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厂臣灵魂互换的那些年》 第1页 [穿越重生] 《和厂臣灵魂互换的那些年》作者:话旧时【完结+番外】 文案: 身为长公主,杨令虹被驸马全家弃若敝屣,受尽欺辱,却无人帮扶。 直到有一天,她与东厂提督太监颜庄互换了灵魂。 杨令虹:“来人,跟我去绑了驸马全家!” 眼下她有权有势,就应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她带着东厂番役就围了公主府,正好看到自己的身体提着驸马后领子,一脚踢开大门。 · 颜庄喜欢长公主多年,本以为她夫妻和睦,生活很好。 直到他一朝换了长公主的皮囊,才知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提着驸马站在公主府前,仰头与占了他身子的人对视。 没关系,不管什么人妄图欺辱长公主,都过不了他这关。 今后,他来护她。 沙雕长公主×狠毒权宦,偏日常故事。 注: 1.男主真宦官。 2.身心1v1。 3.男主不是好人,和女主灵魂每月一换。 4.有一点各方面的争斗描绘,但是限于我的智商,这个嘛……别带脑子看啦。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令虹,颜庄 ┃ 配角:杨本影,朱太妃,王奉御,南怀赐 ┃ 其它:宦官 一句话简介:和东厂提督互换身份的日常 立意: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定可以发觉此人隐藏最深的秘密吧? 第1章 互换 这是男人的屋子,男人的手…… 三月春雨朦胧,带着些微寒气,湿润了整座京城。细细密密的雨落在屋檐上,沙沙地响成一片。 杨令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面前锦衣华服的妇人身上,手旁处理完的帐录规规整整地摞着,那妇人仍未察觉。 “殿下,你和驸马成婚三年了,也知道他这个人,平日里净喜欢些吟风颂月的事儿,可他身子不好,正需要殿下照顾呢,他若不行了,殿下如何能诞育子嗣?哎,我这个做母亲的,孩子不在我身边,没法日日照管,便劳烦殿下替我管着些,你们夫妻俩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这种话,她已经听过不少次了,应付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杨令虹弯出一痕笑意,轻声细语: “驸马的事儿,不想惊动了婆母,实在叫我过意不去。我已经遣人看望过驸马,他近来身子还好,只是咳疾又犯了,正吃着药,婆母不必忧心。您若担忧他,便常来坐坐,我平日里闷得很,也正盼着您能多来往呢。” 妇人还想说些什么,杨令虹已拿起手边账册,垂了眼细看,凤冠上的垂珠随低头的动作,轻轻在额前摇摆。 这是显而易见的送客姿态。 妇人不甘心地咽下将要出口的话,起身道:“好,我过几日再来,便不打扰殿下了。” 杨令虹点头致意,命侍女送她出去,又唤了管事之人一一询问府中事项,将各样琐碎事务都理清了,这才把帐录收起来,端茶喝了一口。 许是这几日风寒未愈,又或者是陪嫁宫女出府还家去了,身边暂时少了个得力臂助,一大早就起床理事,她精神比昨日还要差上很多。 腰腹的沉重感越发让人不适,小腹竟也疼了起来。 用来待客、理事的厅堂宽敞又空寂,侍女们都守在外头,雨的潮气夹杂着草木清气,从帘外绵绵不绝地渗入。 杨令虹乏得很,斜靠在椅背上休息,外面侍女们想是在玩耍,说笑声随着雨声,一并轻柔地送到耳边—— “驸马昨儿给婉姑娘送了好大一株红珊瑚呢,比殿下的那几株珊瑚都好看,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是啊,我也瞧见了。不怪驸马喜欢她,婉姑娘为人大度,知道自己没能给驸马生下子嗣,就劝着驸马多收几个屋里人呢。” “真的么?我长得不错,柳叶眉杏核眼,身段又苗条,不知道驸马能不能取中我。” “呸,你这小狐狸精,说什么骚话呢,殿下又不是不在府里,婉姑娘说什么得用吗?八字没一撇呢,你就先想着上高枝儿了!也不怕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到时候碰一鼻子灰去。” 前头那自夸美貌的侍女不服气道:“婉姑娘说话怎么就不得用了?谁不知道驸马对殿下就是看不上,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婉姑娘。” 她说话的声音高了些,那些侍女都吓了一跳,低声呵斥着她,叫她莫要惊动了厅里主事的长公主殿下。 外头陡然没了人声。 杨令虹并无处置那些侍女的心思。 小腹的疼痛越发剧烈,她捂着腹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静静出神,面上得体的微笑不自觉淡了。 窗外只种着一株桃花树,花开得鲜艳明媚,隔着细雨,更显得深浅不一,似美人匀了浓淡不同的妆容。 侍女们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又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说说笑笑着跑远了。 一时间,天地间只余下细碎的雨声,整座庭院空落落的,仿佛只有桃花和自己对视着,寂寥得连骨头缝里都溢出了寒。 杨令虹对此早有预料,习以为常。 兄长倚重驸马的叔伯兄弟镇守边关,又盛宠他的亲姐姐。 作为皇帝之妹,上昌长公主,她必须经营好这段称不上幸福的婚姻,为了兄长和边关。 -- 第2页 三年过去,她已习惯了退让和忍耐,空抱着皇室公主高贵端庄的外壳,在这座俨然易主的公主府内,竭力维持着几乎不存的体面。 她叹了口气,终于将目光从灼灼桃花上收回。 今日的腹痛格外剧烈,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连喝热茶都不能纾解一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寒直灌入咽喉,更激得她满头冷汗。 杨令虹唤了几声“来人”,可侍女们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连一个守门的都不曾留下。 她皱了皱眉。 奶娘因偷盗宫中之物,早已经被赶出宫去。 兄长听了宠信的宦官之言,将公主府内伺候的人手,多半安排给新买的下人,只有寥寥几个用来打理陪嫁庄铺的,是外家送给她的老仆。 到最后,她降于驸马时,陪嫁人员中与自己关系紧密的,仅有宫女一人。 如今,这府中时时刻刻照顾着她的,也只有这个宫女了。 杨令虹按着小腹,脸色发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她已经打消了自己出门,唤人去叫郎中的念头,只想着倒在床上休息一番,或可将腹痛熬过去。 待侍女们回来,再吩咐人去请医问药也不迟。 只一个站的动作,杨令虹便已疼得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她纤细的眉紧紧蹙在一起,薄唇抿着,已泛了不正常的苍白,低下头看时,方才坐着的椅子上多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杨令虹怔了怔,转瞬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来月事了。 她的月事在这三年中渐渐变得不规律。 或是提前,或是延后,甚至于月事持续的时间也时不时加长,闺阁时期未曾出现过的腰腹疼痛,也早就视如家常便饭。 平日里陪嫁宫女对这件事分外忧心,一见她腰间发沉,便时常相问,预备好了该用的东西,饮食也多加注意。 便是她不愿见人,独自枯坐的时候,每过一个时辰,宫女也会入内提醒。 如今她得了假回家去了,公主府内事又忙,杨令虹忍着风寒理了几天的账册,竟将月事给忘了。 而那些侍女们,只记得关于婉姑娘的大部分事情,居然没有一个人替她的身子操哪怕半点心。 杨令虹跌跌撞撞地走向内室。这座院落专用于理事,屋中布置得极为简单,甚至并未设床,只安着一张矮榻。 这回的疼痛远胜于以往。 她进了内室,本想硬撑着身体去换件衣裳,可惜力不从心,脚下一软,便跌倒在矮榻之前,双目所视之处止不住地朦胧一片。 杨令虹用尽力气爬上矮榻,恍惚间抬头。绿窗纱外一角浅红摇曳着,似是那株桃花树。 她的心莫名静了些许,双目渐渐阖上了。 · 不知睡了多久,屋外雨收云散,日光携着暖意,从绿纱窗里投下来,沁人的芬芳于室内弥漫。 杨令虹动了动身子,先前的疼痛消失无踪,身上也有了气力,想是那群侍女终于玩够了回来,给她请了郎中医治。 只有身下月事那湿漉漉的感觉恼人得很。 这郎中医术不错。 她心中生了些微的喜悦,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白绫床帐,上头有水墨画似的花鸟图案。 杨令虹转了转脖颈。床边桌上燃着一根蜡烛,烛泪已摞了厚厚一圈,偏还未熄,显然点了一夜。 这场景格外陌生,杨令虹不由一怔。 莫非是驸马把她挪到自己的书房去了?开什么玩笑! 昨儿他才给心上人婉姑娘送了红珊瑚,这会子怕是正颠鸾倒凤,床都没起呢。 纵然醒了,以那羸弱身子,也得多躺小半天才行,别说她疼昏过去,就算疼得死了,也休想让他从温柔乡里挪上一步。 杨令虹想着,心不由沉了。 这是哪里?! 她撑起身子,往窗外望去。 一株瘦小的桃树站在日光下,花开了没几朵,可怜得很,与公主府内的桃花树全然不同,许是刚种上的。 杨令虹心中怦怦直跳,慌忙下床,而后又是一愣。 床下放着一双满绣着金色花纹的靴子,鞋尖处镶嵌着浑圆的珍珠,与绣纹串联在一起,相得益彰精妙绝伦,连她兄长都很少穿这般精致的鞋履—— 是双男靴。 纵然在男靴里头属于偏小的那类,也不可否认,这是属于男人的东西,比她能穿的鞋子大了许多。 恐惧和愤怒交替着充斥了杨令虹的心。 在某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那个百般算计她的驸马,见尚公主冲喜未能成功之后,心生歹意,冒着惹怒皇帝的危险,将她给卖了。 杨令虹猛地转头,看向床榻里侧。 那里放着几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绣纹同样精细,并无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 她的心略略放了几分,忍下想唤人询问的心思,推开团在身上的锦被。 视线随着手的动作而动作,随后彻底僵住了。 那只手白皙修长,大拇指戴着一个雕刻精致的白玉扳指,越发衬得这手保养得益,连执笔所留的薄茧都无。 可这并非她的手。 杨令虹缓缓握拳,那只手在她的瞪视下缓慢地攥紧了。 她又一点点张开五指,无独有偶,那只手也随着念头张开,五指伸展,用力到指尖都微微发红。 -- 第3页 她使用着这只手,如同使用着自己的手,无论是抓握还是挥舞,都顺畅自如,仿佛它本就生在她身上似的。 若非确定自己是个女子,并非男儿,杨令虹就信了。 第2章 猜测 一定要给颜庄烧纸 杨令虹活动着这只男人手,目光从窗外细瘦的桃花树上划过。 “我这是在做梦?”她喃喃道。 这超出常理的情况,使杨令虹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从前在书中瞧过的奇闻异事,统统涌上心头。 她强压下满怀疑虑和恐惧,破天荒地失了皇室公主的仪态,赤脚跳下床铺,直奔桌案上半开着的妆匣,从里头摸出小镜子来,照了照自己。 皮肤白皙,双眉整齐又清晰,凤眼因惊讶而睁大,黑白分明。细长银链穿过耳垂,结在红玉珠下,倒是衬得这不算出众的面貌,多了几分文秀气质。 是张年轻男人的脸。 联想到自己疼晕过去的经历,和书上的神异之事,杨令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那群不拿她当回事的侍女压根就没回来,放任她活活疼死,随后她便借尸还魂了。 她从牢笼般的公主府内解脱了,获得了久违的,“生”的喜悦,亦对欺人太甚的驸马全家,感到了切骨的仇恨。 可这绝不能被她的兄长知晓。 兄长平生最恨怪力乱神之事,曾因此处死过几个妃嫔。 倘或借尸还魂被他知晓,轻则当自己疯了,关进牢里锁一辈子,重则直接赐白绫了事。 就算付出深重的代价,驸马一家也未必会得到应有的处置。 杨令虹抿起唇角。 她思虑颇多,待想明白这些事情后,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顶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皮囊,代替他,继续活在人世上。 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白白将其耗费。 决定做得艰难,可一旦做下了,杨令虹心中的巨石也似猛然间落地,换了身份的庆幸与喜悦漾在心头。 她从旁侧雕花衣架上随手取了衣衫穿好,蹬上靴子,目光从房舍中缓慢扫过。 这大约是个读书人的卧房,从衣衫器具和肌肤保养来看,属于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 从妆匣可以看出,他应当常去文人的诗酒集会。如今文士虽不似前朝那般喜好涂脂抹粉,可参与诗会,为表礼节,仍会装扮一二。 只是她都醒了这么久,却还不见下人过来伺候,此人似乎和她处境相当,也是个空有身份的苦命人。 杨令虹稍稍心安了一些,准备找出此人留下的文字,揣摩他的为人处世。 · 这虽为富贵人家子弟的卧房,陈设却少,桌案箱柜中放置的,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请帖、诗词等物,多为本朝各代案件记录。 她匆匆翻阅着,努力记下案件中涉及到的律令,猜想此人大概在刑部做了官。 刑部,更方便她上书彻查长公主死因,给自己报仇雪恨。 到时候证据俱全,是驸马苛待皇室公主,以致长公主去世。 料想如此大的罪名,他那戍守边关的叔伯兄弟,也不会因此对兄长心生怨言。 杨令虹心里盘算着,将记录放回原处,才打算拿起桌上那写了一半的奏疏,瞧瞧此人姓甚名谁,有何见解,便听门外有人“咚咚”敲门,声音极响。 一道男子声音扯得很大,隔门叫道:“厂臣,厂臣,日上三竿,该起了!诸位相公都在衙门等着呢!” 杨令虹手上一颤,将奏疏放下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会和这人的相熟之人对上,她心中没底,强做平静,说道:“进来吧。” 他果然是个苦命人! 就算当了官,下人照旧不拿他当回事,对他大吼大叫,他的出身,想必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如此,上书查长公主死因的时候,她就更不怕了。 门外安静一瞬,紧接着有个下人装扮的男子躬身入内,见她早已穿戴整齐,脸上惊讶之色尽显。 “厂臣,今儿您是怎么了?起了身不喊小的伺候,小的还以为您没醒呢。” 杨令虹连忙遮掩:“我——” 下人没注意,吹灭烛火,自衣架另一端抱下衣裳来,嘴巴不停: “您看您,衣裳都穿错了,那是昨日的脏衣,您快换了吧。相公们都在衙门里头等着您呢,您既醒了,怎么不往前头去呢?他们都等急了。” 他每说一句,杨令虹的心便沉落一分。 她换上得体的微笑,将干净衣衫接了过来,语调平静:“我这就换,你先往前头告诉他们去,我马上便到。” “是,小的告退。” 下人没注意她的神情,匆匆退出去了。 满带着兰草香气的新衣裳,遮住了杨令虹微微发颤的手。 她不敢拖延,一面换衣,一面思索。 想到衙门里还有和此人相熟的同僚,杨令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 思绪纷飞间,杨令虹忽记起下人对她的称谓。 厂臣。 难道她从前的猜测都错了? 她再度将桌案上的奏疏拿起,自封皮上扫了一眼。 果然,上头的名姓职位,并非刑部某位官员,而是东厂提督太监颜庄。 她居然灵魂出窍,附在这个颇受太妃和兄长信重的宦官身上,借尸还魂了。 -- 第4页 什么同为苦命人,她可真是个大棒槌! 杨令虹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太妃掌权,每日里忙得瞧不见人影,她出嫁前常去拜会,十有八九见不到太妃的面,可颜庄去一次见一次。 兄长厌女,和她没什么深情厚谊,可对颜庄简直有求必应。 她身份高贵,然而连驸马都敢算计着拿她冲喜,颜庄虽为宦官,谁敢瞒哄到他头上,只怕现在早烂在黄土地里了。 她没有权势,颜庄有。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杨令虹啐了自己一口:“我可真傻,傻透了。” 就算未曾见过颜庄真人,只凭从兄长那里听来的车轱辘话,她也能大致揣摩出颜庄为人。 伪装成他,比伪装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世家子弟容易很多。 可惜她对以后的美好愿景,只实现了一半。 颜庄有权有势,又管着东厂,可以审理案件,是个能给她报仇的好身份。 只是他毕竟身为宦官,身后并无世家作为助力,恐怕不能贸贸然对上驸马。 她兄长身为皇帝,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得宠的宦官去处罚妹婿,况且她借尸还魂也有段时间了,驸马想遮掩她的死因,并非难事。 杨令虹叹了口气,整理衣襟,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门外又有几个下人入内,有人收走换下的衣裳,有人端着水盆伺候她洗漱。 杨令虹匆匆整理完毕,随着人往前头衙门处行去。 她偷眼瞧那些下人的走路方式,又想着兄长的仪态,渐渐调整了步伐。 走着路,杨令虹安慰自己,慢慢想通了。 宦官就宦官,有权有势还得宠的颜庄,远非她这个空有身份的公主可比,附在他身上,她并不吃亏。 说不定用心筹谋一段时间,还可给自己报仇雪恨。 杨令虹下意识抬头,去望公主府中随处可见的桃花树。 然而东厂里郁郁葱葱,一路行来,并未见着鲜妍的艳色。 身后跟随的下人问道:“厂臣在寻什么?昨儿丢的那猫,半夜里已经找到了,厂臣正睡着,小的们便自作主张,先关起来了。” 杨令虹谨慎道:“我在赏景。” 下人都笑道:“厂臣莫赏了,大人们都在大堂等着呢,您还是快些去吧。” 她的话没被下人听出不对来,杨令虹微微放心。 “我只是在想,东厂里怎就没有花树呢?”她试探着问道,“我只在窗前瞧见一棵。” 下人连忙回道: “您怕是睡糊涂了,东厂没花树都好几代了,就您窗前那株桃花树,还是前几月现种的。您要不喜欢,回禀过圣上,把这些都换了也使得。” 杨令虹点点头,不敢再说。眼下是睡糊涂,多来几句,怕不就是“厂臣您疯了”。 她忽然就有些感慨。 颜庄也像她一样,总是瞧着桃树出神吗? 否则,他为何单单在窗前种起一株小桃花树呢。 仿佛穿越了生死和时间,她对颜庄莫名升起了几分亲切之意。桌案上燃了一夜的灯烛,未写完的章奏,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这个和她喜好相似的宦官,是因太过劳累而猝亡的么。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杨令虹走进了衙门大堂。 她环顾四周。颜庄的记忆未曾留存,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知该如何交谈。 有人上前,关切道:“厂臣,今日您怎么来晚了?身体可有不适?” 杨令虹犹豫片刻,坐下来,一手扶住额头,蹙眉回答: “并无不适,只是昨晚为一事烦忧,故而今日神思恍惚,收拾得迟了些。” 她说着话,视线投在案上颜庄所写的记录上。 卧房里那半个章奏来不及瞧,无法习学他的笔迹,好在衙门中也有颜庄手迹,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纸上蝇头小楷排列整齐,稍微带着柳体的风范,写得再规整不过。 与她的字何其相像。 杨令虹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她自作多情了。 可无论如何,相似的爱好与字迹,减少了她伪装失败的可能,似乎是颜庄为她这素无交集的公主,遗留下的浓厚善意。 等她伪装成功后,一定要给颜庄多多烧纸,来报答这份恩情! 第3章 围府 她的身子居然也被借尸还魂了!…… 俗话说得好,人的悲欢不能相通。 满大堂相公们并不能理解杨令虹希望结束话题的强烈意愿,又有人问道: “究竟什么事,惹得厂臣这般烦忧?厂臣若愿意,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参详。” 杨令虹双目无神,强撑着面对这么多生人,有心告诉他们,驸马将自个儿苛待致死,她想上书给皇帝,判驸马的罪责。 然而,自她借尸还魂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足够驸马一家将她的死因伪装成暴病而亡。 她愁得很。 旁人纷纷赞同,催促她将烦心事说来听听。 “厂臣有什么可烦恼的?自您管了东厂,咱们还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呢!” 也许是这句话给了杨令虹勇气。 她思索着兄长曾说过的,颜庄的样子,直起身来,缓缓转动玉扳指,悠然点头道:“有道理。” “昨日,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不知真假,事关重大,故不敢轻易做下决定,有劳诸公替我想想办法。” -- 第5页 杨令虹垂下眼,颜庄细而上挑的眉微微凝聚到一处: “上昌长公主的驸马及其全家无理,苛待殿下多年,致使殿下身体虚弱,昨儿更是有些不妙,我想向圣上奏闻此事,诸公以为如何?” 满堂安静下来。 她目光强自镇定地从那些人面上扫过。半晌,终于有人问道: “素来只闻长公主与驸马齐眉举案,在人前礼数周全,怎会如此?厂臣莫非被小人蒙蔽了?” 并非拆穿她是个冒牌货的言论。 杨令虹放心些许,继续转扳指。 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颜庄还会做什么,淡淡道: “人前什么样,人后未必。我心中着实不安,总想证实一二。若我被蒙蔽了还好,倘若殿下当真受此磨难,将驸马惩处,也是好事一桩啊。” 她期待地望着那群不认识的大人。 想象中激烈的争论没有到来。 大堂中一阵哈哈大笑过去,这些人开口安抚道: “这有什么愁的?把驸马抓过来,一问便知,也不过费上厂臣一会儿工夫,写个奏章呈给圣上就是了。” “那可是驸马!” 这些人见杨令虹对此十分慎重,便摆出不以为然的态度,劝谏道: “驸马说是殿下的夫婿,到底与殿下有君臣、主从之分,又不是抓殿下,怕什么?倘若圣上生气,也不过请个罪就罢了。” 杨令虹目瞪口呆。 她单知道颜庄有权有势,却没想到他权势大到连驸马都不放在眼中的地步! 原本思虑中需要步步为营的复仇大计,在东厂手里竟如此轻易。 杨令虹看着众人稳操胜券的表情,思虑再三,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套着颜庄的皮囊,环视东缉事厂衙门大堂,一拍桌案,气势如虹:“来人,跟我去绑了驸马全家!” 不用等伪装成功了。 只要将该死的驸马和他心上人从重处置了,她便立刻给颜庄烧纸钱,顺便将他存放在宫里的命根子,也想法子取出来一并烧给他。 作为慷慨无私,将身体送给她还魂,又帮她报了仇的恩人,她怎能忍心叫颜庄转世轮回后做不成人呢? · 杨令虹带着东厂番役们,以最快的速度围了公主府。 守门的下人怒气冲冲迎上前来,呵斥道: “你们是什么人,眼睛瞎了,看不见这里是公主府吗?当心冒犯了贵人,死无全尸,还不速速退下!” 一股悲哀自心头涌起。 杨令虹望着公主府熟悉的牌匾,鼻子禁不住带了几分酸涩。 当年下降给驸马的时候,她何尝没幻想过,自己的丈夫是个文雅清秀的翩翩公子。 她敬重他,他也待她好,两个人做一对神仙眷侣,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这么快乐地度过一生。 然而一切梦想都在拜堂时破碎了。 驸马是个病秧子,大好的吉日里吐了血,兄长宠爱的那个司礼监太监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笑着道:“见红是喜事,喜事啊!” 洞房花烛夜,她坐在病重昏迷的驸马身边啜泣,便有个衣衫华美的女孩子敲门入内,柔声安抚她。 她几乎以为,那女孩是对她心生怜悯了。 女孩确实怜悯地看着她,温言劝慰道:“殿下,您不要难过,驸马……” 她不知为何,忽然顿了顿,接着说:“驸马他一向体弱,明日就醒了。” “多谢你告知我。”杨令虹连忙谢她。 女孩子却笑着说: “殿下不必道谢,驸马他原本并非平民子弟,不过是想借您的贵气冲一冲,说不准就好了,才想要尚主的。” 她听得目瞪口呆。 女孩又道:“我也是担忧他的身体,才同意他尚主的,长公主殿下,您这么大度,又是后来人,应该不介意我进入这个家吧?” 她的愿景全都碎了。 她想说介意,那女孩却一点点告诉了她,驸马家世如何。 于是她只能温柔笑道:“无妨。” 随后的三年时间,她甚至不曾和驸马同榻而眠过,寄希望于公婆,却又被冷水浇了个通透。 他们明里暗里说她善妒不贤,拐弯抹角给她不痛快,刺她的肝肠。 为了兄长和边关,她全都忍了。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三年。 时间流逝得竟如此快。 若不是附在了颜庄的遗体上,她居然觉不出这枯木般的生活有多难熬了。 杨令虹咬紧牙关,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她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下人,略作平静,才要与几个门房交涉,底下人早已顶撞上去,态度比公主府下人还要嚣张。 番役们并不生气,反而嘿嘿笑道:“瞧不见我们是东厂的人吗?识相点乖乖让开。” 若是自己小时候见到这副场景,杨令虹说不定会厌恶东厂,认为东厂嚣张跋扈,不该存留于世。 然而现在管着东厂的人是她,并且离报仇就差一步,她心中爽快万分。 杨令虹咳了一声,终于想起来继续转扳指,语调慢悠悠地说:“进去。” “是!” 番役们齐齐大喝,声势震天。 伴随着这声大喝,公主府紧闭的正门,忽然间传来一声巨响。 门蓦地开了。 -- 第6页 入目的是一片灿烂春光。 桃花树争奇斗艳,于微风中摇曳,日光蔓延其上,更增几分绚烂。 杨令虹的目光从花树上移开,渐渐下移,只见门后大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另有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手提驸马,大步流星走了出来。 她眼神呆滞了。 那女子抬头往外望去,恰巧与她双目交汇。 弯眉秀目,眼含春水,好一个琦年玉貌的绝世佳人,杨令虹猛地打了个寒颤,这人——居然是她自己! 猛然间瞧见这么多人围在公主府外头,她自己的身体显然也极为诧异,迅速将驸马往地上一扔,双手于小腹处交叠,微微垂头,面庞含笑,款款走下台阶。 她行得端庄优雅,不紧不慢,杨柳细腰裹在葱白衣裙中,透着弱不禁风的意味。 若非她手提驸马踹开大门的场景太过深入人心,杨令虹几乎以为刚才那惊人场面是场幻觉。 公主府下人跪了一地。 按理说,身为颜庄,面对宫里的主子,杨令虹该下马行礼的。然而她瞪着那女子,脑子都快转不过弯来了。 这是谁? 谁在她亡故之后,占据了她的身子? 幸好她出于谨慎,没在东厂里说长公主已死,不然今天真不好收场! 杨令虹心头怦怦直跳,转扳指的动作越来越慢。 她的身体纤纤作细步,袅袅婷婷,一直行到她马前,仰头望着她。 “不知厂臣今日使人围了我的公主府,意欲何为?”她的身体开口问道,神色自若,声音温和,仿佛真就是杨令虹本人。 杨令虹这才反应过来,翻身下马,意欲行礼,却被自个儿身子虚扶起来。 “厂臣可有难言之隐?” 她的身体眉眼含笑,平易近人,似乎对她并无恶意。 可杨令虹却莫名的,从她身上觉出了几分尖锐的戾气。 这个进了她身子的孤魂野鬼,除了踹门外,言行举止居然叫她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身为真正的上昌长公主,杨令虹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同样捡起了得体的微笑,与她对视。 “这……” 她刚开了个口,就说不出话来了。 颜庄是个宦官。 再有权势的宦官,也不能弥补身份上的缺憾,他见到宫里的主子时,是要自称“奴婢”的! 杨令虹岂能张得开嘴? 她的身子抬手轻抚鬓发,纤细的手指微微翘起,笑容里多了几分讥嘲。 “怎么,厂臣莫非不愿告知于我?” 这个占据她身子的人,大约是个女人。 男人,怎么可能走出那样绰约多姿的步子,露出这样娇俏的神情? 男人她还怕一点,既然是女人,多半见不到掌管东厂的颜庄。 那她暂时不必逼自己口称奴婢了,还能有一些时间说服自己。 杨令虹含笑道: “殿下说笑了。庄怎敢隐瞒殿下?昨日听说驸马苛待殿下,致使殿下身体虚弱,唯恐您出事,故而庄今日点齐人手,意欲捉拿驸马审问,不想却惊动了殿下。” 面前的魂魄果然没有听出不对来。 她低眉,做出无奈的模样,叹息道:“驸马确有无理之处,不过是我们夫妻间小打小闹,自己解决便是了,多蒙厂臣挂怀,亲自跑这一趟。” 在杨令虹如临大敌的注视下,她的身子微微颔首,邀请道:“还请厂臣留步,喝杯茶水再走,也好叫我答谢厂臣的关照之恩呀。” 第4章 交锋 你到底是谁 这到底是谁? 怎么和她这么像? 要不是她清楚自己借尸还魂了,还真认不出面前的上昌长公主是个假货! 然而形势不容她多想。 杨令虹松开缰绳,任凭随侍之人接去,假笑曰:“承蒙殿下厚爱,庄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 面前占了她身体的魂魄微微侧身,左手微抬,笑不露齿,当先往府中走去。 杨令虹跟在后头。 她就不信自己辨认不出来了! 走过那几个门房身边时,她的身体停下脚步,目不斜视,神色平静地发落道: “厂臣听了传言便急匆匆赶来护我,是府上贵客。尔等无理,这便收拾收拾回家去吧,本公主不想再看到你们。” 杨令虹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她打着哈哈,和这人虚与委蛇:“蒙殿下高看,庄感佩于心。” 她的身子和蔼地说:“厂臣休要过谦,家仆无状,叫厂臣见笑了。” 杨令虹更加确定了。 此女必定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人,礼仪之完美,态度之平和,行动之绰约,宛然一个皇室公主的模样,和自己差不多,说不定还是世家姑娘。 可世家贵女擅长武艺的并不多,说不得,此女便是先太后常氏家里的人了! 等她办完事,须得查查常氏女儿里头有谁过世了。 杨令虹跨过门槛。 两扇大门已经踢坏了,她有些心疼自个儿的身子。 常氏女子们从小练武,骑马射箭,平素力能扛鼎。可宫中规矩要求女子们贞静自持,她素常连放风筝都少,身体脆多了啊…… 满地人呻/吟着哆嗦。 杨令虹垂头看去,除了一些丫鬟打扮的人以外,居然还有她婆婆,以及婉姑娘。 -- 第7页 她的身体轻移莲步,从婉姑娘手背上走过。 鼻青脸肿的婉姑娘抽搐一下,忽然间颤颤巍巍爬跪在地,悲声道:“殿下!” 杨令虹正在解气中,闻言差点应声,惊得再也不敢乱想,转起了手上玉扳指。 那常氏女停下脚步,垂着头望她。 婉姑娘悲戚无比,抽噎道: “殿下,我,我……妾身从来没想过独占驸马,不然也不会同意驸马尚主,可宿在谁那里,是驸马决定的啊,妾身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他,殿下若生气,妾身此后劝着驸马常陪着您就是了,您何故对我们下这般毒手?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啊……” 常氏女抿起双唇,默然无语。 婉姑娘含泪跪爬半步,又说: “殿下,驸马体弱,被殿下暴打,丢在门外,许是会丧命,求您看在三载夫妻情分上,放过驸马和婆母吧!” 常氏女面含愧疚,看得杨令虹分外着急。 她以往就是这样的,可她现在成了颜庄,已经脱胎换骨,不想再忍了啊! 婉姑娘泣曰:“圣上国事繁忙,听说您夫妻打斗一事,想必也……” 常氏女神情凝重了。 杨令虹恨不能二人现在再死一次,赶紧回到身体里,趁热打铁,将婉姑娘送入牢房算了。 常氏女用着她的身子,以手捧心,惭愧无比地说:“婉儿所言,让我羞愧万分,是我考虑不周,致使兄长为此烦闷。” 她垂下长睫,苦笑一声: “事已至此,兄长那儿该知道的肯定能知道,就算改过也晚了。今日我身体不适,心情烦躁,不妨拿你发泄发泄,再说悔改,等事过了,给你寻个好郎中瞧瞧。婉儿,你这么善解人意,一定理解我的痛苦吧?” 婉姑娘瞪大眼睛,一双美目泪盈于睫:“殿下,您——” 她的身体站立不稳,摇摇欲坠,杨令虹赶紧上前搀扶,道:“殿下哪里不适?” “多谢厂臣。” 常氏女弯眉微蹙,杏目含愁,露出个强装坚韧的娇弱笑容,半靠在杨令虹手臂上,素手挽住她指尖,轻声道: “婉儿,驸马常说你是解语花,那我的苦楚你也解了吧。难道你忍心看我连气带病,生生痛断肝肠吗?” “妾身没有这个意思!”婉姑娘连忙表明心迹,“妾身——” 她的身体颤颤巍巍直起身来,扶着杨令虹的手,含羞道:“婉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多谢你了。” 在杨令虹震惊的目光中,她的身子弱不胜衣,袅娜地走到婉姑娘面前,随后利落地提起裙子,一脚踹到她脸上。 婉姑娘惨叫着摔倒在地。 “谢谢你婉儿,”她的身体舒展眉头,再次真诚谢道,“踢门时腿震得酸疼难忍,现在我舒服多了。” 她身姿绰约地走向杨令虹,伸出手,温柔地说:“厂臣久等了,随我用茶去吧。” “谢殿下。”杨令虹躬身行礼,扶住了她的手。 苍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这个假公主的其他破绽。 因为她不仅不亲自动手打人,还从没有这么说过话! 二人走到花厅之中。 她扶着自己的身子走到主座上坐下,几个侍女战战兢兢端茶入内。 常氏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我要和厂臣说说话儿,解闷。” 侍女们不敢多言,连忙退下。 “请坐。”她道。 杨令虹谢过她,在客座上坐了。 她正想着拿话引她,问出她借尸还魂后的目的,便听常氏女问道:“厂臣,我已久不进宫,不知哥哥和太妃身子可还好?” “尚可。”杨令虹连忙回答。 常氏女继续道:“叫厂臣看了一出家丑,惭愧万分,还请厂臣回宫时替我劝着些兄长,莫教他因此生气伤身。” 杨令虹赶紧道:“都是庄分内之事,殿下又何必言请。” 常氏女便专注地望着她。 她用着不属于自己的脸,笑容和煦,随后这笑一点点退却,杏眼中满载讥讽,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你是何人?假借颜庄身份意欲何为?!” 杨令虹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哪里有了破绽,被这个从未接触过颜庄的世家女子察觉了?! 是了,这一定是试探。 她和驸马在人前一向装作和美的样子,三年时间东厂也未曾登过公主府大门。 如今她因为“传言”包围公主府,行为反常,势必会让假公主胆战心惊,出言试探。 “庄不知殿下何意。”杨令虹镇定下来。 她的身子嗤笑一声,拉长了声音道:“你并非颜庄,颜庄自来只对太妃称名。” 杨令虹惊诧地抬起头,和她对视。 “如此,这位占了颜庄身子的恶鬼,你想做什么?” 她的身子仪态万千,指尖轻轻敲在案上,皓白手掌还残留着拍案后未曾退却的红意: “今日你借着东厂之势找公主府的麻烦,到明日说不准便要刺杀圣上了。” 杨令虹从不知自己的脸上,也能现出浓重的杀意。 假公主出言质问,她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杨令虹反唇相讥:“这话该我问殿下才是。” 她的身子眯起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 第8页 “殿下素来未曾学过武艺,绝不可能殴打驸马及这么多人。你到底是什么鬼物,敢来败坏殿下名声?” 那常氏女竟不急不躁,喝了口茶,腕上玉镯与杯盏相击,“叮”地一声脆响。 她眉目间杀机毕露,却没否认自己是个假货:“你是殿下身边之人?” “我便是你这身子的正主,皇帝之妹,上昌长公主杨令虹!” 杨令虹挺胸抬头,毫不畏惧地和她对视。 常氏女竟极为轻慢地笑了。她似乎很爱笑,慢悠悠地道:“口说无凭,你说你是殿下,便是了吗?” “你既然借尸还魂,就应该知道,我这具身子来了月事,腹痛难熬,身边又无人侍奉,故而昏晕在榻上。” 杨令虹冷冷地看她。这女人的杀意显而易见,倘有歹心,无论她是否证明,都逃不了一死。 既然如此,她还忧虑什么? “我虽不知你是怎样才神色如常的,”她意态从容,“不过你若还要其他证据,我也有。” 常氏女用她的身子思索片刻,展眉说道:“不必了,今日情态确实如此,自我出门,那些丫头们还未回来呢。” 她神色转而温和下来,起身走向杨令虹。 杨令虹也站起来。颜庄身量比她高,她俯视自己的身体,冷了声音:“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倒要看看这是先太后的哪个晚辈! 她的身体于她身前停步,忽而收束神情,行大礼叩拜,以额触地,郑重道:“奴婢颜庄,拜见长公主殿下。” 杨令虹神色一阵恍惚。 她听到了什么? 颜庄? 难不成常氏世家里,有个名字叫做常颜庄的姑娘? 杨令虹揣着岌岌可危的猜想,试着问:“你就是掌管东厂的……那个司礼监秉笔太监颜庄?” 眼前人的回答,敲碎了她最后的庆幸。 颜庄并未抬头,只放柔了语调,回答道:“不曾想长公主也知奴婢贱名,奴婢三生有幸。” 还真是! 杨令虹想着颜庄之前以假乱真的表现,简直五味杂陈。 她看不得自己的身体跪着,又兼颜庄刚刚殴打了欺辱她的人,心中感激,连忙搀扶:“厂臣,快些起来。” 颜庄并不推辞,顺势起身。 他凝望着杨令虹,似在打量自己的躯体,最终略一垂首,缓声道:“殿下千金贵体,不想竟与奴婢互换,实在唐突,还望殿下勿罪。” 第5章 过去 殿下可恨驸马吗? 公主府花厅之内茶香袅袅,重新落座的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 厅外笼子里的鹦鹉蹦蹦跳跳,咬着杆儿,忽然发出一阵肖似女子的笑声:“南哥哥,你可算来了!” 二人目光都被这鹦鹉吸引了去。 杨令虹下意识问道:“这鹦鹉是谁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听见屋中有人说话,鹦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含忧愁地道:“尚主!尚主!” 颜庄走出花厅,拨了拨笼子。鹦鹉瞧见人,立刻往他手上啄去,旋即啄了个空。 它便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含忧愁地道:“尚主也没见让我康健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做这个筹谋。” 杨令虹五指渐渐成拳。 新婚之日,她早已在婉姑娘口中,得知自己被拿来冲喜一事。 驸马的冷待,周遭人的流言蜚语,飞速消磨着她对婚姻的期盼。 可这件事从鹦鹉口中说出,依旧令她感到了剜心刺骨之痛。 想要尚主的是他。 欺骗帝王的是他。 到头来嫌恶她的,依旧是他! 驸马到底抱怨了多少日夜,才被一只鸟儿将话习学了去呢。 杨令虹下意识往颜庄面上望去。 他神色并无变化,甚至含着几分笑意,再次敲了敲笼门,问道:“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鹦鹉发出一声笑:“南哥哥,你可算来了!” 颜庄抓住笼子晃了晃。 鹦鹉受了惊,扑腾着翅膀上蹿下跳,叫道:“南哥哥,只要别理长公主,咱们就是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 随后又换成男声:“婉儿,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明白,”鹦鹉转着脑袋想咬颜庄,“我明白!” 颜庄敛了笑,将鹦鹉取下来,拿进花厅。 他这才回答杨令虹的话:“学了这种话儿,哪里还敢叫殿下见到?这是前院花厅,殿下不常来,可见不是驸马养的,便是婉姑娘养的了。” 杨令虹闭了闭眼。 她心头滴血,半晌,轻声说道:“厂臣见笑了。” 三年里竭力维持的假象终于被戳破,以最不堪的样子,现入这个兄长极信重的宦官眼中。 悲凉与绝望翻涌而上,她终于认清,驸马对她没有的,不仅仅只是夫妻情分。 她下降于驸马时,驸马几乎病死。请来的郎中纷纷摇头,都说救不得了。 是她不顾“冲喜”之言,妄图以真心换得真心,连嫁衣都来不及脱,骑马连夜回宫,叩开宫门,求兄长将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们请来,一同为驸马诊治,这才将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夜叩宫门,只为救活驸马一事,致使她被朝臣接连弹劾,险些失去封号和尊荣。 太妃力压群臣,说服皇帝,只罚她禁足一月作为惩戒。 -- 第9页 她不清楚期间的角力与争执,只晓得她为了驸马,连向太妃谢恩都晚了半年。 期间太妃并未怪罪,反而不时派遣太医前往公主府,又赐下许多珍贵的药材。 三年时日,若非她遍寻天下灵药,命人悉心照顾,只怕驸马早已被疾病夺去性命,葬入坟墓中了。 她对驸马仁至义尽。 而驸马连丝毫感激都无。 仿佛她只是一件可堪利用的工具,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便不值一文。 骑马回宫时,夜风透骨。 她只在年幼时日,随先太后练习过驭马,多年不骑,早已生疏,颠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疼,站在殿前时,双腿直打颤。 而她却没空想这些。 如今记起当年滋味,杨令虹只觉寒风阵阵,自回忆中裹挟而来,与料峭春寒混杂在一起,冷得血液都凉透了。 “奴婢醒时,只觉遍身寒凉,腹痛如绞,挣扎半日方可起身,冷汗直流。” 颜庄见她伤神,托着笼子于她面前停下脚步,忽而提起互换后的事情来: “唤人不得,走到院里竟寻不着伺候的下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病重被发落了。” 他语调很柔和,说起话来也慢,淡淡地讲着自己发觉换了个身子,闭着眼换衣裳,而后寻到她的书册笔记等物确定身份的事情。 颜庄说道:“当年习执礼仗着得宠,收了许多人家的钱财,蒙混圣上,夺宗室之权,给圣上选来的男子俱非良配。” 杨令虹从未听过为自己择婿的过程,怔怔地看他。 “有的四五十岁了,有的是鳏夫,有的病重,有的年轻貌美,却爱流连烟花之地。” 他神色间极为愧疚: “奴婢见圣上打算从中选取一人尚主,便推荐了驸马,想着他到底身有才学,和殿下说得来,且靠着殿下钱财为他将养身子,不敢对殿下不敬。纵然殿下不中意,他也身患重病,很快便没了,过不多久即可脱离苦海。” 杨令虹攥紧了茶盏。 她未曾出嫁时,父亲驾崩,阿娘将她养大后也迁居行宫。 先太后已经缠绵病榻,无力给她寻找合适的夫婿,便着意叮嘱兄长。 兄长答应后,当即派遣亲信宦官习执礼,协助宗室,为她留心此事。 那可是亲哥哥信重之人,必然会为她下力气选婿的。 她听了先太后的话,喜气洋洋等着嫁给好夫婿,到头来落了个两手空空。 驸马新婚之夜病重垂死,致使长公主连夜回宫求救一事众人皆知。 她也曾听闻言官状告习执礼,而他只是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 后来驸马并非平民百姓,乃是世家子弟的事情被人揭发,兄长勃然大怒,看在驸马族人为他效力的份上,只将公婆骂了一顿。 习执礼因失察之罪去职归家,后来兄长怜悯他,又将他接回宫去,继续在司礼监任职,没多久便升任掌印太监。 她被骗婚的故事就此尘埃落定,除了无辜的她,旁人并未损失什么。 杨令虹反复念着习执礼的名字,从前对他的些微怨言,已化成了深刻的恨意。 颜庄只略略提了一下这些情况,继续谈着醒来后的事情,说道: “奴婢想,便是做公主的喜欢清修,亦绝无疼死了也无人问津的情况,势必有因。便出了院门,抓着婢女引路到驸马那儿去,正赶上驸马和那个叫婉儿的女子睡在一处,惊怒之下将他们打了一顿。” 他不屑地轻嗤:“谁知驸马之母正巧过府,明着阻拦奴婢,暗着却说殿下善妒,奴婢又愧又恨,便连她一起殴打了。” 杨令虹唇角微微发颤。 “若知驸马胆敢苛待殿下,奴婢说什么都不会推荐他的,想来就算下降鳏夫,也总比下降于他好一些。” 颜庄将鹦鹉放在地上,自己也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愧对殿下,请殿下责罚。” 鹦鹉安静了一会儿,见自己脱离魔掌,就继续咬笼子,抑扬顿挫地呻/吟道:“婉儿,来,来……嗯……来……嗯……” 杨令虹脸青了。 颜庄脸也青了。 他不动声色地探进两根手指,揉着鸟脖。片刻,鹦鹉闭上眼睛,躺在笼底酣眠起来。 杨令虹终于长叹出声:“罢了,它一只鸟儿,懂得什么?我又何必拿它撒气!” 她弯腰扶起颜庄,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盯着自己的脸,偏又说不出口。 颜庄微微低着头等她说话。从她的角度,可以瞧见如云的发髻,以及光洁的额头。 杨令虹轻轻道:“厂臣怎有罪过,眼前人如何才会知晓以后的事情?我反而要谢厂臣为我费心谋划。” “此奴婢分内之事。” 杨令虹听得一阵别扭。 过了最初的紧张时刻,又过了适才的悲痛,她已经可以调整心情,去关注颜庄和其他事物了。 瞧着自己的身体口称奴婢,实在令人心烦。 她不免又想起,等到自己回宫,顶着颜庄身份去见皇帝时,也要自称奴婢,不由闷得慌,阻止道: “天可怜见,你我二人都还活着,不知得了什么神通,得以互换,总归是件好事。既如此,无人之时,厂臣不必称奴,与我一样便是了。” 颜庄微微地笑了。 杨令虹看得有点失神。 -- 第10页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是活在古人诗词中似的,微晕红潮一线。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舒心地笑过了,乍一看,竟有种颜庄比她更适合这副模样的感觉。 颜庄提议道:“殿下若恨驸马,我这便将他打死去。来日到了圣上面前,我也自有分辩之处。” 杨令虹悚然一惊。 她咽下差点冲出口的“恨”字,板着脸阻止道: “不行。厂臣替我忍耐忍耐,想法子把今天的事圆过去,今后眼不见心不烦,晾着驸马就是了。兄长正用他家戍边呢,如今北方要塞不安稳,任何变故都不能有。” “倘若为了个不知尊卑贵贱的兄弟,便尸位素餐,算什么良臣,不用也罢。”颜庄立刻反驳。 杨令虹列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她望着颜庄关切的眼神,这些大道理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良久,她上前半步,握住颜庄双手,郑重道:“厂臣,你全当是为了我吧。” 她用着颜庄的手,攥住自己的手。 指掌间渗着几分凉意,冷汗津津。 原来自己的身子,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啊。杨令虹恍惚着想。 颜庄也望向二人交握的手。 他沉默片刻,终是答应下来:“殿下放心。” 第6章 认罚 你们认罚,我会当真的 杨令虹忽觉眼眶湿热。 她徐徐放开颜庄的手,绵言细语:“有了厂臣的保证,我便放心了。” 杨令虹说着话,不觉转头望向窗外。 春意融融,梨花飘香雪,芬芳落玉阶,枝头嫩绿衬着柔白,别有一番风味。 上回来这里时,还在盛开的桃花,已杳然无踪。 她十指猛地一收。 颜庄视线随之落于窗外。 他突兀地开了口: “我虽居住在衙门里,却因得太妃、圣上盛宠,时常回宫。家中长辈病重,留在太妃身边将养,有时烦闷了回家,我便随之回去。殿下若见到太妃,称名即可,见到圣上,务必自称‘奴婢’,若不了解在宫中如何自处,便少说多做,或者回来问我。” 杨令虹唇角颤了颤。 颜庄继续道:“晚间休息时,桌案上点燃烛火,醒来后务必唤人。” “嗯。” 他目光从梨花上转了回来,怡声下气: “内使生来微贱,本与殿下是两样人,只如今已成这般形景,为性命计,还求殿下略收收傲骨。将如韩信而有胯/下蒲伏之辱,何况你我后辈之人。” 他是在安慰她。 杨令虹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和古时的名将相比。 也不认为素有权势的颜庄,与自己完全便是两样人。 她发出一声苦笑,半晌道: “我都明白,一时半刻却张不开嘴。闻听厂臣性烈如火,既然与我互换,还要收束些性子,殴打驸马一次,尚能遮掩过去,多了怕就不成了。” 颜庄再次保证:“殿下尽管放心。” 他瞧着杨令虹转手上扳指,略作提点:“殿下不必紧张,男子行事不比女子端庄自持,平素抱臂也可,倒背双手也可,私下里坐卧尽管随意。” 杨令虹一愣,将转扳指转得发酸的手放下去,想了想,叮嘱道: “我下降于驸马时,宫里老人只带了个宫女,唤作白月,近来因家事出府。当年我因腿伤,曾落入园中湖泊,是她舍命相救,至今与我情分非常。待她回来,厂臣务必替我厚待白月。” 颜庄凝眉:“殿下为何会受伤?” 还能为什么,不过因驸马罢了。 她千辛万苦将驸马救醒,谁知那畜生瞧见新婚妻子守在床前,一把将她推远。 她站立不稳栽倒在地,便摔伤了腿。 如果她只是借尸还魂,没有和颜庄互换,将驸马抓入大牢,或可报仇雪恨。 然而颜庄在她身子里精神抖擞,还打了人,小出了气外,无形中延后了她报仇的时间。 如今颜庄对驸马起了杀心,她才劝说过,怎能因此功亏一篑呢! 杨令虹低头不语。 颜庄等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明白了,必然会厚待白月,与她情同手足。” 杨令虹这才勉强笑了笑:“我进来时候不早了,也该带着下属们回衙门,厂臣成了我……便多加适应吧。” 她身子不好,还是个女子,几乎足不出户。颜庄成了她,又要在府中闷着,又要忍让驸马,还不知何等憋屈呢。 他对自身烦难甚少提及,反而处处关照着她。 杨令虹向他告辞,踩着男人的步伐往外走去。 下属在外头等着,见她出府,急忙迎上前来,问道:“厂臣,殿下和驸马到底怎么回事?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她乍看到这张今早刚认识的脸,心里顿时一咯噔。她竟然忘了问颜庄,他的下属们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 今天不能回头去问,那就明儿赶快再来一趟吧。 杨令虹攥拳抵在下唇处,咳了声:“没什么,小夫妻年纪轻,打打闹闹的,过会子就好了。是我大惊小怪,才劳师动众白跑一趟。” 下属仿佛被噎住了,不由自主去看门槛边躺着的驸马。 杨令虹掩去眼中嫌恶之色,向新换的门房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伤者抬回去见长公主殿下,他们惹恼了殿下,还没道歉呢。年轻夫妻闹别扭归闹别扭,做错了事的不能不懂事。” -- 第11页 门房们不敢不应,唤人抬来门板,先将驸马挪了上去。 直到浩浩荡荡的东厂队伍走没了影,公主府下人们才将满地伤者拾掇干净。 · 驸马自昏迷中清醒时,险些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他喘息着抬头,朦胧视线中端坐着一个彩绣辉煌的绝代佳人。 那佳人似将手上什么东西放在旁侧,声音十分温柔:“驸马这一觉儿睡得可真沉,本公主都等烦了。” 是杨令虹的声音。 被殴打的记忆涌上心头,驸马颤颤巍巍撑起身体,咳出一口鲜血,眼睛狠命眨了眨,这才视线清晰了。 他惶惶然向四面望去。 