架的士兵,“快送他们去军医处吧。” 池虞扫过他们触目惊心的伤处,脸色变得惨白,但是听见孟和城三个字的时候却暗暗留意了。 孟和城,这么巧? 她没有立刻回主帐休息,反而先找去霍惊弦处理军务的大帐。 自从她住进来后,他们为了方便就重新搭起了一个帐篷供霍惊弦日常召见议事。 门口看守的人见她靠近也没有阻止,池虞就对他们颔首示意。 霍惊弦并不防备她,所以她在乾北军出入随意。 她还没及时掀起帘子,就听见里面冯铮的声音传了出来。 “世子万万不可,孟和城是旭狄的重城,由旭狄的老将军看守,森严壁垒,我们派去几波人,损兵折将不说,早已经打草惊蛇了。” 冯铮语速极快,又接了一句。 “世子此刻去犯险,冒得是比他们危险百倍的风险啊!” “他在那里,我必须去见一见他。”霍惊弦声音平静,“你去准备一下,我四日后要出发。” 脚步声几步就到了帐子口,池虞还来不及避开,霍惊弦就掀起帘子。 两人目光恰好对上,齐齐愣了一下。 池虞先露出一个笑来,“夫君要去哪里?” 霍惊弦不妨被她听见这个,下意识伸手摸了一眉骨上的小伤,掩去脸上的一丝意外。 然后才微笑看着她道:“回来了。” 冯铮晚几步才追出来,满脸话未说完的模样,却猛然一见池虞出现在门外,就把话语都吞了回去,连忙抱起拳对她行了一礼。 “世子妃。” 霍惊弦对冯铮使了一个眼神,冯铮只能敛起脸上的急色,准备告退。 池虞伸手拦下他,扭头对着霍惊弦道:“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正巧我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议,或许能帮得上忙。” 可是池虞如实说完之后,两人态度分明。 “不可!” “可!” 霍惊弦和冯铮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池虞眼珠左看右看,而后把放在膝盖上的手合起来,放在胸前,“我会好好伪装一下,扮作男子,只要先安全混进去城,到时候我再带上一瓶迷香,和夫君换了位置,等事成后再换回来,这样岂不是简单许多?” 冯铮连忙点头,“世子妃所言极是,只要能安全进入内城,里面的防备对世子来说不成问题,最难进的还是外城和内城那一关。” 这是他们派出去几波人马得出来的结论。 霍惊弦手指敲在桌案上。 哒哒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并不太好,黑凉凉、冷飕飕的眸光直直戳在冯铮的右脸上。 奈何冯铮脸皮奇厚,岿然不动,并且口若悬河,正在那儿分析利弊,听得池虞赞同地频频点头。 霍惊弦见他们一拍即合,全不顾他,几乎就要把路线都商定了,脸色更是黑沉如碳。 “你们还没想过,可赛合罕要见‘金公子’究竟是何用意,总之我不同意。” 他一句话连问带否,把两人都堵了回去。 要他看着池虞冒险,恐怕比拿刀割他的肉都要让他心惊。 他会反对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霍惊弦蓦然起身,不容置辩地道:“就按先前所说安排下去。” 冯铮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一脸坚持,也不敢再争,只得抱拳应下。 至于池虞忿忿不平,当然是反抗无效直接被他挟回主帐。 一路上都有人,池虞忍住没有和他相争,脚跟刚落了地,她就扭过身子张嘴要说话。 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霍惊弦已经俯下脸,堵住她的嘴。 “……我可以的。” 池虞的嗓音从他唇齿之间含糊溢出,被他逐渐吞没。 -- 第160页 “不行。” 唇枪舌战,她自不是对手。 池虞心中又气又急。 偏偏霍惊弦不想让她开口说话,她就被缠住吐不出字。 断续之中只能够发出几个音节,谁也听不懂。 谁也没空去听。 不知道谁勾起了铃铛,又是谁把铃铛扔远。 铃铛声变成了时有时无的伴奏。 池虞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 她在床上呆呆坐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霍惊弦糊弄过去了。 卑鄙啊! 他不想与她在争,干脆把她弄到迷迷糊糊,没力气思考为止。 主帐内已经掌起灯,橘黄的烛光明晃晃照着她一张气鼓鼓的脸。 她想起那几个伤重的士兵,更加下定决心不能让霍惊弦去犯险。 两人互不松口,坚持己见。 以至于不知不觉已经僵持了三日。 等到霍惊弦打算在出发前再缓和一下两人关系时,冯铮却跪在地上告诉他。 池虞一早出营了。 第86章 声音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们才来到孟和城。 举着迷香瓶紧张了一路的关律看着气定神闲的池虞微有些惊诧,低声问她:“你与世子怎么不交换了?” 池虞拨弄着右手腕上的白镯把它藏进束袖之中,抬起头对他歉意一笑, 才从他手上把小药瓶拿了回来。 “我也不清楚,只是最近一个月我和世子都保持三日一交换的频率。不过为防着它又变了, 这才没提前告诉你。” 这个发现起初让两人也觉得奇怪,可尝试了几次后都是这样的结果。 只能以两人靠近后,阴阳镯或许互相抵消了部分力量,以至于他们两个交换的时间变长了。 假以时日, 这种交换或许会彻底消失在两人之间。 毕竟阴阳镯现世以来, 历经三代人,未曾听过有他们这样的经历。 “不过你不用担心, 事实上迷药还是立竿见影地好用。”池虞朝着关律得意摇了摇手上的小瓷瓶。 这是她专门从燕都带来的, 安全有效还无毒。 池虞准备充分, 不慌不忙。 关律看着她那张估计亲娘也认不出来的脸, 无语半响。 为了掩人耳目, 她用了一种药草把露出来的皮肤都涂黑了三分, 把眉描粗了,脸颊上也不知道扫了什么粉末淡化了娇柔, 增加了英气, 看起来像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年。 她的头发早些就被削短了,此时被她用一支足金竹节簪固定在发顶,身着一身浅金滚边的锦袍,手中还像模像样捏着一把骨扇。 猛一看, 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她还生怕人不知道她的身份, 特意在扇面上题了一个金字,最让关律惊叹地是扇子反面还有个北狄的金字, 一扇双语。 一看就是她自己的主意。 北狄人请他们下了马车,镶满铆钉的漆黑城门静静伫立在面前。 像一面高耸的危山,坚不可摧。 池虞打量了片刻,“孟和城与我想象中不同。” 她是说给一旁关律听的,但是从他们身后走上来的络腮胡子大汉却接过了她的话。 “不错,想来你们行商见过无数的城池,也未曾见过像我们孟和城一般雄伟壮阔的吧?”这位大胡子北狄人叫黑都。 他说一句,刘管事就在一旁翻译一句。 大周的城池兼顾坚固与美观,而西丹的城池则精巧绝伦、美轮美奂。 至于北狄的城池,就像是一个被重重包围起来的铁桶,高耸的城墙、厚重的城门,墙体上还挂着许多白色的枯骨,看不出是何种生物。 池虞姑且认定那些是动物的骸骨,并且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黑都盯着她,池虞就笑着冲他一点头,表示赞同和欣赏。 黑都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牙笑了起来,大概觉得眼前这名声远扬的‘金公子’虽然看着人瘦身弱,极不入眼,但是还是很有眼力见的。 他展开蒲扇一样的大手正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却被旁边的护卫突然抬手架住了。 黑都不由吃了一惊,这名护卫带着半张面具,露出来清俊的半张脸,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普通文弱周人,却没想到手上的力气这般大。 北狄人最受不得挑衅,而黑都又是一个自傲的人。 他忍不住加大力气,似乎一定要在力量上压过这个可恶的周人一头。 关律全身绷劲,暗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与之抗衡着。 原本轻松的气氛被两人暗暗较量变得忽然凝重起来。 池虞只怕还没进孟和城,就生出事来,连忙笑着想用扇子隔开两人。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刘管事就在她旁边搓着手道:“金公子,这句话我不会译啊。” 池虞面上保持着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就随便说点好话,让他快住手啊!” 刘管事擦擦额角的冷汗,颤巍巍对着黑都嘀咕了一句。 黑都的脸色逐渐缓和,瞪了关律一眼先把手收了回来。 而后,他对着池虞用拳头在左胸锤了一下,欠腰行了一礼。 见他这么容易被说动罢手,池虞松了口气,等他走远才扭头悄然问刘管事刚刚说了什么。 刘管事不敢看她,小声回答:“我跟他说,你会给他很多钱。” -- 第161页 池虞:…… 行吧。 不能和气生财,破财消灾也行。 关律收回手,揉了揉关节,又若无其事地站回池虞身后。 黑都虽然是可赛合罕的近臣,但是带外人入城,也少不了要东西齐全。 他走上前,掏出了令牌和一卷牛皮文书,门前的守卫们查验了他们的人数并且把马车也里外都检查了一遍。 黑都趁他们检查的时候还告诉池虞等人,孟和城最近有盛大活动,所以格外谨慎。 因为检查耽搁了一阵,他们才得以放行,然而此时进去的也只是孟和城的外城。 黑都把他们带到驿馆,以天色不早为由请他们先在外城歇息,明日才再带他们去内城。 池虞看着挂在中空的太阳,很是理解地点头答应,并让关律拿出了一小袋金子送给了黑都。 这人既然是可赛合罕的近臣,关系自然要维持好,她们出去恐怕还要由他来带路。 在驿馆,关律当即换上了一套北狄人的服饰,摘下了面具,露出自己的脸。 “我出去探探情况。” 池虞点头,捧着杯茶润了润嗓,“小心些。” 刘管事看着他脸上被涂抹去的疤痕,不安地叫了一声:“关护卫,你把金公子留下,真得不妨事吗?” 刘管事担心的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有武力的关律走后,万一出了事,他命休矣。 多愁善感的刘管事脚步紧紧跟在关律身后,一步一趋。 活像失去母鸡庇护的鸡崽,满脸惶惶不安。 关律没管他,直接就走了。 刘管事只好又折返回来,又向池虞拿主意。 他拿钱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么害怕。 池虞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说出一句让刘管事心更凉的话。 “不妨事,因为我也打算出门一趟。” 这时门口探头探脑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黑都留下的一个年轻奴隶。 他也会说一些大周话,所以黑都就将他专门留下供池虞差遣,以免她有兴致想出门游玩。 奴隶阿木看见她,毕恭毕敬地对她行礼,“金公子。” 池虞笑眯眯展开扇子扇了扇,回头笑看刘管事一眼,“刘管事要一同去吗?” 刘管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他一看北狄人就发怵,现在只想缩在屋子里盼望着这几日最好一眨眼就过去。 孟和城外城是供中下层的北狄人居住的地方,由裸露出沙石的路面以及泥屋模样就能看出,外城里的人并不富裕。 甚至有些人比起沙城里还要艰苦。 随处可见瘦骨嶙峋的孩子,而且多数是女孩,很少见有男孩。 池虞随意问了阿木,阿木回答她是因为男孩都被选入了军营。 说到这里,他还一脸羡慕。 因为军营里能吃饱饭,还有新衣服穿。 也不会被主人随意打骂责罚。 池虞看着干瘦的阿木,没说什么。 因为在燕都,像他们这般的奴隶也过得不好,只是没想到他们自己人奴役起同族来也丝毫不手软。 池虞让阿木带路,前去几个城内的大商铺,观摩了一下当地的特产。 身为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自然要有商人的模样。 池虞猜黑都把她放在外城,多半还是观察她。 多木则是他留下来的眼线,池虞当然就要多方面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好让人安心。 毕竟她的目的,是进入内城。 多木对经商一窍不通,但是作为翻译还是绰绰有余。 有了他的相助,池虞和店家交流也算顺畅,加之慢慢熟悉了语境,她竟然也能听得明白一些。 这与她所学的北狄语虽然有细微差别,可是等她明白了其中的差别,便很快就找到了规律。 所以后来她已经能指手画脚地用简单的词沟通。 阿木还以为她是个有天赋的,对她敬佩不已。 北狄因为地理环境的缘故,所以盛产一种硝石的东西。 硝石又名烟硝,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制作烟花、爆竹等物的原料。 大周喜奢爱华,节庆之日都喜欢燃放烟花,每年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烟花爆竹。 而制作这些烟花的原料,多数都来自北狄。 虽然池虞先前并没有接触过硝石生意,但也不妨碍她装得很懂。 至少阿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从满是硝气的商铺出来,池虞又转悠到了街上。 外面摆得东西明显更吸引她注意,北狄与西丹差不多,都喜欢带着串珠一样的华冠。 街上就有不少北狄女人在做饰品的小生意。 池虞刚一蹲下挑选出一条看起来别致的串珠,店主就凑过来热情招呼。 “是给你的九九选吗?她喜欢红色的还是绿色的?玛瑙石还是孔雀石?” 池虞和热切的北狄女人对视半响,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装扮,是个少年。 她尴尬地摸了一下耳朵,“我就看看。” “我就看看。” 与她嗓音同时响起的是在她旁边的摊位一位男子。 两人声音同时落下,皆觉得有些耳熟。 