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辨我是夫君》 第1页 [古装迷情] 《安能辨我是夫君》作者:喵晓镜【完结+番外】 文案: 京城有双乔,其一谨,其一狂。貌似神似,难辨云光。 #男主每天都在假扮他的孪生弟弟# 小丫鬟时雨刚刚到乔家的时候,整天苦恼着哪个才是大少爷。 被耍了几十次之后,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了英国公家最得宠的小姐。 从那之后,但凡两人在街上碰见,时雨都能准确地喊出他的名字:乔停云! 乔停云:你怎么认出来的? 时雨:你比较黑。 乔停云: 自那之后,京中流传着一则佳话。 乔大公子为抱得美人归,天天以两斤珍珠粉洁面,傅粉涂脂,艳压其弟,成了京中第一小白脸。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食用指南:作者文案废。男主是上一篇古言《蓁蓁》里头的男女主的儿子 云光云光,先云后光,停云是哥哥哦~ 女主假白甜,男主伪纨绔,微量宅斗,主要互宠。女主前期被男主耍得团团转,后期男主围着她团团转。我们走过最长的路,就是彼此的套路。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雨,乔停云 ┃ 配角:傅嘉木,乔停光 ┃ 其它: ================= 第1章 寒冬才过,春意不曾在金陵城里头泛出来,只一夜东风紧,到底吹开了一些桃花。 乔停云走在大街上,迎面来的官员纷纷停轿,和善地对他打招呼:乔大人好哇。 乔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有雅兴? 那边街上的博文苑才进了几本新的古籍,乔大人可要去看看? 今天皇上又斥责了方州刺史,乔大人您怎么看? 乔停云从善如流地应付这些人。 您好您好。 坐轿子坐得腰酸,出来走走。 古籍?我最近不喜欢古籍,远芳馆新来的姑娘倒是很好看。 方州刺史?哦,他被骂是活该,我挺高兴的。 众大臣: 他们用见了鬼的表情看着这没穿官服的乔大人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京中有四乔,吏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是亲兄弟,是当年人称的乔氏双璧,站在一起的时候,那可真是赏心悦目,掷果盈车。不过这二位早早就告老还乡了,还被皇帝封了太子太师和太子太傅。 剩下的二乔,便是乔停云和乔停光了。这两人同样是双生子,资质毫不逊其父辈,都是年少成名,京中这些年来风气愈发开放,闺阁姑娘们有个活动,就是打听乔家二位休沐之时的踪迹,他们去西山,西山人满为患;他们去泛舟,湖面船只拥堵最夸张的还是宜春郡主和永嘉郡主当街对骂,因为彼此挡了看美男的视线。 言归正传。这乔家二位公子,老二乔停光是老老实实地读书当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了,反倒是老大乔停云除却十五岁得了京都解元之后,便据说飘然而去,寄情山水了,只逢年过节的寄回只言片语来。 众人便也渐渐的忘了,乔家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了。 乔停云背着手溜达溜达,到东边买了两本杂书,到西边拎上一笼包子,北街的管老太臭豆腐一天只卖五十碗,于是他一口气在摊子边上蹲着吃了两碗,才长叹一口气继续往家中走。 傍晚时分,白日里有些冷清的街道渐渐变得拥挤,各家的炊烟初起,显出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来,与别处的冷落凄清大不相同。 乔停云沉醉在这氛围之中,不由撞上了人,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倒退两步,拱手道:对不住。 他撞的人却是个小姑娘,低着头说了一声无碍便走了。 乔停云还奇怪,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摸向腰间,那里原本系着的荷包无影无踪。 再回头看去,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踪迹。 乔停云: 时雨转过几条街,才敢大着胆子打开了那荷包,可里头却压根没什么银子,不过一两颗碎银子加上几文铜钱。 这是她第一回 做这种事情,千挑万选选了个看起来好糊弄又有钱的,没想到荷包里头这么空。她原本拿了银子就要把荷包丢在角落,半空中手指一勾,却又把荷包勾了回来。这荷包刺绣精致,用的又是好料子,拿去卖也有几文钱了。 她先拿银子去了药铺拎了几包药回来,又拿剩下的铜钱买了几个包子,拎着便匆匆往回赶。 天色渐黑,牛角巷里头许多人家都点上蜡烛坐着一起吃饭,巷子里传来饭菜的香气,可尽头的屋子却昏暗狭隘,里头不时地传出咳嗽,时雨还在门前就听见了,手中的油纸包被她捏得紧了一些,加快了步子走进去,恰见那床榻上的女孩儿侧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溅起的鲜血堪堪停留在她停下来的鞋面上。 她脸上神色再压抑不住,放下了东西,用破旧的瓷碗倒了杯水,又走上前去把那女孩儿扶起来喂水给她。她自个儿却先受不住哭起来,推开了她的手不愿意喝水:姑娘,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姑娘,你别管我了罢。 -- 第2页 又在胡说,时雨板着脸,虽然面容上头还带着稚气,说话却极为方正,再不见半点儿懦弱,你是我姐姐,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 我这病是好不了了,怎么能再拖累姑娘,女孩子哭着从床上扑下来,再不肯接了她这杯水,死死地揪住了她的裙摆,姑娘进京是有正事要做,我再帮不得什么,我平白叫老爷太太养活了这么多年,这会儿不能再拖累了姑娘。 时雨蹲身去扶她,她人小力气却不小,把她扶回床上,倒像是生生把人给拖上去的。 她咬了牙红了眼儿道:我说你没事,你就会没事! 可心里头到底也惶惶然。 从南边一路逃难过来,身上值钱些的东西早丢尽了,也亏得是这家人家看两个说是投奔亲戚来的女孩儿可怜,才叫她拿着微薄的银钱勉强办下安身之处来。一天天把三餐缩减了,又接了些针线上的活计,可就是这样,日子还是过不下去,说是投奔亲戚,可她父亲那些个门生故旧,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纵有全须全尾的,又怎么敢叫她住下。 偏在这时候,婉然又病了,看病抓药柴火哪一样不要钱,婉然的药已经停了两天了。就连一口吃的,还是隔壁的李大婶看两个孩子可怜送过来的,可到底是杯水车薪。婉然的病,又怎么是一点儿薄粥就能治好的。 她自知怕是熬不过去,求着时雨不要再管她。这会儿咳得撕心裂肺,却还是要红了眼儿哀声求她:姑娘别再管我了。时雨紧了这么多日子的弦再绷不住,微微抖着手给她掖好被子,却是缓和了声音道:我要是自顾不暇,自然不管你,这会儿却是有了好消息要同你说的。 婉然不疑有他,惊喜地抬了头道:可是夫人说的那人有了消息了? 时雨笑了笑,道:今儿去街上才打听见的,我去了他家瞧过了,比起原先我家还好些,养我一个再不费力的,你这病却怕是不好进去,等我央了他家的太太,叫个大夫来给你把脉,等好了便把你也接进去。 婉然喜得要起身给她收拾东西,被时雨一只手按住了,你这病就是累出来的,好生歇着罢,我又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又盯着她喝了那半碗温水,把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是香喷喷的包子,婉然许些日子不曾吃过肉了,这会儿眼巴巴看着,狠心别开头,却说:姑娘先吃,我不饿。 时雨笑道:我哪里就缺了这一口吃,你吃着,若是不够,我再去买。我明儿便要去府上的,倒有的是山珍海味好用。 其实以往在家里,别说她这个做姑娘的了,哪怕是得脸些的丫鬟婆子,又怎么会把这包子放在眼里,可这会儿两厢推拒一番,一齐吃了,倒觉着比什么东西都还香一些。 两人互相依偎着,婉然病得昏昏沉沉,吃饱喝足之后更是困倦起来,阖了眼儿,半晌却忽然喊了一声姑娘。时雨握了握她的手,沉静地道:我在呢。 婉然小小的脸蛋贴着她的,这一声之后便不曾再出声,脸颊上的热度却一点点升上来,整张脸都烧得通红。时雨知道这病不看大夫怕是在不能耗,蹑手蹑脚起了身,握了握胸口的那白玉观音。 这东西是她母亲的遗物了,当年有人蒙她母亲救命之恩,将祖传的白玉观音送给母亲,说是能庇佑一生无病无痛。可人间这样苦,病痛已然是最轻微的痛楚,连人都死了,又何来的庇佑呢? 她原先也挂念着母亲的,被些地痞无赖赖了财物去的时候,悄悄把这小巧的玉给含在舌头下才躲过了一劫,这番却只能舍了它出去了。 第2章 夜色渐浓,街上行人也稀疏下来,当铺伙计才要关门的,却见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子进来,摊开了手掌把东西放在他跟前:这玉值多少钱? 伙计看了一番报了个价格,她点了点头,才要叫他兑银子,那伙计却有些犹豫了,小姑娘,你这东西怕不是偷拿了家里的? 时雨扬起脸儿瞧他。晚间当铺里头只点了昏暗的一盏灯,伙计这会儿才瞧见这小姑娘的模样。她诚然是生得好极了,雪白的皮子,瓜子脸柳叶眉,秀气得叫人心惊,可此时再漂亮不过的一双眼儿却无悲无喜,显出这个年纪不曾有的淡然来。她淡淡笑了声,道:你放心,不是赃物。这东西是我自个儿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要来当掉。 伙计这才晓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忙兑了银子来,时雨接过银子,又想起什么,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你们这里收不收这个? 伙计端详一番,点头道:料子好,绣工也不错,只是这种小物件不甚值钱,便给你兑十文银子吧。 时雨点了点头,收了铜钱,转身便走了。 走到门口,因着低头,便撞上一个人去。那人身上还有些清冽的晚风气息,里头又掺杂了才开的桃李的幽香,像一幅春景图飘然落进小当铺里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眼也不抬便走过去了。 伙计却惊得睁大了眼。刚进屋的年轻人恰脱了披风帷帽,见他这个样子,便好笑地问一句:怎么,那小丫头来当了传国玉玺不成,叫你这么转不开眼儿? -- 第3页 伙计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您您您怎么回来了? 我方才进城,在街上找人找得晚了,懒得往家里头去,便在这儿歇一晚。年轻人自顾自倒了热茶,都说灯下观美人,方才那小姑娘是如此,这年轻人竟也生得不比小姑娘差,光是捏着杯子的手指便修长白皙,漂亮得叫人转不开眼儿去。 他说是找人,其实是找那个偷了东西的小毛贼。荷包里头银子没多少,要紧的却是那荷包本身,那是他母亲做的,他在外数年一直戴在身上,没想到偏偏是回京的这一天弄丢了。按着她的性子,此番回去要是叫她发现荷包不见了,又要落得一通埋怨。 乔停云想着便叹一口气。 伙计忙着给他收拾房间去了,他只坐着不动,漆黑浓密的睫毛垂下去,百无聊赖,看见伙计还没有收起来的白玉观音,便随手拿在手中摩挲把玩,笑了笑,虽比不得玉玺,也算的好东西。 忽地,他微微皱眉,手指一勾,一个荷包便落在他手中。这东西方才恰恰放在暗处,他一时没有察觉,如今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是他下午弄丢的东西无疑。 他倏然起身,走到门边。 然而就如同下午一般,那道人影早就不见踪影。乔停云拿着荷包倚着门,简直要被气笑了,自言自语道:小毛贼,别叫我再遇上你。 时雨不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回,当铺离宅子不近,她回去的时候天已然蒙蒙亮了。她把银子包好了放在床边,又煎好了药,坐在床边瞧着婉然好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脸儿,转身悄无声息带上了门。 京里头乔家近来招着下人,常有人牙子上门的,也有些听见些消息的人家主动把家里的女孩儿送上门。这消息是从同样住在牛角巷中的李大婶口中得知。她家儿子便如今在乔府当差,工钱很是了得,是李大婶茶余饭后吹嘘的谈资。 换做是几个月前,时雨连烧水都没有干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如今不比从前,当玉的钱虽然不少,可要供给两人吃喝,婉然身子又不好时常要抓药去吃,很快就会捉襟见肘。进府为奴,虽为下策,却也是无奈之举了。 新帝即位之后,虽然少有人祸,天灾却是人力所不可为的,投胎是个技术活了,倘或托生在大户人家,不说荣华富贵,总也不会缺了吃穿,可对这些贫苦百姓而言,卖儿卖女倒是为了他们好。 因此,天才蒙蒙亮,便有许些人已经站在乔家门口张望。时雨也和他们一般站着等候片刻,却迟迟无人来开门。 她见到身边同样茫然的众人,忽而恍然,这样站下去是不行的。她主动走上前,与守门的小厮搭话道:听闻贵府在招下人,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说话间,便往他手上塞了一粒碎银子。 那后门的守门小厮瞧见个漂亮极了的小姑娘走过来的时候,先是呆了呆,又仿佛被烫了手一般把银子还回去,你,你可是牛角巷中住的那户新来的人家? 时雨一怔,点了点头,就见对方耳根通红地道:我是李大婶的儿子,先头回家,撞见过你一回。 时雨其实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但是眼前这人既然给自己递了台阶,没有不上的道理,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地道:原来是小六哥哥,这么巧就遇上你了。 王小六被这一句小六哥哥叫得飘飘然,对这个小姑娘也多出几分亲近,将她拉到一边,说:你可是听说了府上要招人才过来的? 时雨点了点头,问:只是我随这些人在门外等了许久,怎么不见有人出来领我们进去? 王小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还早呢,谢姑姑是夫人身边的人,定要伺候夫人用了早饭才过来的。他看了一圈其余的人,指点她道:这番听说是云少爷要回来了,要给他的院子里添人,谢姑姑挑人,向来喜欢讲规矩的,此外,既然是少爷院中的人,许是要识字才行。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眼前的时雨。 时雨谢过他的提点,莞尔道:大字我还识得几个,小六哥哥不必担忧。 王小六冲她点点头,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入门去请谢姑姑了。 第3章 在等人进去通报的时候,手背上仿佛擦过什么柔软的东西,时雨抬起头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枝从墙内探出的桃花。这会儿正是三月,桃花开得尤其的好,其色灼灼,烂漫可爱。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细细地看了眼前这乔府。 乔家是百年世家了,这一代的乔明宇乔明铮也愈发争气,一家里头出个首辅又出个天官的,大胤开朝百年以来都不曾见过的。连着年轻一代的也有作为,长子十五岁中的解元,次子也做了大官。可这样煊赫至极的家族,却偏偏挑了这样一座清静雅致的宅子。 要知地方官员哪怕只有五品,只要油水捞得足,屋顶用的一片片瓦皆是琉璃烧就,落雨之时听如碎玉,而阳光一照,又更熠熠生辉。更遑论旁的讲究。 而眼前的乔家,只是最平淡的朱门碧瓦,素淡温和,最扎眼的,不过是这悄悄儿探头出墙的桃花了。这不像拜相之家,倒像个不出世的隐者住处。 她打量了一圈,后门进去通报的王小六便出来了,见时雨静悄悄地站在檐下,抬了眸子看过来,又有些腼腆起来,对着门外的众人道:大家里面请,谢姑姑等着了。 -- 第4页 时雨冲他一颔首,由着他给自己带路。外头瞧着不显,走进去才知道其间风景疏朗开阔。这宅子本事依山傍水而建,春日傍晚,斜阳在穿宅而过的河流上洒满碎碎一袭金光,又种了许多的桃花,把这仙气飘飘的地儿染上缱绻的红尘气息来。 需知世人崇尚风骨,豪族皆有自家家纹,最多的自然还是梅兰竹菊四式君子,而桃花虽然烂漫美丽,时人却多嫌它轻薄,倘或姑娘家的院子里头种一些来赏玩也就罢了,这样种满了一宅子的,却是少之又少。 外头等着的都是平民百姓,往日哪有进这种地方的机会,一时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四处张望。只有时雨问道:宅子里为什么种了这样多的桃花? 王小六虽不是第一回 被她搭话,却还是傻眼了片刻,才道:咱们家原本不扎根在京城,这宅子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后来置办的,二太太闺名里头就有桃花呢。 小厮自然不认得字,只是听见下人们议论过几回,学了嘴来说话的。倒是时雨低头想了想,女子取名要说典故,又要和桃花扯上关系,极有可能是《诗经》里头的桃夭一篇,也不知道说的是那一句了。 穿过一路的桃花,到了后院一间房子里头,王小六只送众人到门口,说是叫众人先等着,时雨回头对着王小六笑了笑,细声细气地问:麻烦再同你请教一回,谢姑姑可有什么喜恶? 王小六道:谢姑姑本是夫人的陪房,发嫁出去后回来才做了管事姑姑的,凡是夫人喜欢的,谢姑姑自然喜欢。这却是个宽泛的回答了。时雨将碎银子塞进他的手里,笑道:既这般,我便再问一句,谢姑姑名讳是甚? 王小六本来还是要推回,他知道时雨和她姐姐日子过得不甚好,可时雨却坚决要给他,他无奈之下收下,姑娘真是客气了。谢姑姑本名是烟柳,只是婆家姓谢罢了。 时雨点了点头,送走了王小六,才回身老老实实站着。没一会儿,一个丫鬟出来,打量了众人一番,指了最前头的一对母女,你们先进来。 时雨的视线也随着那对母女一块儿落进屋子里头去。 谢姑姑正端了茶水看眼前一对母女,那女孩儿倒是生得清秀,十三四岁已经开始发育,身子丰腴。是她母亲一脸谄媚:不过是求着主家赏一口饭吃,姑姑可怜可怜我们罢。我这女儿自来妥帖细心,要伺候少爷也必然半点不会偷奸耍滑。 话虽这样说,这女孩儿年岁却不小,在外头已经是要准备嫁妆的年龄,谢姑姑虽不说话,心里却有计较,这当然是想着进来伺候人的,只是心思恐怕还不仅仅在此,不说姨娘,只怕总也想做个通房丫鬟的。 乔家两个少爷都到了年纪了,也没有婚配,这番突然要招下人,自然有许多人上赶着来闻弦歌而知雅意,巴巴地把女儿送上来了。 只是这还真是她们想多了。 谢姑姑噙着笑吃一口茶,道:少爷好性儿,只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着,不过做些扫洒活计,你这女儿可吃得这样的苦? 妇人听她这般说话,倒愣住了,怎么也想不到他家只单单找了粗使丫鬟的,难道是托词不成? 她略定了定神,瞧了女儿一眼,自觉女儿这幅容貌,当个粗使丫鬟是埋没了,可只要在少爷院子里当差,哪能没有碰上的时候,乔家这样的人家,哪怕只是个通房,也够叫他们全家鸡犬升天了。 因而腆着脸道:打发她去哪里都是主家的恩典,我们都要烧高香还愿去的。 时雨将这一通对话听得分明,倒是不知道他家的丫鬟也这样叫人争破了头抢。 谢姑姑听到这般的话,倒真缓和了下来,道:原是府上二少爷要回来,他院子里的丫鬟到了年纪大多已经出去了,青黄不接,这才急着找人。我们家用人,再不要那些掐尖要强的,忠厚老实些的,纵哪里做得不好,太太和少爷们也不会太怪罪。 她如此淡淡说了几句,打发了那对母女出去等着,时雨便在她叫了之后走进门去。 谢姑姑是个四十不到的妇人,生得慈眉善目,瞧着是个极为好性儿的人,只是光听她方才对那对母女的一番不动声色的敲打,就知道能坐在管事姑姑的位置上的人必也没那么简单。时雨很知自己唯一能显出来的优点便是长相,垂手侍立着却是一动不动。她自小性子有些急,母亲便叫她顶着书立规矩,立了这么多年,性子如何且不好说,只站得比谁都挺拔好看。 谢姑姑喝罢了一盏茶,终于抬起眼儿来瞧她,见她站得端正,心里先点了头,再问些家事,时雨一一答了。这些话自然是早早编好了,在肚子里滚瓜烂熟过了多少遍了,回答起来也轻而易举。 谢姑姑点点头,道:是个好的。只我还有最后一问,少爷书房里头的差你可当得?研墨铺纸倒在其次,却是要识字的才成。 自然是识字的,时雨微微抬起眸子,这角度便显得她一双眼睛宛如杏核一般圆润可爱,是个乖巧极了的模样,进了乔府,才晓得那诗中所说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也能成真,真真是美极了。 一句话却把谢姑姑和她从前一起当差的侍女的名字都说进去了。这明儿还是乔家主母,当年的叶家姑娘亲自取的,小小的人儿仰着脸睁着眼笑眯眯说:我听闻一句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觉得极好听,你们便叫烟柳、画桥罢。 -- 第5页 谢姑姑微微晃了神,再回神时,瞧着这漂亮文静的小姑娘已然是再不同方才的疏离,弯了弯嘴角道:你便去大少爷书房伺候罢。 时雨福了一福,刚要道谢,后头便有个声音道:咱们家要的是丫鬟,可不是汲汲营营的小人。 时雨猛地一回头,锦衣玉带的郎君脚步轻快地走进屋子里头来,那略带些清冽的气息拂过她身侧,倒像是昨夜才见过的那幅,春景图。 第4章 乔停云在当铺后的房间休息了一晚,起了个大早好走到积香庐后门,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见吵吵嚷嚷的,几个女人带着一群女孩子堵在门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又实在怕麻烦,便索性翻了个墙,轻车熟路地落在自己以往常用来落脚的那株老桃树上,伸手撸了一把花,拍拍手跳下去。 迎面遇见几个小丫鬟,敛容正色同他行礼,二少爷。 乔停云摸摸鼻子,没想到家里人也认不出自己了。他向来是扮作弟弟干坏事上了瘾的,这会儿便也毫不客气,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小丫鬟们瞧他今儿个不曾板着脸,大感惊奇,便也活泼地回道:夫人说大少爷要回来了,正在叫给大少爷院子里头添人呢,谢姑姑正相看着,我们便也去凑个热闹。 乔停云扬扬眉,说:我也看看去。 他倒不是真想要看热闹,实在是怕亲娘见着了自己气得厥过去,谢姑姑疼她,这可不是救兵么。 不料才走近了,就见个小姑娘侧着身站在门外,细伶伶的身子,微微低着头,便显得脑袋有些大了,摇摇晃晃头重脚轻地站在那儿,如同地底下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豆芽精。这豆芽精正同引路的小厮套话,问了里头姑姑名讳喜恶,还塞了碎银子过去。 他笑一声停了步子,没一会儿果然听得里头细细的女孩子的说话声:进了乔府,才晓得那诗中所说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也能成真,真真是美极了。这别出心裁的一句,又显出了自己识字,又隐晦说出了谢姑姑名讳,怎么会不讨得谢姑姑喜欢。 乔停云看那背影,便觉得眼熟和昨天两番擦肩而过的那小毛贼一模一样。他微微勾了嘴角笑一笑,听见谢姑姑吩咐她去书房当差便拿起脚走进去,才说她一句小人,那姑娘便回头盯过来,乔停云这才瞧见这豆芽精面容,心道:果然是她。 若不是现在顶着弟弟的身份,他简直想笑,话本子里头虐恋情深可不都是因为孽缘,他同这小毛贼、豆芽精,可不是一段孽缘。 谢姑姑愕然道:二少爷怎么回来了? 乔停云知道她也不曾认出自己来,便顺着道:今日下朝早了些,正要去母亲处请安。听这头有些动静,便过来看看。 谢姑姑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也不知道自家向来稳重的二少爷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小丫头这样感兴趣,舍得用汲汲营营这种词儿来形容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些小丫鬟原本是给大少爷预备着的,夫人吩咐了要选沉静伶俐些的,您这话的意思是? 乔停云却只是瞧着时雨看。 她回眸那一眼后,又垂了头,这角度愈发像是豆芽精了。乔停云捏捏袖子里的东西,问:你叫什么? 时雨只觉得头顶凉飕飕的,这人瞧着这样雅正的模样,看人的目光却是带着并不隐晦的打探,譬如三月山泉,是清透却刻骨的冷冽,再没人能把不怀好意表现得这么坦坦荡荡。她还不晓得这是昨晚撞上过的人,只是心里疑惑了片刻,垂着脑袋回他道:时雨。 乔停云笑一声并不说什么。 谢姑姑瞧着可不是愈发的疑惑了,她瞧着两兄弟长大,老二性子随了老子,一年到头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天又是说了这女孩子汲汲营营又是冷笑的,可寻常的女孩子哪里有机会得了他一眼,更遑论这样青眼相加。她只再叫一声:少爷? 却忽地见他挑了眉笑一笑,低下头去低声道:昨夜的玉是好玉,人却来历不明,你那荷包是偷了我的,玉又是偷了谁的?啧,小毛贼,我就说,我们会再见的。 时雨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抬起头去看他,恼怒的红晕直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眼神似被点燃了一般跳着火光。乔停云后退一步,道:我瞧她很好,方才那是玩笑话,姑姑可要回了母亲去? 谢姑姑再看不懂眼前局面,这会儿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应了。先头那对母女也在门口等着,见了乔停云出来可不是大喜,巴巴的送女儿上门来可不是就为了这个的。只是这会儿要去见太太那婆子却再不能够跟着了,拉着女儿的手好歹说了两句话才重重推了她一把叫她上前去,乔停云早已径直走到前面去了,那女孩儿咬了唇又不敢,时雨原落后谢姑姑半个身子的,叫她撇了嘴狠狠往旁边一挤,腆着脸去扶谢姑姑:姑姑仔细脚下,我扶着姑姑罢。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直勾勾瞧着前头乔停云的。谢姑姑皱了眉,却也没当场给她没脸儿,侧了眼睛看一看时雨,她行得端正一言不发走在后头。 她便扶了女孩儿的手,面上半点不露,并不呵斥,只是笑吟吟地道:府上统共两位少爷,大少爷前些年出门游山玩水去了,家中只留了光少爷在,二人生得是一般形容,每每出门,都能带一堆的手帕香包回来呢。这一句却是好话,后头的话却说给了献殷勤的女孩子听,云少爷且不曾回来,他处规矩松些,太太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 第6页 那女孩儿此时才知殷勤错了人,脸上一红低了头,时雨却不在意自己伺候的到底是谁,她来本不是为了伺候人的。可她盯着前头走着的那少年,到底没有忍住,微微撇了嘴。 一个都这样讨厌,两个还得了。 偏偏在这时,前头的人在转角处回眸,将她脸上的神色看了个一清二楚。乔停云挑高了眉,笑了一声。 转角处的花树在他眉宇之间投下明灭的光影,时雨忽然伸出手,拽住了身边的枝条,趁着没人注意,狠狠地一拽。 前头的枝条便也被带动了,上头沉甸甸的粉色花瓣带着未曾悉数散尽的露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乔停云一身白袍沾满了露水同花瓣,偏偏他睫毛又长又浓,上头居然也挂了一片花瓣,在他眨眼的时候,轻飘飘地落下来。 她的眸光一触即收,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仿佛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乔停云站在原地,看着这胆大包天的小毛贼的背影,半晌,嘴角微微一弯。 第5章 正院里头热热闹闹的,原来是主母叶氏正吩咐下去点清了乔停云院子里的东西,看着有什么旧了的便从外头采购或者库房处取出来添上,忽然见谢姑姑带几个女孩子走过来,便问:事情办好了? 谢姑姑福一福身,道:便是这几个。 叶氏瞧了一眼,便又转头去看向立在一旁的乔停云,有些困惑地道:光儿今日是怎么了,不高兴么? 乔停云瞧着她的脸,倒收了方才和时雨玩笑的心思。他离家数载,多少有些近乡情怯,这会儿见着母亲上下打点,心里愈发酸涩,只他回来是悄悄的不叫旁人晓得,这会儿再不能露出来,便端着弟弟的端方模样摇摇头。 时雨冷眼瞧他,知道这绝不是府上的二少爷,昨夜那人身上露水的潮气那样重,显是披星戴月回的京,二少爷既然是在京中做官,半夜回京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能说明眼前这个是乔家那离家多年的长子乔停云了。 她这时候倒后悔典当了那块玉,叫这不知好坏的人瞧见了,可不是活生生的把柄。可他又做什么藏着身份? 乔停云随口扯了个谎,说:哦,方州那边又出了点事情,海上倭寇近来颇为猖狂。话一说便觉着时雨正打量自己,知道她认出了自己却也不慌。 这两人都不知道彼此作甚隐瞒了身份,倒也不互相揭发,还算是风平浪静。 叶静姝忧心忡忡:大宝许久没有往家里写信了,半个月前说打算回家来,家里派出的人却才到了半路,也不知道有没有事。听说方州边上,不少地方都遭了灾,又遇见倭寇兴风作浪,唉大宝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不知道像谁,姓乔的只怕八辈子没出这么跳脱的。 乔停云面不改色:这些难不倒他。 外头有人冷声说:是难不倒你。 乔停云愕然回首,迎面就听得噌一声,有人拔剑出鞘,带起凌厉的剑风割得人面上皮肤隐隐作痛。来人宽袍广袖,似个隐士打扮,外头披着的也是莲青斗纹鹤氅,生得仿佛霜华雪光,凛然高洁,只是神色冷峻。 乔停云自然不敢和亲爹对打,脚下步子一转,斜斜避开了去,却不料对方剑锋一挑,将他的发带割断了,连带着一缕黑发也悠悠飘落在地。那剑风随后贴着脸过去,再一寸就要削到鼻子,乔停云倒抽一口冷气:爹! 乔明铮还没有收手,拎着长剑的架势,瞧着像是要清理门户。 乔停云避无可避,无奈地四下看了一眼,忽地伸手,拎住一边看傻了的时雨的领子,往身前一挡。长剑果然停在了半空中。 时雨: 乔明铮: 众人: 乔家百年家风,都被这拿女人挡剑的玩意儿给败坏了! 乔明铮冷声说:不能事亲,不能事君,不能立身行道,不孝有三,你个个都占了,是太久没有抄过家规? 乔停云道:可无后为大,爹你要了我的命可不是绝后。 屋子里的人先是惊,再回过神来俱都憋笑。只有乔明铮不笑, 哐当一声,他把长剑掷在地上,滚出去! 时雨的领子还被拽着,费力地侧头去看乔停云,乔停云默默地撒手,再没想到身份暴露得这样快。可事情却如何要先藏着,知道再不能混过去,他便一撩衣摆跪下来,屋里旁的下人哪里还敢站着,乌泱泱跪了一地。时雨便跪在他边上,方才被剑风惊出一身冷汗,这会儿却顾不得了,悄悄打量了他。 叶氏听见不孝有三,哪里还能明白不过来眼前这个是哪个儿子,虽也恼火,只她性子柔和,见这对父子闹成了这样,伸手擎着丈夫的胳膊摇一摇劝慰了他,自家长长地叹口气:行了,他必有缘故的。 谢姑姑哪里还要她吩咐,忙不迭带着人退下。 可时雨却竖了耳朵听身后动静,只依稀再听得百济和方州二字,只觉得心头的惊悸又翻滚上来,一时连步子都停住了。前头谢姑姑却只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自家伸手牵了她,摸摸她的脸儿,道:一头冷汗,回去换身衣裳再喝口热水,可怜见儿的。 -- 第7页 屋里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时雨只仰了脸儿对她笑一笑,道:谢过姑姑了。 自有下人带她们到新住处去。府上大丫鬟原都是两人一屋,小丫鬟睡的便是通铺。可乔明铮走了这些年了,也不知道为何,原先他的那些个下人如今没一个还在的,叶氏本要把身边大丫鬟指过来现在也还不曾来得及,这会儿时雨一进来便是二等,大丫鬟不在,便是她和一道的叫百灵的女孩子两人住了一间屋子了。 带路的下人瞧她们放好了东西,百灵便笑,亲热地凑上去叫那小厮作哥哥,又道:好哥哥,咱们是要伺候主子的,可府里头再陌生不过,你可要多多提点了我们。 那小厮也是才来没多久的,向来是喊府上的其他下人哥哥姐姐的,被这么一叫倒真是受用得很,眯了眼儿笑一笑,再说出口的话便有了几分傲气:哥哥不敢当,不过比你们早来几日罢了。只是少爷的院子里头钥匙如今也只我有,很该带你们去瞧一瞧,省得日后出了差池。 他哪里知道乔停云已经回了府上了,本来也不过是为了显摆。百灵心里笑他蠢,她心头可不存着一口气,别说如今一块儿的时雨,便连这些个小厮,她也要通通收伏了,做主子跟前的头一份儿。心里骂着蠢货,面上却带甜笑:可不等我收拾了东西就来寻哥哥,我娘给我带了家里烘的芝麻薄脆呢,很该同哥哥吃个茶讨教的。 时雨冷眼瞧着却一言不发,只是转身进屋收拾东西。知道这样的府上连过往的那些衣服俱都不能再穿,该当的当了该丢的丢了,值钱的首饰也早已当得一干二净,因此包裹不过小小一只。反倒是百灵唠嗑好一会儿才进得屋子来,大包小包的铺陈开来收拾,直到谢姑姑那头叫了两人过去她仍旧不曾拾掇好。 时雨并不等她,自个儿就去了。谢姑姑再瞧姗姗来迟的百灵心里头便有些不衬意,合了茶杯盖淡淡道:本来是要了你们在书房里头伺候的,夫人叮嘱了只要一个端茶倒水便罢,那剩下一个便去厨房里头帮手。只书房不比其他,你们仓促就来,我很该教教你们规矩。 百灵还不知道这是在说她,斜了眼去瞟时雨,又笑:小雨年纪小些,这些规矩怕是不懂得。 忽地一只茶杯碗盖砸在两人脚边,时雨微微一皱眉,眼睛往下一瞥,竟然立住了,反倒是百灵惊叫一声跳起来,失声就骂道:侬脑子进四啦! 谢姑姑施施然抬了手,显然是听懂了,只不发作,平平地道:没规矩。 时雨以往家里头丫鬟有松江府的,可不是听过这样骂人的话,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番却没忍住,扭了脸儿笑。却不料见有人倚在门边,见了她瞧过来也是笑,一撩衣摆便走进来道:谢姑姑,这番我回家的事且还瞒着外头,人手便精简些。谢姑姑一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少爷回了家怎么要瞒着外头,便道:那您看。 乔停云抬手用漂亮瘦长的手指一指面上笑意淡下去的时雨,道:豆芽精,你到我书房里头当差。剩下的,便不用了。 第6章 厨房里头的柴火丫头向来是最没有出路的,且不说有没有机会往得主子跟前献殷勤,哪怕是碰见了,整日脏兮兮的,怎么能得了青眼。百灵再不愿千方百计进来做个烧柴的,当时脸上就带了些出来,可在场的几个人哪个会看她的脸色,事情当真说定下便定下了。时雨仍旧到书房当差,领着二等丫鬟的月俸,可百灵却到厨房打下手去。 二等丫鬟也是每一季都有新衣的,谢姑姑吩咐了给时雨补上,可下人的衣裳只是按着码数来,倘或有不合身的还需得自己动手改,又有些零碎的用物,也一并领了。 谢姑姑带着时雨去同叶氏谢恩,可太太哪里会见这么个小丫鬟,不过又叫人赏她一些东西。要是放在往日这些时雨再不放在眼里,可这会儿早知了钱的重要性,捏了那荷包,叫里头的金银馃子刺了手。 谢姑姑本是道她不过伺候笔墨,规矩定是要学的,旁的事情也该有大丫鬟来接手,哪知道叶氏还不及指了身边的人过来,通通被乔停云一张嘴退了回去。他在外头风餐露宿惯了再不讲究这些,皱了眉道:既然要瞒着行踪,不过是叫我饿不死便罢,院子里头洒扫的丫鬟婆子不缺,再叫豆芽往常送饭给我也就罢了。 这下倒是连规矩都不必学,这些活都是一刻也缺不了人的,时雨是被赶鸭子上架,谢姑姑还不放心,立在窗外瞧了一会子,大少爷叫老爷罚抄了家规,时雨果真规规矩矩站一边给他研墨。 大规矩上差不了也就罢。谢姑姑才放了心离去,里头时雨一颗心却迟迟悬而未下。 她低着头,垂着眼皮子,袖着双手站在乔停云的后头,面上平淡,可心里头却想着事情。一来是进了府便难出去了,虽也留了银子给婉然,可她那个性子一个人待着也不是办法。二来是当了玉佩可不是断了自己的出路,没了玉佩可怎么找到替爹爹昭雪的人,原本想着还能当回来,可这阴晴不定的大少爷在,她心里颇有些不安。 叫人不安的祖宗正在咬着笔头苦大仇深地盯着他爹罚他抄的家规那是本大部头,上头的字密密麻麻的,时雨怀疑里头连一天要吃几颗米都写进去了。 -- 第8页 乔停云抄一会儿,停一会儿,像是很心不在焉。外头春深了,傍晚一场骤雨,千娇百媚的花朵便也谢得差不多,只剩下极为幽深的绿色,从那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的窗纱外头透进来,又在光影里头多些暖意来,打在这少年人漂亮的眉眼上,无端显出几分轻薄。 他便噙着这轻薄的笑意,转过头去瞧时雨,问:豆芽,你杵在这里一下午了,就不打算张张嘴? 时雨眼皮子微微一跳,抬起头去看他,用力地抿紧了嘴唇不想说话。可她生来就好模样,虽然瘦小,眼睛却是圆而娇憨的杏眼,先头穿得破破烂烂的,如今穿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又竖着双丫髻,哪怕性子古怪,却实在好看得讨人喜欢。 乔停云弯了眼,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子,不想说话?那就磨墨吧。 她便只好低下头去替他磨墨。 那墨锭用的是漆烟墨,所谓十年如石,一点如漆,拿在手上沉而冰凉,这样的好墨应当用来作画,下笔生光,拿来抄这无趣古板的家规是辱没了它。而那砚台却又是青州的红丝砚,艳丽而古拙,在手下有着玉石般的温润触感。 所谓红袖添香,素手研墨,是每个读书人都难免有的幻想。可乔停云是个例外,他在最好的年纪、最富盛名的时候便离了这名利场,此时瞧见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低着头,便只噗嗤一声笑,托腮瞧着她,又嘴贱了:小豆芽,你该多吃点了,我真担心你低头的时候脑袋会掉下来。 时雨手中动作一顿,墨锭同砚台一碰,清脆的叮一声。 我有名字。她说。 乔停云哦了一声,便一只手托腮,瞧着她,笑吟吟地问:又要吟诗么?那天的十万人家尚且还不曾记住呢,你的名字又是哪里来的? 我母亲怀上我,正是在我父亲不那么顺利的日子里,时雨很少会被人问这个问题,因而便认认真真地告诉他说,他思念远方亲友,才给我取名叫时雨,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路成江。 她自然是知道眼前这扫把精名字里头嵌了个云字,却不知道他名讳正是停云。 乔停云诧异地看向她,忽然这女孩子又靠近过来,从他手中抽过那狼毫,提笔认认真真地写下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个字,停笔才道:这下可好了?大少爷大可不必喊我豆芽了。 乔停云瞧着那清婉娟秀的簪花小楷哑然,想说什么,又扶住额头,毛笔在那停云二字上头圈了一圈,道:倘或我不知道真有这么一首诗,还以为你特特地编了来诳我。 时雨不明所以,渐渐的在他带笑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想到他名讳里头那一个云字,忽地问:你 他明知故问:我什么? 不管是单单一个男子,还是她名义上的主子,这话都不该问出口。时雨有些恼火地转开头,不吭声了。 乔停云却只微微笑,提起笔来借着她研的墨抄着家规,平缓地道:我名字的出处有很多,未必便是这一首了。你书念得很好,你这样的女孩子,不该在这里的。 第7章 时雨心里总疑心乔停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百般试探自己,也觉得他不怀好意,此时听见一句不该在这里,愈发觉得这人可疑。 屏声静气了一会儿,她微微笑了一声,手中也停了磨墨,不卑不亢地抬眼去瞧他,眼里分明有隐藏的锋芒,少爷是否觉得,我有所隐瞒,所以对我很不放心? 乔停云盯着家规觉着略有些烦心,索性移开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只等她能再拿出什么托辞出来。 可时雨却不打算再编谎。昨夜被春雨吹开的桃花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可再看着外头桃花已经稀疏落了许多,她伸出纤细的指尖去接到一片柔软湿润的桃花瓣,送到他面前,少爷亦是有所隐瞒。您昨夜回京,又到底做了什么呢? 乔停云看那花瓣,又看见这女孩子狡黠的目光,想到方才落了一身的花瓣雨来,微微弯了眼,果然是成了精的豆芽。我有所隐瞒,你亦有所隐瞒,因而你是要说,这不代表居心叵测? 时雨正色,敛裾一礼,淡淡地道:我不过是个为养家糊口不得不卖身为奴的丫鬟,哪怕是我卖弄些小心机让谢姑姑对我高看一眼,少爷您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再同我计较。 乔停云果然不再追究,视线在她面上转了一圈,高抬贵手放了她,罢了,去厨房拿晚饭来。 到得晚间时雨便不用再服侍,一个人拎着裙子却是把乔停云那儿的糕点也拎上了。叶氏嗜甜,二少爷也像了她,只一个乔停云吃口却同他父亲一样,这会儿回来得仓促,叶氏还不及吩咐下去,厨房送过来的净是甜口的。乔停云久在异乡,对着家中的东西倒是有些兴趣,也不过略略沾了沾就转手叫时雨拿了。 她包了那糕点,拎着往后门去。守门的却还是白日那几个,见着她来却是一奇。他们当中也有早些没见着时雨的,只当府上守门时候出了这么个标志的人物,等她软软开了口说要寻王家的小六哥哥,反倒一齐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他倒也出息了,叫个这样标志的姐姐喊他作哥哥。 -- 第9页 时雨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方才隐约听见哥哥们说了什么英国公,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众人都道:昨晚上光少爷一夜未归,今儿我们才知道了是那英国公纵马伤人,险些踩死了幼童,被路过的叶家小舅爷一刀斩了马头才救下人来,光少爷昨儿在兵部当值,这事情可不归了他管。 时雨道:这事情是他做错了,想必小舅爷无事。 怎么会无事,众人见她天真,又解释说,傅家和咱们家不对付,和夫人的娘家叶家线头也是针锋相对得很,可他是才打了胜仗回来的人,圣眷隆重,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时雨拢一拢眉,心里厌恶这素未谋面的英国公为人几分,嘴上却还是问:英国公姓傅?他名讳可是献材? 小厮们哪里识得几个字,对视着看一眼纷纷摇头,又嬉皮笑脸起来,姑娘不若说说,来找小六到底是作甚? 王小六才叫他老子娘叫去吃饭过来值夜,老远见着了,狠狠啐一口,过来赶散了这些小厮,见着时雨提着东西反倒摸不着头脑,对着她说不出话来。 时雨便笑一笑,道:白日承蒙小六哥哥照顾,主子赏下的东西我一个人吃用不完,便送些过来。 王小六忙接了她手里的东西,讪讪地道:姑娘客气了。姑娘如今可是到了云少爷院子里头? 时雨含笑称是,正要谢他白日那句提点,王小六又红着脸道:如今云少爷不曾回来,姑娘必是跟着姑姑学规矩的,这后门可不能多来。 时雨一怔,半晌苦笑道:我也晓得大户人家不能随意由得下人出入,我无牵无挂的,只一个姐姐在外头牛角巷里头住着,走之前也算吩咐好了她,这会儿过来,只是谢小六哥哥的,难不成你还以为我另做他想吗? 王小六忙道不是,他本是好心提点,不料会惹出时雨的伤心事来,踌躇许久,见她要告辞了,讷讷说一句:我母亲也住在牛角巷里头,下回她来瞧我,我便叫她去瞧瞧你姐姐可好? 时雨莞尔:那我可要多来寻小六哥哥了,小六哥哥莫怪我烦人。 她本来是娇娇怯怯的模样,笑起来却似碧叶里头生的小丛雪白的茉莉花,王小六看直了眼,等她走了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 时雨走远了,才收了脸上的笑。原以为门房处人来人往的,知道的总该多些,倒是她天真了,下人们大字也不识得几个,那人如若如今富贵显达,寻常的下人又哪能知道他名讳。傅这姓氏原也不小,凭着这姓找人如若大海捞针,再不能够。 在时雨走开的这档口,乔停云不再抄家规,他站在书房的窗前,清瘦修长的手指间拈了一块玉。这是他发现时雨的身份不对劲之后,差人去她当初典当东西的当铺拿回来的。 玉是好玉,雕工也极好,观音面庞圆润而带笑意,目光慈悲,栩栩如生。可是除了这两者,乔停云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微微蹙眉,正要再拿近一些,门被敲响了。他微微扬眉,这豆芽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他缓声道:还知道回来? 进门的人被这一句话说得顿了顿。乔停云察觉不对,回过头去看,一个眼生的丫头进门来,手中拎着茶壶。他道:谁让你进来的? 话一问出口,这丫头仿佛被惊吓到,立刻跪倒在地,慌乱地解释道:奴婢,奴婢是见时雨姐姐夜间便四处走动游玩,担心、担心少爷您这儿没个伺候的人。 她将身子伏下去,然而穿着的是轻薄的春衫,胸前一片碧绿薄纱,仿佛窗纱一般透明,露出窗外的大好春光。时雨虽然也低头,可她生得瘦巴巴的,又没有到年纪,虽然一张脸好看,论起风情,则不及百灵远矣。 百灵一时听不见头顶的人声,虽然还是低着头做出娇弱慌张的模样,心里却有些得意。她娘送她进府的时候就说过,乔家的两位少爷房里都没有人,她又生得好,要是能够凭本事被少爷收用了,将来再诞下一儿半女的,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的远大前程,又如何是一个烧火丫鬟能相比的呢? 乔停云在她面前蹲下,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具,放到桌上,这才转身,慢条斯理地道:可是我记得,我说过,谁也不许不经允许进入我的院子。 百灵哭得如同雨中娇花,柔柔弱弱的模样,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甘愿受罚。 乔停云却没有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微微俯身,抬起了百灵的下巴。百灵顺从地抬起头来,努力让脖颈的弧度显得优雅好看,娇羞道:少爷 乔停云道:你想留在我的院子里? 百灵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忙点头,急切道:奴婢只要能陪在少爷身边,奴婢,奴婢什么都可以做。 乔停云笑了一声,放开她的下巴,站起来,道:那正好。 百灵:? 乔停云道:院子里扫洒的婆子病了,时雨又生得瘦弱,看起来也干不动重活,就麻烦百灵姑娘你以后在院子里洗地吧。 百灵: -- 第10页 第8章 一回到住处,时雨便觉着不对,百灵虽到厨房做事,可仍旧同她住着一间屋子,见了她进门,只是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时雨四下看一眼不见差池,忽地想到什么,急急地走到床铺边上去,掀开被褥,皱着眉旋即转回身来盯着她,厉声问:百灵,我的东西呢? 百灵哼笑一声,道:你的东西,自个儿不看好了,怎么来找我要? 时雨冷冷地道:你事事争先,我不屑与你相争,今日你被分去柴房,本是规矩不够,倘或你我再起争执,姑姑忙碌,无暇分辨,不过各打四十大板,我也就罢了,你却兴许这辈子只做个烧火丫鬟了,这岂非对不起你那远大的志向? 百灵好强,听见烧火丫鬟四字面皮涨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时雨,你这是在威胁我?谁瞧见我拿了你的东西了?做人说话要讲证据! 时雨一把扶住桌上将将倾倒的茶壶,砰一声把东西放稳当了,眼见着她肩膀微微一抖,知道她心里到底还是害怕,伸出一只手去,把东西还我,今日之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 百灵被她逼视,呼吸滞了滞,忽地像是找到了什么底气一般,大声说:那穗子分明是给男子用的纹饰,好你个时雨,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勾三搭四,东西我不会给你的,我已经给了谢姑姑了! 什么勾三搭四,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有人给我泼污水。时雨啼笑皆非,又抬起眼睛来直视她,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你 我什么?百灵触碰上她的眼神,仿佛被灼烧了一般收回了视线,可又不想服输,便强撑着嘴硬,不像只百灵鸟,倒像只被吓坏的灰扑扑的麻雀。 时雨淡淡地道:你成日想勾搭少爷,我挺想看看谢姑姑知道之后的反应呢。 她的目光落到百灵半露出来的胸脯上,像是觉得伤眼,皱了皱眉移开视线。百灵又惊又气,又看见时雨的鄙夷的神色,顿时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时雨身子瘦弱,自然不比丰腴的百灵有力气,被她一推,不由向后倒退了几步,后腰撞在了桌上。百灵见她吃痛皱眉,冷笑一声,得意洋洋地道:你这没爹生没娘养的小骚蹄子就是欠了教训! 时雨抬起头,猛地给了她一巴掌。 百灵捂着脸被打懵了,还不等她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时雨便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与此同时,狠狠在她膝弯一踹,拽着她的头发让她跪了下来,脸正对着桌脚撞上去。百灵疯狂尖叫挣扎起来,时雨力气不够,几次被她挣脱,脸上也被挠了几道口子,却始终不曾松手,压着她跪在自己的面前。 百灵的脸被打了一巴掌,又在桌脚撞了几下,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用仇恨的目光回头看着她。 时雨顶着她的膝盖强迫她跪着,冷声道:道歉。 百灵还要挣扎,可她为了诱惑乔停云,原本就穿的少,胸口的布料也颇有些紧,几番挣扎下来,居然哧一声,从胸前裂了开来。她又羞又愤,用手捂住胸口,恶狠狠地道:你就是个狗娘养的下三滥万人骑的烂货! 时雨拽着她长发的手更紧了一点,她垂眸道:你要是不介意给别人看,我也不介意拖着你走一圈。 百灵大惊!那她以后还怎么见少爷! 时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百灵在她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低下头,最后说:对不起。 这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时雨道:太轻了。 对!不!起!百灵几乎咬牙切齿起来。 时雨冷笑一声,随后便站起身来,预备去谢姑姑处拿回东西,却忽地回头看她一眼,百灵,再有下次,你用哪只手碰的,我便要你用哪只手来还。 她放完狠话,神清气爽地走出屋子,眼前忽然垂下一只绣着银线的袖子,再是缓缓放下来的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那红色的络子缠在他指尖,几乎扫上了她的眉毛。 对方微微笑道:那若是我碰了,这可怎么好。 时雨镇定地后退一步,却险些被门框绊了脚,那缠着红色的白皙手指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拎住了她的领口,把人拎到了一边,恰恰避开了里头的人能看见的角度。 时雨一站定了就想去抢,乔停云仗着身高优势伸长了手臂,气定神闲地俯视着她,豆芽,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会打听傅献材? 时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没了一开始的桀骜,也没有在书房里头的低眉顺眼,而是微微眯着眼睛。她因为用力过猛,指甲盖都被生生掀开了一半,瞧着血淋淋的,愈发衬得那张脸雪白,而看人是双眸幽深,仿佛一匹伺机扑咬的狼。 乔停云莞尔,你把玉佩当了,却留下这络子,想必还是想着要找人的,你不妨告诉我为什么,若有帮得上忙的,看在咱们主仆一场 时雨打断他道:少爷,咱们主仆,还没有过两天呢。 可我对你说的那人,可是久仰大名了,乔停云慢慢地道,你若是自己要打探出他的消息,只怕太难太难,如今只要同我说出你找他的缘由,我就告诉你他现在何处。 -- 第11页 他压低了嗓音说话,外头天黑了,只有远处的树上挂着摇摇晃晃的几盏红灯笼印出些红光过来,谁的脸都在这暖光下显得喜气洋洋,可时雨觉得自己的心早就凉透了,这世上她信的人本来就不多,眼前的乔停云显见不是其中之一。 少爷原来这样关怀我,她仰着脸儿微微地笑,如今不说,岂不是显得我不识趣。 乔停云被那关怀二字激得一皱眉,就听见女孩子软软地道:我家乡遭灾,那位傅大人早年不曾发迹时,受我外祖父母救济,与我父母相识一场,我如今沦落至此地步,才想起来这号人物,自然要上前去,讹些钱来谋生。那玉佩本是信物,可我急着抓药给姐姐治病,只好当了,却留了这络子,也不算全无对证。 她瞳孔清澈,倒映着远处的红灯笼,就如同夜间的秦淮河一样柔美,可嘴里吐出来的,尽是些不实之词。 乔停云不过一哂,收了手回身便走。时雨气急,在后头道:把东西还我! 乔停云道:你甚时要说真话了,我自会给你。 第9章 婉然眼见着天色黑了,强撑着起身去关上院子的门,对面的李大婶见了过来搭把手,又嘱咐道:你姐姐也不在,就你一个女孩子,在家可要关好门,再拿些东西把门堵上。 婉然咳嗽两声点点头,正要谢她,李大婶话锋一转,又道:说来你姐姐去了何处了,怎么这么多日不家来。可有留下什么只言片语的? 婉然知道不能说实话,可她生性温柔不会与人争辩,张了张嘴,半晌只是笑道:姐姐性子周到,不会出事的。倒是今儿大婶予我的那活儿我做完了,这便去拿出来给你。 说着进屋翻出一些有钱人家的娘子叫她补的衣裳来,李大婶接过一看,见补丁打得密实,赞了句是个周到孩子,又道:你那姐姐手上活计不知可好,两人一同用针线度日许会好过些。 她这一言叫婉然想到至今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的时雨,又是担忧她在人家府中受了委屈,又是疑心她寻错了人,一时怔怔不言。 李大婶见她发怔,倒是有些摸不准这两姐妹到底怎么个回事,心说怕不是姐姐出门去寻了甚么活计?可这又有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一时又想到那下落不明的女孩子的模样来。 李大婶自己便有个女儿,小孩子家家总是爱美的,街坊邻居见了不管真心假意总夸她生得俊俏,可这新来的一对姐妹却不一样。那女孩子生得雾蒙蒙的眉眼,虽然不曾长开了,可一颦一笑却有韵味,谁被她看了一眼,便是铁石心肠,也该先软了三分。眼前的婉然比起她要差上许些,可就这样,还把李大婶的女儿比到了泥地里去。虽然日日门窗紧闭,可巷子口的那户卖布匹的殷实人家的小儿子也见天儿地往她这边张望,街坊还有打趣这是要养个小媳妇儿了。 这一想,心里便犯起了嘀咕那小玉姑娘,怕不是去了那不干不净的去处? 婉然哪里知道李大婶的心思,低着头收好了东西,略送了李大婶几步便关上了小院的门。她担心时雨,煎好的苦药汁子也一气儿喝尽了,却听得墙头一声响,探出张笑眯眯的脸儿来。 婉然便笑起来,招呼道:小山,赶紧下来吧,仔细些。 李山灵活地从墙上蹿下来,却不慎在落地时崴了脚,跌跌撞撞往前冲了几步,险些撞到婉然脸上。婉然被吓得往后一仰,他却不在意,把手上的东西往婉然眼前一递,居然是块沾了糖霜的桃脯。 这个清秀的少年郎盯着她,有些结巴地说:吃、吃这个,甜的。 小山五岁的时候跌坏了脑子,从此之后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往日看去与人无异,说话时却总有些傻气。婉然却不嫌弃他,她接了桃脯,借着甜味儿压住了舌根的苦涩,才道:小山,往后莫要再爬墙头。 小山歪着头瞧她,见她松了眉头,才嘻嘻地道:看、看你。 他的意思是为了来看婉然才爬的墙,婉然一时语塞,瞧着他倒说不出话来。 可随后他就有所警觉,手上力度骤然加大,猛地把婉然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瞪着眼睛看着门口,谁,谁在哪里? 门口的人不意他这样警觉,却也只是一刹的惊讶,随后便对着婉然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刻着的观音面容慈悲,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能救人于苦难之中。 那人道:敢问这块玉佩,可是姑娘的?婉然微微一怔,认出那玉佩来。她不知来人好坏,只怕是时雨身份泄露出事,一时紧绷了下颔,应了声是。 谁知这一声是后,来人瞬间换了颜色,恭敬道:小姐,国公爷找您许久了。 人走院空后,小六带着时雨的东西才走到门口,见闲庭冷落,困惑地挠了挠头,心想,时雨这是弄错了地儿? 婉然被请上马车,一路上都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原以为是小姐叫人找过来了,可是来人分明问她玉佩是否是她的,也就是说明时雨并没有拿玉佩表明身份。 那时雨又去哪了? 她原先说找到了人,可是连着几天都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婉然本就担心得要命,现在这局势不明,让她愈发担忧,原本好了大半的病又发作起来,闷闷咳了几声,却怎么也止不住,身子向前一倾,哇得吐出一大口污血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第12页 街上行人,见到英国公府的马车,俱都避让开来,只有一黑衣的少年行过,见状皱眉,傅嘉木又想要搞什么名堂?他这样说着,却走入了乔府。 早有人等着他了,那人坐在葡萄架下,一身家服穿得横七竖八,白色的衣料上还有零落几道黑印子,形容不算整洁,可偏偏生得好模样,长眉入鬓,侧眸看人,像是眉目传情,他懒洋洋拖长了声音:小舅舅,稀客呀。 叶静安被逗笑了,你怎么了? 后头有半分衣袂摩擦之声,同样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同样的衣冠不整,神色却端方:小舅舅,你来了。 叶静安啧一声,道:你们俩方才动手了?很该留着等我过来一块儿耍耍。 他是叶静姝的胞弟,年龄比起乔停云乔停光也大不了多少,早年便入了行伍,有一身好武艺,乔家兄弟的功夫大半都是向他学的。 叶静安是知道乔停云回京之事的,向他摆一摆手,不让他发问,只是道:我有话要问你。傅嘉木家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文儿?我方才见一架坐着女眷的马车往他家去了。 上回英国公纵马踏人,便是他上前拦下,还为此和英国公打了一架,搞了好些破坏,被御史一状告到皇帝面前去了。这也不是第一回 ,叶静安和英国公在朝堂之上就是死对头,几天不找他麻烦就浑身难受。叶家满门都是平和隐忍之人,出这么个奇葩,上上下下都头疼得很。 乔停云听他问英国公便是嘴角一抽,生怕这个小舅舅又搞事,我还没收到消一句推脱的话还没说出口,身侧乔停光一伸手臂,一只送信的海东青在他胳膊上停下,他熟练地倒出里头卷着的信纸来看。 现在收到了,乔停光淡道,英国公从外头牛角巷接了个女孩儿回家。 第10章 葡萄架上结出青青的果实,叶静安闲着无事,伸手撸了一串,酸得皱起脸,呸。 乔停云:小舅舅? 叶静安人没动弹,把脸稍微往他这边侧了侧,显示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乔停云自个儿便没个正形惯了,倒是不以为意,那天,到底是怎么了?傅嘉木好好的,为何又无故纵马伤人。 傅嘉木这三个字,约莫是京中所有勋贵子弟的童年阴影。他是草莽出身,可短短几年就从个大头兵做到了超品国公,不拼爹不拼娘,对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来说,是别人家的孩子,且他为人素来跋扈,今年年初冲撞了宜春郡主的车架,郡主一状告到御前,皇帝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连皇亲国戚都如此,寻常臣子自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乔停光别开头,似乎觉得眼前这两位坐没坐相很伤眼睛,嘴上却道:英国公平叛回京,意气风发。 他同乔停云生得极为相似的眉眼,可说话间四平八稳,鲜有多余的情绪,与跳脱的兄长大相径庭,可他说意气风发四个字时,两人相似的浓密剑眉却同时微微一挑,露出些许不满来。 叶静安便笑了:意气风发,这词儿用得好,要我这粗人来讲,只说他狗仗人势。 这话却不能在外人面前将,说英国公狗仗人势,那个人,便只是当今陛下了。然而皇帝与两家长辈俱识于微末,这种话被听见是要传家法的。也就叶静安没心没肺的敢说出口。 英国公傅嘉木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是个给军队立规矩连亲弟弟都能斩的心狠手辣的玩意儿。比起乔家兄弟这样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入仕,又或者大多勋贵子弟们那样靠着祖荫混吃等死的,傅嘉木算是个例外。