只见旁边站着几个粗壮仆妇,手持长棍,个个脸色苍白,旁边趴着一个女子,衣衫脏污凌乱,正是婉儿无疑。 “清醒了?” 颜庄双手搭在膝头,杨妃色长裙曳地,半垂眼眸: “醒了好,先前等着伺候本公主的丫头们,晾着主子出外玩耍,俨然千金小姐一般,都被本公主送去刑部醒醒脑子,眼下只有你们两个的事儿,本公主还没来得及说道说道。” 驸马一听他说话,顿时疼得更厉害了。 ——“本公主身有病痛,你身为驸马,不来我跟前儿侍疾,反而与人鬼混,是何道理?” 就在今早,他正在酣眠之中,忽然听见这么一句。 还没来得及反应,几个拳头就落在身上,专捡着疼的地方打,出他不意攻他不备,叫这只母老虎揍得连反抗都不能。 婉儿哭着上前阻挡,她非但不停手,反而发泄私欲,连婉儿一并痛殴,最后提着他往外走,想去宗人府告状。 幸好她是个女子,力气不大,若是男子,就凭那身手,岂能有他们的命在? 看那势头,她本想打死他们了事,不麻烦宗人府的。倘或她力道大上一倍,只怕几拳下去,他就命归黄泉了! 这女人,发的什么疯! 还是由先太后教养过的女人呢,有了事不好好讲道理,反而凭武力取胜,算什么东西。 驸马正在回忆,身边婉姑娘抽噎着道:“殿下,您和驸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颜庄给自己倒了杯茶,言笑晏晏:“本公主正在好好说话。” “那您为何叫这些人站在旁边吓唬我们?”婉儿涕泪连连道,“驸马身体虚弱,经不得吓,倘或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颜庄撩起眼皮,扫了驸马几眼,露出个得体的笑容,连弧度都与杨令虹一般无二: “婉儿,你多虑了。驸马没你想的那么娇贵,吓吓就会魂归西天,你看他身受重伤,还有力气动胳膊呢。” 他重新半垂了眼,问驸马:“南怀赐,本公主说得对不对?” 南怀赐憋了满肚子气,本想大骂这母老虎一顿,瞧着颜庄轻轻敲在茶盏上的动作,自觉心也跟着扑腾。 文人雅士,世家子弟,都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好涵养。 女人都是不爱讲道理的,顺着点也没什么,他这般思索着,勉强说:“是。” “南哥哥!”婉姑娘眼含热泪,呼唤他,“南哥哥,你明明,你明明……” 颜庄一口气叹得千回百转,愁肠百结,只抿了一口茶,便再也喝不下去,放了茶盏,手扶胸口,颤声打断道:“婉儿!” 婉姑娘哆嗦着看他。 “婉儿,你,你变了!这才多长时间,你眼里就没本公主了!” 他满怀苦痛,又不敢置信地指责道: “之前你为了让我高兴,不惜以身给我发泄,现在你只顾着维护一个体壮如牛的驸马,全然没想到我痛断了肝肠,你再也不是那个善良美好的婉儿了。” “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婉儿下意识想要争辩,南怀赐连忙探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对颜庄道:“殿下,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不必拿婉儿撒脾气,没能来得及为你侍疾,是我之过,有什么惩处,都冲着我来吧。” 他说完这些话,胸腔疼得厉害,又呕出一口混着唾液的血来。 “殿下,是妾身不好,妾身不该留南哥哥说话,一时忘了时间,您有什么气,就朝着妾身来吧,南哥哥真的当不住啊!您和南哥哥是夫妻,夫妻本该和和美美的呀。” 婉儿花容失色,哀哀痛哭。 颜庄盯着地上的血,笑意浅淡。 “驸马,瞧你们说的这什么话儿,好像本公主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样。” 他轻蹙烟眉,缓缓道: “我不是妖魔鬼怪,行事歹毒,全无心肝。女子出嫁后需要宽容大度,本公主全都明白,也容得下人,你和婉儿好,我心里高兴,盼着你们给我添个一儿半女。只是,我今天发现被你们骗了,就很不开心。” “妾身不敢欺骗殿下。” 南怀赐总算明白这母老虎气从何来。 他紧紧攥着婉姑娘的手,告罪道:“上月我对殿下说,以后一定照管殿下,非是骗你,而是今日实在不知,请殿下责罚。” “你认罚,我可是会当真的。” 南怀赐紧咬牙关,应道:“我认。” 婉姑娘啜泣着道:“如果殿下觉得妾身有什么地方骗了您,殿下尽管责罚,连南哥哥的份也算在妾身头上,求殿下成全!” -- 第12页 “好啊,”颜庄笑眯眯地说,“骗我一次,罚十棍。” 南怀赐和婉姑娘争执了一会儿,咳喘不止,婉姑娘夺得胜利,向颜庄磕头。 她腰肢纤细,容貌可人,哭泣时楚楚可怜,足以令每个男人心生怜悯。 或许是自小就缺了点什么的缘故,颜庄心如止水。 几杯热茶下肚,小腹疼痛不减反增。 他干脆丢了茶盏,笼袖端坐,一股烦躁之感于心头徘徊,叫嚣着想要发泄。 颜庄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暗想,长公主受的苦未免太多了。 连他进了这具身子,都弹压不住那萦绕的苦意。 是他之过。 “南哥哥,只要别理长公主,咱们就是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 颜庄慢悠悠地开口,饶有兴味地瞧着婉儿越发苍白的脸色: “婉儿,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好一对苦命鸳鸯儿,若非是你们打算让南怀赐尚主,我险些以为自己成了根棒槌。” 他弯起眼睛,笑着说: “多亏了你们的好鹦鹉,我才晓得你两个撇开我,想做夫妻呢,真是好大的心啊,本公主还活着,你们就迫不及待想让我死了!” 想让长公主死,这是个天大的罪名,二人哪里敢认。 南怀赐出了满头冷汗,才要分辩,挣扎的气力大了点,疼得眼前一黑,险些昏晕过去。 颜庄已轻飘飘地下了令:“按住婉姑娘,罚她二十棍,驸马得睁眼瞧着点,这里头一半都是替你打的。” 仆妇们不敢反驳,提着大棍走上前来。 南怀赐又气又急,望着婉儿瞪大眼睛,叫不出声的惨状,浑身发抖,却听得座上那母老虎怡然自得地说: “本公主从前太仁慈了,纵得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儿本公主乏了,明儿再好生告诉你们,什么是公主府里的规矩。” 他喷出一口血,不省人事了。 颜庄只含着不带分毫温度的笑看他。 为长公主推荐了这样一个驸马,是他之过。如此,他亦该代替长公主,将这错误修正。 他抬眼,望向庭院内如雪梨花。 真晦气,白得不详,应当换回夭夭茂桃才对。 第7章 回宫 我与习公有肺腑之言要说 身为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颜庄平日里居住在衙门中。 也就是说,如果大半夜有了案件,底下人随时能把他喊起来办事,彻夜审问。 杨令虹晚间休息时,已经做好了一整天都不睡觉的准备。 下人们伺候她洗漱完,抱着第二日要穿的衣裳入内,搭到衣架上。那衣衫似被熏香熏过,满带着兰草芳香。 早上叫门的下人忧心忡忡地瞧着她,许久才叮嘱道: “厂臣醒来后可千万要叫人,您睡一宿起来,脑子还混沌着,再穿错了衣裳可怎么处?” 杨令虹只能吃了这个“睡糊涂”的哑巴亏,回答道:“一定,一定。” 又有人在床上铺了一层垫子,这才展开锦被,请她睡觉。 杨令虹盯着不远处的矮榻,想着以颜庄身份,下人们睡在屋中守夜属于常事,本不该大惊小怪。 然而她虽套着颜庄的皮囊,内里仍是个女子,或许日后能习惯与男子同住,可现在是万万不能的! 杨令虹清清嗓子,委婉地说:“天晚了,你们也该休息了,我今日还想看点东西,你们……” 几个收拾屋子的下人浑然不觉,笑道:“厂臣每日都要看东西,可千万别熬坏了,当心明日起不来。” 他们点起一根蜡烛,纷纷躬身道:“厂臣自便,外头有人守夜,您醒了,只管唤人就是。” 说着,这些下人就娴熟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只剩杨令虹坐在桌案前发呆。 虽不知晚上怎么没人伺候颜庄,杨令虹还是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舒展肢体,从案头拿了本大齐律法翻看。 颜庄显然对律令极为用心,拿朱笔做了许多批注,甚至连怎么钻漏洞都写得清清楚楚,杨令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都开始琢磨着怎么钻漏洞了,他还是个正人君子吗?! 兄长宠信颜庄真的没问题吗? 她再也看不下去,抱着书回到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着兄长信重两个奸宦,弄得大齐国弱,一会儿想着颜庄对自己甚为关怀,又不像个坏人。 愧疚与焦虑相交织,缠绕着杨令虹的心。她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这才朦胧睡去。 一夜杂乱的噩梦。 杨令虹起身时,天色初明。 下人一面伺候她穿戴洗漱,一面对她说公主府里的事情: “昨晚太妃召长公主入宫,彻夜未归,公主府下人请了郎中入府,应当是殿下吩咐给驸马治伤的。” 杨令虹混沌的大脑清醒一瞬。 她道:“太妃大概要问昨日的事情吧。” 下人又说: “牢里刚抓没两天的那几个官,查明未做贪赃枉法之事,已经放了,平素不需奏闻圣上,可昨日您刚围了公主府,这回是不是奏上去为好?” 杨令虹本打算奏闻兄长,可转念一想,她并不晓得那几个官是谁,只能遗憾道:“算了。” 下人还道: “厂臣收拾好了,便入宫去见圣上吧。昨夜宫里来人,叫厂臣早起即刻入宫呢,只是厂臣睡了,小的们便没禀报于您。” -- 第13页 这话不啻于五雷轰顶,杨令虹眼前顿时一黑。 她忍着心头痛楚,应了下来:“我晓得了。” 兄长居然要召见颜庄。 她一时半会儿的,并不想同兄长见面。 大约是太妃执掌权柄,致使皇帝势力衰微的缘故,兄长向来厌女。 这份烦厌延伸到了她身上,兄妹二人亲情浅薄。 想当年她备受驸马冷落,一颗滚烫真心递给他,得来的却是当头冷水。 实在气不过,她回宫找兄长做主。 兄长从温柔乡中抽身见她,斥责道: “自古来夫为妻纲,你不好生照管驸马,回来告什么状?哪个男子没几个通房、妾室,他只有爱妾一人,洁身自好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话尽早别对他人说起,叫人知道了,怕不笑话我天家女子尽是妒妇!” 这言语着实无理。 她被骂得下跪请罪,将满腹反驳吞下心间,哭着回了家。 自此便很少再回宫去。 下人不知她心中所想,替她佩好衣饰,唠唠叨叨道: “厂臣,小的们昨夜仔细询问过来人,从他言语神色上看,圣上应当并未发怒。可您毕竟围了公主府,说不定习公会找您的事,看在圣上份上,您可千万别与他相争啊。” 杨令虹仔细地听着。 知道习执礼有可能出现在眼前,她心头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她叹口气,斟酌词句,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和习执礼,好歹都曾做过圣上伴读,本该有些情谊在,怎么如今竟成了这般境况?” “您这么问,小的哪里知道啊。”下人说。 没问出想了解的东西,杨令虹没敢继续追问,略作收拾,便叫人备了车,准备回宫听兄长训教。 下人问:“厂臣今日怎不骑马?” 杨令虹的心猛然提起,连忙说道:“昨夜做了一宿梦,今日精神有些不济,故而坐车。” 下人问她可否请个郎中,那焦急模样,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白月,不禁微微一笑。 “无妨。”她道。 · 清晨的街道上,早已熙熙攘攘,充满了烟火气息。 她放下手上书籍,揭开帘子往外望去。 沿街叫卖朝食的小贩,摆了摊子做生意的平民百姓,都望着她的车驾。 偶尔有几个孩子穿梭在人群之中,也叫父母几步赶上,拎着耳朵训斥。 漫天柳絮飞舞,点缀在这景象之上,一团团逐对成球,更增几分可爱。 杨令虹不觉看入了迷。 车驾蓦地停了。 周遭百姓神色渐渐惶恐起来,一些人慌忙收拾摊子。 几个女子怀抱孩儿站在墙边,试图缩到小贩们后头避开冲突。 一幅安乐图景转瞬被破坏了。 杨令虹声音不觉沉了,问道:“怎么停下了?” 随行仆从连忙上前禀告:“回厂臣,您上司在前头拦着呢,您是见他还是不见?” 上司。 颜庄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掌管东厂,俨然司礼监中第二号人物,能称作他上司的,必是掌印太监习执礼无疑。 那个收了无数钱财贿赂,给她找尽歪瓜裂枣做夫婿,致使她最终嫁给病秧子驸马,受尽人间冷暖的罪魁祸首! 这口气非同小可,杨令虹禁不住微微发抖。 她有心下车质问,然而一想顶着她皮囊的颜庄,正为了她忍辱负重,她怎能恩将仇报,给颜庄牵扯上麻烦呢! 杨令虹扯了扯唇角,习惯性拉出个不失礼仪的微笑,对仆从道:“既然路遇上司,我岂能不见?” 仆从将她搀扶下车。 前头横着一乘软轿,装饰华美,远胜于兄长的轿子。 杨令虹行到轿前,躬身行礼:“颜庄拜见习公。” 轿子仍然横着,里头的人全无声音。 她抬高了声音,又道:“颜庄拜见习公。” 里头仍然没有声音。 相似的情景勾起了杨令虹的回忆,当初她去见公婆的时候,也遭受过相同的下马威。 原本该公婆向她行君臣之礼的,然而她站在雨中,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理由是什么? 好像是二人病了,呼唤不起,她为了以真心换得驸马的真心,阖家欢乐,就这样孤零零地等着。 最后还免了公婆行礼。 她的忍让和息事宁人,换来了婆家无止境的烦扰欺辱,有时夜里梦魇,还能深切地感受到雨中寒意。 杨令虹抬眼望向软轿。 她不知颜庄面对此情此景,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忍让一二,还是全然不理,回敬于他。 她有些难以抉择了。 回忆中的无助与恐慌于心头蔓延,阳光温柔的抚摸不减分毫寒冷。 颜庄的关怀,和习执礼的陷害来回盘旋,杨令虹终于做下决定,伸手拉开轿帘,登了上去。 里头的年轻宦官惊得手一抖,险些泼自己一身茶水。 他拧起眉头,周身还带着几分凛然正气,呵斥道:“颜庄,你进来做什么!” 杨令虹仔细地打量习执礼。 兄长当年不知为何,突然下旨,要求年至十五岁的宦官,不许在女眷宫中侍奉,全都改了差事。 女眷们贴身使唤的内侍,仅剩下年幼的孩子。 -- 第14页 就连他自己,回到内宫见妃嫔时,都只带着一队孩童。亲信宦官因到了年纪,从不曾跟随至此。 只有太妃正在听政,与旁人不同,政务实在繁忙时,偶尔会留下朝臣和内廷亲信,彻夜理事,不受规矩管束。 而她甚少见到太妃。 于是她没有见过习执礼,只在兄长召他来见先太后时,站在屏风后瞧上那么一眼。 好一身忠正之态。她满心喜悦,先太后也喜悦,连连夸赞,兄长便开怀地笑了。 却原来,他们以貌取人,都被这阉人的表象骗了! 杨令虹含着微笑看他,打量到习执礼毛骨悚然,重重地将茶盏拍到旁边。 “你——” 她截断习执礼话头,垂头,做出关怀的模样,轻声道: “我见习公没有回应,以为您突发急症,故而失礼入内,还请习公勿怪。” 习执礼气恼道:“颜庄,你可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眼下说不定正在心里头骂我吧?” “怎么会?” 她拿出在人前面对驸马时的态度,亲近地笑了: “我与习公同做过圣上伴读,情分不同于他人,心里头只有念着你的,哪会骂你呢?” 眼前人收敛怒意,亦缓缓地笑起来,和蔼可亲地说:“既如此,我身为你幼年同窗,现在的上司,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愿闻其详。” 习执礼神态安闲,语气慈祥,如同七老八十的尊长一般,说道: “我知圣上宠爱你,一些个小事他纵着你。可你也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了,连公主府都敢围,闹着捉拿驸马,圣上岂肯善罢甘休?颜庄,你可做得过头了。” 杨令虹心中乱跳。 她勉强应承:“多谢习公训教,我已经知错了。” 习执礼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下去吧,天不早了,去见圣上要紧。” 如同吞下去一颗千斤重的秤砣,杨令虹满怀沉重,嘴里苦意弥漫。 颜庄待她那样好,为她婚事筹谋,又忍着腹痛安慰她,替她教训驸马。 而她却给他招来了祸端。 杨令虹强忍着酸涩,仔细地想了又想。颜庄平静的神情印入脑海,挥之不去,霎时间抚平了所有的慌乱。 他在为她忍受病痛与苛待,而她,绝不能就这样折戟沉沙,顶着他的身份,失去兄长的信重。 杨令虹直起身,直视习执礼双眼。 她从容道:“习公指点,颜庄感佩于心,亦有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习执礼微微蹙眉。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只是围了公主府,您却是收取贿赂,坑害长公主,世间事总有个纸包不住火的道理,等到事发之日,您又待如何呢?” 杨令虹瞧着他微变的脸色,躬身行礼,跳下软轿。 外头天高云淡,日光明朗,开阔得寻不见半分阴霾。 就像颜庄的温言软语,足以抚慰心怀。 第8章 嫉妒 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皇城宫门高阔,琉璃瓦上流淌着金色日光,耀人眼目。 杨令虹下了车,独自走进宫门。 宫门边候着个年幼内侍,正跺着酸麻的腿脚,瞧见她,连忙迎上来,举起手中雕花食盒,唤道:“请厂臣留步!” 杨令虹没见过他。 小内侍走到近前,将食盒打开,现出里头还带着热气的粥,点缀几朵白梅,香气扑鼻,笑道: “厂臣,这是长公主殿下吩咐人给您做的粥,她说您一大早赶过来,想必没好生吃东西,叫小人在这里等您来。” 她胸中漾过一股暖流,叹道:“殿下有心了。替我问殿下和太妃安。” 小内侍应道:“是。” 杨令虹一早没吃饭,又和习执礼狭路相逢,生了一肚子气,闻着粥香,还真觉出些饿了,略略吃了几口,顾忌着见兄长,便没多喝。 她问:“圣上是在自己宫里,还是在别处?” 小内侍歪着头想了想,回答她:“小人来的时候,听人说,圣上正在御花园里呢,和贵妃娘娘游湖。” 贵妃娘娘。 驸马的姐姐南氏,进宫后独得盛宠,将宫中所有妃嫔,乃至于皇后,都给比了下去。 杨令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笑着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御花园位在内宫,她递了牌子,在内宫外头等候很久,才等到兄长身边伺候的人出来,引路领她进去。 “见到哥哥要自称奴婢,自称奴婢,”杨令虹默念了一路,难堪和屈辱之感终于消退些许,“奴婢,奴婢,奴婢。” 她没怎么看路,只顾着跟人往前走,差点撞在那人脊背上。 “厂臣,到了。”近侍提醒。 杨令虹立在湖泊边缘。 这里的景色是那样熟悉。 她未曾出嫁时,经常在御花园中游玩。早春时节,湖边生了短绒绒的青草,更是一年中难得的开心日子。 她拉着宫女在湖边放风筝,等风筝飞得高了,便将线剪断,看它飘飘摇摇地飞远,一群女孩忘了尊卑,都拍手在岸边蹦跳欢笑。 晨露清凉,沾湿绣鞋的感觉,她至今都还记得。 杨令虹心生感慨,向湖中望去。 一艘小巧的画船徘徊在湖面上,船尾有女子弹着琵琶,兄长穿了身利落的衣裳,慢悠悠地撑着杆。 -- 第15页 画船行过盈满了云影天光的湖面,荡漾着朝岸边靠近,女子的欢笑声和琵琶声混杂在一起,听得杨令虹垂下头,心渐渐沉落。 那只船终于停了。 皇帝不待人扶,便跳上岸来。贵妃南氏停下琵琶,一双美目望着她,泪光涌起。 杨令虹来不及揣摩她为何会哭,连忙跪下行礼,念着读了一路的字眼:“奴婢颜庄,拜见圣上。” 贵妃短促地“啊”了声,道:“原来你便是颜庄啊。” “拜见贵妃娘娘。”杨令虹终究没法向驸马姐姐吐出这般屈辱的自称,连看都没有看她。 皇帝拍了拍衣裳下摆,随意坐在湖边石块上,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颜庄,朕闻你昨日带人围了公主府,要捉拿驸马?朕需要一个解释。” 她抿了抿唇角,双眼盯着地面: “回圣上,奴婢听闻驸马苛待长公主殿下,一时惊怒,故而带人去捉拿驸马。谁知到了公主府,殿下反倒说,他们夫妻间打打闹闹,过一阵子就好了,奴婢方才知错,请圣上责罚。” 湖畔寂静了半日。 皇帝终于哼笑一声: “昨日习执礼都和朕说了,叫管教管教你,朕深以为然。你和朕一起长大的,平日不管做些什么,朕都愿意纵容你,可你不该太狂妄,去找驸马的麻烦。” 她听见几声贵妃的啜泣。 “驸马隐瞒身份尚公主,朕明白妹妹心里有怨气,他们夫妻二人平日有些矛盾。” 皇帝斥道: “可朕让你管东厂,为的不是盯着他们自家事,况驸马家中一门栋梁,朕甚是满意,他纵不如别人,又能差到哪里去?你管着各样消息倒还罢了,可不许把手再伸到驸马那里去!不然气着了贵妃,朕可不依你。” 杨令虹死死咬着牙关,双目泛起血丝。 颜庄此前听过皇帝的训斥吗?他面对训斥会有什么反应? 她全然不知。 亦拿不准该叩头认罪,还是该分辩一二。 可她脑袋昏昏晕晕的,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只剩下悲哀和嫉妒相夹杂,吞噬着她的心。 兄长待颜庄可真和气啊,就算训斥也语气温吞,仿佛并未生气,与面对她时的疾言厉色完全不同。 明明是同父所出的至亲骨肉,她在兄长眼中的地位,或许还不如他的亲信宦官。 就算不和颜庄比较,可贵妃呢? 贵妃和皇帝既无血脉亲缘,又无少时情谊,可一入宫便得了皇帝宠爱,被放在心坎上疼着。 她叫驸马那般欺辱,兄长反而责骂她,而今“颜庄”捉拿驸马不成,惹哭了贵妃,兄长便怕她生气! 杨令虹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贵妃起身,跪在皇帝脚边,梨花带雨般轻声道: “妾身的弟弟哪有那么不堪,胆敢欺辱长公主殿下?多谢圣上为他说句公道话,妾身谢过圣上了。” 皇帝伸出一条腿。 贵妃不轻不重地捏了上去。 她回头呼唤杨令虹,说道:“颜庄,你还不向圣上谢罪!” 杨令虹眼前阵阵发黑。 做皇室公主,皇帝的妹妹,有什么用呢。 空顶着上昌长公主的尊荣,有什么用呢。 先前不愿自称奴婢的坚持,在此时显得分外可笑。 杨令虹忽然记起年幼时日。 那天太妃难得出门,去见先太后。 她正在先太后身边侍疾,三个人聊了一阵子,太妃忽然问道:“虹儿,你有什么志向?” 幼时的她认真地想了又想,回答道:“我要做大将军,平定四海,叫哥哥以我为荣,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和全天下一样。” 先太后和太妃便都笑了,夸奖她道:“我们虹儿可了不得了。” 先太后拉着她的手说:“好虹儿,你要想当大将军,就先跟着太妃练武,不然可怎么上战场?” 那时候年纪小,志向也变得快。当大将军的宏愿渐渐淡了,忘了,只有一家和乐的心思,越发浓重。 做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有什么用处呢。 除去迁居行宫的生母,以及她出嫁后没几天便病故的先太后,又有谁肯把她放在心上,如珠似宝地疼爱呢。 夫家不敬她,兄长不护她,她必须忍着。 还不如颜庄,身份虽为奴仆,却得到了她从不曾得到过的一切。 杨令虹沉默得太久,贵妃等得不耐烦,沉下声音,斥责道:“颜庄,你还愣着做什么?别仗着圣上信重,就一错再错。” 她狠命咽下泪意,开口道:“颜庄知罪,请圣上惩处。” 可心头酸涩仍在,说出话来,便禁不住发颤了。 皇帝表情僵住了。 他蓦地从贵妃的抚按下收回腿脚,仔细往杨令虹面上瞧了瞧,由不得笑骂道: “朕并未生你的气,你怎么就哭了?快起来,朕也听过妹妹的话了,驸马不该宠妾室,晾着她,这件事朕就当你做得对,快回去歇歇吧。” 杨令虹慌忙擦干眼泪。 她心惊胆战着站起身,等了片刻,没听到兄长说什么“你怎与从前不一样了”,暗自庆幸,不敢在宫中多停留,慌忙告辞。 · 出宫时无人引路。 杨令虹沿湖畔快步走过。 转过一座凉亭,便有一片小小桃林,岸夹桃花锦浪生。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脚步。 -- 第16页 一个美貌女子正闲坐树下,石桌上放着食盒酒具等物。 那女子背靠花树,遥遥地望向青空,头上斜梳的发髻落了花,如一幅画卷。 杨令虹恍惚着想,这情景,她似乎从哪里见过似的。 女子已察觉了她,转头唤道:“厂臣。” 竟然是颜庄。 杨令虹坐到颜庄对面,看着他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取出,一一摆到桌案上,又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给她。 “殿下眼圈发红,想来是在圣上那里受了委屈?”颜庄问道。 她接了酒,仰头灌下去,说:“没有。” “那便是贵妃娘娘给你气受了。” 杨令虹捏着酒盏的手有些发抖。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满腹苦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就是嫉妒。” “颜庄,”她眼中生出了些微泪意,“我嫉妒你们。” 杨令虹饮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颜庄压住她手腕,柔声劝道:“殿下,温酒也不该多喝,您还是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喝了粥,”杨令虹拨开他的手,哑声回他,“眼下不饿,只想喝杯酒。” 她又饮了一杯,面生红晕,已经微醺了。 “颜庄,做你可真好,若非你我二人是互换,并非我借尸还魂,我都不打算换回去了。” 颜庄拿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点酒,声音温和:“不换就不换,说不定真就一辈子换不回去了。” 他唇边勾勒出一点笑意,缓缓说道: “昨日太妃给我找了个御医瞧病,御医说,殿下腹痛,都是因这几年心气郁结、受凉和久坐,才引出的。我先前不知,喝了几杯茶,又是凉性之物,故而疼得越发厉害,须慢慢调理才是。即便老天让你我二人各归各位,我也希望能晚一点,好歹替殿下养好了病。” 杨令虹眯着眼睛,夺了颜庄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含混地说:“生母走了,先太后薨了,没人疼我了,颜庄,我真嫉妒你,哥哥待你那么好……” “殿下醉了。” 杨令虹摸索着酒壶。 她耳边嗡嗡作响,哼了声: “哥哥眼看着我被驸马欺辱不肯管,贵妃掉几滴泪就心疼了,她有什么好哭的?驸马作践我的时候,也没见她哭。” 她胡乱在桌案上摸着,没摸到酒壶,支撑不住,伏在石桌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似有人于耳边问道:“那我给殿下出气如何?” 杨令虹说着梦话:“好。” 那人又道:“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她口齿不清地问:“那你是谁啊?” 那人将披风搭在她肩头,不知回答了些什么。 杨令虹落入一场甜梦。 梦中有驸马和婉姑娘生满青草的坟墓,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曲折的流水。 还有个朦胧的影子从花林中走出,面貌笼着一团云雾,宛如仙人,轻轻拥她入怀。 那影子满含笑意地问:“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沁人的香味,像颜庄送来的粥,一直暖到心里去。 于是她忘了问这影子姓甚名谁,红着脸,低声回应:“好。” 第9章 画卷 颜庄的情诗 颜庄酒量很好,杨令虹只是心气郁结,才在他的身子里喝醉了。 她醉得快醒得也快,按着太阳穴支起身体,便见颜庄背靠树干,微锁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令虹有心要问,四下里张望时,却见远远地行着几个宫女,正手提篮子采花,不由将问话吞进腹中,起身告辞。 一场醉酒,并不能完全消去她的痛苦。 兄长面对她的态度,与今日的交集,来来回回袭上心头,克制不住,更增苦闷之情。 不如醉去。 便是逃避也好,梦中那面貌模糊的仙人,笑着说今后疼她,又似有人热心肠,要为她出气。 这梦境太真,叫她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只有粥的温度被酒激发,依旧暖烘烘地安慰着肺腑。 杨令虹清空头脑,靠在车壁上,终于什么都不想了。 衙门中有人报案,幸好不是什么大案子,她靠着几日来背诵的律令,勉强处理完。 做下判处时,那群还不熟悉的下属,都诧异地望向她,仿佛她做了什么不同以往的事情,更添她心中烦忧。 这点心烦一直持续到夜深人静,守夜下人都睡熟了,才消退殆尽。 杨令虹睡不着,打开一口没动过的箱子,翻找颜庄其他手迹,试图尽快熟悉颜庄的判案手段。 箱子中仅有几个卷轴。 她一卷卷展开。每一卷都绘着美人,衣衫雅致,或坐或立,只是全都没画面容。 最陈旧的那卷里,描绘的东西更多一些。 满地青草繁花,倒有一树桃花半零落,快要谢了,树下斜靠着位女子,头梳双髻,是属于闺阁女儿的发髻。 那女子抱臂,空白的面容望向前方,飘散的花瓣落在发梢肩头,甚至未曾着墨的脸上,反而带了几分异样的俏皮。 旁边写着一首诗,杨令虹轻声念了出来: “今时花意盛,乘兴叩绮园。曲径莺歌响,回廊燕语喧。红妆人愈媚,绿育叶更繁。对立春林里,情思未敢言。” -- 第17页 落款和前几幅美人图一样,依旧是颜庄。 仿佛无尽潮水冲开记忆,杨令虹终于明白,颜庄为何做女子之态那般娴熟。 他在年少时节,定然遇到了哪个世家贵女。那女子斜靠在花树之下,恰巧与他对望过,颜庄故而起了心思。 可他毕竟身为宦官,等闲接触不到大族女儿,故年年描绘心上人的形景,又不敢画其面容,只能将情意暗藏心底。 她又读了一遍诗。 不对不对,一定有相当长的时日,颜庄都在关注着那个女子。 久而久之,那女子的言行举止深深刻入心间,才有二人互换时,他的从容不迫。 难怪他喜欢桃花。 杨令虹下意识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笼罩万物,窗外的树安静矗立,教人望不见分毫影子。 再往深里想,他也曾侍奉过太妃,替太妃往世家走动亦有几回,或许还和那女孩说过话呢。 难怪他待她如此细心。 大约是,他在她身上瞧见了那女孩的影子,才分外殷勤吧。 杨令虹收起画卷,躺在床上。 她睡不着,又无事可做,蜡烛昏暗的光透过床帐,影影绰绰。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借着灯影,打了个猫儿形状。 杨令虹动作忽然停顿下来。 出嫁那年,她也不过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驸马长时间的冷落,叫她痛苦万分。 夜深人静时,她想着驸马和婉姑娘,时常悄悄流泪。 白月性子警醒,听见响动便起身侍奉。 而她身为陪嫁宫女,什么都不能做,只得守在床前,用苍白无力的话语安慰她,一夜坐到天明。 后来白月累病了。 再后来,她便忍着哭,渐渐学会用手指做戏,有时瞧着墙上映出的灰影,心情好上几分,也能睡着,做个好梦。 可自她成了颜庄,心里盛满了伪装之事,便懒于再给自己做戏看了。 她收回手。 过了一会儿,杨令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指头,喃喃自语:“这是驸马。” 然后再伸出一根,说:“这是我。” 代表着驸马的手指挪远,她轻声讲着:“驸马冷待我,喜欢婉姑娘。” 随后那手指弯折下去:“有一天,驸马变成了颜庄,颜庄变成驸马。” 两根指头离近了:“颜庄对我好,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驸马回心转意,被他骗一辈子,做一世好夫妻。” 杨令虹猛地住了口,紧蹙眉头。 半晌,她改口: “不对,应该是习执礼死了,驸马到了他身上,颜庄占了驸马的身子,然后驸马受不了当宦官,冲撞哥哥,被哥哥杀掉了。” 两只手牢牢握在一起,她郑重道:“假驸马和我一起骂几句习执礼,我们继续过日子。” 杨令虹嗤地笑了。 “不妥不妥,我怎么把颜庄也编上了,他对我那样好。” 而后她自言自语,回答刚涌出的问题: “就是因为他好,才会编他啊。如果驸马对我有对婉姑娘一半好,我也不至于这样……” 杨令虹说服自己,总算有了睡意。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颜庄一脸失望,顶着驸马的脸,充满痛恨道: “殿下,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不过见你可怜,才会帮你,你怎么能不管我有心上人,就擅自让我和驸马换了身子呢!” 她慌忙解释:“厂臣,我没这个意思,这只个意外!” “意外?”颜庄眉眼里挂着讥讽之意,“要不是你做那手指戏,我怎么可能成了驸马?亏我要为你出气,你居然这般侮辱我。” 她张口结舌,后悔莫及。顶着驸马脸的颜庄长太息以掩涕兮,落寞离开,婉姑娘想要劝慰,被他一脚踢翻。 而后,颜庄和一个没有五官的女子双手紧握,相对无言。 杨令虹惊醒了。 日光自绿纱窗透过,落下斑驳的影子,天已大亮。 下人进来收拾,抱起垫子,摸了摸,转头去瞧杨令虹脸色,见她眼下一团浓重的青黑,叹气道: “厂臣,您也活了二十年了,自己身子什么样自己还不清楚?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儿熬着自己,您看看,前头熬一两日,还看不出什么,现在眼都黑了。” 杨令虹心头突地一跳。 颜庄有什么秘密,她未曾发觉? 她含混过去,说:“没什么。” 下人似乎还想规劝,最终也没出口,反而道:“厂臣拾掇好了,就出去见长公主殿下吧。” 杨令虹一怔:“殿下怎么来衙门了?” 莫非颜庄有什么急事? “殿下没进衙门,车驾就在外头呢,寻了个安静地方,说是等您,想不到厂臣今日又赖床,已有半个时辰了。” 杨令虹匆忙洗漱,出去找颜庄。 · 长公主规格的车里,颜庄正翻阅一本书,瞧见她入内,随意行了个礼,低声道:“见过殿下。” “厂臣怎么一大早就过来等着了?有什么话,派人告诉我一声不就好了?” 颜庄眯起眼睛,露出个淡淡的笑。 杨令虹脑袋隐隐作痛,她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 “好事儿还得尽早告诉殿下,”他不急不缓地陈述着原因,“叫殿下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 -- 第18页 杨令虹问:“什么好事?” 莫非驸马病死了。 颜庄垂下眼眸,不去看她眼睛,手中书页翻过,悠悠道:“说来好笑,驸马之母被我打了,不甘心吃亏,进宫找女儿做主。” 杨令虹心头一紧,兄长的言语回荡于耳边,一次比一次冷厉。 “我正在太妃宫中,贵妃不敢冒犯,派人将我请到御花园中说理,又怕别人听到丢脸,把宫女内侍都打发远。” 他又笑了一声: “谁知她这人怎么回事,走路都走不稳,居然摔进湖里,淹个半死,披帛上的玉都挣掉多半,今早儿我出宫的时候,听闻贵妃高烧不退,病情危急。” 虽说比不上驸马病死来得惊喜,可这对杨令虹而言,也算是件喜事了。 她禁不住笑了笑。 “我在宫里喝醉的时候,做了个梦。” 杨令虹感叹地道: “梦中似乎有人说要给我出气,我醒来后还觉得好笑,谁知这么快贵妃就出事了,看来这梦是老天预兆,要为我做主的。” 颜庄抬眼。 杨令虹谢道:“多谢厂臣告知于我。” 颜庄合起书册,默然无语。 良久,他忽然问道:“殿下似乎很信苍天做主这样的言论。” 她原本是不信的。 就算事情来得巧,她也不会信。 可今时不同以往,杨令虹苦笑道:“厂臣,你我都互换了,这世上再出现什么神异之事,也并非不可能。” 颜庄轻轻敲着书册。杨令虹瞅见封皮,才晓得那是她陪嫁田庄的出产记录。 他用着她的身子,说话时声音柔婉,如潺潺流水,拉长了语调:“殿下,你以为那是梦?” 她愣愣地看他。 颜庄语气依旧温和,面容却失了笑意,缓缓说道: “昨日在宫中,殿下借酒浇愁,喝醉了,是我问,我给殿下出气如何?殿下回应我,说了声好。” 杨令虹不觉直起身子。 颜庄最初的喜悦似已散了,直直地望着她,继续道:“我说,我要疼殿下,殿下问我是谁。您以为这些都是梦吗?” 他语气陡然尖锐,似满腔好意被辜负般,带着勃然怒气。 几乎同时,杨令虹又想起梦中顶着驸马脸的颜庄,痛心疾首地指责她:“亏我要为你出气,你居然这般侮辱我。” 她一时语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遗憾,也不清楚这感受因何而起,只放柔了声音,愧疚道:“是我醉糊涂了,厂臣休要生气。” 他可真好啊。 以往关乎他暴戾的传言,应当都是误传吧。 杨令虹骤然生出些惋惜之情。 这样好的人,居然是个宦官。 若他只是一个小有钱财的平民男子就好了,说不定有资格尚主,他做她的驸马,同她成就一对佳偶。 或者她得不到他。 那他最好做个世家子弟,有资格迎娶心上人,从此二人琴瑟和鸣,提起那些画卷时,满心里荡漾着怀念与欣喜。 真可惜。 她目光不觉带了些怜悯。 颜庄微微沉了脸,语气冷凝:“殿下莫非是瞧不起我?” 他死死盯住杨令虹,近乎咬牙切齿: “殿下婚后遭受欺辱,偏于人前装作和乐,骗了世人三年有余。自我成为殿下,得知殿下艰难,心中有愧,故而着意补偿,为推荐驸马之事后悔万分。倘殿下愿意,今后就算换回,驸马在一日,我便护你一日。我虽身份低微,在太妃、圣上跟前儿还有几分薄面,等闲也不惧他,你若不愿,只当这话我没说过,还请殿下勿怪我这唐突之举。” 杨令虹眼圈顿时一红。 她低声道:“多谢厂臣。” 颜庄不语。 她便苦笑着说: “厂臣当日替我费心,我怎会怪你?兄长做帝王,日理万机,不也没看出习执礼包藏祸心!我只为厂臣担忧,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为了给我出气,你把贵妃推进水中的?” 颜庄重又现了一抹笑: “怎么会,我走在她旁边,那么多宫人远远瞧着呢,我推她的人证在哪儿?殿下就当是老天怜悯你吧。” 杨令虹放下心来,朝他笑了笑。 颜庄弯起眼眸。 什么老天怜悯,梦既然并非梦境,又哪来的预兆和天意呢。 第10章 曾经 我会照顾好你的 车厢内盈满了杨令虹衣袖上的兰草香气,那是颜庄常用的熏香。 这气息忽如醇厚的酒味,有些醉人。 颜庄弯起的眼眸也好看,比她使用这身子时更增鲜活之意,杨令虹望着他,竟觉方才的疾言厉色,也分外可爱。 她面颊浮起浅淡的潮红,破天荒带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 颜庄似并未注意到这点异样。 他柔声说:“我在太妃那儿,看见殿下旧日的宫人,刚刚调去照管太妃身边杂事,从前管着殿下饮食。” “她问我,殿下自上次回宫,已有一年,如今饮食还规律吗?朝食吃不吃?胃还疼吗?经痛还厉害吗?” 颜庄一连发出好几个疑问:“我没说话,她便哭得不能自已,说上回进宫,殿下就这般形景,如今还是,可怎么处啊。” 杨令虹咬住下唇。 她愧对这个宫女。 颜庄并未兴师问罪,只带着几分纵容与无奈地说着: -- 第19页 “殿下,驸马如何是他的事,你不能不爱惜自己。幸好如今殿下成了我,有下人催着,可改改饮食上的毛病,等哪天换回,殿下仍为长公主,身子也好起来,就知道康健是个多让人羡慕的事情了。” 杨令虹双眸凝起泪意。她点点头,想弯出点笑,泪却蓦地摔出眼眶。 她已很久不曾听过这样关怀的词句,就连白月也不曾出口过。 白月恪守身份,纵然心疼她,而含有教训意味的语言,从未对她说过。 很多时候,她只能站在门后,悄悄看着白月饮泣,于是贴身宫女的心意,反成了她心头重担。 她愧疚又无力。 她想让白月开怀,却毫无办法。 杨令虹想道谢,可是说不出口。 颜庄神色柔和得过分,转而谈起了自己的过去:“殿下,太妃曾告诉我,我进宫是因为一件可笑的事情。” 杨令虹茫然地看他。 “家乡百姓困苦,又添旱灾,赈灾官员克扣粮食,太妃久居深宫,为人自持,和官员无法随时联系。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有农人反了。” 他垂下眼睫,属于女子的纤长睫毛微微颤动: “那些农人见识短浅,不过二三十个聚在一起,就自立为王。还没动手,县里便将他们拿下处置,年长者杀,年幼者入宫为奴,我身为领头之人的小儿子,年才一岁,就成了宦官,最初于先太后跟前侍奉。” 他说:“我因侥幸生得和已逝小殿下有几分相似,太妃心生喜爱,将我讨要过去,在她身边多年,后来又任我为圣上伴读,和圣上一起学习。” 杨令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闷闷道:“节哀。” 颜庄还未住口,面上带了满含怀念的笑容: “我记事时,太妃还康健。她爱我如亲子,有一回我病了,她不放心,抱着我理事,灯火燃了一夜。第二日,太妃遇到难事,吸取当年教训,决定召朝臣来宫中商议事务,又熬了一个白天,这才显出累来。等我再大一点,她就添了头晕的病症,走起路仿佛脚下驾云,再也熬不了那么久。有时理政久了,连汤药都要多喝,才好受一些。近来汤药也不太管事了。” 杨令虹与太妃见面不多,本无深情厚谊,可她想起了行宫里的阿娘,薨逝的先太后,心头战栗。 她无言以对,只能说:“厂臣……节哀。” “太妃年轻时管理朝政,还不算太艰难,身边有盟友辅佐,战功不少,可惜扛不住朝臣非议,将他贬谪。” 颜庄只淡淡地说着: “太妃年年与他通信,也时常对他谈起我,故而那人给我寄许多礼物。我便视他如血脉亲人,有一回也写信给他,问他身体如何,外面风光如何。他回信说都好。谁知后来他被召回,我已侍奉圣上去了,他不常进宫,竟不能得见。等到太妃不管禁令,接他回宫闲住时,我兴冲冲去瞧,却见他清瘦至极,患了消渴。那时他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将家产都送与我。我心里难过,决定奉养他。” 杨令虹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再次说:“厂臣节哀。”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我不难过。” 颜庄郑重地望着她,语气微沉: “我说这些,并非叫殿下可怜我,只是想告诉殿下,一个驸马罢了,看不惯就不要看,何苦糟践自己身子。幸好现在还能调养回去,若不能呢?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不知为何,杨令虹满心里都是委屈。 她想给自己辩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珠泪滚落,哽咽道:“可我……” “殿下的身体,是太妃他们想要又得不到的。他们还有许多志向未成,圣上也还没能接手所有政务,料想太妃更愿意和你换换境遇,来调养一二。然而不能,她只得拖着病体继续操劳。” 颜庄微微勾起几分笑,旋即消失。他静静地说: “殿下,你何必为了驸马,过得这般可怜?须知除了太妃他们,世上人有多少如意的?最底下的百姓,一家人都未必能有一件衣裳,身体虚弱,吹吹风说不定就病死了,小病熬成大病,想治又没钱治。” 他道:“他们什么都没有,还肯艰难过活,而殿下,你是有,自己却放弃了。” 杨令虹用力抹着眼泪。 她好似听到颜庄的轻微叹息:“我其实也很嫉妒殿下。” 杨令虹抬眼望时,颜庄正安静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说。 “可我难受啊……”她只颤颤地讲了半句,又觉自己实在脆弱,满腹委屈说出来,只怕会遭到颜庄嘲笑。 她不想被他看不起。 “我明白,殿下很难受,长达三年的冷遇能把人逼疯。”颜庄开了口。 他向她倾斜着身体,直视她双眸:“殿下出身贵重,娇养长大,狂风骤雨经不得,我都明白,今日只想要殿下珍重自己。” “我……” 杨令虹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她能觉出属于女子的纤细的腰身,过于消瘦的手臂,双手触碰到极为突出的肩胛骨,无一不彰显着这具身体不正常的瘦弱。 这是她的身骨。 而今这并不康健的身体紧紧拥她入怀,坚定如风浪中矗立的磐石。 颜庄的语调也似磐石般冷硬,带着令人心安的重量。 他在向她保证:“今后殿下有我,当可为您遮风避雨,万望您保重己身。无论作为我,还是作为您自己。” -- 第20页 他用了敬称。 杨令虹浑身都僵住了。 她下意识想斥责这无理的举动,最好仗着如今男子的体力将他推开,狠狠甩一巴掌,令他为唐突主子的举动清醒清醒。 可怀抱中传来的力量和温度,却轻而易举地压下了升起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混杂的说不明的情绪,宛若涨来的潮汐,汹涌着将心湖淹没,一浪浪翻滚,带着无可匹敌的能量。 杨令虹泪水决堤而下,亦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过于病弱了。 勒紧时,肖似一根竹子。 不盈一握的楚腰,给她带来的绝非美貌,反而夺去了她令人羡慕的健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郑重,似从自己口中发出,又似远自天边传来:“好,厂臣,我信你。” 颜庄松开手,跪在她面前。 “奴婢猖狂,该当万死,请殿下惩处。” 杨令虹瞅着他的眉眼,有些想笑,又有些想落泪。她沉默许久,才道:“起来吧,下不为例。” 颜庄顺从地起身。 他垂着头。从她的角度看去,纤瘦的脖颈展露无疑,杨令虹忍不住伸手抚摸。 太细了。 细得令人发憷。 这可是她用了二十年的身体啊。 她颓然地放下手臂,迂久,也做下一个保证:“我也会……照顾好厂臣身体的。” 颜庄便笑了。 杨令虹不想在车中继续坐下去了。 她总算想起衙门里发生过的正事,问道:“厂臣,我刚处理了一个案件,不知是否妥当,还请厂臣赐教。” “好。” 她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又将所有人的反应复述给他。 颜庄平静地回应道:“殿下仁德,令人敬佩,如有谁因此怀疑殿下,您便说一时兴起,当可应对。” 杨令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朱笔点出的律令漏洞。 她怀疑地望着颜庄: “一时兴起?我不过按律审理,就能被称作仁德了?那以后判的越来越多,还能说每次都一时兴起吗?” 颜庄这回没有立即回答。他停顿片刻,才答了一个问题:“如果多了,殿下就说自己痛改前非吧。” 杨令虹震惊地瞪着他。 她再次怀疑,兄长宠信颜庄有没有问题,甚至庆幸自己成了颜庄。 可她又不由自主地记起那箱画卷,以及颜庄写下的诗文,满腔喜悦回落下去,又有悲哀升起,与欢喜交织,剪不断理不开。 他果然不是个正人君子啊,杨令虹想。 他会移情,将对心上人的求而不得,转移到有几分相似的自己身上。 她在他那里获得的好,只不过是凭借着别人的幻影而来。而她眼下偏又舍不得放开。 犹如得到一杯沾染了剧毒的美酒,不愿丢弃,又不敢畅饮。 第11章 驸马 莫非想害死长公主? 车驾落在公主府外,侍女们搀扶颜庄下车,早有壮硕仆妇隔开守门小厮,抬着一乘小轿候在门前。 颜庄登上去,漫不经心舒展开手掌,细白小手上筋脉明显,犹如易碎的瓷器。他忽而笑了声。 这身躯确实易碎。 那日他刚刚成了长公主,还以为长公主被欺辱而死,又恨又怒之下,殴打了许多人,又踢开大门。 过于剧烈的活动,致使他四肢疼痛难忍,至今未消。 绵延的酸痛混杂着服药也未能见好的腹痛,亦将怒火燃起,跳跃升腾。 由此而生的除去愧疚,还有深入骨髓的恨意。 或许是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他的魂魄,这愤怒无法彻底抑制,总有些许火星迸射出来。 旁侧侍女们都不敢抬头。 柳絮随风于地上滚动,或鹅黄或淡白的花朵开满道旁。颜庄自手掌上挪开视线,声音平稳:“郎中来过没有?” “回殿下,来过了。” “驸马身子骨儿怎么样了?” “回殿下,昨日驸马又吐了血,别的还好,今日已止住了。”侍女战战兢兢地答。 颜庄目光投向远处粉红的花影,唇角微勾,话语也讲得柔和:“那婉姑娘呢?” 侍女脸色微微变了,低下头,停顿些许时间,方才回答:“没有殿下吩咐,婢子们哪敢给婉姑娘请医问药啊。” 颜庄瞥她一眼,笑盈盈的,手搭在轿辇上,温声道: “我不过少吩咐一句,你们便不给她请郎中,岂不显得我这个天家公主满腹酸醋,无容人之量?走,我去瞧瞧婉姑娘。” 他说话温柔可亲,两侧侍女却都浑身颤抖着跪下,重重磕头:“殿下,婢子们有罪,求殿下宽恕!” 叩头声消减了几分怒火,颜庄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起来吧,本公主不怪你们。听话的人,谁不爱呢?” 最后一个字调子微微上扬,那些侍女听得脸色惨白,慌忙道谢。 “走吧,赶早儿见了婉姑娘,还得再见见驸马,不然教人笑话我们夫妻小题大做,只不过打个架,就谁都不理谁了。” 侍女连忙恭维:“殿下宽宏大量,实为女眷之楷模。” 刚压下去的火气登时又冒了出来。 什么女眷之楷模,不会说话就少说! 若非自个儿如今身在长公主的皮囊之中,外表的确是个女人,颜庄得把她一脚蹬出去。 -- 第21页 他笑得有点咬牙切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仆妇们将他抬到公主府东北角一座小院里,这才放下。 小院挨着公主府的园子,走不了几步便能入园游玩,墙外是幽静巷道,依依斜着几株杏树。 偏是偏了些,对于婉姑娘来讲,倒是个绝佳的住处。 院里传来悠长的箫声。 这曲子如泣如诉,哀婉凄凉。 倘若吹箫的是个宫女,又恰被皇帝听到了,一定会好奇顿生,纳她为妃嫔,盛宠一段时间。 然而颜庄从来就没生出过这样的闲情逸致,有回在伺候皇帝听妃嫔弹琴吹笛时昏昏欲睡,被皇帝笑骂“真是根木头”。 他只觉心烦。 颜庄步伐雅致,行动间禁步甚至没发出声音,缓缓踏入院门。 庭院中的景象堪称奇特。 昨日才吐过血的驸马南怀赐,正与婉姑娘相拥。他坐在藤椅上,婉姑娘倚在他胸前,避开臀腿伤处。 她环抱着南怀赐的脖颈,手中持一根玉箫,呜咽吹响,哀怨无比,技艺之高超,连皇帝的妃子都比下去了。 颜庄从没听说过哪个皇妃能以这种姿势吹奏乐器。 他恍然大悟,心说难怪驸马喜欢她。 两人情意绵绵,都没注意到院外有人到来。周遭侍女于颜庄目光中瑟缩不止,谁也不敢出声。 颜庄提起裙角,缓步走到一棵梨花树下,在石凳上坐了。如雪梨花簌簌而下,点缀在眼角眉梢。他顺手摘下一片,以指尖托着。 杨令虹的葱指细而白,乍一看,几乎瞧不出分毫血色,微长的指甲也未染上通红花色,白到透明。 那雪色花瓣停留于指尖,越发显得这手调养不当,带着病美人般的秀气。 可病美人虽美,前头还带着个寓意不详的病字儿呢。 颜庄唇角垂下,冷冷地望向不远处缠绵的人。 公主府建成时,遍栽桃树。 如今后院花厅的还在,前院花厅外却已换成摇曳梨花。显而易见,这树是依照着婉姑娘的喜好改种的。 反客为主,使皇室公主跌落云端,深陷淤泥,他颜庄难辞其咎。 颜庄眼里焚烧起熊熊火光。 婉姑娘一曲吹完,和南怀赐生离死别般搂抱在一起,二人放声大哭。 南怀赐哽咽难言,抚摸着婉姑娘面颊,拭去她眼角泪痕,那火热模样,越发显得颜庄坐着的石凳凉意逼人。 他才想站起,腹部传来的疼痛席卷脑海。 颜庄下意识捂住肚子,这才记起内太医院的女医告诉他,今后不能贪凉,尽量维持心境平和,勿要发怒。 “南哥哥,是我不好,你还是去陪陪殿下吧,你和她才是正经夫妻。”婉姑娘泣道。 南怀赐双眉倒竖,张口要骂,到底有所顾忌,那骂声说到一半就拐了个弯: “就那好像我欠她几百万银子的样子……我实与她没什么深情厚谊啊。” 婉姑娘低低地“呸”了声:“上回我给你看的那女子,你也没深情厚谊,不也收了她当做侍妾,留在公婆那儿?” “她怎与殿下一样。” 南怀赐搂抱着婉姑娘,长叹道: “我世家出身,总要找个配得上我的女子,文雅又有趣。你看看殿下把你打的,我从前只以为她是根没意思的木头,现在才知道,她居然是头雌虎!” 两人又哭起来。 颜庄弯起眼睛,眸子里映满梨花,雪似的寒。 他缓缓放下手,甚至勾起一抹笑,转身出了院门。 好哇,他单知道驸马打算找小妾,给长公主戴绿帽子,竟不晓得他已经找到了,还养起来了! 东厂那些底下人,该训上一顿了。 