他们慢慢转头,对看了一眼。 那个男子虽然用黑纱蒙住了下半张脸,可是那双深绿的眼眸还露在了外面,还有那个她不会认错的眼神。 -- 第162页 那齐卓尔?! 池虞手指一松,那串珠子从她指尖落下,啪嗒一声砸了下去。 动静太大,两人的眼神都变了。 只不过池虞是慌,而他显然不是。 池虞飞快收回视线,起身准备马上避开这号危险人物。 她相信以她现在的模样,仅仅见过几次的那齐卓尔一定很难确定她的身份。 不巧,远处阿木忽而对她摇手大喊:“金公子!” 池虞嘶得一声。 一只手瞬时扣在她肩膀上,拉住她。 “金公子?” 一身寒毛顿时倒立,池虞心下大骇。 她连忙用扇子胡乱拍了拍他的手背,“别胡说,我不是——” 哪知扇子一个没拿住,掉在了地上,还展开了半副。 上面半个金字,可真是金光灿烂。 池虞后脊飞快窜起一股寒意。 玩味地嗓音就贴上她耳后,“金鳞?” “——还是该叫你池虞?” 第87章 惊遇 关律刚走出驿站不远, 就在街巷转角撞上一队迎面而来的巡卫队。 他用余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不想生事,打算快速避开。 奇怪的是, 那巡卫头头却‘嘿’了一声,主动跟他搭话道:“关千户你不是出城去办事了吗?” 因为狭隘的巷口只有他, 关律不得不停下脚,慢慢转过脸,看向那个叫住他的北狄人。 这位北狄巡卫长身环着浅红腰带,可见官职不高。 关律没有立即开口。 那人又一拍脑袋, 自说自话:“瞧我, 还叫千户呢,忘记大人现在是万户了!” 说罢, 他毕恭毕敬地给他作揖, 因为身子有些圆润, 这个动作就有些滑稽。 关律冷淡的嗯了一声。 既然都已经是万户了, 依照关宗的性子, 必然不会对这样的人多看几眼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 关宗居然也会在这里。 而且他一直都以为关宗是在给那齐卓尔做事,却没想到居然和可赛合罕也有关联。 关律不由眉心深锁, 一脸沉思。 “关万户?” 关律回过神看见那个巡卫长对他的脸不住打探, “您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好……” 关律下意识把脸上的伤往旁边转去,声音冷淡打断他的话:“还有事?” 关律虽然很多事想问,但是他与关宗性格上还是有很多不同,在熟悉关宗的人面前也不敢多说, 生怕会露出马脚。 “噢, 大周请来的高僧现在被移去内城西北角去了,您要是去找他, 别走错地方了。” 巡卫长哈哈假笑了几声,似乎觉得今天的‘关万户’全身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他不敢造次,连忙就带着人走了。 关律目送着他们走远,确信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纰漏才重新转身抬脚离去。 只是心中又沉重了几分。 若是关宗在这里,只怕会认出池虞来…… 他还并不知道此时,池虞先被另一个人认出来了。 * 池虞被人扣住肩,不能动弹。 因为那齐卓尔最后一句话,更是脸上血色尽褪。 千算万算,怎能料到会碰到他。 而且他不但认出她,甚至还清楚她的身份。 那齐卓尔手摁着她肩为轴,转到她身前,眯起眼睛端详她这张陌生的脸。 盯了半响,他才伸出一根指头在她脸侧一抹。 只见指尖沾了些许黑棕色的粉末。 他认出了她的嗓音,却对她的模样生了疑,不过看见能擦下来的粉末总算明白了过来。 狡猾的兔子把自己伪装成了狼了。 只不过,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被人一唬就露出原型。 那齐卓尔一手慵懒地叉着腰,微笑俯下身,把那双幽绿的眸子凑到她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 池虞屏住了呼吸,左手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右手腕。 玉镯渗着凉意。慢慢让她镇定下来。 在那齐卓尔的钳制下,她不敢大力挣扎,更加不敢高声呼救。 现在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要是在这里被公开了真实身份,下一秒等着她的恐怕就是铡刀了。 不过,面前的那齐卓尔似乎也是做了乔扮。 这么说,他们两半斤八两,都是有在孟和城不能见光的身份。 池虞两眼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受邀而来。” 那齐卓尔挑起眉,又环顾左右,神色警觉地掠过周围的人群,看见不远处缩起脖子不敢靠近的阿木。 他奴隶的装扮,必然隶属于内城的旭狄人。 “跟我来。”那齐卓尔把手移动到她胳膊肘,用力一握,想把她拽走。 疯了才跟他走。 池虞脸色一变,使出全身力气想要稳稳钉在原地。 阿木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慌慌张张冲过来,对着那齐卓尔快速说了一长串话。 看得出,这个奴隶还是很有眼力的,知道他面对的这个人并不好惹,但是想到主人的鞭子他又不得不出面。 阿木双腿颤抖,满脸的惊恐,仿佛他是那个送死的人。 但是那齐卓尔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大手一拽,池虞那点力气怎么能抗衡,马上就被拖着往前走了几步。 阿木见这情形,不顾一切伸手拉扯那齐卓尔的胳膊。 -- 第163页 那齐卓尔终于烦了身边围着一只小虫,伸出左手飞快掐住阿木脖子。 只听那指关节咔嚓一声,似乎就要当场拧断阿木的脖子。 四周的人惊恐尖叫,但是竟然无人敢上前制止。 池虞吓得魂飞魄散,“你别杀他。” “他不是来监视你的人吗?”那齐卓尔勾起唇,“这么好心?” 池虞瞪他,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坏了她多少事。 阿木是黑都的眼线,杀了他,她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就是个大问题。 “他、他上有老,下有小……” 那齐卓尔听她胡扯,眉头蹙起,看起来就是一副杀人无需眨眼的模样。 池虞只能咬牙切齿小声道:“你杀他,我们都会被牵连!” 最终阿木就被那齐卓尔像扔垃圾一样甩到了一边,撞进一堆柴木堆中。 惹来一片惊呼。 池虞回头才看了一眼,阿木的手指还在那儿动,下一秒那齐卓尔已经拽着她离开了热闹的街巷。 池虞听说赤狄和炎狄打了几场仗,双方都有不小的伤亡。 这个关键时刻,他不留在自己的地盘处理烂摊子,跑到对手的王城里,肯定也是不安好心。 池虞看不懂他,但是也本能畏惧他。 那齐卓尔在无人的巷子里放开了手,摘下包裹着脑袋的黑纱,池虞才发现他的头发变得很短,支棱在头顶。 像一只炸毛的刺猬。 而那个挂在他发尾的碧玉扣此时被穿在了一条银链子上垂在他胸前。 池虞一直盯着那个碧玉扣,那齐卓尔就挑在了手指上,“好奇?” 他冷笑一声,又将五指在发顶梳过,“总有一天我也会把霍惊弦也剃成秃子。” 北狄人不败,就不会断发。 霍惊弦虽然没杀他,但是也将他碾在了泥里。 让他在北狄威名扫落。 若不是他下手狠毒,让人不敢置喙。 而在赤狄也确实无人能替代他。 如若不然,那些光吃饭不干活的老东西估计会很乐意趁此机会把他拉下台。 “下一次,你掉的就不是头发,是脑袋!”池虞手往后摸在后腰上,那把刀正挂在那儿。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这把刀就成了她出行不会落下的东西。 那齐卓尔扫了一眼她支起的手肘,歪着头打量她的眼睛。 依然是那双浅金色,剔透如琉璃的眼眸,然而微压下来的眉峰,将那双猫儿眼逼出了锋芒。 “霍世子真是训练有方,兔子也学会了咬人?” 虽然嗓音是戏虐的,可是那齐卓尔心里还是有些触动。 短短半年,她的眼神就变了。 初见时还惴惴不安,再见时却仿佛有了信念。 只是这个信念,不是把他千刀万剐,他或许会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但是驯服凶猛的兽,趣味却更大。 那齐卓尔大步走上来,池虞的刀就在这个时候铮得一声滑出刀鞘。 刀影如电,一晃迷眼。 但是对于那齐卓尔来说,在他面前弄刀无疑就是班门弄斧。 池虞虽然动作快,可是那齐卓尔的动作比她更快。 他的手错过刀刃越过刀背,直接握住她拿刀的手,并将她的手往上一提。 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攻击化作可笑的猫儿抓。 “刀,可是不这样用的。”那齐卓尔笑了出声。 这一声笑,可把池虞触怒了。 她双目挑起,熊熊怒火在眼中转着。 “我就爱这么用!” 话语刚落,她忽然抬起右脚,往死里一踢。 这一脚可一点也没客气,踹在他的膝盖骨上。 那齐卓尔没留意她出此下招,膝盖一麻,往下半蹲,钳制她的左手稍微一松,池虞的手朝后一转。 刀就往后一挂,锋利的刀锋勾住后方的麻绳。 刺啦—— 麻绳被利刃割断,被束在墙角、足有两人高的长木棍哗啦一下全散了下来。 那齐卓尔眼眸一缩,下意识就收回左手格挡住砸下来的木棍。 池虞趁机抱头狂窜,从还没来的及砸下来的间隙里往巷子另一侧逃去。 那齐卓尔眯眼往缝隙里看出去。 只见那道身影,跑得还是和兔子一个样。 等木棍稀稀拉拉掉完,那齐卓尔抬手一用力,轻易就掀翻压下来的长木棍。 哗啦一片巨响,扑簌簌的灰落了他一头。 那齐卓尔拍来拍手和头上的灰,又将头巾围上自己的半张脸,这才不慌不忙走出去。 池虞气喘吁吁跑了许久,时不时回头看看。 确信身后没有那齐卓尔后,她才松了口气。 孟和城真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坑,她得赶紧去找阿木,并且编出一个像样的话来搪塞过去。 这事若是让黑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怕就很难瞒住。 正当她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阿木的时候,街上忽然刮来了一阵香风。 池虞移目望去,看见街道上似乎来了有身份、地位的人物。 奴仆簇拥,香轿华盖 薰香把一阵条街都弄得香气扑鼻。 也不知道是哪位贵族出行,排场浩大。 正当她引颈眺望的时候,一个手不轻不重地再次落在她的肩上。 -- 第164页 一股恶寒从她后颈窜入。 叮铃——叮铃—— 贵族的队伍越行越近,华盖下的铃铛声撞在人耳中。 像是催命的咒。 来不及多想,池虞飞快从怀袋中拿出小瓷瓶,身子一扭,把瓶子递在来人的鼻前。 那齐卓尔一怔,反应极快地屏住了呼吸,然而还是不小心吸入了一小口。 一秒、两秒、三秒。 他轰然倒下。 池虞心中大喜,放好瓷瓶的同时,大步跨过那齐卓尔倒下的身子。 她想趁着人群还没涌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她没留意到,那齐卓尔虽然倒下了,但他的手指还能屈伸动弹。 那点迷药,没能彻底夺去他的神智。 池虞大步往后跨去,那齐卓尔却在这个时候趁机握住她的脚腕往回一抽。 池虞在原地被绊了一下,身子转了半圈,然后—— 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膝盖是实打实地磕在碎石地上,疼得她立刻眼圈一红,泛起泪花。 可是还没等她流下泪,视野里就出现了好几双脚。 那群人,巧逢此时,行到了他们身前。 坐在软轿之上的是一位身披织金红帛、头戴华冠的年轻贵妇,她撑着下颚用一双慵懒得深灰色眸子看来。 “怎么回事?” 这句北狄话,池虞听懂了。 池虞目光往那齐卓尔脸上看去,只见他倒下时,黑纱恰好遮在了他的面上,挡住了他的模样。 “我们主人在问你话呢!”一个满脸横肉的护卫走了出来,啪得甩出了一根鞭子。 地上的灰都被扬了起来,扑了池虞一脸。 池虞不禁用袖子掩住口鼻,同时抬起一双惊呆了的眼。 直直看向轿子上的女子。 而她,似乎正在很有耐心和趣味地等待回答。 池虞垂下眼,看了一眼趟地上的那齐卓尔再扫了一眼自己跪下的膝盖。 这场面,莫名的眼熟。 池虞忽然灵机一动,抬起头看向那名贵族女子。 “他、他快死了。” 因为一时想不起词,她又磕磕绊绊道:“我、我求(讨)钱,埋他!” 第88章 错过 埋……? 那贵族女子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撑着下颚笑了起来。 华冠上的孔雀石和金片相互撞击,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池虞并不知道,在北狄并没埋葬一说, 她这种说辞很快就把她揭了个底朝天。 虽然北狄有不少人喜欢仿照周人的衣着打扮,但是却没有这么结巴的腔调和特别的习惯。 “周人的把戏?” 北狄的上层人物, 多多少少都会几种语言,因而这名贵族女子转而用大周话时也极为流畅,语带戏虐道:“不是卖身葬父之类的吗?” 卖身葬父? 池虞在心里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 她最多参与‘葬’这个字,其他三个字可和她没什么关系。 要不是刚刚那齐卓尔将她绊倒, 她早就趁乱跑了, 又怎会在此挠破头地和人周旋。 而且,虽然面前这位贵族女子瞧着没有恶意, 但是因为是北狄人, 池虞始终很难放下心。 “他是你什么人?” 池虞心里说着仇人, 嘴里却含糊道:“就, 认识的人。” 她话语刚落, 那齐卓尔还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脚踝。 都这种情况了, 还想着威胁她? 池虞气不过,用掩在衣摆下的脚蹬了几下, 把他的手踢开。 然而池虞不知道, 是自己红了的眼圈让他们两的关系在这位贵族女子眼里立刻就前进了一步。 只听见她有些疑惑道:“不过你这位朋友似乎,还活着?” 池虞用余光一看。 那齐卓尔虽然不能动弹,但是还在呼吸。 而且还不是小口呼吸…… 他用鼻息将黑纱吹了起来,然后在黑纱下用那双幽绿如兽的眼睛盯了她一眼。 池虞看见了四个字。 鱼、死、网、破。 