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后崛起时,就没朕什么事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当太后崛起时,就没朕什么事了》作者:投火续昼【完结+番外】 叶静初三次驾崩,三次重生 过程中发现: 宠爱的贵妃给自己戴环保帽 慈祥的母后只是在假装客套 留下来的皇亲贵族各个烧包 后宫与前朝 都把他当傻帽 至于那个软弱温吞的小皇后 她!一!点!都!不!软!弱! 甚至可以说是他的骄傲。 把以上等人统统干掉。 叶静初非常感动:皇后真好 然后他就分别重生成了她的掌事太监(没jj)、对立情敌(性别女)和帐中男宠(???) 【阅前指导】 1.男主视角的大女主文 2.男主前期欺负女主,女主后期欺负回来 3.男主有朱砂痣,女主有白月光,问就是缘妙不可言 4.本质上是火葬场 5.本文纯架空,作者历史不及格,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宫斗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静初,周挽筠 ┃ 配角: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手握权杖,美得闪闪发光 立意:逆境生存,绝地反击 朕死了 夜深,子时。 更漏的水声惊醒了缠绵病榻的叶静初,他艰难地侧过脸,发觉榻前香炉的药熏已经烧完,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叶静初咳嗽了两声,感到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 他分明记得,之前的疼痛还没有这么猛烈,看来是病情又加重了。 不等他开口,守在他身边的文贵妃听到他的咳嗽声,立刻就命人把她熬制的雪梨汤端了上来:“陛下醒了?我看陛下方才睡得很好的样子,想必这病很快就能好了。” 文贵妃看着他,目光纯真,想必她对太医说的那些套话是深信不疑。 叶静初微微地勾了唇角,他的贵妃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天真浪漫,要不是他时时刻刻维护,指不定她要在这满是算计的深宫吃多少苦。 他任由宫人将他扶起来,就着她的手喝煮好的雪梨汤,雪梨汁入口清甜,但却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味。 若是平常人肯定察觉不出来,毕竟生病的时候味觉总比平时迟钝,但叶静初不一样,他平日里最爱甜食,嗜甜如命,因此喝了一口便停了下来。 文贵妃怯怯地问:“陛下怎么不喝了?是妾的手艺不好么?” 叶静初摇头,他抬手摁了摁额角:“没什么,大约是朕的口味又变刁了。” 文贵妃微微垂下眼睫,似乎在为这碗辛辛苦苦炖好的雪梨汤惋惜,但旋即她又笑起来:“陛下的病可要快些好,妾还等着陛下带妾去行宫放河灯呢。” 叶静初疲倦地应了一声,心底却在忍不住苦笑,他的身子自出生起就不大好,一直都是体弱多病,虽说自从文贵妃进宫后便允诺了要带她去行宫放河灯,但因为这体质的缘故一拖再拖,放河灯的允诺一直是遥遥无期。 年前的宫宴上,他一时尽兴,多喝了些酒,再加上赏雪时受了凉,回来就病倒了。眼看着这个年都快要过了,痊愈的希望还是渺茫,显然今年的河灯也要泡汤了。 “陛下久病,文贵妃不关心陛下的病情也就罢了,还偏偏穿得这么浓妆艳抹,是打扮了给谁看?” 蓦地,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两边的宫人纷纷跪下去。 叶静初不必抬头都知道来者是谁:“母后来了。” 来者正是当今太后顾良衣,她微一皱眉,上位者的压迫立刻倾倒而下:“文思怡你身居贵妃,形同副后,还这么不懂事么?” 她的目光落到文贵妃穿的广袖连襟朱裙上,目光又严厉了几分,虽然是侍疾,但文贵妃来服侍叶静初的时候永远都是眉眼艳丽,红衣胜火的模样。 文贵妃被问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得讷讷道:“妾……妾……” 叶静初打断了她,自然地接过话头:“母后不要为难她,是朕让她这么打扮的,红色衣裳看着喜庆,朕看着心情好,兴许病也就会好一些。” 话是这么说,但胸腔里的疼痛却似乎又加重了几分,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良衣叹了口气,她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皇帝每年都要选秀,每次都会挑选模样艳丽行事张扬的红衣女子留香囊——当真只是为了看着喜庆么?” 叶静初顿时咳得愈发厉害,面上的表情却严厉了起来:“母后之前逼着朕纳了周大将军的女儿为后,朕答应了——您已经框定了朕的皇后,现在连朕的妃嫔也要按着母后的意思来了么?” “你明知哀家不是那个意思。”顾良衣沉默半晌,横了一眼文思怡,“你退下。” 文贵妃慌忙行礼:“嫔妾告退。”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之后,顾良衣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陛下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孩子气行事了。周九逸手握虎符重权,皇后又是他的独生女,唯有将她拘进宫里才能让江山安稳。” 叶静初弯了唇角:“朕不是已经把她拘进来了么?母后还想要些什么呢?” 顾良衣道:“既然她是你的皇后,你总该待她好一些。侍疾这种事应该让她来做,没必要让那些妃嫔妾侍过来,尤其是文思怡。她身上的脂粉气太重,对你的病情无益。” -- 第2页 还有一点顾良衣没说,小皇后的母亲刚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可以时时进宫探望皇后,也许她是听到了这后宫的风声,所以今日还特意来拜见了她,委婉地说了一大堆话。 主要的意思不外乎是皇上为何冷落皇后,是不是皇后做得不够好等等。 顾良衣听着周夫人的东拉西扯,没来由地忧心,小皇后的父亲是大将军,她的母亲也出身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势力——这一家子都不好惹。 就算不为了小皇后,为了她的父母,叶静初也该做做样子才是。 叶静初闭了闭眼,稍稍往后一靠:“朕不喜欢她。” 这是实话。 周九逸手握虎符,统领万军,从战场上养出了一身的血性烈骨,光是往朝堂上一杵,就连那些牙尖嘴利的言官都得琢磨琢磨言辞。 可就是这样一位悍将,却偏偏养出了一个唯唯诺诺柔柔弱弱的女儿,别说琴棋书画,就是说起学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闪光点,寡淡得如同一杯白水。 “周九逸是大梁重臣,皇后又是他唯一的女儿,这一点就足够了。”顾良衣道,“生在帝王家,多的是身不由己,哪里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可供陛下选择?”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可在叶静初听来,就是影射他太过幼稚,不像个皇帝。 他无端地烦躁起来,呼吸加重了,胸腔跟烧漏了的风箱一样,连带着嗬嗬的喘息声都愈发明显:“朕自幼便体弱多病,早就有了许多身不由己,母后连这最后一点自由都不肯给了么?” 顾良衣终于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她和叶静初并非亲生母子,当初的他们,一个是失子嫔妃,一个是无母皇子,两个人不过是借着利益一拍即合,互相在这深宫里找个依傍罢了。 半晌,顾良衣轻轻地叹了口气:“皇帝不想见她就不见罢,哀家明日寻个由头打发了她母亲便是。” 说罢,她款款起身:“皇帝好好地歇着吧。” 然后,她又命人把寝宫里的烛火熄去了一半,霎时,整座宫殿都暗下去了不少。 叶静初没有说话,他缓缓地躺下去,胸口处一阵一阵地泛着疼,似乎要一直疼到心里去。 太后的话语历历在耳——生在帝王家,哪里有这么多情情爱爱可供你选择? 叶静初回味着顾良衣的话语,突然惊觉,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的喜好就是在选秀的时候,从那莺莺燕燕美女如云之中一眼选出红衣猎猎的女子。 一定要美艳,一定要张扬,身上的衣服一定要殷红如火。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些“身不由己”。 后宫里的妃嫔们琢磨着他的喜好,渐渐也能摸索出门道了,一到宫宴齐聚的时候,无一例外地身着红衣。 就连行为举止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宫中赛马、投壶射箭,抽签拼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言官们的胡子气得一个比一个翘,劝谏的奏折几乎要堆满整个御书房,连带着宫内宫外都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地开始流出“昏君”的名号。 而文贵妃无疑是她们之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她明艳得恰到好处,她张扬得小心翼翼,似乎她在宫中行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他而举足。 有了她,似乎记忆里的那道红衣身影也就能被取而代之了。 叶静初盯着宫殿的穹顶,心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阖上了眼眸,突然又想到了那个怯懦寡言的小皇后。 比起那些拼命讨好他的妃嫔们,她算得上是这后宫中的异类了。 大约是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性格根本就和叶静初的喜好有着天差地别,连装装样子都不肯,愈发软弱怯懦,一天到晚都摆着老好人的劝架姿态,就算后宫起火了都是手足无措的小家子气模样。 ……啧。 好端端地想她干什么?真是晦气。 叶静初沉下心,忍着疼痛预备睡觉。 以往只要他睡着了,疼痛总会被熟睡压下去,可这次不一样,他的胸腔痛得反常,几乎有一把刀在里面横冲直撞。 叶静初骤然睁开了双眼,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刚要喊人,喉头一甜,竟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太医不是说了他只是先天不足,只需好好调理、慢慢将养便可痊愈了吗?怎么还会咳血? “来人——” 胸口疼得几乎是钻心剜骨,他一手死死地揪住了衣襟,一手去摸索床边的叫铃,结果不小心打翻了那碗没喝完的雪梨汤,也算是误打误撞,打碎碗的声音很响,外面守夜的宫人很快就闻声进来了。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太医,快去叫太医!” “去请太后和皇后,快去!” …… 叶静初在垂死挣扎之间没忘了揪住自己的贴身内监的衣袖,甄喜庆立刻泪汪汪地跪下来了,他哽哽咽咽的,准备着听皇上的最后指示。 结果叶静初的嘴唇张张合合,血流了满襟,甄喜庆却只等来了一句。 “不要……皇后……也不要太后……去换……文贵妃来……” 叶静初感到疼痛如同火焰瞬间就吞噬了他,他重重地摔了下去,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瞬间盈满了鼻腔。 “甄喜庆,朕是不是要死了?” -- 第3页 甄喜庆强忍着眼泪回话:“陛下说的什么话,陛下是真龙天子,长命百岁。哪怕奴才死了,陛下都会好好的。” “……是么。” 叶静初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贵为皇帝,这种话他听得多了。 他睁着那双目光涣散的眼,打量着周遭熟悉又陌生、富丽而荒唐的一切。 恍惚想起,他自出生不久以后,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太医们和许许多多的药罐子。当别的皇子都在学堂念书的时候,他却只能躺在床榻上,喝着一碗接一碗的苦药,透过窗棱看他们嬉笑玩耍的模样。 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了,父皇对他不闻不问,当时是自愿成为他养母的顾良衣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本以为她是深宫之中唯一的一点暖意,却不想这个女人只是痛失爱子,把同样无母的他当做一个寄托,一个可以复仇的工具罢了。 叶静初知道这个皇位有多么来之不易,父皇多子多福,留下的皇子数不胜数,大哥英武,二哥博学,三哥多才,这个皇位凭什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呢? 是顾良衣带着他,在这深宫之中一步一步地厮杀,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也怪他自己不争气,体虚病弱得宛如一个小可怜,全靠顾良衣在从中周旋,她作为一个病弱皇子的养母,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动作,于是她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不起眼的劣势,在暗处伺机而动,最后趁着皇兄们鹬蚌相争的时候,她一击而中,渔翁得利。 叶静初虽然感恩顾良衣把他提拔到了这个位置,可就算没有皇位,他的日子也不会很难过,毕竟这样一幅病躯,谁会把他当成威胁呢?他们还不都要打着兄友弟恭的名号,把他安置得妥妥帖帖吗? 这个皇位,倒更像是顾良衣为她自己争取过来的。 所以,要她在身边干什么呢?要她逼着自己立的皇后在身边干什么呢? 叶静初的呼吸渐渐地轻了。 可,太后没来,皇后没来,文贵妃也没来。 只有甄喜庆还在跪在榻前哽咽道:“陛下,贵妃娘娘快来了,陛下……” ——别哭了,甄喜庆,你哭得吵死了。这么一哭,你怎么对得起朕给你取的名字? 叶静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好像被粘稠的血块给堵住了,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罢了。 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要拼死把人生的最后一点讽意留给这世间。 “陛下——” 黑暗终于淹没了他。 朕活了 叶静初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四岁的少年时。 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虽然算不上康健,但也还没有这么虚弱。 父皇体恤他的病情,因此他进出皇宫都不会受到什么管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有人都以为叶静初会成为一个随心所欲、自由散漫的闲散王爷,包括他自己。 眼下适逢上元佳节,叶静初裹着父皇新赏的貂绒披风,兴致勃勃地准备和甄喜庆出宫转转。 以往这个时候,宫里总要举行盛宴,齐聚赏灯,明着是要父子君臣共聚一处,暗里总要有许多勾心斗角,借机打压皇子们的野心勃勃。 万幸更早的时候,父皇便传了口谕,说他身子不好,外面又下着大雪,不必来回折腾,另外还赏赐了许多珍宝好物,让他好好休养。 甄喜庆为自家主子鸣不平:“陛下这么做,不是明摆了把殿下划出了皇储的位置吗?” 叶静初倒是无所谓,他对宫宴本就不感兴趣,明明桌上都是山珍海味,却偏偏加了许多规矩,一步做错都要受到许多争议。 “你要慎言,别让外人听到你议论皇位。我这样的身子,本就没法跟皇兄皇弟们争。再说,当皇帝未必就是好事,我倒情愿当一个闲散王爷,等我身子再养好一些,就去游山玩水,及时享乐。” 甄喜庆看到自家主子不争不抢就更加难过,但叶静初已经表明态度,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好忍着满腔憋屈把叶静初身上的披风系得更紧了一些。 叶静初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药一饮而尽:“走吧,再不走可就要错过宫外的赏灯会了。” 甄喜庆赶紧追上他:“殿下,殿下,手炉!” 叶静初喜欢上元节。 不只是宫里热闹,宫外也热闹,灯火阑珊,人来人往,一派祥和喜气的模样。 还没等天黑,街上已经挂上了许多灯笼,糊着彩纸,坠着流苏,就连里面的蜡烛也掺着香料,一点起来满街都是桂花和茉莉的香。 许多小摊贩也会趁着节日摆摊,冰糖葫芦、酒酿元宵还有各种杂色果子点心,花香裹着食物的香气,能熏得人飘飘欲仙。 叶静初闭上眼轻轻地嗅了一口烟火气息,感到自己身上的病气都被周围的人群冲散了不少。 甄喜庆不理解叶静初,他看着叶静初的模样,只觉得心痛。心痛自家主子贵为金枝玉叶,却没一点金枝玉叶的骄纵,还拖着一副瘦弱病躯非要往乱哄哄的人堆里钻。 祖宗! 甄喜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拼命驱赶周遭的人群:“闪开闪开,我家殿……公子受了伤,你们赔得起吗?!” 有路人不满:“挤什么挤什么,真要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怎的不找个灯楼厢房好好地坐着看花灯海?非要巴巴地挤在人堆里?” -- 第4页 甄喜庆一听,差点没气晕过去,他私下里抱怨也就算了,可绝不容许外人诋毁殿下:“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说我家公子不正经?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吼起来,声音尖利得像打鸣,更加坐实了老母鸡这个名号。 那路人被他吓了一跳,看他穿着也还算正经,确实像出身大户,便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这么认为的。” 甄喜庆气得鸡毛都炸开,他刚要上前跟人理论,走在前面的叶静初却突然兴致勃勃地回过了头:“你说什么?花灯海?什么是花灯海?” 甄喜庆:“……”爷,感情那些混账话都被您自动过滤了,就剩个花灯海了? 那路人便道:“今年去护城河看看吧,听说有大户人家准备要放数千盏的河灯,那灯听说都是专门请了能人巧匠做的花灯,栩栩如生,跟真花似的。” 甄喜庆一听就撇了嘴:再怎么栩栩如生,还能比得上宫里的手艺?宫里的灯可都是绢布精制,不仅造型精巧,上面还画了许多精妙的绘卷。更妙的是,等蜡烛烧到一定时候,灯罩上的颜料就会融掉,换成另一幅簇新的画。 可叶静初偏偏就吃这一套,他的兴致更加高昂,非要去看那个花灯海。 甄喜庆拼命拦,没拦住,叶静初把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全用来躲他,为了防止甄喜庆认出他,叶静初还特意把身上的黑貂绒披风解了,这披风太过显眼,迟早被他认出来。 “店家,一件披风换一扫帚的糖葫芦,这生意做不做?” 糖葫芦贩子警惕地望着面前的叶静初,他的身量还只是少年,但身上的穿着不俗,那张俊美的脸也很讨喜,眉眼精致,鼻梁挺直,就是可惜脸色太过苍白,没点红润气色。 这样的一幅好皮囊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去当骗子的料,于是糖葫芦贩子的心放下了一半。 然后他接过叶静初的披风摸了摸,那披风的毛出得极好,水头光滑,手感极佳,于是他的另一半心也跟着放下了。 “那行,我换。” 叶静初美滋滋地接过了糖葫芦扫帚,他最喜欢甜食,这红艳艳的糖葫芦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一看就很好吃的样子。 叶静初兴高采烈地咬了一口糖葫芦,然后,他整张脸都因为嘴里的酸涩而扭曲了起来。 糖葫芦贩子看了不由地大笑:“这位公子,你得慢慢地吃,把山楂的酸和糖衣的甜慢慢地混在一起,酸酸甜甜,那才叫有滋有味。” 叶静初捂着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好含混地道了个谢。 作别了糖葫芦贩子,叶静初跟着路人的指点打算去看花灯海。 他衣着华贵,容貌如玉,可这样一位贵气公子却偏偏举着个糖葫芦扫把,倒比之前更加引人注目。 甚至还有些小姑娘会红着脸上前来问他糖葫芦怎么卖。 叶静初今日的心情很好,连带着骨子里一点劣根性也暴露无遗——看人家长得漂亮身材良好的,送一根;看人家姿色平平或者梳了妇人头的,不卖! 他就这么一路送糖葫芦送过去,慢慢踱到了城外。 今日是上元佳节,按着律例,城门三日不闭,可自由进出。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护城河上也没结冰。天上悬着一弯清冷冷的月,倒映在粼粼的水面,河边已经挤满了不少人,都是赶来看灯的人们。 叶静初一边慢慢地咬着糖葫芦,一边不动神色地支棱起耳朵,饶有兴致地听着人们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周夫人是为了自己的独生女过十四岁的生辰才要在这里放花灯海的。” “周夫人?哪个周夫人?” “就是周大将军的发妻,听说她的母家就很有钱,连给女儿办个生辰都这么隆重!” “是吗?听说周大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怪不得要费这么大的心思了。” 叶静初听着,在脑海里绞尽脑汁地思索,周大将军?大约是父皇新封的那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吧?听说他虽然是个武将,偏偏心思细腻,只纳了一位夫人,连个妾侍都不曾有,长情得很。 这位周小姐是周大将军的独生女,很是受宠,她才刚满十四,便有好几位皇兄都争着向她提亲了。 叶静初知道皇兄们在打什么主意。 ——若能和周大将军攀上亲家,几乎等同于有一半的江山握在自己手里。 叶静初对这位周小姐没什么想法,所有关于她的印象全是从皇兄们那里听来的,她长什么样、身段什么样、性格什么样都没人关心,他们都只关心她身后庞大的势力。 周小姐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活在皇兄们的觊觎之中,活在人们的口耳相传里。 叶静初稍稍对这位周小姐产生了点同情,也不多,就一点点。 “看,他们开始放灯了。”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叶静初强打着精神循声望去,果然,遥远的暗处中流淌出一点光,顺着满载月色的河水缓缓而下。 那光朦朦胧胧的,起初是一点微光,后来便是化成了无数点璀璨,与天上的星交织成锦。数以千计的河灯被做成了不同的花朵形状,在河面上打着转儿地漂浮。 叶静初轻呵了一口气,白雾将那些灯火染成了一片迷离。 他听到身边有个男子温声道:“阿婉,许个愿吧,对着河灯许愿是很灵的,灯神娘娘是能听到的。” -- 第5页 被唤作阿婉的小姑娘咯咯地笑:“是吗?那阿婉要让阿爹阿娘永远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许愿? 叶静初凝视着河面上的一片灯辉灿烂,满腔心思欲言又止,他和旁人所祈求的没什么不同,也只是想要个“健康”二字。 但,可能吗? 叶静初闭上了眼,喉结滚动了两下。 ——我许愿…… 蓦地,背后传来大力的推搡,还有人在怒骂:“别挤了别挤了!挤什么?!” 叶静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股大力推下了河,有人尖叫起来:“有人落水啦——”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叶静初被刺骨的寒气激得呛咳起来,然后又被迫吞下了更多的河水。 叶静初迷迷糊糊地想:他这是要死了吗? 噗通! 好像又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叶静初微微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有道红色的身影在向他游来。 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觉得她的头发在水流的涌动下像一捧茂盛的水草。 不知道是因为窒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叶静初望着她,感到心脏开始用力地抽缩。 ——我、我许愿…… “师父,师父!快醒醒!” 有人打断了他的好梦。 叶静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面前有张陌生的面孔正看着自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师父你快些醒醒啊,太后娘娘召见你呢!” 叶静初眨着眼睛,刚睡醒的不真实感让他感到有些迷茫:“你……” “师父你可算是醒了!”陌生面孔松了口气,搀着他坐了起来,“师父你刚刚伤心得昏过去了,还是让我来给你换衣服吧!” 叶静初思索半晌,模糊地想起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 他是甄喜庆新收的小徒弟,一直跟着甄喜庆做事,也在他面前露过几回脸,只是叶静初习惯了甄喜庆的伺候,他下意识地想要挥退他,然而刹那间,叶静初混沌的脑海里亮起了一点光。 小德子在这里,那么甄喜庆在哪? 按着叶静初对甄喜庆的了解,他应该会时时刻刻地候在他的身边,没道理会把贴身伺候的差事交给一个新来的小内监。 叶静初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小内监的名字,试探性地开口:“小德子?” 小德子赶紧应了:“师父,我在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叶静初:“……” 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是甄喜庆的小徒弟,而他又喊自己“师父”,那是不是意味着…… 他现在,成了甄喜庆? 朕纠结了 甄喜庆是叶静初的近身内监,现年二十九岁,无父无母,无儿无女。 他自幼入宫,第一份差事便是伺候叶静初,从十三皇子到润安帝,十几年如一日地忠心耿耿。 这是个梦吗? 叶静初默默地在记忆里拼凑着关于甄喜庆的信息,看了看眼前的场景,自己好像还在做梦,并在这个梦里成为了甄喜庆。 梦里什么都好,困扰已久的病痛都不见踪影,连带着手脚动作都利索了。 “师父,抬脚。”小德子手里捧着靴子,冲他讨好地笑。 叶静初终于回过了神,他顺着他的话抬脚,却随之感到了一点异样,他的胯'下好像空荡荡的。 等等! 叶静初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这个梦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伸出了微微颤抖的手,往胯'下摸去。 空无一物。 和他朝夕相伴的小兄弟突然就没了踪影,叶静初的表情更扭曲了。 他做过不少梦,有美梦噩梦也有春梦,但不论哪个梦,哪怕在梦中成为了别的人,叶静初都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地抛弃他的小兄弟。 本来想着没了病痛,这应该算得上一个美梦,但现在看来,还是一个噩梦。 叶静初抓住了小德子的手:“快,打朕一下!” 快把他打醒! 就算是梦,叶静初也不能接受这个失去小兄弟的残酷认知,毕竟这关乎到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朕什么?”小德子表情也跟着扭曲了,“师父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 ——行,你不动手,那朕动手。 叶静初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小德子立刻叫了起来:“师父你干什么呀!徒儿做错了什么?” 叶静初问:“疼吗?” 小德子痛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疼!当然疼啊,师父!” 叶静初闻言,又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很快,他拧的地方就泛起了火辣辣的疼痛。 如果说这是梦的话,未免也太逼真了。 叶静初继续摸着空荡荡的胯'下,表情恍惚地问小德子:“你有镜子吗?” 小德子看着自家师父的诡异动作,也没敢开口发问,赶紧把旁边的镜子给他端过来了。 铜镜里的人披散着头发,眉眼阴柔,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青黑,嘴唇上有些开裂的破皮。 ——甄喜庆。 叶静初使劲地掐着脸,掐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他也没有变回原样。 这不是梦。 回想起之前的刺骨疼痛,咳出的满襟鲜血,还有宫人们隐隐约约的哽咽,叶静初觉得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极其渺茫。 -- 第6页 可眼下,他又好端端地睁了眼,身上的疼痛一扫而空。 莫不是他……借尸还魂了? 这个想法一浮上心头,叶静初倏然睁大了眼,他挣脱了小德子的手,这个认知让他汗毛倒竖,浑身上下都发着冷。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借着别人的身体活过来了,有了别人的名字和身份,失去了病痛和小兄弟,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而簇新,那——他还是他吗? 叶静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到整个眼前都在天旋地转,喉咙干涩得很。 小德子被他的反应吓坏了:“师、师父?” 叶静初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小德子,大梁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用这声音说话,说实话,甄喜庆的声音不算尖利,但也不够男人,感觉更中性一点。但叶静初已经很庆幸了。 小德子被他唬住了,愣愣地答:“今年是润安五年,师父。” 叶静初眯了眼。 润安五年仍旧是自己掌政的时候,可是如今自己借尸还魂变成了甄喜庆,那么坐在皇位上的那个又是谁? 莫非是甄喜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叶静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小德子被他吓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叶静初没有接话,他冷静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直面自己的惨淡人生:“那么……润安陛下的身体如何?” 他刻意提了自己的徽号,在心底祈求着甄喜庆能够机灵一点,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这些离谱的事实。 小德子欲言又止,看着他的表情吞吞吐吐道:“陛下……已经驾崩了。” 他有些疑惑,明明皇上驾崩的时候,师父看上去比谁都要伤心,然而就过了这么一小会功夫,师父转眼间就把皇上给忘了。 正常人知道自己的死讯,肯定是悲从中来感慨万千,不过叶静初听了,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什么样他最是清楚,一看就是个短命鬼,只不过是他有幸生在帝王家,有医术优良的太医和名贵的药材保养着罢了。 这二十年的时光,日日都可算作是向上天偷来的。 叶静初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他借着甄喜庆的身体活了,甄喜庆又去哪里了? 想起临死前甄喜庆跪在榻前说的那些话,叶静初的心底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他苦笑了起来。 ——何苦呢,甄喜庆?朕早就已经活够了。 见他笑,小德子差点吓得魂都没了:“师父,你不能做出那样的表情啊,这是大逆不道啊!” 叶静初只好揉了揉脸,试图端正自己作为一个太监的态度:“你说的是。不过既然润安帝已经……那为何还不改年号?新帝是谁?” “这……”小德子欲言又止。 叶静初在心里悄悄琢磨过,父皇还在时,至于那些皇兄们都已经被顾良衣扳得流放的流放,囚禁的囚禁,就连年幼的皇弟们也夭折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新帝,大概只能矮子里拔高个,从他的侄子外甥里面挑了。 小德子闻言,左右望望,顺势压低了声音:“按着朝臣们的意思,新帝是打算立四王爷家的幼子,尊周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可是——” 他顿了顿,悄声道:“可是文贵妃突然说自己有了身孕,是先帝的骨肉,她才应该是太后,圣母皇太后。” 叶静初:“……你把刚才的话给我重复一遍。” 小德子不解:“师父?” 叶静初激动地提高了声音:“文思怡她在胡说八道!” 小德子睁大了双眼,他赶紧冲上来捂叶静初的嘴:“师父,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主子的名讳怎么好随便乱喊,这是要掉脑袋的!” 叶静初:“……” 要不是小德子提醒他如今的身份容易被砍头,叶静初真想不顾皇室的礼仪尊严,好好地问候一下文思怡的十八代祖宗。 他自幼体弱肾虚,元阳亏损,就连行房事都很勉强,虽然他年年选秀,但那也是因为祖宗礼法和皇室规矩摆在那里,不得不为之,更何况如果他不选妃,言官的奏折肯定要淹没整个皇宫。 为了祖宗礼法,为了压住言官,再为了自己的“阳痿”名号不会到处乱传,叶静初不得不选秀。 但他自认怜香惜玉,为了弥补那些被迫守活寡的嫔妃,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第一时间赏了她们,除了小皇后,他从不曾亏待任何一位嫔妃。 尤其是文思怡,东海的珊瑚,番邦的琉璃,北疆的皮草,哪一个他拿到手后不是先赏了她? 结果呢? 结果御花园的草都快长到自己头上来了! 叶静初差点气到二度吐血。 小德子不明白叶静初为什么生气,他只好温声安抚道:“师父,眼下太后娘娘正在皇后娘娘宫中,说要召见你呢,师父你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咱得先去回话!” 叶静初生气归生气,但到底还没有失了智,他如今的身份非常容易掉脑袋,还是得按规矩办事。 于是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冷声道:“走罢。” 叶静初不喜欢小皇后,当他知道她会被奉为皇太后,和他同葬泰陵的时候,他确实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么一个胆小、怯懦、畏畏缩缩、除了家世之外毫无优点的女人,怕是等她死后埋进他的棺材,都会被爬进来的蛇虫鼠蚁给吓得诈尸。 -- 第7页 叶静初一点都不想和她合葬百年。 但叶静初更不想和一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合葬百年。 他得找准时机,想法子把文思怡的那些龌龊勾当全都给捅出来才行。 小皇后住在长春宫。 当初叶静初因为不喜欢她,平日里与她交谈并不深,除了必要的典礼和宫宴基本不召见她,顺带还免了她的日常请安。 以至于叶静初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来过长春宫打了个问号,因为眼前的这座宫殿和文思怡的宫殿比起来,显然是有些简陋。 不能说是简陋朴素,至少也是一堆破烂。 叶静初知道自己有些冷落她,长春宫还是看在周大将军的面子上勉强建的,但他怎么会缺德到这个地步? 身后的小德子还在催促他:“师父?” 叶静初这才回过神,踏进了这座“陋室”。 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们了。 太后顾良衣身居高位,旁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位置,分别坐着小皇后和文贵妃。 因为他已经驾崩,在场的所有人都穿着素服簪着银饰,文思怡似乎哭过,眼眶红红的,双手却一刻不停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似乎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她肚子里怀着个野种。 至于小皇后,她还是那副老样子,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一副逆来顺受、沉默是金、太后说什么都对的模样。 仿佛她就是个打酱油的摆设,来走一个过场。 还没等叶静初想好该说些什么,他便感到有严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是太后顾良衣。 叶静初还没见过顾良衣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态,他和顾良衣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也算是同一阵线的盟友,再加上他体虚病弱,顾良衣对他的态度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因此对上她严厉的眼神之后,叶静初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还是小德子在他的身后低声提醒他:“师父,行礼。” “……” 叶静初有些纠结。 从前只有别人给他行礼的份,除了父皇和先祖们,他还从没给别人行过礼,也不知道该怎么跪,跪的姿势对不对,然而鉴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叶静初只好一脸纠结地跪了。 不得不说,心情有些复杂。 顾良衣见他行了礼,神色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 “先帝驾崩,未曾留下遗诏。甄总管是先帝身边的人,自然应该明白哀家召你前来所谓何事。” 她用上了“先帝”,刻意警示甄喜庆没了靠山,身份已经不比从前。 叶静初垂下头:“奴才愚钝,还望太后娘娘明示。” 这是实话,小德子说过太后召见他,却没说召见他的理由是什么。 顾良衣道:“自然是陛下生前三个月内到底有没有召幸过文贵妃——文贵妃说腹中有了先帝骨肉,可哀家看彤史上却是干干净净的。甄总管跟着陛下的时间最久,陛下在卧床期间到底有没有临幸过文贵妃,想必你应该知道吧?” 叶静初闻言,激动了。 ——他当然知道!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因为他的小兄弟就长在他身上!二十年以来他们相依相伴,它有没有造过孽他最清楚了! 朕跪了 叶静初清了清嗓子,刚想义正言辞地申明他和文思怡之间清清白白,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突然闪回过某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 是关于文思怡的。 在这之前,她赏了甄喜庆一碗羹汤,微笑着看他喝下去了,然后说:“甄总管,你可要帮帮本宫。陛下生前最宠爱的便是我,等本宫成为了皇太后,百年后与陛下同葬泰陵,他一定会高兴的。” “至于这碗羹汤,里面放了些无伤大雅的毒,只要甄总管说出我想听的话,解药随时都可以奉上。” 看完这段回忆后的叶静初:“……” 这还是他那个天真浪漫的文贵妃吗? 她难道也被借尸还魂了? 一定是的吧! 文思怡和其他妃嫔不同。 她不是选秀进宫的,而是叶静初在行宫避暑时无意间的惊鸿一瞥,给看上的。 那个时候的文思怡,穿着一身娇俏的红衣,站在湖边采莲蓬,她咯咯地笑着,笑得没有任何忸怩和做作。 叶静初一眼望去,几乎是瞬间就沦陷了。 多像啊……多像她啊…… 叶静初毫不犹豫地把文思怡要进了宫,他顾念着她出身低微,没有家室背景,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在深宫里最容易受人欺负,他顶着万众压力把她捧上了贵妃之位,让她受尽了荣华富贵。 叶静初以为,他们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也该有些夫妻情分才对。 却不想她早就和人暗度陈仓,珠胎暗结了! 叶静初垂下头,只感到心口怒火中烧,不长的指甲摁进掌心,泛出麻木的疼痛来。 现在想来,文思怡入宫后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踩到了自己喜欢的点上,未免也太刻意了。 这个女人要么就是会演戏,城府极深,要么就是她的背后有人,正在操控着全局。 可惜文思怡的手段,到底还是幼稚了。 虽然叶静初不喜欢勾心斗角,哪怕皇位争储的时候没什么上进心,全靠顾良衣扶持,但他到底在深宫久居多年,对于这些下作的小手段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 第8页 文思怡给甄喜庆下的这种毒,一看就不是致死的,而是折磨人的,没有解药,顶多就是时时发作,痛不欲生罢了。 叶静初此前饱受病痛折磨二十年,当然不会被这点痛楚所压倒,他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着平稳:“陛下生前久病,连起床都很艰难,奴才从未见过陛下临幸文贵妃。” 他刚说完,文贵妃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似乎是没想过甄喜庆作为一个阉人,骨头居然会这么硬。 毕竟他已经驾崩,作为他的贴身太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殉葬,二是告老还乡。 叶静初当初体恤甄喜庆,赦免了他的殉葬,还安抚他说以后会好好待甄喜庆,可惜没等他安顿好甄喜庆,自己就先一步驾崩了。 顾良衣闻言,望向文思怡的目光一下子就凌厉起来:“是吗?既然彤史上没有记载,甄总管也没见过圣上临幸文贵妃,那么文贵妃腹中的胎儿是从哪里来的?” ——问得好,朕也想知道! 文思怡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却扯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笑:“甄总管又不是时时刻刻守在陛下身边的,母后也该听听别人的说话。” 别人?哪个别人? 叶静初正纳闷着,就见身后的小德子膝行上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太后娘娘明鉴,分明师父他老人家糊涂了,有一日他吃坏了肚子没有当差,是奴才在圣上跟前伺候的。那一日,圣上的身体好了许多,也召幸了贵妃娘娘的!” 叶静初:“……” 他在那段回忆里明明只看到甄喜庆一个人喝了毒汤! 他顾不上礼仪规矩,缓缓地扭过头去看小德子,身后的小德子直挺挺地跪着,也不看他,全然没有刚才给他穿衣的谄媚样。 顾良衣没有说话,而是微微横了一眼旁边的内侍。 那个内侍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他立刻捧来了皇帝的起居注,对照着文贵妃说的日期翻到那一页,果然,那一日甄喜庆的确因身体不适告了假。 叶静初瞬间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文贵妃留了个后手。 倘若甄喜庆今天投靠了文贵妃,小德子仍然只能当他的徒弟,但倘若甄喜庆跟文贵妃对着干,小德子便有机会上位。 甄喜庆,你真是教出来了一个好徒弟! 叶静初气得差点没绷住表情,他想要反驳,但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现在只是一个太监总管,虽然是皇帝身边的人,但毕竟皇帝已经死了,面对“铁证如山”和“死无对证”这两道难关,他暂时想不出应对的策略。 这时,主事的顾良衣终于有了动静,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一堆“证据”,最后落到文思怡强装悲伤的脸上。 半晌,她缓缓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按着规矩来吧。倘若文思怡你生下的是个公主,那便仍旧从皇室宗亲里挑选合适的男子立为新帝;若生下的是个皇子,那便立为新帝。如此,你们可有异议?” 大梁王朝自开国以来,皇太后只分两种。 一是母后皇太后,如果皇帝的生母早逝,或者皇帝的生母本就是皇后,便奉皇后为母后皇太后; 二是圣母皇太后,如果皇帝的生母建在,且生母并非皇后,便奉为生母为圣母皇太后。 不过如果先帝没有子嗣,新帝要从宗亲旁支里选的话,仍然要尊皇后为母后皇太后。 也就是说,文贵妃肚子里的胎儿性别,直接关乎到小皇后和文贵妃到底谁去谁留,谁会笑到最后。 周挽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淡淡地应了声是。 说到底,她只是个空壳皇后,在后宫之中说不上什么话,就连低她一级的贵妃都敢甩脸子给她看。 只有叶静初急得想挠墙。 如果文思怡对太后之位势在必得的话,就算她生的是个女儿,也会从宫外偷偷抱个男孩来“狸猫换太子”。 果然,文思怡信誓旦旦地说:“母后放心,儿臣特意找太医把过脉,太医说了,儿臣腹中的必定是个皇子。” 顾良衣道:“那便是最好。先帝生前没有儿子,如此也算了却他的遗憾了。” 叶静初:“……”朕不是,朕没有。 顾良衣接着道:“若文贵妃生下皇子,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就该是圣母皇太后。皇后,你可明白规矩吗?” 周挽筠声音平淡:“儿臣明白。” 一山不容二虎,正如一国不容俩太后,如果文贵妃成为了圣母皇太后,那么小皇后的下场就比较悲惨了。 叶静初露出了个牙疼的表情。 大梁王朝的妃嫔如果没有子嗣的话,下场会很凄凉,要被拉去殉葬。 但叶静初是个病秧子,本来就过着不知道哪天就驾崩的日子,为着祖宗礼法还扯上一堆被迫守活寡的女人,怎么看都是他对不住她们,所以叶静初很早就废了殉葬这个规矩。 但有句老话说得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毕竟她们是皇帝的女人,不好再随便嫁人,而且她们成了妃嫔后变成是主子,也不能再回到父母膝下尽孝道。 所以免去殉葬后,她们只有一个下场:出家。 要放在从前,叶静初听到小皇后要去出家只有一个反应:幸灾乐祸。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无趣寡淡的女人了! -- 第9页 但现在—— 叶静初只是深深地后悔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在乎男人的尊严,把个不能人道的缺点藏着掖着,以至于别人硬塞给他的便宜儿子都无法拒绝。 他的这个缺陷,就连顾良衣和甄喜庆都不知道,唯二的知情者就是他自己和太医院的刘太医。 当初的叶静初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还特意鸡贼地派了自己的暗枭卫对刘太医和他的家人暗中监视,并逼着刘太医发下重誓: ——哪怕天空塌陷,江河倒流,大梁王朝覆灭,他也绝对不能说出叶静初的小秘密! 唯一的知情人被叶静初逼成了哑巴,这就成了一个死局。 叶静初琢磨着,天空塌陷、江河倒流有点难度,至于大梁王朝的覆灭…… 不行!这个想法很危险! 要是被先祖和父皇泉下有知,叶静初下辈子都别想投胎了。 文思怡有备而来,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要不是碍于顾良衣还在跟前,怕是就要眉飞色舞地跳起来了。 当然,她没忘了针对这个硬骨头的“甄喜庆”。 她的目光落到了叶静初的脸上:“甄总管想必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竟然连圣上的骨肉都这么漠不关心,还差点冤枉了本宫。不过本宫宽宏大量,念你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便放你尽早告老还乡罢。” 叶静初沉默了。 ——甄喜庆现在才二十九岁,就算死了也只能说是英年早逝,怎么就年纪大了?文思怡你仗着自己才十九岁很得意是吗?小心你还活不到二十九岁呢! 他越想越气,自己当初是怎么瞎的?怎么就会看上她呢? 文思怡见甄喜庆沉默不语,以为他是默认了这个安排,得意地弯起了唇。 却不想叶静初其实是在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但却是牢牢地锁住了保持沉默的小皇后。 小皇后家世显赫,父亲是大梁王朝的大将军,母亲出身于江湖上的显赫势力,当初顾良衣要他纳她为后,便是要用她来牵制她背后的父母势力。 既然是牵制,那必定有诸多规矩,其中一点,就是不许小皇后从娘家往宫里带人。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全是顾良衣安排给她的。 如果小皇后真要去皇寺出家,那帮奴才想必是一个都不肯留在她身边的——这倒正好给自己留了可乘之机。 更何况现如今的后宫之中,叶静初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够成为太后、抵抗文思怡的女人了。 罢了罢了,先凑合着吧。 打定主意后,叶静初别别扭扭地上前,向周挽筠叩首行礼:“皇后娘娘。” 此举一出,在座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周挽筠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叶静初深吸一口气,他豁出去了。 “恳请皇后娘娘能准许奴才跟在娘娘身边伺候。” 叶静初发现自己是真的有点过分。 他主动把她拘进宫里,却又冷落她,给她修的宫殿破破烂烂,甚至连个体己的奴才也不给她留。 可仔细想想,小皇后只是性格软弱不讨喜,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不过是叶静初仗着自己是皇帝,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不喜欢的都要抹杀罢了。 当初他冷落了小皇后,转头就得给她当奴才,真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叶静初跪在她的身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想:就当是欠她的好了。 朕被坑惨了 周挽筠有些诧异。 叶静初向来不待见她,甄喜庆作为他的奴才,自然和他是一条心的,没道理他会突然对她改观。 她看了看对面的文思怡,又看了看跪在身前的内监,心里有了一个揣测:他和文思怡之间,必定是有什么矛盾了。 否则他作为叶静初的心腹,为什么不帮着叶静初的宠妃说话,却要帮着叶静初的弃后呢? 得出这个结论后,周挽筠并不急着答应他,而是看向了顾良衣:“这还是要看母后的意思。” 然而还没等顾良衣开口,文贵妃就先坐不住了,她看着叶静初冷笑:“甄总管从前伺候皇上惯了,现在转头过来伺候皇后娘娘怕是有诸多不便,不妥吧?” 顾良衣沉默,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茶盏。 说实话,她和叶静初一样,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小皇后,性格不讨人喜欢就算了,她的家世对于皇室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但,她的家世同样也是一个很好的护身符。 顾良衣得给周大将军让几分面子。 再者说,把人家的独生女儿拎进宫里守活寡,守了三年活寡之后接着守死寡,身边要是再没个人伺候,要是周大将军知道真相,非得率领禁军把皇宫推平了不可。 顾良衣斟酌再三,最后点了头,对甄喜庆道:“既然你想在皇后跟前伺候着,那便好好伺候吧。” 叶静初行礼道:“谢太后娘娘成全。” 叶静初的目的得逞,但他的心情仍然复杂,因为就在他刚刚行礼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顾良衣眼底的纠结和迟疑。 ——母后,你是不是和朕一样心虚…… 母子俩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比较缺德,几乎是往死里欺负本就软弱可欺的小皇后,于是现在的他们居然难得一见地心有灵犀了。 -- 第10页 万事俱定。 前朝政事暂且由顾良衣代理,而众多妃嫔要在月底之前离宫,前往皇寺里剃发出家,为先帝祈福。 而小皇后则要等文贵妃生下孩子之后,才能决定自己到底是留下还是出家。 但她似乎也明白文思怡的野心,所以她现在就开始准备行装了,并交给甄喜庆全权负责。 甄喜庆好歹也是叶静初身边的人,小皇后此举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然而现实很残酷,因为小皇后在他生前的时候就已经饱受冷落,现在她又成为即将出家的太妃,身边的油水只会越来越少。 所以跟着小皇后的那帮奴才一听到风声,个个都开始偷懒耍滑。这个说肚子疼要去茅房,那个说要帮肚子疼的送手纸。 ——总之,他们全跑光了。 叶静初好不容易揪住一个领头的内监,刚想质问,就听后者讥笑道:“甄公公莫非还当自己是‘甄总管’吧?” 他慢条斯理地掸开了叶静初的手:“公公已经得罪了贵妃娘娘,可别再连累了奴才。” 宫里有着无数双耳朵和眼睛,不过一会功夫,甄喜庆不识好歹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皇宫。 叶静初傻了眼,他当皇帝的时候向来一呼百应,哪里遇到过这种喊个人都费心劳力的时候? 他气得脑仁疼,但最后还是没能骂出来,因为思来想去,小皇后有这样的待遇都是他自己作的。 宫里的人惯会踩高拜低,他们看小皇后如此不招自己待见,估计早就统一指标,把周挽筠当成废后一样的存在了。 命,都是命。 叶静初一边认命地收拾着东西,一边琢磨着得想办法跟小皇后走近一些,然后把真相告诉她,借此拉拢她。 他正这么琢磨着,小皇后就悄没声地进来了。 因为大丧,她穿着素衣素服,头上只插着一根银簪,素面朝天,干净利落。 叶静初盯着她看,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拘泥于明艳张扬的女人,一时间竟然忽略了,女人其实是可以有千姿百态的美。 周挽筠见甄喜庆愣愣地盯着自己瞧,但她丝毫没有感到冒犯的意思,只是挑高了眉。 总觉得……这个内监和她之前见过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倒是叶静初突然意识到从前他想看就看的时候,他不屑看她;但是他现在看她,小皇后完全可以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他痛苦地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跪下请罪。 然而小皇后对于他的行礼毫无表示,她审视着他,平铺直叙地问:“公公和文贵妃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叶静初有些惊讶,小皇后好像比他想得要聪明许多。 他点了点头,简明意赅:“那个孩子不是陛下的。” 周挽筠闻言,脸色不变,语气平静:“你有几成把握?” 叶静初答:“十成。” 顿了顿,他又补充:“奴才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哦?” 这个反问,有些许玩味,有些许探究,把三分好奇藏进七分的质问里,是掌权者独有的把戏。 叶静初心头一滞,他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 他没急着应声,而是缓缓地抬起头去看她。 照理来说,这个动作是大不敬,但周挽筠不在乎,她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眼前的小皇后并不像叶静初印象中看到的那样畏畏缩缩,正相反,她冷静,沉着,表情玩味得意味深长,似乎早就知道叶静初命里就该有这么一顶绿帽子。 叶静初有些恍惚:文思怡是假的,顾良衣是演的,小皇后是装的——这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他没有接话,周挽筠安静了一会,最后还是自己打破了沉默:“所以,你自愿来伺候本宫,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叶静初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喜欢小皇后,小皇后应该也是恨他的,这顶绿帽从天而降,她说不定正在幸灾乐祸。 果然,周挽筠轻笑了一声:“你该知道,陛下生前并不待见本宫,他更中意文贵妃,说不定他死后更想和她同葬泰陵。” 叶静初:“……” 为什么这宫里的女人一个两个都觉得他想和文思怡同葬泰陵?叶静初想不通这个道理。 他只是没来得及立遗诏罢了——倒也不是他不想立——而是按着大梁祖训,皇帝得有了皇子之后才能立遗诏。 如果叶静初真能立遗诏,他想,百年之后不去泰陵,他想葬在护城河边。 虽然这个荒诞不羁的想法有大概率会被朝臣们反对,但叶静初想,他真的不想和后宫里的某个女人合葬,他就想永远睡在那里。 睡在那个有万千灯火的上元佳节。 但叶静初并不是很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她听,没必要,他决定换个说辞劝说她:“难道皇后娘娘就甘愿落发出家,在皇寺里吃斋念佛度过余生吗?” 周挽筠淡然道:“也不是不可以。” 叶静初:“……” 这话让他没法接。 沉默半晌,叶静初决定换一个角度劝说她:“周大将军是王朝重臣,对国忠心耿耿,皇后娘娘身为他的女儿,难道忍心看着周大将军拼死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人?” -- 第11页 周挽筠仍旧不为所动:“父亲不是为了叶氏打的江山,他是为了大梁子民而守护江山。” 叶静初噎了半晌,才接着道:“娘娘日后会享尽权势富贵。” 只要她能争点气,能当上皇太后的话。 周挽筠更加无所谓了:“当太后也不过是守寡,本宫已经在守了。” 叶静初:“……” 他觉得脑仁开始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不是文思怡逼他喝下的药在作祟。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小皇后如此伶牙俐齿呢? 话说回来,这小皇后是打定主意要让文思怡和她的野种来坐拥他的江山吗? 叶静初更头疼了。 孩子年幼,文思怡势必要垂帘听政。偏偏文思怡出身低微,学问浅薄,到时候她再弄出两个佞臣反贼,大梁王朝肯定会就此完蛋。 倘若先祖和父皇泉下有知,叶静初估摸着自己得被锤下十八层地狱。 ……他当初怎么就被这么一个女人弄得五迷三道呢? 是因为和她太像了吗? 想到她,叶静初轻轻地叹了口气,帝王家果然应该更无情些,累赘的感情对于王朝江山而言,就是个祸害。 周挽筠见他沉默着不说话,诧异道:“你怎么不继续劝说本宫了?” 叶静初摇了摇头:“既然娘娘执意如此,那么奴才无话可说。” 这大概就是命。 大梁王朝真的要完蛋了。 叶静初悲伤地想,希望到时候先祖和父皇能看在他是个病弱小可怜的份上,轻点儿打。 然而周挽筠闻言,唇角一弯,话锋突变:“不过,本宫虽然无心太后之位,但也确实不喜欢文思怡待在那个位置上,碍眼。” 叶静初琢磨着她的话:“是因为文贵妃平日里对皇后娘娘大不敬吗?” 周挽筠摇了摇头:“因为她是叶静初宠爱的女人。” 她在他的面前直呼他的名字,似乎一点都不忌讳。 叶静初更悲伤了。 好么,看来她最恨的人应该是他,文思怡只是被他连累,活该倒霉了。 幸亏他死得早。 不过就算到了这步田地,叶静初仍心怀侥幸:如果小皇后能知道她的入宫真相就好了,其实顾良衣和他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 再加上立她为后是顾良衣提出来的馊主意,所以顾良衣至少应该负七成以上的责任。 ——母后啊,你可把朕给坑惨了。 朕太倒霉了 两个人互相摊了牌,表明了来意,最后结为了临时盟友,氛围一下子就松快了不少。 周挽筠绕过叶静初去倒茶,茶壶里的水已经冷了,她也不介意,倒了两杯,她一杯,叶静初一杯。 叶静初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心情复杂。 看小皇后熟练的倒茶动作,那帮奴才已经把她欺负成这德行了?! 周挽筠倒完茶,迎上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不由地弯了弯唇:“公公身为皇上身前的红人,想必还没做过粗活。现在还是慢慢适应比较好。” 叶静初下意识地想反驳:“奴才没……” 周挽筠不说话,目光轻飘飘地落到他身后的那堆衣服上。 叶静初说是在收拾行装,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只能笨手笨脚地把所有衣服都团在一起,垒成了一个丑丑的鸟巢。 斑鸠看了唾弃,杜鹃看了流泪,寒号鸟看了直呼内行。 叶静初:“……” 周挽筠倒不是很在乎,她将其中一只茶杯递到叶静初手里,另一只手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叶静初抬眼看她。 周挽筠笑了:“我的父亲是大将军,出征前总要饮酒,他只为他将死的敌人举杯——敬他们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杯酒。” 叶静初声音干涩道:“娘娘实在不应该这么做,奴才只是一个奴才。” 他在提醒她在这后宫之中行走的必要规矩,首先第一条,就是要和奴才们划分界限,主仆有别,不能让他们欺负到她头上来。 然而周挽筠根本无所谓:“本宫入宫多年,不受召见,早就形同冷宫废后,是主是仆,有那么重要么?” 叶静初哑然。 周挽筠其实说得很对,整个后宫都仰仗着他的眼色过活,他不宠爱她,整个后宫便都恨不得跟小皇后划清界限。 要不是她还有个皇后的头衔,早就被这深宫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其实小皇后只要给周大将军写封家书,告告状什么的,她的日子绝不会这么难过。 可她没有。 叶静初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呢? 她的性子并不是真的软弱,也不像是那种会甘心吃苦受罪的人,可她为什么偏偏忍着不说呢? 周挽筠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皇上是忌惮我的母家势力才会把我召进宫来,如果我不装出这幅软弱可欺的样子,他们必定会更加警惕。我不想让父亲夹在中间太难做人。” 叶静初心头一震,小皇后竟然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和顾良衣打的那些小算盘,只不过是她忍着不说而已。 她可真能忍啊,她可真是忍得住啊。 他的语气更加涩然:“那么陛下驾崩,皇后娘娘想必是松了一口气吧?” 这回换周挽筠沉默了。 然而叶静初没能等到她的嘲讽或者抱怨,他等了半晌,却只换来她的一声叹息。 -- 第12页 叶静初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周挽筠很快就恢复了那副从容的模样,她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公公光知道这个真相可不够,我们得拿出证据才能扳倒文贵妃。” 叶静初被她问住了,一时间有些哑然。 说实话,他没有证据。 事发突然,他重生进了甄喜庆的身体,他的暗枭卫没法再动用,至于甄喜庆认识的人,他又不熟。 叶静初毫无头绪,但他显然也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同样无依无靠的小皇后身上。 叶静初极力思索着,蓦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碗雪梨汤!” 周挽筠没听懂:“你说什么?” 叶静初回忆着过往的细节,感到自己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太医曾说过,自己的身体虽然病弱不堪,但只是受了风寒,这么多人精心照料着,没道理会突然咳血。 可在他喝下文贵妃的雪梨汤之后,他身上的疼痛就开始加重了。 很好,很好。 叶静初闭了闭眼,沉声道:“陛下生前其实病得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他喝下了文贵妃送来的雪梨汤后,突然就开始咳血了。” 周挽筠的目光也跟着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说,她给叶静初下毒?” 叶静初点了点头,他说不出话,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 他宠爱的女人不仅仅只是给他戴绿帽子,她还想他死。 周挽筠轻笑了一声:“没想到叶静初喜欢这样的女人,怪不得那些文人墨客说,昏君总是配奸妃。” 叶静初:“……” “但是那碗雪梨汤应该被叶静初喝完了,就算没喝完,文思怡也会想办法把它处理掉。”周挽筠摇摇头,“我们还是没有证据。” 若是换做寻常人,他们还可以开棺验尸,但叶静初毕竟是皇帝,哪个仵作敢往他身上动刀子,不要命了吗? 叶静初沉吟片刻:“毒药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她一定有什么渠道。要么别人给的,要么自己炼的,我不信她能在短时间里把这些后事处理得这么干净。” 叶静初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他现在是势必要找到那些蛛丝马迹,把文思怡推上刑场。 谋害皇帝是死罪,要处以凌迟,割三千刀。 他对文思怡的宠爱就这么一点,还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给的,没必要这么仁慈。 周挽筠凝视着他:“作为一个内监,你似乎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叶静初抬头和她对视,不卑不亢:“娘娘亦是如此。” 周挽筠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笑了笑:“好吧,那我们现在要亲自去寻找线索?我看难,无论皇后还是太监总管都太过显眼,文贵妃会发现的。” 后宫虽大,但眼线众多,文思怡肯定到处都安插了眼线,他们如果出面,只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至于周挽筠宫里的那些奴才,个个偷奸耍滑,不用也罢。 叶静初沉思片刻,给出答案:“娘娘不妨去冷宫找一找。” 周挽筠道:“冷宫?” 叶静初点点头。 在冷宫当守无疑是份苦差事,但凡肯留在那里做事的,都是狠人。 “娘娘现在不仅仅是需要一个可以帮忙打探线索的人,还需要一个忠仆。