外头侍女们拱肩缩背,只恨自己多长了两只耳朵,见他不言不语地出门,壮着胆子上前问道:“殿下,您……” “走吧,有驸马在,婉姑娘能出什么事儿?” 他上了轿,身下座椅柔软又暖和,脸色便缓和了些:“本公主进去,只怕搅了他们山盟海誓,反为不美。” “殿下真是个和气人。”侍女连忙恭维。 他所有神情尽皆散去:“走吧,本公主乏了。” 他已害了长公主一回,绝不能害她第二回 。 他不能贪凉,不能发怒,最好静养一段时间,尽快为殿下调养身体。 横竖小院里的驸马,于他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 一觉睡醒,凉意透体,非但腹痛没有减轻,生了满脖颈冷汗,就连头都被微凉的风吹得发涨。 颜庄想要起身,却发现连腰都酸了不少,单一个侧身,便难受得背后发寒。 没奈何,他只能继续躺着,伸手扯了扯被褥,那过于轻的重量,将残留的春困彻底惊飞。 他睡觉的时候,不仅关上窗子,还盖了一床厚厚的锦被,怎么现在被子也薄了,风也吹进来了? “来人!”颜庄唤道。 “殿下醒了。”床榻旁边,驸马的声音温柔似水,流入颜庄耳畔。 颜庄睁开眼睛。 只见南怀赐正坐在床边,手持团扇,轻轻给他扇风,身上锦被果然变了,换做满绣并蒂莲的纱被。 他不禁皱了眉头,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南怀赐双眸脉脉含情,仿佛面前躺着的人,是他爱了很多年的女子,熟稔地笑道: -- 第22页 “殿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二人身为夫妻,为夫照管照管你也算常事。” 他殷勤摇扇,清凉小风直送进头顶,吹得颜庄头都疼起来了。 “料想驸马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儿想求本公主?”颜庄嗤笑一声。 照顾? 只怕能把人照顾进阴曹地府。怕不是想“病逝”妻子,和婉姑娘双宿双飞吧。 长公主的身子来月事了,不能受风,驸马但凡长点心就能问到! “殿下说这般生分话做什么。”南怀赐弯下腰,一手扇风,一手握住了颜庄的手。 他愧疚道:“从前是我不好,如今便让我照管殿下,弥补以往的过错,咱们做对好夫妻,如何?” 颜庄依旧挂着笑,微微曲起手指。 南怀赐握得紧了点。 温柔文秀的面貌映入双瞳,盛满关切和脉脉情意。若非才在小院里看了一出好戏,颜庄说不定还真得被他哄个一时半刻的。 想起他对长公主“木头”和“雌虎”的评价,一股邪火腾地冒了上来。 颜庄谨记御医吩咐,强行压制下去,再也不想看见驸马,抽出手道:“本公主没时间听你啰嗦,退下。” 南怀赐笑容淡了。他勉强维持着温和的声音,说道: “殿下,为夫这几年还没伺候过你,就让我留下吧。看,这些侍女尽知道玩耍,您捂得满头生汗也没人管,还是我能护着你啊。” 他讲着话,身躯朝颜庄覆了过来,试图给他一个安心的拥抱。 颜庄这气再也压不下去了,抬起腿,一脚将驸马踢了下去。 驸马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唇边淌下一缕刺目的红。 他沉着脸,吩咐四周侍女:“去,叫人召颜厂臣来,就说本公主有事相商!” 第12章 商议 必不使殿下为难 东厂事忙了起来。等杨令虹有了闲暇,受召回公主府时,已过了两日。 她跟随毕恭毕敬的侍女走向正堂,简直百感交集。 从前,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啊。 “厂臣,婢子有一事相求,”侍女停在院外,深深施礼,咬着唇,好一会儿才道,“厂臣,您去了可劝劝殿下吧,她,她……” 这侍女“她”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杨令虹心生不妙之感,连忙迈步进院。 只见廊上挂着个女子,衣着倒还厚实,头深深下垂,长发凌乱,披散着遮住面容。 廊下躺着一人,浑身裹着锦被,正有郎中俯身为他施针。 二人不知生死,皆一动不动,满院侍女不敢抬头,连说话声都没了。 “厂臣,婉姑娘和驸马,已被殿下罚了两日了!”带路侍女小声说道。 杨令虹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挪不动脚步。 眼前正堂帘子一挑,有女子自里面走出。 春日时节,天暖了不少,她却穿着初冬时的衣裳,抱着手炉,于门前停步。 郎中向她行礼,眉眼间满是惊怕模样,试探着道: “殿下,您还是将驸马带回房里吧,他已在外头躺了两日,于病情不利呀。” 那女子赫然就是用着她身子的颜庄。 颜庄忧愁地叹气,取出手帕于眼角擦拭,幽怨道: “老人家,你不晓得。驸马他正和我置气呢,不愿见我,定要睡在廊上,我怕气坏了他,只能由着了。” 郎中道:“可是这病情……”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定要如此,我这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只得随着他了。” 颜庄又擦了擦眼角,杏眼擦红,更添柔弱,如一个好心没好报的深闺怨妇: “若救不得了,那便是他鄙贱之躯,受不得我皇室命格吧,我也只能认命。” 郎中犹豫片刻,终于说出心中积压已久的疑问:“殿下,那这上头吊着的女子……” “驸马吵着要见她,一睁眼就得瞧到她,我便将她请过来作陪。谁知驸马清醒时,她正巧去了别处,又气晕了驸马,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啊。” 颜庄悲伤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望向郎中时便咬着唇,样子可怜得紧了。 他扶着墙,步态袅娜又虚弱地走向郎中,深施一礼: “家事如此,不敢回宫劳烦兄长,幸好有老人家在,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年纪轻,遇事想不到太多地方,做得可能过了些,只不敢传出去,叫宫中听了着急,别人笑话我,万望老先生替我瞒上一段时间。” 他说着,柔弱地捂住胸口,小指微勾,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郎中连忙回道:“小人都明白,长公主殿下放心。” 颜庄便叫了几个仆妇,带郎中吃茶休息,等着拿诊金赏银。郎中飞快地收拾了东西,头也不回就跟着去了。 杨令虹这才如梦方醒,快步向他走去,顾忌着周围侍女,唤了声:“奴婢来迟,不知殿下有何事传召?” 一回生二回熟,她这次喊“奴婢”做样子顺畅多了。 颜庄连忙上前迎接。 他走得急了些,头上垂珠微微摇晃,腰间禁步发出轻微碰撞之声。 颜庄揣着手炉,松了一只手,捏着绣帕牵住杨令虹衣袖,含笑说道:“厂臣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想和厂臣商议。” 说着,他满含柔情,又强做坚强,回头望了眼驸马,声音微低: -- 第23页 “关乎驸马的,我不敢擅自做主,又找不到别人商量,故而只能听听厂臣意见了。” 杨令虹目光随之投向那裹着被子的身影。 她跟着颜庄一同做戏,客气地说:“殿下多礼了。” · 二人进房,分宾主坐定。颜庄吩咐侍女们退出,这才说起正事。 “殿下莫要惊诧,我已审问清楚,驸马与婉儿其心可诛,还当殿下好欺负,要占殿下便宜呢。” 颜庄丢了手帕,重重于桌案上一拍,杯盏登时嗡嗡作响,震动不已。 他道:“殿下,您猜婉儿和驸马怎么说?驸马怜惜婉儿,不忍她受苦,又怕我找茬儿打他,便打定主意,与您做对好夫妻。” 杨令虹怔了怔。 她以手帕沾了沾眼角,叹道:“厂臣如此责罚他们,想来是晓得他们的虚情假意了。” “正是,以婉姑娘的主意,她不在意驸马有多少女子,只要将她放在心上,事事以她为先便好。她倒是怕我开罪于驸马,劝着驸马做个好丈夫,哪怕心里没殿下,面上有便是了。” 杨令虹没有说话。 她抬眼望向窗外。 桃花尚开得繁盛,鲜妍明媚。 她看着看着,不觉说道: “若在我刚婚配时,哪管他心里有没有我,只要面上做个好丈夫就罢了,还图什么?婉姑娘跟他好也不要紧,正巧能陪我理事,做我膀臂。我又不是容不下人的女子,兄长有那么多妃嫔,我已看惯了。” 颜庄偏了偏头。 他问:“现在呢?” 现在呢?杨令虹扪心自问。 三年欺辱横亘心头,不可逾越半分,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事不能重来,记忆也无法消失,她在驸马身上撞得伤痕累累,倘若对方回头…… 大恨难消,她必不肯接受。 窗外桃花簌簌作响,于风中摇曳。杨令虹不禁想起东厂衙门里那唯一一株小桃树。 随后,便似有温暖环在身体周围,恍如那天的拥抱,她不由愣了神。 “大概是不行的。” 颜庄便显出欢喜的模样来。 “驸马也好笑,为保护婉姑娘,背后骂殿下木头、雌虎,转头来又想硬上弓,”颜庄掩住面容,冷笑道,“我一时气恼,险些踢死他。” 他询问杨令虹:“殿下,我杀了他给你出气怎么样?” “不行!”杨令虹猛地站起来。 “厂臣,你难道忘了我从前对你说的了吗?” 颜庄也起身,走到她面前。他说:“我都记得。” 杨令虹慢慢坐了回去。 颜庄问道: “难道北方要塞,就只有他们家能守吗?先太后一族尚武,年轻子弟不知多少,朝中也有些将领可堪大任,便连监军,都有出征多次的御马监同僚可供挑选,难道全不行吗?” 杨令虹并不知晓前朝之事。 她低头沉思,艰难道:“可兄长信重他们,自有兄长的道理。” “道理并非不能改。” 颜庄缓缓说道:“殿下,你如今用着我的身份,去向圣上进谏,圣上必然会听的。” 杨令虹拿不定主意。她蹙眉问道:“如果不听呢?” 颜庄有些惊讶,想了想,回答:“若圣上敷衍过去,殿下便去见太妃,朝太妃讨一些权柄给圣上,圣上必会同意。” 他循循善诱:“到时候管驸马全族如何,单单收拾他一个,岂不是手到擒来?” 杨令虹本有些意动,待他说完话,这点意动仿佛山石陷落,半分摇晃都没了。 太妃掌权,害得兄长仿若傀儡,为了与她争权,兄长撇开能征善战的常氏,转而启用南家。 若别人欺君罔上,此时早已化为白骨,而南家不仅欺君,还敢拿她冲喜,却全然无事,正是因为兄长的考量。 也是她忍气吞声的源头。 哪有颜庄说得那般容易呢。 “殿下,您看怎么样?”颜庄正在催促。 哪有颜庄所说的这般儿戏呢。杨令虹想。 他确为这针锋相对的两人共同宠信,可涉及到大权,有谁尝到了滋味,会愿意听从宦官之言,轻易拱手让出呢。 史书上从未有过先例。 杨令虹摇头。 “殿下!” 她又记起没见过几回的太妃。 她的生母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人。 可自她懂事起,便发觉生母总避着太妃,对她似乎很是害怕,她也随着阿娘,对太妃有种天然的恐惧。 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她与她并不熟悉,哪敢顶着颜庄的皮囊凑上去呢。 杨令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颜庄也是一片好心,她不忍。 “殿下。”颜庄又唤了一声。 他于她身前跪下,双手按住座椅两侧,自下而上仰头望向她。 杨令虹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 他以手臂环绕着她的腿,令她又一次想起那日温软的怀抱。 “殿下良善,尚可忍耐,可我却忍不下去了。” 他语调含着痛苦,几乎一字一顿: “殿下,驸马对您欺辱太甚,不止这一出,他还和婉姑娘挑了小妾,养在父母家中。殿下金枝玉叶,怎可被他人蒙蔽,受此奇耻大辱?” 杨令虹错愕地望向驸马所在的方向。 -- 第24页 雪白墙壁挡住廊上半死不活的身影,她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愣愣地转了头,盯着窗外红雨,半晌无言。 颜庄轻声自责:“害殿下落到这般地步,是我之故。颜庄追悔莫及,只愿殿下早日摆脱驸马,得半生喜乐。” 她突然想撇开惩治驸马的事,去问颜庄另一个问题。 她对颜庄早有耳闻,知晓他大致脾性。 那么,他对她的愧疚,是否全然出自害了主子的事实,还是因她与画中人的相似,带了几分移情? 可杨令虹偏偏问不出口。 颜庄从沉默中读懂了什么。 他放下手臂,垂头道:“我明白了,必不使殿下为难。这驸马,我便先撂下他。” 第13章 等待 我等得起 杨令虹离去时,天已昏黑。 颜庄于廊上立住脚步,仰头望向一片暗沉的天空。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整日懒散不动弹的驸马终于醒了过来。 南怀赐睁开双眼,心上人失去血色的面孔旋即落入眸中。 她紧闭双目,无声无息,只有颤动的睫毛昭示着她仍旧存活的现实。 “杨令虹——”他实在忍不住,愤怒地大骂道,“你这毒妇!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若有本事,便杀了我啊!” 他一遍遍撕扯着杨令虹的名字,顾不得喉咙翻涌的铁锈味道。 心上人自这嘶哑的吼叫中清醒一瞬,面颊抽动,很快又昏晕过去。 “我一介女流,哪儿会杀人,驸马对我误会太深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一直走到他身边,毒妇满含忐忑不安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她声音细细的,又极为轻柔和缓:“驸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会对你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呢。” “呸。”南怀赐气得浑身发抖,喷出一口血沫。 血色溅落,点在颜庄面庞上。出乎南怀赐意料的是,他并未生气,指尖拭去血点,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颜庄双手捧住南怀赐的脸。他讲话时堪称柔情万种:“驸马,我等得起。” “我已等了三年之久,本以为还要等五年、十年,不成想如今有了少等几年的机会,”颜庄和婉地望着他,双手没用半分力气,“我等得起。” 他低下头,面庞离驸马更近了。南怀赐不禁厌恶地皱起眉头,斥道:“毒妇!” 颜庄停下来。 南怀赐恨恨地瞪着他,却见那行事陡然变得歹毒的长公主,目光柔得如一湾溪水,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南怀赐顿时寒毛直竖。 他有点想吐,再次指名道姓地骂道: “杨令虹,你这个毒妇,疯子,丢人现眼的女子,呵,若教天下人知晓你所作所为,你当被史书辱骂千百年!” “我身为上昌长公主,自然是天下人的楷模,怎么会有人敢骂我呢。” 颜庄充满柔情的目光不曾少去一星半点,身子压得很低,几乎要伏在他身上,竟多了点求而不得的可怜意味。 他摸着驸马的脸,再次重复:“驸马,我等得起。” “我劝你死心吧,”南怀赐干脆撕破脸皮,冷笑着咽下一口血,“你就是等到容颜老去,自己也进了坟土,也休想得到我分毫真心。” 说着,他视线移到婉姑娘脸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颜庄起身,踉跄着离他远了些。 侍女仆妇们大气都不敢出,只悄悄觑着自家殿下脸色。 颜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似哭似笑,半日没有说话,直到南怀赐对着婉姑娘淌下泪水,才叹道: “驸马得了失心疯,送他回偏房静养,以后的汤药,皆由我亲手侍奉。” 几个侍女壮着胆子上前,行了礼,抬起驸马去偏房安顿。颜庄又叫人把婉姑娘放下来,和驸马放到一张床上去。 他道:“婉儿与驸马平素常在一起,感情颇好,既如此,便由婉儿陪着他吧。” 侍女们慌忙恭维道:“殿下仁慈,若是别家主母,有这样的狐狸精,早赶出去了,谁肯留她搅风搅雨的。” “他二人情谊深厚,岂能与狐狸精相提并论。” 颜庄手抚胸口,佯怒道: “婉姑娘身子也弱,等她好些了,伺候驸马起居的事儿就归她管,什么时候驸马好了,什么时候两人再出来,明白了吗?” 众人头低得不能再低,胆战心惊道:“婢子们明白了。” “明白就好,本公主今天疲累得很,你们就都散了吧。” 颜庄迈步进屋,长帘自身后落下,遮蔽住天边无际的昏黄。 他脸上委屈又深情的模样转瞬消退,属于女子的面容只余下似有若无的浅笑。 “我等得起。”颜庄轻声自语。 · 此后两三日,似乎是驸马和婉姑娘双双昏睡的缘故,颜庄心情渐趋平静,连这具身体的月事都少了许多。 他歪在软榻上翻阅账本,琢磨着过段日子月事没了,得换副汤药补身,忽见有陌生侍女挑帘而入,手提一只小包袱,站在他面前。 颜庄一愣,抬眼望她。 这侍女年纪大了些,约莫四十,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 他正猜测这人是谁,便见那侍女噙了泪,丢开包袱,扑到她身前,大哭道:“殿下,奴婢总算瞧见您立起来的日子了啊!” -- 第25页 颜庄一时哽住。 这侍女哭了一阵,收起泪水,握住颜庄双手,又低低骂了句: “殿下手还是这么凉。算算日子,早来月事了,可有人贴身伺候吗?还疼吗?殿下在宫里分明是金尊玉贵千娇百宠着长起来的,这天杀的南家,全不把殿下当人看!” 原来是杨令虹的宫女白月回来了啊。 颜庄直起身,抽回手,悠悠道:“哭什么?我从前不想和驸马他们闹,真计较起来,他算得了什么?” 白月勉强露出个笑容:“殿下,您过了三年,可算拿出长公主威仪了。” 颜庄安慰她:“这不是件好事儿吗?以后我护着你,咱们主仆用不着受窝囊气儿。” “殿下看透了。”白月慈祥地看着自家长公主,颇有太妃看颜庄的势头。 她回身捡起包袱,说道:“殿下既然还好,奴婢就放心了。奴婢先收拾下自己的东西,过会儿再来伺候您。” 这白月对长公主的确实心实意的。 颜庄面上佯装的和善神情,转而带了几分真诚。 他道:“这事不急,白月,你先休息休息,我这儿不缺人伺候。” 白月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脸上尽透着怀疑。 “来人!”颜庄只能唤人。 几个侍女鱼贯而入,站在旁边听候吩咐。 “本公主乏了,肩背有些疼。” 侍女们围上前来,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腿,又是喂点心,伺候得周到万分。白月总算放了心,退出房间。 颜庄翻着手中账本,又瞧了几页,便有仆妇站在门边,禀告道:“殿下,驸马醒了,药也温了,殿下您看?” “婉姑娘呢?” “婉姑娘已帮驸马换了衣裳,她说外头花开得好看,想采些给驸马,婢子不敢擅自做主,故而来问殿下的意思。”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颜庄放下账册,站起身,随手扶在一个侍女身上。 他对镜整理灵蛇髻,戴上耳珰,自觉将杨令虹的美貌衬得更胜一筹,才满意道: “回去告诉婉姑娘,她的心意我晓得,这便替她做了。她身子弱,禁不得风吹,便先陪着驸马吧。” “是。”仆妇恭敬地退了出去。 颜庄漫步出门。 桃花灼灼,千朵万朵,他却舍不得采摘。 南怀赐算什么驸马,配不上长公主喜爱的花朵。 他随手从树下掐了几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拿草绑了,勉强结成⑨时光整理一束,又有人呈来药碗,随他一同进入偏房。 婉姑娘正站在门边。 她迎上前,眼角含泪,楚楚动人,伸手欲接汤药。颜庄微微侧了身子,她便接了个空。 “殿下莫非……是在防备妾身吗?”婉姑娘强作欢颜,垂头问道。 颜庄随手抛给她野花,捧了碗,同样身形娇柔,款款而笑: “婉儿怎能这么想我?我虽身为长公主,不该照管驸马,可我们毕竟有夫妻之分,喂他药也是应该的。” 床上的南怀赐咳了几声。 他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全不似从前清雅,骂道:“你这毒妇,不安好心!” “驸马疯病又重了,”颜庄施施然坐在床头,搂住驸马肩膀,“等你好了,就知道我有多看重你了。” 杨令虹身娇体弱,驸马比她还弱,亦不通武艺。颜庄使了点巧劲儿按住驸马,将碗凑在他唇边。 南怀赐咬紧牙关,偏过头去。 或许是心情平静很多的缘故,再见到驸马不识抬举的模样,颜庄竟完全没生气,耐着性子哄了他小半个时辰。 眼见药已凉了,自己还没喂进半口,迟来的火气总算冒了头。 他一把攥住南怀赐脖颈,用力抓紧,逼得这不懂眉眼高低的男人张开嘴巴,药碗一斜,利索地灌了个一干二净。 南怀赐咳得撕心裂肺,呛得吐了一地药液。 婉儿哭泣着跪下,求道:“殿下要罚就罚妾身吧,妾身不该想着出去,驸马可禁不得折腾啊!” 颜庄扶她起身:“我没怪你。” 南怀赐咳了半晌,呕出一口混着药的血,破口大骂:“亏你还是长公主,和外头毒妇一般无二,呸!” 颜庄盘算着给他拍拍后背,再顺几口血下来,忽听外头传来白月焦急的呼唤,便带了些垂头丧气的模样,扶着墙,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他回首叹息:“驸马病着,看错我了,我不会怪你。” 他绝不会怪他此时的眼瞎心盲。 总有一日,他会令南怀赐明白,他比他所想象的更为狠毒。 到时候,这有眼无珠的驸马,定会真心实意感谢三年时日里,长公主对他的无限宽容。 为了长公主,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第14章 试探 殿下当年头晕落水了 颜庄缓步走出屋门。 他以袖掩面,衣襟上驸马喷出的药液格外瞩目。 白月几步跑过来,按住他四下观瞧,忙忙问道: “殿下,怎么了?为何偏房里头闹起来了,又喊又叫的,吓得奴婢还以为驸马又对您动手了。” 颜庄目光微沉。 她说了个“又”字。 本随着灌药,迅速消减下去的怒火,重新蔓延至四肢百骸。 颜庄有心要问,只顾忌着白月,恐她发觉不对之处,才压下了满腹疑问。 -- 第26页 他浅笑:“驸马病了,哪敢对我动手,疯人大喊大叫总归是常事儿,无妨。” 白月满含担忧地看他:“真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儿,看这药点子,尽是驸马吐的。” 白月听了这话,神色缓和些许,仍拉着颜庄进房,好生观察一通,这才长出一口气,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 “殿下,若三年前您就这个性子,料驸马有三头六臂,也不敢欺辱您。去年他拿您陪嫁首饰给婉姑娘,您不愿,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圣上还不理会,奴婢心疼得了不得,现在殿下可算是还回去了,出了口恶气!” 她说着,双目漾起点点泪光,终于道:“料想娘娘和先太后,都不必为您悬心了。” 颜庄“嗯”了声,心不在焉地望向偏房。 出了口恶气吗? 可不见得。 若早知晓杨令虹挨打的事儿,南怀赐连骂他“毒妇”的机会都不会有。 眼见白月又要抹泪,颜庄说道:“折腾这么久,我累了,你也别难过,驸马欠我的,我总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以后的道儿还长着呢。” “哎。” 他转身往正房走去,白月跟在后头。 颜庄着意问道:“之前我大病小灾没断过,许多事忘记了,驸马从我这儿拿的首饰,还回来没有?” “说什么还回来,”白月愤愤道,“今天婉姑娘戴的红玉钗,不就是吗!” 颜庄再次“嗯”了声,吩咐道:“把婉姑娘带过来吧,我竟没注意。” 记忆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娇小的影子。 那年他刚做圣上伴读,随圣上四处玩耍,气得选来教书的大臣们发疯,找太妃告状。 几次之后,太妃又从新进宫的小内侍里,挑了习执礼一同做伴读。 习执礼也淘气,又比他们多一两分谨慎,带着圣上装病。有时赶早游荡进御花园里,总能叫先生们摸个空。 清晨的御花园中,时常会有小姑娘避着人放风筝,故意将线收得很短,怕人瞧见,艳色的影子隔了花木,灵巧地跃动。 圣上看见她,便出面与她交涉,兄妹俩互相威胁,最终决定帮对方隐瞒一切。 他便与习执礼站得远远的,遥望着那小姑娘的身影。 再后来…… 三个人想尽办法逃学的事,终于被先生们发现了。 一向疼宠他的太妃,亲手提了板子,先打伴读后打圣上,打完后亲自杵在病榻前,一面批阅奏章,一面陪同先生们教书。 那是他唯一一次挨打。 于是在太妃稍稍放权以前,他们再也没能偷跑进御花园过。 又因迟迟不能接掌大事,圣上开始厌女,与长公主曾经的情分,也就渐渐淡做今日的模样。 倘能回到从前,兄妹还欢声笑语着斗嘴的时候,有谁敢动长公主的嫁妆,对她拳打脚踢呢。 这样的屈辱,她竟没有告诉他。 婉姑娘忐忑着随同白月来到颜庄身前,咬着唇,见他面如寒霜,连一贯的笑都不见了,僵硬片刻后,只能慢吞吞跪了下来。 她低着头,颜庄目光随之落到婉姑娘发髻上。雕刻做凤凰形状的红玉钗镶珠嵌宝,正插在她如云的乌发中。 眼熟得很。他向来懒得瞧这无关紧要的女人,竟未注意到如此明显的首饰。 颜庄俯身,自她发间取出钗子,握在手中。 婉姑娘大着胆子跪行半步,哀求道:“殿下,这是驸马赠与妾身的生辰之礼,求殿下……” “你当真不知这红玉钗是何来头?” “妾身不知。”婉姑娘面色转瞬苍白下去,不详的预感流入心头。 她听到眼前的天家贵女声音和缓,语调拉得有些长,慢悠悠告诉了她: “这是太妃为长公主准备的添妆之一,由司礼监太监颜庄讨来差事,亲自置办,从太妃私库中取出的东西。你那好情郎自我手中夺去它,赠给你,婉儿,我来问你,你配得上这支钗子吗?” 婉姑娘苍白的脸失去了所有神情。 她眼里蕴着泪,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许久后,她不知想到什么,壮着胆小声道: “可,可这是驸马赠给妾身的,殿下宽容大度,可否,可否割爱,妾身愿意赔给您别的东西!” 身下软垫很舒服,颜庄斜倚着桌案,微微笑了。 他道:“婉儿,你可真情深义重,就让本公主帮你理理脑子。你想想,你最喜欢的人,拿别的女子的东西送给你,你头上戴了别人的钗钏,身上说不定裹着别人的衣料,嘴上胭脂大约也不是自己的,婉儿,你就不嫌膈应吗?” 婉儿面皮有些发紫,啜泣出声。 颜庄把玩着玉钗。 他想起长公主要下降驸马的时候,他心头翻滚如海浪的不甘。 想起那年他走进太妃私库,一样样挑选添妆时的谨慎,悄悄将自己置办的玉佩混进里头的胆战心惊。 太妃显然注意到了多出的东西,却什么也没说,只检查了一番玉佩的用料与技艺,确定不会辱没长公主,便揭过此事。 他费尽心机给她选择最合适的驸马,只等以后。却没想到带给她的,是世家女都不会经历的三年苦难。 好在她没有告诉他,不可以动婉姑娘分毫。 颜庄松了手。玉钗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 第27页 他道:“驸马抢夺我的东西,我虽有怨,到底是夫妻,饶了他尚可,婉儿你收取赃物,罪责却是难逃的。” “来人,送婉姑娘去东厂,”颜庄以指节抵了下颏,“待打完板子,逐出公主府。” · 婉儿的哭喊已经远去,白月替颜庄按揉肩头。 他坐在桌案边昏昏欲睡,尚翻着账册,便听白月说:“殿下别生气,气着了,小腹又要疼了。” “我没生气。” “那虽是太妃添妆,毕竟被妾室戴了,摔便摔了去,殿下定要保重自己,身子好了,再和驸马他们计较也不迟。” “我明白。” 白月问:“殿下刚怒了一场,不知疼痛重了没有?” “我已不觉得疼了,”颜庄又翻了一页,心情难得好上几分,“想来出出气没什么坏处。” “我的傻殿下哦。” 身后白月噗嗤笑了: “这哪是出气的好处,是殿下月事快过了。您平素不记着自己身子如何,奴婢可都记着呢,您不疼了,最多半天,就要过了。” 颜庄精神一震,从她手下直起来,吩咐道:“等这烦人事儿过了,你记着拿牌子给我请个太医来,眼下喝的药该换了。” “是。” 晓得令人心有余悸的月事要过了,颜庄精神不少,再想起今后说不定每月都得经历一回,他更加坚定了补身的决心。 也不知杨令虹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处境那样艰难。 白月感慨道: “殿下可算养身子骨了,想当年,您刚下降给驸马,照顾了他那样久,还得了风寒,驸马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殿下心情烦闷,到园子里散心,谁知风寒闹得头晕,一下子跌进水里……” 颜庄仰头望了她一眼。 他缓缓道:“你记错了。是我腿上不舒服,才走不稳掉下去的,全赖你拼了命救我,才得生还,哪有风寒呢。” 白月便笑了笑,手中力道轻了几分,叹息着说:“哎,奴婢年纪大了,居然连事都记不清了。” 颜庄没说话。 她停了手,压下账册,话语格外慈祥,如同面对着懵懂的小女儿,道:“殿下累了,快些睡会儿去吧。” · 杨令虹接到公主府送过来的案子,心情已不足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了。 她目光描摹过案上碎做一团的玉钗,依稀还记得它完好时的模样。 那是太妃赠她的添妆,她只戴过一回,因婉姑娘喜欢,便被驸马生生夺去。 此后这红玉钗时常戴在婉姑娘头顶,她无力阻止,便也不愿去看了。 曾经看重容颜的婉姑娘,正跪在堂下哀哀啼哭,发髻散乱,妆容留下一条条泪水流过的沟壑。 而备受欺凌的她,则高坐大堂之上,冷漠地望着底下的犯人。 杨令虹本以为,她会对可怜的美人生出几分怜悯。 这些日子,她也判决过几个关于美人的案子,满心都留存着对那些可怜人的轸恤。 而她听婉姑娘哭诉时,心里什么都没有。宛如一潭深水,倒映着无尽天光,以及颜庄凝望的眸。 他对她那样好。 她不能因心头软弱,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好意。 杨令虹平静地听完婉姑娘哭诉,手上玉扳指轻轻敲击桌案。 她听到属于颜庄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一如颜庄本人般冷漠:“拉下去,打。” 伴随堂下女子的哭喊,她眼前阵阵发黑,不由闭上双眼。 再睁开时,东厂大堂和婉姑娘已消失不见,她的卧房里,白月正坐在旁边,仔细地打着络子。 仿佛和颜庄的灵魂互换,是场漫长的梦境一般。 杨令虹的心缩紧了。 第15章 痨病 奴婢有罪,万死难赎 卧房窗明几净,铜鼎里满满磊着果子,满屋弥漫着瓜果甜香。 桌案上散着几本账册,砚台里墨汁尚存,一支笔斜放在旁边。 杨令虹按住心头恐慌,望向白月。 她记得互换最初,白月出府回家去了,而今她就坐在一旁,指间垂了正在编织的彩线。 “白月……”杨令虹轻声唤道。 白月忙放下彩线,为她擦拭额头汗珠。她慈爱地问:“殿下瞧着有些心慌,可是魇着了?” 杨令虹定了定神,拉住白月的手。 “驸马那里……” 白月叹了口气。 她轻轻搀扶起自家主子,看着她魂不守舍地穿上绣鞋: “您别怕他,拿出这段日子的气势来就好,那驸马心疼婉姑娘,就叫他去东厂讨人,您不必担忧这个。” 杨令虹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她哑声道:“白月,叫人去东厂问问,看这事儿办完没有,若办完了,让颜庄尽快前来回话,亲自来。” 白月应了,吩咐侍女到二门传话,回来后含笑道:“奴婢不在的这些天,殿下判若两人了,最初奴婢都没敢认,真真可喜。” 杨令虹便笑。她脑袋还乱着,什么都不想说。 偏房中一阵喧闹。 杨令虹听出其中一道声音,正是驸马的,脸色不由发白。她扶着白月的手往外走去,吩咐她:“陪我看看驸马在闹什么。” 还能闹什么。 无非是发现婉姑娘消失了吧。 -- 第28页 偏房门口,矗立着两个高大仆妇。她们身着厚实的衣裳,套了手笼,面容裹着几层布料,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体孱弱的南怀赐哪里推得开两个健壮妇人,又气又急,口角直冒血沫,杨令虹走到近处,他便停下来,瞪圆了眼睛喘气。 杨令虹下意识攥紧白月的手臂。 南怀赐喘匀了气,终于开口:“你把婉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东厂。”她回答。 抓着白月的手指微微松开,她凝望着南怀赐的面容。 他身量很高,比兄长和颜庄都要高上很多,清瘦无比,面颊几乎没有血色。 他眉眼依稀可见康健时的俊朗,温柔地注视着婉姑娘时,充满了令人心醉的甜。 可他面对她的时候,永远是冷冰冰的模样。怀疑、厌烦、讥讽、不屑、冷漠…… 种种对寻常陌生女子都不可能出现的神情,交织于他的脸上。 她曾觉得他高不可攀,站在他身前时,那高大身影满带无可匹敌的力量,令人窒息。 “第一次。”她喃喃。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南怀赐也无比渺小。 区区两个妇人便能将他拦阻,哪怕他目光凶狠,似要将她撕成碎片,也无法越过她们的手臂。 南怀赐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是气的。 他再次推了推仆妇们,用力极大,血喷在仆妇手臂上。两个仆妇也只是嫌恶地皱起眉头,不肯退让半步。 这也是杨令虹第一次察觉到,公主府下人对她毫无轻视的尊重。 一切都是此消彼长的。 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颜庄的到来,改变了她的处境。 他显示出自己三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强硬与乖戾,就连退让都不肯吃亏,于是他们便软弱了。 她在东厂里这些日子,没有人敢趁她还不熟悉律法,蒙蔽于她,除了颜庄素日的威名,还有她本身的胆气在。 而她的胆气,在于换了身份。 她不必低头,忍气吞声换得边关无事,只需按律处理一个个案件,便稳坐东厂提督的位子。 于是她没有恐惧,没有忧怖,更不会因强装威风而外厉内荏。 她是皇室贵女,本就高坐千万人之上的位置,有着与之相配的从容。 杨令虹禁不住笑了。 南怀赐瞪着她,叱骂道:“你这该死的妇人,若非身为上昌长公主,我休不得你,不然你敢动婉儿一根手指,我便杀了你!” 他曾是她努力讨好,想要过段平和日子的清雅公子。 如今宛如疯魔。 “驸马,你胆子大得很。你虽不敢杀我,却敢欺君罔上,拿我冲喜,又敢宠妾灭妻,对我动手。” 杨令虹平静地陈述:“婉儿胆子也大得很,连我的东西也敢看上,还敢越过我,给你挑选其他妾室,我这公主府俨然易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不清脆,远不如婉姑娘动人,却带着此时不该出现的温柔,连半分起伏都无: “若非你身为驸马,我早就连你也一并送到东厂去了。” “你!” “料想东厂的颜庄,比不得刑部大人们对世家心存忌惮,更比不得宗室们畏惧太妃和圣上,能为我秉公处置。” 杨令虹浅浅地笑了。 南怀赐又呕了一口血,踉踉跄跄扶住门框。 他厉声道:“毒妇!毒妇!早知今日,我何必尚主!你这毒妇,倘若婉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不与你干休!” 白月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挡住杨令虹,便要骂他。 杨令虹拨开她,甚至没有生气,只轻轻道:“你在说气话,我不信。” 南怀赐嘴唇颤抖起来。他指着她,仿佛还要说什么,嘴角甚至显出青紫之色。 他张开嘴,只吐出一个模糊的字,整个人便栽倒在地,只剩抽搐了。 几个仆妇也如门口两位那般打扮着来了,在鞋上缠好布帛,走入偏房。 有人架起驸马,一直架到卧房里去,有人用滚烫的水擦拭血液。 处理完后,仆妇们将沾血的衣物布料都解下来,放在角落的矮缸里烧了,又换上新衣。 杨令虹只平静地望着这一切,眼中酸涩,视线渐渐模糊。 她记起刚见到驸马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样子还要不堪。 是她强忍恐惧,脸上手上缠满布帛,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希望他能多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他也并不客气,无论说话还是咳喘,甚至都不会避开她,而对婉姑娘,他则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宝。 她鄙弃自己从前的愿望。 又有侍女急匆匆跑过来,行礼道:“殿下,颜厂臣到了。” 杨令虹浑身颤了一下,拭去泪水,道:“带他来花厅,我有话要问他。” · 白月守在花厅外,令人安心。 颜庄坐在下首,松花绿程子衣随动作现出些许褶皱。 杨令虹饮了口茶水,问道:“厂臣,你我这算是……换回来了?那时候你有什么感觉?” 颜庄思索片刻,摇头:“没感觉,只小睡片刻,一睁眼就坐在堂上,婉姑娘浑身是血倒在下头,连气都少了。” 他说着便笑了笑。 这舒心的微笑,看得杨令虹生出几分怅然。 -- 第29页 她视线停留在颜庄身上,一寸寸描摹。 颜庄正微微欠身,取过茶盏,耳上银链微微晃动,下悬的红玉珠随之摇摆。 哪怕此时看不到,她也对上刻的寿星图样了然于心。 她曾嫉妒他深受太妃和兄长的宠爱,将年幼体弱时期代表吉祥的红玉珠戴到及冠,也不见二人有谁开口,要为他大办宴席,取下这习俗中温养孩童寿命的器物。 她似乎能穿透颜庄的衣料,看到他身躯清瘦又匀称的轮廓,知晓他胸口的胎记,左膝的痣,身上难以启齿的创伤,甚至因此存留的不便。 在认为无法换回的时日里,她不间断地熟悉着这具身躯,习学着他的习惯。 杨令虹甚至可以确定,她是除颜庄之外,最了解他的人。 远胜于疼爱他的太妃,宠信他的兄长。 她心头生出细细密密的疼,仿佛这熟悉将要随身份的换回一并远去。就如未出阁时的岁月,任凭如何不舍,也不可挽留。 杨令虹瞧了他一会儿,才轻声说:“驸马恨我。” 颜庄掀起眼皮,冷笑道:“殿下不必伤怀,我有的是办法叫他回心转意,从此不敢再恨。” 杨令虹愣了愣,不由失笑。她摆手,拒绝了颜庄的提议:“我也用不着他回心转意啦……” “只是现在想来,当年希望他能治好这病症,或是熬上个几十年,好歹活下来,”她叹息道,“我真的后悔了。” 颜庄捻了捻玉扳指。 他也有些感慨: “当年他一身胎里病,跑上一阵子就快暴毙,才想拿你冲喜,我想似这般心思不正的人,能冲几时?没料到殿下福泽深厚,庇护了他三年多。” 说着,颜庄放下茶盏,无奈道:“就这样,他竟不肯感激殿下,叫白月气恨极了。” 他还想讲些什么,杨令虹微微失神,颜庄便停下来,问:“殿下怎么了?” “胎里病啊,”杨令虹笑容极为勉强,垂下头,“我和他婚配时,只晓得他患了痨病。” 从定下婚事,到出降,中间足有一年的时间。 原来驸马又隐瞒了他的新病啊。 颜庄盯着她的脸,似要从她神色中寻找出开玩笑的痕迹,然而无果。 他慌忙起身,唤白月去宫里寻个太医来,为长公主瞧病。 杨令虹收敛起满怀苦涩,忙笑道:“这是怎么了,说是痨病,我也没——” “殿下。”颜庄忽跪在她身前,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眼里透着焦灼,搭在座椅上的手臂微微发颤,半晌才道:“奴婢有罪,以贵体沾染驸马之血,使殿下深陷险境,万死难赎。” 第16章 错想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杨令虹弯腰搀扶颜庄,却没搀动。 她慢半拍似的反应过来,颜庄说,他用着她身体的时候,沾染了驸马的血液,带给她同样得痨病的可能。 杨令虹没有害怕。 或许是颜庄就在眼前,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吧。 “厂臣请起,不用这样急,”杨令虹安抚他,“我会请郎中的。” 颜庄以沉默给予她回应。 二人僵持片刻,白月进来奉茶,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颜庄越俎代庖,吩咐道:“白月,去给殿下请个太医来。” 他在“太医”二字上咬了重音,又说:“殿下无意间沾了驸马的血。” 白月愣了一下,回想起什么,连忙拿杨令虹的牌子,亲自回宫请太医去了。 杨令虹又是气,又带着隐约的高兴,笑骂道: “这下如厂臣意了,你还不起来?滑得狐狸一般,我的白月你才认识多久,便敢使唤她做事了!” “若非担忧殿下,想来她不会理我分毫。”颜庄垂下眼,慢慢地说。 杨令虹目光又一次停在他身上。 她仿佛生就了火眼金睛,透过衣衫,精准地看到他身上每一处细节。 原本想说的话溜过脑海,女儿家的羞涩和宫中教导占据心间,惹得她脸色发红,竟讲不出话来了。 颜庄没察觉她的窘迫,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仍在愧疚吧。 花厅外忽有侍女敲门,打断了杨令虹再次组织起来的话语。 她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驸马之妹求见,殿下,不知您同意不同意?”侍女小心地问。 那些因窥视了不该窥视的身体,生出的羞涩和自责,转瞬被恐惧压了下去。 驸马和小庶妹关系极好,这女孩也常来公主府看望哥哥嫂子。 杨令虹很喜欢这个女孩,她规劝兄长,竭力缓和夫妻间的关系,给她备受冷落的生活增添了无数亮色。 宛如点点星火,微小却不容忽视。 但她的规劝只能换来驸马的虚与委蛇,以及此后变本加厉的苛责。 这女孩本是一片好意,却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她。 到后来,她甚至不敢听到她来的消息。 可如今颜庄就坐在一旁,轻易地消解了她的害怕。 他没有干涉公主府事务,杨令虹却突兀地升起几分被看穿窘状的不安。 她沉默许久,颜庄这才开口:“殿下若嫌烦,推掉便罢了。” 杨令虹沉吟片刻,终究摇了头:“算了,她见兄长,我何必拦着。” “是听说公主府的事儿,过来规劝驸马的吧,”颜庄弯了弯眼角,声音柔下来,“一样爹生出来的崽儿,偏偏为人不同。” -- 第30页 “嗯。” 杨令虹顿了顿,朝他露出一个笑。 偏房里传来争执甚至摔打的声音,颜庄眉头蹙起,往外面瞧了一眼,不咸不淡道: “殿下以前太和气,惯得驸马一家把公主府当自己家了。” 这争执过了一阵子才消停,白月带着太医来花厅行礼。 颜庄撑着头,望向太医诊脉的手,指尖红玉珠来回滚动,细长银链晃晃悠悠。 太医诊脉过,委婉地说自己医术并不高明,暂时瞧不出长公主是否患了痨病,又给她开补身的方子,以防万一。 白月客客气气送他出去,回来才道:“殿下,偏房里打了起来,叫太医结结实实看了一顿热闹。” 颜庄嘴角往下一压。 杨令虹收起方子,眼神却落在颜庄身上,心不在焉地应着,见他冷下脸,便道: “厂臣不必担忧,只是沾一点血罢了,料想无事,平素注意些即可。” 她面颊绯红,没敢多瞧颜庄,目光很快便投向外头的桃花树。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着,颜庄成为她的时候,是否做出了冒犯之举呢。 哎呀,那可怎生是好。 如果颜庄说出来,她该怎么回应,才能打消他不合适的想法! 杨令虹有点胡思乱想,颜庄说了什么也没听清,以饮茶作为掩饰,这才压下颊边红意。 有胆怯的声音轻轻响起:“殿下,婉儿也不是有意的,您宽宏大量,可否原谅她?” 杨令虹脸色微变,“啪”地放下茶盏,恼羞成怒:“什么不是有意的?别解释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真以为我不明白吗!” 声音的主人登时一抖。 杨令虹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讲话的并非颜庄,而是一个女声,惊得手指微蜷。 她彻底清醒了,往厅中望去。 驸马之妹立在那儿,被她发作,十指绞在一处,不敢做声。 颜庄舒展身体,靠在座位上,正把玩手上玉扳指,对公主府家事毫无插嘴之意。 杨令虹瞪了眼颜庄,羞恼更甚了。 白月忙打圆场:“殿下,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冲她发火做什么?人家十五六的小姑娘多娇啊,快让人坐下,免得站坏了腿。” 驸马之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您别生气……我刚刚和哥哥吵了一架,总算把他骂明白了,哥哥会对殿下道歉的。” 杨令虹定了定神,伸手道:“妹妹先坐,白月,给妹妹奉茶。” “谢殿下。” 她姿态婀娜地坐了,抬眼瞧了下颜庄。 宦官平日打扮与寻常男子相同,她没认出颜庄身份,只微微蹙眉道:“殿下,这里是内院,怎么一个外男也进来了,还不快把他打出去!” 说着,驸马之妹抬袖遮住面颊。 杨令虹才要开口,却听颜庄懒洋洋地嗤笑道:“殿下都没赶我,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做殿下的主儿?” “你!” 驸马之妹恼了,杏眼圆睁: “你这臭男人怎么不讲理?女眷的地方,你本就不该进,偏还反客为主,是何道理?只怕殿下和我的名节都要被你带累坏了!” 颜庄寸步不让,嘲笑她: “这么怕坏了名节,姑娘不妨吊死,以示清白,省得既毁了名声,又落得个代长公主发号施令的罪责。” 那女孩一甩袖子,鹅黄披帛飘起。她整张脸赤红一片,含泪道:“殿下!” 杨令虹到底舍不得叫两人针锋相对,提醒道:“颜庄。” 颜庄本打算再嘲讽这女孩几句,顺便给她摞几项罪名,拉进东厂,闻言便住了口,坐直身体。 “妹妹,你和驸马在吵什么?连花厅里都能听到。”杨令虹问。 驸马之妹狠狠瞪了颜庄一眼,这才说: “殿下,家里已知哥哥他们做的错事了,妹妹是来劝解他的。现在哥哥已经认错,同意让家里打发走侍妾,但婉儿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还望殿下开恩,放了婉儿,夫妻俩各退一步,以后才能和美地过日子啊。” 察觉到颜庄毫不掩饰的目光,她羞恼地举袖遮挡。 杨令虹刚生出些的好心情,潮水般退去了。 和稀泥似的劝解,她已听了两年还多,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最后的麻木,仿佛并未间隔多久。 她有些疲累。 杨令虹淡淡地说:“驸马抢夺我的首饰,送给婉姑娘,起因是婉姑娘喜爱它,这在供词上都写着。” 她望向颜庄,颜庄微微点头。 杨令虹继续道:“驸马与我夫妻一体,闹大了也不好看,叫圣上为难,我可以暂且原谅他,婉姑娘却不能。” “殿下,您是难得的慈悲人了,婉姑娘打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哪里经得起棍棒,您把她赶出府,岂不是看她去死吗?”驸马之妹不忍地说。 “料想妹妹家里愿意收留她,”杨令虹同样不忍,“驸马和她从小长大,想必妹妹也和她熟识,愿意拉她一把,可我这府里,实在容不下婉姑娘了。” 女孩沉默了。 半晌,她低声道: “可我哥哥……为婉姑娘病得重了可怎么好,殿下,求您暂时接回婉姑娘,等哥哥病愈,再把她送出去吧?” 她期待地望着杨令虹。 满室阒然。 -- 第31页 杨令虹攥紧五指。 她打算一口回绝,可又拿不定主意。 为婉姑娘病重又能怎样,她对驸马半分期待都无,如今只求他赶快病死,自己也好解脱。 但婉姑娘是颜庄借她的身体送去东厂,赶出府门的,也是她自己下令,毫不留情惩处了的。 倘若驸马因此气病出事,固然叫他人笑话,说他没男子气概,可对于她自己呢。 边关的人会怎么想,兄长又会怎么想。 她不敢确定。 “我……” 杨令虹刚吐出一个字来,颜庄已拱了拱手,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 她胸口郁结的气顿时散了。 “南姑娘何必要挟殿下,”颜庄弯着眼睛,唇角微勾,“谁不知驸马一身病,怕要从生带到死去,叫殿下什么时候能等到他病愈?” “你!”南姑娘站起身,顾不得羞涩,指着颜庄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抖了片刻,见杨令虹不发一语,知道求下去毫无用处,这才行礼告退,回到偏房,一五一十地告诉驸马。 “哥哥,你太宠婉儿了,凭她怎么好,也只是个妾!你能活这么久,家里没多少功劳,婉姑娘更没有,全是长公主从宫里搜罗药材御医给你吊起来的,你不趁这机会好好跟殿下过活,还想什么婉儿?好自为之吧!” 南姑娘红着眼睛,跺了跺脚,甩袖而去,走到门前又停下来,叹了声: “小妹是庶出,平时不得爹娘喜爱,全赖哥哥才和殿下攀上交情,出门交际被人高看几眼。哥哥执迷不悟,要我怎么办呢?做妹妹的原想指望哥哥,得个好终身,如今是不能的了!” 她哭着走了,只余南怀赐站在门前,久久无言。 第17章 做梦 登徒子 颜庄走后,杨令虹回到卧房。 白月坐在身旁打络子,她也拿起针线,做了一会儿。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颜庄的离去似乎带走了她在东厂中催生的勇气,她自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又变成了需要顾忌所有,处处忍让的女子。 犹如挺直的脊梁,被生生折断。 指尖蓦地一痛。 杨令虹停了手,抿了抿冒出的血珠。 她低下头,绣帕上两只鸳鸯的轮廓清晰可辨。曾几何时,她也绣过相似的图样,寄存对未来丈夫的期待。 而今她并未抱有类似的感情。 她只是在思索,经历过自由以后,再与颜庄换回,自己似变得更加难熬的日子。 侍女站在门口游移不定,白月放下活计,出门说话。 杨令虹盯着绣帕瞧了半晌,发泄似的将针戳了上去。驸马不值得她喜爱,至于颜庄? 那些画卷,没有面容的世家贵女,盛放着颜庄的少年情怀。他对她的关照,除了照料主子的责任外,也包含了对那女孩的移情。 所以颜庄也不值得她生出可以绣鸳鸯的喜欢。 她为自己刚才的脸红心跳而懊恼。 白月回来,附耳道:“殿下,驸马想见您。” 杨令虹禁不住皱起眉头。 她咬咬牙,说:“好。” 隔着门口的仆妇,南怀赐凝望着不远处的杨令虹。 杨令虹以沉默应对他。 她猜不透驸马要说什么。 他对她一贯是不屑的,鄙薄着她不及婉姑娘的才情,和管理公主府带来的满身铜臭,像地位低下的商人,不及世家里熏陶出的清高。 就连少有的认错,都不会顾及她的想法,因而显得更加侮辱人。 可身处皇室的女子,无论是先太后、太妃、她的生母,还是兄长的妃嫔,抑或是她,经济学问从始至终贯穿了宫里的岁月。 从前她觉得委屈,而今却只觉南怀赐犹如井底之蛙,全然不懂宫中更严苛的教导。 “殿下。”南怀赐艰难地笑了笑。他神情苦痛而卑微,忽然跪下来,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令虹扶着白月的手,忍不住退了半步。 “你想说什么?”她冷声问道。 “殿下,今天妹妹过来,点醒了我,我已经知错,还望殿下给我一个机会,”南怀赐愧疚地说,“今后我再也不会苛待殿下。” 他又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 杨令虹下意识捏住白月的衣衫。 她与白月对视,都从对方面上看到了震惊和茫然。 杨令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望着南怀赐匍匐在地的身体,缓缓道:“你向我认错,是想让我接回婉姑娘?” 南怀赐肩膀颤抖了一下。 “求殿下责罚,”他低声说,“并非为了婉儿。” 杨令虹从不曾见他俯首,心甘情愿求她惩处。 可这都是为了婉姑娘,那个陪伴了他年幼时节,与他一同算计她的女子。 荒诞至极。 她不信他的“并非”。 杨令虹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是否在笑,近乎无情地回答:“我不罚你。” 这是颜庄留下的大好局面,哪怕她不能让它变得更好,也不会放任它回归从前。 “殿下……”南怀赐发出低低的呜咽。 “你们这种人,都口是心非,面甜心苦,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杨令虹抓着白月的手臂,心下安定许多:“我就不一样了,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罚你,也不接回婉姑娘。” -- 第32页 她道:“南怀赐,你应该对我实诚一些。” 南怀赐僵住了。 他磕了个头,额上青紫,哑声道:“殿下,今后我必会和你举案齐眉,求你饶了婉儿吧。” “晚了,”她笑了笑,“我的信任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吗?” 