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居然还能威胁她? 池虞深吸了一口气, 才让自己不被激怒。 虽然她很想当场抽刀。 可她没有来得及动作,一旁那护卫已经一个暴跳, 率先抽出佩刀,同时大声呵斥她: “你好大胆,居然敢欺瞒于主人,一定不安好心,来人——把他们都拿下!” 池虞心里一咯噔。 护卫们在他的命令下,纷纷围了上来,池虞左右一看。 围得和铁桶一般,根本无处逃。 池虞听说过北狄尊卑分明,贵族当街抽死几个平民都是随随便便的事,并没有法律约束。 眼见着这些人气势汹汹,她也在顾不上其他,一骨碌爬起来,准备拿出可赛合罕当挡箭牌。 一个迟来的声音慌张传来,“大妃、大妃,小人失职。” 池虞顿时眼睛一亮,隔着喧哗人群,她看见黑都带着阿木疾步而来。 虽然黑都贪财又暴怒,但是此刻就是救她的及时雨。 他是可赛合罕的近臣,由他来解围再好不过了。 不过池虞还没忘记地上躺着的祸害。 趁着没人注意,她又用脚把快飘下来的黑纱又蹭了回去。 这张脸,不能露出来。 -- 第165页 阿木不认识,但是黑都作为可赛合罕的近臣或许见过。 “原来是黑都近官,出了什么事?”那名贵族女子敛起笑容,神色忽而变得冷淡。 黑都走到软轿前,立刻五体伏地,对着轿子上的贵族女子行了个大礼。 “这位公子是合罕命小人请进孟和城的,若有冒犯大妃之处,还请大妃放过他这回。” 阿木走到一旁给她小声翻译。 池虞也没想到,她在路上随便一撞,就遇到了可赛合罕的大妃。 据闻可赛合罕很早就成婚了,虽然生性好色,身边有许多妃子,但是这位元配大妃却是他最敬重的。 “原来是王上经常提到的金公子。”奈娜大妃惊讶地坐正身子,手扶在黄金扶手朝着池虞的方向倾来。 第一次仔细审视般看着她。 池虞微怔,不知道自己为何担得起‘经常提到’这四个字。 “金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没想到本事了得,竟能打通大周边城以及乾北军的关系,看来是不容小觑啊。” 北狄人因为乾北军的缘故处处受限,所以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商人都可以和他们做得了这生意。 所以池虞在她心中的形象不知不觉就被拔高了。 池虞似乎听见那齐卓尔在她脚边冷哼,她连忙对着奈娜大妃行作揖礼,大声回道:“大妃谬赞了!” 奈娜大妃让人放下轿子,款款行来。 华冠之下,那双灰黑的眸子也看上去柔和温婉。 她脸上没有北狄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像是一个温柔水乡出来的贵女。 “金公子肯与我们做生意,缓我旭狄燃眉之急,就是贵客。”她微笑着,步履不快,只是走到黑都身侧时,微转过半张脸,道:“为什么进了城还不速速带去面见合罕?” 她声音轻柔,像一阵轻风吹过,但是传进黑都耳中无疑又是一道惊雷。 他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又连忙扑了下去。 口里支吾,急得冷汗直流。 在可赛合罕不在的情况之下,这位奈娜大妃的权利足以仗杀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即便是可赛合罕事后恐怕也不会为他多说一个字。 黑都不知道奈娜大妃为何会管起这码事来,一边无措,一边慌乱。 平时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 池虞见了,便开口道:“大妃勿怪,是我仰慕贵国风俗产物,特意求得近官半日,打算休整好了再去拜见合罕。” 黑都在地上悄然抬起半个头。 他本意是为难和试探才故意将这个周人商人晾在外城,却没想到转过头来,‘他’会为自己求情。 心中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奈娜大妃静静凝视着池虞,似乎还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池虞不动神色,也是因为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生动的神色变化。 黑都冷汗流了一背,奈娜大妃才展颜一笑,随意摆了摆手,让四周围上来的护卫散去。 黑都跪趴在地上的身子顿时歪到了一旁,劫后余生。 他满脸感激投向池虞一眼。 池虞本能觉得这个大妃对她的态度不一般,所以才大胆一试。 果然,她并没有拆穿自己的话,反而对她更加亲切道:“原来如此,那金公子可愿与我同行一程,再随我一道入城。” 池虞暗暗瞟了一眼黑都。 只见黑都立刻面色浮现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大妃。 只是这个关头,他多半是不敢再违逆大妃。 池虞的目的,首先还是进入内城。 是随着黑都也好,大妃也罢,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更何况,这个大妃目前为止,对她表达的都是善意。 所以她在黑都开口前,抢先道:“当然愿意,多谢大妃。” 护卫见事态急转,再无用武之地,只能把刀塞回刀鞘之中,只是回身的时候又看见地上还躺着一人,连忙又请示道:“那这个人怎么办?” 池虞紧跟着回头看了一眼。 那齐卓尔还跟之前那般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这迷药的作用,因人而异。 有些人会昏迷,有些人会麻痹。 那齐卓尔多半是麻到了嗓子眼,所以才会一直说不出话了。 思及此,池虞不由心中一喜,心生‘歹计’。 借刀杀人。 她看向奈娜大妃,语气诚恳建议道:“还是,埋了吧。” 神色可以被掩饰,语气却装不住。 “看来金公子刚刚说谎了,不是朋友是敌人?”奈娜大妃微微一笑,但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池虞心道,她可从来没有说过是朋友。 “实不相瞒,刚刚我是被他胁迫了,阿木也可以为我作证!”这话,她并没有做假。 阿木就是因为看见池虞被人带走,才慌慌忙忙找来黑都。 所以两人都可以为她做证。 黑都刚刚承了池虞的求情,此刻也帮着她极力跟那个男子撇清关系。 一顿乱吹,把那齐卓尔当作了一个铤而走险的恶徒。 北狄外城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恶徒。 所以他们也没有一人重视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没人问他的来历,也没人问他的身份。 -- 第166页 他们都被固若金汤的孟和城蒙蔽了双眼。 并不知道城内早已潜入了威胁。 奈娜大妃随意一摆手,手腕上的细缠金丝镯发出动听的声音,“把他带下去,要是死了就扔到堆骨山去,若是没死就关起来。” 池虞几番张口想说话,可是还是犹豫了。 她不敢就这么揭穿那齐卓尔的身份,揭穿他的后果势必会牵连到自己普通商人的身份。 但是实在太遗憾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就在她三步一回头的纠结中。 几个护卫就这么随随便便把那齐卓尔当个死人一样抬走,并不知道在未来的一炷□□夫中。 他们,会被这个‘死人’折断脖颈。 第89章 迷药 外城。 热闹的街道一瞬被肃清。 两边的护卫簇拥着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往城西而去。 奈娜大妃没有立刻带着池虞进入内城, 而是带着她绕着外城半圈,到了一处更破落的地方。 这里和燕都的胡话巷、水石巷差不多。 房屋破败,道路坑洼。 这里的孩子比起外城街道上的更加孱弱。 妇孺都面色枯黄, 两眼无神。 像是抽去灵魂的空壳坐在和她们躯壳一样即将衰败的屋舍前浑浑噩噩。 若不是这些人还沐浴在日光之下,池虞一眼望去只怕会吓出声来。 奈娜大妃侧头看她, “让金公子感到不舒服了?” 池虞拧着眉,还未开口。 面前的场景确实让人不舒服,一种腐朽、衰败和走向灭亡的气息萦绕在她们周围。 像是秃鹰围着将死的孱兽,等着一寸寸将她们瓜分蚕食。 “她们都是战败士兵的妻子、孩子。” 奈娜大妃似乎并不在意灰尘和污泥弄脏她精致的纱裙和金线珍珠履。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池虞也只好跟在她身侧。 “曾几何时, 北狄和大周争战,乾北军威名在外、大杀四方, 致使许多北狄士兵一见他们的帅旗就心生退意。” 池虞听到这里, 心中自然更倾向于大周。 乾北军是在定北王霍启锋, 定北王世子霍惊弦的带领下, 一次次与北狄对抗。 战争之中, 死伤不计。 池虞目光复杂地望向角落里几个干瘦到脸颊都凹陷下去的女孩。 奈娜大妃恍若不察她的复杂心情, 继续说道: “战场之上只有进,不得退, 所以王上震怒, 把所有后背带伤的士兵就地斩杀,以此重鼓士气。” 奈娜大妃语气平淡,目光眺望。 “这些,就是那些罪人的妻女, 她们被圈禁在了这里, 不能求生,只能自灭。” 她又抬起右手, 微微摆动一下,身后有仆从就带着东西走上前。 池虞余光一瞟,只见是一筐筐干冷发白的饼,看起来寡淡无味。 但是也是扎扎实实地几大箩筐的饼。 奴仆们手下也没有个轻重,竹筐往地上一落,一个饼就从面上弹了出来,落在地上。 然而这个沾了灰的饼,很快就被一只手摸了去。 池虞冷不丁就对上一对漆黑的眼眸。 一双没有染着世俗的凄苦,也没有悲愤不满。 只有一个强烈想要活下去的眼神,执拗地瞟了她一眼。 很快,其他的人蜂拥而至。 她们比那个孩子更高大,也更有力,很快那个摸走地上饼的孩子就被挤了出去,落寞地捏着那个沾着灰的饼站在了一旁。 似乎还在等着机会再从地上捡几个一样。 那些饼,就是她们几日的全部食物了。 若是晚一些,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池虞看着一群人围着几筐饼,就像是被主人投喂的宠物。 奈娜大妃始终高高昂起下颚,只在眼底划过一丝浅浅的怜悯。 池虞沉默片刻,才干巴巴道:“大妃心善,爱民如子。” 北狄人生活的苦,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北狄人烧伤抢掠,侵扰大周几十年。 所以她很难表现出一副难过的模样,此情此景,她同情却没有办法共情。 因为她也曾看过大周的边城,他们同样也生活艰难。 “她们该感谢的人是你。” “我?” 池虞惊讶,同时也不解,抬起双眸,那是她唯一无法伪装的地方。 奈娜大妃露出浅笑,“也许你不知道,在北狄的国境内,庄稼难以生长,缺粮少食一直是北境各国的心头痛,所以才会一直想要从周人手中拿到一片适宜生存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那些为争几个饼起了口角的底层妇女身上,眸光暗去,“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池虞忽然懂了,但是一股怒火从她心底烧起。 没有法子的事,就是举兵侵袭,毁别人的家园? 池虞无法认同这点。 “所以你肯卖粮给我们,无论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还是感谢你的。”奈娜大妃忽然话锋一转,“想来我们同为女人,心总是要比男人软一些,你也不会看着她们就这样死去吧?” 她的声音很小,而两人周围再无旁人。 所以只有池虞听到了奈娜大妃的这一句话。 即便如此,仅仅‘同为女人’这几个字也足以将池虞惊得面色突变,瞳孔微缩。 -- 第167页 她嘴巴蠕动了几下,却不知道从何辩解。 因为奈娜大妃的笑实在太过笃定,她眯起那双灰色的眼,声音放得更柔和。 “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告诉王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欣赏你。” 池虞干脆放弃辩解,反而更好奇奈娜大妃对她友善的源头,“为什么?” “一直以来,男人都觉得自己顶着天,无所不能,但是我知道女人也不比她们差,也有很多我们能够做好的事。”奈娜拉住池虞的手,轻轻在她手背拍了拍,“就像你和我。” 过了片刻,池虞才露出一抹笑。 光线从浅薄的云层里柔柔洒落,在她眼底勾出一抹金芒。 像是在浅水摇曳过一尾金色的鱼,将水纹漾开。 深深浅浅的涟漪,带来了波澜。 “虽然我能运出的粮食不少。”池虞笑着,却又遗憾道:“可是却不足以维持整个北狄的军队。” 奈娜大妃笑容淡去,依然保持着雍容的姿态。 “我来,不是为了让北狄军队实力添砖加瓦的,我只是一个商人。”池虞抽回自己的手,“商人虽趋利,可也有不可为之事。” “我以为,你来之前就该想好要不要为北狄出力。“奈娜大妃看着自己空握着的指尖,声音淡淡,“而不是让自己在悬崖边和人谈条件。” “我不是来谈条件的,我是来听的。”池虞目光直投往前方,几箩筐的白饼被洗劫一空,就连底部的饼渣都被几个孩子掏空。 “如今整个通州,只有我能给带来你们粮。” 没有看到孟和城之前,池虞都没有料到,北狄铜墙铁壁之中的躯体正在从内至外的崩裂。 他们想要粮,想要土地,所以才疯狂攻击大周。 然而军需粮草是何等庞大,现如今的北狄却无法支撑。 他们就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怪圈,像是一个咬着自己尾巴的老鼠在苦苦寻找解开的法子。 如今他们想到了法子,就是想通过她来撬开大周的后粮仓。 “金公子的话好矛盾,让人听得糊涂。”奈娜大妃脸上彻底没了笑容。 池虞将眼睛转了回来,“任何争斗,都是在互损,你们就没有想过走另一条路吗?” 如果北狄能接受,从此边境再没有战火。 三国交界的肥沃土壤可以变成良田,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求和?”奈娜大妃嘴角勾起,眼角却没有弯,似乎在笑她天真,“王上决不会允许议和。” 奈何池虞正是带着这一份天真,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问道:“这不正是大妃能做的事?” * 内城。 “哎呦我的世子妃,你是要吓死老子了!”关律许久没有这么表情生动,生动地像是就要跳起来教训她一样。 池虞缩了缩脖子,还真有点怕生气过头的关律对她动手。 “这不是一时气愤,忍不住……” 关律把两手捂住脸,大力拍了几下,放下手又痛苦道:“走,马上就跟黑都说,我们有急事要马上回去!” 关律生怕奈娜大妃回过神来,就去吹枕边风。 到时候把她们通通抓起来砍了。 还有那齐卓尔,要不是他们现在人已经在内城,关律很有冲过去补刀的冲动。 “走不得啊走不得!”刘管事小跑进来,拿着手帕先把额头上的汗擦了一通,才喘着气道:“刚刚阿木来告诉我,让我转达给金公子,明天早晨可赛合罕就会召见了,所以要我们好好呆着这里。” 刘管事鬼祟看了看四周,又欲哭无泪道:“内城里的护卫数量比外面多多了,我们怎么走啊!” 关律最终也被现实打消了气,安静了下来。 池虞趁机走到他一旁,小声道:“反正都进来了,世子要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提到这个,关律就点了点头。 他本就擅长刺探消息的,虽然是头一次来孟和城,但是依照他对城建的了解,稍摸索一下也能猜到大致的布局。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他去找人的时候,池虞也过得很精彩。 吓得他差点就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不如趁着天色昏昏,把世子换过来!”池虞早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危机,马上就掏出装着迷药的瓷瓶摇了摇。 刚刚被那齐卓尔用了一些,也不知道量够不够多了。 关律想到待会见到世子,自己很有可能被打,脸上就有些犹豫。 但是池虞已经飞快把刘管事送了出去,并且交代他自己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不许人来打扰。 等着把房门一关,池虞迫不及待打开瓶盖,将瓶子凑到鼻子下。 关律有些害怕地想要阻止,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知道要用多少吗?要不然……” 池虞已经深吸一口气。 药粉如细烟,袅袅升起。 迷烟刚冲了进鼻腔,难闻的味道让池虞皱起了眉,她把瓶子往关律手中一塞,“我、我好像要晕了。” 话未说完,关律只见眼前一花。 一个黑衣黑脸的青年已经站立在自己面前,手里似乎原本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一样虚张在半空。 关律条件反射,连忙举起手,“世子,我是被迫的!” 霍惊弦定睛一看,“关律,你好大的胆……” -- 第168页 关律正准备接受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局面,哪知眼前再次一花,池虞又回到了他面前。 “怎么回事,我、我好像一直在发晕。”池虞扶着额头,浑浑噩噩。 关律怕她要摔,连忙伸手去扶她,刚一伸手,却摸到了一截硬邦邦的手臂。 霍惊弦凉凉的目光就落在他哆嗦的手指头上。 第90章 燃木 孟和城外。 隐蔽的树林之中, 几十人静静藏着。 冯铮手里捧着斩月刀,看着眼前的池虞发怔。 这两人交换得太过突然,完全打得他措手不及。 更何况此时池虞的模样还真叫人一时难以认出。 险些还以为是什么敌袭。 池虞晕头转向地两手捧着脑袋, 仿佛喝下了一大坛老酒。 不昏个七天七夜都醒转不来。 她勉强睁开一丝眼缝,认出眼前的人。 “是冯……铮?” 说完一句, 头又一阵阵发晕。 这迷药效果着实厉害,连那齐卓尔那般的人物也只是吸入一小口就能麻痹大半的身子不能动弹。 池虞因为交换而短暂清醒,但是药效却没有消失。 “世子的刀……还没拿。”冯铮看了一眼刀。 事发突然,霍惊弦还没来得及拿上刀, 哪知道池虞就在这个时候跟他交换了位置。 冯铮又看了眼池虞, 觉得她此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世子妃,你没事吧?” “我……”池虞刚张口, 眼前的冯铮就一个变两个, 两个变三个, 然后她眼前一黑。 冯铮还在等她回答。 可是一眨眼的工夫, 眼前的人又变了。 冯铮用力眨了一下眼, 确信面前的人真的又在短时间内变回了霍惊弦, 吃惊道:“世子,这?” 霍惊弦倒是反应得快, 伸出手拿起刀, 另一只手扶着有着胀痛的额角只来得及嘱咐一句“别再让她睡”。 两人再次交换。 这一次,回到孟和城的霍惊弦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两人没有再换他才放下心。 关律把迷药递给了霍惊弦,不得不叮嘱一声“世子这药效大, 悠着点……” 霍惊弦点了点头。 就是关律不提醒, 霍惊弦也早通过池虞的反应对这药效了解了七八了。 霍惊弦换上了与关律相同的北狄护卫服饰。 由探查好的路线,两人潜行在北狄内城之中。 天色渐暗去, 行成了天然的伪色。 咚—— 夜幕降临,暮钟敲响。 野鸟振翅高飞,追逐西落的金乌。 霍惊弦与关律顺着朱红佛寺的院墙迅速翻墙而入。 门口的北狄人懒散地打着哈欠,三三两两闲说阔聊,并没有人严格防守。 自然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一晃而过的两道人影。 这座位于孟和城内城的佛寺占地不广,形制与燕都的几座小寺相同。 大殿佛堂、经阁、佛塔一一俱全。 就连几个匆匆路过的小沙弥也长着一副周人的模样,且都年纪不大,看起来很是清秀。 “奇怪,明明是一件佛寺,这里怎么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关律搓了搓手臂,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皮肤上的鸡皮争相恐后冒了出来。 后颈处更是觉得凉风飕飕,像是一阵一阵的阴风直往他领口灌入。 进入了神佛之地,反而觉得邪门。 霍惊弦虽有同感,但他只是微微拧起了眉,并没有关律的大惊小怪。 他仔细端详四周,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间佛寺是反相寺。”霍惊弦用手指往前指去。 在燕都里,佛堂主殿前会伫立着两列佛像,而石佛坐镇,邪祟退散。 而佛像左手皆在右手之上。 因为佛教认为右手持刀掌生杀,乃是污秽,而左手纯净。 这间佛寺里的石佛却是反之。 除此之外,檐角、佛鼓、莲池看着布局样式与普通佛寺一般,但是又在细微之处透露出诡异。 关律啧了一声,“北狄人学也不学像一些,弄出来的东西没准请来的不是神佛是邪魔!” 霍惊弦站在庭中环视着四角,“不是学不像,是人有意为之的。” 学不像,又怎能处处错得离谱。 只能说明,是有人精心设计,专门做成这样。 笃笃笃的木鱼声从一旁的殿内传出,院内的小和尚开始做晚课。 那个方向并不是正殿,但是却在此时聚集了大小僧侣。 “他们哪弄来这么多和尚?”关律夸张地啧了一声。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关律顿时缩起脖子,噢了一声,偷偷瞟了一眼霍惊弦的脸色。 差点忘了,世子他还没消气。 但是他只提了关宗的事,都还没敢告诉他那齐卓尔和池虞遇上的事,就是害怕在这个时候怕火上浇油。 霍惊弦撇了关律一眼,声音凉凉道:“找地方守着。” 关律这下没敢废话,极为痛快地应了,同时脚底抹油地溜了。 霍惊弦没有去人声鼎沸的侧殿,而是盯着殿门紧拢的正殿良久。 早秋风起,几片落叶在他脚边打了一个旋又扫向了一边。 霍惊弦用刀柄顶开了殿门。 吱呀一声—— -- 第169页 好像碾过了朽木发出欲摧拉断裂的声响。 铜铃被门缝刮进来的风吹响。 并不清越的铃铛的回音撞在大殿之中,经久不衰。 霍惊弦侧身从厚重的殿门进入。 昏暗的大殿只有一处有着光源。 那就是最中央巨大的塑金佛身周围两列由矮至高,呈半弧状立着的莲花灯台。 数百个火花噼啪扭动,是刚刚那阵风吹过的缘故。 一道身影坐于佛台之下,被拉出数百道摇曳的影子。 仿佛是万千恶鬼在他身后伸展着,乱舞。 又像是在奋力往他身上攀爬,想要把他淹没。 笃—笃——笃。 木鱼声,一声短一声长,然后慢慢停歇。 霍惊弦在他身后十步站定,斩月刀带着刀鞘立在他身前。 刚刚站定,长靴落地的余音还没消散,前面就传来了一个温雅的嗓音。 “惊弦一别数年,已有尔父之风,真令人欣慰。” 霍惊弦静立着,手指在刀柄用力握紧,“大师年岁已高,不辞辛苦,究竟所为为何?” 两人,一个没有转身一个没有上前。 却都悉知对方身份,都心照不宣。 火光终于不再摇晃,那些影子就如长箭射出的黑影,恰好指在霍惊弦的靴前。 霍惊弦将刀尖钉在影子之上,抬眸看着披着月白袈裟,禅坐于前的人。 眸色转浓,唇逐渐抿紧。 檀香袅袅升起,氤氲着凝神定气的熏香。 “为了大周,为了圣上。” 温雅的声音款款而落,却又带着剑雨义无反顾落地的执着。 霍惊弦抬起头,望向大殿内高达两层楼高的塑金佛像。 一副慈悲的面容,一双半开半合的丹凤眼,似乎正悄然俯视着他们二人。 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身影慢慢有些蜷曲,像是虔诚地匍匐,又似乎是痛苦弓起背。 霍惊弦忽然一笑,“大师是在拜眼前佛么?” “阿弥陀佛。”他诵了一声。 一声冷笑传来,霍惊弦昂起下颚,缓缓问道:“还是,在拜你心底的魔?” “六王爷?!” “贫僧法号一念,早已经不是什么六王爷。”一念法师从蒲团上慢慢站起,转过身来。 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下显露出青白之色,像是透露出深深的病气。 衣袖带起的风,将火苗吹得轻微晃动。 光影在两人之间交错着,跳跃着。 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两人才从记忆深处把对方最初的记忆摘了出来。 “为什么?”霍惊弦咬着后牙槽,剑眉压着星目,手指紧握在刀柄之上。 “为了圣上。”一念法师一叹。 最终他是弃了黎民,只为一人。 “是西平战事?” “是。” 二十年前引西丹入关,嫁祸三皇子,排除异己最终肃清燕都坐上王位的正是他孪生兄长。 但是曾与定北王一起保家卫国、除奸邪诛敌寇,并肩作战的也是他。 所以霍惊弦一直不明白。 为何所有的事情最后牵连成线,顺蔓牵瓜,会牵出他来。 “圣上以仁治国,圣名不坠,才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霍惊弦再次用力一握刀柄。 分不出是想拔出刀来,还是抑住自己的力气。 定北王不是傻子,在驱逐西丹的时候他肯定能发现不少端倪,这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多年前,鹰骑之事就给我们敲了警钟,定北王忠于大周吗?不——他忠于的始终是他心底的信念。” “我爹的信念,就是大周!”霍惊弦冷冽的目光射来。 一念法师和蔼地笑了起来,仿佛还在看当年不懂事的孩子,“可是信念是会变得,你看,有了你娘和你后,他的信念就变了啊。” 圣上不放心定北王,拘了王妃和小世子在燕都。 就是为了扼住定北王的脚步,让他不得不放慢,不得不忌讳。 但是,逼急了,圣贤也会疯狂。 当初在燕都刺杀小世子霍惊弦的人来自北狄。 但是明面上,却是皇帝的心腹。 这一场刺杀一下激起了狂浪,瞬间席卷了燕都和通州。 维系平衡的那丝线终于崩裂,从皇帝手掌脱离。 “所以……”一念法师缓慢抬起头。 “鸟尽藏弓?!”霍惊弦已经夺过他的话,冷笑出声。 一念大师摇了摇头,往前踱了几步。 “圣上要是能有这样的决断,我也不会这般操心。”他微微一笑,“先帝五子,取字为仁,所以我五哥最是心慈手软。” 一念法师叹了口气,微侧过头,看着霍惊弦道: “要不是他迟迟不决,还处处给你们机会,甚至只要兵权不要性命,怎么会容定北王一拖再拖,将你扶持长大,又怎么会有后面的十三鹰骑策变、乾北军生变的事端。” “那也是你点的火。” 放不下心的人是他,忌惮定北王、乾北军的人也是他。 所以一直在后面煽风点火,想要让乾北军自己走向灭亡的人是他。 “若非可燃木,何惧星火撩?” 霍惊弦眼中再也压不住怒火翻涌而上,疯狂地鼓动着他的杀意。 -- 第170页 只因为,乾北军有能力,只因为定北王有可能。 就因为他不放心—— 第91章 双祸 也许是霍惊弦的表情太过精彩。 亦或是一念法师埋藏心底的事终于能公之于众。 他竟然觉得很是痛快。 他放声大笑, 笑得弯下了腰,捧起肚子。 空阔的大殿里,声音一直在回荡。 新的笑声和回声交织在一起, 像一个荒谬的幻境。 笑着笑着,一念法师开始剧烈咳嗽, 用力地咳,好像要把那早已经烂掉的肺腑都咳出来。 血染红了他苍白的唇,浓重的色彩把他清雅的脸孔变得妖冶。 一念是佛,一念成魔。 他终于撕开了伪装, 也终于可以心愿所成。 一念法师抬起手擦拭了一下唇角, 看着手背上的血迹,缓缓说道:“不过你也不必恨我, 黄泉之中自有我赔罪的地方。” 他又看向霍惊弦的刀, 从那劈裂地砖的缝隙中看去, 仿佛已经能窥见阴曹地府的一角。 “也毋需你动手,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了。”他把手背亮给霍惊弦看, 而后随意擦抹在他月白色的禅袍之上。 让那血腥污浊的颜色染脏他纯白的衣袍。 “你还做了什么?” 霍惊弦忍着怒火, 耐下性子,哪怕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柄利刃却始终被他死死压在鞘中。 就像他满身的杀气都被他拘在自己身上, 没有肆意发散。 一念法师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为了在这间格格不入的反相寺里礼佛。 一念法师慢吞吞坐下,两腿随意伸出,姿态慵懒宛若又穿回了他还未做僧侣的时光。 还是大周那个风姿绝然的六王爷。 “鼓动北狄, 出动大军, 决一死战。” 霍惊弦额角的青筋直跳,这一幕他实在太过熟悉。 八年, 又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轮回。 