能留在冷宫当差的奴才,肯定不是为名利。这样的人最难收买,可是一旦收买成功,便会对您忠心耿耿。” 这是他给小皇后上的第一课。 叶静初想,在这偌大深宫之中,没什么比忠诚更重要了。 “忠仆?”周挽筠直视着他,“那么你呢?” 叶静初沉默。 周挽筠没有逼他表态的意思,她懒洋洋地笑:“你不必说本宫都知道,你应该是只忠于叶静初一个人。” 叶静初仍旧沉默。 但他却在心里想,他的确只忠于他自己。 这泱泱后宫,巍巍前朝——他一个都不信。 * 一炷香后,清秋宫门前。 周挽筠打量着面前的宫殿:“这里就是冷宫?” 叶静初答:“是。” 周挽筠:“看上去和我的宫殿也差不多。” 叶静初:“……” ——小皇后,朕都已经死了,你还这么一遍遍鞭尸朕,是不是不太道德? 心里虽然有诸多牢骚,但叶静初还是老实地上前,为她推开了门,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是她的奴才,更是因为他心中的愧疚。 这愧疚本来就那么一点,可随着他和小皇后越来越深的接触,它便开始和醒过的面团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清秋宫内冷冷清清的,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没人扫,入眼可见都是破败的残垣断壁,一股潮湿的青苔味伴随着沉闷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叶静初的表情不变。 他缠绵病榻、形容枯槁的时候,身上的味道肯定要比这难闻许多。 小皇后的表情也很淡然。 叶静初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而周挽筠似乎每次都能精准看出他的心中所想:“本宫五岁那年,父亲曾瞒着母亲带着上了战场,尸山血海,早就习惯了。” 叶静初:“……”岳父大人是个狠人。 周挽筠继续道:“当然,本宫母亲得知此事后,罚父亲跪了三个月的砧板,还没收了本宫一年的零嘴。” -- 第13页 叶静初:“……”岳母大人听起来更狠。 周挽筠末了补充:“但本宫不改,仍旧是每年都央着父亲将我带往边疆。” 叶静初忍不住了:“将士们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周挽筠“等后来年纪大了,就学着女扮男装,他们看不出来的。” 叶静初:“……”原来你才是最狠的那一个。 他绕着清秋宫的破败前庭搜寻了两圈,一无所获,随后便往后殿走去,小皇后跟在他的身后,脚步放得很轻。 果然,后殿中虽然不见人影,但里面却传来了神经质一样的咯咯笑声。 叶静初下意识地把周挽筠挡在身后,以免不知道从哪里蹿过来一个疯女人吓到她。 不过周挽筠比他想得要镇定许多,她安静地环顾四周的一切,倏地,她的目光落到了庭院中央的那棵歪脖子老树,这满地树叶大概都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 没来由地,叶静初突然出声:“别看。” 还好周挽筠不是很在意他的命令式语气,她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 叶静初顿住,隔了好久才语气艰涩道:“有不少废妃曾这棵树上自戕,听宫里的老人说,谁要是盯着这棵树看,那些废妃的亡魂就会找上你,让你一辈子霉运缠身。”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叶静初突然意识到,这小皇后嫁给他,怕是已经倒过八辈子的大霉了。 谁知周挽筠听了他的话后,果真乖乖地移开了视线,看来她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清晰的认知:“那你怎么还盯着它看?” 她发现叶静初的眼神直勾勾的,几乎是死死地盯着那棵树不放。那棵树身上伤疤累累,树皮干干巴巴,像是一张老者的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难道他就不怕霉运缠身吗? 叶静初闻言,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奴才不怕。” 周挽筠不信:“你当真不怕?” 叶静初道:“是。” 他不怕霉运缠身,是因为他已经足够倒霉了。 突然暴毙,被戴绿帽,多了个便宜儿子,重生成一个太监,死后即将面临祖宗和父皇的毒打。 叶静初想,他真的已经足够倒霉了。 朕解气了 “你们是谁?” 蓦地,背后传来粗粝沙哑的质问。 叶静初转过身,发觉那是一个宫女,年纪约莫在三十左右,叶静初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他们。 片刻过后,她欠身向周挽筠行礼:“奴婢参见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叶静初眯起眼,这女人的眼神挺毒。 倒是周挽筠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是‘娘娘’?” 皇帝大丧,再加上她本就不受宠,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素简到和掌事姑姑差不多了。 宫女垂着头:“娘娘望之气度不凡,不是寻常宫女身上所能比拟的。” 叶静初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这宫女会说小皇后头上的那根银簪的样式,那上面雕刻着精妙的牡丹花,寻常宫女不可能会有这么精致的首饰。 没想到居然是气质? 小皇后身上的气质是什么样的? 叶静初悄悄把目光挪到了周挽筠的身上。 她顶多是看起来和从前比起来更加淡定从容罢了,那些在深宫里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宫女,不都是这幅模样么? 周挽筠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百合。” 周挽筠望了望这破败的后殿:“你是在这里伺候谁?是建安帝的废妃么?” 建安帝就是叶静初的父皇,“安”字在他们叶氏的徽号里一脉传承。 百合摇了摇头:“一介奴婢而已,怎么敢担得上‘妃’字?她只是偶然被建安帝临幸过,连个位份都没有。后来帝厌烦了她,便把她打发来冷宫。自那以后,她就心中郁结,后来又染上了不知名的怪病,太医院的人也不肯来看她,不过当年先帝执政的时候,将太皇身边的人都抹杀得差不多了,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叶静初:……看来父皇也跟朕一样缺德,不,父皇比朕缺德多了。 周挽筠有些疑惑:“既然她连废妃都算不上,那你又为何要留在这里伺候她?” 百合道:“奴婢与她情同姐妹,是自愿留下来照顾她的。” 眼前这个宫女,无疑就是“不为名利,难以收买”的那种人。 周挽筠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轻轻地咳了一声:“那么,你想要救她么?” 百合闻言,有些不顾礼节地抬起头。 这是个很冒犯的举措,叶静初拼命瞪她,可惜她视而不见,只沙哑着声音一味追问道:“当真么?娘娘当真愿意救她?” 冷宫里的废妃本就毫无价值,又是遭到先帝厌弃的,不出意外,她们到死都会烂在这里。 小皇后的这句话,无疑是许给了她们一个保障。 周挽筠点了点头:“自然。” 百合跪下叩首,喜极而泣道:“但凭娘娘吩咐。” 周挽筠望着她的发顶,没有立刻叫她起来,而是看向了叶静初。 叶静初颔首,低声道:“娘娘做得很好。” 这个百合重情而轻财,是个可用之人。 周挽筠闻言,若有所思了半晌,伸手拔下头上的银簪,细心地把上面的花朵捏扁,然后交给那位宫女:“先拿去和太医院给她换些膏药吧。” -- 第14页 她没让她请太医过来诊脉,毕竟这里是冷宫,如果请太医的话太过引人注目。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端倪,她还特意把簪子上象征身份的牡丹花刻意捏扁了。 叶静初想,小皇后真的比他想得要聪明,不仅一点即通,而且还会举一反三。 百合听懂了她的暗示,但她仍然喜极而泣:“奴婢替杜鹃谢过娘娘。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奴婢必然万死不辞。” 周挽筠不语,轻飘飘地将目光转向叶静初。 叶静初会意,俯身在百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既没有跟她说皇嗣血统的问题,也没提文思怡和小皇后之间的矛盾;他只让百合留意着文思怡的贴身宫人的动静,若有异常,向他汇报即可。 处理毒药这种脏活,文思怡必定会交给贴身宫人处理,所以只要盯着他们,很快就能看出马脚。 百合虽然不理解这种要求,但这听上去没有坏处,因此她很快就答应了:“这是小事,请公公放心,奴婢一定会做好的。” 叶静初趁热打铁地拉拢她:“倘若你事情办得好,把你们从冷宫之中调出来是迟早的事。” 百合有了保证,叩谢得愈发真心实意。 叶静初示意她起身:“眼下时光不早,娘娘该回宫了。时间久了,在外面站着容易受风寒。” 毕竟还在年节前后,适逢冬日,屋檐边还有未化完的残雪。 叶静初想,他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身份,如果是真的甄喜庆,他现在会给人准备暖手炉、披风和热姜汤,而不是任由小皇后穿着单薄的衣物站在冷风里,被冻得微微地发抖。 周挽筠应该是被冻得狠了,她果真依言往外走,但却不忘了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叶静初迟疑片刻:“在百合没有消息之前,娘娘先别画蛇添足,否则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娘娘现在的处境太不利了,在证据没出来前,前朝后宫都向着文思怡一边倒。所以,娘娘现在最该做的,是隐忍。” 周挽筠重复了一遍:“隐忍?” “是。” 周挽筠的嘴角扯了一下:“我为了顾全我的母家早就已经隐忍多年,公公未免太看不起我。” 叶静初摇了摇头:“娘娘身在宫中,只学会了单纯的隐忍。可事实上这宫里的每个人都会隐忍,而且他们的隐忍都是有预谋的。” 周挽筠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叶静初道:“这宫里有些人,他们甘愿忍受各种白眼冷落,并不是真心想要伏低姿态,而是因为你站得越低,别人对你的戒心就会越轻。等敌人的戒心落到谷底,娘娘才能一击必杀。” 他在前朝后宫游走多年,他教给小皇后的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经历过的耳濡目染。虽然从前的他无心皇位,但是人只要实质性地触摸到权力,都是会上瘾的。 它是最好的春’药。 等他尝过权力的味道之后,后面的很多事就再也不需要顾良衣动手。 二十年以来,叶静初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是散漫体弱的病秧子,不争不抢,任人推搡,皇兄们也是直到临死前才触摸到他隐藏的獠牙。 周挽筠安静地听着他侃侃而谈,她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那叶静初……他也隐忍过吗?” 叶静初微微一愣。 小皇后探究地看着他。 叶静初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周挽筠轻声地自言自语,“那他也一定很累吧?” 她本是无心之言,可听在叶静初的耳朵里,似乎有一根细线勒进了他的心脏。 这么多年,顾良衣也好,甄喜庆也罢,从没人关心过他累不累。他们都觉得叶静初已经贵为皇帝,除了身体病弱,再也找不到半点可抱怨的地方了。 叶静初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从小皇后的嘴里听到这句话。 他怔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娘娘,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土地并非永远都是冰冻三尺,它会开出花的。” 开得热热烈烈,开得红红火火,像红色的衣,像濒死时流出的血。 而小皇后,她只需要由衷地期待着。 等他们回宫的时候,长春宫门前的长明灯已被燃起,宫门前停着步辇,有两个内监正向她躬身行礼。 周挽筠一时间感到有些疑惑,因为她的宫门前从来都是门可罗雀,毕竟整个后宫都在叶静初的带动下孤立她。 最后还是叶静初提醒她:“这是文贵妃的步辇。” 他生前的时候,寝殿门前基本上天天都停着文思怡的步辇,可以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但叶静初很疑惑,文思怡来做什么? 她干了坏事居然还敢这么大摇大摆在他的面前四处乱晃,倒不怕他恶从胆边生,直接把她弄流产了,一尸两命吗? 反正叶静初肯定是不亏的。 杀了文思怡和她的野种,他顶多被斩首示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更何况他早就死了,算起来是一换二,血赚。 周挽筠示意他收起危险的想法:“公公,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 要是叶静初真的害死了未来的新帝,小皇后估计也难逃罪责。 叶静初本来想说你死不死的关朕什么事,朕想杀了文思怡,与你何干? 但他的目光落到了小皇后身上穿的单薄衣物,愧疚的面团又开始发了。 -- 第15页 小皇后本来是可以窝在家里,穿着厚厚的棉衣,捧着熏香的手炉,开开心心地和父母过这个年的。 ——她本来是可以不用嫁给他的,她本来是可以不用受这些苦的。 叶静初默默地收起了危险的想法。 周挽筠这才放心地踏进了长春宫。 一进殿,果然就看见文思怡已经在正殿候着了,她面色红润,嘴角含笑,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得意模样。 见她进来,文思怡轻轻地哎呀了一声:“皇后娘娘,嫔妾来给您请安了。” 周挽筠面无表情,没有回她。 她进宫三年,文思怡这还是第一次来给她请安,这请安请得就跟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 “请皇后娘娘恕嫔妾怀有身孕,不能起身行礼了。”文思怡一动不动,客套话倒是一点都不落下。 周挽筠道:“妹妹客气了,既然妹妹怀着皇嗣,怎好随便向人行礼呢?真是折煞本宫了。现在天色都这么晚了,妹妹居然还有闲心来本宫这里请安,实在是太过辛苦。现在天冷路滑,妹妹可要当心啊。” 文思怡一开始还安安心心地听着奉承话,可她听到后面,表情就开始扭曲了。 这周挽筠不就是变着法地讽刺她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当心得意过头了摔一跤吗? 她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惊讶,入宫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挽筠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文思怡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扯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嫔妾听应人府的奴才说,娘娘这里用来过冬的份例不够,正好,那些姐妹月底便要离开皇宫,去寺庙里为先帝祈福,妾就想着把她们省下来的份例匀给娘娘了。” 她抬起下巴示意,旁边果然堆着新衣新被,门口则放着一筐筐的银炭。 一旁的叶静初见状,差点把鼻子气歪。 处理后宫的份例原本是皇后的活儿,文思怡到底还只是个妾,她怎么敢越俎代庖地去代劳皇后的份内之事? 可惜周挽筠真的是没有半点皇后的自觉,她从容地点头:“多谢。” 文思怡本来是过来挑衅的,没想到一拳打进棉花里,小皇后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意思,反倒显得她有些自讨没趣。 她悻悻道:“天色的确不早了,那妾便告退了。” 周挽筠:“嗯,甄喜庆,你去送送文贵妃。” 她刻意咬重了“贵妃”二字。 只要文思怡的孩子还没出生,太后之位还没定夺,她便永远只能是贵妃,是妾,只能穿偏色衣服,入不得太庙。 哪怕小皇后再怎么不受宠,她仍然在嫡庶尊卑上压她一头。 文思怡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周挽筠的暗示,但她无法反驳,毕竟这是事实。 她强忍着怒气瞪了周挽筠一眼,悻悻地离开长春宫。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等她当上了太后之位,照旧是正室。 叶静初巴巴地赶出来送她。 文思怡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底满是叶静初之前从没见过的骄矜和轻蔑:“公公还是别送了,皇后娘娘在等你伺候呢。” 她顿了顿,满怀恶意地压低了声音:“现在的公公就算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着本宫,本宫也只能遗憾地告诉公公,解药已经被本宫扔进锦鲤池了。” 她微笑着看向叶静初,暗自期待着接下来的他会大惊失色还是瑟瑟发抖。 可惜叶静初不为所动。 他早就尝过比这还要剧烈刻骨的疼痛,文思怡下的药不过尔尔。 叶静初不卑不亢道:“天冷路滑,奴才只是依着皇后吩咐特意过来叮嘱抬轿的奴才,仔细别摔了贵妃。” 文思怡轻笑了一声:“公公有心了。不过这些奴才都是新挑进宫的,年轻得很,不会做糊涂事。” 她话里有话,变相地挤兑甄喜庆老糊涂了,竟然不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叶静初表情不变:“是啊,娘娘不会怕路滑的。毕竟先帝尚未过头七,他的魂灵会一直看着娘娘、保护着娘娘的。” 然后,他满意地看到文思怡的表情再一次地扭曲了。毕竟文思怡最害怕的就是这些所谓的牛鬼蛇神。 哼,朕吓死你! 朕有骨气了 自从文贵妃来过之后,叶静初想要弄死她的心情就愈发急迫。 然而一连几天,百合过来汇报的消息都是毫无意义:“那位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周挽筠听了有些疑惑:“会不会是她已经处理完了?” 叶静初推算着自己的驾崩日子,摇头:“不会。就算她真的已经把毒药处理干净,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掉孩子的父亲。宫里的死人除了罪大恶极的要处以极刑,不留坟冢,扔乱葬岗,其他人都是要按规矩发丧下葬的。而这几天,并没有被偷偷扔去乱葬岗的尸体。” 文思怡肚子里的孩子绝不可能是宫中内监的,想来只能是她偷偷从宫外带进来的男人。 既然是野男人,她肯定也要尽快下手处理干净。发丧下葬是不可能的,只能偷偷找个地方杀掉。 这几天叶静初四处打听都没听说过有死人,想必是这个野男人现在还被养在文思怡的宫里。 一想到这个野男人,叶静初又开始头疼了。 他一边不想看到他,一边又想提前找到他,想着至少在文思怡处理他之前,先给他来两拳。 -- 第16页 不,两拳不够,他恨不得把他阉割了! 周挽筠听完他的话,继续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如此。” 此时此刻她正在文思怡新搬过来的小火炉上烘手,小脸被烘得红扑扑的,像番邦上供的鲜果。 当年建造长春宫的工部在叶静初的默许下偷工减料,整个长春宫连个地龙都没有。以至于现在的他们只能烧暖炉取暖。 叶静初已经彻底老实了,反正都是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就老实地受着。 周挽筠对于文思怡分配妃嫔份例的事毫不在意,恰恰相反,她还有些庆幸文思怡帮忙搬东西,因为先前那些偷奸耍滑的奴才们都被叶静初给遣散了。 说遣散其实不怎么准确,准确地来说,是奴才们单方面地不干了。 小皇后给足了他面子,封了甄喜庆当她的掌事太监。 然而她此举一出,底下的其他几个太监可就不干了。 尤其是领头的小李子,也就是之前掸叶静初手的那一位,他面有戚戚,假惺惺地哀怨诉苦:“奴才们跟着娘娘三年了,娘娘就算不念奴才们的功劳苦劳,也该念着奴才们的忠心耿耿啊。” 叶静初听着他们的话,差点被气笑了,这帮人在长春宫浑水摸鱼混吃等死撞一天和尚做一天钟,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也就小皇后脾气好,不计较。 按理来说,叶静初的脾气也是好的。但他的好脾气建立在所有人都对他卑躬屈膝之上。 他冷笑了一声:“是啊是啊,忠心耿耿——小李子,你昨个儿是跟文贵妃跟前献殷勤了是吧?好一个忠心耿耿,戏台上的岳飞该让你去演!等你的脑袋也被轧下来了你应该就知道‘忠心’二字不是这么好说出口的。” 被点名的小李子被他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嘴里仍然辩解着:“那是贵妃娘娘指了名要奴才过去,奴才也是身不由己。甄公公当初攀不上高枝,也不能把气撒到奴才头上来啊!” “身不由己?”叶静初被他气笑了,“我今天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他说完,就一拳砸上了小李子的脸。 周挽筠见状,要去端茶盏的动作顿了一顿。 叶静初浑然不觉,他只觉得重生后的所有愤怒和憋屈都在此刻涌上心头。 他骤然从风光无限的云端上跌落,被背叛,被陷害,被踩进脏污的泥里。 他是帝王,他没有眼泪,他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爬回他的高位。 他已经失去了那道身穿红衣的影,他不能再失去江山,让大梁王朝落到一个野种的手里。 他愿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要侍奉的是一个他根本就不爱的女人。 侍奉小皇后也就罢了,毕竟自己也是要利用她清理血统的,可这帮奴才呢?叶静初自问从不苛待下人,可是他们却偏偏把最险恶的人性全都露给他看。 叶静初感到恶心,恶心得想吐。 小李子一开始被他打蒙了,后来终于缓过神来,冲旁边几个太监尖叫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拉开他?” 旁边的内监这才幡然醒悟,赶紧上前拉开叶静初。 叶静初打起人来毫无章法,又是两拳难敌四手,因此很快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镇压了下去。 小李子抹了把脸上的鼻血,冲着周挽筠跪下:“娘娘可看到了吗?这甄公公傲气得很,不肯与奴才为伍。今日还在娘娘面前这么放肆,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别让他做长春宫的掌事。” 周挽筠自然看到了。 她看到叶静初被他们摁在地上,侧脸死死地贴着满是灰的地面,那双眼睛泛着红,里面是难以掌控的愤怒和狠厉。 一个内监,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周挽筠感到有趣,她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放开他。” 小李子继续假哭:“娘娘三思啊,娘娘千金之躯,万一他伤到了娘娘可怎么办?” 周挽筠见他嘴上示弱,却死活不肯放人,直接手腕一翻,盛着热水的茶盏砸中了其中一个内监的头。 她压低了声线,语气里的逼迫向他们倾轧而来。 “本宫说放手。” 底下几个内监平日里仗着周挽筠不受宠,脾气好,也没怎么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然而现在的周挽筠,目光冰冷而危险,眉弓之间氤氲着厉色。 那几个奴才都看傻了眼,叶静初也是。 小、小皇后? 如果说之前叶静初还能从她的安静沉稳里发现几分胆小怕事的意味,那么此刻的小皇后,便已经和从前那个软弱的影子彻彻底底地割裂了。 叶静初突然意识到,软弱温吞是她的伪装,安静从容亦是她的伪装,层层叠叠的假象之下隐藏着她真正的本性。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不由地有些恍惚:真正的小皇后,究竟是什么模样? 周挽筠危险地压低了眼睫:“要本宫说第二次吗?” 她话音刚落,那几个内监被看得心尖一颤,他们飞快地放了手,跪下去不再说话。 周挽筠这才把目光稍稍收敛了些,她看向叶静初,叶静初沉默着抹了把脸上的灰,也跟着站了起来。 “小李子,你方才既说本宫厚此薄彼,那么……”周挽筠思考着他们的去处,叶静初却骤然打断了她。 他垂下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哑着嗓子道:“娘娘,不忠心的奴才留着也是无用。” -- 第17页 周挽筠缓缓地转过头去看他,她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不忠心也只能凑合着用,不然长春宫就没人可用了。 叶静初决心孤注一掷:“旁人做的,奴才也可以做,请娘娘放心便是。” 刻进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不能再容忍这帮奴才的蹬鼻子上脸。 小皇后能忍,他不能忍! 周挽筠迟疑半晌,她看了一眼叶静初,后者白皙的脖颈上甚至爆起了隐隐约约的青筋。 明明是他要她隐忍,可现在忍不了的也是他。 周挽筠玩味地想着,最后还是点了头,依着他的意思遣散了那帮奴才。 叶静初此举虽然是有骨气了,但这么一来,长春宫的劳动力就剩下他一个,小皇后的诸多事宜都要他亲自负责,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更何况叶静初只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毕竟是第一次伺候别人,诸事都不熟练,连烧个水都笨手笨脚。 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扫地擦桌子,甚至他在给小皇后放洗澡水的时候,因为把控不好温度,把小皇后的手臂烫出了一个泡。 小皇后估计也受不了叶静初的同归于尽干活法:“公公先前一直在御前侍奉,想必是没做过粗活……不然,本宫还是把那些宫人都喊回来吧?” 然后叶静初塌下来的腰板一下子变得笔直:“娘娘万万不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唯有娘娘真正地掌握权柄,这帮奴才才会真正臣服于娘娘脚下。不然,身边养着随时都会咬你一口的白眼狼是十分危险的。” 帝王家的高傲和尊严早就深深地刻进了叶静初的骨与血,他不仅仅是羞于向昔日的奴才们低头,他还觉得自己是有能力扳倒文思怡的。 他也是有能力把周挽筠捧上高位的。 周挽筠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叶静初打肿脸充胖子。 叶静初虽然被皇室养成了娇弱废物,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他开始天不亮就早起打扫院子,烧着一壶一壶的水,在长春宫的小厨房里被花椒呛得眼泪横流。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叶静初会默默地摸着自己掌心的血泡,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 只要梦醒了,他就会真正地死去。 然后他就能去投胎,降生在一个普通人家,种几亩田,养一头牛。他会健康长大,娶妻生子,安稳地度过这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在那里,没有三宫六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浓重的汤药气味,也没有那道明艳的红衣身影。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长春宫的耳房里,空气阴冷而潮湿,身上穿着内监的服饰。 叶静初发现自己在慢慢地适应这具身体,适应着作为一个奴才的生活。 这让他更加惊怒,却又无从发泄。 就连周挽筠都觉得他对自己有些狠了,她翻出两盒膏药递给叶静初:“公公受伤了,用点药膏吧。” 叶静初接过盒子拧开,发狠地往手上涂抹着药膏。 虽然叶静初没有看其他男人裸体的爱好,但如今这幅身体变成了自己的,总归会不可避免地看到。 过了这么些日子,他辛苦干活了这么久,身材还是那般清瘦,毕竟是太监,和普通男子不太一样。只是身上比从前多了些伤疤和淤痕,都是干活的时候落下的。 甄喜庆的身体并没有比他健壮多少,稍微干点粗活都是一个大水泡,他涂药的力道太狠,一不小心就能戳破一个,血水横流。 叶静初用力地摁着那些疼痛的伤口,心想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变成了太监,还变成了文思怡的眼中钉,这些日子里,不管是走到哪儿,宫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挤他冷落他,想也知道肯定是她下的命令。 周挽筠制止了他的自虐动作:“公公。” 她语气平稳,但带了不容置喙的压制。 叶静初看着掌心的血泡,有些恍惚:“我还以为娘娘恨我。” 周挽筠道:“恨你?” 叶静初一哽,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瓢嘴了。 小皇后有理由恨他,但没理由恨甄喜庆——毕竟奴才都是看着主人的眼色行事,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不过好在周挽筠没意识到这一点:“这宫里的日子难熬着呢,你要是一直怀抱仇恨可就活得太累了。” 这一回换她来给他上课了。 “更何况,光靠恨意是支撑不了一个人的。” 真正的强者都是心如止水,不为风停,不为霜动。 叶静初没有说话。 他要恨的东西太多了,文思怡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恨自己被蒙蔽了双眼,他恨那些奴才仗势欺人,他恨自己对这个后宫还没有透彻的认知。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地登基,年纪轻轻地驾崩。 日后的史书上会写:润安帝,十五岁登基,二十岁驾崩。执政的五年内,缠绵病榻,流连后宫,对大梁王朝的朝政毫无作为。 一个昏君,昏君一个。 想着想着,叶静初突然有些想笑。 这么看来,小皇后在史书上的名声应该会比他好,毕竟昏君总是配奸妃,而皇后大多都圣明。 圣明得宛如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朕忍了 就这么鸡飞狗跳地过去了一个半月,叶静初总算成功地和扫把抹布之类的工具彻底和解——他干活利索了不少。 -- 第18页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被他偷窥干活的隔壁宫宫女。 叶静初什么都不会,基本都是照葫芦画瓢,跟着隔壁的小宫女认真学习,偶然有一天那宫女生病不能当值,他还巴巴地上门问候了人家。 ……活像个变态。 说起来,这一个半月百合汇报过来的消息都是诸事照旧,风平浪静。仿佛文思怡真的清清白白,她什么都没干。 叶静初也不急,他只觉得这文思怡也太能忍了,还是说她觉得这后宫真的是她一家独大,太后之位势在必得了? 不可能! 顾良衣还没死呢! 这女人当初能把他一个病秧子扶持上皇位,可不是靠着一味地装可怜。 叶静初背着顾良衣偷偷摸摸地驯养暗枭卫的时候,顾良衣也在背着他在后宫部署自己的近卫军。 叶静初一直都知道,只是不点明罢了,撕破脸皮对双方没有好处,还不如装聋作哑。 虽然他们只是养母子,但只要顾良衣知道文思怡肚子里的是个野种,她是断然不会留情面的。 文思怡未必害怕小皇后,但她一定会畏惧顾良衣。 叶静初琢磨到这一层,重新放下心,继续扫他的地。 今日大约傍晚的时候,百合又来了,叶静初问:“还是照旧吗?” 百合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有些疑惑道:“贵妃娘娘身边的宫人仍旧是照常当值的,没什么异状,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几分:“不过我听他们说,今天应人府有个小内监不小心跌进锦鲤池子里,给淹死了。” 叶静初闻言,想起之前跟小皇后说过的话,心里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 莫非……他就是文思怡的那个野男人? “小内监?是新进宫的吗?” “是。”百合点着头,“听她们说是三个月前才进宫的,那个小内监长得还挺俊,所以印象很深。” 三个月前? 叶静初推算了一下日期,感觉离心中的猜测更近了一些。 他不知道该说文思怡是小心谨慎还是她胆大包天,她甚至没把这个野男人放在自己宫里,而是放在了应人府。 所谓应人府,就是掌管宫里份例的地方,大到皇帝妃嫔,小到宫女太监,宫中所有人的日常吃喝用度和月银份例全都是应人府负责的差事。 照理说这是个肥差,宫中所有的内监都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也正因为这是个肥差,好多妃嫔都会偷偷摸摸往应人府里塞自己的人,不为别的,就为了寻常用的脂粉首饰都能挑到最好的。 叶静初对这种小事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人嘛,想要点好的脂粉首饰不算什么过错。更何况她们打扮好看了都是给他看的,叶静初没有理由拒绝。 结果这下可倒好,这个松动反而给了文思怡正大光明在里面养奸夫的理由。 想到这里,叶静初更加气苦。 这帮女人!她们打扮好了哪里是给他看的,明明就是给野男人看的! 还好他死后生前都不能行人道,不然肯定还要接着上女人的当。 ……等等,怎么突然就把阳痿的缺点说得这么正大光明了? 叶静初越想越气短,干脆不再去想。 反正他这辈子都不会去喜欢女人了! 叶静初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从袖笼里掏出块散碎银子递过去:“我知道了,多谢你。” 然而百合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奴婢和杜鹃承蒙娘娘垂怜,已经是感激不尽,不敢再要多余的赏赐。” 叶静初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姑姑的福气还在后头。” 他改了对她的称呼。 百合愣了愣,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有些犹豫地看向长春宫,也是刚巧,这宫门上的匾额刚好歪下来一个角。 叶静初:“……” 这群工部的老帮菜,要他们勤勤恳恳做点事情难上加难,可要他们磨洋工,那可真是磨得一丝不苟。 叶静初悻悻地收好银子,进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挽筠,周挽筠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倘若这个小内监真的是文思怡的奸夫,那么文思怡做事也忒谨慎了。她把他养在别宫里,正好撇清了干系。现在她又杀人灭口,要想证明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系,难上加难。” 深宫里见不得光的手段多了去了,保不准,这个内监在文思怡被诊出有身孕的那一刻就被阉割了,至于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弄死,恐怕就是想让他把阉割的伤口养好了再死。 否则等到下葬的时候验明正身,一个已经进宫好几个月的内监,两腿间的伤口却还滴着血,难保不会让别人起疑心。 叶静初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不管怎样,有尸体就是好的。就算孽根真的被处理没了,说不定还能从他身上找到点别的线索。 “公公的意思是,你要去验尸?”周挽筠诧异地挑眉,“照着文思怡的做法,这人身上的证据肯定都被清空了。” 确实困难,但叶静初不想坐以待毙。他们现在还抓不到文思怡下毒的证据,好不容易这个野男人出现了,再怎么困难都得试一试。 更何况小皇后的身边除了他和百合之外再无可用之人,叶静初明白自身的处境和身份,一个奴才,总不能让小皇后亲自上阵,更何况他再怎么缺德也不可能让女人干粗活。 -- 第19页 他非去不可。 周挽筠最后还是同意了,她说:“那么公公务必要小心行事。” 她是在提醒他,一定要小心,不然被发现了的话,文思怡肯定会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大做文章。他们现在又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 叶静初明白她的意思,她肯收留他已经是仁慈不过,没必要为了他再搭上下半生的安稳:“奴才明白。” 为了不暴露身份,叶静初还特地准备了一番。 他换上了小内监的旧衣服,这衣服还是从前那些奴才留下的,破得抽了线,甚至还有好些磨损,叶静初抖开衣服的时候,还被上面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时间紧迫,他没工夫洗衣服,只能直接往身上套。 叶静初胡乱地套上衣服,这件衣服和他尺寸不合,足足空了一圈,也只能盼着天黑的时候没人会注意他的异常着装。 穿上这件衣服的那一瞬间,叶静初感到很不舒服,好像披上了一层油腻邋遢的皮。 权力、地位、女人、尊严,他都失去了,现在他连最后一点体面的干净都保不住了。 叶静初以为自己会无法忍受,但事实上,他忍住了。 为了复仇,为了扒开文思怡身上的秘密,为了让所有背叛他的人能够死无葬身之地——他甚至还可以把姿态放得更低。 哪怕要他低到尘埃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的衣着,努力把自己扮成那种唯唯诺诺、新进宫不久的小太监。 然后他找上了应人府的掌事公公,哭诉说自己刚进宫不久,死去的那人是他的同乡,哀求着那里的掌事总管能够放他进去看人最后一眼。 掌事总管一开始很不耐烦,他也没能认出甄喜庆,不过就算他认出来了也没什么,毕竟甄喜庆现在失了势,又被文贵妃日日打压着,也和小太监差不了多少。 幸好叶静初的手脚还算麻利,赶紧摸了两块银两递过去,掌事总管掂量着手里的银子,轻咳了一声。 “好罢,动作快些。毕竟明日还要送出宫去还给他的家人。” 叶静初松了一口气,摸向□□的偏僻地方。那里果然横放着一口棺材,文贵妃大概对这奸夫还有感情,没有像处理那些有病或者戴罪的奴才一样死了扔乱葬岗,居然还给了棺木。 叶静初感到全身的血再一次开始往脑门上涌。 但他好歹没忘了正事,他从袖笼里摸出火折子,推开了棺材,淡淡的尸臭味扑鼻而来,叶静初不由地掩鼻。 虽然说是要找证据,但是叶静初的眼睛扫了两眼,还是没忍住扫到人家的脸上去了。 这个男人果然是淹死的,尸体被泡得发白,有些浮肿,也看不出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叶静初扒拉着他的衣服悻悻地想,可惜了,不能看清楚他的本来面貌。 至于他身上的证据——小皇后说得没错,像文思怡这种女人,既然敢做这种偷天换日亵渎皇室血统的掉脑袋大事,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上上下下寻摸了一遍,果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证据,不由地有些泄气。 按理来说,不可能啊…… 叶静初没敢告诉小皇后他一定要来找证据的真正理由——这文思怡有事没事就喜欢啃自己脖子,啃得一片红红紫紫,有的力道太大了好几月都消不下去。之前仗着自己宠她,文思怡没少在他身上作乱。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文思怡的奸夫,他脖子上应该也会有那些淤痕才对。 但叶静初没能找到。 他陷入了沉思: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尸体浮肿才看不出淤痕吗?还是文思怡只对他一个人有这种癖好? 想着想着,叶静初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个可能:这人根本就不是文思怡的奸夫! 先前至少有一个半月百合过来汇报的消息都是风平浪静,所以她今天得到的野鸡消息几乎是瞬间就被他强行和文思怡联系在了一起。 但是这也不对啊,这奸夫一直藏着掖着,文思怡是打算把他放在宫里养一辈子吗? 她的胆子真有这么大? 再者,不过一个新进宫的小内监,换做寻常宫侍,他们会这么劳心劳力地安排棺材吗? 叶静初不信,他越想越乱,以至于脑海里关于整件事的思绪都成了一团乱麻,原本精心准备好的计划,包括到时候怎么把奸夫的存在告知顾良衣他都想到了,结果他辛辛苦苦折腾了大半天,却给了他一场空。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叶静初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感到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若是长此以往,他没能找到证据,真的任由文思怡带着她的野种接管了大梁王朝的江山,他不仅仅是对不起先祖,更对不起大梁! 叶静初没急着离开,而是靠着棺材坐了下来,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正琢磨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快点,再快点,别磨蹭了!” 谁?! 叶静初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他趁着脚步声还没走近,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棺材的另一边,说起来也巧,这具棺材比寻常的要高一些,正好能挡住他。 借着月色,叶静初看到两道人影朝着他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棺材前。 朕气炸了 -- 第20页 “公公,我不能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吗?”其中一个男人央求着开了口。 另一个声音略尖的男人闻言,压低嗓门骂了起来:“继续留在这里?你是想死么?咱家好不容易弄到了这么个替死鬼,又在他的棺材里多放了个可以藏人的夹层,正好可以瞒天过海,你还不赶紧趁机出宫?” 男子的声音多了些央求:“可是公公……我儿子,我儿子还没出生……至少再等等……再等等……” “放肆!”太监的声音骤然尖利了起来,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声音过高了,赶紧收声,“你要记好了,这里没有你的儿子,赶紧给咱家进去。娘娘已经惦记着留了你一条性命,你还想要如何?若是说出去,这是杀头的大罪!” 那男子沉默了半晌,才有气无力道:“小民知道,多谢公公提点。” “这还差不多……咦,谁把棺材打开了?” 旁听的叶静初几乎要把心提到喉咙口,万幸那太监并没有起疑:“估计是那帮多心眼的来验正身了,啧,明明银子都给足了,待会儿我定要去禀告娘娘,好好教训教训那帮狗奴才。”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们打开了棺材的夹层。 “得了,进去吧。” 男人跨进了棺材,他的声音陡然急迫起来:“公公,公公,还望您转告娘娘,小民给她做了很多香囊,娘娘最近不得安寝,还望公公好好地照看娘娘……” 他语无伦次,听起来依依不舍的样子。 殊不知被听了个正着的叶静初早就攥紧了手心,正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那太监也开始不耐烦了起来:“贵妃娘娘什么身份?用得着你惦记吗?快些走罢!” “公公……” 太监使劲地往回扯自己的衣袖:“干什么干什么,你把咱家的衣服扯坏了可赔不起!你快给咱家撒手!” 可惜那男子拽得愈发紧了,他的眼眶都开始隐隐泛红:“她……” 拉拉扯扯之间,那太监身上的什么东西被男子扯掉了。 哒—— 男人见状,反而松了一口气:“公公,小民来帮你捡吧。” 太监猛地一甩手,冷笑一声:“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等到天亮了,你是要害死阖宫的人,是要害死娘娘是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话,男人猛地一个哆嗦,他嗫嚅道:“不,不是……” 太监甩手:“那玩意儿咱家自己能找,你就安心躺在棺材里等他们明日把你带出宫吧。娘娘赏了你这么多银子,你该知足。”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是,是,小民知足,知足。” 他喃喃着重复,话语里满是窘迫和无措的茫然。 太监不再理他,只顾着低头嘟囔:“该死的,娘娘今日才赏的金锞子,你要是给咱家弄丢了,咱家非扒了你的皮。” 金锞子? 叶静初头皮一麻,猛然想起刚才有个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小腿。借着昏暗的月色,能看清他的脚边躺着一颗亮晶晶的小东西。 现在他只能暗暗地祈祷着这太监不要发现他,但为了以防万一,叶静初还是绷紧了脊背,准备殊死一搏。 然而那太监只是草草地在庭院晃了一圈,确信周围都没有人后,便重新回到了棺材前面。 他敲了敲棺材壁,不耐烦道:“起来,让咱家看看是不是掉进这里面去了。” 男人依言站了起来。 叶静初闻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却听到了利刃剖开血肉的声音。 嗤拉—— 男人似乎也不敢置信,他愣愣地低下头,发觉胸口处已经插进了一柄尖刀,刀柄握在那个太监的手里。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为什么,可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血在不断地往外涌。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太监缓缓地转动着刀柄,确认那人必死无疑后,这才拔出匕首,慢条斯理地擦拭刀刃。 他叹了一口气:“本来娘娘吩咐了饶你一命,咱家也没想多生事端。可惜了,有人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你可得看清楚了,死了以后别找我,找他。” 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叶静初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太监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出来吧。咱家听到那颗小东西碰到一声闷响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有人了。” 叶静初呼吸一滞,几乎是瞬间乱了阵脚,他霍然起身往外逃窜,却不想刚逃出去没几步,一把还带着温血的利刃就比上了自己的喉咙。 “别动。给咱家乖乖的。”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配着本就尖细阴冷的腔调,就像一条蛇在嘶嘶吐信,让人感到尤为恶心。 “甄总管?真是好巧啊。” 那柄匕首贴着他的脖颈缓缓移动,叶静初感到脖子上传来细微的刺痛。 “放心,只要总管不出声,咱家保证你不会死得那么痛苦。” 他抬腕,挥刀,刀锋划破了静谧的空气。 叶静初骤然睁大了双眼,感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 第二次,他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叶静初本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就不会如此害怕,但事实上,他仍旧感到心脏在不受控制地抽缩,本能在催促他逃跑。 但他已无路可逃。 铛—— -- 第21页 一声尖锐破空而来。 不知道是哪里砸过来的一颗小石子,力道狠厉,角度精准,直接把身后那位太监握着的匕首砸脱了手。 叶静初微微一愣。 身后的太监对此又惊又怒:“是谁?” 无人回答。宫墙边的树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 叶静初趁机挣脱了他,此刻他也顾不上丢人不丢人的事了,干脆心一横,边跑边扯着嗓子高声大喊:“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 大概是外面刚好有一队巡夜的侍卫,他们听到了叶静初的呼喊后,应人府外立刻响起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和盔甲撞击的声音。 叶静初跑了一段后就开始体力不支,只能扶着膝盖喘气,扭头看看,身后人影全无,他不由得有些疑惑那个太监怎么没追上来。 照理来说,到手的猎物被骤然挣脱,那个人应该会恼羞成怒,追上来给他一刀,就算是死也要拉他下水才对。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匆匆赶来的巡夜侍卫很快就扯起嗓子喊了一句:“走水了!” 叶静初猛地回过头,这才发现应人府的偏殿不知何时已经燃起了冲天火光,火势熊熊,很快各宫各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被喊了出来,他们奔走呼号,都在惊慌失措地试图救火。 叶静初站着没动,他愣愣地看着火光,直到有人在他的手里塞了个木盆。 他回过神,发现来者是个小宫女,她叉着腰,凶巴巴地冲他嚷:“你还在发什么呆啊?快救火啊!” 朕吃醋了 叶静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长春宫。 最后还是有巡夜的小内监提着灯笼路过长春宫,发觉他整个人都木木的,目光空洞,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坐在门口。 春天还很早,他的嘴唇已经被冻得发白。 小内监被他吓到了,心里琢磨着甄总管好歹也曾是圣上跟前的人,平日为人也不坏,便硬着头皮上前推了推他。 叶静初被他推得回过了神,冻得发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呵出一口白雾。 小内监这才发现叶静初身上的衣服有大半都湿透了:“公公,你这是怎么了?” 叶静初看了一眼小内监,没有说话,也没有道谢,而是径直转身回了长春宫。 小内监挠挠头,心说这该不会是给冻傻了吧。他也没跟这落魄总管计较,提起灯笼,继续巡夜去了。 现在已接近子时,但小皇后还没睡下。 “回来了。” 叶静初被寝殿里的火炉暖暖地一哄,稍稍回过了神,他感到整截喉管都在干涩地拧巴着:“文思怡比我想的还要绝。” 他连敬称都没加。 方才被强行拉着救火的时候,叶静初发现那个内监已经果断自裁,三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就算把他们亲娘喊过来认人,估计也只会惊呼“好大一块炭”。 那两个人估计也只会被误以为是救火时不小心烧死的。 至于那场大火——叶静初在空气中嗅到了水火油的味道。 文思怡大概早就想过万一有人发现这个奸夫会怎么办了,她准备了一场大火,想要燃尽所有的秘密。 她送这个奸夫出宫,也许是对他有那么一点情谊,但并没有很多,当他的存在会威胁到她的权柄时,她仍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就和杀掉他一样。 然而小皇后对于他讲述的全过程毫不意外,她听完了他今天晚上的奇妙历险,欣赏了他脸上的懊丧表情,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定地喝茶。 她表现得从容淡定,就和她刚得知他的死讯、得知他的绿帽子是一样的。 叶静初泄气地看着她,想不通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不过他转念一想,小皇后确实不在乎太后之位,她只是想把文思怡拉下来,当她得知文思怡如此棘手的时候,说不定心里也在打退堂鼓。 等到他偶然说起那颗救了他一命的小石子,周挽筠才稍稍有了些反应:“你说有人对你出手相救?” 叶静初点了点头。 周挽筠眯起眼,这就有意思了。 “既然能制住你,那太监想必是练过的。而能用石子打脱他的刀,想必是个高手。” 顿了顿,周挽筠的笑意更深:“宫里的高手分两种,无非是太后的近卫军和叶静初的暗枭卫。暗枭卫只为叶静初的谕令而动,更何况叶静初驾崩,他们全要去守陵;那出手的就只能是近卫军。” 叶静初闻言一怔,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我与文思怡的动向,顾良衣一直都看在眼里,她只是忍着不说罢了。”周挽筠轻轻地嗤了一声,“至于她为什么要忍着,让本宫猜猜——本宫与文思怡斗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这后宫便会是顾良衣一家独大。” 叶静初闻言,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 小皇后虽然只是猜测,但她却是将很多暗藏阴影的东西一语点破。 毕竟顾良衣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敢背着他偷偷养属于自己的近卫军,议论政事、批阅奏折的时候她也会横插一手——倒叶静初不是不想独揽大权,只是他的身体太过病弱,无法顾及全部。 不得不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顾良衣应对起来都游刃有余。如果她想要垂帘听政,只需等文思怡和小皇后玉石俱焚后,再把文思怡的儿子扶持成傀儡皇帝即可。 -- 第22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倘若顾良衣真的觊觎皇权,那么这一招确实用的极妙。 叶静初想起她拼力要扶持自己登上皇位的情景,突然觉得心底的最后一点感激也化为乌有。 那么多皇子,她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有一个猜测在他的心底成型。 ——他天生体弱,分权是不得不为之,到那时,顾良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干政。 然而周挽筠说完那段话之后就没了下文,她和颜悦色地问他:“公公身上的衣服烘干了吧?” 叶静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晾了他半天,就是打算把他晾干? 小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可要小心别得了伤风。” 叶静初:“……” 他的小皇后实在是太平和太淡定太适合送去出家修行了啊!他根本带不动啊! 然后周挽筠终于回归了正题:“你说文思怡今日本来想把那个男人送出宫,后来因为你的出现才打乱了计划?” 叶静初点了点头。 周挽筠反问:“她把宫内处理干净了,那么宫外呢?” 叶静初闻言,眼前一亮。 这个男人的身份很是危险,要想把他安全送出宫,必然要事事小心,宫里有安排,宫外也要有接应。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文思怡安插在宫内的知情者死了,宫外的必然也不能留活口,然而皇宫庞大,无法及时传讯——除非前线十万火急的军情,才会允许在宫中策马——所以文思怡应该还来不及撤掉宫外的接应。 周挽筠徐徐起身:“这个时辰虽然不早,但也不算晚,本宫去看看文贵妃。” 她的用意很明确,要趁着文思怡想出下一步计划之前拦截她,哪怕只有一时半刻。 叶静初想了想,觉得不妥:“她现在怀有身孕,娘娘还是需要避嫌。” 万一文思怡稍微装腔作势,受了点伤都往小皇后身上推,到时候她会百口莫辩。 周挽筠微微一笑,笃定道:“她不敢。她现在万事都要仰仗着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不会让它有哪怕半点闪失。” 要是孩子真的没了,她周挽筠会跟着倒霉,但文思怡的太后之位也就同样没了踪影。 到那时,整个前朝后宫都会是顾良衣一家独大。 文思怡不敢赌,也赌不起。 周挽筠施施然地摆驾了毓秀宫,临近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和颜悦色地嘱咐了底下人不必告知文思怡,毕竟文贵妃怀有身孕,不必出来迎接。 文思怡果然还没睡,她在正殿里对底下的一个内监说着些什么。一个多月过去,她的小腹已然微微隆起。 见到周挽筠深夜过来,文思怡立刻收住话头,挑高了眉毛:“嫔妾不知皇后娘娘竟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探望嫔妾。” “妹妹也曾来探望过本宫,礼尚往来罢了。”周挽筠微微一笑,就近挑了张凳子坐下,“今日应人府大火,本宫心中担忧,便想着来看看妹妹。” 文思怡也笑起来,只是眼神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应人府和毓秀宫相差甚远,嫔妾怎么会受伤?是娘娘多心了。” 周挽筠诧异道:“是么?本宫看妹妹这么快就开始着手处理应人府的各种份例,如鱼得水的,想必早就把应人府当成自己家了。现在应人府走水,我还以为妹妹肯定要心疼坏了。” 文思怡:“……” 周挽筠的话听着是客客气气的,但实际还是在影射上一次文思怡逾矩分管宫嫔份例的事儿。 叶静初站在她身后,几乎要把脸笑歪。没成想小皇后阴阳怪气起来还一套一套的,把文思怡噎得根本说不出话。 文思怡果然更气了。但是因为没想好如何反驳,只能脸色铁青地瞪着周挽筠。 这还不够。 小皇后趁机火上浇油,她随意地指着跪在文思怡跟前的那个内监说:“夜深霜重,这位公公也忒没眼力见了。快去给你家主子热热地烧一壶姜汤过来。” 内监跪着没动,欲言又止地看向文思怡。 文思怡咬牙:“既然是皇后娘娘吩咐的,你就该照着去做,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本宫自己动手么?” 内监得了话,这才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文思怡要还是什么都没意识到,那可就是真蠢了。 她仅仅只是沉默了一小会,便重新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娘娘是知道了吗?” 文思怡表面上笑吟吟的,但她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掐住了掌心。 周挽筠这是知道了?难怪她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还指定自己的人做事。 想起从前见过的皇后娘娘软弱可欺,沉默寡言,文思怡还曾疑心这样的女人如何登得上皇后之位,多次观察,可周挽筠从未露出马脚。 时间一长,文思怡只当她是靠着家世背景才能在这后宫中争得一席之地,但今日来看,这个周挽筠真是好心机! 周挽筠不语。 沉默都是上位者的小把戏,他们的沉默是对下位者的煎熬。 但文思怡绝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可是嫔妾听说,娘娘进宫前也曾心悦过一位世家公子,可惜皇命难违,娘娘最后进了宫,和他天各一方了。” 她从前花过不少心思调查她,虽然不能探知她的本相,但是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还是不少。 -- 第23页 叶静初:“???” 小皇后有喜欢的人?他怎么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家里多少钱啊长得有他帅吗? 朕酸了 周挽筠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妹妹可真是耳聪目明。” 看到周挽筠的神色变化,原本还在试探她的文思怡立刻就有了底气。 看来传闻是真的。 “妾不明白。明明娘娘比妾更知道相思苦,为何还要对妾步步紧逼呢?”文思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可知道,他死的时候,妾有多难过。” 话虽如此,但她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伤心的表情。 “娘娘该知道,在这深宫行走最讲究步步小心,为人做事都要讲一个‘证据确凿’。”文思怡歪头,“可惜娘娘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呀。” 叶静初心神一凛。 此话一出,她便是在明示周挽筠,就算她拦着那个传话的小内监去做了别的事情,也会有另外的人接替他的工作。 现在宫外的那个接应,估计也被灭口了。 这文思怡比他们想得要棘手,这女人看上去坦坦荡荡,但是该留的证据一个没留,该杀的人一个没活。 没有证据,就是口说无凭,顾良衣不会信,满朝文武更不会信。 仅凭一个失宠皇后和一个落魄总管的空口定罪,想要扳倒她实在是难上加难。 叶静初感到更加头疼了。 然而周挽筠的表情不变:“谁说不是呢?妹妹心思缜密,本宫是万万比不了的。” 她的目光瞥向门外,之前跪在文思怡跟前的的小内监很快就重新端着姜汤回来了——文思怡手底下人的办事效率极高,是她万万不能比的。 想起今天甄喜庆倒茶的时候,差点又把壶给摔了,周挽筠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文思怡微微一笑:“正好,姜汤煮好了,娘娘和妾一道用过了再走吧。” 眼看小皇后真的准备留下来和文思怡一起吃宵夜,叶静初试图阻止她。 他上一次喝了文思怡的汤,下场就是被毒死了。 但小皇后似乎把他说过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她神色自若地接受了文思怡的邀请。 她们一起喝了汤,还吃了点心,点心是新烤出来的嫩牛肉,放了很多辣椒,滋啦滋啦地往外冒油。 “妹妹怀有身孕,吃这些东西不要紧吗?” 文思怡不以为然,她用银刀切下外焦内嫩的小牛肉:“太医说了,也没那么矜贵。” 周挽筠笑了:“本宫看妹妹从前只爱吃素,想不到怀孕之后的胃口竟然会变得大不相同。” 文思怡也跟着笑:“娘娘误会了,妾向来喜欢荤食,只不过从前圣眷正浓,妾为了陛下的喜好不得不节食罢了。” 没有皇帝会喜欢胖墩墩的妃嫔,所以节食是她们的必修功课。 周挽筠嗯了一声:“是了。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倒也贴切。” 文思怡饶有兴致地回望她:“妾听陛下说,娘娘的学问浅薄,但今日看来,好像也不尽然。” 周挽筠答:“后宫不得干政,妃嫔读书是大忌讳。他本就忌惮我母家势力,本宫若再不装傻充愣,日子可就愈发难过了。” 叶静初:“……” 合着全是他的错了? 但仔细想一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儿。 倒是这两个女人,突然间就亲亲热热地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高高兴兴地吃点心聊话常,仿佛一对苦尽甘来的难姐难妹。 而叶静初,他感到自己变成了句芒:头顶万古长青,绿意盎然,郁郁葱葱,繁盛葳蕤,枝繁叶茂。 一轮点心用过以后,文思怡微笑着示意手边的小宫女为周挽筠斟茶:“娘娘既然入宫前已有心悦之人,想必不会再移情陛下才是。” 周挽筠没有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弯了唇。 “嫔妾斗胆揣测,娘娘之前在陛下面前表现得和本性截然相反,就是为了避宠。既然如此,想必娘娘百年之后也不愿与陛下同葬泰陵。” 周挽筠表示赞同:“谁在乎死后的荣宠呢?都是给活人看的。本宫当然还是更在意生前事。” “所以娘娘为何不给嫔妾行一个方便呢?”文思怡笑道,“嫔妾也会给娘娘行方便的。” 周挽筠挑眉:“愿闻其详。” 文思怡笑吟吟地对上周挽筠的目光:“娘娘可知,再过些日子就是三月初三,叶氏出宫祭祖的日子。娘娘贵为皇后,自然也要前往。嫔妾早就想过了,到时候嫔妾在宫外安排些杀手,来一场挟持,假意劫杀皇后,暗地里趁机将娘娘带到安全的地方。到时候娘娘借着假死之名,脱离皇宫,恢复自由身,和那位世家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三月初三是大梁皇室出宫祭祖的节日。 所有的皇亲国戚都会一同前往宫外祭拜开创大梁王朝的先祖,声势浩大,行事铺张,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有人在其中大做文章。 搞中饱私囊的也有,搞阴谋阳谋的也有,甚至还有宫里妃嫔借着这个时候偷偷出宫会情人的。 总之,这确实是个钻空子的好时机。 叶静初翻了一个白眼。 假戏真做?谁知道文思怡到底是真做还是假做?倘若小皇后信了她的鬼话,到时候真的被她杀了也未可知。 只有傻子才会信她! -- 第24页 然而小皇后笑吟吟地看着文思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文思怡开的条件心动不已。 “妹妹有心了。” 叶静初:“……?” 小皇后这算是答应了? 不是,这女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难不成她还真的相信文思怡会这么好心? 他急得恨不得拎着小皇后的衣领来回晃一晃,好把她脑子里的水都给倒出来。 可惜周挽筠根本不看他:“天色不早了,本宫不好耽搁妹妹休息,毕竟妹妹还要好好养胎呢。” 文思怡紧跟着起身:“嫔妾送娘娘一程。” 周挽筠弯着嘴唇:“妹妹真是客气。” 两个人看上去亲亲热热的,文思怡甚至挥退了近身宫女,和她手挽着手走了一程。 直到宫门前,文思怡才笑道:“娘娘好眠。” 周挽筠微笑着点了头:“妹妹亦是如此。” 她们在宫门前分道扬镳之后,跟在后面的叶静初立刻就上前来扶着她的手,他靠着小皇后走得近了些,刚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文思怡。 她还没进去,目光沉沉地盯住了小皇后的背影,然而眨眼间,她又重新变得笑靥如花。 叶静初看得心中一滞,他刚想提醒小皇后,却发现小皇后面色从容,眼神清冷,丝毫没有方才笑吟吟的模样。 “公公,往前走,莫回头。” 叶静初微微一怔。 想想文思怡的眼神,再看看小皇后的表情,叶静初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刚刚看起来这么热切亲密,原来都只是在演戏。 差点忘了她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叶静初不是没见过虚与委蛇。朝中权臣们会惺惺作态的占绝大多数,但他没想从过这些女人也会这么善变。 因为这些女人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天真娇憨、明艳大方的姿态,叶静初从没见过她们的利爪,也没触过她们的獠牙。 现在的叶静初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感到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娘娘方才……” “鸿门宴。” 