他出身在本朝和塞外的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子,祖上也不知道混了多少蛮夷血统,碧眼雪肤,长得比女人还像个女人,骨子里头却有蛮夷的嗜血好战。 倘或没有当年的乡野诗案,乔停云没准还会敬他几分。有人说英国公是大胤皇帝手中最好的一把刀,有他在,四海臣服,可乔停云却知道这把刀拿久了迟早要割了皇帝的手。 他扯了扯嘴角笑出来,往后一仰,只懒洋洋道:小舅舅怎么想的,当街和他打架,忒掉份儿,换做是我,我就在他的马掌上钉钉子,叫他也尝尝残废的滋味。 这话却有些过了,叶静安不过嗤得笑一声,而为人颇为方正的二宝拢眉瞧了瞧他,才要开口批评他,忽地听见外头清亮的一声乔停云,愕然回头,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怒气一把推开了门。 时雨方才听说婉然不见了,自问到京后隐藏的极好不会被什么人发现,便确定是乔停云干的好事,怒气冲冲过来寻他,却见到两张分毫不差的脸: 这时候,坐着的那位发话了,他瞧了瞧傻住了的弟弟,大宝,这是你书房里新来的侍女? 时雨本不确定眼前两人哪个才是乔停云,突然被这么引导一句,终于隐隐约约想起来家中确实还有个光少爷,说是和乔停云生得一模一样,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人竟连神态都毫无差别,怪不得连夫人都认不出来。 她被一误导,便盯着乔停光看,冷冷道:我敬你父亲是君子,当年朝堂上怒斥贪官污吏数十人,以为他的儿子也一样光风霁月,却是我看错了,堂堂乔氏,居然出了你这等汲汲营营的小人! -- 第13页 这汲汲营营一句,却是乔停云在初见时用来骂她的,如今一字不落悉数奉还了回去。 乔停光: 任是乔二宝这么好教养的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面上都不能太好看。他眼里含着控诉,往罪魁祸首那边看了一眼。 时雨怒气冲冲一番喝骂,却见被骂的人脸上出现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倒是旁边那位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停滞了一瞬,才回过神来,被气了个倒仰。 乔停云瘦长的手指在一堆青葡萄里头挑了颗卖相最好的,丢进嘴里嚼着,单手支着下巴瞧她,豆芽,人都认不出来就敢骂,你这么大的火气,可不怕把自己烤蔫了?来,吃点葡萄降降火。 说着就把那串青得让人看了牙酸的葡萄递给她。 时雨:他娘的,这人能不能要点脸。 她一口气上不来,又气又急,恨不得抄起青葡萄去砸他,可到底忍住了,只是冷冷瞧着他,婉然,你把婉然带到哪里了? 乔停云虽不解其意,但是听她方才提到她的身世,便猜到了一些,想必是她重要的人丢了,叫她疑心到了他的头上。他面上不露,嘴上却不饶,彼此彼此。你隐瞒身份,入我乔府,这汲汲营营四字,咱们算是平分秋色。 时雨手指微微一紧,捏住了袖子,瞧着他,我不过是一介孤女,流落在外,婉然是我的姐姐,年幼多病,也不知道什么,你有想知道的,尽管直接问我,何必为难她。 乔停云一哂,哦?这我如何不知呢? 时雨怔了片刻才回过神他说了什么,紧绷的神色却没有缓和下来。身侧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她反射性地挥出袖子里的匕首,乔停云却三两下轻而易举地卸下她手中的匕首。 他道:你人都在我府上,要怕我严刑逼供你姐姐,我怎么不来逼供你。 他说罢,把匕首抛给了几步外的乔停光。后者拿着那把匕首,看了看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势,继续一脸懵: 时雨不说话了。 她也是心急则乱,现在想想,确实,乔停云虽然看起来不算什么好人,可是确实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对他无足轻重的侍女做出这种事情。可她在情急之下做出的蠢事,却将自己暴露得彻彻底底。 果然,乔停云绕过她,喝了口茶才抬眼看她,至于我乔家的门楣,倒不至于被我辱没,你要是想找傅献材,难道要靠后门那几个大字都不识的小厮给你打听呢?只是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你隐瞒的事情太多,你不信我,又如何要我信你。 时雨心乱如麻,一时眼前浮现婉然的面孔,一时又是父母亲被判为逆贼、鲜血淋漓的尸首,恐惧一寸一寸地蔓延上脊骨。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可渐渐的才明白,倘或一个人不够强大,那么他失去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她转头就走出了书房。 乔停云没有出声叫住她,反倒乔停光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赞许地看向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这个侍女来路不明,身上又背负着不能说出来的东西,对于如今的乔家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乔停云摇了摇头,道:我那天,听闻她在打听傅献材。见弟弟面上露出困惑神色,便又补充道:就是英国公的本名。 当年英国公未曾发迹之时,混迹于乡野之中,用的就是傅献材这个名字,后来被圣人提拔,圣人戏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给他改名叫傅嘉木。 一个普通的孤女,怎么会知道如今权势滔天的英国公当年的名字?又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寻找他? 乔停云又想到那个露水深重的夜晚,少女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摸了摸下巴,走了出去。 叶静安与乔停光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说话了,二宝,你有没有觉得事情蹊跷? 这位姑娘刚丢了姐姐,英国公府就接进了一个小姑娘,而且她还打听过英国公从前的名字。这要是巧合,他能把这串青葡萄给生吞了。 乔停光微微点头,叶静安又道:而且她瞧着当真面熟,嘶,我在哪儿见过她么? 第11章 时雨到如今父母俱已离世,只一个婉然,陪伴她从小到大,逃难一路上更是相依为命,她如今去向不明,时雨除了猜测与乔停云有关,旁的一概不知,出了乔停云处也还是心慌意乱。 她回了屋子想要收拾东西,离开乔家去找人,忽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她从窗外看去,就见乔停云背着手在门外探头探脑。这儿本是下人住的偏院,他在这儿仿佛是只凤凰掉进鸡窝里头,偏这凤凰半点儿也不自知,见她探头,还笑弯了眼儿,哟,豆芽,脸色怎么这么臭。 时雨: 她顿时一句话也不想说,收回了视线,还胆大包天地把手伸向了窗户,想要关上,眼不见为净。 乔停云嗤笑一声,吱呀一声,那小破门被他推开了,外头阳光稀稀疏疏地拉扯着他的袍角,金光里头是弥漫的细小尘埃。 他看见时雨在收拾东西,略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懒洋洋对她勾了勾,过来。 -- 第14页 时雨警惕地看向他。 乔停云索性一把握住人的手腕,把她拉过来,时雨还要挣扎,就听得头顶他声音有些不耐烦,你再长两对爪子都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手伤了,怎么还敢对我动手?说着,解开了时雨小手指上的纱布,对她抖了抖。 那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原是时雨上次同百灵打架掀了指甲盖,随便讨了点儿药包扎起来便不再管,今天掏出匕首同乔停云动手,伤口就又裂开了。她这会儿才恍然,难怪手这样疼,可又垮下脸冲他翻白眼,托您的福,没有您还伤不了手呢。 乔停云唔一声,忽然往她嘴里塞了个东西,咬着。 时雨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迫张口,牙关处咬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与此同时,小指上传来一阵剧痛。 时雨疼得想哭,一口咬碎了嘴里的东西,然后就真哭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到地上,好不容易用完好的手掏出帕子吐掉嘴里又酸又苦的玩意儿,乔停云已经动作敏捷地把她的伤口包扎好了。 乔停云看她眼泪汪汪,诧异道:这么疼? 时雨: 她想骂人,但是舌头被那没熟的葡萄涩得失去了知觉,说不出话来。 乔停云憋着笑,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啧啧,豆芽有泪不轻弹啊,这样都没哭出来,算是条汉子。 时雨缓了一会儿能说话了,于是言简意赅,滚! 乔停云大笑。 笑完了,他放下给对方擦眼泪的袖子,啧啧两声,以示对这恩将仇报的小豆芽的不满,你想走? 时雨斜睥着他,不说话。 乔停云慢慢吞吞地道,你要找人,又没银子又没门道,不大容易,眼前就有条大腿可以抱,你也不考虑,唔,不仅没胸,连脑子也没有。 时雨: 乔停云不逗她了,往她床上一坐,悠然伸直了两条长腿,你那姐姐的消息,我倒有一些,她不知为何进了英国公府去了。 时雨在此前曾经听说过英国公数回,马踏幼童也好,与乔家交恶也罢,总之,并不是什么好人。婉然性子单纯,不管是因为什么进了国公府,必然会吃亏。她皱着眉,问:你为何会知道? 乔停云微微笑:这你就不必过问了。 叫时雨惦念非常的婉然被安排在了国公府最好的一处院落住下,还有八个婢女被派来照顾她,她很是惶惶然,可如今形势未明,她不敢乱动,只是拉住一个婢女问:我在哪儿? 婢女名叫小娟,原来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一旦被派到新小姐身边,可不就成了一等丫鬟了么。她自觉飞上了枝头,对着新小姐便很有耐心,笑容满面地道:小姐,这儿是国公府的香雪院,国公今儿个下朝了就过来,带您去拜见老太太。 婉然皱眉道:什么国公,你们弄错人了。 丫鬟们却笑起来,以为是土包子进了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因而无所适从,国公很快就要回来,眼前的新小姐这个模样可不能讨了她喜欢。因此没人接婉然的这一句话,都只是纷纷地动起来,伺候她沐浴梳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妆奁中钗环一字排开,摆在元锻织出富贵牡丹的桌布上,晃花了人的眼。丫鬟请婉然挑选,她翻来翻去也见不到素淡些的,索性随了她们的便。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足足过了两个时辰。丫鬟翻出巴掌大的西洋镜来请她看,婉然接过后一时怔住,里头的少女肤若凝脂,眼含春水,眉心一点花钿更添艳色,与耳垂上泛着光的红宝交相辉映,颜色绝好。 她原先在袁家时,是时雨贴身的大丫鬟,可哪怕是在袁家时,她一个丫鬟又怎么能如此盛装,偶尔听得小丫鬟夸几句自己的容貌,一笑也就罢了。可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 高贵美丽。 丫鬟们嘴甜,纷纷道:小姐的娘亲定然是个美人,才能生出小姐这般绝色的人物。 不是没有犯嘀咕的,这新来的小姐从头到脚没一处和国公爷生得相似,怕不是弄错了?可没有人敢说出来,整个香雪院上上下下,一时都只有赞美之声。 直到有个男人进了这院子,所有的声音,顿时就停了下来。 婉然嘴角还挂着笑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她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感受到逼人的气势,和男子特有的清冽的气息,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她眯起眼,想要将对方看得更清楚些。 而傅嘉木也在打量她,与婉然的惊讶相比,他是有些失望的。他将那艳丽的眉眼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却无法在其间找到半点熟悉的影子。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 如果不像她,应当就是像了那个男人了。 可这时候婉然微微眯起眼,神态却忽然与他记忆中的那人重合了。傅嘉木吐出一口气,站到那少女面前,手指一点一点地抚上她的发间,淡淡道:你不很像你母亲。 他愈是离得近,婉然愈是慌张。英国公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英国公许是有胡人血统,高眉深目,面容白皙,鸦羽似的睫毛在面庞上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不似久经沙场的名将,反倒像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江南春色里头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 第15页 她长到这个年纪,再没有和一个男子接触得这样近,雪白的脸上早已晕红了一片,脑子却还清醒,他如果原本要找的是拿着玉佩的人,那么他口中的你母亲,应当就是指的时雨的生母,当初袁家早早去世的当家主母时问萍。 傅嘉木低头,看见她微微蹙眉,抬手捂住了心口,容色虽盛,却还是有掩不住的苍白憔悴。她道:英国公,您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看,虽然容貌不甚相似,可言行举止,分明像极了她。傅嘉木心里安定下来,淡声道:我于微末之中,得你母亲救济,后来你母亲去了百济后,便断了联系。袁家出事,我听说你得以逃脱,之后便一直在寻你。他微微叹口气,道: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便无颜面对你母亲了。 婉然张了张嘴,想要告诉他真相,丫鬟们却怕她不懂事,再说那句你们找错人了这样煞风景的话,拉了拉她的袖子,给她使眼色。 婉然原先要说的话忽地顿住了,眼前的人微微蹲下身来,理好了她的衣角,把手掌朝上递给她,我同老太太说,你是我流落在外的孩子。来吧,我带你去见老太太。 他的手掌粗砺却温暖,婉然被他牵着,默不作声,傅嘉木看了一眼低头的女孩儿,道:以后,你就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 第12章 时雨提着一壶开水走入乔停云的书房,打开茶叶罐子,用小勺儿剔出些茶叶来,再提起水壶,缓缓地往其中注水。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浮沉,便随着温暖清新的水汽,茶杯被递到了乔停云的面前。 他手中松松地握着一卷书,本看得聚精会神,被她一打断,头也不抬地道:放着吧。 时雨颇有些意外,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看书居然也能这样认真,想着便往他手中的书瞟了一眼,正好翻到下一章,章节名赫然是娇小姐显露风光,俊书生初试云雨。 时雨: 乔停云察觉她的视线,纡尊降贵地抬起头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时雨:呵。 乔停云把书一放,伸手就要捏这小丫头的脸,你半大不小的,呵什么呵,小孩子不要这么阴阳怪气。 时雨后退一步翻个白眼,哦,您看这书做什么,满院子丫鬟都等着当您的姨娘呢。 他把书合上,又仔细掩上书皮,外头赫然是大大的左传二字,再往书架上一放,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末了才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一下,冷笑道:她们想她们的,我看我的,有什么相干。 时雨打开他的手,他这才歇停,坐回书桌前,轻轻啜了一口她方才泡的茶,原是极苦,再而回甘,茶香扑鼻。 乔停云微微眯起眼,你这小丫头泡茶的手艺倒是很好,这用的是山泉水,不是井水吧?又垂眼看一眼茶具,她从数十套茶具里头挑了一套邢窑的白瓷茶杯,釉色洁白,显得茶汤碧绿,好似一泓春深。 时雨等他唧唧歪歪了一堆,才道:你前两日答应我,英国公府再有动静你就会告诉我,可这些日子却迟迟没有提及。 乔停云嘴角一翘,不急不慢地再拿了一个倒扣的茶杯,给她也泡了一盏茶,送到她手边,嘴唇都起皮了,和后门那些小厮打听消息怕是累得很。 时雨被他看穿,略有些恼火,接了茶盏,却不喝。他也不管她,只是兀自道:英国公对外说,那是他先头流落在外的骨血,多年一直在寻她,最近好不容易找回来,便要祭家庙,上族谱,广宴宾客。 时雨原先也设想许多,以为英国公与父亲有仇,打听到一些消息就捉了婉然过去折磨泄恨,又或者是见色起意,见婉然生得貌美,要带她回去当姨太太总之,没往好处想。 如今乔停云这话一出,她便怔住了。 婉然是乔家的家生子,母亲去得早,当时时雨的母亲时问萍起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在身侧,女儿般教养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有了时雨,便又让两个孩子一块儿长大。 那她又怎么可能是英国公的骨血? 乔停云冷眼看她苦恼的模样,却迟迟没有开口告诉她,英国公就是她要找的傅献材。 英国公不是什么好人,时雨拿着信物要寻他,个中缘由他也不甚清楚,可他与傅献材结怨在前,倘或能捉到他的把柄,这种机会绝不能放弃。 半晌,时雨才道:我要给她送信,你能帮我吗?她听了关于那位英国公的只言片语,很是觉得那里不适合婉然这般没心机的小丫头待,不管事情是真是假,总要先弄清楚了,再看能不能让婉然逃出来。 乔停云想了想,眼下确实有这么一个机会。英国公此前未有子嗣,此番认回生女,依着两家不浅的交情,送薄礼上门,也不算过分。何况前些日子叶静安与傅嘉木出了那么大的矛盾,按照叶静姝的性子,送礼上门赔罪,也是正常。往日国公府戒备森严,没有借口寻常不好往里面递东西,有这么个幌子,许是便宜一些。 他自觉盘算周到,便叫时雨写下信件,届时会有可靠之人帮她送到。 -- 第16页 时雨却不这么想。乔停云防着她,她也不信乔停云,虽是面上应下了,从书房退出去后却去找了烟柳。 乔家与英国公府关系称不上好,因此届时必然不会有主子前去,可要是随随便便派个下人,就不是送礼而是结仇了,因此夫人的陪嫁侍女,如今乔家的管事姑姑,谢姑姑,便是很恰当的人选了。 谢姑姑听她想一起去英国公府,还有些诧异,这事儿同少爷说了么? 时雨点点头,道:少爷听说了的,我那姐姐近来在英国公府找见了差事,我便也想跟着姑姑你过去一趟。她面露恳求之色,姑姑,我已经同少爷说了的,少爷那日要出门用不着我伺候,我保证不会乱跑乱说话的,我都有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姐姐了,你让我去嘛。 谢姑姑原也有个女儿,只是未能长大便夭折了,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便额外的宽容些,何况如今乔停云处伺候的就只有一个时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仅仅是跟去看一看亲人,倒不算过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时雨略求了求,谢姑姑便应下来,往太太处回禀一声,这事儿便定了。 时雨嘴角挂着笑回了屋,百灵自上次出事后,再不敢主动来招惹她,一见她回屋,立时就躲到床上装睡了。时雨看了她的床铺一眼,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去洗漱休息。 明日清早,就要出门,可要早些睡下才是。 百灵等她睡了,才敢狠狠地啐上一口,小骚蹄子,马屁精!时雨这时忽然翻了个身,百灵吓得噤若寒蝉,僵着身子许久不敢动弹,半晌才知道她并没有醒,却不敢再骂,缩着脖子也睡了。 第13章 翌日清早,时雨便应了谢姑姑的吩咐,到乔二太太房前等候。不料到的时候,上房除了有丫鬟们走路猫儿一般轻微的声音外,夫人显见未曾起。 等得许久,谢姑姑未来,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叶静安。 他这日不似上回见到一般懒散,正正经经穿了朝服,显见是方下朝回来,见到时雨安安静静地候着的模样,仿佛觉得有趣,这却和上回那个敢掏匕首对大宝动手的丫头完全不像一个人,你怎么来这么早? 时雨微微福一福,见过叶大人。他主动问起,她却不好不接话,只是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日上三竿,不早了。 叶静安很不习惯她恭恭敬敬的样子,他未及冠就在军营里头摸爬打滚,不怕母老虎,就怕娇滴滴的小姑娘,先前见她胆大还能同她说几句话,如今这个样子倒很不习惯,笑一声道:你可是敢和大宝对骂的,别这么客客气气的,叫人怪不习惯的。 时雨: 叶静安往里看了一眼,他是过来等着被挨骂的,所以很是无精打采,我姐姐一贯起不早,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家里头就处处宠着,等嫁到乔家来,他家老太太不住在这儿,姐夫又宠着她,便罕见她早起了。唔,大宝二宝要进学的日子很羡慕她能睡懒觉,同姐夫说了一句,被罚着抄了半个月的家规哈哈哈哈哈傻狗,老婆和儿子待遇能一样吗。 时雨:噗。 谢姑姑才来,见着两人都在门口候着,便笑道:夫人这会儿已经起了,进去罢。 时雨应了,随她一道走入门内。 她一进屋子就发现了端倪。 按说大户人家,不只是年轻一辈的要日日来请安,那些个姨娘通房,要是来请安,刚刚也该在门口等着的,这会儿屋子里透除了伺候的丫鬟外,进来的却只有叶静安和她。 足以见得叶家,并没有那些个通房侍妾之类。 二太太叶静姝从铜镜中见到谢姑姑拿着一只银镀金嵌红宝蝴蝶簪在她发间比了比,便有些倦怠地道:这个带着坠得我头疼,挑些样式简单的来也就罢了。 她不理会后头的两人,时雨垂着头侍立在一旁不觉得如何,反倒是叶静安站着不自在讪讪地搭话道:回头叫荟萃楼特特地做了空心的发簪来才好。 外头有人笑嘻嘻地道:笨蛋,金子是软的,做了空心的发簪一会会儿便捏扁了,那才更麻烦。 叶静安一听这声音脸就黑了。 一个少女随着声音笑吟吟走进来。她穿了粉红素纱衫,六褶的湘裙,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行走起来翩跹得如同轻轻一只蝶儿,翩然飘进来,将鄙视的神色往乔停云身上一扫,忽地瞧见时雨,脸上绽开笑容来,呀,这漂亮姑娘是哪儿来的? 时雨怔一怔,哭笑不得地抬起头,被那少女一把抓住了手,妹妹是家里的亲戚么? 她道:我是大少爷书房里头伺候的丫鬟。 她许久不和这样的女孩子接触,略微觉得不自在,本以为这样一句话够叫她撒手了,不料少女愈发紧紧攥住了她手掌,哼哼唧唧地道:怎么婶娘这儿个个都这样好,白便宜了某些人去。 时雨由她拉着,这才回过神来当初谢姑姑提点自己的时候提过一句大房的三姑娘乔停歌,说是个娇气的姑娘,却实在生得太好,活生生像把江南三月的春雨噙了进眼睛里头,又热热闹闹地开出烂漫的花儿来。 -- 第17页 妹妹有没有被他欺负了?吃得习不习惯?妹妹是哪里人?他那儿没什么好的,妹妹要不要我我那儿玩? 叶静安按住额角,森森地道:乔停歌,你不是要和停光去庙里上香? 托您的福,那少女一边拉着时雨坐下,一边皱眉道,英国公那件事情还没过去呢,二哥哥要处理许多的事情,没空陪我。 时雨隐约知道,乔停光是在五城兵马司任职,因此京城百姓日常的安稳全靠这衙门在维护,可想到这儿便更奇怪,乔停光当初的名望更在其弟之上,所谓的寄情山水外出游玩如果是真的,他又为什么要秘密回京?他提起英国公时候的那掩藏不住的轻蔑与忌惮,又到底是为什么? 叶静安道:拜佛拜佛,你拜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拜个夫君出来啊。 这话一出,二太太便皱眉,扫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弟弟一眼,冷淡道:说完了没有。 她虽面上温和,这句话一出,却连乔停歌都住了嘴不说话。叶静安反射性地立定站好。 二太太寒了声儿,今儿是和英国公打架,明天是不是要拿着剑闯上金銮殿了? 是傅嘉木先 是他先纵马长街,马踏幼童,二太太知道他要说什么,眉毛一抬,堵住了他的话,你难道就拦不下他来了,非要得罪他,叫他和你打一架?! 叶静安郁闷地把算盘给她送回到桌上,被她说得到底有些心虚: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和他动手,只是我拦了他之后,他说话也不客气。二太太摇摇头,说:他和咱们家本就有过节,只你们两个朝廷命官,当街斗殴,叶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叶静安道:丢脸的倒也不只有我。 她淡声道:英国公府那样的人家,能要什么脸面? 英国公府虽然上上下下都是泥腿子出身,但是依着她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这梁子结得之深。 这说来也是陈年旧事了。叶家叶静姝这一辈统共三个,上头还有个长子叶静宸,早年也带过兵,领过兵部尚书的职。只是他性子和如今的叶静安有些相似,直来直往的,很是得罪了一波朝廷里的文臣。那年白江口之战,叶静宸只带着三千将士镇守百济,被造反的倭寇叛军困与城中,他在前线一出事,后头大臣们就撺掇着皇帝革了他的职再立主将,皇帝到底和叶静宸是年少就有的交情,哪里有那么容易答应下来,偏偏这时候傅嘉木跳出来,立下军令状,以副将名义带兵一万,直杀百济城。 要只是支援,那也就罢了,可他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在百济城反客为主,不顾叶静宸劝阻,杀退叛军之后再度集结水军,从熊津江出发,水陆并进,直趋白江口,合军直捣固周坚城。 很快,倭国水军四百余艘也绵延驶至,两路水军对峙,傅嘉木下令连投火箭,一时间烟焰涨天,海水皆赤,烧死、呛死、淹死的倭寇水军足达两万之多,剩下的叛军不得不投降,但是这时傅嘉木就做出了他至今为止最被人诟病之事,他下令屠城,上到倭寇王公贵族,下到寻常百姓,无一逃过。 回京之后,傅嘉木因为战功连跳三级,又受封英国公,一时风头无两。反倒是原本的主将叶静宸,被御史弹劾,一怒之下解甲归田。 这样大的梁子,不说不死不休,也是有你没我了。 时雨听得两人字里行间带出的一些消息,愈发担忧身在英国公府上的婉然。若傅嘉木当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婉然被误认作他的女儿,倘或他发现了真相,是不是也会杀人? 毕竟,这位英国公杀个把人,似乎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叶静安被训斥了两句,安静下来,闷闷的不说话了。反倒是乔停歌道:小舅舅,我们家都不敢和英国公府交恶,你也该体谅一下大伯娘。 二太太揉一揉眉心,侧头吩咐谢姑姑,东西都准备好了,便去他家府上送了罢。 谢姑姑这才领着时雨退出去。 叶静安记吃不记打,虽然被训斥了一顿,但是很快又没了正形儿,瞧了瞧时雨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道:姐姐,你家这个丫鬟到底哪里来的,我怎么瞧着她总觉得眼熟? 二太太道:她是新入府的,听烟柳说是自个儿上门来的。 嘶叶静安皱着眉苦思冥想,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第14章 乔家的马车驶在街道上,时雨瞧瞧掀开了帘子,外头人烟阜盛,只是愈近英国公府便愈冷清,她心里好奇,只是还要顾忌着自己的端庄,便悄悄放下手来,转头去瞧谢姑姑一眼,见她不曾注意到,放心地翘了翘嘴角。 姑姑,快要到了么? 谢姑姑瞧着这一派天真的女孩子,微微笑着回了她道:这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你瞧门前的石狮子,便是英国公府了。 她对着时雨说话的时候,神色一贯舒缓温柔,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体贴。时雨知道离目的地近了,心中虽然着急却不能显露,反而伪装着打了个困倦的哈欠,她低声问:姑姑,太太为什么叫咱们来送东西啊。 -- 第18页 乔家这样的门楣,说句难听的,整个京城只有旁人阿谀奉承的地儿,哪里用得着这样眼巴巴地派人上门去送礼物?何况是叶静姝跟前一等一的烟柳姑姑出马。 谢姑姑轻轻抚着女孩儿光滑得如同缎子一般的头发,淡淡道:太太这却是为了他弟弟,你方才见过的叶家的三爷赔礼英国公向来猖狂,那日马踏幼童,同三爷有些微争执,叶家和他家是结了梁子的,英国公的发迹,便是踩着太太的兄长而得,因此朝堂之上便很不对付;可老爷如今淡出朝堂,为人素是方正,与他家总要面子上还过得去。 时雨并不是头一回听见英国公的名号了,闻言好奇,那英国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听自家父亲说过乔明铮的,此人能当吏部尚书,时人称一句乔天官,最为刚正不阿,英国公同这等人物仅仅是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见得他得罪人的本事非凡了。 英国公傅嘉木,在姓叶的姓乔的嘴里,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谢姑姑到底不是主子,看事情的角度则不甚相同,闻言笑了笑,道:英国公年少有为,英姿飒爽,只是至今不曾成家,是京里头女郎们一等一中意的对象。 时雨惊讶地瞪大了眼,他不好女色? 自然不是,谢姑姑失笑,国公府上,只怕绝色的婢妾排起来,能站满大半个院子,这还不算在外头不曾接回来的。说是英国公年少时钦慕一个女子,可那女子后来嫁了人,他便立誓,若不是那女子和离后再嫁他,他此生便不娶。 时雨喃喃道:这是借口罢。若是真的此志不渝也罢了,可满院子小妾,这算哪门子的深情? 谢姑姑笑了,垂眸去瞧她,女孩子乖乖儿趴在她膝盖处,小模样瞧着挺认真,雪白的小脸上已然有了些微血色,眼睛半阖着,便显出那浓密漂亮的眼睫一扇一扇的,像脆弱的蝴蝶翅膀。这般的容色,还好是在乔家当的丫鬟,换做是别人家,男主人怕是要动歪心思,女主人也容忍不得。 不过,京中的女郎们,也不仅仅只是想嫁英国公。或许是时雨柔弱的外表太有迷惑性,谢姑姑对着她,就如同对着自家的晚辈一样放松,微微笑着同她闲聊起来。 时雨歪了歪头:唔? 谢姑姑慢慢地道:老爷与他的兄长乃是双生子,年少时在京中便极出名,人称是乔氏双璧,到了两位少爷这会儿,又有一句谑语,京城有二乔,其一谨,其一狂,京中的姑娘们,很是钦慕两位少爷的。 时雨面上做出聆听神色,心下却微哂,她倒不觉得有人喜欢乔家兄弟有什么奇怪,身世容貌才华三样他们都有了,还是英国公更让她诧异些,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身居高位,为什么偏偏没有娶妻,而是随随便便就在外头认了个女儿回去? 这时马车已然停下了,时雨起身往外看去,见到几重碧瓦朱甍,说是覆压三百余里过了,却实实在在门禁森严,不下皇宫。门前侍卫甲胄被身,兵甲雪亮,远不是乔家那样的世家一般华贵温柔,更与京中其他豪门大户格格不入,仿佛在锦绣堆里头,骤然伸出一把雪亮凌厉的刀来。这把刀可一点都不收敛,就差嚣张地贴张字条在门口,表示自己不好得罪。 她们自然是要从角门入的,只是这会儿大门却大开着。时雨还不曾踏下马车,视角往上,便看到那鎏金的英国公府四个字的牌匾下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出,后头跟着数十亲卫,俱是披坚执锐,面目森然。 时雨微微定住了,看着那人,心道:这一定是英国公无疑。 可就在这一瞬,变故突生。许是那大马气势太足,马车前头套着的马儿忽然受惊,拉着马车往前疾驰而去! 时雨半只脚原本已然踏在了车辕之上,这会儿几乎不能保持身体平衡,身子一歪,就往车下倒去! 她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圈,撞到石狮子才停下来,她虽下意识护住了脸,这会儿却觉得身上各处都剧痛,手上原本就不曾好全的伤口在这会儿再次裂开,雪白的纱布一瞬间被鲜血和尘土污透。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并未觉得愤怒,而是有些不可置信。她摇摇晃晃几乎站不起来,而那大马载着的男人却未曾停留,从她面前飞奔而过。 那男人原本就高踞马背,她一眼瞧不清面容,只依稀觉得高大极了,神色动作也极为冷傲。见惊着了门前的马车,他半点不在意,冷冷瞥过一眼,随手解下了什么东西冲她甩过来,留下冷冷两个字,赔礼。 时雨伸手一抓,没抓住,被砸在了眉心处,踉踉跄跄往后一摔,她只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好不容易站稳了,觉得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抬手抹了一把,那袋东西磕破了她的眉心,她抹到满手的血。再垂眸一看,几乎要冷笑出声。 那落在她跟前的,竟然是一袋银子。 英国公的猖獗之名,可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第15章 这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得突然,等谢姑姑急急忙忙心疼无比地扶住时雨的时候,那男人已经绝尘而去了。谢姑姑扶着她的手微微发抖,时雨闭了闭眼,低声道:姑姑,我没事儿。 -- 第19页 谢姑姑听她声音平静,大感意外,神色冷淡地冲着那门口的侍卫们说了一句:我们是乔家的人,奉二太太之命来给老太太请安,还麻烦给个方便。 那侍卫虽然眼高于顶,听见乔家便不敢怠慢,且眼前这姑娘分明是自家国公伤了的,侍卫们虽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却也觉得自家主子不厚道,忙请了二人进去。也有那好事的人儿早早去回禀了国公府的老太太,老太太厚道,听说了儿子干的好事儿,忙先叫二人找处地方休整,又指了府上随侍的一名大夫过来。 时雨包好了身上和额头的伤口,又换了身衣裳,往额头上盖了一块浸着冷水的白布闭目躺着。谢姑姑握着她的手,沉默良久才道:今儿个不该叫你来。 姑姑这是什么话,她睁眼,瞧着温柔又和顺的模样,不论谁来,这一遭总少不了的了,伤了谁不是伤,是不是我又有什么不一样? 谢姑姑原以为这个孩子只是性子古怪了些,如今瞧着却是懂事过了头,以至于有些叫人心疼了。说句难听的,时雨她做个姑娘或许做得好,只是做丫鬟却没有天分,没有哪个丫鬟会像她这样不把主子的话当回事儿。可不管她曾经到底是什么人,如今到底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人生就该认命的。谢姑姑多少看出时雨身份不简单,想说这话许久,碍着小姑娘的面皮不说出口,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自己竟然已经晓得了这样多。 就在这时,老太太身边一个穿着湖绿比甲的丫鬟过来了,她笑吟吟地道:姑姑可曾歇息好了? 谢姑姑笑笑:劳烦姑娘走一趟了。 却是不说现在要不要去见老太太了。 乔家和英国公府,关系本就微妙,乔家是叶家的姻亲,叶家交恶的人家,乔家无论如何也不会亲密才是。可现在形势比人强,英国公受重用,两家也不能一直僵持着下去。按照乔家的门楣,主动示好,算是勉为其难了。 可英国公方才那一番作为,莫说是乔家出来的人了,但凡是个有血性的士族,就不能容忍。马踏幼童,草菅人命,但凡有些教养的人家,都无法容忍。 那丫鬟仿佛知道会有这么一遭,便笑容可掬地赔罪道:老太太惦记着夫人呢,说是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妥帖的了。今儿个实在是我们府上不周到了,太医即刻便到了,姑姑不如便去老太太处陪她老人家说说话,这边有我看着呢。 谢姑姑本来还要拒绝,忽地发觉袖子被一根手指拽住,轻轻地晃了晃。时雨冲她微微点头,笑道:姑姑不必忧心我。 她想的却是婉然,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她到了国公府的后院,说不定能借机给婉然递个信,谢姑姑虽然是关心她,可却也有些不便。 谢姑姑思虑片刻,到底还是去了。 府上的大夫才走到门口,瞧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嬷嬷打扮的人往外走,他知道是乔家来的人,心道怪说他家的人好看,连个下人也比国公府的要有气度些。等到进了屋子,却见里头静悄悄儿的,因着年幼的缘故,时雨倒也不必太避讳着,便没有拉下纱帐来,他便瞧见那被衾里头隐隐约约窝着个人儿,走近了才看见那女孩子雪白的侧脸,睫毛微微扇着,倒像是什么精致漂亮的小蝴蝶落到了这床上去,只恐被人惊扰了。 时雨一睁眼,瞧见个清秀白皙的男子坐在床边,她怔了怔,下意识往里头缩了缩。那大夫却好声好气的,轻柔扣住了她手腕,小姑娘,你仔细碰着了伤口。 时雨按捺住了,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给自己把脉。 这模样,倒没有方才那样人畜无害了,反倒警惕得像只小鹿。 苏子叶来时就听说这是傅嘉木干的好事儿,原本不放在心上,这会儿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心道他连对个小女孩儿都这样不客气,活该这么一把年纪了也没娶到夫人。 你转过些脸来,我给你看看额头上的伤势。他又温和地道。 时雨转过脸。她原先一半脸藏在里头,这会儿悉数转过来,便露出额头的伤口来。 苏子叶却怔住了,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乔家的侍女,怎么会生得这幅模样? 时雨最怕有人问这个,抿了嘴儿一言不发,这样的神色倒不像了。只是眉宇之间,分明和那人有五分像。 苏子叶见她不说话,知道是自己冒昧了,可是心中疑虑不减,只是挽起袖子来给她处理伤口,一边温声同她说些别的话:伤口不深,只是我方才观你脉象,倒有些气血不足,只怕愈合得要慢一些。 时雨慢慢抬起眼,没从里头听出恶意,便微微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道:多谢您了。 苏子叶笑笑,盯着她的脸片刻,转开了眼,漫不经心得道:我听门口的丫鬟们说你是乔家大公子的侍女,他人尚未回京,你是怎么进到他家的? 时雨知道乔停云回京之事被瞒着,听苏子叶话中的试探,虽有些奇怪,却也只是回道:我早年便在乔家待了,只是大公子回京之日就在这两天,我便随谢姑姑先学着规矩,还不曾见过大公子呢。 这话当然是鬼话,不过时雨说起来没有半点压力。 -- 第20页 苏子叶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说谎这么溜,只觉得既然如此,她和那位如今在后院的国公府小姐应当没什么牵连。 不管有没有牵连,傅嘉木没看到就罢了,这小姑娘顶着这样一张脸,被他看到了可不得出事,不如现在就问清楚了。京城这样大,英国公府和乔家也没什么交情,倘或她不乐意,必然是碰不上的。 于是他道:你觉得英国公府如何,附上的小姐身边正缺人。 时雨心头一惊,这是个接近婉然的好时机。 只是她心中也有犹豫,如果英国公府当真是乔停云他们口中说的那等水深火热之地,她没能把婉然捞出来,还赔一个自己进去,便是得不偿失了。 被惦记着的未回京的乔家大公子,在书房半天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婢女过来端茶送水,叫了人来一问,才知道这小王八蛋跑去英国公府了。 刚刚挨训完的叶静安看着他脸色不好,嘻地笑了声,很是促狭,唔,多少年都没见你惦记个女的惦记成这样子。 乔停云道:傅嘉木是什么人,小舅舅你比我还清楚。 叶静安道:清楚得很,他是个连远芳馆里头有姿色的扫地丫鬟都不放过的人啧。 乔停云道:怎么了? 我先头是不是和你说那丫头长得面熟来的,叶静安摸了摸下巴,唔,和远芳馆新来的那位流霞姑娘,生得有三分像,不过流霞被英国公给包了,现在不大能见得上面。 乔停云不知怎的,心中大感不安,倏地起身,叶静安诶一声,问他:怎么了? 乔停云道:去把不听话的那小丫头带回来,我总觉得她要有事。 他走到门口,恰好听苏子叶一句试探的话,当下便淡淡地道:不如何。 时雨转头,险些没忍住,半晌只道:二少爷,您怎么来了? 对方对这个称呼没做什么表示,只是看了她的脸一眼,又转过头去盯着苏子叶,意味深长地道:你既然知道她是我兄长的婢女,这句话就不该问。 苏子叶原先只是几分疑虑,这会儿却想得更多了。他勉强笑了笑:二公子难得这样有闲情逸致,到国公府上来做客。乔停云淡道:我也奇怪,苏太医怎么不治病救人,改行来撬墙角。 苏子叶似乎很是忌惮他,听他这样说,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很快就告退。 时雨不知道这两人方才打了什么机锋,乔停云坐到她床边来,她警惕地瞧着他:你到底是乔停云还是乔停光? 对方看着她,脸上冷冰冰的,你说呢? 我猜你是乔停云啊!你干什么! 装模作样的时候就大少爷、大公子,装不下去的时候就乔停云,既然是个小姐命,就别装丫鬟性子了,乔停云狠狠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冷笑,豆芽精,你别装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第16章 英国公的后院里头,众下人皆屏声静气。傅嘉木既然是行伍出身,他家的下人自然也被训练得如同军营里头出来一般井井有条,虽说礼仪之上有些欠缺,却胜在严谨大方。 只是今儿个却有些吵吵嚷嚷的。 大公子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 厢房外头早已不知道站了多少个丫鬟媳妇,各个伸长了脖子费劲儿地往里头瞧。 可惜隔着屏风,只能看到里头那人的一片衣角,隐约绣着翠绿的竹纹。 我听说乔家原本就是百年世家,咱们京里头也只有这些个世家会有这么森严的规矩,一式一样,连个衣角的纹饰,也是有规定的,平日言谈举止,无不有根标尺量着,一个懂得多些的丫鬟道,所以乔大公子怎么会往厢房里头跑? 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乔停云为了避嫌,也不可能关上门来避开外头那些耳目,此刻他单手撑在时雨身侧,牢牢地将人逼在床上,等着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时雨时雨一点一点地抬起眼去看他,从少年微微显得有些冷冽的下巴再移到他清俊的眉眼之上去,你好没有道理,乔停云,当初偷你东西是我不对,但是如今你未曾对我全盘托出,凭什么要我告诉你一切? 两人靠得太近了,纵然她自觉说的话很有道理,却也有些不自在,想要往后仰,可身下就是床,简直退无可退。 乔停云哦了一声,生平罕见的,感到了恼怒,我可有害过你?我替你查你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姐姐的下落,替你送信给她,可你怎么做了?你身为我的侍女,一声不吭地跑出来,想要自己来找人,你还问我凭什么? 他越逼越近,目光熠熠地看着她。他身上还有熏香的味道,原本香味幽冷,如同雪落无声,万梅初绽,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却渐渐因为他的体温氤氲开来,恰若冰雪消融,春日初现端倪,方可谓是雪中春信之名。 时雨嗅着这熟悉的味道,有些出神,半晌才道:我不说,是因为掺和进来没什么好处。你当初盛名之时却远走他乡,对外说是寄情山水,却应当是不得已,想必也尝过个中滋味,你何苦再来问我。 -- 第21页 乔停云默然,没想到她会如此聪慧。 他当年离京,的确是有缘由的。 他离京之时是延和十六年,那年朝中局势动荡,兴起了震惊朝野的乡野诗案。民间兴起一个古怪的教派,有不少民间士子加入其中,将一首又一首蛊惑人心的诗谣传唱遍了大江南北,足足有数十位大臣被牵连罢免。 也正是因为诗案之事,当年的科举可举办得马马虎虎,叫乔停云这下场本为试水的拿了个解元。 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他放弃当年看似大好的前程,一走就是三年。倘或他靠科举入仕,按照乔家在朝野之上的影响力,未必不能再出一位天官、一位首辅。 只有乔停云知道,他非走不可。 那野火几乎烧到了乔家的头上,他的父亲、大伯都是在当年出事不久便请辞了,乔家从一时煊赫转为平淡,哪怕连年轻一辈,也要收敛锋芒。乔停光为人谨慎,比他更适合留下来。而他一走三年,是为了避开风头,更是为了追查此案。 乡野诗案。他喃喃说。 时雨虽然早先便由猜测,可真的从他嘴中听见,却还是讶然。她道:你是因为这个离京?我我也从父亲嘴中听见过。 那场诗案譬如野火,不知怎么的烧起来,可却最后火势滔天。乔家如此煊赫的门第损失惨重不说,当初时雨的父亲袁青岑,不过区区一五品官员,也被人告发,流放至于蛮夷之地。 他在官场上不得志,却也在那蛮夷之地安居乐业,靠着教书为生,颇受人敬仰。可他的毕生遗憾,便是当年的诗案,使得多少文人将士无辜受累,不能实现胸中抱负。 你父亲,也在诗案中受了牵连?乔停云并不惊奇,因为诗案中牵涉到的人着实太多,如今虽未翻案,可当初许多人都已经重新得到起用,你父亲 我父亲没能等到那一天。时雨平静地道。 提到这个沉重的话题,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 只是时雨忽然发现,自己应当信任他,信任这个眼前清瘦又绝艳的少年。爹爹当初一字一句犹如泣血,告诉她道:乡野诗案,所有人都是被牵连的! 那么他,应当也是个君子。 我先头非是不信你才来这儿,她难得愿意解释,只是婉然于我太重要,英国公府倘若如你所说水深火热,传信又有什么用,我要带她离开这儿才行。 乔停云道:我知道。 简简单单三个字,倒是比以往他的轻浮模样来得更叫人安心。时雨欲要从床上起身,既然如此,你帮我支开门口的人,我亲自去寻她。 没必要,乔停云挑一挑眉,又有些玩世不恭模样,我先头已经差人去帮你传信了,告诉她,你在这儿等她来见,只看她会不会来。 时雨松了口气。 然而她足足在屋内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能等到回复的人。她有些不明所以,蹙眉道:可是出了意外,你的人没有把消息传到? 乔停云看着她,淡淡地道:你就那么信她,愿意抛下这些荣华富贵来见你?他始终对时雨不信任自己心怀芥蒂,在他看来,那婉然入英国公府后,时雨在外头打探她的消息,她却没有半点动作,其心思已是让人存疑,偏偏还叫这豆芽精惦念,真是不公平。 时雨立时道:自然愿意! 乔停云嗤笑一声,嘲讽之意简直明晃晃的叫人讨厌。 你不能再这里再待下去了,他肃容,把脸挡住。 时雨:啊?你干什么?! 乔停云忽然俯身过来,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拉,她猝不及防间往他的方向一倒,感觉到有清瘦的手指从背上拂过,另一只手则绕过了她的腿弯,将她牢牢地扣在了怀里。 那清冷的雪中春信的香气愈发缱绻萦绕在她鼻尖,时雨僵着身子,彻头彻尾地,成了个傻子。 乔停云见她乖乖的不动弹,很是满意,便牢牢地抱着她,绕开屏风走出去。 正好对上丫鬟媳妇们有些八卦、又有些幽怨的眼神。 这群人原本扒在门边听墙角,然而这两人声音极轻,叫她们不得不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活脱脱一群鹌鹑,和里头走出来的乔停云大眼瞪小眼。 众下人: 乔停云: 偷偷用余光往外看的时雨:她这会儿庆幸自己把脸给挡住了。 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众人磨磨蹭蹭地和乔停云行礼:乔二公子怎么过来了? 就算时雨埋着头,也能感觉到这会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落在乔停云身上的还多,赶紧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赶紧麻溜地滚。 乔停云只好顶着一众暧昧的目光往外走。 他这个年纪,懂的总比时雨这个毛丫头多一些。知道这些目光里头的含义,然而这会儿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顶着亲弟弟的名号往外走。一出大门,把人塞进马车,就捂着脸默默坐下了。 时雨坐在马车上,捧着脸看他:你脸那么红做什么? -- 第22页 乔停云自然不会说是因为丢人,于是回答她道:因为你很重。 时雨: 他娘的,求你抱我了? 第17章 婉然自然是收到了消息的。 她如今入了傅家的族谱,改名叫傅婉然,英国公对这个失而复得的生女很是宝爱,将她安置在最好的院子中,给她最尽心的仆人,最华贵的衣饰。 她冰雪聪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到底在自己身上找谁的影子。她渐渐的开始模仿时问萍的一颦一笑,果然发现,傅嘉木对自己更是宠爱了。 就算知道这种宠爱不属于自己,她却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不知道那个侍女是乔停云派来的,只以为是时雨找上门来想要要回身份,便愈发惶恐。 她如今没个能交心的人,只有一个婢女小娟,活泼嘴快会来事儿,她忍不住便遮遮掩掩地将心事吐露一二,小娟,你说,倘或我有个,有个亲戚来找我,可我唯恐她惹得父亲不喜,这该怎么办? 小娟惯是趋炎附势之人,听她这个意思,哪里是怕国公爷不喜,分明是不想要对方来的,她眼睛一转,便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小姐现在的身份哪能和那些卑贱的平民相比,还认他们作亲戚,可不是自贬身价了,且国公爷虽然爱重小姐,小姐也该为国公爷分忧,没的让那些有的没的人去烦扰他。 婉然微微攥紧了帕子。 晚间,傅嘉木还同往常一般到她的院子里用饭,见她神思不属,倒是难得多问了句:怎么了? 婉然勉强笑了笑,试探地道:今儿我听祖母说,乔家的人来送礼,爹爹伤了他家的婢女,为此二公子还来了一趟。傅嘉木丝毫没有把她说的那婢女放在心上,反倒是后者惹得他皱起了眉,乔停光?他来做什么。 婉然见他没有发现端倪,稍稍松一口气,不敢再提,只是拿起了他给自己带回来的糖炒栗子,装出欣喜模样,这是父亲特特给我带的吗? 傅嘉木见她欢喜,眉眼也柔和半分,道:你和你母亲一样,都爱吃这些。 婉然其实并不爱吃这些,不过为了讨他欢心特地作出的模样,亲手剥了几个装到碟子里推给他,爹也吃呀。 就在父女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府上供奉的大夫苏子叶照例来给婉然把脉。这原是傅嘉木担忧她身体吩咐下来的。 苏子叶先头也见了这位小姐数回,虽然觉得她没有英国公书房中那幅画像十分之一的美貌,可也只当是她像了生父更多,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日见过时雨,又联合种种细节,却叫他警惕起来。 他给婉然把脉,貌似漫不经心地说起:说来今儿有个笑话,今天国公爷您误伤的那位乔家婢女 他话说到一半,特特看了婉然一眼,见她柔美的面上有极力隐藏的惊惶,那些疑惑便愈发肯定了。 他话头一转,笑道:虽是他家大公子的婢女,却很得二公子的关心,特特过来接她。 英国公听见乔家就要皱眉。他虽过了而立之年,然而因着常年在军中,身姿挺拔,面容秀丽似女子,若非身上带着的那杀伐之气,只怕要引得无数男女心之所向。 他就算是皱眉,也是好看的。 婉然偷偷看着他的模样,心中的不安翻滚。 她嗫喏道:爹爹同乔家,有什么龃龉吗? 傅嘉木道:世家大族与皇族休戚相关,把持朝堂,我非他们中人,自然也是,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 话说得明白一些,傅嘉木他是草莽出身,对于盘根错节的世家来说,多一个瓜分权力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且傅嘉木为人不甚圆滑,他的的成名之战,便是踩着世家的代表叶静宸上来的,如何能与这些人不交恶。 傅嘉木觉得这些世家惺惺作态,而世家子弟又多觉此人草莽出身,作风粗鲁,不值得结交,两边互相看不惯,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帝王的平衡之术罢了。如今龙椅上的这位,两碗水端得甚平。 婉然虽有些小聪明,但是于朝堂之事所知甚少,闻言不过懵懂点头。英国公自己也觉着对她说这些话无趣,微微一叹。时问萍当年才学却是不下于男子,又出身在大儒之家,常常同他一块儿谈论时事,不让须眉。婉然比起她,差远了。 他也奇怪,袁青岑也算名士,怎么会将女儿教导得如此的不上台面。 只是这些思量英国公并不会说出口,左右没有学识也没什么要紧,她既然如今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来日便不必借着这些抬身价了。 婉然送他离去了,咬着唇神思不属。她怕极了时雨的出现,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不再期待见到那个相依为命的妹妹,甚至,想要她从这世上全然消失她的视线落到了被英国公派来保护自己的侍卫身上,忽地,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泼了茶。 另一边,时雨自从英国公府归来后,又托乔停云几番送信,都不得回音,与此同时,英国公府后院的那位小姐,却在京中有了越来越多的名声。 起因之一,便是英国公为她请封县君。在本朝,县君本是宗女方有的品级,可英国公平叛有空,皇帝当众许他一个要求,他倒也乖觉,以英国公府如今的煊赫,再有旁的只怕惹人忌惮,便请皇帝给他寻回的女儿封了个平乐县君。 -- 第23页 你当真不信她变了心思?乔停云托腮瞧着时雨,微微笑道,平乐县君如今还要广宴宾客,可不是被禁足了或者其余的原因没有接到你的信。 时雨忍耐再三,没把鞋底抽到这欠扁的俊脸上,我与她患难与共,情同手足,她如何会这样做? 乔停云嗤笑一声。 时雨又道:且你不妨想想,英国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婉然之身世本无特殊,有什么好叫他图谋的。 乔停云眉头微微一动,若是他原本图谋的是你,只是弄错了人呢? 时雨反嘲回去:我又有什么好值得他图谋的。 他拿出一幅画卷,徐徐展开,这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的画卷,上面是远芳馆里头新来的头牌流霞姑娘,你且看看。 画卷上出现一张美人面,眸光灵动,似怒似嗔。他道:英国公包下了她,小舅舅当初见她一面,初见你便说熟悉。 画卷展开的一瞬,时雨便怔住了,听得他如此说,许久才有反应,哑声道:不是她与我相似,而是她与我的母亲相似。 时雨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已是常年缠绵病榻了,因此面容要比画上之人消瘦苍白些,可倘或是她早些年间,怕是与这画上之人有八九分相似。 只是时问萍为人端庄,从不有这般媚态。这八九分相似,也仅仅是形似而神不似。 乔停云看着眼前眼圈微红的少女,顿时肯定了原先的猜测。傅嘉木要找的,定是她,只是不知为何弄错了人。 且她打听之人,也是傅嘉木无疑。 分明证据确凿,他心里的不舒服却愈发的浓重了。她是不是很快就能拿回属于自己的县君身份,到他不喜的那人府上去? 第18章 窗外,月色如洗。 时雨收起了画像,轻声道:乔停云,你当初告诉我你知道傅献材的下落,他是不是,就是英国公? 乔停云见到她尖细的下颔微微扬起,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倔强,不知怎的,心头慌乱,许久他才道:没错。 你隐瞒我这许久,一是因为我来历不明,二是因为英国公绝非善类,是不是? 他道:是。当年百济一役,他势如破竹攻下城后,下令屠城,城中数万百姓无一生还,他借此与朝中激进派亲近,作风狠厉,此后大小战役,屠城已是惯例。 而且,就你所知的乡野诗案,此人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可是时雨茫然,父亲死前,叫我拿着玉佩找到傅献材,说此人会为我袁家昭雪。倘或他本身就与乡野诗案有关,我父亲的罢黜便也因他而起,我父亲,为何这样说? 她来京中,就是为了父亲遗言,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又得知这人曾经害过父亲,且与她母亲似乎有些干系这一团团,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乔停云道:你父亲是? 袁青岑,时雨不再瞒他,如今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再没能个倾诉的对象就要崩溃了。 倒是乔停云瞳孔微微一缩。 他终于知道时雨为何隐瞒他到如今。 如同他瞒着时雨傅献材的身份一样,时雨隐瞒他,也是情有可原的。袁青岑此人,虽不过区区五品,但是确是极为刚正不阿之人,上谏天子,下喝小人,他任言官十一载,在士林之中声望如同山岳,可惜如此诤臣,却也折在了那场乡野诗案之中,甚至是漩涡的中心,此后流放边疆,杳无音讯。 再听见他的名号,是乔停云游玩过得安城,听闻当地有位大儒,欲要上门拜访,谁知当晚袁家便起了大火,无一生还。他那时才知道死于火灾的,便是销声匿迹数年的袁青岑,顿时悔恨不已。那火灾来得蹊跷,背后必定有黑手,袁青岑得罪的人何其之多,时雨不愿将旁人拖入此事,又或是忌惮旁人得知她身份,也是情有可原的。 此外,袁青岑之夫人名时问萍,也是名门之后,时雨之名,应当是冠了母姓。 可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要找的人是傅嘉木。 时雨见他震动,便知道他是认得自己父亲的,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忽地又想起什么,道:事到如今,你可以将玉佩还给我了么? 乔停云道:倘或你是要拿它去找英国公,我便不给。这话说的任性又没道理,时雨怔了一怔,抬眼瞧他。 外头月光在眼前人黑发上铺上一层洁白银纱,分明是最精致不过的眉眼,长眉入鬓,总也多出几分英气,似笑非笑,宜嗔宜喜。她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微异样,只是平静地道:大少爷,你不给我玉佩,他看见我的脸,也能认出来的。 连婉然那样不像的都能混进去,何况她的脸上差不多就写着我是时问萍的女儿了。 乔停云拧眉,瞧了这胆大包天的豆芽精一眼,你要造反了是不是? 你不要无理取闹,时雨翻了个白眼,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我父亲要我去寻他,我就不能不去,而且 而且总是要把婉然寻回来,问问她原因的。 因为两人三言两语,屋内原本沉闷的气氛骤然轻松起来。时雨嘴角含笑往后一靠,悉数说出那些东西之后让她感觉肩头一松,原本多少压抑着一些,如今依然毫无隐藏。她微微抬起下巴,面容上有矜傲又有活泼,盯着他看。 -- 第24页 乔停云乌沉的眼睛盯着她,忽地笑起来。 不管是那个顺手牵羊的小毛贼,还是花树下胆大包天的豆芽精,又或者是眼前这个,漂亮贵气到叫人移不开眼的小姑娘,她分明隐瞒许多,可他怎么也不能对她生起气来。 他慢慢地道:你若是要替你父亲讨一个公道,眼下诚然是英国公的路最好走,我不会阻挠于你。 那最好,时雨小脸素白,十指尖尖,剥着糖炒栗子,接下来,大公子怕是还要多为我费心。眼中有一点儿狡黠神色,像是吃准了他会帮忙。 灯花爆破一声,她眉头微挑,看向窗外。 外头原寂静无人。乔停云对外称并未回京,哪怕是乔家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他如今在家,因此院中除了清晨会出现的扫洒仆妇,就只一个时雨常在书房伺候而已。 正直宵分,一轮素白明月当空,窗外月光流了一地。夜风忽起,拂过外头花树,花叶泠泠作响,时雨起身去关窗子,嘟囔道:原来是风。 后头清淡的声音却忽地道:小心。 她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拽,往后跌了两步,撞入那人的怀中,与此同时,方觉眉心一冷,剑气割开了那一处的肌肤,流下几分细细血丝来。 乔停云将她放到一边,拔下墙壁上挂着的长剑,便同跃进窗口之人交战起来。