上一次是他爹,而这一次轮到了他。 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如今的北狄不如当年的富足强盛。 但是乾北军不说兵强马壮,但也军需充足。 就如同他当初对旭狄所说的:来战! 霍惊弦并不畏惧。 所以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从他那薄唇线角牵出,“就这?” 一念法师点了点头,笑着回他:“就这。” 所有的复杂都归为简单的一个结果。 是最简单却又是最不简单。 咚——咚——咚—— 沉闷的钟声忽然敲响。 急剧的声音与沉稳的佛寺格格不入,像是在朝外传递着某种讯号。 律将手搭在眉骨之上,眺望远处。 舞动的火把整齐划一地朝着他们的方向靠拢,那些是城内是护卫队。 律大惊,这显然是有人示警的缘故。 正在此时,律又看见霍惊弦从大殿走出,步伐极快。 他从屋檐上滑下,脚尖刚落地,一眼就看见了霍惊弦带血的刀刃。 “世子?” 霍惊弦将血往院墙上随意一甩,“来人了? 律点头,又问:“是见到他了吗?” “他死了。”霍惊弦抿着唇,侧头看着从偏殿涌出的和尚们,神色漠然。 几个年纪稍长的和尚看见他,顿时脸色血色褪尽,抬起手就指着他大声道:“来人!快来人!——杀人啦!——” 律抽出两边的短刀。 “世子,我们得赶紧走了,要不然就被人瓮中捉鳖了!” 他们两都带着武器,和尚们手上没有半点功夫,自然没人敢拦他们。 只是跟在他们背后一声高过一声地大叫。 仿佛声音就能拦住他们逃离。 霍惊弦和律再不能顺着原来的路径走,只能另选了一个方向,绕行。 律听完一念大师的事,马上就破口大骂,“他娘的狗和尚,狗皇帝!亏王爷和世子辛辛苦苦替他们守着通州,真是见了鬼了遇上他们这一对。” “还守个屁啊!”律骂骂咧咧还不够,扭头就来劝说霍惊弦,“干脆撤营迁军,让狗皇帝自己头痛去。” “不成。” 律气在头上,恨恨道:“什么不成!这狗和尚摆明就是想要让世子你的兵力和北狄的兵力互相消耗掉,到时候狗皇帝再派兵在后面一网打尽,坐享其成!” “大周没有兵了。”霍惊弦拨开眼前的树枝,他们正穿过一座花园,两人也不顾是什么稀罕的花树,一路横穿。 花枝叶片都在他们脚下踩进泥里。 律一惊,“什么?” 霍惊弦望着前方冷笑。 “从兵部的密函之中,大周的兵力都用在了南边,剩下的兵力还要戒备西丹、东厥、护卫皇城。” 霍惊弦再次重复道:“大周没有多余的兵了。” “这……狗和尚不知道?”律呆愣愣道,忽然又惊呼:“还是说皇帝也不知道?” 一念大师在利用北狄时,北狄何尝不是也在利用他。 他们互相利用,却又互相藏匿着自己的目的。 所以,事已至此,乾北军一步都不能退了。 “是什么人在哪里?!——” 火光忽然大亮,拐角处涌来了一大队人马。 律一下就出一身冷汗,因为他们恰好走到一个无处隐蔽的地方。 -- 第171页 不但无处隐蔽,还不好逃脱。 如果被发现出现在这里的人是霍惊弦,那这座皇城将会再次戒严。 届时,他们都插翅难逃! “世子,我去!”律大步上前,打算用自己去先去引开他们。 他刚走上前准备抽出短刀,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迷糊的嗓音。 “……律,这是哪儿啊?我头好晕。” 律步伐一趔趄,险些吓出病来,他回头一看。 坐在地上迷茫地瞪着一双眼,委屈地看着他的人不是池虞又是谁。 她还是之前的打扮,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模样。 光线寸寸推进,照亮了两人。 他们被全副武装的护卫包围起来。 律抬起一手挡住眼睛,避免被火光刺激双目。 闭眼的工夫阻挡不了他张口就胡诌。 “欸!我们是奈娜大妃请进来的,不信你可以派人去问!” 律又连忙蹿了回去,站在池虞身边介绍着:“这位是金公子,他有点水土不服,我们正在院子里散步……” 池虞坐在地上往四周一看,头更晕了。 她捂着胸口,做出一副作呕的姿势。 护卫队长顿时皱着眉头往旁边跳了一步,生怕会有什么污秽之物会隔空飞来弄脏自己的鞋子。 旁边一个稍矮一点的护卫垫着脚在他耳边咕噜一番。 他眉心皱起,大手一挥,嘀嘀咕咕高声一句。 “我们队长让你们快回去你们该呆的地方,现在城内正在抓犯人,不要到处乱跑!”那个会大周话的护卫对着他们凶巴巴复述一遍那名队长的话。 律蹲在池虞身边,直点头,“是是是!我们马上就回去。” 池虞虽然一时弄不清状况,可是听他们说抓犯人,脑子就清醒了许多。 恐怕,他们所说的犯人不是那齐卓尔就是霍惊弦吧? 律低声在她耳边说:“世子妃,还能站起来吗?我们得赶紧走了。” 池虞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点了点头就站了起来。 律一手护着她,一边还在对那几个北狄人点头,“马上就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直到他们穿过包围,走到队伍的尾巴,眼见马上可以离开火光范围的时候,背后忽然又传来了一声。 “站住。” 律的手已经按在刀上,池虞回过头。 还是刚刚给他们传话的那个北狄护卫。 “我们队长想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两个男的经过?一个带着一柄战刀的?” 池虞听到这里,自然马上反应过来。 他们找的人果然是霍惊弦和律。 律本以为就此可以安然避开,正松了口气,没想到忽然被叫住,一下紧张,脑子就卡壳,半响也没能发出声音。 池虞接过话,立即压下嗓音道:“没有,我光顾着难受了,什么都没发现呢。” 在背后一众半信半疑的目光中,两人飞快地走入黑暗。 等到后边再没有视线投来,池虞总算可以抓着律问个清楚。 律只道,内城如今危险,等不来明日了,最好现在就离开。 可是想要出去,就和想要进来一样,谈何容易。 他们正要回去与刘管事汇合,却猛然又撞见了几人。 其中还有一个被池虞抛在脑后,迷晕遗弃的那齐卓尔。 祸不单行,故人诚不欺人。 律当即抽出刀来,那齐卓尔身后却响起了杀猪般的叫喊。 “别、别杀我!”刘管事被那齐卓尔的人拿在了手中,痛苦地扭动着。 池虞抬起头,看着那齐卓尔,“你怎么还没……” 话差点脱口而出,池虞连忙把最后一个死字咬下,吞了回去。 那齐卓尔走近几步,双手叉腰,微微朝着她伏身,挑起眉笑道:“死?你该庆幸我没有死。” 律错身上前,短刃架在身前,“离世子妃远点!你这个狗杂碎!” 那齐卓尔往后一避,然后脚步往左边一挪,飞快伸出手抓住池虞的胳膊,对着律哼道:“就凭你,还不够格跟我作对。”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池虞抽不出自己的手肘,又着实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说他坏,他确实又是大周的敌人,是霍惊弦的死对头。 可是他似乎也没有怎么真的伤害过她。 反倒她倒是三番四次在他的雷区蹦跶,但是至今都好当当当。 “带你走,去我的地盘。”那齐卓尔咧嘴一笑。 “我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第92章 不期 池虞和关律齐齐愣住了。 还是池虞先回过神来, 看着那齐卓尔恼羞成怒。 “你有病!” 那齐卓尔因为心情不错,被她痛骂也还能笑出声,“反正霍惊弦会死, 与其等他死了你再改嫁,不如现在就跟我走好了。” 池虞再晕乎的脑袋也给彻底气醒了。 “你做梦!” 关律立刻抽刀, 可是跟在那齐卓尔身后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人多刀还长。 很快关律就只能忙于招架,分不出力气来对付那齐卓尔。 那齐卓尔朝着关律轻蔑一笑,而后又转头对池虞放柔声音。 “走吧,我带你出城。” 关律听他趁火打劫, 差点跳起来用刀砸他。 -- 第172页 可是交织在他身前的刀太过密集, 他两手的短刃还真是缺一不可。 “关律不走,我不走!”池虞很讲义气。 关律是她带进来的, 她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但是那齐卓尔没有这么好的心肠, 他本来的打算就是把关律打个半残, 再扔这里应付追兵最好不过。 池虞对他连推带踹, 弄得自己手酸腿疼, 但压根不能撼动他分毫。 正是丧气的时候她忽然摸到了后腰的刀。 池虞想也没想当即就抽出刀。 别说霍惊弦给她的这把刀确实锋利, 单听见那破风而来的声音都知道这是把吹毛刃断的好刀。 那齐卓尔抽回右手的同时伸出左手拉住她。 池虞也学乖了,知道那齐卓尔有夺刀的本事, 所以她干脆快刀出快刀回。 就想撞个运气, 没准哪一次就让她砍着了。 她没有章 法的攻击,那齐卓尔几次没能抓住她的刀柄,耐心也用尽了,皱着眉头看着她。 一直亮爪子的猫也未免变得不太可爱了。 本来还想好言好语, 当一个好人。 但是好脾气也要看时机, 眼下那齐卓尔笑意淡去,忽然出手如电, 反将池虞手折在了后背往上的位置。 池虞顿时哎哟叫了出来,好像一瞬间就伤筋动骨。 “安静些,你也不想喊来追兵吧?”那齐卓尔在她身后威胁道。 池虞虽然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却还是恨得牙痒痒。 “难道你不想出去?”那齐卓尔又放软了些声音,并不想和她关系弄僵。 池虞当然想出去。 她也知道霍惊弦带着人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等着接应她。 现在她只要能出城,出了城,或许他就奈何不了她。 想到这里,池虞安静下来。 出了城,到时候再跑也还来得及。 在这里把关律折腾伤了她们三人也不可能从那齐卓尔手中逃脱。 那齐卓尔见她不再挣扎以为是被自己说动了,松开了钳制,转到她面前。 池虞揉了揉手腕,把刀塞回刀鞘,抬起眼道:“我跟你出城,你让人放开我的人。” 那齐卓尔挑着眉,还有些不置信问:“真的?” 池虞大力点头。 刘管事遇到这帮人时还以为小命要没了,峰回路转又活过来,顿时感激地涕泪横流。 他想挨着池虞但是又因为那齐卓尔就在一旁不敢靠近。 所以就在几步的距离外可怜兮兮地跟着,一边搓着自己被箍疼了的手。 池虞让关律也收起了刀,三人就暂时混入那齐卓尔的队伍。 那齐卓尔说能带她出去,当然不是信口开河。 他毕竟是北狄人,在与可赛合罕关系交恶前也没少来孟和城。 孟和城虽然固若金汤,但也不是全无漏洞。 “所以,你是钻水道进来的?” 池虞捂着鼻子,看着淹在环城河道的一个黑网罩着的洞口,露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她生在燕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根本不识水性。 池虞回头看向关律和刘管事。 两人也是一脸菜色朝着她摇头。 三个大周旱鸭子,为难地看向那齐卓尔。 那齐卓尔指了两个人出来,没好气地随意挥挥手:“让他们带。”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那齐卓尔只打算带池虞走的原因。 人多不方便,还碍事。 就当他派下人潜入水中把封上的铁栏挪开时,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声响。 那齐卓尔反应极快,立刻转身抽出刀。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可赛合罕的正妻,奈娜大妃。 她带着少说五十来人,不慌不忙地走上前。 有这五十人,就连那齐卓尔都要掂量一下自己安然逃脱的可能。 场面一下僵住,双方没有人轻举妄动。 “金公子。”奈娜大妃视线直直投来。 池虞搞不清她是来拦自己的还是帮自己,所以站在关律等人身后没有动弹。 奈娜大妃见她如此,知道自己的身份让人难以相信,也不再继续上前,就站在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微微一笑道:“金公子若要走,派人告诉我一声,我自会让人送你出去。” “大妃为何帮我?” “我与金公子所想、所求一致,所以你应该相信我对你没有什么恶意。”奈娜大妃姿态雍容,“更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条件。” 听到她这样说,池虞才觉得放下心。 她们属于敌对,没有没由来的好难以让人心安,所以她更愿意奈娜大妃对她有所求。 见她们两关系和睦,仿佛就要携手相谈了,那齐卓尔却在一旁冷笑出声:“可赛合罕要是知道大妃你在背后如此做,恐怕要气得找你族人撒气了吧?大妃连这都不顾及了吗?” “那齐合罕哪里话,北狄人都是我的族人,只因为当初几兄弟不合,就要永远将北狄拆得七零八落吗?”奈娜大妃斜睨着他,“我们王上是北狄正统血脉,我自然要为他考虑得要深远一些。” “只怕可赛合罕和大妃想要的不一样。”那齐卓尔盘起手,幽绿的双眸半眯着。 也为她这句正统血脉心生不快,这一生他都因为这个私生子受尽白眼,如今位高权重却还被人指着说血统不纯? -- 第173页 这一次他正是私下来找可赛,虽然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也见识到了他和自己一样的野心。 因此便觉得这位大妃现在所作所为太过天真可笑。 他们北狄人血性之中就是贪婪的掠夺者,又怎能因为小恩小惠而改变初衷。 “那齐合罕看来是和王上达成一致了,但是为何要借着夜色不辞而别?” 那齐卓尔耸了一下肩,轻描淡写道:“事情说完了,自然是要回去准备。孟和城的墙这么高,就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池虞听那齐卓尔明怼暗讽,生怕被他弄砸了这飞来的大好机会,连忙站出来拦在两人之间。 “好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如先说一说大妃要怎么才愿意帮我们出去?” 奈娜大妃摊平双手,示意自己手上并无武器。 带来的人都被她留在了身后,她独自一人上前,“金公子可愿意听我一句?” 池虞连和那齐卓尔与虎谋皮都敢了,现在还真胆子肥了,有种无所畏惧的勇敢。 