周挽筠声音淡然,“公公可晓得这个典故么?她今天这么大大方方地就告诉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帝血脉,等同于是向我亮了最后底牌。我今日若是不顺着她的话答应她,只怕她会跟我鱼死网破。” 最可怕的是,哪怕文思怡亲口承认了,但是只要她手里没有一点证据,就不会有人相信她。 直到现在,局势仍在偏袒文思怡。 而周挽筠永远要顾全大局。从前她要顾周家,如今她要顾皇后这个名分——既然要掌控权力,那就不能让任何血腥或者流言蜚语沾上她。 “现在的我们处于弱势,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叶静初默然片刻,他当然知道鸿门宴的典故,但他想问的问题就不是这个:“奴才听文贵妃说,娘娘入宫前有心悦之人?” 叶静初在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后就一直有些气恼,皇帝,或者说是男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我可以觊觎别人老婆,但别人不能觊觎我老婆。 他话音刚落,便感到周挽筠整个人都顿了一顿,周围的气压骤降,她沉默时,连柔软的衣摆都化为尖锐的刀锋。 叶静初也跟着站定,呼吸之间仿佛连胸腔都要跟着她一起结冰。 好半晌,周挽筠才开口:“公公打听这个做什么呢?先帝都不在意,公公又何必这么在意?更何况本宫进宫三年,早就把他忘得差不多了。” 鬼扯! 叶静初心想,他十四岁那年遇到的红衣姑娘,心心念念见之不忘,后宫三千佳丽都是她的影子,是她的投射,是她的衍生。 真的喜欢一个人是戒不掉的。要是得不到,见不着,还会变成心魔,困着人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小皇后要是真的只用三年就能把那个野男人忘得干干净净,那她就应该出去摆个摊——教你如何忘掉你的爱人,包教包会,每人五两。 不用三年,她都能赚出半个国库来。 叶静初本想反驳,但他突然就对上了周挽筠冷漠的目光,不是冰天雪地的冷,而是刀锋兵刃的冷。 “公公在深宫之中混迹多年,想必应该比本宫更懂得谨言慎行才对。莫要失了分寸。” 叶静初沉默了。 这是他头一回看到周挽筠疾言厉色的模样。她的眼神里不仅仅有压迫和威胁,还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看来这个野男人在她的心底占了不少的位置。 叶静初酸溜溜地回:“奴才明白。” 叶静初酸溜溜地想: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搞得朕很乐意听你的八卦似的。朕乐意吗?朕不乐意!反正朕也不喜欢你! 朕多了个便宜儿子 翌日,百合来汇报情况,这次又有了些不同的新情况:“听说文贵妃娘娘今日在接见家人。” 她顿了顿,小声道:“原本按照宫里规矩,妃嫔是要到足月生产时才能见到家人的,但听说太后娘娘体恤贵妃娘娘,所以提前恩准他们进宫了。” 叶静初闻言,在心底暗暗冷笑。 他在迎文思怡入宫的时候,曾经盘查过她的身世,文思怡根本就是孤儿一个,她的族谱比她的脸蛋还干净,她哪来的家人? 只怕是昨晚来了这么一出之后,她要在祭祖那天作妖呢! -- 第25页 只是顾良衣和他一样清楚文思怡的家世,为何她却没有揭穿文思怡? 更别说“体恤”两字,顾良衣在他生前就不待见文思怡,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起小皇后昨天说过的话,叶静初的心再度沉了几分——母后她,果真是默许文思怡作妖,以便从中获利吗? 他正思考着顾良衣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远处有位内监向他小跑着过来:“是甄公公吗?” 叶静初在点头的同时打量了他一番,陌生面孔,没见过。 那位内监抹了把头上的汗:“从前公公侍奉皇上的时候,奴才与公公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公公贵人多忘事,想必不记得奴才了。奴才叫王富贵是专门伺候四王爷家的世子殿下。” 叶静初的确不记得他,但他知道这位四王爷家的世子殿下——叶子然,四皇兄的幼子,叶静初的侄子。 如果没有文思怡肚里的孩子,他现在就该是新一任的皇帝。 父皇多子多福,各个皇子之间的年龄跨度较大,最大的大皇兄已有四十多岁,最小的小皇妹至今还在牙牙学语,养在避暑的行宫里。 算起来,这位侄子其实只比叶静初小一岁。 王富贵笑得有些讨好:“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世子殿下了,所以今日特意召殿下入宫请安。” 叶静初还没反应过来:“哦。” 请安就请安呗,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富贵看了看他的身后,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殿下已经向太后娘娘请过安了。只是殿下孝顺,还想见一见皇后娘娘,向她叩首请安。” 嗯??? 叶静初的眼睛一下子就眯起来了,他这个侄子还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倘若叶子然当了皇帝,那么太后必然是小皇后,他这算是提前过来通关系了? 王富贵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劳烦公公向皇后娘娘通告一声。” 要是换在从前,叶静初早就让四皇兄断子绝孙了,但现在不同,他想要让小皇后成为太后,拉拢叶子然就成了不得不为之。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 叶静初微一颔首,向宫内走去。 周挽筠听了他的话后,果然也对这位主动笼络的世子殿下产生了兴趣:“好啊,那本宫就见一见他。” 不多时,叶子然便被迎进了长春宫。 “儿臣见过母后,祝愿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叩首行礼,声音清朗如玉。 叶静初听完他的请安,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他生前没有子嗣,死后倒是有一堆便宜儿子赶着来认爹! 周挽筠闻言,不先让他起身,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母后?世子殿下可要慎言,本宫未必就有福气当你的母后。” 叶子然不卑不亢道:“母后贵为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万民的母亲,儿臣称您为母后其实并没有错。”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不着痕迹地拍了小皇后的马屁,周挽筠来了兴趣:“既然如此,免礼,赐座。” “谢母后。” 叶子然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坐下来,叶静初飘过去给他倒了杯茶。 周挽筠借机打量起这位“便宜儿子”起来,他抬起头的那一瞬,她微微一怔。 平心而论,叶子然长相俊美,眉眼如画——皇室婚配总是要挑选品貌端庄的人,就算叶氏的祖先是丑八怪,血脉经过几代美人的稀释,也就都成了美人。 叶静初瞧着小皇后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偷偷撇嘴,不是他吹,除了十九皇弟,他的长相就是这代皇室里最出色的那一位了。 结果他活着的时候小皇后不来巴结他,现在倒开始对着他的侄子发花痴。 叶子然也注意到了周挽筠的目光:“可是儿臣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周挽筠垂下眼睫,笑了:“没有,世子玉树临风。只不过方才本宫一时看差了眼,还以为是先帝。” 叶子然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母后过誉了。其实儿臣与先帝并不相像。先帝身上有胡人血统,他的眼睛是琥珀的颜色。” 周挽筠挑眉:“胡人血统?” “母后不知道?”叶子然也有几分讶然,但他旋即就笑了起来,“不过也难怪。先帝在世时,从不许旁人提起此事。” 叶静初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周挽筠再度发话:“为何不让人提起?大梁民风向来开放,边疆送来和亲的胡姬也不在少数,汉人与胡人通婚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为何他却不许任何人提起此事呢?” 叶子然看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他打定主意想要拉拢小皇后,于是他左看右看,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儿臣听说,先帝的生母是番邦送过来的和亲公主,是名动四方的美人,当年的太皇陛下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赐了她椒房之宠。可后来她因为谋害皇嗣,惹怒了太皇陛下,太皇大怒,下令将她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周挽筠重复道:“谋害皇嗣?” 叶子然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她拿自己的儿子去争宠——为了让太皇日日驾临,她就给先皇的饭食里下毒,害他身体一直病弱,太皇垂爱子嗣,便日日来看望他。后来东窗事发,先帝就被寄养在了顾太后的膝下。” -- 第26页 也不是没有耳闻。 这后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什么都做得出来。前朝的玉娥贵妃为了将司马皇后推下台,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下水淹死,然后嫁祸到皇后头上。 自然,她如愿以偿地取代司马氏成为了皇后。 周挽筠问:“天底下竟有这样恶毒的女人?” 叶子然道:“是。再后来,儿臣听闻那胡姬在冷宫上吊自戕了。她死后,‘祸水’‘妖女’的蔑称传遍了整个皇宫。那个时候,先帝适才六岁,刚刚记事的年纪。” 再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叶静初登上帝位,却仍没有追认生母,而是将顾良衣奉为太后。 叶静初垂下眼,发觉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痕。 他想起了当初带着小皇后去冷宫时候的情景。 那颗歪脖子老树上坑坑洼洼,满是上吊自尽时留下的结疤,他努力地看了半晌,却仍旧分不清到底哪一道才是母亲留下的痕迹。 ……还是不要分清的好。 说到最后,叶子然补充道:“不过太皇身边的人几乎都被先帝杀掉了,想来传闻也只能是传闻了。” “你说太皇身边的人?”周挽筠听着他的话,却猛然想到了百合和她的杜鹃,目光闪了一闪,没有再说话。 叶子然看周挽筠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刚要继续往下说,周挽筠却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头:“好了,传闻就点到为止,本宫不是八卦之人。看世子意犹未尽的样子,想必今日过来请安,不仅仅是想和本宫探讨先帝的血统吧?” 叶子然尴尬一笑:“母后英明。” 他顿了顿,“先帝驾崩,群龙无首,光有太后垂帘听政是不够的。” 周挽筠嗯了一声:“是啊,新帝总会立的,你也听到文贵妃的喜讯了不是?” 叶子然道:“皇嗣现在还在文娘娘的肚子里,就算出生,也尚在襁褓之中,怎么能处理朝政呢?更何况,百姓现下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叶静初听着他东拉西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心底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 有话直说有屁就放,这么磨磨唧唧的还是男人吗? 也就是小皇后脾气好,有耐心,听他胡扯。 叶子然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通“为了百姓为了王朝”,最后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发现上位的周挽筠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过态。 他有些坐不住了:“不知母后的意思是?” 周挽筠含笑点头:“世子一心为国为民,有心了。” 见她仍然跟自己打太极,叶子然终于急了:“儿臣自比未出生的皇子更适合接管大梁!”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的脸色都变了。 这是大不敬之罪,要是这话传到顾良衣的耳朵里,第二天叶子然的脑袋就能挂在城楼示众。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藏不住话。 叶静初扶额,当年的四皇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白痴,这绝对不是我老叶家的种! 叶子然僵坐了半晌,见小皇后仍然没有任何表示,稍稍放下了心,但他也不敢继续胡说八道,只好旁敲侧击起来:“再说,母后也不想下半辈子都靠吃斋念佛为生吧?” 叶静初:怎么连说辞都和朕一模一样,好吧,勉强算你是老叶家的半个种。 周挽筠果然也被这似曾相识的说辞逗得笑了一下:“世子的意思是?” “三月初三是出宫祭祖的日子,到那时文贵妃也要出宫,儿臣是想着……”叶子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叶静初终于支棱起了耳朵:什么什么,他打算暗杀文贵妃了吗? 然而他高估了叶子然的出息,他小心翼翼道:“出宫祭祖的山路陡峭,文贵妃就算走路时不小心摔倒也是常事,前三个月又是最容易滑胎的——儿臣只想让母后帮儿臣一把。” 只要文思怡流产,皇位自然唾手可得。 周挽筠挑高了眉毛:“世子的胆子真大。” “儿臣不敢。”叶子然诚恳地抬头,“儿臣愿与母后同享富贵。” 周挽筠轻笑了一声:“本宫只怕到时候会成为殿下的一颗弃子。” “怎么会?”叶子然道,“儿臣自出生以来便没有母亲,母后就是儿臣唯一的母亲,儿臣日后会好好地孝顺母后。” 周挽筠摆出了那日在文贵妃宫里摆过的表情,她的眼睛里泛出亮晶晶的光,唇边漾出了些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 “世子有心了。” 连套话都敷衍得一模一样。 叶子然到底不如文思怡,这个蠢货对小皇后的演技深信不疑,他欣喜地跪下,向她叩首:“既然如此,儿臣就先在这里谢过母后。” 叶静初默默扶额,再一次觉得这个叶子然肯定不是他老叶家的种。 等送走了这个蠢货侄子,叶静初如愿以偿地看到小皇后的表情重新回归了淡漠。 “你怎么看?”周挽筠问他。 叶静初道:“今日百合说文思怡迎家人进宫团聚了,但她自己本是一个孤女,并无家人,想来那些所谓的‘家人’应该是她替娘娘在祭祖日上演戏安排的杀手。再加上今日世子也进宫来笼络娘娘,想要大展拳脚——想必这个祭祖日会过得很热闹。” 说不定先祖们会激动得坟头冒青烟。 -- 第27页 周挽筠轻笑了一声:“还不止。这一切都是太后默许的,她明明知道一切,却偏偏装聋作哑——看样子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让我们鹬蚌相争呢。” 叶静初默然,这是顾良衣惯会用的把戏了。 ——毕竟她当初就是这么把他送到皇位上去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周挽筠懒洋洋道:“随他们去。反正本宫既不是蚌,也不是鹬。” 顿了顿,她弯起唇。 “本宫更想做那位渔夫。” 叶静初诧异:文思怡是鹬,叶子然是蚌,那渔夫不该是顾良衣吗? “的刽子手。” 她看着他诧异的表情,微笑着补全了后半句话。 朕不怕痛 叶静初闻言,不由地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只觉得小皇后说话的口气太大,一看就没挨过高手的毒打。 且不说文思怡的身份稳得八风不动,顾良衣手底下的近卫军也不是吃素的。 要对付她们两个,简直是难上加难。 叶静初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想着该如何劝导小皇后不要自寻死路,然而周挽筠先他一步开了口:“公公,可还记得尚方宝剑么?” 尚方宝剑? 叶静初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玩意儿。 那还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周大将军早已声名远播,他凯旋的那一日,满城香花铺地,鲜果撒街,道路两边的百姓们都抓着自家孩子的脑袋拼命地晃,说做人一定要学周大将军,精忠报国,骁勇善战。 最开始父皇顾忌周大将军位高权重,不肯轻信,后来发觉此人忠心耿耿,是个可用之才,还曾在秋猎的时候护驾有功,于是龙颜大悦,就把尚方宝剑赐予了他。 不过周大将军从不曾动用过这把剑,因此很多人也就渐渐地忘了这一茬。 回想完毕,叶静初忍不住提醒周挽筠:“娘娘,这柄尚方宝剑只能为周大将军所用,您用是不可以的。除非陛下转赠于你。” 尽管尚方宝剑已经赠与周大将军,但如果他要转赠别人,还是得让皇帝下旨。否则这把剑,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说来可笑,表面上,皇帝赐予臣子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事实上,权力从来都握在他们手里,从不曾动摇。 周挽筠颔首:“确实,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如果是用来瞒天过海地吓唬人的话,它还是很有用的。 叶静初:“……” 周挽筠继续道:“更何况,它的确是一把好剑。” 叶静初不明所以:“娘娘的意思是?” 周挽筠道:“从前本宫时常跟着父亲前往战场,也习过剑法。剑就算不能用来威慑人,也能用来杀人。” 她语气平静,但叶静初却从那漫不经心的言语之中听出了暗藏的杀意。 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再是那个怯懦温吞的小皇后,而是真正的将门之女,大梁国母。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隔岸观火便可。” 周挽筠弯着唇,笑得温柔而缱绻,只是笑未到眼底,一片冷意。 * 直至三月初三的祭祖日前,长春宫重新恢复了从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的模样。 不止是长春宫,整座皇宫都在恢复从前的模样。 叶静初逐渐意识到,皇帝驾崩虽然是大丧,要举国哀悼,但他好像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皇帝死了,再立一个就是了,这世上从来不缺想当皇帝的人。 百姓也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就算改朝换代,要交的赋税仍然高昂。 举国上下,竟找不到一个为他流泪的人。 叶静初有些丧气。 他倒是很想为自己哭一哭,可惜哭不出来,毕竟自己还活着,越是想哭就越是哭不出来,反而还很想笑。 偶然有一次小皇后撞见他正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叶静初被迫中断了表情管理,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叶静初想要解释,然而他思索了半晌,发现这个好像很难解释。只好干巴巴地保持沉默。 还是周挽筠咳了一声,解围:“公公笑起来挺好看的。” 周挽筠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缓解一下尴尬。 毕竟甄喜庆跟了她这么久,很少见他笑,反而经常看他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但是这话落到叶静初的耳朵里,他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 有没有搞错?小皇后竟然夸甄喜庆好看?他可比甄喜庆好看多了,可这三年以来,小皇后从来没有夸过他! 从来没有! 叶静初感到自己的气又不顺了。 “奴才样貌平平,娘娘谬赞了。” 然后这事本该就此翻篇了,谁知道小皇后竟然还火上浇油,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是公公妄自菲薄了。” “……” 这下叶静初不生气了,他感到匪夷所思。 她夸百合夸叶子然夸甄喜庆,对着文思怡客客气气,对着顾良衣恭恭敬敬,却唯独针对他一个。 这到底是为什么?! 叶静初思考了很久,最终自信满满地得出结论:小皇后眼神不太好使。 ——朕如此英俊潇洒,小皇后却为了避宠故意演戏,除了她眼神不太好使,没有发现朕的英姿,实在是想不到她还能有其他理由可以拒绝朕了。 -- 第28页 这么改变了心态,叶静初就觉得小皇后喜欢的那个心上人也没那么突兀了。 可怜皇后英年早瞎,也不知道她喜欢的世家公子是什么样的歪瓜裂枣呢? 想到这里,叶静初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 可惜古语有云:好景不长。 叶静初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下午去应人府拿祭祀衣着的布料。 他在这里遇上了老熟人,还不止一个。 分别是甄喜庆的前任徒弟小德子和小皇后的前任奴才小李子。 两个叛徒。 叶静初在心底咬牙切齿。 怪不得总骂太监是没根儿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汉子,果真就半点男子汉的心性都没有,随时随地都会背叛,忘本忘主。 小李子冷笑了一声:“呵,甄公公好大的气性,说着我们不是真正的男人,可你扪心自问,你是吗?” 叶静初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把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 “这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踩高拜低跟红顶白,不会看风头的人早就死了。甄公公说我们忘主忘本,那只不过是您运气好,攀上了陛下而已。现在陛下早已驾崩,公公还当是从前吗?” 小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从前给他穿鞋的那副谄媚样儿不知去了哪里。 “还是说,公公早就厌倦了富贵荣华,想跟着皇后娘娘去吃斋念佛了?” 叶静初气得咬紧了牙关,连拳头都捏紧了。 小李子见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真是不得了,甄公公还想着打人呐?”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几个小太监都围了上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小皇后。 叶静初怔怔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又甩脱了这个想法,堂堂男子汉,却靠一个女人救,那可太丢人了!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握紧了拳头。 * 说实话,叶静初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挨打。 在他的病还不是那么严重的时候,叶静初也和别的皇兄皇弟一样,天不亮就要去太傅那里报到念书,太傅是三朝老臣,父皇对他十分尊敬,更遑论他们这几个小萝卜头。 背不出书就要挨打,太傅会用一尺长半指宽的竹板狠狠地抽着他们的手心,直到抽出血痕,太傅还会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叶静初摸着掌心的血痕,在所有皱着脸的皇子们中间一声不吭。 终于九皇兄受不了,他偷偷地拉着叶静初的袖子问:“十三弟,十三弟,你怎么挨打都一声不吭呢?你不怕疼吗?” 叶静初眨着长长的睫毛,一脸的茫然:“不痛。还是生病更痛一点。” 九皇兄满脸的崇拜:“十三弟好厉害啊!” 年幼的叶静初得意地挺起了小小的胸膛:“那当然!” * 后来,九皇兄被他满门抄斩。 再后来,叶静初被一群小太监打得鼻青脸肿。 但他仍然一声不吭,仿佛不怕痛一样。 叶静初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自嘲地想:“这有什么可得意的?” * “放肆!” 整个世界都寂灭无声,耳边只剩下那些宦官尖细锐利的嘲笑声,直到一声清喝打断了他们。 众人终于停手,叶静初狼狈地抹掉唇边的血,循声望去,是小皇后。 小李子不甘心就此停手,他借着宽大的衣袖在底下偷偷地拧着叶静初的胳膊,一边谄媚地假笑:“参见皇后娘娘。” 周挽筠看向落到狼狈的叶静初身上,目光冷了下来:“平身,退下吧。” 小李子假笑道:“这事不怪奴才,是甄公公先动手的,奴才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啊。” 话虽如此,他却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如今的他已经找到了文贵妃当靠山,她肚子里又有未来的皇帝,这个皇后早已是强弩之末,可以任人欺凌的泥菩萨罢了。 说不定等她被发配到佛寺出家的时候,还会反过来求他呢——毕竟佛门是清修之地,什么都缺,什么都要求人。 然而周挽筠懒得和他多费口舌,见他不肯撒手,她手腕一翻,一声破空之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只听小李子登时捂着眼睛惨叫了起来。 周挽筠掸了掸广袖上的灰尘,冷冷地抬眼,重复道:“退下。” 这下那帮奴才再无异议,一个个唯唯诺诺地行过礼后,仓皇地离开了应人府。 周挽筠这才缓步上前:“本宫不过是一个下午与公公未见,公公便又成了这幅惨淡模样。” 叶静初沉默不答。 他看向周挽筠,发现她的手里还拿捏两颗鹅卵石子,应该是她随手从路边捡的——想来她刚才就是用这玩意儿帮他解围的。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不合规矩。 叶静初没忍住道:“娘娘不该如此,他们现在都是文思怡的人,今日必定会去告状,祭祖时又要出一堆意外。” 周挽筠诧异:“本宫帮你解气,你反倒不高兴?” 说不委屈是假的,听百合说,那群宦官又在找甄喜庆的麻烦,她便赶紧赶了过去。 倒不是她有多么在乎他,只是他现在也算是她的人,让别人欺负了是怎么一回事? 叶静初无话可说:“……” 周挽筠从袖笼中摸出一瓶伤药扔给叶静初,正好砸中他的胸口,和砸小李子的力道不同。 -- 第29页 因为力道不大,所以这样的小动作反倒像是撒娇赌气一般:“拿去用吧。” 叶静初行礼:“多谢娘娘。” 起身的那一瞬间,他淤青的膝盖让他绊了一个趔趄,周挽筠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趁机用手指摩挲过他的脖颈。 她早就发觉这甄喜庆的性格不似从前,但现在看来,别人易容也不太可能。 手底下的肌肤因为她的手指太过冰冷而引起一阵颤栗。周挽筠收回了手指。 这是个真真正正的活人,没有任何的伪装。 她想,奇怪。 眼前的这个甄喜庆和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样毅然决然的、就像狼一样狠厉的眼神——竟然让她有一瞬间的分神。 朕变狗了 一个人单挑一群的后果就是直到祭祖的那一日,叶静初脸上的淤青伤痕恐怕都好不了。 这倒不算什么,问题是叶静初本来要拿回来做衣服的布料也被扯坏了。 按照祖制,祭祖之时穿的衣服必须端庄华丽,以示大梁国威。 然而这事一出,就完蛋了。 应人府上上下下都倒戈去了文思怡那边,他们表面上对小皇后客客气气,但嘴上却说着:“奴才也没法子呀,本就是甄公公办事不力,和一群小内监置气扯坏了布料。后宫也有后宫的规矩,应人府已经给过了,断没有再给一次的道理。” 叶静初听完了,气得差点又跟他们打起来。 打算和小皇后结盟的是她,让那两个叛徒故意来找茬的是她,现在让应人府惺惺作态的也是她——文思怡就是只笑面虎,他当初真是瞎了眼! 最后还是周挽筠拦住了他,她淡声道:“公公,为这么些小事置气,不值当。” 叶静初纳闷她怎么到了现在还能如此淡定,他之前就翻过小皇后的衣柜,十分寒酸简陋,和不受宠的宫妃是一个等级。 平日里穿穿也就算了,祭祖时还穿得如此简陋朴素,不但落了言官们的口舌,还有辱大梁的国风。 大梁王朝自开国已有三百年的辉煌,这期间,每一任皇帝不是歌舞升平、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边疆安稳平和。 偏偏到了他叶静初的手上,穷得连自个皇后都要穿旧衣服? 这已经不是一顿胖揍能解决的问题了,这得是被逐出叶氏啊! “娘娘是放弃跟文思怡的斗争了吗?”叶静初泄了气。 跟小皇后呆久了,他也开始怠惰了,甚至想着干脆和她一起出宫出家得了。 ……也不知道寺庙收不收太监当和尚。 周挽筠诧异地一挑眉:“谁说的?本宫只是不愿把多余的精力和心血浪费在一群蝼蚁身上罢了。” 叶静初敷衍道:“娘娘真是好心性。” 要不还是收拾收拾出家去吧,至少老叶家的祖先还挺信佛,等他当了和尚,估计就没有祖宗会揍他了。 “本宫的父亲是大将军,母亲也出身世家,不至于连一件祭祖衣都供不起。”周挽筠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你现在拿着本宫的令牌出宫一趟,但是不要直接去周家,免得落人口舌。你去街上找一家药铺,记住,是姓周的那一家,然后把这些话转述给他们。” 叶静初听完,突然想起了什么:“昔日娘娘不受宠的时候,月例也是紧巴巴的,为什么那个时候娘娘不去求助娘家?” 他不宠她,她也该自己宠一宠自己,好歹也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啊。 周挽筠笑了:“正如公公所见,那个时候本宫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他们不让我把母家的奴婢带进宫里。” 叶静初听到这里,艰涩地闭了闭眼。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有公公。”周挽筠歪着头,冲他笑。 听到这句,叶静初的呼吸几乎一滞。 他抬眼去看她,发现周挽筠正弯着眼睛注视着他。 她是如此相信他。 叶静初想,要是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害她变得那么惨的罪魁祸首,估计她能气得把他的腿都给打断了。 “奴才定不辱命。” * 大梁的街市店铺分三次开张,分为早市、午市和晚市。 早市主卖的是鲜嫩的水果和沾着露水的菜蔬以及热腾腾的早点,人们都觉得这种带着早露的菜蔬水果才新鲜,但叶静初突然想到,如果在菜上面喷点水,照样可以冒充露水。 现在的早市差不多也快结束了,好多铺子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给过往的行人商队和赶镖趟子开路。 叶静初眼疾手快,赶紧在路边的一家早点铺子上买了几个包子,顺道向卖包子的老板打听起来:“老板,你可知道这附近有家周姓的药铺么?” 本来生意上门,老板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包子,此话一出,老板脸上的笑容没了一半:“客官,您打听周氏作什么?” 叶静初感到莫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客官,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周氏药铺的老板脾气可臭了,平日里横行霸道得很,不是什么人的生意都做。” 老板愤愤道:“他们一年到头都不见得开张几回,只有傻帽儿才会眼巴巴地赶着上门受气,大伙儿都觉得他们到现在还不倒闭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正准备去当个傻帽儿的叶静初:“……” -- 第30页 他想,周家家大业大,脾气臭点也是应该的嘛,又不是什么抢占民田、强抢民女的罪行,多大点事儿啊。 叶静初很快就为这个天真的想法付出了代价,他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找到了这家店铺,刚准备敲门,门开了。 门内的青年没防备外面站着个人,被他吓了一跳:“嗐!什么人?大清早地站我门口,你是要寻仇还是打架?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叶静初:“……”大哥,讲点道理好不好,朕才刚来。 年轻人的脸色很臭:“还不滚?想打架?” 一时间无言以对的叶静初觉得此人不能用言语沟通,只好伸出手,在门板上敲出了三长两短的暗号。 这个暗号还是小皇后教他的,据说这个特定的暗号代表着她本人的意志,如果他们怀疑他的来意,敲出暗号即可。 然而年轻人看完了全程,最后赏了他一个白眼:“有病!” 门贴着叶静初的鼻尖“砰”地一声关上了。 叶静初:“……” 已经跌落云端受惯了气的叶静初倒没怎么生气,他只是发愁,小皇后的衣服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 门后的周录“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 正在书桌前练字的柳苑头也不抬:“怎么了?” 周录撇嘴:“没什么,门口站了一傻缺,问他也不说话,就在那敲门,还敲得三长两短。嘁,他以为他在说书呐?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个儿挺幽默?” 柳苑闻言,登时搁下了笔,不说话,就盯着周录看。 周录被她看得发毛:“你在看什么?” 柳苑:“看傻缺。” 她大张旗鼓地把笔往桌子上一拍,拍得墨汁四溅的,然后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开门一看,门外边有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正眼神迷茫地蹲坐在路边啃包子。 这厢,叶静初正在纠结自己到底是该继续敲门还是该找个机会破门而入。 大梁刑律第三卷第四章第二十一条,擅入他人家门者,杖三十。 嘶,就为了件衣服,这代价有点大啊。 他正啃着包子犯愁,面前突然多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柳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你是挽筠表姐的人?” 叶静初觉得她话里的挽筠表姐应该就是他的小皇后,遂点了点头:“朕……正是在下。” 柳苑哦了一声:“我早就听姑母说了,表姐在宫里一直过得不好,我还以为她能忍多久呢,看看,这不就派人求救来了吗?都是自己人,进来说罢。” 叶静初一脸迷茫地进了门,看见之前那个臭脾气的年轻人也在屋里。柳苑顺道踢了旁边的周录一脚,示意他去泡茶:“没眼力见的玩意儿,这是挽筠表姐的人!” 周录有些不服气:“挽筠堂姐?我就没见她用过暗号,一时间想不到也是正常的嘛!” 说虽如此,他还是怂怂地去泡了茶。 周大将军虽然是在朝为官,但周夫人出身江湖世家,因此她手底下的也都是出身市井街头或者江湖势力,他们往往盘踞在各地各处,譬如钱庄、茶馆、客栈等等,甚至是路边的糖葫芦摊子,都有可能有她的人。 为了日后在外行走方便,每位周氏亲族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暗号,使用暗号不仅仅是为了防止那些素未谋面的自己人误伤,更是在表明身份——我是周家的人。 周录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位心高气傲的堂姐使用家族暗号。 他想,坏了,堂姐肯定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 柳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对叶静初笑道:“这位大人,你且说说,挽筠表姐想什么时候出宫,是想假死还是打算让我们安排一场挟持?” 叶静初一时间没跟上她的思路:“皇后娘娘没说要出宫啊?” 柳苑在心底嗤了一声,自家这位表姐什么都好,就是爱嘴硬。 她决定给她一个台阶下,因此和颜悦色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不想让我们帮她出宫?那她派你出来想干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照顾自家生意特地来这家药铺买东西吧? 柳苑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 叶静初想了想:“她说让我来这里拿件衣服,出宫祭祖时要穿。” 柳苑:“?” 周录:“?” 叶静初:“?” 隔了半晌,柳苑难以置信道:“就这?” 叶静初被她的反应弄得也有些茫然:“就这。” 不然她还想怎样? 又是好半晌,叶静初听到这位如花美眷的大小姐骂了一句脏话:“周挽筠她疯了吧?我说,那狗皇帝都已经驾崩了,她还待在宫里干什么?我可听姑父说了,那位文贵妃早就有了身孕,太后之位肯定轮不到她!她不赶紧想个办法让我们接应她出宫,难道她还真要出家修行给那狗皇帝祈福?” 狗皇帝·叶静初:“……” 柳苑继续骂:“这位先生,你回去跟挽筠表姐带句话,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条狗。” 一条狗·叶静初:“……” 她不是,朕没有。 倒是周录赶紧过来捂她的嘴:“苑姐姐,慎言!慎言!” 他一边去捂柳苑的嘴,一边又拿眼睛去看叶静初,目光里带着点哀求的意味。 -- 第31页 叶静初表示情绪稳定,并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表示自己不会到处乱说。 毕竟自己说自己是狗也不是多光荣的事。 周录这才稍稍放了心。 “慎言个屁!”柳苑又骂了一句,“姑母早就跟我说了,狗皇帝活着的时候她就不受宠,天天受宫里人的欺负,还说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保全周家!我信他个鬼!姑父好歹也是大梁王朝的大将军,功劳苦劳一大堆,这狗皇帝不念着他的好也就算了,还要拖他唯一的女儿下水,什么毛病!” 叶静初:问得好,母后啊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录叹气:“苑姐姐你还不明白吗?大伯他功高震主,唯有让皇上把挽筠堂姐收进后宫,我们这些和周家息息相关的亲眷才不会被皇上视为眼中钉。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们连手足亦能相残,更何况只是枕边人?” “就算你说得对。可狗皇帝现在都死了,表姐也该回来了!”柳苑拍桌,“到时候咱们安排个假死什么的,把表姐换出来就是了。天高海阔任她出行,干什么非要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皇宫吃苦受罪?” 叶静初:“……”这姑娘居然在这方面和文思怡达成了莫名其妙的默契。 “再说了,表姐那般天真纯洁,哪天被皇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该怎么办?” 这你就错了,姑娘。 小皇后不仅能顶着多方压力在深宫之中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多方面无缝切换演技。叶静初想到了小皇后与文思怡之间的周旋,她的城府比他想得还要深。 看来不仅是他,就连小皇后的家里人也被她骗得很惨啊。 他忍不住了,清了清嗓:“这位姑娘,这位公子。” 柳苑和周录这才想到这里还有个外人,见他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叶静初慢条斯理地开口:“皇后娘娘是有大富大贵之命的,二位无须为娘娘担心。此行只是让周氏帮个顺水推舟之忙,还望两位能行这个举手之劳。” “大富大贵?”柳苑嗤了一声,“她回来继续当她的周家大小姐,这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当皇后算什么?还不是要和众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周氏的祖训可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狗皇帝那么花心滥情,当心把花柳病过给她!” 周录咳了两声:“苑姐姐,皇上身边可是有太医的,那可都是医术大能,想要得花柳病应该很难的。” 叶静初:不,你错了,太医的医术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花柳病朕的确不会得,因为朕也没法得。 ……等等,他怎么好像又把阳痿的缺点说得这么正大光明了? 朕喝多了 这位柳苑大小姐虽然看起来脾气差嘴巴还不饶人,还好像还对小皇后挺尊重的。听说要衣服,虽然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快马加鞭地取来了。 叶静初见到那件衣服的第一反应是惊艳。 朱红颜色,华丽庄重,上面用金线绣着精妙的图案——不是寻常女子喜欢的花朵飞鸟,而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剑谱。 穿在身上,裙摆一转,上面的小人就在活灵活现、刀光剑影地比试。 柳苑指着裙子上的花纹得意道:“这是表姐她自己想出来的式样,是不是与众不同?” 叶静初赞许地点了点头。 柳苑就愈发得意:“你可真是有眼光,这件嫁衣是挽筠表姐准备了好久的。” 嫁衣? 叶静初听出了点不对劲的味道:皇室的婚嫁都是由皇家一手办理的,何须要别人费心准备? 小皇后的这件嫁衣,恐怕不是为了和他成婚才准备的吧? 柳苑继续惋惜道:“可惜后来挽筠表姐入了宫,这件嫁衣就没用上,一直收在她出阁前的闺房里。” 叶静初听着她语气里的惋惜,终于回过味来:这件嫁衣,九成是小皇后为了和那个所谓的“世家公子”成亲准备的。 叶静初试探性地问:“那姑娘你可知道那位公子叫什么名字吗?” 柳苑可不傻:“他是谁重要吗?这位先生可要慎言,免得多嘴反而给挽筠表姐招来无妄之灾。” 叶静初:“……” 还以为她只是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没想到这满肚子的弯弯绕绕也多着呢。 想到这一层的叶静初瞬间感觉五味杂陈了起来,他把那件衣服收好,硬邦邦道:“那在下就此告辞了。” 柳苑与周录同时向他唱喏:“先生慢走。” 叶静初出门的时候天色还早,宫门要到亥时三刻才会门禁,因此叶静初没急着回去复命,而是开始在街上四处溜达了起来。 从前他生病时,一日三餐都与清粥药膳为伴,浑身上下都冒着苦涩的药味,现在成了甄喜庆,他虽然能吃点东西了,但宫里的人都在文思怡的授意下明里暗里地排挤他,送过来的饭菜也是寡淡无味。 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空闲,叶静初恨不能把从前没享受过的统统享受一遍。 他挑了一家还算干净的铺子坐下,看着窗外的灯火阑珊,嗅着空气中火烧火燎的烟火味,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地活在了这个人世间。 小二上前极力推荐他们家的招牌肘子,可叶静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给我来一壶酒。” 他从没喝过酒。 从前在宫宴上,父皇和皇兄皇弟们都会举杯敬酒,对诗吟赋。觥筹交错之间,他作为一个不能喝酒的病人,常常被冷落在外。 -- 第32页 后来父皇下令不让他参加宫宴,与其说是照顾他的病情,更多的也是怕他扫兴吧。 叶静初不能理解,酒有那么好喝吗? 他倒了一杯酒,学着他们的样子咽了一口,顿时被辛辣的味道和刺鼻的气味呛出眼泪。 一点都不好喝。 叶静初捂着喉咙缓了半晌,仍旧举起那杯酒,慢慢地喝完了,然后他接着又倒了一杯,这回他把整杯酒倒在了地上。 “父皇,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倒完了,他接着倒下一杯。 “三皇兄,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四皇兄,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 最后一杯。 “母妃,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他低声喃喃。 “冷宫清冷,总要喝了酒暖暖身子再上路啊。” 半个时辰过去,叶静初终于想起正事,要往宫里走。 守门的侍卫看着他的模样欲言又止,这人虽然闻起来满身酒气,但是他的表情很正经,说话条理也很清晰,他们将一块令牌翻来覆去地查了好几遍,最后挥挥手,放行了。 叶静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酒醉状态,该乱说的话一点没往外说,该胡闹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做,他乖乖地往长春宫走,半路上还摔了一跤,发冠丢了,满头乌发都散了下来,蹭破了一块巴掌大的皮。 疼痛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叶静初皱着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思考了一个从前的他从不思考的问题:要不要哭? 但他自幼就被告诫过不能哭,他是皇子殿下,扯着嗓子哭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于是叶静初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揉了揉那道伤口,继续往前走。 周挽筠还没睡,甄喜庆这么晚还没回来,她曾疑心是不是文思怡发现了什么动静,一路跟踪着甄喜庆,在宫外把他给料理了。 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要紧。 她本就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万一真的出事,她还能安排后手去处理这件事。 事无巨细时,总要以机变应万变。 然而下一刻,甄喜庆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周挽筠微微眯起双眼。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说实话,现在的他面色惨白,披头散发,乍一看有点像女鬼。 她揉了揉眉心:“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你走路上的时候文思怡偷偷派人给了你一闷棍?” 叶静初费力地分析着周挽筠的话,兜兜转转一圈,最后抓住了重点:“娘娘,您一定要亲手杀了文思怡,唯有亲手杀了她,你的位置才会稳。” 周挽筠嗅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应该是喝醉了,想到家里那几个猫厌狗嫌的堂表弟妹,想来很有可能是他们把对她的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倒霉的甄喜庆上,逼着他喝酒了。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公公好像比从前变了许多,是因为陛下驾崩的缘故吗?” 叶静初眨着眼一副茫然样:“娘娘,人都是会变的。” “这皇宫会吃人,它吃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等吐出来了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娘娘,您不是也被皇宫吃过?” 他借着酒意,想问清楚小皇后的性情大变到底是她的伪装,还是被深宫打磨至此。 然而周挽筠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拨了回去:“本宫还没被它吐出来过,又该怎么变呢?” 叶静初点点头:“娘娘英明。” 小皇后的嘴可真严啊。 两个人都在借着那点酒意彼此试探,像两只受过伤后便离群索居的孤狼,互相嗅探着对方的敌意。 当然是试探不出来的。 叶静初双手奉上那件嫁衣:“这是娘娘要的东西。” 周挽筠接过衣服,弯了弯唇角:“你做得很好。” 借着那点酒意,叶静初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娘不如试一试衣服,免得尺寸对不上,现在还来得及改。” 周挽筠想了想,道:“也好。” 她回后殿去换了衣服,叶静初在前殿候着她。 不多时,周挽筠重新出来了。 眉眼秾丽,肌肤胜雪,大红的裙摆层层叠叠地堆成一朵开得浓重的花。 叶静初怔在了原地,他习惯了周挽筠素衣素服的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盛装。 现在的她,看上去美得张扬而艳丽。 周挽筠见他发怔,弯起唇:“好看么?” 叶静初没有说话,他长久地看着她,缓缓地点头。 周挽筠笑了笑,她看了一眼殿前的铜镜,镜中的女子眉眼如水,色若春花,美得不像话。 半晌,她低声道:“去纺绣宫里找一个绣娘吧,让她把形制改一改,这上面的花纹也该绞了重新绣了。” 这件裙子虽然好看,但是形制和样式都对不上,不合规矩。 如果是放在半柱香之前,叶静初早就拍手叫好了,但这一次,他话到嘴边却改了口:“娘娘不必如此委曲求全——现在也是初春,在外面披件斗篷就好了。” 这条裙子是费了多少心思做出来的,为什么一定要一刀剪掉呢? 更何况,她看上去很美。 周挽筠闻言,微微一怔,她看向甄喜庆,后者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满是坚定。 她没有回应,只是放低了声音:“退下吧。” -- 第33页 叶静初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沉默着依言退下了。 偌大的长春宫变得更加空旷,只剩下周挽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殿中央。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镜中的自己,自嘲地笑了一笑。 许久许久,她才终于回过神来,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把剪刀,借着烛火,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花纹一点一点绞掉。 一不小心戳到了手指,就有血滴滴答答地涌了出来。 她吮着伤口,没有吭声,将眼泪和血一并吞下。 朕傻了 三月初三,叶氏祭祖,天子出行,众人避让。 任凭顾良衣和文思怡再怎么不喜欢周挽筠,再怎么排挤她,表面功夫还得做足。 所以小皇后的轿辇仍旧是最华丽的那一顶。 顾良衣扫了一眼周挽筠身上的衣服:“皇后的衣裳未免太素净了些,连朵花样都没有,说出去还以为是皇室欺负了你。” 叶静初闻声,看了一眼小皇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裙子上的图案全都绞了,本来艳丽的盛装硬是被弄得干干巴巴。 周挽筠没有辩驳,也没有提文思怡的刁难,只躬身道:“是儿臣不对。” 顾良衣不欲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稍一思索,便让人把一件毛出得极好的披风捧上来:“披上吧,遮一遮。” 本来叶静初还想着要怎么解释衣服形制的问题但又不引人注意,没想到顾良衣根本不关心这个,直接了当地解决了难题。 然后便是唱行,祝祷,启程。 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周挽筠在轿辇里看着书,叶静初就在旁边伺候着端茶倒水。 虽然是八抬大轿,但难免有晃动,看起书来眼睛也累。 叶静初劝道:“娘娘不妨去歇一歇。” 周挽筠摇了摇头:“本宫还等着文思怡的样板戏。” 也是巧,她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内监尖利的喊叫。 “来人护驾!来人护驾!有刺客!” 叶静初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果然道路两边窜出来一行黑衣人正在与皇家侍卫厮杀。 周挽筠看了一眼,评价道:“个个都是高手,看来她准备充足。” 叶静初忍不住在心底翻白眼,这是夸敌人的时候吗? 混战之中,有一个蒙面的黑衣人逼近了小皇后的轿辇:“皇后娘娘。” 他一个鹞子翻身滚了进来,叶静初没拦住他,只好硬着头皮拦在周挽筠的面前。 黑衣人看都不看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挽筠:“娘娘可还记得与贵妃娘娘定下的约定?” 周挽筠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什么约定?” 她一脸的茫然无措,演得十分逼真,黑衣人一时三刻反倒被她给噎住了。 叶静初怀疑小皇后是在戏苑长大的。 黑衣人到底咽下了那口气:“娘娘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跟贵妃娘娘约好了,由小人们假装挟持娘娘,助娘娘脱离皇室。” 周挽筠嗯了一声:“但本宫现在不想走了,你帮本宫转告文思怡一声对不住吧。” 话虽如此,但她的脸上可没有半点对不起的意思。 黑衣人沉默半晌,冷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娘娘。” 他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柄匕首:“听贵妃娘娘说,皇后娘娘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却不好对付,要小人务必全力以赴。所以,若等会小人冒犯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叶静初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刚要高声喊人来护驾,然而那黑衣人动作比他更快,直接一刀挥过来,还是小皇后抓住了他的衣领往后一带,刀锋贴着他的脸堪堪划过,削掉了叶静初的一小缕头发。 “这位公公,可要慎言。”黑衣人狞笑道,“贵妃娘娘嘱咐小人,要善待皇后娘娘;至于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小人得割了你的舌头回去复命。” 叶静初:“……” 文思怡这个毒妇,竟然记仇到现在。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嗓子:“娘娘,您是上过战场的吧?” 既然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将门虎女,对付个把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周挽筠很坦然:“本宫打不过。” 黑衣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小人收了贵妃娘娘黄金千两,自然不能轻易败在一个深宫妇人的手底下——娘娘,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欺身而上,打算强攻。 叶静初下意识就旋身把周挽筠护在了怀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但小皇后不能死,她是他唯一的底牌,要用来对付文思怡的! 谁想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哨。 黑衣人的动作一顿,他掀开轿帘,低喝道:“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小跑而来:“护驾,好像是一位世子的马儿突然受了惊,直直地冲向了贵妃的轿辇,快来!” 黑衣人很不甘心地看了他们一眼:“可是……” 那人骂道:“你傻,要是文贵妃死了,剩下的钱找谁拿?” 这倒也是。 黑衣人使劲把身上的衣服一扯,换成和皇家护卫一样的衣服,很快就成功混进人群,救驾去了。 他的动作太快,叶静初甚至没记住他的脸是什么模样。 不过人走了,总算能松一口气,他全身都放松下来,就听小皇后在他的怀里闷声闷气地喊:“公公?” -- 第34页 糟糕! 叶静初手忙脚乱地放开周挽筠,后者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一副死鱼面孔。周挽筠眨了眨眼睛:“公公胆子真大。” 叶静初只好继续跪下请罪:“是奴才僭越了。” “不是这个。”周挽筠打断了他,“方才公公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胆子真大。” 叶静初不知作何回答,扯了扯嘴角。 他救她并非真心,全是利用罢了。 然而却听周挽筠继续道:“我知道我与公公之间只是利益关系,因为你要借我的手扳倒文思怡。可是换一个角度来想,扳倒她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若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公公大可以直接依附她;若是为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公公这也忒忠诚了。真的会有忠仆为了主人家的私事,甚至不惜放弃性命?” “除非——公公另有所图。” 叶静初:“……” 他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莫非她已经看出他不是本人了? 然而周挽筠顿了顿,试探性地问:“莫非公公是断袖?” 叶静初:“……哈?” 正确的推断,错误的结论,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倒是周挽筠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甄喜庆从前不喜欢她,之后也不喜欢文思怡,一心忠诚于叶静初,摆明了就是在吃她们的醋! 叶静初听完这个分析过程,差点要撞墙:“……娘娘多虑了。” 他自认还不至于变态到这般地步。 周挽筠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表情:“本宫跟公公开玩笑的。” 叶静初:“……” 这种玩笑不要随便乱开啊! 外面突然响起了宫女的哭喊:“传太医,快传太医!贵妃娘娘不好了!” 周挽筠这才起身,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吧,看来接下来要在这里搁置一段时间了,不妨出去看看热闹。” 叶静初想起那个黑衣人说的话:“是世子?” 周挽筠嗯了一声:“我跟叶子然说,如果出行队伍里有刺客就是我在给他打掩护,让他去撞文思怡的轿辇。只要她的孩子没有了,他必然会是皇帝。现在看来,这个小世子还挺实诚的。” 好一招借力打力。 叶静初没说话,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受,侄子太蠢了怎么办,就算皇位轮到他头上,估计大梁也会江山不稳。 周挽筠再一次看出他的想法:“公公放心,我不会把父亲拼死守护的大梁江山交给这么一个蠢货的。” 叶静初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有点高兴,但嘴上还是矜持道:“娘娘,撒谎可不好。” 周挽筠嗯了一声:“那也是跟你学的。” 叶静初:“……?” 有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文思怡的轿辇在出行队伍的后面,几乎是大老远就能看到一片狼藉惨状。 叶子然今日没有坐轿子,而是骑马,据他本人的说法,是马儿突然受惊,不偏不倚地冲撞了文贵妃的轿辇。 分开人群一看,他正老老实实地跪在旁边,文思怡正捂着小腹脸色发白,大片大片的血迹染红了她的裙装。 她本来想好了今天借机杀掉周挽筠和甄喜庆,对方人少,她还特意花重金派出了高手,照理说是万无一失。 却没想到还能横生出这等变故。 文思怡死死地摁着小腹,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剧烈的疼痛和温热的血排山倒海而来。 孩子没了是小事,可她一生的荣华富贵都要跟着没了。 文思怡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是死死地瞪着跪在旁边的叶子然。 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随行的太医跪在一边请脉,半晌,他的脸色发了白:“太后娘娘,这……小皇子怕是不保了。” 顾良衣的脸色不变,只是嘴里呵斥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受了惊?” 叶子然脸色苍白:“臣不知道,事发突然,臣……臣……” 他结结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看见周挽筠慢慢地走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幕自然被顾良衣尽收眼底,她冷冷地看向周挽筠:“皇后,哀家听说,子然前些日子去你的宫里请过安,是吗?” 周挽筠颔首:“是。” “那你告诉哀家,你和子然都说了些什么?” 周挽筠抬起头,一脸的无辜,演得比谁都要茫然:“儿臣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顾良衣冷笑了一声,她扬手,立刻就有近卫军出列,“既然如此,世子犯下大错,杖一百,以儆效尤。” 杖刑的棍子都是一掌宽的实心木,别说一百下,二十杖下去,人就该残废了。 叶子然果然是个蠢货,他经不得吓,立刻就发着抖全招了:“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是皇后娘娘说,要和臣同享富贵,连冲撞文贵妃地轿辇这个主意也是她提出来的。” 听到这话,原本正在哭喊的文思怡顿时收声,转而看向了周挽筠,她脸色惨白,但眼睛很亮,目光几乎能烧出火来。 一旁的叶静初听得直翻白眼,四哥啊你到底生出了个什么酷似人形的草包玩意儿! 顾良衣听完了叶子然的招供,不容置喙道:“既如此,杖毙。” 叶子然闻言,张大嘴巴愕然了半晌,直接昏过去了。 -- 第35页 他还是太过年轻太过愚蠢,不知道兵不厌诈这一招,诱供套供逼供全是深宫里的老把戏了。 倘若他聪明一点,咬死了说这是个意外,顾良衣顶多给他十板子让他长长教训。 紧接着,顾良衣转过头来看着周挽筠:“谋害皇嗣,皇后可知罪?” 周挽筠淡声反问:“母后以为,该当如何?” 顾良衣被噎了一下,她的表情变得难以置信了起来,从前的周挽筠都是温吞软弱,她从来都不把这个儿媳放在眼里,因此也没打算怎么为难她。 文思怡和周挽筠都不该留下,她们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最好的结局。而她会成为是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 谁料想,周挽筠不仅从容不迫,甚至反客为主。 顾良衣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起来:“皇后,证据确凿,你还想要抵赖不成?” 周挽筠淡声道:“儿臣不明白,母后明明带了自己私有的近卫军,可刺客来的时候,马匹受惊的时候,他们却毫无动静。现在母后要对儿臣动刑,他们反而全冒出来了。母后,这是为什么?” 话音未落,顾良衣便揣摩出她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她不由地冷笑了一声:“这里没有外人,皇后大可直言。” 周挽筠笑了:“那儿臣斗胆直言,一石二鸟,母后真是好计谋。” 叶静初听到这一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周挽筠这句话,不仅仅是在指认太后才是幕后凶手,更是在明面上跟她撕破了脸皮。 在场的所有皇亲国戚,皇家侍卫,近卫军几乎都听命于顾良衣;而周挽筠不过形影单只一个人,顶多再加个他。 叶静初扶额。 她疯了吧! 朕又死了 周挽筠当然没疯。 她不仅没疯,而且愈发地镇定从容。 在场的所有皇亲国戚都在面面相觑,只是碍于礼仪规矩没有说话,静默之间,只有挨打的叶子然叫得格外凄惨。 顾良衣的目光沉了下去:“皇后,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挽筠微笑起来:“儿臣知道。” 顾良衣沉默半晌,冷声道:“疯言疯语,不知体统,有辱大梁国风。陛下不在,哀家暂代朝政,着拟旨,即刻废后。” 近卫军出列。 “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周挽筠喝道,她抽出了尚方宝剑,剑刃反射着冷冷的光。 人群中有人低呼:“是尚方宝剑!” 周围的皇亲国戚不少,都是眼尖识货的人;近卫军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不再上前。 他们虽然是太后的私有军,但皇权永远是至高。 顾良衣的目光沉了下来:“周大将军真是好谋划。” 周挽筠淡然道:“谋划不敢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好啊。”顾良衣被她气笑了,“尚方宝剑上杀君昏庸,下斩臣不忠——哀家倒要看看,你周挽筠有何理由动用它!” 她事事做得滴水不漏,周挽筠拿不出任何能够指责她觊觎皇权的证据。 周挽筠挽了一个剑花:“母后纵容文思怡越俎代庖,插手皇后的事务;这是其一。” 文思怡闻言,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 “母后纵容文思怡未到产期却往宫中带外戚,无视宫规,这是其二。” 顾良衣的表情也跟着扭曲了:“不过是这些小事,何须动用尚方宝剑……” 周挽筠没有理她,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其三——叶子然来拜见儿臣的那一日,给儿臣讲了个故事:母后并非先帝生母,而是养母——先帝的生母是番邦的公主,她曾经受尽宠爱,后来却被打入冷宫。” 顾良衣沉声道:“这等皇室秘闻在当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先帝也命人不准传出去。