南怀赐跪爬着向她行来,仆妇齐刷刷挡在身前。 他只能再次磕头,哀求道:“殿下,我没有骗您。” 他很少对她用敬称,上回是什么时候用的,杨令虹已记不起来了。 “你在说气话,我不信。” 南怀赐浑身发抖:“殿下,我错了,我没说气话,今后一定好好侍奉殿下,为您描眉梳头端茶递水,做个好丈夫。” “如果我答应接回婉姑娘,你就这样对待我,岂不是恩将仇报?”杨令虹轻声道,“我可不想得肺痨。” 南怀赐面色发白。 他死死咬着唇,用力之大,唇上泛起一片青黑。 “殿下有什么条件?”他问。 “我条件不多,你有婉姑娘,家里还有侍妾,我也允你接到府中,别藏着掖着的。可咱们夫妻一体,做什么都得一样,我也要两个面首,知情识趣貌若潘安,你看怎么样?” 杨令虹杏眼弯着,像是在笑: “你俸禄一向自己用,婉姑娘花费我出。现在我不占你便宜,你拿一半俸禄,养我最喜欢的那个面首,如何?” 南怀赐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许久才说:“殿下说笑了。” “我在认真和你谈,你却当我说笑,是何道理?” “自古来……自古来只有男子多妾室,夫为上,妻为下,哪有殿下养面首的道理,以后可教人怎么看我啊。” “我是长公主,你是驸马,你我先论君臣再论夫妻。” 杨令虹头一次觉得自己面对驸马伶牙俐齿,可能是审理案件学出来的: “君为上,臣为下,你看我哥哥纳妾,妃嫔们敢说半句不吗?我养面首,你原该高兴才是,让你留下两个妾,更该感激我的仁德大度。” “我……” 南怀赐沉默了。 他伏在地上,抽搐良久,这才艰难道:“殿下若养面首,臣有死而已。”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驸马对自己称臣。 她淡淡道:“那就别想接回婉姑娘。” 南怀赐落了泪。 他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还不如完全听从妹妹的话,可又舍不得婉姑娘。 大概是前些日子,他来不及做到自己的承诺,惹得长公主发怒,她便失却了温顺柔和,变得分外棘手。 说不后悔是假的。 可他更恨,恨长公主不守妇道,折辱于他。 他面上的尊敬惶恐悉数退去,直起腰身,望向杨令虹离去的背影,神情冷了下来,攥紧拳头。 等她气消了,他再多低几次头,先求得婉儿回来,自己也得出去。到那时,他有的是办法报仇雪耻。 · 杨令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 白月为她擦拭流到耳边的泪,端了药和饭食,哄她好歹吃了一点。 “我累了,想睡,晚上别叫我。”杨令虹吩咐。白月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放心。” 垂落的帐幔阻隔了白昼光线,杨令虹翻个身,拿被子盖住脑袋。 她做了个梦。 梦里的自己正在挑选面首,偏偏不要美貌的,只求面庞白皙,生着凤眼,双眉齐整清晰,年幼时戴过红玉珠的男子。 还逼迫那些人褪下衣裳,检查胸口是否有指甲大小的紫色胎记,膝盖上有没有痣,双腿是否纤瘦笔直,有一点不合要求,便不要。 严苛得很。 几十个美貌男子哭天喊地求她放宽要求,她心肠冷硬,丝毫不为所动。 正在这时,颜庄忽然出现在公主府外。 他冯虚御风,风筝似的飞在天空,一段霞光自背后飞出,绑在她身上。 颜庄笑容温和,低头一指,那些男子就像烟尘似的散了,天地空茫,只余下他们二人。 “殿下,您要找面首?” 颜庄似在兴师问罪,她恼怒骂道:“你把他们都杀了,我还找什么?!” 颜庄飞得近了些,身后万丈霞光,脚下云雾迭起,浑身金光闪耀,宛如画上的大佛,气势汹汹地质问:“那殿下为什么不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你能当我面首?” 颜庄便轻蔑地笑了:“做面首?我想当的是驸马。不过你正在挑人,我也叫殿下查查身子吧,料想殿下找不到比我还合适的男子了。” 她斥道:“我已有驸马了,你既想当驸马,不早来,现在给我捣乱作甚?!” “从前选秀,我不合要求,”颜庄解释,“不要紧,我可以暂时按男宠身份进府,保证一天之内就当上驸马,送原先的上西天。” 她惊骇万分转身就跑,偏偏被霞光绑着,死活甩不开颜庄。 颜庄半截身子云遮雾掩,说话时声音也显得朦胧,因此分外柔和: “殿下跑什么,您忘了互换时看我身子的事了?既然我已是您的人了,又何必遮遮掩掩,不肯与我亲近?” 她心中怦怦乱跳,涨红了脸:“你……你有什么证据?” “那些挑面首的要求不就是证据?” -- 第33页 颜庄向她一指,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便一件件碎裂开来:“殿下,您应知晓什么叫礼尚往来。” 杨令虹一声惊叫,从梦中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云雾和霞光。白月挑起帐幔,笑问:“殿下睡得可好?晚上没起夜,眼下将近午时,老夫人来看望您,都等急了。” 她惊魂未定:“好。” “奴婢这就唤人备水。” 她看着白月的背影,想起适才的梦,不由抓住衣襟,脸色通红,低骂道:“登徒子!” 第18章 色胚 就说你不是正经人 白月口中的“老夫人”,正是驸马的母亲,杨令虹的婆婆。 杨令虹打心眼里不想见到她。 她食不知味地吃过早饭,白月端来一碗苦涩的汤药,递给她。杨令虹接过碗,先被味道熏得脑袋发晕。 “这药怎么换了?” “殿下月事过后便会换药,这还是您叮嘱奴婢记着的,又写了许多方子留存,怎么忘了?”白月含笑说道。 杨令虹脑袋更晕了。 她说:“方子给我看看。” 白月不疑有他,回房取出妥善放置的一叠纸张,交给杨令虹。 上面的字整齐娟秀,和她本人的相差无几,是颜庄的笔迹。 这个家伙,不仅在梦里追得她狼狈不堪,醒来后还给她留下无数问题,杨令虹简直痛恨自己和他相近的字。 她仔细瞧着上头的记录。 大大小小有轻有重的病症整齐地写在第一页,灼痛了她的眼睛。月事加长,腹痛,胃痛,肝气郁结……足足十多项,触目惊心。 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完全陌生了。 翻开后面的纸页,上头一样样分析了病症轻重,需要食补还是服药,就连可能用到的方子,都细致地写了下来。 显然,这是考虑到还有再度换回的可能,才会记录下的东西。 处处周到,便是颜庄受到太妃和皇帝喜爱的原因吗。 杨令虹眼眶有些红。 白月抽走这叠记录,将药碗放在她面前,柔声宽慰: “殿下不必伤怀,奴婢已经瞧过了,除了两三种需要服药外,其他的平日里多加注意,便能恢复。” 她端起碗,一口一口咽下苦涩的药液。 “嗯,我明白。” 她全都明白的。 明明身为金枝玉叶,身体却溃败到颜庄也无法容忍的地步。 纵然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多少苦头,相比自己这个公主,到底还是活得粗糙了些。 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这样的生活,若持续下来,一直没有变化倒还好,既然已经尝过欢畅的滋味,再回到现在,她又怎能甘心呢。 真遗憾,如此细心的男子,该当与驸马互换灵魂才是。 那样的话,移情又如何。 他既敢移情到她身上,她便有十足的把握,阻隔他与世家贵女们的联系,将这点移情,全然变成属于自己的情谊。 有点霸道,可颜庄总归会迁就她的。 侍女忙忙地走来,行礼道:“殿下,老夫人问您什么时候见她。” 这声询问打碎了杨令虹的幻想。 她弯起得体的笑容,柔声问:“不知婆母现在在哪里?” “回殿下,她和驸马正在说话呢。” “你去给婆母说,我今日起得晚了,还未用膳,如果婆母也没有,便请她一起。” “是。”侍女转身出门。 白月把记录放回屋子,那侍女便小跑着进门回话:“老夫人说想和驸马一起用饭,请殿下给他们送些去。” 杨令虹颔首道:“可,叫厨房多做些婆母爱吃的东西。” 想必又要絮絮叨叨劝她贤惠了。 若在以往,她低眉顺眼地敷衍过去,端茶送客,便可清净一段时间,至于现在…… 白月回来,担忧地问:“殿下,您在想什么?” 杨令虹回过神来,笑了笑:“无妨,既然婆母要和驸马一起用膳,我便不急着打扰他们了。” “是。” 又有侍女匆匆入内,垂头道:“殿下,颜厂臣来了,说有要事求见,殿下见还是不见?” 杨令虹刚拿起的筷子放了下来,忙道:“见。” 白月便问:“既有要事,殿下和厂臣说不定会商议许久,老夫人那里该如何安置?” “就说我有事,今日见不得她了,母子间必有许多贴心话要讲,不妨留宿一宿,明天我们婆媳再谈谈心吧。”杨令虹怔了怔,回道。 那侍女答应了,连忙要走,被白月叫住:“你去叫人迎厂臣入内,老夫人那儿我去说。” “是。” 杨令虹敲了敲筷子,由不得又记起那个梦。 她呸了句:“这不要脸皮的,还好意思再来。” 颜庄入内时,杨令虹已调整好自己,冷着脸,向他看去。 他今日穿了身文人集会时爱穿的广袖袍服,衣衫朱红,冠帽高起,斜插一朵制成桃花状的通草花。 仔细望时,眼睛周围还上了些妆,将那双充满了文秀气息的眸,画得带了几分锋锐之意。 杨令虹快到嘴边的“你来了,吃饭没,来人,加碗筷”,转瞬变成一句:“厂臣今日打扮得风流不少,不知要去做什么?” 颜庄没回答,径直走到桌前坐了。 -- 第34页 他扫了眼满屋侍女,笑问:“奴婢来得急,还未用膳,殿下看样子也还没用,不妨添我一双碗筷?” 她哼了声:“去。” 侍女应声出门,剩下颜庄有些错愕:“殿下,奴婢惹你生气了?” 一想到梦里这家伙拆穿她观察新身体的老底,杨令虹就羞怒万分。 她不禁双眼一瞪:“你做了什么自己明白,好好想想去吧!” 颜庄诧异地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侍女为他放下碗筷,盛了粥,他才抬眼又向她瞧了一下。 “奴婢愚钝。”颜庄说。 杨令虹眼里都冒了火。 “用膳。” 屋中一片安静,两个人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用完这顿莫名其妙的饭。杨令虹滋生的气恼渐渐消退,另一种愤怒又悄悄生了出来。 她禁不住又瞪了一眼颜庄。 她就不信互换后,颜庄没观察过她的身体! 就算没有做女人的兴致,洗漱换衣如厕,都免不了瞧几眼,颜庄此人又非君子,哪会刻意避着呢。 他竟然面对她一派平静,真是岂有此理。 颜庄叫这眼神瞪得不明所以,净了手,问道:“殿下,可否寻个安静地儿,听奴婢慢慢说?”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小心,杨令虹的气莫名少了些许,起身道:“随我来书房吧。” · 杨令虹的书房不大,远比不上驸马的阔朗,四处满满磊着书籍帐录,空闲处甚至只有一张桌案,几把座椅,连放置软榻的地方都没有。 颜庄立在窗前,叹道:“殿下未免太省了,不如打通旁边那间屋子,把这里排布开些。” 杨令虹脸色微微僵住了。她摇头:“不用。” 先前的赌气烟消云散,强行遗忘的过去随之升起,攀爬在心口。 身为长公主,她本没有这般寒酸。 自从发现驸马和婉姑娘在她书房矮榻上死死纠缠后,她便挪了地方,撤了榻,下二人的脸。 可惜这无声的震慑,远不及拳头来得管用,在颜庄成为她前,二人对此丝毫没有愧意。 颜庄并未回头,想来未曾察觉她的落寞。 书房中别无他人,他的自称便也换了,道:“我看殿下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不妨和我出去转一转?” “又要点人,又要备轿子,干收拾都要半日,烦得很。”杨令虹说。 “并非如此。” 颜庄转过身子,画长的眼角挑得极高: “我的意思是,殿下何不假扮做男儿,同我一道出门?今日我本想告诉殿下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可想了想,天大的喜事儿,自己不去看,也就没那么欢喜了。” 杨令虹皱了眉头。 她拒绝:“不合礼仪,叫公主府的人瞧见,可怎么好?” “我办事,殿下放心。” 杨令虹有些意动。 她盯着颜庄的袍服瞧了半晌,发觉那衣裳宽大,能掩饰女子身形,这才松了口,进而有些跃跃欲试,问道:“厂臣约我去哪里?” “才苑。本朝严禁文人流连秦楼楚馆,这才苑虽不算,可里头养了好些有才有貌的女子,私下里做点别的勾当。” 颜庄意有所指:“驸马没得痨病时,有时会去那里散散心。我最近得了消息,那……” 一本书劈面砸来。 颜庄眼疾手快,侧身躲过,旋即又飞来一个砚台,直奔脑袋。 他矮身避开,又一本书转着圈飞向头颅,与此同时,杨令虹接连扔出了许多书册毛笔。 一大堆东西天女散花般投射过来,窗前地方狭窄,难以避让,不多时,颜庄便被砸了好几下。 “殿下,”他捧着几只摔坏的毛笔,赶快解释,“我——” 杨令虹勃然大怒,指着颜庄:“我就说你不是正经人,自己做了登徒子不说,还想带我去那种地方,小心我告诉太妃,打你!” “殿下息怒,我并非登徒子,只是收到消息,发现习执礼的对食……” 她听见习执礼的名字,顿时更加愤怒,不想再听颜庄说下去。 “呸,”杨令虹骂了一句,怒气冲冲走出书房,“自己去玩就是了,不用告诉我,你这色胚!” 她满怀愤怒地大步往前走去,把颜庄的呼唤甩在身后。 什么移情,什么颜庄和驸马互换,什么春梦,杨令虹都不愿想了。 是她瞎了! 远远有侍女一路小跑,来到身前,屈膝行礼:“殿下,老夫人说,叫殿下忙完了事情,就去见她呢。” 她站住脚,满腔愤怒犹未熄灭,按不住火气:“我累了,请婆母好好休息,明早我再陪她说话。” 第19章 问题 颜庄的蛊惑 才苑绿树成荫,鲜花茂盛,文人雅士和各色才女流连其中。 两个年轻文士结伴同行,专点了新来的季贞姑娘作陪,在小桥流水间玩耍半晌,这才寻了僻静屋子,做些写诗作词的正经事。 待季贞铺开笔墨,抬头望时,却见两个文士一个兴致盎然,一个似乎生着闷气,却不知气从何来。 “两位公子,可是对季贞不满意?”她胆战心惊地开口。 这两个文士,自然是颜庄和他强行拉来的杨令虹。 杨令虹不适应地拢着衣袖,挺直脊背,怕被瞧出来是个女子,粗着声音道:“没什么。” -- 第35页 她瞪了一眼颜庄。 这个登徒子,自己来不说,居然还带着她。 而她经不起软磨硬泡,竟真的跟着来了,扮作男子,实在有违闺训,想来也是疯了。 若叫御史们知晓今日之事,怕不弹劾他们两个一整年。 季贞便讨好地笑。 杨令虹直觉这笑容有些勉强,似乎不是真心想笑,心下不由猜测,难道颜庄所说的喜事,就是这位季贞姑娘。 喜她曾为习执礼的对食,如今却流落风尘,下了习执礼的脸面? 她又瞪了一眼颜庄。 这有何可喜之处,如果因此而心生欢喜,那还算是个人么。 大约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屋中一派安静,季贞笑了又笑,这才费劲地找了话题:“不知两位公子想写些什么?” 杨令虹去望颜庄。 “写倒是不用写,我们找姑娘是另有所图。”颜庄这才开了口。 他坐在杨令虹身旁,神情莫测,杨令虹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忍不住攥住颜庄手掌。 颜庄微微侧过头,朝她一笑。 “闻听姑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习执礼的对食,金屋藏娇多年不为人知,如今流落风尘,实在可悯。” 他语调淡淡的,带着不容反驳的自信。 季贞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她强作镇定,问道:“两位公子也是来抓我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们来和姑娘做个交易。”颜庄道。 季贞犹豫半晌,方才问道:“什么交易?” “我请你扮一个人,扮得越像越好,作为回报,我叫习执礼再也不会纠缠你。” 季贞愣住了。 杨令虹也诧异地看着颜庄。 这便是他说的喜事吗? 扮谁? 她强忍着询问的欲望,默默地瞧季贞发愣寻思。 “不知公子是什么人,为何要帮我?” 颜庄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勾起,回应道:“圣上让我管着东厂,而我恰好看习执礼不顺眼儿。” 季贞似察觉到什么,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良久,她道:“好。” 颜庄便站起身来:“那我明日再来寻姑娘说话。” 等到出了才苑,杨令虹才问:“厂臣想叫季贞扮谁?这算什么喜事?” 颜庄随手折了支花,拿在手中把玩,笑吟吟地回她:“殿下对婉姑娘是什么意思,还打算让她回去公主府吗?” “当然不想!” 杨令虹的心蓦然一跳。 回公主府? 她恨不得婉姑娘这辈子都不出现在京城里,免得看见她,碍眼。 “那便是了,”颜庄笑道,“我答应过殿下的,要给你出出气呢。” 他说:“进了我东厂的人,又有罪责,不死也得掉层皮下来,婉姑娘回不到府里,殿下安心。” 杨令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问他: “你是想让季贞假扮婉姑娘,对驸马做些什么?那驸马呢?他总不会瞎了一样认不出人。” 颜庄忽然将那朵花丢向她。 杨令虹下意识去接。 这一分神,那句“那就让他瞎了”便也听不清楚,转瞬间抛到脑后去了。 · 扮作男子偷偷出门,于杨令虹而言,实为胆大妄为之举,一出才苑便紧紧跟在颜庄身后,生怕跟丢了,回不去公主府。 然而颜庄偏不急着回去,带了杨令虹于市井中逛,她在人群里跟着跟着,不由牵住了颜庄的手。 颜庄指尖一颤,回头望她。 杨令虹心头突突直跳,脸色微微泛红,抓着颜庄的手却越发收紧了。 “我怕跟丢了。”杨令虹故意粗着嗓子解释。 颜庄微微笑起来,眼睛弯起,拿气音问她:“殿下这就不怕于理不合了?” 这问话着实令人羞赧。 除了幼年时,和兄长一起玩耍的寥寥几次,她往日哪里牵过男人的手。 下降于驸马时,她心中藏着无数期待,可随之而来的除了失望便是绝望,何曾这般亲近过。 她瞧过驸马握着婉姑娘的小手吟诗作词,甚至哼唱小曲,瞧过他勾着婉姑娘袖子坐在廊上休憩。 这本该是她应当得到的一切,三年时日里,尽数与了婉姑娘。 宛如心头一根刺,扎得难过,偏又拔不出,驱不掉。 “我不怕了。”她有些忐忑地说。 心头生起隐秘的欢喜与得意,对于驸马的报复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悦交织着,于心头盘旋。 看,她也牵过其他男人的手了。 杨令虹抓着颜庄的手又紧了紧,加快脚步,走到颜庄身侧。 他侧脸线条柔和,从她的角度看来,眉目竟还带着几分清秀,杨令虹的欢喜更多了些,由不得问道:“厂臣,你……” “怎么了?” 她想问问颜庄珍藏的画卷,画的究竟是谁。那个不知面目的女子,可曾嫁了,或是和他拥有着怎样的过去。 可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想问问颜庄,他对她的好,到底带了多少移情,她和画中的女子,到底有多少相似之处。 更想问他,如果那个女子再度出现,他这移来的好意,会不会继续存在。 可她也不知该怎么提起。 “没什么。”杨令虹闷闷地道。 -- 第36页 颜庄便不笑了。 他也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和暖,一径拉她走到偏僻的地方。 “殿下,你这样不苦么?”他问道。 苦? 杨令虹茫然一瞬。 “不苦啊。”她道。 “殿下怎会不苦?”颜庄转而攥住她手腕,轻声道,“明明想说,却不敢言说,好话倒罢了,若心情不好,岂不憋在心里,久了就病了。” 杨令虹微微湿了眼眶。 她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想了想,又觉得不问最好。” 这要她如何开口呢。 这镜花水月的好,易碎得很。 开了口,戳破了所有的幻象,只怕颜庄一去不回,空留下她重新沦陷于痛苦不堪的境地,无人搭救。 这让她怎么敢。 “殿下还没有问,怎么就觉得不问最好了?”颜庄的声音很温柔,似在蛊惑。 蛊惑她认清自己的心,知晓那隐秘的欢喜从何而来,蛊惑她生出忧怖,害怕他离开,蛊惑着她问出最不敢问的猜测,然后一切碎去,重新归于沉寂。 “因为问出来……”杨令虹忽而摇了摇头。 她怕失去他。 “是驸马吗?” 颜庄仍不肯让步,再次问道:“是驸马害得殿下如此谨慎的吗?他到底对殿下做了些什么?” “不是他。” 是兄长。 她曾寄希望于兄长,望他救救她,帮帮她,便将自己的苦难告诉他。 而最后,她得到的并非救援,而是一再的训诫。 连情分都淡了。 于是她明白了粉饰太平的重要,许多事,只要不开口,那便可以蒙混过去,继续着波澜不惊的表象。 颜庄眉心微微地蹙了。 他缓声追问:“那是谁?” 不待杨令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讲了下去:“不管是谁,我只希望殿下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谨慎。” 他道:“只凭身份,殿下都不该如此的。” 她怕的不是身份。 是情分。 杨令虹本不欲说。 可颜庄的蛊惑太诱人,又令她忍不住出言相问。 杨令虹斟酌许久,终于道:“我是想问……厂臣的画卷画的是什么人,又想到这是你的私事,便……” 仿佛尘埃落定,杨令虹提起的心重重地落了下来,那不堪接受的回答似响在耳边。 颜庄错愕地盯住她。 这地方寂静又狭长,抬起头便可望见湛蓝的天空。 杨令虹微微仰头,视线里除了颜庄的面容,还有高远的天。 接下来是什么呢。 他会厌恶她,趁着互换之时瞧了他的私事么? 颜庄轻声笑了,耳畔银链随笑声一并晃动起来。 “我当殿下想问什么,原来是这个,殿下为什么会不敢问呢?”他笑道,“殿下若有机会去我家,就知道所画的是谁了。” 难道她认得她。 颜庄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应,想也知道,是在顾虑着那个女孩子的名节。可他对她的态度依旧和气,杨令虹放下心,也笑了笑。 纵然是移情又如何,只要这情分没有变,依旧在着,她就安心了。 “殿下不必小心翼翼。” 颜庄上前半步,掌中传递着温暖的感觉,悠悠叹道:“不论发生什么,我总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有他这句话就好。 杨令虹想,只要有他这句话,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就连府中的婆母,都在这承诺下,有了应对的办法。 “我信你,”她回应颜庄,挽住他的手,“咱们回去吧,白月寻不见我,该等急了。” 第20章 冲突 改日再来 公主府花厅里凉爽舒适,桌案上的新茶冲了四五泡,快没味儿了。 老夫人坐在桌边,捏着帕子叹气: “是我糊涂了,没养好儿子,他竟敢冲撞殿下,我心里实在不畅快,已经教训了这孽畜一顿,可是殿下,你们夫妻一体,些许小矛盾还是应该原谅为好啊。” 又是这种话。 杨令虹将手中没什么滋味的茶放下,露出得体的微笑: “婆母所言极是,从前那些小矛盾,我已经原谅了很多回。可这次并不是什么小矛盾,自然不可谅解。” “婉儿那孩子,我原本瞧着挺好的,谁知竟敢指使驸马偷盗殿下的东西,实在是我瞎了眼,现下她已经去了东厂受罚,驸马他也被蒙蔽了,殿下您就……” 杨令虹抬眼看她。 或许昨日颜庄的许诺太诱人,她今日底气十足,将从前为了体面不敢说出的话尽数出口: “婆母说错了,不是偷盗,是抢夺。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原谅驸马。” 老夫人急了,捏着帕子的手微微一抖:“可那是婉儿那丫头迷惑的啊!” “那么能被婉儿迷惑的驸马,岂不是一丘之貉?” 这话着实重了,老夫人脸色一僵,手放了下来。 她低着头想了想,道:“驸马他年纪轻,不懂事,殿下不要和他计较,我令他从此改过,给殿下道歉,殿下你看怎么样?” 道歉? 心头的苦意弥漫开来,杨令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她还记得往年驸马对自己不敬的事情,被婆母知晓,她便压着儿子给她道歉赔礼。 -- 第37页 那时她满心都以为驸马真的想开了,谁知几日之后,他故态复萌,甚至讥讽她遇事只会找长辈,说他看不起她。 而后变本加厉。 “婆母,他骂我毒妇,您可知晓?”她抿了一口茶水,淡淡地说。 老夫人一时无语。 “他是我的驸马,为了一个妾室,竟然骂我毒妇,这岂是区区道歉便能原谅的事情。” “这……” 寡茶无味,杨令虹放下茶盏,悠然说道: “婆母,我是个贤良人,驸马再不对,我再讨厌他,也会好好照顾他,什么道歉不道歉,原谅不原谅的,都虚,婆母不要再提了。” 日光透过花影,斑驳着投在杨令虹面容上。她微垂了眼睛,含笑道:“婆母,你说是也不是?”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杨令虹端起茶盏,做出送客之态,笑吟吟地望向她: “婆母和驸马也有几日没见了,不妨多住几日,母子两个好生说说话。” “这事闹的,唉,你们小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开……”老夫人不甘不愿地住了口,说着便站起来,“我老了老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正说着,白月脚步轻巧地从外头走来,笑着说:“殿下,厂臣来了,您是见还是不见?” “自然要见。” 杨令虹面色发红,想起了昨日颜庄带她于市井之中行走的事情。 她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脚步从不曾踏入民间。 那街头巷尾的摊位,来来往往的人群,陌生又新鲜,她只紧紧跟随颜庄,羞得不敢多瞧。 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才苑的小桥流水,街道上的熙熙攘攘,还有颜庄温暖的手掌,轻轻回握着她。 她正想着,老夫人脸色却有些变了,颇带着几分挂不住的感觉:“殿下不欲与我说话,却要见个阉人,是什么道理?” 杨令虹从回忆中抽离,微然变色,张口便要说话,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冷笑,颜庄立在外头,眸光于老夫人身上刺过。 “厂臣!”杨令虹唤他。 颜庄翘起唇角,神情和缓了些:“今日拜会殿下,不成想遭了晦气,奴婢改日再来。” 他眼风在老夫人身上转了转,并不行礼,转身便离开了。 杨令虹心头忽然生出难言的孤寂。 仿佛有什么已经到手的好处,因旁人之过而偷偷溜走。 老夫人犹在生气:“这便是管着东厂的颜庄?圣上怎会宠信这样的阉人,全无礼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这一口一个阉人听着刺耳。 字字句句仿佛戳在自己心头,令人生出难言的恼怒。 杨令虹疲软了身子,心乱如麻,眼角映着外头几朵半开半谢的桃花,微阖了双眼:“婆母,我乏了,还请婆母离开,不要不知礼数。” “殿下!” “论人不说短处,日后若再见到厂臣,还望婆母不要一口一个阉人地称他。” 老夫人还想说点什么,然而杨令虹表现出难得的强硬,她一时不敢触她霉头,只得告辞离开。 杨令虹在座椅上歪了一会儿,唤来侍女:“厂臣真走了?” 侍女不明所以:“回殿下,真走了。” 她心里不是滋味,半晌又问:“就这么走了?没做别的?” “回殿下,婢子没注意……” 杨令虹听得烦闷,想要骂颜庄,又气他这便走了,再想一想,反替他感到难过。种种心情纠缠于一起,最后汇聚成深重的不安。 他还会来吗? 还会像昨日那样对她好吗? 她是否还能牵着他的手,四处走上一走? 这些原本触手能及的愿景,因驸马之母的一句“阉人”,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望着窗外桃花出神。 桃花谢了一些,并无几日前绚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昏暗得紧。 白月走进来,唤道:“殿下。” 杨令虹转头看她。 “殿下,厂臣临走前去瞧了瞧驸马,不知说了些什么,把驸马气得不轻,您看怎么处理?” 杨令虹的心蓦地一亮。 “男子汉大丈夫,没点气量,厂臣能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这便生气了,叫他自己考虑考虑去,别管他。” 白月噗嗤一笑:“殿下和厂臣有了交集,真是件好事,变得敞亮多了。” 她听得开心,先前莫名的忧怖一扫即空。 他怎会因旁人言语不和她好了呢。 她还没去他家,看看他曾经喜欢,如今移情于她的姑娘,到底是谁呢。 · 婉儿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回了公主府。 她几乎不能动弹,伏在床榻上,冷汗直流,稍动一动,便疼得厉害。 “水……”她吃力地呻/吟着,旋即便有人递来一碗清水,拯救了她干渴的喉咙。 一道男声从旁响起,却不是南怀赐的,连声音都听得朦胧:“好好照顾婉姑娘,瞧瞧她会做什么,说什么。” 另有女声响起:“季贞明白,定要好好习学。” “好,外头厂臣给你留了看守之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定办成。” “季贞明白,您放心。” “我这便走了。” “季贞送送您。” …… -- 第38页 这模糊不清的话语响了一会儿,便重新归于沉寂,婉儿挣扎了许久,这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小而精致的房舍,只一打眼,便知不在公主府内,南怀赐给她的房屋都很阔朗,哪有这般小的屋子。 那么,是有人救她出来了。 “你醒啦。”正瞧着,一道女声从外头传来,有个姑娘款款入内,衣衫雅致,头上步摇微微摇晃。 这姑娘笑眯眯地上前,端了水碗给她:“婉儿姑娘还渴吗?要不要再喝一些水?” “不必了,多谢姑娘救我。”婉儿喘了口气,精致的脸上苍白无比,冷汗浸浸。 那姑娘便道:“不是我救的你,是厂臣把你放了,我叫季贞,这里是我家,姑娘在这儿放心养着就是了。” 婉儿狐疑地望着她。 她唇角颤了颤,宛如雨中半开的梨花,肩膀颤抖: “厂臣为人狠辣,几乎将我打死,怎么会突然放了我?是不是驸马对他说了什么?为何我不在公主府里?” 季贞便坐到她身边。 “婉姑娘别着急,听我给你解释。” 她仔细瞧了瞧婉儿,唇角也颤了颤,手抚胸口: “厂臣他的的确确放了你,为人并不狠辣,姑娘和驸马有什么关系我不清楚,可听说驸马病了,大概不能接你回府,姑娘在我家安心养好了再回去。” 婉儿双眼含泪,楚楚可怜: “我和南哥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次是……因他送我的东西出了事情,为长公主殿下不容,才害得我坐了一场监牢!” 季贞凝望着她,同样双眼含泪,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出了什么事情?姑娘当真可怜。” “南哥哥送我的东西,殿下说是自己的,随后……唉,我也是红颜薄命罢了,为她不容,不能加入这个家。” 婉儿盈盈秋水中泪光闪烁,一时激动,不禁牵扯了伤口,痛呼出声。 季贞似被感动,同样泪光盈盈,于眼眶中涌动,轻轻捏着手帕:“婉姑娘是不是错怪殿下了,那该是她的东西,你用了于理不合,难怪她生气。” 婉儿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却听季贞说道:“我相信以姑娘和驸马的情谊,只要好好对待长公主殿下,一定能够加入这个家的。” 婉儿自怜地叹了声。 季贞也轻轻叹了口气:“姑娘好生养着吧,等殿下消了气,或可回去。” 她说着,便脚步轻移,慢慢地出了房门。 只剩下婉儿趴在床上,疑惑地想着,这姑娘似乎在学习自己。 罢了,她小户人家,哪里见过高门大户养成的女子,想习学一二也是自然,只不过东施效颦,及不上她半分。 第21章 嫁祸 这都是婉姑娘的东西 老夫人走后,杨令虹呆坐半日,这才招手唤来白月,问道:“驸马情况如何了?” “回殿下,驸马被厂臣气了一场,似乎是病情更重了。”白月温和地说。 杨令虹叹了口气。 “病重了好,病重了我才能安生些,心里好受些。” “殿下前段时间还说,不管驸马做什么妖,都要开开心心的,怎么转头就忘了。” 白月给她按揉肩膀,温声道:“不想驸马了,奴婢瞧厂臣为人倒还不错,不似传言,至少待殿下真心实意的。” 杨令虹便喜滋滋地点头。 “他在宫里侍奉得圣上和太妃都欢喜,来了又先问殿下身体怎么样,知晓驸马所作所为后,立刻要去跟驸马理论,真真对主子们没得说。” “他敢对我不好。”杨令虹轻哼一声。 移情又如何,只要移到她身上,那便是属于她的情分了。 “殿下总算是会玩笑了。”白月慈祥地看着她,手上力道不轻不重。 杨令虹由不得笑出了声。 她又记起自己被骗婚的日子。 烛光闪烁,蜡油自雕刻着龙凤的红烛上缓缓淌过,蜿蜒着落在烛台上,凝聚成小小一滩。 她顶着红盖头,和驸马拜天地。眼前是喜庆的红,她的心却几乎没有欢喜之意。 出嫁前她便知晓驸马是个病秧子,和想象中的夫婿大相径庭,而今站在喜堂之上,心里一阵阵发冷,不知日后该如何。 而后驸马吐了血。 满堂宾客发出惊诧的声音,她视线受红盖头所阻,瞧不见驸马形容,只能望见地上泅开一片刺目的红。 她心头突生出无尽悲凉,不敢相信自己后半生,将要与一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病秧子在一处。 她才十几岁的年纪啊。 而兄长宠信的宦官习执礼,睁着眼睛说瞎话,满嘴“大喜”,更让她心情跌入低谷。 明明都是红,血的颜色果然还是不详啊。 杨令虹不由地想着,如果那天主婚的宦官是颜庄,又会如何呢。 或许没办法阻止自己降于驸马,但至少,他是不肯昧着良心说谎的。 说不得还要打驸马一顿,最好打到他魂归天外。 于是这不堪的回忆,又带了几分温暖的色彩。 有侍女从外而入,低眉顺眼地报道:“殿下……驸马他为婉姑娘忧思不已,定要爬起来作诗,殿下您看?” “不长眼的东西,这种话也对殿下说!”白月喝道。 “别生气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无人替,”杨令虹安抚地拍拍白月的手,“让他写,我又不是什么不大度的人,容不得他写诗,对病人要尽可能顺着。” -- 第39页 那侍女已知闯祸,诺诺地退下了,白月这才长叹道:“殿下受苦了。” 杨令虹盯着自己的手,有点想做手指戏了。 “我已经不苦了。”她道。 驸马喜爱极了婉姑娘,这三年时日里,公主府人尽皆知。 她维持着几乎不存的体面,艰难地在驸马与婉姑娘之间求得安稳,同样人尽皆知。 而今她再也不用如此了。 颜庄以灵魂互换的方式闯入她的生活,让她见识到不一样的举措与人生,她早已不将驸马的态度放在心上,而颜庄,则牢牢占据了她的心。 想到这里,杨令虹悚然一惊。 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她竟喜欢上了颜庄? 她猛地坐直了。白月不明所以地停下来,问道:“殿下,怎么了?” “刚想起来,我还有账本没看呢。” 杨令虹和白月核对着帐录。 铺子盈利很多,庄田的出产还是老样子。杨令虹有些得意地道:“如果我出去做个商人,你看怎么样?” “殿下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白月脸一板,“商人低贱,哪里配得上殿下的身份。” 杨令虹鼓起脸颊,继续翻看帐录,时不时叫来管事回话。 府里也都还安生,除了驸马外,没人闹什么幺蛾子。 白月叹道:“殿下想明白了,就有了威仪,看这府里管得多好。” 这都是颜庄的功劳。 没有他成为自己时的震慑,她哪有这么容易去管公主府呢。 好不容易才忘掉的颜庄重新回到脑海,杨令虹敷衍地道:“还……还成吧。” 她又翻看了一会儿账册,神思不属地放下笔,问白月:“白月,我有才华吗?” “殿下才华横溢。” “哼,比不得婉姑娘精于诗词。” “殿下怎么又和她比上了,您经济学问高于她,画技高于她,书法高于她,怎么就不说了。”白月无奈地劝道。 杨令虹这才高兴,合了账册:“我累了,剩下的明日再瞧。” 驸马看不起她,那是他瞎了眼。 如今她有了颜庄,便不屑于寻求驸马的心意了。 晌午日暖,杨令虹小睡片刻。醒来时屋中静悄悄的,白月在外头守着。 她翻了个身,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喜欢颜庄?” 又睡了。 片刻,她再次翻了个身:“我不是应该把他当朋友吗?” 又阖了眼。 不一会儿,杨令虹拥被而起,嘀嘀咕咕:“不对,就是喜欢。” 她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是我。” 然后又伸出一根手指:“这是驸马,他眼瞎了,看不上我。” 她举起另一只手,“啪”地将代表驸马的手指打弯下去,继续道:“这是颜庄,不知道颜庄是不是真喜欢我。” 而后,杨令虹双手握在一处,幽幽地叹息道:“我得试试他,如果他也喜欢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说着,杨令虹便抚摸着自己的脸,再次幽幽叹息道:“白月说得对,我这么好,肯定招人喜欢。” 她翻身下床,敲响床头小金钟,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杨令虹便问道:“颜庄又来了吗?” 侍女们小心地低头回道:“回殿下,厂臣没来。” 杨令虹杏眼一瞪:“他怎么能不来?!” “回殿下,厂臣虽然没来,却差人送了礼物,全都是药材,说为突然离开的事赔礼,唐突了殿下,还望殿下保重身子,千万不要生气。” “这还差不多。” · 南府。 “阉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长公主和颜庄那奸宦相交,就变了样子,待我也不像对待尊长,护着那阉人不说,还说我不要不知礼数,赶我走!” 老夫人抚胸顺气,半晌才缓过来。 驸马之妹坐在旁侧,轻声问道:“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什么,殿下算是和你哥哥撕破了脸,”老夫人气恼道,“也是你哥哥那个不晓事的,为了婉儿抢长公主的东西,还骂她毒妇,长公主已经明说厌恶他了!” “母亲可还记得原话?” 老夫人再吐了口气,这才道:“记得,驸马再不对,我再讨厌他,也会好好照顾他之语,至于道歉不道歉的,也不让我提!婉儿我看着也算是个好孩子,怎么就敢坑害我儿!” 驸马之妹听了半日,这才道:“母亲,这件事是殿下的霉头,上回我提了,殿下发了好大的火呢,还有一个不知礼数的男子煽风点火,想来这时候殿下正气得狠。” “殿下跟前怎么会有寻常男子,一定是颜庄这晦气东西,”老夫人狠狠一拍桌案,“我就知道,沾上他就没好事。” 驸马之妹垂眸想了好一会儿。 “母亲,这件事先放放,殿下既然还肯管兄长,事情便没到不可转寰的地步,说不定哪天就好起来了……” 她起身,行了个礼:“还望母亲不要太生气。” “长公主年轻,不懂事,我生她的气做什么!”老夫人余怒未消,“我儿尚公主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离开老夫人居所后,驸马之妹的脸色变了。她面上笑意渐渐淡去,一片苍白浮上面颊。 她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呵退丫鬟们,打开箱笼,内中锦缎都是少见之物,闪花了她的眼。 -- 第40页 “我该怎么办?”驸马之妹喃喃自语。 这些锦缎都是驸马送给她的礼物,连宫中都很少见。她喜欢得很,连裁衣都舍不得,一直珍藏着。 这些东西,以兄长的俸禄和身份,不可能得到,定是悄悄拿了长公主的嫁妆,她有心不要,但长公主未曾发觉,兄长又一定要给,她便忐忑着拿了。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也就不觉惶恐了。 迟来的不安充斥了她的心。 “我到底该怎么办?” 那日她为婉姑娘说话,不止因她和她的情分在,也因她也拥有长公主的物品,今日发作了婉姑娘,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发作在她的身上。 原本长公主已经按下这事,谁知母亲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将它提起,她心头的恐慌剧烈了,且想不出办法。 还是没办法还了,哥哥如今行动受阻。 留也不能留着,生怕长公主查到自己。 驸马之妹想了半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她将箱笼重新锁上,装饰一新,命人抬到婉姑娘曾住的地方。 下人询问时,她微微一笑:“这都是婉姑娘寄存在我这儿的东西,她下了狱,我不便收着,只能还给她了。” 第22章 问话 自然是高兴又难过的 清晨的鸟声清脆入耳,杨令虹从梦中醒来,抱着被子不愿起身。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外头侍女们谈话声传了进来—— “殿下长公主之尊,如今威严日重了。” “都是驸马逼出来的,若非驸马宠爱婉姑娘,太过分了,殿下怎会展现雷霆之怒?只怕还像个面团儿似的。” “这说的什么话?” “我说得有错吗?驸马是殿下正经的丈夫,却宠妾灭妻,宦官尚且知晓关照殿下身骨,比驸马做得好多了!” “是啊……驸马还没厂臣担忧殿下呢。” “厂臣待殿下真好,往来得也紧,不知道的还以为厂臣是驸马,驸马是借公主府住着的闲人呢。” “呸,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什么厂臣驸马的,这两个人,没殿下护着,你一个都惹不起,当心招了祸事!” “我倒是奇怪殿下怎么突然就硬气起来了,是有厂臣撑腰吗?” “一个宦官,能撑什么腰!” “宦官怎么了,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能把殿下嫁给驸马,厂臣手底下有个东厂,也不比他差,怎么就不能给殿下撑腰了?” …… 驸马还没厂臣担忧殿下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厂臣是驸马。 厂臣给殿下撑腰。 杨令虹深以为然。 她坐起身,想要敲响床头金钟,顿了顿,还是放下小锤,朝外头唤道:“来人!” 白月入内,见她蓬着头发坐在床榻上,温柔一笑:“殿下今日起得早了些。” “嗯,”杨令虹点头,“正因起得早,叫我听了一场闲话。” 白月便怔了怔。 “又有人传殿下闲话了?奴婢竟不知道,今日定要查出来,重重地罚。” 杨令虹摆了摆手,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 白月为她挽发髻,她凝望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微微笑道:“虽是些闲言碎语,倒也是实话——她们说,驸马还不如厂臣关怀于我。” 白月的手停顿片刻:“殿下若不生气,奴婢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厂臣若是驸马,想必殿下不会吃苦,远胜于驸马本人,奴婢想着,不然殿下与驸马和离……” “怎么能和离呢。” 杨令虹指尖挑起一点口脂,淡淡道: “从前公主婚姻全靠宦官掌管,多有命苦的,自高宗朝一位公公善心,改了律法后,命苦的便少很多了,我只是不幸遇上习执礼,找了这么个驸马罢了,过下去倒使得,至于和离……除非厂臣为了我,求圣上改一改律法。” “驸马冥顽不灵,殿下怎么能和他一起过下去呢,奴婢一想就觉得难受。” 杨令虹随手将口脂点在眉心,神思不属道:“三年都过来了,还怕以后吗?如今我不大管驸马了,药材也马马虎虎地供,做个样子罢了,他又能活几年?这就是我的命,我等着就是了。” 有颜庄在,等待驸马死亡的日子,想必不太难熬。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兄长厌女,太妃管不得这些小事,阿娘远在行宫,对她的婚事更没办法插手。 她便只有熬。 兄长毕竟是君主。 南家是个世家,驸马叔伯兄弟们都受重用,驸马姐姐被受宠爱,位至贵妃,一家子人宛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 这样的世家,早晚会碍了帝王的眼。 熬到边关无事,不需要他们家,驸马也病得不能起身的时候,她就算熬出头了。 “这样讲,殿下一辈子都被驸马毁了,女儿家好年华才有多久?奴婢为殿下不值。” 白月拢着乌发的手紧了紧。 杨令虹宛然而笑:“这么说,自降于驸马,我的年华就已经毁了,好白月,我不觉得有什么,你就别为我叫屈了。” 只要有颜庄护着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白月叹息着转移了话题:“殿下,厂臣叫您多瞧瞧郎中,养养身子,您可得听着,认真去做。” “我听着呢。” -- 第41页 “那奴婢请个郎中来,给您瞧瞧脏燥症可好?” 杨令虹不禁一愣,笑道:“都说了我在休养身体,看什么郎中?这个病名算什么,我怎么没听过?” 白月将发束起,弯出好看的弧度:“不怪殿下没听过,奴婢此前也没听过,都是厂臣告诉奴婢的,情绪不大稳定,大约算是这种病吧。” 她殷切道:“殿下,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杨令虹哭笑不得,先前那点堵也散了,熬不熬的也不想了:“我哪有不稳定。” 白月肃了脸:“先前殿下还没立起来的时候,常常哭泣,有时候看着看着桃花树,又笑起来,如今虽没有了,可还是时常发呆,偶尔奴婢守在外头,又能听到殿下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一锤定音:“厂臣说了,身子得好生调理,脑袋也得好生养着才是!” 杨令虹说不过她,气恼地抓起一朵绢花丢向白月,笑骂道:“厂臣厂臣厂臣,你到底是厂臣的宫女,还是我的宫女?” “自然是殿下的,”白月接了花,放回梳妆台,“厂臣说的话有道理,对您好,我这才会听的,殿下先梳妆,奴婢这就命人请郎中去了。” 杨令虹心头暗暗地升起几分喜悦。 这几分喜悦在颜庄到来时,又翻了一倍。 郎中已经来过了,苦口婆心劝说她:“上回老夫来的时候,殿下脉象郁结还少,如今怎么比上回重了?殿下少想点不开心的事情啊。” 她依言开始想颜庄。 这位郎中上回来,正是她和颜庄灵魂互换的时候。 由一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变作一个体面几乎不存的女子,按理说,心情怎么都不会好。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 杨令虹忽然想问问颜庄,他变成她的时候,也如她一般喜悦,没什么不高兴之处吗? 白月送走郎中,带来前往拜会的颜庄时,杨令虹想着这个问题,脸慢慢地红了。 她挥退白月,上前牵起颜庄的手。 颜庄低头瞧着二人相连的手指,微蜷了指尖,耳边银链摇摇晃晃,声音柔和得有些模糊:“不敢唐突长公主殿下。” “凡事有一次就有两次,厂臣还怕什么。”杨令虹厚着脸皮劝说他。 颜庄便勾住她的手指,轻声道:“市井中怕殿下走丢,方才如此,如今在府里就不该了,我很惶恐。” 话虽如此,手上捏得却紧。 杨令虹在心里笑了声,盯着颜庄不住地看,看得对方摸起自己的面颊,这才想起来问他:“当初你成了我的时候,就,就没什么不适应吗?” “自然是有的。”颜庄垂眸。 腹痛难忍,初醒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府中备受冷待,与自己的生活大相径庭。 身体孱弱得惊人,连踢开大门,都腿脚疼得厉害。 他想着这一切,柔声说:“不过无妨。” “你成了女子,和男子不同,那个,那个……”杨令虹不知道该怎么问,一时说不出口。 颜庄抬眼看她。 他不明白杨令虹想问什么,然而还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以及一直隐藏着的,自己的难言之隐。 幼年遭阉割,却割坏了身体,如饮水多了,每每行路时总禁不住漏些污秽之物下来,至夜晚甚至会尿床,平素不得不以熏香遮掩一二。 刚刚换了身体时,他还以为自己又尿床了。 正因如此,他对女子的月事适应极快,而这并非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反而令人难过。 颜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还是安慰杨令虹道:“殿下不必多想,女子和男子并无多少不同。” 他想了想,又道:“我什么都没有看。” 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话叫杨令虹红了脸。 那时她以为自己死了,借尸还魂到颜庄身上,这具身体从此后成了自己的,再也变不了,便好生查看过。 连缺点都心知肚明。 这话她不敢跟颜庄讲,怕勾起他的伤怀,停顿许久后,才低低地问道:“你变成我的时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杨令虹紧张地望着颜庄。 颜庄声音很缓慢,问道:“殿下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我成了你时,是极兴奋的,所以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杨令虹说。 从呼风唤雨的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变作受辱至极的长公主,他会怎么样呢。 颜庄勾起唇角,眉眼舒展开来。 “自然是极高兴又极难过的。” 他不信长公主是求不得的人。 而今提前接近了她,怎会不高兴呢。 世上没有人比他和她还要亲近,亲近得共用过一具身体,叫他的心越发活络,也越发觉得难过。 “此话怎讲?”杨令虹问他。 怎会不难过呢。 他欲求得长公主,用尽心机,为她选了个这样的驸马,令她受尽耻辱慢待,记忆中那个欢悦的姑娘,如今满身疾病,已变了一个样子。 颜庄犹豫许久,终于道:“没什么。” 杨令虹唯恐他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把攥住他的手。 颜庄同样攥着她,似乎极用力,温度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他郑重道:“庄不会叫殿下受苦了。” 第23章 状告 恨意 -- 第42页 杨令虹的脸直红到耳根。 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羞涩,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 这好意汹涌而来,带着炙热的温度,不似阿娘的那般温柔,却沉沉重重的,如同几千斤重的橄榄。 颜庄只是笑,没有回答。 想也回答不了,杨令虹思索。 他定是不愿欺骗自己,可事实又很伤人,他移情于她的事情,叫颜庄怎好提起。 杨令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告诉他。 她并不会为了移情而难过。她只要他的好就可以,不贪心。 可颜庄没有开口,她也找不到说起的话头,反而有些后悔。 杨令虹低下头,从颜庄的角度,能瞧见盘好的发髻顶,满戴的钗环。 她声音轻了下来,几乎不察:“我也想对你好,可找不到办法。” “殿下养好身子,便是对我好了,”颜庄抬起手,轻轻搭在她肩头,“给殿下看脏燥症的郎中来过没有?” “来过了。” “怎么样?”颜庄深切地问道。 “郎中说,还好,给我开了副药。” 颜庄点点头,按着杨令虹肩膀,压她坐了下来,弯腰问道:“昨日我来,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我瞧你脸色不太好看。” “她在骂你。” “原也不是骂,我本就是个阉人,”颜庄眸光微暗,“我怕她给殿下气受。” 可不就是给她气受了。 杨令虹往后靠去,仰头看他:“那是驸马的母亲,我的婆母。” “那她必然是气到殿下了。” “为什么会这样说?”杨令虹问他。 “驸马欺辱殿下不止一次,三年之间,纵然是个傻子做他母亲,也早该觉察了,可她并未约束驸马,可见为人。昨日殿下神色不好,势必是她给气的。” 杨令虹心头微动,忽然想要诉说。 她攀上颜庄手臂,双颊红若丹霞,柔柔地道:“她每次来,都叫我和驸马和和美美的,叫我原谅驸马,这三年间,我的确生了不少气。” 颜庄定定地看她。 “可我昨天没有气到,反气了她,还得多谢厂臣给我胆气,”杨令虹弯起眼睛,迎接着他的目光,“我只是恨她揭你短处。” “让她说去,我岂会怕她揭短。” 颜庄恼怒起来,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区区老妇,按规矩见到殿下该行大礼!这般低下的人,竟敢接二连三惹殿下生气,我必饶不了她!还有驸马——” 他说不下去了。 他恨自己为得到长公主做出的谋划,恨自己刻意在习执礼收钱择婿时避开,又在人选即将确定时回来,为她挑了个活不久的病秧子。 三年间,杨令虹所受的苦楚宛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脸上,从前对习执礼的放任如同鸩酒,日夜腐蚀着他的心。 他恨习执礼挑选了一群歪瓜裂枣,更恨自己的心思和行为,卑劣又下贱。 命里无缘莫强求,强求下来,就算不会伤己,却会伤了他人。 “殿下。” 颜庄缓缓跪下来,杨令虹连忙搀扶,却没扶起。他埋首于她腿间,半晌才闷闷道:“殿下放心……殿下放心。” “我——” 杨令虹才说了一个字,颜庄已然起身,飞似的走了,她提着裙子赶到门口,只看到颜庄行远的身影。 杨令虹有点气急败坏,恨他毁了这难得的气氛。 “厂臣!” 她唤了声,不见颜庄回头,气得跺脚,忽一眼望见自己的长裙上,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杨令虹愣住了。 · 颜庄快步走在宫里。 引路的小内侍停下脚步,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成年宦官难得被许入内宫,更难得听到内宫妃嫔的哭诉,贵妃南氏的呜咽声从墙后传来,楚楚动人:“圣上要为妾身的母亲做主啊!” 颜庄揉了揉小内侍的头,给他一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这孩子便喜笑颜开,行了个礼,放心地带着颜庄继续往前走。 南氏的哭诉依旧在继续,颜庄嫌恶地皱了眉头,将这声音甩在脑后,从正门进入仙栖宫。 “圣上,妾身的母亲也是一片好意,却被长公主殿下赶走了,妾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圣上倾诉一下。 ”南氏泣道。 “别哭了,朕为你做主。”皇帝杨本影的声音从殿中传来。 颜庄呵退宫人,推门而入,带他来的小内侍吓了一跳,转头跑了个无影无踪。 “奴婢见过娘娘,失礼了,请娘娘降罪,”他冷声说道,“一片好意?驸马宠妾灭妻本就不该,为了妾室抢夺殿下的陪嫁之物更是大逆不道,殿下就算打死驸马也应该!老夫人来了,一不替驸马请罪,二不赔偿殿下,什么叫好意?这便是娘娘的好意?” 南氏正哭着,闻言,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颜庄回身向杨本影跪下:“奴婢拜见圣上,求圣上给殿下做主。” 杨本影面前是颜庄,身边是爱妃,忽然感觉很头大。 他咳了声:“为什么要为她做主?” “圣上容禀。” 南氏又要开口,被杨本影伸手止住。 “驸马抢夺殿下的陪嫁给妾室使用,欺辱殿下,落了皇室的脸面,奴婢将那妾室捉拿到东厂,大刑之下,还发现了别的事情。” -- 第43页 “什么事?” “驸马偷盗长公主殿下的绸缎等物给自己的妹妹。” 颜庄一口气说了下去,冷眼对上南贵妃:“昨日半夜搜查了南府,驸马之妹房中没有长公主殿下之物,反在那妾室旧居发现。” “定是那小贱/人污蔑妾身的妹妹!”南氏哭道。 “那妾室自随驸马入住公主府,从不曾回去过,难不成会什么三头六臂的法术,去污蔑那小南氏?” 颜庄转头看向杨本影:“是不是污蔑,口说无凭,今日抓了小南氏,大刑伺候,一问便知。” “你!”南贵妃恼了。 颜庄毫不相让:“娘娘休要生气,您的妹妹再尊贵,也尊贵不过长公主殿下,如今事涉,早晚必要来东厂或刑部分说的。” 他冷声又道:“娘娘若信不过东厂,奴婢便将此事移交给刑部处置。” 南贵妃转头扑进杨本影怀中,娇弱哭道:“圣上!” “娘娘别哭,奴婢还没说完呢。” 杨本影总算找到了插嘴的空隙,挥手道:“别跪着了,起来说。” “长公主的东西进了南府,纵然老大人不知道,老夫人也该知道,她一来知情不报,二来不训诫儿子善待长公主,三来闹出事情,不谢罪罢了,反而给殿下气受,实为蔑视长公主殿下。” 他下了一剂猛药:“长公主殿下是圣上的妹妹,蔑视她便是瞧不起皇室,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如今贵妃娘娘反为母亲抱屈,依奴婢之见,该悔过才是。” 南贵妃立刻抱紧了杨本影的手臂。 她才要说什么,杨本影已经点头:“有道理。” “圣上!”南氏不敢置信地流出眼泪。 杨本影已经推开她,站起来,眼中丝毫不见方才的温情: “看在贵妃面上,朕亲自训诫驸马。至于驸马之母……叫她禁足南府三月,不得惊扰朕的妹妹!” 颜庄还要说什么,被他抬手止住。 南氏已经顾不得其他了。 她抱住杨本影的腿,哭道:“圣上,妾身的弟弟身体不好,哪里禁得起入宫,求圣上派个身边人,到公主府中训诫他吧!” 颜庄冷笑道:“身子不好,来不得宫里,却有心力偷抢长公主的东西,看来驸马这身子骨儿……时好时坏啊。” 南氏面容失色。 “够了。”杨本影开口。 他道:“就按朕说的办,来人,带驸马进宫。” 南氏用手帕擦着眼泪。 杨本影转向她:“你也禁几日的足吧。” 南氏身体抖了抖。她含泪无言,杨本影这才显出无尽温情来:“就几日,几日后,朕亲自接你。” “谢……圣上。” 杨本影出了殿,颜庄随在身后,默然不语。 他便叹了口气:“行了,你也别生气了,为了你,朕把爱妃都禁足了。” “奴婢不敢,圣上是为了长公主殿下。”颜庄垂眼。 “你也有段日子没进过内宫了,在宫里散散心再出去吧。” 杨本影说着便上了轿,预备着去训斥驸马。 颜庄退至路边,望着轿子远去。 直到瞧不见杨本影的身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破坏了一点计划。 可他并不后悔。 只是更恨自己的卑劣手段,害了杨令虹一生。 他本能揭穿习执礼收取贿赂,使宗室和皇帝不受蒙蔽。 他本能找皇帝撒娇,请他亲自查看那些驸马人选。 他本能告诉太妃,请太妃亲自过问长公主的婚事。 可他都没有。 他只是在一群并非良配的男人之间,选择了死得最快的那个。 于是长公主受屈,皇室受辱。 他也难辞其咎。 颜庄慢慢地走在宫道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办法。 几个宫人说说笑笑地走来,谈论着太妃宫中发例钱时的宽厚,见到他,连忙行礼。 颜庄阴云密布的心蓦然亮了,叫住她们,问道:“太妃今日闲吗?” 第24章 进宫 他们全家都不好 西清宫。 颜庄看太妃朱氏批着奏章,几个司礼监同僚从旁侍奉,边批边道:“我这就派人接那孩子进宫,你不许再生气,若是闲得发慌,就去帮忙涮一涮恭桶。” 他噎了一下:“庄并未生气。” “你还有事吗?” “有,”颜庄上前,伏在太妃耳边轻声道,“您能陪圣上多久?也该让圣上再多管点天下事了。” 太妃便“嘿”了声。 “一来就向我要权,说辞也不知道改!旁的给了他,处理结果我不太满意,这回给他点兵权,北方要塞的人是他的,事情也由他管。” “您愿意给什么就给什么。” 太妃从奏章里翻出一叠,命人给杨本影送去。 “那就好,圣上让你在宫里散散心,那便去散心,别在这儿杵着碍事,散完了赶紧回东厂,不许误事。” 颜庄低头应道:“是。” · 太妃接人的车驾到了公主府,杨令虹不禁愕然。 她从未想过这个头发早早斑白,终日操劳国事的女子会记起天伦之乐,接自己回宫玩耍,由不得流下泪来。 白月麻利地指挥侍女收拾东西,仔细地为她擦去泪水,柔声劝道: -- 第44页 “殿下,这是好事,哭什么?仪仗来得突然,想必是厂臣对太妃说了什么,他们两个一片好意,您岂能红着眼眶去见太妃?” 杨令虹破涕为笑,拭泪道:“我这是高兴的。” 怎能不高兴呢。 熬了三年时间,如今终于看到几分浮出水面的希望了。 她揣着一肚子的话想要对颜庄诉说。 在来到宫里,见到太妃时,杨令虹反而忐忑不安起来。 太妃手边早已没了奏章,笑着向她伸开双臂,唤道:“虹儿来了,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这亲切的责怪,酷似阿娘的呼唤,从这其实较为陌生的女子口中传来,再想起白月的话,杨令虹再也压不住泪,且哭且笑着扑进太妃的怀抱。 她以为以朱太妃的脾性,或许会训斥自己哭泣,做不成强硬的女子,谁知太妃顺势将她抱进怀里,拍着后背,轻柔地道: “乖孩子,你受苦了,若不是颜庄,我竟然还不知道呢!” 杨令虹哽咽着说:“厂臣待我极好。” “颜庄待你好,你能过得好吗?得驸马待你好才行。” 她坐直身体,低着头搅手帕:“驸马不好。” “圣上那个不省事的,处理得难看,偏他做了决定,一时半刻不能反驳,等以后驸马不听训教,你告诉我,我定料理了他。” “谢太妃。” 几个穿着官服的宦官等在外头,杨令虹站起身:“太妃,我想去御花园逛一逛了。” “去吧,算算时间,颜庄大概也在那里。” 一句颜庄,早已勾出了她的欢喜。 杨令虹提起裙子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太妃忽然叫住了她。 “人和人都一样,你弱了他就强了,你强硬,他就避你锋芒,日后驸马对你做什么,不必隐忍,隐忍了才是丢皇室的脸。” 她鼻子一酸,墩身行礼:“谨受教。” “房里有风筝。”太妃说道。 她便惊愕地抬了眼。 杨令虹在御花园放风筝的时候,还在想着太妃的慈爱,忽听身后传来颜庄的声音:“好一个活泼愉快的美人儿。” 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颜庄赶前一步,搀扶住她。 “我就这么可怕,殿下听见我的声音,就吓得摔了?”颜庄脸上带着笑。 杨令虹呸他一口:“你突兀出声,吓我一跳。” 颜庄未曾收回手,她便也放心地靠在颜庄手臂上,抻了抻风筝线,笑道:“多亏你告诉了太妃,我才离开驸马几日,不用碍眼了。” “太妃是个和善人,日后你心烦了,只管回宫来住。” 杨令虹点头说好,心里却不这么觉得。 太妃的好,是分人的。 她听说过宫里的流言蜚语,兄长至今不曾册封她为太后的各样原因。 有说太妃因私杀了兄长生母,自己取而代之的,有说她就是兄长生母,只不过兄长被流言蒙蔽了的,有说兄长生母犯事被杀,太妃无辜受怨的。 种种流言其实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这对母子势如水火,而太妃名不太正,言也不太顺地处理国事,至今没出过什么大问题,无一不昭示了她其实并不“和善”。 她与太妃交集并不多,今日所得的好,无非是因为颜庄。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感激太妃。 远处有几个小宫女小内侍说笑着走来,颜庄扶正杨令虹的身子,而后放开了手。 杨令虹心头微微生出几分留恋,拉住颜庄袖子:“厂臣会放风筝吗?” 颜庄愣了愣,回道:“还好。” “那咱们一起。” 他便笑了,顾及周围来了人,回应她:“殿下有命,奴婢敢不从命。” 御花园茵茵青草,依依垂柳,日光招摇在风筝上,炫目得很。 颜庄拉着线,眯起眼睛抬头,杨令虹只能看到他弧度柔和的侧脸。 宫人们谈笑着走了,颜庄才道:“眼睛晃得疼。” 杨令虹连忙帮他揉。 颜庄便拉了她的手,在眼睛上抹了几下,笑道:“好了。” 两人放了会儿风筝,颜庄念着东厂,告辞离开。杨令虹无心继续,收起线,交到宫女手中,自己去西清宫寻太妃。 · 太妃正在批阅奏章,笔尖落在纸上,写得飞快。 看到杨令虹,她笑了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颜庄走了,我自己玩得没意思,就回来了。” “坐,正好,你帮我捡捡奏章。” 太妃仰头看她一眼,旋即垂了头。 笔尖墨迹于纸上晕开一点。 杨令虹心里莫名打了个突。 她依言坐下,为太妃分捡奏章,只听太妃问道:“驸马从何时欺辱你的?” 她轻声回答:“早在没议婚的时候,驸马就贿赂习执礼,打算拿我冲喜。” 太妃“嗯”了一声:“这么说,驸马全家都知晓此事。” 她又问:“驸马除了偷盗抢夺你的东西外,还做了什么?” 杨令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他慢待我,不给我侍疾,我照顾他后半分感激没有,甚至出手推我,整日和婉姑娘在一起,甚至为了她辱骂于我。” “你又是怎么应对的?” 怎么应对。 不过是忍着罢了。做一个贤惠的公主,妄图得到驸马的心,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 -- 第45页 还不如反击回去,让心里爽快。 杨令虹说:“一开始是忍着。” 她打开了话匣子,将苦水倒给太妃,这个唯一在京的长辈: “不是我陷害尊长,婆母她总是劝我夫妻要和乐,偶尔驸马太过分,她管一次,驸马就发泄在我的身上,然后她就不太管了,遇事只会让我退让。” 太妃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她停了笔,听杨令虹继续诉说:“只有驸马的妹妹对我好,平日里劝驸马,安抚我,什么都懂我,可惜驸马把她的话全当耳旁风。” 这些本是她心头的痛处,含着三年血泪,而今说起来竟意外得平静。一想到面前人是颜庄拉来为她做主的人,她的话便流水一样淌出来了。 杨令虹道:“后来我得了一身的病,哭泣,没人的时候能呆坐一整天,驸马管都不管我,连府里下人都弹压不住了,都看不起我。” 太妃表情渐渐地冷下来。 “后来,我和颜庄认识了,他是个热心肠,待我很好,我……”杨令虹顿了顿,“对驸马他们就不忍了,反而过得爽快些。” 太妃又“嗯”了一声。 她将批完的奏章拿到旁边,杨令虹适时递来一本,太妃接过打开:“然后呢?” “后来驸马为了婉姑娘骂我毒妇,被我关起来啦。” 杨令虹笑了笑:“驸马的母亲妹妹都来劝说过,我都没答应。” 太妃冷不丁说道:“婉姑娘在东厂。” “是。” “你还要她回去吗?” 杨令虹连忙道:“不要。” 太妃便弯了弯唇角,叫来一个小内侍:“传令东厂,把婉姑娘杀了。” 不知怎的,杨令虹松了口气,仿佛过了一关。 她望着小内侍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忽听太妃又问:“你对驸马之妹怎么想?” 是个难得的好人。 是她三年时日里唯一的温暖所在。 杨令虹神色柔和了,轻轻地说:“她是个好姑娘。” 太妃冷笑一声。 “你的好姑娘,好朋友,正是驸马偷盗你的源头。你若不信,等今明两日,东厂或刑部审问便知晓了。” 杨令虹怔住了。 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结果。 太妃放下笔,将她搂在怀里。 “好孩子,你想一想,伪装成平民百姓,盘算着拿你冲喜的人家,全家人哪个是蒙在鼓里的?” 她摸着杨令虹的发髻,温言道:“那姑娘对你好,只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得些好处罢了。偏你是个实心眼子,就这么认了她。” 她说:“孩子,别哭。” 杨令虹悄悄抹去眼泪。 太妃道:“你回房休息片刻吧。” 她应了声,告辞出殿,只余下身后太妃,神色间带了几分异样。 第25章 再换 又互换了 宫中的生活很是平静,只是见不到颜庄。 太妃整日忙于政务,派了宫女和小内侍们陪伴她玩耍。 白月私下里对她道:“殿下瞧着越发好了,过段日子,说不定药都不用吃了,还是在宫里多留段时间为是。” 杨令虹对着镜子抹胭脂,闻言叹道:“好是好,可我想着回去。” “殿下怕驸马一家再偷盗自己的东西吗?不用担心,犯人除了驸马,都关在东厂里了,驸马也受了圣上训斥,想必不敢再伸手。” 杨令虹摇摇头。 她想见颜庄。 白月问:“那殿下是想见一见厂臣吗?” 她不由怔住,回头看白月,对方正温柔地望着她。 “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虫,什么都晓得。” 白月笑道:“殿下和厂臣是朋友,奴婢知道,如今十几日未见了,自然想念。” 杨令虹放了胭脂盒子,叹了声。 “真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白月笑吟吟的:“奴婢早就替殿下问过小内侍了,厂臣如今在家侍疾,他家长辈病重了,忙得很,怕是没空见殿下,奴婢以为,殿下还是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 杨令虹对着镜子瞧了瞧,又抹了点胭脂,双颊画得发红:“他家长辈?不是经常住在太妃这儿吗?我竟没见到过他。” “殿下要来,为了避嫌,他就搬出去了。” 杨令虹想着要不要给颜庄的长辈送些东西,想得脸红,好在胭脂浓重,没叫白月看出来。 她起身欲走,被白月一把拉住:“殿下,您胭脂擦浓了,红得猴屁/股一般。” 杨令虹故作高深:“你不懂。” 这样子,羞起来的话,不易被人察觉。 白月正在劝说她擦掉胭脂,杨令虹忽觉小腹发沉,腰也沉甸甸的,她的心也随着这沉,变得深重起来。 她要来月事了。她最惧怕的便是这个,疼痛难忍,甚至会昏晕过去。 上次经历月事的时候,是厂臣替她受了,而今两人已经换回,又该自己忍着了。 她不由想起二人互换的短短时日,那令她怀念的,身为男子的生活,手禁不住抓住了白月:“我要来月事了,这段日子吃的药顶不顶用?我还会疼吗?” 白月拉着她躺在床榻上,柔声抚慰:“殿下别怕,如今在宫里,奴婢给您请内太医院的女医来。” 她的心随着抚慰渐渐落下,阖了眼,小睡过去。 -- 第46页 杨令虹醒来的时候,眼前变了一副样子。 满架书籍映入眼帘,面前一张书案,有个不认识的男子,正撑着脸颊,翻看着什么。 她惊了一瞬,随后平静下来。 睡前她在宫里,这世上没有比宫中更安全的地方。小睡一觉就换了屋子,除去她又和人换了身子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 杨令虹仔细观察面前的男子。 年纪大了,头发有些花白,面容身形都很清瘦,一副病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俏。 不认识他,年纪大还没有胡须,不是天生如此,便是个宦官。 杨令虹低头看自己的手。 依旧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圆润,白里透粉,是只男人的手。 她心里松了口气,试图从这个不认识的人口中,试探出自己是个什么新身份。 她抬头往窗外望去。 窗子开着,外头几株桃树,花已经谢了,郁郁葱葱。 杨令虹心里有了底。 看来和别人互换也不是没有规律,至少无论颜庄,她,还是这个不明身份的人,都喜爱桃花树。 正想着,那不认识的人开了口:“颜庄,傻愣着干什么,你该去东厂了。” 颜庄。 颜庄! 杨令虹倒吸一口冷气,自己又成了颜庄的喜意掺杂了些微恐慌,盘旋着绕在心头。 颜庄正在给长辈侍疾。 不用说,眼前这满面病容的人,必定是颜庄的长辈,太妃从前的盟友,在御马监任职的奉御王咏了。 她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杨令虹掐了自己一把。 王奉御瞧着是在看书,实则眼尖得很,出言询问:“怎么了?” 杨令虹的脑子转得飞快。 已知颜庄边在东厂管事,边在家里侍疾,一边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东厂事务,一边是不熟悉还得面对的王奉御,她感觉自己还得先过了王奉御这关,才能隐瞒身份。 杨令虹谨慎道:“我想先去宫里一趟。” 她变成了颜庄,那么颜庄一定在她的身体里,她得先想办法见到这家伙,才能问出和王奉御的相处之道! “去见圣上?” “算……是吧,”杨令虹敷衍地说,“顺带见一见太妃,我有要事。” 王奉御坐直了身子:“什么要事?” 杨令虹一时语塞,被他给问住了。 哪有什么要事找太妃,她要找的是颜庄! 好在她想到了借口。她从太妃那里,知晓颜庄问她替兄长要了次权柄,掩面说道:“我去替圣上要点事务处置。” 王奉御合上书,天生上翘的唇角似笑非笑,似乎含着几分嘲讽,淡淡地道:“你不如去瞧瞧圣上,有没有把刚得到的事务处理完善。” 这话说得奇异,杨令虹回宫路上一直在想。 怎么会不好生处理,内廷外廷加起来,也只有颜庄一个人,能往太妃手中讨到权柄给兄长。 权利来之不易,身为治世之君,怎么可能抛在脑后去。 可王奉御的话像一根钉子,直插入心肺,刺得生疼,似乎兄长干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情,又让杨令虹忧心忡忡,连找颜庄的事儿都给忘了。 · 杨令虹从温柔乡里挖出杨本影的时候,气得脑袋都冒了火。 她还记得维持颜庄的样子,没有气得放声大哭,抓着杨本影的袖子,问道:“圣上,您在做什么?” 她脸色实在不好看,也没有对杨本影行礼,经了上回的事情,贵妃南氏没敢说话,泪眼婆娑地望着杨本影。 杨本影喝了口酒:“如你所见,朕正在和爱妃玩耍。” 杨令虹忍着怒火,才没高声大喊:“圣上,您处理完政务了吗?” “都有习执礼帮忙批阅……” 杨令虹满心都是绝望。 习执礼,又是习执礼。 这个狗东西毁了她的婚事,害她受了三年欺辱,能是什么好人?政务交给他,她不放心! 杨令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政务需得自己批阅才行,圣上,依奴婢之见,您该去看奏章了。” 南氏这才找到插嘴的空隙:“大胆!圣上愿意怎样就怎样,你管着他,是想爬到圣上头上去吗?!” “回娘娘的话,”就算成了颜庄,杨令虹也不愿对驸马姐姐自称奴婢,“自古以来,盛世明君没一个是把政事推给下头人,自己饮酒作乐的,圣上也该成为盛世明君才行。” 她再也忍不住,不由滴下泪来:“圣上这样,若是被人蒙蔽了,该如何是好?” 杨本影看着她的眼泪,有些心虚地放下酒杯,起身道:“朕这就去批。” 南氏眼看阻拦不得,适时拍个马屁:“圣上圣明。” 于是杨本影飘飘然地笑了,带着杨令虹回到殿里处置政务。 杨令虹盯着兄长全部看完奏章,这才去寻颜庄。 门外习执礼向她冷冷一笑:“毁了圣上兴致,颜庄,你好大的胆子啊。” 杨令虹看见他就来气:“比不得习公胆小如鼠,不敢劝谏帝王,反有胆子替圣上理事。” 习执礼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快步走了出去,直奔内宫。 她递了牌子入内,好半天才有接引的小内侍前来,顺带还送了杨令虹一句话:“圣上说,今日不必去东厂了,到宫里散散心怎么样。” -- 第47页 这正合杨令虹的意。 她在太妃宫里寻见颜庄,对方正百无聊赖地半躺着读书。看到她进来,颜庄以口型对她道:“又换了一次。” 她便笑起来。 命宫人退下后,杨令虹握住颜庄的手:“厂臣救我!你家长辈可怎么相处啊?” 颜庄耳尖微微发红,垂眸道:“他最是和气不过了,只是喜爱甜物,切记管着他,不许他吃。” “还有呢?” “我在家时,常缠着他一处休憩,”颜庄连头都低了,脸色也泛红,“这时候便不需点上灯烛,殿下若不愿意,寻个借口自己睡便是了。” 杨令虹听得好笑,想了想:“那好吧。” 她好奇地问道:“厂臣入睡时必点灯烛,要么便是和别人一起,醒了就唤人,莫非怕黑?” 颜庄没说话,躺下去,任凭杨令虹攥着手。 半晌,他没话找话道:“殿下身子好多了,没上回那么疼。” 杨令虹道:“那可太好了。” 颜庄说:“眼下我成了殿下,脾气也能控制得住了,可见殿下身子大安,你再养养,说不定便能停药。” “白月也这么对我说过,”杨令虹微微笑起来,齿如编贝,“避而不谈,可见厂臣是怕黑了。” 她对他开玩笑:“要不你过来服侍我,我定夜夜守着你入睡,你看怎么样?”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妥。 有点色胚。 颜庄抬眼,朝她勾起唇角:“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殿下竟成了登徒子?” 第26章 虚惊 虚惊一场 杨令虹有点心虚。 她本意是好的,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令虹立刻澄清。 颜庄翘着唇角,把她的如花容颜勾勒出不怀好意的意味:“殿下这么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杨令虹涨红了脸,啐道:“不正经。” “那也是殿下先不正经的。”颜庄一手按着小腹。 杨令虹关怀自己的身子,见他手按在肚腹上,不由问道:“可是疼得厉害?” 颜庄笑道:“没上回厉害,脾气也控制得住,只是懒得动弹,一切都好,殿下不必担忧。” 她便松了口气下来。 杨令虹帮颜庄按揉小腹,一面道:“厂臣猜我今日做了什么事?” “什么?” “我去了哥哥那里。” 颜庄说:“为了东厂的事情?” “为了你要过来的那点权!你猜我哥哥在干什么?”杨令虹提起来就来气,“他在贵妃那里喝酒!你好不容易要过来的政务,全被他推给了习执礼!” 她以为颜庄会生气,谁知他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圣上年轻贪玩,也是常理,你得盯着他批阅完奏章才行。” 杨令虹惊呆了:“日日如此?” 颜庄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日日如此,贵妃请他的时候会这样,一开始我也急,说破了嘴皮去劝他,后来就找到办法,也好劝了。” “什么办法?” “进殿劝他之前,先擦红了眼,或是往眼里滴些水,他一看,就惭愧了,会去批阅题本奏本。” 杨令虹恍然大悟:“难怪我急哭了,他才答应。” 颜庄慢悠悠地笑了:“圣上年轻贪玩,非得找对了法儿,才能引得他发奋图强——我还盼着侍奉个秦皇汉武般的明君呢!” 杨令虹往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说道:“哥哥做个守成之君便好,秦皇汉武,我想都不敢想。” 她心中生出几分忧虑来。 兄长喜欢习执礼和南贵妃这样的人,真的能成为明君吗? 她正想着,便听颜庄笑道:“人要有大志向才对,我就不信自己侍奉不了盛世明君,你如今又成了我,可得多瞧着他一些。” 他又说:“不是我看南贵妃不顺眼,她也太不懂事了,有事没事就请圣上一同游玩儿,看得我心里头都冒火。” 这可是驸马的亲姐姐,有时候也会给她气受。 杨令虹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我看她不顺眼。” 颜庄捉了她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揉:“殿下看我顺眼就好,如今我成了你,替你受苦,劳烦殿下抚恤,别为了个南贵妃,忘记给我揉肚子。” 杨令虹往他小腹上轻轻一拍。 她终于又想起来问:“说正经的,你在你家长辈面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如今我要回去面对他了,心里头突突的,生怕被看出变了个人。” 颜庄枕着胳膊想了想:“也没什么,素常盯着他不许他吃甜的,陪他读书说话,聊聊太妃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厂里,有时候走晚了,还被他撵。” 他忽然间想起什么,叮嘱道:“圣上的事,定要瞒着太妃,不然宫里可就有得闹了。” “你放心吧。” 杨令虹瞅着自己的脸。 鹅蛋脸,白生生的,柳眉星眼,和镜子里的影子不同,怎么瞧怎么好看。她忍不住又往颜庄脸上捏了捏。 颜庄揪住她袖子,轻“呸”一声:“我想的果然没错,殿下是登徒子无疑了。” 杨令虹道:“我是瞧着自己好看,才会如此。” 颜庄回她:“我也瞧自己好看,却没这么着,可见殿下的理由拿不出手。” 拿不出手就拿不出手吧。 -- 第48页 横竖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没歪心。 杨令虹体谅颜庄替她来月事,兢兢业业给自个儿的身体揉肚子,颜庄忽而说:“殿下。” 杨令虹转头看他。 “殿下在我家找过没有?”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晕晕乎乎地问:“找什么?” 这话出了口,杨令虹才回过神:“我还没来得及——你画的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九天仙女,藏得这般严实!” 颜庄快睡过去了,翘着腿,一晃一晃的,被杨令虹拍了一下,这才笑着说:“九天仙女哪里比得上她。” 这话杨令虹听着不是个滋味。 她没想到颜庄对那女子的情谊如此深厚,在他眼中,纵然是仙女也及不得画中人。 那么,她这个被移情的人呢。 她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时都涌上心头,停了手,佯装欢悦道:“那我可得好好找上一找,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比仙女都好。” 颜庄凝望着她。 “殿下找到后,看了画上的诗,可千万别生气,”他说,“不然,颜庄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两人说笑一阵,颜庄便赶着杨令虹去东厂:“殿下该当值了,可别耽误了时间。” “我有不会断的案子怎么办?” 颜庄笑道:“那便先放放,回来问我。” 杨令虹得了准话,告辞离开。 · 入夜。 颜庄家中灯火通明,映得“极乐苑”三字牌匾闪闪发光,杨令虹坐了轿子,一径回了颜庄家。 王奉御犹未入睡,坐在房里悄悄吃点心,被她抓住。 杨令虹想着颜庄的话,咳了声,瞪圆眼睛:“您身患消渴,还吃什么甜的?我不在的时候您吃了多少?有请郎中瞧过吗?” 王奉御按着点心碟子,犹如一个小孩,嗫嚅道:“我刚吃。” 杨令虹唤来下人,将碟子收走,继续瞪着眼睛,手上转起扳指:“多大的人了,连嘴都管不好,您这么祸害自己的身子,太妃知道吗?” 听见太妃,王奉御不说话了。 杨令虹吐了口气,又想了想颜庄的话,以及今早和他的对话,声音和缓下来:“您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她是知道这个王奉御的,年轻时候南征北战,立过功勋,后来被贬谪又被召回,刚要起复就病了,深受先帝和太妃爱重,旁的便不了解了。 如今经历过兄长玩乐的样子,她怎么看王奉御怎么顺眼。 “我明白。”王奉御说。 他随意坐下来,问道:“颜庄,见过圣上了没有?” 一句话,让杨令虹的心落入低谷。 “见过了。”她闷闷地说。 “在哪里见的?可是在处理政务吗?”王奉御又问。 杨令虹脸上烧得慌。 她低下头,半晌才道:“政务处理完了,可是……” 可是没人管着,他就吃喝玩乐了。习执礼从旁侍奉,也不知道劝解一二,反如小时候代兄长写课业,替他批阅奏章。 “想必是在和后宫妃嫔玩乐了。”王奉御讽笑道。 “圣上只是年轻,我盯着他,他就很快完成了政务。”杨令虹恨铁不成钢地替兄长辩解一二。 “庄儿过来。”王奉御向她招了招手。 杨令虹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他附耳叹息:“你把圣上看得太好了,圣上连身边人挪用军费建造金屋都不查证,至今只当是一个笑话,他处理的政务,若非朝臣们还得力些,哪里行得出去。” 杨令虹仿佛被砸了一锤,脑袋发晕。 挪用军费,建造金屋。 金屋。 她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杨令虹下意识问道:“谁?” 迎上王奉御怀疑的眼神,她心猛地一沉,一种拆穿身份的恐惧萦绕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词突兀地跳进脑海——金屋藏娇。 才苑遇到的季贞姑娘,似乎就是被习执礼金屋藏娇,而后逃跑出来,才流落风尘的,颜庄提起她时,语气中盛满了扳倒南氏和习执礼的肯定。 顿时一切都明白了。 习执礼的“金屋藏娇”,的的确确是建立了一座奢华的金屋,囚禁了季贞的一生。 她干笑道:“差点忘了,是习执礼这狗东西!” 王奉御凝眉看她: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忘了?你居然敢忘?!太妃为了北方要塞花费了多少心血,险些被习执礼毁于一旦,为此她和圣上闹得厉害,内廷外廷都惊动了,可惜圣上定要保住习执礼,二人只能各退一步。” 他问:“当初你发的誓,不会也跟着忘了吧。”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劈在杨令虹心头。她真想回宫问一问颜庄,问他发了什么誓。 总不能回答忘记了。 杨令虹低下头,脑筋转得飞快,将兄长的为人,和目前所知的一切,翻来覆去地想。 王奉御的怀疑已经止不住了。 兄长对宠信的人有一种盲目的纵容。但挪用军费是大事,就算兄长当真昏庸,也不见得能放过习执礼,那么,他一定是没能见到令他信服的证据了。 还有习执礼…… 杨令虹生出一片真切的恨意。 她试探着红了眼圈,做出坚定又悲痛的样子:“我定要找到证据,扳倒习执礼这家伙,给内廷除去害群之马,还圣上一个清平世界。” -- 第49页 这话似乎歪打正着。 王奉御轻轻出了口气,拍拍她的头,慈爱道:“没忘就好。” 杨令虹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她才要说话,王奉御冷不丁又道:“你和长公主近来走得密切。” 她忐忑道:“是。” “莫要因此耗费时间,忘了正事。”他叮嘱。 杨令虹连忙说:“没忘。” 王奉御向她点点头,走了出去。杨令虹长吁一口气,先前身份拆穿的不妙感觉这才消失殆尽。 第27章 春梦 一场春梦 睡觉时, 杨令虹找了个借口,不和王奉御一起。 王奉御便慈爱地命人送她回颜庄的卧房,眼神里写满“孩子终于大了”。 杨令虹不敢和王奉御多接触, 分别前那句话似乎昭示着他已经看穿她和颜庄那点关系似的。 那点说没有也行,说有也行的关系。 想起颜庄,那因兄长和习执礼造成的不悦之感, 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颜庄在家里单住着一处院子, 房间没有隔断,十分阔朗,设着林立的书架。 杨令虹惦记着颜庄喜爱的那个女孩,在书架中翻出两个卷轴。 依旧是没有面目的美人图, 颜庄工笔画得好,连衣衫上的花纹都很细致, 画中的女子要么在摘花, 要么在泛舟。 可她依旧不知道这女孩是谁。 杨令虹带着一肚子疑问躺在床上, 依着颜庄的习惯, 点燃一根蜡烛。 烛光闪烁, 在一片黑暗中亮出一小块昏暗的光,摇摇曳曳,她便睡不着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更天。 杨令虹平躺着, 满脑子都是颜庄和画中的女子。那女子从衣衫打扮来看, 的确出身高门, 是颜庄心头的朱砂痣,眼前的白月光。 二更天。 杨令虹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遥遥望着颜庄和一个年轻女子,手拉手走在湖边。那女子衣着华丽, 高门出身,她跟在后头,两个人谁也没回头看她。 而后她不甘心地跑上前去,也拉住颜庄:“厂臣,你怎么不理理我?” 颜庄微笑着对她说:“我找到真心相爱的女子了,就不理殿下了。” 她气急败坏,宛如一个恶毒女人,生生掰过那女子的脸,对颜庄叫道:“你真心相爱的女子,就是一个没有脸的怪物吗?!” 颜庄脸色一寒,五官冰雪般消融下去:“这下我也是怪物了,和她一样了。” “啊!”杨令虹一声惊叫,从床上弹了起来。 守夜下人也被惊醒,披上衣衫进来:“厂臣怎么了?” 杨令虹摆了摆手:“下去吧,我做了个梦。” 下人剪了剪灯花,叮嘱道:“难得厂臣半夜醒这么一次,别忘了上茅房,不然又要尿床了。” 杨令虹忙说:“我现在就去,你打着灯笼往外头等我。” 梦太可怕,她总算体会到颜庄怕黑的心情了。 三更天。 杨令虹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她睡不着了,一闭眼就是梦中女子空白的面容,以及颜庄融化了的五官。 灯影摇曳,投在墙上,看得杨令虹心中突突乱跳,她禁不住唤人:“来人。” 守夜下人连忙进来,见她缩成一团,习以为常地道:“厂臣,您还是和奉御相公一处睡吧,瞧您吓得,整整一个更了,都没睡好。” 杨令虹抱着被子,摇摇头:“不了,我跟你说说话。” 她忽觉颜庄十分可爱。 还记得刚见到他时,颜庄用着她的身子,将那些欺辱她的人打了一地,更是拎着驸马踢开公主府大门。 而今发现颜庄怕黑,下人都习惯了,她反觉距离颜庄不那么远,更近了一步。 四更天。 杨令虹困了,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梦中颜庄和那个女子背对着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子翩然而去,颜庄怅然不语。 她厚着脸皮上前道:“她不要你,我要你,颜庄,你跟我走吧。” 颜庄回过头,五官完好,怔怔地还是没有说话。 她心一横,抱着颜庄就亲了上去。 杨令虹突然从梦中醒来,摸了摸这具身体的嘴唇。 “还挺软的。” 五更天。 杨令虹想着梦中的吻,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碰来碰去。 她嘟嘟囔囔:“我都屈尊亲了他了,他总该是真心喜欢我的吧?” 两根手指绞在一处,杨令虹又道:“不行,这只是我的梦。” 她双手一拍:“我一个公主,总不能上赶着讨他喜欢,必须引得他先喜欢我才行。” 外头守夜下人听到响声,出言问道:“厂臣怎么了?” 杨令虹忙说:“没事。” 她伸出一根手指:“这是那个女孩。” 又伸出一根手指:“这是我。” 代表女孩的手指弯了下去,杨令虹道:“颜庄移情给我了,就算那个女孩再出现,我也是不会让的!” 说完,她神清气爽,穿衣起床,还不忘在这具身体上揉个几把。 颜庄的身子还挺好揉的。 下人伺候她洗漱,而后道:“厂臣是先去东厂,还是和奉御相公吃了饭再去?” 杨令虹不敢和王奉御多加接触,闻言道:“去东厂,不然又该被他念叨我误事了。” -- 第50页 她还不忘吩咐:“盯着他的饮食,有什么不对立刻拦下来,他要问,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 杨令虹在东厂里断了几个案子。 她做得越发得心应手了,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容易事情忙完,杨令虹递牌子进了宫,寻找颜庄。 颜庄正在御花园中闲逛。 这具身体来了月事,小腹疼痛,他便走得很慢,朱红衣裙随步伐摇荡出细微的弧度。 南贵妃和他狭路相逢,笑吟吟道:“难得长公主殿下有兴致,你我一同游玩如何?” 颜庄挑了挑眉:“可以。” 两个人在前面走,宫人们离得远,随在后面。 南氏问道:“我弟弟如今身体如何了?” “娘娘在问驸马?我如今住在宫里,哪知道他怎么样了,听说他被兄长训斥过,可能正在闭门思过吧。” 南氏的笑容僵了僵:“殿下身为长公主,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丈夫身体不适,应当……” 颜庄睨她一眼。 “娘娘这话就不对了。” 他道:“普通女子婚配叫出嫁,我叫下降,普通女子出嫁后住在丈夫家里,而我是驸马随我住在公主府,相差如此巨大,表率做不成也是有的。” 他低垂眉目,杨令虹的脸被他做出柔顺的样子:“我来宫里前,吩咐过府中人,驸马愿意做什么就让他做,宽和至此,驸马有疾想必不会拖着不治,娘娘担心什么?” 南氏差点气个倒仰。 她道:“殿下和颜庄相交甚密,竟能驱使他为你做事,真真好手段啊,那颜庄是圣上的心腹呢!” 颜庄一脸惊讶,旋即手抚胸口:“娘娘怎么能这么说?我这些年过得苦,厂臣看不下去了,也算我驱使的吗?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真是看错娘娘了!” 此时二人正走在湖边。 南氏说不过颜庄,望着湖面,忽然有了主意。她真没想到,有一天对付宫里其他宠妃的法子会用在公主身上,顿时脚下一个趔趄,往湖中倒去。 “哎呀,你推……” 南氏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颜庄提着她,叫她半悬在湖面上,宛如提着一只小鸡,一脸关切:“娘娘没事吧,走着走着就歪倒,怕不是有什么病?” 说着,颜庄晃了晃她。 宫人们慌忙跑了过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南氏,耻辱之感涌上心头。 颜庄这才将南氏拎回岸上,笑了笑:“娘娘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好沉,再来一次,我可就拉不动你了!” 南氏恨不得吃了面前的长公主。 她皮笑肉不笑:“殿下好臂力。” “过奖过奖,这都是随先太后练出来的,娘娘若想学,我可以教你。”颜庄笑得一脸和气。 南氏忍着怒火应答几句,转身便走,或许是走得急了,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身后传来长公主关切的问话:“需要帮忙吗?”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需要。” · 杨令虹在湖边找到了颜庄。 身边有人,她便行个礼:“奴婢见过殿下,殿下身子可还好?” “好极了,”颜庄搀扶她一把,眼睛微眯,“还做了件好事呢。” 他凑到杨令虹耳边,轻声道:“殿下防着贵妃吧。” 杨令虹点头。 关切的话语还在其次。 他声音轻轻的,呼吸暖暖的,喷吐在她耳畔,宛如一片羽毛轻巧拨弄,令她想起梦中的吻。 杨令虹耳尖红了。 她低低地回道:“好。” 二人漫步在湖边,宫人们离得远了些,随在后面。 杨令虹问他:“习执礼的金屋藏娇,是真的铸造了一座金屋?” “是,只是圣上不信,习执礼也说自己没挪用军费,圣上便护着他,不许太妃处置。” “季贞是怎么回事?” “她被习执礼关在金屋里养着,大概是习执礼管控甚严,令人难以接受,她便逃了,”颜庄道,“若非习执礼大动干戈地找她,我还不知金屋造在何处呢。” “厂臣定能叫习执礼伏法吧?”杨令虹呼吸有些急促。 “能。” 她便放下了心。 或许是颜庄帮了她太多次的缘故,她总是相信颜庄的。 杨令虹提起了私事:“厂臣让我找的东西,我还是没找到,别卖关子了,你就告诉我吧。” 颜庄掐了一条柳枝,缠绕在指间:“说了就没趣了,殿下不妨往箱笼里再找一找。” 杨令虹夺了他的柳条掐叶子:“好。” 颜庄便转向她:“殿下,看到它的时候,千万别生我气呀。” 第28章 相像 难怪会移情于她 二人走得累了, 寻了个亭子小坐。 颜庄痛经厉害了些,捂着肚子,斜倚在亭柱上。 亭外栽着几株桃树, 细细的一湾曲水,鸟鸣阵阵,景色宜人。 杨令虹瞅着他的样子, 半是心疼半是好笑, 说道:“别歪歪扭扭的了,快给我坐直了。” 颜庄说:“我疼,坐不直,眼下我都是公主了, 行事要随意一些。” 杨令虹便忍不住笑。 宫人们散去了,此地只有他们两个, 杨令虹挪得离颜庄近了些, 盯着他的脸看。 -- 第51页 微风吹拂, 发丝微起, 不远处的几株桃树簌簌作响。 杨令虹看着看着, 便觉天地安谧下来,只余下她和颜庄两个,离幸福不远。 她忍不住翘起唇角, 眼睛也弯了。 颜庄靠了一会儿, 自觉疼得轻了些, 这才提起刚发生的事情:“我遇到南贵妃了。” “她说了什么?” “贵妃惦记着弟弟的身子, 想让殿下回去照顾呢。想也是,病得那么重了,还进宫来被训斥一顿,想必更加严重了。” 杨令虹啐了一口:“我去照顾他?做做样子罢了, 你也不许去,我连药都不想供他喝。” “我自然不会答应,殿下的身子在太妃这儿养着呢,”颜庄疑惑道,“然后她便想跳湖陷害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杨令虹惊愕地睁圆了眼。 颜庄用她纤细的手指梳了梳头发,慢悠悠道:“这种手段,不应该对着其他妃嫔们使吗,怎么用在我身上了?圣上的女人当真不同凡响,难怪圣上喜欢她,手段太多了,不拘小节。” 他今日梳了个灵蛇髻,衬着红裙,越发显得肌肤如雪,乌发如云,杨令虹瞧着自己的脸,一时没有注意颜庄说什么。 颜庄便停下来,无奈地看着她。 “殿下,你眼神直勾勾的。” “我长得可真美。”杨令虹说。 她又想起自己那两个梦,心中生起无穷的斗志。管颜庄曾经喜欢过谁,只要如今的情在她身上,就算那朱砂痣白月光重新出现,她也不会让出分毫。 杨令虹摸了摸唇角,再次想道,颜庄的唇可真软。 “殿下,殿下?”颜庄唤她。 杨令虹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 “殿下刚刚笑得好生可怕,知道殿下美了,可以不用再重复了。” 颜庄俯身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有这功夫,不如给自个儿的身子揉揉肚子。” 杨令虹面颊绯红。 她揉着自己的身子,忽觉如今的形景,宛如一对恩爱夫妻。可她的丈夫仍然还在,吃她的,用她的,还看不惯她。 突兀的,一股悲哀涌上心头。 颜庄敏锐地察觉了这股悲哀。 他没有问,只是轻轻哼唱起一支小曲:“冤家啊——” “我几次三番的要打你,你嘻嘻哈哈同我乐,告诉你,我真个打,不相欺。” 杨令虹抬眼瞧他。 “冤家啊——” “叫着你的小名儿我低低地骂,要打你,舍不得,打轻了,你不当回事,打重了,你哀哀哭,呀,不如不打,不如不打你这冤家呀。” 这是宫中绝无可能听到的民间小调,被他唱得怪有趣的,杨令虹心头阴霾少了,噗嗤一笑。 颜庄便拉了她的手,柔声问:“殿下,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可否给我说一说?” 杨令虹便微微地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驸马一家。” 她道:“厂臣,我和太妃聊过了,现在想来,太妃的话也有一些道理。” “什么道理?” “驸马算计我不是一个人的事。他装作平民百姓,贿赂习执礼,难道这么大的事儿,他家里人一概不知?必然都是知道的。” “是这样。”颜庄道。 “婆母总是叫我忍让驸马,现在想想还真讽刺,我是他们一家算计来的媳妇,和驸马有了龃龉,纵然是天家女儿,婆母也总向着自己儿子,毕竟他们欺君罔上,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殿下本不该忍着。” “我总想着退一步,以真心换真心,纵然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它,谁知道……驸马他们都是冰窖里的冰,连化都不化上一点。” 颜庄拍了拍她的手:“殿下受苦了。” “我只要看着你,就不觉得苦。” 杨令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最让我难以接受的你知道是谁吗?是驸马的妹妹!她对我那么好,只有她一个人会为了我规劝驸马,让驸马别做得太过分,我以为她是个好姑娘,拿她当朋友看,总是盼着她能来府里玩耍,谁知,谁知……” 她低下头,眼泪直打转儿:“你知道太妃对我说了什么吗?连她也不是好人,也来算计我!她如今就在东厂?” “在。” “我的东西一定得拿回来,不能便宜了她。” 颜庄笑了,温声说道:“那殿下就别想着驸马他们了,只看着我,我给殿下再唱几首歌。” 杨令虹也笑了,拿帕子擦了泪,不轻不重拍了他一把:“别唱了,省省力气,我还得给自己的身子揉肚子呢。” 颜庄便拉了她的手,故意道:“冤家啊——” 杨令虹啐他:“你再闹,我可就真打你了,可不会舍不得。” “殿下舍得打我,总不会打自己的身子,如此,且容我闹一闹。” 两个人搅成一团地嬉闹,杨令虹不由望向亭边不远的桃花树。 花都谢了,树上一片赏心悦目的绿,汪着一团团阳光,动人得很。 颜庄也望了过去,目光中盛满了怀念。 杨令虹怀着几分醋意,低声问道:“厂臣为何也喜欢桃花树?” “我喜欢的姑娘喜欢它,”颜庄勾起唇角,眉眼舒展开来,“我便也喜欢上了。” 杨令虹的醋意更浓了。 -- 第52页 她有意道:“厂臣不妨给我讲一讲,你我也散散心。” 颜庄想了一会儿,道:“好吧。” 他说:“我第一回 瞧见那姑娘的时候,是元宵节,她剃着青头皮,被一群人围着放花灯,人还小呢,拿着盏鲤鱼灯,说什么都舍不得放。” 杨令虹由不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她小的时候,也像颜庄口中的姑娘一样,总是舍不得放灯,要人哄着劝着才肯,有时候甚至会啼哭。 那时,阿娘便慈爱地搂住她,轻轻拍打着哄她:“好孩子,不哭,不哭,咱们还有很多灯呢,不差那一个。” 而她往往为了不差的那一个,哭得更厉害了,叫阿娘没办法,各种东西许了又许。 颜庄望着桃树,过了好一会儿,又道:“第二回 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一起捉蝈蝈,拿了个网兜,也不管身上穿的衣裳多名贵了,在地上爬来滚去的,一群姑娘小子数她最漂亮,我站在树后头看着,都舍不得走。” 她也有一段时间喜欢捉蝈蝈,捉来养着。可她的手法比不上别人,总是捉不到。 为此,阿娘还笑话过她,笑得她不乐意了,和阿娘闹。阿娘便给她一只翡翠蝈蝈玩儿,后来玩得腻了,那蝈蝈便也丢在脑后,找都找不见了。 颜庄闭着眼想了又想。杨令虹给他揉肚子。 半晌,颜庄道:“第三回 见到她的时候,我正奉命去送东西,你猜她在做什么?滚得泥猴子似的,正在房前栽桃树,我贪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怎么会有姑娘这么活泼可爱。” 杨令虹也想起自己小时候。 她喜欢桃树,便吵着要种,阿娘派了人陪她。可到底亲手挖土刨坑不容易,身上袖子里都落了土,依然兴致勃勃的,气得阿娘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半天才骂了一句:“你真真是我修下来的冤家。” 她便朝着阿娘嘻嘻地笑。 阿娘忍不住抱她起来,说:“乖乖,咱们别累着。” 后来那棵桃树,她每日浇水十几遍,生怕长得不够好,可惜根子给她浇烂了,没能养活。 颜庄说:“第四回 见到她的时候,她大了点,衣裳也会裁了,花也能绣一点了,我看见她和身边人,一边绣花一边说,这花的几层颜色可怎么绣?身边人哄她,姑娘大了就会了,她便闹着要人教,不肯等着大了。” 她和那姑娘可真像啊。 她也曾为绣花苦恼过,去问阿娘怎么绣。 阿娘拿过针线,三下两下便绣出栩栩如生的一朵花,她甚至看都没看清动作。 于是她赶着叫阿娘慢一点,阿娘便搂住她:“宝儿,你先学简单的,这些难的,好看的,阿娘以后亲自教你绣。” 颜庄停顿了一会儿。 天上飞着几只小风筝,不知是哪里的内侍宫女放起来的,估摸着要被女官们训斥了。 颜庄说:“后来她又大了一点,喜欢放风筝。你知道吗,她放风筝的样子真好看,跑来跑去的,绣花鞋沾了露水,裙子飘起来,像朵花儿一样,我偶尔见着,看都看得呆了。” 那姑娘也喜欢放风筝啊。杨令虹想。 她也喜欢,总是悄悄地放,有时候露水沾湿了鞋面裙角,凉凉的,和风儿吹过一样。 她和那姑娘如此相像,难怪颜庄会移情于她。 第29章 喜欢 她真的很喜欢颜庄 杨令虹强忍着满肚子醋意, 道:“我和她可真像。” 颜庄眯了眯眼:“岂止是像。” 杨令虹便不说话了,手里用了点力气,往他肚子上一按。 颜庄“哎呀”一声, 捉住她手腕,告饶道:“好殿下,这是怎么了, 突然来一下子, 我可承受不住啊。” 杨令虹浑然忘了刚才是自己让他说的,愤愤地瞪了颜庄一眼,道:“车轱辘话似的,我不想听了, 咱们做点别的如何?” 颜庄扶着肚子站起来,那动作宛如怀胎十月:“我只想坐着。” 杨令虹不禁心疼起来, 半是疼他, 半是疼自个儿的身子:“疼得厉害了?” “原本不厉害, 被殿下一按就厉害了, ”颜庄控诉道, “我还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呢。” 他轻轻抚摸着小腹,细致用心,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珍重至极。 颜庄什么错都没犯, 错就错在她吃了飞醋, 听不得颜庄讲那女孩的过去。 杨令虹咳了声, 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是我不小心加了力气,按疼了你,快坐下,我给你揉揉。” 颜庄便坐下, 口中絮叨:“殿下以后可得将养着身子,换了这两次,我可算明白了,今后殿下来月事,疼的一定是我,你不好生养着,我就遭大罪了。” 