他之剑法随父,凌厉冷然,以一对三,竟也不在话下。 书房内本是素淡清静,如今安置的长榻被一刀劈做两截,书架也摇摇欲坠,在一个刺客又经过书架之时,时雨绕到后头,铆足力气在推了一把,书架轰然倒塌,生生将那名刺客压在地下。 与此同时,她长袖一拂,屋内瞬间一片漆黑。 房内陷入极端的静寂当中,然而细听,却有些微的水流声。 滴答,滴答。 这出自那名受了伤的刺客身上。 时雨手心全是冷汗,忽然高声道了一句,接好了!便掷出火折子,赫然指向一名刺客的藏身之处。那此刻自然看见了向他袭来的白色衣角,然而乔停云的反应更胜他数倍,长剑在他手中灵巧一转,便隔断了那人的脖子。与此同时,他道一声低头,时雨猛地蹲下,那就在她眼前之人头颅被斩下,喷射的血液溅满了身后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窗纱。 乔停云踹开无首的尸身,快步走向先头被压住的那个刺客之处,然而面巾之下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唇边溢出一缕黑血,显然是刺杀不成便服毒身亡了。 乔停云气息稳当,不见半点狼狈,将一动不动的时雨一把拉起来,抚摸着女孩儿瘦弱的背脊,低声安慰道:没事了。 熟悉的雪中春信的香味传到鼻尖,时雨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乔停云这才放开她,走到一边去,拿仅存的一只完好的杯子给她倒了一杯茶。 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他道。 时雨自然也能看出来,方才在她面前被斩杀的黑衣人,纵使拼着同伴死去的风险也要杀她,乔停云虽然与他们交手,却显见是被殃及的。 茶水冷透了,她喝下却尝不出好坏,定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乔停云却摇了摇头,你这些日子,甚至都未曾出过乔家,知道你在乔家的人能有几个? 她视若亲人,如今封为平乐县君的那位婉然姑娘,才是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安排暗杀之人。 时雨听出他的暗示,可几番巧合下来,再容不得她不信。她不愿如今再想到那个名字,冷冰冰撂下一句我再想想,便出了书房。 乔停云叹息一声,袁家父女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天真。当初袁青岑是被自己最亲信的学生出卖,伪造了他与反贼来往的信件,并一些隐含谋反之意的诗文,再难翻身。如今证据就摆在时雨面前,她却又优柔寡断。 他啧了一声,才觉得口干舌燥,顺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喝了几口才想起来,这正是他方才递给时雨的那一只。 他面色不变,将剩下的茶水慢慢饮尽了。 第19章 时雨在房中思来想去一整晚,父亲的遗言,婉然的态度,以及傅嘉木的为人。 为什么父亲一定要她去找英国公?母亲又与英国公有何干系?婉然为何在入府之后便态度大变?这些问题的答案,她知道,也许只有傅嘉木才能解答一二了。 翌日清晨,她便去了乔停云处,叩开了房门。 乔停云昨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打下手的,很是亲力亲为把书房收拾了一番,猝不及防听人叩门,以为是他家二宝,打着哈欠便来开门,作甚要来大清早扰人安宁? 此人虽然偶尔跳脱不要脸,可衣冠总也整洁,而今松松垮垮披了外衣便起身,露出大半片胸膛,和笔直修长的两道锁骨,面上犹有睡中的红晕,眸子慵懒往外一看。 时雨站在门外与他面面相觑。 乔停云愣怔一会儿,啪得关上门。时雨在外头憋着笑,道:大公子,你倒是让我说一句话。 乔停云恼火地道:有姑娘家往男子的卧室来的么?袁时雨你的教养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时雨玩心顿起,大公子你长到这么大不会还没有婢女贴身伺候过吧?白瞎了外头莺莺燕燕那些颗想当你姨娘的心。 -- 第25页 乔停云说:呸! 他更衣之后方才出来,面色还不好看,由上到下打量这胆大包天的豆芽精,蹙起眉,你有什么事? 时雨笑一声,难得看他窘迫的模样,便很是得寸进尺,身材不错。 乔停云作势要关门,她忙拿手堵住了,诶了一声,终是坦诚道:我想明白了,不论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缘由,我总要去见一见英国公的。 他冷然道:那为何还要来寻我自行前去便是。 我进不了英国公府,且也不知傅嘉木行踪,还劳烦大公子助我。她定定地瞧着他,放柔了声音道,我知你对他素有成见,如若我能进府,你所追查之事,我许也能帮你一些。 乔停云垂眸,半晌道:无需你帮。今日酉时,我在书房等你。 时雨原不明所以,可是申时她一入书房,乔停云就丢了一个包袱给她。她将东西接了个满怀,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乔停云道:换衣裳,去远芳馆。英国公今日会去。 今日是十八,远芳馆要开名花会,届时诸金主都会前去追捧自己所喜爱的妓子,按照英国公的惯例,他也会前去捧那位流霞姑娘。 时雨个子娇小,穿了一身男装,束发后也颇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可以他的身份,必定会在特制的厢房之中,我们又如何寻得到人。 乔停云未曾回这话,只因此时二人已然踏入了远芳馆,扑面而来的脂粉气与酒肉香,仿佛骤然掉进了另一个世界。 远芳馆名字雅致,寻常人一听甚至有误会成茶馆书店的,里头的布置也与寻常的花楼不同。竟然有一条活水自大堂中穿过,九曲十八弯地将大堂隔成了无数小间,再往里走,却是豁然开朗,摆着巨大的台子。这会儿不过傍晚,还不曾有太多客人,几个伙计正忙上忙下地给那台子正中挂上一块牌子那是今日的名花榜。 乔停云只寥寥同前来接待的鸨母说了两句,二人便被引至二楼一处厢房。 还未入门,却同两人狭路相逢。 乔停歌站在隔壁厢房门口,怯怯地喊:大哥哥。 乔停云看着她边上的人,说:小舅舅,真巧啊。 四下相对,乔停云想打人。 一进厢房乔停歌就蹭到时雨边上坐下,头也不抬,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乔停云只是冷笑,连叶静安都不理睬,叶静安自知理亏,他多少也算个长辈,把一个姑娘家带到楼里来,啧,还被人亲哥撞上了。 时雨悄声道:你过来做什么? 我听闻楼里头的流霞姑娘一舞千金,想来开开眼界,乔停歌小声回答,旋即接收到乔停云的目光,顿时往时雨边上挤了挤,呜呜呜呜时雨妹妹救命。 时雨忍着笑。上回见这三姑娘,和叶静安斗起嘴来那可是伶牙俐齿,乔停云瞧着不慎靠谱,她居然最怕这个大哥哥,感情是个窝里横。她安抚道:左右不曾出事,赏舞便赏舞罢。 乔停云冷笑一声,到底还是时雨之事要紧,他也没心情这会儿训话,回头自然有大伯和大伯娘教训她。 至于他这胆大包天的小舅舅啧,他娘能骂死他。 时雨忽地道:看。 她手指之处,赫然是方才在楼下所看到的百花榜。 榜上零零碎碎有近百的姑娘,一路往上看去,唯有前三名姑娘的名字是用金粉漆了的,而榜首之人的名字,还刻意用画着云纹的框特地圈了出来,以示不同。 这榜首,便是在座众人此行的目的了。 乔停歌虽然讨厌英国公,但是一路上听说了不少他为流霞姑娘一掷千金的故事,见状托腮道:啧,将军美人,倒是段佳话。 时雨对这与母亲相似之人感情很是复杂,一方面是不喜,另一方面,又隐隐的有些同情。她道:倘或真的是佳话,哪怕娶回家,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也好。 话音方落,楼下擂鼓声起,楼下的妓子们,正是一个个粉墨登场。有怀抱琵琶我见犹怜者,有剑光猎猎明眸皓齿者,各显神通,一时楼下叫好犹如浪潮,气氛热烈到难以附加。 直至上一届花魁娘子流霞出现在台中。 时雨一看清她的脸,立刻别开头。她无法容忍与母亲相似的那张脸出现在此时此地,心中对那素未谋面的英国公更加深几分恶感。乔停云半点儿不曾看那台上之人,依他看来,流霞纵与时雨有三分相似,美则美矣,毫无灵气,傅嘉木怕不是眼瞎才把人当成是时问萍的替身。他观她脸色,轻轻在她手背上一拍,结束后,流霞会回住处,傅嘉木定然也会过去。 时雨攥紧了他的袖子,闷闷应一声,随着他一同出门去。后头乔停歌捅了捅叶静安,使了个颜色。 叶静安道:你大哥哥有正事,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不是说这个,乔停歌道,你难道没有觉得,大哥哥好像很舍不得吗? 叶静安一怔,转头看去,乔停云正好出门,眉心微蹙,俊秀的脸上写着我不乐意四个大字,也就他身边的时雨不曾发觉了。 -- 第26页 流霞姑娘既然是远芳馆里头的花魁娘子,又有英国公这么个金主,便是鸨母的摇钱树,住的地方也在最幽深安静之处。二人一路行来,下人渐少,此时静悄悄的无半点人声,只有两个在廊下扫洗的小丫鬟见了三个人走来,福了一福便跑进去告诉里头的人。 里头流霞还未出来,便与外头过来的人碰上了。乔停云收了他那一身潇洒温润,做出个乔停光的模样来,微微拱手,淡淡道了一声:傅大人,可叫我好找啊。 傅嘉木虽过而立,然而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有一张妖孽得颠倒众生的祸水脸,比之乔停云之清淡俊秀,大为不同。 他眯了眯眼儿,冷声道:乔大人寻我有事? 是我有话问您,时雨不等乔停云再说话,便从他身后走出来,扬起脸,瞧着他道,我想问问您,为何将我的婢女当做是我? 傅嘉木一看到她的脸,顿时无言。 偏偏此时后头有女子娇软喊了一声傅郎奔过来,却忽地见到时雨扬着下巴看向了自己。她素来只受众人追捧,傅嘉木又待她极好,因此便心高气傲,哪里来的小丫鬟,敢浪费我与傅郎的时间?来人,将她赶出去。 乔停云视线落到她面上,又转头看向满脸不屑的时雨,忽地,在这满地寂静之中,笑出了声。 傅大人,您找的赝品啧。 第20章 场中众人,俱是心思各异,只有乔停云的一声啧,像是打破了一个开口。傅嘉木神情还算镇定,但眼中依然有几分惊疑,你是问萍的女儿? 按说以傅嘉木为人,时雨拦路在前,乔停云嘲讽在后,他必然不能好声好气,可如今对着时雨的那张脸,他竟说不出一丝重话来。 他之所以额外的眷顾流霞,自然是因为她的那张脸,可是容貌虽然相似,但是不论是才情还是气度,流霞都不如时问萍远矣。同样的道理也可以放到如今被他请封了平乐县君的婉然身上。 可眼前的时雨,却与他们都不一样。论起容貌来,她不是最像的,可偏偏眼角眉梢,都有那人的影子,虽然站在他这久居高位者面前,但神色淡淡,周身气度从容,只眸光中有些微嘲讽这嘲讽是冲着边上的流霞去的。她略略看流霞一眼,又回过头来,道:我父亲临终前,让我持着玉佩来找您,后来生活窘迫之故,我便当掉了那玉佩,不知您从何处再寻到它,又接了我的侍女回府。 傅嘉木甚至无需求证,便已然信了她的话。眼前的女孩儿穿着男装,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娇俏来,颇有几分时问萍往日的神采。他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原本是张杀意凛然的美人面,柔和下来之后却出人意料的温和,道:我信你。你同我回去,我自然将公道还于你身,你母亲曾有大恩于我,她的女儿,不能就这般的流落在外。 说着,看了乔停云一眼,眼神中有明晃晃的敌意。他或许因为直觉不怀疑时雨的身份,但是却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对方的动机。 时雨听他说母亲,面上也柔和了些,我非挟恩图报。 英国公道:咱们回家去说。 寥寥数语,他便将你我,变成了咱们。乔停云听了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只是碍着时雨寻他是为正事,不好开口嘲讽,却忽地又想到他干的混账事来,笑一笑道:英国公府,她是去过的,还劳累您赐了银两呢。 时雨咳嗽了一声,示意他收敛一点。英国公府她必然是要去的,不然也无法得知袁家那场大火的真相,可傅家与乔家的旧怨在那里摆着,她如今和乔停云出现在一块儿,倘或傅嘉木起疑,对乔停云这么个身怀秘密之人,却未必是好事。 然而这混账东西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苦心,摆明了就是要挑衅。他本来就生得好,如今咄咄逼人起来,眼眸似星,与傅嘉木相对而立,是截然不同的好看。 傅嘉木与他相对视,半晌,扯了扯嘴角,古怪地道:乔大人今天倒是空闲。 乔停云原本是扮作乔停光的身份的,如今却微微冷笑起来,道:时雨是我兄长的婢女,我助她找人,是为恻隐,然英国公您为人我却不甚信任。待我兄长回京,必会一同上门讨教一番。 傅嘉木微微一笑,艳色横生,我自然也是期待他能回来的。 言罢他便以眼神示意时雨,转身离去。 时雨回头看乔停云,略一沉默,便福了福,声音极轻地道:大公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乔停云默然瞧着她,并不言语,只在她转身时下意识勾起手指。仿佛是一个挽留的姿势。 然而比他更激烈地暴露出不甘心的是在场早已被众人忽略的流霞,她猛地上前几步,却不敢去抓傅嘉木的袖子,而是双眼通红,美人落泪,我见犹怜,国公爷,您这便要走了么? 她恨恨地看向时雨,尖声道:她拿不出证据,如若也是假的呢?哪怕是那个女人来了,时过多年,故人心易变,您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就 时雨骤然转身,她这些时日在乔家颇长了些个子,可毕竟还是个少女,看人便要抬着下巴,却不减气势,你,说谁? -- 第27页 傅嘉木也顿住了脚步,却不曾回头,只是淡道:你们姑娘累了,还不扶她回去? 流霞左右两侧的婢女忙要拉住她,可却被她甩开了,傅嘉木的冷漠让她感到了被抛弃的惶恐,我说你这个小贱人和你那短命鬼的娘! 乔停云只觉得眉心一跳,就见时雨面上色变,可有人更快,甚至不用英国公吩咐,便上前抬起手来,啪地给了流霞一巴掌。流霞简直恨得要发疯,尖声骂着不堪入目的话语。这位被贵人们追捧的名妓此时体面尽失,竟然只是为了求得前头的人再回头看她一眼。 傅郎,傅郎,你回头看看我,她凄凄地道,你已经有一月余未曾来我这儿了。她被英国公手下的人押着,苦苦哀求。 时雨忽地不想再和她计较,沉默着站开了。她是厌恶此人借着母亲的面貌来勾引人,可是真正的错,却不在她身上,是有人爱这张脸,才将一个兴许有些洒脱的女人逼作一个泼妇。 傅嘉木没有回头,只是略略侧身,向时雨伸手。 我们回家去。他说。 啊!!!流霞的尖啸如同泣血,叫她的心微微一颤。她再看了乔停云一眼,终于是转身走了。 马车上,时雨缩在离傅嘉木最远的角落中。年轻的女孩儿对善恶的感知并不分明,只是却也忌惮傅嘉木,不愿意十分与他亲近。 傅嘉木放柔了声音,道:你先头既然有机会告诉我真相,为何不早些说出实情。 她回过神来,没有回他的话,只是道:那个流霞,你会将她如何? 傅嘉木看着她的神色,蓦地笑了,我不会伤她性命,你放心。她便也笑一笑,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又说,婉然是我的姊妹,我想着里头有隐情。 英国公不傻,方才的流霞他能忍,只是马上要面对的婉然他却忍不了。哪怕时雨如今并没有半丝怪罪的意思,他也忍不了。 虽说是他的手下认错人在前,可她明知真正的时问萍之女便在京中乔家,却一味误导他,以至于正主亲自来上门问责。 外头忽地响起一声闷雷,时雨掀开帘子看去,只见天色渐暮,黑云压城,暮春已过,当是夏至了。 在此情此景下,她不想眼前的傅嘉木,也不想那动机不明的薛婉然,只是想,那方才还留在原地的乔停云他,可曾带伞了呢? 第21章 轰隆一声,屋外下起倾盆大雨,婉然直觉心口一跳,颇为不安。她忙看向身边的侍女,道:出去问问,国公爷可曾带伞了,该叫人送伞去。 侍女忙去了。 老太太很是欣慰,拍了拍她的手道:是个好孩子。傅家的小妾们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屋子,闻言都捂嘴娇笑起来,嘴甜的魏姨娘道:老太太这样有福,国公爷孝顺,小姐也孝顺呢。 老太太为人其实颇为严苛,只是薛婉然原是下人,做事自然小心可意,傅嘉木倒有几分觉着她过于小家子气了,老太太却觉着很是熨帖。她但凡做什么事情,无一不过问老太太,愈发叫如今年岁大了的老太太觉得自己还被需要,更觉着这孙女识趣,心里十分的舒坦。 外头雷一阵,雨一阵,薛婉然看似目光担忧地瞧向外头,心中想的却是那些个被她派去的侍卫。英国公将这些人分拨给她用作保护之用,当时却也言明伺候一切皆听她吩咐,因此她才能这样轻易找到人动手。 可这些人却至今都不曾回来。 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被英国公发觉了? 她原先还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想着要杀一个曾经亲如姐妹的人。可是午夜梦回,全是英国公的面貌,他牵她走过这个府内的许多地方,告诉她,这处与当初时家一模一样,那处种着时问萍最爱的九里香,她渐渐发觉原来这世上有人比她能够更像时问萍,那就是时雨。 时雨爱九里香,爱吃糖炒栗子,她才是傅嘉木真正要找的人。而她薛婉然不过是时问萍收养的一介孤女,是时雨身边一个卑贱的丫头,怎么配得上如今英国公的垂青? 可要是时雨死了,那这世上便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认出她来,她还可以与傅嘉木在一起很长的日子。 雨势愈发大了,她听见后头病弱的程姨娘咳嗽几声,轻声说:这样大的雨,下得叫人心慌。 程姨娘是后院之中最受宠的,不仅仅是为她面貌与时问萍的些微相似,也是因为她出身于落拓的大家之中,饱读诗书,身体却病弱,身世也与当初的时问萍相仿。 老太太不喜欢这样病恹恹的女子,可确实这雨也下得急,暴烈肆虐,这阵势像是要水漫京城。她往外张望两眼,便叫自己身边的人去门口看看国公爷可曾回来。 半晌,那侍女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便是叫一屋子的女人都惦记着的傅嘉木。 外头雨大,他本来穿一件赭色衣裳,肩头却被打湿了一大片,乌发也被打湿几缕,贴在白皙的面上,显出几分妖异的美来。老太太忙要叫人给他去更衣,他却摇头道:儿子还有事情要吩咐下去。 婉然却看着他身后露出的一截衣角,怔住了。 众女这时才见到原来英国公身后护着一个女孩子,她走出来抬起脸的那一瞬,叫一屋子的姨太太们都失了颜色。 -- 第28页 时雨沉默着,冲着老太太福了一福,却未曾说话。 婉然脸上血色尽失,她仓皇看向傅嘉木,发现对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自己,而时雨却在这时候抬眼望向她,四目相对,一个风轻云淡,一个满眼惊慌。 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安稳,虽然看出儿子带回来这女孩子有什么旁的含义,却还是有些不悦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嘉木道:母亲,儿子先头弄错了人。他将时雨往前推了推,道:有人居心叵测,这才是我的女儿。 一时在场众人分成三拨,各有各的想法,姨太太们原先担忧时雨有别的来头,没准是个分宠爱的,如今松了口气;婉然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而老太太则是皱起眉,冷冷道:我不觉得这个女孩儿哪里像你,婉然是你的女儿,你说这些话,要将她置于何地? 老太太这是睁眼说瞎话。时雨不像傅嘉木,婉然又哪里有半分相似了?她之所以回护,不过是因为朝廷的敕封已然下来,傅婉然就是名正言顺的平乐县君,如今要是闹出丑闻,对整个英国公府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婉然拼了命压抑着自己才不至于浑身发抖,老太太一说话,她就猛地回过神,哭着扑到傅嘉木脚下,凄声道:父亲,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傅嘉木终是垂眸看她一眼。他貌有殊色,凛冽美丽的就像收入鞘中的宝刀,先前对着她总是和颜悦色,如今这一眼却好似宝刀出了刀鞘,刮过她面皮,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给她。 他道:时雨道同你情同姐妹,为了你当掉母亲的遗物给你治病,你又怎么敢问我这句话呢? 来人他平静地说,拖下去。 时雨却忽然道:且慢。 婉然先头看遍了整个屋子内她可以求助的人,甚至连程姨娘处她都投去哀求的目光,却迟迟不敢看向时雨。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忽地明白过来,在场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时雨了。她将哀婉的目光投向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可嗫嚅了几声,却怎么也喊不出那一声姑娘。 在这样的关头,她突然有了勇气,冲着老太太磕了几个头,道:祖母明鉴,我确实是时问萍的女儿无疑。那观音玉佩是当年英国公赠与我母亲,便是证物。我迫于生活窘迫将其抵押,父亲也正是因此才能寻见我。此人虽号称是父亲的女儿,可并不能拿出信物,虽与母亲面貌有些相似,可天底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愿祖母还我公道! 这一通抢白,掷地有声。 老太太脸上浮现出惊疑的神色,姨太太们虽然是看好戏,但婉然作为一个国公府的小姐,性子柔和好拿捏,姨太太们便不是很怕她会仗势欺人,横竖总也要表态,于是纷纷开口,说此事蹊跷。 只有程姨娘微微咳嗽两声,看向婉然道:如今证物并不在你手中,哪怕在你手中,你又如何证明是你的东西? 这一句话说出口,原本有利于婉然的局面便改变了。老太太惊疑不定,索性道:你们都住嘴,叫她来说。 她看向的是时雨。 时雨道:母亲的玉佩作为身份象征,可以造假,可我当初虽然当掉了玉佩,却留下了此物。 她太高了手,指尖垂下一缕穗子,这挂坠儿原是同玉佩一体,我怕没有对证,便将它也留下。 老太太怔了怔,忽地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拿给我瞧瞧。 原本要说话的傅嘉木见状,弯起了嘴角。这女孩儿比他想象的要更聪明,也更镇定,不愧是她的女儿。 这块玉佩,乃是傅家祖传之物,而这穗子,却是老太太亲手为他系上。当年傅家家境贫寒,老太太偶尔会帮宅院中的那些太太小姐们做些手工活儿,便练出一手打穗子的好功夫,战乱突起,傅家除傅嘉木外并无男丁,因而年方十五的傅嘉木便被迫参军,远走他乡。当时他带走的东西很少,这块玉佩是他对家庭的唯一惦念,老太太念念叨叨地给他打了穗子挂在上头,说是能保平安。他果然从战争中活下来,却身无分文,身上又一身伤痛,是时家收留了他,这东西便在他离开前被他送给了时问萍。 老太太看着那旧的褪了色的红色穗子,叹息道:这确实是我打的。老太太现在是老封君,自然不再动这些东西,可瞧见旧物,难免勾起一些追忆的情思。 她摆摆手,道:我累啦,这事儿你自己处理。 这便是允了傅嘉木的意思。 傅嘉木揉了揉时雨的头发,再开口时声音却不似他神情那样柔和,好了,带下去吧。 薛婉然拼命挣扎怒骂,高声道:她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她是 就在她要将袁青岑的名字说出的时候,有人堵住了她的嘴,粗暴地将她拖了下去。 时雨回身,看着她被拖远了,脸上的神色却不见半点儿轻松。她动了动嘴唇,她原先是想问问婉然,为什么要这样待她,为什么为了一点儿荣华富贵就可以忘记一路相依为命的她。 可是她抬头看了看傅嘉木,对方眸光柔和地垂下眼来瞧着她,那张冷然带煞的面庞上只有真心的笑意。 -- 第29页 她忽地想到方才在远芳馆中被制住的流霞。 婉然只怕,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抛弃她的。她分明是为了眼前这个披着一身美丽的皮子,却冷血无情的男人。 第22章 时雨被安排在了薛婉然住过的院落,东西都是现成的,只是下人换了一批。 侍女们要打扮她,因为很快英国公傅嘉木,就要用他高贵的足底踏入这短时间换了两个主子的院子中。而她还穿着一身进府后匆匆换上的丫鬟衣裳,灰头土脸,土里土气。 时雨见到妆奁中的金银珠宝,却皱起了眉头。 我不要那些。她淡淡地说着,又看见丫鬟们拿出织金百褶桃花裙来,这个也不要,寻些素色的衣裳来。 乔家向来清淡,她当丫鬟的时候不用担心需要穿着艳色,可如今却是有些麻烦。她服父丧,虽然不能披麻戴孝,可总也不愿意穿戴这样热闹的衣裳首饰。 县君婢女们还要劝她,时雨却执意如此,她站起身问,薛婉然关在何处? 方才在老太太处发生的那一场闹剧,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这些婢女们都是管家的程姨娘特特挑选出来送过来的,自然都是谨言慎行,不敢触时雨的霉头。没料到她会先提出来。 柴、柴房终是有丫鬟怯怯地道,县君,您如今,不必和 时雨道:我不是要和她计较。 她甩开那些在后头劝说的丫鬟婆子,独自一人,前去看她那曾经情同手足的婢女。 雨后地上泥泞潮湿,新换上的鞋很快溅满了泥点子,她却毫不在意,一路径直走到柴房去。关押薛婉然处,却没有看守之人,想必也是笃定她一个弱质女流没有能力逃跑。 她伸出手指,吱呀一声,推开了柴房的门。 薛婉然被捆住了手脚,缩在角落中,面上泪痕冲掉了她精心的妆容,显得狼狈不堪。她身上还穿着锦绣衣裙,发间是攒丝凤凰衔红宝的步摇,彩绣辉煌。 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瑟缩了一下,才转过了头。 时雨站在门口,瞧着这陌生的人。 薛婉然也看向她。 她记得自己方到英国公府的第一日,就穿戴一新,珠翠满头,富丽堂皇,而眼前的时雨却还是一身白衣白裙,发间只有银饰,未曾画眉染唇,清新素淡的,如同一场静寂无声的雨。 她忽然笑起来,放声大笑,像是找到了对方不如自己的地方,袁时雨,你不敢用这府上的东西啊?哈哈哈哈哈你家不是很有钱吗?以前这些东西你都看不上眼,现在是不是不敢用,怕打坏了赔不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家的小姐,怎么会有这一天啊! 时雨看着她放肆地狂笑,面无表情。 薛婉然笑了很久很久,终于笑不下去了,你过来干什么?向我炫耀吗? 时雨看着她,不过分别数月,这一起长大的玩伴好似变了个人。那怯弱的,与她分食一个肉包子且满心欢喜的女孩子不见了,现在眼前这人,没有半分她的影子了。 时雨道:我有话要问你,婉然,我未曾出生的时候你便陪伴在我母亲的身边,她待你如同亲女,可有半点不好? 婉然在这些天无数次回忆过时问萍的模样。 只是她学的全是时问萍的一颦一笑,行走坐卧,为了能让傅嘉木更青睐她几分。可是时问萍待她如何,她却很久很久,都不曾再想起来过了。 她想了很久,才恍恍惚惚地道:自然是极好的。 她天资愚钝,并不长于识字读书,可时问萍缠绵病榻的时候,还是会亲手给她写字帖,教她写字。她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自己却只有太太,可现在想来,时问萍待她,当真和母亲无差。 时雨忽然笑起来。她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她也笑起来,你知道她待你好,你知道我要寻英国公是要借他为我袁家满门报仇,你做了什么?你钦慕英国公,借这个不伦不类可笑的县君身份,留在他身侧,忘了有恩与你的袁家满门,薛婉然,你也配? 她曾经是多么不相信婉然会这样做啊,可这一切摆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在羞辱薛婉然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羞辱当初那个天真的自己呢? 只是贪图富贵也罢了,你连我都想要害死,时雨说,你差一点就得逞了,我死了,袁家再不会在世上留有一点痕迹,你高不高兴? 薛婉然狂躁的神情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她看着时雨逆光站在自己的眼前,忽地嗓子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时雨未曾躲开,那鲜红的、滚烫的血,便溅到了她的鞋面。 她先前卖玉,便是为了治好她这病,可造化弄人,她气急攻心旧病复发,在她面前吐血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再无波澜了。 这一次,她不会再救她了。 时雨转身,缓缓地向外头走去。她白色的裙摆沙沙地摩挲过地面,身影背着光,瘦弱却坚定地,退出了这个柴房。 婉然却再次发声了,她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你,你不要留下来,他会害了你的,他会害了你的啊姑娘! -- 第30页 那一声熟悉的姑娘,让时雨的眉心骤然一跳,旋即反手关上了柴房的门。 外头云消雨霁,虽是傍晚,天边却架起了一道虹桥,横贯南北,绚烂而美丽。 傅嘉木早已在院中等候她许久。 他也换过衣裳,换了家常衣裳,他本生得艳色,往日喜好暗紫赭红,如今却也穿了身白衣。 时雨心想,连不知到底与父亲母亲有何关系的傅嘉木,都愿意为他们服素,婉然她却 她不再想这些,只是看向英国公,开门见山地道:我无法喊你父亲。不管你是出于何意,要我认你为父,名义上也罢,我却不会这样唤你。 傅嘉木怔了怔,旋即却笑道:大可不必。 你既然当初寻到了薛婉然,想必知道袁家发生了什么,时雨又说,父亲死前,叫我寻一个叫傅献材的人,你改名了,我寻了你很久,还是二公子无意间听见我打听才告诉我的。她下定决心把乔停云摘得干干净净,以免傅嘉木起疑。 对方却看似不甚在意这个,冲她招招手,别站着了,过来坐我边上。 时雨依言坐了。傅嘉木端详着她的眉眼,叹息道:你与问萍,连神情都这样相似。你父亲为你取时雨之名,是冠了母姓之意吗? 他思念远方亲友,才给我取名叫时雨,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路成江。 傅嘉木听得此句,忽地道:你出生可是在延和七年? 时雨点头。 傅嘉木微微一叹。 延和七年的时候,世事飘零,战乱四起。我先头承蒙你父母照顾,你母亲待我,如同亲姐弟一般,而你父亲则教我读书识字,那年我离袁家投军,远远地与你父亲通信,他告诉我家中有女孩儿出生,名字却未定。 此后,战火中,他便与袁家失却了联系。如今见到故人的骨血就在眼前,方知当初袁青岑之意。这是靖节先生的诗,原是思念友人而作,阴云漫天,春雨迷蒙,不知友人何在,八表同昏,平路成江一句,又道尽世道艰苦。 时雨先前隐约猜出他与父母必有纠葛,只因为那流霞的存在而心有排斥,可他这样平静地说起往事,倒是叫她也平静下来。 她父母的故交,所存于世之人便及少,活着还没有麻烦缠身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她想要弄清当初袁家灭门之事,只怕傅嘉木是唯一能给她帮助的人。 傅嘉木与袁家夫妇的关系自然不只是他轻描淡写那样的寻常,可他如今无意多说,只是看着女孩儿面色柔和下来,自己未曾察觉地松了口气,如此,你可愿与我一同用饭了? 他率先起身,逆着光,又向着细伶伶的女孩子微微弯腰,摊开了手掌,走吧。 第23章 送走时雨之后,乔停云回到府上,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乔停歌的麻烦。 乔停歌拿扇子挡住脸,崩溃道:你自己没能留住时雨就来找我麻烦!哥! 乔停云冷笑道:我看大伯娘许是管不到你了,连青楼都敢去,下一回是不是要闯进皇宫? 对方哼哼唧唧,又找借口说:小舅舅带我去的。 那是我的小舅舅,不是你的小舅舅,乔停云拿扇子敲她的头,你要再这样没大没小,没半点儿分寸,我就和伯娘说,把你送到学馆里头去。 乔停歌半点儿不像个乔家人,一个大姑娘家,对诗词歌赋并不感兴趣,琴棋书画也都学得寥寥,对于话本子、逛街反倒有用不完的精力,让她去上学堂,约莫能磨一磨她的性子。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点,哦,你好狠的心哟,把时雨送到英国公府上那个老虔婆手里就算了,连亲妹妹都不放过。 乔停云脸上笑意淡了淡。 你明明就不舍得,乔停歌絮絮叨叨地说,大宝哥哥,喜欢就去抢回来嘛,不要娘们兮兮的,你堂堂乔家长子,学富五车,仪表堂堂,盘正条顺 乔停云呛了一下。 你不要管,他淡淡说,她有她的打算,我有我的打算。傅嘉木动不得,她到英国公府上,倒是或许会有转机。 那你就看不到她了哦。 他微微笑,慈爱地瞧着她说:我想见她就见她,你却别想再见小舅舅。 别说乔家满门上下,就算连叶静安本人都不一定知道,倒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最先发现端倪。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补充了道:不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傅嘉木没能在府上待几天好好陪陪他新捡回来的便宜女儿,皇帝便让他出京平叛去了。 这些年头,大的小的叛乱多如牛毛,今天是一个跳大神的并几个落第秀才建的圣母白莲教,明天就是村头的庄稼老汉白日做梦自封王侯,还不辞万里给京中送信要和皇帝谈一谈封地事项,信还没有送出村口就被县令带着五十衙役捉了总之,闹着玩的比正经起义的要多多了。 这些村妇农夫自然没法搞出大事情来,和傅嘉木昔日平的那几场叛乱相比也没法看,皇帝偏偏乐得使唤他。 -- 第31页 有人道是英国公圣眷深厚,也有人想的却是,这些事情分明只为了把这尊煞神请出京城,皇帝他,多少有些忌惮这权势滔天的英国公府了。 毕竟先帝在世,兵权分散,朝堂上一切都是皇帝说了算,虽然有个把弄权的首辅,也没有搞出什么滔天祸事来。这一朝的兵权本也分散,皇城禁卫军被他信任的臣子拿在手上,外头有叶静宸为他冲锋杀敌,还有傅嘉木这一后起之秀能与叶家抗衡,三足鼎立,维持着叫人安心的平衡。直到百济城一站,傅嘉木不声不响地把叶静宸给薅了,连带着这一块大饼他吃了大半,留下残羹冷炙叫剩下的人平分,京中势力重新洗牌,皇城禁卫军被交予了叶家仅存的叶静安,而傅嘉木却扶摇直上,成为了京中气焰嚣张无能能出其左右的英国公,领兵部尚书衔。 傅嘉木摸不准皇帝的意思,虽然知道只是小小叛乱,却也领兵出京,走前吩咐兵部诸人,倘或他不在时叶静安来上门挑衅,不可直面,容后再议。 再一个要操心的,还是时雨。 老太太之处,晨昏定省,你倘或觉着辛苦,便无需再去,后宅之事问老太太或者程姨娘都可,倘或与其中一方争执,便找另一方调停,实在摆不平事可以叫暗卫给我送信许是傅家没有女主人的缘故,这些日子傅嘉木对她很是关怀,颇有几分当爹又当妈的模样。 时雨本来窝在窗下,本来伸直了十根手指头,正在晾干丫鬟们给她涂好的凤仙花汁液,听他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先头薛婉然身边他拨的那一批人。傅嘉木问出了刺杀真相后,便懊悔不已,面上虽然不曾显露,却又精心给她挑了十个暗卫来,他们任你差遣,从此只效忠于你,你亦不必担忧他们会将你的事情汇报与我。 时雨道:旁的几个就算了,苏子叶你应当带走去,在外头受个伤什么的,有他也方便呀。 傅嘉木看着女孩儿柔白细嫩的手指,不知怎么的,被她懒洋洋猫儿一般的语调撩拨得心痒,闻言只是笑:随行自有军医在,不必担忧。 说罢顿了顿,看着她。 时雨原本盘算着他一走就要和乔停云去碰头,这会儿半天不见他动,疑惑地抬起脑袋。傅嘉木眯起眼道:你没话要说了? 时雨愣了愣,很是真心实意地说了句:一路平安。回来给我带一串糖葫芦呗? 傅嘉木: 他带着不那么满意的神情走了。 时雨只等他一走,就一跃而起,把十个手指头上的布料层层拆开,一边唤人道:我要午睡,你们不许打扰我。 可还没能逃离傅家呢,老太太那边来人了,说是请她过去一趟。时雨知道傅老太太不甚喜欢自己,她应当更喜欢以前的薛婉然那样恭恭敬敬,温柔和顺的孙女,不过好在两人平日也碰不见,勉强维持着相安无事。 可是傅老太太可不觉得这是相安无事。 时雨性子孤傲,且不喜规矩,老太太存了三分私心派过来教她规矩的管教嬷嬷,被她一个不落退了回去。程姨娘从中说和,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口舌才让老太太不找她的麻烦。可老人一般都固执,如小孩子一般,你越是不让她碰的人,她越是要动手杀杀威风。 原先还顾忌傅嘉木几分,如今傅嘉木也出京去了,可不正好。 时雨原想换一身简装出门,如今却是不能够了,只好叫来丫鬟们为自己梳洗。她知道老人忌讳素淡,可重孝在身,无可奈何,便弃了一身白,择了鹅黄绫棉裙,发间插了一支幽幽的蓝宝,算是盛装。 等她到老太太的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睡着了。程姨娘等在外头,一见她来,就道:姑娘,老太太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着些。言下之意便是老太太确实是有意要找她的麻烦。 时雨原先的打算被迫打消,又听她这么一句,顿时想要掉头就走。程姨娘叹一口气,只得劝道:姑娘,国公爷如今刚走,姑娘还是莫要这么快闹起来。 傅嘉木去的时日不会太长,可哪怕仅仅是数十日他不在,老太太若真想要磨搓时雨,何时何地不能找到机会?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时雨自己。 程姨娘见她压抑了面上的不耐烦,知道她听进去了,便拍拍她的手,又提醒道:老太太醒来要吃药,不必你喂,只喝罢拈一枚蜜饯给她。 时雨谢了她的好意,程姨娘踌躇片刻,忽地柔声说:姑娘是乔家二少爷送到老爷面前的? 时雨要掀帘子的手在半空中一顿,侧身望向她,程姨娘生得芙蓉面柳叶眉,只是常年病着,温顺的神情,比起流霞那样模样相似的,还要更肖时问萍半分。 她烦躁地心想:她问这话什么意思?傅嘉木到底是几个意思?弄一堆和娘相似的女人,他不觉得瘆得慌? 她冷冷注视了程姨娘片刻,才道:我与他,并无干系。 当然没关系,送她到傅嘉木面前的是乔停云啊。 第24章 老人所住的地方,不管是多么的锦绣辉煌,都带着老者身上特有的,行将就木之人所会有的一点儿味道,卧房尤甚。时雨不喜这味道,又要忍耐着,到老太太床前,果见她睡着,便在丫鬟们搬来的小板凳上坐下。 -- 第32页 老太太觉浅,她一进屋便有所知觉,不过一刻钟,便悠悠转醒,见了她坐在床边,淡淡地道:今儿你倒是有心,还知道要孝顺我这老婆子。 她的不悦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先头敕封县主一事,那是过了明路的,不能毫无缘由地就换个人,傅嘉木执意如此,写了折子递上去,皇帝要是存心拿捏,说他个欺君之罪也不为过。而后宫之中便要老太太托着老迈之躯前去打点,虽则帝后仁厚,弄清缘由不曾责怪,可也叫京中暗地里吹起一阵风来嘲笑傅家,说毕竟泥腿子出身,这些血缘怎么弄的清楚,今天这个女儿身份搞错,明天没准还有乡下讨的糟糠妻上门呢。 时雨闻言,微微挑眉。她虽不主动来探望,但是晨昏定省并不曾落下,只是老太太常常晾着她不见罢了。 她便笑一笑,道:祖母哪里的话,孝顺是我的本分。 傅老太太却从这句话里头读出嘲讽的意味,若不是本分,这一屋子的人谁愿意来伺候她这个老婆子? 她被自己的臆测气了个倒仰。 偏偏这时候,丫鬟们捧了瓷碗上来,里头装着褐色药汁,有一股子的苦涩气味。老太太摆手不让那丫鬟拿勺子,却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时雨。 时雨自然是知道她的意思的,虽然心中不满,却也只能接过,微微笑了笑,道:我来喂老太太喝药罢。 老太太面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时雨从丫鬟手上接过瓷碗,舀了一勺,慢慢地递到老太太的嘴边。老太太也温吞地喝下。 不过几勺子的药过后,时雨的手就微微的有些发抖。这碗初碰只是微微一点儿烫手,可拿着久了,热度在掌心积累起来,却如同灼烧一般,让人坐立难安。 老太太见她顿住,冷笑一声,道:怎么了?嫌弃我这老婆子,不想喂了? 时雨咬咬牙,换了一只手拿着药碗,继续喂药给她。如今左手得到了解脱,可右手很快却也感到蚁噬般的疼痛。一碗药好不容易终于见了底,她还记着程姨娘的嘱托,从婢女手中接过蜜饯,又喂给了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见她额头上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便觉得这杀威风杀得很好,满意地点一点头,用不着你了,出去吧。 时雨面无表情地走出这座华美却透露着衰败气息的院子,才摊开手掌,手心细细密密的,起了好几个小小的水泡,疼痛不已。 苏子叶被匆匆召来,时雨如今连茶盏都拿不住,本想喝一口参茶,手上便针扎似的疼,她沉着脸把茶盏一放,摊手给他瞧,有药吗? 苏子叶皱眉道:如今天气渐热了,烫出水泡来可磨人。伤口最忌闷着不透气,夏日尤其,一不小心就会溃烂化脓。 时雨原本就烦闷,听他这一言,便冷笑了一声。苏子叶虽是高明的医者,却不通人情世故,替她涂上药膏,还多嘴问一句:你是怎么弄的? 时雨垂眸道:去伺候了一趟老太太。 苏子叶这时候才感到吃惊。傅老太太在外头的名声很好,傅嘉木的不拘礼法反倒衬托他亲娘的和蔼可亲,哪里知道她能干出这种事。 他吩咐道:伤口这两天不能沾水,叫你的侍女按时换药,我担忧伤势恶化便不给你包扎,用手仔细着些。说完了这些,才蹙眉说:国公爷不在,您这些日子,只怕要忍着些委屈。 时雨在他头顶笑了声,道:不委屈,您堂堂一个太医院供奉,来给我治水泡才委屈。这话是从傅嘉木口中得知的,当时她还惊讶,现在看这年轻温润的医者毫无城府的模样,便明白过来,不在宫中待着兴许对他还更好。 苏子叶被傅嘉木拨过来照顾她,先前在英国公府初见,这女孩儿细声细气娇弱苍白,和如今这个矜傲淡漠的模样大不相同,他先头还不习惯,两天下来便适应了,只是道:不委屈,英国公于我有救命之恩。 时雨道:你初见便问我是否有意留在这里,可是看出了什么? 苏子叶见她如今并不关心伤势,索性也陪她闲聊,国公爷的书房中,有袁夫人的画像,我方知他之心结所在。 时雨一时默然。 傅嘉木对母亲的想法,她也疑惑很久,每每要问,都被他岔开话题去,便知道他不欲提起,可如今从苏子叶口中旁敲侧击得知,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虽则时问萍救下傅嘉木之时已为人妇,傅嘉木却依然对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至于多年后他都还在身边人中找那一道相似的影子。多么可笑,他傅嘉木战功赫赫,风头无两,可惦记着的却是一个已然逝世的、嫁为人妇的、与他只算是萍水相逢的女子。 苏子叶见她不语,担忧她心中恼怒,便起身替她推开了窗子,笑道:你这窗外风景这样好,不看可惜。不料时雨轻轻一笑,竟是道:我却觉着,这府中的风景无论何处都一般模样。 傅嘉木迟迟不告诉她袁家灭门真相,她虽然感怀于他的照顾,然而对这毫无生气的偌大府邸,早就厌倦了。 苏子叶却回身,指了窗檐一处道:你且来瞧。时雨起身走到他身侧去看,就见到窗台上因着连日暴雨,生出幽绿的一丛青苔,上头不知何时开出小小的白花,花瓣间带一点儿粉紫,如同一小串秀气的小铃铛。 -- 第33页 时雨略一怔仲,苏子叶便循循善诱,天地间无一生灵没有灵气,连这样杂乱之地也能生出秀美的花朵来,是不是很有趣?难道我们要追问它从何而来吗?不必,凉风暖阳,赏花踏青,人生是不是很有意义? 时雨着实不知道为什么一串野花能上升到人生的高度,她十分庸俗地问:能吃吗? 苏子叶: 苏大夫默默关上窗子,以防时雨用她那涂满了药膏的爪子去祸害小白花。 时雨见他面色,噗地笑了,道:我若有疑惑,必然追问到底,不管后头的真相是什么,我都要知道。 那一场把她烧成了孤家寡人的大火,那一场荒唐至极的诗案,他们越是不说,她越是要问。 苏子叶摇摇头,他生性温柔慈悲,连一朵花都要怜惜,何况眼前这么个活生生的小姑娘。他道:你不过在乔家待了几天功夫,脾气却与乔大公子相像,都太孤勇。 时雨严守着乔停云的秘密,很是装作懵懂地问了一句:这些时日我在乔家并未见到他,据说是在回程,不过听说他很是任性。 何止任性,苏子叶说,他那一年皇上加设恩科,他初次下场试水便夺得解元,比起其父更早,少年风流,出行之时,必然掷果盈车,他又生来不羁,最喜泛舟江上,听雨而眠,或是与画舫歌姬调笑嬉闹,他穿白衣,旁人以为风流,京中白色的天蚕缎回雪缎抬价三倍,满城尽是白衣胜雪。 时雨听了半晌,说:我听不出风流,只听出骚包。 当年把乔停云当成偶像的苏子叶: 所谓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 美人是个大老粗! 第25章 苏子叶被打了个岔,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收拾了东西就要告辞。时雨笑着拦他,别走啊,你还未说,既然他如此少年风流,如何至今,时人多言乔家二郎,却不言大郎? 苏子叶道:这便是我说他孤勇的缘由。 他少年成名,本能一生顺遂,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夺魁之后皇帝问其可有想要之物,他说他要替乡野诗案里被牵连的人讨一个公道,问皇帝允不允。 乡野诗案,被冤枉者何止数百,可满朝文武只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却难再生讨要公道之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些被定罪之人纵然无辜,可又何尝不是皇帝当了刽子手。谁敢讨公道? 皇帝未怒,只是道了一句,果然年轻气盛,便让他家去。第二日便传出消息,说乔家的大公子辞谢皇恩,游山玩水去了。这背后,是乔家为保长子性命,而选出的下策。同场考试出身的次子虽略逊色其兄长,如今已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这是曾经兵部尚书坐过的位置,可见皇帝对乔家的眷顾。 许多人都说,乔停云是乔家的弃子,将满盘好棋都搅乱了的弃子。 他三年未曾回京,便是回了又能如何?名利场上瞬息万变,哪里还会有此人的位置。 这其中的许多事情,寻常人都难以知晓,时雨便也是今日方知,乔停云回京之事为何如此隐秘,他又为何对她父亲这样在意。 她垂眸,喃喃地道:总要问心无愧,才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随后又瞧着苏子叶,浅浅笑起来,苏大夫,我有个忙想叫你帮一帮,你连一朵花都可怜,总不至于不可怜我吧? 苏子叶说:不可怜。你锦衣玉食衣来伸手,还整日就想胡闹,有什么好可怜的? 时雨眼眶红红地道:我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身若浮萍,孤苦无依 苏子叶:帮你什么忙? 她瞬间收了眼泪,冲他眨一眨眼,娇俏又活泼,哪有什么半点孤苦无依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日,傅老太太又寻了时雨好多次麻烦。她受伤未好,可脾气却被激起来,动辄以冷笑相对。 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不敢惹这个小姐她可比原先那个看起来刺多了,姨太太们也不敢惹这个小姐傅嘉木因为程姨娘对时雨的照拂明里暗里给了许多赏赐,傻子都知道如今府中的风向。 时雨不急不慢地喝着茶,老太太这里有上好的碧螺春,配上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酥油泡螺,软绵生香,叫这难捱的请安也不那么枯燥了。 老太太看见她就来气,冷声道:是几辈子没有吃过东西么?你既然饿了就回去吧! 时雨浅浅一笑,她这些日子长了身量,隐隐约约有些少女的窈窕模样,娉娉婷婷,像一枝含苞的粉荷,一听这话便站起来告辞,还不忘顺上那一碟子才吃了一个的酥油泡螺。 老太太气得直拍桌板: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规矩! 程姨娘忙安慰她老人家道:时雨小孩子心性,您老人家可别往心里去了。 老太太怒道:我不往心里去?她却也不把我看在眼里! 您大人有大量,不必和这么个小孩子计较,程姨娘又劝,国公爷在外头打仗,咱们怎么好叫个小孩子给他添闹心事。 -- 第34页 她劝架很是在行,老太太一听见傅嘉木,便安静下来了,只是还是忿忿:没规矩的野丫头。 时雨大抵猜到老太太有多么生气,她才不在意呢,她既然不把傅嘉木当成是爹,老太太她也只当成是寻常妇人,就算有恭敬,也只是面子功夫。她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去,坐下先继续吃酥油泡螺,期间还招手叫丫鬟,给我泡茶,用邢窑白瓷,泡碧螺春。 苏子叶进来的时候,酥油泡螺只剩下一只了,他眼疾手快地拿过来,责怪地道:你先头吃这个吃得积食忘了么? 时雨眨眨眼,那一会儿你给我开山楂茶消食。正事要紧,不吃了,快走。 一刻钟后,英国公府的后院,苏子叶带着药童走了出去。看门的侍卫还友善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道:苏大夫,今日也去看草药啊。 苏子叶含笑应了,不着痕迹地伸手拽了拽自己身侧的药童,两人闪身出去,不留一丝云彩。 时雨一到大街,就如鱼得水,掰着手指头告诉他:西边赵家的包子又便宜又好吃,北街的管老太臭豆腐一天只卖五十碗,那边那边,那个梅花糕又香又糯。 苏子叶本来答应带她出门散心,实际上打算买好药材就走,然而少女清脆的嗓音上一秒还在耳边,下一刻人就不见了踪影。 乔停云最近心情很不好。就算他苦苦追查的事情有了眉目,但是他要心情不好谁都管不着。谢姑姑在他出门前告诉他新来的丫鬟已经教好了,很快就可以放到书房中当差,他冷冰冰说:我不用愚钝之人,还是罢了。 他年少时就爱斗鸡走狗,在外头散漫了三年更是个静不下心的性子,如今便只能趁着闲暇多出来走走疏散一番,省得在家中叫长辈担忧。 天色还早,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贩夫走卒带着一天的朝气出街,沿街小店散发起早饭的香气,世俗得叫人心生欢喜。 他心中有事,不觉走了一段,忽地被人撞了一下,对方低着头匆匆道了一声抱歉,扭头就走。 乔停云被撞得回了神,忽地反应过来,手指摸向腰间的荷包,却是空空如也。 乔停云: 他迅速回身,那人却没有走远,站在原地,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乔停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显,只道:平乐县君为何在此?他神情淡淡,面上无一丝轻薄模样,自信除非亲爹从天而降,这世上没人能分得清他到底是乔家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时雨果然一怔。 乔停云酝酿好嘲笑她的话,豆芽话还没说完,时雨往前几步,踮脚一中指弹在他额头。 小小的少女在这些日子被养得太好,原先素淡面容也生出几分清艳,嘴角一弯,尽是娇气的笑意,乔大宝,你以为还骗得了我? 第26章 乔停云捂着额头不可置信,心中见鬼三连:我被认出来了?她敢弹我?她叫我大宝? 时雨看他这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想的则是:还说什么乔家大公子昔日走马章台,夜夜笙歌,以我所见他不喜欢听小曲儿也不喜欢左拥右抱,狗生唯独最爱臭豆腐。 果然,乔停云震惊之后,忌讳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道:走,换个地方,吃臭豆腐去。 片刻后,两位一大清早就赶来吃臭豆腐的年轻公子,端坐在管老太处虽然破旧却干干净净的桌椅上,一人捧着一碗臭豆腐胡吃海喝。 乔停云:人生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臭豆腐一天只有五十碗。 时雨穿了小书童的装束,被臭豆腐里头加的辣椒辣的鼻子眼睛都通红,嘴上却是嘲讽:昔日御前不折腰的乔大公子,如今的文采就都在给臭豆腐写诗上了? 乔停云啧了一声,也毫不留情地道:昔日文采斐然的袁家夫妇,如今的女儿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两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乔停云邀她去寻个地方喝茶,时雨摇头道:我甩开苏子叶来寻你,不能离开太久。 乔停云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如今眼前的小姑娘不是当初那个书房里头眼神熠熠的豆芽精,而是英国公府上的金枝玉叶,皇帝亲封的平乐县君。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只是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时雨眼睛眯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许是你在外头风餐露宿久了,啧,你比二公子要黑一些,粗看看不出来,习惯了一眼就能分出。 乔停云: 他要伸手弹她的额头,时雨捂着脑袋避开了,把他的荷包丢还给他,结账去。 乔停云没有动,忽地问她:你过得怎么样? 时雨不解风情,没能从里头听出关切,只是老神在在地摆摆手,挺好的,就是闷得慌。他不与我说事情真相,免不了我自个儿追查,我先前有一回撞见他与人说话,隐隐约约谈及得安城你可知得安城有何事么? 乔停云皱着眉头思索一番,他的探子没有传回任何动静,理当是无事。可傅嘉木为何还会与得安城中人有往来却是奇怪,他当年屠城一役后,百济划为本朝疆土,却也修生养息数年才有了活气,那里有什么好值得他图谋的? -- 第35页 他先按下此事不管,只是道:我寻到一位故人,改日当让你一见。说罢也不待她回神,便匆匆起身,身影没入了人海中。 他乃是看见了走过来的苏子叶,才不得不先行离去。苏子叶是傅嘉木的心腹,虽然只是区区一介医者,却不可小觑。 苏子叶见人影走远,忍不住匆匆追了几步,可这条街的前端,就是胭脂水粉铺子,热热闹闹林立了一条街,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挤挤攘攘在里头,哪里还能看见那人的身影。 乔停云站在脂粉铺子里头,为了避开外头之人的视线,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小盒东西端详,随口说:这是什么? 看店的伙计笑眯眯的,这是上好的珍珠粉,内服外用,都可使肌肤细腻洁白,公子是要给心上人买吗? 乔停云想到方才时雨的挑衅,冷笑了一声,道:我自己用。 伙计看店这么多年了,什么鸟人没见过,闻言殷勤态度不改,给他推荐了最好的几款,一口气卖出去了十盒珍珠粉。 乔停云拿着东西到了家门口,忽然长叹一声,感觉自己方才脑子被门夹了。他乔停云风流无双,那豆芽精说鬼话嘲笑他黑,他怎么还当真了? 时雨慢条斯理吃掉最后一口臭豆腐,就见到方才匆匆追上去的苏子叶回来了。 她扬眉以示不解,苏子叶却疑惑地看着她,道:方才那个人,怎么看着眼熟? 来者是客嘛,时雨脸色不变,这家店的臭豆腐可能只剩几碗,你要不要吃? 身为一个医者,苏子叶有不轻的洁癖,外头的东西他绝不愿意入口,也很难理解时雨为什么这么爱这些来路不明的街边小吃。他皱眉摇头,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认得? 苏大夫,时雨放下碗,沉静地看着他道,我是一路逃难过来的,你说我能认识谁?乔家的看门小厮么? 苏子叶被她一通抢白怼得无话可说,多亏他脾气好性子温柔,半点也不生气,只是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你方才突然不见,我以为你是走失了。 这人简直像是一只温顺平静的鹿,时雨便也收了小脾气,笑道:我走不丢的,你别担心。 渐近正午,两人还是按着来时的路回府。日头渐炽,时雨却并不觉着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苏大夫啊,你刚才以为那人是谁? 苏子叶道:乍一眼看去,像乔停光,不过他有公职,应当不会这般悠闲。 时雨便笑了,心说乔停光是大忙人,他哥整天却不务正业,嘴上则很无耻地套眼前这懵懵懂懂的大夫的话,哦,光少爷当初送我见了父亲,于我有恩呢,不过看样子,他与父亲有龃龉? 何止龃龉,苏子叶微微叹一口气,道,唉,朝中大臣与国公政见不合的大有人在,以乔家为首,国公每天要被他们手底下的御史参个十本八本的。 他的话里却并没有回护之意,可见他虽然如今在英国公府办事,但是对于傅嘉木的处事也颇有微辞,不过是碍着性子,并不会轻易道人长短。 时雨却若有所思。 当初的乡野诗案发生之时,傅嘉木并未成名,所以不受牵连,可如今呢?大小弹劾竟然不能劝住他半分,还做得出马踏幼童这种事情? 忽然,长街之上,马蹄声传来。 时雨尚未回头,忽然听见一声大喝:闲人避让!脑后劲风随之传到,那一瞬尘土味儿横入她呼吸之中,她猛地一把推开了苏子叶,随后自己就地一滚,堪堪避开踩踏而下的马蹄。 而马上之人奔腾而过,瞬息之间,只留一阵扬尘。 时雨偏开头,忍不住咳了两声,掏出帕子吐出口中沙尘。苏子叶脸色苍白地扶她起来,怒道:无法无天! 时雨轻轻地嘶了一声,这才发现方才裸露在外的手腕,被擦破了一大块皮,瞧着触目惊心。 她却并未恼火,只是眯着眼看那队人消失的方向,忽地道:是寒鸦卫。 这一支队伍是先帝时便建立的,是直接隶属皇帝的暗卫,后来被转交给皇帝最亲信之人掌管。据说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行踪难测,最是神出鬼没不过。 虽未暗卫,实则光明磊落,身上穿有极为标志性的黑衣,行以快马,黑衣飞扬,犹如寒鸦。 寒鸦卫不轻易显露人前,上一次出现,还是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陛下在夺嫡之战中,将他们召出来对付谋逆的二皇子。而今他们突然出现,必有大事发生。 苏子叶并不关心这些,他说:你快与我回去处理伤口。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雨会先推开自己,满眼都是自责。 时雨却笑了,很是轻描淡写道:其实我吃过的苦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从百济一路行到京城的时候,我和婉然拿炉灰抹脸,又穿着男装,沿街的店家看我们天真,总是宰客,银子在半路就花得差不多,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又当,只剩下父亲给我的信物不能动。地痞无赖来欺负我们,婉然被吓得要哭,还是死死挡在我身前,我伺机拿匕首扎人,他们见了血才会退开。我那时候就知道啦,这世上没有人再能护住我,我只能强大一点去护住别人。 -- 第36页 苏子叶听少女细细碎碎的声音,急得扯下衣摆去给她包扎,可却对上她平静通透的眼神,他忽地觉得心里被针扎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用你护的,我会 保护你三个字还没说出来,又是一阵乌鸦鸦的马群冲过。 时雨喃喃道:又是一批,到底有何事发生? 第27章 很快,时雨就知道了寒鸦卫出现的原因原因。 老夫人往日要是听说时雨受伤要静养,必然嗤之以鼻,可这一天清早,时雨因伤未来,她却破天荒叫了身边的大丫鬟来请她过去,说是有话要说。 时雨才到敬慈堂,就发现往日花枝招展的姨娘们个个都难得穿得素淡,老太太坐在中间,神色颇为困倦。 程姨娘见她进来,忙递眼色,时雨一时不解,老太太却已经开口道:时雨,你且过来。 她怔了怔,鲜少听老太太这样和颜悦色。近了才发现老太太并非困倦,而是颓然,老太太一贯重保养,每天晨起一盏血燕是少不了的,日常吃穿也无一不精心,虽然年纪大了,却总是神采奕奕,少见这样精神不济的时候。 她虽然和老太太不对付,但是前两日才见过寒鸦卫入京,现下见了国公府众人的形容,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想,是傅嘉木出事了。 她递了眼色给程姨娘,程姨娘忙递给她一碗燕窝粥,时雨接了,一勺一勺地喂给老太太,只是淡淡地道:老太太要注意身子。 老太太被她这一劝,眼泪便流了下来,儿子在外头生死不明,眼前的时雨虽然不受待见,但是却是儿子唯一的骨血了。 时雨为她拭泪,又扭头问程姨娘道:战报里,怎么说? 她这平静的姿态倒是给了慌张的一众姬妾以安慰,程姨娘识字,皇宫中传来的消息都是她转述给老太太的,她见时雨手上带伤,便主动接过了碗,给老太太喂粥,口中则是道:说是国公爷平叛,中途遭到叛军埋伏,如今被困,下落不明。 时雨道:此番战役,原先只说是方州一带有山匪,久而为患,当地官兵奈何不得,便上报过来,由朝廷派兵平定。既只是山匪,又何来人力物力,能奈何数万朝廷军队?