皇后,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 周挽筠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位公主,叶子然说她受尽了万千宠爱,可后来却因为蓄意谋害皇子以便争宠被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可——她既然是先帝的生身母亲,当真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争宠么?” “儿臣好奇这其中的缘由,便找上了在冷宫当差的宫女。那宫女的姊妹曾经承蒙太皇临幸,后来却被厌弃于冷宫之中。当年太皇身边的人都被杀净,唯有这个宫女因为形容疯疯癫癫,反而逃过一劫。后来儿臣给了她们一些银钱治好了她们,也因此得知了一个秘密。” 叶静初闻言,微微一怔,他看向周挽筠,周挽筠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向顾良衣。 顾良衣的脸色很难看。 “母后不想知道儿臣从那个宫女的嘴里听到了什么吗?” 周挽筠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 * 叶静初没忘了他和顾良衣是如何走到一起,成为同盟的。 她是失子嫔妃,他是无母皇子,顾良衣的孩子很早就夭折了,而他的母亲又是如此不堪——于是两个人借着利益一拍即合在这深宫之中互相找个依靠。 叶静初以为这就是全部。 直到他从周挽筠的口中得到真相的另一面。 深宫的女人多是寂寞,新人来了旧人哭,唯一的依靠就只有九五之尊。可她们所拥有的只有一个皇帝,而皇帝却坐拥三千佳丽。 于是她们为了争夺皇帝的宠爱无所不用其极。 -- 第36页 一些有了孩子的妃嫔也会用孩子来邀宠,她们隔着襁褓偷偷地掐孩子,让孩子嚎啕大哭,借此来吸引皇帝的疼惜。 当年的顾良衣便是如此。 她不受宠,便偷偷给自己的孩子下药,想要借此博得皇帝的目光;皇帝终于来了,可她的儿子也因此死了。 皇帝并没有在她的宫闱里呆很久,那时候他忙着宠爱那个美艳动人的番邦胡姬,其他的女人一概都不想理。 于是顾良衣又把药偷偷地下给了那个胡姬的儿子,但下到一半,她停了药,并没有害死那个孩子,而是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了胡姬的头上。 胡姬能歌善舞,美艳惊人,唯一的缺点是说不好汉话,她有口难言,百口莫辩。 证据如此清晰,顾良衣厉声指责,甚至把自己死去的儿子推出去当筹码“妾的儿子死了,可她的儿子却没死,这不是最好的证据么?” 于是胡姬被打入冷宫,而刚刚记事的叶静初虽然没死,却因为太过年幼,不得不寄养在顾良衣的膝下。而且那些药虽不致命,但却能让他一直病魔缠身。 年幼丧母,身体病弱,却又受到先帝的疼爱——叶静初是最完美的那个棋子。 凭借着这个养子,顾良衣既能得到慈母的称号,亦能插手至高的皇权。 一箭双雕,渔翁得利,她从一开始就把这一套把戏玩得纯熟于心。 叶静初怔怔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母妃是害他病魔缠身的那个罪人,于是哪怕他再如何思念她,也不曾踏足过冷宫一步。 她上吊的那一年,他才刚刚六岁,对她的印象不过是宫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个女人”。 父皇不准任何人提起她,他也不准任何人提起她,父子俩是一脉传承的缺德。 直到今天,她被她的儿媳提起,被小皇后提起,被周挽筠提起。 “母后,您真是一位好母后。” 她话音刚落,顾良衣冷冷地笑了起来:“是么?那真是哀家低看了你。可如今,你还是要输。” 顿了一顿,她厉声喝道:“近卫军听令:诛杀皇后,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要留。” 近卫军骚动起来,领头的人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这不合规矩……” 更何况皇后的手中还有尚方宝剑。 顾良衣的神色已经几近扭曲:“吴侍卫,莫要忘了你一家三口的性命身家性命全都在哀家手里。你们都是!” 顿了顿,她厉声道:“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要留!” 周挽筠从容不迫道:“儿臣未必会输。” 一声清亮的呼哨自她的口中溢出,很快,周围的山野都出现了许多人,披盔戴甲,鲜衣信马。 是禁军! 是周大将军统领的禁军。 周挽筠教给叶静初那个三长两短的暗号当然不仅仅是表明身份,还有求助的意思。 顾良衣的脸色都变了,她狠狠咬牙:“擅动禁军是死罪!周九逸是不想活了吗?” 周挽筠微笑:“母后错了。明明是皇室出行的队伍里出现了刺客,禁军是赶来救驾的。” 不少权贵见到禁军,纷纷喜极而泣,他们躲避着近卫军的追杀,纷纷向周挽筠逃去。 顾良衣的近卫军虽然同样花了心血培养,但毕竟比不了上过战场、配合默契的禁军。 周挽筠已经占了上风。 她所指之处,禁军高呼三声“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挽筠轻声道:“太后谋害前朝妃嫔,戕害先帝,意图染指皇权,是为不忠之臣——可斩。” 她拔出尚方宝剑,剑光冰冷,顾良衣惊愕回眸的那一瞬间,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不少公主王妃纷纷惊叫了起来,周挽筠不过冷冷的一个抬眼,她们的叫声便就此偃旗息鼓。 众多皇亲国戚面面相觑半晌,不知是谁带了头,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缓缓地屈膝,直至下跪。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尘埃已经落定,顾良衣的近卫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放弃了抵抗。 混战渐渐平息。 但这不是结束。 人群之中,又有一人趁着没人注意上前,是伪装在皇家侍卫之中的刺客,是文思怡的人。 他握着刀向小皇后冲去,他时间太快,禁军都来不及拉弓搭箭。周挽筠目光一闪,握着手中的尚方宝剑挽了一个剑花。 她的眼底倒映着剑刃的冷光,狠厉而无情。 她是游走于战场的将门之女,她见过比这血腥一万遍的场面,她见过的死人比他见过的活人还多。 一个错身而过,他的匕首划伤了她的肩膀,而她的剑刺进了他的心口。 嗤—— 鲜血喷涌而出。 那个刺客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颈,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女人的剑下,但他最终还是倒了下去,身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周挽筠同样伤得不轻,幸好不是致命伤,她摁住肩膀,想要止住出血,却被疼得嘶了一声。 叶静初赶紧冲上去,帮她摁住伤口,同时大喊:“太医!太医在哪?” 文思怡瞪着那具尸体,骂了一句“废物”,随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叶静初:“甄喜庆!甄总管!你忘了我在你身体里下的毒了吗?你杀了她!只要你杀了周挽筠,我就把解药给你!” -- 第37页 叶静初一愣,他差点忘了这一茬。 他看向她,文思怡早就因为流产的疼痛而脸色发白,满身冷汗,下面的血已经浸湿了整条裙子,饶是这样,她的眼神仍然很亮,几乎恶狠狠地盯住了周挽筠,大有拉她一起下地狱的意思。 再扭过头去,周挽筠同样痛得脸色发白,她现在受了伤,随便给她一刀都能轻易杀了她。 但周挽筠不在乎,她只是皱眉看着叶静初:“公公被她下了毒?什么时候的事?公公怎么也不跟我说呢?” 她没把文思怡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埋怨甄喜庆彼此都已经是盟友了,居然还这么瞒来瞒去的。 周围的禁军倒是都对叶静初警惕了起来,无数道目光都钉在了他的身上。 文思怡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甄喜庆,你难道不怕死吗?这毒可是会要你的命的!” 叶静初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太医,估计他已经死在了混战之中,于是干脆撕下了一片衣角为周挽筠包扎:“你吵死了。” 他语气平淡,头也不回。 文思怡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了起来:“你居然……不怕死?你可知道,这药和毒杀先帝一样的!是无药可解的!” 哦,难怪。 叶静初就奇怪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百合监视了她这么久,文思怡都没有处理毒药的动静。 感情剩下的毒全都处理到他身上了。 倒是周挽筠的脸色变了,她提剑指向文思怡:“交出解药!” 文思怡愣了一愣,随后疯狂大笑起来:“休想,周挽筠你休想!除非你死,除非你死!先帝他爱的是我!叶静初爱的是我!本宫才该是皇后,才该是那个和他同葬泰陵之人!” 叶静初:“……” 她笑得歇斯底里,近乎疯狂。 周挽筠咬着牙沉默半晌,别无他法,只能低声安慰叶静初:“本宫会为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医术大能来解你的毒,你且放心。” 叶静初倒是没什么所谓,他之前就已经受尽了病痛折磨将近二十年,文思怡的药对他没什么大影响,只会让他生出他还活在从前的错觉罢了。 至于不怕死,说实话,叶静初受够了当一个太监。 他隐忍,他低微,他藏着他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只是为了扳倒文思怡,现在愿望达成,他已经没有遗憾了。 “娘娘,可否借剑一用?” 周挽筠诧异地挑了眉,她与他对视半晌,最终把剑递了出去。 他有想要杀她的动机,但她仍然把剑交给了他。 叶静初接过剑,却并没有在文思怡的期望下刺向周挽筠,他向文思怡走去。 文思怡没想到叶静初会走向她,一时间所有的话语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你……” 叶静初平静地注视着她:“为什么要杀我?” 她冷笑:“只要你杀了周挽筠,我保证不杀你!” 叶静初再次发问:“阿怡,为什么要杀朕?” 阿怡是叶静初唤她的昵称,只在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唤她,就连甄喜庆都不知道。 文思怡的表情逐渐惊疑不定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内监:“你……你是……” 她没能说完,“哧”的一声,叶静初握着剑狠狠地贯穿了她的胸口。 “尚方宝剑,下斩臣不忠。” 他拔出剑刃,倒转剑柄,对准了自己。 “上杀君昏庸。” 周挽筠似乎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那一瞬间,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甄喜庆——” 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甚至喊破了音。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刃洞穿了心脏,腥甜的血顺着剑柄往下流淌。 叶静初回头看向他的小皇后,迎着那双愕然的眸,半晌,他笑了。 ——朕,无愧于大梁。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血块上涌堵住了喉咙,压着他的嗓。 他不得不咬着牙,拼尽全力。 他说: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朕要生孩子了? 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浑身湿透,躺在一个火塘边上。 环顾四周,才发现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她穿着大红的袄裙,脸上戴着集市上卖的面具——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白兔。 她同样浑身湿透,叶静初甚至听得到她身上的水滴落的声音。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凑热闹,光顾着看花灯海,都不注意脚下,看看,这下掉进水里了吧?” 姑娘看了一眼冻得发抖的叶静初,她拢了拢湿透的头发,揶揄他。 “喂喂,今年冬天都还没下雪,不至于那么冷吧?” 叶静初已经冻到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火堆里,但是听到姑娘的取笑声,他的脸红了红,还是往后挪了挪。 结果他刚一离开火堆,立刻就被刺骨的寒气冻得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立刻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逗你玩儿呢,你赶紧坐近一些,把身上的水烤干。” 叶静初依言往火堆边凑了凑,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冷?” “我?我是习武之人,当然不会冷了。”女孩得意道,“我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平时肯定不锻炼。”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枉。 每一位皇子都要习君子六艺,骑射是必然课程,只是叶静初身体不好,父皇就把他的课程给减免了。 -- 第38页 但叶静初没有反驳,从前他贪玩,一直在为能够逃课而庆幸着,而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身体。 “哎,你怎么又不说话?先说好,我没有笑你的意思啊。我爹说了,女孩也可以习武练剑,男孩也可以绣花煮茶。反正现在的大梁民风开放得很,甚至都允许和番邦来的胡人通婚了。” 她状似安慰他,但叶静初越听越不开心。 “你为什么还要戴着那个面具?” 姑娘一愣,她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我在行侠仗义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摘下面具的,做好事不留名嘛!” 叶静初扯了扯嘴角:“好事?擅自救人,算什么好事?我求你救我了吗?” 他这话说得刻薄而无礼,她一定会生气。 姑娘果然被他气得蹦起来老高:“哇,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叶静初觉得自己八成能收获一顿毒打。 谁知道那丫头原地气呼呼地转了两圈,扳着他的肩膀问:“那你为什么不想让我救你?你不想活着吗?” 隔着一张面具,叶静初看到藏在后面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像番邦进贡的葡萄一样。 他别过脸:“有的人光是活着,本就是一场折磨。” 那些刻骨的疼痛,那些苦涩的药味,都如跗骨之蛆,甩不脱,弄不掉。他看到皇兄们在一起踢蹴鞠、皇弟们一起打马球的时候,嫉妒曾如影随形。 姑娘一愣:“折磨?活着怎么会是折磨啊?” 她扳着指头给他算:“活着才能有好吃的,好玩的,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花灯海啊!” 叶静初淡声道:“吃多了玩多了也会腻的,至于看花灯海,你也看到我的下场了——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的人生简直就是多灾多难,没有半点美好的地方,如果就此死掉,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姑娘不说话了,估计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平淡刻薄而无趣的人,一时间有些苦恼。 她苦思冥想了好久,半晌,终于一拍脑袋:“我知道了!” “你肯定还没有喜欢的人吧?我爹说啦,这世间只要还有你牵挂的人,你绝对不舍得去死。所以我爹每一次都能平安回家,因为他知道我娘在等他。” 叶静初一怔,他已经十四,皇兄们在这个年纪都早已成家,有了王妃,但他因为身体病弱,京中还没有门户相当的女儿家愿意嫁给他,生怕一进门就守寡。 “这样啊。”姑娘闻言,苦恼地思索了一会,转而豪迈地开口,“那我嫁给你吧!你放心,我很能打,你娶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她豪情万丈,行事张扬,把扁平的胸脯拍得咣咣作响。 叶静初盯着她怔怔地看了半晌,突然有种想要点头的冲动——这个梦他已经做过许多遍,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情景。 可是这一次话到嘴边,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不行,我已经成亲了!” 红衣姑娘愣了愣,旋即不服气了起来:“是谁啊?” 叶静初道:“她可是太后娘娘。”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自豪,仿佛他可以和周大将军共享一下“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似的。 红衣姑娘委屈地问他:“那你还喜欢我吗?” 叶静初一怔。 “我……” 他喃喃着,“喜欢”二字辗转于唇齿。 可这一次,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 “娘娘,娘娘,不能再睡啦!” 耳边传来小女孩急得要哭的哀求,叶静初不想理会,一甩胳膊,两腿夹着被子滚到里床:“十八层地狱随便你们扔,不要吵朕!” 女孩愣了一下,哭腔更加急迫:“娘娘您在胡说什么呀?您不是说了今日要去太后宫里请安的么?再不起可要迟了!” 叶静初被她烦得不行,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发现一个圆脸花苞头的小丫鬟正使劲地搡着自己的胳膊,见他醒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娘娘可算醒了。” 叶静初满脑袋的疑问,眼前的景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地府,而更像是皇宫——大梁的皇宫。 等等! 叶静初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他第二次,颤抖着手,在小宫女惊愕的目光之中,伸向了自己的两腿之间。 ……果然,他的小兄弟不仅没回来,甚至还改变了形状。 冷静!冷静!不要慌! 叶静初捧着胸前两坨沉甸甸的丰腴,表情恍惚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宫女一边帮她梳妆一边回道:“现在快到辰时了,娘娘今日起得迟了,还是等请安回来后再用早膳吧。” “哦。”叶静初恍惚地点头。 中途小宫女想把叶静初放在胸上的手拉下去,结果她转个身的功夫,叶静初又自动放回去了。 小宫女:“……” 小宫女:“娘娘胸口疼?” 叶静初恍惚地摇头:“没有。” 镜中的女子有着一张漂亮的脸,青葱水嫩,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了看她的妆奁和身上的衣服形制,应该是皇后。 叶静初不着痕迹地跟这个小宫女套了会儿话,这个小宫女叫汤圆,是他的贴身宫女,十分好骗,很快就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都和盘托出。 现在的皇帝,是八皇兄家的小儿子叶子晖,今年才满二十二岁,他执政后,尊先皇叶静初为泽天太上皇(因为八皇兄也被叶静初给杀了),尊先皇皇后周挽筠为仁德皇太后,至于叶静初—— -- 第39页 他现在成了苏丞相家的小孙女,叶子晖的皇后,苏桃桃。 爷爷是三朝重臣,奶奶是渭阳翁主,父亲是周大将军手底下的定远将军,母亲是安宁郡主,她家世显赫,甚至还要比周挽筠家的风头还要更胜一筹。 想当初,苏桃桃差一点就取代周挽筠成了叶静初的皇后。 不过那时候的顾良衣权衡了半晌,说苏桃桃的母亲和奶奶都是皇室的人,不容易谋反;而周挽筠家祖上三代都是农夫,到了父亲这一辈才参军,娶的又是民间的女子,必须把他唯一的女儿拉进宫来才放心。 现在看来,幸好叶静初当初没娶苏桃桃,否则,现在的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皇后。 但以他现在的身份,那他岂不是要给自己的侄子侍寝? 叶静初想到已经改变形状的小兄弟,在心底哀嚎,阎王爷,你还不如让朕死了算了。 当然,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去跟周挽筠请安。 去请安前,汤圆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娘娘,这一次您可千万别再惹太后娘娘生气了,上一回您被罚在长春宫前跪了一晚。奴婢可心疼死了。” 惹太后生气?叶静初咋舌,这个苏桃桃的脾气可真不小,竟然还敢跟周挽筠叫板? 上一个敢跟她叫板可是连脑袋都没有了啊! 不过眼下苏桃桃的家世显赫,她的父亲和周大将军又是关系极好的同僚,再加上她进宫没多久,想来她应该是被家族骄纵惯了才习惯这么没大没小。 叶静初可不想继承她光荣的传统。 因此他进了长春宫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熟练地叩首请罪:“母后万安。儿臣今日身子不适,所以起得有些迟了,还望母后不要怪罪儿臣。” 上位的周挽筠听完他的请罪后,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她和站在旁边伺候的百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中都有着讶然。 之前这个苏桃桃还不顾礼仪规矩地冲她放下狠话,说就算她跪死在长春宫里也不会向周挽筠叩首请罪,现在她怎么又请罪请得这么快? 有点意思。 周挽筠的唇角一弯:“起身,赐座。” 叶静初谢礼之后,挑了个位置坐下,数日不见,小皇后似乎变了许多。 现在她挽着一丝不乱的发髻,乌发间插着赤金的簪子,身上穿着藕荷色的连襟裙,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虽然对比前朝太后还是很素简,但已经比她之前华贵许多。 叶静初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看傻了眼。 他从前看惯了小皇后素净淳朴的模样,哪里会想到如今的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唇上抹着殷红的口脂,就像一颗熟透的樱桃。 回过神来,又有些愤愤不平,他活着的时候她穿得活像披麻戴孝,他死了以后她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绝对是故意的! 周挽筠缓缓地开口:“皇后这是想通了?” 想通?朕想通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叶静初丝毫不慌,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温驯模样:“儿臣请母后明示。” 周挽筠看着苏桃桃叹了一口气。她们俩的父亲是同生共死过的主将和副将,她们自然也曾经亲密无间,是闺中密友,亦是儿时玩伴。 只是造化弄人,她们喜欢上了同一个人,还差点因此反目成仇。 “要你嫁给叶子晖并非哀家的本意,更是苏丞相和苏将军的意思。”周挽筠压低了声音,“所以,你不要怪我。” 话说到最后,她用上了平辈之间的称谓。 叶静初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听这意思,苏桃桃不想嫁给叶子晖,所以才跟周挽筠叫板的? “另外,你也不要把我看做你的情敌,说什么我是因为嫉妒你才把你嫁给叶子晖。你心里应该清楚,他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 嗯??? 叶静初支棱起了耳朵,什么什么,周挽筠和苏桃桃竟然是情敌? 他酸溜溜地想: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男人,竟然惹得两个漂亮姑娘都这么喜欢你,你居然还一个都不要?好小子,莫非你是断袖?还是下面不行? “以后,不要再这么放肆了。毕竟哀家现在是太后,你也是皇后了,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听到最后一句,叶静初的嘴角又开始抽搐了。 开、开枝散叶? 啊呸,他叶子晖想得倒美! 朕好气啊 周挽筠见苏桃桃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整个人都似乎在走神,不由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上次罚她下跪,也是因为她违反宫规,以下犯上,是大不敬。 听说她跪完之后回宫哭了两个时辰,连眼睛都哭肿了。 她与苏桃桃相识多年,对她极为熟悉,也知道这位大小姐只是因为家世显赫才有些娇蛮脾气,事实上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丫头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很容易被人利用。 这一次让苏桃桃入宫,完完全全是她的爷爷和她的父亲两个人的主意。 因为那次祭祖她出动了禁军,等同于是手握重权举国皆知。 所以苏丞相和苏将军才要把苏桃桃送进宫,他们打算用她来牵制她的势力,不至于让她一家独大。 这本无甚,奈何叶子晖他竟然也默许了他们的主意——他不喜欢苏桃桃,却默许了让她进宫。 -- 第40页 想到这里,周挽筠勾起了一抹冷笑。她本以为叶子晖是个安稳性子,才想着要把他扶持上位,谁知道他一坐上那张凳子就昏了头了,转头就要联合苏家来对付她。 果然是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周挽筠冷声开口:“你想通了没有,要是想通了,就好好回去休养着吧,想来上次的跪伤还没好全,等会儿召个太医给你看看身子。” 正在发呆的“苏桃桃”果然被她唤得稍稍回过了神:“那咱们喜欢的那个狗……不对,那位公子是谁啊?” 周挽筠闻言,挑高了眉毛:“你上次是用脑袋下的跪,跪傻了?” 叶静初:“……” 是啊,喜欢一个人哪就那么容易忘记的,又不是去早市买包子,不喜欢就换一家买。 叶静初捏着自己的鼻梁,故作苦恼:“其实吧,儿臣觉得,母后长得这么好看他都不喜欢,他要么眼瞎要么不能人道,您也就……别把他放在心上了。” 一想到这个狗男人天天在周挽筠的心尖上反复横跳,叶静初想想都觉得很气,气得快炸了。 周挽筠闻言,微微一怔,片刻过后,才嗤了一声:“看来是真的跪傻了。百合,去传个太医到皇后宫里候着。” 百合喏了一声,领命而去。 叶静初看了看百合,之前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冷宫里的末等宫女,现在她却已经是太后身边的金牌近身,掌事姑姑了。 现在的她一身杏色长裙,光洁的长乐髻上插着一根银簪,一副沉稳干练,文静温柔的模样。 他欣慰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再次萌发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殊不知周挽筠正在看着他,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说实话,她与苏桃桃十几年相处下来,从未见过如此文静、如此诡异、还如此奇怪的苏桃桃。 就像…… 就像之前的甄喜庆那样。 想到甄喜庆,周挽筠又是一怔。 宫里的人都说太监是没根忘主,几近谄媚的东西,但甄喜庆和他们却不一样。或者说,自叶静初死后,他就开始不一样了。 从前对她冷脸相向的他,自那以后,会引导她,扶持她,忠于她。 那一日,他身披着烈日与鲜血,眼底藏着锋芒与桀骜,他冲她露齿一笑时,甚至还有几分少年心性。 叶静初见她失神,试探性地:“母后?” 周挽筠终于回过神:“你是大梁国母,以后莫要再这般没分寸了,今日就先回去罢。” 叶静初磨磨蹭蹭地不愿走:“儿臣已经大好了,不如母后留儿臣每日过来伺候您吧?” 深宫中长日漫漫,叶子晖的妃嫔他又一个都不认识,还不如跟着周挽筠待在一起。 周挽筠扶额:“……” 她与她同样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哪里就用得着她来伺候了?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然而周挽筠就是想不通这个“妖”在哪里。 “不必,你是皇后,不必如此卑躬屈膝。” 叶静初从善如流:“正因为儿臣是皇后,才更要遵守孝道,伺候好母后,为后宫三千表率。” 周挽筠:“……” 眼看着苏桃桃似乎是认定要粘着她,周挽筠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就算你要过来日日伺候,也要把伤养好才是。” 叶静初闻言,心中一喜,周挽筠这就算是同意了。 他规规矩矩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他回到宫中,发现果然有一位老太医等着给他请脉了。 老太医道:“太后娘娘命老臣过来为皇后娘娘看看膝伤,和……” 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接着道,“和颅脑。” 叶静初:“……” 合着她还真怀疑他用脑袋跪地板。 叶静初嘴角一抽,刚要伸手,突然顿住。 这不是那个刘太医吗? 那个照顾他从小到大的病理伤痛,甚至知道他不能人道的秘密,以及被他逼着发下毒誓的倒霉刘太医? 想到这里,叶静初微微眯起了双眼,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给自己侄子“开枝散叶”这个艰巨任务,不禁把目光落到了刘太医的身上。 此时的刘太医还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他请完脉,行礼告退:“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等老臣开两副温补药方让娘娘好好地调养着就是了。此外,娘娘须得少动怒,少忧思……” 叶静初打断了老太医的叨叨,皮笑肉不笑:“刘太医。” “微臣在。” “倘若本宫不想侍寝,可有法子么?” 刘太医闻言,震惊地看向叶静初:“微臣不知娘娘在说些什么。” 开玩笑,她的爷爷和父亲今日才来找过他,让这位小皇后务必怀上皇帝的嫡长子。 试问谁想和苏家过不去?他当然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哪想到他前脚才立下保证书,后脚这皇后娘娘就过来掀桌子。 得罪她还好说,得罪苏丞相和苏将军,那才是死路一条。 不行不行,干脆还是装傻。 想到这里,刘太医的表情更坚定了一些。 “哦,是不懂还是不知啊?” “……”刘太医的额角流下了一滴冷汗。 “那本宫换个你听得懂的说法。”叶静初慢条斯理地扳着手指给他算,“你爹叫刘宗,你娘叫温予,你的妻子叫秦金华,你的同胞兄弟叫刘文浩,你有个女儿叫刘雪,还有个儿子叫刘雨,你家养了三只叭儿狗,一只狮子猫,还有一对鹩哥和一池塘的金鱼——” -- 第41页 叶静初拖长了声音,他考虑着要不要把刘太医的族谱都背一遍。 刘太医崩溃了:“其、其实,微臣这里确实有一味方子,能让娘娘身子抱恙,不便侍寝,只是娘娘长期用了这药,怕是日后都不能有孕了。” 叶静初毫不迟疑:“给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是真给叶子晖生了孩子,地底下的老祖宗们怎么看他,父皇怎么看他,八皇兄怎么看他? 哦不对,八皇兄是被他杀的。那算了。 刘太医哆哆嗦嗦地给他写药方子,他一边抹冷汗一边寻思着这个画面有些眼熟。 ……似乎,好像,大概先皇也是这么威胁他的。 刘太医想到这里,心里更苦了。 大概这个威胁方法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一传十十传百,用过的人都说好。 叶静初捧着药方十分得意,这下他倒要看看还有谁敢逼他生儿子。 然而他前脚刚送走了刘太医,汤圆后脚就进来行了礼,笑吟吟道:“娘娘,陛下今晚临驾凤鸾宫,娘娘可要好好地准备一番呢。” 换句话来说,生孩子可免,上龙床难逃。 叶静初:“……” 他娘的,失策了。 朕绝不侍寝 睡觉睡到一半的时候,叶静初模模糊糊感到好像有什么人在摸他的大腿。 是谁这么大胆? 叶静初不舒服地蹬了蹬腿,刚把腿抽出来,就听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再度摸了上来。 “皇后好睡。”他声音有些低哑。 叶静初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这不是叶子晖那厮的声音吗?! 他睁开眼,果然发现叶子晖正眨着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叶静初:“……” 乍一看,他长得和八皇兄还真是像。 不过八皇兄生前被他关进天牢,死时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自然没有这么桃花春风的得意模样。 说起来,八皇兄谋权篡位的志向竟然被下一代成功到手,他泉下有知的话,也该含笑九泉了吧? “听说你今日又去母后宫里请安了?”叶子晖大手一挥,将他圈进怀里,“好端端的,你跟母后置什么气?就算你们从前要好,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叶静初往后缩了缩,干巴巴道:“陛下,刘太医说妾身须得静养。” 叶子晖嗯地敷衍了一声,手就顺着大腿摸了上来。 叶静初:“……”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思索了一下他和叶子晖这到底算乱.伦还是断袖。 但随后而来的鸡皮疙瘩终止了他的思索,叶静初考虑到对方现在是皇帝,先是挣脱了他的怀抱,随后赶紧下床行礼:“陛下!请恕妾身有病在身,不能侍寝。” 见皇后有意避开他,如此不识相,叶子晖就有些不悦。 他本来也不喜欢苏桃桃,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他需要这个女人帮他稳固他的皇位。 他毕竟不是先帝的亲生子,再加上现如今的太后是周大将军的独生女,暗地里操控着十万禁军,要撼动她,并非一日能成。 叶子晖的心中兜兜转转地绕过几个圈,最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和颜悦色道:“太医说你病了?什么病?” 叶静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现在才想起来要问他的病情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想是这么想,他脸上还是装模作样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妾恐怕近日都不能侍寝了。” 叶子晖皱了皱眉:“既不是大病,那朕去太医院挑选一些医术大能为你好好调养着便是了。” 叶静初加大火力:“妾听刘太医说,妾的病会传染。” 叶子晖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也……”不要紧。 就听叶静初再接再厉:“听太医说,这病还会影响到夫妻生活,对男人也有影响。” 男人总是最懂男人。 叶子晖终于松了口,甚至还站了起来,甚至还站得离他选了一些:“既然如此,那皇后便好好养病吧。” 呵,男人。 叶静初微微一勾唇,有板有眼地作势行礼:“谢陛下体贴。” 叶子晖摆摆手,沉着脸出去了。 完全不知道叶静初就在他转身过去的那一刹那笑得花枝乱颤。 送走了叶子晖这个兔崽子,叶静初终于得以安稳地睡一觉,哪晓得他倒下去没有半盏茶的时间,汤圆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 她气鼓鼓的,小脸蛋鼓成了包子样:“娘娘,您知不知道陛下刚刚去了金昭仪的宫里?” 叶静初裹着自己的小被子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本宫还要去给她道贺吗?” 他很疑惑,但毕竟是刚成为皇后,业务还不甚熟练。 汤圆被他气得跺脚:“娘娘,这后宫之中,当然是皇帝的恩宠最重要!您怎么能放任陛下去别的女人那里呢?” “是吗?”叶静初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陛下的恩宠有那么重要吗?” 周挽筠就不需要他的恩宠。 无论贫贱富贵,她都是那样不卑不亢,从容淡定。仿佛那些黄毛垂髫的幼时顽劣、恣意潇洒的青春年少、豆蔻舞勺的情窦初开都与她无关,她一生出来就是二十岁这么大。 汤圆更加错愕地瞪大了眼:“娘……娘娘?” 然而叶静初没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抖了抖被子,继续滚进被窝里睡了。 -- 第42页 叶子晖去哪个宫里他才管不着,他也没工夫吃侄子媳妇的醋,与其跟他们纠结勾心斗角,还不如想想怎么跟周挽筠搞好关系,然后趁机打探清楚她的白月光究竟是谁。 一夜好眠。 第二天,叶静初神清气爽地醒来,他好久都没有这么好好睡过一晚了。 睡醒了,叶静初梳梳洗洗就打算赶去周挽筠那里,和她升温一下关系,哪晓得刚出房门,就看到正殿里坐着一圈莺莺燕燕。 叶静初站住了,他懵了足足半刻钟才想起每日后宫妃嫔都是要向皇后请安的。 毕竟整日困在皇宫里闲得无聊,自然想要找个由头聚在一起争奇斗艳了。 叶静初刚一落座,众位妃嫔便向他躬身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免礼。” 叶静初说完这个就不再开口,等着她们先说话。毕竟他并不擅长和一群女人坐在一起聊八卦拉家常。 隔了好一会,当中的金昭仪率先按耐不住了,她懒洋洋地开口,语气带着些自得和轻慢:“娘娘今日穿得好素净。” 苏桃桃是众多妃嫔中家世最显赫的那一个,自然要什么有什么,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一顶一的好,平日里她总是穿金戴银满头珠翠的模样,今日却什么首饰都不戴,只穿着一身浅色裙裳。 叶静初哦了一声:“多谢夸奖,我也觉得不错。” 倒也不是他不想打扮,主要是苏桃桃的首饰都是真金白银做的,坠在头上耳朵上的实在太重太疼,而且他也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总觉得自己穿上太过别扭。 干脆就照着小皇后以前的穿衣模板来了。 金昭仪没想到苏桃桃居然如此回答,准备好的嘲讽言辞都噎进了喉咙里。 她真不是在夸她! 然而今天的苏桃桃不仅毫无自觉,甚至还非常缺心眼地冲她点头微笑致谢。 金昭仪:“……”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 金昭仪毫不气馁:“娘娘昨日跟陛下吵架了吗?陛下昨日来妾宫中时,生了好大的气呢。妾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哄好陛下。” 她话音刚落,立刻就有捧场的妃嫔跟着附和:“谁不知道昭仪娘娘是最受陛下疼爱的,娘娘一句话,陛下都恨不能把月亮摘下来呢。” 此话一出,在座的许多妃嫔都跟着连连称是。 金昭仪闻言,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她自认长相、身段都不比苏桃桃差,就是家世不好,不然这皇后之位早该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但这后宫之中,家世并非最好的依仗,圣宠才是。 想到这里,金昭仪挑衅地看了一眼叶静初。 然而叶静初根本没接她们的茬,他饶有兴致地坐在上位,看着底下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只觉得有趣的很。 甚至还能边吃点心边听八卦,非常有意思。 他当皇帝的时候,可从来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金昭仪看着含笑着连连点头的苏桃桃,一时间有些沉不住气。要是在往日,这位娇滴滴大小姐早就跟她吵起来了,然而今日的她却好像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最大的轻蔑就是无视你的存在,金昭仪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因此她气得表情都有些微微扭曲,然而叶静初没工夫理她。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发觉已经不早了:“诸位姐妹慢聊,本宫有事先行一步。” 金昭仪喊住了他:“娘娘要去哪里?” 叶静初道:“自然是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 诸位妃嫔面面相觑了起来,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前几日才被太后罚跪长春宫,跪得膝盖都破了皮。 怎么她现在转眼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眼巴巴地送上门? 有位宫嫔小心翼翼地问:“娘娘不怕?” “怕?”叶静初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怕?” 众多妃嫔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她们不好明说,因为背地里编排太后是重罪。 但!那可是家世显赫,手握重权,甚至手刃太皇太后的头颅的女人啊! 叶静初见她们嘀嘀咕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扭头就走。 她们真是磨叽,还不如周挽筠,直爽干脆,做事果决,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叶静初可不想把宝贵时间浪费在她们的身上。 一是她们是他的侄子媳妇;二是有了前车之鉴,女人都是洪水猛兽。 ……当然,除了周挽筠。 哪怕顾良衣和文思怡这两个女人对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但—— 他好歹还有周挽筠。 也只有周挽筠。 她是万里挑一,她是与众不同。 周挽筠对他今天再次来向她请安表示十分惊讶,她以为苏桃桃的“日日来请安伺候”只是随口说说,谁知道这位大小姐居然身体力行了。 叶静初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的:“母后今日想做什么,儿臣陪你。” 朕得逞了 周挽筠闻言,眉毛挑得更高了一些。 若说先前苏桃桃来请安的时候她还有些顾虑,那现在是完全没有了。 现在的苏桃桃规规矩矩,乖乖巧巧,让人完全挑不出错来,周挽筠没忍住,探手将手背贴上了她的前额。 她莫不是受了风寒,烧糊涂了吧? -- 第43页 叶静初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避开,旋即又觉得不对,她是他的皇后,摸摸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吗? 于是他想了想,理直气壮地站着不动,甚至还把脑门往前送了送。 周挽筠:“……” 她默默地收回手,淡淡地问:“你现在倒是不恨哀家了?” “为何要恨母后呢?”叶静初不满她的手缩得如此之快,“且不说这桩婚事并非母后有意而为之,就算是又怎样呢?儿臣进了宫,就能日日见到母后,此乃儿臣毕生幸事。” 这倒是实话,叶静初感谢自己成了苏桃桃,还进了宫。让自己能继续看着叶氏王朝繁荣下去。 周挽筠短促地笑了一下,她伸手给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这下哀家倒是信你不生我的气了。你倒是和从前一样,还这么油嘴滑舌。” 听她又换了平辈称呼,叶静初试探性地问:“既然儿臣是母后的闺中密友,那四下无人时,儿臣能唤母后挽筠吗?” 从前看不上周挽筠的时候,叶静初从来都用“那个女人”指代她。等他成为甄喜庆后,就一直称她为“主子娘娘”,现在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和她相对平等的位置,叶静初可不想一直吃亏下去。 周挽筠的动作顿住了。 “桃桃。你从前都喊我小筠儿。” 叶静初:“……” 这下他浑身僵直,接受着周挽筠的目光审视,还不忘了解释:“我……儿臣也是一时兴起,与母后开、开个玩笑罢了。” 周挽筠道:“随你开心就是。毕竟我们仍是挚友,四下无人时,想喊什么都随便你。” 叶静初本来还准备着迎接身份曝光后的二十种大梁酷刑,没想到小皇后这么好糊弄。他松了一口气,再度试探性地:“小筠儿?” 周挽筠淡淡地应了:“嗯。” “小筠儿?” “小筠儿!” “小~筠~儿~” “小↘筠↑儿↗” 得到允许后,叶静初越喊越来劲,他一口气喊了好几次,还换了语调。也算是弥补了从前喊她娘娘和母后时吃的亏。 周挽筠:“……我在。” 等叶静初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他稍稍地收敛了些,咳嗽了一声:“小筠儿你今日在忙些什么?” 周挽筠敲了敲桌子,示意候在门外的百合进来,她的手里捧着厚厚一叠画卷和小册子:“娘娘,这是今日应人府呈上来的所有画像和名册。” 叶静初觉得这些东西很眼熟:“选秀?” “嗯。”周挽筠颔首,“你来得正好。你是皇后,也该帮着参谋参谋。” 叶静初道:“儿臣听母后的,母后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然而周挽筠摇了摇头:“可能你还不知道,从前先帝还在时,他从不让我参与后宫事。哀家这也是头一回着手这些事宜。” 叶静初: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朕已经想起来了。 周挽筠:“从前的我形同废后,境遇可比你凄惨多了。更何况,我也是迫不得已进宫的。” 叶静初:都让你别再说下去了啊! 然而周挽筠误解了他眼中的悲愤,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不过哀家现在的日子已经好过许多,你不用那么愤慨。” 叶静初:…… 万幸周挽筠没再继续戳他的痛楚,她一扬下巴:“百合,开始吧。” 百合开始把包装好的画卷裁开,一张一张地铺上桌,边铺边念:“协办大士吴鹤立之女——吴蔷。” 随着画卷的徐徐展开,上面出现了一位身姿曼妙,巧笑倩兮的女子,她手指牡丹,娉婷而立。 周挽筠还没来得及仔细审视这幅画,就听苏桃桃鄙夷地用指关节敲了敲画纸:“不好,她是高颧骨,眉毛淡,一看就是克夫相,下一个。” 周挽筠:“……?” 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女子长什么模样,苏桃桃就已经把她审视完毕了吗? 百合当然不会听叶静初的命令,她没有动,只是拿目光请示周挽筠,周挽筠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但这画上的女子也确实如苏桃桃所言,生着一副苦相。 她只好示意让百合把画收了起来:“下一位。” “督查院左都御史王城之女——王仙仙。” 这幅画卷上画的是一位如花似玉,含笑拈花的少女,她眉眼顾盼、一颦一笑之间,皆是风情万种。 论样貌是个好女子,周挽筠赞许地点了点头,没等她开口,就听苏桃桃又开了口:“身材平板,不好生养,恐难有子嗣。” 周挽筠:“……” 周挽筠:“那下一个。” “大理寺少卿李彦之女——李如蕙。” 比起前两幅画,这幅画卷上的少女简直让人眼前一亮,她唇红齿白,面相柔美。更重要的是,她身姿丰盈,体态婀娜,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周挽筠对这个女孩很满意,她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苏桃桃,这下她总挑不出刺了吧? 然而她刚这么想完,就听苏桃桃懒洋洋地开了口:“祖训有云,美色误人,去了吧。” 没错,这回叶静初是在嫉妒。 他活着的时候都选不到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便宜了叶子晖这臭小子! 周挽筠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沉声唤她:“桃桃。” -- 第44页 “儿臣可没有捣乱。”叶静初先她一步开口,振振有词道,“这是选妃又不是挑萝卜,自然要好好挑选,不过才三个而已,母后这就不耐烦了吗?” 周挽筠:“……没有。” “那就是了。”叶静初冲她笑得一脸灿烂,“那我们继续吧。” 眼看着更漏滴滴答答,太阳渐渐地沉进西山,面前的画卷堆成小山,然而一个都没选出来。 百合忍不住停了下来:“娘娘可要先用膳?” 一天都过去了,然而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选出来,周挽筠有些烦躁:“不用。” 叶静初倒是心情很好,他看了一整天的美女,身心舒爽,此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母后不妨用过了晚膳再继续,选秀是大事,不可操之过急。” 周挽筠:“……” 她有些不懂,苏桃桃到底安得什么心?她不喜欢皇帝,她能理解,可是不喜欢皇帝还要妨碍选秀,这不就是占着“那个”不“这个”吗? 她无奈道:“桃桃,你先回宫吧。万一陛下摆驾,你也要接驾啊。” 叶静初早有准备:“母后放心。昨日刘太医说儿臣身子不大好,有一阵子不能侍寝了。” 一听到他的身子抱恙,周挽筠就有些急迫了:“不大好?怎么个不大好?是不是……是不是哀家罚你下跪时受了寒气?” 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叶静初还从来没见过周挽筠的这幅模样,新奇得简直连眉毛都要飞起来。 但他还是强装着镇定道:“并无大碍,太医说了,好好将养着也就不妨事了。” 周挽筠这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早知如此,哀家便不该让你陪着一起选人了。” “这个不妨事!”虽然他现在无法对女人进行些什么,但是饱饱眼福也是可以的。叶静初义正言辞道,“就算是整宿都要选人,儿臣也陪着母后一起。儿臣今晚就宿在长春宫了。” 百合忍不住了:“皇后娘娘,长春宫尚未翻新,宫室都小得很,很多房间都住不了人的。” 叶静初表现得更正直了:“既如此,那儿臣便和母后挤一挤吧,从前我们在闺中肯定也这么做过的……吧?” 也不是没有耳闻,闺房密友嘛,无非就是女人们聚在一起讨论首饰、夫家、八卦,有时还会睡在同一张床上抵足而眠。 但周挽筠又和普通的女人不太一样。 她对男人、首饰和八卦都不感兴趣,当年他祭出了自己的绿帽子都没能让她有所反应。叶静初不信这个邪,坚信自己一定要深入敌营,把周挽筠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摸得透透彻彻。 周挽筠又不说话了。 苏桃桃说得没错,从前她们尚未入宫时,也的确会睡在一起,关系亲昵得很,但今天苏桃桃提出这事,她却莫名地感到危险。 叶静初见她不说话,只好睁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不可以吗?” 委委屈屈的,可怜巴巴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周挽筠动摇了,屈服了,妥协了:“可以。” 叶静初:“谢母后。” 叶静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得选点歪瓜裂枣 在叶静初的设想之中,陪寝这种暧昧的举措,应该是眉眼盈盈,肌肤相拥,干柴烈火,缠绵悱恻——等等,他的小兄弟还不在——那就只干柴,不点火。 然而周挽筠比他想得要敬业得多。 沐浴过后,叶静初都躺在床上等着周挽筠过来“侍寝”了,然而周挽筠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总觉得有一丝危险,索性她的脚步一转,改坐到书桌前。 叶静初:“?” 周挽筠:“今日的选秀名单还未拟定,哀家睡着不放心,你先睡吧。” 叶静初:“???” 良辰美景,烛火朦胧——结果你就是来干这个的? 叶静初气不顺了,想当初,顾良衣可没对他这么上心过。他掀了被子,趿拉着绣花鞋往书桌边坐定,打算舍命陪太后。 周挽筠默不作声地把堆成山的画卷往后推了推,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叶静初忿忿不平地抖开一只卷轴,想当年,他当皇帝的时候都没这么卖命过。 不给叶子晖挑出点歪瓜裂枣都对不起他自己个儿! 然而偏就是想什么来什么:“陛下驾到——” 周挽筠和叶静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皆穿着丝质的寝衣,半干的头发还散着水汽,零零落落地披在肩头上,这种不得体的样子怎么能被叶子晖看到! 叶静初这厢身体快过大脑,立刻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周挽筠的衣柜,翻箱倒柜找出两件簇新的外袍,他一件周挽筠一件地披上了。 动作快得一气呵成。 周挽筠面色古怪:“桃桃,你还是头一回来哀家的寝殿,怎么对哀家的衣柜如此熟悉?” 叶静初卡壳:“……” 千钧一发之际,百合匆匆地走进来道:“太后娘娘,陛下求见。” 周挽筠只好暂时放弃盘问,她拢好外袍,颔首道:“请进来吧。” 叶静初松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做小媳妇样儿。 叶子晖很快就进了宫,他朗声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金安。” “快快请起,你我母子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周挽筠此刻又转变了神态表情,她现在扮演的是和蔼慈母,完全没意识到叶子晖甚至还比她大三个月。 -- 第45页 叶子晖行过礼之后,才看到叶静初也在这里:“皇后也在?” 叶静初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见过陛下。因为妾身一时半会无法侍寝,便想着尽尽孝道,在母后跟前侍候。” 叶子晖没有接话,表情同样也是一言难尽的模样。 且不说太后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根本不需要她侍候,更何况他这皇后前几日才被太后罚跪长春宫。 如此娇蛮不讲理的泼辣女子,要不是她有个好家世能帮他抵抗太后,叶子晖早就效仿先帝,把苏桃桃扔进冷宫了。 然而现在她们却好像站在了同一阵营,这让叶子晖不得不疑心。 当初听闻苏桃桃和周挽筠是闺中密友的时候,他便不愿让她入宫。最后还是苏丞相赌着一把老骨头说自己的孙女早就和周挽筠决裂,请他放心。 苏丞相没说她们是为何决裂,他也绝不会当着皇帝的面说自己的孙女和太后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因此叶子晖也从不知道她们之间的琐事。 但现在看来,很有必要试探一下。 “皇帝日理万机,难得来长春宫。”周挽筠道,“百合,把小厨房炖的瑶柱羹热一热送过来给陛下补补身子。” “朕适才用过膳了,多谢母后。”顿了顿,叶子晖道,“母后是在挑选秀女吗?” 周挽筠笑了:“本来哀家想着选好了再让皇帝过过眼,谁想陛下就来了。正好画卷都在这里,你不妨帮着看一看。” 叶子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周挽筠,她上身披着宽大的衣袍,纤细的小腿在衣摆间若隐若现,白皙的脚踩在绣花鞋里。 然后看着看着,叶静初就钻到他的眼皮底下来了:“陛下,请看画卷。” 叶静初表面恭恭敬敬,内心却在阴阳怪气,这小子怎么贼眉鼠眼的,眼珠子净往他的皇后身上瞟?他自己没有皇后吗?要看就看他好了! 殊不知此举落在叶子晖眼里,还以为苏桃桃是在吃醋,他稍稍放了心,接过卷轴潦草地打量了起来。 看完,他把画卷往下一搁:“选秀这事,母后拿主意就是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叶静初笑了:“前几日你才惹母后生气,怎的现在又守在母后跟前侍候了?母后倒也不嫌她?” “皇后年轻,难免不识大体。”周挽筠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哀家要她留在这里侍奉,一是静她的心,二是教她些规矩,免得不识大体。” 叶子晖终于把心整颗放下,但他的面上仍温和地笑道:“那倒需要母后多费心了。” 周挽筠颔首:“不妨事,毕竟哀家闲着也是闲着。” “既如此,那儿臣便先告退了,不打扰母后安歇了。母后也莫要太过操劳。” 周挽筠笑道:“你有心了。” 叶子晖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叶静初。叶静初没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倒是被他看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然这个答案到第二天就水落石出了。 苏丞相的夫人入宫了。 她是渭阳翁主,论起辈分来,叶静初还得喊她一声姑祖母。 明面上她是来看望孙女,但暗地里她是过来给苏丞相传话的:“你爷爷的意思是,务必要先给陛下生个嫡长子——你这肚子可得争点气。我们苏家在朝堂上能不能说上话,全指着你了。” 一方面,苏家把苏桃桃送进宫来是为了帮皇帝压制周挽筠;另一方面,苏家也是为了给他们自己争条出路。 叶静初不觉好笑:“祖母这是什么话?皇嗣又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怎么就全指望我了呢?” 苏老夫人嗔怪道:“你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圣宠不是女人的保障,孩子才是呢!就算头胎是公主也不要紧,你休养半年,再接着生个儿子。现在后宫妃嫔还不充裕,桃桃你可要争气啊!” 叶静初反驳道:“可是周……太后既没有圣宠,也没有子嗣,她仍是太后!” 苏老夫人冷笑道:“孤家寡人一个,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慢着,我还以为你们决裂了,你现在怎么又帮着她说话?” 叶静初:“实不相瞒,我现在身子不爽,大概有一阵子不能侍寝了。” 至于皇嗣,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他堂堂润安帝是给侄子生儿子来的么?! 此话一出,苏老夫人果然就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我知道这后宫里还有个金昭仪格外受宠,万一她抢在你前头生了儿子可怎么办?” 叶静初这辈子都没有子嗣,所以持无所谓的态度:“那就让她生好了。” 总不见得让她憋在肚子里怀上三年吧? “孺子不可教!”苏老夫人低声斥责,“真是枉费你爷爷和你父亲的一片苦心,将你培养至今。” 她越想越气,最后拜别皇后的时候连礼都不行,径直拂袖而去。 叶静初倒无所谓,当太监的时候,他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没大没小的态度,因此他不仅没生气,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开始剥葡萄吃。 他倒要看看这苏家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结果今日稍晚一些的时候,汤圆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娘娘,你是不是惹安大人他们生气了?” 叶静初正忙着吃葡萄,头也不抬:“你有话直说。” 汤圆跺了跺脚:“方才夫人派人送来了密信,说要迎小小姐入宫!” -- 第46页 叶静初一头雾水:“小小姐?哪个小小姐?” 这苏家除了苏桃桃,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女儿啊! “还能是哪个!”汤圆咬着嘴唇,恨恨道,“还不是老爷养在外面的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哦,私生女啊。 叶静初了然,看样子苏家为了皇嗣能够出在他们家,真是处心积虑,甚至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私生女也送进宫里来了。 汤圆急得要哭,苏桃桃本就不怎么受皇上喜爱,以后在这宫里的日子怕是要愈发地难过:“娘娘,现在可怎么办呀?” “现在?”叶静初想了想,指挥道,“你去打一盆水来。” 汤圆不明所以,但她还是乖乖地去打了水:“娘娘,水来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 叶静初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进水里:“接下来?当然是洗手用晚膳啊。” 汤圆:“娘娘?” 叶静初坦然道:“本宫饿了。” 汤圆:“……” 叶静初才没有心思去跟一群女人争自家侄子的宠,那可太跌份了。 如今之际,他就想着吃喝玩乐,等皇帝彻底冷落他之后,他就搬去长春宫,跟周挽筠蹭饭吃。 反正周挽筠这么在乎她这个闺中密友,不会饿死他的。 晚饭过后,叶静初照例去长春宫点卯,顺道把今天发生的事,包括苏老夫人说的那些话,跟讲笑话一样讲给周挽筠听了,最后还蹭了口她的饭后甜汤。 周挽筠的面色凝重:“这是你家的家事,为何要讲给哀家听?” 叶静初在她的榻上挑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儿臣入了宫,就是宫里的人。当然要向着母后说话。” 周挽筠:“……” 这理由听起来十分有理,但仔细推敲,十分扯淡。 但她和苏桃桃相处了十几年,心知对方绝不是如此工于心计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苏桃桃恨透了家人将她送进宫,断送了她和那人最后的机会,所以才变得这么叛逆。 周挽筠问:“其实你家里的人已经把卷轴送过来了,你要看一看么?” “看,怎么不看?”有美人活色生香,不看白不看。 周挽筠无语凝噎,她从旁边抽出一幅画卷交给叶静初。 叶静初哼着小曲儿缓缓展开卷轴,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就顿住了,连同握着画卷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周挽筠:“桃桃?” 叶静初哑声道:“这幅画——谁画的?” 周挽筠微微诧异,但还是如实答了:“这些画都是统一由宫中的点青馆画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不妥,太不妥了。 叶静初死死地盯着手里的卷轴,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艳丽张扬,明艳动人,她的手里握着一只小白兔样式的面具半扣在头上,灵动又俏皮。 朕来月事了 叶静初颤抖着手抚摸着画卷,留白处用一行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小字——“苏薇薇”。 原来她叫苏薇薇。 自从那年上元节离别,一隔多年,他已经快要记不清她的模样。 他本来想放弃了,罢休了,泄气了,可她现在却又再次出现了。 正正好地应这一句“造化弄人”。 “桃桃?” 周挽筠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她看到苏桃桃颤抖的手指和发红的眼眶,心下猜想着她可能只是表面上装作满不在乎,但事实上,她还是记恨于父亲的。 虽然权贵们大抵三妻四妾,有个别庶子并不奇怪,但苏家的这个苏薇薇与别的私生子又有所不一样。 她是青楼馆姬所生,是苏将军一夜风流的外债,她的存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使苏家蒙羞。 因此在十六岁之前,她都是被苏家秘密养在外面,无人知晓。 这也就难怪,叶静初当初成为皇帝后,虽然倾尽了大量人力物力,但仍然无法找到她的踪影。 被刻意藏起来的家丑,自然是找不到的。 周挽筠看着他几乎疯魔的模样,推搡了他两遍都不见他回神,只好柔声安抚道:“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她的身份使你的家族蒙羞——但是桃桃,事情已成定局。你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 叶静初回过神,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气这个。” 他是在气苏家。 不是气他们知情不报——苏家绝不可能舍不得一个庶女,当年叶静初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拼了命要把苏桃桃送给他当皇后,还是被顾良衣给半道拦截下来。 他气的是苏家居然如此愚蠢,这么久过去了,都无法把他们的庶女和圣上口中那个“英姿飒爽、明艳张扬”的红衣小侠女联系起来。 笨死算了,怪不得苏氏父子在朝堂上纵横了大半辈子,却依然比不上周大将军位高权重。 蠢啊! 周挽筠打量着他的神色,看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遂松了一口气:“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她,日后她进了宫,你就当看不见。” “苏家就一定要让她进宫?”叶静初有些恼火,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人,怎么能心甘情愿拱手让给叶子晖这个捡便宜的? 周挽筠道:“这是你爷爷和父亲的意思,卷轴都已经送过来了。” 更何况,苏家野心勃勃,企图在权势上与周家平分秋色。倘若只是想争点名利便也就罢了,就怕苏家把爪子伸向皇权。 -- 第47页 她须得让苏家露出马脚——苏薇薇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周挽筠又不免有些愧疚,苏桃桃对她是真心相对,但她却只想着抓住苏氏觊觎皇权的把柄。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你是皇后,她再怎么僭越受宠,也不会高过你。你放心便是。” 叶静初闻言,沉默了。 周挽筠再如何聪明,也想不到眼前的苏桃桃早已是旧瓶装新酒,换了另外一个人。 她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私生女而耍小性子,哪里能知道他的满腔执念,一往情深? 想到这里,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儿臣先行告退了。