这话似抱怨又似关怀,杨令虹红着脸道:“三年造成的毛病,一时半刻哪有那么容易好全的?厂臣且替我忍着吧,你有什么喜欢的,金银珠宝古董书籍,想要的话,我都给你,权当报酬。” 颜庄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来,说:“这些我都不缺。” 杨令虹双眉微蹙:“那我可没别的给你了。” “殿下有的,”颜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想要殿下的香罗怕。” 仿佛烧起来似的,杨令虹脸上灿若红霞。 她什么都不说了,低下头,指头勾在一处,瞧着二人的鞋尖儿。 -- 第53页 颜庄又轻轻哼起那首民歌: “冤家呀,我几次三番的要打你,你嘻嘻哈哈同我乐,告诉你,我真个儿打,不相欺。叫着你的小名儿我低低地骂,要打你,舍不得,打轻了,你不当回事,打重了,你哀哀哭,呀,不如不打,不如不打你这冤家呀。” 杨令虹推他一把:“你这歌从哪里学的?” “自然是民间,巷子头土地尾,那些平民百姓常唱的。” 杨令虹想起那天改换装束,同颜庄一起到民间去的事情,不由暗恨自己胆子小,除了才苑以外,自己蒙着头走路,对旁的看也不看听也不听。 她忍不住拉住颜庄的袖子,问道:“厂臣可否讲讲宫外的事情?” “宫外哪有宫里府里好。”颜庄说道。 “可我就是想听。” 颜庄想了想:“京城里自然是好的,各类店铺齐全,殿下若懒得自己动烟火,还可叫馆子里送来,丰衣足食不是假的。” 他道:“若殿下早起,还能看到沿街摊贩,赶着上朝的大人们有时来不及在家里吃饭,随手就能买到,殿下你说好不好?” 杨令虹听着,只觉新奇,仿佛面前的人沾染了烟火气息,落了地,离人世更为接近。 “那京城外呢?”她问。 “有的好有的不好。” 他微微闭了眼,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于眼下遮出一片阴影:“好的和京城差不多,若是不好了,百姓只有间破屋子,不遮风不挡雨,光着身子种地,一家人只有一套衣裳穿,都是有的。” 杨令虹短促地“啊”了声。 “习执礼造他那金屋,世家们收敛钱财,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京里的清流也不干净,圣上的国库里没多少东西,他们可是不缺的。” 颜庄直起身子看她:“殿下,你怕不怕?” 杨令虹点点头。 “怕的话,若是东厂接了相关的案子,殿下可别留情面,一定要狠狠地办。” 杨令虹不禁想起自己办案的准则,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颜庄的冷酷全然不同,近来已颇得外廷夸赞。 难道是错的。 她嘟囔道:“哪有这样的案子给我。” 颜庄眯着眼睛笑:“殿下不敢办也不要紧,有我在,那些逃了的,总归逃不了太久。” 杨令虹忍不住坐得离颜庄更近一点。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悄悄扶上颜庄的膝盖。 她问:“厂臣贪墨过吗?” “殿下觉得呢?” 杨令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腿。 “大约是没有的。” “我的确没有,所得皆太妃和圣上所赐,”颜庄也拨着她的手,“可我看着一些同僚小贪,看了这么多年。” · 杨令虹回家的时候,都在咀嚼着颜庄的话。 王奉御坐在堂前翻看书籍,见着她,唤了声:“庄儿,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杨令虹神思散乱,随口回答:“嗯,我看厂……长公主去了。” 王奉御没听清那模糊过去的字,皱眉问道:“你怎么老去?” 杨令虹心说那可是她的身子,她当然得看着点,嘴上却撒了个娇:“您就别问了,我见他,自有我的道理。” “只怕你的道理,大不过圣上的道理去。” 杨令虹蓦地一惊。 这话很有意味,她兄长是个再厌女不过的人。手下亲信宦官和他妹妹相交甚密,伴随着极有可能到来的风险。 那就是颜庄失宠。 也许现实会比想象好上一点,兄长不在意她,自然也不在意颜庄去见她,可一旦有了其上的可能,这过密的交集就变得可怖起来。 杨令虹几乎窒息了。 然而二人互换灵魂一事,注定了他们要时常交流,如同陷入一个无法逃脱的环。 杨令虹走到王奉御面前,手脚都凉得吓人。 她竭力保持着一个男人的样子,不显女态,沉声问道:“若我定要和长公主相交,以后该当如何?请您赐教。” 王奉御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坚持如此。他捧着书册坐了半晌,方才道:“也有法子。” “圣上是个耳根子软的人,最见不得别人给他戴高帽,夸上一句就飘飘然了,太妃看不惯他如此。你若当真要继续下去,不妨就用这个办法——长公主殿下是不成的,别把她推到前头去。” 他翻了两页书,忽而又问:“庄儿,你是不是喜欢长公主?” 杨令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颜庄移情,看起来确实是喜欢她的样子,她也的确喜欢颜庄。 可到底那位姑娘带给颜庄的记忆太过美好,叫杨令虹生不出取而代之的念头。 她不晓得颜庄仅仅是移情,还是真的也喜欢她。 杨令虹犹豫片刻,回答他:“大概是喜欢的,我也不知道。” 王奉御便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 他问:“听闻长公主殿下与驸马恩爱,你又待如何?” 杨令虹怔住了。 原来他还不晓得她和驸马的事情。 恩爱? 上辈子也不可能的事情。 杨令虹记起下降驸马后没几月的事情,婉姑娘冲撞于她,而她想拿婉姑娘立威,便命下人责打她。 驸马冲了出来,阻拦在婉姑娘身前,如同一尊石像。他说:“你若是打了婉姑娘,你我夫妻缘分便断了。” -- 第54页 那时她没有打,为了所谓的夫妻缘分。如今想来,只恨没能狠狠地打上去,为婉姑娘的冲撞,也为驸马的欺骗。 什么夫妻缘分。本就没有,何来断了。 再后来,只要在人前,她和驸马总是不约而同做出恩爱的样子,私底下的苦辣,悄悄品尝,不为外人知道。 她后悔了。 不该伪装的才对。 那样,颜庄会来得很快很快,救她逃离三年的苦海。 “长公主和驸马并不恩爱,”杨令虹蹲在王奉御面前,持了他的书,“那些都是装的,私底下,驸马宠妾灭妻,妾室耀武扬威,就差先生出一个孩子来给她脸色看了,长公主过得苦不堪言。” 那是三年来的噩梦。 王奉御静静地听着。 “公公从来不管长公主和他儿子的事,只要儿子没有吃亏便好,每日上朝上得不亦乐乎。” 王奉御皱眉,从她手里抽走那本书:“他家夫人呢?” “婆母帮着儿子欺负长公主,出了事就要长公主忍让,偶尔几次管教驸马,也都会让驸马变本加厉,更加苛待长公主。” 杨令虹发觉自己竟然还能笑出来:“还有驸马的妹妹。” 王奉御听得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等待她将话说完。 杨令虹想收拢唇边那抹笑意,却怎么也压不平嘴角。 她满带讥嘲地向颜庄的长辈,诉说着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声音很是缓慢: “长公主视她如姐妹,待她似朋友,闲来无事盼着她,许久不见念着她,可她却一副蛇蝎心肠,搜刮了长公主的陪嫁之物,还妄图嫁祸驸马的妾室。” 王奉御问:“都是长公主殿下告诉你的?” 她就是长公主。 她所诉说的是亲身经历的三年血泪。 杨令虹扯着唇角,放低声音:“是的,长公主还说,她喜欢我。” 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颜庄啊。 第30章 断案 她对怎么当厂臣有了心得…… 愤怒, 疑惑,惊诧,莫名。 这些杨令虹以为会出现的情绪, 半分都没在王奉御面上显露。 王奉御只是抬了抬眼,恍然大悟:“这就是你每日找殿下,连东厂都不管了的理由。”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杨令虹心头。 只见王奉御放下书, 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短棍, 一把钳住她的手,连名带姓地叫她:“颜庄,为了喜不喜欢的小事,你竟敢耽误差事, 真该打,全把我的告诫当耳旁风!” 说着, 那小棍就要敲下来。 杨令虹差点头发都竖起来。 她赶紧伸出胳膊, 隔着王奉御拿棍子的手, 为自己和颜庄辩白:“您想错了, 我真没耽误东厂里的事, 有案件都好好判了,有消息也都收了!” 王奉御的小棍停在半空。 “真的?” “真的!”杨令虹就差指天誓日了,“案件都很简单, 一断就完!” 王奉御瞅着她的脸色, 觉得挺真, 这才收起小棍, 挥挥手道:“没耽误正事就好,这次先放过你。” 杨令虹腹诽着居然还有下次,便退下去,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 她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到东厂。底下人送上一桩案件,道是几个御史勒索来京的地方官员,而那地方官员因为交不起他们索要的价钱,已经被按了罪名弹劾。 这桩案件看起来简单,实则难得很。 那被弹劾了的地方官不相信刑部,告到了东厂,眼下需要辨别双方到底哪个说的真。 先前对王奉御说的“案件都很简单,一断就完”,仿佛化为一只大手,啪啪打在杨令虹脸上,抽得生疼。 那可是一群御史言官! 文人! 这件事闹到了兄长面前! 杨令虹不禁挠头。 她一贯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件事明显不能这么办,取了地方官状子之后,杨令虹愁得头发都要掉了。 她急得团团转,在大堂里走来走去。 左右不敢触上司霉头,都噤若寒蝉地等着。 良久,杨令虹一拍手掌:“我怎么就忘了颜庄!” 她飞快地乘上马车,进宫递牌子去了。 杨令虹到达宫里的时候,颜庄刚刚喝完一碗苦药。他漱了口,拿手帕轻轻擦拭唇角,听白月道:“殿下,厂臣来了。” “让她进来。”颜庄连忙说道。 他们两个相见时,经常挥退下人说话,白月这次也心领神会,将杨令虹领进来后,体贴地退了出去。 一见到颜庄,杨令虹仿佛见到了救星。 她直扑上去,一把抱住颜庄:“厂臣,帮我个忙!” 柔软的胸脯直贴在他自己身体的胸膛上,颜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为什么他如今是个女子! 他咳了声,稍稍推开杨令虹,又忍不住靠近了点:“什么事?” “我遇见一个大案子。” 杨令虹松开颜庄,比了个手势:“这么大,地方官状告御史们勒索他,勒索不成便对圣上进行诬告,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看……” 颜庄微微眯起眼睛。 “还有呢?” 杨令虹一怔,旋即答道:“兄长如今要处置那个地方官,他不信任刑部,把状子给了我。” 颜庄问:“照你的习惯,你会怎么做?” -- 第55页 杨令虹坐了下来。 她想了很久,这才道:“找出地方官无辜的证明。” “可这事不能这么办。”颜庄说道。 他深知这些御史的德行,勒索地方官是常有的事儿,除了太妃倚重的那几个,皇帝新提拔的人,不知为何,几乎都辜负了皇帝的期望。 他为皇帝感到不值。 “把那几个御史都抓起来,大刑伺候。”颜庄提议。 杨令虹再次抱住颜庄。 她心中十分忐忑,深觉这办法不妙:“这怎么行,那可是兄长的朝臣,文官,打了他们之后,外人该怎么议论你?兄长该怎么看?” 硬邦邦的胸脯压在脸上,颜庄的表情越发不妙。 他无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胸,软绵绵的触感很轻易地抚慰了他。 “外人的议论与我何干?至于圣上,他知道的时候早就尘埃落定了,怕什么。” “那也不该用大刑。”杨令虹摇晃着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颜庄攀住杨令虹手臂,止住她的摇晃:“殿下,你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 “乱世用重典。” “可这不算乱世。”杨令虹反驳他。 “还不乱?北方要塞正要打仗,京城的御史勒索地方官,内臣贪,外臣也贪,这要是不乱,我真不知道什么算乱了。” 杨令虹听得呆住了。 她缓缓放开颜庄:“真这么乱?” “真的。” 颜庄循循善诱:“殿下心善,舍不得叫人受苦,可这样好是好,却不能一直如此,否则事情办不成,反被人欺负到头上去。” 他道:“该和婉的时候和婉,该震慑的时候震慑,这才对,如今不就是该震慑的时候?” 杨令虹心乱如麻。 她站起身,背着手走来走去,半晌,还是觉得该听颜庄的话,自己拍了板儿:“好,就这么办!” 被案件折磨的阴霾一扫而空,杨令虹终于有时间关注自己的身体。 她问道:“厂臣如今可还好些?肚腹还疼吗?” “不太疼了,只是刚喝了药,嘴里苦得很。”颜庄故意掐了个兰花指,捏着帕子捂嘴。 杨令虹忙坐到他身旁,两只手捧着颜庄的脸揉了揉:“好厂臣,你就忍忍吧。” “我替殿下调养身子,殿下拿什么答谢我?”颜庄眯着眼睛问她。 “我还没想好,厂臣好人办好事,就不要谢礼了吧。”杨令虹笑嘻嘻地说。 颜庄瞥她一眼:“这可不行,谢礼必须得要。” 杨令虹的指尖滑过颜庄双唇,软软的感觉黏在指头上,让人忍不住再揉上一揉。 “只要你还能成了我,那我就拿一辈子照顾你,你说怎么样?”杨令虹问。 她的心突突直跳,生怕颜庄拒绝。 若是颜庄拒绝了,那她非得掐着颜庄脖子,逼他应下来不可。 “我看行。”颜庄说道。 他伸出一只手:“殿下,和我拉拉手,咱们就说定了。” 杨令虹便笑,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好,就这么定了。” 颜庄歪在床上,盯着她乐。 杨令虹笑了一会儿,站起来告辞:“我该走了,要是耽误了你的差事,你家长辈得拿小棍敲肿了我。” · 东厂。 被番役们从衙门里抓来的御史们站在堂下,满面怒火地看着杨令虹。 杨令虹同样满面怒火地看着他们。 那告状的地方官员上前陈诉:“厂臣,我本来京见圣上,谁知半夜便被这几个人找上门来,问我要银钱,我拿不出那么多,他们便捏造罪名,在圣上面前诬陷于我……” 杨令虹判多了案子,如今已经不紧张了,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问道:“可有人证物证?” 那地方官道:“有人证。” 杨令虹便命人将几个人证带上来。 她皱眉盯着底下的人证,强忍着再去询问颜庄的欲望,仔细辨别。 一个是地方官带来的仆从,一个是客栈里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住在地方官隔壁的人。 她一个一个唤上堂询问。 先入内说话的是小姑娘,她胆怯地望着旁边那些御史,伸手指了一个:“大人,昨日晚上,我在扫地的时候,看见他带着好几个人上楼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杨令虹生怕她认错了,问道:“只有他?” “这……”小姑娘转着脑袋辨认其他人,最终说道,“他一部大胡子,很好记,别人我都记不清了。” 第二个上堂的是地方官的仆从,说法和他主人差不多。 她传唤了第三个人。 那是个住客栈的旅人,很怕见官,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昨日晚上,小人听到有人在隔壁要钱,还有人说给不起,别的就不知道了,大人明鉴啊!” 她摆摆手,命人下去。 那些御史说话了: “颜庄,你打算凭这几个人的随口污蔑,就判我们的罪责?” “东厂就是这么办事的?” “颜庄,我等都是圣上的臣子,你不过是个奴婢,还敢刑责我们不成?” 这话正捅进杨令虹心里,她不由有点心虚。 “当然不是。” 杨令虹叫人带他们下去,一个个拉上来询问昨晚都在做什么,别人昨晚在做什么,问了一轮,还有一轮。 -- 第56页 她仍旧不太敢直接棍打兄长的臣子,怕那些文臣给颜庄泼上污水,只能用自己想出来的办法,一点一点磨。 猛虎还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人,她就不信在一遍遍的交叉询问之下,这些御史能够不露破绽。 堂下传来御史的大骂声。 衙役上前回禀:“厂臣,已经问了四十多遍,两人的口供变了。大人们要求回衙门去,正在责骂厂臣,您看……”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去。 “打那两个口供变了的御史二十棍,余下的继续问,”杨令虹定下心来,“不许给他们吃饭喝水,也不许休息,你们轮换着问,问到他们精神实在不济,无以为继了为止。” 到那时候,他们说出来的必然都是实话了。 她可真机灵。 杨令虹坐在堂上,有些得意地和颜庄比较。感谢他们的灵魂互换和颜庄的教导,如今她对当厂臣也有了心得。 她没有颜庄的狠辣,敢直接上手打人,可也琢磨出了两全的办法。杨令虹暗自想道,这事办完以后,她可以对颜庄和王奉御炫耀了。 第31章 打驸马 我疼,你给我揉一揉 皇城中。 颜庄和南贵妃一同行在御花园小径之中, 心中着实腻烦。 南贵妃今日穿了身杨妃色衣裙,长长的披帛上镶嵌美玉,叮当作响。 她美目中一片朦胧之意, 唤道:“长公主。” 颜庄吐了口气,捏着笑容看她,嘴里的话却不太好听:“我正逛着, 你来做什么?” 南贵妃含笑道:“前些日子, 我在圣上面前冒犯了长公主,今日特来向你赔罪。” 颜庄点点头,手中罗扇掩在唇边,淡淡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 本公主原谅你了,你走吧。” 南贵妃的笑容险些裂开。 她低眉顺眼, 眉尖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温柔道:“长公主别赶我, 我还有话要说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颜庄只能应道:“你说吧。” “圣上已经训斥了我弟弟, 他也已经知道错了,如今正盼着长公主回府呢,殿下何妨回去, 与他齐眉举案啊。” 颜庄眉头一跳。 他转了转手中罗扇, 只恨这扇子轻巧, 摔在南氏脸上打不出印子, 不置可否:“本公主并不是很想回府,也不想见到驸马。” 南贵妃柔软的手提了提臂间披帛,善解人意道:“我知道长公主还在生我弟弟的气,我也知道, 我弟弟做得确实不对。” 颜庄抬眼,一声冷笑,道:“你若是真知道,便不该在此时烦我。” “我也是为了长公主你好啊。” 南贵妃挽住颜庄胳膊,挽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脱开去: “咱们女人家最要紧的就是好婚事,仿佛又投胎过一次一般,过去是我弟弟对不住你,可如今圣上骂了他,你也关了他,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为了以后,还得温柔小意,做个贤妻才是啊,这样你们才能过好。” 颜庄“哦”了声:“你说本公主不是贤妻?” 他手抚胸口,一副难掩惊讶的模样: “驸马一身胎里病,又得了肺痨,盘算着拿我冲喜,欺骗皇室,本该是死罪的,因我哥哥信重你们南家,本公主才不发作于他,难道我没有德行吗?” 南贵妃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颜庄睨她一眼,哼笑道: “哦,本公主知道你的意思了。从新婚之夜,本公主便照顾驸马,什么好药都搜罗来给他吃,生怕他早早归西,何曾嫌弃过他,难道本公主不贤惠吗?” “长公主自然是贤惠的,”南贵妃打断他,“我是说……” “你是说本公主容不下驸马的妾室?”颜庄痛心疾首,“三年时间我对那妾室做过什么?驸马惯得她耀武扬威,我不过听之任之,要不是她实在太过分,本公主还不会把她交给东厂处置,难道本公主不大度吗?” “长公主自然大度。”南贵妃脸笑得僵硬了。 “本公主这么有德行、贤惠还大度,堪为世上女子的表率了,驸马还欺我辱我骂我,他是不是算不得人?” 南贵妃岂能骂自己的弟弟,连忙说道:“驸马他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让长公主受气了。” “那便是你承认他算不得人了。” 颜庄欣慰地拍拍南贵妃的手,随即面色一变,厉声道: “本公主是什么人,驸马是什么人?本公主为先帝之女,圣上之妹,生母得宠,自幼承教于先太后,乃是上上人物,驸马算什么东西,竟敢三年来宠妾灭妻!佛陀还有金刚怒目之像,真以为本公主不会发威,任凭他们欺辱下去,搓扁揉圆吗?!” 颜庄发了怒,非同小可,南贵妃懦懦道:“我并非这个意思,长公主想错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无非是想让本公主揭过这篇,与驸马和好去,可真是操心,不过话说回来了,本公主天家贵女,自小什么没见过?三年时间忍让驸马是我脾气好,如今我们夫妻缘分断了,想续便难了。” 颜庄甩了甩罗扇,扇子于南贵妃面前飞过,划出一个圆弧,南贵妃禁不住退后几步,方才站稳。 他冷冷道:“本公主这般的人物,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再为了个不算人的东西卑躬屈膝,简直折辱我自己!” 南贵妃气得面色发白。 -- 第57页 颜庄这才笑了声:“我骂的是那没良心的驸马,和娘娘无关,娘娘休要放在心上。” “并未。”南贵妃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颜庄这才点点头,和蔼可亲地道:“本公主想走走,便不陪娘娘了。” 他捏着罗扇神清气爽地走了,徒留南贵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西清宫里,颜庄向太妃告辞。 太妃放下纸笔,疑惑地望着他:“怎么,在宫里过得不好吗?怎么想着出去了。” 颜庄笑道:“过得很好,劳您挂念着,只是离开公主府有段时间了,我也想回去了。” 太妃并未挽留:“好孩子,若是驸马再欺负你,你便回来告诉我,别的我不能给你,不过杀一个驸马,还算是件小事。” 颜庄替杨令虹道谢。 他其实并不急着回公主府,原打算调养好身子再说别的,可南贵妃今日凑上来说的这番话,让他记起了驸马—— 他怕驸马再闹什么妖蛾子! 宫女内侍们收拾东西,白月上前问道:“殿下怎么突然要走,连个征兆都没有。” 颜庄自然不能说是防着驸马。 他想起驸马动用杨令虹嫁妆的事情,说道:“猛地想起来,有段日子没好好清点嫁妆还有这些年积攒的东西了,我这便回去理一理。” 白月替他整了整衣裳,慈祥道:“殿下也太急了。” · 清点完杨令虹的嫁妆和积攒后,白月和颜庄一同沉下了脸。 驸马南怀赐受了皇帝训斥,车马劳碌,已经病得起不来身,颜庄命人将他抬出来,亲自询问。 见众人都穿着厚实,拿布帛裹着面庞,南怀赐目光暗淡了些:“殿下。”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往日是我错了,还请殿下责罚,以后我再也不会冷待殿下。” “你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假的?”颜庄翘起唇角,问他道。 南怀赐哪里敢说是假的,连忙点头:“回殿下,臣说的是真话。” 他用了敬称。 颜庄快慰极了,给了他回应:“那就好,你这么真心,挨十个板子应该很愿意吧?” 南怀赐一怔,咳喘道:“殿下?” 颜庄手掌重重地一拍桌案。 “好哇,不点不知道,一点本公主还真吓得慌,嫁妆里少了十万两银子的东西,这些年的积攒也缺这少那,本公主是分毫没动,不想却出了家贼了!” 他一指南怀赐,喝令:“给我打!” “殿下!”南怀赐哀声叫道。 “看在你病怏怏的份上,本公主也不想你死,只赏你十棍,这些东西去了哪里,都给我如实招来,不然……本公主这就回禀太妃,你和你全家的脑袋都仔细着点!” 颜庄喝道。 可能是动气太过,他感觉肚子有些不好受。 颜庄捂住肚子,冷眼看驸马挨打。 南怀赐哪里经过这般毒打,只十棍便昏晕了四五次,嘴里哪能藏得住话,一五一十全都招了出来。 他挑捡着值钱又轻巧的小物藏起来,每到母亲和妹妹到来时,都会送给她们,至于其他的,婉姑娘和他也挥霍不少。 南怀赐吐出一口血:“殿下,臣也穿过殿下的纱制成的衣裳,殿下当年可什么都没说过啊!” 颜庄感觉肚子更疼了。 他狠狠按了几下,暂时缓了缓,从座位上站起,幽幽道:“当年本公主不问询,不等于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本公主的东西,今时不同往日,本公主需要细算算。” 颜庄缓步走向驸马,然后狠狠地甩上一巴掌,将驸马从行刑的条凳上打了下去,声音透着寒意: “你们拿走的那些东西,本公主嫌脏,不要了,换成银钱,大约十五万两,这可不是小数,你们家要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南怀赐捂着脸趴在地上。 颜庄越想越生气,小腹便越来越疼,疼痛更激发了怒火,叫他冷冷地看着驸马。 “知道了吗?” 南怀赐颤颤巍巍地回答:“知,知道了……” 颜庄点点头,缓和了语气:“来人,抬着驸马回家要钱,吃了本公主的全都得吐出来,要不回来的话,本公主这便回宫告诉太妃,砍几个人的脑袋还是容易的!” 下人不敢多说什么,拿门板抬起南怀赐,走了出去。 颜庄处理完驸马,脸色都苍白了。 他强撑着回到房间躺下来,感受到女子们的不易。 白月给他擦了擦汗珠:“殿下怎么能动这么大的气,这不是折磨自己吗?” “我不知道会这样……”颜庄强撑着做出无所谓的神情。 他想起杨令虹。 在那三年间的每个月里,她看着驸马取了自己的东西,还穿戴在身上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疼? 有侍女入内报道:⑨时光整理“殿下,厂臣来了,您见还是不见?” 颜庄眼睛一亮:“当然要见,我要和厂臣说说体己话。” 他调整了表情,在杨令虹入内的时候,向她张开双臂,可怜道:“我疼,你给我揉一揉。” 第32章 画与诗 故凭诗画慰愁肠 颜庄这副表情, 堪称人见人怜,杨令虹进来时,被感动了一瞬间。 随后她一扇子敲在颜庄头顶, 斥责道:“你都知道让我将养身体,怎么轮到自己,反而不知道了?这可是我的身子。” -- 第58页 “好殿下, 我实在疼得很, 没想到这一出。”颜庄依旧用了那副表情。 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杨令虹心疼极了,立刻抱住颜庄,抚摸着他的头:“算了, 你也是为了我,我不训你。” “殿下给我揉揉。” 杨令虹叹口气, 认命地给他揉肚子。 颜庄将今日发生的事仔细地告诉了她。 杨令虹拍了拍颜庄小腹, 神色和软:“我知道厂臣是为了我, 可是厂臣也别动气, 有了太妃的那句话, 晚一点讨回来又能怎样?” 她感觉有点不对头。这动作挺像拍西瓜,不对,结合眼下的情况, 应该是挺像一个丈夫, 在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逗趣。 颜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哼道:“我看不惯他们吃殿下的偷殿下的, 最后还看不起殿下的样子。” 杨令虹没再说什么,手上的力道轻了些许。 白月进来回禀:“殿下,南家说三日内定然还清,还请饶了他们, 接回驸马,您看?” 颜庄去看杨令虹。 杨令虹微微点头。 颜庄便道:“本公主准了。” 白月答应,见杨令虹在帮自家公主揉肚子,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杨令虹便抿着嘴笑。 她给颜庄揉了一会儿,收回手,说道:“我没用你的办法,就解决了那桩案子,还真是御史们勒索地方官员,甚至不止一次,如今我要回去写奏章了,你可要替我好生养着。” “殿下放心。” 杨令虹便啐他:“我放心,放心到你给疼倒了。” 她着实不放心颜庄的脾气,怕他看到驸马再生一场气,这仿佛驸马辜负了的人就是他本人一般。 “你呀你,”杨令虹都不知该怎么说他,“这应该是一时的,你躺一躺,莫要再动怒了,听清楚没?不许再动怒。” 她心里温暖又有点好笑,叮嘱了颜庄半晌,又要白月盯着颜庄喝药,这才放心离开。 回了颜庄家后,杨令虹写了个声情并茂的奏章,将几个御史的所作所为痛骂一顿,并以劝兄长彻查官场做结尾,最后拿给王奉御润色一番。 王奉御瞧着这奏章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她听得得意,忍不住对王奉御吹嘘一通,最后被赶去睡觉。 杨令虹根本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翻身起床:“我还不知道颜庄喜欢的姑娘是谁呢,怎么能睡!” 杨令虹翻找颜庄的箱笼,从箱子里找到一个雕刻精致的檀木盒子。 她拿着盒子颠了颠,感觉里头应该是卷轴一类的东西,心说藏的地方这么好,应该会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打开了盒子。 里头只盛着一卷画,画中一处荷塘,塘边是一座惟妙惟肖的桂树形状的石头,刻画了玉兔捣药的图案。 一个没画面目的美人正坐在石头旁,一只手抱着雪白猫儿,另一只手袖子褪了半截,露出莹白手臂,正举着手帕擦汗。 画上写了一首七律—— 晨来早起过荷塘,遥现仙娥鬓角香。 菡萏羞簪头上髻,古香惭作耳边珰。 汗蒸粉黛香腮热,露染裙衫玉臂凉。 此景人间难再见,故凭诗画慰愁肠。 杨令虹心神一震。 她认出画中的荷塘,正是宫里的那一处,当年有人进献了一块桂树形状的奇石,被先帝安置在荷塘旁边。 而宫里的猫儿虽然很多,白猫却只有一只,是自己幼时养着的,调皮得很,只有她能制服得了猫儿。 她终于知晓为何那么多幅画里的美人都没有面目,不是为了那女子的名节着想,而是…… 不敢让人知道,他画了天家公主。 画中人,正是她自己。 原来颜庄很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啊。 她曾以为,东厂里的桃花树,以及颜庄笔迹和自己相像的事情,只是一个很有用的巧合,缩短了她伪装新身份的时间,如今看来,也未必如此。 或许是颜庄在习学于她。 难怪颜庄成为她后,没有多少不愿意的情绪,还分外关照她。 杨令虹抚摸着这幅画。 半晌,她道:“该死的颜庄,直说不就是了,真真是个冤家!” 她兴奋得睡不着,重新翻来覆去许久后,才抱着画睡熟了。 · 第二日。 王奉御提着鸟笼,出门遛弯去了,杨令虹在家吃早饭,预备着回东厂当值。 下人进来行礼:“厂臣,季贞姑娘来了。” 这是她和颜庄在才苑见到的姑娘。 杨令虹于心里将“和”这个字眼又咬了一遍,微微有些得意地道:“请她进来。” 季贞步伐匆匆地走入房间,在见到杨令虹的时候,顿时变得身段袅娜,娉婷地行了个福礼:“季贞拜见厂臣。” 杨令虹坐直了身子,微微抬手:“好了,不用行礼,你来做什么?” “厂臣让我学习的那位姑娘,我已经都学好了,故而前来面见厂臣。” 杨令虹好奇道:“让我看看。” 季贞微微一笑,神色立刻变了,柔弱无骨般依附上前,腰身水一样柔软,几步路走得如弱柳扶风。 杨令虹连连点头。 是挺像婉姑娘的。 季贞走到近前,一双眼水雾朦胧,似泣非泣,满含情絮,张口唤道:“南哥哥,婉儿想你了。” -- 第59页 连声音都酷似婉姑娘。 杨令虹浑身寒毛直竖,抬手止住:“学得不错,你先回去,我自有道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绝不会食言。” 季贞便盈盈拜道:“多谢厂臣。” 杨令虹目送季贞离去,快速地吃完了饭。 “先去长公主府上。” 她得把奏章拿给颜庄瞧瞧,看他怎么说,另外季贞学会了婉姑娘的样子,也应该告诉他,看他怎么安排下一步。 坐在车上,杨令虹想了很多。 最重要的还是那幅画。 她不打算跟颜庄提起,自己已经找到了画卷,那样颜庄便有理由不说喜欢她了。这句“喜欢”,她一定要从颜庄嘴里听到才行。 她正想着,眼前忽然间一阵眩晕,雾蒙蒙得黑,再恢复时,已经坐在公主府熟悉的院子里了。 面前摆着数十抬银两,仆从侍女们正忙着清点入库。 杨令虹恍然大悟,这是南家在还她的钱。 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跪在下头,腰背挺得笔直,道:“拜见长公主殿下,主人说,驸马伤得不轻,就先留在家里休养了,还望殿下不要生气。” 他在“伤得不轻”上咬了重音。 旁边侍女递上茶来。 杨令虹接了,抿了一口,露出贤良淑德的微笑,大度道:“这都是为了驸马身子着想,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让他养着吧。” 至于那重音,她权当没有听到。 仆从打扮的人又道:“殿下既然不生气了,还望把我们五姑娘放出来吧,东厂油盐不进,五姑娘在里头过得不好,可您说一句话,厂臣是不敢不听的。” 杨令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五姑娘就是驸马的庶妹,自己曾视若好友,日日盼着她来的那个姑娘。 可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往日的那些情分,宛如两个巨大的巴掌,一下子扇醒了她,叫她见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竟然和算计自己的人称姐道妹。 不知五姑娘在背后怎么笑话她呢。 她往后一靠,目光放在入库的银两上,微微一笑:“再说吧。” 那人道:“长公主殿下和厂臣有交情,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杨令虹觉得烦了。 她还没有说话,只听院外传来一句:“什么叫一句话的事儿?” 她面色顿时一红。 颜庄跟在白月身后迈步进院,那南家仆从脸色十分难看地盯住他。 颜庄微微勾勒出一痕笑意,淡淡道:“欺辱长公主,拿了长公主的上用绸缎,还试图嫁祸他人,如此重罪,不杀了她已经算好的了,至于放归——” 他停了停,仰头与杨令虹对上视线,旋即挪开:“莫说只是长公主一句话,就算她亲自到东厂接人,我也是不放的。” 南家仆从不敢应声,拱肩缩背地站在一旁。 颜庄便笑道:“回去吧,有空在这里求殿下放人,不如告诉你家主人继续还钱,以免落得和五姑娘一样的下场。” 杨令虹看到这里,才出言打发人走,留下白月帮自己盯着钱财入库,叫上颜庄,两人寻了个清净地方说话。 她道:“我写好的奏章,你看过没有?” 颜庄点头:“看过了,没有要改的地方。” 她道:“季贞同我说,她已经全都学会了。” 颜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么快。” “可不是,她还和我演了演,如果不看脸,活脱脱就是个婉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颜庄弯起唇角。 “自然是杀了婉姑娘。” 不论驸马还是婉姑娘,这两个欺辱过杨令虹的人,他绝不打算放过。 就连死,也不肯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们。 第33章 婉姑娘 你不能杀我 杨令虹觉得自己和颜庄相交甚密后学坏了。就连听到颜庄要杀了婉姑娘, 心中都没有半点波动,甚至遗憾于驸马不能杀。 她心里砰砰乱跳,心中也转过无数杂乱的想法, 一会儿想着自己和颜庄很像了,一会儿又想婉姑娘欺负了自己那么久,泥人还有几分土性呢。 杨令虹抚住胸口, 问道:“杀了婉姑娘, 驸马怎么办?季贞长得也不像婉姑娘。” 颜庄问:“驸马在哪里?” “还在他们家呆着呢。” 她并不想让驸马回到公主府,最好病死在南家算了,放过自己。 “我知道了,殿下放心。”颜庄说道。 杨令虹走近一步。 她发现颜庄的唇色很淡, 两片薄唇软软的,亲吻上去感觉一定不错。 “我已派人散布过流言, 驸马苛待殿下, 若是殿下不想让他回来, 尽管发话便是。” 颜庄说话时总是唇角上翘, 笑吟吟的模样, 显得很是温和。杨令虹不由伸出手,去触摸颜庄的唇。 正想说什么的颜庄陡然没了声音。 他以谴责的眼神看着杨令虹:“殿下听我说话了吗?” “听了听了,我一定把驸马赶出去。” 颜庄便笑了, 牵动着两道细而上挑的眉。 杨令虹有些遗憾地放下手:“厂臣除了这些, 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什么?”颜庄疑惑。 她心中更加遗憾:“没什么, 厂臣去把奏章交了吧。” · 颜庄交了奏章, 回东厂走了一圈,取了东西去南家一趟,再出来时,车驾便移到一处小院门前。 -- 第60页 门口侍奉的人让开道路, 他推门而入,小院中季贞正扶着婉儿来回行走。 见到颜庄,婉儿忍不住躲到季贞身后。 “婉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颜庄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婉儿强做镇定地应对他。 “婉姑娘不必惊慌,你时辰快到了,我亲自来送你上路,”颜庄轻声道,“还不快谢过我。” 谢?! 婉儿只想一口老血喷出来。 她声音不复以往的和婉,甚至有些尖锐:“你为什么要杀我?谁让你杀我的?你不怕刑部找上门来吗?!” 这质问并未吓到颜庄。 他极有耐心地解释道:“太妃下令杀你,我也想杀你,只不过你还有点用处,我便留你到今日。太妃有令,杀你怕什么刑部?婉姑娘,别废话了,快点过来吧。” 婉儿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紧紧抓着季贞的手臂,语无伦次:“你不能杀我,我是驸马的妾室,你杀了我,驸马绝不与你干休,你不能杀我,对,你不敢杀我的。” 颜庄眼中毫无怜悯地看着她。 有一瞬间,他感觉这个女人着实可悲,然而一想到长公主的三年苦难,那点可悲之处,也俱都变成了可恶。 “季贞,季贞,你帮我说说话啊!”婉儿兀自叫道。 季贞满面惭愧,微垂眼眸,轻轻将婉儿手臂拂下:“对不起,婉儿,太妃要杀你,我一个平民女子,怎么可能护得住你,你这么善良,一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婉儿浑身都在发抖。 颜庄不欲与她废话,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声音依旧轻轻的:“咱们快一点。” 婉儿尖叫一声,转身欲跑。 季贞也尖叫一声,惊慌失措般地抓住婉儿手臂。 第一刀便落在婉儿肩头。 婉儿惨叫着跪倒在地。 颜庄微微地笑着,告诉她:“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去过一趟南府,喂驸马吃了点东西,他现在自身难保,恐怕想与我干休都不成了。” 婉儿浑身发抖地望着他。 第二刀斩在手臂上。 颜庄解释:“这是回报你对长公主的不敬。” 婉儿浑身哆嗦着。或许是两刀下来,她已适应了疼痛,竟没有昏晕过去,哑着声音道:“我没有对长公主不敬……” 又一刀砍在伤口上。 “说谎。” “住,住手!”婉儿瑟缩着躲到季贞身后,季贞仿佛吓怕了似的,踉跄着往旁边躲闪,又将她显露出来,“我没有对长公主不敬,我和南哥哥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自然要在一起,是长公主横插进来的,我没有对她不敬!” 第四刀砍在手指上,两根手指被斩断,齐齐地落在地上。 “南家胆大包天,欺骗圣上,戏耍皇室,拿长公主冲喜,这里边有你一份,我砍你砍得不冤。” 婉儿惨叫着往后仰去,季贞连忙搀扶住她。 她颤抖着道:“是,我是同意南哥哥娶长公主,可我也失去了正室之位,况且南哥哥才华横溢,那么好,她有什么亏的,凭什么说我对她不敬!” 又是一根手指落地,婉儿几乎昏晕过去。 季贞掐着她的人中,把她救醒,颜庄慢悠悠的语调轻缓地钻进耳朵:“有什么亏的?简直太亏了。你的南哥哥长公主并不稀罕,你要记住,是你们算计了她,不是她横插一杠,破坏了你们。” 第六刀砍在婉儿腿上。 婉儿已经没有力气躲避了,恨不得就此死去才好,可是季贞却牢牢地抱着她,不停地掐她的人中虎口,叫她不得安宁。 “这一刀,你要感谢你抢夺了长公主的陪嫁。” 她哑着声音道:“我没有抢夺,我是喜欢长公主殿下的钗环首饰,还告诉了南哥哥,但我没有抢,没有抢……” 第七刀深深嵌入大腿上的伤口处。 婉姑娘双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婉儿,婉儿你醒醒!”季贞端着一盆水浇在婉儿头顶,救醒了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真好,婉儿你终于醒了。” 痛苦让婉儿察觉不到季贞有什么不对。她恐惧地望着颜庄,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你戴着长公主的首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颜庄缓缓道,“别想着骗我,你的南哥哥对你不错,岂不知你想要什么,他都会为你得来?若你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便不是真心喜欢他了。” “我不是,我不——” 婉儿从喉咙里呛出一口鲜血。 颜庄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怜悯之色。 第八刀斩在婉儿小腿处。 “让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婉姑娘。你的南哥哥其实并不喜欢你。” 婉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怀疑此时自己怎么还活着:“你胡说!” 第九刀砍断了婉儿手掌。 颜庄淡淡地道:“他若真的喜欢你,便该拿你冲喜,今后的日子,从生到死,都只有你们两个,这才是真的喜欢。” “不……” 第十刀划开婉儿小腿。 “他若真的喜欢你,便该给你买上好的脂粉首饰,想想看,谁会让自己喜欢的女子,穿着别人的衣服,戴着别人的钗环?看着不恶心吗?”颜庄笑道。 “南哥哥不会这么对我!”婉儿捂住了耳朵。 -- 第61页 季贞体贴地摘开她的双臂,任凭又一刀落在她的小腹处:“这一刀,是对你气病了长公主的报复。” 颜庄冷冷地望着她:“你的南哥哥倘若喜欢你,就不会带着你在长公主面前耀武扬威,而是把你藏得严严实实,须知长公主是君,他是臣,倘或长公主真要杀你,他毫无办法。” “我……” 又是一刀。 “你真可悲。”颜庄道。 婉儿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她没办法反驳颜庄的话,更没办法接受南哥哥并不爱她的事实,加上浑身的痛楚,婉儿的呼吸渐渐小了。 最后一刀,砍断了婉儿的喉管。 颜庄收起刀,神色不明地瞧着季贞:“多谢季贞姑娘,姑娘似乎并不害怕?” 季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低下头,神色不明地望着婉姑娘仍旧抽动的身体,嘶哑着声音开口:“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杀人了,故而不怕。” 季贞轻轻拂拭着婉姑娘沾满血污的脸,神色不明: “习执礼把我囚禁在金屋里,找了几个小姑娘陪伴我,有回我和一个姑娘拌嘴,被他知道了,他就在我面前把那姑娘一刀刀剐了给我出气,那时候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做了几个动作,终究没能说出那姑娘最后的惨状: “从那时候,我就很怕习执礼,想要逃,那天我们几个一起逃了,分头跑,结果全都被抓回金屋,习执礼那个畜生,一个个把姑娘们都杀了,我还以为他也要杀我,谁知他停下来,抱着我说,一辈子不许我离开……我怕极了。” 季贞放下婉姑娘,看着颜庄带来的人,将她裹在破席子里抬走,抬来清水冲洗地面:“从那以后,我看到杀人,就不会吓到了。” 颜庄点头,露出温和的笑容:“正好,习执礼跟我,跟殿下,都有仇,我可以给你解决了这个麻烦,代价是你要好好伺候驸马,别让他看出不对来。” 他在“好好伺候”上咬了重音。 季贞了然一笑:“厂臣放心,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要把这事情给办好。” 颜庄微微转头:“驸马来了。”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呼喊着“婉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正是驸马。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可自被那可恶的颜庄灌了药后,眼前便朦朦胧胧地瞧不清楚。 季贞向颜庄点头,神情一变,袅袅娜娜地迎上前去,声音也如婉姑娘般动人:“南哥哥,你怎么来这里了,出了什么事?” 第34章 忍不住 他会忍不住得到她 日头已经高了。 因着此时是暮春, 天气有些热,杨令虹喝了半盏凉茶,歪在座椅上看着最后一抬银两入库。 白月上前道:“南家还了七万两, 余下的银子两天后还清。” “我知道了。”杨令虹低下头去,想要把剩下的茶水喝完。 白月才要说什么,外头忽然一阵喧闹, 有下人入内报道:“殿下, 驸马来了。” “挨了打还不老实,他来干什么?”杨令虹放下茶盏,蹙眉问道。 下人说:“他带着婉姑娘回来了。” 杨令虹怔了怔,抬手道:“让他进来。” 南怀赐挨了棍子, 本是起不来身的,奈何颜庄往南府走了一趟, 不仅硬灌了他药, 还说出婉姑娘所在的地方, 他心下着急, 竟然硬撑着坐车到了那座小院。 小院里血腥气还没有散去, 他心中惶恐得很,眼睛也渐渐地瞧不清东西,一片朦胧。 好在他的婉儿还在, 没有糟了颜庄毒手, 而那血腥气则是婉儿杀鸡做饭时留下的味道。 南怀赐心疼不已, 若非长公主这个恶毒的女子, 将婉儿送去东厂,娇贵的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普通妇人们的活计。 想起这些,南怀赐的怒意便高涨了。 几个南府下人抬着他进门,“婉儿”跟在后面, 一行人脸上包裹着布帛,只露出一双眼睛。 杨令虹居高临下,淡淡地看着他。 “婉姑娘”挑起面上包裹的布,旋即放下,杨令虹已经瞧得清清楚楚,冷声问道:“驸马,你来干什么?” 这冰冷的态度更让南怀赐满心不适。 自古来夫为妻纲,谁家的妻子不是温柔和顺,对丈夫百依百顺。 而长公主三番五次处置他和婉姑娘,俨然一个悍妇,他恼怒又毫无办法,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欠你的钱,我们南家自会还清。”南怀赐道。 他强忍着身上疼痛,回首看向“婉姑娘”,后者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 双手相握,让看不清东西的恐惧渐渐消退,南怀赐冷声道:“从此你我再不相见,你这公主府,我可进不起!” “婉姑娘”适时发出一声惊呼。 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婉儿别怕,有我在。” 南怀赐努力睁大眼睛。面前是一个又一个人影,团团的,瞧不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的面容。 那上面的神情一定是错愕的,她一直想越过婉儿,得到他的心。可他厌恶极了长公主。 他心中生起几分快意,目光也冷了下来,却听上头杨令虹一声轻笑,声音柔柔的:“好啊。” 她说:“既然如此,你便和你的人搬出去吧,你我夫妻情分断个彻底,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 第62页 杨令虹不仅不生气,反而有些想笑。 她正愁怎么赶走驸马,谁知驸马自己不想回来,如此,只需要稍微运作一番,人们议论的便不是她的跋扈,而是驸马的不通人性。 她心中快乐极了,吩咐道:“白月。” “奴婢在。” “驸马身体不适,你叫人帮他收拾东西。” “是。” 杨令虹波澜不惊的反应激起了南怀赐的怒火,可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他提出不住公主府的。 身旁“婉姑娘”身上带着浅淡香气,轻声问道:“南哥哥?” 他便悚然一惊,暗骂自己竞对长公主这毒妇生了气,实在不应该。 南怀赐寒声问道:“是你让颜庄药坏了我的眼睛?” 杨令虹面上的笑意扩大了:“自然不是。” 她温温柔柔地道:“想来是你做事太过分,厂臣看不下去了,才帮我讨个公道。”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南怀赐咬紧牙关,想要骂她,顾忌着如今是来谈条件的,这才强忍下去不发作,没有骂她毒妇。 婉儿的声音轻柔响起:“南哥哥,我们走吧,那个小院足够咱们住了,我呆在这里有些怕……” 南怀赐满心都是怜惜,握了她的手:“婉儿,我和你永生永世在一起,你不用害怕。” 杨令虹古井无波地维持着表情,才没有当场笑出声。 她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要好,我没什么说的,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二人走后,白月担忧地问:“殿下心情可有不适?” “好白月,你放心,我好好的,一点都没气到。”杨令虹说。 白月便舒展眉头,微笑道:“这便好,驸马不把您放在眼里,您何必在乎驸马,横竖他也活不了几年,就这么分居一段日子,到时候便可改嫁了。” 杨令虹顿了顿:“改嫁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她已经有颜庄了,谈什么改嫁。 白月将这微不可查的停顿,当成了杨令虹敷衍的象征,刚舒展的眉顿时又蹙了起来。她道:“看来您心里还有驸马,这不行,奴婢替您找厂臣来,让他劝劝您。” 杨令虹本打算否认,然而“找厂臣来”实在愉悦了她,她便认了还对驸马有情的污水,点头应下。 · 颜庄来的时候,杨令虹正在午睡。 白月带进人来后,便带着侍女们一同退下,给了二人说话的空间。 杨令虹并未起身,自榻上转了转身子,望向颜庄。他换了一套衣裳,周身带着兰草气息,越发衬得眉眼纤细,带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杨令虹很清楚这书生气是假象,颜庄是个能面不改色对她谈杀人的家伙。可她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感觉这副模样好看得紧。 她按着身上的被子,轻声道:“厂臣过来坐。” 颜庄走到近前,视线从脚踏上一晃而过。杨令虹连忙拍了拍床边,道:“坐这里。” 颜庄侧着身子坐了,脸上的表情却意味不明。 他低低地道:“白月遣人来找我,说驸马和殿下分居了。” “是这样。” 颜庄勾了勾唇角:“殿下别怕,我已叫人放出风声,是驸马欺辱殿下太过,不会伤损殿下的名声。” “我不在乎这名声。”杨令虹说。 她对上颜庄的眼睛,那双细长凤眼意外得清澈,隐隐含着担忧。她说:“厂臣,我在乎的是你。” 这话让颜庄心头微动。他微微勾勒出一点笑意,问道:“殿下怕我着急?” “并非如此。” 颜庄便垂着头看她。 正午的鸟鸣声隐藏在桃花树中,叽叽喳喳响个不停,透过纱窗,直响进房舍里来。 颜庄于鸟鸣声中伸手替杨令虹掖了掖被子,淡淡地谈起事来:“白月说,你对驸马有情,这可不好。” 杨令虹有心逗逗他。 “有什么不好?” “驸马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婉姑娘,从未给殿下留下过地方,殿下若是喜欢他,岂不是误了自己。” 杨令虹勾住颜庄小指,拉着他不让他缩回手:“那我该对谁有情呢?” 颜庄不说话了,抿着嘴瞧她。 她对谁有情都可以,横竖他有的是办法,毁掉那些人在她心中的印象。 杨令虹把玩着颜庄的手指。他手指意外得软,揉捏起来很是舒服,像揉着猫儿的爪子。 颜庄便任她玩。 他似乎对她有着无穷的耐心,愿意包容她的小任性,他似乎忍着对她的情已然多年,至今未曾说出口过。 杨令虹再次问:“厂臣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颜庄想了想:“如今北方要塞有战事,南家戍守北方,好像有些不对付的地方,我已经找人去查了,如果哪天殿下成了我,可千万别忘了。” 