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区区山匪,派出数万官兵,还让傅嘉木带兵,已然有些蹊跷,傅嘉木早些年间倒是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可如今他已是有赫赫威名的英国公,杀鸡焉用牛刀?更荒唐的是,这把牛刀,似乎还不够用? 程姨娘一介后宅妇人,哪里懂得此事,眼见着县君也变了颜色,便担忧问:皇上可会派出援军? 时雨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乌泱泱的一片女人全都指望着傅嘉木过活,再有怀疑也不能在她们面前显露,省得节外生枝。她断然道:定然会!祖母,姨娘们不必担忧,父亲身经百战,如何会被区区山匪制住?许是另有打算。 她原是安慰之语,哪里晓得一语成谶。 接下来几日,时雨一面安慰着后宅的女人们,一面连连催问方州可有信来,终于在这一日,苏子叶扣响了她的房门,手指间夹着薄薄的信笺,道:县君,信来了。 信自是傅嘉木传回来的,里面寥寥数语,告诉她自己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回京,只是这消息暂且不可告诉旁人。府中诸事,让她小心打点。 时雨慢慢地折回信纸,外头的信封沾满尘土,又满是褶皱,可见这封信送回来所经的诸多磨难。她愈发看不透傅嘉木的用意,可蒙他这些时日的关怀,总也希望他平安,因此放下信就道:苏大夫,国公爷这么多年,可有受过什么大伤么? 苏子叶苦笑道:国公爷在战场上最是骁勇,往往喜欢亲自带兵冲锋陷阵,他最严重的一次伤,发热整整五日不退,人人都觉着药石罔效,偏偏他熬了过来。 时雨心想,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么跋扈的话,他应当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是被外头人所误解的那般。 可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一瞬,她却又暗道,连这样艰难的境况,他都能把信送回国公府,那当初父亲被贬到百济,却为何不曾听说二人仍有书信往来? 或许是有的,而傅嘉木隐瞒了下来,不愿告知于她? 傅嘉木的书房因为久无人用,如今黑漆漆的一片。这地方甚至连锁都没有上,也无人看守,短短数日,倒是有几分冷清的意味。时雨先前同他来过一回,按着印象里头的,吹亮火折子点了灯。 乔停云的书房最是风雅,连糊窗用的都是天青色软烟罗纱,外头种着绚烂的西府海棠,书架上头书册林立,香炉中用名贵的熏香,地板上铺上雪白的狐皮,人在其间行走,寂静无一点儿声响,好一个温柔乡模样。 可傅嘉木的书房却景致寥寥,沉闷无趣,倒是书桌上有一支豇豆红釉柳叶瓶,里头插着她先头摘来的花,如今早已谢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枯黄茎叶。 时雨先把枯萎了的花枝丢弃,疾步走到窗外,剪了一捧绛红的八仙花回来插上,这才观察四周有无放置过往书信。 许是傅嘉木并无留存书信的习惯,她翻了几个在明处的抽屉暗格,都不曾寻见任何一封书信,倒是有几个卷轴被放的妥帖。 -- 第37页 傅嘉木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他的书房连一幅画一张字都没有,为何会收藏这几个卷轴? 好奇心作祟,她便在书桌前展开了其中一幅。 这一看,顿时怔住。 画上之人美目盼兮,倚着一个秋千架,浅浅地对人微笑,栩栩如生,仿佛美人的眉目就在眼前,伸手就可触及。 再展开剩下几幅,画的全是同一个人,却未曾有落款,只写了延和三年十一月初七,延和三年八月初八,等等几个日期。 其中只有一幅画上,还写了一句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 算日子,当时时雨还未曾出生,傅嘉木,也还在袁家待着。这些画卷必然是他当时所绘制。 时雨只觉得愈发心惊,傅嘉木分明说他与袁家夫妇是挚友,却为何无一与袁青岑来往信件,却将时问萍的画像收藏得如此妥帖?当年之事,到底如何? 苏子叶本来被她叫来一块儿,却只是在书房门口候着,听见里头的细碎声响只是好笑,却忽地见门一开,时雨走了出来,面色有些苍白,低声问他:苏大夫,你与我父亲认识许久,可知道他是否有与我父亲写信往来? 苏子叶摸了摸鼻子,奇怪她为什么想一出是一出,只是道:不曾。国公鲜少与人写信,怕被人说是结党营私,他的信都是由暗卫送出送回,一年都不见得有两回。 时雨又低声问:书房可曾失火? 不曾,苏子叶被她的语气神色唬了一跳,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时雨摇摇头,心事重重,只是道:夜深了,你先回去,我有件事情想不通。 苏子叶确认再三她身体并无不适,才犹豫着走了。 时雨吹熄了书房的灯,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地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难怪他第一眼看见她,就相信了她的话;难怪那流霞空有其表,却得他那般宽容。 他原本轻描淡写的一句,我年少时钦慕你母亲。 又怎么抵得上那几幅饱含深情,不愿展露在人前的画卷。 第28章 时雨心乱如麻,忽地见到眼前是假山,方才悟到自己茫然之下的乱走,竟然是走到了花园子里头。 国公府的花园自然是大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无所不有,连这一片假山都怪石嶙峋,韵味古拙,如同一个迷宫一般,容得身材稍小的成年人通过,凉夜湿重,此时头顶一轮弯月,而假山石上依附着薄薄水汽,凝结成银白皎洁的露珠。 她正要绕过假山往自己的院子去,忽地听见半分衣袂摩擦的声音,随后是女子轻呼,轻点儿,你弄疼我了。 再是男子轻佻放肆的笑声,好好好,我的心肝宝贝儿,如今英国公生死不明,整个府上没个管事的,咱们好好儿玩 时雨才一怔,便是心惊。 傅嘉木是府上的定海神针,如今他不在了,她这个名义上的小姐在下人眼中是何等软弱可欺,才至于会在此地、在此地 她如今身边并无一人,贸然进去只怕自身难保,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站在原地,脸色青红不定。 那里头的人却还细细碎碎地调笑,呀,这不是还有个管家的平乐县君嘛。 男子笑声愈发猥琐,她一个小姑娘,能懂得什么?说罢也不知如何动作,里头女子短暂地吸了几口冷气,男子这才笑道:譬如说这个,她懂么? 女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一时淫秽之声不绝于耳。 时雨忍无可忍,蓦地收紧五指,正要上前,却被一人自身后揽住了腰。她险些惊呼出声,随后便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道,是我。 是乔停云。 时雨被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看他,见他神情之中似有倦意,并不似往日那样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只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袍,也正侧目望她,眼神里头噙着三分月光,是清冽又舒缓的笑意。 她一见到这目光,心情便沉静下来。 两人方才相认,并非一点动静也没有,里头动作骤然一顿,女子懒洋洋地道:许是猫儿过去了。程韵洁最爱养这些,嗤,她自己也跟哈巴狗儿似得成日跟平乐县君后面。 那男人忽地一笑,道:程姨娘也是个颜色好儿的,要我说,这后院里头所有人加起来,都抵不过平乐县君一根手指头。 时雨眼睛微睁,她如何听不出这话里头的言下之意,一时身子都气得打颤,死死地透过缝隙瞧过去,然而隐约只能见到赤条条的身影,半分看不见人脸。 她这会儿并不曾在意时候乔停云的目光,倘或她回头看一看,就能知道,这会儿比她更恼怒的,大有人在。 然而她虽盛怒,也知道乔停云贸然进府,必然不可宣扬,如今也不是发作的时机,因此抿着唇,只是一言不发。 却忽地有东西,贴上了她面颊,摸索着捂住了她的眼睛。 是乔停云。 两人的身子仍贴着,夜凉如水,她向来畏寒,却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源源不断的暖意。 时雨蝶翅般的眼睫在他掌中微颤,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心中却没有惊骇,只有些难以言喻的感情。 -- 第38页 她不知乔停云如今呼吸间净是她身上幽冷却芬芳的气息,十分的不自在。他手掌覆在她的小臂,原想将她推开一些去,却不知怎么的握紧了她,并无动作。 时雨再回眸看他,见少年人眼眸如一汪净水,心情也沉静下来。乔停云这才反手握住她的手心,简洁地道了一句:走。 时雨顾忌乔停云要被人看见,一路与他躲躲闪闪,而乔停云竟然很是了解英国公府的巡逻,连着几次的卫队都被两个人恰恰避开了。 只是越是避着人,两人的手就越是握得紧,一个眼神就知道应当如何进退,十分默契。 胆战心惊地回到时雨自个儿的院子,她猛地将人一把推进房内,就听身后有人说话,县君可是有吩咐? 时雨背对着门,摆摆手道:无事,你们都先退下,我心中忧思,不想见人,莫要来烦扰我。 婢女应了是,趋步退下了。 时雨这才推门而入。 她紧张地将门掩上,却愕然发现不见乔停云身影,乔一字才说出口,后头有人轻轻弹了她的脑袋一下,你今日出去做什么了? 时雨恼怒,推开他,自去倒茶。她一路提心吊胆,方才又出了冷汗,如今正是口渴的时候,一口气饮尽了一盏水,才蹙眉道:我去傅嘉木的书房看看,有没有甚么痕迹。 乔停云对于她的待客之道很不满,自到桌边坐下,修长的手指扣了扣倒扣的茶杯,言下之意很是明显。 时雨只好翻过杯子,也给他倒了水。 这里算是她的闺房,别说是外男了,就算是如今时雨名义上的父亲傅嘉木,也没有随意踏进来的道理。她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便有点窘迫,抬眼去看乔停云,他却很是闲适,还指了指窗台边上的一架古琴,道:你这地儿,太俗了,连琴罩子都用鸦青色,不嫌闷得慌么? 时雨被他一打岔,细看确是如此,床帐用的也是颜色沉沉的绿绡,连床帐里头的香,都是玉华醒醉香,掺杂着龙脑辛凉的气息,如今要入秋,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未至而寒先发。 乔停云却想,原先不曾见她用香,如今才知道她身上的味道是这帐中香。《陈氏香谱》记载了玉华醒醉香的做法:采牡丹蕊与荼蘼花,清酒拌,浥润得所,风阴一宿,杵细,捻作饼子,阴干,龙脑为衣。置枕间,芬芳袭人,可以醒醉。 她许是减了荼蘼的量,芬芳清减,而冷淡愈增。 小小年纪,是要修仙吗? 他放下茶杯,忽地出手,一左一右拽住了对方的脸,豆芽精,几日不见,你怎么修仙了? 时雨拍下他的手,道:你大老远过来,不是为了当登徒子参观我房间的吧? 我若说是,你且如何?对方单手托腮,笑吟吟瞧着她。 对着这样一张脸,很少有人能生得起气来,时雨也不例外,她叹口气,说:你方才听那两人说话,便也知道如今英国公府外忧内患,连今日的巡逻都懈怠了,我如今知晓傅嘉木无事,然而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对我自然也不会尽心尽力。总归受他庇佑,这府内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我忙,所以如果你过来烦我 她说:我就打你。 乔停云一愣,随即笑了。他坐正了道:那你许要失望,我是为了正事来的。 他冲门外道了一声,进来吧。 第29章 有一个仆妇推门而入,见到时雨便拜下了,口中道:见过小姐。 时雨并不认识她,略微侧身一让,避开了这大礼,疑惑的目光投向乔停云。 她是你母亲曾经的婢女,因着你母亲要远行百济,便放出了身边的许多下人,叫他们自行婚配。 时雨听得一怔,方才细细打量那仆妇,瞧着似乎有一丝眼熟,可记忆中却没有这号人物,也不知乔停云如何寻到了她。 她道:你可当真是我母亲的旧仆? 那仆妇抬头望着她,这原先是有些失礼的,可时雨并未在意,许久才见到对方浑浊的眼中蓄了泪水,重重地冲着她磕了一个头,当年姑娘出生时,老奴在夫人边上伺候,知道姑娘的后脖颈处有一块心形的红色胎记。 时雨被她说得怔了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她虽然日常瞧不见,却也听母亲和身边的婢女经常说起这块胎记,说是她当初难产生下,如同猫儿一般奄奄一息,等到过了满月,才渐渐的好起来,这胎记便是那时候出现的,人人都说是胎记给她挡了一劫。 这虽是玩笑话,然而女子身上的胎记,哪里会那么容易流传出去,这仆妇的身份,想来是真的。 她低声道:你叫什么? 仆妇道:当年夫人给奴起名叫做入画。 琴棋书画四人,原是当初时问萍身边的四个大丫鬟,等她到了百济,只留诗书一人。这四个丫鬟本也更有所长,入画擅长的便是一手好丹青,可惜仓促之下嫁人,那家人半点不通文末,岁月将原来十指纤纤的珠玉般的人儿搓摩成了一颗鱼眼珠子。 既是母亲的旧仆,时雨自然要扶她起来,可她还未曾有动作,入画便猛地磕下一个头,哭道:请姑娘快些离开这府上!英国公他居心叵测,要害了您的呀! -- 第39页 时雨忽地想到那一天,残阳似血,她起身走开,将薛婉然抛在后头,却听见她凄厉的声音,你,你不要留下来,他会害了你的,他会害了你的啊姑娘! 她猛地起身,拂袖道:这话是何意! 仆妇迟迟不肯起身,听她如此问,只是低着头道:当初当初傅献材在军旅解散后无处可去,沦落街头,有一番与人斗殴,弄了一身的血,扰了夫人车架,夫人便让人给他送了银两,让他好生医治 袁家夫妇,虽然一个性子冷冽一个柔和,实则都是极为良善之人。 那日时问萍车架经过街口,听见外头吵闹,隐约有人喊着死人了之类的话,便蹙起柳眉,吩咐车中的入画道:你且下去瞧瞧,到底是何事。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入画撑起伞走入雨幕,见到地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大雨冲刷而下,连带着她脚边的雨水都泛着血腥味儿。周遭人有围观的,却无人上前帮助,见了她去,还只是道:这人和另外的流氓抢地盘,被人扎了十来刀,怕是活不成了。 入画脸色苍白,匆匆回了车上,夫人,原是小混混打架斗殴,受了致命伤。 时问萍微微咳嗽两声,道:你同车夫下去,扶他上来。 夫人入画要劝她,这人既在外打架斗殴,绝非善类,贸然施救可不是引火烧身;再者,他瞧着要不行了,若是死在家中,也是晦气。 更重要的是,夫人的车内,如何能坐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晦气之人? 时问萍不需她说,便知道了她犹豫的缘由,却不为所动,只是咳嗽几声,道:今日我见死不救,明日我出事,又会有谁救我呢? 她这一声叹息,当时入画未曾听懂。 马车晃晃悠悠,带着一车的血腥气味,和车里头不知死活的少年,一起回了袁家的小院。 那少年郎叫做傅献材,他说自个儿是被强令征兵来的,后来战乱平息了,他这背井离乡的,回不去故乡,便在这附近流浪。 入画虽名入画,也只是个清秀佳人,而这少年的模样,才当真是眉眼如画。 连袁青岑都称奇,道:这孩子身上有胡人血统,高眉深目,倒是不凡。 傅献材伤得很重,时问萍收留了他一段时日,见他渐渐好了,便丢开手去。还是家中管家来问她,那位傅小爷,夫人您说怎么是好? 时问萍手中握着书卷,闻言展颜微笑道:叫他自行去了就是。 却忽地听见外头有人道:我不走! 屋内众人都回头看他,入画先厉声道:谁敢叫你到后院来的!袁家极重规矩,男子怎么好往女眷身边跑! 傅献材在外头听一群人要撵走自己,如今又受她呵责,神情只是更加执拗,我留下来保护夫人,我不走! 时问萍怔了怔,笑了,拦了要再骂人的入画,用手中的团扇扇了扇,只是道:你进来说话,外头日头那样大,伤口落了汗水,怕是要疼。 少年一进屋,便如同一根棍子一般直立立戳在门边不懂,只是固执地道:我不走。 时问萍却不嘲讽他,只是弯起眼睛,道:留着也好,却不能什么都不做。 傅献材听她松了口,忙道:我会做的!劈柴挑水,我都会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学! 时问萍笑道:不怕吃苦? 他道:不怕! 就这样,时问萍收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学生。 她虽然是温婉的大家闺秀,性子却与一般女子很不相似,并不耐烦于相夫教子,倒是想要做个女先生。琴棋书画四个丫鬟的才艺都是她教习的,因此教傅献材的时候,四个丫鬟也齐齐跟在她身侧听课。 袁青岑知道了,也不说她胡闹,只是笑吟吟地一拱手,道:夫人学富五车,为夫佩服佩服。 时问萍便在他面前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来,用团扇遮住了绯红的面颊,嗔他道:没个正经,我哪里做得甚么先生,还要劳烦你呢。 她只比傅嘉木大十岁不到,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可男孩子在长身子,一天一个样儿,眼见着他也年龄不小了,时问萍总要避嫌,便将他托付给了袁青岑。他在时问萍处学到的,只能算是开蒙,而在袁青岑之处,才真正读通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只是最喜爱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偶尔还往后院来,带着外头街上叫卖的糖炒栗子,或者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来。时问萍倒是都很喜欢,每每都笑弯了眼。 他不似丫鬟们一般喊她夫人,起先是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姐姐,见她不曾动怒,便姐姐长,姐姐短,原本艳丽眉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欣喜。 大丫鬟们都拿他当弟弟看待,只是入画多留个心眼儿,怕这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企图。 直到那一天,夏日的傍晚,空气中湿气朦胧,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丫鬟们趁着夫人休息都各自去躲懒,入画匆匆收了晾在外头的衣裳回来,却忽地见到,夫人躺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手中松松捏着折扇的柄儿,有人沉默立在她前头,弯下腰去,嘴唇轻轻碰在她睡红了的一侧脸颊上。 -- 第40页 轰的一声,雷声骤响,那人慌忙离去,时问萍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落了地儿,入画手中的衣服也一时间没有抱住,瞬时被地上的雨水湿透。 她睁眼瞧见入画脸色惨白站在原地,倒是轻轻笑起来,道:瞧我,睡得跟小姑娘一般沉,衣物污了再洗便是,你怎么这么害怕。 第30章 时雨忽地道:原先家中,有没有有没有一个秋千架? 入画想了许久,才道:有的,是老爷为了夫人扎起来的,夫人喜欢在秋千上坐着。 到了百济之后,时问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院中却还是扎了高高的秋千架子,袁青岑那会儿会把女儿放在上面,把她高高地推起来,听着女儿和妻子一起笑。 而那原先在京中的宅院之中的,秋千架下的瘦削背影,却只有傅嘉木一个人记得那样清楚。 时雨道:倘或他曾对我母亲有些情愫,可我父母确实于他有恩,如今我父母双亡,还要寄希望于他帮我追查真相,他为何要害我? 乔停云原先只是听着,闻言却不由地揉眉头,心想,原先的袁青岑,想必也是这般想的。 因为入画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身子贴着地面,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一字一句皆是从牙缝中挤出,当时,当时京中乡野诗案,案发前夕,他特特来寻夫人,他让夫人跟他走,夫人不明所以并未答应他老爷被流放的旨意一出,他又来了 时姐姐你跟我走,他几乎是苦苦哀求了,百济蛮荒之地,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时问萍却笑道:青岑所在之处,我如何受不住?你回去罢,后会有期。 此后双方作别,终生未曾再见。 到百济路途遥远,在途中,却听说百济起了战乱,一名将军屠了满城,尸横遍野,血流千里。那时,人人只道那近乎残暴的青年是皇帝亲自封了的英国公,后又领吏部尚书衔的傅嘉木。 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寄人篱下,羞涩温柔的少年郎。 时雨喃喃地道:他必然是知道的。 他必然是知道诗案会牵连袁青岑和时问萍夫妇,所以才千方百计要时问萍和他走。 可时问萍于他有恩,袁青岑又如何不是?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提醒他们? 乔停云见她脸色苍白,怕她有事,忙给她递了水,又用眼神示意地上的入画起来说话。 时雨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知道那场乡野诗案会殃及我爹娘,他一定知道! 乔停云任由她抓着,轻抚她的肩膀和头顶,温声道:傅嘉木此人深藏不露,当初许是蛰伏,才有他随后的名扬天下。 时雨只觉得心寒:他,他他见死不救,他忘恩负义! 她想到书房里被珍而藏之的那些画卷,只觉得愈发嘲讽,悔恨不已。 乔停云道:这也未必,他许是知晓一些,可到底是否参与却说不准。他垂眸,看见眼前的女孩子脸色难看,额头都渗出汗水来,便抽了她手中扭成一团的帕子给她擦汗,心里却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该这么直率地将人带过来的。 你先退下,回程姨娘处去,告诉她继续盯着敬慈堂的动静。他吩咐入画道。 入画原想瞧一瞧时雨如何了,可看见她便想到当初的夫人,心中悔恨翻涌难耐,只得含泪退下。 时雨头疼地揉着眉心,乔停云见她模样,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瓷盒,从里头挑了一点儿白色膏药,替她揉在太阳穴上。 时雨并未拒绝,她如今谁都不信,只眼前一个乔停云还得她几分信赖了。 那药膏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闻着芬芳扑鼻,连带着整个人清爽起来,头疼之感逐渐退却,她想要开口,对方却先说了:你要问我怎么找到她的? 乔停云有些无奈地笑了,还记得和你一块儿入府的百灵么?这个,就是她母亲。 难怪那样眼熟,当初初入府的时候,时雨也曾迎面撞见入画的。只是当时彼此都不知身份,何尝想到会是如此。 时雨心乱如麻,下意识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竟然是有些语无伦次。 对方为她揉药的手指一顿,随后她整个人都被纳入了温暖的怀抱,别怕,我在。 如今,傅嘉木 时雨过了许久才开口,可是声音却有些哑,乔停云瞧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你从来不服软。 就像那回有刺客,又如同这回她得知了旧事,其实她倘或稍微露出一丝的软弱,他并不会嘲笑。 时雨坐得笔直,手中捏着茶杯,闻言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服软。服软是弱者的用以乞求怜悯的举措,她并不屑如此,要为父亲沉冤昭雪,可不是服软就可以做到的。 乔停云被她堵得一窒,无奈地看着她。 时雨这才继续说,傅嘉木送信回来与我说他并无大碍,然而圣上的寒鸦卫却说,英国公被叛军围困,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寒鸦卫可会说谎? -- 第41页 乔停云摇头,只是道:当初我父亲曾经,统领过这支暗卫一段时间,寒鸦卫无处不在,都是绝对效忠于皇家之人,他们得来的消息,很少会有假的,更遑论谎报。 那就是有人故意蒙蔽了他们。时雨低声说。 乔停云忽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糊窗的霞影纱薄如蝉翼,倒映出窗外一道斜长黑影。 时雨走近了一看,对他摆摆手,说:只是花枝的倒影。 这才知道是杯弓蛇影,乔停云缓缓松一口气,可随后又觉得担忧,他既然在这时候都能送信回来,你身边也必然有他的人,你的一举一动,想必也会被报给他。 时雨轻轻地笑了笑,她原本就生得秀丽却疏冷,一笑方如冰雪消融,道:我会防着,那些暗卫,被我遣散了,无事不能出现在我院中。 只是,她的目光转向乔停云,道,这府上的巡逻,实是该严密些了,总不好叫谁都能进来。 乔停云听她意有所指,微微挑眉,道:你这豆芽精好生忘恩负义,我是为谁才来走这一遭的?嗯? 时雨手中扣着茶杯,闻言只是低眉微笑。 乔停云见她这个样子,这些时日不见的焦灼微微退却几分,忽地站起身来,重重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叹气道:你仔细着些,今日假山那两人说的话,可见这府上少了傅嘉木,已然不是铁桶一般了,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偷奸耍滑。 他如此吩咐一番,仍然不放心,又说:你知道的事情,务必不要在他面前显露,此人心机深沉,如今对你却还算好,贸然打草惊蛇,我怕你出事。 时雨打开他的手,应了声好,又仰头去看他,你要走了么? 往后有事,到程姨娘处送信给我。乔停云急促地说了这一声,便翻窗出去了。 时雨坐在原地,自己也没察觉到那淡淡的失落,她嫌屋内灯暗,便寻了剪子回来拨了拨烛芯,纱罩里头的烛光跳动着,温暖而明亮,拢在手中,方才驱散了一些骤然开窗带来的寒意。 第31章 第二日时雨便吩咐下去,叫加强夜里的巡逻,又问程姨娘要人手,说:往日便罢,这些日子父亲不在,后院之中俱是女眷,倘或有那起子小人起了贼心,可不叫人后怕,断断轻忽不得。 程姨娘是半个乔停云的人,对她的话自没有不应的,倒是几个姨娘听了不快,哪里就能有什么事了,县君怕是多虑了。 时雨只含笑瞧着这群莺莺燕燕,道:还是小心为上。 老太太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如今傅嘉木不在,她一介妇道人家,若说年轻时还有几分主意,如今却早被锦绣膏梁给睡软了身子,程姨娘虽然是管家,然而姨娘如何能当正经主子,如今少不得还是要时雨出面才好。 她不曾从时雨处得到傅嘉木无碍的消息,人也恹恹的没有精神,往日诸多挑剔的一个人,如今却再好说话不过,只是道:按着你说的办就是,有甚么缺的少的,再来回我。 这是还不完全放权的意思。 时雨却不放在心上,又叮嘱程姨娘几句,便瞧着诸多姨娘们,她们有的资历老,便有自个儿的院子,有的却才进府没多久,是挨着住一个院子的,若说那天晚上假山后头赤条条的人影,必然不是新入府的人,想必是府上的老人了。 她笑了笑,道:姨娘们这些日子早些休息,院中早早落锁,也好省却许多麻烦呢。 她说罢便出来。敬慈堂里头其余的姨娘们都只是躬身相送,只有程姨娘送她到廊下,神情隐隐有些担忧,县君可还好? 那时问萍身边的婆子是乔停云叫她弄到府里头来的,程姨娘是宅院中的老人了,却还是叫这件事情弄得胆战心惊,分明不知为何,却心有隐忧。 时雨对着她,柔和了神色,道:多谢姨娘关心,我无碍。 说话间却觑着她的神色,有心问一问她如何会和乔停云有干系,昨日乔停云叫她有事便寻程姨娘,分明是极信赖她的。 程姨娘却自己说了,她笑道:姑娘若是有话要问,奴定知无不言。 见四下无人,时雨便隐晦问:你如何为他做这些? 程姨娘似笑似叹,我未曾入府前,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原也有订下的人家,后来我入了府上,那人到我父亲处大闹一场,险些丢了性命,便是被大公子救回。 她果然知道乔停云已经回京。 时雨看眼前这楚楚可怜,弱柳扶风的女子,很难想像她是用什么样的勇气去背叛她的夫君,或者说是她的主子的。她初见程韵洁只觉得她有些微与母亲相似,再相处下来,方才发觉她处事圆滑,滴水不漏,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物。 而今再看她,原也只是个可怜人。 时雨又想到昨日假山后的人影,不由在心里摇头。傅嘉木啊傅嘉木,你看似嚣张跋扈,人人钦羡,可我母亲早已去了,连同你后宅之中的女子,也都各怀心思,你到底是为甚,要把自己逼成这样一个孤家寡人。 长夜漫漫,更漏微冷。 时雨原不耐烦针线上的活计,不过起兴了就扎两针罢了,丫鬟推门进来要她歇息,她便把针线活计放到一边,笑一句:也是时候了。 -- 第42页 这边起身,乘着小轿儿,带领府中上夜人各处巡查一回。她还问程姨娘借了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不说是作甚,如今夜间挨个儿院落查看过去,见有未落锁的、有人嬉闹的,便停下来询问一番。 那四个婆子前后左右护在她轿边,可不周全,见她如此,腆着脸笑道:县君想得周到。 时雨掀了帘子往外看一眼,夜晚寒重,风中都带着瑟瑟的潮气,各处院子的灯都熄得差不多了,只除了魏姨娘和老太太的院子里头。 她浅笑:哪里是周到,讨人嫌呢。 说罢面色一冷,冲守夜人道:进去,咱们且瞧一瞧这个点儿了他们还在做甚。 魏姨娘处素来没规矩,她并不受宠,下人们也惯会看菜下碟,对着这个姨娘主子不过是面子情,一等她歇下了,便呼朋引伴地一块儿赌钱吃酒,好不热闹。 一个婆子又输了两把,连手上戴着的金扳指都取下来顶上,嘴上恨恨地道:你们这些小蹄子,怕不是偷奸耍滑罢?联合起来坑我老婆子! 凑局的有魏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闻言都调笑道:好你个赵婆子,看你要耍赖呢,输了就是输了,我们可没非得拉着你来赌钱。 赵婆子又输了两把,只差没把嘴里的金牙给输出去,愈发恼怒,伸手推翻了牌桌,你们出老千! 丫鬟们却得理不让,你自个儿输不起,呸,老东西,手里没点东西也敢来玩! 两边顿时厮打起来,赵婆子以一敌三,倒是颇不落下风,骑着一个,手中还揪着另外一个,狠狠往她脸色啐一口,猝不及防被剩下一个拽住头发往后拖去,屋内大乱,牌桌倒了,酒杯碎了,连桌子都叫人掀翻了。 时雨一进屋便见这个模样,顿时愠怒,冲着身边的人道:还愣着作甚,都给我绑了! 却说那屋子内丫鬟婆子扭作一团,个个钗环散乱,衣衫不整的,时雨都命带来的四个婆子一一捆了。 闹事的诸人白日自然得了各院主子吩咐不得惹事,可哪里会知道时雨竟然这样严苛,她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儿,竟然亲自带着人来巡夜,瞧见这样的场面也不慌不忙,只先叫人捆了。 三个丫鬟怕得浑身发抖,那婆子却混不吝,她先头被打落了一颗牙,如今啐一口血沫子,却是瞧着时雨,老神在在地道:县君好大的威风。 扭着她手腕的婆子认得她,并不很用力,一时不查竟然叫她挣脱了出来。这刁奴瞧了瞧另外几个丫鬟,冷笑着上前给她们一人一个耳刮子,却是冲着时雨福了福,道:夜已深了,老太太处还用的找我,我便先走了。 连程姨娘在外人前都自称一声奴,她这么个老奴,对着时雨却很是不客气,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意味。 时雨一听就笑了,原来是祖母院中的人。你很好,好。 她连说了两个好字,神色却愈发冷了,劈手就将屋内尚且完好的茶盏往地上掼去,你们干看着作甚?把人给捆了,堵住嘴送到老太太院子里去! 第32章 众人一时都没想到时雨连老太太的面子都不给,愣了愣,还是几个值夜的小厮先动了手。那婆子叫捆了个严严实实,堵住嘴丢在角落里头。她怎么也想不到时雨敢对自己动手,两只恶毒的三角眼喷出怒火来,嘴里唔唔做声,虽然说不出话,却显然是些咒骂怨怼。 这会儿院子的主人魏姨娘才姗姗来迟。 她显是睡到了一半被惊起来的,脂粉未施,而眉如初春柳叶,脸似三月桃花,婷婷袅袅,妩媚风流。 她见到屋里头的情形,脸上惊色一闪而过,却还是笑道:大晚上的,还劳烦县君跑这一遭,可真是罪过了。又往三个丫鬟那里看一眼,仍是笑语晏晏的模样,我院中的事,只怪我自个儿不曾打点好,只是这丫鬟,却不必县君替我处理了。 她和那婆子面上瞧着是两个态度,实则都觉得被时雨伤了面子。下人再如何不好,冲进来就捆的,伤的却是主人们的掩面。 时雨却不接这话。她自然对魏姨娘有点儿印象,仗着年轻貌美,又是老太太的亲戚,是后院里头很会来事的一位,拿下了这位,便不用担心旁的不服管教。 她出来的匆匆忙忙,连一件大衣裳都未曾带,夜凉风急,她原想说话,却忽然捂住嘴唇急急咳嗽几声,苍白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魏姨娘见她这个病恹恹的样子,更是不怕了,开口就要赶人,县君身子不好,还是多多休息是正经,这些个小事,交给程姨娘忙碌也罢,实在不行,也有人能分忧,哪里用得着县君亲自来。 话里话外,居然还有几分想要趁机谋些管家权的意思。 傅嘉木在的时候,这些姨娘们整日想着如何争宠,生下一儿半女的好立足脚跟,可如今傅嘉木生死不明,老太太受了打击不管事儿,她们便一个个都翻起风浪来,想趁机捞着一把好,也省得将来英国公府真的倒了她们分不到丁点儿好处。 时雨正是猜到她们的心思,才愈发严令府中戒严。 魏姨娘自说自话,却不听时雨回应,登时急了,县君,您说是不是? -- 第43页 时雨穿雪色点桃花的绸衫儿,旁人穿之怕要显得寡淡,于她却只有相宜,虽则面色苍白,然而眸子如点漆一般,未语先笑,纤纤手指往角落处一指,魏姨娘怕我管不得?多虑了,老太太的人我也管呢。 言下之意是连这种刁奴我都不怕,你魏姨娘虽然麻烦,在我这里还排不上号。 魏姨娘顺着看过去,就见老太太身边的赵婆子被捆住手脚,堵住嘴被丢在角落,很是狼狈。她想不见时雨这样敢下手,一时脸都白了,想要说两句好话,正对上时雨冷冷眉目,一时语塞。 时雨收了笑意,冷冷吩咐,都先关到柴房里头,明天我再问罪。 几个丫鬟拼命向魏姨娘磕头求饶,大丫鬟就是主子的脸面,她们这般,时雨就是在明晃晃地打魏姨娘的脸,她一时也绷不住了,哪有你这样越过我来管教我院中丫鬟的道理! 时雨笑了笑,道:父亲生死未明,魏姨娘纵容下人胡闹取乐,我倒是可以不管,只是怕没法向父亲、老太太交代。 她面上带笑,然而一字一句都是刀子,剜到旁人身上去。 魏姨娘听她话中带出了傅嘉木来,她虽是枕边人,却并不受宠,在后院之中便只是仰仗着一个老太太,想想也知道,老太太虽然看重她,但若是与傅嘉木有关,只怕不会为她说半点儿好话。魏姨娘如今哪里还敢说话,脸色铁青。 时雨这才笑了笑,带着人走了。 程姨娘得了消息匆匆披衣起身,到她院中等候,一见她回来,便道:姑娘也太急切了些,便是她们有不对,可那赵婆子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素日来护短,这会儿得罪了她老人家,这管家如何还管的下去? 时雨见她穿得也单薄,叫人去房中寻一件自己的披风来给她,只是道:若我连老太太的人不敢动,众人便知道我有所顾忌,今天是老太太的人,明天是姨太太的人,开了先例,就再堵不住悠悠众口,我宁可把事情做得绝一些。 况且,她眼神有些微冷,如今傅嘉木不在,她们都生出别样心思来,很该敲打一番了。 她当着程姨娘的面并不再称傅嘉木为父亲,言语中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客气的意思,可是程姨娘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姑娘既然知道他不是您的生父,为何要做这些? 时雨笑了,道:我不是为他做的,是为你们。 她这人恩怨分明,不管傅嘉木曾经对她父母是否见死不救,这些问题等他回来,迟早有天她会弄得明明白白。可这些时日她却也是受了傅嘉木的庇佑,锦衣玉食不必说,他待她总也算很好,而今这后院里头不是脸好看脑子里头塞稻草的姨娘,就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虽然磨搓她,但时雨也不会和一介老人计较,她要是不管,还有谁能管? 既然管了,就管个彻底。 程姨娘听懂她的意思,神色缓和地看着她,叹气道:姑娘这个性子,在外头是要吃亏的。 旁人予她滴水,她赠涌泉为报。 她其实不知道,时雨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当初她与乔停云从不对付,可书房遇刺当夜,她被乔停云救下,此后便一心一意把他当成是可交之人。 薛婉然与她情同姐妹在先,虽有背叛在后,她也不愿意下死手。如今府上偏远的祠堂中,还多了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虽然此生只能如同枯木死灰一般,到底她还是为薛婉然保住了性命。 时雨不置可否,只是道:依你看,老太太当真会为这个婆子与我动气? 她原先觉得,老太太虽然不很明事理,但是在紧要关头,也是能撑得住的人。既然如此,她率先就该约束自己院子里的下人,而不是包庇他们,让管家进行不下去。 程姨娘苦笑道:老太太护短呢。姑娘这事做得和缓些也就罢了,如今明晃晃地打上门去,她到底是长辈,怎么能不动怒。 时雨明了,拢一拢身上的雪落寒梅披风,领口的一圈毛边衬得她小脸瓷白柔软,吐出的话却并不软化,既然这样,那就由她动气吧。 程姨娘: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要是说,老太太可能会气死,这位县君也会回她一句,那就去死吧。 第33章 次日清早,魏姨娘就闹到了老太太跟前。 她鬓发散乱,一枝牡丹衔珠步摇也戴得歪歪扭扭,神情戚戚然,往老太太面前一跪,哭道:老太太给我做主啊。 老太太原本在吃例行每天一碗的血燕,被她弄得皱起眉,说:大清早的,谁给你不痛快了? 书中暗表,这魏姨娘之所以往日能在后院中来事儿,生得美貌自然是一个原因,然而还有个原因,就是她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媳女儿,是傅嘉木的亲表妹,后院中这么多莺莺燕燕,只有她一个人是老太太亲自开口抬进来的,自然地位超然。 傅嘉木就算要照顾老太太的面子也不能不宠她,不过这魏姨娘恃宠生娇,很快就被冷落了。老太太也有些怨她蠢笨,可到底是自家侄女儿,她受了委屈,却不能坐视不理。 魏姨娘哭得如同雨打过的梨花,好不动人,被老太太一问,外头忽地有人打帘子进来报:县君来了。 -- 第44页 屋内众人除了老太太,都要起身行礼。 魏姨娘想到昨天她说的话,无论如何是不敢在时雨面前给她本人穿小鞋,要告状的话卡在喉咙里头,不上不下的,脸都青了。 她为了告状特地来个大早,哪里知道时雨也来得早了! 时雨姗姗进来,她依旧穿得素淡,可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气色颇好,鬓间一枝清淡的珍珠发簪,那珍珠有成人大拇指那般大,衬得人容色生辉。 她先给老太太行了礼,见魏姨娘跪在地上,便是一笑,姨娘昨夜尚且对我不行礼,今儿怎么这样恭敬。 这一出恶人先告状好生出色,魏姨娘脸色由青转红。 老太太见状,不知道这两人为何有了龃龉,皱了眉道:是怎的了。 魏姨娘才要说话,程姨娘却抢她一步道:好叫老太太知道,魏姨娘昨儿受了下人们的委屈呢。大晚上的,趁着姐姐睡下了,热火朝天地赌起钱来。姐姐夜半连要喝口水都没人服侍呢。 老太太素重规矩,闻言便皱眉道:好些刁奴! 正是呢,程姨娘不着痕迹地说,县君奉了老太太的意思管的家,这些下人们许是打量着县君年幼,连县君的面子都不给呢,县君睡前撑着还要去园中巡查一回,见了此事大怒,这些刁奴却半点儿也不惧怕,可见素日里就无法无天! 她三言两语给昨晚的事情下了定论,把问题都推到奴才们的头上,那要告状的魏姨娘被她气了个倒仰,她嘴巴没有这么利索,一时反驳不得,气得脸红脖子粗。 偏偏时雨这会儿才慢条斯理加了一句:魏姨娘昨儿还心软,说都是她身边伺候的,若是被我带走了,她处周转不开来,因此便同我有些置气呢。 老太太这才明白魏姨娘为何今日如此形容狼狈,可她此番却只是斥责几句,说:你屋里又不是没能顶上来的人?这些人无法无天的,自然要重重惩治。 魏姨娘这才插话,怒道:话虽如此,县君却也太不给我这做姨娘的面子了,带了人就走,当我的院子是什么地儿?何况里头还有老太太身边的高姑姑! 时雨一挑眉,果然来了。 她不急不慢,先笑了一声,道:是了,说到高姑姑,是孙女昨儿忘了,高姑姑还抬出老太太来压我呢。 老太太方才嘴上还说着要重重惩治,听见身边的高姑姑也在里头,脸色却一僵。时雨见了心下好笑,只是道:我说,老太太何等公正之人,这些刁奴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把老太太订的规矩放在眼里,如今父亲在外,生死不明,满朝廷那些个小人都盯着咱们府上看,但凡行错一步,就是丢了整个英国公府的脸、丢了父亲的脸! 老太太听她抬出傅嘉木来,神色稍缓,魏姨娘却冷笑一声,道:县君这话好没道理,治家严谨无错,可长辈的身边人就那么几个,府上谁不知道老太太往日梳头都要高姑姑来,县君发作高姑姑,为难的却是老太太! 女人最有胡搅蛮缠的本领,时雨她们抬出整个英国公府的面子来压人,她却只说高姑姑是老太太看重的人,时雨此举是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这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 阖府上,谁都能看出时雨对老太太素日并不很恭敬,老太太如何不记在心上? 被这么一挑拨,老太太脸色愈发难看了。高姑姑自然是她看重的,今儿早上不见她,她还问了几句,被旁人搪塞说高姑姑抱恙,便也未曾追究。如今看来,分明是她身边的人担心得罪时雨,而编谎来哄她这老婆子! 她还没死呢,一个个就都想着投奔新主子了?! 可她知道也不能太过于拂了时雨的面子,她到底还要管家,拂了她的面子,只会叫府上更是大乱。 她忍气道:既然是她自个儿有错,要发落也无妨。只我身边离不了她 她等着时雨主动开口放人。 时雨却微微笑道:老太太身边若是没有服侍的人,我身边蒹葭手巧又规矩,便叫她跟了祖母罢。 话里话外,就是不放人。 老太太甚至还隐隐听出她几分嘲讽自己管教不力,导致下人们没规矩的意思,脸色更难看了。 她重重推开面前的血燕,厉声问:时雨,你这是在怨怼于我? 时雨笑道:自然是不敢的。 老太太压下心头的气,再说,那高姑姑 时雨还是笑,道:自然是不能放的。 你! 老太太被她呛得一口气上不来,扶住胸口,下人们忙给她顺气。 程姨娘怕要出事,低声劝她道:县君,这事儿您还是要服软,老太太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时雨冲她微微摇头。 魏姨娘也不跪了,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时雨的鼻子道:傅时雨!纵然你是县君,怎能如此不敬长辈! 时雨笑看她一眼,反问道:老太太自然是我的长辈,你算什么长辈呢? 魏姨娘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是向老太太哭道:老太太,我今儿个早起,身边连个穿衣梳洗的人都没有,县君这样看不起人,老太太不如发落我回了老家去罢! -- 第45页 老太太揉着心口,闻言怒道:你别回!叫她回,回她那个短命娘身边去! 时雨神色骤冷。 她冷笑道:您年纪大糊涂了,不辨是非。父亲在时,整个府上纪律严明,而今这些人只是聚赌成性,许明儿就要和外人勾结,父亲走前把一府人都交托给我,我兢兢业业不敢疏忽,您却任人唯亲,受人蒙昧! 她的指责掷地有声,众人一时听住了,时雨却拂袖就走。 第34章 英国公府如今再不是傅嘉木在时的那般铁桶一般,里头两个女主人闹了矛盾的事情,不出数日就在京中流传开来。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闹到如此境地,旁人不由唏嘘。 英国公至今杳无音讯,偏偏还后院起火,老娘和幼女争权吵闹,任是谁听了都要叹一句,英国公府,怕是要败落了。 乔家的主母自然也听得了。 叶氏听谢姑姑说了此事,也是皱眉道:傅家老太太好生糊涂,时雨并非为着下她的脸面,而是为了能狠狠处理一番那些个生出别样心思的刁奴,她不仅不帮忙,还拖了好大的后腿,如今沦为京中笑柄,却是何苦! 乔停云正要进屋请安,听见了也笑一笑,道:那豆芽精做事倒是清楚。我听说她还骂了傅家老太太糊涂呢。 叶氏闻言,瞧他一眼,道:她如今是平乐县君,你可不能再这么叫她,仔细被有心人拿捏了把柄。 乔停云扬眉道:她当初在府上的时候,待我也并不客气,母亲怕不是没有听说,是偏心她呢。 叶氏被他这一句话逗得笑了,又有些感慨,当真是有些无常。当初你才回京,你父亲要打你,你还拿她挡剑呢,一转眼间,她倒成了傅嘉木的女儿,英国公府的平乐县君。 她仔细回忆着时雨的模样,又道:只是她那个形容,确实也是大家出身的女孩儿,旁人难有如此气度。 乔停云大大咧咧坐下,喝了一口她这里常备着的杏仁牛乳茶,唔,可惜认贼作父。 叶氏警告地看他一眼。 此处无人,说些心里话也没什么,他倒是不在意母亲的眼刀子,只是自顾自地说,傅嘉木肯定没出事儿,她心里门儿清呢,这豆芽精贼精贼精的,和傅老太太吵架,估计能气死她。 傅嘉木没出事?叶氏闻言,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他半个月前在嘉陵关失踪,说是中了埋伏,可嘉陵关那边不过些活不下去了落草为寇的山贼,哪里是朝廷精兵的对手?我倒是听说那边有扶余人活动的迹象,可当初灭扶余的就是他傅嘉木,而今扶余人再出现,焉知福祸? 叶氏听见扶余二字,眼皮子一跳,道:扶余不是灭了么?怎么又有扶余人在大胤出现? 乔停云知道他娘是个傻白甜,当初二皇子篡位那会儿,叛军将领带人要活捉他娘拿来要挟他爹,结果他娘上楼远远一箭射死了那叛军将领,不过这些年他爹对她太有求必应,活生生把她养成了个傻白甜。 当然,儿子们也功不可没。 乔停光今日休沐,一进门就听母亲问话,他把手上的纸包递给谢姑姑,说,这是给娘买的戴春记家的彩云凉糕。 然后再从袖子中取出一盒香粉,赵家铺子的珍珠膏。 再掏了掏,书肆里头新出的话本子。 乔停云:你休沐日好不容易上街去逛一逛,就干了这些? 话音刚落,他爹也进来了。 乔明铮后头跟着数个捧东西的小厮,一个捧着螺钿紫檀七弦琴,一个捧着错金银云纹豆形灯,最后面两个搬了一架黑漆描金边纳绣屏风。 叶氏见了丈夫搬来的东西,又是诧异又是欣喜,她虽然不是当初那个整日眼巴巴想见夫君的少女了,但是但凡他送东西来,她总是开心的,怎么送这些东西来? 乔明铮道:傅嘉木下落不明,皇上态度暧昧,有人送东西上门来问我的意思。我择了你喜欢的收下,把银子给他了。 叶氏笑出声儿,丈夫这数十年如一日的耿直叫旁的官员头疼,她却最爱他这般模样。 空着手来站在一旁的乔停云坐立难安。 他给二宝使了个眼色,然而二宝岿然不动,显然是坐等看他的笑话。 乔停云心道:好你个乔家二宝,连你亲哥的热闹都要看,忒不是个东西了! 果然,乔明铮安抚完妻子,回头看了一眼不成器的大儿子,沉下了脸,你回京这么久,都坐了什么? 乔停云堵回去,说:抄您吩咐下来的家规啊。 乔明铮冷笑了一声。 须知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冷笑的,已然不是什么小事儿了,连叶静姝都皱起眉头,道:大宝可是闯祸了? 乔明铮道:他好得很。他隐姓埋名回京,不是既往不咎的意思,这些日子当初和乡野诗案相关的退隐的赵尚书、葛侍郎等人,都与他有暗中的联系,叶静安和跟着他一起胡闹,这个动静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想给诗案翻案。 他语气平铺直叙,不明喜怒。 -- 第46页 叶氏却立刻听出来,丈夫并未动怒,她却有些忧心,大宝,当初你爷爷阿公,送你离京之时便劝诫过,咱们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自然也是众矢之的,诗案之事直指谋反,我们最好还是应该避开啊。你却为何对于此事如此执迷不悟? 乔停云道:我为那些人鸣不平。他们有的是治世之能臣,有的是刚正不阿的谏臣,有的曾为陛下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却退隐乡间,甚至客死他乡,我为他们不平! 叶氏倒吸一口冷气,慎言! 乔明铮道:让他说。 乔停云在屋内疾走几步,才舒缓了心中的郁郁之意,他道:时雨不是什么傅嘉木的女儿,她是当初的言官袁青岑的女儿,袁青岑被发落至百济,家中无故起火死于非命,只有时雨一人逃了出来,顺着她父亲的遗愿到京中寻傅献材。 叶氏原也觉得此事蹊跷。 傅嘉木出身微末,如今尚未至而立之年,可时雨却是十二三岁了,算年纪当初傅嘉木未曾发迹,甚至都未曾参军,如何会早早娶妻生子? 而且对外他半点不曾提到时雨生母,可看时雨教养,却是大家小姐,倘或并无婚约,岂有未婚生子的道理? 在场的只有乔家二宝知道一些实情,此时见他家大宝面有愠色,索性替他说了话,傅嘉木当初曾被袁青岑收留,情同师友,若是为此收留袁时雨,并不出格。可兄长查到傅嘉木对袁夫人别有用心,因此怀疑起他对于袁家,是否有报答之意,还是想要反咬一口。 乔停云呼出一口气,道:正是。可他并无保存信件的习惯,当初与诗案相干之人,也多流落在外,线索难以寻觅。我只能从赵尚书等人口中得知只语片言,推测出傅嘉木与扶余人似有勾结。 可百济的四大主城之一,当初就是被他屠了满城的,说是有勾结,似乎也叫人啼笑皆非。 乔明铮听罢,只道:这事,你非查不可了? 乔停云冷声道:数年以来,我都未曾放弃追寻蛛丝马迹,父亲觉得我回京,就是要偏安一隅吗? 乔明铮摇了摇头,道:乔家没有这样的子孙。 他背对着两个儿子,冲着他们摆摆手,示意这件事情由着他们去了。叶氏仍然忧心,皇上斥那些人为逆贼,二宝他要为逆贼翻案,这 乔明铮道:他有两个意思。一乃少年意气,路见不平不愿忍气吞声,二乃别有用心,英国公府上的那位平乐县君与他关系匪浅。 叶氏:蛤? 乔明铮见妻子震惊,眸中闪过笑意,道:我今日听来送礼的官员说了,傅家两位女主子面不和心不和,老太太恼她擅权专柄,要给她说人家了。 叶氏震惊:英国公生死不明,她就想着给孙女儿说人家?说给谁谁愿意啊? 乔明铮把视线转向门口,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第35章 乔停云在外面偷听得光明正大,被迫同流合污的二宝头疼,兄长,这样不好吧。 乔停云皱眉:豆芽精要说亲?她看起来还是个小屁孩说什么亲?傅家老太太疯了吧? 面对大宝的质问三连,二宝岿然不动,那你急什么? 乔停云被他堵得一口气上不来,怒而拂袖,二宝!长兄如父,你就这么怼我啊? 乔停光慢悠悠地和他算账:你先以我的身份捉弄时雨;后来借我的身份去傅家,当众把时雨给抱上马车;再后来你大半夜的遇刺,你书房里的刺客尸体还是我帮你处理的;前段时间你上街,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买了一堆珍珠粉回来,身上银子不够,赊账用了我的名字 乔停云:银子还你。 不用,二宝摇摇头,忽地端详着他的脸,说,难道是平乐县君嫌你黑? 乔停云: 难怪这番听见她要定人家你这样焦心,二宝想了半天,鼓励他说,不要妄自菲薄。 最后这次谈话以大宝黑着脸甩手而去作为终结。 乔明铮的消息并没有错,老太太前几天被时雨气了个半死,一开始拿她无可奈何,然而魏姨娘却往她耳朵里吹了阵风。 一场秋雨一场凉,今年天气冷的快,英国公府上的众人都换上了冬衣。按说每一年,主子下人们都要裁纸制新衣的,然而今年傅嘉木在外未归,时雨一人要操劳与各家府上的走礼,忽地发觉府上已然是入不敷出了,便下令缩减个人份例。往年姨娘们每一季都要做上十身新衣裳,由着布庄里头的掌柜把料子送到府上来给她们挑选,今年缩减了一半,便只剩下五身。 魏姨娘算是和时雨结下梁子了,又有这么一出,难免心里更是怨怼,逮着机会就同老太太抱怨说:实在不是我多嘴,只是老太太还在呢,这缩减份例的事情,她竟然连老太太也不回禀一声。程姨娘更是,县君不懂事儿,她却是府上的老人了,怎么也不提点几句。 程姨娘当然差人来就此事回了老太太,然而一连来了三回,老太太都拒而不见,连同早上也不许她来请安。时雨上次顶撞了她,她便连程姨娘一起厌烦了,哪里想到,她说不见,这两个人不来负荆请罪,还真的在自己的院子过起了快活日子,她们又管着家,如今府中的事务老太太半点儿也插不上手,真真气得够呛。 -- 第47页 此时被魏姨娘揭了旧伤,老太太没地儿撒气,只能冲她发火,把瓷盏往地上一掼,若是你们几个有用些,也不至于叫这个府上都被这两个黄毛丫头拿捏着! 魏姨娘缂丝绣花鞋面被茶水污了一片,她心中肉疼,却也只能赔罪道:我不成器,老太太莫要气坏了身体。 她有事相求,自然殷勤,也不要丫鬟下人们伺候,自己亲自蹲下身,把碎瓷片儿一一捡了,拿帕子包了丢在一侧。见老太太面色微缓,她才叹气道:姐儿性子这样厉害,只可惜不是男儿,不然老太太请封了圣旨,定下世子之位来,哪怕要降爵,也是好的。 这话却说中了老太太的心事。 以傅嘉木的权势容貌,京中但凡是个女子,只要他想要,老太太必然为他去求来,可是这么多年了,后院中的姨娘们倒是年年进新人,却始终不听他要娶妻,也不见有个一儿半女的生下来。 时雨能这样猖獗,又何尝不是因为整个府上,就她一个小主子的缘故? 往日这就是老太太的心病,而今儿子下落不明,再提起这个话题来,便难免有些悲凉了。 若是无人袭爵,这爵位连同整个皇帝赏赐下来的英国公府,都会被收回,这一家老小,又该何去何从呢? 老太太先头慈母心肠,不愿相信傅嘉木许是没了,可日子越长就越由不得她不信,如今这府上风雨飘摇的,若是有个世子,该能起到多么大的作用啊! 魏姨娘见说中老太太的心事,面有得意,却仍然要压抑了脸上的喜悦,只是低声道:要我说,老太太倒是该为县君相看起来虽则情势不定,可有时候,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倘或倘或真的出了事儿,姑爷一家,也能帮衬不少。 老太太沉吟道:依你的意思,竟不是招婿最好? 若是有愿意当上门女婿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魏姨娘道,既然说了是要助力,如何好招婿? 老太太道:这也有理,只是咱们家如今这般模样,怕是没有好的。我虽与她不对付,她却是傅家唯一的骨血了 魏姨娘眼见目的一步一步达成,忍不住掩嘴娇笑起来。 她道:您可还记得,当初是谁将姑娘送回国公爷府上来的?那可是乔家的二少爷!当初一门双宰相,整个京中,还能有谁比他们家更有权柄? 乔家二少爷不是与顾尚书的女儿正在相看? 他家还有个大少爷呢,魏姨娘咯咯地笑,涂得鲜红的指甲托在脸侧,衬得她一张美人面诡异又鲜嫩,虽说云游在外,却迟早要回京来,当初的名声还远在其弟之上。更重要的是,国公爷厌了乔家不是一日半日,若是国公爷回来,她却不得不与国公爷离心,看她还拿什么在老太太跟前逞威风! 这一番歪打正着,漩涡中心的二人自是不知的。 连程姨娘也半点儿不知晓,她新近学了打双陆,和时雨两个人关上门来,点一只炉子烤红薯,两个人下双陆棋玩儿。 恰她身边的丫鬟过来报了,魏姨娘申姨娘去见了老太太。 时雨听见了便笑,道:也不知她又要给我使什么绊子。 程姨娘却一怔,反问那丫鬟说:申姨娘? 怎么了?时雨拿筷子夹出炉子里头的烤红薯来,被火光映红了原本苍白的眉目,倒是显出几分少女的娇憨。 程姨娘道:我只是奇怪,申姨娘算是宅子里的老人,常年都抱病不出,和魏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半点儿都不打眼的,怎么反倒和魏姨娘一块儿去见老太太。 时雨手指不够有力,筷子一松,那烤红薯就直直落下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捞,被烫得惊叫一声。 程姨娘也急起来,忙道:快叫人去叫苏大夫! 哪知,苏大夫身边的童子却道,苏大夫被老太太叫去了。程姨娘拿手帕沾了冰凉凉的井水给时雨敷着,颇有些无奈,反倒时雨皱起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36章 苏子叶傍晚才从老太太处出来,直接被时雨的人请到她的院子里去。 他一进屋,就道:县君,老太太处,只怕不好。 时雨怔了怔,先伸出手去给他看,同他说:被烤红薯烫了,你来给我看看,要不要上点儿药什么的老太太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苏子叶给她找了烫伤的药膏,在她手心细细地摸上,面色凝重地道:我到老太太处的时候,申姨娘也魏姨娘都在,那申姨娘已然是有孕了,然而我观她怀像,似乎不到四个月,魏姨娘却一口咬定了说是申姨娘身子瘦弱,补一补便好了。 时雨也没有想到傅嘉木的后院里会有姨娘怀孕。她想了许久,没有想到申姨娘是哪号人物,想来往日籍籍无名,既没有程姨娘那样受宠,又没有魏姨娘会来事儿。 她道:既然有孕,如何不好? 不好有二,苏子叶凝重地道,一来,老太太对你似有怨怼,如今国公爷生死未卜,你是他唯一的骨血,老太太再如何都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可一旦有了新的婴孩出现,就会是老太太的底气。 -- 第48页 时雨确实也想到了此事。可她如今笃定傅嘉木没有出事,她本身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女儿,他要是能有个儿子或者女儿,其实不算什么坏事。 于是她伸直了手掌,以免药膏滴落,问他:其二? 苏子叶坦白说:其二我还没想好。 时雨: 得了,看苏子叶这整天连朵小白花都照顾得不得了的圣母性子,能想到一样就很为难他了。 她垂下眼眸微笑,说:这个孩子可能保得住? 苏子叶肃容道:自是要保住的,可依我看来,老太太不信我,叫我过去不过是走个过场,却不提叫我把脉开药,只是特特从外头寻了郎中,让他给申姨娘开安胎养身的药方。 英国公生死未卜,然而以他往日之皇恩,如果这个孩子是男孩儿,十有八九会被封为世子。 如果这个孩子没保住,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得罪的人那样多,手握重兵,有的是人想要趁机扑上来咬他一口肉吃,他死了最好,连这个孩子死了,都是天大的好事。 时雨原先管家,不过是为了里外不出纰漏,知道了申姨娘有孕的消息,却觉得府中的戒严还需要再加强几分。 她匆匆打发了丫鬟去请程姨娘,自己则寻了斗篷出来披上,趁着夜色,往魏姨娘的院子里去看人。 魏姨娘的院子如今可大不同往日,老太太特地拨了许多人守着门,别说是个人,连苍蝇只怕都飞不进去,里头却是一派温暖如春。寒冬将至,屋子里早早燃起了银丝炭,连同走廊上都叫人觉着暖意,廊下一枝桃花,许是被这暖意弄得不分时节,竟已然绽开幽幽的花蕊。 她笑看那桃花一眼,问身侧的苏子叶,苏大夫觉得,这花开的是不是时候? 苏子叶道:不是时候,如今寒冬未至,花朵绽放,怕是捱不过去。 时雨便道:所以要有人好生看顾着呢。 她在院子门口被拦了一遭,到了屋前,又被魏姨娘的贴身侍女拦住了。 她正是先头被时雨处罚中的其一,面上便似笑非笑,虽是福了一福,口中的话却不尊重:县君,老太太吩咐了,等闲人不得往申姨娘处来,怕冲撞了。 时雨这才晓得,老太太不仅防着府外的那些心思不明的人,连府内的人,甚至是她这个名义上的孙女,都一并提防上了。她当真有些想笑,便笑了出来,道:怎么,老太太怕我给申姨娘肚子里头的弟弟妹妹下毒不成?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白了脸色。 纵然老太太当真有这种担忧,这种话也不该说出口。成年人的心思隐秘,却是谨言慎行,这平乐县君却是个奇葩,什么也不忌讳,什么也不怕,别人怕什么,她还非要说什么。 时雨觑见她的脸色,挑了挑眉,道:我光明正大而来,你们又有何惧?倒不是,有些人自己心里有鬼。 她说罢,自己打了帘子进去。 那魏姨娘和申姨娘二人正坐在堂中说话,里头的炭火烧得叫人穿不住大衣裳,两个姨娘便都只是穿了轻薄春衫,忽地见时雨进来,连个通报者也无,纷纷都面上变色。 魏姨娘咬牙道:县君来此,有何贵干? 时雨笑道:我听闻就要有个弟弟妹妹,自然要过来看一看,申姨娘如今身上如何?可有什么不好的? 申姨娘大半个身子都被魏姨娘挡在身后,面容素白,楚楚可怜,然而时雨乍一眼看去,却觉得她并无过人之处,在满府的莺莺燕燕之中,半点儿也显不出来。 听她这样问,申姨娘才敢开口,柔弱地道:奴很好,多谢县君。 时雨听她开口,方才知道她的过人之处。这申姨娘姿色寻常,却有一把黄鹂般的好嗓子,说话之间,嗓音如同珠玉,很是婉转好听。 她道:我小小年纪,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只是想着,苏大夫是父亲走前留给我的,旁人都不叫我放心,只他一个可信,便带他过来给姨娘把脉,好全了我替父亲尽责的心。 听她这样说,申姨娘还未说话,魏姨娘却开口冷笑道:县君好没道理,老太太处寻了那么多的大夫,都说申姨娘确实是怀了,只是坐胎不稳,要好生调理,苏大夫分明也在,县君却夜晚带他再来一趟,到底是不信外头的大夫,还是不信老太太? 我信不信他们,哪里要你来问,时雨看着她,笑一笑,说,老太太寻的人自然可靠,申姨娘也是个稳妥仔细的,只是魏姨娘你,有错在先,老太太叫你帮着照看申姨娘并不妥当,我不放心的是你啊。 她说罢,冲着苏子叶使了眼色。 魏姨娘要拦下他,却被时雨带来的人拦住,申姨娘吓得脸色苍白,时雨却单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淡淡地道:只是诊脉罢了,姨娘有什么好怕的? 