母后早些歇息吧。” 周挽筠探究地看着他:“你真的不要紧吗?” 她最清楚苏桃桃的性子,娇蛮无理、心直口快,就算今天不顾宫规直接闹到苏家去都是有可能的。 周挽筠迟疑了一下:“不然,你今日还是宿在长春宫罢。我让百合去给你准备安神汤来。” 叶静初烦躁道:“可我今日没有兴致!” 周挽筠:“……桃桃?” 叶静初终于意识到自己嘴瓢说了混账话,他嘴角一抽,硬生生地改口:“既然如此,那儿臣便多谢母后。” 周挽筠这才颔首,她招手唤百合进来,准备就寝事宜。 叶静初看着她指挥着宫女们进进出出,准备热汤和香膏,忍不住在心里嘀嘀咕咕:之前要跟你睡你磨磨唧唧,现在不跟你睡了你倒开始自荐枕席,女人真是善变。 不过周挽筠好像本来就很善变,她演起戏来一套套的,对谁都有一副崭新的面孔。 叶静初不由地有些好奇,他现在以苏桃桃这个身份来面对的,是周挽筠的真心还是假面? “小筠儿。”叶静初靠近了她,低声问,“倘若哪一天你喜欢的那个人进宫找你,你会跟他走么?” 看着苏薇薇的画像,叶静初没来由地想到了从前文思怡提到过的那个男人。 他有他的朱砂痣,周挽筠有她的白月光,但是他们两个却偏偏成为了至亲至疏夫妻,多么滑稽。 周挽筠的脊背一僵。 然而叶静初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的目光坦坦荡荡,让人无处可藏。 最后她答:“皇宫重地,外人无法擅闯。皇后是信不过禁军?” 叶静初换了个问法:“如果你现在还是那个周家大小姐,未曾进宫,你会跟他走么?” 周挽筠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哀家是皇太后。” ——没有如果,没有未曾,她是太后,永远都是。 周挽筠沉声道:“皇后的病忌忧思,为了保重身体,还是不要想太多。” 叶静初沉默半晌,轻声道:“是儿臣多虑了,母后早日就寝吧。” 他躬身推下,而周挽筠再没有开口。 第二天一早,叶静初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起了床,唤来百合为他准备梳洗,同时得知了周挽筠的去向——趁着皇帝下早朝,她去把选秀名册交给他过目了。 叶静初撇嘴,周挽筠跑那么快,大概就是怕他给她出幺蛾子。 但诚如周挽筠所说的那样,现在的他是大梁皇后,就算真的对苏薇薇风动旛动似心动,他也无法再与她在一起。 因此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继续留在长春宫用早膳。 百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后娘娘的神色,见她十分平静,不由地有些怀疑太后临走前的那些吩咐是否合理——包括不要让皇后去水边,不要给皇后剪刀之类的尖锐事物等等。 早膳吃到一半的时候,叶静初突然觉得小腹隐隐酸痛。 这本来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疼痛,但是这次的疼痛又有些不太寻常,他捂着肚子喝完最后一口粥,低头看了看,恰好看到裙子上晕开了血迹。 叶静初反应很快,立刻大吼一声:“不好!粥里有毒!” 百合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会?” 然后她就看到了皇后娘娘裙子上的血迹:“……” 百合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娘娘,您这是来月事了。” 叶静初:“……月事?” 从前叶静初听说过这个玩意儿,但宫女们都说女子的葵水是腌臜东西,入不得他的耳。因此他只知道每当有妃嫔来月事之后,彤史就会把这段时间标注起来,不准妃嫔侍寝。 但他万万不知道,月事是流血,外加肚子疼! “这么说来,本宫岂不是每个月都得遭这么一回罪?” 百合听了这话,面色古怪:“娘娘这是第一次来月事?” 叶静初:“……” 别问他,他哪里知道苏桃桃的月事来到第几次? 百合只当他还在和周挽筠赌气,急了:“就算娘娘生气,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撒气。您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以后想有子嗣可就难了。” 叶静初:“……啊?” 还有这等好事? 叶静初:“详细说说?” 百合:“……?” 她觉得皇后还是太过年轻,对自己的身体素质过于自信,于是她苦口婆心地教了他一大堆月事期间注意事项,并再三警告他不要碰冷水。 叶静初频频点头,内心却在窃喜。 他本来就头疼万一哪天换了太医当差,查出他不想侍寝是自己故意为之,那就麻烦了。现在可好,有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送上门来了。 -- 第48页 叶静初几乎是当机立断地往长春宫中的春池奔去,百合没能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皇后步履匆匆地往外飞奔。 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像金鱼的尾巴一样迤逦。 春池波光粼粼,水光潋滟,清冷冷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叶静初纵身一跃。 随后匆匆赶来的百合只来得及凄厉地喊出一句:“皇后娘娘——” 她想,太后娘娘的吩咐是对的。 朕开始想歪了 叶静初浸在水里,微微睁开眼望向水面,潺潺的水声在耳边淌过,刺眼的天光随着水波摇晃起来,有一条小小的鱼从他的面前路过。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噗通—— 重物坠入水中。 叶静初微微地睁开眼,发觉有人跟着他的脚步坠入了水中,大量的气泡往水面上涌,水声咕噜咕噜地从耳畔划过。 那个人抓住了他的手,拽着他往上升去,水流的涌动下,她的头发宛如一捧茂盛的水草。 “哗啦——” 下一刻,叶静初浮上了水面,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丝毫没有察觉水已经流进了眼睛里,又疼又痒。 是周挽筠。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头上的金钗至少掉了一半,乌发湿淋淋地披下来,身上的薄纱被水浸透了,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你真是胡闹。”她冷冷道,“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你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就算你再怎么容不下那个私生女,她要入宫也已成定局。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是觉得苏氏荣辱与你再无关系了么?” 叶静初沉默,没敢说自己在那一次落水之后就去学了游水,更没敢说他现在的落水跟苏薇薇进宫毫无关系。 周挽筠似乎是误会了他对苏薇薇的态度,不过这样也好,她想必会想方设法把他们两个隔离开来,也省得他触景生情、徒增伤感。 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十三皇子,也早已不是润安帝了。 周挽筠冷冷地拖着浸了水的裙子往岸上走,百合慌忙迎上来,给她的身上披了毯子:“太后可要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没等周挽筠点头,她又一叠声地喊:“来人,去热热地煮碗姜汤过来!” 即刻就有奴才领命,飞奔而去。 叶静初没吭声,他刚上岸,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小腹的疼痛更加剧烈,下半身有大量热热的液体汹涌而下。 百合惊叫道:“不好了,皇后娘娘昏过去了!传太医,快传太医!” 昏迷之前,叶静初悲伤地想:动不动就昏倒,这不就和从前的自己一个样吗? 等叶静初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小腹还是很疼,但他无暇顾及,比起疼痛,他更感到饿。 叶静初习惯了疼痛,但还没试过挨饿。 于是他翻身下床,打算去摸桌上的点心。 “别动。”周挽筠冷冷地开口。 叶静初停顿了一会,很快就老实地跪下请罪:“母后息怒。” 周挽筠盯着跪在地上的苏桃桃,忍着火气揉了揉眉心:“跪着做什么?你的身体受不得寒气,还要如此赌气伤身么?” 叶静初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发火苗头,赶紧摇头:“儿臣不敢。”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误会,但他如果解释了的话,估计会被她当做失心疯关进冷宫。 毕竟谁会想到有人能死而复生,还附在别人的身上呢? 周挽筠不怒反笑:“那你下床做什么?” 叶静初答:“儿臣饿了。” 周挽筠:“……” 她皱眉唤来百合:“去为皇后准备些滋补养身的汤水来。” 百合领命而去。 见人离开了,周挽筠这才继续道:“不久就要选秀,哀家看你暂时就不必出席了,就留在宫里好好养病吧。” 啊,没有美女看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静初有些失望:“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周挽筠看到他这副神色,还以为他在不满,声音也变冷了:“哀家是看在往日的旧情上才对皇后百般容让,皇后莫要失了体统和分寸。” 这就是在敲打他了。 叶静初对这一套的话术熟练无比:“母后教训得是,是儿臣不对。儿臣自甘禁足宫中,抄写女则女训一百遍,日日为母后与陛下诵经祈福。今日的荒唐事,儿臣是断断不敢再犯了。” 禁了足也好。叶静初想,看不到她,也省得浪费这一颗无处安放的倾慕之心了。 周挽筠:“……” 她都把话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 “是。”叶静初乖乖地起身,坐等百合上膳。 看到苏桃桃这一幅乖乖听话(?)、楚楚可怜(?)的模样,周挽筠满腔堵在肚子里的斥责反而说不出口。 苏桃桃有什么错呢? 周挽筠想,她只是碰巧生在了权贵人家,然后成为了他们的一枚攀附权贵的棋子罢了。 她本来有着喜欢的人,她本来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从未想过要成为皇后。 这么想着,那些重话只能硬生生地咽进喉咙里,周挽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此后的一段日子,直到选秀那天,叶静初都乖乖地待在自己宫里足不出户,吃吃喝喝睡睡,按时喝刘太医开的药,顺便把其他太医开给他养身体的汤药浇给窗前的桂花树。 -- 第49页 至于抄书,他暂时懒得动笔,好在周挽筠也没有催他,索性能拖一天是一天。 大不了到了最后一天的晚上他熬夜抄出来就是了。 饶是这样,到了选秀那天,周挽筠还是不放心他,特意差百合来“警告”他。 叶静初胡乱地应了两声:“本宫知道了,请姑姑转告太后让她放心。” 百合看了看他岔开的双腿和放荡不羁的披发,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奴婢告退。” 叶静初挠了挠头,继续自己与自己对弈,期间金昭仪还来拜见了他。 叶静初不明白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出于礼貌,索性让她先进来了。 金昭仪进了宫,行过礼后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她瞥了一眼叶静初的棋盘,掩口娇笑道:“娘娘真是好兴致。” 叶静初笑了笑:“对弈而已,算不上什么好兴致。” “怎么会?”金昭仪阴阳怪气道,“眼看着自家养出来的青楼女都入宫了,娘娘竟然还这般心平气和,难道还不算好兴致?” 她表面上惋惜,但内心却在幸灾乐祸:苏家出了两个好女儿,大女儿身子不好无法侍寝,小女儿又是青楼出身,真是打了一手烂牌。 金昭仪暗暗窃喜,她们这两个人加起来,怕是都比不上她的恩宠。 然而叶静初根本就没在听她的话,他总不能跟侄媳妇计较,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棋盘,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躲着不见她,当真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一别数年未见,他都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模样。 他很想念那个上元节,想念那片花灯海,想念那只小兔子面具,想念那块熊熊燃烧的火塘,想念那个很冷但又很温暖的夜晚。 他很想她。 她肯定也不是自愿嫁给叶子晖,虽然平心而论,叶家的种就没有长得丑的,但在叶静初的眼里,叶子晖就是个青面獠牙、肥头大耳的夯货。 他配不上她! 想着想着,叶静初没忍住拍案而起,他打翻了棋盘,满盘的棋子黑的白的掉了一地,吓了金昭仪一大跳。 她慌忙跪下请罪,叶静初冷笑了一声:“金昭仪,你来笑本宫不过是因为‘妻不如妾’,却不知你自己就是‘妾不如妓’,少在本宫面前碍眼。去,抄一百遍的女则女训,抄不完不准出宫。” 叶静初一直都对金昭仪带着长辈式的慈爱目光,奈何她不领情,那就怪不得他了。 金昭仪错愕了半晌,没想过这个空有脾气没有大脑的皇后居然变得如此能说会道,她听着叶静初话里话外的嘲讽,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但碍于尊卑,她没敢放肆,最后还是委委屈屈地领旨抄书去了。 叶静初:一百遍的抄书总算有着落了,不愧是朕! 他前脚送走了金昭仪,后脚汤圆就哭哭啼啼地跑过来了,周挽筠禁了他的足,倒是没禁他的宫人。 叶静初问:“怎么了?哭得跟个花猫儿似的。” 他解决了金昭仪,心情很好,甚至没忍住,在汤圆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掐了一把,手感真好。 汤圆哭道:“娘娘,选秀结束了,小小姐被皇上留香囊了。” 她哭得几乎不成样子,再听到家中的老爷已经把那个馆姬迎回了大宅,只怕夫人在家中的日子会更难过,于是她哭得愈发伤心。 叶静初的表情有些恍惚,他在原地呆了半晌,干巴巴地挤出了一个“哦”。 她被选中了。 她成了叶子晖的人。 “我知道了。”叶静初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汤圆抹着眼泪道:“可是娘娘,你总得想个法子呀。” “想法子?”叶静初冷笑了一声,“什么法子?” 总不见得让他孤身一人去逼叶子晖不准娶她吧? 汤圆抽噎道:“那您好歹要在小小姐为陛下侍寝之前,先握住陛下的心呀。到时候娘娘的恩宠要是比不上小小姐,肯定会有很多人笑您的。要是她比您先有了龙嗣,那就更糟糕了。娘娘要尽早为自己打算啊。” 叶静初:“……” 合着他们根本就不在说同一件事。 恩宠、子嗣。 自他成为苏桃桃,成为皇后之后,就一直都有很多人在他的耳边不停地重复这两个词。 可周挽筠从不依靠这些东西过活。 叶静初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就又想歪了,连苏薇薇也跟着被抛到了脑后。 他想,周挽筠入宫三年,到底是如何在那些白眼冷落与孤立之中,一个人默默地活下来的? 他站起了身:“摆驾。” 汤圆欢喜道:“娘娘总算想通了?现在选秀已经结束了,陛下应该在御书房里,正一个人批奏折呢!娘娘带些点心去看望陛下,陛下会高兴的。” 叶静初:“不是,摆驾长春宫。” 汤圆:“?” 叶静初:“点心就别带了,太后宫里的就很好。” 汤圆:“???” 朕给皇后告状 周挽筠已经习惯了苏桃桃往她的宫里跑,甚至还提前为他准备了喜欢吃的点心吃食。 今天选秀,他表现得规规矩矩,不吵不闹,周挽筠很是欣慰。 见叶静初对她宫里的点心兴趣盎然,她又笑着提了一句:“哀家记得从前你最讨厌吃甜食,没想到如今却这么爱吃。” -- 第50页 此话一出,叶静初的动作一顿。 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举宫上下都知道他爱吃甜食,汤药太苦,他需要用甜食压一压。但这个爱好放在苏桃桃身上,无异于就像被人夺舍一样。 一口点心塞在嘴巴里,叶静初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生怕被人发现这具躯壳已经换了芯子。 倒是周挽筠并没有把这种小改变放在心上,人总是会变的,更何况只是饮食习惯罢了:“你若喜欢,哀家日日命人做好了送到你的宫里去。” 叶静初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儿臣多谢母后。” 周挽筠斟酌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见看不出什么异样,便继续往下说:“苏薇薇已经入了宫,按着圣上旨意,封为慧嫔。你是皇后,照理来说,等她们回过门受过规矩,入宫以后还是要来拜见你。哀家想着,皇后身为大梁国母,自是要拿出不同凡响的气度来。” 她顿了顿,带了几分劝慰:“你且放宽心。无论后宫还是苏家,你总是嫡长女,是皇后。哀家不会让她僭越到你头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要苏桃桃消停了,再不能闹出事端,辱没皇家风范。 叶静初听着周挽筠的话,沉默半晌,最后沉声道。 “儿臣明白了。” 周挽筠对苏桃桃异于往常的乖巧表示惊讶,内心直呼见鬼,表面不动声色:“你明白就好。” 顿了顿,又道:“既然明白,那就不要赌气了。” 叶静初眨了眨眼:“儿臣没有赌气。” 他今天一整天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除了金昭仪过来挑衅的时候骂了她几句,其余时候可都是规规矩矩的。 周挽筠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苏桃桃入宫不久,涉世未深,做什么事都是一派天真。 “哀家听敬事房的内监说了,你的牌子已经被撤下来了。这不是赌气是什么?” 叶静初道:“儿臣前些日子刚落水,身体不适,不宜侍寝,所以……” “你用药了吧?”还没等叶静初说完,周挽筠就轻飘飘地打断了他的话语,“别老是想着那些歪门邪道,把好端端的身子糟蹋成这副模样。” 叶静初彻底震惊了。 周挽筠怎么会知道?莫非是刘太医出卖他? 周挽筠看着他震惊的神情笑了起来:“这么看着哀家作什么?你放心好了,没人告你的状,是哀家自己猜的。” 叶静初仍旧是目瞪口呆。 周挽筠与他对视良久,最后缓缓地开口解释道:“哀家从前刚入宫的时候,也用过同样的法子,想要避宠。” 叶静初默默地听完,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她也被顾良衣发现了? 周挽筠的唇边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后来哀家才发现,无需汤药,先帝本来就对我不感兴趣。” 叶静初:“……” 说到这里,周挽筠抬眼看向他:“哀家只是提醒你,这后宫之中,皇帝最大。他不爱你,你才能正大光明地避宠。他若想要你,这些小手段迟早会被他查出来,到时候连累的可是整个苏家。” 叶静初彻底沉默了下来。 周挽筠其实说得很对。 苏家垮塌了没什么,可是他现在也是苏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要是他给侄子侍寝生儿子的话…… 叶静初:朕选择死亡。 “莫非……你还在喜欢他?”周挽筠迟疑道。 叶静初:“……” 朕不是,朕没有,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哀家打听过了。他已然成家,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周挽筠淡声道,“白首不相忘,爱恨两难全。你又是何必?” 叶静初追问:“那母后呢?母后难道就此放下了么?” 毕竟她和苏桃桃喜欢上的可是同一个人。 叶静初不相信周挽筠是这样薄情之人。不为别的,他只是觉得,那天他坠入水中,而她分开水波,逆光向他游来的时候,他便笃定周挽筠不会是这样薄情的人。 周挽筠沉默半晌,抬眼看他。 “你错了,哀家的的确确是已经放下了。” 叶静初闻言,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了起来,小皇后不喜欢那个男人了?那她现在喜欢的是谁?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泼了他一盆冷水。 “并不是我不喜欢他了。可是——” 周挽筠自嘲地笑了。 “我总不能阻止他奔向更好的人吧?” 她今天大大方方地把这些话对苏桃桃说出来,把快要结痂的伤疤重新血淋淋的袒露出来,不仅仅是让苏桃桃清醒,更是想让自己清醒。 他在朝为官,早已娶妻生子。周挽筠曾命百合打听过,那是个温柔的女子,出生在书香门第,从不舞刀弄枪,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 她和她不一样,和苏桃桃也不一样。 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 想通吧,放弃吧,认命吧。 可苏桃桃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认真地反驳。 “母后不该妄自菲薄。他看不上,是他没那个福气。” 话说到最后,叶静初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骂那个野男人还是在骂他自己。 周挽筠闻言,怔了半晌,最后笑出声:“多谢你的夸奖。” -- 第51页 叶静初看到周挽筠摇头失笑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把他的话当成玩笑,但—— 我是认真的。 叶静初在心底默念。 * 第二日一大早,叶静初被汤圆从床上揪起来梳妆打扮。 叶静初的眼神呈死鱼状:“别动我……这会儿皇上还没下早朝呢!” 他当皇帝的时候没法睡懒觉,当太监的时候也没法睡懒觉,现在他当了皇后,怎么还是没法睡懒觉? 不行,让朕死!让朕死啊! 汤圆急道:“娘娘,您忘了,昨日选秀,今日那些新入宫的妃嫔要来向您请安的!” 哦,忘了这茬。 叶静初在床上滚了两圈,到底是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了。 他潦草地洗漱完就瘫在了一边,最后还是汤圆喊来众多宫女给他打扮了一番。 叶静初被脂粉香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小丫头,你这是想做什么?” 汤圆认真道:“自然是要给那些新进宫的妃嫔们看看,皇后娘娘艳压群芳,非她们所能比拟的。” 叶静初反驳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吗?” 汤圆被噎住了,只好气恼道:“娘娘您就别和奴婢争了,奴婢大字不识几个,说不过您!可奴婢都是为了您好,今日小小姐可也要来请安呢!” 叶静初一怔。 是了,他险些忘了苏薇薇。 汤圆见他默不作声,料想自己是说到点子上了,赶紧接着给他上妆打扮。 最后,出现在众妃嫔面前的,便是一个花枝招展、披金戴银、浓妆艳抹、花里胡哨的皇后。 叶静初从不知道凤冠会这么重! 纯金打造,宝石雕琢,每一条流苏都是用上好的珍珠连缀而成。每一步走动都会引起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动。 妃嫔们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一时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站在前面的苏薇薇反应迅速,跪了下来:“皇后娘娘金安。”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行礼。 叶静初盯着苏薇薇发呆,她穿着一身浅色衣服,没有半点红色,妃嫔是妾侍,用不了大红,只能用朱红、绯红。 想来他以后都再也看不到她穿大红衣裳了。 叶静初道:“平身。” 今天的金昭仪告了假,因为抄书过多,伤了手腕。她不在,很多妃嫔就失去了拍她马屁的机会,一时间这请安竟然冷清了不少。 叶静初听着她们敷衍地聊了会天气、吃食和首饰,便挥了挥手:“本宫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她们这才如蒙大赦,纷纷谢礼回去了。 除了苏薇薇。 叶静初一个呵欠打完,这才发现苏薇薇站在原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没动。 他下意识地停住,连手都僵在了半空之中,万籁俱寂之间,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疯狂地跳动。 她留下来了?为什么? “皇后娘娘。”苏薇薇抬眼看她,“嫔妾见过皇后。” 叶静初急忙上前想要扶她:“不必如此多礼。” 然而苏薇薇小退一步,不动声色地让开了他。 他绞尽脑汁地想,苏薇薇为什么要留下来?她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叶子晖那个小王八蛋给她委屈受了?还是她根本不喜欢叶子晖?她想要出宫? 却听苏薇薇凉凉地开口:“皇后娘娘往日总是作践嫔妾的身世,说青楼之女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如今,嫔妾却与娘娘站在同一间殿堂里呢。” 叶静初站住了。 这是她吗? 这是记忆里那个说话豪迈,做事粗犷,承诺会帮他打坏人的小侠女吗? 苏薇薇见到苏桃桃震惊且受伤的眼神,愈发得意,她眼波一横:“皇后娘娘,你看,嫔妾如今也是慧嫔了呢。” 一直以来,她都自卑于出生青楼的身份,憎恨私生女的地位。 眼前的这位嫡长女的姐姐无时无刻不在讥笑她,嘲讽她,欺辱她;可现在,她入了宫,有了身份,爷爷和父亲认可了她和娘亲,她能挣得圣上宠爱,她有了翻身的筹码。 叶静初错愕半晌,他抓住了苏薇薇的肩膀使劲地晃:“你发什么疯?一入皇宫深似海,进来容易,你要离开可就难了。是不是苏丞相和苏将军逼得你?是不是?” 苏薇薇轻蔑地打断了他:“长姐没能为家族争光,便把罪责全都推到父亲头上么?今日的话若是被父亲听到,只怕要寒了他的心呢。” 苏薇薇不怕被家族利用,她只怕自己成为那颗无人注视的弃子。 她猛地凑近了他,叶静初的脸还来不及红,就听苏薇薇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长姐,不仅仅是圣上的恩宠,还有祖父与父亲的追捧,最后也会成为我的。” “我会证明给父亲看,我才是那个能为苏家挣得荣耀的女儿。” 她近乎嘲弄地看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苏桃桃,她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和家族的扶持,便注定只能是废后一个。 “我的好姐姐,你可知,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 叶静初错愕地盯着眼含恶意的苏薇薇,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吐露出的全是野心与轻蔑。 那颗原本在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地、缓缓地落回了原位。 事实摆在眼前,已经由不得叶静初不相信。 -- 第52页 那个行侠仗义、出手相救的小侠女—— 她早已死在了那个开满河灯的上元节。 然后他又想到苏家接连把两个女儿送进宫,野心勃勃,必须提防,他得赶紧告诉周挽筠! 朕不爱她了 然而还没等叶静初好好琢磨一下苏家的野心到底是怎么一个走向。 外面突然传来了太监高亢的叫喊:“皇上驾到——” 叶静初听到这声音,只是觉得奇怪。因为按着大梁皇室的规矩,选秀后的一个月内,皇帝都得待在新入宫的妃嫔那里,确保每位妃嫔都能雨露均沾、承宠圣恩。 然而叶子晖居然第二天就摆驾了皇后的宫里。 叶静初深感奇怪,莫非,叶子晖也不行? 难道老叶家的阳痿是祖传的? 那老叶家的绿帽岂不也是祖传的? 哦豁,完蛋。 叶静初震惊之余,只见面前的苏薇薇突然轻蔑一笑:“长姐是在好奇皇上为何突然摆驾你的宫里么?”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 “因为,皇上是嫔妾唤来的。” 叶静初闻言,仍旧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更加诧异。 然而下一刻,苏薇薇为他解答了疑惑。 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身形,旋即重重地地摔倒在了地上,脸上还不忘了摆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嘴里喃喃道:“嫔妾知道长姐恨我,可如今嫔妾已经是陛下的人,长姐再不喜欢我,也该让几分陛下的面子才是。” 叶静初:“???” 她的话刚说完,叶子晖暴怒的声音就从不远处响了起来:“皇后!” 他匆匆地上前,满脸疼惜地将苏薇薇揽进怀里,随后又抬头怒斥道:“皇后,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当这后宫是你苏桃桃一人独大了么?朕可还没驾崩呢!” 苏薇薇变脸变得飞快,叶子晖满脸怒气,而叶静初只剩下了满腔的错愕。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这一幕闹剧,脑海里突然想起从前他当皇帝时,文思怡和椋妃也演过眼前这一幕。 那椋妃是个直肠子,行事风格都像极了苏薇薇;而文思怡则是在衣着扮相上像极了苏薇薇;两个人曾经同时受尽他的宠爱,盛宠之下,两人也曾分庭抗礼、针尖麦芒。 后来到底是文思怡技高一筹,她处处在椋妃面前摆弱者姿态,装可怜,博同情,渐渐的,叶静初心中的天秤逐渐向她偏移,最后椋妃失宠,文思怡一家独大。 而眼前这幕“栽赃嫁祸”,和文思怡与椋妃曾经演过的那场样板戏简直一模一样! 当年的他也是那般怒斥椋妃,禁足了她整整一年,等椋妃再出来的时候,她早已沦为当年的另一个周挽筠。 但她只有周挽筠的处境,没有周挽筠的心性,因此很快就郁郁寡欢,最后病死在这深宫之中。 叶静初丝毫不知大难临头,他只是长吁短叹:椋妃,是朕错怪你了! 感慨完,叶静初又觉得苏薇薇怎么走文思怡的老路,尽玩些别人玩剩下的手段。 昔年旧影里的那个美好影像在逐渐地剥离,在逐渐地脱落,那个明艳动人的红衣小侠女,如今在家族与后宫的打磨之中成了一个满是算计、步步为营的女人。 叶静初只觉得整颗心都抽疼了起来,她本来不是这样的,她本来—— 她本来…… 眼前浮现出一个大红袄裙的女孩身影,然而一个晃神,她突然就成了周挽筠,穿着红嫁衣的周挽筠。 等等! 叶静初猛然地清醒过来,他的小皇后同样经历过这些,可是她从未算计过谁! 就连她手中拿捏着的权位,也都是她靠着实力一一夺来的! 喀啦—— 最后一丝回忆中的美好也彻底地碎成了渣渣。 叶子晖看着苏桃桃的神情在不断变化,但她的目光空洞,很明显就是在走神,他的面色更冷,加重了语气:“皇后!” 叶静初这才回过神,麻利地跪下、行礼、请罪:“陛下息怒。” 内心腹诽:叔叔跪侄子,生不出孩子。 叶子晖的脸色并没有好看多少:“皇后善妒,欺辱妃嫔,着朕的旨意,禁足皇后三个月,罚俸一年。” 这可不是周挽筠那种虽然禁足,但想出就出,抄书也不用仔细抄的禁足。 这是结结实实的要关上三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禁足! 苏薇薇听到这个令她满意的结果,弱不禁风地倚在叶子晖的怀里,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冲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然而叶静初并没有看到。 他又在忙着走神了。 ——罚俸一年,那岂不是完蛋?满宫上下的奴才的吃喝和他的衣食住行可都指望着他这点例银过日子呢!从前的周挽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是在御花园种番薯了还是在锦鲤池里抓鲤鱼了? 稍晚些的时候,这个消息终于传到了周挽筠的耳朵里。 她沉着脸匆匆赶来他的宫:“皇后,你先前是怎么答应哀家的?” 之前才警告让他不准惹事,一扭头就惹上了。 叶静初正忙着一笔一笔算账,见她来了,不知为何,巨大的委屈涌上了心头:“若儿臣说没有做过,母后可会信我?” 周挽筠的目光沉了下去。 她上前扶他起来:“起来说话。” -- 第53页 叶静初惊讶道:“母后信我?” 周挽筠道:“刚才不信,现在信了。你的脉象说不了谎。” 叶静初:“……” 差点忘了周挽筠是出身将门又上过战场,肯定练过武,想必她刚才来搀扶他的时候摸过他的脉象了。 阴险!周挽筠真阴险! 叶静初愤愤不平。 周挽筠看到了桌子上的账本,她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两眼:“这是什么?” 叶静初一秒变脸,他眼巴巴地凑上去,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是儿臣宫里的账本。” 小皇后,小筠儿,可怜可怜朕吧! 叶静初就差抖着手拿个破碗在她面前晃了。 周挽筠的火气在得知叶静初没干坏事的时候就消下去了一大半,此刻看到她这么可怜兮兮的,剩下的那一点火气也没了。 周挽筠好笑地看着账本上的:今天早膳吃了一碗桂花粥,两个糖包,一盘蒸饺,明日可不能再这么吃了,明日只吃粥。 “你就是这么记账省钱的?” 叶静初心虚望天。 他从前贵为皇帝,什么时候需要省过钱?他后来沦为太监,也不需要省钱。 周挽筠叹气:“你身为皇后,后宫的账目还是要学的。” 叶静初更不服气了:好像你会理账似的!你从前明明什么事都插不上手。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周挽筠麻利地拨拉起了算盘,叶静初:“……” 朕的脸,好疼。 周挽筠一边记账一边问:“说说吧,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叶静初没事可做,乐得清闲,赶紧把今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他把苏家的野心也提到了:“苏家不得不防。” 周挽筠笔尖一顿,差点把笔画写劈叉了。 叶静初以为她不相信他,赶紧又把苏老夫人的话对她讲了一遍:“母后,你要当心!苏家太危险了。” 周挽筠:“……” 她该怎么跟苏桃桃说禁军的密探一直插在苏家就没撤回来过呢? 她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为什么要跟哀家说这些?” 叶静初讨好地凑过去:“苏家拿儿臣当棋子,儿臣不愿。” 笔尖又是一顿:“哀家倒是发现你和一个人很像。” 叶静初闻言,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周挽筠莫非发现他就是叶静初了? 可不知道为何,原本很害怕身份曝光的叶静初在慌张之中竟然还抱了一丝期待。 ——小皇后居然认出自己了。 他装模作样地问:“儿臣斗胆,谁啊?” 周挽筠道:“一个叫甄喜庆的太监。” 叶静初:“……” 行吧。 那也算是朕了。 他继续追问:“那是怎么个像法?” 周挽筠道:“从前文思怡以毒相逼,要他当自己的棋子,他也不愿。他死都不愿。” 她又想起了那个祭祖的节日。 时间过得太久,什么仪仗、权贵、华服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唯独那个乌发披散,眉目清冷的青年是如此清晰。 清晰到连他脸上的伤痕、眼底的冷厉与唇上的血渍都一清二楚。 叶静初眼睁睁地看着周挽筠的笔画再一次劈叉。 “母后?” 周挽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她回过神,收敛神情:“无碍。” 叶静初看着她的眼:“母后,儿臣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倘若母后从前很喜欢一个人,可你后来却发现她和你喜欢的样子并不一样,她甚至还想要杀你——那该当如何?” 周挽筠挑眉:“你又在问什么胡话?” 她想,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叶静初固执己见:“还请母后回答儿臣。” 周挽筠沉默了半晌:“倘若真是那样,哀家会亲手杀了他。因为他辜负了哀家这些年的真心。” 顿了顿,“满意了?” 叶静初点点头,追问:“那苏家?” 周挽筠嘴角一抽,不明白她问的问题为何跨度如此之大:“不必心急,狐狸总会露出马脚。好的猎人应该有耐心。” 叶静初再追问:“那儿臣?” 周挽筠:“……” 周挽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哀家去跟皇帝说。” 叶静初终于满意了:“多谢母后。” 朕好为人师 周挽筠说是要为苏桃桃去跟皇上说情,但她毕竟和叶子晖并非亲生母子,中间隔着一层隔阂,就算真要说话也要仔细斟酌一番。 而且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平白无故地找他说话,也会落人口舌。 好在叶子晖每晚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请安,说是要尽孝道。 周挽筠想了想,命小厨房做了叶子晖素日里最爱吃的点心和汤。她平日里和这位新帝没什么过深的交集,就是表面上的母子关系罢了。 既然叶子晖表面功夫做足了,那她自然也不能落下。 稍晚些的时候,叶子晖果然来了。 他跪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安康。” 周挽筠笑道:“你我母子之间,不说这些,快快起来。正好,哀家这里煮了党参乌鸡汤,趁热喝了养胃。” 叶子晖闻言,不由地挑了眉,留他吃点心,想必是有一场长谈。 -- 第54页 几乎是瞬间,他就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苏桃桃。 她今天犯了事,想必第一个就会来找周挽筠求情诉苦装可怜。 听说她们从前在闺中时候就是挚友,想必周挽筠肯定会偏帮着苏桃桃说话。 想到这里,叶子晖不动声色地推拒了周挽筠的好意:“儿臣多谢母后,只是晚膳用得很饱,此刻再用鸡汤,怕是难以消食。” 他是在明确地拒绝原谅苏桃桃。 这个女人太过善妒,一点宽容仁厚之心都没有,他没有废后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更何况整个苏家都站在他这边帮他抗衡太后,苏桃桃倒好,她直接投敌了。 周挽筠沉默了一会,若无其事地笑起来:“那皇帝留在哀家这里消消食也好,哀家还备了桑葚山楂糕和荷叶茶。” 叶子晖:“……” 看来周挽筠是万事俱备,他只好先率先挑明:“母后今日怎么对儿臣如此关怀?莫不是专程为了皇后的事?” 周挽筠和颜悦色道:“母子之间,哀家关怀你是应当的。皇后是你的结发妻子,哀家关心她也是应当的。” 不过三言两语,她就理直气壮地把牌坊竖起来了。 叶子晖道:“皇后善妒,有违国母风范。” “皇后年轻,难免犯错。皇帝难道要为了个妃子与皇后置气么?” 周挽筠加重了对皇后和妃嫔之间的强调。 叶子晖这才猛然惊醒,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踩着太皇太后和文贵太妃的尸体登上太后的,他怎么给忘了? 当年文贵太妃对还是皇后的周挽筠处处刁难,她当年极其风光,身怀六甲,可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她的剑下。 叶子晖咬了咬牙:“母后的意思是?” 周挽筠想了想,觉得苏桃桃好像无所谓禁足,毕竟上次禁她足的时候她请愿得还挺快。 “皇后身为中宫,吃穿用度都是恪守皇室规矩,骤然削减,怕是有失体面,就不要罚俸了罢。” 叶子晖:“……”就这? 他本来还以为周挽筠会要求他把苏桃桃放出来呢,但她没有。不仅没有,她所说的这番话倒是完完全全地为他考虑似的。 叶子晖现在倒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是儿臣思虑不周了,还是母后面面俱到,儿臣这就吩咐下去。” 周挽筠含笑点头,心里却想着只有这样,才会既保全了苏桃桃,又不会惹怒皇帝。 叶子晖起身行礼:“夜深了,那儿臣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周挽筠嗯了一声:“皇帝朝政繁忙,辛苦了。那哀家就不留你了。” 等叶子晖离开,她招手把百合喊过来:“把鸡汤和山楂糕都给皇后送过去,她爱吃。” 百合领命而去。 这厢叶子晖退出长春宫,命人摆驾慧嫔那里,打算好好地安抚她一番。 走到半路上时,有个内监匆匆上前,向他行礼:“陛下。” 叶子晖示意步辇停下:“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内监上前一步:“恕奴才大胆,还请陛下附耳过来。” 叶子晖颔首,那人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后就行礼离开了。 叶子晖听完,也不说起驾,只是神情凝重地靠在步辇上。 那个人是叶子晖养在宫里的探子,专门为他收集情报与小道消息。 这一次,就是关于周挽筠和苏桃桃的。 宫外的流言蜚语在传她们曾经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甚至争得头破血流,苏桃桃甚至为了他还屡次犯上,对太后大不敬。 周挽筠是先皇的人,叶子晖不敢评判;至于苏桃桃,他也不在乎她的那点喜欢。只要她的人留在皇宫,她的家族支持皇室,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他甚至还有些满意苏桃桃的存在,有这么个愚蠢泼辣,毫无大脑的女人供他利用牵制太后,那是再好不过。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苏桃桃突然转变了心态,开始向周挽筠靠拢。 这让叶子晖不得不疑心,难道她已经不喜欢这个男人了? 这个男人他也早已打听清楚,是新任的大理寺卿季青临,仕途得意,家室美满,最近还新娶了一位大家闺秀。 叶子晖敲打着步辇的扶手,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三个月后,就是大梁的秋狩。 皇帝会挑选心爱的妃子与宠信的大臣前往狩猎,以告先祖来年的丰饶。 苏桃桃被他禁足三个月不能与周挽筠相见,而三个月后他会把她和季青临都带去秋狩。 他不信,面对昔年往日的心心念念而不得的心上人 ,苏桃桃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桃桃喜不喜欢他都是其次,她的喜欢无关紧要,她的价值才是至关重要。 更何况,比起善妒忌心的恶毒女人,叶子晖更喜欢苏薇薇那样杨柳依依,楚楚可怜的。 “摆驾,去慧嫔那里。” * 叶静初第二天醒来,发现早膳还是桂花粥、糖包和蒸饺。甚至还多了党参鸡汤和桑葚山楂糕。 汤圆解释道:“这是昨晚太后娘娘送过来的,奴婢见娘娘睡着就让小厨房先温着,留到娘娘睡醒再吃。” 叶静初感动了:朕的皇后真好。 “那罚俸?” 汤圆道:“陛下说免了,但娘娘还是要禁足。” 她加重了“但”字后面的话,希望能引起苏桃桃的足够重视。 -- 第55页 三个月无法得见圣颜,就算不罚份例,那也与冷宫废后别无二致了。 然而叶静初无所谓,禁足就禁足,他反正不在乎那点狗屁恩宠,看不到一大堆侄媳妇来请安更是舒爽,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去周挽筠那里蹭饭了。 汤圆对这个只关心太后、吃饭和钱的皇后彻底绝望了:“娘娘,老夫人刚才来信了。” 叶静初总算有了点反应:“是苏家?” 差点被他气哭的汤圆狠狠地点头,本来失去圣宠就够闹心了,要是再被苏家当成弃子,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叶静初擦了擦手:“让我看看。” 他倒要看看这苏家还能玩出点什么花样。 信里内容十分老生常谈,无非是苏丞相气急败坏,苏老夫人怒其不争,苏将军恨铁不成钢,苏夫人凄凄惨惨戚戚地告状——因为苏薇薇的受宠,苏薇薇她娘已经在安府开始横行霸道了。 叶静初看着这封信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个阅字。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汤圆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静初给信封好,表情从欣喜到茫然到震惊到绝望。 “娘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汤圆的哭腔都被拖出来了。 叶静初道:“不知道,你给我说说?” 汤圆抹了把眼泪道:“娘娘自己自暴自弃不要紧,可是夫人该怎么办啊?夫人就只有娘娘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娘娘为家族挣些荣耀呢!” 叶静初道:“是么?苏薇薇不就是在挣?” 汤圆道:“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是主母,苏薇薇她娘只是妾室,她生出来的孩子只能喊她为娘。”叶静初道,“实在不行就杀了她!正当光明的不行,那就偷偷下黑手——投毒,暗杀,都可以。” 叶静初想着当年文思怡的手段侃侃而谈,丝毫没看到汤圆的表情已经越来越惊愕。 “等事成之后,再让苏薇薇过继她的名下,反正苏家要的是苏薇薇,她娘不过是个举足轻重的附属品。” 去母留子,垂帘听政,皇室这套把戏玩得是层出不穷。 叶静初觉得有必要教教这些深闺妇人认识一个道理:一味地指望男人和孩子是靠不住的,靠自己才能站得稳。 实在不行就学学周挽筠,没男人,没孩子,但是先皇要给她磕头,新帝要给她行礼,掌控叶氏的最高层,无上皇权的所有者。 听完他的话,汤圆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她才喃喃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给夫人回话。” 然而叶静初根本没在听她讲话,他又在啃糖包了。 * 苏家很快就收到了皇宫里的回信。 苏丞相看到那个流利的“阅”字后先是一怔,因为这个字不像是苏桃桃所写,下笔饱满流畅,不是从前的簪花小楷,而是行云流水的行草。 而且这字迹还有些眼熟。 最后他再三确认了这是苏桃桃送来的信,这才拍案而起:“反了反了,她自己在宫里不思进取,还要欺辱妹妹,真是丢尽了苏家的脸面。从即日起,苏家就当没这个孩子!” 一旁的苏夫人也是哽哽咽咽,她曾经是风光无限的安宁郡主,从无人敢如此对她。 但自从自己的父王因为谋反被先帝赐死之后,她在苏家的地位就一日不如一日。 她的女儿给家族丢尽了脸面,公婆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连带着丈夫也日日宿在那个馆姬的房里。 但她还是上前请求:“儿媳不孝,没能教养好女儿,还请公公饶了桃桃,不要与这孩子置气。” 苏丞相冷哼了一声,没有应答。 苏夫人赶紧退了一步:“那……这封信留给儿媳,做个念想可好?” 苏丞相没有拒绝,只冷冷道:“你生出了个好女儿。” 言罢,他拂袖而去。 苏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上前把信收好,回房后点起一盏烛火烘烤。 汤圆是她安插在苏桃桃身边的人,不仅仅是为了扶持桃桃,还是为了让她更好地、秘密地与宫里通信而不被苏家或者皇室发现。 过了一会,汤圆的簪花小楷在信纸上慢慢显现。 苏夫人看着信纸上的内容惊呼了一声,她捂住嘴,沉默半晌,才将信纸放到火上烧了。 朕与皇后心照不宣 因为禁足的缘故,周挽筠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再见到苏桃桃。 虽然她每日派百合前去送食物,但碍于禁足的规矩,百合也不能进去看望皇后,只能把食盒放在宫门外,再由看守侍卫送进去。 但很快,周挽筠就发现自己竟然不适应了起来。 从前苏桃桃对自己避之不及,她也还算适应;后来苏桃桃日日来找她叨叨叨叨,她还有些烦她;现在苏桃桃被禁足宫中,周挽筠倒还有些想念她的碎碎念。 周挽筠想,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如今被封上了,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起身:“摆驾。” 百合看穿了她的心思,劝道:“太后娘娘,奴婢人微言轻,平日里避着圣上耳目去给皇后娘娘送点心也就罢了,您身份尊贵,出行必定是前呼后拥,要看望皇后娘娘必定会被陛下知晓。只怕皇后娘娘到时候又要因此受罪了。” 周挽筠淡淡道:“哀家也没说要去看望皇后,只是出门散散心,顺道路过皇后宫罢了。” -- 第56页 百合:“……是,奴婢知道了。” 什么时候太后娘娘也学着皇后娘娘诡辩了起来? 想是这么想,但百合还是老老实实地吩咐了下去,太后要出行,让底下人做好准备。 周挽筠果真依言绕着御花园走了一圈才慢悠悠地晃到皇后宫旁。 凤鸾宫正在禁足,冷冷清清的,一墙之隔的宫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挽筠抬头看向又高又厚的宫墙,不由叹气:想来她只是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实际上还是会在意的吧? 毕竟那是自己的丈夫,不仅不相信她,甚至还偏爱着另一个女人。 驻足半晌,周挽筠刚打算回宫,百合突然惊讶地出声:“太后娘娘,您看。” 周挽筠顺着百合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凤鸾宫后的那条小河里飘着些东西,她走近看了,才发现那是几盏纸灯,上面还燃着一些长长的蜡烛。 皇宫里是特意挖了河道通向各个宫里的,方便宫人们用水洗刷物品。 周挽筠微微蹙眉,弄不懂苏桃桃是在搞什么幺蛾子,她召来几名内侍,吩咐他们把河上的纸灯捞起来。 等到湿淋淋的纸灯传到周挽筠手里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上面还画着些画。是些手舞足蹈的小人儿。 旁人可能看不懂,但周挽筠看懂了。 那是她在出阁之前准备的嫁衣上绣着的小人儿,当年她还给苏桃桃看过。后来被她一剪刀绞了,也就再没了那个念想。 而眼下,它们被画在纸灯上,活灵活现的,只是不再比剑了,而是在挥舞着一盘盘的食物。 周挽筠福至心灵,甚至还认出那盘丑丑的东西是一盆灌汤小笼。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百合:“……娘娘?” 周挽筠这才敛了神色,纸灯、小人儿——都是她与苏桃桃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今天刚好来到凤鸾宫附近,苏桃桃就放出了河灯呢? 难道这也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周挽筠召来一名在凤鸾宫附近巡逻的侍卫问话,三言两语才明白,哪有什么默契? 明明苏桃桃每天都在河里放河灯,特意点着长长的蜡烛就是为了让它能够烧到她的长春宫。 然而她想不到的是,还没等河灯漂到长春宫的春池里,就有清理河道的宫人们把他的灯全部打捞了出来。 也就是说,苏桃桃至少做了一个月的无用功。 周挽筠没忍住,嘴角又勾了起来:“起驾,回宫吧。” 顿了顿,又道:“吩咐洒扫宫人,明日起不必清理凤鸾宫附近的河道了。” 百合听得满头雾水,但还是依言道:“是。” * 当天晚上,叶静初果然吃到了他盼了至少一个月的灌汤小笼。 他有些不满,周挽筠真是的,一个月前就给她发讯息,她居然一个月后才回。 但是等到蘸着姜丝与香醋的小笼包塞进嘴里的时候,叶静初又忍不住感叹:皇后真好! 明天要吃些什么呢? 叶静初苦思冥想了片刻,提笔在纸灯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烧狮子头。 * 第二天周挽筠收到了那盏河灯。 她看着纸上那个丑丑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 稍晚些的时候,叶静初收到了百合的食盒。 他看着食盒里的那个西瓜陷入了沉思。 * 就这么两人无声地有来有往了一个月余,禁足的期限也到了尾声。 与此同时,皇室的秋狩日子也渐渐地近了。 周挽筠原本正在草拟秋狩的名册,盘算了一下苏桃桃禁足的日子,忍不住摇头叹息,偏偏秋狩后的第二天她才能被放出来。 真是可惜了。 然而叶子晖看过她草拟的名单之后,却说:“母后还是把皇后加上去吧。” 周挽筠道:“可皇后尚在禁足。” 叶子晖道:“她毕竟是大梁国母,秋狩这样的大日子还是要参加的。” 周挽筠诧异地挑了眉,面上却是笑吟吟道:“既如此,那哀家便替皇后谢过陛下的宽厚了。” 叶子晖不慌不忙道:“儿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母后在秋狩的随行人员里加上一个慧嫔。” 周挽筠沉默了。 也不是没有耳闻,叶子晖除了一开始要求的雨露均沾把新入宫的妃嫔全都临幸了一遍之后,就一直宿在慧嫔宫里,连金昭仪那边都不怎么去了,气得金昭仪鼻子都歪了还不敢把她怎么样。 真是难为她了,连一个嫔都能骑到昭仪头上来了。 周挽筠搁下了名册,开始老生常谈:“皇帝还是要雨露均沾得好。” 叶子晖无所谓地笑道:“先皇也曾专宠一人。” 周挽筠神情不变:“所以先皇才受尽暗算,中毒身亡,早早驾崩。” 叶子晖:“……” 他暗暗地咬牙,到底不敢放肆:“母后教训得是,儿臣知道了。” 周挽筠颔首,又道:“慧嫔到底家世不妥,位份也不够,这次秋狩……” 叶子晖忽而打断了她:“儿臣不相信母后未曾喜欢过人——世界上哪有什么专宠,那只是人的一往情深。” 周挽筠再度沉默。 她看向叶子晖,年轻人的眼底几分挑衅几分不甘。 -- 第57页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天下皆是陛下做主,秋狩自然也是。陛下既然喜欢她,那便带着吧。” 叶子晖这才松了神情:“儿臣多谢母后。” 周挽筠不语,目光却在名册上的【大理寺卿-季青临】上一扫而过。 叶子晖自然没错过她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夜深了,儿臣不打扰母后歇息了,先告退了。” 周挽筠点头:“皇帝辛苦,好好歇息。”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在一成不变地重复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 秋狩的前一天,本来还在河灯上泼墨挥毫的叶静初收到了解禁的圣旨。 他微微有些错愕:“不是还有两天才到时候么?” 宣旨的内监满脸堆笑:“陛下仁厚,心疼娘娘,娘娘还不快领旨谢恩?” 叶静初:“……” 叶子晖心疼他?天上要下红雨了? 叶静初强忍着抬头望天的冲动跪下老实接旨了。 毕竟他也闷了三个月,无人陪他说话,汤圆和一干宫人们早就被他烦得双目无神了。 叶静初格外地怀念周挽筠,还有曾经和他处处作对的金昭仪。 刚解禁,他赶紧第一时间就拔腿往长春宫跑。 对此汤圆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无需叶静初嘱托,她已经贴心地吩咐了小厨房:“今晚不必开灶了,娘娘在太后那里用膳。” 叶静初狐疑地看了汤圆一眼。 ——朕有那么明显吗? 汤圆没有说话,但她哀怨地回望了过去。 ——娘娘您不是废话吗? 叶静初:“……” 此女耳聪目明,一点即通,可堪大用。 * 叶静初到长春宫的时候,周挽筠还在春池前等画得丑不拉几、难以描述的河灯,因此也错过了内监的通报。 百合因为皇后娘娘来长春宫来得非常频繁,因此也没有特意去告知太后,只对叶静初行礼道:“太后在春池边。” 叶静初依言找过去,果然在长春宫的春池边发现了周挽筠。 “母后站在这里做什么?” 周挽筠沉默了一下,又不好意思说她是在等他的河灯,只好转移话题:“马上就要秋狩了,你可知道?” 叶静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他甚至还有些期待。 往年他身体不好,别说拉弓射箭,连骑马都很勉强,父皇从来不让他参加,生怕他有个闪失。 今日好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秋狩的猎场里,虽然是以女子身份、还是以侄媳妇的身份,但好歹也算是个皇后,凑合凑合得了。 周挽筠沉默良久,轻声道:“他也要来。” 叶静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周挽筠道:“大理寺卿,季青临。” 叶静初:“哦。” 来就来呗,秋狩的皇帝要带官员和妃嫔是正常的,大理寺少卿位列九卿,随行秋狩并无什么不妥。 周挽筠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这让叶静初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又不认识这个季青临,想来是前任大理寺卿告老还乡,换了批年轻血液…… 等等! 叶静初看着周挽筠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莫非这个季青临,就是那个隔空给他戴绿帽的野男人?! 朕的兔兔! 汤圆发现自家小姐从太后宫中回来之后就一直很低气压,目光阴沉如水,表情十分难看。 她下意识地就想到是不是主子又惹太后了? 然而苏桃桃下一秒就盯上了她:“汤圆?” 被点名的小姑娘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奴婢在。” 叶静初轻咳了一声:“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季青临的……”杂种混球王八蛋? 汤圆微微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果然猜得不错,主子又惹太后了。 叶静初瞧着汤圆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是知道的,他挑了个位置坐下,冲她扬了扬下巴:“我要你一五一十地说,半个字都不能落下。” 汤圆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家小姐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连眼神都好似要吃人,慌乱之下,她赶紧把自己能知道的全都说了。 叶静初摸着下巴,听着汤圆结结巴巴地把苏桃桃、周挽筠和季青临的纠葛全都给一股脑说出来了。 * 周挽筠的父亲周九逸是大梁王朝大将军,身居高位,战功赫赫,手握十万禁军。 苏桃桃的父亲则是他手底下的定远将军,位同副官。 两人在战场上是出生入死的战友,相交甚笃,连带着彼此的女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两个女孩都是武将世家的出身,父亲都没有儿子,于是两个女儿打小都是被当做男孩养大的。 再加上周挽筠的母亲出身江湖世家,两个孩子耳濡目染,野得愈发厉害。 直至她们十三岁的豆蔻之年,两个人终于不满足于整日泡在茶楼里听说书了,她们决定开始行侠仗义,路见不平。 碍于她们家世显赫,两个人还自作聪明地戴了面具,以免别人认出她们的权贵身份。 当然两个人做事太过理所当然,经常是好事干不成,还帮倒忙。 具体可表现为: 听见有男人打老婆,破窗而入,于是整条街都观摩了夫妻之间的“活春宫; -- 第58页 听见有拐子偷小孩,拔刀相助,于是整条街都知道刘屠户因为不给儿子买糖葫芦而被暴打; 看见街上有贼手偷东西,两人追了整整十三条街,贼是抓到了,可她们还另外弄坏了五篮鸡蛋,一筐青菜,一车萝卜,以及打伤了一位只是路过围观的倒霉路人。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好在周家和苏家都是家大业大,前脚砸人摊子,后脚就有管家上门赔钱,因此京城的各家各户都表示情绪稳定,甚至欢迎大小姐们下次光临。 这场游戏的结束截止到周挽筠在她十四岁的生日宴上,她救下了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季青临。 季青临原本世代为商,无法做官,但因为这次机缘巧合,也算是攀上了权贵——少年春风得意,温柔缱绻,很快相继吸引了两位大小姐的青眼有加,她们向各自的父亲求情,让季青临破例参加了科举。 季青临聪明过人,是以很快就考中润安四年的探花郎。 …… “停!停停停!”听到这里,叶静初忍不住叫停了汤圆,“润安四年的探花郎?” 汤圆点点头:“季少爷可聪明了,文章做得也好看,要不是他出身商贾世家,肯定就是那年的状元郎!” 叶静初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我再问你一遍,你说他是润安四年中的?” 汤圆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呀,小姐你不记得啦?” 叶静初:“……我确实是不记得了。” 见鬼了,润安四年,他还活着,属于掌权期间。按理来说,科举最后一关是殿试,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由皇帝亲自点的,可叶静初从来不记得有个叫季青临的。 甚至是他当皇帝的那些年,他都不记得有叫季青临的官员。 叶静初思索半晌,终于想起,那年他好像还真没见过探花,甄喜庆说是他撞了忌讳,不宜面圣。 叶静初也没怎么追问。毕竟大梁面圣的忌讳多了去了:家人死亡,服丧三年,不宜面圣;出身腊月,撞了陛下的生辰,也不宜面圣;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总之规矩很多就是了。 现在想来,叶静初真是对他不能面圣的理由好奇死了。 不过话说回来,润安四年的探花郎,就算当时不能面圣,也不该在自己执政期间一直都不被任用。 叶静初想,真是见鬼了。 大概要等到秋狩那日,真正的答案才会被揭晓。 可现在离秋狩还有两天,叶静初扳着手指算完日子,头一回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 他想,绝不能只让自己一个人难受。 “摆驾,去长春宫。” 汤圆:“……” 娘娘您刚从那儿回来好吗? * 两日后,秋狩。 皇室盛装出行,权臣随行伴驾,帝王演练齐射,以告来年丰饶。 叶静初也照例被汤圆抹上了浓妆,穿着十几层厚的盛装,生无可恋地塞在轿子里,还要把背挺直。 按理来说,大梁国风开放,女官也是有的,女子骑射自然也不是什么稀松平常之事。 然而汤圆坚决地拒绝了叶静初要穿骑装的要求:“您是皇后,仪态才是最重要的。” 此次出行,三公九卿、皇亲国戚都来了,当然,后宫妃嫔也随行其中。除了那个金昭仪,还有一些妃位以上的妃嫔也跟来了。 这些人都在叶静初的意料之中。 除了新封的慧嫔。 当叶静初眼睁睁地看着苏薇薇的轿辇路过他,苏薇薇还挑衅似的掀起帘子瞥了他一眼的时候,叶静初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叶子晖这厮也要被列入昏君之列了。 没想到老叶家除了祖传的缺德、祖传的绿帽,还是祖传的昏君。 叶静初悲伤地想,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皇室的春搜秋狩都是在皇宫外的太行山上举行,每一季度都会有狮虎苑的官员定期往猎场里投放动物,它们无一例外都被喂得肥头大耳、脑满肠肥,方便人捕捉——毕竟皇帝如果空手而归肯定是很丢脸的,皇帝丢脸了之后倒霉的还是官员们。 因此叶静初刚一下轿辇就撞见了一只傻乎乎、胖墩墩的白兔子,绕着他不肯走,一看就是被人喂熟了。 因为它太胖,耳朵又那么薄,叶静初衡量了一下,提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拎起来,仍旧是去找周挽筠。 此刻的叶子晖正忙着带群臣去骑马游场、欣赏秋色、吟诗作对,没空来管理这帮皇亲国戚,后宫嫔妃。 这正好给了叶静初方便。 他打算带着周挽筠烤兔子肉吃,算是弥补前些年秋狩时从不把她带出去的遗憾。 然而就那么不凑巧,苏薇薇真是阴魂不散:“皇后娘娘。” 自从叶静初发现她从前的时候不太一样之后,对她的态度也就冷了下来,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慧嫔有事?” 苏薇薇瞧着叶静初手里那只放弃挣扎的兔子:“娘娘真是好手彩,刚入围场就捉了一只兔子。” 叶静初道:“手气好而已,慧嫔想要就尽管拿去。” 苏薇薇掩口娇笑道:“嫔妾怎么敢争娘娘的彩头,嫔妾若想要,陛下都会一一赐予嫔妾的。” 叶静初平静地颔首:“本宫知道了。” 皇帝秋狩时,的确会把猎物赐给心爱的妃嫔。 -- 第59页 所以他把兔子送给周挽筠,和叶子晖把猎物送给她是一个性质的,也不知道苏薇薇干嘛要绕到他面前来提一嘴,搞得好像他会稀罕叶子晖的恩宠似的。 于是他带着一脸的“已阅”绕过了苏薇薇。 然而没走两步,他又被苏夫人拦了下来,他对苏家人其实没什么印象,但因为苏夫人是安宁郡主,是二皇兄的女儿,叶静初的侄女,所以叶静初认得她。 从前二皇兄还活着的时候,安宁郡主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宫里的公主。后来二皇兄联合几位皇兄谋反被杀,连带着她也没了往日的风光。 甚至她的丈夫在外面找青楼馆姬、养私生女、甚至把青楼女子带回府里居住也无力反驳。 叶静初对这位至少比他大了好些年岁的侄女的遭遇颇感同情,那是争夺皇权的事,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郡主,她是被无辜牵连的那一个。 “子宁有什么事吗?” 他客气地停下来,望着苏夫人。 苏夫人被自家女儿半是同情半是和蔼的目光弄得一时之间有些茫然:“你唤我什么?” 叶静初:“……” 人啊,真的是不能太嘚瑟。 他咳嗽了一声:“母亲。” 叶子宁被他这么一喊,立刻啜泣了起来。 叶静初:“……?” 这好端端的,哭什么? “刚刚苏薇薇给你百般气受,我都看见了。”叶子宁哽咽道,“想不到数日不见,她竟欺辱你至此。要不是她的母亲出身馆姬,无法随行秋狩,只怕她的气焰还要更嚣张!” 这算是给他气受吗? 叶静初不懂。 苏薇薇就像个骤然暴富便急于炫耀的穷鬼,她没有真正能够固宠的手段,全凭着叶子晖的喜好罢了。叶静初只觉得苏薇薇太过愚蠢,比文思怡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叶子晖的眼光也是够差的。 然而下一刻,叶子宁话锋一转道:“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是苏氏的孩子,你怎可对她痛下毒手呢?反倒连累你自己为陛下不喜。” 叶静初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对她痛下毒手了?” 叶子宁道:“先前你推了她,陛下都亲眼撞见了。” 叶静初大呼冤枉,那明明是苏薇薇故意做戏给叶子晖看,叶子晖太蠢看不出来怪他干什么? 然而叶子宁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从前你那么善良,如今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叫为娘的杀害那个馆姬?” 叶静初更茫然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叶子宁道:“汤圆都跟我说了。” 叶静初闻言,哑然了片刻,随后便意识到汤圆肯定是叶子宁的人。 