所以她们一人一步走到了场地中间,两边的人静立在她们身后。 奈娜大妃倾过身,在池虞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七日后,北狄会倾国之力出军大周。” * 奈娜大妃果然遵守承诺,暗自放行。 所以他们不但是全须全尾地从孟和城出去,甚至还骑上了马。 一行人,趁着夜色离孟和城越行越远。 那齐卓尔好奇奈娜大妃到底提了什么条件,骑着马一直紧跟在池虞旁边不离。 池虞也在考虑如何不动声色地和这群北狄人分道扬镳,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怒他。 她能独自骑一匹马还是装乖求来的,一旦那齐卓尔发现她有别的心思,只怕会再次把她先抓住再说。 但是池虞也不傻,自然随意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回他:“她要我继续给旭狄供应粮草。” 那齐卓尔狐疑看她一眼,“没提其他的?” “我还能有其他作用?”池虞反问。 那齐卓尔意味深长看着她,“看来她还是不在一条线上,我要是她,就应该把你抓起来用来威胁霍惊弦。” 池虞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转头看着那齐卓尔。 目光复杂,杂糅着害怕和鄙夷。 那齐卓尔马上笑了起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真心实意想带你回去的,再说了,用你战前祭旗我还怕触怒了西丹……” 关律此时正跟在池虞马后,他回头看向孟和城的方向,忽而见后面冒出了无数的火光。 “有追兵!——” 那齐卓尔和池虞都回头看了一眼。 看来是可赛合罕是发现他们出城的行踪了! “继续往前!不要停!——” 那齐卓尔挥起一鞭,空气猛被抽响,啪地一声。 像是弦忽然绷断在脑海里。 池虞当然不会停下,只是看向前方黑黝黝的大地,茫然无措。 霍惊弦他们会在哪个方向? 她跑的方向是正确的吗? 没人能给她答案,她只能往前。 追兵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虽是看着还在安全的距离外,可是他们都没想到一波箭雨率先袭来。 刘管事在关律身后肩膀上就被射中一箭,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而那齐卓尔带来的人也有不少被流箭扫到,负伤折损。 池虞被这一阵阵箭雨弄明白了。 可赛合罕这是不计后果,想要将那齐卓尔斩杀在此。 但是她又有些看不懂,因为奈娜大妃告诉她的是七日后北狄会联军出动,此时把那齐卓尔弄死,对他们有什么益处? “你们不是和谈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池虞顾不得其他,忍不住对着那齐卓尔就大喊,“你们自己人对付自己都这么狠吗?!” 那齐卓尔冷笑,挥起一鞭子甩着马屁股上,“我们之间没有和谈只有合并,可是想要杀我也没有这么容易!” 池虞心里绝望,她太后悔了。 她早该想个办法离他这个靶子远一些。 几轮箭后,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而追兵的马明显比他们现在骑得更好,前后的距离被拉进,危险的气息仿佛已经吹到每个人的后脊。 几个奇怪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从后方传来,仿佛是什么高速旋转物件被掷来。 “小心!是绊马索!” 说时迟,池虞感觉身下的马身子猛然一顿,紧跟着整匹马往前俯冲下去,带着她轰然倒地。 池虞双手抱着头部,因为脚穿在马镫上才没有第一时间被这个惯力整个人摔出去,只不过还是在马倒地的瞬间滚了出去。 她的发簪掉了,一头乌发就坠了下来,披在她的脸侧。 那齐卓尔没有比她好多少,他的马同时被绊倒,他也滚在了地上。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后来的追兵已经甩着马鞭冲上前来。 那齐卓尔拔出弯刀对着池虞大喊:“快过来我这边!” 池虞坐在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后面的火光蔓延过来,足以照亮她的双眼。 那双眼在火光之中亮了起来,而后她脸上居然绽开了一抹笑。 那齐卓尔眉心深锁,还不知为何,就见刚刚还坐在地上傻笑的少女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迈开步子朝着还没化开的夜色冲去。 -- 第174页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一匹黑俊的战马冲出夜雾,带着一位俊美的男子不期而来。 第93章 归都 鹰唳声划破夜空。 不期而来的第三支队伍像是一道闪电, 刹那降临。 夜色是最好的伪装。 轰隆隆的马蹄声忽然自暗处响起,大地震动。 一时间,无人能探清他们来了多少人, 场面瞬间仿佛是沸水浇进热油之中,混乱一片。 有敌我不分地乱砍, 也有盲目抱头乱窜。 池虞被倒下的士兵阻着去路,步伐一顿就被身后那齐卓尔追上。 “你疯了,乱跑什么?!” 那齐卓尔再次伸手,只不过这一次没能抓住池虞的胳膊, 只来得及捞住她的衣袖一角。 池虞试着从他手指间拉拽回自己的衣袖, 或者干脆绷裂袖子,但是这身男装袖子可比裙纱结实多了。 她拉不动那齐卓尔, 反而被往后一拽, 险些朝后倒去。 “说好了跟我走的, 出尔反尔可不好。” “放开我!”池虞双眉蹙紧, 回头理直气壮道:“我只答应跟你一起出城, 没有答应跟你回去!” 那齐卓尔一想, 眯起双目。 周人惯会用这样的小聪明,占尽文字的漏洞。 池虞又瞟了眼后边, 旭狄的追兵和那齐卓尔的护卫缠斗在一块, 一直在往他们的方向压来。 “你再不走,就死在这里了,还谈什么出兵大周!” 虽然道池虞并不是关心他的安危,只是想办法摆脱自己的束缚, 又或者她心里正巴不得他死了。 死了, 北狄就没有法子联手出兵大周? 那齐卓尔微笑道:“你放心,即便我死了, 长老们还是有权出兵的,你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就像炎狄,虽然失去了赫连合罕,但是却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出战。 所以可赛合罕也不把那齐卓尔的命放在心上。 相反的,弄死他。 对他而言,更有利! 霍惊弦在混乱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池虞也朝着他的方向抬起头,两人目光隔着距离遥遥撞上。 池虞虽然狼狈不堪,但是那双眼亮如星辰。 就好像迷失的人看见了指引方向的启明星。 那齐卓尔也看见了霍惊弦,忍不住收拢手指加大了力气。 池虞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踉跄后退几步。 霍惊弦沉下眸眼,眨眼间纵马上前,同时俯身捞人。 与那齐卓尔目光短暂的相遇,又在刹那分离。 “王上小心!” 翻星的速度力量顺势把池虞带走,那齐卓尔不得不立即松手,以免被霍惊弦的马拖走。 翻星矫健的身躯从卧倒在地的士兵身上一跃而过,一个急转又飞纵进了背后的浓雾之中。 直到马蹄声远去,才有人在他们身后扯起嗓子喊。 “是霍惊弦!” 马上就有更多人应和,“是乾北军!” 北狄人的宿敌,竟然就在他们的皇城之前、眼皮底下出现。 趁这个混乱时机,那齐卓尔当机立断夺了马,和他的手下紧跟着冲出了包围 旭狄的士兵一时之间茫然无措,都不道该抓哪个好。 旭狄头目眼见那齐卓尔也跑了,他们就要无功而返。 他着急得下达一个命令,“追霍惊弦!” “哼,晚了!”那齐卓尔冷笑,转过头死死盯着霍惊弦消失的方向。 手指握着缰绳,拽得紧紧的。 又差了一步。 看上去他似乎每次都只差一步。 但是他心底明白,他差得何止是一步。 在池虞心中,那是条千万步宽的鸿沟。 那道马蹄声已经轻得几不可闻,就连与池虞一道的那两人也被人趁乱带走。 北狄人后后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霍惊弦带来的人并不多。 甚至没有能力跟他们正面冲突,这才雷声大雨点小,浩浩荡荡而来却又迅速果断离去。 北狄人追悔莫及,可是乾北军这一行人不掌火把,一钻入夜雾之中,就好像一片叶子冲进了汪洋大海。 难寻踪迹。 池虞被翻星颠地气息从腹腔急剧翻涌,声音就虚虚传来:“……霍惊弦。” “别怕,我来了。”在猛烈的狂风中霍惊弦安抚的话语都听不真切。 然而那紧紧箍住她腰的手还是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池虞重重嗯了一声,单手抱住霍惊弦的腰,把脑袋埋进他怀中,好让自己在这场奔逃之中好受一些。 发涩的眼圈终于挤出几滴眼泪来。 但是此刻她心中再没有害怕,只有满满当当的心安。 在霍惊弦宽阔温暖的怀中,就好像雏鸟呆缩进了自己的巢穴之中。 她道这里是安全,她也道会有人给她遮风避雨。 这是她横跨过大周半个领地,才寻觅到的这处适合她栖息的港湾。 所以,再没有哪处能比这更让她安心。 乌云被夜风卷走。 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那逐渐圆润的圆盘让它的光芒更亮,几乎掩盖了周遭的星子。 又快是一个十五了。 去年的此时他们才刚刚于同一张圣旨上落下了墨迹。 今年的他们已经紧紧相拥在同一片天宇之下。 -- 第175页 沿途的景物都在匆匆后撤,只有天上的月还稳稳当当映入眼帘。 池虞目不转睛看着天上的月。 似乎能捕捉到它缓慢地变化。 人常说,月满则亏。 世事终难圆满。 太过美好的人和事,是否也会如这轮月,不断在轮回。 池虞不道为何忽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只是在这一念之间,心情忽然就直接坠落。 她闭上眼,听着霍惊弦近在耳畔的心跳声,都像是听见了那让人心惊胆战的战鼓。 似乎混沌的视线之中已经窥见了未来的那场浩大的战事。 马蹄声极有规律地落下,他们御风而驰。 大约如此过了一个时辰,直到越过了一条河流,翻星的速度才逐渐慢了下来。 池虞睁开双眼看向四周。 月色并不像日光,能将大片的黑暗驱散。 它只能柔柔撒下,给周围影影绰绰的黑影镀上一道银边。 簌簌的草海随着风晃动,如海浪涛声。 再没有四伏的危机,这里已经安全了。 但是关律冯铮等人还在他们后面,他们的马都不如翻星,因而落后了许多。 霍惊弦松开紧握的缰绳,正打算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回想起不久前池虞陷入的危境,霍惊弦刚开口就忍不住柔声道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在孟和城前,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所以才让池虞他们被身后的追兵先追上。 池虞摇了摇头,依然安安静静依偎着他。 她似乎被这场狂奔把肺腑肠胃都搅乱了,现在的她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像是迷药后劲还没散去。 霍惊弦左手扶着她的脑袋,池虞就从他怀中顺势往他掌心倒去,将脸贴在他的手上。 这般霍惊弦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的蔫头耷脑。 “是不舒服?” 池虞想了想,点点头。 然后她右手指点在胸口道:“胸口闷,想吐。” 往下移到肚子,左手一直摁着没松开过的地方,“肚子还疼。” 霍惊弦把手挪到她肚子上,代替了她冰冷的小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抽痛的小腹。 池虞目光往上,看见霍惊弦剑眉紧锁,宛若遇到了什么大难题一样。 确实,池虞身子一向健康,但是从那场暴雨后似乎就变得让人担心起来。 军医不懂照料她这种燕都生长的娇花,只是估摸着少女的心思比较脆弱,多半都是心病导致身子骨正气不足,邪气易侵。 上一次她病得太久,也病得太重,让霍惊弦现在还没走出阴影。 池虞坐直了身子,好像缓过劲来,语气轻快道:“别担心我啦,我觉得我可能是吃了你放了好久的大补丸,提神是挺提神的,就是可能有些药性变了,吃坏肚子了。” “嗯。”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让人担心她的身体。 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正横在他们面前,刻不容缓。 池虞又拉住霍惊弦的衣襟,让他的脸朝向自己,说道:“夫君,我在孟和城还听到了一些事。 霍惊弦看着她,目光却忍不住几次往她腹部落去。 “奈娜大妃告诉我,可赛合罕在七天后会联合北狄众部南上,到时候通州只怕是要爆发大战了!我们还是要赶紧回去早做准备,还有边城的百姓得……” 池虞皱起秀眉,忍不住伸出两根指头钳住他的下巴。 “夫君,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霍惊弦回过神来才点了一下头。 他早从一念大师的只言片语中预估到了,孟和城所说的近日会有大的庆典。 莫过于北狄最有名的迦矢节。 那是北境有名的血祭大典,以活人为祭,昌荣北境。 假如,北狄真的下定决心要出兵南下,最有可能的时间莫过于七日后。 然而霍惊弦的失神让池虞脸上浮满担忧。 霍惊弦干脆伸出两臂环抱住她,低头轻轻吻在她的发顶。 “别担心,一切有我。” 虽然风轻云淡一句‘别担心’,但是此次还是非同往常。 一回到乾北营地,他们就分开了。 池虞回了主帐,看了军医,用过了饭,最后洗完澡在床上滚了无数个来回。 也没有等到霍惊弦的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担忧越盛。 她翻来覆去在想着大周、北狄里她所道的局势,也顺便想了想西丹。 要是能让北狄难而退就好了,要是让这场战争无疾而终就好了。 