苏子叶上前,事急从权,甚至也不再玩那些个悬丝诊脉的把戏,直接将手指搭上了申姨娘的手腕。 片刻后,他道:申姨娘确实是怀孕了,只是脉象微弱,并不像有四个月。 时雨微微皱眉。 魏姨娘却冷笑道:她脉象微弱,老太太那边的大夫都说,是身子瘦弱的缘故,与苏大夫所说的并无差别,县君可放心了? -- 第49页 时雨原先担忧老太太受二人蒙蔽,以假乱真,好趁机牟利,不然为什么不叫苏子叶把脉? 可如今苏子叶的话一出来,她倒是无话可说了,只道:既然如此,申姨娘好生养着,我回头,叫人把父亲送我调理的药材多送些到院子里来。 申姨娘似是生性胆小,被她和魏姨娘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紧张不安,如今之感怯怯点头,那就多谢县君了。 魏姨娘更直接些,冷冷一摔帕子,恭送县君。 她知道老太太很快就会为她定好婚事,这个孩子出生也不过几个月,足以把眼前这嚣张跋扈的少女给打到尘埃里头,已然是连面子功夫都懒得作了。 时雨挑一挑眉,却没弄懂她的底气从何而来,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难道还会认她作娘不成? 她从院子里出去,程姨娘才赶到。 见她似乎想问什么,时雨只道:是怀了不假。 程姨娘却并未因此松口气,在她看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和时雨的地位许是都会受到挑战。 然而眼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情要说,她用帕子按一按眉心,低声道:县君,老太太那边 时雨回眸看她,嗯? 程姨娘深吸了一口气,正在相看人家呢。 时雨一时没回过神来,还奇怪地问了句:给谁相看?这是要把府里下人发嫁出去了? 程姨娘:给你相看。 时雨: 第37章 时雨被那一句给你相看震得不轻,程姨娘见她懵懂,只好把话掰碎了给她讲:京中的女子婚配大多较晚,可是十二三岁就相看起来的却也不是没有,那榜下捉婿的人家不少,多是家中女儿还没到十岁的。姑娘这会儿相看,也不算早。 时雨:那老太太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想起来? 程姨娘也是诧异,只是道:听说是,有人遣了媒婆上门按说这会儿,咱们家是叫许多人家恐避不及的,不过也有些人,打着那投机取巧的意思,国公爷是否出事还未知,他们就是要赌一把,在国公府失势之时结亲,来日许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时雨脸色渐渐沉下来。 傅嘉木不在,她再是不怕事儿,这种婚姻大事,也没有她插嘴的余地。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才会连说都不和她说一声。 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是家里养起来卖钱的牛羊不成? 登门的有哪些人家?她淡淡问。 程姨娘见她脸色不佳,便道:有户部的王侍郎家的三公子,有奉天伯家的小儿子,有安乐伯家他家就一个八岁的孩子,还有 正三品的侍郎且不必说,国公乃是超品,换成往日,必然没有底气来上门提亲。剩下的奉天伯、安乐侯之类,虽是侯爵,然而都是些空有爵位而无实权的人家,往日连英国公府的大门都登不得。 更何况程姨娘说了的几个人里头,不是瘸子,就是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再或者是奶都没断的小孩子。 足以见得,如今旁人眼里的英国公府,不过如此罢了。 时雨没说话。 程姨娘看她不急,倒是替她着急,老太太应当不会糊涂了罢?这些人家都只是空有名头,你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孙女 她不会答应的,时雨淡淡说,我如今是匣中美玉,待贾而沽,卖不出好价钱,她也不甘心。 虽是如此,她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仍是意难平。 她一进屋便赶出了所有的下人,重重地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如此犹不解气,劈手拿起墙边的一尊美人觚,就往地上摔去。 一只手忽地接住了那只价值连城的汝窑美人觚,道:如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时雨骤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清冽温和的眼。 乔停云把东西放到一侧,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挑了还仅存的一只茶杯给她倒水,怎么,又受气了? 时雨拿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蓦地看向他,你不如说说,你为什么过来? 她下令加强了巡逻,竟然连个乔停云都挡不住,这人简直像是专程来打她的脸的。 乔停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微想笑,然而绷住了,只是落落大方地往后一仰,颇为闲适,过来看你。 时雨知道这人满嘴鬼话,垂下眼睛不搭理他。 乔停云却一笑,问她:王侍郎家的三公子,是个名满京城的瘸子,五岁了还不识字,如今十八,上个月失手打死了家里的仆人,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如今王侍郎正四处找关系救下他,你可知道? 时雨: 乔停云又说:奉天伯家的小儿子,寻花问柳,我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在远芳馆,为了一个倒酒的花娘,同另一个勋贵子弟大打出手,被扭送到了官府,你可知晓? 时雨: 他还不肯停歇,继续说:至于安乐伯家的那个八岁的男孩儿 -- 第50页 时雨蓦地打断他,咬牙切齿:乔!停!云!你不是来看我,是来看热闹的吧? 乔停云单手接住她砸过来的茶杯,人站起来,轻飘飘往后退了两步,以免她恼羞成怒上来揍人,他含笑,捉住她的手腕,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这人没个正经,扮成乔停光骗她的时候就不少,身为一个世家公子,更是对不起自个儿那张清艳出尘的脸,张嘴三句话里头必然有两句讨打,可如今这么一句软化的好了,却隐隐约约有几分纵容的意思。 时雨甩开他的手,甩了几番却没有甩开,便只是冷笑道:依我看,这几家我看不上,老太太更看不上。她必然要找一个里头外头都光鲜,对英国公府要有不少的好处,却偏偏对我没有好处的人家。 她又说:这样的人家,说少也不少,眼前就有一家现成的。 乔停云皱眉道:谁? 时雨自顾自地说:论外表光鲜,祖上出过天官首辅,论内里光线,家风清正只是那家长子,素日被传放荡不羁,喜欢男人,比起王侍郎家的瘸子,奉天伯家的浪子,这人生得好看,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乔停云越听越不对劲,他欺身过去,把清俊的面庞凑到她眼前,到底是谁? 时雨直直地对着他说:你。 乔停云: 想了想确实没问题,他家确实出了天官首辅,就是他爹和大伯,他也确实长得好看,除了 乔停云:谁喜欢男人? 时雨直直地对着他说:你。 乔停云: 大宝听了想打人。 他冷着脸在原地僵了半晌。 时雨离他远了几步,却是笑起来。 傅嘉木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把她养得实在是太好,没了先前那头重脚轻风一吹就倒的豆芽精模样,她原先也生得清淡,不施脂粉就是读书人檐下一串如烟的春雨那样泠泠的好看,可如今站在灯下,弯起眼睛笑起来,反显出几分肌肤如雪眼波如水的媚色。 乔停云忽地发现,自己对她,似乎提不起生气的心思。 他好脾气地看着她笑,只是问:二宝前些日子有订下,依你的意思,傅家老太太,许是要打上我的主意? 时雨面上笑意怎么都敛不住,闻言就道:她看不上瘸子、浪子,焉知看不看得上断袖? 乔停云道:那却和她无关了。 她忽地要往后退,这会儿却来不及,他欺身上前来,轻轻拽住她的衣袖,看似不甚用力,时雨却哪里还站得住,往他那边跌了两步,熟悉的雪中春信温而清淡的香气一瞬充满了鼻腔。 乔停云在她头顶慢条斯理地问:那你看不看得上? 第38章 时雨傻了好半晌,猛地回神,一把推开了乔停云。 她脸红得要滴血,恨不能给这王八蛋一巴掌,拿起手边的杯子劈手就要往他身上丢,乔停云只好接住了这三灾八难的茶杯,无奈地看着她:怎么,自己和我说要嫁给我,还不许我问了? 时雨脸色青了又红,最后憋出一句:你你不要脸! 乔停云:对啊,我们断袖都不要脸。 时雨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他见好就收,不再逗她,只是捏着那只茶杯,收起了一身无赖气,又恢复了那个温雅端方的翩翩君子模样,他微微侧头,被暖黄烛光照出一片细腻如玉的肌肤,睫毛抬起来,便显露出春水般含情的眉目,傅嘉木与我有怨,如果老太太真的想要离间你和他之间的关系,确实会这么做。 时雨想了想道:我会叫人给傅嘉木送信。 来不及了,对方却一语戳穿了她的想法,她往日虽然与你不对付,这会儿突然大张旗鼓要给你说亲,必然是有人在后头撺掇,你越是要拖,她们越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时雨自然也想到了。能撺掇老太太的,除了和她如今百般不对付的魏姨娘,还能有谁。 那依你说,应当如何?时雨抬眼看着他,被他柔和的侧眼刺了眼,不自在地别开头。 乔停云却说:她有意,你有意否? 眼见着话题又拐了回来,时雨一脸生无可恋,大公子,我们能不说这件事了吗? 不能,对方看着她,微微弯起嘴角,循循善诱,老太太显见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想嫁给那些人,那应该怎么办呢? 时雨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睛,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说:我当尼姑去! 乔停云: 他低下头,默默地揉了揉眉心,彻底拿她没办法了。 时雨觑着他的神色,低声说:我不想麻烦你。你我而今,皆不知晓傅嘉木到底做过什么,到底是什么人,我为他的情分,要保住英国公府,且我如今已与他脱不开干系,你却不同。他忠奸难辨,拉你和整个乔家下水,是下下之策。 乔停云却说:你不愿意? -- 第51页 时雨不知道他问的到底是哪个愿意,她低下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殊不知被人当做了默认。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乔停云站得离她极近,凉凉地道:我不是断袖,这你倒无需担忧。 时雨没忍住笑了,我知道啊。 乔停云看了她的笑颜片刻,伸手。 然后捏住了她的鼻子。 时雨一脸懵地抬起头,被他捏得瓮声瓮气,大怒之下说话,半点儿没有杀伤力,你干嘛! 乔停云没撒手,说:我不怕麻烦,你就是个麻烦。 他松手,看着时雨躲到一边揉鼻子,又说:我会让我母亲也向老太太透露出这个意思,好尽快成事,如此,有了乔家,在傅嘉木回京前,你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倘或之后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倘或之后,你我二人有一人想要反悔,这婚约不作数也罢。 时雨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看着他。 乔停云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想要你应下这婚事,不是为别的,只是这目前对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来日你还小,这些事情,会有变动也未可知。 时雨沉默许久,谢了他的好意。 乔停云推开窗子,侧头看她,忽地说:晚上风大,关好窗子再睡,莫要着凉了。 时雨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摸了摸被他掐过的鼻子,重新走到桌前坐下。那方才被他拿在手中把玩的茶杯就搁在桌上,她伸手拿起来,触到一手的温润。 第二天,叶氏就应下了傅老太太请自己到英国公府赏花的帖子,带着侄女儿乔停歌,姗姗地到了英国公府的后院。 魏姨娘帮着老太太张罗赏花宴,忽地听说乔家太太来了,便连忙迎出去,就见个容色生辉的女子,解下身上的大红猩猩毡斗篷递给身侧的下人,她生得杏眼柳眉,眸含春水,是个盈盈的美人儿,这还罢了,最难得的是,她神色之中没有半分妇人神态,一颦一笑,倒像个小姑娘一般天真好看。 寻常的女子美貌易得,可这般数十年如一日的天真,却不是谁都有人守着。叶氏的命太好,在家是受宠的幼女,出嫁受夫君疼爱,如今两个儿子成人,也处处哄着她,全京城还有谁能比她更自在。 一时间,素来以为自己相貌不俗的魏姨娘,都有些不敢上前。 女人对于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总是有些忌惮的,何况对方身份地位都远胜于自己。 魏姨娘咬了咬牙,上前,面上堆起笑容道:原是乔家太太来了,来这边坐,我去通报老太太。 叶氏微微一笑,却不是对着她的,也并不接话,反倒她身边跟着的少女道:哈哈,怎么着来接待的也不该是这么个下人啊,他家府上真没规矩,嘻。 魏姨娘脸色瞬间白了。 她再看那叶氏,虽然面色温和带笑,眼里却压根没有自己,可见她虽未曾说出口,却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这时就听有人道:原是我来晚了,对不住夫人。 时雨带着人走进来,她今儿穿一身青色衣裙,为着见客,略施了粉黛,虽不逼人,却是美得不像话。她笑道:夫人且在此稍候,叫下人们进去通传一声儿。 说罢便引着叶氏与乔停歌坐下了。 魏姨娘站在原地,脸色青青白白,忽地被时雨扫过一个眼风,她咬一咬牙,转身进屋去回禀老太太了。 见魏姨娘走了,乔停歌便忙捉住时雨的手,连声道:她是什么人?怎么看着对你不客气?傅嘉木对你好不好? 叶氏见她当着许多人的面喊出英国公的名讳来,不着痕迹地咳嗽两声,放了茶盏说:我瞧你气色倒是好了些。 时雨其实记得这位夫人并没有见过自己几面,可她说话,就好似有一种叫人不愿反驳的温和,她微微笑了笑,道:从前在乔家,还多谢夫人的关怀。 叶氏用帕子沾一沾嘴角,道:有人更关怀呢。 喝过了半盏茶,老太太才由魏姨娘扶着出来了。 虽然魏姨娘在她面前说了几句叶氏嚣张跋扈的话,然而老太太大事还是清楚的,知道这会儿怎么也不能给乔家的人没脸儿,因此一出来就笑道:年纪大了,身上困乏,叫你们久等了。 乔停歌冲着时雨眨眨眼,意思是:这老太太一看就很难说话呀。 时雨点点头,也冲她眨眨眼:何止是难说话,整天找我麻烦呢。 老太太还要寒暄两句,叶氏却说:老太太养的好孙女,我看了都欢喜,不知,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可否入了老太太的眼? 这一通抢白很是出色,满京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直白的提亲了,叫屋子里头的人全都鸦雀无声。 第39章 叶氏把提亲的话说完了,便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起来,等着众人反应过来。 时雨有些哭笑不得,半点儿娇羞也没有,她看魏姨娘和老太太的脸色,她们显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的进展这样顺利,面面相觑着不说话。 她们虽然不想让时雨好过,但是也要全了面子情,一方将来英国公当真回来了,面子上圆不过去。可谁也不知道时雨怎么就就投了叶氏的脸,她再怎么说也是京里头数一数二的贵妇,有几个人能得到她这么毫不犹豫的提亲? -- 第52页 虽然乔停云久不曾回京,然而光看乔停光,就知道他一旦回京,也是极受欢迎的人,他的婚事,叶氏就这么、这么轻率地订下了? 在场只有乔停歌是真正高兴的。她见老太太不说话,就笑着插嘴说:时雨的性子我最喜欢不过,哥哥处婶娘已然去了信,只说一切都由着父母之命呢,他必然也欣喜。 乔家如今的二房,没有女儿,乔停歌虽然是隔房的妹妹,却可以说是时雨将来要面对着的小姑子了。 换了寻常女子,姑嫂之间关系最难调和,如今连乔停歌都这样说,可见乔家的确是有诚意的了。 魏姨娘恨不得撕烂手里的锦帕,凭什么她的命这样好! 老太太不过略一沉默,便笑道:你这话就见外了,你家哥儿的名声,满京城谁人不知。 她不像魏姨娘那样短视,乔家再好又如何,那乔停云身上连个功名也无,当初也颇有些放荡名声,时雨嫁过去,不怕她过得好。 然而说亲之事到底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定下来的,还是要走纳采问名的礼方才算真正定下了。 伺候彼此间又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无非是些京中的趣事儿和衣裳首饰之类的话,叶氏其实不耐烦和她们再多做周旋,还是看在时雨的面子上,略略坐了坐,就要告辞。 花儿还没有赏,怎么这样着急。魏姨娘假意说。 叶氏只是微微地笑,她先头对着魏姨娘总是爱理不理的,魏姨娘说三句也不见得她会接一句,这会儿便道:横竖来日方长他这些日子总要回京一趟,该叫两个孩子见一见的。 婚前见面,说是合理也合理,说不合理却也有不合理的理由。然而如今她这么说了,老太太并不去反驳她,只是笑笑,叫魏姨娘同时雨送她出去。 到了马车前,叶氏仍旧是不理会魏姨娘,只是捉住了时雨的手,含笑看她道:可是唐突了? 时雨微怔,摇摇头又点点头,想了想,补充说:已然有人唐突过了。 叶氏哭笑不得,她当然知道谁唐突过了,因此觉得很是欣慰。 叶氏此人,看脸情结颇重,先头还愁着想,连二宝的婚事都有了着落,大宝一心要追查那劳什子的诗案,耽搁了前途不说,连婚事都耽搁了,二宝都有说定的女子,怎么他往日看着那么风流,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哪里是没有消息,怕是她这个做娘的,一直被瞒着不知道罢了。 乔停歌扫了一眼魏姨娘,按说这会儿叶氏有话要说,她要是识趣就应当退开去,一个姨娘,傅家老太太也好意思叫她来送贵客。 她笑道:这下好了,我原先认的妹妹要成嫂嫂。 时雨咳了声,忙不叫她说了,只是道:过些日子,家中得闲了,请你上门来玩。 乔停歌这才放过她,说:也好,那天我只要能和你说上两句话就开心了不叫旁的闲杂人等来扰了咱们。 这一句指桑骂槐,魏姨娘听得脸上发红,忍不住偷偷往后挪了步子,乔停歌这才上马车去,时雨抬手略略扶一扶她,收回手时方才察觉手心多了字条。 她见乔家马车走了,方才回身看了魏姨娘,微微笑道:姨娘这些日子瞧着清减了。怕是照顾着申姨娘,多费了心思呢,你自个儿也当要好好保养,不然父亲回来,怕要说我不体谅长辈,叫你们操劳呢。 她含笑的眼神在魏姨娘眼角嘴边的细纹处略略停留,这一句长辈让魏姨娘生了好大的气,恶狠狠看她扶着丫鬟的手去了。 叶氏方才回到乔家,就叫来身边谢姑姑,拟了礼品单子,多是些小姑娘用得着的首饰衣料,还有些个傅家老太太的,连着要送给那个怀孕的姨娘的东西都备好了。 她停了笔,忽地眼里有些笑意,回身吩咐乔停歌,去,问问你大哥哥,可有什么要加上的。 自己送东西是私相授受,过了长辈的手却是明路子了,只是不知道他能送出什么花样来? 乔停歌噗哧一笑,也是有意要刁难人,过去乔停云书房处,人未至,笑声先到,大哥哥,婶娘要给时雨送东西了,你可有什么要加上的? 她无法无天惯了,一把推门进去,里头人抬起头来,两章一模一样的脸,加一个叶静安。 三人原在议事,见她进来都见怪不怪,只有乔停云看了一眼叶静安的脸,心说遭了,忙不迭支开她,随你送,你一个女孩子,下回不许乱闯我的书房,快些出去。 乔停歌冲他翻个大大的白眼,随我送?我看你那儿上回买的太湖珍珠粉用不完呢,给时雨送一些过去如何? 乔停云: 叶静安单手撑着下巴,在场四个人里头,乔家三个都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只他一个看着懒懒散散,未曾束发,松松垮垮扎了一根红色发带,由着漆黑长发铺了满身,什么珍珠粉? 乔停歌许多天没有看见他,这会儿看他半点儿不在意自己过来了,心中有些失落。 倒是乔停光认真打量亲哥一番,那张平日淡漠脸显出恍然神色,怪道说看你白了些。 乔停云摸了摸脸,好奇说:真白了? -- 第53页 叶静安这才明白他买珍珠粉回来是搽脸的,笑得差点喷了茶,不是吧你,大宝,你什么时候励志当小白脸了? 乔停光不紧不慢地补刀说:挺白的。以后不怕旁人认不出我们。 乔停歌这会儿也不看看叶静安了,只是笑嘻嘻:原说京中有二乔,日后只说大宝要艳压其弟,成为京中第一小白脸。 乔停云被几个亲友挤兑得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说:怎么突然说要送东西? 乔停歌道:婶娘今天走了一趟英国公府,说了提亲的意思呢,回来就张罗说要送东西,叫我来问你一声,有没有甚么要送的? 京中第一小白脸托腮苦想,半晌问:有什么好送的? 她先头遇刺过,我就很不放心,如今那英国公府跟个筛子似得,要不我给她送点儿防身的东西?匕首还是袖箭? 乔停歌被他惊得要掉了下巴:你送匕首、袖箭给一个姑娘家?她感觉孺子不可教,转而问乔停光,二哥哥先头送的什么? 乔停光说:顾姑娘爱鸡汤,我送了两百只鸡过去。 乔停歌: 屋内三人都不知道她为何一脸震惊,问她:怎么了? 乔停歌拂袖而去:你们还是一辈子打光棍,别祸害人了! 第40章 最后送到时雨手上的,除了一堆的衣服料子和首饰,还有一只刚刚长齐了毛的小奶猫。 她对着那只小猫,瞪大了眼。那猫儿生得脸圆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灰色浓密的一身皮毛油水光滑,同时雨对视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出人意料的相似。 送礼来的乔停歌笑得前俯后仰,他昨天跑出去到处找能送你的东西,最后居然挑了只猫儿,也算有心了。 时雨抱着小奶猫给它喂牛乳,好奇说:他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个? 为了乔停歌拉长声音,笑嘻嘻地说,叫你睹物思人。 哪知时雨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说:我看是为了给我找麻烦。半点儿没有娇羞的意思。 乔停歌叹息说:你们俩不开窍的,连我都懂的比你们多呢。 懂什么?时雨撸着猫,笑弯了眼,懂你的小舅舅不成?这心思他半分也不知道罢? 乔停歌微微红了脸儿,嗔道:我哪有什么心思。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大哥哥这两天又出远门去了。 时雨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去嘉陵关,那天的字条里他就同我说了。 她有预感乔停云去嘉陵关,与傅嘉木有关。那地方如今局势混乱,皇帝派去的援军都连带着没了消息,莫说区区一个英国公府,连朝野上下也是人心惶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乔停云之所以要特地和她说一声,为的却是之后的六礼。时人成婚,走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道程序,嘉陵关路远,他怕是赶不回来。 时雨本不在意,可他特特这样解释了,却是心想,横竖这婚约来得也莫名其妙匆匆忙忙,你在不在有什么区别。 这一去,果然也许久都没有消息。 然而到纳采之日,全京城最出名的媒人上门来,除了带着寻常礼物外,还带了一对大雁。媒人满口好话,笑道:那乔家的大公子有心,虽人不在京城,却遥遥托人送了亲手猎的大雁回来,原先足有十来只,到京中,却是只剩下一对活着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乔家这般,乔停云这般,足够显出了对平乐县君的重视,连媒人都称奇。 时雨听着媒人的好话,心里却想,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是费了多大的精神才能抓到这几只大雁的?嘉陵关路远,他到了没有? 老太太脸上的疲态却一日胜过一日,她摆摆手,将这些事情都交给了程姨娘,自己并不过问。 程姨娘特地拨了人去照顾那对大雁,除了敬慈堂,抬头看了天色,却皱了皱眉。 时雨搂着长大了的小猫儿,仿佛揣着一个暖洋洋的手炉,同她一块儿看天,忽地道:天愈发冷了。 年关渐近,天气阴阴的,似乎是预谋着要下第一场雪,北风一日日地呼啸起来,嘉陵关那头还没有消息,天冷一分,傅嘉木的险境就再加一分。 他除了最开始的一封信,再没有半分消息传回来,阖府上下,大多都已经认定,他兴许是战死在外头了。 时雨却不信,还是照旧地管着她的家,但凡有偷奸耍滑的,或者敢趁乱偷东西拿出去卖钱的,都被她一一发落了。 程姨娘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看她掩在狐皮领子里一张秀丽的脸,忍不住道:老太太,似乎也不指望了。 时雨摇了摇头,道:他定然没事的,还是多看顾着申姨娘些才是,她的日子近了。 申姨娘的肚皮越来越大,有老人看了她尖尖的肚皮,都说好话:这里头必然是哥儿呢。 满府上下的心思都挂在申姨娘身上,连老太太都免了她的请安,还一日三次过问。旁人自然报喜不报忧,可时雨又去看过两回,申姨娘肚子大得吓人,脸色却不好,蜡黄蜡黄的,四肢瞧着胖了,其实是肿着,连路都走不了。 -- 第54页 魏姨娘怕她落了胎,连院子都不许她出,她是惟一一个知道申姨娘的怀孕的真相的,申姨娘全身心都指望着她,便极听她的话,以至于人一日日消瘦,肚子却一日日变大起来。 时雨看得胆战心惊,回来就不顾避讳,同老太太提了一句:申姨娘肚子大,人却看着不好呢。 把魏姨娘激得跳了起来,尖声说:县君这是几个意思?时雨免不了同她争两句,可老太太在此事上却对时雨存疑,竟是听不进她的话,只是一意孤行,叫魏姨娘继续照看申姨娘。 程姨娘听她这么说,点了点头,也道:我请老太太再拨两个信得过的婆子去看顾着些。 两人原要各自走散,说到这里,难免不得不再去瞧一瞧申姨娘。 魏姨娘的院子本来就有人把守得严密,这些日子看守的人越发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住着的是什么重犯。 申姨娘如今是惊弓之鸟,孕妇本就多思,外头又日夜有人守着,唬得她神思不属,原先还有些圆润的脸盘都消瘦下去了,魏姨娘又拦着她不叫她用脂粉,整日只是脸黄黄的躺在床上,瞧着十分的憔悴。 两人来的时候,屋外却连个丫鬟都没有守着。时雨皱了眉,要斥责下人们没规矩,忽地被程姨娘拉住了手,躲到了檐下。 她这才看见帘子拉着,里头却有魏姨娘的声音。 她气急败坏地道:整天就知道哭哭哭,大夫我都给你找好了,有什么好哭的? 另一个细弱些的声音却是申姨娘的,她哭道:姐姐,我日日都害怕,万一老太太和县君发现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魏姨娘冷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了!这世上除了你我二人,没人会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我已经把那人处理了,你且安心吧! 时雨听着二人的话,一瞬间,心像是跌入了谷底。她和程姨娘对视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里头申姨娘还在低低啜泣,道:我这些日子愈发的做起噩梦,一会儿梦见国公来逼问我,一会儿又是那人来索命我、我害怕呀! 魏姨娘咬牙说:既然都是死人了,如何能害你?过两日,我就带你去栖霞寺拜拜,去去晦气! 里头的人又说了几句,二人却不敢再听,忙又出了院子。程姨娘再怎么也只是个后宅妇人,叫听见的事情唬得魂飞魄散,紧紧攥着时雨的手,连声说: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好? 时雨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露出来,低声说:过两日去栖霞寺,我会弄清此事。 程姨娘原本不知所措,对上她沉静的神色,蓦地安静下来。时雨拢了拢披风,微微呵出一口热气,眼见着雾气消散在了空中,她才转身匆匆走了。 第41章 翌日,魏姨娘就回了老太太,说是申姨娘几日梦魇,窗外栖霞寺的高僧最是通灵,想要与申姨娘一同去拜拜。 老太太起先还皱眉说:她肚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好再往外走?你去也就罢了,她便不需出门。 魏姨娘歉然道:都怪侄女照看不周,申姨娘这些日子又是忧心国公爷,如今天气冷了也额外难捱,大夫也说是忧思过甚,横竖日子还不曾到,太太还是允了她这一回,方才能给老太太生下健健康康的孙子来。 她说到孙子,又说到儿子,便是瘙到了老太太的痒处,很快便应下来。 哪里知道时雨那边听说了,也懒懒过来回了一句:栖霞寺在城外,孙女许久不曾往外去了,还想叫老太太开恩,好让我去给父亲祈福。 就这样,一门的女眷,除了老太太年纪大不便走动,便择了一个好日子,一同坐上马车出门去。 申姨娘心里有鬼又有愧,因此总是怯怯的躲着不爱见人,她身子笨重,不方便与人同车,魏姨娘落后几步未曾过来,时雨见她由着几个丫鬟托着,扶着腰踏上小凳要上马车,便也站到一侧,略搭了一把手。 申姨娘知道,自己若是生下儿子来,头一个威胁到的就是眼前时雨的地位,又有魏姨娘背后的煽风点火,因此对于时雨十分的忌惮,不着痕迹收回手,细声细气道了一句:多谢县君。 时雨站在马车边上,手拢在袖子里,她生得细伶伶的,眉眼俱是小巧而秀气的,只是神色常常带着一丝淡然,才不至于叫这过于好看的脸显得小家子气。她抬一抬眉毛,冰雕美人似得神色忽地活泼起来,笑吟吟瞧着申姨娘说:不必客气,倒是有话要问姨娘。 她不等申姨娘回话,就说:八月十九那天晚上我院子里丢了东西,去园子里找了,姨娘可曾看见了? 申姨娘略一思索,她并不像往日表现出来的那样软弱由着魏姨娘摆布,实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时雨说的是什么事情,脸色猛地白了,脚下一晃,勉强立住了,盯着时雨看。 时雨见状,便愈发肯定了她便是那晚在园子里头同人偷情的那个人。可是当日那人言语放恣轻佻,提起程姨娘也全然是不屑之情,与如今面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女人,简直一个天使一个地下。 她微微一笑,道:姨娘许是不爱与人说话,寺院里头倒是清静。说罢便转身去了。 -- 第55页 申姨娘怔在原地看她许久,才坐进马车的车厢。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傅嘉木的。这个秘密原先只有她和最贴身的丫鬟知道,后来却被同个院子的魏姨娘抓住了把柄,二人还没来得及就此事商讨,又传来了傅嘉木失踪的消息。 她原想偷偷堕胎,可到底后院之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谈何容易,魏姨娘却一反常态,同她亲热起来,笑着说:还指望妹妹肚子里的这个,能继承国公爷的衣钵呢。 申姨娘只是看着唯唯诺诺,人却精明,魏姨娘这是富贵险中求,一旦事情败露,她一定会把自己推出去当替罪羊;退一万步说,就算孩子真的生下来,又是个男孩儿,能被朝廷封为世子赐予爵位,她就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魏姨娘万事不肯居于人后,焉有如此成人之美的好心? 说不准是,存了去母留子的心思。 这些日子申姨娘心力交瘁,一方面要放着老太太那边发现真相,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暗中提防魏姨娘,生怕她在自己生产的时候做下手脚。 却还是没有想到,时雨会知道真相。 申姨娘在要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颠得几欲作呕,可另一边的时雨却镇静得很。 猫儿也被她一块带来了,起了个名字叫白云,乔停歌听了还笑她说:灰扑扑的,哪里像白云了。 白云蜷成一团窝在她膝盖上,时雨无意识地撸着它的背,白云尾巴一甩一甩的,卷在她细瘦的手腕间,懒洋洋喵一声。 时雨忽地回过神,低头对上它灰蓝色的眼睛,便笑起来说:我们我们去给你主子祈福,叫他在外面,不要风餐露宿,不要路遇险境,不要杳无音讯,好不好? 白云听不懂她的话,却知道她不是那么高兴,又喵一声,拿尾巴搓搓她的脸。时雨被逗笑了,丢开它,自己掀了帘子问外头,还要多久? 如今已然上山,轿子愈发颠簸了,几个姨娘也纷纷掀起帘子透气。时雨对上申姨娘的脸,冲她微微一笑。 外头的轿夫道:回县君的话,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就能上山了。 众人听说还要这么久,都有些兴致缺缺,倒是程姨娘笑道:县君瞧,这山上,腊梅开得真好。 栖霞山最出名的原是红叶,一到秋日,枫林似火,比起女子出嫁的十里红妆有过之而无不及,引得游人如织,此时是暮冬了,枫叶稀疏没甚么看头,倒是显出了其间栽着的腊梅来。 时雨闻见丝丝甜香,细细看去,果然山道两侧都种了腊梅,熏得连人的衣裳都带上香气。白云也学着她探头到床边,忽地被一枝腊梅擦过猫脸,猛地炸了毛,喵一声惨叫,伸手挠了一下,火速退了回来,窝到时雨腿上。 时雨摇头笑道:怎么这样胆小。她伸手折了一枝梅花去逗它,白云打了几个喷嚏不理她,她这才笑着作罢,把这枝腊梅花袖到袖子里头。 好不容易到得山上,几个姨娘都是满腹心思,自然都要去见一见主持,求他解签。 时雨却倦怠了,她虽然也有心思,却不急一时,只是叫小沙弥引着自己到寺庙的厢房里头住下。那小沙弥年龄比她还小些,见着她手中抱的白云,好奇无比,时雨便笑着递出猫,道:它胆小,怕是不喜欢生人摸它。 小沙弥畏手畏脚地学着她的模样去摸白云,许是出家人身上气息平和,这日常见了生人要炸毛的小畜生乖巧得很,一动不动由着他摸了背上的毛。 时雨笑道:小师父,这些日子,山中客人可多? 小沙弥摇摇头道:天冷,山上更是阴寒,来院中的多是女施主,哪里受得住呢。这些日子除了您等,便只有昨晚的一个客人,他是主持的好友,如今也在后院养伤。 时雨到了院子,谢了他引路,只是道:原来如空大师,还有这样不安分的好友。 小沙弥拜别了她,又按照主持的吩咐去给那个受伤的客人送药,外头是寒风凛冽,这院子里却温暖如春,那人裹着白狐裘,拿着黄铜手炉,手炉上嵌着指肚大的红宝,显得那双手白皙修长,连指甲都如同珍珠一般泛着光泽。 纵是女客,来佛祖面前,总要多几分忌惮,不好浓妆艳抹,可这人却毫不在意似的,非但穿用奢华,还空着一只手来擦拭桌上的长剑,剑光凛冽,映出入画的眉目。 小沙弥心想,这样好看的一个贵公子,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他上去恳请对方不要再拭剑了,寺院里头他年纪最小,因此碰见好说话的客人便忍不住话多,一面劝着对方喝药,一面又絮絮叨叨说:英国公府的女客来了山上,平乐县君还带了一只可人的猫儿来呢。客人,您见过眼睛灰蓝的猫儿么?非但不叫人觉得奇怪,反而讨人喜欢得紧。 对方挑起了眉,半晌,笑道:是挺讨人喜欢。 第42章 山间湿冷,纵使时雨一行人都带了厚被褥与足够的炭火来,到了夜间都觉得有凉意。 晚饭用的是斋饭,全是寺院后头僧人们自己种的作物,时雨很喜欢他们点的豆腐,豆腐在汤里头炖得起了蜂孔,配上一把小葱,白的白绿的绿,瞧着清清爽爽,她喝了一整碗的豆腐汤,连指尖都暖起来。 -- 第56页 她拢了拢披风的毛领,吩咐身边的丫鬟说:去申姨娘处,问问她晚饭用得好不好,可有什么缺的。 丫鬟应声而去。 她揉了揉脚边蹲着的白云的脑袋,庙里没有荤食,她便拿着特特给它带来的小鱼干喂它几口。天色昏昏的,像是要下雪,丫鬟们给她在门边生了炉子炖补药,药香散了大半,只留下一点苦苦的气息在。 她揉着猫儿,便又叹一口气。 要过年了,却还是没有丁点儿消息她喃喃说着,抱起猫儿走到廊下去,弯腰借着小火炉暖手。 斜刺里却伸出另一只好看的手来,捞住了白云,往胸前一揣,时雨愕然回头,看见穿了鸦青鹤氅的公子一手端着猫儿,另一只手变戏法般掏出一壶酒来,头顶束发玉冠歪歪扭扭,神情说不上是漫不经心,还是怎么的,一眼就瞧到了她心里。 她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别,其实时日颇长,可对于她十多年的人生来说,又算是微不足道。倘或他还是那个乔停云,她总不该有这些微妙心思,可如今他好端端站在面前,不是乔停云,不是乔家的大公子,而有了另一种身份。 他是她的未婚夫婿。 眼见得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乔停云却笑了一声。 不过数日,他身上的世家公子的清雅气息又去一分,初见仿若春景,轻佻明媚,这会儿身上清减几分,显出刀刻斧凿的一点儿轮廓,连一个眼神都沉沉的,只这一笑,才有几分当初戏谑模样。 他道:豆芽精,怎的不会说话了? 时雨这才回神。她微微伸手,白云却死活赖在他身上不动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她脸上浮现愠怒,不知道是冲着人还是冲着猫的,嘴上却还笑语晏晏怼他一句:大公子怎的,还知道回来? 这么多时日,他分毫消息都无,终是让她心里不自在,言语间难免带出一些来。 乔停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些时日她个子又窜高了几分,只是两人都长了身量,倒是显得她愈发娇小一些,整个人围在绛红色的披风里头,脸被毛领衬得小了一圈儿,连怨怼都显得娇憨。 他低声笑起来,说:我亲手猎的大雁,可还好呢? 明着说大雁,实则提醒她二人的婚约,就要看她恼羞模样。时雨却故意只是说:裹了面粉炸一炸,配了花雕酒,滋味甚好。 乔停云: 他一时看她神色不似玩笑,心里有些气愤,忽地见她噗哧一声笑出来,这才回转过来,盯着她似笑非笑说一句:既然你喜欢,我回头专门猎了来给你下酒。 他一松手,把猫儿放到地上,拿起热好了的酒坛,转头看了天气。 天色阴阴欲雪,满院都是苦香,又掺杂了醇厚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笑一笑,道:能饮一杯无? 时雨有太多话想要问他。 他到底为什么去了嘉陵关,可有见着傅嘉木,又为何出现在此地? 可对方这一句带着惯常戏谑的话一出,她却对上他的眉眼,微微笑一笑,冷然神色如被春风吹拂而过,露出底下的粼粼波光,好。 后山寂静无人,二人都练得好功夫,边走边端着酒杯,竟然也并无半滴洒落。 时雨裙摆拂过荒芜杂草,两人并肩走着,对方许久不说话,开口却是:你身上怎么这样香? 旖旎之语,可周身都是寒冬肃杀景色,却不显得轻佻,反倒很是一本正经。时雨不明所以,忽地想到缘由,略有几分无奈,从袖中拿出那支早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腊梅。 当年京中贵女很是流行袖香一道,手腕间系上小小宫铃,里头装的却是搓好的香丸,行走间衣袖带风,自有一股馨香风流,可哪有她这么糙汉似得,半点儿不讲究,也不怕腊梅花汁染了她的衣裳。 乔停云便笑了,叹气道:这么多日不见,很是听说了你是如何管家的作为,以为出息了,哪里知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时雨端着酒杯,小小的红泥盏,握在她手间有说不出的妥帖好看,因着不常喝酒,她眼角带起一抹微红,不知是醉意还是暖意,斜斜看他一眼,带着嗔怒与羞恼,懒洋洋道:这么多日不见,我倒是看你清减了怎么,那嘉陵关,不好待吧? 听她提到嘉陵关,乔停云才敛了面上戏谑神色,两人走过一株枯藤,他眉眼在枯藤之下显出一些阴霾,嘉陵关处,朝廷军队与叛军胶着数月,民不聊生,最奇怪的却还是有扶余人活动的痕迹。我亲自前往,便是为弄懂此事。 时雨略想了想,道:昔日得安城便是扶余人的城池,被傅嘉木打下来后,却是大胤子民迁入。我在得安城长大,却还是听说过一些扶余人的存在,可得安城一役后,扶余人被吓破了胆,如何敢再入中原土地? 乔停云笑了笑,道:百济原有城池数百,都城为固麻城,此外还有五个主要城池,得安城便是其中之一,各城城主犹如诸侯分封,占山为王,并不全然受到中央调控。原来的得安城气势最为嚣张,城主野心勃勃,欲要入主中原,被傅嘉木带人灭了,其他城主便由此蛰伏,不敢再有动静。此番扶余人再现,我担忧再有战事。 -- 第57页 你可有寻扶余人来问过? 乔停云笑道:扶余话晦涩难懂,整个大胤都找不到几个会说的,只是我看打扮,衣襟却绣着扶桑花。 时雨略想了想,就说:百济等级制度鲜明,贵族才用得纹饰,用扶桑花的,却是刀先城的新氏扶余话,我在得安城的时候,父亲的一名助教就是扶余人,我从他那儿学了不少。 乔停云噢了一声,神色居然有些惊讶。 时雨似乎总是出人意料。人人以为她要逆来顺受了,她却要横眉冷对,人人都以为她平平淡淡了,她却非要轰轰烈烈闹事,连他顺理成章以为她不知晓的扶余之事,她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熟稔。 他冲时雨举一举酒杯,低声地道:既然如此,下回便要劳烦你了你不问问傅嘉木么? 是该问问。你可有见着他? 乔停云耸耸肩,说:我只知道他率人退入山谷之中防守,那处地形古怪,常年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进入,我便作罢了。 时雨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半晌,忽地觉得眼睫微微一沉,她抬手一接,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手心。 竟是下雪了。 乔停云抬头看一眼天色,皱眉道:竟是下雪了你穿得不多,赶紧回去,莫要冻着了。 时雨低低应声,转身要走,忽地脚下一绊,往他那处倒去,乔停云伸手搀扶,却被她整个人扑得往后一靠,挨在了身后的腊梅树上。 头顶扑簌落下浅黄花瓣来,惹得人呼吸间俱是甜香,他却脸色发白。 时雨倚着他,手正正好好,按在了他左肩的伤口上,她低低笑了,你没有入山谷,这伤却是从哪来的? 乔停云骤然抬头望她,顷刻间雪便大了,她乌黑发间,瓷白面庞,都落上雪花,却暖洋洋的,没有半分冷意。 第43章 腊梅树下,雪势愈大,二人如同雕塑般站着没有动作。 乔停云忍着伤口疼痛,低声说:这是不经意弄伤的。 时雨便不动,压着他的伤口,冷冷瞧着他,忽地踮起脚来,狠狠拽住了一根垂下来的枝条,树梢花瓣雪水混杂着,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倒像是乔家初见,她赌气报复他那一句汲汲营营。 她低声道:事到如今,还要骗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乔停云看着她,原来想要调侃一句,怎么就不是小孩子了,可忽地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眸子,话在喉间哽了哽,终于只是伸手,替她拿下了发间的雪花,道:外头这样冷,你怎么还穿这么单薄冷不冷? 竟是还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 时雨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她的不悦显见摆在了脸上,又抬头去看头顶转瞬间被雪压得垂了头的腊梅枝条。 她一抬头看,乔停云就动了,用他完好的胳膊制住了她,时雨觉得眼前一花,已是天旋地转,两人之间的位置掉了个个儿,她被人按着肩膀,靠在了树上。 乔停云的玉冠本来就歪歪斜斜,如今竟然漏出几缕来,伴随着主人的动作落在她面上。 同样的招数,还想使第三回 ,他慢条斯理地教训她说,豆芽精,你有点儿瞧不起人。 时雨仰头望着他,他如玉的面庞此刻隐隐透着衰败的灰白,她便明白,两人一番动作,到底还是让他牵扯到了不浅的伤口。她不曾动弹,只是冷眼瞧着他,似笑非笑说:你不愿说?那我来猜。 乔停云莫名觉得这样的豆芽精有点儿可爱,以至于连那点儿焦灼都无影无踪了,他弯眼瞧着她,似乎在等她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时雨说:你就是为了傅嘉木才去的嘉陵关,那个山洞再是有进无出,你也必然探了探我说的可对? 乔停云嗯了一声,并不惊讶她能猜到。 时雨又说:你又特特说到了扶余人,扶余人好战卑鄙,傅嘉木又与他们有宿怨,傅嘉木的失踪,焉知与他们无关?可能伤你的,必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瘴气,要么是人布下的机关,要么是扶余人? 乔停云这才有些诧异,略松了松手上的劲儿,被时雨一把挣脱,她直起身来,冷然却清丽的面庞逼近了他,可扶余人,又为什么会和你起冲突? 二人之间,不管先前主仆之分,还是如今时雨有了郡君身份,都不曾讲过尊卑,甚至连男女之分,都极少提到。 可如今凑得这样近,乔停云却满心不自在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往后仰了仰,说:山洞处,是扶余人在把守。 时雨困惑起来。 倘或是傅嘉木被扶余人困住了,可他送信回来,却只说一切都好,这是什么意思? 可倘或他不是被扶余人困住了,他消失的洞口,又为什么有扶余人的动静?他又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以至于音讯全无? 她满心疑惑,便没有注意到乔停云的动作。 雪却是下得愈发大了,二人原穿的披风鹤氅,抖一抖便是一身的雪,都有些狼狈。 乔停云纵身上带伤,又在雪中站了这许久,面上却还是从容,仿佛难以有事能在他面上掀起一点儿的波澜来。 -- 第58页 时雨面对着他,终于是歇了脾气,只是道:回去吧。 她略略低了头看着地上,省得因为穿得累赘而绊了跤,哪里知道她动了,乔停云却没动,便一头撞到他胸前。外头原就冷,这一撞叫她眼泪汪汪,正要骂他,乔停云却俯身下来 堵住了她的嘴。 两人嘴里都还带着方才的些微酒气,在唇间交缠绵延,熏得人头晕脑胀。 她头一回知道,原来人世间有的触碰,是要带起除了肌肤之上的触觉外的感觉的。头脑中的思量疑虑担忧,一瞬间飞得老远,像焰火那样炸得冲了天,整个脑袋都没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傻傻站着,瞪大了眼看他。 乔停云原也是突发奇想,可以垂眼,便见到她一双眼瞪得猫儿一般圆溜溜,至此也忍不住在唇边溢出笑声,将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略有些冰冷的眼,又专心致志地,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的唇瓣都由冰凉渐渐转暖,大冷天的乔停云甚至还出了一身的汗,他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少年郎,这些轻薄事情,他听的、看的不少,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可到底还是紧张。 时雨就不能比他好到哪里去了,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呼吸,连反抗都不知道,只是那样顺从地站着,仰起头来任他予取予求,以至于连喉咙间,都带出一点儿小兽一般的呜咽。 她这人瞧着桀骜,连呜咽,都像是小猫抓了一把,叫人心里又痒又疼。 这个突如其来的、漫长又缠绵的吻,还是以乔停云狼狈地分开二人,方才算结束。 时雨感觉眼上那只手移开了,眨了眨眼,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眼,忍不住含了一点儿眼泪,再看向乔停云的时候,就是眼含春水,欲说还休的模样。 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乔停云对着她清澈的目光,近乎狼狈地别开头,好不叫自己心底的那些恶念再上头来。 他有些赌气地说:这是罚你,偏要问你不该问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那珍珠粉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如今日头不毒了他渐渐养白了,总之,他的皮肤是如同羊脂玉一般的白皙好看,因此那红起来的耳根子,就显得尤为明显。 时雨忍耐住了咬他一口的冲动,却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你戏弄我? 乔停云就转过头,用有些抱怨又有些委屈的目光看着她,说:为了让你挣面子,我亲自猎了那些大雁,在泥地里趴了一宿,叫咬得浑身是包,才好显得我看重提亲,我戏弄你什么了? 两人之间那阴差阳错的婚约猝不及防又被摆到台面上来,时雨几乎没脸见他,哀叹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索性不看他了,你骗我在先,轻薄在后,还有理了,乔停云你不要脸! 她当初骂魏姨娘,顶撞老太太,惩罚下人们,有的是刀子一般冷酷犀利的话语,可是如今面对着这人,竟然只骂得出一句不要脸,可见真是又羞又气,有点儿傻了。 乔停云咳嗽了一声,到底是有点儿心虚,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豆芽精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不管婚约将来要不要生变就是生变了,他都要硬生生扭转回来。反正亲她,算不得轻薄。 他一抬手。 时雨以为他还要拉自己过去,忙往后避开,他却哭笑不得,把手给我,下雪了,山间路太滑了。 时雨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许久,才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有些温热的掌心中。 乔停云便放心地,一点一点把手指收紧,牵着她,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第44章 夜晚雪大,申姨娘坐在窗前看了会儿雪,才叫来身边丫鬟问:魏姐姐可曾睡下了? 那丫鬟是她的心腹,早已替她打探了,说天冷魏姨娘早早歇了。申姨娘嘴角显露一丝笑意,冲她点点头,说:我要出去看雪呢。 她身子日渐笨重,已然很少出院子走动了,连老太太处请安都不再去,把守院子的小厮婆子哪里会信要看雪这话。可魏姨娘身边的丫鬟却抢先上前一步,笑容满面递了东西,天怪冷的,大晚上的,该吃些酒来御寒呢。荷包里却是沉甸甸的银两。 那魏姨娘待下人素来严苛,她手下的人,难捞到油水,见了银子就譬如苍蝇见了发臭的肉,恨不能狠狠叮上几口,申姨娘又褪下手腕上的镯子来给了他们,才得以出了这囚禁的牢笼。 时雨身份与她们这些侍妾不同,自然是额外有一处院落的。山间下着大雪,申姨娘唯恐脚滑,等到她院子里,已然出了一头一脸细细密密的汗水,连带着素日蜡黄的脸色,都透出几分血色来。 廊下设了小小的红泥炉,院子里仍有弥漫不去的药香,一踏入这院子,仿佛骤然走入春日。 时雨坐在窗前,她早已换下大衣裳,只穿了薄薄中衣,白云懒洋洋盘在她膝盖上,显得她覆在其上的手指纤细雪白。她眼里有点儿漫不经心的笑意,姨娘来了可要喝点儿什么? 她放下了头发,漆黑的头发披散而下,衬得她一张小脸白皙而清贵,在英国公府这么多日子待下来,她变得愈发叫人看不透。申姨娘斜签着身子坐了,却不敢坐满,只是笑道:县君何苦再说这些话来试探我,我敢来你这里,难道不敢喝? -- 第59页 她还未怀孕的时候,便不是很会来事儿的人,在嚣张跋扈的魏姨娘背后,只是犹如黯淡的影子。怀孕后,这种低调沉默并没有改变多少,连老太太都要说一句:她是个老实人,哥儿从她肚子里出来,也叫我放心。 可偏偏是这个老实人,却做出了后院女子最为大胆之事。撇开身份立场不谈,时雨反倒挺佩服她的胆识。 她忍不住笑了,微微倾了身子,道:你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被人捉住了把柄,魏姨娘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她心黑手狠,你难道当真以为,她照看你生下孩子来,由着你爬到她头上去?傅父亲没有妻子,倘或是个儿子,你就是将来的诰命夫人呢。 这一语恰好说中了申姨娘最隐秘的担忧,她原本从容的面色忽地白了一点儿。 时雨慢慢地说:我也知道老太太和魏姨娘打着什么主意,把我嫁给乔家,父亲若是回来了,知道了自然不喜;父亲若是回不来,你肚子里的这个儿子,就是国公府最后的支柱。老太太不喜我,魏姨娘更是痛恨我,我的处境,比起你来,倒是不遑多让呢。 申姨娘挣扎着起身,在丫鬟的惊呼声中,膝盖一屈,就要跪下。 时雨猛地起身,扶住了她,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扶回到椅子上,姨娘这是何意? 奴不欲任何名利,申姨娘仰头瞧着她,漆黑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不想做什么诰命,也不想要爬到谁头上去。 时雨歪了歪头,第一次感到了困惑,那你想要什么呢? 她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在后院里过得也算安稳,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后院的姨娘们,不是都这么过日子的么? 申姨娘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我不想再像整个后院的女人们一样,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所以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恨透了这个地方。 她虽然不爱说话,谈吐却有方,比起饱读诗书的程姨娘也不遑多让。可她字字句句,都浸透了恨意,真情实意。 时雨端详着她美丽的脸,忽地恍然。 她还不懂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可却知道,傅嘉木那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应当就是爱,再没有一种感情,能在多年后还让人如此动容,不敢触碰。 申姨娘,绝对是不爱傅嘉木的。程姨娘也绝对算不上,魏姨娘爱她的珠宝首饰身份地位远胜于爱一个男人,其他的姨娘,想来也都大同小异。 她又有点儿可怜傅嘉木起来。 他到底是图什么呢?他所爱的人,早已嫁为人妇,他后院的姬妾,又都是假意多于真心。 你对我说这话,不怕我生气?她挑高了眉。 申姨娘却缓缓地道:县君与我一样不喜欢这地方呢,有什么好生气的? 时雨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女人太聪明了,每一句话,都恰好搔到人的痒处,这样聪明的人,也难怪不愿意待在后院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了。 我是不喜欢这地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她也落落大方地说,我还挺喜欢你的,既然知道了你的事情,就不会让你有事儿。 申姨娘微笑着望向她,那您又求什么呢? 我求时雨喃喃说,我求一个真相。 申姨娘虽然看不透她,却不置可否。 时雨忽地起身,往屏风后看了一眼,手上的猫儿喵了一声跳下去,奔着往屏风后去了。她收回视线,说:我今日还想不好要怎么用你,但是聪明人总是有用处的。你所求的我也允诺给你。 申姨娘起身,不顾丫鬟劝阻,深深地向她行礼,既然如此,县君他日之事,奴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送走申姨娘,时雨一回头,从容的神情就变得气急败坏。她猛地扯下挂着的披风裹住自己,往屏风后走去。 乔停云抱着猫,好整以暇,啧,不愧他傅嘉木挂了兵部尚书衔,这帽子可配他。 本朝惯例,尚书帽以绿宝石为饰。 时雨冷着脸看着他,说:你过来,就是为了听墙角? 乔停云忍不住笑了,好了,莫生气我是给你送信来的。嘉陵关扶余人有异动,我想是傅嘉木终于不再被困了,要出来过年了。 时雨一怔,也忙不得和他置气,那你 她本来想问他会不会有麻烦,乔停云却摆了摆手,他不知道我去过。你不必担忧。 白云从他怀中跳下来,围着他喵喵叫,时雨拢紧了披风,面上忧色不减。 雪下得这样大,乔停云往外看了一眼,道:你们可能难下山了。我明日就下山去,省得给方丈惹麻烦,你自己在山上,要小心。 时雨低低应了声,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乔停云却看出来了,你想问什么? 傅嘉木对她们不好吗?时雨问,程姨娘这样,连申姨娘也这样你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奇怪。 乔停云笑道:那如果我说,我娶了你之后,要纳妾,你当如何? -- 第60页 时雨下意识回他,你敢?! 乔停云笑得咳嗽起来,不敢不敢。 你是说,因为她们介意有我娘珠玉在前?时雨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她们所求的,不是身份地位,是 是一人心。乔停云说,傅嘉木给不了她们最想要的的东西。就像你没法给白云小鱼干一样。 时雨: 说起来,它这么灰扑扑的,到底是为什么要叫白云? 时雨瞥了他的脸一眼,说,你先头不也不白? 乔停云: 感情这白云是个反讽,这豆芽精胆大包天了,敢说他黑? 你要是不黑买珍珠粉干嘛,时雨再补一句。 乔停云:合着这个梗是过不去了。 第45章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一年的雪势,却额外大了些。京畿之地,自然还看不到什么流浪乞儿,可时雨偶然出去敬慈堂,却听见老太太皱着眉和程姨娘打商量,南边,可是又闹了雪灾? 程姨娘到了年底,就要点帐,原本还有个老太太拨下来的魏姨娘和她平分秋色,可这会儿申姨娘生产在即,老太太便不叫她好好照管申姨娘,不许再分心,因此管家,也只有一个半大的时雨,并一个程姨娘。时雨不过打下手,程姨娘却是个看账的好手,闻言就细细地咳嗽了两声,道:咱们在江南的庄子,收成并不算好,比起往年还要减十分之二三,南边的灾民,都要闹上京中来了,也有人安顿他们,可灾民是一日比一日的多,怕要出事呢。 老太太眉宇中的刻痕愈发重了些,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拿些银子出去施粥,再发些棉衣下去,也算是积德了。 老太太在银钱上向来不手紧,她会说这话,程姨娘倒不奇怪,低眉顺眼应了。 时雨回头,却看到老太太怔怔看着敬慈堂外,慢慢地长叹一口气,这个年,真难过啊。 这个年,因为嘉陵关愈发吃紧的战事,再加上城外无处安顿的难民,整个京城都过得愁云惨淡。英国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减了人情往来,有几家主母打发了人上门给老太太请安,也有小辈来拜年的,一律都是时雨出面接待。 她过了年就有十三岁,算是个大姑娘了,虽不爱笑,然而待人处事,自有一种清凌凌的贵气在。不是没有犯了嘀咕,觉得她和英国公半点儿不像的,可人精们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夸了又夸,恨不得抢回家去做媳妇儿。 时雨还算知道,这会儿自己该做出点羞涩模样来,不过她惯不会演戏,脸红更是装不出来,只是拿了团扇,掩了嘴角,微微笑了笑,便不去接这个话题。 唯一得了她青眼的还只是一个乔家三姑娘,两个人倒是有很多话可说。乔停歌嘟嘟囔囔告诉她,太子要读书了,皇上还想让我父亲做太子的老师呢 太子是元后嫡出,出阁读书理所应当,只是今年太子已经八岁了,寻常人家的幼童,四岁开蒙都算得晚。 时雨便露出些讶异神色,说:怎么 太子身子不好呢,随了皇后的。女儿家之间说起私房话来,就没有那么顾忌,乔停歌喝了茶,又说,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叫宫中多出个徐贵妃来。 这位徐贵妃,据说是英国公下江南回来给皇帝献上的美人,皇帝不好美色,三宫六院冷落已久,可徐贵妃一入宫就封了嫔位,生下皇次子后,便扶摇而上,当了后宫的第二个主子。 如今傅嘉木不在,徐贵妃便是英国公府隐隐的靠山。先头傅、乔定亲,分明乔家亲近皇后,老太太却特特进宫求了徐贵妃,叫徐贵妃赐婚下来。这一招,确实也镇住了不少魑魅魍魉,让英国公府在这男主人缺席的大半年内,没有闹出过太大的幺蛾子。 时雨皱眉。 她有些随了父亲,性子板正,为人臣者应当在其位,谋其政。