杨令虹问:“还有呢?” “奏章已经交给圣上,圣上也看了,”颜庄说道,“我又告诉了太妃,太妃说,让圣上自己去处置。” 杨令虹微微有几分失望,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除了这些公事,厂臣还有什么私事要对我说吗?”她暗示颜庄。 颜庄微微怔了一下。 他道:“婉姑娘已经杀了,今日和驸马一起找殿下的是季贞姑娘,殿下放心,你吃的三年的苦,我总要为你找回,无论是驸马还是习执礼,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 第63页 杨令虹打了个滚,离颜庄更近了些。 颜庄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杨令虹的发髻。指尖自乌黑顺滑的发中穿过,触感微凉。 他又说:“无论驸马讲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话,殿下都不要放在心上,做错了事的是他,落到今日地步算他活该,殿下值得最好的,区区驸马,还没有资格评判于你。” 杨令虹双手包住颜庄的手。 她问:“还有呢?你让我去找的东西代表什么,就不能对我说出来吗?” 颜庄微微偏过头。 “殿下找到没有?” “你说呢?”杨令虹反问他,从床上支起身子,“你觉得没有就没有,你觉得有就有,横竖我只要你的话。” “殿下不要逼我。” 颜庄抬眼看她,面色有些泛红,包在她掌心的手微动,低下头。 从杨令虹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颜庄纤长的睫毛,上挑的凤眼,以及浅淡的唇。 她手上一个用力,把颜庄拉倒在床。 颜庄闷哼一声:“殿下……不要逼我,我会忍不住的。” 他认真对上杨令虹的眼:“我会忍不住得到你的,殿下。” 第35章 杨本影 打起来了 西清宫内, 日光明亮,距离颜庄从公主府内落荒而逃已有七八日时间。 正殿大门紧闭,宫女内侍跪了一地, 殿中是令人心悸的安静。 杨令虹从轿子上下来,缓步走入西清宫。她今日闲得百无聊赖,特来入宫陪伴太妃。 西清宫主宫太监瞧见她, 仿佛见到了救星, 连忙起身招呼:“奴婢见过殿下,殿下来得正好,太妃和圣上正在殿里别苗头呢,您可要好生劝告劝告啊。” 他说完, 不敢再站着,旋即跪了下去。 杨令虹已经见怪不怪了。 兄长自小和太妃不对付, 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自他亲政以后, 如今日般的对峙更是时有发生。 最后的结果, 都是二人各退一步, 兄长因此厌恶生母更甚,而太妃对儿子不满也加重。 杨令虹小声问道:“这回因为什么?” 主宫太监同样小声回道:“好像是为了北方要塞的事情。” 杨令虹恍然大悟。 颜庄替兄长要来北方要塞的权柄,而兄长饮酒作乐, 浑然不妨在心上, 须得让人盯着才能好生处理政务。 恐怕太妃正是知道了这一点, 才对兄长不满意吧。 毕竟连她都看不下去了。 杨令虹站在门边, 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半晌,殿中仍然一派安静,便退了两步,安慰主宫太监道:“无妨, 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母子之间闹得再厉害,总归会谈好的。” 事情的结果,无非又是两人达成和解罢了。 主宫太监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太妃的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圣上脸色都发青了,奴婢们吓得不敢起身,您是主子,可否入内劝说一番?” 杨令虹这才觉出不妥当来。 她有心入内,可外头又听不见什么,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北方要塞出了些什么事情,想要劝解的话自然无法出口。 而兄长只怕不会允许她言及政务吧。 想到这里,杨令虹提议道:“不然我们再等等?” 话音还未落,殿里头忽传来一阵声响,大约是什么人扔了一堆书本在地上。 这阵声响过后,殿中仍旧是安静,静得令人心慌。 杨令虹的心也随之沉落下去。 她下意识在众人之中寻找颜庄的踪迹,哪怕她明白颜庄此时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颜庄遇到这种事,他该怎么办? 杨令虹无从想象,只能无措地站在外头,与宫女内侍们一同等待狂风骤雨前的平静。 许久,久到她以为殿中无人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深入骨髓的冷意,压抑得很:“北方要塞还有南家的事情,圣上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是太妃。 杨令虹的心猛地一跳。 片刻,杨本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同样透着森然的意味:“朕为大齐天子,一国之君,阿娘以女人之身干政,本就为士大夫不齿,更令朕脸面蒙羞,如今你还逼朕给你解释?” 殿中传来一阵长笑。 太妃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的脸面?你的脸面是我毁了的?大齐从未出现过丢失国土的君主,你还是第一个,你的脸不是已经丢尽了吗?” “闭嘴!”杨本影的声音紧随在后,这回带了几分心虚。 杨令虹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她的腿被主宫太监和掌事宫女一左一右抱住,二人皆以口型对她道:“求殿下帮忙!” 杨令虹同样以口型回道:“这个忙我帮不上!” 她听到了什么? 兄长任用的南氏丢失了国土,这么大的事情,只怕她一进殿,便会成为导火索,里头那对不对付的母子,恐怕能当场打起来。 她不敢进。 主宫太监扯着她的裙子不放,快要急哭了,更令她增添了几分烦躁。 几个人正纠缠间,杨令虹忽然想到了颜庄。 颜庄同时受这对母子的宠爱,在外人眼里,宛如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伪君子。然而盛宠是实打实的,由颜庄出面劝慰,母子二人定能坐下来,好生谈一谈之后的事情。 -- 第64页 丢失国土并不可怕,只要能安排妥当,她相信大齐能够一血前耻。 怕就怕兄长一蹶不振。 想到这一点,杨令虹拨开二人扯着自己的手。 “快找个人把厂臣叫来,这里没他不行。” · 殿中。 太妃站在桌案前,与杨本影凛然对视。 地上散落了一堆奏章。 杨本影飞快地翻着手上最后一本,希望能得到几分好消息抚慰胸怀,然而无果。 那是习执礼帮忙批阅的部分,字里行间代表着这个得宠的宦官近侍,对他隐瞒了什么。 他想抱住头,又碍于面前的太妃,硬撑着自己几乎不存的颜面。 杨本影曾经深恨太妃擅权。 他名义上是她亲生的儿子,而她对他全无母亲该有的和蔼宽厚。待他长大之后,更是紧紧攥着皇帝的权柄不放,将他安置在皇位上,宛如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她从不曾亲自走到朝堂上,看看他的处境,便激烈地批判他盛宠南氏家族,她根本不曾站在一个无权皇帝的角度上想过,若没有自己的人马势力,朝堂上那些大臣,是怎样地看不起他。 这只是他争权的第一步,是他别无选择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以救命。 所以他宠爱南氏,封她为贵妃,所以他放任南怀赐欺骗了他的妹妹,以换得南家在边关的忠心耿耿,培植自己的势力。 在多年来无人教导的摸索中,他渐渐懂得了何为制衡。 可是北方要塞的几处重镇失守,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错的。 杨本影不能承受。 他想起自己提拔南氏家族时,太妃脸上的蔑视,想起太妃对他无能的评价,想起一次又一次,他索要权柄时所受的嘲讽。 只有颜庄深信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帮助他,在太妃那里要了不止一次的权。 而他每一次的处理,太妃都不满意,甚至几次险些将送出的权利收回——这让他更感到恐惧与无力,更加地倚重南家。 杨本影摔出手中最后一个奏章。 他心中的恐惧更深了,不在于丢失了多少国土,而是有个隐约的声音在胸口回响,告诉他,太妃是对的,他这些年来所有的作为,都是一场笑话,可以记录在史书上千百年的错误。 太妃捡起那本奏章翻了翻,旋即冷笑出声:“扔什么?上面是习执礼的笔迹,我给你权,便是要你交付到宦官手上的?南家在外敌入侵时装聋作哑,任凭他们劫掠百姓,怎么,你不敢看了?” “朕让你闭嘴!” “我闭什么嘴?别忘了,我是你的阿娘,”太妃忍着满腔怒火,冷冷道,“大臣们告诉你南家有问题,你不理睬,奏章上写了北方有多不安定,你看都不看,我竟不知道,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脸面向我要权?” 杨本影颓然地捂住脸。 “别说了,别说了……”他近乎呻/吟般道。 “看看你任用的南氏兄弟是什么样子,搜刮百姓供奉你做得不错,我问问你,你是穷苦百姓吗?你缺这点供奉吗?你是皇帝,你该在意的不是得到了多少钱财,而是南氏兄弟都做了什么!” “别说了!”杨本影发出一声尖叫。 殿外的杨令虹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听,转身欲走,西清宫主宫太监带着内侍宫女们向她跪下:“求殿下帮忙!” 她艰难地又将身子转回,只觉脑袋涨得比瓮都大。 太妃的声音陡然温柔下来。 她问:“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杨本影终于抱住了脑袋。 丢失的几个重镇地方险要,易守难攻,而南家的败退,导致十万大军尽皆葬送,他想不出任何夺回重镇又消耗极少的办法。 杨本影发出一声呜咽:“阿娘,咱们议和吧。” 太妃的声音依然温柔:“怎么议和?” 他令大齐祖宗们受辱了。杨本影想。 杨令虹又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兄长拿出的办法。 杨本影艰难地道:“朕派人去议和,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务必把这几个重镇换回来,朕再派兵严加防守,南家……朕把他们调回来,再派别人去……”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 他舍不得南家。 虽然南家使他做了第一个丢失国土的君王,但他们毕竟忠诚于他,是他紧紧攥在手中的势力。 他可以训诫他们,改造他们,但绝对不能失去他们,不然无以与太妃抗衡。 杨本影觉出深重的悲哀。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绝望地望着太妃,而太妃目光冰冷地回视着他。 杨本影哑声道:“阿娘,咱们议和吧。” 回应他的是一记耳光。 杨本影被打翻在地,耳朵嗡嗡直响,脸颊疼到没有知觉。他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妃:“你打朕,你居然打朕!” “真是个废物!” 回应他的,是太妃冰冷的话语。 杨令虹终于盼到了颜庄。 颜庄下了马,快步走进西清宫。她跑过去抓住颜庄衣袖,语无伦次:“快,厂臣,里头吵……不对,里头打起来了!你快看看吧!” 颜庄皱起眉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殿下别急。” 很神奇的,杨令虹忽然便安心了。 -- 第65页 第36章 做什么 长公主太苦了 杨令虹推着颜庄的后背往前走, 他并不宽阔的脊背此时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出什么事了?”颜庄问。 杨令虹连忙告诉他:“北方要塞出事了,太妃把哥哥打了!” 颜庄走到门前的脚步登时一顿。 “这可不成,”他道, “我可劝不了,圣上盛宠南家,进去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令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 急切道:“你想想办法, 不然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颜庄皱起眉头,对着房门思索。 正在这时,不知哪个宫人跪得难受,晕了过去, 一头砸在杨令虹腿上,猝不及防, 杨令虹推着颜庄赶前几步, 一下子撞开房门。 闯祸了。 她脑袋嗡得一声。 颜庄已经跪了下去, 顿首道:“太妃息怒。” 杨令虹心知不妙, 也跪在颜庄身边:“太妃息怒啊。” 她这才有心思看房中情景, 只见奏章撒了满地,兄长也坐在地上,面颊一片浮肿, 看起来狼狈不堪。 二人进殿之后, 他便举袖掩面, 深深低下头去。 太妃沉着脸:“谁让你们进来的。” 颜庄道:“太妃息怒, 庄怕您气大伤身,这才斗胆入内,还请太妃责罚。” 太妃的脸色好了些许。 她道:“无妨,你出去吧。” “庄不出去, ”颜庄语速快了很多,“太妃您想,您在殿里和圣上打起来,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去?” “笑话?”太妃冷淡道,“身为君主,丢失城池,不更是天下人的笑话吗。” 杨令虹大着胆子劝说她:“太妃,您和兄长的声音都传出去了,我想着闹也不是办法,总该商量出个对策来,打兄长是没有用的啊。” 她心里默默地说该打。 颜庄觑着太妃神色,低了声音:“太妃容禀,恼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务之急并非训斥圣上,而是边关如何。” 太妃只是点头,神色不明地瞧着杨本影,一时也没有叫起,杨令虹心里突突直跳,忍不住牵住颜庄的手。 杨本影本是半低着头,半晌揉了揉面颊,爬起来,依旧挡着脸,哑声道:“不议和,难不成要打?我不行,你便能了?” 他本是反问,谁料太妃只是嗤笑,并不理他。 她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人,终于说道:“起来吧,多亏了你们,我才不至于干出更有失身份的事情。” 杨本影脸色阴云密布。 “你什么意思?!”他怒吼道。 太妃不语,冷冷地盯着他。杨本影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哼了声,甩袖出去了。 他不在殿中,杨令虹只觉呼吸都畅通了,她连忙问道:“太妃,不知您怎么想这件事情,打还是不打?” 太妃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要打的。” 她似疲累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自言自语般道:“是我太放纵皇帝了,当皇帝的不争气,我可不能倒下啊。” 颜庄上前一步,扶住了太妃。他眼里泛着些红,自责道:“庄不该讨权给圣上,不然,何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 杨令虹望着颜庄。 她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低下头,帮忙搀扶太妃。 太妃反而看得开:“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好在大齐还有精兵良将可以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倒是不太忧心,这回……就叫王奉御监军出征去吧。” 杨令虹看着颜庄的脸色,忙道:“他不是得了病吗?” “家国在前,得病也只是件小事了。”太妃说道。 她步伐有些不稳当,被二人搀扶着走出殿门,太医早已候在外头,跟随着一同往寝宫中去。 颜庄说:“圣上也只是年轻,经了这回的事,必然会有所长进的。” “但愿吧。” 颜庄说:“太妃千万别生气,您身子也不大好。” 太妃便笑了笑,点点头。 “此次出征,定能收复重镇,太妃放心。” 太妃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并未带着多少感情:“原本用不着出征的,我能放什么心。” 颜庄就不说话了。 · 太医走后,太妃头晕得很,在寝宫暂且歇下,杨令虹和颜庄守了一会儿,并肩出门。 颜庄忽然道:“殿下啊……” 他仰头,眸子里映着灼灼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忍不住闭了闭眼:“殿下,我心里难受。” 杨令虹轻轻拍着他的手。 “我知道你难受,我哥哥这副样子实在不争气,我听着也冒火,不是还有太妃吗?太妃能处理好一切,你得好好的,千万别这样。” 颜庄摇摇头。 路边花木繁茂,二人缓步走着,杨令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只能牵着他的手。 颜庄长叹一声。 “殿下啊,我做错了吗?”他有些愣怔,垂着头道,“我希望圣上做个盛世明君,每每帮他向太妃讨权,满心里都愿着他做个好皇帝,没想到却害得几个重镇被敌军占去,是我操之过急了吗?” 杨令虹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不禁涌上些悲凉。 “你没有做错,”她吸了口气,宽慰道,“错的是我哥哥,他不该信任习执礼和南氏家族,不该吃喝玩乐,把政务推给……宦官,丢了国土是因为他不争气,和你没有关系。” -- 第66页 她松开手,转身面对颜庄:“你为侍奉的君主讨权,忠心耿耿,错在了哪里?你没有操之过急,是哥哥他对不住你。” “啐,这么编排圣上,也不怕圣上知道了生气。” 颜庄唇角勾勒出几分浅笑。 他伸出手,望向她:“多谢殿下关怀,庄想通了。” 杨令虹也笑了,重新拉住他的手:“别担心,有太妃呢。” 颜庄没有说话。 他清楚太妃不可能陪伴儿子一辈子。如果皇帝不能立住,太妃在时天下太平,太妃去后山穷水尽,到那时,不知大齐该如何支撑。 只是杨令虹轻轻松松的模样感染了他,叫颜庄说不出煞风景的话来,只牵着她的手,在宫道上缓慢行走。 杨令虹偶尔蹦跳着去踩路旁花朵,颜庄看着看着,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 他捏了捏杨令虹指尖,将她的注意吸引过来,开口问道:“殿下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啊…… 杨令虹仰着头思索。 年幼时,她曾在先太后面前发出过豪言壮语,要做个将军保家卫国,可后来,人越长越大,念头就越来越淡了,这无忌的童言,也被抛之脑后。 直到出降驸马后,她生活并不如意,现在只是盼着驸马早死,好让她早点解脱。 四下无人,杨令虹小声说道:“让……驸马快些死了吧。” 颜庄抬起没牵着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头。 杨令虹护住脑袋,对他怒目而视。 颜庄便憋不住笑了:“殿下,我是问,驸马没了以后,你想做什么。” 有他在,驸马不可能在疾病折磨中一直存活下去。 杨令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 她认真思索了一番。 从前她只希望能够抱着浮于表面的体面,在几乎易主的公主府内生存下去,只是如此活着便已耗尽心力,从不曾思索过以后如何。而今颜庄问起时,她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她只希望早一点彻底摆脱驸马。 至于以后人生如何,只要颜庄在,不管是什么样子的,她都可以过下去。 杨令虹摇摇头,用力握住颜庄的手掌。 她道:“我想不到,不过只要有你陪着,做什么都是好的。” 颜庄耳根泛红。 杨令虹看着他,倒觉颜庄意外地容易害羞,比姑娘家都害羞。 那天她把他拉到榻上去,他只放了一句狠话,转瞬便挣脱了她,落荒而逃,如今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颜庄便羞得耳朵都红了。 “殿下,我给你说正事呢。” 颜庄认真地看着她:“殿下,我是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有没有我,只要你自己愿意就成,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件这样的事去做,我希望殿下也有,也能做成。” 杨令虹眨了眨眼:“那你呢?” “我想管好东厂,在史书上留一个贤宦的名声。” 杨令虹拉着他的手甩了甩:“那我就做个好公主,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声吧。” 颜庄便抿起唇角。 “怎么了?” “我不希望殿下做个好公主,好公主都太苦了,需要忍让所有的欺辱,还做出宽容大度的样子,”他缓缓道,“我希望殿下能活得顺遂从心,而不是作为一个贤德的表率,不人不鬼地存活下去。” 杨令虹深深地垂下头。 她已经有了颜庄。 大齐的公主们从未有一个,能在婚配后还有着其他喜欢的人,哪怕过得痛苦不堪,而她有了,便也知足了。 她已经比别人幸福太多。 但颜庄的话让她生出另一种野望,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出些什么成就,彰显自身的能力,可她想不出办法,只能望着颜庄。 “你给我出出主意怎么样?” 颜庄想了想:“殿下将公主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店铺和庄田出产也很有心得,不如以后从商如何?” 她的心砰砰直跳,含笑应了声:“好。” 第37章 白日梦 牛郎织女 太妃病了。 这个大齐的支柱, 在⑨时光整理王奉御离京后就病倒了。四肢麻木,头晕头痛,甚至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杨令虹听到这个消息时, 手里的账本“啪”地落了下来。 兄长是太妃唯一的孩子,本该在西清宫侍疾,或者分担一些政务, 然而不知怎地, 他比以往更加流连后宫嫔妃之处,荒唐得让人觉得可笑。 杨令虹急匆匆回房换衣裳,打算入宫侍疾。窗前桃花树的枝叶碧绿,也没能引她多投一个眼神。 颜庄在公主府门前等她, 她上了车,匆匆出门, 拉颜庄同坐一车。 车里燃着熏香, 烟雾轻飘飘从窗口探了出去, 颜庄的视线随之晃动, 一时间两人什么话都没说。 沉寂半晌, 杨令虹这才开口:“厂臣,太妃病了。” 颜庄抬眼望向她。他凤眸里满是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心不在焉道:“嗯。” “我哥哥还在玩, ”杨令虹又道, “这不是应该玩的时候。” 颜庄说:“圣上年轻贪玩。” 这句话他从前也对她说过, 不过那时语气里还带着轻松,哪有如今的颓唐。 兄长二十岁,并不小了,听说王奉御十几岁上便做出了一番事业, 朝中大臣也不乏二十上下考中科举的年轻俊才。 -- 第67页 杨令虹坐在颜庄对面,抬腿踢了踢他鞋尖。鞋尖上的珍珠一晃一晃,几乎要掉下来。 “你不能惯着我哥哥。”杨令虹道。 颜庄笑了笑,这笑容只是下意识露出来的,并未含有多少感情:“我并没有惯过圣上,我从前只是以为,圣上还年轻。” 杨令虹便低低地骂了句:“该死的习执礼,他替我哥哥批奏章,什么事都瞒着。”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悲从中来,她明白,这其实也怪不到习执礼头上,不过是她寻个由头发泄罢了。如果兄长真的勤政,不用督促便能批阅奏章,那么纵然有再多的习执礼,也欺瞒不到他身上去。 杨令虹抹了抹眼睛,掌心落下几分水迹:“厂臣,我难受。” 颜庄直直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道:“殿下过来。” 杨令虹身子在坐垫上扭动片刻,还是坐到颜庄那边去,颜庄将她搂抱在怀中,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别想太多。”他道。 可她怎么能不想太多。 无论如何,太妃是兄长的生母,太妃病了,兄长连侍疾都没有,甚至没让自己的妃嫔去拜会她,连人子应该做到的事情都不曾做,那么这江山,又有什么信心能给他。 杨令虹叹口气,缩在颜庄怀里,闭上眼睛。 颜庄慢悠悠地拍着她的后背,如同轻拍着一个婴孩。 · 西清宫里花木繁茂,颜庄和杨令虹走过长长的宫道,递牌子入内。 太妃刚喝完药,倚着绣榻休息,见二人来了,神情中带了几分讶异。 几日没见,她形容已然憔悴,白发也多了,身形似乎也瘦了,靠在榻上的时候,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味道。 颜庄行了个礼:“庄拜见太妃,给太妃请安。” “快坐下,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杨令虹挨着太妃坐了,手上团扇掩面,望了一眼颜庄:“是我想来看您,特地叫了厂臣作陪的。” 太妃笑了笑。 颜庄问道:“不知圣上今日来过没有?” “并未来,去了淑妃那里,”太妃召宫人上了一叠点心,微阖着眼,漫不经心道,“他只来过一次。” 这回答杨令虹早有准备,只是惊奇于兄长换了个人宠幸。想来也是,南氏兄弟丢失了边关重镇,兄长正是心中不悦的时候,这点不悦蔓延到贵妃身上,叫她暂时失宠也是有可能的。 颜庄看向杨令虹。 她心领神会,身子一歪,靠在太妃身上,双臂环了太妃脖颈,撒娇道:“哥哥不来,我不是来了吗?以后我来看您。” 太妃笑着推开她,啐了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了,多大的姑娘,还像个孩子似的。” 杨令虹也笑着回应她,眼神不自觉往颜庄身上溜了一圈。 颜庄手指微微一动。 他道:“圣上不来,总该叫皇后或妃嫔们来才是,太妃何不召见她们,以悦心怀?” 太妃搂着杨令虹,轻轻拍打她后背,闻言摇头拒绝:“不了不了,杨本影没这个意思,我召见她们,反而觉得烦。” 她直呼皇帝的名字,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很是不悦,但这点不悦很快便被担忧所取代。她望着桌案上堆积的奏章,轻轻呼出一口气。 “您的眼睛可好些了?”颜庄问道。 “好一点了,可是仍然模糊,瞧不太清东西,这几天想批阅奏章都有些难了。”太妃揉了揉眼睛,杨令虹从她怀中直起了身子,顺手挽住她胳膊。 她和颜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出言安慰道:“您这眼睛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千万别难过呀。” 太妃瞧着奏章,心头酸涩渐起,她拍拍杨令虹手臂,脸上挂了几分无奈的神情。 她向二人讲起了陈年旧事:“当年先帝病重,把这江山和儿子托付给我,我应下了,知道很难做,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 杨令虹默然无语。 还不是因为兄长不争气。如果他能担负起一国君主的责任,太妃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此时所有的语言都很苍白,她只能紧紧搂抱着太妃的手臂,给她一点安慰。 太妃继续说下去:“总归是我养不好孩子。” 杨令虹瞄向颜庄,颜庄微微点头,俯身道:“您不需自责,这是圣上贪慕声色,和您没有关系。” 太妃揉了揉杨令虹的头。 她忽然道:“我和圣上的事情就不说了,说说你们,从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们俩看来看去的,莫不是瞒着我,有点什么关系。” 杨令虹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她甚至活化出被太妃察觉了的后果——颜庄失宠,甚至被处置,而她自己则被禁足在公主府内,守着驸马孤零零地度过一生。 她从未想过他们的关系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觉察,二人眼神交流短暂又隐蔽。这个时候,杨令虹心中竟抱怨起太妃的观察入微。 她身子缩紧了,抱着太妃的手也不禁勒紧,下意识望向颜庄祈求帮助。阿昏 颜庄并未说话,他挺直脊背坐在绣墩上,眉眼间一派平静。 太妃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果然是有,不然虹儿怎么会搂我搂得这般紧。” 杨令虹满头冷汗。 她呼吸急促起来,搂着太妃的手下意识松了,旋即又紧。她瞪大眼睛望着颜庄的方向,视线里模模糊糊一片白光,甚至没有了颜庄的身影。 -- 第68页 她听见太妃的声音近在咫尺,轻轻响起:“我知道是什么关系了——” 她呼吸禁不住停顿一瞬,整个人都有些哆嗦,而颜庄哪里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仿佛人已经被拖出去处置了似的。 太妃叹了口气,从她收紧的怀抱中抽出手臂,揉了揉额头。她的眼神里带着了然的微笑,还有一丝丝前辈般的得意。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了,你们说对不对,”太妃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我听说驸马被虹儿赶出去了,做得不错,至于你们,我权当不知道就是了。” 杨令虹的心怦怦直跳,连着额头的筋脉也在跳动,她耳边的声音如虚似幻,几乎听不清是在说什么,眼前一幅图画徐徐展开—— 她茕茕孓立,站在公主府门前,一队健壮的内卫围绕了公主府,有宦官拿着懿旨对她宣告着什么,而她全然听不到一般,往外头望去。 颜庄就在公主府外,他打着伞,一帘雨幕分割了府门前的空地。 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的内卫表明颜庄并非自由。 她提起裙子向颜庄跑去,内卫们横起□□挡在她身前,把她阻拦回去。她只能大声叫喊,希望颜庄给她回应,颜庄便也向她奔跑而来,被身后的内卫拽住,拼命挣扎。 一道府门,宛如一条长长的银河,将他们二人隔开。 宛如牛郎织女。 她被自己的想象虐到了,身子微微有些抽动,耳边传来颜庄关切的声音:“……庄替殿下谢过太妃,殿下,您哭什么?” 杨令虹打了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 她尴尬道:“没什么。” 太妃戏谑地瞧着她,问道:“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颜庄叫了你多少声,你连个反应都没有。” 杨令虹:“……” 杨令虹停顿半晌,方才低声道:“牛郎织女。” 太妃没听清:“什么?” 她连忙抱住太妃,重复道:“没什么。” 颜庄眼里盛了笑,望着她。 太妃便不管他们的事情,指了指案头堆放的奏章:“颜庄。” “在。” 她目光中盛着旁人看不懂的微光,似乎思索了片刻,说道:“颜庄,你把这些带回去批了吧。” 颜庄低头,长长的睫毛压下来:“庄不敢效仿习执礼。” “我相信你不会成为他,”太妃说,“就当是帮助我。” 她说着,阖了眼,目光中那点微光彻底散了。 第38章 谢谢你 捉奸 距离颜庄担了批阅奏章的差事已有几日, 杨令虹一直见不到颜庄。 她撑着面颊望着窗外桃花树出神,不免想到去见太妃的那日。 回来时依旧同坐一车,颜庄抱着奏章坐在身旁, 乌黑的眸子直直落在手中装满了奏章的包袱上。 他低着头,口中却问:“殿下可是被太妃吓到了?” 杨令虹立刻想起自己胡思乱想的场景,那宛如牛郎织女的画面, 脸色羞得通红, 硬撑着道:“我没吓着。” “殿下何必说谎,我又不会笑你,”颜庄微微弯起唇角,“殿下那时的情状, 任谁瞧了都不对,好在太妃并未深究, 如今又何必嘴硬。” 杨令虹连耳朵都红了。 颜庄道:“牛郎织女。” “不许说!” “殿下心里在想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啊, 居然和牛郎织女扯上关系。” 一抹淡淡地红霞从上而下, 渐渐淌入脖颈, 杨令虹啐他道:“我让你别说!” 颜庄弯起的唇角更翘了, 凤眼转了过来:“好,我不说。” 她便没好气地丢给他一块点心,嘟嘟囔囔道:“还说你不笑。” …… 白月奉上清茶, 杨令虹从回忆中苏醒。 她饮了一口, 便听白月道:“殿下, 奴婢知道驸马如今住在何处了, 只是听说他整日作歌骂您,这——” “骂我,呵。” 杨令虹放下茶盏,淡淡道:“怕是久不出门, 不知道在京城里,他得了个什么名声了。” 既然颜庄没有时间,她找驸马和季贞寻个乐子也使得。 · 小院里。 南怀赐细细地喝完碗中苦药。不知那该死的颜庄给他用了什么毒,不论怎样喝药调养,他的眼睛始终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近来越发朦胧了。 南怀赐不爽地放下碗。 “婉儿。”他唤道,以往很快便能出现的婉姑娘,今日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个小丫鬟走了进来,低头道:“驸马爷安。” “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别叫我驸马。”南怀赐冷哼一声。 他算什么驸马? 连自己的妾室都护不住,被家里的母老虎送进东厂。这无疑是在他脸上甩了一个耳光,作为他无能为力的证明。 他没有任何一天比那日看得清楚,他只能算是皇家倒插门的女婿,公主府的主人只能是长公主,而不是他。 只要这头母老虎从沉睡中睁开眼睛,就能让他知道,他的尊严在她的地位面前,脆弱得不值一提。 小丫鬟缩头缩脑地道:“那该叫您什么呢?” 南怀赐越发心中烦闷,恼怒道:“老爷夫人都不会叫吗?” “是婢子不懂,老爷千万别生气。”小丫鬟连忙跪在地上。 -- 第69页 南怀赐推开药碗,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给他冲泡了一碗茶水。这茶水自然无法同公主府的规格相比,在南怀赐眼中却分外香甜。 长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们家操纵了婚事。 长公主厉害又怎么样,把婉儿送进东厂又如何,到底还是放出来了。 她曾那样地讨好于他,那样地想把婉儿拒之门外,可最后又能如何? 他永远看不上长公主,身为驸马爷,他的心里只有婉儿一个,那母老虎表面上厉害得很,实际呢?和世间每个可怜的女子一样,得不到丈夫的心。 甚至在皇帝的压力下,连和离都不行。 他心情好了些许,问道:“夫人在哪里?” 小丫鬟先前惹他生气了,再不敢多说什么,只瑟缩道:“夫人在园子里和人说话呢。” “什么人?” “婢子不知道。” 南怀赐生出几分好奇,叫小丫鬟领着,到后花园里去。 这座小院有一座小小的花园,接着后面的小巷,从前院走过去也花费不了多长时间。 南怀赐愉悦地想着婉姑娘,推开花园的小门。 里头影影绰绰地有两个人。 他眯眼又瞪眼,试图看清楚这两人是怎样一番情景,这两个身影挨得异常近,几乎贴在一起,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一口血涌上喉头。 偏那两个身影还说话了。 其中一道声音是婉姑娘的,缠绵得很,像是对着自己的情郎:“王郎明日还来吗?” 男子的声音接了下来:“明日我就不来了,咱们隔上一天,省得被他发现。” 婉姑娘的语调似撒娇又似叹息地哼了声,绵柔得如同一汪春水:“不用担心他,他病着呢,起都起不来,怕什么?” 脉脉含情。 “你胆子不会变小了,连我一个女孩儿都不如吗?”婉姑娘道。 南怀赐的脚步顿住了。他双腿都有些发软,还没好利索的伤隐隐作痛,他紧紧咬着嘴里软肉,眼睛瞪得极大——万万没想到,婉儿竟然背叛了他! 南怀赐咽下一口血。 他想冲上去,狠狠甩这两个男女一个耳光,然而虚弱的身子在盛怒之下没办法动弹,只能听着两人嘻嘻哈哈地调情。 那位被称作王郎的男子语气中含着轻蔑:“我自然不怕,他不过是个病秧子,一个废物,有什么可害怕的?” 婉姑娘便柔柔地笑,额头抵在那人的肩膀,在南怀赐眼中显出弯起的美妙弧度。 可他无暇去认识这属于女子的美妙,两个影子的亲密气得他哆哆嗦嗦,伸手去扶小丫鬟肩膀,然而却扶了个空。 小丫鬟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觉得不妙,先逃走了。 南怀赐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上。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屋中亮起一团一团的灯火。偶有飞蛾围着灯火转,在他眼中,便是一小点灵活的黑影。 婉姑娘正坐在床前,离得近了,南怀赐能看到一抹素色的影子。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质问,还是装作不知道。 婉姑娘仿佛未曾察觉过他去了小花园一样,端起碗,柔声道:“南哥哥,你不是还得休养一段时间吗?怎么没人跟着就去了小花园,还吐血昏迷,险些没救回来,你这是干嘛呀,吓坏婉儿了。” 南怀赐不语。 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发现私会的情景,谎话却脱口而出。 如今的婉儿让他格外陌生,他忍不住咬住了唇角。 许久,南怀赐一字一顿道:“我带了人去的。” “什么?”婉儿问。 “我带了人去的,”他嘴里苦涩一片,哑声道,“可那小丫头自己跑了,把我留下来了。” 婉姑娘很镇定,一点也没有污秽事被不止一个人看到的恐慌,反而叫南怀赐心中打起了鼓:“小丫头?”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南怀赐瞧不见她的面容,只在身前比了比,“这么高。” 婉姑娘忽然笑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摆晃着双手,道:“南哥哥,你要强,自己走走也罢了,跟我扯什么谎,咱们家哪里有这样小的孩子,如何扶得住你,我请来的都是健壮仆妇,高高大大的呢。” 南怀赐悚然一惊,心里的疑惑更甚了。 “南哥哥,你不会睡糊涂了吧。”婉姑娘笑道。 南怀赐彻底陷入了茫然。 他分明记得,那小丫鬟的影子干枯瘦弱,被他一吓唬就跪在地上说不出话,她还带着他去了小花园,看到婉儿与人私会——如果这都是妄想,那么私会也一定是假的了。 南怀赐怀着重重疑虑吃了饭,和婉姑娘一并躺在床上。 他总是舍不得婉姑娘的,和她背靠着背,两人脸上都裹着布帛,以防将痨病传给她。 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时,身边的被褥还残存着几分温度,婉姑娘不知去向。 窗纱上投着两条细长的影子,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王郎,你来啦。” 白日里那男子哈哈地低声轻笑:“我半夜来看你,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呸,没个正形的,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好。” 男子不以为然:“发现?他一个半瞎子,又不住公主府,从哪里发现我?婉儿,你胆子太小了。” -- 第70页 南怀赐血液几乎凉透了。 不是错觉。 原来婉儿私会别的男人,并不是错觉。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听着二人低语,死死抓住被子,窗纱上的细长影子仍不放过他一般,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受不住了。 南怀赐跌跌撞撞下了床,摸索着穿上衣裳鞋子,推门而出,门“吱呀”一声响。 天上下起了细雨。 他扶着墙壁,一直往前走,朦胧光线中有两个影子向他行来。 南怀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了上去,咬牙低骂道:“婉儿,你这……” 他忽然噤声,本高高的那个影子向他移来,遮在他头顶。 是一把伞。 婉姑娘给他撑着伞,疑惑道:“南哥哥,你怎么跑出来了?” 南怀赐向四周望去,空空荡荡,没有其他可疑身影。 他只觉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五脏六腑疼得令人发憷,蓦地喷了一地。 · 杨令虹坐在马车里,细细地听季贞讲述关于驸马的故事,末了了然一笑。 季贞道:“民女该谢厂臣,只是做了这么一点小事,换他庇护民女一辈子。” 听见颜庄,杨令虹恍惚片刻。 她很快拾起微笑,对季贞道:“我该谢你。” 第39章 过一关 殿下的口脂好甜 近来腰腹越发地沉了, 杨令虹计算着时间,快来月事了。 从季贞家里回来后,颜庄虽不见人, 到底给她送了好些补身子的东西,杨令虹也就大发慈悲,原谅了他这点不妥当。 她歪在榻上瞧侍女们捉鸳鸯, 白月忽然入内, 报说:“殿下,厂臣来了。” 刚还有点埋怨他不来,这就到了,杨令虹惊喜地坐直了身子, 整理头上发髻:“快让他过来。” 颜庄今日穿了件大红官服,头戴装饰着黄金珰的官帽, 走进来时一摇一摆, 衬得眸子清澈得很。 白月掩上房门。 杨令虹望着他的眼睛, 手中纨扇遮掩着一半面容, 微微笑道:“厂臣可算是舍得来了。” 颜庄坐到她身边, 伸手压住纨扇,往下一按,眉眼微弯, 说道:“整日里批改奏章, 冷落了殿下, 是我不对, 请殿下责罚。” 她“喔”了一声,长而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仰起头,攥了颜庄手腕。 他手腕纤细, 肌肤润润得暖。 “我要因此责罚你,岂不是无理取闹,”杨令虹笑道,“如今奏章批完了?可是有闲工夫了。” 颜庄眼睛愈弯,道:“批完了,赶着来看看殿下,殿下高兴不高兴?” 杨令虹便拿扇子敲他的头。 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的小小绒毛。杨令虹抿了抿唇,离他更近一点,啐了口,道:“不信你。” “我怎么就不可信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颜庄身上的官服,从头到脚打量着,点点头:“这身打扮衬得你白——你当我傻了?在东厂也没见你穿过官服,如今整套行头都上了身,可见是要去办正事,顺路来看看我,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她反问他,眨了眨眼。 外头侍女们发出一阵欢呼,显然是逮住了鸳鸯,颜庄侧耳听着,纠正道:“是特意,我特意改了路程,过来瞧殿下。” 杨令虹坐直了身子,唇角擦过颜庄唇边,颜庄吸了口气,热乎乎的气旋即喷吐在她面颊上。 “什么正事,要这么庄重。” 颜庄道:“圣上召我,问问你我之间有什么事瞒着他——事关性命,我自然慎重以待。” 杨令虹满心悚然。先前那点调笑的心彻底飞了,如今满腔担忧,她下意识捏住扇子,紧紧扣在胸前。 “所以,你特地过来告诉我?” “正是,我算着殿下该来月事了,倘或不幸还会互换,万一碰到这个节骨眼上可怎么办,故而前来知会殿下一声。”颜庄说道。 杨令虹慢慢地捂住了肚子。 “殿下疼起来了?” “还未,不会这般巧吧?”她闷闷地说。 要是正问着,他们就互换了,这可怎么办! 杨令虹紧张起来。 她越想越觉得这猜测有道理,灵魂互换这种万年不遇的事情都被她给碰上了,再来一场关键时候互换也容易。 “或许不会这么巧,但总该有所防范才是。”颜庄说道。 他忽而低头,逼近了她。 杨令虹拿着纨扇敲过去,嗔道:“你想做什么?” 颜庄弯起眼睛,唇角也微微翘起:“我说过,殿下,我会忍不住的。” 杨令虹咽了口唾沫。 她看着颜庄缓缓俯身,伸手托了她的下颏,不禁闭上眼眸,心也跳得快了。 一个吻落在唇间,缠绵得如三月细雨,颜庄恣意品尝着她的唇,半晌才分开,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殿下的口脂,好甜。” 杨令虹羞恼地踢了他一下。 颜庄顺着这力道往后退了两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殿下,我该走了。” 他蘸了蘸唇角,拭净上头沾染的胭脂。 · 颜庄走后,杨令虹在公主府后园中游玩,内心惶惶然的,什么景致都瞧不下去了。 怕什么来什么,正走着,她的小腹猛然一阵抽痛,旋即眼前发黑,再缓过来时,眼前情景就变了一副模样。 -- 第71页 杨令虹的心跳得很快,偷眼打量四周。 这应该是哪个妃嫔的宫殿,收拾得艳丽非常,层层叠叠的帐幔放下来,遮掩住里头不和谐的声音。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四下里一些小内侍正在宫女的带领下做活,谁也没管帐幔后的声响,只有她立在这儿,心情一阵又一阵焦躁。 一个小内侍走了过来,仰起笑脸:“厂臣在旁边坐坐吧,您得等很久呢。” 杨令虹的心蓦地一松。 原来还没开始问答。 还有机会。 她弯下腰,摸了摸小内侍的头,轻声道:“无妨,我站着就成。” 她立了不知道多久,里头声音渐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有人拉开了遮挡的帐幔。 是淑妃。 淑妃面上闪过一丝屈辱般的痛苦,这痛苦一闪而逝,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捏着胸前的衣裳,面颊上还残留着欢好后的痕迹,声音里透着疲惫:“你……” “奴婢见过淑妃娘娘,问娘娘安。” 淑妃扯出一抹笑:“圣上叫你进去呢。” 眼下成了颜庄,杨令虹不敢乱看,低着头随淑妃走了进去,面前现出一张大床,床上垂下的帐幔拢起半边,兄长杨本影搂着南贵妃,正躺在上头。 杨令虹心头突兀地生出恶心的感觉。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南贵妃,这个据说已经被冷落了的宠妃。她衣裳还没有完全穿好,躺在兄长赤/裸的胸膛上,面颊红晕升起。 为什么兄长耽于声色! 为什么她在淑妃这里! 杨令虹脑子都不够用了,视线触及兄长没穿衣服的上半身时,微微低下头颅:“奴婢见过圣上,见过贵妃娘娘。” 杨本影道:“免礼。” 他向淑妃招手,淑妃身段袅娜地走了过去,被他抱在怀中。 杨令虹止不住地泛恶心,更深地垂下头。 “颜庄,朕听说你和长公主走得很近。”杨本影道。 来了。 她所担忧的问题,终于来了。 杨令虹咬了咬舌尖,吸进一口带着房事过后残留气息的空气,回答道:“回圣上,是这样。” “听说你有了空闲就往公主府上跑。”杨本影又说。 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杨令虹盯着地上的砖块花纹,回答道:“回圣上,是这样。” 床上的响声更大了,杨本影的询问也戛然而止,过了没多久,南贵妃的喘息声渐渐响起,混着殿中的气味,令人头晕。 杨令虹几乎站不住了。 北方要塞战事未定,太妃病了,连颜庄都要整日批阅奏章,代太妃处理事务,而大齐的主人,她的兄长,则沉迷于温柔乡里,不肯出头。 她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双腿直打颤。 她跪了下去。 这一跪,床上的杨本影总算想起了还有个人,忙里偷闲询问道:“颜庄,朕需要理由。” 理由。 她能编出千千万万种假话糊弄他。 可杨令虹没有。 她掩去灵魂互换的事实,轻声道:“因为长公主殿下太苦了。” 三年的冷待,苦。 三年的欺辱,苦。 三年的抢夺偷盗,苦。 三年的疾病,苦。 就连颜庄的出现都不能抚平这些已经发生过的痛苦。 “苦?她是朕的妹妹,身为上昌长公主,从小金尊玉贵着长大,怎么可能会苦。颜庄,你多心了。”杨本影说道。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杨令虹的心。 她垂首,低声道:“奴婢没有多心。” “驸马一家欺辱她,驸马冷待她,欺骗她,宠妾灭妻,长公主出降后,便过得苦了。” “朕已经训诫过驸马。”杨本影说。 “那圣上可知,在您训诫过他之后,驸马为了妾室,甚至搬出公主府,与妾室同住,给长公主奇耻大辱?” 杨本影终于来了点兴趣。 他问:“有这回事?” “回圣上,有的,如今京里都传遍了,驸马没有君子之风,给长公主殿下没脸,宠妾灭妻,甚至为了妾室与长公主恩断义绝,这……对殿下也不好啊。” 杨本影唔了声,没有说话。 “圣上!” 南贵妃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妾身的弟弟年轻气盛,和长公主殿下拌嘴,气急了搬出去也是有的,妾身这就知会娘家,叫他搬回去,给长公主殿下道歉,还望圣上千万别再亲自训诫他了,弟弟实在承受不住啊!” 说完,她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杨本影没有安慰她。 可能是知道驸马这样做确实不好,他罕见地没和稀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松口:“行了颜庄,朕不追究你这回事了。你把京里的流言给朕平了,不许旁人议论。” “是。” 他这才转向南贵妃,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朕又没说处置他,你哭什么,行了别哭了,朕听着有点烦。” “妾身多谢圣上。” 杨本影又对杨令虹道:“你和朕的妹妹走动是走动,别耽误了正事,朕听说你在帮太妃批奏章。” “正是,圣上如果……” 杨本影忽地笑了起来:“好个太妃,还说我让习执礼批阅奏章不好,如今她不也用起了你?可算出了朕一口恶气。颜庄,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朕不想听,你退下吧。” -- 第72页 杨令虹只能低着头退了出去。 屋舍中重新响起了喘息声。 她清楚这一关是过了。 可她并不高兴。 第40章 有大案 我与殿下打个赌 杨令虹想找颜庄诉说心头的苦闷。 然而东厂的案件, 令她不得不收束心情,投身于正事。 有人状告世家南氏,说他们驻守北方上昌行省时从未恪尽职守过, 敌人打进来时装聋作哑,不仅不派兵抵抗,反而缩头于城墙之中, 任凭敌军杀戮百姓, 劫掠财富。 这是一宗大罪。 还有另一宗,则是他们在任时搜刮百姓钱财,克扣军饷,俱有人证物证在。 这桩案件交到东厂, 杨令虹琢磨片刻,立即捉拿了南氏家族的人, 准备刑讯。 真正的案犯还在边关任职, 她捉拿的是他们的家小, 那些享受了搜刮来的钱财的人。 这些人受不住大刑, 刚一上身便什么都说了, 杨令虹谨慎地拿着口供,决定还是得多问几遍。 她退了堂,坐在床前看那株小桃花树。 她打算找颜庄问问该怎么办, 正如颜庄所说, 她的长处在于商贾之事, 而非断这么难判的案子。 她还想告诉颜庄, 自己的兄长有多么荒唐,自己在宫里又看到了什么。 她有很多话想对颜庄说。 下人忽然敲门,打断了杨令虹的思路,在外头叫道:“厂臣, 长公主殿下在外面等您呢!” 这通报不啻于东风送雨,她愣了愣,旋即出门迎接。 颜庄就站在东厂堂前等候,朱红裙摆于足下流淌,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宛如一根细柳。 他把她的身子照顾得很好。 杨令虹快步迎上前,不忘招呼:“什么风把殿下吹到东厂来了,我们堂上有些不好的东西,也不怕吓着您。” 颜庄朝她笑,伸出一只手,悬在空中:“忽然间想来看看你,怎么,厂臣不给我一个说话的地方么。” 杨令虹正有话要问他。 当着周围人的面,她微微颔首,说出一句听起来不要脸面的话:“长公主殿下不嫌,就先往奴婢下处坐坐吧。” 