叶子宁接着道:“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可说到底,杀了那个馆姬无事于补,只会让我与你父亲的夫妻关系更加疏远。” 叶静初扯了扯嘴角:“他的态度很重要么?你可是安宁郡主,他不过是个定远将军罢了!” 叶子宁没道理这么对他唯命是从,听之任之的,她毕竟是叶氏的人,是皇室的人。 “又胡说!他是娘的夫君,更是你的父亲。”叶子宁嗔怪道,“我与陛下毕竟是同辈,他的喜好我也略有耳闻,他最喜欢柔柔弱弱、温婉可人的女子,你待会儿可万万不能再骑马射箭,做出那般豪放的举止了。” 叶子宁说完便把他手里的胖兔子接过去,放到地上,这兔子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叶子宁就使劲地踢了它一脚,好歹是把它赶走了。 叶静初:“???” 兔子!那是朕的兔子! 叶子宁还在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你是皇后,仪态万千,怎可自己去捉兔子?这只会显得你更加彪悍,那样的话陛下就更不喜欢你了。女人生来就是要讨着男人欢心的,你又怎么好惹陛下厌烦呢?” 也是正巧,她话音刚落,周挽筠便款款地走过来,她一身猎装,飒爽利落,叶子宁一看到她便闭了嘴:“臣妇叩见太后娘娘。” 周挽筠道:“不必多礼。” 周围那些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一见太后出行,立刻就有人去为她牵马,还有人去为她备箭,那些人皆是权贵,但他们毫不吝于向太后献上殷勤。 其中就有苏将军,都说苏家是皇帝牵制太后的棋子,可现在的他却在殷勤地为周挽筠挑选最好的那一匹汗血宝马。 叶子宁便有些讪讪。 她才说过女子都是要讨着男人欢心的,可一个转眼,在场所有的权贵男性都在刻意地奉承周挽筠,包括叶子晖也要向她请安问候。 叶静初不耐烦听叶子宁的啰嗦,忙不迭地开口:“母后也要参加秋狩么?” 叶子宁这才发现周挽筠的左手握着一把长弓,想到之前说的话,她尴尬地笑道:“太后娘娘好兴致。” 周挽筠不理她,她抬手挽弓。 箭离弦而去。 不一会儿,有奴才赶来,捧着她的猎物双手献上。 正是刚才那只被叶子宁赶走的胖兔子,它还没死,但被射中了左腿,吓坏了。 周挽筠拎着它塞进叶静初的怀里,微微一笑:“你的兔子。” 叶静初猝不及防地抱住了那只瑟瑟发抖的胖兔子,他怔怔地看向周挽筠,脱口而出道:“母后,儿臣想跟您一道秋狩。” 周挽筠看了一眼叶子宁,后者垂下眼,睫毛抖得厉害。 -- 第60页 她弯起了唇:“好啊。” 朕天天见鬼 叶静初得到了周挽筠的首肯,在心底欢呼一声终于不用和朝臣命妇后宫嫔妃挤在一起看别的男人大出风头了。 他上前几步,刚想也挑选一匹大宛驹,旁边的苏将军见状,突然脸色沉了下来。他上前几步,把叶子宁拉到身边,又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您在做什么?” 叶静初道:“正想着挑一匹宝马,不知苏将军有何贵干?” 苏将军闻言,眉头都皱了起来:“你是皇后,该陪在皇帝身边才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天天陪着太后,像个什么样子?! 周挽筠入宫三年不得先帝宠爱,连带着苏桃桃也开始学着避宠了。 这周挽筠和苏桃桃未出阁前就关系相近,耳濡目染之下,说不定她就是这么被带坏了。 想到这里,苏将军面色更沉:“陛下现在正在落星湖边,娘娘快些去吧。” 叶静初皱了眉,这苏将军对他说起话来怎么没大没小的? 他看向不远处的周挽筠,她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想来是苏家的两代男人都攀上皇亲国戚,就以为能够只手遮天了。 叶静初巍然不动,面色却沉了下来:“苏将军,本宫来问你,为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苏将军的表情微有错愕,苏桃桃一向最听他的话,就连当上皇后也会规规矩矩地喊他父亲,什么时候用过这样冷厉的语气同他说话? 但碍于太后还在场,苏将军不得不答:“天地君亲师。” “天地君亲师——君在前,亲在后。”叶静初声音冷得仿佛浸了冰霜,“本宫乃是大梁皇……后,可见到本宫,苏将军却连礼都不行,苏家真是好教养!” 最后一字喝下,如同当头一棒,苏将军下意识地跪下了:“娘娘恕罪。” “在这好好地跪着,看好本宫的兔子。”叶静初随手把胖兔子扔到他的脚边,“丢了本宫拿你是问。” 说完,叶静初一秒变脸,挑了匹顺眼的马,跟着周挽筠走了。 周挽筠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 叶静初:“母后在看什么?” 周挽筠收回目光:“哀家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苏桃桃从前最听苏将军的话,愚孝得很,可今天她不仅把苏将军一顿呛声,还罚他下跪。 难道苏薇薇进宫对她的刺激真有那么大? 叶静初道:“他们已经有了苏薇薇做棋子,不再需要儿臣了。” 周挽筠道:“可你毕竟还是苏家的人。” 和他们撕破了脸,对他没有好处。 叶静初笑了,他纠正她:“儿臣是大梁的人,是叶氏的人。” 顿了顿。 “也可以是母后的人。” 周挽筠停住,苏桃桃这么说,是想投靠自己,让她来当靠山了? 叶静初心想,朕的情话如此撩人,朕就不信你不动心! 半晌,周挽筠终于拿定主意,轻声道:“既如此,哀家会护你周全。” 叶静初:“儿臣谢过母后。” 周挽筠微一颔首,策马向前。 叶静初紧跟其后。 马蹄声声,溅起瑟瑟秋叶。 * 秋狩的时候,不分君臣,自由狩猎,猎到的动物即归自己所有。 在和周挽筠秋狩之前,叶静初是很期待秋狩的。 和天底下的所有男人都一样,总想着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大出风头,最好是能英雄救美。 然而事与愿违,叶静初从前因为身体病弱的缘故,不用学习骑射,以至于现在临时上阵手忙脚乱。 一箭射出,不说是两手空空,至少也是铩羽而归。 周挽筠怕他不开心,就问他:“你想要那只麂吗?” 叶静初还忙着找那只麂在哪里,周挽筠已经拉弓搭箭,不多时,就有侍卫把死麂奉上。 叶静初:“……” 大出风头是不假,出风头的是周挽筠。 更别提英雄救美,照这么个形势看来,他好像当不成“英雄”,他更像是那个“美人”。 暮色将近的时候,众人回到营地,叶子晖今日猎到了一头肥美的大角鹿,是绝佳的好头彩,群臣都跟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地大肆吹嘘。 只有叶静初盯着那头大角鹿,只觉得它甚是眼熟。 从前他主持秋狩的时候,好像也猎到过一头大角鹿,而群臣则在吹嘘他:“陛下技压群雄,必能逐鹿天下。” 正这么想着,太子太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陛下技压群雄,必能逐鹿天下。” 叶静初:“……” 这么敷衍的吗?连套话都不改改? 倒是叶子晖很是受用的样子:“将这头鹿的鹿肝取出,朕与众卿分食之。” 叶静初趁着他们赞叹那头鹿的时候,悄悄地退了出去,打算去找苏将军要回他的兔子。 他可还惦记着和周挽筠一起烤兔子呢。 谁知叶子晖突然叫住了他:“皇后。” 叶静初深吸一口气,转身行礼:“陛下。” “皇后要去哪里?晚宴可就要开始了。” 叶静初道:“妾身去取妾身的兔子。” “是这只?”叶子晖微一摆手,立刻就有内侍将那只大胖兔子奉上,不过这次,那只胖兔子已经被剥了皮,血淋淋地放在盘子上。 -- 第61页 就这么一眼,叶静初就立刻明白了。 苏将军肯定已经被叶子晖赦免罚跪了,毕竟他们在一条线上,叶子晖需要苏家来对抗太后。 而这只剥了皮的兔子就是对他的威慑。 可惜叶静初并不怕这个,他双手接过这只被剥皮的倒霉兔子,心里嘟哝着你爹当年的死状可比这兔子惨多了。 但他面上仍是笑道:“妾身还想着料理这只兔子肯定很麻烦,没想到陛下已经帮忙料理好了,多谢陛下。” 叶子晖闻着那浓重的血腥味都几欲作呕,只是想着要给皇后个教训才命人剥了兔子皮,谁知道苏桃桃如此镇定,反倒是他得不偿失了。 他强忍着不适道:“晚宴快开始了,皇后莫要再乱跑。” 叶静初瞧着他想吐却又不敢吐的样子,忍笑也忍得辛苦:“多谢陛下提醒。” 他刚说完,叶子晖就急急地离开了。 叶静初咬了咬忍笑忍得发酸的腮帮子,也拎着兔子离开了。 * 直到晚宴的时候,叶静初才明白叶子晖为什么要着重强调晚宴。 晚宴就设在落星湖旁,而落星湖上用红绸和柳木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湖面燃着无数河灯,很明显是要表演什么节目。 他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侍女:“这是要做什么?” 那侍女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小声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是陛下专门命人为慧嫔娘娘搭的台子,慧娘娘善歌舞,说是要在秋狩的晚宴上为陛下表演凌波舞。” 说完,她惴惴不安地看向皇后,预备应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听说皇后娘娘恨毒了这位慧嫔娘娘,不仅因为她是出身青楼的私生女,还因为她的恩宠比皇后多。 然而皇后娘娘没什么反应,她点了点头,就回座位坐好准备等饭吃。 晚宴烹煮的都是今天的猎物,现杀现吃,极为鲜美,叶静初还特地嘱咐了厨子好好地料理那只兔子,他和周挽筠一人一碗。 叶静初表示很期待晚上的饭。 自从当上不受宠的皇后之后,不用忙于前朝政务也不用工于后宫争斗,他就愈发地混吃等死了起来。 偏偏叶子晖磨蹭了很久,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祝愿大梁国运昌盛的废话才开席。 叶静初心里的白眼更是翻上天,就连这套话都是抄着他说的,大梁昌盛才有鬼。 现在的叶静初已经不害怕祖宗的殴打了,前有父皇,后有侄子,先祖揍都揍不过来,轮不到他的。 然而叶子晖的初衷也并不想把祝词拖长,他看着坐在席间的季青临,拼命地把眼色递给皇后,奈何皇后两眼无神,看都不看他。 拖到后来实在是不能再拖了,连周挽筠都看过来了,叶子晖这才不得不终止啰嗦。 晚宴开始。 叶静初忙着吃面前的烤鹿肉,更是懒得理叶子晖。 最后叶子晖不得不开口了:“大梁国运亨通,多亏众卿恪守其职。皇后何不与朕共同举杯,劝饮众卿一杯酒。” 叶静初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手里的烤鸡腿,优雅地擦了擦手,微笑着起身,温和道:“陛下说得是。妾身祝愿大梁海清河晏、四方升平;愿陛下万寿无疆,圣体安康;为敬陛下天纵英明,为敬大梁繁荣昌盛,妾身愿与众卿共饮此杯。” 说完,他一饮而尽。 ——呸,难喝。 群臣纷纷躬身行礼,谢过皇后娘娘的祝愿。 叶子晖微微有些讶然,他知道苏桃桃出身武将世家,对于诗书一窍不通,只是能识文断字而已,今日的她却是气度雍容,用词不俗。 难道是他从前错认了她? 然而叶静初喝完酒还是没看他,继续低头吃饭。 叶子晖:“……”仿佛那就是个错觉。 酒过三巡,慧嫔盈盈起身,向着叶子晖拜了三拜:“嫔妾为今日的秋狩备下了苦练的凌波舞,以贺陛下秋狩满载。” 叶子晖笑着应允了:“爱妃辛苦。” 叶静初这才忙着从饭菜中抬头,刚刚那杯酒又让他有些熏熏然了,但应该还能撑着看完一场歌舞。 落星湖畔,歌舞升平。 凌波舞是专门在水上跳的舞蹈,为了展现女子的身段如水一般柔和美丽,所以都会将跳舞的台子搭得又细又窄,离水极近,方便跳舞时裙摆沾水,旋起漂亮的水花。 总之,这是一段极其考验跳舞功底的舞。 叶静初撑着下巴,半阖着眼眸,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鼓点与丝竹相辅相成,最后一个鼓点落下,苏薇薇便在漫天飞舞的红绸带之中徐徐现身,妃红的舞裙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莹白,回眸一笑,风华绝代。 叶静初呼吸一滞,几乎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就要再次沦陷进更深的错误之中。 他倔强地扭着头,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到周挽筠的身上。却发现周挽筠也正在看着某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好似落满了星光。 叶静初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骤然睁大了双眼。 席间有个男人正侧脸微笑,冷不丁看过去,和叶静初本人长得竟有七八分相似。 叶静初想都不想,拍案而起,指着那人大喊:“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群臣被她吓得噤声,纷纷去看被直指靶心的季青临,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后娘娘。 -- 第62页 叶静初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他晃了晃脑袋,正要仔细看一看那个人为什么会顶着一张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脸,突然有宫女尖叫了起来。 “来人呐,慧嫔娘娘落水了!” 原来苏薇薇明面上献舞,但暗地里却仍然留心着苏桃桃的一举一动,巴望着看到她愤怒的表情。 哪想到苏桃桃突然一声大喝,吓得她脚步一乱,就这么栽进了水里。 那宫女继续哭喊:“慧嫔娘娘不会水,快来人!快来人呐!” 叶静初原本因为酒意而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苏薇薇不会水? 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到底是醉得有多厉害,怎么这一晚上净见鬼? 朕找到她了 虽然叶静初不是故意而为之,但这场秋狩晚宴仍然是被他搞砸了。 此刻的他正老老实实地跪着请罪,而叶子晖那厮则已经抱着慧嫔进帐宣太医了,一时间内侍宫女都忙碌地进进出出。 周挽筠身为太后,自然也要去看望皇帝,劝慰一两句:“慧嫔有宫女和太医守着,皇帝大可安心,今日秋狩了一整日,该好好歇息才是。” 叶子晖冷声道:“若不是皇后突然闹事,朕早就可以去歇息了。” 周挽筠也在晚宴上,自然也知道苏桃桃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天大喝,她皱了眉:“皇后许是喝醉了才一时失态,并非故意的。慧嫔舞艺不精,却还要跳如此精湛的舞蹈,偶尔出了小状况也是正常的。” 叶子晖抬眼看她:“照着母后的意思,这全是慧嫔的错了?” “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周挽筠缓和了语气,“慧嫔落水受惊,哀家会着人去应人府拿两支天山的老参补补身子。至于皇后……皇帝罚她下跪认错也就罢了。” 叶子晖道:“母后这是在偏袒皇后?” 周挽筠闻言,微微抬高了声音:“哀家是你的母后,皇后亦是你的妻子!皇帝说哀家偏袒,那也该是哀家偏袒皇帝。” 叶子晖沉默了一瞬,道:“是儿臣失言了。时候不早,母后去歇息吧,儿臣就不送您了。” 周挽筠也不欲和他多言,起身离开。 心里却想着,经此一事,叶子晖算是完完全全地偏袒苏家和苏薇薇了;而苏桃桃大概已经被苏家分割了出去,成了一颗弃子。 若不是她全力保着她,戕害妃嫔这一大罪就足够苏桃桃在冷宫待着了。 她未必是故意的,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挽筠走出营帐,发现苏桃桃正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请罪,看她来了,行礼道:“母后。” 顿了顿,小声问:“慧嫔如何了?” 周挽筠在他身边站住了,轻叹了一口气:“她仍在昏睡,太医诊过脉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落水受了惊。” 叶静初罚跪期间还不忘了提问:“慧嫔是真的不会水吗?” 周挽筠闻言,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焦灼和急迫,似乎急需得到一个答案:“是。慧嫔身子大伤,皇帝的心情也不大好。” 她着重强调了后半句话。 然而叶静初完全没听进去。 ……苏薇薇不会水苏薇薇不会水苏薇薇不会水苏薇薇不会水苏薇薇不会水…… 那么,在上元节里救他的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周挽筠见苏桃桃陷入了沉默,想必是在自责,苏桃桃虽然骄纵,但却是个心性单纯的好姑娘,此刻她心里必定不好过。 更何况她现在被家族与丈夫同时厌弃,自己应该是她唯一的保障了。 周挽筠叹了口气,她招手唤来一个宫女:“秋深露重,去拿件大氅给皇后披着,免得跪伤了身子。” 见她要走,叶静初赶紧喊住了她:“母后慢走。” 周挽筠停下了脚步。 这一回,叶静初开始变得吞吞吐吐:“席间,儿臣看到母后在看一个人……” 周挽筠沉默了。 半晌,她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你是看到了他才如此失态的。” 叶静初:“……” 那个和自己长得有几成相似的男人——就是季青临??? 叶静初觉得问题很大:“母后不觉得他长得很像某个人吗?” 周挽筠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叶静初心头一喜。 周挽筠道:“他长得像你的未来夫君——这话你早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对我说过。” 叶静初:“……” 周挽筠自嘲道:“想当年,哀家为了你的那句话,险些和你翻脸——现在看来,何必呢?” “不是,不是。”叶静初试图把话题扳上正轨,“儿臣真觉得他和别人挺像的。” ——小皇后,想想朕!快想想朕! 周挽筠冷声道:“他不像任何人,也无人会像他。” 她想,季青临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再无人能与他比拟。 叶静初:合着你是嫁给了一只猴子是吗? 眼看此路不通,叶静初只好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其实儿臣一直很好奇,季青临出身商贾,按理来说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大梁以商为贱,这厮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周挽筠再度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当年不是你为了他要死要活地去求苏将军的吗?” -- 第63页 叶静初闻言,尴尬地没敢接茬。没想到这个苏桃桃还是个痴情女子! 周挽筠接着道:“不过当时苏大人说他与先皇有几分相似,撞了忌讳,不宜面圣。” 听到这里,叶静初终于大彻大悟。难怪他在政期间从未见过他! “儿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周挽筠道:“你说。” 叶静初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她:“母后可还记得十四岁的上元节?” 周挽筠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那年花灯海上有人落水,母后可还记得?” 周挽筠失笑起来:“你是说那日季青临落水,哀家前去相救的那一次?事后想起来,你总是恨恨地说当年要是也去学水就好了。” 季青临落水? 叶静初脸上的表情差点绷不住了,那他呢? 他接着提问,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年母后是不是身着红衣,戴着兔子面具?” 周挽筠偏着头想了一阵:“你还记得?” 叮——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叶静初好似听见酒杯叮当,小鹿乱撞,锈迹斑斑的钥匙终于插进了合齿的孔。 “可……先帝当年也在寻找那样的人。”牙齿死死地咬着腮肉,他感到口里弥漫出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来见我? 周挽筠失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身打扮是从兔子娘娘的神话故事里学过来的,苏薇薇不也做过这样的打扮?” 叶静初低声道:“她不过东施效颦,邯郸学步。”那衣服穿在她身上丑得要死,呕呕呕! 周挽筠笑了:“你错了。先帝想找的人从来都不是哀家,否则他也不至于将哀家冷落在长春宫三年之久。” 叶静初:“……” “哀家与先帝虽然是夫妻,却没有夫妻之实。他有他的白月光,我有我的朱砂痣——我们的确很相似,却非彼此良人。” “不过——”周挽筠顿了一顿,“先帝至死都未找到他的梦中人,哀家好歹比他幸运一些,能看着他娶妻生子,生活美满,这就足够了。” 叶静初仰头望着她,周挽筠静静地立在晚风之中,她的神色柔和沉静,嘴角含笑,只是眼圈却泛了红。 他想,小皇后,小筠儿,你错了。 ——朕已经找到她了。 * 叶静初跪到半夜三更的时候才被叶子晖赦免——因为苏薇薇到这个时候才醒。 她一醒来,就泪眼朦胧地哽咽道:“嫔妾不怪姐姐,都是嫔妾舞技不精罢了。” 叶子晖闻言,愈发地心疼她:“你啊,就是太温柔太好说话,才致使她一次又一次地骑到你的头上。嫡长女又如何?太上皇不是嫡长子,先帝也不是嫡长子,朕更不是嫡长子!” 跪在地上的叶静初直翻白眼:所以先帝死得早,朕也死得早,你大概也是活不长了。 苏薇薇靠在他的胸口上:“嫔妾有陛下这句话就足够了。” “这怎么能行?前些日子番邦才进贡了好些名贵香料,朕便全赏赐与你吧。” 苏薇薇怯怯道:“这样不妥,毕竟嫔妾只是嫔位,受不得如此重赏。” “朕是皇帝,整个大梁江山都是朕的,朕想赏谁便赏了。”叶子晖挑眉,“谁又敢说些什么?”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叶静初:“皇后以为呢?” 叶静初道:“陛下说得是,妾身明日就命应人府的奴才给慧嫔送过去。” 随便吧,他累了,现在只想回去睡觉休养明天好跟周挽筠继续秋狩。 叶子晖看苏桃桃如此识相,一时间挑不出刺,只冷哼了一声。 苏薇薇这才破涕为笑:“陛下对嫔妾真好。” 她缓缓地靠进他的怀里,表面含羞带怯,内心却在不动声色地得意:我愚蠢的长姐,你要拿什么跟我争斗? 虽然叶子晖看不到,但叶静初却看到了她得意的小表情:你在得意个什么劲?浪费朕的感情,不让你淹死都算朕仁慈。 “既如此,皇后便跪安吧。”叶子晖道,“慧嫔的身子需要静养。” 叶静初行了礼,这才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苏夫人和汤圆两个早就在等着他了,一个两个都哭成了泪人。 叶子宁哭道:“你的酒量本来就浅,陛下还非要你喝酒。他怎能如此对你?论辈分,他也算是你的小舅舅啊。” 叶静初瘫在床上完全不想动:真要论起辈分来,朕不仅是他叔叔,还是他爹呢! “母亲,我累了,你先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叶子宁没有走,她抹着眼泪道:“你之前罚你父亲下跪,害他跌了好大的面子。如今整个苏家都不肯在帮你,只把苏薇薇当做是唯一的苏家女儿。若我现在离你而去,那你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说完,她让汤圆打了盆热水,要好好看看她的伤口。 叶静初完全不想动,由着她们折腾,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伤,也没多疼,他无所谓。 倒是叶子宁看到苏桃桃白皙的膝盖被跪得又红又肿,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苏明远他心狠手辣,眼中只有权势,哪里还有你这个亲生女儿?” 苏明远就是苏将军,也是苏桃桃的亲生父亲。 叶静初对这个人印象不深,他的兵法并不怎么样,只是因为娶了叶子宁这个郡主才被破格封为定远将军而已。 -- 第64页 叶子宁哽咽道:“桃桃,你且起来,母亲有话对你说。” 见她如此严肃,叶静初只好爬起来:“母亲有什么事?” “苏明远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如此不仁,我也不必对他有义。”叶子宁恨恨道,转而又哀伤地看着她,“母亲知道你今天为何失态,是为了季青临对不对?” 叶静初嘴角一抽,点了点头。 叶子宁斟酌了一下他的神色:“桃桃,你当年……或许是喜欢错了人。” 叶静初挑眉:“什么意思?” 叶子宁道:“当年,太后救下的并非他,而是十三殿下。” 叶静初闻言,骤然瞪大了眼:“你是说……” 叶子宁点了点头:“就是先帝。” 叶静初张了张嘴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一时间只觉得脑子很乱。 叶子宁叹气:“那是苏明远早就安排好的局了。” 从他第一次见到和叶静初长得很像的季青临开始。 从那以后,季青临就成了苏明远精心培养的叶静初的替身。 当年的叶静初是个闲散王爷,天天不带侍卫就随便出宫,是个人都能随时随地对他下毒手。 当年周挽筠的生日宴上,苏明远本想把叶静初推下河淹死,再让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季青临狸猫换太子,成为十三殿下,入宫夺嫡,步步为营,最后成为苏明远的傀儡皇帝。 没想到叶静初命大,竟然被周挽筠救了下来。 他更没想到的是,周挽筠会对叶静初一见倾心。 不过还好,那天天色已晚,彼此都没看清楚对方的面貌,再加上周挽筠因为生日宴不得不匆匆赶回去,等她离开后,叶静初也被赶来的甄喜庆带回了宫。 虽然两人约定第二天仍在老地方见面,可第二天,周挽筠来了,叶静初却病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苏明远改变了主意,他把季青临推了出去,冒名顶替叶静初和周挽筠见面——他本就是当做叶静初的替身培养的,自然也是气度不凡,谈吐优雅。 周挽筠对他一见倾心,却不知季青临是在逢场作戏。 本来苏明远打算让季青临入赘周家,最后里应外合,夺取周大将军的虎符——他是定远将军,只要虎符到手,自然也能号令三军。 然而变故横生,周挽筠阴差阳错又被顾良衣召进了宫,成为了皇后。 计划一变再变,到最后,苏明远不得不暂时搁置这个替身计划。 直到他知道苏桃桃也喜欢季青临。 于是这个替身再一次出现,他的存在是为了分离苏桃桃和周挽筠,最好能让她们反目成仇,逐个击破,最后让苏薇薇成为皇后。 叶静初听完了整个故事,沉默了一阵:“其实他与先帝长得并不是一模一样。” 只是有六七分的相似罢了。 那天天黑,周挽筠认错是有可能的;但甄喜庆决不会认错,父皇和顾良衣也不会认错。 叶子宁道:“是。所以苏明远还曾提到过只要十三殿下没了,就让季青临毁容——只留下相似的,毁掉不同的。” 再加上他的生活习惯和说话腔调都刻意地培养过,足以以假乱真。 最重要的是,一般人都想不到会有人去谋害叶静初。 当年的他,不过是一个体弱多病、无权无势的闲散小王爷罢了。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叶子宁:“既然你早就知道他想谋夺皇权,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出来?” 叶子宁垂下眼,低声道:“他毕竟是我的夫君。” “那你现在又为何要告诉我?” 叶子宁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是我唯一的女儿,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你的父亲当作弃子,死在深宫吗?” 她从小都受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规矩,一直以来都恪守本分、遵守妇道。 可如今,父王死了,丈夫也不喜欢她了,她所剩下的就只有苏桃桃,她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后的寄托。 她不能再失去她了。 作为一个妻子,她不会对抗自己的丈夫;但若作为一个母亲,她会。 叶静初凝视着她半晌,沉声道:“母亲,你能找个时间,把你说过的这些话对太后再说一遍吗?” 叶子宁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也只有她能扳倒苏明远了。” 朕就是这么双标 叶子宁说完当年的事由,又略略坐了一会儿,鉴于苏桃桃需要休息,到底是依依不舍地抹着眼泪回去了。 叶静初睁着眼躺在软榻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记忆中的那个上元节,心头思绪万千。 从上元节的错认开始,一步错,步步错,他和周挽筠向着彼此的方向奔赴而去,却是擦肩而过。 他们都以为对方并非良人,所以这三年的夫妻是有名无实。 叶静初想,他们是否是因为不够相爱,才会身在咫尺,心却远隔天涯? 倘若真正相爱,就算是家族和皇权拱卫出来的婚姻,也能做到相敬如宾,如胶似漆。 可说到底,他对周挽筠只是少年时的惊鸿一瞥,后来的执念都只是因为他身患重疾才向往鲜明健康的生命,而周挽筠不过是他对生命与自由具象化的一个执念而已。 而周挽筠,她也只是那一个晚上和他相处过片刻而已,她后来的回忆都是与季青临有关的。 -- 第65页 她未必就真的喜欢他。 叶静初的心头冷不丁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许他们,并不是真的相爱,只是当时年少而已。 少年时有一腔热血、冲动、肆意妄为、洒脱不羁;可他现在有什么呢? 他甚至都不是他了。 叶静初将手搭上眼睛,他没来由地笑了起来,起初笑声低低的,慢慢地抬高,最后就只剩下撕心裂肺。 他们现在有什么呢? 除了一段短暂而陈旧的回忆,什么都没有。 * 翌日,叶静初梳洗完毕,仍旧出现在秋狩的宴席上。 昨日的失态毕竟非他故意所为,叶子晖罚也罚过了,还是得让他在秋狩上现身,毕竟他还是大梁皇后。 大梁的秋狩共三天,第一天是猎兽,在太行山的猎场进行狩猎;第二天是驯兽,太行山上设有狮虎苑,驯养着各种猛兽,驯兽就是要把最凶猛的野兽挑选出来供人射杀;第三天是祭祀,割下野兽的头颅,祈求上苍来年仍然赐予大梁丰饶。 叶静初记得上一回驯兽时,狮虎苑的驯兽女向他献上了一头黑熊,据说是从滇南那边猎来的,叶静初不记得它的模样了,光记得它的肉挺香。 不知道今年的狮虎苑会玩出什么新花样。 叶静初百无聊赖地坐在席间,正四处闲看,冷不丁地发觉今天的季青临正正好地坐在他的下首位。 想来是苏明远和叶子晖都尝到了昨天的甜头,还想看他继续出岔子,等着把他废后。 季青临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他微微欠身,含笑行礼。 这模样落到别的女子眼中,那便是温柔缱绻的如玉少年向自己眉目送情,暗递秋波。 然而叶静初只想揍他一拳,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笑得恶心巴拉的,要不是三公九卿都在场,他碍于礼仪不好发作,季青临早被他扔到狮虎苑当饲料了。 于是叶静初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低头专心吃饭。 季青临见从前跟在身后软软地喊他“青临哥哥”的苏桃桃如今却一脸厌恶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不禁十分错愕。 碍于皇亲国戚、文臣武将都在场,季青临欲言又止了半晌,不敢太过造次,只好讪讪地扭头跟旁边的工部尚书搭话。 工部尚书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已经快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 见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卿来跟自己聊天,他还很高兴,上来就是一套“黄河水道”“流民管制”“边疆军饷”。 这一幕自然也落到了周挽筠的眼里,她的目光闪了闪,垂下眼,浅酌了一口。 觥筹交错之间,狮虎苑的小官上前行礼道:“陛下,可要开始今年的驯兽?” 叶子晖微一点头:“开始吧。” 小官领命,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一只蒙着黑布的巨大铁笼被缓缓地推到席间。 席间一时没了推杯换盏的声音,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全在窃窃私语。不意是在猜测这笼子里关的是什么野兽。 叶静初也在盯着笼子看,不知道这一次的肉好不好吃? 很快,一个穿着单薄妖治的驯兽女款款上前,她掀开了笼子上的黑布,那一瞬间,席间的惊叹此起彼伏。 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四肢结实,身材匀称,皮毛油光水滑,咆哮时隐隐有地动山摇之势。 不少妃嫔都被吓得花容失色,慧嫔更是直接,惊呼一声就往皇帝怀里躲,丝毫不顾许多朝臣已经皱起了眉。 以嫔位来秋狩已经足够失礼了,大庭广众之下仍如此不知礼数,真是…… 只有叶静初不为所动,兴趣缺缺地低下头去戳盘子里的肉。 老虎啊……贼难吃…… 他对老虎不感兴趣,却不知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席间有许多人正彼此交换着目光。 苏明远向驯兽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取了鲜血淋漓的新鲜肉排去喂老虎。 观赏过后,这只野兽就会被放到铁栏筑起的小型猎场里,供皇帝射杀,最后自会有人割下它的头颅,用于第三天的祭祀。 叶子晖站起身,举杯向天洒酒,祝祷上天仁慈。随后便取来了御弓,前往铁猎场。 装着老虎的笼子自然也是一道被推去了。 叶静初本想站在人群后面点个卯就算了,谁知道苏薇薇突然过来了,她柔柔地笑:“皇后娘娘还在生嫔妾的气么?” 叶静初瞥了她一眼:“没有。”她还不值得让他生气。 苏薇薇笑吟吟道:“既然如此,您贵为皇后,怎能站在人群后面呢?那样更近,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只野兽是如何被陛下射杀的。您理应站在前面,观赏天子威仪才是。” 叶静初脑壳疼。 以往的这些猛兽在被射杀前都会喂药,基本上进了围场就会被一箭射杀。他早就深谙这些把戏,往年杀得也不少,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挤到前面去凑热闹。 奈何苏薇薇得理不饶人,叶静初只好绷着脸往前走,群臣纷纷为他让路,很快就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然而等叶静初刚刚站定,一声清亮的呼哨突然响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只畜生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似的,狂吼一声,向他扑来。 腥风扑面的那一瞬间,叶静初满脑子想的都是:见鬼了,往年这些畜生都是要被喂药的,基本上进了围场连站都站不稳,这只老虎怎么还如此凶猛? -- 第66页 不过因为有铁笼,猛虎的第一次噬咬扑了个空。 但那老虎似乎并不善罢甘休,它蹿跳着,咆哮着。小型猎场是用丈高的铁棍扎成的笼子,然而那老虎轻轻松松一跃,竟然在瞬间就跳出了围场。 它直直地冲着叶静初扑咬过来,目标似乎很明确。 这下在场的众人全都凄厉地喊叫了起来,一时间,没人再顾及秋狩礼仪,都忙着四处逃命。 还有几个略有理智的,则在大喊:“护驾!护驾!”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不敢动,遇到猛兽时,贸然逃窜只会引来更加凶猛的扑咬,谁知面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道人影。 是季青临。 他沉声道:“不要怕,皇后娘娘,微臣就在这里。” 叶静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谁啊? 他正要反腿踹开季青临,就见凌空一支飞箭射中了那只老虎的腰部。 那畜生吃痛地嘶吼了一声,果真不再扑向叶静初,转而向箭矢飞来的地方袭去。 叶静初一把挤开季青临,看向远处。 又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是周挽筠。 她面色沉静,任凭野兽逐箭而来。但她手上的动作不停,取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然而猛虎又岂能被这些小小箭矢所伤,它在箭雨里一往无前地狂奔。 周挽筠的目光平静,而猛兽的瞳孔满是骇人的锐气。 一个对视,周挽筠轻声道:“放箭。” 早有禁军执箭待命,数万道箭矢密密麻麻地凌空而上,随后如同飞雨流蝗般向猛兽扑去。不过瞬息之间,那只老虎已被扎成一只刺猬。 那只畜生不甘地挣扎了几下,嘶吼了几声,最后软软地瘫了下去。 叶静初遥遥地看着周挽筠,她放下弓,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去查看叶子晖。叶子晖虽然没有受伤,但他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儿子,此刻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隔着笼子观虎和真刀实枪地观虎毕竟不是同一个概念,人在直面死亡时总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叶静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算去找周挽筠。 季青临再一次拦住了他:“娘娘,您没事吧?” 叶静初早看他不爽,此刻更是冷笑了一声:“季大人是没长眼吗?堂堂大理寺卿竟然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可见大梁是要江郎才尽了。” 季青临微微错愕。 叶静初想了想,又恶意地补充道:“下次季大人不要贸贸然地上来救本宫了,你那么胖,本宫怕没被野兽扑杀,倒先被你压垮。” 季青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沉默半晌,低声道:“微臣遵旨。” 叶静初自以为出了一口恶气,他高高兴兴地甩下他去跟周挽筠汇合,先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叶子晖的身体状况,得到皇上无恙的答案后,眼巴巴地往周挽筠身边凑:“母后。” 周挽筠看了他一眼,苏桃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没有半点大难不死的惊恐与庆幸:“你没事吧?” 叶静初双标得厉害:“儿臣无恙,多谢母后关怀。” 周挽筠颔首,又道:“此事有疑。” 她这么一说,叶静初的语气也沉了下去:“是。狮虎苑的人分明没有给这只猛兽喂药,所以它才会如此凶猛,再者它好似被训练过,专程盯着儿臣扑咬。” 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有人要杀儿臣。” 皇后用的香粉是应人府特制的,味道馥郁香甜,久经不散,寻常妃嫔是没资格动用的。 叶静初一般不用,但这次秋狩,汤圆为了他的体面,拼命地给他抹了好多, 几乎是那一瞬间,周挽筠就猜到了那个答案。她摇了摇头:“你没有证据。” 这就是一出普普通通的猛兽伤人,因为没有证据,顶多杀两个狮虎苑的驯兽女,根本动不到这背后的人。 叶静初沉默了一瞬:“季青临曾被安排在儿臣的下席位。” 季青临今天很凑巧地离他很近,连救他的时候都是第一个冲上来的,很难不是故意而为之。 周挽筠也跟着沉默了:“你没有证据。” 禁军探子在苏家潜伏了这么多年,她自然是知道季青临和苏明远有密切的关系的。一开始她还以为苏明远把季青临当成未来女婿笼络,等苏桃桃也进宫之后,她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她不愿,也不想承认季青临是苏明远的人。 一旦承认,等同于他就只是苏明远手中的一颗攀附皇权的棋子,棋子是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的,那就等同于她这些年的感情,都只是错付。 周挽筠想,自己已经离那个答案只有一纸之隔,却始终不敢戳穿了看一看。 当真是可笑啊。 叶静初凝视着她的神情,半晌,低声问:“母后,今日你放的那些箭,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他?” 周挽筠回视他:“自然是为了救你。” 毕竟野兽从一开始的扑杀对象就不是季青临。 但叶静初很满意这个答案,他抬眼看向周挽筠:“母后想听儿臣的母亲讲个故事么?” 他想,他们之间除了那一小段回忆之外,就只剩下周挽筠的避宠,叶静初的冷落,强取豪夺,横眉冷对,这中间甚至没有半点退路或者余地,容不下一丝温情和缠绵,而这样沉重的过去显然不适合重新开始。 -- 第67页 但他现在是苏桃桃。 叶静初想,至少周挽筠在乎苏桃桃,她在乎他。 朕的小筠儿啊 营帐中。 “安大人。” 季青临垂首而立,一派恭敬。 苏明远冷冷地砸了手中的酒杯:“我叫你把她推向虎口,可没让你救她!” 季青临道:“大人,您说过只是夺权,可并没有说要杀她。” 苏明远冷笑了一声:“从她背弃苏家之时,她便已经成了我的阻碍。” 顿了顿,他冷眼看他:“莫非你心软了?” 季青临沉声道:“不曾。” 苏明远抚了抚他的衣襟:“你要明白,你出身商贾,身上又有胡人血统,入朝为官已是最大的幸运。等我一步一步地铲除异己掌控大梁,就立刻封你为大梁的大将军。” 季青临的眼神暗了暗:“下官并不想要什么官职,只是衷心祝愿大人能心想事成。” 苏明远笑了:“你知道我不会亏待你的,好孩子,弹劾太后的奏折可拟好了么?” 季青临躬身道:“下官定不会令大人失望。” 苏明远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得意地捋着胡须,心想,就算无法铲除苏桃桃这个叛徒又如何?铲除她的靠山也是一样的。 * 另一边的营帐之中,三个女人正在面面相觑。 长久的沉默过后,周挽筠率先开了口:“这就是你要说的故事?” 叶静初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然而周挽筠老戏骨了,她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他根本就看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叶子宁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但为了女儿的将来,再想到先前那只凶猛野兽,咬牙点了点头。 怕周挽筠不相信,她又忙追加了句:“臣妇指着先帝的神位立誓,如若有假,天打雷劈。” 叶静初:“……” 朕知道了,保你不死。 然而周挽筠没什么反应,她沉默着,半晌,道一句:“哀家知道了。” 便起身离开。 “这……”叶子宁眼睁睁地看着她沉着脸色离开,只好求助般地看向叶静初,然而叶静初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也很忐忑,周挽筠会如何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会与季青临撕破脸皮呢? 然而自这一天过后,周挽筠再无任何反应。 第三天的祭祀,平平无奇,无事发生。 桌上的那颗脑袋并不是昨天那只老虎的,它的脑袋早就被箭雨射烂了,狮虎苑的人临时捉了只花豹来凑数。 只听说叶子晖为了这事发了好大的火,狮虎苑的好些人都被打发去了暴室,下场很惨。当然叶静初倒是因祸得福,皇帝为着表面功夫,赏了他一大堆花里胡哨但没什么用的珠宝首饰。 第四天他们启程回宫,一路上亦是风平浪静。 直到第五天—— 前朝传来了周挽筠被群臣弹劾的消息。 弹劾的主要内容是:太后在太行山指使禁军射杀猛虎,未免太过大材小用,浪费将力。更何况她不过一介深宫太后,如何能统领禁军? 从前是因为太皇太后和文太妃谋夺皇位,周挽筠指使禁军铲除异己无可厚非,而眼下前朝后宫皆对叶氏忠心耿耿,禁军再拿捏在她的手里便是不妥。 苏明远做事真是雷厉风行,第一天季青临上奏弹劾,第二天.朝中大半的文臣武将就都开始向着苏明远说话。 叶子晖借着群臣逼宫和言官的口舌凿凿,要周挽筠交出统领禁军的虎符。 周挽筠和颜悦色道:“皇帝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是母子,何须如此咄咄逼人?你要什么,尽管向母后开口就是了,哀家又岂有不交之理?” 这话一摆出来,叶子晖一时间也有些讪讪,他放缓了语气:“母后能这么体谅儿臣,真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周大将军很识相地告了病假,说是要休沐一个月。不仅如此,周九逸还提出:“末将已经年老,恐不能再为大梁效忠,陛下不如另择良臣。” 叶子晖虽然不明白这父女俩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识相,但既然给了他借口,岂有不用之理? 很快,苏明远就取代周九逸,从定远将军成为了大将军。 叶子晖总算松了一口气。 自他登基以来,手握重权的太后总像一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让他总是无法安心。而今苏明远帮他夺回了军权,这皇位总算能坐得安稳。 苏明远一时间位极人臣,风光得很,连带着安嫔也连升了两级,从嫔位到了昭仪,已经是能和金昭仪平起平坐的存在了。 苏薇薇笑吟吟地为叶子晖斟上了一杯酒,娇声道:“嫔妾恭贺陛下如愿以偿。” 叶子晖就着她的手饮下那杯酒,笑道:“你父亲操劳辛苦,等会儿你从应人府里拿些天山新出的貂绒赏他。” 见他喝下了酒,苏薇薇的目光闪了闪,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地笑道:“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份内事罢了,陛下无需过多夸奖。” 停了停,她继续道:“那皇后,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叶子晖不以为意:“她不过是与太后交好罢了,没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废后是万万不可,不合祖宗礼训。” 见苏薇薇神色不虞,又笑道:“大不了朕以后寻个由头,让你协理六宫事宜。” -- 第68页 他抱住了她,神色暧昧地在她的小腹上打转,耳鬓厮磨道:“但你这肚子可也要争气啊……” 苏薇薇面上含笑,目光却冷了下来。 她想,等父亲真正地掌控兵权,逼宫称帝,谁还稀罕这小小的一个嫔位? * 叶静初从汤圆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苏明远在打什么主意。 他就知道那只老虎的出现非同一般。 苏明远就算不能利用那头畜牲杀不了苏桃桃,也要逼着周挽筠出动禁军,借此落人话柄。 周挽筠向禁军下令射杀野兽的此举已经是所有人有目共睹,不管她的出发点是好是坏,能动用禁军,她便已经是彻彻底底地威胁到了皇权。 汤圆道:“季大人说,逆贼已除,如今再让她把握着禁军,便与当年的顾良衣无二般了。”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那些皇亲国戚就没个人出来说话么?” 汤圆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叶静初气得直接把手里的茶盏往桌子上一砸,碎瓷乱飞,鲜血与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但他浑然不觉。 当年的顾良衣权倾朝野,觊觎皇权,甚至不惜指使近卫军去杀在场所有的皇亲国戚灭口,周挽筠为了与之抗衡才调用禁军保住了他们,如今这帮烧包竟然一个都不站出来帮她说话! 叶子晖等的就是这一刻,借用苏明远打压周挽筠,他就是真正地大权在握。 可他太年轻,太幼稚,丝毫不知苏明远对他的效忠也是有代价的,苏明远并不会对他忠心耿耿,他更想独握大权。 叶静初咬牙切齿地骂:“这帮畜生。” 当初他真该让他们来给自己殉葬,好过留下这帮人活着烧包。 汤圆怯怯道:“娘娘不要动气,眼下还是先想想该如何想法子吧。” 叶静初道:“去长春宫。” 汤圆的目光落到他的伤口上,欲言又止:“可是……” 叶静初斩钉截铁:“我一定要见她。” 虽然叶子晖不敢在明面上对她不好,但周家的大势已经颓垮。她和周大将军如今被弹劾,肯定也不好过。 到了长春宫,百合破天荒地站在宫门前拦着,她垂首恭敬道:“娘娘,太后说了谁都不见。” 叶静初顿了一顿:“放本宫进去。” 百合道:“皇后娘娘莫要为难奴婢,太后说了谁也不见。” 叶静初眯了眯眼睛:“本宫听说姑姑有个好姊妹杜鹃,如今她的病可好了么?” 百合闻言,一惊之下甚至抬起了头:“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叶静初不答,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百合自知失言:“娘娘恕罪。” 叶静初道:“你让开。本宫就恕了你这一回。” 百合面色为难,但还是倔强地站在宫门前没让开。 叶静初耐心地跟她对着站,也不生气。 最后还是旁边一个小宫女匆匆地离去,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小声地对百合耳语了几句,百合这才躬身退到一边:“奴婢恭迎娘娘。” 叶静初进了宫,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然而等进了长春宫的正殿,这才发现想象中的周挽筠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泫然欲泣的画面都是白日梦! 周挽筠正在看书,手边搁着一壶茉莉香片,不能说是气定神闲,至少也是平心静气。 倒是叶静初看上去十分狼狈,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还染着血迹,手上的伤口也是胡乱包扎的,看上去十分瘆人。 周挽筠看了他一眼,搁下书:“过来。” 叶静初默默地走过去了。 周挽筠盯着他看了半晌,末了叹一口气,拉过他的手:“百合,把本宫的药膏拿过来。” 叶静初乖乖地任她摆布,他坐在她的对面,看她垂着眼帮他处理伤口:“母后不着急么?” 周挽筠头也不抬,莞尔道:“着急的话,陛下就会收回成命了么?” 她早就知道苏明远会撺掇着叶子晖弹劾自己,索性她就把这个机会提前送给他了。 不给苏明远尝点甜头,他就无法露出更多的破绽。 叶静初见周挽筠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间没了言语,然后他想起来要跟她算账了:“母后前几日为何不肯见儿臣?” 周挽筠沉默。 叶静初也不急着跟她要答案:“母后知道弹劾母后的人就是季青临吧?” 他本以为她还要继续装死,但没想到周挽筠开了口:“哀家知道。” 叶静初在心底欢呼,恨不得站起来绕着长春宫跑三圈,她可算是认清这个狗男人的真面目了! 然而下一刻,一滴水砸上了他的手背。 叶静初微微一怔。 两滴、三滴、四滴…… 周挽筠在哭。 叶静初回过神,他矮下身子歪过去看她,一滴眼泪正正好地砸在他的嘴角,咸的。 他此前从未见过周挽筠失态的模样,或笑或哭,从来没有。 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有着千百张假面,没有哪一张会落下泪来。 她是如此游刃有余,镇定从容,哪怕跌落云端或者身处险境都能绝地反击、逆境生存,叶静初以为她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可他忘了,他的小皇后,也不过才是二十一岁的、还未下过堂的小姑娘。 -- 第69页 就算哭,她都哭得那么克制,眼泪聚在眼眶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不是在哭周大将军被弹劾,也不是在哭叶子晖不信任她,而是在哭季青临。 她如此爱他,他却只是把她的一腔真心当做可利用的工具。 叶静初把剩下的讥讽和得意洋洋都咽了回去,他抬手抹去她的眼泪,低声道:“不哭了,小筠儿,不哭了。” 周挽筠眨着潮湿的眼睫:“桃桃,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很傻?” 叶静初摇了摇头。 那是少年时的周挽筠初开的情窦、一腔真心,就算她没有给他,也不该被冠以“痴”和“傻”。 他探身过去,想要抱住他的小姑娘。 然而下一刻,周挽筠就抬起了头。她的眼眶仍旧是红红的,但已经不再落泪了。 叶静初动作一僵,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收回僵在半空中的胳膊:“母后现在打算如何呢?” 周挽筠深吸了一口气,面对苏桃桃有点焦急还有点期盼的目光,沉声道:“哀家言出必行,哀家会亲手杀了他。” 叶静初没忍住,弯了弯唇。 这才是他认识的小皇后啊。 “季青临不过苏明远的一颗棋子。母后打算如何处置这个棋手呢?” 周挽筠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孩子不听话,总得要得点教训才能知道是父母好还是外人好。” 就像对付顾良衣那样,她一定要先逼着苏明远露出逆贼的真面目,才能正大光明地杀掉他。 “此事急不得,你且先等着吧。”周挽筠重新拿起书,又翻了一页,“在这深宫之中,你须得学会隐忍。” 这话有些许耳熟。 叶静初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儿臣明白了。” 朕愚蠢的傻侄子哟 就这么一连过去了三个月,但苏明远的表现却并未如他们所愿。 归根结底,他虽然是周九逸的战友,是他手底下的定远将军,但他的兵法并不怎么能看。 因此禁军并不怎么听从于他,不过这倒给了叶子晖一颗定心丸:苏明远的兵法不好,就算统治了禁军也掀不起风浪。 禁军在苏明远手里要比在周九逸手里安全。 叶子晖的心倒是安了,可身体就难说了。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咳疾,太医院的人全都来看过了,却是束手无策。 眼见着他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叶静初身为皇后,自然要被迫侍疾。 他坐在床榻边吹着手里的药,心里却寻思着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当年好像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文思怡坐在边上,喂他喝药。 药喝完了,他死了。 叶静初手底下的动作顿了一顿,既然有前车之鉴,他可就得避嫌了。 他索性把药搁下了,笑道:“日日喝药,陛下肯定觉得嘴里苦。不然妾给陛下剥个橘子吧?” 叶子晖半阖着眼看都不看他,只一味地哑声道:“慧昭仪呢?让她来伺候。” 这死熊孩子还真是一脉传承的缺德。 叶子晖有意架空他这个皇后,连初一十五这种祖制日子都只肯在凤鸾宫坐一坐就立刻掉头就走,和当年的他是一模一样。 当然不用侍寝这回事叶静初是拍手叫好的。 叶静初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他忙不迭地放下了橘子:“是。妾身告退。” 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告知了门口的内监让他们去请慧昭仪。 苏薇薇果然闻讯赶了过来,她与他打了个照面,行礼:“嫔妾见过娘娘。” 叶静初嗯了一声,顺势看了她一眼。 叶子晖的病情会跟她有关系吗?就像当初的文思怡那样? 苏薇薇打量着他的神情:“娘娘好像并不担心陛下?” 叶静初莞尔:“昭仪好像也是如此。” 苏薇薇道:“嫔妾要为陛下侍疾,自然不能面露忧色惹陛下不快。” 叶静初嗯了一声:“陛下当然不会为了昭仪面上的那些忧色不快,陛下只会为了谁要谋害他而感到不快。” 这本来只是叶静初的一句试探,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苏薇薇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她还是太年轻,脸上藏不住表情。 叶静初心中一动,果真如此。 苏薇薇强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道:“嫔妾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顿了顿,她又道:“莫非娘娘觉得这后宫之中有人要谋害陛下?” 叶静初笑道:“本宫不过是胡乱揣测一句。昭仪莫要放在心上。陛下是天子,自然会安然无恙。” 说完,他就拂袖离去。 但他没有回自己的凤鸾宫,而是去了周挽筠的长春宫。 周挽筠听到这事后皱了眉:“你确信?” 叶静初含糊道:“儿臣看着陛下的病久治不愈,与当年的先帝别无二致。” 周挽筠训斥他:“莫要胡说。先帝当年是因为……” 她蓦地顿住,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片刻过后,周挽筠拿定了主意,唤来百合:“你且派两个干练的内侍过去服侍陛下,陛下的贴身衣物和吃食都要一一验过才行。此举不要说是哀家怀疑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就说哀家心系皇帝,要帮着看看才放心。” 百合领命下去了。 周挽筠这才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对这些皇室秘辛如此熟稔了?” -- 第70页 当年的文思怡做出此等败坏皇室名声的丑事,周挽筠对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三缄其口,不让人说出去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叶静初见招拆招:“儿臣也是皇室的人,总想多多关心陛下。” 周挽筠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奈何他的表情太过正直,她又不好多说什么:“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叶静初道:“母后千万别那么说,儿臣觉得自己尚不及母后万分之一。” 周挽筠被他逗笑了,她将桌上一盘甜点推过去:“吃吧。自你开始喜欢吃甜食,好像连嘴都变甜了起来。” 为苏桃桃准备点心已经是周挽筠的每日习惯,她不爱吃甜,但仍然命小厨房天天准备好。 叶静初当然是坦然地受用了。 最近这一段日子,叶子晖一直和苏薇薇腻歪着,他有意架空太后、冷落太后,这正好给了叶静初方便。 他差点就常驻长春宫了,天天和周挽筠待在一起,甚至还蹬鼻子上脸,要求周挽筠天天穿漂亮衣裳化汉妆胡妆给他看。 从前她当皇后时淡妆素装,现在当太后时她的穿着又过于老气,唯一一次见她大红袄裙的时候,她脸上还戴着面具。 对比一下季青临,叶静初感到亏了。 周挽筠不大喜欢那些衣服首饰:“哀家已经位居太后,如此打扮不合礼数。” 叶静初就放下身段,甚至还趁着没人开始使娇:“小筠儿,我的好好小筠儿,我想看你穿嘛。” 周挽筠奇道:“以前闺中的时候你不是早就看过了?” 叶静初:“……” 他干脆接着装傻卖娇:“只看过你十几岁的,又没看过二十一岁的。” 可惜周挽筠才不会由着他胡闹,哪怕苏桃桃使尽了浑身解数来使娇。 叶静初想象中的什么“描眉之乐”、“女为悦己者容”也只是能想想罢了。 不过还好,就算周挽筠不肯为他装扮,但还是愿意跟他做别的事。 清闲下来的这三个月,周挽筠跟他一起放了河灯,看了戏,下棋,对诗……基本上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周挽筠只以为是苏桃桃受尽了冷落,想跟她一起打发时间,所以在这些事上还是很依着她的。 然后叶静初的要求就开始逐渐过分,譬如今天的叶静初想跟她夜间游湖。 现在已经近了冬,叶静初本来想把游湖的日子提到上元节那一天,但钦天监的人说再过日子下了雪湖面就该结冰了,所以他只好提前了。 叶静初心想,从前的这些事他都没和她做过,现在也只能慢慢弥补了。 然而今天却出了岔子。 百合匆匆地进来,附在周挽筠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周挽筠的面色便慢慢地沉了下去。 叶静初原本正在低头琢磨桌上的棋盘残局,顺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百合轻声道:“查出来了,陛下的咳疾果真是有人下了药的。” 叶静初并不十分惊讶:“是苏薇薇?” 百合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快哭出来的神情:“是从太后娘娘派出去的内侍身上。” 叶静初一下子坐正了身体:“你说什么?” 周挽筠倒仍是没怎么意外:“哀家知道。苏薇薇不是真的想害死叶子晖。苏明远现在根基不稳,禁军并不十分忠于他,唯有让我这个周家人沾染上弑君的罪名,禁军才会真正地割裂与周家的最后一点忠诚。” 她歇了歇,继续道。 “让哀家猜猜,等到周家被打上了弑君叛国的罪名,禁军便只能一心为苏明远做事。到那时,他便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动用禁军来处理叶子晖身边的所有势力,把他架空成一个傀儡皇帝。” 说到最后,周挽筠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好谋划。” 叶静初问:“母后就一点都不急?” 周挽筠低下头笑了:“早在把握皇权的时候,哀家就想到了。没有人会对这至高皇权不动心。他们甚至愿意为了它六亲不认、手足相残,什么样的阴谋阳谋使不出来?” 叶静初道:“那母后有法子应对了么?” 周挽筠静了片刻,道:“哀家有着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和苏明远鱼死网破。总之,不会让他真正地得意下去就是了。” 她话音刚落,长春宫正殿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了。 领头的是皇宫的侍卫长:“太后娘娘,卑职依着圣上的口谕请您去一趟。” 周挽筠从容地起身:“走吧。” 叶静初也急急地起身:“儿臣也要一同前往。” 侍卫长看了看他,很显然叶子晖没让皇后跟着,因此他也有些犹豫不决:“这……” 叶静初厉声道:“皇上一天未曾废后,本宫就依然是大梁国母!本宫倒要看看,谁敢拦本宫?” 他危险地压低了眼帘,侍卫长没来由地被他看得一慌,喏喏道:“是。” 周挽筠放轻了声音:“你这又是何苦?” 叶静初没有说话。 他垂在广袖下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周挽筠的手,想要握住但最后还是没有。 “儿臣有些话想要问皇上。” 周挽筠叹了一口气,随他去了。 见到叶子晖时,苏薇薇偎在他的身边,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参汤喂他喝。 见他们来了,叶子晖什么都没说,慢条斯理地摆着谱喝完了一整碗的参汤才开口:“母后该知道朕邀您前来所谓何事吧?” -- 第71页 周挽筠看了一眼跪在龙榻前的两个内侍,他们显然是已经进过了天牢,受过了酷刑,浑身上下血淋漓的,已经没个人模样了。 叶子晖指着他们似笑非笑道:“人赃并获,母后可要辩解什么吗?” 周挽筠静静地看着他:“既然人赃并获了,那哀家无话可说。” 叶静初:“……?” 叶子晖道:“朕与母后好歹母子一场,也不愿背上弑母的罪名,为天下人诟病。母后不若前往佛寺清修潜行,也好为父皇祈福。” 周挽筠看起来没有任何异议:“皇帝孝顺,哀家铭记在心。哀家也会为皇帝好好祈福,皇帝也要好好保重龙体。” 叶子晖满意于周挽筠如此识相,他笑道:“母后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叶静初见周挽筠毫不反抗,甚至逆来顺受,惊得目瞪口呆。 他以为周挽筠还会辩解或者反击,但她却什么都没说,镇定自若地去摆驾回宫了。 想起之前她当皇后的时候,就对离宫修行这件事没什么意见。 莫非她真的很喜欢出家? 叶静初想不通。 叶子晖这才发现原地还留了一个苏桃桃没走,他一心对付周挽筠,对这个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不合他胃口的皇后没什么耐心:“皇后怎么来了?” 叶静初垂下眼:“妾身有些体己话要与陛下说。” 叶子晖眯了眯眼,苏桃桃入了宫以来也不怎么喜欢争宠,而今却眼巴巴地赶着来对他说体己话? “说罢。” 叶静初没动,只是用眼睛看了一眼苏薇薇和周遭的宫人们。 叶子晖顿了顿,沉声道:“你们都且退下。” 叶静初安静了一刻钟,跪下叩首:“太后没有谋害陛下的心思,陛下可知道苏薇薇……” 叶子晖嗯了一声:“朕知道。” 叶静初闻言,还未说完的话全都噎进了喉咙里。 叶子晖笑了:“倘若太后真的有意谋害朕,她今天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他本来想把诸多证据、前后猜想全都说出来剖白,没想到叶子晖一句话就堵上了他的嘴。 莫非他知道害他的另有其人? 想到苏薇薇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她是没有胆子向叶子晖下毒的,唯有一个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叶子晖的默许,是他一手安排。 把陷害天子的这一罪证扣到周挽筠的头上,逼她认罪。 这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亏得叶子晖想得出来。 “那苏薇薇?” 叶子晖轻笑了一声,俯视着他:“皇后可知,聪明的猎人会在一开始就故意露出破绽,逼得猎物自乱阵脚,最后自投罗网?” 苏薇薇不过是故意演戏罢了,只要叶静初相信了,便是万事大吉。然后周挽筠送人过来,到时候只管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了。 叶静初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巨大的无力感自心底涌出。 他想,他害死小皇后了。 叶子晖笑吟吟道:“皇后总归还有些用处,朕会厚待于你。” 叶静初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了身,不顾礼节地草草一礼:“陛下万安。” 只要叶子晖愿意,他完全可以治苏桃桃一个大不敬之罪,可他没有,他含笑着目送他离开,如此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 等叶静初失魂落魄地回到长春宫,他看到周挽筠时只觉得喉咙一哽。 “母后。” 周挽筠见他来了,轻笑一声:“跟皇帝说了什么体己话了?弄得这么一幅伤心样子?” 叶静初哑然,半晌,他涩声道:“这是他请君入瓮的局。” 周挽筠看上去并不意外:“哀家早就知道了。本来那两个奴才也不老实,正好把他们送过去受受罪。” 叶静初闻言有些错愕,见周挽筠仍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行装,问:“那母后就这么作罢了么?” 周挽筠道:“那倒不是。不过哀家想先去散散心罢了。” “散心?” 