英国公要真的是一心为公,就不该插手皇帝的后宫。何况太子怯弱,皇次子又得了皇帝喜爱,虽则二者尚且年幼,朝中大臣却也隐隐有了站队的意思。 乔家和皇后母族颇有渊源,又家风清正,与其说是太子党,不如说是拥护正统,而英国公却 她垂了眸子,难得有些茫然,恨不能到嘉陵关掘地三尺好把傅嘉木给挖出来,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忽地老太太身边来了个老嬷嬷,笑容满面地捧了一盘子的酥油泡螺,这东西费时费力,大厨房再不做的,只有老太太的小厨房才常年备着。 她挑了挑眉,老嬷嬷就道:老太太惦记着县君和三姑娘呢,说女孩子家家的,就爱吃这一口,特特吩咐了送来的。 她这是有意在乔家人面前显摆,也好显出对时雨的重视,更是微弱的示好信号。 自打时雨管家之后,后院中的姨娘们自不必说,连老太太身边的老人,见了她也只是赔笑脸,生怕又惹着了这个不给面子的县君,叫她三两句话就发卖了。 乔停歌瞧这形容,回头便吃吃地笑,有人害怕你要受欺负呢,我看,你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 -- 第61页 时雨挑了眉,正要回她一句,身边的丫鬟跌跌撞撞推了门进来。时雨眉头一皱,才要说她,那丫鬟已然白着脸说:县君,国公爷国公爷回来了! 时雨霍然起身,连带着袖子扫落了手边茶具,砰得一声,在脚边溅得开了花,沾湿了裙边。 丫鬟的话才说完,便有人大步踏进来。 时雨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又顿住了步子,抬起头去看着那高大的男人。 他本不过而立,还能算是在青年时代的末端,容色与权柄却并有,这才成了京中小娘子们最想嫁的男人。 大半年的时间,在他身上再刻了一身风霜,却无损容光。他发间还有未曾化了的雪花,一身黑衣沉沉坠着血水,倒像是雪中踏出来的妖精,好看得惊心动魄。 乔停歌早已匆匆避到屏风后头,可却还是透过一角,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的动静。 时雨怎么也没想到,再见傅嘉木,他会是这个尊容。 她嘴唇动了动,才要说话,傅嘉木冷冰冰的手已然抚上她温暖的面颊,叹息般道:我回来了。 时雨僵直了背脊,傅嘉木却阖上了眼,整个人忽地往前倒来。 时雨哪里扶得住这样一个成年男人,险些被带得跌倒,唤了三四个人来,才勉勉强强扶住傅嘉木。 她命人把傅嘉木抬到后头的床上,又吩咐去请苏子叶过来,一团忙乱,回了神才晓得叫那老嬷嬷去和老太太说一声,只是不许她说傅嘉木的伤,生怕老太太知道了也要出事。 可这边大大小小的动静,又怎么瞒得过敬慈堂,老太太一听,就急得昏过去。 时雨知道了,又不免再急一回,好在申姨娘那边日日夜夜都有两三个大夫候着,倒是不怕府上的大夫不够用了。 她遣人去叫程姨娘照顾老太太那边,回过神来,才看到自己满手,都是已然干涸的血迹。 她不过扶了傅嘉木一把,就沾上这么多血,事态严重,可见一斑。 她深吸了一口气,吩咐人进来打扫血迹,丫鬟又倒了暖融融的参茶出来,她端起茶杯,才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乔停歌倒是被短暂遗忘了。 她在屏风后,却看到时雨脸上掩不住的忧色,便忽地皱眉,有些替自己那傻傻的大堂哥忧心起来了。 第46章 延和二十年,朝廷接连打了胜仗,嘉陵关一役,历时半年,主将嫉妒生死未明,先后折损兵将五万人,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在那处暗中活动的扶余人,被领兵部尚书衔的英国公端了老巢,缴纳粮草武器无数。龙颜大悦,然而以国公之尊,却是封无可封,有相机行事者,冒大不韪,提出了封王之说本朝前前后后一共封过两位异姓王,无一不是战功赫赫,为北拓疆界,南平叛乱,从某一些层次上来说,英国公,倒不是当不得。 可他过了今年,才堪堪而立,这样重的头衔,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些老臣如何能没有微词?何况傅嘉木为人狷狂,得罪者不知几何,他若封王,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那些人如何自处?如此,更惹非议。 身处风暴中心的傅嘉木,却是闲赋在家,安安心心地养着他的伤。 时雨去见过老太太,又看了将要生产的申姨娘,才往他的院子里去。 傅嘉木的院子虽大,人手却是府上最少的,丫鬟婆子小厮们,等闲不往国公爷身前凑,时雨一路走来,连个通传的人竟都没有。她却也习以为常了。 她叩门几下,却无人应声。时雨脸上原有怒容,这会儿便不记得要妥帖谨慎,推门而入。 却恰恰看到傅嘉木正垂了眼,上身的袍子松松垮垮的,他正低头给自己的胳膊换药。中衣雪白,可他身上的肌肤只有更白的,莹莹如玉,锁骨也笔直纤细。 时雨一时怔在了门口。 傅嘉木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在军中,不讲究惯了,竟也不甚在意,甚至还皱眉催促她说:我左右不好使劲你来帮个手。 时雨只好走过去,眼光在他身上一触即收,便老老实实地盯着他的胳膊看,手指绕过他的胳膊,轻轻松松地扎好了布条。傅嘉木这才神色淡淡地穿好了衣裳。 今天,怎么苏大夫不在?时雨咬着嘴唇,难得有些尴尬。 倒是傅嘉木笑了,说:他叫人借去了,我便自己换药这有什么好臊的?这话颇有些离经叛道,可他说来好似理所当然,时雨也不再去想。 傅嘉木走到桌前看邸报,书房里的书信凌乱摊了满桌,也不见他收拾。他道:军营里头也常有来帮忙的女郎中,要是都像你这样扭扭捏捏,那就害了人命了。 时雨便笑了一声,傅嘉木昏迷的几日,她虽不是贴身伺候,也差不多是守在床前,倒是很佩服他能挺下来。 傅嘉木打了个岔,见她虽然笑了,神色却还有些阴霾,倒是挑眉,打趣道:谁惹了你? 时雨一时不查,此时才觉得不妙。她收敛了神色,笑一笑,道:不过是老太太脾气大呢。 傅嘉木便把视线转向了桌上的书信,伸出手挑挑捡捡一番,拈了封信丢给她,读。 他的伤势太重,大夫不许他劳神,可如今朝中风起云涌的,门客故旧一批一批地上门来,连时雨给他读信的这么一会儿,都算得是清闲。 -- 第62页 就这样,读一封全是问候废话的信的空闲,还是有三五个人报上来求见国公。 时雨听了名号,讽刺地一笑,道:过年,倒不见有这样热闹。您一回来,这些人就譬如化雪后的虫蛇,都出洞了呢。 傅嘉木又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时雨虽然性子不柔和,但是却鲜少在他面前这样口无遮拦自然不是这些汲汲营营的小人们惹出来的,他们虽然可恶,却还不至于可恨。 他看了好久,才笑了笑说:你的脾气,要比你娘的要大。 他虽然不忌讳提时问萍,许是怕触景生情,却也不怎么主动提起她。可如今说起来,神情却已然足够风轻云淡。 时雨怔了怔,问:娘不爱发脾气么? 我在她身边多年,从未听她高声说过一句话,倒不是不发脾气,只是连发脾气,都和风细雨的。傅嘉木敛眉想了想,倒是笑了,她人虽冷傲,可待人,又一直很得体。 时雨凝神听他说母亲的旧事,可很快思绪就飘远了。 傅嘉木伤重,足足昏迷了有五六天,高热不退,几番连苏子叶都束手无策。老太太哭得昏过去又醒过来,整个傅家鸡飞狗跳。 她一面要照顾傅嘉木,一面又要掌管中馈,短短几日,才养出来的一点儿肉都消了下去,显出些疲惫来。 怎么也想不到,傅嘉木才醒没两天,老太太就要她到病床前伺候。虽则不过捧药这些小事,可老人家磨搓人,最有一套,给了她气受,又不留下把柄来。 原先那段时间,傅嘉木生死不明,她还没力气找时雨的麻烦,如今回过神来了,又恼英国公对时雨的亲近,申姨娘肚子里怀着他的子嗣,都不见他这般关注,自己这个亲生母亲,更是比不上一个小丫头的体面。 时雨的恼怒,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傅嘉木看了看她瘦削的脸,终于还是道:瞧着怎么愈发瘦了?开了春,就十三了,倒是个大姑娘了。 时雨虽然不叫他父亲,但是也把他当成一个长辈,长辈垂询婚事,不算得过分,可到底让她隐隐的有一丝不安。 她敛眉,只有些不自在地道:许是这两日劳累,不妨碍的。 她再读了几封书信,便告辞出去了。 傅嘉木看着她娉娉婷婷的背影,倒是有些恍惚,方才她的手指的那一点儿冰冷还留在肌肤上。 他回头问端茶进来的小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上可有什么要事? 那被询问的小厮一窒。要说大事,除了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什么比县君的婚事更要紧的? 可国公爷回来了这么多日,许是有人有意隐瞒,许是他本身就不甚在意后宅之事,竟然至今,都还不知情。 他便微微地颤抖起来,事无巨细,都细细地禀报了一遍。 乔家傅嘉木沉吟着,忽地伸手,价值千金的黑漆嵌螺钿云纹大案被掀翻,书信洋洋洒洒飞了遍地,乔家,乔家,好一个乔家! 他虽与这些老牌勋贵不睦,但是人前顶多有些倨傲,这种刻骨的厌恶仇恨,却是头一回显露于人前。 老太太用罢了饭,就着魏姨娘的手喝了两口茶,忽地听说傅嘉木来了,脸上便堆起笑容,快进来。 她又给魏姨娘使了眼色,魏姨娘知道她的意思,等英国公行礼罢,便扭扭捏捏上前请安。 英国公却是扫都不扫她一眼,只是冷声道:下去。 魏姨娘的满面羞涩顿时凝固了。 老太太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她也微微冷笑起来,浑浊的眼睛抬起来,和傅嘉木相视母子两人之间,第一回 有了这么针锋相对的意思。 傅嘉木沉下了脸,开门见山地道:时雨的婚事,母亲是什么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尚且在外带兵打仗,母亲便急吼吼地给她定下人家。我归家许久,母亲又叫人处处隐瞒,她不懂事,母亲竟也要和她计较么? 老太太倚在靠枕上,心中叹息着想,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她的心事,却是连魏姨娘等人都不得知的。 她慢吞吞地道:我不是和她计较,我是为你,才要把她嫁出去的。 傅嘉木眸光一闪,难说是惊讶还是恼火。 老太太迎着他难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笑了。 第47章 敬慈堂里,名为母子的两个人,一站一坐,生平头一回,有了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不爱管事儿,家中事务一律是交给手下的姨娘们去打点的。这么多年了,英国公无嗣一直是老太太的心头病,何况他迟迟不曾娶妻,这孩子难不成能从天上蹦下来?老太太很是着急了几年,后来许是看开了,在子嗣方面,便不太管着儿子了。 傅嘉木并不隐藏自己的不满。他当权太久,已经不知道谦卑二字的写法,乔家是勋贵之家,以国公府的威势,尚且难以与其抗衡,时雨身份恐怕还被他们所不齿,将来嫁过去,又当如何?且您为时雨说定的,乃是乔家的大爷!乔停云昔日失宠于圣上,阖京之中,无人不知,在外厮混数年,一无所成,怎么好这么委屈她! -- 第63页 他字字句句,都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对于母后主使这场婚事之人恨之入骨。老太太一时听住了,瞧着他,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傅嘉木又道:那乔家勋贵出身,素日与我有些不睦,太子出阁读书,尊乔明宇为师,贵妃心事愈发重了,此时再嫁女儿给乔家,贵妃在宫中当如何自处? 老人家虽然大半辈子都止于一个村妇,可单看她能教出傅嘉木来,便知道她也并非那些见识短浅的。她咳嗽了几声,抬头看着儿子,嘴边便溢出了一丝苦笑:你说的都有理乔家,确实不是什么好选择。娘糊涂啦。只是那个女人,当真就这么好?你为了她不娶就罢了,如今把她的女儿当成她,又是几个意思? 英国公不由色变,母亲! 老太太咳嗽着,叹息道:母亲老啦,原本看你接她进府,想着你膝下空虚,有个女孩儿解闷逗趣也是好的可是国公,你也该想清楚,你既然把她认成是女儿,就不能闹出丑事来。 傅嘉木心思深沉,朝堂之上,鲜有人能看透他的想法,可是对老太太来说,他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孩子,他的性子,老太太拿捏得一清二楚。 因此也就更不能容忍丑事的发生。 她这短短几句话,已然说中了傅嘉木最隐秘的心事。他面上连连色变,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婚事,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不会退,老太太说话,带着京中贵人斩钉截铁的绝然,她道,你喜欢那样的,往后院塞多少个,都可以,却要拿捏好分寸,不该碰的人,你要有数。 她一边说着,又咳嗽着,指了指桌上的画卷,你一回来,又有媒人找上门了,主母之位一天天的空悬,也不是事儿,你 话未说完,傅嘉木已然摔门而去。 他一贯算得孝顺,如此大的动静,从小到大,都没有闹过几回。 老太太不由叹息,又恨起了不相干的人,搅家精! 时雨并不知道后院里,这一对母子的口角。她揉着白云光滑柔软的皮毛,低声地和程姨娘说:申姨娘眼见着就是这两天了,我今儿去看了一眼,那院子愈发被守得密不透风了只怕宫里的娘娘们生产,都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程姨娘自打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之后,对于魏姨娘的院子,恨不得堵着耳朵蒙上眼睛绕开了走。世家最忌讳的就是混淆血脉,倘若事情暴露,上到后院诸姨娘,下到院子里头扫洒的婆子,只怕没一个能讨得好。 她也就愈发看不透时雨的用意了,此时便忍不住道:您既然知道 时雨笑道:依你看,申姨娘此人如何? 程姨娘谨慎地对这位自己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同僚做出了评判,她最是小心不过,待上不说周到,却也不爱掐尖要强;待下算不得宽厚仁慈,但是也鲜少打打杀杀的,是个平和的人。要说平和,不如说是无趣来得更妥帖些。 时雨便笑了,道:一个平和的人,怎么敢与小厮做下那般丑事?怎么会编排起你我来,毫不留情? 程姨娘此时才恍然窥见她的一点儿幽微心思。 一个程姨娘还不够,她还要再抬起一个有子的申姨娘来为她办事。 程姨娘隐约知道时雨来傅家的目的不算得单纯,但是不过影影绰绰知道一些,这却是时雨头一回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这个家既然是她在管,她就要把所有的事都牢牢抓在手心,甚至用自己对后院的绝对影响力,来达到自己真正的目的。 她不由想到当初那不过几面之缘的、通身贵气的少年郎。要说手段,这二人倒是颇有些相似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为了一个目的,百般谋划,不辞辛劳。 时雨觑着她的脸色,知道她许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微微一笑。程姨娘却另有心事,那姑娘可知道,国公爷与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这却是出了时雨的意料了。 傅嘉木绝对算不得什么翩翩君子,最是喜怒不定的人,但是对老太太,好歹一向孝顺,不见忤逆的。他和乔家不睦不假,可要说仅仅是她与乔家的一门亲事,就能让傅嘉木失态,她也是不信的。 她不由拢起眉,方才那个八风不动的老成模样,顿时散去了,显出小小少女才会有的一点儿忧虑神色。她人生得如画,满京城都难找出这样清淡而不寡淡的模样,可此时蹙起眉尖,倒显得水墨画一般清丽眉眼有了几分色彩,叫人愈发移不开眼了。 程姨娘反而愧疚起来。叫这样一个美人儿难受,不管是怎么样,总有点儿罪过。她忙道:只是这婚事是叫宫中徐贵妃请皇后赐了懿旨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姑娘与乔大公子的缘分,又岂是说拆散就会拆散的。 时雨不禁笑起来,嗔了一句道:谁和他有缘分呐。 可到底是想到某人含笑的眉眼,和努力遗忘了的那雪中出格的举动。她用洁白的牙齿微微咬了咬下嘴唇,略有些出神。头一遭懂了那句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春风拂过这波澜起伏的英国公后院,也传到了开了烂漫桃花的乔家院子去。 -- 第64页 乔停云正与人议事,忽地窗外吹进暖融融的春风来,连带着拂起片片的桃花,缱绻落到满屋子的算计中。他一时怔然。 倒是一旁的乔停光,难得说了句闲话,算日子,明年的今日,袁姑娘就该进门了。 他的兄长因此恼怒,二宝,你是闲得很? 这有什么好恼的,乔停光很是不解其意,抬起两人生得一模一样的那双潋滟的眼睛来瞧他,忽地恍然,大敌当前,有人还满脑子男女情爱,倒说我闲。 叶家的小舅爷正在同身边人低声说嘉陵关的扶余人之乱,听得二人拌嘴,扬眉,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过两兄弟,好了,不许胡闹谁去探一探深浅,可想好了么? 乔停云沉吟半晌,说:我去。 众人都知道他在嘉陵关与那些扶余人交过手,旧伤未愈,纷纷露出不赞同神色,可论口齿伶俐,在场无人是他的对手,我先头去过许多次,对那处地形了如指掌,且我如今的身份还是未到京中,任他再怀疑是我,也不怕引火烧身。 顺便瞧瞧心上人。他弟弟为他补充。 乔停云当真恼了,潋滟眼睛往他那边一瞥,点点笑意,倒是比外头的满园春色更动人,你还瞧不到呢。 第48章 傅嘉木走到了书房,怒气仍未平息。若非顶着英国公名号,他实则是个艳丽得扎眼的青年人,一旦发怒,愈发美得张扬。身边伺候的人纵是看得多了,也都有几分走了神。 傅嘉木眉眼含煞,一挥手斥退了众人,提起笔来写了几张大字。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他渐渐学会了养气功夫,可到底是铁血的武将,纵再平和,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国公一怒,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连带着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一日中都被他连连发落。 魏姨娘得了老太太的意思,亲手做了羹汤过来关怀,再怎么也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姨娘又不比奴才,她是顺顺当当到了傅嘉木的书房里。 傅嘉木见了她进来,便一皱眉。 魏姨娘论才情不如程韵洁,论颜色难比千娇百媚的苏姨娘,论肚子的争气程度更难比如今的申姨娘,可偏偏老太太叫了她来。她之所以能在后院众姬妾中脱颖而出,便是一张嘴,虽则为人不甚聪明,可哄人最有一套。 她既然能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对着傅嘉木,自然也有办法。放了东西便盈盈笑一句:国公爷这一向,瞧着是清减了。 傅嘉木不置可否,只是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向了托盘里的白粥和小菜。 他一时倒是怔了,没想到她会送这个过来。 魏姨娘只口不提母子之间的争吵,只是叹息道:说来,也是这院中没有主母的缘故,我们姐妹几个呢,又都是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的人,国公爷这些日子不再,还是县君一人扛着府中诸事。 这些话要换做是亲近时雨的程姨娘来说,没有人会惊讶。可说这话的是魏姨娘,她和时雨的口角,闹得人尽皆知,傅嘉木的心眼儿偏得很,没有收拾她,不过是因为腾不出手来。 如今听她这样一句话,却更摸不透老太太叫她过来的意思了,索性冷冷瞧着她不说话。 魏姨娘险些被他看得面子上下不来。她勉强微笑着,用老太太的话给自己鼓气,亲手端起那碗白粥,奉至英国公案前。 傅嘉木的视线被白粥吸引了,倒是不再看她。 魏姨娘低声地道:县君这段时间,过得不容易呢,可老太太唉,奴有个不情之请,想叫国公爷请动宫中圣手,给老太太瞧一瞧眼睛。 见到傅嘉木锐利的视线扫过来,她有些为难地咬住了嘴唇,垂下了头,局促地道:先头国公爷伤重,几个太医轮番问诊,老太太日夜哭泣,伤了眼睛,却也无心延请名医医治。县君忙于照顾国公爷,也难免疏忽,可、可老太太年纪大了,这病症,拖不得这么久。 傅嘉木大感诧异。 他看着这素来没有太多印象的姬妾的脸,她面上焦急不假。 他又把视线飘向了那碗白粥,低声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送这个过来? 国公爷失踪的那些时日,老太太不用山珍海味,每日只进白粥并着一些小菜,厨房的人是想了又想法子,好把这碗白粥做得精致,加燕窝鱼翅的,加牛乳羊乳的,加灵芝粉山参沫的可老太太说了,甚么费时费力的她一概不要,只喝白粥。魏姨娘在这些事情上是足够聪明的,知道话只能讲一半,剩下的事情,就要由得英国公自己去想了。 傅嘉木虽知这是缓兵之计,却还是不得不想到,家中最困苦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吃白米是很奢侈的事情,红薯等粗粮价贱,家中母子二人,不过是野菜野果粗粮充饥,只有在年节里头,老太太做工的人家会发下一口袋的大米。说是一口袋,可是傅嘉木那时候是长个子的少年,要随着他吃,不过两日也便没了。老太太便折中想了办法,多费些柴火,熬出稠稠的白粥,母子二人就着没有油水的白粥野菜,都能吃得香甜。 可后来,他少年成名,山珍海味只有他不要的,没有他吃不到的,虽然常在军中,亦养得娇惯口舌,老太太是后宅女眷,吃用无意不是头一份,这白粥,她便更不可能再喝到了。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到底是 -- 第65页 到底是慈母心肠了。 魏姨娘觑着他渐渐缓和下来的神色,知道二太太的名分自己已然拿到了一半了,不由在心里暗笑,男人嘛,总是惜老怜贫的,老太太实在是糊涂了,才要和翅膀长硬了的独子犟着来呢。 傅嘉木用那嵌着金银丝的调羹搅了搅白粥,神色到底是柔和了,说:母亲的事,我已然心里有数了。 魏姨娘喜出望外,连声说:国公爷这样英明,本不该是贱妾要来提醒的,只是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国公爷想开了,贱妾方才放心了总算、总算老太太没有白疼我一场! 她话里话外,是不邀功,又隐隐邀功的意思。 傅嘉木垂眸注视着这张脸,沉吟道:说起来,申姨娘的这一胎,是你在看顾? 魏姨娘忙道:是呢。 这到底是第一个子嗣,傅嘉木虽然不算重视,到底有几分上心的,随口问她几句,魏姨娘一一地答了,又关切地道:国公爷这两日都歇在书房,老太太急得打发了我来,国公爷也这样关心老太太,实在是母子情深。 这话是邀宠。傅嘉木算不得什么清白专一的人,不然后院这些莺莺燕燕,也不至于泛滥至此了。魏姨娘讨了他的欢心,原本,在她那处过夜也未必不可。 他面上不显,看着魏姨娘恭恭敬敬退出去。 檐下却忽地响起女孩子细而温柔的声气,国公爷可曾消气了么? 那被捉住问话的小厮耷拉着眉眼,道:县君快去劝劝国公爷吧,这两日后头却是些抱怨的话,他不敢再往下说了,却惹得时雨微微笑起来。 傅嘉木心头一动,往外看去。 扶疏的花木下,她细伶伶的身子倒大半被阴影所遮盖,笑的时候,团扇微微一掩口,可清凌凌的眼睛,还是弯起来,漾着春光一般的柔和。 她愈是长大,便愈是与生母肖似。连着恼他不往家里递消息,嗔怪模样都像极了时问萍。 傅嘉木又沉沉垂下眼眸,漆黑眼睫掩住了这年轻的国公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睛里头的神情。 等到时雨进来,他便绝口不提亲事,只是问她:我不在的几日,有谁给了你气受?不管家里家外,很该细细给我列个单子出来。 这是要护短护得无人不知了。 时雨都险些被他逗笑了,到底是领了情,弯一弯眼睛,谁能给我气受,场子就要我自己找回来,叫你们大人出手,倒显得我没出息。 这些时日,多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办了花宴叫人去玩耍的,时雨碰的软钉子不少,可傅嘉木虽然生死不明,却余威犹在,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是板上钉钉的乔家少夫人,也不敢如何过了。 傅嘉木便放心下来,又抬起眼来扫她一眼,看到她低头玩弄着压裙的环佩,这样一看,与生母的娴静并不很肖似,可又有一股子少女的娇憨。 他沉沉地道:那便好这些日子,我还要处理许多事情,倘若冷落了你,有人要给你甩脸子,也不必客气。 他明里暗里,指的不知是几个姨娘,还是那高居敬慈堂的老太太。 时雨面色不变,依旧应了。 她走前,扫了一眼傅嘉木桌上的信件,却被得安城三个字刺伤了眼,待要细看,傅嘉木却拽住了她的袖子。 他虽然不甚讲究,可鲜少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倒不像是她名义上的父亲,而像个透着傻气的少年郎了。 他瞧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能护住你母亲,我不知你是否心生怨恨,可你的一生,我是要你一生顺遂的。 这承诺重如千钧,以时雨心肠与对他的偏见,亦是微微动容。傅嘉木却笑起来,问她:我院中的饭菜,可是比你那处要精致,你留下来陪我用饭,也好,好好地讲一讲,你母亲的事情。 其实到了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时问萍更像是一个幌子,可他到底是坚持地看着时雨的眼睛等她点头。 时雨被他看得心头一动,想着,哪怕是多知道一点儿他如今的盘算,也不算毫无所得,便顺势应承下来。 傅嘉木不知她的算计,只是微笑起来。窗外桃花碧柳,都难敌英国公这灿若春光的一笑。 第49章 随着魏姨娘的走动,英国公的后院中,母子关系得到了极大的缓和,只有时雨的婚事两人仍旧谈不拢。而时雨又得以在傅嘉木的书房中伺候笔墨,旁人看是父女天伦,二人处起来,反倒更像是交心的伙伴。 时雨也一寸一寸地确定了,傅嘉木他确实是和得安城保持着微妙而隐蔽的联系的。她并不经手太重要的信件,不过替傅嘉木念一念一些寻常的请安问好,可得安城信件既然不在其中,愈发显得其诡秘莫测。 这日她又从傅嘉木处书房出来,还不曾回到后院,就遇见了往前院来报信的管事。。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到前院来,张口就是一句:申姨娘、申姨娘发动了! 时雨敛眉,迅速回身看了一眼,却是道:你们去禀报国公爷,我去守着产婆、热水、吃食可都预备好了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她竟是连傅嘉木都不曾等待,抬脚就往早早布置好的产房走去。 -- 第66页 产房到底是不洁之地,老太太身份贵重,纵然十分着急,也只是在外头等待。时雨按说是未曾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入得产房去,也只好在外头陪坐。 妇人生产,最是凶险不过的,申姨娘那样一个能忍的人,惨叫却是一声高过一声。时雨一时间扭紧了帕子,把一条精致的锦帕扭得皱皱巴巴。 从下午一直到了夜半,孩子仍未出生。 老太太强撑着等待,终是,绷不住了,同时雨对视了一眼。这素来不睦的祖孙二人,难得在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忧心。 时雨冷声问:里头是谁在伺候?倘或申姨娘和孩子不好了,这些奴才,第一个就要发落了去!这却是急病乱投医了。老太太好歹还比她晓事些,拍了拍她的手,道:魏姨娘程姨娘,都在里头看着,产婆都是早早预备起来的,皇后也用过的,不会出差错的。 里头的惨叫声早已渐渐微弱,参汤一碗一碗地热起来端进去,可再过个把时辰,仍旧没有动静。 老太太绷不住了,头一点一点的,竟是要睡过去。到底是年纪大了,再焦心又如何,身子撑不住的。 时雨见状,便再无顾忌,起身喝开了把守产房的婆子,竟是带着人就闯了进去。 里头的魏、程姨娘二人皆是一头虚汗,魏姨娘已然是面如金纸,神识模糊了。 怎么回事?时雨厉声问。 产妇太虚弱,胎儿太大。产婆分神出来回她一句,已然是上手,顺着申姨娘的腹部推揉按压,希望她能借势生出胎儿。 时雨锐利的眼光,便看向了魏姨娘。她周身气势,在这遍地血污的产房之中,不增反减,几乎让心中有隐秘思想的魏姨娘无地自容了。 她冷冷道:你们无需管我,好生照看申姨娘。 魏姨娘一等她移开视线,膝盖几乎酸软得要跪倒在地。 百年老参熬得鸡汤到底有几分管用,时雨虽然只是束手站在一旁,但是她却是比两个姨娘更加名正言顺的主子,有了她在,就像有了主心骨,房内众人忙乱的动作,也变得愈发稳妥起来。 终于在黎明前一刻,英国公后院里,响起了婴孩响亮的啼哭。时雨反倒是第一个接手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的人,婴孩皱皱巴巴的,实在算不上好看,她又拿捏不住力道,只是一瞬,就烫手山芋般交给了产婆,叫她出去,同老太太、英国公报喜。 一时间,全府上下,都知道,府上多了个小少爷。 而小少爷的生母申姨娘却暂时为大家所忘却,静静躺在血污之中,无人理会了。 时雨特特上前,让她看清了自己的脸。 多谢多谢姑娘,申姨娘的声音微弱难闻,时雨便凑近了她,低声道:你放心。 申姨娘这才闭上眼,安心地昏睡过去了。 时雨回过头,正好看到魏姨娘站在房门,许是看见了两人亲密的举动,她美丽的脸上有一丝压抑,更充斥着浓郁的不自在。 时雨便冲着她微微一笑,道:姨娘不在外头热闹,来这处,却是做什么呢? 魏姨娘脸色白了又白,到底不是没有城府的人,还是懂的遮掩自己的心思的。她敛眉叹一叹道:这是怕妹妹出事儿呢,前头人那样多,后面没个照看的早知有县君照看,我倒不必费这样大的心神。 时雨含笑点一点头,道:你是可以收收心了。 回头在傅嘉木面前,就若有若无地提点了一句:您的后院太久没有主人了,总有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句话,让傅嘉木难得惊愕,端详了她的脸色,竟是不知道这一句话隐隐指的是什么。 他的心思,底下人很难揣摩得到,可这一回到底是做得过了。申姨娘生产许久,虽有赏赐,却是一步都没有往她那里去,连着儿子,不过也只是当日瞧了一眼,过后便丢开了手。连老太太都埋怨他,国公爷这样,也太冷情了些。 他如此态度,后院那些原本因为申姨娘产子赶着往上奉承的人精们,也是疑惑,没有主母,这孩子自然只能叫生母来养,可不抬举生母,这孩子的地位就尴尬了。 申姨娘周边的防卫一下就松懈下来,就是同个院子里的魏姨娘没有些险恶心思,安知别人没有?国公府的后院里,通房姨娘加起来,可也不是个小数了呢。 傅嘉木道:有了这个孩子,你就不是国公府唯一的小主子了,我听说这个月送上来的雨露蜜桃,你那儿就得了次一等的,是也不是? 时雨一怔,随后掌不住笑了,风轻云淡地道:次不次一等,又有什么打紧?一样的东西,难不成小了一些,我就不吃了?您这确实过虑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傅嘉木的亲生女儿,可他对她这个样子,也确实是没话说了。她叹息一声,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顾惜我母亲,怜惜我幼年失怙,怕我委屈。可母亲也是希望您,能好好儿的,这才不辜负她一番拳拳之心。 她幼年失怙,这些话,以她的年纪说出来,算是很懂事的了。这年头,英国公所认识的那些勋贵人家的女孩儿,在十三岁的时候,还只会痴缠长辈撒娇,可时雨身上,莫说是撒娇了,连带着喜怒哀乐,都向来不分明。 -- 第67页 有时候他倒觉得,这个女孩儿,玲珑剔透是有了,见识手腕也不差,只可惜命运这样坎坷。 他便又移开了话头,我听你的丫鬟说你爱琴我叫底下的人寻访了几架古琴回来,你来,和我看看,可有喜爱的。竟是不搭理她的话,摆明了对后院的那些姨娘没有兴趣了。 时雨倒是很喜欢那架焦尾琴,亲手捧回自己的小院,一进院子就沉了脸色,打发丫鬟,去,问问申姨娘那边今日如何了。 英国公有后,这件事情在京中到底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老太太又开始琢磨着说亲的事情,又有一个乖孙要问,这两日半点没有找时雨的麻烦,她的行动,倒是比往日要自有得多。不过同申姨娘走得太近,她也怕旁人猜测,只能叫小丫鬟来回跑腿儿。 这边才有人出门,那边苏子叶就得了傅嘉木的话,过来给她请脉,这平安脉,还要三日一请才好,最近外头乱呢。 时雨哦了一声,笑吟吟地看着他,苏大夫不妨说说,是什么个乱法?太子出阁读书,怕不是又有人要弹劾太子母族了? 皇后姓苏,苏子叶算是皇后的表弟,不过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弟,倒是不妨碍傅嘉木用他的。 苏子叶责怪地看她一眼,姑娘脉息弱,最忌生出这些多余的心思来。只要国公爷还在,外头的风风雨雨,又与你有何相干?见她不置可否,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再说她什么了。 时雨却隐含心事,一直亮着灯,想事情到了夜半。 却有不速之客施施然进屋来,带进一屋的窗外水汽,瞧见她便笑了一笑,原想打趣些什么,却牵扯了伤口,他轻轻地嘶了一声,劳驾,给我找个地儿躲躲。 第50章 时雨实在是觉得,自打认识乔停云之后,这前前后后几次见面,他就鲜少有全须全尾的时刻。都说千金之子戒垂堂,这人仿佛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份的贵重敏感天官首辅门第,满大胤怕是都找不见第二个,若不是乔家二老都退位了,如今只怕整个大胤,都没有其他勋贵之族立身之地。乔家虽然这一辈尚未有太多的出色子弟,可简在帝心是跑不了的,乔家的风向,很多时候也就代表了皇帝的心意,这人却见天儿地往那些危险的地方撞。 要是她是乔明铮,恨不能把这个不省心的长子打断了腿锁在家里! 虽是暮春,可时雨畏寒,地上厚厚的兽皮毯子还没有撤下去,丁点儿血迹,便也较容易遮掩。她反身栓门,吹熄了灯,就着外头的一点儿月色,小姑娘的脸色都难看到几乎像是要吃人。 乔停云!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又惹了什么麻烦?!乔停云并不肯躺到她的床上去,这人总算得上是个君子,躺到未成年女子的床上,纵使是未婚妻,那也过了些。他躺在时雨最爱的贵妃榻上,见她动怒,神色一动要说话,可却闷闷地咳嗽几声,才说:我没事儿你犯不着大动肝火。 这人生来就有一股风流态度,行走坐卧,都是世家气派,连着如今半死不活,都还能维持住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这几声咳嗽,到底失却了往日从容,像是一根针一般,扎了时雨一下。 你没事儿又怎么了?时雨被这根细细的针扎了,言辞便也尖刻起来,如同凌厉的刀子,你最好有事!之前去嘉陵关,就是铤而走险,伤得那样重,竟然不长记性!乔停云,我看最好把你的腿打断,动弹不得了,才不怕你惹麻烦! 这么一个凶巴巴的小姑娘,又是担心又是呵斥的,乔停云再怎么样都不敢招她了,只好欸一声,说:这回真是正事儿,我来英国公府 时雨眉毛竖立,怒气未消。 乔停云忙道:你不要打断我来英国公府,难道不是为了查你想知道的东西?傅嘉木和得安城的往来,连寒鸦卫都捉不到把柄,必要有人以身涉险。我先头来探几次,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又是得安城!时雨的心几乎被揪起来了,她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走动,那个穷乡僻壤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这样紧追不舍?寒鸦卫寒鸦卫怎么又牵扯进来了?! 她流露出的烦躁并没有半分是伪装,可乔停云用抱歉的眼光瞧着她,却是誓死都不说的模样。她一见又是心头火起,没轻没重地给他上了药,嘴角紧绷着,傅嘉木自从回京后,就几乎闭门不出了,对外说是在养伤,可我觉得他是在韬光养晦,对朝野的影响力,只有比起从前更胜一层楼的,有了这样的泼天富贵,他还求什么? 乔停云身上有多处伤口,处处都不浅,好在没有致命,他的脸色可见地苍白了许多,可对着她,神情却没有半分紧绷。他似乎是觉得小姑娘的话很傻,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对她招了招手,说:你来辨认一番,这些信件可是傅嘉木的笔迹? 时雨接过一看,神色惊疑不定。 她自然是熟悉傅嘉木的笔迹的,可却鲜少见他亲自动笔给人写信,一般来说,都是几个师爷代笔,偶尔一些无关紧要的信件,还会由她来回呢这么久了,她只见过傅嘉木给几个朝中元老去信的时候亲自动了手。 -- 第68页 可这几封信件,细致得简直不像是傅嘉木的风格,那游龙一般的笔锋,又确是傅嘉木不假。 不过给她寥寥扫了几眼,乔停云就又收了起来,敛眉,倒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唉,他的确是谨慎的人,得安城的信件我虽然也见到了一些,可都是无关紧要的请安废话,要不是我们的人半途截获了他的亲笔信,还当真抓不住他的把柄。 时雨忽地福至心灵,一把摁住了他往回收的手,你是说你是说,他和扶余人,有往来? 两人手掌交叠,虽然先头有过更为、更为亲密的举动,但是在这种严肃正经的时刻,依旧把气氛带出几分旖旎来。一人侧躺着,站着的那人难免要将就一些,俯下身去,倒是带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她素白的脸就近在咫尺,长身子的小姑娘一天一个样儿,不过是些许日子没见,又褪去一丝青涩,沉静如秋雨,却又有窗外晚春的媚色在。 一时间,屋内倒是没有人说话了。 直到训练有素的军士脚步声响起,时雨猛地移开眼,往窗外看了一眼。她不是没有想到会有傅嘉木的亲兵过来,可到底仗着自己的身份,觉得他们不会太过分。 可是这会儿,却不是赌他们有没有搜她屋子的胆子的时候。 起来!她低声喝令说,到床上去! 纵然是这个时候,乔停云还是被她理直气壮的这句话噎了一下。时雨的屋内空空荡荡,并不似一般贵族少女那般纹饰繁琐,因此躲人的空间,也就不那么大,如今看来,倒是只有那张围了纱帐的螺纹红木跋步床能藏人了。 时雨转身燃上沉香,又打开了窗子,夜风习习,铺面而入,搅得屋内袅袅烟气四散,仿佛仙境。 奉命追查刺客踪迹的亲兵将领并不因为这是傅嘉木生女的院子就如何收敛。他甚至胆大包天地,命她的侍女来敲门惊醒了里头的小主子,紧绷着脸,在门外高声道:府内进了刺客,县君想必,不会介意属下来排查一番吧? 时雨对这魏统领是有些印象的魏姨娘的跋扈,得多亏了这位族兄在傅嘉木跟前的面子呢。 她只穿着雪白中衣,叫层层叠叠的纱帐遮掩了神情,不过低低地咳嗽两声,就道:魏统领客气了搜就搜吧,父亲那边如何了? 说罢竟然不顾男女大防,从里头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像是要看清对方的神情。魏统领大窘,还是时雨身边的侍女为她解了围,县君!魏统领不过是做面子功夫,咱们院子一向是早早落锁了的,您的屋子里,怎么会进贼人?您才吹了凉风病了一场,可莫要再起身了,不然,国公爷又该担忧了! 这小姑娘一席话,回转的是滴水不漏。魏统领胆子再大,也不敢叫堂堂平乐县君下床来由着自己搜查,不过叫手下草草搜寻一番,就要抱拳告辞。 时雨始终半躺着,清亮的目光却在魏统领身上打转。 魏统领出门前,到底还是回了她道:国公爷同刺客交了手,受了些轻伤,苏大夫已然过去了县君这头,还是要保重! 她含笑颔首:这是自然今儿个就劳烦魏统领了。 声音里,却还是有些惊惶在的,那一双原先空灵清静的眼睛,纵在纱帐后,魏统领也可以隐约感受到里头的软弱和慌张。这使得他多少有点儿轻蔑地想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不害怕?国公爷再三吩咐,连县君的院子不能落下,怕是想多了,就她这样子,既没有那个立场,也没有那个胆子窝藏刺客。 他眼里那个没有胆子的小可怜如今确实也沁了满手的冷汗。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在某人的衣襟上擦干了手汗,温声叫侍女替她送客。 魏统领才一走,她就憋不住了,一瞬起身下床,满面苍白之中又透露几丝红晕。再是不顾伦常的傻大胆,和一个男子这样亲近,还是叫她有了几分羞赧。 乔停云瞧着她,叹口气说:总算还知道害羞,刚刚叫我上床的底气去哪儿了袁时雨,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错投了女胎。 时雨冷笑一声,又捡起了方才被匆忙收起的药箱给他上药。她低垂了眼睫,神情叫人有些看不懂,傅嘉木,是否当真与扶余人有来往?他不是灭了百济吗,扶余人分明应当恨他入骨才是。 乔停云却哦了一声,就着纱帐外,那摇摇晃晃的烛光,直直地对上她漆黑的瞳孔,要是我拿出证据来,你是信我,还是信他呢? 第51章 乔停云鲜少会咄咄逼人,可一旦他尖刻起来,世人怕是都要无言以对。 当初乡野诗案,他以白身质问皇帝的那一席话,叫天子都哑口无言。世人都说,他这是把大好的局面搅乱了,连着这些年乔家圣眷不再,也有他御前失仪的缘故在。 时雨面对他的逼问,却仿佛觉得好笑,抬了抬眉这动作由她一个小姑娘来做,显得狂傲得很,我谁也不信,我信证据。 乔停云便又叹了口气。他实在是知道时雨身世有多么坎坷的,要是傅嘉木稍微算个好人,他也不忍心,叫这个本来就伶仃漂泊的女孩子再无家可归一回。 -- 第69页 他慢慢地说:傅嘉木和扶余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这件事情做得太隐蔽了,若非是我先头去嘉陵关发现了端倪,是怎么也想不到扶余人头上去的。再者,你以为扶余人就都是一伙的了?百济五大主城,哪个都不是轻省的,灭了一个,只会叫他们更加团结起来那嘉陵关的刀先城新氏,依我看,傅嘉木在哪儿消失这么久,没准就是和这些人有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他伤势不轻,如此长长说了一番话,脸色愈发苍白,可眼神却亮如火苗,再有,得安城如今已然是大胤的地盘,子民迁入,休养生息,可毕竟也在其余几城的虎视眈眈之下,两边拿那里作为基地谈事儿,只有再便宜不过的。寒鸦卫除了截取了傅嘉木的信件外,小舅舅,已然亲自带人前往得安城探查,想必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他的话里话外,已然是给傅嘉木定了死刑。 时雨瞧着他平淡的眉眼,一时心绪纷杂,可他以他权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话问出了口,却连自己都觉得嘲讽,不由地垂下头,笑了笑。 乔停云反而不愿意再逼迫她了,他似笑似叹,伸出手指去抬起她的下巴,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唯一的一个长辈。可时雨,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傅嘉木这人,太危险了,他连 在时雨清澈的目光注视下,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时雨的睫毛却微微颤抖起来,逼视着他,他还做过什么? 乔停云却微微一笑,无谓地道:现在还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我才不和你说呢,小姑娘的心事这样重,也不怕闷出病来。 他再轻佻地一挑时雨的下巴,便在她恼怒的神色中,放声笑起来,我不能再待下去,豆芽精,后会有期 他虽然身上带伤,身手却不见迟缓多少,自然不是时雨这么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能够捉住的,便在这一阵大笑中,翻出来时的窗子,轻轻巧巧地离开了。 时雨阴着脸,叫来可靠的丫鬟换下了屋内染血的被褥,视线便落到屋内那架古琴上。她信手拨弄了几番,琴声铮铮然,倒是把好琴。 她又想到傅嘉木对着自己极为温和的神情,和那一句扎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她渐渐发现,不管旁人再如何称赞她的聪颖,可世上有很多事情,想要弄清它们,却是非得下血本不可。 藏了心事,便是一夜无眠,以至于第二天到傅嘉木那里去请安,难免有些烦躁,连带着打量傅嘉木的眼神,都有一些改变。 前一天晚上的腥风血雨,只在傅嘉木的眼角眉梢留下一点儿微不可见的痕迹,他双手沾的血,向来都不少,他无疑是不讨厌这些的,这些日子朝堂里的明争暗斗让他厌倦起来,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刺杀,反倒是激起了这人骨子里的嗜血。 时雨进门去的时候,他正在和魏统领说话,语调不复与她闲聊时的那样闲散,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讽刺,乔家那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是看起来那样老实的乔停云这些年踪迹不定,可私底下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少,不在京中?呵。还有叶家,还有苏家,哪一个是轻省的?如今我封王的声势越发盛了,人心浮动,做出些莽撞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他身上那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苏子叶守了一夜了,连他和心腹说话,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侧,而傅嘉木穿的好歹也是绛色衣衫,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血色却也弥漫而出。 可见昨晚魏统领的那一句轻伤,当真是隐瞒了不少。 苏子叶的眉头越皱越紧,眼见着几番要说话,都被傅嘉木打断,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雨先看不下去了,连避嫌都不顾,扬声就说:您再有百般谋划,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 这一声出来,魏统领才发现边上小苏大夫难看的神色,忙道恼退出,时雨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也侧身去屏风后避开。 隔着屏风,傅嘉木却仍然是兴致未减,要我说,京中有那般身手的人不多虽带笑意,却又浸着冷意,语调微微一扬,像是见到了一只弱小的麻雀的猫儿那样,有些嗜血的兴奋,乔家?叶家?苏家?啧,会是哪个呢? 时雨平静地问他:您如今猜忌几个政敌,可他们手中却也有您的把柄,您就不担心么?以叶、乔之势,以皇后母族的威赫,您虽手握兵权,可 傅嘉木笑了,说:叶、乔,虽然分量犹不可轻看,然而下一辈子弟尚未完全长成,不足为惧,至于苏家若非帝后情深,以苏家子弟的才具,早就被踩到了泥地里去。这些老牌勋贵,最重门第,说什么诗书传家可如今,仍旧是仰仗我的鼻息生存。他笑声愈发张扬而嘲讽,当日母亲为你与乔家说亲,任是他们再看不起我这个没有底蕴的国公,不也依旧不敢推辞?只是乔家,到底门第与你还不够相衬 竟是又打起了退婚的注意。 时雨听得几乎捏了一手冷汗。以傅嘉木的张扬,树敌无数不说,朝堂之上,皇帝需要有人冲锋陷阵,自然会默许了他的狂傲,可长此以往他又焉能不生其他心思呢? -- 第70页 她第一回 对自己的亲事表态:我看乔家就很好! 苏子叶的手猛地一抖,下手便重了些,忙抬眼去看傅嘉木的神情。 大胤战神之名,几乎远扬四海,可旁人看他,纵是他有再深沉的气势,也要先为其容色所摄。傅嘉木一贯在亲近的人面前,是会刻意收敛气势的,可时雨这一句掷地有声的反对说出口后,他的气势在那么一瞬间,竟然毫不掩藏地悉数释放。 那是在战场上杀过千万人的气势,单是一个眼神,就会叫熟悉他的敌人闻风丧胆。 他一摆手,制止了苏子叶的动作,你先下去。 他踱到一旁坐下,锐利眼神扫向屏风后那一道纤瘦美丽的影子,时雨,你出来。 时雨几步就从屏风后走出来,碰上他幽深的眼神,立刻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傅嘉木虽然大不了她多少,她却拿他当长辈,要呵斥一个尊重的长辈,对她的家教来说,确实是为难了的。 苏子叶担忧地看了这对名义上的父女一眼,收拾好药箱,走出去之前,若有若无地,轻轻拍了拍时雨的肩头。 她只觉得熟悉的药香传入鼻尖,倒是注意到傅嘉木的伤势,神色稍稍缓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硬梆梆的,您处事如何,不是我一个晚辈能够置喙的,可京中老牌勋贵,根深蒂固,您纵是权势滔天,又拿什么和一群人斗?又为什么,偏要争这一口气?乔家家风清正,自打原先的乔首辅、乔天官上任到致仕,烈火烹油的多年,可曾做下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 傅嘉木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慢慢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做过呢? 时雨一怔。 她当然是认为没有的。她父亲一生,死就死在了过于正直上,口诛笔伐,算是个诤臣,连某某侍郎家里的姨娘亲戚强占穷人田地这种事情都在他的上谏范围内。可这样的一个人,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乔家一句不好,做官能做到这个地步,乔家还有什么好指摘的? 可傅嘉木显然不这么认为。 那张秀丽到凛冽的脸上,出现了时雨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只觉得眉心轻轻一跳,像是离着自己想要知道的那个真相更近了一步。 第52章 延和一年的时候,傅嘉木脱离袁家夫妻的庇护,再行参军,在这一年里,他从一个大头兵通过战功一直升到百户、千户,再往后,得安城起叛乱,那年白江口之战,当时的兵部尚书叶静宸只带着三千将士镇守百济,被造反的倭寇叛军困于城中。当年的傅嘉木未及弱冠,却是越众而出,立下军令状,以副将名义带兵一万,直杀百济城。 要只是支援,那也就罢了,可他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在百济城反客为主,不顾叶静宸劝阻,杀退叛军之后再度集结水军,从熊津江出发,水陆并进,直趋白江口,合军直捣固周坚城。 很快,倭国水军四百余艘也绵延驶至,两路水军对峙,傅嘉木下令连投火箭,一时间烟焰涨天,海水皆赤,烧死、呛死、淹死的倭寇水军足达两万之多,剩下的叛军不得不投降,但是这时傅嘉木就做出了他至今为止最被人诟病之事,他下令屠城,上到倭寇王公贵族,下到寻常百姓,无一逃过。 回京之后,傅嘉木因为战功连跳三级,又受封英国公,一时风头无两。反倒是原本的主将叶静宸,被御史弹劾,一怒之下解甲归田。 此人心性、手段,朝野之中难有敌手,区区十年之内,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成为手握重兵的权臣,时雨从来不觉得,以乔氏那般的诗礼之家,能给他使多大的绊子。 白江口之战,你想必是听得不少,傅嘉木那双缱绻多情的凤眼,闪着咄咄逼人的光,水军一直是本朝弱点,倭国四百艘战船,我们这边不过万余人,兵将不会凫水者不计其数,倭寇狡诈多疑,不亲眼看着他们死尽,我是不放心的可叶静宸当年身为主将,却是妇人之仁!屠城之事,他以身份力压我,后来回京后,乔、叶二家,凭借自己对朝野的影响力,一度叫数十御史横立朝堂,数落我的罪状!皇帝迫于压力,之后三年,我都不能再带兵,那三年,朝廷打了多少败仗?无辜死去的将士,更不知几何! 当时不同如今,一些老牌勋贵世家渐渐淡出了权力中心,当年的傅嘉木虽然成名,可凭借一己之力面对众多世家的刁难苛责,怎么可能不吃亏? 她忍不住道:可乔家的立场,是为整个皇朝谋划,再说您造那样大的杀孽傅嘉木打断她说:你还不懂吗?倭寇诡计多端,所谓的屠杀平民他们上一秒还是无辜平民,下一秒就是磨刀霍霍的屠夫,连三岁幼儿,都懂得以柔顺外表诱骗于人,不然以叶静宸的能力,再是人力悬殊,他也不会吃那样大的亏!宁叫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否则就是后患无穷!那些勋贵之家,嘴上攻讦我有失仁和,不过是我的平步青云,碍了他们的路而已! 时雨迎着他雪亮的目光,突然有了冲动,想要质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和扶余人私下往来?你既然痛恨倭寇,为什么还要和百济城眉来眼去? 可这些话,她都知道,现在是绝对不能说的。 -- 第71页 她缓缓地平息了气息,只是用有点儿悲哀的眼神看着他,您太偏激了。 傅嘉木微微冷笑一声,茶杯在手中打了个转儿,竟是在转瞬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又用他惯常的对时雨温柔耐心的语调说:母亲糊涂,竟给你说了这样的人家这门亲事,我是一定要给你退了的,你不要怪我。 说来也可笑,时雨先头反驳他,乃是为公,看不下去他的偏激言语,想要劝谏两句;而如今心里泛起的腻味,却是为私了。她并不是什么服从于礼教的人,自己的婚事,并不很愿意有人打着这种为你好的旗号来大肆干扰。 您痛恨乔家,我却还是有话要问您,她平静地说,乔家渐渐式微,您又抬起一个贵妃一个二皇子来同苏家打对台,和当年乔家逼您下台的手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您为此痛恨乔家,可站在我的立场,你又高尚到哪里去呢? 傅嘉木笑起来,竟然是落落大方地受了她的苛责,他俯身去看这个脸色苍白,却挺拔清秀如绿竹的少女,你大可不必觉得我高尚,你们袁家人的眼里的高尚只怕我是做不到的。可你如今在国公府,是皇帝封的平乐县君,在外人面前,还要喊我一声父亲。你的婚事,你本来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可除了这几家,我也能叫你好好挑拣。 他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非如此,老太太也不会无奈到叫魏姨娘代她传话,来打感情牌,好缓和母子之间的关系了。 可袁家满门,袁青岑自不必说,连时雨的生母时问萍,都是柔中带刚,时雨性子像极了父母,再难服软。 她像是看着一个极陌生的人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傅嘉木。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算旁人眼里的傅嘉木再怎么不近人情,可是她到底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尊重的长辈,她是感激他的,没有他在,她过不上如今的日子,也没有能力为父亲翻案。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傅嘉木或许是受过袁家的恩惠不假,可他本人,从来都对袁家人的作风不以为然他惦记的,只怕从来都不是袁家夫妻的教导之恩,若非对时问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家对他来说,和叶、乔、苏这些勋贵之家并没有区别。 她这一辈子,最不能容忍听见旁人说道自己的父母任何一句不好,何况说的人,还是受了他们二人教导的傅嘉木? 纵然心里再怎么不舒服,她都没有让半分软弱浮上面颊,甚至站得更笔直了,只有抿紧的嘴唇,多少透露出了她此刻的心情。 傅嘉木不料她这样沉得住气,不由展颜一笑。他原先跟在袁青岑身边的时候,听他骂过许多人,老爷子嘴上从来都不饶人,不然也不会得罪那许多人,可时问萍就内敛得多,不论喜怒,面上都能风轻云淡。 她这性子,倒真是学了父母。 他道:既然你对我有这么多的意见,想必是很看好乔家的了我不妨和你说,昨日的刺客,就和乔家脱不开关系,他们要刺探我的深浅,往往手段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光风霁月,那个与你说定了婚事的乔家大公子说是闲云野鹤,闲游在外,可私下里,却一直在寻我的罪证,此番我在嘉陵关平叛,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呢,给我使绊子的也并不少,不然区区一个小叛乱,哪里用得着那么大的阵仗? 时雨的瞳孔微微一缩。她确实不知道傅嘉木在嘉陵关做了什么,可乔停云的举动,她也知道的不清楚,按照傅嘉木的意思,乔家,私底下却是做了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的。 她一时心烦意乱,几乎不愿意再去看傅嘉木那双流光溢彩,美丽近妖的眼睛。 傅嘉木却不愿意放过她了,他站起身来,逼近了这个心烦意乱的女孩儿,问她:你不信我,倒是宁可信那未曾谋面的乔停云? 时雨避开他的视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依然是显露出了些许软弱和逃避。 傅嘉木却咄咄逼人,还是,你曾见过他,却不愿我知道? 第53章 傅嘉木和时雨之间的这一场口角,老太太都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些天,魏姨娘也不知明里暗里在老太太跟前上了她多少的眼药,一见时机,忙同老太太道:虽说女生外向,可国公爷反对这门婚事,也是为了她好,哪有为了自己的婚事同长辈争执的? 申姨娘出了月子,在老太太跟前也分外得脸些,虽然不爱说话,听见魏姨娘这话,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她晃了晃怀里的儿子,孩子还小,老人说太早取名要折了福气的,现在只是福哥福哥地喊,她道:县君是有主意的人,不然前儿老太太命她管家,哪里能把整个家牢牢地把住呢?国公爷伤重那些天,也是她迎来迎往的到底是福哥的长姐,福哥小还帮不上什么忙,这个后院里,倒是她才堪为老太太所用呢。 她虽然也夸时雨,可半个字都不离老太太、国公爷,倒是委婉地拍了个马匹。老太太听了果然也舒展了眉宇,道:这门婚事,是作废不得的,国公之女、堂堂县君,嫁到乔家去,这身份配他家是绰绰有余,他爱女心切,才以为他家会委屈了时雨横竖我是劝不动国公了,让她为自己的婚事说几句,倒也无伤大雅。 -- 第72页 只是这门婚事没了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的回应,吉日便难以确定下来,少不得还要老太太再费神,往宫中贵妃那里走一遭,好赶紧确定日子,把这丧门星趁早请出去了。 时雨自打和傅嘉木起了口角,就一直对外称病了,连自己的院子都不再踏出一步,程姨娘却是真的病了没来,申姨娘四下打量一番,亲自打发了丫鬟去同时雨报信,婚事怕是要提前,县君也该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她收到了这只言片语,原本就烦恼,如今更添一桩心事,抬手猛地一扫,桌面的远山碧青花瓷瓶被扫到地上跌得粉碎。 她哪里是病了,其实是傅嘉木叫人牢牢地看住了她,不许她多走一步。旁人倒是还能进来看她,可整个国公府后院,这些话她又能对谁说?程姨娘发了陈年旧疾自顾不暇,老太太魏姨娘等人看戏尚且来不及,倒是只有一个申姨娘,还惦念着她的恩情了。 她自幼体弱,虽然这些年也注重保养,可惊怒之下,却当日就病得起不来床。就这样,还死活不愿意见傅嘉木,申姨娘知道她的心事,只好带着孩子亲自去说情,姑娘家是娇客,国公爷怎么好这样粗暴好说歹说,放松了时雨院子里头的看守,又放出消息,引得那些与时雨有些交情的女儿家们来探病。 乔停歌自然在此列,只是身为乔家女,她是混在一群世家女里头进来的,看管的婆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没有人太在意她的身份。 乔家和东宫关系密切,自然也能得到徐贵妃处的消息。泥人还有几分气性,何况是顶级门阀世家? 叶氏罕见地动了怒,猛地一拍桌子,冷声道:这傅嘉木倒是好大的面子!身边的丫鬟婆子忙争着上前捧了她的手,谢姑姑急道:您怎么为他动这么大的气?快些别说这话了,叫大少爷听见了,怕是更不自在。 叶氏自然是喜欢时雨的,或者说,只要是长子喜欢的姑娘,她也就喜欢上了。可是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分明是那傅嘉木看不上乔家的门楣! 当他们乔家人看得上傅家么?那简直是笑话!若非时雨的人品,任是你傅家求着来结亲,乔家也没有答应的道理! 叶氏这辈子,在家被兄长父亲宠着,嫁人后被夫君宠着,如今连两个儿子,也是处处顺着她,这样的人,如何能忍得下这一口气?