颜庄身后跟着白月,这素常维护她的宫女眉头一皱,上前道:“厂臣与长公主相交甚密,我是知道的,但再好也不能忘了规矩,厂臣如此安排,怕是不妥。” “白月。”颜庄唤住了她。 “何必占旁的屋子,你们在外面等,我随厂臣进去说说话,即刻便出来。” 他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身体上,稍稍停顿片刻,语调平淡得厉害:“难道厂臣还能对我做些什么吗。”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自己是一种伤害。 杨令虹的心微微有些颤抖。 他顶着长公主的身子发了话,白月不好多言,只能退到后面去。颜庄向她抬手:“厂臣扶我。” 杨令虹赶紧扶了上去。 “就去厂臣的下处吧。” “是。” 一众公主府侍女被甩在身后,连白月都没带上,二人沉默地走在东厂衙门里,一直到了颜庄的居处。 杨令虹关上门,确认四周无人,这才道:“厂臣怎么来了?” 颜庄在屋里走了走,寻了个软凳坐了,翘起腿,又在杨令虹的瞪视下缓缓放下,摆出一个文雅的姿势。 他说:“殿下过来。” 杨令虹疑惑地走了过去。 颜庄伸出手臂,捧住她的脸,阖了眼睛。他仰起头,嘴唇触碰到她额角,随后便一路向下,亲吻过她眉梢,在双颊处移动,最后辗转于双唇,仔细地吸吮。 杨令虹睁大了眼睛。 他还用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脸上微红,闭着眼,还真像个妖精。她被自己的想象惊住了,忘了回应,颜庄松开手,遗憾地看着她。 “我在贿赂殿下,可惜殿下没有反应。” 杨令虹捂住了嘴,又摸了摸脸,指头上晕染开淡淡的红晕。 “你把口脂蹭在我脸上了,”她瞪着眼睛看他,“什么贿赂,别忘了你用着我的身子,难不成你对自己感兴趣?” “我对殿下感兴趣,所以我闭着眼,”颜庄笑起来,杏核眼微眯,“殿下收不收我的贿赂?” 她嗔怪地掐了掐颜庄肩膀,有些无奈地哼了声,才说:“贿赂我收下了,你来就是干这个的?那我可不放你走了,我这里还有要事呢。” 杨令虹转过身,又蹭了蹭脸上的红。 她捻着指尖,抿起唇角,想笑又不敢笑,等着颜庄说话,却听颜庄道:“殿下瞧见了吧?” “什么?” “圣上的荒唐事。” 刚刚生出的欢喜转瞬便淡了。 颜庄的话仍未说完:“圣上日御二女,大白天闹得不像样,外面宫人内侍那么多,各做各的事,他便大剌喇地这样做,让人心里难过。” 何止是难过。 还有收不住的愤怒。 杨令虹低下头,想着颜庄或许看到了她没看到的一切。 她语调悲哀地道:“那又如何呢?你管得住我兄长?” 颜庄说:“我管不住,自然也管不着南贵妃。” “关她什么事。”杨令虹瞪他。 颜庄微微低了头,两只翡翠坠子在耳边打晃:“殿下忘了,有人告发他们家族的人,贵妃岂能无动于衷?我在东厂隐约收到消息,边区收取的贿赂似乎也有南贵妃一份,如今即将事发,你说她肯不肯坐以待毙?” -- 第73页 听见他说正事,杨令虹也正经起来,告诉颜庄:“我已经有了一份口供。” “如果人证物证全都毁去,是不是可以证明你那份口供,是严刑逼供下的东西?” 杨令虹睁圆了眼。 她没想到颜庄会这么说:“南氏不敢。” “如果人证是殿下或者我,她自然不敢,换了别人可就未必了,”颜庄垂下眼睛,“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杨令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 她问:“厂臣想赌什么?” “如果在你上报圣上之前,人证物证都没有出事,那便是我输了,”颜庄温柔地道,“反之,就是殿下输了,殿下若输,还请砍下驸马一根手指,送给南贵妃,逼她开口。” 杨令虹面色微白。 她实在不想和驸马扯上关系:“为什么要砍驸马?” “人有软肋,南贵妃的软肋便是弟弟。”颜庄说道。 杨令虹默然不语。 她厌恶驸马到极点,甚至希望他死,可她无法接受“砍下手指”这样的暴行,更无法相信颜庄口中证人要被害的结局。 她思索再三,终于问道:“如果厂臣输了呢?” 颜庄微微躬身:“那便随殿下处置了。” 她心里堵着一团气:“我会叫人保护好证人和物证,厂臣,你就等着输吧。” 颜庄没再说什么,朝她一笑,推门出去了。 杨令虹下意识跟在后面,质问道:“厂臣不打算和我说些别的话吗?” 颜庄茫然地转头看她。 她狠狠地瞪着颜庄。 两人对视半晌,颜庄先挪开视线。他抬起手,摸了摸杨令虹的头:“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希望殿下赢。” · 颜庄希望她赢,可她还是输了。 证人的遗体,泡烂的物证,甚至报案小官刚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身体,无一不证明了杨令虹的天真。 她沉默地望着堂下几具或中毒或淹死的人体,许久不曾说话。手下人胆战心惊地问:“厂臣,这……” “买几副棺材,都敛了吧。”杨令虹说。 她呆呆地望着堂下想了很久,终于道:“备马,我要进宫。” 宫里的气氛还异常平静。 杨令虹在御花园中拦住贵妃,行了个礼,问道:“娘娘,东厂里眼下摞着的尸体,是否和你有关?” 南贵妃一双美目震惊地望着她。 “你再胡言乱语,我可就告诉圣上,把你赶出去了!”她厉声说道。 杨令虹皱起眉头,神情不耐,几次伪装成颜庄的生活带给她几分威慑力,不自觉泄了出来:“娘娘,我只问一遍。” 她和颜庄的赌局输了,而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砍驸马的手指,她没有耐心和贵妃斟旋,几具狰狞的遗体不停地显现在眼前——她要将驸马的手指交给贵妃来决断。 南贵妃露出一抹冷笑:“东厂就是这样诬赖宫妃的吗?颜庄,我看在圣上宠爱你的份上,给你几分薄面,你不要不知好歹,疯狗一样在宫里乱咬人。” 她的笑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仿佛确定了她拿她没有办法。 杨令虹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庄明白了。” · 当天晚上,她便被兄长召回宫中。 桌案上灯烛辉煌,照亮了一只打开的玉盒,盒中一根洗干净的手指绑了流苏,安静地躺在布帛上。 南贵妃跪在杨本影面前哭诉:“这个丧尽天良的颜庄,怀疑我与今日那几具尸体有关,跑来宫里质问妾身,见妾身把他骂了一顿,便回去砍了妾身弟弟的手指送进宫来,圣上要为妾身做主啊!” 手指上有一块淡青色的胎记。 杨令虹很清楚这一点。 她迎着兄长的目光,直对上南贵妃:“当年驸马骗婚长公主,欺瞒圣上,已经犯了欺君之罪,论罪当死,不过一根手指,值得什么,叫娘娘如此哭哭啼啼?” “圣上!”贵妃抱住杨本影大腿,撕心裂肺。 杨本影才要说话,杨令虹连忙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南氏兄弟在要塞放任敌军掠夺百姓,甚至亲身上阵搜刮百姓钱财,此事原本人证物证俱全,不过一夜,便都无了,告状的官员甚至淹死在河里,奴婢怀疑与娘娘有关,挂念着圣上的国土和百姓,不免做得过分了些,请圣上降罪。” 杨本影皱起的眉头散了。 他对杨令虹道:“这次朕就放过你,下回千万别这么荒唐。” 第41章 交锋 驸马的手指 下次自然还是有的。 杨本影并未听贵妃的哭诉, 也没有问她是否命手下杀了人,杨令虹的目的还未达到,只能再砍驸马一根手指。 她站在殿前的空地上, 背后是南贵妃的呜咽声,忽然有些头晕。 凡事只有做了才知道难易,她如此想着。 砍驸马手指的时候, 她心中满是抵触, 而当那手指清洗干净,被呈上来时,她的心忽然就一派平静,仿佛砍驸马手指不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她还能再做很多次一般。 “一根不行,那就两根, 两根不行, 还有第三根, 贵妃总有一天能被我撬开嘴。”杨令虹低声说道, 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 她亲自带着第二根手指, 送给南贵妃。 -- 第74页 南贵妃扑上去,双手颤抖地抱住玉盒。 她呆滞地看着盒中绑着流苏的手指,瞪大眼睛辨认上头的痣, 最后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啼哭:“颜庄, 你这个疯子, 你这贱奴, 你这该死的阉狗——我弟弟是当朝驸马,你怎么敢如此害他!” 这辱骂叫杨令虹皱了眉头。 她不由想到颜庄,如果两人没有互换,此刻承受着辱骂的便是他。她想不到颜庄会感到多么屈辱难过, 只是自己的心犹如被火烧灼一般,疼得难受。 “驸马又能如何,庄还能砍他第三根手指,”杨令虹站在贵妃面前,沉下脸,平静地说着,“娘娘还以为驸马是以前的驸马?他不过是个被长公主厌弃的男人罢了,连公主府都住不了,你以为我会怕他?” 南贵妃面色一片雪白。 她颤抖着抱着盒子,里头的手指仿佛极刺眼,叫她不敢再看:“你敢!” “庄自然敢。” 杨令虹冷冷地看着南贵妃,缓缓说道:“娘娘的依仗无非是圣上罢了,正巧,庄的依仗也是圣上,咱们不妨比一比,看圣上向着的人到底是谁。” 南贵妃退了一步,连唇角都颤抖起来。 皇帝没有处置颜庄,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她忽然便发出一声嚎哭。 杨令虹安静地等着她哭完。 南贵妃颓然后退,坐倒在圈椅上,哑声道: “放过我弟弟,我说,我什么都说,东厂里的人证,还有那个报案的,确实是我指使人杀了的,他们搜刮来的钱财,每年都会给我一份,但我弟弟没有得到过!公主府什么都有,他没拿过不义之财,不对,除了长公主的东西外,他什么都没拿过,你不能砍他手指,你不能!”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呜呜地哭起来。 杨令虹递过纸笔:“娘娘写下来,按个手印,我便不砍他了。” 南贵妃丧魂失魄般点头,发着抖写了一份,按上手印。 “如娘娘所愿。”杨令虹揣起口供,打算去寻兄长。 正要走,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转身问道:“习执礼有没有掺和这些事?” 南贵妃点头:“有他,边关送来的东西都是经过习执礼的手,送到我这里的,怎么可能没有他……” “我明白了。”杨令虹说。 她快步走在宫道之上,只觉一派轻松,唾弃着曾经软弱无比的自己。 而今她依照颜庄的话变得强硬起来,无论是驸马,还是宫中高高在上的南贵妃,都不敢触碰她的锋芒。 虽然用着颜庄的身子,她却感到了久违的,身为长公主的气魄。 · 杨本影捏着南贵妃的口供,无力地捂住了脸。 杨令虹担忧地道:“圣上,您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兄长一贯得意的表情消失不见,两行泪水滚滚而落,惊诧地站都站不稳了。然而想一想,做出这些事的是他最宠爱的贵妃,也便不难理解了。 杨本影道:“太妃……阿娘对我说过,南氏并非善类。” 杨令虹垂下眼眸。 他捂着脸,继续道:“我没有听,南氏是宫里最美的女人,我身为一国之君,宠她又能怎么样,她一个后宫女人,还能学阿娘干政不成?” “圣上不要难过。”杨令虹打算告诉兄长,美女到处都有,只要用心找一找,后宫里环肥燕瘦,说不定还会出现比贵妃更美的女人。 她还没有开口,杨本影便哈哈大笑起来:“朕居然连个女人都比不过!太妃看出来的事情朕看不出来,太妃做到的事情朕做不到,太妃能驾驭朝臣朕却不能!朕还是皇帝吗?朕还是吗!” 杨令虹连忙跑上前,扶着杨本影:“圣上,您怎么了?” 杨本影一把抓住她的手:“颜庄,朕真后悔小时候和太妃做对,她让朕读书,朕却把先生们锁起来,带着你们到处玩耍,可是为什么你也做得那么好?你能驾驭东厂的人,朕重用南氏家族,却养出个……养出个……” 他说不出话了。 杨令虹连忙安抚兄长,说道:“圣上,现在还不晚,您认识到自己错了,这很好啊,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把贵妃的口供放下吧。等南氏兄弟押解回来,你怎么处置都行,贵妃给我留着。” 杨本影端起一杯酒,仰头喝尽了。 杨令虹心头微微一沉。 她问:“为什么?” “她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个好君主,我们俩破锅配烂盖,搅和在一起算了。” 这话语里盛满绝望的萧索。 杨令虹咬着舌尖,疼痛令她落下泪来:“圣上,政务还等着您处理呢。” 杨本影摇摇头,埋首于双臂间,终于嘶哑了声音:“朕连个女人都不如,理这政务又有何用?” 这是什么屁话! 杨令虹差点骂出来。 她用力再咬了一口舌头,眼泪哗哗直流,劝解道:“正因如此,圣上才该励精图治,慢慢超过太妃,再取而代之啊!” 杨本影闷声道:“朕嫌烦。” 杨令虹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被兄长气死。 她问:“那习执礼呢?” “他与你有同窗之情谊,你忍心对他做些什么吗。” 杨令虹躬身行礼,离开了兄长。 兄长让人绝望,她决定找颜庄商量对策。 -- 第75页 · 宫里闹得不可开交,宫外同样也在闹。 驸马南怀赐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左手只剩下三根手指,心爱的婉姑娘守在旁边啜泣。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令南怀赐惊魂未定。 他无比怀念曾经的长公主,她贤惠,胆小,隐忍,然而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母老虎,心狠手辣到令人胆寒。 她居然派人砍了他两根手指! 南怀赐满心愤怒,咬紧牙关,喘了半天的气,才骂道:“长公主这毒妇!居然敢砍我手指,她怎么敢!” 眼中人影晃动,一只小手隔着块布,捂住他的嘴,力气之大险些把他憋死。 婉姑娘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哭腔:“南哥哥,别说了,别说了,你就不怕她再来吗?” 南怀赐喷出一口鲜血。 “她敢再来,再来我杀了她!” 婉姑娘的小手往下一按,再次死死地堵住他的嘴,哭泣道:“南哥哥,你打不过她的!你忘了吗?” 这话简直如利刃扎心,叫南怀赐承受不住。 他摸索着拉下婉姑娘的小手,握在掌心,半晌才沉沉地叹口气:“别叫我传上你,婉儿,快洗手去吧。” 眼中的人影依依不舍地出了房门。 他深恨自己被药坏了眼睛,看不清婉儿楚楚动人的容颜。她现在一定是担忧着的,他想着,嘴角泛起一痕笑意。 “什么驸马,驸马都是住在公主府里的,世上哪有这么寒酸的驸马。” “咱们侍奉的这个驸马呀,算什么,不过是被长公主厌弃了的废物罢了。” “还一身的病,他配得起谁?” “没错,也就婉姑娘对他上点心,他算什么东西。” …… 婉儿走后,屋外侍奉的人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句句往他心头上戳,南怀赐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血水,闭上眼,露出一抹苦笑。 他竟然一点反驳的点都找不出来,他想。 他确实被长公主厌弃了,说后悔不是假的。 每一天的漫漫长夜中,他都在后悔自己离开公主府的举动,连累着婉儿过不上好日子。 不对,应当是他欺辱长公主的举动。 他应该讨好长公主的,从前的长公主天真又温柔,是个大度的女子,如果他侍奉好了她,那么长公主一定会接受婉儿的存在。 到时候他略略显出几分温柔,她一定会拿出自己的所有来讨好他。 他甚至不需要婉儿冒着染上痨病的风险照顾他。 南怀赐悔不当初。 外头的人不知他心里作何想法,依旧在聊天,声音模模糊糊的,几乎听不分明。 “如今他还少了两根手指,更配不上姑娘了。” “怪不得姑娘和王郎处得好,他算什么,早点死了得了。” 王郎! 南怀赐悚然一惊。 他硬撑着从榻上坐起,心里头怦怦直跳,有心认为那些人说的是假的,可从前所见,却让他不敢确定。 然而从婉儿的表现看,她似乎并不知晓所谓“王郎”的存在。 南怀赐想着事情,心乱如麻,不免发出几声响动。 外头的人走了进来,没好气地说:“没事不躺着,坐起来干什么?晦气东西!” 南怀赐何时受过下人的气,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喷出一口血,便不省人事了。 第42章 刑讯 习执礼负我 公主府。 颜庄拿着剪刀, 从花瓶中剪下一支花插在鬓边,笑意盈盈地望着杨令虹。 杨令虹犹在生气。 她看着颜庄迈着女子的步伐,莲步轻移走到桌案前, 放了剪刀,心口越发堵得厉害。 “厂臣学女孩家模样倒是学得挺快。” 颜庄说:“过奖过奖。” 她便哼了一声,向他倾诉。 “你说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明明知道南氏派人做了犯法的事情, 还是要保下她,还说什么烂锅配破盖,他也知道他烂!明白自己不如太妃就赶紧批阅奏章啊,放下不管可怎生是好?” 颜庄微垂了眼睛, 轻声道:“或许是圣上对贵妃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能让他不理政务?不会吧不会吧?”杨令虹道。 颜庄问:“你哭着求圣上没有?” “我哭了,他还是那副样子。”杨令虹瞪圆了眼睛。 颜庄便深深地皱起眉头。 他无意识地抚摸案上剪刀, 半晌方道:“等再换回来, 我去瞧一瞧圣上。” “我现在还不想生气, ”颜庄抬起手, 捂住小腹, “还用着殿下的身子呢。” 杨令虹点点头,同意了颜庄的话。 她托着腮,沉默地望了颜庄一会儿, 才又挑起一个话题:“南氏说了, 习执礼也掺和着这件事情, 你看我该怎么把习执礼扯下来?” 颜庄便瞅着她笑, 问道:“砍驸马手指的事,殿下做着不害怕了?” 自然不怕了。 杨令虹疑惑地看着他。 习执礼似乎并不是一个能被断指吓到的人,驸马和他没什么关系,砍了给他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她的神态愉悦了颜庄, 颜庄双腿并拢,斜斜着坐了下来,说道:“殿下既然连砍手指都不怕了,自然也不会怕私下里捉拿习执礼。” “可我哥哥要保他。”杨令虹说。 -- 第76页 “那是你没拿到习执礼的口供,挪用军费,搜刮百姓,贿赂嫔妃,私造金屋,合起来足够他死个几遍,别忘了我们还有季贞,那姑娘知道金屋铸造在何处,我早就派人去查了,而且得到了结果,只是碍于习执礼防守严密,不能从里头带出物证来。” 颜庄喝了口茶。 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令她很是安心,杨令虹轻声应了下来:“嗯。” 颜庄便将头上的花摘下来把玩。 杨令虹的目光随颜庄的手指不停转动,半晌方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对待习执礼?” 颜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即刻抓了他,严刑拷打,呈上口供,等圣上判决。” 杨令虹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圣上判决? 她的兄长对习执礼喜爱得很,就如喜爱颜庄一般,只怕奏章涉及到他,兄长看都不肯看的。 然而她还是认同了颜庄的想法,决定私下抓捕习执礼,至少也能给自己报骗婚一仇。 想到这里,杨令虹心头的阴霾散去,她起身走到颜庄身前,捧住颜庄的脸一阵揉搓,真诚感谢道:“多谢厂臣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颜庄扶住她的手臂,眼睛弯起:“殿下,你快把我的脸揉烂了。” 她停住手,嘿嘿笑了两声。 · 习执礼狼狈地坐在牢狱之中,头发散了,衣裳也乱了,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人。 他声音压抑着怒火,弹了弹膝盖上的褶皱,坐得端正笔直,凛然道:“颜庄,你私自捉拿我,想过圣上没有?” 杨令虹按压下情绪的激动,靠在牢门上,安静地望着他。 她记得就是这个宦官欺瞒了宗室和兄长,给她选了一群歪瓜裂枣的男人,使她不得不矮子里挑高个儿,嫁给如今的驸马,还记得大婚时,他那一句句大喜,几乎令她痛断肝肠。 把驸马吐血说成喜事,诓骗了她的一辈子。 杨令虹忽而露出几分冷笑。 “我已经想过了,”她听见属于颜庄的声音轻而温柔,慢慢地说,“圣上如今只怕和贵妃正在一起,没时间管你我,习公,为了节省时间,咱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我是你的上司。”习执礼说。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确比颜庄职位高上一头,杨令虹无辩驳之地,点头应了:“嗯。”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上司的,颜庄?”习执礼语调尖锐起来。 “是的,我就是这样对待上司的。”杨令虹回他。 她往外退后一步,跨出牢房,几个狱卒便从后面绕了进来,提着刑具,杨令虹站在外头对他笑:“是时候叫习公尝尝东厂的手艺了。” 习执礼的平静被这几个狱卒打破了。 他抬起眼,盯住外头的杨令虹,恼羞成怒:“颜庄,你来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令虹温声道,“习公,你有没有帮助南家在边关刮地皮,并从中谋利、贿赂嫔妃?” 她已经开始问了。 “没有!”习执礼目光闪烁,最终回了她一句。 “你有没有挪用军费?”杨令虹又问。 “没有。”习执礼阴沉着脸回答。 “你有没有建造金屋,并强抢民女?”她继续问道。 习执礼猛地攥紧拳头,一双眼死死锁在她身上,咬牙切齿地问:“你从哪里听了这么多闲话?” 他急了。 杨令虹想。 她学着颜庄面对习执礼时的模样,拖着长长的调子:“既然都没有,那就打吧。” 几个狱卒立刻将习执礼按到地上。 习执礼拼命挣扎,然而挣不过几个男人的力气,被按得死紧,紧接着一条皮鞭当头砸下,将他还未出口的辱骂尽皆变为呜咽。 他撕心裂肺地骂道:“颜庄,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杨令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片刻挪开,仿佛被灼痛了眼睛,微微低下头来:“我可以。” 她掩面,实在不忍心看习执礼受刑,从牢房门口走了开去,将行刑的声音尽数留在身后。 又来了。 每一个人都对她说“你不能这样”,她已经听腻了。 杨令虹恍惚记起第一次砍驸马手指的时候。 那时她犹豫着要不要砍,反而被驸马侮辱呵斥,一时气急了,便依着颜庄的话,叫人剁下他一根手指。 眼睛里流过刺目的红,挣扎着的驸马躺在地上哀嚎,刺得她心里也突突乱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驸马抽搐过后,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恐惧。她向他走过去时,他挣扎着往后退去,仿佛昔日的两人掉了个个儿。 触及驸马惊慌的视线时,她莫名地便不怕了。 手下将驸马手指清洗干净,绑上流苏,盛放在玉匣之内,递给她的时候,她狠狠出了口恶气,捧过玉匣的双手也不再颤抖。 那时她好像唤了驸马一声。 驸马尖着嗓子对她喊:“你不能这样!” 可是她能。 杨令虹在矮凳上坐了,等待行刑结束。这里离习执礼的牢房不算远,能听到他压抑的闷哼声。 不多时,行刑结束,她派人前去记录,习执礼果然熬不住刑罚,将他收取北方要塞百姓的钱财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她拿着这份供词看了一遍,旋即放在身边:“继续打,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 第77页 她声音不小,被习执礼听到,牢房中一阵响动传来,紧接着便是习执礼有些嘶哑的声音。 他如驸马般充满了恐惧,先前的镇定无形无踪:“你不能这样!圣上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声肖似不久前的贵妃,反激起杨令虹几分怀念。 她走回习执礼牢房前。 “我能,习执礼,我能对你耗下去,”她微微弯起眼睛,笑容与颜庄如出一辙,“你知道吗?被你抢来的那位姑娘,就在我手中。” 习执礼张大了眼。 “请季姑娘来。” 或许是季贞的出现成为压垮习执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是季贞知晓的东西容易捅到皇帝面前,又或许是东厂的大刑令他无法忍受下去。 又加了几轮大刑,习执礼气息奄奄地招供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 杨令虹满意地看着口供,衣摆却忽然被他抓住。 习执礼咽下一口血,伤痕遍布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摆,声音很轻微,似在啼哭:“别让圣上看到我那座金屋,我还想活,求求你了,看在咱们两个是同窗的份上……” 他在哀求。 杨令虹惊愕了一瞬。 她抽出关于挪用军费铸造金屋这一页,犹豫片刻,还是放了回去:“这要看圣上的意思,我不能做主。” 她知道自己在生气。 气他在她大婚的时候,将驸马吐血说成一件吉利事,气他收取贿赂,给她选了这样一个驸马。 毁了她的后半生。 杨令虹唾弃自己方才的心软。 将她嫁给病秧子驸马的时候,习执礼可没有一丝一毫地怜悯她。 · 杨令虹又进了宫。 兄长正和后宫妃嫔们饮酒作乐。 她心头一阵阵刺痛,将口供呈了上去,兄长醉醺醺地拿过来,舌头大了:“习,习执礼的啊,朕不是说了不让你动他?” “圣上看一看就明白了。” 兄长放下酒盏,推开身边依偎的美人,翻阅这一叠厚厚的口供。 片刻,他愤怒起来:“汉武帝金屋藏娇,他也金屋藏娇,还真把金屋造出来了——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人了?!习执礼负我!” 杨令虹轻轻地叹了口气。 希望兄长能注意到挪用军费,果然是她多想了。 第43章 杀驸马 殿下也得批奏章 小院。 季贞接连送走东厂和公主府来人, 唇角显露出几分微笑。 她坐在小院花园里,呼吸着沁香的微风,双手轻轻拍打着膝盖。 有仆妇走了过来, 低声说道:“姑娘,驸马爷找您呢。” 她便站起身,弯起一个任务完成般的微笑。 她系上布巾, 围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袖口里摸出一把匕首旋了旋。 近来驸马的精神一差再差,睡梦里都在辱骂长公主和厂臣,他那仅剩三根手指的手总不肯让人看,白日里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 夜晚也总是惊醒,确认她睡在身边才肯重新躺下。 她活动手脚, 心头阴霾散去, 走在路上的身姿更加婀娜。倘若习执礼本人站在这里, 定然认不出眼前的女子就是季贞。 更何况习执礼已经倒了。 季贞慢悠悠走入卧房, 驸马南怀赐正艰难地咽着稀粥。 最近提供给他的饭食一次比一次不好, 南怀赐显然忍无可忍,低声唤道:“婉儿。” 季贞抬眼,微笑道:“南哥哥。” 南怀赐问:“这难以下咽的饭食是谁做的?竟敢如此慢待你我, 还不赶出去。” 季贞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声音越发显得无助:“南哥哥, 我, 我也不想这样,咱们家已经没有吃的了啊。” “怎么会没有?”南怀赐惊讶地放下了碗。 他瞪大眼睛往她的方向望去,旋即又眯了眯眼睛,季贞明白这是南怀赐瞧不清东西, 才会如此。 不知道厂臣给他吃了什么神药,将他的眼神药坏了,这些日子里方便她动作,而他还浑然不觉。 他竟浑然不觉自己的枕边人换了一个。 季贞觉得有些可笑。 她眼神平静,呜咽声却渐渐大了:“南哥哥,你受伤花了不少钱,咱们的钱快花光了,再也吃不起东西了,你,你就忍一忍吧。” 南怀赐听得悲痛不已,他食不知味地咽下最后一口稀粥,放了碗:“婉儿,我可以回家去要一些钱财。” “我已经去过了,南哥哥,家里不肯给,说都怪咱们俩,他们才会出事……” “当真?” “南哥哥,婉儿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宛如利剑穿心,刺入南怀赐心头。他面色苍白起来,一口血涌上喉头,被狠狠咽下。 他微微闭起眼睛,心中再一次后悔搬出公主府的举动,他以为自己能过得很好,叫长公主除了生气外别无办法,但实际上,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养不起。 还要靠她养着他。 第二口血毫无征兆地冲出口角。 南怀赐连忙去擦,他发现婉姑娘今日安静得过分,没有扑上来哭泣,以为她吓坏了:“婉儿,你别怕,我没事。” 季贞笑了笑。 她微微欠身:“我没有怕,南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季贞露出浅淡的笑意,望着南怀赐无神的眼睛,她笑容一点点扩大开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头脑病了,昨儿还偷偷请了郎中来看?” -- 第78页 南怀赐心头弥漫着浓重的愧疚。 “婉儿,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你怀疑得没有错,南哥哥。”季贞掐着婉姑娘的声音说道。 南怀赐猛然睁圆了眼。 他心口一阵抽动:“你!” “我确实和别人私会,南哥哥,”季贞冷冷笑道,“他比你康健,比你温柔小意,比你有才华,比你有钱,哪儿都比你好,你说,我要不要跟了他呢?” “你!” 南怀赐怔怔地瞪着她。 “对你不敬的下人也是我指使的,你看,你连痨病都得了,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着你?他们早就看不惯你了,只要我稍微拨动一下,他们立刻就能骂你。” 南怀赐神情痛苦地阻止她:“婉儿,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觉喉咙腥甜一片。 “不,我是真心的,南哥哥。” 季贞有些犹豫。 她想告诉他婉姑娘已经被杀掉了,话到喉头还是滚落下去,决定装作婉姑娘,陪他到最后一刻。 她斟酌字句,慢慢地说: “南哥哥,你从前能给我多少,如今又能给我多少?你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穷苦男人,怎么能满足我?不对,你连普通的穷苦男人都比不上,你一身的病,唯一的好处就是财富,如今你钱权都无,我能依靠你什么?” “自然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南怀赐呕出一口鲜血。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深爱的女人居然是这种样子:“你,你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我和公主府联系到了,长公主听说我另找了人很高兴,只要你不在了,说不定我就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南哥哥,你说对不对?” 南怀赐心头突兀地生出几分恐惧。 他终于忍受不了这份折辱,又喷出一口血来:“婉儿,想不到你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他头脑中天旋地转,很快整个人也天旋地转起来,季贞抓着他脖颈将他掼到床上,整个人压了上去,手中匕首想要刺入,片刻又转了一圈,刀背压在他咽喉上。 窒息的感觉弥漫全身。 “南哥哥,你不要骂我好不好?”这不知廉耻的女人居然还在央求。 南怀赐拼命地挣扎着,压在脖子上的匕首力气加大了,他根本挣扎不开,喘不上气的现状令他嘴角蔓延出无数血泡,暗红夹杂着白的沫从口中流出。 季贞只是沉默地压紧了匕首,一如她从金屋逃离时,掐住守卫脖颈的时候。 南怀赐不动了。 她收起匕首,轻轻按揉着南怀赐的脖子,试图将淤血化开,无果之后,她整理了南怀赐的衣裳,将他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走出屋门。 “去告诉厂臣和长公主,驸马病死了。”她说。 · 痨病缠身的驸马不幸病故。 公主府中挂起了白灯笼。 按照大齐礼法,公主需要为驸马守孝一个月,颜庄早早地准备起来,穿了一身孝。 凭吊驸马的人都已散去,天色晚了,他躺在榻上休息,白月进来报道:“殿下,厂臣来了,正在前头给驸马烧纸呢。” “请她进来。” 杨令虹抱着奏章入内的时候,颜庄刚刚从榻上爬起来。 他神态轻松又慵懒,像极了她养过的猫儿,叫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白月出去了,房门掩上,她将奏章往桌案上一放,拖着颜庄胳膊,软声道:“厂臣,别趁着驸马没了就偷懒,该你的还是你的,快把奏章批了。” 她说话时笑容难以遮掩,颜庄便也跟着笑,银色钗钏微微晃动:“殿下似乎很高兴?” “自然高兴。” 欺辱了她三年的人终于死去,临死前还被季贞从言语到身体统统折磨个遍,她狠狠出了口恶气,心中高兴极了。 杨令虹唇角又弯了弯。 颜庄道:“殿下,我也很高兴。” 杨令虹微微歪着头看他。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如何美丽,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颜庄这身打扮通体洁白,衬得她的身体美貌更甚,不由得意起来。 她拉着颜庄的手,红了脸,轻轻地说:“厂臣,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庄恰在此时开口:“殿下。” 两人突兀地住了口,对视一眼,一齐笑出了声:“你先说。” 这一句也齐齐的,杨令虹便不说话了,拿眼神示意颜庄。她轻咬着唇,望向他。 颜庄顺了顺蓬松的鬓角,用着她的杏眼直望过来,眼神中的渴望几乎掩饰不住。 “殿下,我想得到你。”颜庄说。 宛如一阵清风飞过幽谷,轻轻托举着谷中彩蝶,杨令虹拼命压下翘着的唇角,直觉自己也要飞起来。 她故意板着脸:“大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合该受罚。” 这声音也软,听起来不像生气,颜庄便握住她的手:“好,我受罚,就罚我困在殿下身边一辈子,如何?” “呸,甜言蜜语的。”她低声说。 她在颜庄的身子里,身量比自个儿的身子高,杨令虹低头看着颜庄,心中猛地生出一阵渴望。 她闭上眼,捧住颜庄的脸,亲吻上去。 颜庄也抱住了她。 杨令虹难以形容这样的感觉。 -- 第79页 轻松又欢快,甚至还有隐约的,拥有了珍宝的得意。 唇齿间的碰触细细密密,温软又湿润,呼吸几乎被夺去。二人纠缠着倒在榻上,杨令虹紧闭着眼,不肯去看属于自己的脸,腰间双手箍得也紧,一双腿交缠了上来。 她兴致起来了,抱着颜庄打了个滚,一下子摔在地上。 杨令虹哎呦一声。 颜庄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笑扶她。 杨令虹双臂环绕在颜庄脖颈上,红着脸不肯睁眼,颜庄便俯身,轻轻咬着她的唇。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她脸上,缓慢而轻柔,唇齿相接处酥酥麻麻的感觉升腾而起。 良久,颜庄停下了亲吻,低声道:“殿下,你睡着了吗?” 杨令虹一把拽过他,紧紧地拥在怀中。 她啐了声,颜庄的凤眼被她瞪得很圆:“还不批你的奏章去!” 颜庄笑吟吟地撑着地,望向她。 她这才发觉自己抱着颜庄,连忙松开手,从他身下爬起来,语无伦次地道:“你,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颜庄牵着她的手走向桌案,将她按了下去,“作为目前的厂臣,批奏章也有你的一份,别挣扎了,一起批吧,横竖字迹是一样的。” 第44章 辅政 隐秘的得意 守一月孝期间, 月事干净了,二人重新换回。 杨令虹跟着颜庄批奏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她信心十足地开始经商, 很快拿到了不俗的成果,便请来颜庄,对他说道:“我确实很有从商的天赋, 是厂臣点醒了我。” 她手边满满磊着账本, 向颜庄炫耀这一个月来的收入。 颜庄手里还抱着奏章,闻言去瞧她的账本,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夸奖道:“殿下的产业, 都可以用来当军费了。” 这是很高的赞美,她笑纳了。 杨令虹拿纨扇敲了敲颜庄额头, 财大气粗地保证:“没问题, 如果你有需要, 随时来找我, 我可以养你了。” 她得意地盯着颜庄, 心中已经想出颜庄的无数种答复。 诸如“那就多谢了”、“殿下,我很高兴”一类,那样她还可以更骄傲地告诉他, 是他的慧眼识珠造就了她。 谁知颜庄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啐道:“显摆什么, 国库里暂时还不缺军费呢。” 杨令虹就微微红了脸颊, 牵住颜庄衣角:“厂臣不给我一个养你的机会?” 颜庄踟蹰地想了想,郑重地将奏章放到她手中。 “可以,这些就托给殿下了。” 杨令虹抱着厚厚一摞奏章,惊愕地瞪向颜庄。 她眼睛睁得溜圆, 去瞪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才看到颜庄弯着眼睛,笑吟吟地瞧着她。 她气哼哼地放下奏章,转而抓住颜庄手臂,笑意弥漫在眼角眉梢,声音和软得过分:“厂臣跟只狐狸似的,净想着偷懒,这是你的事情,偏偏拉上我一起做。” 颜庄抿了抿唇角。 他还记得驸马被杀死的那天,杨令虹给他的亲吻,那感觉湿润又柔软,美好得令人回味非常,教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好殿下,你就帮我做了又能如何?”他如此说着,凑了上去。 杨令虹拿纨扇掩住笑靥,眯着眼问:“我替你做了,你拿什么答谢我?” 颜庄便挑起眉眼,拥住她。一个轻吻隔着纨扇落在杨令虹唇边,他声音里酝酿着温柔:“就用这个。” 脖颈耳根泛起薄红,杨令虹低下头,咬着唇道:“成交。” 她和颜庄坐在一起批阅奏章,相同的笔迹从两只毛笔下流泻出来。 杨令虹忍不住去瞧颜庄的眉目,他低垂着的头,微蹙的眉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于她眼中成了一幅画作。 颜庄的神情忽然变了。 他紧紧皱起眉头,拿着奏疏看了好几遍,最终手指微微颤抖起来,重重地落在桌案上。 杨令虹停了笔,问道:“怎么了?” 颜庄没有回答。 她从颜庄手下拿出那个奏章,娴熟地翻阅起来,那是从北方要塞传来的战报。 大军收复了一座重镇,监军的王奉御出力颇多,然而就在两军对阵时,王奉御突发真心痛去世了。 如今大军气氛低迷,灵魂人物的死使军心都有些不稳,急需太妃的帮助。 杨令虹深深吸进一口气去,去看颜庄。 颜庄从她手中抽出战报,放在一边,重新提起了笔:“殿下,一会儿还要进宫呢,快些批阅吧。” 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战报上的言语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然而也只是似乎。 一同居住的长辈过世,他的心情不可能这般平静,只是手下有着数不清的政务要做,这才强忍下悲痛罢了。 杨令虹在心里为王奉御叹了口气。 她抓紧时间,一张张奏疏从指间翻阅过去,朱笔批阅的字迹在朝臣的字间组成。她注意着颜庄的神情,而他只是敛了表情,以更快地速度批答着奏章,一滴水迹从眼中落下,直直地摔在桌案上。 杨令虹连忙收束了目光,不再看他。 奏章一份份批完,最终摞在一起。颜庄放下毛笔,轻声唤道:“殿下。” 杨令虹握住他的手,给予他无声的安慰,颜庄也紧紧地回握着她。 “你……”杨令虹说,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词汇那样贫乏,“别太难受,想哭的话,就靠在我身上好了。” -- 第80页 颜庄试图弯起唇角,然而无果,他向她倾下身躯,一把抱住了她。 杨令虹紧紧地回抱着颜庄,两个人在房间中无声地拥抱,她禁不住去思索现在颜庄的心情,是难过到想要哭泣,还是强忍着悲痛。 “殿下,我要走了。”颜庄放开她,这样说道。 他眼白微微泛着些血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多谢殿下,我该进宫了,战报太妃那便也有,只怕现在和圣上已经闹起来了。” 杨令虹怔了怔:“他们闹什么?太妃又嫌我哥哥不管事吗?” 颜庄把玩着她的指尖。 “以我对太妃的了解,她大概想去北方亲自督战,将领们都年轻,主心骨没了后就慌了,而圣上……” 他顿了顿,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圣上什么样,你也知道,太妃会担心他管不好大齐。” 杨令虹低着头,盯着颜庄的手指,视线来回。她摸了摸颜庄的头:“我陪你一起去。” · 西清宫里一片狼藉。 被赶出的宫女内侍胆战心惊地跪在外头,任由里面两尊大佛过招。 杨本影面上还残存着饮酒后的醉意,大着舌头道:“王奉御死了就死了,值得你去?我管政务管成什么样,与你何干?” 太妃冷冰冰地望着他。 她视线从地面上碎裂的瓷器上划过,听着杨本影的絮叨:“我比不过你是比不过你,但我有颜庄。” 太妃已经不想说话了。 杨本影挥手间又砸落一只花瓶。 发酒疯的皇帝她见识过,心中着实不耐烦,挥一挥手道:“行了,你去吧。” 杨本影偏偏不去,一句句往太妃心口捅刀子:“你那个同盟死了,你怎么一滴泪都没落?你要去代替他上战场了,还管京城里的事做什么?” 太妃原本平静的目光冷透了。 她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便要砍向杨本影,正在此时,殿门忽然被人打开,杨令虹大声唤道:“太妃——” 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提着裙子一顿狂奔,跑向太妃,太妃只能收剑还鞘,被她一把抱住胳膊。 颜庄跟了进来,不由分说搀扶着杨本影就往外走,杨本影还想回头说些什么,被颜庄止住:“圣上,您醉了。” 他望向太妃,而太妃只是提着剑,低了头,瞧不清面上的神情。 颜庄将杨本影扶到南贵妃宫里,任由南贵妃搀着他走向卧房,他面无表情急匆匆赶了回去,将殿外跪了满地的宫人唤起。 太妃正在同杨令虹说话,瞧见颜庄入内,便招手命他过来。 颜庄展了展被杨本影弄皱的衣裳,视线投向杨令虹,太妃便微微笑道:“快过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愿闻其详。” “我要亲自带军出征,去收复几处重镇,”太妃果然如颜庄推测的那般说道,“你们便待我辅佐皇帝,管好大齐的民政吧。” 杨令虹又想起批阅奏章的时候,那时她心中藏满了雀跃,朱笔落在奏章上,写出一个个肖似颜庄的字迹,那时候的感觉,宛如有小秘密藏在心里,只一个人得意。 她弯起唇角,视线投向颜庄,双手攥紧了披帛,斟酌着词句道:“太妃,这……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不妥当。” 太妃凝视着她。 二十岁的姑娘家花朵一样鲜嫩,宛如复刻了她年轻时候的岁月。太妃含着笑看她:“那又怎么样,我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先帝早就让我理政了。” 杨令虹惊愕地看着她。 她听过关于太妃的无数传言,有人说太妃仗着儿子是皇帝,才出手参与了政务,有人说太妃年轻受宠,先帝放任她在朝政上伸手,也有人说子少母壮,太妃参政是应该的。 而今听太妃亲口证实了其中一项流言,杨令虹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或许有对父亲的敬佩,或许有对太妃的震惊,抑或许还有些微的欢喜与得意。 “政务这种东西啊,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上手了,慢慢地也就会做了。”太妃如此说着,轻轻拍着杨令虹的手。 杨令虹想起今日刚刚批过的奏章。 耳畔生出浓重的红晕,被太妃肯定了的欢悦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望向颜庄,寻找着他的表情,颜庄朝她翘起唇角,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杨令虹搅着手中披帛,声音很轻:“那,那我就试试了。” 隐秘的高兴于心头铺展开来。 太妃转头,对颜庄说:“圣上要你帮他批阅奏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颜庄朝杨令虹眨眨眼:“不辛苦,太妃别这么说。” “又管着东厂,又管着圣上该做的事情,哪有不累的,说起来也是我不好,没管住圣上,叫他成了如今的样子,”太妃和蔼地拍打着颜庄的肩膀,“幸好长公主还是正常的。” 她说:“我走以后,这天下就由你们管着了。” 杨令虹瞥一眼颜庄,蓦地红了脸颊。 她牵住颜庄的手,和他一起跪了下来:“承蒙太妃看重,我们绝不辱命。” 真好,她默默地想。 第45章 完结 完结章和番外 太妃出征去了。 杨令虹一面经商, 一面跟着颜庄批阅奏章,日子陡然充实起来。 习执礼于狱中自尽,颜庄收了他的遗骨, 埋葬在京城之外。杨令虹跟随他看过一次,心下很是平静。 -- 第81页 她原以为看到这个害了自己后半生的人,会痛苦, 在他的坟前愤怒不堪, 然而都没有。 或许是身负重任的缘故,所站的地方高了,也就不在乎曾经那些悲苦了。 她对自己想做什么有了清醒的认知。 · 回程路上,颜庄闷闷不乐, 她握了他的手,柔声问道:“厂臣怎么了?” 颜庄抿着唇, 没有说话。车帘撩着, 外头的风光随马车的震颤往后倒去, 轻柔的风直吹进来, 凉凉的, 很是舒服。 他摇摇头,视线放在小案上的茶壶里,杨令虹便道:“厂臣曾经告诉我, 有什么不高兴的, 都要说出来, 说出来才有解决的办法, 现在我在这里,厂臣就说说吧。” 颜庄往后面一靠,微微闭上双眼,然后重新睁开。 他望着杨令虹, 许久才道:“我对殿下说过,我想辅佐圣上成为盛世明君。” 杨令虹点头道:“说过。” 颜庄悲从中来,说话的时候也带了几分颤抖,似乎不堪重负,被现实压弯了脊梁:“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只希望圣上不是昏君。” 杨令虹低下头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颜庄。 太妃出征前被兄长气到拔剑,显然兄长烂泥扶不上墙。莫说盛世明君,就连正常君主的边都摸不上,而后这段日子里,她和颜庄处理政务,兄长则流连后宫之中。 说声昏君也不为过了。 颜庄的愿望无法完成,杨令虹沉默许久:“厂臣,我陪你入一次宫,咱们再劝劝兄长,说不定就好了呢。” 颜庄弯起唇角,朝她笑了笑,这笑容十分勉强,和以往提起皇帝时全然不同。 他说:“好。” 杨令虹张开双臂,对他道:“快过来。” 颜庄一头撞进她怀中,紧紧抱着她,她回抱着颜庄,两个人靠得很近,能闻见颜庄身上的兰草气息。 她轻轻拍打着颜庄的后背,哄他道:“莫着急莫着急,今天咱们就进宫。” 颜庄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我不是孩子了。” 车驾一径回了宫中。 二人去见杨本影,试图劝他从温柔乡中走出来。 然而杨本影喝得烂醉如泥,颜庄将他从酒桌上扶起,他醉醺醺地抬了头。 “颜庄。” “奴婢在。” 杨本影拉着他的手,双眼血丝遍布,眼圈一片浓重的青黑,甚至有些颤抖:“颜庄,朕为什么不如一个女人?” 杨令虹站在一旁看着他。 他今日寻了两个水灵的小宫女相伴,玉盘珍馐遍布桌上,显然玩乐了一整日。而她和颜庄处理完的政务他也分毫未看,莫说不如太妃,他便连她自己都比不过了。 颜庄温和了语气,循循善诱:“圣上不该如此玩乐,堪称醉生梦死,倘若圣上奋发图强,莫说女人,便连旁的男儿也比不过您。” 杨本影又饮了一盏酒。颜庄眉头蹙起,好看的眼睛垂下,细细密密的睫毛遮挡着眼中的情绪。 杨令虹下意识去望外头。 外面没有桃花树。 她转而望向颜庄,柔声道:“兄长此时应当在处理政务,而非同小宫人一起饮酒。” 杨本影便直愣愣地竖起眼睛。 “妹妹,”他语调沉了,“这里不该你说话。” 她的心同兄长的话一同碎裂,颜庄拉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杨本影在二人身后继续饮酒,含混着声音兀自在问:“朕居然连个女人都不如,岂有此理?” 他醉醺醺地倒在桌案上,砰地一声响。颜庄止住步伐,什么都没说。 杨令虹担忧地望着颜庄,颜庄只是攥紧了她的手,半晌才轻声道:“殿下做得很棒。” 她不由一愣。 颜庄又道:“殿下不要听圣上胡言乱语。” 杨令虹伸手,抚摸着颜庄的面颊。 “我没有难过,我怕你伤心,”她轻声道,“兄长不是明君,让你失望了。” 颜庄胸腔里似有一团烈火焚烧,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彻底认清现实后,突兀而来的轻松。他紧紧捉着杨令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将她捏紫,杨令虹体贴地没有说话,任凭颜庄重整内心。 良久,久到杨令虹以为颜庄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出声:“我没有失望。” 他转头,唇边还含着几分笑意:“好在还有殿下在,我没有失望。” “厂臣。” 杨令虹张口结舌。她知道颜庄将国家的未来维系在了自己的身上,又恐自己会辜负他的厚爱,同时又有一种不甘缓缓升起——太妃能,她为什么不能? 她搂住了颜庄。 颜庄同样拥抱着她。 一个吻温柔地落在她额角,慢慢地移到眉梢,滑过眼皮,又转移在面庞之上,最终落在唇间。 颜庄近乎虔诚地亲吻着她,双臂箍得很紧,她能听到他胸膛不断跳跃的声音,以及他急促的呼吸声。 “殿下。”颜庄说。 她仰头望向颜庄。 “我会辅佐殿下继承太妃的志向,”他温柔地道,“殿下意下如何?” 她点头,握住颜庄纤细的手腕:“我会陪你一起,一起做到你想做的事情。” “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你我一直同在。” 他们会同在,直到生命的尽头。 -- 第82页 【正文完】 番外 又是一场互换的日子,事务偏还繁重。 颜庄留宿在公主府内,和杨令虹一起撑着眼皮批奏章。 他肚子实在不适,找借口跑了出去,寻到茅房,里头燃着的熏香浓郁,瞬间催起了颜庄的睡意。 他闭着眼睛换月事带,眼皮上了胶一样睁不开来,不知折腾了多久,只听身后一声问话:“咦?我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还笨手笨脚的。” 来着是同样睡眼朦胧的杨令虹。 颜庄努力撑起眼皮,瞧了她一眼,见是她,便放心地继续小睡。 他的手动了几下,仍然穿不好月事带,自己也站得不太稳当,杨令虹半闭着眼睛走上前,三下五除二给他穿上了。 “我什么时候这么笨了,都困成这样了。”她含混地说。 颜庄闭着眼睛点头,深以为然,摸索着回了房间,坐在桌案前。 他还想再批两个奏章,可惜脑袋一点一点,就这么睡过去了。 杨令虹上完茅厕,出来拿凉水洗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不少,忽然记起在茅厕里遇到的另一个自己—— 她还帮“她”穿了月事带! 杨令虹猛地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她遇到了鬼?!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