叶静初刚想说扯淡,她什么时候学会了大敌当前漫步散心,但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叶静初语气艰涩地问:“母后,您是不是因为不愿与季青临动手,才屡次躲避,甚至甘愿认罚?” 是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放下季青临,以至于现在才如此儿女情长,甚至一再避让,哪怕他弹劾她也毫无意见,任凭苏明远和叶子晖玩弄于鼓掌之间。 周挽筠没有说话,没有回答。 这已经是她的回答。 叶静初无力地扯了扯唇角:“儿臣会去皇寺看您的。” 他转身离开,头一回、心无旁骛地回到了自己的凤鸾宫。 周挽筠看着他的背影,站了半晌,摇头失笑。 百合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 周挽筠看着苏桃桃的背影,只轻声道:“你去写信,让父亲准备好。” * 三日过后,周挽筠从容地搬离了长春宫,前往皇寺潜心修行。 叶静初并没有去送她。 他站在城楼上,遥遥地看着那辆马车载着他的小皇后头一回真真正正地离开了这座皇城。 冷雨绵绵,已经入冬了。 汤圆哭着劝他保重身体,不要受了风寒,叶静初只是淡淡地问:“你说,她终于离开了这里,她会高兴么?” -- 第72页 汤圆不明所以,抬头去看自家主子。 叶静初没有看她,他长长地叹气:“走罢,回宫。” 他的小皇后,终究不是他的。 * 直到又半个月后,叶静初正对着空荡荡的长春宫发呆的时候,汤圆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冲到了他的面前:“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叶静初:“……?” 朕爱的人早已死了 汤圆这个丫头,年纪太小,什么芝麻大点的事被她一说都能变成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叶静初并不急,懒洋洋道:“发生什么事了?” 汤圆道:“番邦的琉璃国打进来了,听说昨夜琉璃夜袭大梁,一举拿下了边境的丰州十三城。” 叶静初闻言,一惊之下差点从凳子上滚下来,他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丰州十三城一直都是边关重地,由重兵把守,而琉璃不过是一个番邦小国,虽说琉璃人大多骁勇善战,又怎么可能与大梁匹敌? 汤圆急得要哭:“是真的呀!” 顿了顿,她压低了嗓门:“听夫人的家信说,是季大人。” 叶静初微微错愕:“季青临?”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莫非他那一半胡人血统也是来自琉璃的? 汤圆小声道:“夫人说,季大人是自愿调往边疆任职的,再加上也老爷害怕他留在京中早晚会是个祸害,就同意了他的调令。没曾想季大人会借着这职位之便与番邦胡人相勾结,老爷正为了此事焦头烂额呢。” 叶静初怔了半晌,嗤地笑出了声:“他焦头烂额,那你哭个什么劲儿?” 他想了想,继续道:“让我猜猜,苏明远为了跟他撇清干系,主动申请也要调到边疆作战,但皇上暂时还没答应。叶子宁害怕我和她被他连累,所以写信给我?” 汤圆目瞪口呆:“娘娘猜得真准。” “嗤,苏明远现在地位刚刚站稳就被打上了勾结番邦的罪名,他自然急着撇清干系了。叶子宁又是个没主见的,当然会急着来问我。” 汤圆:“那娘娘快想想法子呀。” 叶静初打了个呵欠:“不必急。苏薇薇既然好好的,这罪名就绝对摘不到本宫头上来。” 先前的下毒弑君一事,叶子晖既然知道周挽筠不是真凶,那他必定知道凶手另有其人。查来查去,总会查到苏薇薇的头上来。 但叶子晖却故意不提,摆明了是有意包庇她。 到时候要是叶子晖敢把苏明远的罪名波及到他头上,叶静初就把苏薇薇也拉下水,反正都是苏明远的女儿,谁怕谁? ——这昏君的性子还真是一脉传承。 叶静初感叹完,自己给自己剥了个橘子。 剥着剥着,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慢着,本宫要去见一见太后。” 要是周挽筠知道她喜欢上的人不仅是个见梯.子就爬的狗骗子,还是个勾结番邦的逆贼……叶静初勾了勾嘴角,扯出了一个苦笑。 然而等他真正见到了周挽筠,周挽筠给他倒了杯茶,平静道:“哀家早就知道了。” 叶静初:“?” 顿了顿,她叹了一口气,“哀家倒是没料到你会这么快就知道。” 叶静初:“???” 周挽筠此刻是带发修行,她的长发随意地打了个结垂在腰间,浑身上下不戴一点首饰,素净得就像一朵莲。 她站在自己的庵前,专心致志地侍弄着一盏祈福用的长明灯。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哀家在苏家安插了暗桩,自然早就知道他们的谋划。至于季青临,自然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她沉声道。 “从头到尾,我都在由着他们顺风顺水走——这两个蠢货,有两次计划险些败露,还得靠着我的暗桩来帮忙圆回来。” 周挽筠以为自己会对季青临不忍心,但事实上,她并没有。 从季青临攻进大梁边境的那一刻,她的心底便只感到暴怒。 ——他竟敢染指父亲守护多年的国土,让外人踏足繁荣昌盛的王朝! 他已经配不上她的喜欢。 叶静初听得是目瞪口呆。 “如今边关告急,番邦来袭,而朝堂之中无一人可用之才——苏明远就算坐稳了大将军的位置也没有大将军的才能——培养通晓兵法的将才耗时耗力,皇帝必然会把统领禁军的虎符重新移交回来。” 叶静初拍案而起,打翻了桌上的一壶茶,他气急败坏道:“可那是大梁的边关重地,你怎么能眼睁睁地放任他勾结番邦?” 那可是叶氏祖祖辈辈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她就这么见死不救地让出去了? 周挽筠弯起了唇:“反正已经勾结了。既然如此,哀家当然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大作文章。” 再者,这也是给叶子晖一个教训。他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更不适合掌握至高无上的权柄。 叶静初狠狠地皱眉:“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挽筠道:“从前,禁军的统治权虽然拿捏在哀家手里,可他们拱卫的却是皇权,最终听的都是皇帝的命令——而现在,皇帝听信奸臣,宠信祸水,甚至任由臣下勾结番邦贼子,丢掉了丰州十三城,满朝文武与十万禁军都会知道有个人帮皇帝监朝护国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 第73页 她懒洋洋地站起了身,俯视着叶静初:“而这个人,必定会是我。” 周挽筠的面上笑意盈盈,可那笑意却没达眼底。 “情爱、友谊、亲眷,这些一个都靠不住。唯有权力,虽然更送,但它永远忠诚。” 叶静初语气艰涩地问:“也就是说,你连我都未曾信过?” 周挽筠沉默了半晌,道:“桃桃,你变了很多。” 这要她如何相信她? 从前那个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疯丫头,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却是沉稳,平静,工于心计。 她不能、也无法信她。 “从一开始,哀家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一个人入宫,一个人在深宫中求存,一个人默默地往上爬,或生或死,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她。 叶静初看着她,顿了半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是那个做事利落大方张扬出格的小侠女,是那个畏畏缩缩诺诺弱弱的小皇后,又或者是温柔沉静与世无争就算出家都无所谓的周挽筠,还是眼前这个只为权势而争、城府极深、极度危险并善于伪装的皇太后? 哪一个才是你,小筠儿? 周挽筠闻言,长久地沉默了下去,她没有回答他。 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再说出口无疑是徒增难堪。 叶静初低声道:“我明白了。” 他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又还能再说什么呢? 心字已成灰。 他爱的既不是文思怡,也不是苏薇薇,更不是周挽筠。 ——他喜欢的是那个与他在宫外相逢的红衣小侠女,未曾沾染过半点属于深宫皇权的污迹。 她并不是变了,而是彻底地死了。 现在的周挽筠,和从前的她并无关系。而人总是在长大的时候不断地杀死从前的自己。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可教导皇子的嬷嬷曾说过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而帝王从不需要软弱的眼泪。 他起身离开皇寺的时候,外面刚好下起入冬的第一场雪。 有雪落上眼睫,微微发冷。 苏明远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因为着急撇清从前和季青临交好的关系,他着急忙慌地请旨去了边疆戴罪立功。 然而他又如周挽筠所说的那样,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绣花枕头,没去几天,又接着丢掉了兖州和幽州。 朝堂上下一片怨声载道。 向来看苏明远不爽的太子太傅一马当先地参了他一本:“陛下就不该派遣苏大将军去迎敌,他只知纸上谈兵,从前定远将军的时候也没有多少丰功伟绩,陛下怎可如此轻率迎敌?” 当然和苏明远交好的礼部尚书紧跟着蹦了出来:“张大人此言差矣。苏大将军在前线为国尽忠、浴血厮杀,就算没有丰功伟绩,也好过张大人在这京城指指点点。” “你——” 顾郎中道:“从前周大将军在时,大梁的国土多了一千里不止,现在可要全数还回去了!” 刘司仪就反唇相讥了回去:“放肆,周太后意图谋害陛下,怎好再动用周家的势力?” “陛下明鉴!周家向来一心为国,何时会出现这样的逆贼?倘若太后娘娘当真要谋反,当年又何必从文奸妃的手里夺回江山?” “也许太后只是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呢?” “一派胡言!太后娘娘向来对大梁忠心耿耿,此事必有疑点,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 武将都忙着镇守边关,剩下一群文臣守在京中,这其中又分为两个流派,分别是周大将军一派和苏大将军一派。 双方都是科考选中的风骨卓绝、出类拔萃的顶尖人才,奏本用词自然也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甚至能用吟诗作赋的方式骂遍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叶子晖一开始还有意偏袒苏明远,倒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苏薇薇;再一个,他也实在不愿意把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兵权重新拱手让回。 然而边关的土地越丢越多,周大将军那一派的人说话底气也越来越足、嗓门越来越高、甚至连人数都越来越多(大部分是墙头草,那边势头好就跟着哪边倒) 他最终还是不得已,一张圣旨请回了周九逸。 年过五旬的男人仍旧身姿挺拔,神采奕奕,唯有鬓角染上了风霜:“末将叩见陛下,祝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子晖的面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他才把人打压下去,转眼就要把人请回来,但他还是强撑着和颜悦色道:“周卿不必多礼。” 周九逸老狐狸了:“不知陛下召见末将所谓何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叶子晖被这帮臣子气得几乎昏厥,他们昨天还嚷嚷着要把周大将军迎回来,今天却跟不会下蛋的母鸡一样,只知道大气都不敢喘地抱窝。 他深吸了一口气:“周卿可知大梁边关告急一事?” 周九逸坦然道:“末将不知。末将早已不理政事,只想着解甲归田,与夫人一道莳花弄草。” 听到这一句,装死的群臣终于不装了,为首的太子太傅第一个忍不住了:“周大将军……” 周九逸:“末将早已不是大将军了。” 叶子晖:“……” 周九逸听起来阴阳怪气,但实际上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指摘。 -- 第74页 但说起来也无可厚非,他从前一心参军不知道宫中消息,周挽筠也从未给家中写过家信,但是自从宫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这才知道他唯一的宝贝女儿自从进了宫就被叶氏欺负得无比凄惨,现在还被叶子晖赶进了皇寺清修,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无法忍受。 边关的军令越来越多,唯一能扭转乾坤的周九逸又如此不配合。 叶子晖怎么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母后前些日子会先皇祈福祝祷,算算日子,现在也该到了回宫的日子了。” 周九逸没有答话,好整以暇道:“陛下孝顺,注重人伦常情,关心太后是应该的。” “……” 叶子晖吸气,深深地吸气。 等叶静初再度从汤圆嘴里听到消息的时候,叶子晖不仅重新把周挽筠迎回了宫中,还讨好似的地赏给周九逸大量的金银珠宝。 不得不说,周挽筠这一招“放虎归山”用得真是巧妙。 叶静初就怕她被虎反噬。 但再转念一想,她从此以后就跟他无关了,还担心这个作什么? “接着说。”叶静初慢条斯理地吩咐汤圆。 汤圆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可周大将军还提了一个要求。” 叶静初挑高了眉毛:“什么要求?” “是太后娘娘……”汤圆吞吞吐吐,一边压低了声线一边还拿眼睛去看叶静初。 “周大将军想让太后娘娘一同随军。” 叶静初:“哈?” 朕是为了大梁 叶静初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汤圆在说什么,他彻彻底底地震惊了:周九逸疯了吧? 大梁虽然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为官,但大抵是待在乐府或者太医院的,哪有去战场的?! —周九逸竟然肯?周挽筠可是他的独生女! —满朝文武也不拦着?周挽筠可是太后,这帮迂腐的酸儒们居然会让她上战场? —最重要的是叶子晖,他肯就这么把兵权交到她的手上?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天高皇帝远,他倒不怕周挽筠拿到兵权后自己称帝? 叶静初错愕了半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一个一个来,首先,你告诉我,周九逸怎么舍得把自己的独生女儿放进战场的?莫非他在外面也有一个私生女?” 汤圆想了想,小声道:“据周大将军说,太后娘娘幼时便经常跟着他学习兵法,上战场也时常带着她。太后娘娘五岁那年曾被周大将军带往战场三个月有余……” 叶静初想起来了,从前在冷宫的时候,周挽筠跟他提起过,还有那三个月的砧板和一年的零嘴。 可那时的她不过才五岁而已。 说不定是只是被保护在战场后方玩泥巴的。 叶静初道:“那么,满朝文武又是如何同意的?” 汤圆接着道:“周大将军说,那时的太后娘娘天资聪颖,幼年便女扮男装地从了军,那时周大将军曾俘虏了赫连国的王子殿下,那位王子当时处处对着大梁口出狂言,极尽侮辱,甚至还辱骂了皇室,为平息众怒,周大将军便同意了诛杀俘虏……” 汤圆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太后娘娘就拿着小刀一点一点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叶静初闻言,只觉得脖子一凉:“五岁?” 汤圆点了点头。 叶静初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为何我那时候没听说过?” 倘若五岁小姑娘真的能如此镇定地杀掉俘虏,没理由这事不会传得满城风雨啊? “是周大将军压下来的。他怕此举会坏了太后娘娘的名声,从前一直都没有提。听说今日在朝堂上,周大将军奉出了太后娘娘未出阁前的首饰盒,里面完完整整是一串雕成佛珠的骨钏。” 周九逸为了把自己的女儿从皇寺里捞出来,也算是准备得充分十足。 大梁的军队制度森严,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不会诛杀俘虏。 倘若杀了俘虏,便要将俘虏身上的骨头磨成佛珠,制成骨钏,以此帮忙抵消杀生的罪孽。 而这佛珠的骨钏形制又分为十八颗、三十六颗、六十四颗、一百零八颗和三百六十五颗。 叶静初咽了口水,小心翼翼道:“十八颗的?” 汤圆的声音更小了:“……三百六十五颗的。” 叶静初难以置信:“五岁?” “那倒不是。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到十七岁出阁前,应该是跟着周大将军上过好几次战场了。”汤圆小心翼翼道,“奴婢还以为娘娘与太后娘娘交情甚笃,会知道这些。” 叶静初:“……” 叶静初好容易把那口气喘匀了:“那叶子晖怎么肯放权的?” 汤圆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说完整:“其实,陛下也要御驾亲征。” 叶静初差点把自己呛住:“……御驾亲征?” 汤圆点了点头。 叶静初沉默了。 从叶子晖的角度上来说,御驾亲征确是个好选择。 既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如就跟着将走,不怕她不受。这样一来,禁军仍旧把握在他的手中,甚至看到皇帝亲征,士兵们会更加亢奋,杀敌也会更加勇猛。 但从叶静初的角度上来讲,叶子晖在扯淡。 虽然是叔侄,但因为年龄相差不大,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就算交情不深,好歹也一起去过上书房。 -- 第75页 叶子晖那点小九九,别人不知道他,叶静初还能不知道? 君子六艺中的骑射,叶静初要是垫底,叶子晖就等于是他的难兄难弟。 毕竟是不谙世事、不用斗争的王府小世子,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当年叶静初杀了八皇兄却没杀他,就是因为他没什么威胁。连当个皇帝都是午餐免费,一步到位。 这孩子要是上了战场,指不定还要怎么吃苦受罪! 虽然叶子晖恨他,不过叶静初无什么所谓,这世上恨他的人太多,来不及一个个数清楚。 叶静初愁的是,万一叶子晖不小心在战场上崩殂了,下一位皇帝又该是谁? 扳着手指头算算,皇兄们被清理了,皇弟们也被外放了,各位皇侄要么不出彩,要么年纪太小——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垂帘听政。 而这个倒霉的叶子晖,和苏薇薇在一起腻歪了这么多天,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说不定是他的身子早就被毒坏了——昏君到这地步,叶静初自愧不如。 这么下去,叶氏肯定就完蛋了。到时候大梁的皇室真的换成了外姓人,剩下来的叶氏子孙肯定会落魄不堪,穷困潦倒,最多是凭借着祖上遗传下来的美貌,去当舞姬和小倌…… 打住!叶静初!越想越扯淡了! 叶静初肉眼可见地发愁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啊,我可以随军!到时候保护叶子晖,至少能替他挡挡暗刀和流箭!” 他也确实是活够了,他现在已经没什么遗憾,不想再困在一具女人的身体里了,更不想跟着一群侄子媳妇勾心斗角。 倘若舍这条命能庇护大梁千秋万代,叶静初甘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他是润安帝,从登上皇位开始,他的命就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大梁。 ——他生为大梁,死为大梁。 然而汤圆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陛下已经亲口吩咐了,要慧昭仪随军侍奉呢。” 叶静初:“……” 这死孩子还真是(该死的)一往情深,是个(狗日的)痴情种子。可问题是他就不能等打完仗再腻歪么?非要等着现在? 见叶静初面色不虞,汤圆小心翼翼地劝道:“娘娘,战场厮杀危险,从军又辛苦,您还是不要去了。留在宫里,当您的大梁皇后有什么不好?” 叶静初幽幽道:“男子汉志在远方。” 汤圆:“?” 叶静初迅速改口:“而本宫志在男子汉。” 汤圆:“……” 好像越说越变态了,但叶静初豁出去了。他不容置喙道:“不管怎样,本宫都一定要随军。” 汤圆道:“娘娘可有什么法子?” 叶静初道:“暂时没有。” 汤圆想了想,又道:“其实娘娘从前向家中寄过的那封信……” 叶静初没空听她啰嗦那些家长里短,他道:“你慢慢说,本宫去找陛下开恩。” 汤圆终于乖乖闭嘴,但想着那封信的内容,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叶静初的想法很简单,他今天豁出老脸,不管如何撒娇献媚,都一定要求叶子晖把他带上战场。 然而等他真见了叶子晖,叶静初:朕选择死亡。 向自己的侄子——还是个男的——撒娇献媚,叶静初属实做不到。 他痛苦地纠结了半晌,干脆直挺挺地跪下了:“陛下,妾身听闻陛下要让慧昭仪随军。” 叶子晖道:“是又如何?” “这不合规矩。昭仪她身体虚弱 ,不堪劳累,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叶子晖笑了:“你从前不是最恨她么?如今竟也会为她着想?” 叶静初道:“无论如何,请陛下收回成命。” 叶子晖淡淡地驳回了他的请求:“皇后,君无戏言。” 顿了顿,又问:“慧昭仪不随军,那皇后以为该谁人去呢?” 叶静初道:“自然是妾身。妾身是大梁国母,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叶子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为朕分忧?你若真为朕分忧,那就老老实实地当好你的皇后,不要把手伸到薇薇身上去!” 叶静初咬牙,干脆把心一横:“倘若陛下不答应,妾便一直跪着不肯起。” 然而叶子晖这厮心太狠:“既如此,那皇后便在这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自己回宫。” 说完,他起身离开。 叶静初盯着他的背影狠狠磨牙,这死小孩,太缺德!他明明是想着保护他,但他太不识好人心! 但叶静初也是个有骨气的,干脆就一直跪着了。他的忍痛能力早就被练出来了,现在跪着倒也不怎么特别难受。 他唉声叹气地想:不然让叶氏完蛋了算了。 他护得住叶氏一时,也护不住一世。朝代更送,皇帝换代,百姓们只要有口饭吃,别的都无所谓的。 想是这么想了,跪还是接着跪。 苏薇薇很快就闻风而动了,稍晚些的时候,她赶来看叶静初的洋相,面上虽然没表露出来,但眼底满满都是幸灾乐祸。 “娘娘这是做什么?这么久久地跪着,还以为是陛下对娘娘怎么了呢!可陛下又没罚娘娘什么,只是不愿带娘娘随军罢了。娘娘不要担心,嫔妾会好好照顾陛下的。” 叶静初听着苏薇薇高高在上,幸灾乐祸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站起来扭头回宫。反正叶子晖说了,他想什么时候回宫都可以。 -- 第76页 但碍于叶子晖这死小孩没同意,他也只能这么跪着,并在心底祈祷着他这个看起来虔诚的举动最好能传到前朝,让文武百官帮忙说话。 毕竟人言可畏。 就是这个苏薇薇烦得要命,像是下了个蛋就四处显摆咕咕叫的母鸡,吵得他不得安宁。 正当叶静初两眼放空地在苏薇薇的说话声中数羊的时候,苏薇薇的贴身宫女突然匆匆赶来,对着苏薇薇耳语了几句。 苏薇薇闻言,一下子噤了声,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她再顾不得说话,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甚至还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一跤。 叶静初见状,只感到稀奇。 很快,汤圆也匆匆赶来了,她把手里的披风往叶静初身上一披:“娘娘,事成了,回宫吧。” 叶静初莫名其妙:“什么事成?” 汤圆也被他问懵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前娘娘不是建议夫人杀了那馆姬,成为苏家真正的主母么?到时候慧昭仪就没有生母,只尊夫人这嫡母。” 叶静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好像是这么说过。但是因为叶子宁这个人温吞得不行,虽然活在民风开放的大梁,但三从四德男尊女卑学得却是透彻得很。 “她是怎么死的?” 汤圆道:“她是溺死的。娘娘且安心,夫人此举不会连累到自身和您。” 顿了顿,她又道:“本来夫人是打算给老爷和那个女人下慢性毒,但老爷前往边疆了,再者时间紧迫,就改了法子。” 大梁重孝,生身母亲逝世,妃嫔需守丧一年。 这趟随军,苏薇薇是去不成了。 叶静初难以置信道:“她怎么敢?” 叶子宁当年是下嫁给了苏明远,哪怕是尊贵的安宁郡主,婚后却一心尊夫为主,连苏明远在外面养女人生野种都不敢反驳。 如今她居然亲手杀死了那个馆姬?! 汤圆郑重地看着他:“夫人此举都是为了娘娘。” 哪怕叶子宁的确习惯了听从父亲与丈夫的教导,但为了女儿,她也会露出藏在温柔画皮下的獠牙。 虽然慢性毒没有下完,但也足够毁掉苏明远的身体。 苏明远最大的过错不是轻视她,更不是宠爱馆姬,而是他不该为了权势,把她的女儿推出去当弃子。 稍晚些的时候,叶子晖果然再度磨磨蹭蹭地送来了口谕,他快要被接二连三的、把他的脸都要打肿的意外气死,但还是得放下身段拉下面子。 叶静初听着内侍传的口谕,心底几乎要笑死,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道:“谢陛下隆恩。” 十日之后,丰安帝御驾亲征,讨伐琉璃。 叶静初本来想骑马,但仍旧是被汤圆不容置喙地塞进了马车:“夫人命奴婢好好照顾娘娘,娘娘就当可怜奴婢,不要再胡闹了。” 可惜叶静初就算坐马车也不安分,伸着脑袋四处乱看,气得汤圆直跺脚:“娘娘别把头伸出去,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叶静初不满道:“什么叫有失体统?哎,你看,前面不也有个女的在骑马?她……” 他边说边盯着那个姑娘使劲地看,只觉得眼熟。然而等那个“骑马的女的”回了头,叶静初就把剩下的话全部噎进了喉咙。 是周挽筠。 她鲜衣信马,红袍银铠,那满头青丝已经束成了高高的马尾,护腕下露出一小段雪白的手腕,上面缠着一串牙白的手钏,色泽微微地泛黄。 此刻的她是如此耀眼。 叶静初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后终于回过神,然后在汤圆惊奇的目光下默默地缩回了头,关上了窗。 太后和朕明算账 他们舟车劳顿了半个月,才将将地赶到边疆的小城——柳州。 在这期间,苏明远被琉璃国的人打得节节败退,再过些日子恐怕是要连这个柳州也丢掉了。 因此听到叶子晖御驾亲征的时候,苏明远简直是诚惶诚恐地出来接驾,生怕自己的谋权大计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叶子晖关进天牢。 然而等他看到随军而来的周九逸和周挽筠时,笑容顿时一僵:“将军?太……太后娘娘?” 他没敢说什么,但谁都听得出来他语气里藏着的反问句——“你不是告老还乡了吗?”“她不是在皇寺修行吗”“皇上怎么把你们俩又给弄出来了?”“周挽筠不过一介女流、深宫太后,来这里干什么?” 叶子晖不情不愿道:“苏将军,前线……便暂时交由周大将军罢。” 他也不情愿兵权刚一收回便要重新交出,可惜大梁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周九逸”了。 苏明远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强颜欢笑道:“末将遵旨。只不过太后娘娘凤体尊贵,末将手底下兵力不足,怕是无法很好地保护您了。” 周挽筠如何听不出苏明远明里暗里的嘲讽,但她毫不生气,微微一笑:“既如此,哀家可要多多依仗苏将军。” 这厢叶静初下了马车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惨白着脸缓过气来,周九逸周挽筠叶子晖苏明远一个都不见了人影,都去营帐议事了。 汤圆哭道:“奴婢早说了……” 叶静初打断了她:“我还没那么弱!” 他就不信,周挽筠都能忍得了,他还能忍不了? 那厢,周挽筠正坐在营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明远滔滔不绝地给叶子晖讲述现在的战况。 -- 第77页 她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打断了苏明远:“苏将军是如何丢掉崇州的?” 丰州十三城也就罢了,毕竟战初时丢掉的,琉璃人骁勇善战,有备而来;守军措手不及,一时失手也是有的。 但崇州就离谱了。 崇州的护城河是大梁所有城邦中修得最阔的那一条,当年那是昌明侯的封地,昌明侯善守拙攻,所以城池并不注重进攻,只注重防御。 崇州的城墙上只有潦草的几座箭塔,但是城墙都是上好的大理石混着糯米砌成的,城门是用上好的玄铁打造,连护城河都是别的城三倍宽。 当年昌明侯吹嘘他的崇州无坚不摧,谁知道落到苏明远手里,不仅丢了,还在五天之内丢了。 ——这不是离谱,这是离奇。 苏明远讪讪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琉璃人善用诡计,如今是冬日,雪下得很大,遮掩了将士们的视线,那些胡人就趁机顺着城墙往上爬……” 周挽筠难以置信:“你在城墙上倒些油不就行了么?” 苏明远微微一愣,旋即不服气地反驳道:“娘娘可知道油价多贵?军饷本就亏空……” 周挽筠再道:“那就在城墙上倒水,结了冰,也难爬一些。” 苏明远忍不住冷笑起来:“那些胡人手脚上都绑着稻草,最防滑了。” 他想,不过是个半吊子小丫头,也敢跟他谈论兵法? “稻草?”周挽筠想了想,“此物最容易烧着,到时候往下扔两盏水火油的灯,不就很快就能烧起来么?” 水火油不仅易燃,而且遇水难熄,遇风难灭,而且极容易就烧成一片。当年文思怡也是深冬放火,虽然那时又冷又潮,叶静初发现火势也算及时,但还是让她成功地烧掉了小半个应人府。 苏明远终于被卡住了。 他一心想着往墙上倒水,却没想过还能往下面放火。 却听周挽筠接着问:“幽州又是如何丢的?” 幽州虽然没有崇州那么好的防御,但幽州有着最为灵活、伶俐、机动性极高的军队——因为幽州地势险峻,军队早已习惯了在山地丛林之中野.战。 苏明远不想回答,奈何周挽筠的身份摆在那里,只好硬着头皮再道:“番邦的胡人出生野地,显然比幽州的军队更适合野.战。” 周挽筠挑高了眉毛:“可哀家听说琉璃国至少有大半的国土都是荒漠。” 苏明远:“……” 他总不能说是他自己不熟悉野.战,于是一意孤行地让幽州的驻守军跟着他正面迎敌吧? 偏偏周挽筠还阴魂不散:“哀家再问你,琼州又是如何丢的?” 虽然琼州的城池和军队都是中规中矩,但琼州富饶,盛产玉石,他们是最先能用上火铳和炮车的城池。 没理由对着一群用冷兵器的琉璃人,连火铳都无用之地罢? 苏明远愈发讪讪,面皮涨红,他答不上来。 他该如何说他来琼州的那一日,摆足了大将军的架子,甚至命他们把城中火.药制成烟花供他观赏。 不为别的,只为当年他还跟在周九逸身边做定远将军的时候,琼州的人为周九逸放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于是苏明远便眼红地想着,自己也要有。 但他没想过的是,当年的周九逸是因为凯旋,琼州府尹大喜之下才命人放烟火庆贺。而他,他连半点功勋都没有,就急着讨要奖赏。 …… 周挽筠一座城一座城地问下去,问到最后,叶子晖的眉头越皱越深,苏明远的冷汗越流越多。 她颇有条理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有条不紊地预判着琉璃的动向,将现在的局面详细拆分、娓娓道来。 听到最后,叶子晖和苏明远已经是目瞪口呆,倒是周九逸微不可查地微微点了头。 但叶子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周大将军还有何高见?” 毕竟他才是久经沙场、百战不殆的那一位。 难道他就甘心让这么一个小丫头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么? 然而周九逸沉毫无意见:“太后娘娘说得很好,末将惭愧,远不如太后娘娘思虑周全。” 叶子晖:“……” 眼看着周九逸附和着周挽筠一边倒,要不是叶子晖还指望着他领兵打仗,只怕就要骂一句“教子无方”。 若是眼下的柳州也守不住,琉璃就要入关了,到那时,什么烟雨江南,大漠塞北,风情南疆,统统都要改姓琉璃了。 叶子晖闻言,轻笑了一声:“既如此,那周大将军便按着母后的懿旨行军罢。” 他就不信,周九逸偏袒自家女儿也就罢了,难不成这众多将士也能听命于一个女人?到头来军中大乱,他倒要看看他该如何收场! 想到这一层,他又疑心把周九逸请回来是否是正确之举,他毕竟也是老了。 倒是苏明远闻言,有些讪讪的:“陛下。” “怎么?苏卿还有何事?” 苏明远再有不甘,也只好勉力微笑:“末将遵旨。” 叶子晖此时此刻还不能明白苏明远脸上的表情到底是因为何事,直至他出了营帐,数万将士集结在外,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子晖微微一笑:“众将平身。” 但这不是结束。 他到现在才终于知道苏明远方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 第78页 他才一免礼,众位将士便举剑向周大将军和周挽筠行礼,万把剑刃在岩地上撞出金戈交错——他们向她行的不是见太后的礼,而是见上将的礼。 “将军!” 未等周九逸开口,周挽筠便淡淡地应了,可她并没有因为这众望所归的氛围感到受宠若惊,相反,她冷冷地横眸,清斥道:“都给哀家跪下!” 众将领一头雾水地跪下了,还没想好该如何请罪,周挽筠已经有条不紊地将他们各自的缺陷和长处全都分析了一遍。 最后她冷声道:“没能守好城池,固然有苏明远的大错。” 苏明远:“……” 但她话锋一转:“但也不是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你们怎么敢如此糊涂?” 将领们目瞪口呆,并不是周挽筠在无理取闹,而是她讲得太有道理,一时间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他们长期听惯了苏明远的吹牛和远在京城的叶子晖给他们写鼓励士气的信——但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他们早就麻木了。 周九逸仍旧是垂手候在一边,不作任何评论。仿佛眼前的军队,即将到来的厮杀都与他再无关。 叶子晖本以为将士们至少会出言反驳,可他们没有,他们对她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于是他恍然想起,周挽筠的确是从小就被周九逸带往了前线,她与将士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周九逸少。 她见过的死人比他见过的活人还多,手上沾染着无数血腥,她不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门之女。 她是大梁的太后,亦是大梁的将军。 叶子晖的目光微微颤抖了起来,这样的一个人,他要如何去赢她? * 等分析完兵法,安排好战局之时,周挽筠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苏明远还没走:“太后娘娘,可要末将为你安排住处?” 周挽筠一摆手:“不必。” 顿了顿,她又问:“皇后的住处在哪里?” 苏明远一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方向指明了。 等叶静初把被子枕头铺得厚厚实实,准备就寝的时候,他才发现周挽筠不知何时进了他的营帐,正幽幽地盯着他看。 叶静初自暴自弃,连礼数都不想行:“母后深夜找儿臣有何事?” 周挽筠沉默半晌,道:“哀家没有营帐。” 叶静初诧异:“苏大将军没有给母后安排?” 不可能!苏明远再大也不过是臣,胆子也不敢这么肥,他是活腻歪了吧? 周挽筠不答,转移话题:“哀家来你这里眠上一晚。” 叶静初扯了扯嘴角:“母后不是不信儿臣么?” 周挽筠安静了片刻,答:“你从前在长春宫借住了那么长的时日,哀家现在不过是要回来而已。” 叶静初:“?” 有你这么算账的吗? 叶静初快要被她气绝过去,但他没法反驳,他的确以前在周挽筠的宫里蹭吃蹭喝蹭住,但那都是建立在喜欢她的基础上。 如今他又不喜欢她,她也不信任他,她还过来干嘛? 叶静初酸溜溜地想完,但身体还是很老实地挪了挪,打算给周挽筠让位置。 然而周挽筠只是抱着剑半靠着软榻,根本没有要卸甲休息的意思。 她仿佛真就如她所言那般,只是来这儿眠上一眠。 然而为着身边靠的这个周挽筠,叶静初差不多是一夜未眠。 躺到后半夜,他忍不住了,翻身爬起来:“母后不如躺下来歇一歇。” 军营不比皇宫,软塌也没有宫里的大,冰冷的铠甲散发着阵阵寒意,无端地渗人。 周挽筠没有吭声,她半阖着眸没有动,半晌,她轻声开口:“哀家从前就说过,你和从前大不一样。” 叶静初闻言,心虚得不敢吭声。 “我之前总当你是改了性子——可后来等叶子宁将苏明远的替身计划和盘托出之后,等百合说你知道杜鹃的存在,你也知道当年先帝崩殂的秘辛——我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也不是真正的你。” 叶静初原本还在琢磨着周挽筠来他的营帐是不是给他赔礼道歉的,只是碍于面子问题不好开口。然而等他听到她的这一句话,登时就睡不着了。 叶子宁的那个故事虽然是帮叶静初和季青临撇清了关系,但同时也把苏桃桃推到了周挽筠的审视之中。 当年的叶静初是可以被取代的,那么现在的苏桃桃会不会也是被取而代之的? “我从前在皇寺里对你说一句你和从前相比早已变了许多,倘若是真的你,为何不解释?为何不辩驳?为何只是缄默,一字不说?我认识的苏桃桃,哪怕是改了性格,改了爱好,也绝不会舍弃自己的初心。” 她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是一个人,无依无靠,并不是真的在感慨或者示弱——从头到尾,她其实都在试探。 就仿佛从前的甄喜庆,哪怕他对她毫无威胁,她也要摁着他脖颈上的血管,数着他的心跳判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撒谎。 “一个人,怎会前后有如此大的天差地别?”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但他感到温热的呼吸拂到了他的脸上,周挽筠在审视他。 “除非你是从小就在骗我。”她顿了顿,“或者你根本就不是苏桃桃。” -- 第79页 叶静初反问:“那母后为何不杀儿臣?” 周挽筠道:“你先告诉哀家,你把真正的苏桃桃藏到哪里去了?” 她按兵不动,并不是对他仁慈,而是想要借机试探,想要知道真正的苏桃桃在哪里。 周挽筠一味地包容他,妥协他,待他如同自己的亲生姊妹,于是叶静初就成了温水里的青蛙,成了网上的飞虫,陷阱里的困兽。 周挽筠——她是如此地爱演戏,骗得他团团转。 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世人相似,也不过相似那七八分而已。” 周挽筠道:“谁知道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叶静初:“……” 顿了顿,她轻笑道:“先前在皇宫的时候,哀家未曾对你下杀手就是因为你现在是皇后,哀家没有任何缘由。可现在不一样,这里是战场,刀剑无眼,你可别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叶静初只觉得头皮登时就要炸起来,周挽筠的手里可还握着剑! 难怪她不卸甲,原来是为了方便料理他吗? 叶静初可不想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他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护驾叶子晖的面前,无论哪一种,他都不允许自己死得如此窝囊。 上一次死,是以太监之身自刎,上上一次驾崩,被自己的妃子毒死,叶静初不求别的,就求这一次好歹死得好看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真的苏桃桃。” 至少身体是。 周挽筠淡声问:“那你要如何证明?” 叶静初噎住,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他甚至连苏桃桃的小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生辰也不知是几月几日。 周挽筠道:“倘若你把真正的苏桃桃安然无恙地送回来,哀家会饶你一命。” 她的这句话叶静初听懂了。 饶他一命的意思是只管活着,但是可能会卸条腿或者剁俩胳膊,最惨的是做成人彘。 权贵的小把戏,说话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说一半藏一半,永远不会落人话柄。 叶静初沉下心,屏住呼吸,判断着在这黑暗之中能夺下她的剑的胜算有几分可能,然而周挽筠反手将剑压住了他的脖颈,她轻声道:“别动。” 冰冷的剑身死死地贴着叶静初的脖颈,叶静初毫不怀疑她会切断自己的喉咙。 冷硬的铁正如她的心一般,不为风动,不为雨停,哪怕被烈火灼烧过一万遍,被烧断了烧化了,那也依然是冷硬的铁。 叶静初头脑一热,干脆抓住了横在脖颈上的剑刃,剑很锋利,很快就有温热的血淌了出来。 他太久没有尝过疼痛,原本被折磨得麻木的感官再一次尖锐地叫嚣了起来,叶静初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不会骗你。” 周挽筠没有答话,外面突然传来沉闷的军鼓之声。 有人高喊:“琉璃夜袭军营了!” 周挽筠抽回剑,淡声道:“你似乎不怕痛,也不怕死。” 叶静初沉默。 周挽筠轻笑了一声,抬手抹去了剑刃上的血:“来日方长,劝你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该如何回哀家的话。” 她没有拘禁他的意思,似乎并不怕她会逃跑。 不过也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是不用担心她会逃跑的。 周挽筠挽了个剑花,持剑而出。 众位将士已经准备就绪地整装待命,周大将军站在最前面。他曾是大梁的大将军,领着数万精兵百战百胜,他也是她的父亲,带着她战场厮杀。 而现在,他向她躬身行礼:“太后娘娘。” 周挽筠微微颔首,向着远处的火光走去。 她目光坚定,一往无前。 朕都是为了权柄 直到翌日清晨,叶静初一晚上没有睡,周挽筠也一晚上没有回来。 直到天亮之后汤圆前来服侍他洗漱,见到他手上的伤口这才惊叫起来,她扑上前,捧着他的手:“娘娘,您的手是怎么了?” 叶静初这才回过神,他摆了摆手,问:“战况如何了?” 汤圆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答:“奴婢听他们说,琉璃死伤大半,已经退兵了。”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表情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叶静初道:“接着说下去。” 汤圆得了他的许可,才接着小声道:“季大人也迎战了。” 叶静初道:“哦,还有呢?” 他现在心如止水,难攀难移,八风不动,哪怕不周山再一次崩塌于眼前他也不会改色。 汤圆道:“还有就是……苏大将军被琉璃人俘虏了。季大人说要拿苏大将军当谈判的筹码,用他去换琉璃的众多俘虏。” 听到这一句,叶静初终于有了反应:“你说谁?” “苏大将军。” 叶静初微微一愣,旋即便难以置信地挑高了眉毛。 苏明远? 战场混战厮杀之中,的确是会瞄准将领扑杀的,要的就是一个群龙无首的效果。 然而这次是夜战,现在是深冬,天黑得连颗星子都没有,琉璃人是如何这么精准地活捉他的? 除非…… 除非他是故意被俘虏的! 想到这一层的叶静初猛地站了起来,起初他真的以为这是季青临一手策划,调到边疆方便与琉璃勾结,然后苏明远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亲自上前线讨伐他。 -- 第80页 可—— 万一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季青临是听从苏明远的安排来到边疆,而苏明远是为了与他汇合才主动申请出征边疆的,那么一切解释得通了。 苏明远再如何草包,有这些铜城铁壁的城池,再怎么样至少也能坚守数月,怎么会在短短数日就接连丢掉好几座城?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在里应外合,苏明远是为了在战乱之中谋权篡位! 到时候边城失守,皇帝驾崩,苏明远能轻而易举地登上皇位。 想到这里,叶静初豁然站起身:“本宫要见陛下。”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纱布骤然勒进了血肉里,鲜血涌出,滴滴答答。 汤圆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想要拦住他,但叶静初挥退了她。 他摁着刺痛的伤口,心想,为了叶氏江山,这是最后一次了。 然而等到了叶子晖的营帐周围,他才发觉有数百位左右的侍卫正严防死守地护着他的营帐,见他来了,行礼道:“皇后娘娘。” 叶静初见他们只是行礼,却没有让开,沉声道:“本宫要见陛下。” 侍卫并没有动:“现在是危急时刻,以防万一,娘娘还是请回吧。陛下会很安全。还望娘娘安心。” 叶静初冷笑道:“你怎么就能确信,陛下就一定是安全的?” 侍卫沉默。 叶子晖终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缓缓地走出来,面色不虞地看向叶静初:“皇后有何要事?” 叶静初急促地喘了口气,厉声喝道:“苏将军勾结番邦逆贼,求陛下赐死此等乱臣贼子!” 叶子晖闻言,脸色变了变:“皇后怎知苏将军是勾结番邦的逆贼?” 叶静初深吸了一口气:“苏明远请求调到边疆对抗季青临,看似是为了戴罪立功,实则是为了勾结番邦一道进攻大梁,趁此夺权篡位。” 顿了顿,他又道:“大梁的各个城池各有优势,哪怕苏明远确实是个草包,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就丢得如此彻底,除非苏明远从一开始就在和季青临里应外合!” 叶子晖闻言,突然想起周挽筠之前说过的无坚不摧的崇州,哪怕它不是真的无坚不摧,但五天就被攻下也的确非常离谱。 他只当苏明远是草包,却从没想过他可能是在虚与委蛇。 叶静初就不这么想。苏明远确实是草包,他的兵法一窍不通,为官多年也是一个三品的定远将军,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也是一窍不通。 周挽筠此前由着苏明远勾结番邦给她机会出手,但苏明远未必不是在顺着她的杆子往下滑。 叶静初深怕叶子晖不信,继续道:“苏明远接二连三地丢掉城池,周大将军与太后出征,陛下为了顾权,御驾亲征乃是必然之选。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想要害陛下是轻而易举——陛下就算真心喜欢慧昭仪,也该杀了苏明远!” 叶子晖探究地看着他半晌,好笑地问:“你是苏家的人,却要朕杀你的父亲?” 叶静初道:“妾身是大梁的人。” 叶子晖审视了他半晌,终于拿定了主意:“苏大将军被琉璃所俘,以身殉国,追封为骠骑大将军。” 这话一出,便意味着不管苏明远是真的被俘虏还是像苏桃桃所说的那样深入敌营,他都不会再给他活着回来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道:“去请周大将军来。” 即刻就有将士领命而去,但最后却是空手归来,他看上去犹豫不决,似乎不知该如何回话。 叶子晖皱眉:“何事?” 那将士吞吞吐吐:“周大将军昨夜突然抱病,怕是不能议事了。” 战功赫赫、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突然身体抱病? 叶静初嘴角一抽,这话他不信,叶子晖就更不能信了,果然,他的表情略略扭曲了一下。 那将士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接着道:“周大将军还说,陛下可请太后娘娘过来议事,太后娘娘的兵法已经远胜过他。” 叶静初闻言,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周九逸在打什么算盘——这场战争现在都已经成为了周挽筠与苏明远之间争夺权柄的一个理由、一颗棋子、一个契机。 叶子晖闻言,他冷笑着看向叶静初:“一切事宜让太后主持——这就是皇后的打算?” 叶静初沉默着没有答话,他摇了摇头,转而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 叶子晖的目光落到他鲜血横流的手心上,微微一动:“你是如何伤的?” 叶静初道:“是太后。” 他狠心用周挽筠的剑割下伤口,就是在向叶子晖表明忠心,他和周挽筠已经决裂了。 叶子晖见状,凌厉的目光稍稍缓和:“你先前不是与太后亲和得很?” 叶静初机械地重复:“妾身是大梁的人。” 想到这里,叶静初又不免苦笑。 他们是为了争夺掌控大梁的权柄,而他是为了维护大梁的权柄。 ……原来他和周挽筠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只有利益至上。 周挽筠想要把大梁和禁军掌控在手里,但他不能就这么作壁上观。大梁只能彻头彻尾地握在叶氏的手里他才能安心。 叶子晖沉默半晌,冷笑了一声:“既然周大将军抱病,那便不必请他过来了。召集众位将士,朕要亲自点兵。” -- 第81页 那将士闻言,微微有些错愕,到底是皇命难违,他犹豫着告退了。 然而不过片刻,他便狂奔回来:“陛下,不好了!琉璃方才再度进犯我军!太后娘娘说要请战,请陛下的旨意。” 只不过,今早琉璃人才刚刚退兵,就算那是缓兵之计,他们重振旗鼓的速度也未免太快。 略微想一想,便知道肯定是军中有苏明远安插的棋子,一听到叶子晖决意放弃他,便不管不顾地打算撕破脸皮。 这短短的时间内,显然是不够叶子晖纸上谈兵。 叶子晖的目光沉了沉,他狠狠地咬牙,显然是不想、也不愿把兵权交出去,但他最后仍旧是无可奈何地点了头:“允了。” 等人走后,他忿而拍案:“朕当初就不该同意让周挽筠随军!她不过一介女流,怎敢染指兵权?!” 以至于他现在只能随波逐流,任凭摆布。 叶静初见状,没有说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叶子晖不放周九逸回来,大局所在,群臣谏言,周挽筠最终还是会掌握大权。 哪怕只是一介女流,但她握得住军队,稳得了将心。 她自五岁那年就被周大将军偷偷摸摸地带着去往战场,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开始正大光明女扮男装,她见证过无数战场厮杀与血腥残忍,她遇到的死人比叶子晖见过的活人还要多,她的骨子里刻着风与月,血液里流动着剑和铁。 ——她已经赢过他太多。 到底是叶子晖太年轻了,他既握不住群臣,也掌不住众军。 然而叶子晖的话音刚落,一支利箭直直地穿透了牛皮帐篷,随后狠狠地钉在柱子上,尾羽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叶子晖见状,如临大敌地拔出了佩剑:“什么人!” 叶静初心底一沉,他快步上前,刚一掀开帐帘,便听外面传来呼喊:“敌袭!敌袭!” 无数箭矢密密麻麻地飞上天空,然后如同飞雨流蝗般向军中射来。 有侍卫高声呼喊:“来人!护驾!” 可他刚喊完,喉咙就被一箭贯穿,血溅了满地。 琉璃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先是缓兵退敌,随后又是出其不意,现在还玩得一手好偷袭! 叶静初果断地合拢帐篷,他迎上叶子晖微微错愕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陛下,棋局开始了。” 这并不是战场,而是一盘棋局——周挽筠与苏明远都是棋手,大梁是筹码,琉璃是工具,而他们这些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若是周挽筠赢了,太后便有理由监国摄政。若是苏明远赢了,叶子晖便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成为太上皇,让贤于苏明远;二是死在这战场上,苏明远称帝。 叶子晖的目光微微颤抖,但语气依然坚定:“那是朕的母后与臣子。” 叶静初怜悯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皇帝和想当皇帝的人了。 帐外是金戈铁马,马鸣厮杀。 帐内是沉默无言,一触即发。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金戈之声终于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叶静初想了想,镇定地上前掀开营帐。 外面的护卫死伤惨烈,已经血流成河。 有个满头发辫的男人正掂着自己的弯刀,笑意盈盈地向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大梁的皇帝与皇后,我等你们好久了。” 那一瞬间,叶静初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看样子这苏明远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环顾四周,看到身后的桌案上放着一把短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它藏进广袖之中,动作快得一气呵成。 叶静初自嘲地想,他今日应该是要以身殉国了。 朕又又又死了 一滴血溅进了她的眼睛里。 周挽筠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看到了季青临。 他现在作的是琉璃人的打扮,满头乌发编成数根发辫,辫子上束着金质的发扣,左耳与眉心各嵌着一颗红宝石。俊美之中透着异域的风情。 曾几何时,这张俊美的面孔让她怦然心动,然而她现在却只想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挖出来,割下那条巧舌如簧的舌头,用剑在他的脸上刻下“骗子”的血字。 她想,骗子。 季青临也看到她了,他笑了,遥遥地冲她一礼:“我有一份大礼要送与太后娘娘。” 立刻就有琉璃的士兵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东西扔到了两军阵前,滚了又滚,最后滚到了她的马腿下。 是苏明远的人头。 周挽筠并不意外,她早知道苏明远与季青临勾结着意图谋反,但没想到季青临会临时变更主意,杀死盟友。 周挽筠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苏明远:“苏明远大概死都想不到他是与虎谋皮了。” “我早有暗示。只是苏大人听不懂罢了。”季青临笑道,“倘若要你成为他人的替身,为他人而活,甚至要为此毁容,放弃自我,你会一点愤恨都没有么?” “要怪就怪苏明远太过愚蠢了,我如此不计报酬地忠诚于他,他竟然一点疑心都无。” 他的付出都是有代价的,可惜苏明远却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他死得理所应当。 周挽筠想了想,道:“从苏明远想要利用你成为争权的棋子之时,你就在谋划着利用他复仇了吧?” -- 第82页 两个人不过都是在同对方与虎谋皮,就看是谁更心狠手辣罢了。 库哈含笑着点头:“小筠儿真是聪明。” 可周挽筠不吃他这一套:“你再敢喊出这三个字,哀家就打掉你的牙,一颗一颗地磨成珠子做手钏。” 库哈无奈地噤声,他想,自己的容颜已经吸引不到她了。 当年继承了公主美貌的润安帝纳她三年,她都未曾看他一眼,他就知道她不会被容颜吸引,只会为情所困。 现在情字成灰,想必他现在这张与他才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也已经毫无作用了。 但他的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半分旧情也不顾,太后娘娘真是无情。” 周挽筠面色不改:“等你死后,哀家每年都会洒酒当街,以表哀思的。” 库哈闻言,终于大笑了起来:“太后娘娘对自己太过自信也不好。” 他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人带着苏桃桃和叶子晖上了前。 叶静初遥遥地看着马背上的周挽筠,她红衣猎猎,银铠刺眼,有那么一瞬,他怔了怔,随后便握紧了袖管中的匕首。 周挽筠见到他们,瞳孔微微一颤。 季青临这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倘若她今日保了叶子晖,那么大梁就此覆灭;倘若她今日不肯保他,她就是真真正正的叛国逆贼。 “太后娘娘,你想如何选择呢?” 周挽筠淡声道:“哀家在想,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季青临诧异:“哦?娘娘不妨直言。” “你能如此迅速地拿下这些城池,无非是因为苏明远在跟你里应外合。而你现在这么快就杀了他,可谓是自断后路。琉璃不过区区小国,兵卒粮草甚至比不上大梁的三分之一。哪怕你现在手上握着大梁的天子,时日一长,你的下场仍旧是兵败归降。” 季青临颔首:“娘娘说得极是。可我根本就没有要吞并大梁的意思,贪心不足蛇吞象,汉人的道理,胡人也懂。” 周挽筠嗤笑:“怎么?你费心劳力地领兵攻进大梁,难道还是为了看风景的么?” “那也不是。”季青临终于收住了脸上散漫的笑,他认真地看着她,“太后娘娘,我是为了我们的公主而战。” 琉璃国的积云公主名动天下、倾国倾城,听闻她出生的时候异香满室、天降红光,大祭司说公主就是琉璃的福星。 等到公主初初长成,无数人慕名而来,包括那四海闻名的庞大帝国。 大梁轻而易举地攻占了琉璃,善良的公主为了救她的子民,自愿嫁往了遥远的东方。 公主向她的子民许诺,会用自己的婚姻为他们带来贸易商贾与丰厚的物资。 公主说到做到,从那一日起,琉璃国也出现了瓷器、丝绸、香料、粮食。 琉璃人为她欢呼,感恩公主的福泽。 然而不过三年,原本源源不断的物资突然中断了。 所有琉璃人都在疑惑发生了什么变故,直到在东方做生意的琉璃人带回了噩耗:他们美丽而善良的公主,她死在了远方。 “大梁侵占了我们的国土,害死了我们的公主。等价交换,我也攻略你们的城池,杀死你们的皇帝,很公平吧?”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复仇,仇恨的种子种在每一个琉璃人的心里。 他忍辱负重,在大梁潜伏了多年,就是等着这一天。 “我不叫季青临,我叫库哈。” 他比划着手中的弯刀,架上了叶子晖的脖颈,含着笑,咬着牙:“叶氏的皇帝,我想要你的脑袋很久了。” 他们视若珍宝的公主、善良仁慈的公主,不该被中原如此折辱,不该死在遥远的异乡。 叶静初缓慢地眨着眼睛,没有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真正的母亲——她不再是以祸水、以妖女、以帝国罪人的身份,而是以福星、以公主、以万人欢呼的姿态被提起。 叶子晖冷声道:“杀了她的是建安帝,不许人提起她的是润安帝,那是她的丈夫与儿子,和朕又有何干系?” 库哈道:“而你是她儿子的儿子。” “不,朕不是。”叶子晖冷冷地打断了他,“朕不过是继位在他的名下而已,并不是他的儿子。” 库哈歪着头:“但你是叶氏的人,和他一样,这总是没错。” “一样?”叶子晖这下终于冷笑了起来,“他是个杂种,身上流着肮脏的琉璃血,也配与朕一样?” 叶静初的目光微微一滞,他看向叶子晖,他的表情带着难以忍受的厌弃与嫌恶——叶静初此前从未见过叶子晖有这样的表情。 他顿了一顿,垂下眼,开始艰难地用反绑的双手摸索那柄藏在袖笼中的短刀。 库哈是用铁索捆着的他,因为太过结实,短刀无法割断,所以他只能反其道而行之,用石片切割手上的剑伤。 他原本就用周挽筠的剑在手上留了伤口,切割起来更加容易,也更加疼痛。 他咬着牙,用短刀一点一点地把血肉磨下,等到割下一小块肉后,原本死死捆着的绳索一下子就松动了起来。 库哈问:“你似乎很恨他?” 叶子晖冷笑了一声。 “叶静初——他杀了我的父王——朕的父王温文尔雅,敦厚有礼,从不与人交恶,一心忠诚于大梁,又怎么可能会是谋反的逆贼!可叶静初杀了他,连带着朕的母妃也被逼得悬梁自尽!还有朕的二皇叔、三皇叔、四皇叔……” -- 第83页 一个一个的称谓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字字泣血。 “如此昏庸蛮夷的琉璃贱种,难怪天道有旨,要他年轻就死,无后而终!” 顿了顿,叶子晖轻蔑地看向库哈:“而你也会一样。” 库哈骤然大笑起来:“大梁的皇帝,你太过自信也不好!”他危险地压低眼帘:“现在,你是我最昂贵的筹码。中原人都很愚忠,我能凭借你驰骋大梁。” 他转而亲昵地看向叶静初:“桃桃儿,我与小筠儿不一样。我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你有什么遗言,快说了罢。” 苏桃桃毕竟不比叶子晖,她不过是个举足轻重的皇后,随时随地都能再立。只能干脆利落地杀掉。 叶静初被他嘴里漏出的亲昵称呼激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仍旧是端着镇定道:“我与陛下有话要说。” 库哈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讲。 然而叶静初一动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半晌,库哈无奈地笑了两声,大步退出去,只是给他们让出了两尺的空地,但周围仍有重兵把守,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被射成刺猬。 叶静初瞥了一眼,两尺足够了。 随后他看向叶子晖,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死人:“鹤林,你知道朕当初为何要杀你父王么?” 叶子晖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鹤林是他的小字,只有亲族血缘的皇室才知道。 自他登基之后,就无人再像这般唤他了。 眼前的苏桃桃目光迷离,似乎回忆起了很遥远的往事:“当年,八皇兄也是像你那般,唤朕‘杂种’。” 叶静初当年是闲散王爷,年纪小身体弱,虽然无法插手政事,但却受尽了皇兄们的宠爱。 因为他是对皇权毫无威胁的存在,所以皇兄们都很乐意把他当成亲弟弟,他们怜惜他体弱无母,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都会先供着他。 他们曾经是他最在乎的兄弟,叶静初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他在登基那一日,甚至还想着要大封诸侯,赏赐无度。 然而等到他真的登上了皇位,他们却联手逼宫,合伙谋反,他们从未如此团结一致过,他们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不过是个杂种,凭什么登上大梁的皇位?” 有很长一段时间,当年的叶静初不仅仅是饱受着病痛的折磨,背负着生母是妖女的心理阴影,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陷阱,层出不穷的骗局,冷嘲热讽的奏折。 ——最残忍的并不是千夫所指,而是你的所爱之人在千夫之中。 现在想来,他们对他的宠爱,不过是因为他毫无威胁,是个空有血统的小玩意儿。 最后叶静初指使着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暗枭卫,一个一个地杀掉他们。 从那一日起开始,他便在“昏君”的路上一去不回头。 听着他们的惨叫声,叶静初快意地想:看啊,你们还不是死在了一个杂种的手上? 他笑啊笑的,眼眶就红了,但仍旧是没有一滴眼泪。 他有那么多兄弟,却仍旧是孤家寡人。 “所以,朕杀了他们。”叶静初微笑,“可朕不后悔,从不。因为,那是他们自找的。” 叶子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十三……” 皇叔。 他的话没说完,叶静初摁着袖笼里的那柄短刀迅速地切进了他脖颈上的血管。 血溅三尺。 叶静初轻声道:“鹤林啊,来生莫要再投胎皇家,再多的情谊都只是虚假。” 他想,叶子晖早已配不上这个盛世大梁,背负罪名的须得是他,也只能是他;而周挽筠,她须得一直往前走,什么遗憾都不能留。 原本在外围看好戏的库哈骤然变色,苏桃桃竟然杀了他最为昂贵的筹码:“你怎么敢——来人——” 立刻就有锋利的箭矢对准了苏桃桃。 叶静初回头,毫不迟疑地扬声高呼:“陛下——崩殂——”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万箭齐发。与此同时,周挽筠猛力一勒缰绳,举剑横于眼前,目光映着剑锋冰冷:“众将士听令——” 没有了皇帝,她就再没有了阻碍。 “杀琉璃,保边疆,护大梁。” 金戈铁甲碰在一起,撞出一声整整齐齐的响。 “末将领命!” 周挽筠一勒缰绳,纵马向前。 她的剑锋所指之处,大梁所向披靡。 没了里应外合的苏明远,大梁再也没了畏首畏尾的顾忌。先前称病的周九逸只是在掩人耳目,他随后领兵赶到,前后夹击,不仅反压制了一波他们的战势,还趁机俘虏了一大批琉璃士兵,库哈自然也在其中。 他被按着跪倒在她的面前,表情几近扭曲:“是你!是你指使她杀了叶子晖,是不是?” 如此一来,背负叛贼罪名的就只有苏桃桃,苏氏一族都会死得干干净净。 周挽筠举起剑,轻声道:“哀家早就说过,哀家会亲手杀了你。”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剑,咚的一声沉闷的响,那颗头颅滚落下来,眼睛睁得很大,死不瞑目一般。 周挽筠收回剑,正要回营,突然想起了苏桃桃。她走向血泊中的苏桃桃,她还没有气绝,眼睛睁得极大。 她俯身看着奄奄一息的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选择帮她? “你的立场如此动摇,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 第84页 先是苏家,再是她,最后是叶子晖,层层倒戈,她到底想要什么? 叶静初费力地喘息着,箭矢已经刺透了他的胸腔:“我从头至尾都是为了大梁。” 身体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叶静初想,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死了。 周挽筠掌握权柄已成定局,叶氏又是一脉相承的昏君,他要在这之前把她拉回正轨。 叶静初喘息着,一字一顿地说着话。