可她性子又柔和,那些难听的话,是骂不出口的,真是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一会儿,两个儿子来请安,她就推说自己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见人了。 乔停光一见谢姑姑脸上的为难神情,就猜到一些,低声道:母亲又和父亲置气了? 谢姑姑摇摇头。 乔停云道:父亲怕是不敢和她置气的了。这混账东西打趣起亲生父母来,也毫不嘴软,上回还是皇上往咱们家赐了个美婢,倒是带累父亲睡了半个月的书房。 谢姑姑听这两兄弟的话,也有些忍不住想笑,回身同叶氏道:姑奶奶,您再不起身,两位少爷可就更加疑虑了。 却又听乔停云慢慢悠悠地指责弟弟说:怕不是你昨晚忙着公事,爽了顾尚书他老人家的约,把母亲气着了。顾尚书是乔家二宝将来的老丈人,爽他的约,确实是不厚道的。 乔停光哦了一声,他唯独在兄长面前,话会多一些,也没那么方正刻板了,我看,是你着三不着两,母亲忧心你的婚事呢。 这个说:你给顾姑娘送两百只鸡。 那个说:你还偷偷进未婚妻的闺房。 这个说:好你个二宝,从小就会血口喷人,我进姑娘闺房?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那个说:大宝,要我提醒你,前两天到外头胡闹弄了一身伤,是谁给你上的药吗? 叶氏在里头听得眉头直跳,听到乔停云受伤,终于忍不住了,喝道:都给我滚进来! 这两人这会儿才知道得意忘形,大感不妙,被母亲拎着耳朵挨个训斥一番,才被闻声赶来的乔明铮救下了。 往日都是严父慈母,今儿个难得倒置一回,乔明铮道:他们两个人的差事,是我吩咐去做的。 叶氏恼起来,连丈夫都气上了,夜闯国公府!你们父子三个倒是好大的本事、好肥的胆!难怪我听说前两日傅家又戒严了,连我送进去的东西都再三盘查!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如今也是三十余许的人了,眉毛倒立的时候,倒是还有几分小姑娘时候的俏生生,到底怎么回事! 这会儿,父子三个都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叶氏其实并不好糊弄,这会儿只能说实话。乔停云道:皇上有意要查英国公了,虽说只是影影绰绰知道些,可天家禁忌傅嘉木此番去嘉陵关,为的不是什么平叛,是为了那一带活动的扶余人。 叶氏虽然常在后宅,却有敏锐的政治直觉,她道:扶余自打白江口一役,就被打得抬不起头来,不敢再犯我大胤边境,皇上为甚么这么心心念念百济这个弹丸小国?可是可是和那一位有关? 乔明铮和她一齐经历过今上登基前那段风风雨雨的日子,在这种事情上,夫妻俩极有默契的,他剑眉一挑,虽然连两个孩子都将要及冠,可乔大人做这个动作,倒是比那些少年郎更睥睨风流,说:就是舒郁。 -- 第73页 当日二皇子逼宫,火烧皇宫,先帝驾崩,今上临危受命,下的第一道诏书,就是诛杀自己的亲弟弟和依附于其的叛臣。可等到秋后问斩之日,不知那二皇子有什么通天本领,牢房里只剩下一个替死鬼,本人却是插翅而飞。 后来他的踪迹隐约在百济得安城出现,与叶静宸却是宿敌,两军对垒,若非傅嘉木带兵赶到,叶静宸只怕也要折于他手。就算是傅嘉木,也未曾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取得先二皇子的首级,使他奔逃而去。 皇帝舒翊在登基前,也是个陌上风流的少年郎,走马章台的贵公子,与乔、叶两家的年老一辈,有过命的交情。登基后,大胤在他手上空前强盛,歌舞升平,可他这一生唯独栽在两个人手上,一个是当初的青梅竹马康宁郡主,一个就是亲弟弟舒郁。一个是他前半生的阴影,一个是他后半生的执念。舒郁的死讯一日不传来,大胤的政治风波就要再延续一日。 叶氏对于那个生死不明的先二皇子也颇为忌惮,不由关切地道:说起来,傅嘉木和他交手,只怕不止一次了,这一番,怕还是折戟? 折戟就罢了,乔明铮轻描淡写地说,百济虽小,这些年却学了很多海外的手段,造出了许多的火炮傅嘉木此番吃了大亏,就是因为这些火炮。得安城虽然已经收归我朝,可管理稀疏,私底下,被有心人用来作为火药的试点袁青岑的死,只怕就与之有关。傅嘉木如今和得安城眉来眼去,只怕别有所图。 叶静姝便皱了皱眉。 能叫她皱眉的事情并不多,可但凡听见傅嘉木,她脸上的神情就少有痛快的,可见成见之大、梁子之深。 只是我还是不懂,她皱着眉说,他傅嘉木倘或当真有不臣之心,与我们家结亲,不是一个很好的隐藏方式吗?如今大大咧咧嚷嚷出来,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傅家女儿不愿嫁我们家,这 然而乔家的三个男人,什么都好,只是不懂太多的儿女情长,这种问题,可十分的为难这群笔直笔直的棒槌。 倒是隔房的三姑娘站在门口,急急地接了一句:我看,傅嘉木他他压根没拿时雨当女儿! 这一声如同雷劈,屋内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乔家的家教严格,鲜少见众人如此失态,可乔停歌却没有太多欣赏的心思,她把一封信拍在桌上,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且看看她托人送出来的信! 第54章 乔停云是个穷讲究的人,也只有时雨的事情,能叫他如此失态了。他道一声恼,就先一步拿起了那被三姑娘攥得皱巴巴的纸张,瞬息之间,神色数变。 这封信是时雨匆忙落笔的,却是匆匆说了傅嘉木与袁家夫妇似乎有些旧怨,又极痛恨叶、乔两家,婚事只怕要生变。近日正院来来往往的,有些异族人走动 你们小舅舅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来?乔明铮问两个儿子。叶静安在其兄长隐退后,隐约有再成皇帝心腹的意思在,这种天家隐秘之事,皇帝派他出去打探,也并不奇怪。 乔停云看了母亲一眼,到底是不曾隐瞒:没有半点消息自打寒鸦卫入得安城后,未曾传回只言片语。 以寒鸦卫的本领,没有消息显然是不现实的,可又的的确确,失了联络。叶氏还不曾色变,倒是三姑娘失声说:他他怎么会去得安城?! 她往日虽然活泼,但是举止却一贯得体,如今这般大呼小叫的,可见是真的动了心思。乔停云注意到她神色,忧心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在父母面前遮掩一番,这是皇上暗地里下的旨意,并未曾宣扬出去,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可如今他更担忧的人,却还是时雨。 叶氏道:你说,傅嘉木不把时雨当成是女儿,这是何意?倘或不乐意,一开始不认也就是了,可偏偏为她闹出那么大的阵仗来,到底还是惦念时雨父母对他的教养之恩才是。 不是教养之恩乔停歌道,傅家的那个申姨娘送我出来的时候,提了一句,傅嘉木当年实是对袁夫人情根深种的,以至于对她的女儿,也有几分爱屋及乌只怕事情就坏在了,时雨太像袁夫人了。 这话一出,众人俱是色变。 乔停云是第一个坐不住的,她不能在傅家再待下去! 他不似父亲的沉着刻板,向来是温润端方,倒是像极了他那个曾经八面玲珑的伯父,可这温润也只是一层面具,面具下,却是极为少年意气、爱憎分明,这一句话,便是极坦诚地表明了自己对那袁姑娘的担忧关怀,众人许久不见他失态,几双眼睛都冲着他看过去。 他反倒莫名其妙,我脸上怎么了? 二宝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道:你也该为袁姑娘想想,天下之大,她能去哪里呢? 他这句话一针见血,乔停云便是一怔,随后却扬眉笑起来,说:天下之大,却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她当初混在难民中,从得安城一路到金陵来,从一个千尊万贵的大小姐,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苦。哪怕是离了袁家,离了傅家,她还是那个时雨,有什么地方去不了呢? -- 第74页 只要她还是那个时雨,他就一定不离不弃,和她是谁家的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雨不知道外头的风波,她被软禁在小院中,多日来,只从程姨娘嘴里听见乔家传来的一句话。 他说:你信我,我等你。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落在她惶惶不安的心神上,仿佛一阵急促的下雨,冲刷尽了多日来的自我怀疑与否认,让她舒缓了紧绷的嘴角,难得的,微微笑了笑。 她往外睥了一眼,扬声说:给我传话,我要见傅嘉木!竟是大胆到直呼英国公名讳。 傅嘉木听了,却只觉得有趣,挥退了书房里头密议的众人,特特地换上一身锦袍来她的院子里,却见她叫人在院子里扎了一个小小的秋千,正背对着自己仰头望着一轮残阳,秋香色裙摆在地上被勾勒出一个瘦伶伶的剑影。 他的心头,忽然柔软了起来。 仿佛有那么一个午后,院子里的紫藤洒落了一地,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倚在秋千上,残阳如血,倒是带得她略有些苍白的侧脸红润了些,忽地转过头来含笑瞥他一眼,风流天成。 可时问萍到底是死了,到底是弃他而去,从此留在他心间的,不过也只有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笑影。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时雨稍稍地侧过身,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直直地看向了傅嘉木,在一瞬间,就把他的怀念和温柔尽收眼底。 她忽地觉得好笑,便笑起来,浓密的睫毛微微一扇,又抬眼看他,却是转瞬就收敛了笑意,冷冷淡淡地冲着他道:我一直很奇怪,傅嘉木,天底下生得漂亮的,性子柔和的,文采斐然的女子那么多,你到底喜欢我母亲什么呢? 这种话,从一个漂亮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没有任何的恶意,或者说是傅嘉木不愿意把她的任何一句话解读出恶意来,于是他也微微地笑了,好脾气地道:你又没有听过先帝时的康宁郡主的轶事?为了她,先帝与还是皇子的今上,闹了天大的矛盾,先帝要纳她为妃,今上在雨夜中,跪在先帝的宫殿前,求先帝成全。后来康宁郡主远嫁,仅仅是又一个生得与她八九成相似的女子,又被有心人做了文章,拿来挑拨这对天家父子。你说,今上喜不喜欢康宁郡主呢? 时雨微怔。 她忽地想到傅嘉木对那名妓流霞的额外眷顾,想到后院中最受宠的程姨娘如果说是因为喜欢而移情,可倘或是真的心神相寄,又怎么会移情呢? 她摇了摇头,轻轻地把问题抛了回去,说:是或不是,你应当比我知道得清楚。 我看,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喜欢,傅嘉木却笑了,只有执念,求而不得的,自然喜欢了。 他第一回 ,在时雨面前,坦然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什么喜欢,只有求而不得的执念。 他年少成名,身份尊贵,为什么偏偏要去喜欢一个如今在记忆中连面貌都模糊的、早已嫁作人妇的女子呢?这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执念。 那时候我与她的身份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名门世家的女儿,天子爱卿的妻子,一个是流落他乡的乞儿,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傅嘉木说,她对我却绝无轻视之意,以真心待我,我尊重她的心怀,敬佩她的为人,也也喜欢她。 时雨对自己的母亲,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了,当初的薛婉然都比她更理解时问萍一些。可是从他们嘴里的只言片语之中,她也渐渐的意识到,就算母亲并没有陪伴自己太久,她所遗留下来的点点滴滴,都使得她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些天,她一直痛恨傅嘉木的冥顽不灵,恨他的残暴冷酷,恨他近乎变态的操纵欲望,可在这一刻,流露出对于时问萍的怀念的傅嘉木看起来,又仿佛没了那些令人痛恨的特质,只是一个年轻俊美的锦衣郎,在夕阳下轻轻诉说对心上人的怀念。 她的表情终于还是微微松动,抓紧了秋千的绳索,下一刻,她却又尖锐地问他:可你恨我父亲,对不对? 袁青岑啊 比起说时问萍的温柔缱绻,傅嘉木提起这个昔日的授业恩师,语气就要耐人寻味得多了。 他说:恨倒是算不上,可不怎么喜欢,倒是真的。他像是想到什么,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问萍同情尊重我,袁青岑呢?他鄙夷我,觉得我毕竟只是个泥腿子出身的,教我那些四书五经,我念得再好,他也能挑出刺儿来,说是收我为徒,却从未对外宣扬有我这么一个弟子。不然,你以为,他袁青岑好歹也是一方大儒,他的弟子,怎么会落魄到要去参军,在刀山火海中走出自己的路来呢? 他的恨意实在是太明显,以至于在一瞬间,时雨想到父亲的板正性格,都险些信了他的话。 可她很快又反驳说:他在京中那样惦念你!时雨濛濛,停云霭霭,八表同昏,平路成江,连我的名字都是为惦念你而起可你呢?父亲在诗案之中被牵连,你没有替他说一句话,如今在我面前,也为自己千般狡辩,傅嘉木,你简直 夕阳挣扎着放出最后一道红光,沉沉地坠入云层之中,小院内无人走动,连一盏灯笼都未曾点起,可气氛却凝结胶着,压得人心头烦闷。 -- 第75页 傅嘉木逼近了她,俯身去,看她清丽的眉眼,戏谑地说:我怎么了? 她愠怒地想要避开,却到底还是让他捉住了清瘦的下颔,强迫着扭回头来,我忘恩负义,血口喷人,是不是? 他原以为,对方会挣扎,会愤怒,甚至会破口大骂。 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对上的却是她渐渐蓄起泪水的双眼。 他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手,猛地后退了两步。在一直以来的侵略意味外,多流露出了几分狼狈。 第55章 时雨的眼泪,一分是真,九分是假。 这一分,算是给了她原本也尊重过的那个傅嘉木。 可就算这样,眼泪的作用,居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四周一片寂静,她若无其事地收了眼泪,起身时,又是那个盈盈少女,仰头看着他,说:既然如此,你关着我做什么呢?说是报恩,可我看,你只怕并不觉得袁家有恩于你,倒是平白养个人同你争执,叫你不痛快。 他哦了一声,对于这话,竟也不置可否。只是冲着她又是一笑,以他容色,非得大红大绿这等极明媚颜色不能相配,穿得一身锦衣,好似谁家陌上少年郎,一颦一笑都勾动少女心。他道:就凭你是她的女儿,我就要留着了,可有什么用,怕是还要晚些才能叫你知道。 在时雨的注视之中,他又一扬眉,说:对了你先头只见过乔家的二公子,可与你订婚的大公子,却是在外漂泊游荡多年,我昨儿才接到帖子,他要上门来拜访呢。 时雨却极沉得住气,她那一瞬的泪光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这会儿又成了那个油盐不进的模样, 傅嘉木便觉得有些索然,恰好这时候有人进来,在他身侧低声说了又长又复杂的一长串古怪的话。 傅嘉木听得直皱眉,又恢复了往日的那个令人生畏的英国公,他道:知道了,让他们这段时间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过去。 打发走了这人,他又看了时雨一眼,她轻飘飘地倚在秋千架上,虽然整个人就好端端地坐在他跟前,可是纤瘦细弱,像是一阵风就能带走她。那种柔软的情愫又浮上心头,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好生将养着,保重身子。 时雨等他的脚步一踏出院子,就站起身,进了院中一处狭小的偏房。这小小的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祠堂,供着两块牌位,她在牌位前跪了下来。 昏黄的烛光映照出女孩儿静静的眉眼。 记忆中的父母的印象已然渐渐模糊,只有那一场大火横亘不去。父亲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使她连摇头逃避都不能够,去找去找傅献材!问清诗案的真相!为袁家昭雪! 父亲,她略有几分迷茫地看着牌位,说,您让我找的傅献材,我找到了,可是可是您看错了,他不能为袁家昭雪,他不会帮我。 自然是没有人会回答她的。 反倒是院中习习凉风吹入这狭窄封闭的小小祠堂中,春风化雨,转瞬已是夜半,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了三月朦朦胧胧的桃花雨中。 她跪了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没有人能够帮她,都不要紧。她能够一个人从百济走到京城来,自然也可以找到真相的。 她借口身体不舒服,叫丫鬟连夜请苏子叶过来。那苏子叶还当真以为她生了重病,急匆匆地过来,见她虽然面色苍白,然而眼神清亮,哪里有半分发病的模样? 纱帐重重叠叠,小姑娘躺在帐中,被褥柔软,她便显得极为娇小柔弱,几乎看不出床上的起伏。她望出来的眼神,是极为柔软的恳求,苏大夫,你说你会护着我的。 苏子叶一怔,许久,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 那是他第一回 带着时雨偷偷出府,时雨推开他,自身却险些被寒鸦卫的马蹄所踏伤。他对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眸,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用你护,我会 我会护着你。 这句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断了,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知道知道他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掩藏在心的怜惜。 我听人说苏大夫原不是正经医学世家出身,在入府供奉前,还精通许多的旁门左道时雨微微笑着,用一种让他无法拒绝的语气说,我和傅嘉木如今龃龉难消,需要一个契机,让他放松对我的监管和警惕不管多大的代价,我都付得起。 装病并非长远之计,而且所用药物,必然带有些微毒性,苏子叶对于病患,一直是很坦然的,你身子弱,不一定禁得住,你稍微向国公服个软,也就罢了,何苦要装病? 时雨微微歪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知道苏子叶在她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叹息着开了一剂药。 翌日,时雨便发起了高烧。 苦涩名贵的药材一碗碗地灌下去,只是坏了她的胃口,高烧未退,连着几天粒米未进,连苏子叶都束手无策。 这个如同春风般和煦的年轻大夫,头一回对着傅嘉木露出了埋怨,她本来就心思重,您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心,也不该冲着她去! -- 第76页 陪坐的众大夫都战战兢兢,唯独得罪了这传闻中看人不顺眼就要叫刀刃饮血的煞神,听得小苏大夫埋怨,生怕他就血溅当场了。可傅嘉木竟未曾发怒,只是摆摆手,说:你们仍去候着,斟酌好方子再去熬药。 众人忙退出屋子,只有苏子叶若有所觉,往床上看了一眼,见到床沿垂下一只细瘦的手,却是牢牢攥住了傅嘉木的衣摆。柔弱清瘦的小姑娘眉头微蹙,脸烧得通红,却死死地拽着那衣摆,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求生的浮木。 他不由地叹口气。看傅嘉木的样子,就知道时雨选了一条最有效的打动他的途径,看如今形势,她的病也可以有好转了。 时雨装病,本是为了放松傅嘉木的警惕,好便宜行事。 哪里知道傅嘉木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在意她的病情一些,连着几日,都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边。 有时她连睡着了,都能感受到他犀利深刻的视线在面上来回巡视,最后却总是放柔了视线,微微地叹一口气。 这种困境一直持续到乔停云的到访。 她躺在柔软的靠枕上,低眉顺眼地喝着苦涩的药,傅嘉木就在她的屋内吩咐诸事,她耳力极佳,那断断续续的扶余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耳中。 殿下火药方子有误 火药方子有误这句话,在两人的交谈之中出现的频率尤其的高。 时雨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烫,可心却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火药竟然是火药! 百济弹丸之地,何以同天朝抗衡多年?为的就是百济早已掌握了先进的火药技术,她在得安城的时候,就听父亲提到一句,当初皇帝之所以非要打下得安城,便是因为得安城位置特殊,把控着整个百济的武器命脉。 换言之,得安城是整个百济的火药库。 自然,如此重要之地,却没有得到与之相符的重视,也是有缘故的。当初皇帝自然是有派出官员来研究火药的,可是连着试了两年,都没有半分收获,火药的储存、运输难度都极大,威力更是难以控制,若是真的用上战场,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傅嘉木,怎么会打上火药的主意? 这个可能性让她几乎头痛欲裂,高烧之中,人的忍耐力已然降到最低,她抬起汗涔涔的手要去拉动床边金铃,可指尖都绷不直,最后竟是重重扯住了床幔,整个人都滚落到了地上。 傅嘉木被声音惊动,回头一看,大惊之下,抛下谈话的心腹,弯腰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见她嘴唇微张,凑近了听,才知道她是在说水,又忙将她放到床上,回身去倒了温水来。那幕僚被闹了个好大的没趣,见傅嘉木神色温柔,只觉得怪异,再想到如今府中那隐隐的传言,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终是有来传话的下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国公爷,乔家大公子来了。 傅嘉木神情再度紧绷起来,他想要起身,却又被人捉住了衣袖。 他只好叹口气,说,设一架屏风,请他到这屋里来吧。 未及,便有半分衣袂摩擦声响起,再是轻微的几声玉佩声。乔家重古礼,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可以乔停云之仪态,往常是不会叫玉佩发出任何一点儿声音的。 时雨便知道,这是他在同自己传达话语的意思。 她只觉得眼眶一酸,几乎要死死地压抑自己,才不至于从床上再滚下去,滚到他怀里。 第56章 乔停云也是个妙人,虽然英国公名义上是他的长辈,可等傅嘉木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他行的却是平辈礼。 这个举动,却是有意为之,表明乔家早就知道你傅嘉木不是袁时雨的生父,你用不着摆长辈的谱。 傅嘉木却不在意这些虚礼,见乔停云形容,何止比乔停光闲散几倍,倒是还有心思和他客套几句:早闻大公子寄情山水,这些年来,却没有个只言片语传回京中,怎么偏偏应了这桩婚事? 乔停云不由地一笑。 见惯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难得碰上个说话不绕着弯儿的,若非两个人政治立场不对付,他实则是很喜欢和傅嘉木这样聪明又明白的人往来的。 若说傅嘉木之容貌,比起阳春的万紫千红还要多几分艳丽,那么乔停云这一笑,则是美玉藏于椟中,虽则光华内敛,却仍能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其明媚灿烂。 他慢慢悠悠地道:这婚事在我知道的时候,连宫中皇后。贵妃都点了头,辞之不恭,二来,若为乔家妇,自然要得家慈喜爱,我却是没有什么置喙余地。 再者,他抬起头来,真心实意地冲着傅嘉木一笑,又笑出几分春光灿烂来,若是令千金有国公爷千分之一的容色,只怕在京中就能艳压群芳了。 这个乔停云! 时雨几乎被气笑了。 别看他没一句话靠谱的,可该传达的信息,他都已经传到。只看傅嘉木怎么想的就是。 说实话,傅嘉木这个姿色,至今内宅之中也没有女主人,又颇得圣眷,实在是很得京中勾栏瓦肆的说书先生们喜爱的。他本人的经历与个性,就是故事本身,连编都不用编,只消说得跌宕起伏,听客们就能自发脑补一出出大戏。 -- 第77页 可背后说归背后说,敢当面夸他长得好看的,还真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傅嘉木却能泰然处之,他道:我听说大公子行走四海,连得安城、嘉陵关这等不毛之地都去了,果然是个有胆色的人,可惜这门婚事,依我看,还是成不了。 乔停云笑了一声,说:国公爷倒是笃定,可我瞧您自身且自顾不暇呢,百济不灭,当年苦攻不过攻下一个得安城,如今又有异动,怕是不用多久,又要劳烦您跑一趟。这后宅女眷之事,您还是少花点心神的好。 他不是那些视听闭塞的军官,很多时候,各处大事他都知道得极早,如今更是只说了得安城又要起叛乱,百济又要生事傅嘉木神情微动,倒是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依我看,你当初不顶撞皇上,今日成就,必不在尔父之下。乔明铮,那是大胤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首辅,能得傅嘉木这么一句称赞,也是空前绝后了。 我心思不在此,乔停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专心致志地盯着屏风后隐隐约约的人影发呆,听说县君发热迟迟不退,如今可大安了? 连时雨都没有想到,他的胆子会这么大。 她却不敢说话,只是用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作为回答。 乔停云面上露出失望神色,傅嘉木见此,神情却放松了些。见这两人模样,必然是毫无交情的,这是好事。 乔停云目的达到,很快便起身告辞。 时雨怔怔地听着脚步声远去,复又疲惫地阖上眼。傅嘉木似乎又有了新的客人,这回却不好在她的闺房里再见一群人了,急匆匆地离去了。 没过多久,睡意再度来袭,她昏昏沉沉之间,却感到有一只冰凉凉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滚烫的额头。 她一个激灵,费力地睁眼望去,对上乔大公子那一双明媚如春景图的眼。 傻姑娘他显然是知道了她装病的事情,你这是这是为了什么? 时雨冲他招招手,见他顺从地伏下身来,便低而急促地在他耳边道:我装病,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这些时日,我听了不少他和下属的密议那些人,讲的都是扶余话,我一直听见说改进火药方子的事情,好像是好像是现在的火药方子有误。她费力地低喘了几口气,又说:我还听见他说一个殿下只是不知道是谁。 乔停云的神情越来越冷凝。 她的声音似哭似笑,乔停云,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枉死了他在得安城那些年,闲来无事,最爱钻研这些,为此还引得好几拨人先后到了我们家来我想,父亲怕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袁青岑真的掌握了火药相关的东西,以如今傅嘉木对于火药的追寻执着袁青岑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怕就有定论了。 难怪,傅嘉木要将她牢牢地困在身边。她是袁青岑唯一的女儿,那东西若是没有被销毁,知道其下落的,就只有她一人了。 你身上有他要的东西,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当机立断,说,你必须离开! 这道理,时雨自然也懂。可是如今她身边防守疏松,还是托了装病的福气,不然哪怕有申姨娘、程姨娘的帮助,调开傅嘉木用来看守她的丫鬟婆子她都很难躲过。 更何况出了后院,还要面临府中的层层戒备? 她隐约觉得有几分心灰意冷,怕是不行他看我看得太紧。你该走了。 她如今被药效弄得满脸通红,难受并不是装出来的,说得几句话的空隙,额头就冒了细细的汗,显见是难受得很了。乔停云瞧她模样,不由地大生怜意,又有些恼,你这人真是不把身子当回事,看我以后不按着你每天喝补药。 时雨被他婆婆妈妈的关怀逗笑了,才要笑他一句,一口气却上不来,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半晌。 乔停云见状,更是担忧。 快走!时雨恼了,别管我了,我不会出事的! 他便终于在她的催促下站起身来,忽地被她轻轻地拽住了手指。他一怔,对上她一双盈盈的眸子。 所有的担心忧虑都翻滚而出,他便俯身去,轻轻吻在她眉心。 等我回来等我带你走,他低声说,带你走遍大江南北,去你想去的所有地方叫这些麻烦事都他娘的离你远点儿,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端方君子爆粗口都分外动听,时雨也笑了,说:对,都他娘的离我们远点。 第57章 乔停云从英国公府出来后,就直接奉诏入宫了。 虽然皇帝心里门儿清,知道他在京中待了足有一年了,然而面上却不得不作出复杂神色来,说:这些年游历四方,停云瞧着倒是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个万事不顾的性子。 等大臣们退下了,才恢复原状,翻了白眼一拍桌子,似笑非笑地发脾气,好你个臭小子,学你大伯的狡猾学了个十成十,一年了,硬是撑着死活不入宫,叫我被皇后念叨了这么久。来说说,你明里暗里,都查了些什么东西? -- 第78页 皇帝实则是看着乔家几个孩子长大的,以他同乔家二老的交情,看待乔停云,向来如同自家子侄一般,鲜少摆天子的架子。 我查的东西,只怕您并不想知道,乔停云狂傲惯了,在皇帝面前也还是如此,当初不就是我几句话不合您的意,才被您赶出京的吗? 皇帝被气笑了,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朕,你能被那群人生吞活剥了,连你爹和你伯父都救不了你,你信不信?都这么大了还是脾气犟!你爹就犟,你和二宝比他还犟! 乔停云不由笑了一声,这倒是实话。 他歪歪斜斜地拿着茶杯,喝了两口,却觉得这茶还不如外头农庄上喝到的有味道,便兴致索然地放下了,陛下不问问,我来叨扰您做什么? 皇帝笑着,看着他,道:怎么不知道,难得要看你求我一次,我正等着呢。 乔停云暗叹一声,自家亲爹和这群人精比起来,心眼儿还是不够多,怪不得下台这样早。他道:小舅舅今早终于传回消息了自然,陛下知道的应当比我还早一些,说是得安城最近出了几起莫名其妙的火灾,可伤者却有许多都是断胳膊断腿的,半点儿没有烧伤的样子这是火药闹的,陛下应该也知道。 皇帝的神情微微深沉起来。 得安城火药一直都是天子的心病,如今风波再起,足以见得,皇帝的心头刺一直活得好好的,隔三差五还能出来蹦跶一番。 要是按照以往的惯例,追击先二皇子,一般都是傅嘉木的活计。他的士兵军纪严明,他又谙熟对方的风格,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交手几次,也是几无败绩只除了,从来没能取得敌首,让皇帝真正地放下心来。 那依你看,我应当派谁去呢?皇帝便似笑非笑地睥着他,抛出了问题。 乔家和英国公不睦的事情,他心里是有数的,却是乐见其中。皇帝实在是很多疑,嘴上再说着信任亲热的话,但是却并不喜欢自己的臣子们好无芥蒂地彼此往来。 这一句话,是试探,也是诱饵。 乔停云微微一扬眉,道:傅嘉木去或不去,都不打紧,只有他一个人,还能翻了天?只是火药之事,刻不容缓。我知道您对于我当年的莽撞仍然心有芥蒂,可如今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那位阴魂不散,只有抓住了火药这一条线索,才能反被动为主动。皇帝见他居然不趁机上眼药,不由地感到欣慰,他性子虽然偏激了些,却还是识大体的人,可再想到阴魂不散的舒郁,不由地又拧了眉头。 他说:哦,停云觉得,怎么抓住这条线索? 火药被研发出来多年,可早先于我朝,不过是取乐的焰火,反倒是百济物力贫瘠,不得不借此来开辟疆土如今,我们对火药的研究,可谓是不如百济远矣。我想您也是有这个心思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叫傅嘉木去攻打得安城。可是百济的技术,我们却迟迟不能得到,我知道您也有叫人试验,可多年以来,一无所得。再者,就算是百济,对于火药的掌控都很有限若要用在战场上,是远远不够的。 他说的都是不那么动听的实话,皇帝却并不愠怒,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道:听你的意思,你好像知道,有谁掌握了火药的技术? 这便是两人交谈的契机所在,更是乔停云此行的目的。他一双星辰般明亮热烈的眸子,看向了皇帝的双眼,道:您可还记得当初被贬到得安城的袁青岑,袁大人? 皇帝微怔。 他如今年岁渐渐大了,虽然心思愈发深沉,却也没了往年的戾气。乡野诗案,固然有人推波助澜,可他的处决却也绝对算不上英明神武。袁青岑怕是整个朝廷中,最愿意对他说实话的人了,可实话往往不讨人喜欢,皇帝几乎是以默许的态度,让他被政敌构陷,丢了官职,流落到边野蛮荒之地。 就在前年的冬日,他得到密报,袁青岑住所起了大火,袁家无人生还。 皇帝心里,对袁家,其实是有几分愧疚的。 乔停云猜到他的心思,因此便继续道:袁大人在得安城,对于火药很是感兴趣,他虽被流放,到底是当世大儒,因此也有不少机会接触这些 袁大人的死,并不是意外,当是有人有意为之,他看着皇帝神情渐渐凝重,又继续说,可袁大人的独女却逃出来了,一路随着难民流亡进京如今,她就在英国公府上,是傅嘉木名义上的女儿,皇上您亲封的平乐县君。 皇帝忍不住哦了一声,有寒鸦卫在,他对于臣子的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况还是个有封号的县君? 可他却不知道,原来平乐县君,就是袁青岑在世的唯一的骨血。如果袁青岑当真发现了什么,被人暗害而死,那么在世唯一有可能知道他的发现的人,就只能是这个小姑娘了。 我没记错的话,这小姑娘,还是你的未过门的妻子吧皇帝注视着这个后辈,饶有趣味地道,怎么,她的身世你居然向朕瞒得这么久,是怕朕如今还会迁怒?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 第79页 因为我知道陛下您爱憎分明,乔停云真诚地拍了个马屁,说,袁大人已然身故,她当年不过懵懂无知的婴孩,您必然不会迁怒于她。可得安城的火药,始终是个隐患,也许转折的契机,就在她的身上。若是傅嘉木有异心 话已至此,以皇帝的敏锐,怎么会看不出他就是为了时雨来走的这一趟?只是这个诱饵的诱惑力实在太大。 袁青岑倒是当真在得安城待了十余年了,若说他对火药有些研究,被人灭了口,是有很大的可能的。 朕会派英国公去得安城平叛,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和那小姑娘,则是暗下前往,只是动身前,还要叫她来给朕看看。当年一身傲骨的袁大人,到底会养出个什么女儿来。 乔停云拜身行礼,这一次,皇帝端坐着受了。 皇后突然召见时雨,整个傅家的后院都为之震动,傅嘉木虽然心有疑虑,然而这时候皇帝已然给他派了新差事去得安城查看此番异动。这正是傅嘉木求之不得的,倒是一时顾不得时雨了。 事情至此,终于有了令人喘息的余地。 时雨站在外头,等着皇后接见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身上的玉佩,说来也是嘲讽,原先用着这玉佩想要找到傅献材让他帮忙报仇,人是找到了,却不是什么好人,可这玉佩却是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 很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就来迎她进去。 皇后身子不好,她只隔着帘子看到一个消瘦的剪影,听见几声急促的咳嗽声传闻中宫身子不好,连带着连累了太子也是娘胎里就带病,看样子倒不是空穴来风。皇嗣是国之根本,难怪以皇帝这样痴情的性子,还又抬起了一个徐贵妃和皇次子呢。 皇后很和气地免了她的礼,看见她身形,便有点儿恍惚地道:一晃,竟然都十三年了。 昔年乡野诗案事发,帝后向来举案齐眉,却在那一回闹了天大的矛盾。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听不得劝谏之语,皇后为人却仁厚和善,为着袁家的下场,很是争执了一番。 时雨不料她会这样说,正想要开口问皇后是否认识自己的父母,身后就传来另一道男声,道:是啊,一晃,都十三年了。 时雨忙拜下去,余光只看见绣着九爪金龙的云靴,皇帝负手而立,却只是遥遥地同帷幔后的皇后道:梓童,你还怨朕呐? 那虚弱却貌美的皇后不过轻轻一笑,对着皇帝,竟然并没有什么尊敬的神情,仿佛眼前这人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能够同她平等对话的丈夫。她道:袁家的事情,陛下做错了,当年被发落的臣子,大多都得以颐养天年,可袁大人却连魂归故土,都不能够臣妾还请陛下,善待袁氏女,来弥补往日过错。 第58章 皇后一言,更胜先头讲情的乔停云的千言万语。 皇帝吩咐中人扶起那个瞧着柔弱盈盈的少女,端详一番,便道:不知道嘉木怎么会把你认作你母亲,依朕看来,你极像你父亲呢。 若说时雨像是时问萍,此话不假,模样到底是像的,可眉眼中那隐含的坚毅,却是将昔日直谏御前的袁青岑学了个十成十。 只是她到底是女子,容貌又极纤细,便削弱了这一分坚毅,使她看起来并没有昔日的袁大人那样油盐不进。 天子的目光隐含威势,若是换了寻常少女,许要被这威势压得直不起腰来。可她却不一样,虽然看似恭顺的低着头,可腰板却极为挺拔,如松如竹。 皇帝随意地打量了一番,便松开了眉头,冲着皇后朗朗一笑,道:是个好孩子,给停云说了她,也不怕他性子太不羁,没人管得住他了。 殿中的紧绷氛围,瞬间就为之一松。 时雨紧绷的身形在无声之中放软了几寸,这时候才发现皇后所处的帷幔之中,恰有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乔停云清朗的声音便响起来了,陛下才一见她,心眼儿就偏了,有您撑腰,她想管我,如何还会管不住? 当着帝后的面,说什么管不管得住的,就算时雨再稳得住,都不由红了脸,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便对上他隐隐含笑的一双眼。 一时间,她隐含的惊惶与不解,都在他这轻描淡写的一笑中被化解了。 两人虽各站在偌大宫殿的一角,可只是这么一眼,便好似在空中架起了一座鹊桥,一些未说出口的话,都已然彼此明了了。 与皇帝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得太久。 时雨心里门儿清,皇帝如今看起来好说话,一方面是有皇后和乔停云的面子在,另一方面,也是他对于时雨知道正确的火药方子此事深信不疑。 时雨并没有提翻案的事情,她清楚得很,如果她在这件事情上帮不上忙,或许袁家的冤案,再没有昭雪的一天了。 到底是在宫中,傅嘉木叫来监视她的人只能留在殿外,帝后携手而出,把时间留给了二人。 时雨注视着乔停云,忍不住道:你就这么肯定,我真的知道什么吗?可我我压根就不知道,父亲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啊。 乔停云伸手轻轻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你先告诉我,你父亲在得安城都坐了什么,与什么样的人往来? -- 第80页 时雨的记性一贯极好,她费力地思索了半晌,便明明白白地道:那时候父亲极为沉迷西洋来的一些书,说是大学问,居然连他的那些个四书五经都不再整日挂在嘴边了。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是如此,母亲是很支持的,我想她许是觉得,横竖起复无望,父亲要是能再寻到一些感兴趣的事物,也总好过再沉湎于过去。 此外,得安城的民风开放,算数之学蔚成风气,父亲开了学堂讲这些,来听的学生竟也不少,交纳的束修,倒够我们过上富足的日子。父亲渐渐的,也与西洋来的一些异族人有了往来,常常点起书房的灯,彻夜谈论这些东西。这其中还有些得安城的扶余遗民,他们逃过了当年的那场屠杀,对于被贬谪流放的父亲,是很同情的,也就是他们告知了父亲火药之事我不知道父亲发现了什么,也怀疑过,是否是他的那些奇特的朋友们,引来了袁家的灭门之祸,可起码在延和十七年前,他与那些友人,可谓是相交甚笃。 纵然时隔多年,乔停云都几乎要为这个不拘小节的袁大人喝彩!能够抛弃成见,虽身处逆境,却还有一颗不依不饶,追求未知事物的心,时雨的坚韧,的的确确都是继承了其父的优良品质了。 在出事前,可有异样?他又问。 时雨略略思索,带些不确定地道:我倒是知道他曾与人通信往来,那时候他几乎与故交断绝了关系,只有寥寥几人还维持着联系我父亲光明磊落,倘或他有所发现,很有可能是会告知于人的。只是父亲对于从前之事讳莫如深,我也鲜少听他提起那些友人,里头到底有谁,却是半点儿也不知道了。 乔停云不由得喟叹。袁青岑一生,论德行,论才识,都无可指摘,最难得的还是在得安城的寥寥数年,竟然被他学得了一身高超的算数本事。可这样的天纵英才,却唯独吃亏在了轻信于人。 既然有往来,就会有蛛丝马迹,他安慰说,以寒鸦卫的本事,查出这个并不难。你再想想,你父亲可有告诉你,他的发现到底是什么? 时雨缓缓地皱起眉。 她第一次,有点儿恨起曾经那个没心没肺的自己了。 她是袁家唯一的女儿,再是艰苦,都不会短了她的,因此也就被养得分外娇惯,她当年性子活泼,总是往外跑,反倒是对于袁家的内院所知甚少,更是对于父亲所探索之事一无所知。 袁青岑因为妻子的逝世,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更是疼宠到了骨子里,平日不过教她一些言行,对于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却绝对不会强求她去学的。 见到她的人,都说她和袁青岑极像她先头是感到高兴的,父亲不因为她是女孩儿就看轻了她,如今她便是袁家的血脉的延续。有她在,袁氏就还在。 可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她,如何敢说自己能传承袁氏呢? 我不知道她坦诚地说,我那时候,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娇小姐,许是我太无用了,才让父亲枉死。 她以为这一句不知道,多少会让对方感到失望的。毕竟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在她的身上,她说不知道,就是堵上了乔停云的路。 可他竟也没有露出任何的失望、沮丧,甚至还微微地笑了笑。这笑与他平日里的应付人的笑容完全不同,全然发自内心,就将他原本的颜色发挥到了极致,像是初见的那一幅春景图,添上多姿的色彩,把整个世界都点亮了。 你啊他笑着说,你这个豆芽精,这有什么好怪罪自己的?你现在不知道,我就陪你去找到答案,办法有的是,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 这一句熟悉的豆芽精叫出口,时雨也没了以往的恼怒。她第一回 微妙地感受到,不管乔停云叫她什么,似乎总是蕴含着些微感情的,同旁人唤她小姐姑娘时雨县君,都不一样。 她怔怔地瞧着他的笑颜,终于也笑起来,方才的惶惑不安冰消瓦解,说:乔停云,我第一回 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可信,还有人可靠。 她性子内敛,这一句话,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虽非情话,倒是胜似情话。 连乔停云这样的老油条,都觉得耳根发烫起来,竟然不敢再看小姑娘,只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即日就动身,务必尽早赶到得安城。 至于这些动作要怎么瞒住傅家后院的老太太,又怎么瞒住在行军途中的傅嘉木,那就不在两人的考虑范围内了。 第59章 乔停云入宫,乔家人还是很为他忧心的。叶氏到底是母亲,这忧心也就更为深重,甚至都预备好了叫乔明铮去请那面,供奉在乔家宗祠里的丹书铁契了。 然而乔停云回来得够早,赶上了家中的晚饭时刻,甚至还带回来了一位一位娇客。 这是时雨第一回 光明正大地上乔家来拜访。原先在乔停云书房里伺候不算,后来成了平乐县君后,以两家之间的关系,她也从未踏门一步。 叶氏几乎被气笑了。她本人并不是多么看重礼法的性子,还在闺阁里的时候,穿着男装往外跑的次数就不少,叶、乔乃是世交,与丈夫也有不少的见面机会。可像这对小儿女这般,大大咧咧地上门来的,还当真没有。 -- 第81页 不过,她到底还是高兴的。 有了客人,家中人便分作了两桌,叶氏带着侄女和时雨一道用饭。 席间难免说了些此去得安城的原因,叶氏极向往,首辅夫人要出行,阵仗必然不小,还要带动各地官宦风气一变,等闲,她也不好出京的。好不容易等得乔停云退了,长子又负气出京,使得她更不敢放松了剩下的次子,唯独又养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来。她笑道:当初去了一趟山东,为的是阿铮要查案,成家后,却连京城都没有再出去过。 乔停歌亦是拉了她的袖子撒娇,我也没有出去过呢,就是去年,好不容易说动了爹娘去城外温泉庄子上疏散几日,父亲又被那边慕名而来的大小官员给吓回来了。 时雨也忍不住笑了,她道:我本是觉得,外头没什么好看的。先头从得安城一路过来,路上所见可谓是民不聊生,日日夜夜胆战心惊,可在后宅中待了一段时日,反而又觉得又觉得,外头的世界,远远好过了这后院中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 她一边说着,眼神却忍不住往屏风那头飘去。 叶氏见着她,就想到了年轻的自己,忍不住微笑起来,倒是不戳穿,只是用帕子掩了嘴,和气地提点她道:我知道,你们小儿女呢,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这一路上,也是两人结伴,要日日相对的。 时雨被她坦白的话闹得红了脸,低头喝汤。 叶氏又说:只是停云的性子,向来是一根筋得很他认定的事情,认定的人,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也难以叫他改主意,好处是不怕他变心,坏处呢,就是不懂体贴人。倘若路上两人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你不要太逆着他的话,徐徐图之便罢。叶氏这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只怕是亲生母女的交心,也不过如此。 时雨幼年失恃,曾经薛婉然短暂地充当了长姐如母的角色,可毕竟是不一样的。唯有眼前的叶氏,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关爱,一时心绪沉浮,只是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一一地应了。 等席罢,时雨依言,到乔停歌的小院中叨扰一晚,这头才出了堂屋,后头就有人道:我送三妹妹回去。 乔停歌拉了拉时雨的袖子,促狭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她识趣得走到前面,却把来送三妹妹的乔停云和时雨给留在了后头。 两人第一回 ,以这种身份,毫无遮掩地走在园子里,彼此都觉得有些奇妙。乔家多植桃花,此时是暮春,行走间,就惹得阵阵落英缤纷。 两人本是无言,时雨却忽地笑了。 乔停云才一转头,就见她一弯眼,已然扯住了身边那株灿若云霞的老桃树的枝叶,用力一扯。 沉甸甸的粉色花瓣带着晚间凝结而成的露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乔停云一身白袍沾满了露水同花瓣,偏他睫毛长而浓密,居然也挂上一片花瓣,随着他扎眼的动作,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这一幕,像极了两人初见。 时雨摊开掌心,接住了花瓣,就着这个动作,瞥了他一眼,再怎么也掩不住笑意,连带着眉眼都弯成最好看的弧度。 乔停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瞧着她的笑容,却还是没有脾气,只是装模作样地吓唬她:更深露重,也不怕着了凉!抬起手来作势要敲她,时雨忙捂住额头,疾走几步,追前头的乔停歌去了。 乔停云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终于也是绽开浅浅笑容。 乔停歌看她脸上的笑,便也快活地笑起来。 真是缘分,她想,这两人的缘分,简直像是说书先生编出来的故事一般。 少女总是有点儿小小的心事的,她硬是扯着时雨和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二人年龄相仿,停歌还痴长半年,缩在一起,喁喁说话,倒像是一对姊妹。 三姑娘道:袁大人当真研究出了□□方子? 或许是吧,总之,是那些人至今还没有掌握的东西,时雨不置可否,反而兴致勃勃地同她说,你知道□□是怎么造的么? 停歌摇摇头,忽地发觉屋内早就熄了灯,对方怕是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便又软软地说:我不知道呀。难道不是天生就有的么? 时雨便笑道:是几种东西掺杂着炼出来的,就像炼丹一般呢。里头要用到一味硝石,乃是极为罕见的一种石头,得安城那边出产颇多,瞧着极好看的,有点儿像西洋玻璃,只是容易同另一种芒硝弄混。 停歌好奇地道:那是如何区分的? 若是烧那硝石,会起青紫色烟云,极为好看,寻常芒硝,只是黄光。时雨倒是还知道一些,耐心地同她解释。 两个女孩子依靠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做了许多的约定,时雨还答应她给她带一块硝石回来。 我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乔停歌瞧着外头淡淡的月光,有些出神地说,这番若是袁家能翻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大哥哥啦就算你不是什么县君、大家小姐,大哥哥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时雨瞧着她的神色,这才想到,先头在倚红楼里头那惊鸿一瞥,乔停歌却是和叶静安在一块儿的。 -- 第82页 乔家大房只她一个孩子,因此她是和两个哥哥一起长起来的,跟着两人喊小舅舅喊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能料到,她会喊出这些心思来。 虽然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京中士族,还是颇为重视这些的,天家也罢了,寻常大户人家,断然不可能结这种乱了辈分的亲事。何况她是独女,将来说不定是要坐产招夫的,那叶静安何等身份,又如何可能? 时雨心念电转,都觉得这两人之间的事情有些棘手了。 你不要忧心我,乔停歌反而来安慰她,说,我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只是小舅舅去了得安城,我心中不安罢了。你你若是能见着他,帮我问一声好,也就罢了。 时雨瞧着她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心头柔软。 我帮你问,她轻声说,你不要太忧心。 乔停歌微微笑起来,借着侧身的动作,与她挨得更近了些,她嘟嘟囔囔地道:你这一路,一定要小心啊。 第60章 翌日,二人便从乔家动身,前往大胤王朝版图边缘的得安城。 皇帝的善后工作做得很好,傅家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个平乐县君,居然没有掀起任何一点的风浪,甚至连傅嘉木,都被蒙在鼓内。 因此,这一路上也算顺遂。 乔停云向皇帝讨了寒鸦卫的令牌,一路都在寒鸦卫特设的驿站中休息。这些驿站瞧着都是极为稀松平常的客栈,有的甚至是一些民居,若非知道个中门道的人,是绝不可能找到这些地方来的,因此也就保证了绝对的安全。 二人一路逢驿换马,又是轻装上阵,极大地提高了行程速度,在傅嘉木的人马还在半路的时候,便抵达了得安城城门。 一路行来,人物风情渐改,异域感日增,连带着人人都说的官话,也带上了浓厚的异域口音。至于城门时,乔停云往城楼上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反倒收了寒鸦卫令牌,拿出伪造的身份证明来,与时雨两个人混入了城中。 时雨侧头望向他,道:怎么了? 那看守将领,是傅嘉木的嫡系,乔停云道,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到了得安城来,只怕连皇上,都没有太过于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守城将领到底是谁。 得安城地势不同于寻常城池,乃是三面环山,若要进入城内,能够走的城门就只有一个,因此是易守难攻,把住城门,就相当于把住了命脉。 当然,城中的大胤官员并不是就这么一个,可守城将领,却的的确确,占据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傅嘉木的这个布置,当然不是无心之举。 时雨一边漫不经心听着他说话,一边环视了四周一番。 得安城并不算富庶,且在两国交界之地,大胤和百济打起来的几次,得安城都是首当其冲。战事连绵,百姓难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已然是接连几年都闹了灾荒。 时雨先前,便是混在灾民之中,才能够一路进京而不被有心人所察觉的。 如今再至故地,长街寂寥一如当初,只是街北再没了那一座写着袁的府邸,里头所居住的人,也都已经在大火中丧生了,可谓是物是人非。 在京中上百个日日夜夜,她都不敢再去回想这个地方的模样。得安城再贫瘠,京城再好,对她来说,她是这个地方长大的,还是得安城更像她的故乡。 都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她原以为自己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来,可如今就踏在此间,心中难免感慨良深。 她那张倔强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她打马,往着街北走了几步,忽地又想到,那里已经没了自己的家,便又勒住了缰绳。她苦涩地笑了笑,回头对乔停云说: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呢。 乔停云瞧她一眼,挑了眉道:不须搔首寻遗事,且倒花前白玉缸,四海之大,你又不是得安城的人,它算得什么容身之地?你的家,在京城里头呢。 言下之意,竟然大有你是我乔家的人的意思在。 时雨哑然失笑,倒是被他三言两句就把那些悲伤心绪给冲淡了。她道:来这边的外地人多,城里的客栈倒还多,是去客栈呢,还是你的令牌上的落脚地儿? 乔停云笑道:还是去客栈罢,都住了一路的民居了,也厌倦了。 时雨便循着旧时的记忆,带他去了城中最好的一家客栈落脚。 此地民风不同京城,多的是抛头露面的姑娘家,连男装都不穿就在外头走动,连着一些寻常门面前站着招呼客人的,都是俏生生的女儿家。 如此,时雨倒也不算扎眼。 乔停云跃身下马,将马匹交给迎上来的跑堂小二,见她仍然高踞马背,低垂了眸光看过来,倒是有些奇怪,冲她一伸手,时雨似笑非笑往他背后一抬下巴,他转身一看,才瞧见街上有不少的姑娘在往自己这边看。 京城比起江南开放,据说宜春郡主和永嘉郡主就曾经为了看乔家两位公子,当街对骂;而此地风气比起京城,只有更开放的,姑娘们见了中意的郎君,直接上前来丢手帕荷包鲜花的也不是没有。 乔停云先头曾路过得安城一回,不过待的时间不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没有遇上过眼下的困境。 -- 第83页 他心念电转,瞧见马上小姑娘似笑非笑的神色,终于明白,她许是有点儿吃醋了。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那个凶巴巴的豆芽精,不解风情的小笨蛋,也懂得吃醋了,他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冲她张开双臂。 时雨才一怔,乔停云就道:怎么,不要抱? 她还没回话,他就已经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伸手轻轻一拽,同时臂弯一沉,那个娇滴滴地吃醋的小姑娘就落到怀中来。他甚至掂了掂,然后一本正经地评价说,这些天奔波劳累,似乎又瘦了些。 时雨的脸子一瞬就烧红了,还没来得及骂他,脚就着了地。乔停云倒是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扶她站好,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冲她扬一扬眉,走吧。 见她站着不动,不由地催促道:快走,看你的人也不少呢。 她被逗笑了,见他走在前头,领先了半个身子,便索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于此同时,乔停云感到手被一扯,她娇小的手掌滑到他掌心去。 这回怔住的,换了人了。 她扬扬眉,催促他:抓好! 乔停云下意识收紧了手掌,把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手心。时雨抿着嘴,冲他满意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对嘛,不要半途而废才好。 这两人又是抱又是牵手的,那些暗地里关注的姑娘儿郎们只好纷纷失望地收回目光。 时雨这才感觉心里舒服了些,两人手掌相握,却是有些方便,她立时就要过河拆桥,把手抽回来。 乔停云瞥她一眼,耳根子又莫名地烧红了,见她眼露笑意,居然还打算继续嘲讽下去,便止住了脚步,松开了她的手,又附上自己的手掌,将五指分开,强硬地捉住她的手指,使得两人的相握手掌,转变成了十指相扣。 好了,他拉一拉对方,眼露警告,不许她再闹,走了。 第61章 寒鸦卫消息灵通,几乎是两人一落脚,叶静安就找上了门。 时雨瞧见叶静安的时候,却是被吓了一跳。 这位身份尊贵的叶家小公子,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如今领了寒鸦卫在这边陲之地查事情,看他神情,算得上怡然自得。上回时雨见到他,还是个锦衣玉带的贵族公子,虽然神情冷厉了些,到底还像个少年。 可短短时日,他面上的那些稚嫩又褪去一重,显出刀刻斧凿的坚毅轮廓,身上气质更是大变,一举一动,都带着沉郁的锋利。 若说她所知道的那个为了拦下纵马伤人的傅嘉木而与他打架的叶静安,是一把锐利却不知收敛的华美宝剑,如今这宝剑贴着剑鞘紧紧收好了,却更给人以威胁感,仿佛下一秒,雪亮剑光就会逼到人的门面上来。 她这才意识到,变的不仅仅是叶静安,乔停云也变了不少,只是两人见面的次数到底还多一些,这些变化就不那么明显了。 叶静安微皱着眉,说:他们三五时就要在城郊试火药可这些人都极狡猾,我连着蹲了他们好几天,都没能抓到人。两个多月了火药的威力,是一日比一日强大,他们定然是在寻找最适合的配比。 那一位,可有消息?乔停云道。 没有,叶静安的眉宇之间隐隐有些焦虑,显然,调查的毫无进展到底是给了这个少年将军一些压力,让他在熟悉的人面前爆了粗,他娘的,这些人都是属兔子的,等老子什么时候找到他们的老巢,看我不一锅炖了他们! 乔停云便笑了一声,他的一身功夫都是叶静安教出来的,对这个小舅舅,却一直不大把他当成是长辈来看。他沉着地道:小舅舅没有有想过,问一问当地的人? 他在外行走多年,知道虽然自己受过全大胤数一数二的先生的教导,可是毕竟有些东西,是书上学不来的。那得安城的百姓在此居住多年,知道的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少,如若能够问对人,必然会有不小的发现。 