就不会这么让人牵肠挂肚、忧思成疾。 池虞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在天色泛白的时候才刚刚有了困乏的征兆,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一夜未歇的霍惊弦大步走了进来。 池虞刚刚撑起身子看过去,霍惊弦已经带着满脸疲倦来到她身边。 因为不懂,只能全然的信任,池虞伸出手,盖在他撑在床头的手背上,声音清亮道:“我相信夫君会胜。” 霍惊弦却勾起她垂落在脸颊旁下来的一缕青丝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那双漆黑如水墨的眸子凝视而来。 缱绻依恋,视若珍宝。 让人心脏蓦然狂跳。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他低声喃语。 -- 第176页 “六日后,我让冯铮送你回燕都,可好?” 第94章 大结局·上 “哎哟, 当真这么着急?东西都没收拾好呢!我们那颗一人高的珊瑚树可怎么办?” “行了行了,你快别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沙城城守揣着肚子又气又急, 偏偏他后院里的妇人各个磨磨蹭蹭,似乎想把院子里值些钱的盆栽都统统搬走。 “人世子妃都不着急走, 都不知道大人为何这么着急。”城守的新宠说话直接,还带着些不乐意。 “嘘嘘,别这么大声。” 城守缩起脖子,“这都是机密机密!” 能让霍惊弦都如此兴师动众, 可见这场即将降临的大战将会席卷冲击到整个西北沿线。 乾北军已经派人前来接管城防, 他们这些城守自然是满心欢喜把这个大包袱甩了出去。 至于城中的人能往南迁的都在第一时间动身,整座城池都处于不断动荡的时期, 然而城内却没有乱糟糟的景象, 全仰赖乾北军的将士们指挥得当。 沙城的南门大开, 川流不息的车队马队、还有步行的平民都从中涌出。 柳秀灵的车队亦在其中, 只是不巧, 出城不久车轮就陷入了泥泞的凹地不得动弹。 护卫们还没来得及上前, 在一旁指挥着疏通道路的几名男子就走了过来,主动帮她抬起马车。 柳秀灵撩起车帘, 却看见是几张熟悉的脸孔, 那几个都是她当初准备重重处罚却被霍惊弦给拦下来的人。 正是参与暴·乱事件的平民之中的几人,柳秀灵对他们还有很深的印象。 “是你们!” 那几名男子也没想到马车里的会是她,脸色顿时赧红一片,连忙退到一边, 朝着她鞠躬告罪。 柳秀灵此刻没有心思再处置这几人, 只是看见他们都是两手空空,不见行囊, “你们不打算走?” 这几日沙城陆陆续续都走了小半的人,所以她有些奇怪,这几人非但没准备离开,还有心思在这儿忙活。 其中一人道:“咳,我们几个没有亲族没有故土,呆哪里不是呆,更何况这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顶天立地的活着,我们都想像乾北军一样,痛痛快快活一场,也不枉此生了!” “你们要去打战?”柳秀灵更惊讶了。 “保家卫国!”其中一个人红着脸大声道。 “对,是保家卫国!” 在一条普通的沙石官道上,几个身着短褐的男子赤红着脸,喊出这一辈子最响亮的声音。 比起沙城里的心慌害怕,乾北军营里高涨的士气都能把空气灼烧。 士兵们都在井然有序的在做着战前的准备,高级的军官则在霍惊弦的军帐内商议最后的战略安排。 “挞雷参将的妻眷原本定在五日后达,恐怕来不及……” 霍惊弦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让人沿途去找,拦下她们,再把她们送回去。” “只是之前和炎狄所谈的那些事,该如何是好?” 霍惊弦在手指间摆弄着那枚从挞雷家书里夹带着的印章 ,印章 上的图腾清晰可见。 与赫连合罕发尾玉扣上的一致。 “或许,这样做才是对两个孩子妥善的安排。” 在此之前,没人知道挞雷是炎狄继位者之一,他死后,唯一流着赫连血脉的就是他安置在燕都的两个孩儿。 霍惊弦也曾犹豫过,最后还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桑娘,桑娘则回信道:我信雷哥若还在,必然会做对世子有利的选择。 所以她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北上,归于赫连。 只是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他们一步步去谋划,如今探子已来回报,北狄的大军已经集结在边境,随时可能会突进。 虽然他们几个部族尚没能扭成一根麻绳,私底下有许多冲突,但是让乾北军去抗衡他们所有人,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至于乾北军的后援也不能仰仗着燕都派遣,所幸尚有一支原本被解散的乾北军被霍惊弦留在了通州,占据了原本马匪的地盘,隐名埋姓。 此军一出,只怕会引起燕都权臣更多的诽谤。 然而此时,谁又能顾及得了。 “他们的粮草?” “还是如世子所料,并不充足,但是……他们带了很多奴隶。” 话到此,众人都不由脸色大变。 北狄已经背水一战了。 众人散去,各去准备。 冯铮另有任务被留在了帐中。 霍惊弦也不用人帮助,一件件穿上铠甲。 就像每一次出战前,熟练谨慎,把每一根缚带系好,让盔甲慢慢覆盖他的身体。 冯铮在他身后长跪不起,眼睛通红,见着他已经转身去提斩月刀,不由膝行两步,提声喊道:“世子!” “世子,我们人数本就不占上风,不可再分出人马,如果要护送世子妃,只需要一支轻骑队,而且我、我是一定要跟随世子的!王爷把我放在世子身边,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跟着。。” 霍惊弦提起刀,转过身,一抹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别一副要跟我共死的样子,我让你把她送回去,又没让你不回来。” 他说得极为轻松,把斩月刀提起,用刀柄指着他道:“你速度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我们的庆功宴。” 冯铮是什么人,哪能被霍惊弦的轻描淡写欺瞒过去,所有的军事动向他都有参与,其中种种他都清楚。 -- 第177页 双方战力、后勤援助、物资他也无比清楚。 乾北军可以战,但是却带着很大的风险。 冯铮觉得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他都手脚更是一阵一阵发软,喉咙里仿佛梗着一块异物,让他呼吸不畅,也吐不出话来。 霍惊弦环视一圈,看了看自己的军帐又垂下眼看着冯铮。 “这样的场景好像有点眼熟。” 冯铮固执抬起眼,盯着他,虽然说不出话,可是一双眼血丝遍布,看得出来十分痛苦。 霍惊弦往前一步伸手扶起他,“我想起来了。” “这和我爹和我交代的时候一样。” 冯铮心猛然一抽,几乎瞬间反握住他的手臂,痛声道:“世子,让我去,我替你。” 霍惊弦笑了,露出齐白的牙:“现在还不成,下一次就到你了。” 这意有所指的话,冯铮几乎马上意识到了。 曾经让霍惊弦百般痛苦、百般不解的事,他终于在这个时候想明白了。 “她活着,我就活着。”霍惊弦将手从冯铮的手里抽出,反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三下。 “带她回去。” 三下不轻不重落在他肩上。 一下是命令,一下是拜托。 还有一下是感谢。 冯铮紧咬着牙关才能忍住不让呜咽的声音溢出,他身子微微发颤,半响才拱起手,嘶哑低声:“是,世子,冯铮定不辱使命!” 帘子被打起,仲秋的寒风吹了进来。 冯铮觉得后颈生凉,整个身上都被压着一层看不见的重担。 半响门外有个士卒声音响亮道,“冯副将,后翼军整顿完毕!” 冯铮在地上跪地久了,刚想抬脚走动就感觉腿上一阵阵刺痛,他身子晃了晃,才立稳。 隔着帘子稳声道:“全军,营前东南方集合!” * 池虞怀里抱起了袖炉,虽然通州才到仲秋,气温却在这几日骤然下降。 都让人要误以为是不是马上就会降下初雪。 寒风无孔不入,丝丝凉意贴着裸露的肌肤仿佛像锋利的小刀划过,能激起一层层战栗。 池虞安静地站在土丘之上。 来来往往的士兵她都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那一人。 等了许久,霍惊弦总算把战前的指派工作准备妥当。 翻星在清晨湿冷的雾气中喷着热气,蹄声落在潮湿的地上闷闷作响。 池虞昂起头,看着拉着缰绳停在自己跟前的年轻将军,露出一抹灿笑:“夫君。” 霍惊弦低下头,看着池虞吹得有些泛红的脸颊眼底漾起一抹柔软,弯腰伸手轻轻一碰。 池虞就缩了缩脖子,被他手指的唤醒了脸上的知觉。 有点疼。 “外面冷,怎么不去帐子里待着。” “毕竟要和夫君分开一段时间,阿虞不舍,想多看几眼。” 比起冯铮情绪的剧烈波动,池虞显得宁静多了。 甚至笑容里都挑不出一丝勉强,真得仿佛就是在为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出战送别。 霍惊弦也弯起唇角,顺势把大掌覆在她柔软松蓬的头顶大力一揉。 几根钗子顿时左倒右斜,摇摇欲坠 池虞连忙抬手,挡住他的手,噘嘴不满道:“霍惊弦!” 下一瞬,黑甲如黑云倾下,霍惊弦脚勾着马镫弯下腰,手抚住她的脑后。 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热气吹拂在她脸上,霍惊弦的眼睛里都盛着温情。 晃地她眼睛微微发涩。 “回去吧,有了乾北军的兵马符和冯铮在,没人能动你。” “好。”她眼睛有些模糊,睫毛润湿,却倔强地咬住下唇。 “路上不要再骑马了,小心着凉。” “好。” “路上有难决断之事,听冯铮的意见,他最是严谨,不会出错。” “好。” 霍惊弦笑了,“冷傻了吗,只会说一个字。” 池虞用力眨了眨眼,把那湿意逼了回去,只说了一句话:“我会乖乖等你,你要早点回来。” 霍惊弦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轻声道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的目光掠过她看向垂手遥遥等在后面的冯铮点了点头。 冯铮大步上前,来到池虞身后。 没等冯铮出声,池虞又往前一步把一个荷包塞给他。 “这是一个婆婆送我的神树树枝,念着想见的人就能见到,你要是想见我……就叫我。” 第一次,她就是这样见到了他。 霍惊弦看着她,说好。 池虞满意了,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夫君,我走了。” 几十缸从燕都而来的佳酿,开了封。 那还是池虞来通州之前定下的。 今日,成了乾北军壮行的出征酒。 * 一缕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穿透出来,仿佛一道光束,从万丈高空投射而下。 雪煞搏击着寒风直冲云端,顺着光飞向了高空。 大地上有黑色的河流在往前源源不断地流淌。 另一只身型较小的隼随后跟上,长嘶鸣叫。 似乎依依不舍。 有个将军抬起头,“那是世子妃的雷霆。” 霍惊弦在马背上,转头往身后远眺。 “它过会就会离去的。” -- 第178页 雷霆与雪煞齐飞一会,过不出所料,忽然左边翅下沉,往西边滑去。 与他们,分道扬镳。 在两只高飞的隼下方。 一支队伍在正下方,一支队伍在东南后方,还有一支与他们都背道而驰,那是南归的后翼军。 三支黑压压的队伍,两支在渐渐合拢,一支在缓缓分离。 而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西边,一匹白色骏马离弦射出,在金黄的草野之中渺小得只有一个点大。 第95章 大结局·下 边城, 已历经百载。 危立在大周的边境,被风蚀雨侵的城墙就像是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被轻而易举推倒。 一直以来都被野心勃勃的北狄视为必夺的第一口肉。 北狄大军压境, 连四野的秋风都变得肃杀。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气让他们战意沸腾。 越过通州,踏过边城。 里面就是大周肥沃的土地, 是富贵繁华的城镇。 是他们梦里都想得到的一切。 但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道难以越过的鸿沟。 乾北军就如一条汹涌澎湃的巨河,首尾不见,黑压压地奔涌而来。 带着浩浩荡荡的气势,势必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战鼓声从早响到了晚, 北狄人却还没能把战线往前推进百步。 乾北军里老将都杀红了眼。 他们老了, 知道这是近二十年来北狄能出动的最大规模的战争。 也是,他们此生能经历的最后战役。 但是没人会退缩。 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从此埋于金兰草原, 和他们的战友千年万年共存地下, 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光。 更何况北狄是不轻易放弃的豺狼, 只有打。 只有让他们脊梁被碾压在泥土里, 让他们的爪牙被折断, 他们才会夹着尾巴低头服输。 乾北军擅阵, 霍惊弦擅兵。 黑甲军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杀兵阵,不断吞噬着进犯的北狄兵。 平原给了骑兵极好的发挥, 左右两翼就变成了苍鹰的利爪。 重骑的冲撞, 轻骑的迂回,配合着围攻剿灭的节奏。 一波一波将冲上来的北狄兵打退。 震耳的战鼓声从早响到晚,野鸟不敢停留,在高空振翅掠过。 凶猛的隼在空中巡视, 发出高低不同的示警。 箭雨落下, 刀剑相击。 焦灼的气氛让战马都不断嘶鸣。 霍惊弦在小歇的片刻时间掠到了后场,那儿是主帅的驻扎帐。 几个小队参将摘下溅满血的头盔, 抹着脑袋上的热汗,迎着他大步走来。 “将军,我们的援军何时会到?” 霍惊弦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副将就大笑着上前搂住其中一人的肩旁,大力拍了几下道:“怎么老弟,这就给打趴了?” “不是我们,是下面的弟兄,这一波又一波的敌袭,割稻子也不是这般的玩法呀!” 有一个累得气喘吁吁,干脆蹲在地上用蒲扇一样的大掌不断给自己扇着凉风。 霍惊弦看着他们血污的脸,沉毅的目光缓缓掠过几人,慢慢道:“会来的。” 他们这支队伍就是用来削减北狄士气、兵力的先锋队。 也是用来挡住箭头的盾。 只不过他们还是低估了几分北狄南侵的决心和魄力。 才过了两天一夜,队伍之中就显出了疲态。 “天亮,天亮我们就撤回边城。”霍惊弦骑在翻星上,随着翻星在原地不断兜圈,手里的刀将血滴了满地。 天亮或许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虽然霍惊弦想要尽可能在北狄大队集结之前,消耗他们更多的兵力。 因为边城的防备还在进行,老损的城墙临时被加固,也不知道能经得起几轮的硬攻。 然而照目前的战况来看,比他预估的情形要差许多。 若他想要达到原设想的结果,必然就要在这里耗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他每拖延一段时间,他也将被折损更多的将士。 如何去衡量这个得失,对于霍惊弦而言也是一种锥心的痛。 霍惊弦目光往背后一瞥。 南边。 有他不能后退的理由。 他扬起斩月刀,对着几人道:“传我命令,天亮之际整军回城!” 城防战,消耗战。 乾北军有粮,能耗得住。 北狄军没有粮,便会不计代价地疯狂攻城。 所以第三天、第四天才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关键。 霍惊弦纵着翻星在四周小跑一阵,又点出了一支轻骑队随他出列。 …… 天边刚刚擦亮,几缕白芒从地平线探出。 将黑沉的夜色渐渐驱散。 栖息在旗杆之上的雪煞展了展宽广的羽翅,忽而腾飞而起。 “报——前方敌袭,十五万!” 一个骑着马的哨兵飞奔而来,将这个骇人的消息传达。 整军从小憩中苏醒,霍惊弦披甲而出,凝视着对面还笼在一团黑暗之中的北狄营地。 “还有多久!” “天亮时分即可到达!” 晨风将金黄的枯草吹响,簌簌一片的声音随波荡去,越传越远。 静立在半昏半明的天宇之下,霍惊弦眉骨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 -- 第179页 像是那砍在他左眼上的刀再次横在了他头上。 只等着落下,让血流满他的脸庞。 * 在蒙蒙的天色中,后翼军行了一日夜的路后又原路折返。 两万人的队伍压着沾满晨露的枯草,马不停蹄往回赶。 大月在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忧愁的目光望向前方。 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们是被世子留存下来的火种,是保护世子妃南回的军队。 然而世子妃,却没有服从安排,乖顺地待在护送她回燕都队伍之中。 她早在出发之际就悄然离队,连大月都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她没法拒绝,这才瞒着冯铮一路。 失去护送的人,这只队伍的目的已经荡然不存。 不知道是谁先叫了起来。 回去! 更多的声音叫唤了起来,相互应和。 逐渐动摇了冯铮的心。 战鼓的声音似乎在脑海里响起,整军开始以急行军的速度往回奔。 * 将明未明的天色仿佛是一缸浓重的陈墨,难以被几缕天光化开。 准备回撤的乾北军已经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细小的石子颠簸而起,像是煮沸了一锅水。 无数的黑影从北边冒出,源源不断,肆意蔓延。 北狄人兴奋地大声狂喊。 “乾北军!” “他们没有援兵!” 霍惊弦紧握着斩月刀,手腕转了转,刀面的光映着东边慢慢晕开的红光。 四周的空间都是死寂的,虽然乾北军之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是却也难以在这种沉重的死亡气息之中坦然以对。 在北狄人的疯狂呐喊之中,无论听得懂的,还是听不懂的,都能感受到他们声音中的喜悦。 仿佛已经将他们当作了囊中物、瓮中鳖。 年纪尚小的士兵忍不住悄然吞咽着口水,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刀。 资历老的则已经挺胸而出,目光如炬地死死盯着敌人来袭的方向。 秋风肃杀,仿佛带着冰雪的寒冷。 忽而在乾北军的身后,在远远的边城方向,倏然射出数枚信号弹。 漫天的红色光芒,炸满半明半暗的天穹。 一颗湮灭,一颗升起。 每一眨眼的工夫都能看见它们在往前推进。 “是援兵!” 乾北军之中有人高呼起来。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队伍里顿时如浪潮涌动。 在他们的身后,漫天的红色硝烟在空中弥漫,若那是象征着一个个援兵,那数量也必然是难以估计。 北狄人不可置信得看向天空,声音都带有慌乱。 难道他们得到的信息有误? 大周其实有派兵增援?! 那齐卓尔骑在马上,抬头一瞥天空,倏尔蹙起浓眉,幽绿的双眸瞬也不瞬看着缓慢往前移动的信号烟火。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周国的皇帝老儿知道了军情,也绝不可能来得及派出兵。” 他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他的声音还是不足于传达到每一个北狄士兵耳中。 北狄人对于乾北军的恐惧就是深埋在骨血之下的,一旦那种勇猛的士气被压下,那深埋的恐惧就被翻腾了上来。 占据了他们的身躯,侵蚀了他们的战意。 霍惊弦就在此时,将刀尖指向前方,在身后无数的红光照映之下大声喝道:“杀!——” 话音落,翻星第一个冲了出去。 乾北军齐刷刷亮出武器,寒光森森,士气高涨。 背后那未知的队伍带给了他们无尽的信心。 北狄士兵还没能稳住心神,就被前锋的队伍冲杀地丢盔弃甲,鬼哭狼嚎一片。 可赛合罕在队伍的尾端,此刻也眯起了双眼。 他难能可贵地和那齐卓尔有着相同的看法,“不错,我看他这幅争分夺秒的样子,只怕后面来得不是援兵。” “周人玩诈,谁敢退一步!就地斩杀!——”可赛合罕挥着大刀,率先把一个往后踉跄了两步的士兵头颅一下砍飞。 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厉声大喊:“不许退!他们没有援兵!——” 几个机灵的北狄将领也在队伍中一遍遍喊,“不许退!他们没有援兵!” 他们没有援兵。 血是炽热的,艳丽的,染在眼前,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炼狱。 霍惊弦的体力虽然很好,但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逐渐将他的身体变得迟缓而麻痹。 他知道身后并没有大队的援军,有的只有原本接应他们后撤的幌子。 一支长·枪忽然刺到眼前,他后仰躲闪之际忽然一个塞进他盔甲缝隙里的荷包就被挤了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伸手捞住它,同时刀横抹过去,割断了那人的脖颈。 小小的荷包早不知道被血还是汗水浸湿,霍惊弦想到池虞那天真的口吻,忍不住一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既没有想过胜败如何。 却是如此疯狂思念的一个人。 仿佛是一触即发的开关。 想见她。 几点冰凉的晶片飞旋落下,印在他脸颊上,唇上。 下雪了? 他微微昂起头,眼前有一瞬的晕眩。 -- 第180页 漫天而落的六瓣冰花仿佛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霍、惊、弦!——!” 忽然一个声音从嘈杂的争斗声中传来,努力地钻进他耳中。 霍惊弦猛然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但是眼前都是攒动的人头,搏斗的身影让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不由牵起唇角,苦笑一下。 他或许也快到极限了吧? 要不,怎么会出现幻听。 霍惊弦深吸一口气,右手握紧刀,再次策马冲进人群,剿杀了一圈后又带着满身的鲜血冲出。 然而那个声音却犹自不死心地大喊。 “霍惊弦!——”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甚至能听出那带着哭腔的嗓音。 像是绝望地在呐喊。 霍惊弦浑身一震,不可置信。 是池虞的声音,并没有错。 万丈金芒从地平线射出,一轮红日终于冉冉升起。 初日带着初雪,让所有人都仿佛一瞬被定住了。 通州从没有下过这么早的雪。 而他们也没有发现,迎着东升的太阳,有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压来。 金色的丹鸟王旗迎风招展,西丹的大军沿着起伏的丘陵列开了阵仗。 霍惊弦这才看见了队伍前端,那个伏在马背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么小,缩在森寒铠甲的铁师雄兵之中是那么柔弱。 他喉结一滚,刀锋一转,在众人还愕然震惊的时候从北狄军中横冲而出。 逆着僵直站立的军队,那个黑马黑甲的年轻将士身姿是那样熟悉。 池虞总算看见她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 极度的狂喜让她不由策马往下迎去。 他还活着! 她没有来迟! 然而下一瞬,她双目倏然瞪大,肝胆俱裂。 惊叫声抑在喉咙,甚至都来不及发出。 两支箭簇飞旋地射来,正是朝着霍惊弦的后颈与后背。 一场雪,一身血。 * 燕都下起了冰冷的秋雨,稀稀沥沥砸在德昭殿的琉璃瓦上。 皇帝议事的大殿内乌泱泱挤着大小的朝官。 元庆帝怒火刚歇,传信官跪在一片破碎的杯盏、奏折的狼藉之中,全身伏地不敢动弹。 五皇子李孝怀从朝官之中挤了出来,伸手把抖成筛糠的传信官提了起来,对着脸色苍白的男人怒吼道:“你说谁死了?!你再说一遍?!” 传信官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地上的锦盒重复道:“北狄来犯,定北王世子率军御敌……与、与世子妃同殒。” 李孝怀把他放地上用力一扔,一横眼,看见地上盒子里的那一对阴阳镯。 好一对不死不休的阴阳镯。 是他所见过的那一对。 李孝怀脸孔都变得铁青,他咬着牙关伸脚一踢,把锦盒踹翻。 “胡说八道!你、你竟敢编造如此荒谬的谣言!他怎么可能会死,虞虞怎么会死?!” 传信官脸上也是冷汗涔涔,“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啊!” “你还敢胡言!”李孝怀气势汹汹还要上前,元庆帝已经敛起了怒火,重叹了一口气,让人把他拉下。 传信官见此马上并拢双腿,在地上规规矩矩跪着,又哐哐哐磕了几个头。 然后把地上被皇帝丢出来的奏折重新托起。 “北狄来犯,西丹为援,助我大周度此难关,北狄兵败如山,愿重启和谈,还请圣上早做定夺啊——” 元庆帝深深闭了一下眼。 “准奏。” * 秋去春来,落叶早已经腐烂,蛰伏一冬后又拱出了新芽。 池府的院子里也是生机盎然。 就连久无人居的池三小姐的闺房也一片绿意点缀窗台。 一个老嬷嬷搀扶着池老夫人坐在了窗前。 “听说圣上依然同意把公主嫁了进北狄,而西丹也要嫁一位公主过来,北狄的一支氏族也扶起了一位燕都长大的孩子为王,北境或许就能太平很长一段时间了吧。”老嬷嬷捻起一块毯子轻轻盖在池老夫人腿上,细细念叨着最近的事。 去年秋岁的那一场大战发生的突然,除了边城的百姓,大周腹地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恐慌。 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 然而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不过是酒足饭饱的谈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挥之不去地疼痛。 “哎,世子也是为了大周,也算不辱没定北王一脉。”老嬷嬷惋惜道。 池老夫人摇了摇头,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他是早知会有这一日的,只是可惜我的阿虞还那么小,若她亲娘有知得多心疼,早知道我就是拼了命也拦着她,不让她去什么通州。” 定北世子是赚了身后名,皇帝追封谥号,定北王府依然尊荣。 可是她可怜的阿虞又得了什么呢? 说到悲处,池老夫人忍不住老泪横流。 拍着窗台,痛骂起霍惊弦。 越骂越难过,哭得直摇头。 一只胖头灰鸽在老夫人的哭声中扑着翅膀落在了窗外的细杆上。 它歪着头咕咕叫唤。 半天,终于引起了老嬷嬷的注意。 “哪里来的信鸽?” 灰鸽子伸了伸腿,一个信筒正挂在它腿上。 池老夫人看着这鸽子,忽然间心有所感,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起身着急道:“快,拿来我看看!” -- 第181页 老嬷嬷连忙出去取了信筒回来。 池老夫人不等老嬷嬷动手,就着急得抢了过来,两手展开信纸。 白色宣纸之上未落半字。 只是一副简单的线条画。 画面的右边是一位挽着发髻、穿着罗裙的貌美女子,左边则是一位身穿黑甲英武的男子。 而那名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一家三口正朝着画面的方向,露出灿烂的笑容。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