叶静安便皱了眉道: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浅之辈 这让时雨微微皱了眉。她虽然出身世家,却是在市井间长起来的,这会儿倒是知道叶静安为什么来此良久却毫无收获了。 她一皱眉,乔停云就知道了她的不自在,顿时就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地道: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傅嘉木也是个大字不识的粗浅之辈?身份有高低,人却没有贵贱,你这些事情上吃过这么多亏了,居然还不长记性。 叶静安被他说得失笑,挑高了眉,倒是爽快地认错了,成,倒的确是我没有想到。不过去问谁,你可有什么想法么? 他把视线转向了一直在边上不怎么说话的时雨。 这位袁姑娘,他先头就知道是个刺儿头,还只是个小丫鬟的时候,就很敢得罪乔家的大公子了,后来成了平乐县君,更是听说她在后宅中作风爽利,管起家来的时候连家中老太太的面子都敢不给要是换做了男儿,在官场上,想必同她父亲一般,是个能吏。没想到当初和她处处不对付的乔停云,如今会这样护着她。 她才一皱眉呢,大宝就忙不迭地胳膊肘往外拐,连他这个小舅舅都教训起来了。 -- 第84页 他倒是很奇怪,皇上和大宝特地巴巴地请她到得安城来的这位袁姑娘,能有什么能耐。 时雨轻声道:敢问一句,寒鸦卫中,可有精通火药之人? 这一句话却是问在了点子上。 火药本是炼丹术士弄出来的东西,却从未有人想着把它用到战场上。大胤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可正是因为疆域辽阔,外敌难以成患,便颇有几分不思进取起来分明是大胤发现的火药,如今却因其在一些弹丸小国手上吃了不小的亏。 大胤能人辈出,可对于火药,实在是没有太多的研究的。 所以今上一登基,就明里暗里派了不少的人研究黑火药,自然也想过从别处取经的路子,可这等事物,自然被各国视作宝物,方子可不是那么好得到的,能研究出什么花样来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时雨见他脸色,便已是了然。 眼前这位对于火药的了解,怕是还没有自己多呢。她倒也不急着嘲笑,只是缓缓地道:家父在世的时候,对于这些很有研究,甚至为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叶静安被她说得悬起心来。 他忙道:袁姑娘可知道,袁大人的那些成果可有流传?或者你可有得他传授? 出人意料的,时雨摇了摇头,很是坦白,说:我不学无术,一窍不通,是个粗浅之辈。 竟然还是拿他的话噎了他一下。 叶小爷在京中,那是横着走的。以叶家的势力,寻常皇亲见了他都要赔笑脸,他自己的性子也极跋扈,虽然不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但是也到三不着两,若非如此,也干不出当街和傅嘉木干架的事情。 见他吃瘪,乔停云都没忍住,一弯嘴角。 叶静安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知道怕是指望不上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来给自己说话。他虽然性子傲,却也敢作敢当,当下就道:这话是我说左了,袁姑娘是有见识的人,火药之事,关乎国之根本,若有指教,我定然虚心受了。 他这人瞧着懒懒散散,抱着刀站得也歪歪扭扭,谈吐之间,并没有寻常世家公子的文雅清贵,可却极为坦率大方,可见心胸宽广。 时雨敬佩他的坦率,便也坦然地道:是我小气了,小舅舅不要计较就好我虽然不通此事,但是我父亲往日在得安城,还是有些知交好友,也收了些学生的,时过境迁,我也不知道那次人祸有没有使他们受到牵连,倘或能寻到几个,想必会有收获。 她又一思索,报出名单来。 袁青岑此人,倒是真的极妙。与他往来密切的,有米店的商人,酒铺的学徒,更有当地名门望族的公子,交游广泛,可见此人心胸开阔,毫无门第之见。 叶静安一一记下了,回头就吩咐手下去查明这些人的下落。 他再一抱拳,就先告辞了。 时雨注视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长吁道:乔停云,我最讨厌你们京城人的一点,便是你们总自以为聪明绝顶,分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愿意去体恤那些平民百姓的疾苦也就算了,还觉得自己高贵非常。 单看袁家对于当初薛婉然的教养,就知道他们并不很把下人当作下人看待,虽有主仆之分,却无贵贱之别。 乔停云哑然道:我可不曾这样说。 时雨想了一想,也觉得自己是一棍子打死了,哪怕她还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小小婢子,也不见乔停云对自己如何呼来喝去,他的教养实在是极好的。她自嘲地一笑,又问他:你知道傅嘉木与你家,为何有深仇大恨吗? 一样的故事,从两边的人嘴里说出来,想必是截然不同的。时雨虽然不认同傅嘉木那极为偏激的仇恨,但是心里却也不免觉得,确实也是世家勋贵,对于傅嘉木这种毫无根基后台之人的过于打压,才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说来都是父辈的事情,乔停云却还是知道得很清楚。他自嘲般一笑,说:无非是门第之见,我父亲与大伯,这一生为官都无可指摘,但是到底还是苛刻了当初傅嘉木要领兵出征,是我父亲力谏陛下,弃傅嘉木而用他人,他当年是未及冠的少年,此前虽也打赢了许多战役,却都是小打小闹,我父亲实在是,不信他的。 结果呢?皇帝力排众议,起用傅嘉木,此战凯旋,使得百济此后十年内都不敢再来犯。 可站在首辅的立场上,他们似乎也没有做错。得安城一役实在是太重要了,当时被围困的更是他的母舅叶静宸,他宁可选择更为稳妥的人选,何错之有? 时雨喃喃地道:分明只是立场不同,为何他却要把大好的局面闹得如此不死不休呢? 她到底还是,不希望傅嘉木真的出事的。 乔停云凝视着她的眉眼,忽地有些烦躁起来,英国公的司马昭之心,他不信她不知道,可她却仍然为之担忧。 傅嘉木不把她当女儿,那她呢?她又把傅嘉木,当成什么呢? 第62章 寒鸦卫的动作很快,然而当初袁青岑的故人,在这几年内,陆陆续续有迁离或者失却了下落的,最后剩下的,却是袁家附近的学馆里的先生。 那学馆是靠着袁青岑的名头办起来的,除了袁青岑外,剩下的教书先生只能充当锦上添花的作用,只这位孙先生,却是个另类。 -- 第85页 连时雨听见他还活着,都有些惊讶。 苏先生体弱,她解释说,他也是京城流放而来的,可他的身份,我一直都不怎么清楚,父亲对此讳莫如深,我倒是知道父亲为他请过许多回名医,但是对孙先生的病症都束手无策。 乔停云听见孙先生三个字,面上就有点儿怪异。他要敲门的手一瞬停下来,和叶静安交换了一个极为微妙的眼神。 叶静安摸摸鼻子,说:不会吧? 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儿光亮,竟然是不等乔停云敲门,直接用刀鞘一顶,那门原本就是虚掩着,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院子里头黑洞洞的一片。 孙先生性子冷傲,时雨有些不赞同,这般无礼,他怕是不会见我们。 话音还没落,就觉得脖颈之间,贴上了冷而锋利的事物,她骇然后退,身后乔停云已然随上,出手就想要拉开她。 可那人的动作更快,时雨几乎不知道他怎么动作,双手发麻,原本要取袖中匕首的动作也停住了,被人扼住咽喉,身子贴上了粗砺的墙面。 此番三人出行,虽瞧着人手单薄,实则暗中随行暗卫不知多少,乔、叶二人更是一等一的身手,这人却是占了黑暗的便宜,顺顺利利地俘获了一个人质。 不知是谁吹亮了火折子,时雨仰头,对上一双极清冷的眸子。她脱口就道:孙先生! 对方被这一句话叫得手中动作一顿,随后紧贴着她喉咙的刀片就送了几寸,皱眉打量她,说:你是青岑的那个女儿? 还不等她回话,叶静安就道:孙鹤亭,你你果然没死! 时雨虽见孙先生与父亲交往多年,然而却从不知孙先生名讳,只怕这个名字连孙先生本人都感到陌生了,怔了怔,才回过神来,他又将刀片逼近了时雨,微挑了眉,瞧向了那两个站在跟前的青年。 叶静安从手下手中取过灯笼,往自己和乔停云的脸上一照,带着几分嘲笑地对乔停云说:你看,又是一个你的小舅舅呢。 乔停云的伯父乔明宇的妻族便是苏北孙氏。 时雨几乎只在一瞬就明白过来。 孙先生显然也是惊愕的,他看了乔停云的脸许久,见到对方神色不善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刀片,便不由地一笑,回手收刀。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人,叮嘱道:你们进来,旁人留在外头。 说罢也不顾得众人神情,竟是转头,就趋步进了亮着灯的书房。 乔停云猛地拉住了时雨,冰凉的指尖拂过她细腻的脖颈,确认了没有伤口后,冷然的眼神才缓和下来。时雨叹气道:都说了孙先生性子古怪他是你伯娘的什么人? 苏北孙氏,乃是当世大族,族中子弟无数,这孙先生既然能被人所知道,自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怎么会沦落至于此地? 乔停云便三两句交了孙鹤亭的底,他是伯娘的胞弟,自幼体弱,性子古怪,早年间就没了踪迹,我听长辈说是他外出云游去了,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 几句话的空暇,孙鹤亭已然关上了门,锐利的视线扫过在场三人。 这位孙先生,其实只是未而立的一个年轻人,长身玉立,穿着宽袍广袖,神情冷淡自持,一身风华,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魏晋君子模样, 时雨,他是袁青岑的好友,便把眼前的时雨当作了晚辈,语气也颇为亲昵随意,你怎么回事? 时雨便交代道当初袁家起火,她自火中逃出,如今乃是为了□□之事归来。 孙鹤亭视线滑到了乔停云的脸上,竟是看也不看一旁的叶静安,就冲着他冷冷地道:你就是乔家长子?我姐姐这些年可还好? 既然知道他是长辈,就算再不满,乔停云还是能维持住面上的得体,只是语气中的嘲讽,到底没能藏住,还是由您回去亲自问候伯娘吧,我再说她如何好,只怕您也不信。 叶静安打岔说: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孙鹤亭,我问你,你当初和袁青岑交往甚密,可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被灭口? 他这人直来直往的,孙鹤亭虽然如今也心存疑惑,却还算欣赏他的性子,想了想,看向了时雨,道:你可是被他们逼迫来问我的? 时雨在一瞬,被他的话问得哭笑不得,忙道:不是!他们两人都是可信之人,您您如果知道什么,务必说出来。 她眼带恳求地看向孙鹤亭,说:当初父亲枉死,我连夜离开得安城,苟活至今,我知道您是明哲保身的人,所以没有来找您,若是还有别的方法,我也不会过来。 她提到袁青岑,这冷冰冰的青年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了。 时雨说得没有错,他是明哲保身的人。这种人,实在是不喜欢和谁有太过亲密的往来的,可袁青岑却是个例外。这人虽是流放之人,却是一身浩然到近乎于天真的正气,二人能够成为知己,并不是意外。 袁青岑当时明明有机会托孤,却还是宁可时雨离开得安城,想来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知道他不能够搅进这滩浑水。 -- 第86页 这到底是让孙鹤亭有些愧疚了。 我确实是知道一些。孙鹤亭说,你父亲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与我在一起上课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我连着问他几次,他都不愿意说。我原不愿管闲事,可是那日去他书房静坐,却撞见了不少来找他的异族人。 孙鹤亭想了想,又皱着眉,补充了一句:许是我看错了,里头被簇拥着的那个,倒是有点儿像像先二皇子舒郁。 孙家与舒郁,是有仇怨在的,他虽然极疑惑,却下意识避开了。等到那批人走后,他才去找袁青岑,却看到向来风度翩翩的好友近乎焦灼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道:他们来逼问我了,不行,不行,我要快点把东西交到可信的人手里! 那东西显然是没有交出去的。袁家那一场古怪的火灾后,孙鹤亭就发现了城中忽地多了许多生面孔,似乎在明里暗里,都有人在对那已然成为一片废墟的乔家进行排查。 再之后,得安城试□□的风气就渐渐地兴盛起来,如今有不少势力都在得安城附近有据点,试图对已有的□□方子进行改进,这倒也不是秘密了。 时雨忽然问:父亲要把东西交给谁? 她说这话的语调,实在是有些奇怪。 乔停云看她一眼,却见到她眉眼之中,甚至有出人意料的冷静,像是早就猜到了答案。 孙鹤亭道:听说是他曾经的一个故交,好像是好像是姓傅。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时雨猛地握紧了手掌,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乔停云关注着她的异样,便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又握住她冰冷的手,掰开她的手指,低声地道:你父亲的死因,要容后再说。 紧接着,叶静安发问:那东西如今下落在何处,你可知晓? 孙鹤亭摇了摇头,说:这话,你应当还是要去问时雨。他看着脸色难看的小姑娘,冷到没有活气的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起伏,他一定告诉你了,时雨,你仔细地想一想,你父亲同你说过什么。 我不知道,时雨被这一句话问得失去了从容,几乎是一个激灵抬起头来,高声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在钻研些什么玩意儿,我不是男子,他如何会告诉我?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过我能活下来,他为什么告诉我?! 时氏过身后,袁青岑对她的教养便并不上心,她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难过她到底是个女子,连传承香火都不能够,他又为了亡妻不愿再娶,难免心冷,只能更专注地投身到他的算术中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过她这个女儿,又会告诉她什么呢? 书房里,因为时雨的一番话,一瞬陷入寂静。 孙鹤亭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时雨却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乔停云告罪一声,便追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了他的两个小舅舅相对而立,叶静安忍不住一笑,用熟稔的语气说,你的踪迹怕是藏不住,孙家又要派人来绑你回去了。 孙鹤亭大皱其眉,当机立断地道:如此,还要麻烦叶兄帮忙掩藏一二。得安城诸事,孙某必然尽力而为。 叶静安这才一笑,背着手施施然走出去了。 第63章 乔停云没几下就追上了时雨,他有些哭笑不得道:你父亲就你一个孩子,你有什么好醋的?他没有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你看他不也没有告诉孙鹤亭吗? 时雨倔强地别开头,说:孙先生是外人,我却是他的女儿!我自幼就知道,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儿,要争气些,可他从来连管束我都不愿意,他是觉得我是女孩儿难堪大任。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都指望着我能知道些什么,可我的的确确,是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上忙! 她把话说得又快又急,虽然对于父亲有责怪之意,更多的却还是对自己的恼怒。乔停云用手捧起她的脸,才看到她连眼眶都红了,不由大起怜意,低声哄她,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那些人的目的也就不能得逞,不是挺好的? 时雨垂下眼睛不看他。 他又说:你这么能干,连我都知道,你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定然是怜你幼年失恃,不愿意过多管束你,给你压力。唉,我将来要是有女儿,也要养成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那些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有什么意思? 这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时雨摇摇头,到底是被哄得回转了脸色,乔停云便趁机把小姑娘搂进怀里,说:你要是不想再待在这边,又想不起什么来,我便带你走,咱们不管这事儿了。 那就是违抗圣旨了,时雨闷闷地说,怎么能不管?我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要尽我所能帮忙的,这是家国大事,你只会胡说。 是是是,乔停云忍不住笑道,我只会胡说。 被哄着的人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在他怀里抬起头,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连着睫毛都被月光镀上浅浅一层光芒,乔停云,你这个人怎么好这么没有原则。 -- 第87页 乔停云随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漫不经心地想,还不是你就吃这一套。 面上却还是纹丝不动,只说:到底算是旧地重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倒是真有。 她说: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 袁家被那一场无名之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几乎已然没有了建筑物的原型,只是一片废墟。 时雨站在废墟之上,勉强打起精神,借着记忆和乔停云道:这边应当是大门,这边是后院,那里是我的房间,那边是供奉的小祠堂竟是一处不落地告诉了他整个袁家原先的构造。 在断壁残垣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未被烧毁的精美瓷器,却也只是残破的碎片。乔停云随手捡起一片碗底,上头刻着造瓷器的官窑和日期,还用苏麻离青在下头绘了小小的一株兰花,这颜色是西洋进来的,当年极为罕见,可见虽然袁家落魄,却还有一个名门世家应有的体面。 时雨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瓷片,便也凑过来打量了一眼,道:这是父亲书房里用的瓷器,这颜色蓝中泛紫,不见晕散,是父亲很爱的瓷器。 她说着,语气便落寞下来。 乔停云笑道:这瓷器,最以一整套为贵,我母亲屋子里就有一只青花海水缠纹瓶,原先要入手一套茶具,可如今这颜料却不多见了,是有价无市。想必当初袁大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淘换到的。 时雨笑了,道:确实是好大的力气,只是不怎么见他用,也不怎么见他拿出整套来 话说到这里,却忽然怔了一怔。 乔停云看向她,道:怎么了? 时雨有几分不确定地道:我是想起来我家还有一个地方,父亲可能会把东西藏在那里。 袁家被贬至得安城,并不是空手过来的,袁青岑原先的那些珍藏,也挑选了最重要的一部分带上。可这小院却到底浅小,放不下这样多的家私,因此袁青岑后来稍微宽裕了些,又在城郊一处买了一家庄子,用来堆放杂物。 那庄子平日只有几个老仆看管,也不出产什么东西,倒是渐渐的被袁家人抛之脑后。时雨之所以能想起来,还是当时见到袁青岑拿出这套茶具来,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一只茶壶。袁青岑这样讲究的人,只不伦不类地拿了一只紫砂壶来配上,听她问起,只是不咸不淡地解释说:东西都丢在庄子上了,现在再去翻找,只嫌麻烦,将就着也就罢了。 连袁家人都险些忘了的庄子,只怕那些人真的要搜查,也很容易漏过去。 乔停云只随便打发了人去告诉叶静安这个消息,便与时雨一同驱马往城郊赶去。 时雨只觉得,事情的层层迷雾都在眼前被揭开。她伏在马上,连指尖都是紧绷的。 袁青岑的脸,傅嘉木的脸,早已模糊的时问萍的脸,仿佛走马灯一般从她眼前滑过。夏日夜晚闷热难当,许是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萤火虫飞舞着擦过脸畔,被狂乱的马蹄声冲散开去,在田野间散开一片莹莹光芒。 直到走到那个庄子里,伸手轻而易举地推开结了蛛网的门,她还是有些恍惚。 这一扇门好像把此地同外边隔离开来,熟悉的垂花门、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穿堂处放了一架紫檀琉璃画山水插屏陌生而熟悉。 这是仿着袁家在京中的宅子造起来的。 袁家离京时,时雨尚是襁褓中的婴儿,按说不应当记得这样清楚。可婴孩许是也有几分记忆,她甚至模模糊糊地记得,往后去的后院两边的穿山游廊上挂着许多的鸟笼,幼时时问萍就会抱着她,指着那些鸟儿给她看,说:时雨,时雨,这是什么? 她那时候还只会说爹和娘两个字,于是就说:爹,爹,爹。倒是把时问萍和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笑得弯了腰。 时雨一路往里去,只觉得这里简直像是一个梦境,将原本的袁家原原本本地还原了。虽然粗糙了些,也不似原先那样的雕梁画栋,可陈设布局,无一不同。 连着后院的秋千架,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怔怔地摸上这架秋千,只觉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有美人回过头来盈盈地笑。好像那些熟悉的地方,书房、卧室,还有一个布衣的男子,随时都预备着拿起四书五经来,教训身边的人。 她最后走到的,却是袁青岑的书房。 大多数地方都只是做个摆设,这书房却不同,连带着笔墨纸砚都极齐全,桌上的茶壶盖子开着,仿佛下一秒还会散发出盈盈热气,这就是失落了的那只苏麻离青绘就的莲纹青花折枝壶。 这地方实在太逼真,她甚至觉得,下一刻,那条长椅上就会有人站起来,像是往年那样,板了脸训斥她,你就算再胡闹,也不能恣意捉弄你的先生们。 书房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图画,画着盈盈的美人,在秋千架下回头一笑,天真明媚之色跃然纸上。 时雨望着那幅画,眼圈慢慢地红了。 在她的成长中缺席的母亲,其实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于她的身边,父亲其实那样思念母亲,却怕勾起她的伤怀,甚至不太在她面前提起亡妻。 -- 第88页 这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真的深爱的时候,是不思量,自难忘,不知这离散多年的夫妻二人,如今在九泉之下,可曾相聚了呢? 乔停云一直陪在她身侧,由得她逛遍了整个宅院,见她眼中有泪光,却是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时雨低着头,把整个人都倚到他的怀里,她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她说:我没有想到。 乔停云拍拍她的肩膀,却在下一秒被她推开。她走到书桌前,翻起了那里的抽屉,片刻之后,她手中拿起厚厚的一摞图纸冲他走过来。 乔停云低头看了一眼,那些泛黄的纸张上,勾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还有一些上面绘画了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边上细细列了尺寸。 应当就是这些了。她一面说着,要他收好,又用恳求的目光看向他,说,我们把这个交给寒鸦卫,这个地方就不要他们进来了。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意义难以言喻。乔停云低头瞧了她很久,才答应下来。时雨于是便微笑起来,说:我大概看得懂一些,这应当是□□造的武器,还有写了一些配比,这东西想必是父亲从他的西洋朋友们那里得到,又自行加以改进了的。你快些把这东西送给小舅舅去。 乔停云应了,想要去牵她的手,时雨却蹙着眉头,道:我想要在此处再坐一坐。 乔停云不由也皱眉,教训她说:荒郊野岭的,你叫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有坏人怎么办?时雨却被逗笑了,道:得安城人烟如何稀少,你还不知道?这地方被闲置了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怎么今夜会有人来?这东西至关重要,必须你去送,我只会拖累了你,你快点儿回来就是了。 乔停云出门前,见她倚在门口冲着自己笑,不由地感到心里十分柔软,于是也冲着她微微一笑,策马,踏上了来时的路。 第64章 傅嘉木是知道皇帝派自己来得安城的用意的,他却并无畏惧。自打他有了那种心思开始,他就几乎已经不怎么怕任何东西了。 他带领先锋部队半夜入城,人马已是筋疲力竭,本要就地扎营休息,却见到漫山遍野之中,有一处庄子亮着灯。 那灯光并不明亮,可在漆黑的夜色里,却显得极为温暖。空气中闷热难当,酝酿着一场暴雨,副官便上前来与他商量,国公,不如去那处借住一番。 傅嘉木却道:得安城四周荒芜,纵然有庄子,这些年也荒废了大半,大半夜的亮灯,倒是有些蹊跷他在战场上,向来是身先士卒的,倒是也不要自己手下的人前去,只是一个人打马上山,绕过重重密林,去到那庄子前。 时雨自打乔停云离开后,便在书房静坐了片刻,看了些袁青岑留下来的手迹,出人意料的,里头还有不少写给亡妻的信。从她开蒙、入学,一直到长成一个小姑娘,几乎每隔一段时间,袁青岑就会写信告诉地下的亡妻女儿的近况。 她不由得看得微笑起来,收拾好了信件,提着灯笼走到后院,随便地擦拭一番,就坐到了那架秋千上。 夜空愈发显得浓黑,忽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滴。她慌忙起身,要到廊下去躲雨,却因此忽略了背后那并无遮掩的脚步声。 一声惊雷响起,她险些掉落了手中的灯笼,忙不迭地转身离去,却对上了几步外的一双眼。 城郊荒宅重逢故人,说来似乎带着诡异的色彩,也确实,都让两个当事人后退了一步。 傅嘉木已经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只是那个身影实在是太牵动心肠,让他在震惊之余,不愿意出声,打破这柔软的平静。 时雨尚且认得袁家的点点滴滴,傅嘉木当初在那里足足住了数年,又会如何认不出来? 此情此景,倒是恰似故地重逢故人。 你 两个人齐齐开了口。 到底还是傅嘉木更老成一点,不过凝滞了片刻,他的脸上就扬起了笑意。英国公无疑是极美的,就算如今是漆黑的雨夜,他被大雨淋得湿透、满身狼狈,可这武装般的笑意,就让他重现了那个所向披靡的战神的胜券在握,他便那样笑着,摇着头,说:我说,怎么家里没有传来你闹事情的消息,原来你,早就跑出来了。 时雨迎着他的笑容,纵使浑身冰冷,也不由地微微笑起来,她道:傅嘉木傅嘉木,你还有什么好求的,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她的笑容之中甚至是透着怜悯的,虽然在他面前显得娇小,可瞧着他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我父亲在得安城时,的确与你有往来,他说自己研造出了□□与武器,按他的性子,对于交心之人,必不会藏私,他写信告诉了你,是不是? 傅嘉木迎着她的目光,感到十分不舒服,可他到底还是回答她说:是。 你收到信后,想要这东西,于是向我父亲索要你分明知道,他会给你的,他把你当成此生挚友,连我的名字都是为你而取,他怎么会不给你?她慢慢地说,可你不信,你觉得我父亲自私自利,必然不会给你,所以你企望从我父亲口中逼出□□方子的下落,可我父亲吃软不吃硬,拒绝了你,于是你放火烧了袁家,是不是? -- 第89页 她一步步地逼近了傅嘉木,声音尖利地问:你告诉我,是不是?! 傅嘉木微微地眨了眨眼。 雨珠从他白玉一般的脸庞上滑落而下,像是泪珠,可他的神情之中没有任何悔意,是。 时雨猛地扬起手来,用尽全力要给他一巴掌,傅嘉木的动作却比她要快得多,他捉紧了她的手掌,低下头来,轻轻地反问她,是又怎样? 她浑身都在发抖,挣脱不得,索性就扬起苍白的脸来,是你害死了我爹!我母亲,我母亲对你那样好,我父亲那样信任你,你却害死了他们!傅嘉木,你没有良心!她拼命地挣扎起来,终于话音里带了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傅嘉木,你没有良心! 是,我是没有良心,他坦然而带着恶意地去迎上她蓄满泪水的眼,我早就说过,你父亲待我不是真心,你母亲更是盲目,一心一意只想着跟袁青岑,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他们,乡野诗案,我顺手推一把,袁青岑平日树敌无数,我只用推一把,他就可以万劫不复! 只可惜问萍,傅嘉木叹息说,她却不愿意抛弃袁青岑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有点傻的。我不怪她。 这话近乎无耻,时雨猛地挣扎起来,可还没有等她握住袖中的匕首,傅嘉木屈指弹在她的肘侧,匕首脱手而出,傅嘉木握住她的下巴,用力之大,简直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他说,你傻一点,乖一点,我就不计较你的那些小动作,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会娶了你,以后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给你受苦,没有人能给你脸色看,这样不好吗? 她拼命地挣扎,两人身上都已然湿透了,如此动作,却只让傅嘉木神情更加晦涩难懂,闪电划破夜空,大雨未息,傅嘉木逼问她道:那些图纸,你已经送走了? 这让时雨感到一丝快意。她自始至终,一直是扬着头的,眼中甚至还闪过极为不屑的笑意,没错,傅嘉木,你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你这种背信弃义、反咬一口的白眼狼,只配求而不得,孤独终老!我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傅嘉木终于被激怒了,他低下头去,近乎残暴地咬住了她的嘴唇,却在放松辖制的片刻,被她尖尖的五指在脸上留下了伤痕。二人的唇间都满是血腥味儿,可这却挑动了他的神经,使得他甚至有些兴奋起来。 打断这场单方面的凌虐的,是傅嘉木的副将的声音,国公,寒鸦卫的人上山来了。 仅仅是这分神的片刻,时雨就挣脱开来,高高地扬起手,给了傅嘉木一个巴掌。 她眼中的泪水已然消失了,跳动着明亮的怒火,傅嘉木一下被打得偏过头,迎着副将畏惧的目光,他轻轻地啐了一口血沫,抬手敲在时雨的后颈。 就怕他们不来,他平静地接住那软倒下来的身子,说,我要的东西还在他们手上呢。 第65章 几乎是在乔停云赶到叶静安面前的那一刻,下面的人就报上来道:傅嘉木进城了,在城郊休整。 乔停云瞳孔微微一缩,转身就要出门,叶静安一把抓住了他,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现在来不及了。 他又问自己的手下,袁姑娘如何了? 那暗卫如实道:袁姑娘遇上了英国公。 乔停云冷然的视线扫向叶静安,那个猜测使得他开始怀疑自己,他道:你是故意引他们过去的? 叶静安迎着他的目光,也觉得有些为难。 他微微地闭了闭眼,才恢复了一贯的冷血姿态,他挑高了眉,道:本来还要费心思,现在就有现成的法子端了他,我不能不用。 乔停云猛地反手,摔开了他的手,拔剑指向他,一字一句地道:叶静安! 几乎是一瞬,屋内同时有十来人同时拔剑,却是指向了乔停云。两边对峙,乔停云剑尖所指,便是这位小舅舅的喉咙,他问道:为什么? 叶静安也觉得愠怒,他冷笑一声,说:你的剑法还是我教的,如今倒是的确翅膀硬了。 他面色不改地吩咐手下,去,围了城郊的那座山,方圆五里之内,不许再多留下一个人。 乔停云隐隐觉得不安。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听见方圆五里,顿时就想到了那个传闻。 百济制造了大量的□□,而得安城就是百济的军火库。可当初傅嘉木攻下了得安城,却未曾再听说这批□□的下落。 这些年来,皇帝的人,傅嘉木的人,舒郁的人,只怕都在寻找这批□□的下落。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那批□□到底是埋在何处了。 如果没有时雨这个意外的话,以寒鸦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厉作风,只怕还是一费尽心思引英国公和舒郁过去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支几百人的队伍,哪怕都赔上性命,只怕都再所不惜。 如今他们是自投罗网,画地为牢,只除了要多牺牲一个袁时雨,就可以治好多年的心病,为大胤朝廷除去一个劲敌,更可以使这隐藏的大量□□被消耗,以免再成为来日隐患。一举三得,多高明的举动。 -- 第90页 只除了,要牺牲一个全然无辜的女孩儿的姓名。 我原本来此,就没有打算回去,叶静安被剑指着,还是面不改色,他说,袁姑娘若是知道,只怕也不会反对的。大宝,放手,你都这么大了,不用我再教你取舍二字如何写了。 乔停云只觉得讽刺。 他知道叶静安是不会放他走的。一来是他如果出事了,他无法和叶氏交代;二来是他很可能会因为一己意气,就破坏了这全盘计划。 皇帝的谋划,叶静安的冷漠,他都可以理解,可时雨的孤苦,这些人有谁可以理解? 袁家满门,当年在乡野诗案中因为皇帝的私心被污蔑,导致袁夫人病死他乡;袁大人钻研□□,是为国出力,死在了傅嘉木的报复下;如今连仅存的时雨,也要为了所谓大局,平白牺牲。 她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还未长成,还不曾为父母报仇,还不曾得到她所追求的真相,就也要一起死了。 他忽地松开手中长剑,众人上前欲要辖制,可他手腕一振,却只是耍了个花腔,转瞬就重新握剑,单手挑开了眼前诸人,直往外而去。 众人要追,叶静安摆摆手,道:不必追了。 他敛眉,那张与乔停云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如今不悲不喜,出发。 寒鸦卫大多做的是地下工作,人数不过数百,可与此同时,傅嘉木的大部队也还在赶来的路上,他所率领的先锋部队,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此时此刻,倒是与他的成名一役极为相似。只是那时两军对阵,水陆军队皆是上万人,此时的百人,倒是有些寒碜了。 傅嘉木饶有兴致地带着时雨在山顶看,告诉她说:你看,你的未婚夫婿却不在里头,乔家满门,都是有胆色的,怎么成了这么个胆小鬼,老太太实在是给你说错了亲。 眼见着时雨漠然而立一言不发,只拿自己当做空气,他也不生气,只是道:你猜他们为什么不敢动手?看来皇帝对你,也还有些眷顾在。当年袁青岑对他是掏心掏肺,以死劝谏那么多回,落了个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现在知道你是他的唯一骨血,自然不好意思下手。不然你以为凭一个乔停云,如何说得动叶静安不要动手? 时雨岿然不动。 傅嘉木便叹息道:当真和她一个脾气。我想要让你服气,非得要拿出点东西来,你看看,乔停云的头颅如何?他生得好,我见到你看他的目光,实在浑身不舒服。 时雨被迫喝了药,如今并没有多少力气能与他动怒,闻言却是很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她费力地扬起头道:纵是他死了,我也陪着,正如我母亲死了,我父亲就念着她一辈子,而你,傅嘉木,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真心惦念你! 说罢,竟然是一笑,这一笑明媚灿烂,不似她往日冷静淡然模样,在挑衅之中,透出了十分的明艳,她说:他们不主动开战,是因为增援未到,你又何尝不是?你以为捉住一个我,就能拿到图纸?一个落魄官员的女儿,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傅嘉木忍不住又是一笑。 他很沉得住气,被挑衅,也不觉如何愤怒,只是觉得她果然有趣,甚至比她母亲还要聪明一点儿。 时雨继续道:我倒是奇怪,你恨如今的士族拦了你的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这些人,哪来如今的大胤?没有当初迂腐的袁青岑,哪来今日风光的你傅嘉木?你分明是自己有野心,却非得要找个借口,仿佛这天下逼着你造反似的。 傅嘉木对此,仍然是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你继续说。 时雨道:可是要造反,还是自己当皇帝比较有意思,不然,都是当手下,我觉得今上还是比眼前这个落魄的皇子更有意思一点的。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那才走近了的中年人。 他的容貌,与今上有三分相似,两兄弟本事年纪相仿,可一个养尊处优,一个狼狈逃亡,如今这位先二皇子,未过不惑之年,头发已然半白了,可见这些年逃亡的辛苦。 舒郁本是极为多疑之人,听了这话,虽然明知是挑拨,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傅嘉木。傅嘉木冲他安抚地一笑,随后淡淡地道:这就奇怪了,你焉知是我依附于他,还是他依附于我? 时雨瞳孔微微一缩,于此同时,舒郁身侧的属下一阵骚动。十余年的奔波逃亡,使得这个皇族子弟已然没了往日的冷静自持,他高声喝问:傅嘉木,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嘉木略略侧头,表示自己在听他的话,却只是笑了笑,道:殿下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时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她像是终于看清了傅嘉木的真面目。这个睚眦必报、心高气傲的傅嘉木,怎么可能让人骑在他的头上?今上那样的天子,尚且不能让他臣服,更何况如今这头惶惑不安的丧家之犬? 她昔年也听说过这位先二皇子的功绩,可与如今眼前这人,已然没有一处对得上了。 众人都以为是二皇子降服了傅嘉木,再不济也是两人合作,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单方面的利用。傅嘉木要搅风搅雨,所以借助了舒郁昔日人脉,以臣子身份篡位不够名正言顺,所以还要借助舒郁的皇族身份。 -- 第91页 连时雨都看得懂,舒郁又如何看不懂? 他略有些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这一下,倒有了年轻时睥睨的风采,哦,你不要信这小丫鬟的挑拨。这天下是你给我打回来的,让我拱手送上半壁,我也愿意。 居然是以退为进,开始讲起价钱来了。 这场大戏,她还没有能看多久,就发现山下的那区区百人已然动了,似有攻山之意。 傅嘉木瞬间收敛了神色,一把将时雨推给了副官,冷声说:带她下去,找两个人护送她出去。 时雨知道,这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她焦急地几番回头,可始终看不见自己想要见的那人。反倒是傅嘉木误会了她的意思,他皱一皱眉,像是觉得好笑,快步走过来,安慰般揉了揉她的头,说,不要怕,打完这场,我带你回去。 这些日子的针锋相对,倒是都被他揉散了。时雨瞧着他,最后一次哀求他,傅嘉木,不要一错再错了,快收手吧。 傅嘉木感到意外,虽为这关切打动,却不以为然,收什么手?疾言厉色地呵斥副将:带她下去! 他带着亲兵在山上往下看,头也不回地吩咐说:把那些火铳拿出来。 到底是傅嘉木的军队先来了一步,如今叶静安所带领的那区区百人,就如同可笑的饺子馅一般被包围在其内。 他不由想到了多年前,白江口一役,当时的主将还是叶静宸,两人在战略上出现了极大的矛盾,这位前辈当众呵责他:竖子不足与谋!你一心杀生,在战场上只知进而不知退,人生若有一败,便要以性命作为代价! 在战场上,退步就是认输。当初叶静宸败于他手,为此辞官归隐不问世事,他与叶家结下梁子,而今日带兵来剿他的,居然是叶静宸的胞弟叶静安。傅嘉木在这个时刻,感到了一种荒谬的缘分。 他笑了。 他不怕,他怕的不是死,为人所轻视对于他来说,倒是生不如死。他这辈子绝不能叫一个人踩在头上,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忽地,脚下地动山摇。 他看见叶静安带着队伍有条不紊地撤退,身侧袭上滚烫的热浪,那一瞬间,几乎整座山都已然被火光所吞噬 紧接着,火光进一步扩散开来,轰然一声,气浪一阵高过一阵,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第66章 几乎是爆炸声一响起的时候,时雨就明白了什么,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去,趁机甩开了傅嘉木的那两个亲兵。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怕是逃不开的了。 传闻中,得安城是整个百济的军火库,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它们又埋藏在何处。 热浪掀起了山上草木,她看到山石在眼前轰然裂开,背后滚烫,眼前的路又被重新落下的巨石堵住。 被火光刺激而出的眼泪在瞬间就被蒸干,以至于她的视线都模糊起来,定是出了幻觉,不然为什么还能在这个时候,看见冲她奔过来的乔停云呢? 延和二十年,大胤边境的得安城□□库爆炸,周边城池都感受到了那令人震撼的地动山摇。素有大胤战神之称的英国公折损于此,而后没过多久,皇帝暗卫搜罗了英国公的种种罪证,抄封英国公府,兵部尚书一职,移交给在此事中立了大功的叶静安。 此外,乡野诗案被翻案,许多当年被贬的官员重新得到任用,一些已然过世的,也各有追封。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当年的御史袁青岑,以去职时的六品被追封为吏部尚书、梁国公,谥号忠肃,配享太庙。 皇帝亲自指婚,把袁氏女袁时雨指给了乔家长子,择期成婚。 这原是全家欢喜的大事,然而整个乔家却都是一片凄风苦雨。 叶静安才从衙门回来,就到乔家等着了。乔停歌正好从叶氏卧房出来,见他站在廊下,便冲他摇摇头,道:婶娘还是不见你,你走吧。 叶静安默然,片刻后问:袁姑娘呢? 时雨陪着大哥哥,乔停歌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眶都红了,她咬住嘴唇,忍住了哽咽,小舅舅在为大哥哥施针。他说、他说,如果过了今天还醒不过来,就就要预备发丧了。 叶静安的手猛地一抖。 乔停歌看见他神色,终于是忍不住了,走上前,抬起手来,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办法,她说,圣旨难违,而且傅嘉木于你有深仇大恨,但凡是能让他死的法子,你都会用,他死了,是大胤之福、社稷之福。你想得这样多,这样深,你一点错都没有可是停云哥哥是你侄子! 亲缘,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乔停歌知道不能怪他,可却还是恨。 她低垂了眉眼,趋步走了。等到乔停云的院子里,才见到时雨正坐在院子里,怔怔地看着天空发呆。 自从她和乔停云一起被人在巨石下救出来之后,她的话就很少很少,只有在问孙先生乔停云的病情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话。 乔停歌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皱眉道:你昨晚又没有睡? -- 第92页 时雨勉强冲她点点头。 乔停歌道:我刚刚又遇见叶静安了,我我给了他一巴掌。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这句话,去看时雨的脸色。 她却好像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叶静安是谁,却只是微微地摆了摆手,我不怪他。你也别怪他了。当初的情形之下,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如今都还活着,那就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把视线飘远了。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孙鹤亭走了出来。二人几乎同时起身迎过去,停歌紧张地道:小舅舅,我哥哥如何了? 孙鹤亭摆摆手,表示毫无进展。 时雨却已经提着裙子进门去了。 乔停云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睫毛漆黑,神情安详,除了脸色略苍白了些,一切都与从前无异,仿佛只是累了,很安详地睡一觉罢了。 可他昏迷不醒,已有整整十余日了。 时雨站在他的床前,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低下头去给他掖好被子。 他们都说,发现我们的时候,你把我牢牢地护在身下,浑身都是血她低声说,我割破了一点儿手,你看,手背上留疤了。 她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比给他看,留疤了,特别丑,但是如果你能够醒过来的话,我宁可那些伤全部在我身上,多丑都没关系。 每一天,她都会在他的床前自说自话很久,仿佛是告诉自己,床上这个苍白的青年,仅仅是睡着了,很快就能醒过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着下巴一点点地滴落下去。 他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乔停云,你快点醒过来啊,她哽咽着说,我还有那么多话没和你说,皇上给我们赐婚了,你都没来得及掀我的盖头,我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可这一回,却没能吸动。 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鼻子,那人久睡后带着些微鼻音的慵懒嗓音响起,吵死了 她一时惊得愣在原地,连被捏着鼻子都不管了,瓮声瓮气地说:你醒了? 对啊,那双星辰般的眸子张开,乔停云无奈地看着她,再不醒,你就要从掀盖头说到洞房了,你倒是不害臊,豆芽精。 第67章 番外(一) 这日孙鹤亭从乔家吃罢喜宴。皇帝亲自指的婚,又是年纪轻轻的侍郎,这份面子他不给,却有的是人争抢着要往上给。乔家门前这些年虽不说是冷落了,但到底没有昔日荣光,如今也算是重新起来了。 那久居江南的乔家大房如今也回来了,孙鹤亭最怕遇见孙氏,可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后头去,心里盘算着这一回要怎么才好脱身。 才走几步,见花木扶疏,人烟冷落。他头疼地揉揉额角,知道自己这不认路的毛病又犯了,才要叫廊下丫鬟来问路,听见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他倏然抬头,见到廊下没有什么小丫鬟,倒是站着他那不成器的外甥女。 这种大喜日子,乔停歌也穿得贵气,可再是金线织就的纹饰、银线勾勒的衣角,也不及她面庞三分颜色,她打了一下,面上怒色尤未消散,又高高地扬起手来。 这第二下却是打不下去了。 她原是想要笑的,可一开口,到底带出一丝哽咽来,她索性一把捂住了脸,转开了头,道:那西北,你是非去不可? 叶静安不意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他性子火爆,被打了这一下,原也窝火,如今见她模样,方才觉得心头有些难言情绪。 他沉声地道:皇上叫我接了傅嘉木的职,那西北战事吃紧,我是主帅,自然非去不可。我知道你还是怨我,可在得安城当时情形,不要说是袁姑娘,哪怕是停云、我自己,我都一样处置。战场之上,没有儿戏。我此番前去,能否平安归来,我自己也说不定,你你这个脾气,将来你两个兄长都成了亲,我看还有谁给你撑腰。 乔停歌道:那你就别去! 叶静安被她吵得头疼,只好像以往那样,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可不意她这回却一偏头躲开了,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神熠熠地瞧过来,你说得对,没了你,我怎么行? 叶静安无奈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指望我?别的不说,就是你亲舅舅,还住在你家府上呢,以孙鹤亭护短的性子,你将来又能吃什么亏? 后头的孙鹤亭轻轻地啧了一声,醉意涌得厉害,他倒是没心思看这对假舅甥再闹闹嚷嚷的,才要举步离开,后头乔停歌又气急败坏地道:我不管,我就要你!你要是去了西北出了事,我就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孙鹤亭这个亲舅舅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猛地翻了个不符合自己清贵形象的白眼,拨开眼前的花丛走出去,一把拽过了哭得就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乔停歌。停歌见了他反而更觉得委屈,趴到他肩上,哭得抽抽噎噎的,小舅舅,呜呜呜,叶静安是个大混蛋。 两个小舅舅面面相觑,叶静安先绷不住了,伸手,停歌,别闹了,我先送你回去。 -- 第93页 孙鹤亭一抬手,挡住了他,细心地用帕子给她掖了眼泪,才道:西北异族,前些年来一直骚扰边境,当初傅嘉木出兵三回,打服了他们,他们忌惮傅嘉木战神之名这才多年未曾再犯,如今傅嘉木死了,他们收到消息,自然蠢蠢欲动只是叶将军,你又有几成把握? 叶静安面对他的逼问,反倒觉得好笑:你一介书生,焉知战场无常胜之理?只有胜或者不胜,要么十成,要么一成也没有,哪来的几成? 你却是一介莽夫,孙鹤亭冷冷说,她的心意,连我都看出来了,叶静安,你是看不懂还是不敢认? 乔停歌的身子一僵,没有想到孙鹤亭眼睛这么毒,可一时又想抬头去看叶静安的表情,孙鹤亭反而伸过手来,将她的头牢牢按住了,继续道:若是认不出,连一介女子心思都读不懂,我却不信你还能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若是不敢认,那就是懦夫,懦夫如何能打仗? 这话连乔停歌听了都觉得臊得慌,叶静安亦是不怒反笑,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指摘。当初你为什么离京?先帝病中疑神疑鬼,你有神医之名,却不愿意沾惹进朝堂之中,假死一招玩得出神入化。可你假死,那原先与你订了婚的韩家姑娘与你的婚事自然也不了了之,韩家满门抄斩,她也没有逃过去。孙鹤亭,你自己这么多年懦弱不敢回京,用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回应他的,就是孙鹤亭的拳头了。 不过三言两语,那原先还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二人厮打在一起。按说,孙鹤亭是医者,虽然身子健壮,却一贯风度翩翩,如同魏晋君子,这种人哪里会动粗?而叶静安虽是从军多年,可旧伤未愈,右手如今不过能勉强拿个茶盏。在如此形势下,二人倒是打了个平手。 乔停歌惊得连哭都忘了,急急忙忙跑去叫人。 第二天,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时雨是新妇,梳了妇人髻,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当众笑出来,回了房却没忍住,往床上一仰,笑道:我早知孙先生是个妙人,停歌和小舅舅的事情,咱们是看破不说破,他倒好,直接嚷嚷出来了,真是个实在人。 乔停云冷眼瞧着她这一番笑,把鬓边发簪压得横七竖八,索性在她身边坐下了,笨手笨脚地给她拆发髻,嘴上只是道:你戴这些,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嫌沉得慌? 时雨倒是奇了,瞧着他说:我倒还奇怪你家人也都穿得宽袍广袖,走动坐卧,也不嫌累得慌? 她如今面上没了总是有的那一股怏怏神情,虽显得冷淡端庄,可笑起来,瞧着他的时候,眉眼之中自然流露出些许这个年纪有的活泼灵动。 乔停云扬起手,作势要敲她,说我就罢了,连长辈都编排上了,豆豆芽精。 时雨恼了,你再这么喊我,我在下人跟前就立不起来了! 有手有脚的,怎么立不起来?他反倒好笑,那我该怎么叫你,嗯?袁氏? 他才喊完,两人俱都觉得好笑,笑做了一团,时雨拽了一下他的头发,却被反过来整个人拽上床去,此时才大惊失色,你你不要脸! 乔停云挑一挑眉,拉高被子,把自己的小妻子裹好,低下头去,无奈地叹口气,躺好不许乱动了! 时雨这才乖乖地被他搂着,睡眼朦胧的时候,反倒又想起什么来,问他:傅家,傅家的那些旧人,都安顿好了吗? 两人对于傅嘉木的事情,一直都讳莫如深,不愿提起,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说了傅家,乔停云微微应了一声,平静地道:虽说抄了家,到底也还有些家底在,老太太遣散了些姨娘,听说如今只一心扑在孙子身上。你当初留下这个孩子,倒还有些用。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蓝桥楼的流霞,她早些年就从良了,听说了傅嘉木的死讯后,被人发现吊死在了自己家里,只剩一个五六岁的儿子。 时雨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和傅嘉木对峙的那个雨夜,她尖刻地诅咒他,傅嘉木,你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你这种背信弃义、反咬一口的白眼狼,只配求而不得,孤独终老! 其实这世上,也许还是有人,曾经向他奉出自己的真心。 可他太疯狂,太狭隘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出神地想着事情,却被他轻轻拍了拍背,好了,睡一会儿吧。 第68章 番外(二) 苏子叶如同往日一般走到北街那边的药材铺子里去看药材,隔得老远就闻到了臭豆腐的香味。 他不由想到,有个小姑娘曾经央着他走出那风波诡谲的英国公府后院,眼神亮亮地告诉他,西边赵家的包子又便宜又好吃,北街的管老太臭豆腐一天只卖五十碗,那边那边,那个梅花糕又香又糯。 他无奈地笑了笑,走过去,到那摊子上,给出几枚铜板,问那老太太要了一碗臭豆腐。 摊子虽小,客人却不少,几张桌子都挤得满满当当。苏子叶四处环顾,只见到有一张桌子只坐了两个客人,忙端着碗走过去,二位,此处可还有人? -- 第94页 那年长些的公子只道:无人,苏大夫请坐。 苏子叶不意会在此处被认出来,抬头看了一眼,不由愣住了。 那并肩坐着的两个公子,一个生得面如冠玉,矜贵风流;另一个身形娇小瘦弱些,一双眼却生得潋滟。 他叹气道:嫁了人,这个毛病也不改啊。 时雨托腮看着他,见他无奈神色,不由笑出来,苏大夫以前可是嫌这些东西不干净呢,不也过来吃了? 她在傅家的时候,盛气凌人的时候并不少,可鲜少有这样笑起来顾盼神飞的模样。苏子叶咽下了那句问她过得好不好的话,只是道:你思虑少了,看起来倒是精神好得多。 苏子叶念旧,如今的傅家上下,倒都还是他在照拂。时雨便又对他笑了笑,道:苏大夫医者仁心,也一直都没有变啊。 话才刚说完,就被人蒙住了眼睛。她怔了怔,扒下对方的手,你做什么? 乔停云挑眉道:叙旧归叙旧,不许笑这么开心。 我不笑说我哭丧着脸的是你,我笑了说我太得意的也是你,时雨道,大少爷,你知道自己很难伺候吗? 话虽这么说,她却还当真收敛了一点儿,只是随意地又说:再过几日,我们便要云游去了,怕是又有几年见不到啦。 苏子叶笑道:大公子一贯心胸豁达,确实不是拘泥于朝堂之人。不过我看,区区一个乔家,怕是关不住你的,且你脉象一贯细弱,多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双方再说几句,苏子叶便起身告辞。 时雨却叫住了他。 苏大夫,我想起来,有一样东西,还请你帮我转交给老太太。她伸出手来,那尊白玉观音在她掌中静静躺着,穗子早已褪了色,显出岁月在其上的深深刻痕。 苏子叶却没有接。 你没有欠他们家什么,他低声说,时雨,我知道,你对傅嘉木的死难以释怀。可是你没有必要再想他,他已经死了,傅家与袁家的恩怨,也算一笔勾销,这玉你是留着也好,丢了也罢,都不用再还回去。 时雨怔怔地坐在原地,见他走远了。 乔停云却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屈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别看了,回去,一会儿爹回家来,又要露馅了。 时雨捂住额头,斜睥了他一眼,醋坛子。 醋坛子倒是挺有觉悟的,上次上次赵尚书邀我去喝花酒,谁给我摆了两天脸色看?我醋就不行了? 时雨被他逗笑了,作势要捏起拳头,乔停云忙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行行行,我是醋坛子。 二人携手上了马车,外头闷雷滚动,竟是要下一场大雨。乔停云一面掀起帘子催促车夫,马车却忽地驻足不前了。 时雨也看过来,道:怎么了? 下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就道:是个小乞儿,同人打架,叫打得半死,丢在了路中央。 夫妇二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大雨倾盆而下,那孩子被扶上来时已是奄奄一息。时雨见之不忍,拿了帕子拭去了他额角的血迹和雨水,一个小孩子,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那孩子被安置在乔家,他的命倒是硬得很,没过几天就退了高烧,由着下人引着,摇摇摆摆地来给时雨磕头请安。 时雨摇手免了,抬眼对上他的脸颊。这孩子虽然一开始形容狼狈,可收拾整齐了,除了抿着嘴,看起来脾气挺坏,却是玉雪可爱,只怕再长一些,还当得上眉眼如画几字。 连身边丫鬟都有些奇怪,看了又看,也说:我瞧他,怎么和夫人有几分相似。 时雨不由哑然,本以为他胡说,仔细端详一番,却忽地想到什么,问:你你父亲叫什么,家在哪里? 男孩儿抿着嘴,摇了摇头,娘说不能和别人讲的。 时雨便笑道:那只和我说,好不好? 男孩儿似乎对她很亲近,听她这么一说,还真的跑上前来,扒住了她的裙角,小声说:我母亲说,我爹叫傅献材,他是个大英雄,将来会把我接回去,让我也当一个像他那样的大将军! 姐姐,你怎么了呀? 时雨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笑了笑,勉强道,没有什么。 姐姐,你知道我爹吗?他是个大英雄吗?男孩子却很眷恋她,依靠在她身边,他会来找我的,对不对? 你爹 时雨注视着那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忍下了所有的复杂心绪,对,你爹是个大英雄,他会来接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