每说一个字,他的胸腔里都有鲜血涌出:“小筠儿,你之前对我说,你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父母亲眷离她太远,整个后宫对她避如蛇蝎,舍命护下的皇亲国戚没有一个肯为她说话,满朝文武都在衡量着她的价值。 她在深宫之中一个人独来独往,满腹心事,无人可说。 可周挽筠真的在孤家寡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与叶氏的关系只会变得越来越僵,到时候,大梁只会在内部党争之中变得四分五裂。 “可你并不是一个人。我一直、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从未离开。” 他是叶静初、他是甄喜庆、他是苏桃桃。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奴仆、亦是她的挚友。 他们从未相爱,但也从未分离。 叶静初的声音逐渐变轻了,微不可闻:“小筠儿,你该像从前那样……” ——做回那个明艳张扬的小侠女,路见不平、除暴安良,坚定不移地庇护着大梁。 他想,这一次,他再也不欠大梁什么了。 周挽筠皱眉,似是对他的话感到不明所以:“你到底是谁?” 她想,他绝不是苏桃桃,他到底是谁? 叶静初闻言,笑了。那一瞬间,他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灯火阑珊的上元节。 —兄台,你究竟是何方人士? —我明天再告诉你。 他费力地咽下喉间的腥甜,向她告别:“小筠儿,我来世再告诉你。” 叶静初缓缓地阖上了眼。 困扰他多年的梦境终于远去,这一次,他可以长眠。 朕的小兄弟回来了 等叶静初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说牛车也谈不上,毕竟只是一块简陋的木板罢了。 什么情况? 叶静初一脸呆滞地看着头顶的天空,蓝得一碧如洗,还有两只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过——阴曹地府是长这个样的吗? ……等等,他不会还是没死成吧??? 他费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然后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回了原地。 大胆! 叶静初怒瞪着来人,这才发现那是个胡人老头,正在嘚嘚地赶牛车,见他醒来,他的语气十分不友善:“待着别动!否则我就拿鞭子抽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这张小脸要是抽花了多可惜!” 他说的是大赫语,但奇异的是,叶静初竟然听懂了。 叶静初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着,只是捆得不结实,不过他现在浑身酸痛,饥肠辘辘,根本没有挣开的力气。 于是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牛车的车板上,盯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路两旁的风景一直在变,从齐腰深的牧草再到偏僻幽深的丛林,叶静初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才终于看到建筑物。 进了城镇,老头约莫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车才停。 他利索地跳下牛车,把叶静初拖下来:“快起快起,你当我是拐了个爹吗?” 拐来的? 叶静初任由他把自己像拖死狗一样拖下来,趁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应该是个奴隶市场。 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和小孩按照容貌和身段被标上不同的价格,乱糟糟的头发上插着草标,各自蜷缩在奴隶主的脚下,他们看上去目光呆滞,嘴唇干裂,大概是挨过不少毒打。 叶静初依稀记得的确会有番邦小国的人会把本国的女人孩子卖往大梁,听说番邦的姑娘火辣大胆,民风比大梁还要开放,甚至敢光着脚跳舞。 大梁的官商老爷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经常光顾这种生意。 他一被拖下车,有好几道目光都看向了他。 有个肚子很大的奴隶主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官话问老头:“他什么价格?” 老头似乎不会说官话,他结结巴巴地用大赫语叽里呱啦了一通,又用手指头比了个数字。 大肚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五千两的银子?你当这帮中原人都是冤大头?” 叶静初忍不住开口:“他说的是五百两。” 大肚子看向他:“你会说官话,你去过大梁?” 叶静初笑了一声:“我说我还当过大梁的皇帝,你信不信?” “这就是胡说了。你一个奴隶,可要当心舌头。!”大肚子勃然变色,立刻就要用鞭子抽他,奈何老头听不懂,他看大肚子要抽叶静初,叽哩哇啦地骂了一通。 大意是说老子花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到手,一路上忍着没弄死就是为了用这张漂亮脸蛋换钱,你敢抽他我就把你(大赫脏话),你妈也就(大赫脏话),你全家都(大赫脏话) 大肚子没听懂,但显然老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一凶,大肚子的声音立刻低了两度,陪着笑走了,边走边嘀咕着鲜卑脏话。 老头骂走了大肚子,这才气汹汹地坐回原地。他使劲地扒拉两下叶静初乱糟糟的头发,让他把脸露出来好吸引顾客。 -- 第85页 叶静初心想,这就倒霉了。变成皇后好歹还能拒绝侍寝,变成奴隶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 他该想个办法。 然而他现在被捆着,胡人老头还很不好惹,照着奴隶市场的买卖速度,他是肯定要羊入虎口了。 然而事实比他想得还要幸运。 路两边来来往往买卖奴隶的人有不少,看中他的人也有不少。他们先是赞美他好看的脸,紧接着就会唾弃他平板的胸。 “胸太平了,便宜点。” “呸,这是个男娃,本来就是平的!” “什么,男娃?那不要了。” …… 男的?! 叶静初听着他们说话,差点就要热泪盈眶。 这么看来,他终于变回男的了?! 要不是手还被绑着,叶静初真想亲手检查一下。 就这么一天过去了,奴隶市场的女人少了一半,孩子少了一大半,只有叶静初还巍然不动地待在原地,生根发芽。 老头骂了一句:“老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奴隶生意,绝不能在你身上亏本!” 他拖着叶静初拉回牛车上,叶静初这才发现这具身体的个头比老头高,大概是已经成年了,就和自己原来的身体差不多。 但老头力气也很大,一个人拖着他完全不费劲。 老头载着他离开了奴隶市场,往城镇赶车。 叶静初觉得道路两边的场景慢慢地眼熟了起来,是大梁的京城。 现在正逢盛夏,傍晚时分送来了凉快的风,很多人都打着扇子出来纳凉。街头巷尾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想必是有卖花的姑娘正挎着花篮来回地走动。 老头对着眼前的热闹视而不见,赶着牛车闷头向前,不得不躲开的人们纷纷抱怨。 很快,周围的叫卖声和抱怨声就被他们抛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丝竹声、钟鼓声、还有娇软可人的笑声。 清甜的栀子花香被浓重的胭脂水粉所取代,叶静初被熏得打了一个喷嚏。 心思转过两三回,叶静初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青楼。 叶静初:“……” 事情正在变得逐渐离谱。 老头带着他进了青楼,开始和风情万种的妈妈讨价还价。 “瞧瞧这张脸,瞧瞧这身段,肯定有官家小姐喜欢!五百两银子买回家,您可一点都不亏!” “可他是个男的。” “小老儿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拐过来的,不看功劳看苦劳,至少也要四百五十两!” “可他是个男的。” “他年轻着呐!才二十出头,能用好多年!这样吧,一口价,四百两!” “可他是个男的。” …… 任凭老头把夸奖他的话说破了天,可惜妈妈就是巍然不动。 她只是重复着来来回回的那一句话,你来我往了半天,凶巴巴的胡人老头率先败下阵来。 叶静初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因为性别而遭到了歧视。 他们讨价还价到最后,以二百两的价格成了交。 老头内心窃喜,但表面仍然装着肉痛道:“行吧,便宜你了,交个朋友。” 妈妈啐了他一口:“把这么个男人买回来,要是没人喜欢,奴家得把三个月的月钱都赔出去!你才是捡了大便宜呢!” 说完,她拍拍手,喊进来两个高大健壮的奴仆:“把他洗洗干净带来见我。” 然后叶静初再度被拖了下去,这一整天他都瘫着,逆来顺受地被拖来拖去,拉来拉去。最后还被两个壮汉摁进了冷水里,叶静初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随后就感到那两个人拿着丝瓜络和皂角在他的身上刷来刷去。 从手法上来看,这两人之前应该在屠宰场拔过猪毛。 他的身上有一层厚厚的泥,头发上也全是污垢,壮汉们使劲地用丝瓜络刷他,还用梳子使劲地梳着他的头发,因为手下太过用力,还差点把他的眼睛吊成狐狸眼。 水换了三遍,打了三个喷嚏,叶静初才终于像条死狗一样扔到妈妈的面前,一.丝.不.挂.的。 妈妈扭着腰上前,掐着他的下巴啧啧了两声,然后就一路往下,准确地握住了他的小兄弟。 叶静初:“……” 朕,心如止水。 然而这一次,没等他念完心如止水的道德经,他的小兄弟就背叛了他的身体。 妈妈捂着嘴咯咯地笑,一边拿捏着一边大惊小怪道:“哎哟,还是个大玩意儿。” 叶静初厉声道:“别碰我!” 他试图摆脱她的手,然而他的身体比思想更诚实。 在经历过有小兄弟但没什么卵用、没有小兄弟、小兄弟改变形状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小兄弟,真正意义上地“活了”。 妈妈笑着抽回了手,满意道:“是个尤物,说不定会有官家小姐看上你。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洗干净后面伺候那些官家老爷也凑合。” 话说到最后,她用力地扇了他的屁股一巴掌,差点把叶静初惊得跳起来。 他从前见过的都是矜持温柔的贵族小姐,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八岁的周挽筠,就算说话做事张扬不羁,但也是端着最基本的礼仪的。 哪里见过这么放肆又大胆的女子? 眼看他又要被拖下去,叶静初赶紧出声:“等等……我能不能不卖身?我会读书写字,可以给你当译者。大赫语、琉璃语、官话我都会。” -- 第86页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他懂大赫语是因为这具身体听得懂,但他不会写也不会说;而他的琉璃语程度仅局限于会唱一首古老的琉璃歌谣。 可惜妈妈见惯了胡人,跟他们做惯了生意,至少会说十几种的外语,对他的技能不屑一顾。 “哟,你会说官话?那更好,想必叫起床来更好听。” 叶静初:“……” 妈妈叫道:“春花,秋月,把他带下去,再好好拾掇拾掇。照着大赫那边的风格来。” 立刻又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应声出来,揪着叶静初下去了。 这一回,她们终于给叶静初松了绑,然而在松绑之前,她们先给叶静初喂了一整碗的药。 药喝完,叶静初就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任凭她们摆布。 这两个女人手很巧,动作也温柔,她们给叶静初的头发抹上香油,梳顺梳齐,叶静初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是打着卷儿的,很长,很黑。 然后她们又在他的身体上从头到尾地抹上油,他的肌肤并不白,是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蜜色,而且叶静初还发现这具身体居然是个有肌肉的,被抹上了一层油的身体有着很清晰很漂亮的线条。 他的眼睫毛也被油浸湿了,浓密乌黑的睫毛沾了厚重黏稠的香油,眨起眼就难免缓慢而费劲,就像蝴蝶一样缓慢地收拢翅膀。 连带着他的嘴唇上也被抹上了一层薄薄的香油,弄成丰润漂亮的模样。 最后她们用一块单薄的白布折成垮裤的形状,草草地围在了他的腰间,再用一根串着铃铛的红绳系在了他的脚踝上。 这是规矩,这根红线最后只能由客人解开,表示这个奴隶的禁锢由他打破,从此将成为他的所有物。 叶静初虽然动弹不得,好歹还能说话,于是他就一直在唠唠叨叨地试图向她们搭话,然而无论是讨好奉承还是冷嘲热讽,她们都像个木头人那样无动于衷。 最后叶静初忍不住央求道:“两位姑娘,能不能让我照个镜子?” 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具身体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这个理由倒是不过分。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合力搬过来一面铜镜。 叶静初在看到镜子的那一瞬间瞪大了眼。 这…… 这…… 这…… 这不就是一个头发变卷、肤色发黑、还比原来强壮了一点的——他自己——吗?! 大概是因为出身地域不同的缘故,比起原先偏向于俊秀的样貌,现在的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张扬和野性,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也更加锐利,就像野兽的眸。 哪怕是同一张脸,也会让人觉得是不同的人。 镜中的他,与原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野性难驯,危险十足。 等他终于被打扮好推出去见妈妈,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了一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去把凤溪喊过来,让她带过去教教规矩,最好今晚就能卖出去。男人没什么用吃得还多,可不能让他浪费奴家的粮食。” 她使劲地拍了拍叶静初的脸:“但愿你能卖个好价钱。” 朕值一万五 凤溪是风情苑的花魁,也是妈妈的摇钱树。 她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是妈妈从小养到大,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娇娇,虽然是馆姬,但她的吃穿用度是照着官家小姐来的,一点都没含糊过。 因为这个,还未到夜间,风情苑的楼上楼下已经坐满了恩客,嘴里喊的都是凤溪的名字。 然而众人心心念念、见之不忘的美人儿此刻正凶残地甩着鞭子,教导着叶静初所谓的“规矩”。 她五官深邃精致,一看就是胡人出生:“你给我听好了,客人进来的时候你一定要笑着,客人要你陪着你就不许再动弹,客人就算弄疼了你也不许瞎哼哼……你在听我讲话吗?” 没有。 叶静初不仅不在听,甚至还在发愣。 如此娇小可人的一个小姑娘,表情却凶神恶煞得要吃人。 她见叶静初走神,气得一甩鞭子就抽了过来。 叶静初虽然被下了药,好歹这具身体的底子很好,他就地一滚,避开了她的这一鞭。 地板被叶静初这么一滚,登时就变得亮晶晶的,仿佛打了蜡。 凤溪尖叫道:“天啊,你知不知道这香油有多昂贵?居然就这么被你给浪费了!” 叶静初:“……” 谁让你们用这么多的油,又不是在煎饼子。 凤溪气得跳脚:“来人啊,把这个大赫人栓好了,我要让他瞧瞧得罪我凤溪会是个什么下场!” 先前那两个奴仆走了进来,拖着叶静初下了楼,在叶静初脖子上系了根细细的金链子,像栓狗似的将他拴在了姑娘们用来表演的舞台边上。 这种姿势实在是太过屈辱,更何况楼上楼下数百位恩客的目光都落在他半裸的身躯上,目光像蚰蜒一样腻在他的身上,叶静初被看得头皮一麻,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然而他咬了咬牙,硬是没求饶。 “哟,是条漂亮的野狗。” 有个穿得财大气粗的老爷路过他的身边,想要顺势伸手摸他一把,叶静初硬撑着避开了他的咸猪手。 他弓起背脊,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目光阴沉地看向他,目眦欲裂得想要杀人。 -- 第87页 财主老爷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作势要踢他:“反了你了!” 还是旁边的妈妈闻声赶过来拦下了他:“哎,老爷,我的好老爷,您可别打坏了。好歹他也是奴家花了大价钱买的,您若想拿他杀气,也得花钱买呀。” 财主老爷不甘心地停了手,瞪了一眼叶静初:“他叫什么名字?” 风情苑的规矩,这里的客人都是喊名字叫价,喊一次名字,加价一百两。 妈妈当然不会知道叶静初的名字,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就讨好地笑道:“他呀,叫阿狗。” “哼,真是人如其名,一条不听规矩的狗!” 财主老爷一甩袖子,转身向他的席位走去。 叶静初刚刚因为避开的动作大了点,喉咙被铁链勒得有点痛,他哑着嗓子道:“我不叫阿狗。” 妈妈因为今日的夺魁夜,心情格外的好,也不计较叶静初刚才怠慢了客人:“好啊,那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静初哑然。 他的原名肯定是不能拿出来的,直呼皇帝名讳是要杀头的,可他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叫什么名字。 妈妈见他答不上来,一锤定音:“那你就叫阿狗。” 叶静初:“……” 夜很快就深了,华灯初上,风情苑里的绢灯被一盏一盏地点起来,阁楼上垂下了透明的红纱,映得整座风情苑的光线都是旖旎又朦胧的。 叶静初借着周围的光线并不明亮,开始折腾那根拴在脖子上的细铁链,解不开;他又去扯脚上那根红绳,扯不掉。 叶静初自暴自弃地想,早知道有朝一日会沦落到青楼,他当初就不死了。 咚、咚、咚。 三声花鼓响过,蒙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琵琶,顺着荡下来的红纱缓缓地从天而降,这样的出场费了妈妈的大心思,连牵引的绳子都要用结实又好看的菱纱。 凤溪适才亮相,恩客们的起哄声就要掀翻了风情苑的房顶,然而凤溪并不回应他们,她蒙着面纱微微一笑,屈膝跪坐在台子的最高处,铺散开的裙摆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她是今晚的压轴,不会如此轻易地出卖自己。 凤溪当了一年多的花魁了,无数恩客耗费千两白银就想与她春风一度,可惜却没有一个能得手。 妈妈心知肚明,只有把男人的胃口吊足了,才能卖出更好的价格。 头一位是跳舞的小姑娘,眉眼只能算是端正,但她的舞跳得很好,很快就赢来台下众多客人的叫好声,连带着价格也疯狂地涨。 “五百两!” “六百两!” “我出一千两!” …… 叶静初靠着台子生无可恋地,恨不能以头撞柱血溅当场,但是他又怕这一次还是没死成,到时候变成猪狗什么的。 变成男人,还拿回了自己的脸,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他得珍惜眼前的这个机会,然后想办法逃出去。 等他逃出去,就隐姓埋名找个村子住下来,种两亩田,养一头驴,最好能娶个媳妇,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叶静初越想越远,甚至想到了以后老了要埋在哪儿。 这一次,他将不会再遇见叶氏,也不会再遇见皇亲国戚,或者满朝文武,更不会遇见周挽筠…… 想到周挽筠,他又是一怔。 但很快,他就自嘲地笑了起来。无论如何,她都再与他无关了。 等等,那是……周录? 原本正在胡思乱想的叶静初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好像在人影憧憧的恩客之中看到了熟人。 从前周挽筠让他出宫拿衣服时遇见的小堂弟,他旁边坐着的那个……是柳苑? 叶静初眨了眨眼,靠着台子努力地挣扎着坐起来,然后使劲地看向了他们——果真是周录和女扮男装的柳苑。 他们就坐在风情苑的恩客们中间。 柳苑自然也感受到了叶静初的目光,她捅了捅周录:“看,那个奴隶好像在看你。” 周录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看到有个胡人奴隶被拴在舞台边上。 一眼看过去,漂亮、桀骜、野性难驯,像一头野生的豹,琥珀色的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周录道:“你别忘了我们今天是来干嘛的!” 柳苑道:“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看啊,他正看着我们,好像认识我们一样。” 周录摇头:“没见过。” 柳苑:“你确定吗?我倒是觉得他有点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周录撇嘴:“那你是打算买他?” 柳苑摇头:“不不不,那咱们自然还是要留着钱买花魁。” 周录叹气“这风情苑的老板娘似乎是看准了凤溪的身价还会水涨船高,今天咱们未必能够得手。” 柳苑道:“那我们也要试一试,这毕竟关系到挽……” 话才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妥,赶紧住了嘴。 叶静初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越谈越欢,差点把脖子扯断,然而那两人都不再看他,而是统一把注意力放到了凤溪的身上。 叶静初急得要撞墙,然而他与两人相交也不深,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若要他们帮忙赎身的话,也得想个好办法。 可思来想去,他和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只有周挽筠而已。 -- 第88页 叶静初:“……” 真是孽缘。 但他还是强撑着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臂,趁着台上人表演完后下台的那一段空隙,敲出了三长两短的暗号。 柳苑和周录果真再度被他吸引了。 柳苑:“巧合?” 周录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 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心中的答案便已明了——绝对不可能。 这个奴隶有猫腻!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半天,最终决定坐在和舞台最前面的客人交换位置,然而那客人并不情愿:“我心悦凤溪已久……” 柳苑啪地一声掏出了一叠银票:“够不够?” 客人:“够了够了,祝您和凤溪百年好合!”然后溜了。 两个人如愿以偿地拉近了和叶静初的距离,等近距离地看到这个奴隶,柳苑不由赞叹了一声:“还真是漂亮。” 周录则不同,他盯着他看了半晌,压低了声音:“你看这个人——和堂姐喜欢的那个季青临是不是长得很像?” 叶静初闻言,无语凝噎,哪有正主像替身的? 不过也无可指摘。 毕竟他是天子,他们是百姓,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周录此话一出,柳苑也意识到了:“是啊,真的好像啊。” 周录再度补充:“可他敲暗号的样子又很像从前我见过的一个傻缺。” 周氏的暗号向来都是用刀敲的,以指弹刃,敲出清越的脆响——谁会像啄木鸟似的笃笃笃地敲门?一看就很蠢。 叶静初:“……”你直接报我名字得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叶静初轻咳了一声:“客人,到底是哪里蠢啊?” 两个人被他吓了一跳:“!你会说官话?” 叶静初点头,他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我会。我不仅会说多种语言,我还会洗衣服扫地做饭铺床叠被。你们把我买回去,保证物有所值!” 当了那么久的太监和皇后,除了不会生孩子,叶静初基本上是什么都会了。 他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只为了能让他们买下他——威逼他没本事,利诱勉强试试。 谁知柳苑听到这里,眼前一亮:“那你会说琉璃语吗?” 叶静初:“……会。”那么一点点。 柳苑便有些满意:“你认识那个叫凤溪的花魁吧?” 叶静初点头。 柳苑道:“要是你能听懂她等会儿唱的内容是什么,我们就买下你。” 叶静初:“……好。” 他想,良知和身体,他今天指定是得出卖一个了。 很快,就到了凤溪出场的时刻。 一时间,恩客们的欢呼响彻了整座风情苑,无数的鲜花和银票像雨点一样被抛上舞台。 凤溪抱着琵琶,素手一拨,红唇轻启。 柳苑和周录满怀期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叶静初的眼神越来越绝望。 “佳人来自哪处?黄土边疆。” “佳人去往何方?淮水泱泱。” “佳人将要启程,钟鼓将将。” “佳人终会归往,暮鼓茫茫。” 叶静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竟然听懂了! 这个凤溪唱的竟然刚好是他唯一听得懂的一首琉璃歌谣。 柳苑问:“她唱的是什么?” 叶静初如实把歌词告诉了她。 柳苑和周录对视了一眼:“要赶紧告诉姐姐。” 姐姐? 叶静初眉心一动,不是吧?这么巧? 他轻咳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挽筠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挑些不重要的东西告诉了他:“这个凤溪是大赫人,但她上场的时候却反反复复只唱着同一首琉璃歌谣,我们正好碰上些事情,就过来调查一番。现在看来,我们不用花额外的钱买她了,这要多谢你。” 调查? 叶静初问:“那两位怎么不直接找个琉璃人问一问呢?” 柳苑撇嘴:“你不知道?琉璃被大梁打得节节败退,国将不国的,很多琉璃人都回琉璃去了,就算不得已留在大梁的,也不愿意跟我们这些中原人说话。” 虽然发过誓下定决心和大梁叶氏不再有所牵扯,但听到大梁战胜的消息,叶静初仍旧是由衷地高兴了一把。 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凤溪唱完了,底下的人加了一圈价格,还是不能让妈妈满意,她本来想着就这么清场等明天开张,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他,她赶紧拦住了打算散场的客人们,打算把叶静初便宜卖出去。 柳苑道:“我说到做到,一定买你回去。” “诸位爷,奴家不跟你们废话,二百两买个奴隶回去,壮得很,玩不坏,实在不行还能让他去种地!” 然而底下的恩客对男人不感兴趣,他们都是冲着名妓凤溪来的,叶静初不过一个陪衬而已。 因此连叫价都是稀稀拉拉的敷衍。 “二百零一两。” “二百零二两。” “二百零三两。” …… 柳苑可没心思跟他们一两一两地加,她清脆地报数:“五百两。” 妈妈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本,她的脸都要笑歪了:“好好好,五百两。” -- 第89页 “慢着,我出六百两。” 又有人出声了。 叶静初循声看去,发现正是之前那个要打他的财主老爷。见叶静初看他,他冷笑了一声:“不听话的狗,是该好好教教。” 叶静初:“……” 柳苑作为大小姐,娇生惯养,捧在掌心长大,这还是第一次碰上跟她抬杠的,气也不顺了起来。 再加上这人骂得还这么难听,她立马就牙尖嘴利地回了过去:“你才是狗呢!留着你的钱回家买骨头啃吧!我出一千两!” 原本财主老爷只是抬个价格玩玩,听到柳苑这么说,他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黄口小儿!爷爷我出一千五百两!” 柳苑狠狠地拍桌:“老王八,我出三千两!” 财主老爷差点掀了桌子:“我跟上,三千五百两!” …… 价格炒到最后,整个风情苑都鸦雀无声。 妈妈听着价格差点笑豁了嘴,凤溪则是目瞪口呆。 眼看着这个胡人奴隶的价格都超过了她的身价,哪能不震惊?! 这两个人已经不是单纯地想要叶静初了,而是为了对骂,为了不在对方面前落面子了。 叫到最后,财主老爷大大地喘了口气儿才接着开口:“一万两!无知小儿,你可还要跟吗?” 柳苑冷笑:“我出一万五!” 周录吓得嘴巴能放鸡蛋,扯着她的袖子说了至少三遍的“你疯了吧?你不怕回家挨鞭子啊?” 财主老爷终于败下阵来,他不甘心地剜了叶静初一眼,悻悻作罢。 经此一役,风情苑里新出了个男花魁,引得客人们为他一掷万金的这段佳话很快就传了出来,甚至盖过了之前凤溪的名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的叶静初只是在发愁:一万两也太多了,只卖艺不卖身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人家? 朕成了她的男宠? 银货两讫、最终成交的时候,妈妈笑得是合不拢嘴:“我的两位小爷呀,欢迎你们下次再来。奴家这边进了好看的奴隶都给你们留着。” 周录的心几乎要滴血,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心虚不已的柳苑,痛心疾首地交出了银票。 一万两白花花的纹银都足够他整三年的开销了! 败家!真是败家! 他磨着后槽牙:“都已经把该问的话问清楚了,你偏要多花冤枉钱是吧?” 柳苑睨了他一眼:“怎么能叫冤枉钱?” 周录吸气:“那我倒要问你,这么大一个活人,你带回家中要养在哪儿?” 虽说周氏家大业大,养活千百人也不成问题。 但眼前这位显然与众不同,出身风月,来路不明,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妖艳贱货”,长长的睫毛扑棱得如同蝴蝶,每一个眨眼都痒在人的心尖尖上。 漂亮、野性、蛮荒、自然生长。 这要是被带回家,少说也要吃上三顿的“竹笋炒肉”。 柳苑满不在乎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还想在这里跟我大庭广众地吵起来?” 周录脸皮薄,显然是听不得这个“大庭广众”,他只好忍气吞声地放低声音:“好,那咱先回家。” 一听他们要回去,妈妈显然是依依不舍,临别之际扯着两人的袖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好容易才放了手。 叶静初被喂了药,所以仍旧是被拖上马车的。 他半靠在马车的箱壁上,对面坐着周录与柳苑。 一上马车,柳苑便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叶静初:“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暗号的?” 这是周挽筠独有的暗号,是绝不会轻易告诉他人的。 先前在青楼的时候人多眼杂不便询问,因此柳苑憋得差点破功。 莫非挽筠表姐还跟这个胡人奴隶有过一段风花雪月……不不不不不! 叶静初当然知道这个暗号的含义,但他显然是不能实话实说,否则就该被当成妖怪抓起来了。 他苦思冥想许久,最后勉强编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理由:“有个女人曾经救过我,我问她的名字,她不肯说,只说以后有难就敲这个暗号。” 这也算一部分实话。她的确救过他。 周录和柳苑对视了一眼,了然。从前周挽筠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喜欢到处和那个苏桃桃四处行(帮)侠(倒)仗(忙)义,再正常不过了。 美救英雄,好经典! 叶静初见她相信了自己,便打算得寸进尺地更进一步:“那敢问你们方才为什么要问那首歌谣的意思,它有何特别之处吗?” 柳苑道:“当然特别!这首歌牵扯的东西重大!” 周录不耐烦道:“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也就顶多明白这首歌的意思罢了,能知道些什么?” 叶静初咳嗽了一声:“我知道。” 周录缓缓地转过了头。 叶静初坦然地看着他:“我当真知道。” 曾经母妃会摇着拨浪鼓逗着他,轻声哼着这首苦涩的歌谣,琥珀的眼里蓄满了亮晶晶的泪。 曾经他不懂这首歌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才知道,这首歌就是讲的就是他的母亲。 这首歌讲述了她的身世,讲述了她的归宿,讲述了她的出嫁,最后预示了她注定悲剧的命运。 琉璃人都说中原的皇帝有很多妃子,就算是倾国倾城的公主也未必会吸引到他,公主最后注定会冷落深宫,最后凄凉地死去。 -- 第90页 当然她的命运比歌词更加凄惨,她是被她的丈夫亲手赐死的,比遗忘更可怕。 “你是说,这首歌是关于琉璃国当年送来大梁和亲的公主?”柳苑摸着下巴,“有点意思。” 周录皱眉:“逝者已逝,别这么说。” 叶静初再度试探道:“不过一首歌谣而已,也值得你们费时费力地调查?” 柳苑果真又上当了:“当然不是。这首歌只是一个噱头,因为种种缘由,我们怀疑它和京中新起的天山教有关。” “天山教?” “一个不入流的教派罢了!”柳苑咬了咬牙,“不仅明面上不入流,做的事也不入流!” 叶静初追问道:“怎么个不入流法?” 周录皱眉,不欲与他多言,扯了几回柳苑的袖子。 奈何柳苑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当即便竹筒倒豆子地说了出来:“还不是他们在京中四处传播谣言,造谣生事,惹是生非,说挽筠表姐是妖后——我怀疑他们就是遗留在大梁的琉璃人,因为兵败大梁,所以怀恨在心要造谣挽筠表姐!” 叶静初:“……妖后?” 这才几日不见,周挽筠就成精了? 柳苑这才自知失言,她竟一不留神就把挽筠表姐的身份给兜出去了! 周录在旁边瞪她,满脸的“你看都怪你话多现在我们除了杀人灭口别无他法”! 叶静初轻咳了一声:“二位放心,某不是话多之人。” “你发誓!” 叶静初道:“她曾救我一命,二位又救了我一次,我并非狼心狗肺之人。” 柳苑这才稍稍地放下了心。 “只是,我觉得并不尽然。”叶静初道,“你怀疑天山教是兵败国亡的琉璃人,但唱这首歌的凤溪是大赫人,大赫与琉璃是敌对国家。” 琉璃国将不国,大赫拍手叫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刻意学唱他们的歌谣? 此事必有古怪。 只是—— 叶静初道:“太皇太后怎么也不治一治这些流言蜚语?” 当年皇兄骂了他一句杂种,他都恨不得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她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从前人微言轻的时候就如此淡定,现在位高权重 柳苑道:“怎么整治呢?我们现在毫无头绪呀,也不知道从何着手。那天山教只肯收胡人入教,看到中原人扭头就走。再加上他们的人一个赛一个的狡猾,还各个狡兔三窟,到处都是藏身地!就连今晚去风情苑竞价凤溪也是打算瞎猫碰死耗子。还好今天碰上了你,我们才不至于空手而归。” 叶静初沉默半晌,深吸了一口气:“若二位不介意,我愿效一臂之力。” 他是胡人,家底也干净,说不定有机会探入天山教。 “此话当真?” 叶静初信誓旦旦:“你们救了我,我自然当涌泉相报。” 柳苑眼前一亮:“好!好!我要多谢你!” 叶静初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她拍得吱呀吱呀地响,最后还是周录帮忙解了围:“不管多激动,拍你自己的。” 柳苑瘪嘴:“我自己的肩膀拍不到嘛!” 周录:“连猴子都能碰到自己的肩膀……你是四肢并用地走路么?” 柳苑冷笑了一声:“我还会四肢并用地打人呢!” 周录:“你敢打我我就回家告诉你娘你今天的花销,让她抽你两百鞭子!” 柳苑:“呵,你去呀!你敢说,我就向你娘说他是我买来送你的男宠,因为你就爱好这一口!到时候你的三条腿都要被活活打断!” 叶静初:“……”周家的女人怎么都那么彪悍。 周录:“你敢!” 柳苑:“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谁怕谁?” 眼看着两人扭打成一团,叶静初默默地抱头蹲在了角落里。 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向周府。 等到周府近在眼前了,柳苑和周录才停止内战,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体。 周府的宅邸灯火通明,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道人影。 一开始叶静初还以为那是门神像,后来才发现并不是,那是两个女人,长相十分漂亮大气,衣着也贵重华丽。如果忽略掉她们手里的擀面杖,想必就更好了。 叶静初:“……” 周录和柳苑自然也一早就看到了自家娘亲虎视眈眈的眼神了,先前的张牙舞爪眉飞色舞都不见了踪影,两个人就像面团捏成的家养兔,乖乖地并排团在马车上,甚至挤得有点变了形。 马车一停,车夫就熟练无比地领了赏钱一溜烟地跑了。 周录的母亲周吴氏冷笑了一声:“大晚上的,你们两个野到哪里去了?” 柳苑的母亲周氏也跟着冷笑:“上青楼,还是女扮男装地上青楼,柳苑,你可真聪明啊!” 柳苑哪里还敢吱声,低着头缩得只剩一个小点。 两位夫人这才发现车厢里居然还有个叶静初,周吴氏瞪着他:“他是谁?” 周氏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锁链和脚踝上的红绳,惊道:“这不是馆姬的打扮?你们、你们买了一个馆姬回来?还是个男的?” 周吴氏闻言当机立断地把手中的擀面杖砸了下来,她声音平静,甚至带着微笑:“是谁买的?” 两个人都把对方出卖得飞快。 “是他!” “是她!” -- 第91页 周氏冷冷地重复道:“到底是谁?” 柳苑:“钱是他付的!” 周录:“价是她报的!” 柳苑:“主意是他出的!” 周录:“人是她看见的!” …… 周吴氏没那个耐心:“那好,我重新问一遍,这个人属于是谁的?” 两人正要再次指认对方,周氏阴森森地补充:“要是我听到的答案不一样,那就只能说明你们心中有鬼,那就该各打五十大板。” 危急关头,周录和柳苑视死如归地对望了一眼。 那一瞬间,他们福至心灵。 “是挽筠表姐!” “是挽筠堂姐!” 他们异口同声,信誓旦旦:“是她非要我们帮她买的!” 叶静初:“???” 朕反复横跳 “……” 起初,周氏与周吴氏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随后,周吴氏勃然变色:“住口!你们怎么敢如此议论太后娘娘!凭空污蔑她的清白?” 周氏跟着附和道:“姐姐莫要跟他们废话,是该让他们去宗祠好好地跪上一夜反省反省。” 周录的脑子转得飞快,急迫得几乎要口吃:“谁、谁说挽筠堂姐买下他就是要他做男宠的?明明母亲的思想不纯洁!” 周吴氏冷笑了一声:“不然太后娘娘是要买他回来种地么?” 叶静初闻言,疑惑地看向柳苑和周录,为何他们不从一开始就解释所谓的真相呢? 就听周氏继续道:“就算太后娘娘当真看中他,那也与你们没关系,宫里那么多奴才还不够献殷勤的么?要你们巴巴地上去凑热闹?说到底,我们只是旁支亲缘而已,莫要牵扯上多余的麻烦。” 她的话里话外都有意撇清与周挽筠的关系,仿佛是不想和她有过多的牵扯。 可周挽筠如今贵为太皇太后,按理来说应该是极尊贵的身份,怎么周家反而要和她撇清干系呢? 然而这一回周录和柳苑却没有回答,他们一致对外地保持了沉默,两个人杵在原地,咬着牙不说话,比刚才的两位夫人更像门神。 最后到底是做母亲的于心不忍,周氏叹了一口气:“罢了,天色都这么晚了,这次就先放你们一马。回去洗洗睡罢。” 周吴氏看了她一眼:“那姐姐打算如何处置这个胡人?” 她话音刚落,柳苑就急急地开口:“我……” 周氏冷冷地横了她一眼:“姑娘家家的,你是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么?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奴隶而已,还想要捧回家来当祖宗么?去,让王叔给他找个柴房凑合一晚。” 柳苑和周录还要接着说话,然而周吴氏轻飘飘的一个眼刀递过来,两个人立刻蔫了下去:“是,母亲。” 柳苑和周录都被各自的母亲押着去洗漱了,而叶静初则被管家王叔领去了柴房。 其实叶静初倒是不在乎睡在哪儿,问题是他现在还光着膀子,下半身也只有一块单薄得可怜的布料,柴房里到处都是稻草和木柴,睡上去估计能痒个好几天。 叶静初斟酌了一下,决定就靠着门凑合一晚算了。 万幸现在是春夏交接之际,气候宜人,叶静初靠着门扉坐下来,没过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然而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叶静初睡得有些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开门,然后他就发现柳苑和周录正站在外面。 “这件事有些复杂,进去再说。”柳苑见他开门,不容置喙地把他往门里推。 等三个人都进了门后,柳苑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一眼,确信没有巡夜的仆人在院子里晃悠之后,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在柴堆里扒东西。 叶静初:“……?” 眼看着他们像刨洞的田鼠一般从柴堆里里扒拉出一坛酒、几个杯子、火折子、蜡烛、一纸包的肉干、毛笔、墨壶、纸张……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叶静初的眼睛也跟着越睁越大。 周录解释道:“等母亲睡下了之后,我们就会来柴房议事,很早之前的习惯。” 柳苑推给了叶静初一只杯子:“你方才说会帮我,可是真的么?” 叶静初点了点头。 柳苑道:“很好。那我现在就要把真相从头到尾地跟你讲一遍。” 事情要从琉璃之战说起。 此战,大梁的丰安帝惨死敌手,皇后谋逆,大将军被杀,大理寺卿反叛,唯有太后却安然无恙。 这也就罢了,如今登基的玉安帝仍然是叶静初的侄子,十二皇兄家的独生子。而这个玉安帝年仅八岁,又体弱多病,朝政便一直由周挽筠把持着。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大梁,天山教便是在那个时候兴起的。 他们说她是天生不详的妖后,年纪轻轻便成了太皇太后,克死了两任皇帝,还要再接着克。 而这首歌谣几乎是很快就和天山教一道传遍了整个京城,因此柳苑怀疑此间定有什么牵连。 好巧不巧,这首歌正正好地是从风情苑的花魁凤溪开始传唱的。 她是苏塔人,却偏偏一直唱着一首琉璃的歌,定有古怪。 说到最后,柳苑愤愤道:“别人说挽筠表姐是妖后罢了,到底是人言可畏;可母亲她们居然也让我们少牵扯关系,还说什么我们是旁支亲眷,不要引火烧身。哼!先前借着她当皇后和太后的光时,她可没说什么引火烧身!” -- 第92页 周录劝道:“姑母也是为你好罢了,大不了你不听她的话就是了。堂姐是自家的堂姐,她三言两语一说,难不成你还会照着办?” 柳苑一想也是,母亲该说说,大不了她反着来就是了。 “大概的情况你了解了吧?”柳苑认真道,“我们现在希望你能以教徒的身份混进天山教,反正你是胡人,他们肯定会收你。” 叶静初:“……”不,他不是,他是胡人身汉人心! 仿佛一头要被指派到狼群里的羊。 柳苑见叶静初不答话,狐疑:“你之前还说过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叶静初:“……是的,我愿意。” 柳苑这才微笑起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我没有看错人!” 叶静初:“……” 周录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了,还不知道兄台你姓甚名谁呢?” 柳苑经他提醒,跟着恍然大悟:“对啊,我总不能你你你地称呼吧?” 叶静初:“……” 又一个大难题。 然而一时半刻他还真想不出来什么合适的姓名,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柳苑狐疑起来:“莫非你的名字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后还是周录道:“妈妈不是把他的卖身契给你了么?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柳苑恍然大悟:“在这呢!” 她从胸前掏出那张纸,借着火折子的光看了半晌,最后沉默了。 周录凑过去看了一眼,跟着沉默了。 柳苑咳嗽了一声,把那张纸烧掉:“原来如此。名字不过一个代号,我们不会因此嘲笑你的。从现在开始,你便是自由身了。” 周录跟着颔首:“是啊,阿……犬兄弟。” 见叶静初还是沉默,柳苑继续好言劝他:“其实你根本无需介怀,有的人虽然名字有狗,但其实不是狗;有的人虽然名字好听,但他就是个狗皇帝!” 周录大惊失色,赶紧捂她的嘴:“慎言!苑姐姐慎言!” 叶静初:“……” 虽然明知柳苑是在安慰他,可他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 眼看着柳苑安慰起人来越描越黑,周录索性打断了她:“好了好了,该说正事。” 他终于严肃起来:“听附近的人说,天山教的人经常会在早市上行走,而且从不搭理中原人,只跟胡人搭讪,要他们拜入天山。所以我们思来想去,唯有让你入教。你放心,你是胡人,他们一定会跟你说话的。” 叶静初点头:“可我脖子上还有锁链……” 周录道:“你且安心,明天一早,我会带个锁匠过来。” 叶静初大喜,继续道:“那我脚上的红绳……” 他刚刚就发现了,这根红绳坚固无比,根本无法磨掉,里面应该是掺了坚韧的材料编成的。 然而周录的脸却可疑地红了:“这根红绳……却是不行。他们都说,谁解了你的红绳,你这辈子都要跟他了。这……我可不好南风。” 叶静初:“……” 算了,等他以后想办法弄到刀子之后解开也不迟。 翌日一早,周录果真言而有信地带着锁匠给他解开了锁链,还给他带来了一身鲜卑的衣袍。 鲜卑衣饰最大的特色就是脑袋上的金银玉石的小装饰极多,花里胡哨的。 柳苑的用意是:这个装饰物不仅可以用来装饰,关键时刻还能应急,必要时候还能用它们来贿赂天山教徒,十分实用。 叶静初现在的肌肤被晒得略黑,不过用金饰一压,立刻就显出异域番邦的治艳风情了。 柳苑满意地直夸他长得漂亮。 叶静初:“……能不能换个用词?” 柳苑想了想:“妖艳?” 叶静初:“……你还是换回原来的词吧。” 无论夸人还是骂人,他都不该对柳苑抱有任何希望。 叶静初顶着满脑袋密密麻麻的发辫生无可恋地出了门,现在还是大清早,尽管太阳还没出来,但大梁的早市已经热闹了起来。 柳苑和周录躲进了他们的药铺,还要求叶静初在他们附近转悠以便观察情况。 叶静初觉得就这么一个人干晃悠有点傻,于是晃着晃着,又晃到了之前的包子铺:“老板,来两个包子。” 老板利落地用荷叶包起两个包子,称赞道:“客人的官话说得真好。” 顿了顿,他压低了嗓门:“恕我直言,客人既然说的官话这么好,想必是在大梁呆过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会巴巴地跑到周氏的铺子里上当呢?” 老板刚才是看着叶静初从周氏药铺里走出来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在这条街上卖了这么多年的包子,见着了两回奇闻:一是这周氏店铺气性大、不会做生意居然还没有关门;二是居然有人来这种黑店上当,还是两个! 叶静初:“……” 叶静初:“你想说我是傻缺就直言。”反正他从前也是这么说的。 老板卡住,讪笑了两下:“客人,我并没这个意思。” 叶静初不语,只看着他笑,笑到最后老板都毛了,又白送了他两个包子。 啃包子啃到一半,叶静初发现果真有两个鬼鬼祟祟的、披着袍子的胡人凑过来,用奇怪的官话向他搭话:“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天山教么?” 来了! -- 第93页 叶静初心中一紧,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也不答话,只是啃着包子看着他们。 见他不说话,那两个人也不气馁,继续道:“这位兄台,你可想长生不老么?可想穿金戴银么?可想妻妾成群么?” 叶静初本想说这三个他差不多都实现过,但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想。” “那么兄台你便应该皈依天山,天女会庇佑你,天人会赐福你,所想所愿都会心想事成。” 叶静初道:“真有这么灵?” 两位胡人异口同声道:“那是自然!天人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叶静初犹豫道:“倘若那样,我便依你入教。” “且慢!”然而那胡人并不急着答应,“若要入教,你也得先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叶静初道:“你说。” “方才听你官话说得很好,我们想让你和那些中原人打好关系,深入敌营——这群中原人不仅不信天山,还想着处处诋毁我们天山教,实在是欺人太甚!” 叶静初:“……” 苍天了,狼才混入羊群一天又要被羊派回狼群了。 那胡人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了:“如何?为了维护圣教的尊严,你肯是不肯?” 叶静初:“……我肯。” 两个胡人对视一眼,颔首:“请跟我们来吧。” 朕成了贡品 叶静初临行前不忘了回头看了一眼周氏药铺,周录和柳苑两个人挤在门缝里,还不忘了给他比划出一个“一路顺风”手势。 叶静初跟着他们左拐右拐,兜了好几个圈子,被绕得头晕眼花,问起缘由来,他们便振振有词地回答:“都怪那群狡猾的中原人一直想要窥探圣教,我们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叶静初干笑了两声,转而开始打探天山教的起源、教义和内务。 然而那两个胡人嘴严得很,别说关于天山教,就连他们自己的名字也不肯报,只道:“兄台,唯有等你真正地成为天山教众,才能知道这些事。” 意思就是还得举行个什么复杂的仪式,跳跳大神,撒点柚子水什么的,总之很邪门。 两个胡人带着叶静初在京城内绕了两三圈,等叶静初被他们绕得头晕眼花之时,才直奔城外的那座破落的城隍庙。 这座庙宇早就废弃不用了,按理来说应该是破败不堪、残垣断壁,事实也正如此。但叶静初还是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 这座庙虽然破,但是却被收拾得很干净。 只见其中一个胡人走向那座废弃的神像,伸手摁动了什么机关,神像缓缓地转动了起来,露出背后的入口。 叶静初看得是目瞪口呆,怪道柳苑他们说这天山教狡兔三窟,藏得这么深,就算牵条巡犬都不见得能找出来。 两个胡人一左一右地把他往里面迎:“这边请。” 叶静初轻咳了一声,矮身进去了。里面是矮小狭窄的的通道,弯弯绕绕,有很多岔口,还不通风,倘若哪一天在这里迷路了,怕是困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不过叶静初也有法子,他偷偷摸摸地把满头发辫上的花里胡哨的装饰拆下来,趁着这通道内漆黑,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偷偷丢下。 半晌,眼前终于透出一点光亮,是出口。 等到终于走出来的时候,叶静初这才发现这地底下竟然还藏着极其庞大的宫殿,墙壁上设着许多出口,分别通往不同的入口,地势极其错综复杂。 里面的穹顶很高,墙壁上镶嵌着无数盏烛台,将整座大殿映得很辉煌。殿中齐聚着不少胡人,叶静初仔细地一一打量过去,发现这里面有花里胡哨的琉璃人,皮肤晒得很黑的大赫人,出身草原的鲜卑人,黄头发绿眼睛的纾解人……甚至还有昆仑奴。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穿着天山教的那种古怪长袍,而且都在朝着大殿中央的巨大神像虔诚地跪拜,他们脸上的表情狂热而古怪,近乎痴狂。 叶静初看着他们的表情,只觉得心底的毛骨悚然油然而生。 两个胡人把他带到了一个黑皮肤、五官深邃的男人的面前,他们向他躬身行礼:“教主。” 教主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下去。然后看向叶静初,他打量了半晌,微微一笑,用大赫语问他:“你也是大赫人?” 虽然叶静初穿着鲜卑的衣服,但他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得不说,此人眼光毒辣。 叶静初点了点头。 “为何要拜入我教?” 叶静初想了想,学着他们的说话语调,艰难地用大赫语拼凑出一句:“因为我对圣教很是向往,他们说来了这里就能锦衣玉食,美人相伴。” 然而这个教主不相信他的套话,他笑道:“你不要听他们说,我要听你自己说。你自己是为何而来?” 叶静初沉默,顿住,思考,思考无能,一时间有些傻眼。 还是背后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喊叫:“是你?!” 叶静初缓缓地扭头,发现了昨天才见过的老熟人,那个想要买下他最后因为钱没柳苑多而不得不作罢的财主老爷。 莫格改换了官话,温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财主老爷看上去咬牙切齿,但碍于教主在前,只好先行礼,然后低声下气地解释:“教主大人,他是风情苑卖出的胡人奴隶,昨晚我亲眼看着他上了中原人的车!” -- 第94页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他就是那个价值万金的奴隶?!” “这不是重点!”财主老爷气得声音忍不住提高了,“重点是,他可能是和中原人一伙儿的!” 莫格闻言,看向叶静初:“果真么?” 叶静初正视着他的眼睛,镇定道:“是的。” 顿了顿,接着道:“可是我不愿委身于人,昨夜我已经逃出来了。” 莫格笑了:“那你的主人倒不派人出来找你?毕竟他可花了万两纹银。” 叶静初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因为我杀了他。你知道的,中原人注重情谊,他们正忙着哭丧,根本没空出来抓我。”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周录说了一声抱歉。 莫格不答,接着看向之前那两个把他带进来的胡人:“你们以为呢?” 自知闯了大祸的两个胡人忙不迭地叩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买包子吃!” 莫格的笑意更深了:“杀人出逃之后,还能够如此镇定吗?” 叶静初也跟着笑了:“倘若您给我一把刀和一个人,我是不会犹豫的。” “好啊。”没想到莫格居然点了头,他从腰间取下匕首递给叶静初,“杀了他,我便认可你是我天山教的人。” 他的下巴虚虚地朝那位财主老爷一点,后者立刻冒了冷汗,哆哆嗦嗦地问:“敢问教主,我犯了什么罪?” “我让你买下花魁凤溪,你不但没有买下,还花费万两去买一个奴隶。”莫格微笑道,“你不听话。我更想要一条听话的狗。” 财主老爷闻言,脸色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往外逃去,最终却被两边的教众制服摁倒在地上,他嘶声惨叫:“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莫格看都不看他,只看向叶静初,微笑:“听说你叫阿狗?在大赫语中,‘狗’会翻译成‘哈桑’,但这个词还有另一个意思,意味着忠诚、坚定的。” 他的目光似是打量,似是衡量。 “你不是说一心想入我教么?那便让我看看你的忠诚。” 叶静初握住了那把刀。 他其实不怎么亲手杀人,身为九五之尊,只要一声令下,自然会有人捧上背叛者的头颅。 杀掉文思怡只是一个例外。 当然,只要他不再是皇帝,这种“例外”只会越来越多。 叶静初想起了周挽筠,想到了她的那串骨钏,想到她曾经毫不犹豫地割下季青临的头颅,哪怕他曾经是她的挚爱情深。 他看向被制服在地瑟瑟发抖的财主老爷,他前一刻还在嚣张,下一刻却只能虚弱地求饶。 叶静初轻轻地覆上了他的眼,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那一瞬,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但叶静初满脑子都在想周挽筠。 直到刚才的那一刻,他终于确信,他们是同一类的人,是同样会为了大事不拘小节,为了存活不择手段,是心狠手辣、会对挚爱亲朋痛下杀手的、会被冠上“昏君”和“妖后”的那一类人。 昏君,妖后,嗯,挺押韵的。 叶静初擦干净刀刃,调转刀柄将匕首递给莫格,后者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匕首,半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很好,我认可你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圣教的人!” 顿了顿,他亲昵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不要再叫‘阿犬’了,太难听了,从今日起,叫你‘哈桑’吧。” 他是一头恶犬,也会是一条好狗。 叶静初抹掉了唇上的血,尝到一点腥甜的味道。 他想,这事没那么简单。 这个莫格费心费力地创造出一个庞大的教派就只是为了传教么? 一个传教的教主会无缘无故地杀掉忠心耿耿的教徒么? 再者,这个教主如此独断专横,主宰杀伐,底下的教徒为何一个都不反抗? 叶静初想起之前看到的教徒脸上那种狂热、疯癫的表情,更加觉得心惊。 ——这其中必定还有阴谋。 顿了顿,他亲昵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不要叫‘阿犬’了,太难听了,改叫‘哈桑’吧。” 他是一头恶犬,也会是一条好狗。 叶静初抹掉了唇上的血,尝到一点腥甜的味道。 莫格终于对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警惕,他试探性地问:“教主为什么要买下凤溪?” 莫格解释道:“风情苑虽是风月之地,但它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我们无法动它。只能借着竞价买下她。” 他顿了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失败了。” 叶静初心中一动,这个凤溪,和天山教不是同一类人?但她唱的那首歌为何会和天山教的新起不谋而合? 叶静初试探性道:“你们是为了那支胡谣?” 莫格点头:“是。” 他笑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有人不喜欢这支歌。” 叶静初了然,这首歌唱的是琉璃公主,大赫与琉璃又是敌对的阵营,想来只要是大赫人都不会喜欢。 他本想就此打住,然而莫格却继续道:“其实不买下凤溪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我们现在有你。” 什么意思? 叶静初一愣。 莫格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这张脸很像一个人?” 此话一出,叶静初的心就沉了下去。 -- 第95页 像谁?不外乎就是他自己或者季青临。 “我在想,倘若把你献给妖后,或许就能趁机除掉她。” 叶静初:“……”兄弟,这就是扯淡了。 且不说皇城守卫森严,更何况周挽筠身边高手林立,就算是一教之主,他恐怕也无可奈何。 但叶静初还是答应了:“既是为了圣教,我愿意。” 他倒要看看这莫格要想出个什么办法来接近周挽筠,还能把他献给周挽筠。 莫格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带领着他走向了地宫的另一条通道口,又兜兜转转了几圈,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房间。 里面堆放着些精美、华丽的木箱,全是半开着的,里面装着大量的玉石和宝石——大赫国向来盛产矿石。 令叶静初震惊的不是那些玉石的纯净度,而是箱子,箱子上刻着的花纹一看就是番邦进贡时专用的箱子。 ——这个莫格绝对不简单,他要么是大赫的使臣,要么是大赫的皇族。 莫格抚摸着那些玉石:“我到时候会把你也进贡上去,你是大赫人,这很好,他们就不会怀疑我的贡品来路不明。” “七日之后,万国朝贡,你可要好好地准备。” 叶静初满脸的生无可恋:“……” 朕献身圣教 叶静初万万没想到,他混入天山教大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还要把自己也给赔进去。 唯有一点叶静初很确信,柳苑和周录拼死拼活打听过来的那首歌和这个天山教毫无关系,它可能只是一首因为朗朗上口而偶然流传出来的歌谣罢了。 莫格是大赫人,而大赫与琉璃是敌国关系,所以这个天山教也绝不会和琉璃牵扯出关系。 如果叶静初还想知道更多的内幕和莫格的阴谋,唯有献身于圣教。 叶静初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猛地想起了柳苑曾经说过周挽筠下过死令,他这种“季青临式的长相”决不许进京。 莫格不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叶静初心里登时咯噔一声,他策划的这次朝贡绝不简单! 他试探性道:“可我的脸……” 莫格有些疑惑:“你的脸怎么了?” 他不知道? 叶静初微微一怔。 这莫格是在装傻?还是他的背后另有主谋? 而莫格还在死死地盯着他:“你到底是愿不愿意?” 叶静初:“……” 为了深入敌营,叶静初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看穿生死地点了头。 这下莫格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使劲地勒着叶静初的脖子以示亲密:“七日之后,万国朝贡,你可要好好地准备。” 叶静初:生无可恋,你还是勒死朕吧。 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他想种的田还是没种成,还是得回到皇宫之中,还是得去见周挽筠。 不仅如此,他还被困在了这个地下迷宫里,周围都是天山教,也不能出去给柳苑和周录通风报信。 更可恨的是,莫格这个人嘴巴很严,关于天山教的内幕叶静初一句没打听出来,还差点把自己给绕进去。 大梁盛世,海晏河清,番邦胡地的诸国都慕名前来朝贡拜冕,祈求大梁的庇佑,商贾大梁的贸易。 自然,朝贡的贡品也是五花八门,除了和亲的公主之外,什么名贵的珠宝、珍奇的异兽也是层出不穷。 因此莫格给他送过来的衣服布料越来越少,配饰越来越花哨,还有诸多瓶瓶罐罐的香料香粉。 叶静初闻着那些厚重的味道,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涕泪横流的。 莫格甚至还派了几个天山教的女教众来拾掇他,手里拿着刀的那种。 叶静初:“……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女教众:“教主大人说了,要给您剃毛。” 叶静初:“???” 剃毛?剃什么毛?剃哪里的毛?不不不不不不—— 还好他现在是个男的,还身强力壮,几个女孩追着他上蹿下跳地围着地下宫殿追了好几圈,最终因为没追上,才就此作罢。 叶静初得以保持清白,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梁子他算是跟莫格结下了。 然而剃毛可免,化妆难逃。 朝贡的那一日,莫格吸取了教训,派了数十个教众围追堵截叶静初,强摁着他把他打扮得花里胡哨。 叶静初生无可恋。 此刻他正呆在朝贡的车辇上,他的左边是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禽类,他的右边是一头皮毛艳丽的野兽。 没了至尊的冠冕,他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再这么一对比,更加毫无特色。 他唯一的长处就是看上去比它们都花哨。 莫格加在他头上的噱头是:能说多国语言的译者,特意献给大梁。 这个噱头是当初风情苑妈妈强加在他的头上,然后妈妈告诉了财主老爷,财主老爷又告诉了莫格,这么人传人,事态就开始逐渐地离谱了起来。 叶静初装不下去了,大赫语他听得懂,至少学着语调也能说上几句,可琉璃他就只会那一首歌,怎么算都算不上“多国”。 再加上他方才看到鲜卑的车辇缓缓地驶过去,上面的女人正抱着胡琴唱歌,她的侧颜精致美丽,歌声曼妙动人,叶静初差点就伸长脖子看了。 但凡周挽筠有点眼光都会选择会唱歌的小夜莺而不是连说起家乡话都是话奇奇怪怪的胡人吧? -- 第96页 “万朝来梁,城门启——” 随着一声高亢的呼声,城门开启,车辇驶入了皇城。 按照规矩,各国使臣要携礼献给天子,随后递上国书,启奏这一年来的国内事务,再由大梁天子进行定夺,最后天子设宴,宴请诸国,宾主尽欢过后,使臣返国,为自己的国家带来贸易与商机。 比起上一任的叶子晖,这一任的十二皇兄家的小儿子显然是有些年幼,他才八岁,朝政皆由太皇太后——也就是周挽筠接管。 想来也知道,有了叶子晖这个前车之鉴,周挽筠已经学会了培养傀儡皇帝。 一道坠着八十八珠的芈珠帘将宫殿一分为二,珠帘后面是太皇太后与年幼的皇帝,珠帘前是各国的使臣,两旁站着大梁的文臣武将和诸多守卫。 叶静初看着那道珠帘后的模糊身影,一时间有些发怔。 鲜卑的使臣上前叩首:“愿皇帝万安,愿太皇太后金安。” 他向皇帝献上的是叶静初方才见过的那个歌女,她长得极美,歌声极其悦耳动听,引得群臣纷纷侧首。 莫格非常得意地看向叶静初,低声道:“我就说我当初没有买下凤溪的决策是对的,送女人实在是太没新意,更何况皇帝如此年幼。还不如向太后送个男人。” 叶静初:“……哈哈。” 等到周挽筠要砍你的头的时候,看你还得不得意! 不知道他下一次又会重生成谁,只希望能是个男的,活的。还有就是一定要牢记远离大梁、远离皇城、远离周挽筠! 然而事与愿违,周挽筠称赞了那个歌女的歌喉:“真是宛如天籁。” 她留下了那个歌女,还重赏了鲜卑使臣。 鲜卑使臣喜不自禁,连连拜谢。 朝官已经在宣下一位使臣了:“大赫使臣觐见——” 莫格上前躬身行礼:“我为大梁带来我们家乡上好的玉石和出色的译者。” 他拍了拍手,一箱一箱的玉石摆了上来,玉石的品质是上好的,颜色纯白,没有一丝杂质和瑕疵。 立刻就有朝官挑出一块,用金盘子端了呈上去,周挽筠略略地看了一眼,颔首:“大赫王有心了。” “且慢!”莫格止住了他们的动作,道,“小臣还有一物奉上。” 他拍了拍手,示意叶静初上前。 群臣的目光全都落到了他身后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叶静初身上,叶静初头皮一麻,慢慢地走上前,故意学着胡人的语调用晦涩的官话说了一句:“陛下万安,太皇太后金安。” 珠帘后的周挽筠看着那花花绿绿一大坨,安静半晌,问:“他是谁?” 莫格轻咳了一声:“他是哈桑,能通晓多种语言,今日我把他献给太后。” 说是译者,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再加上皇帝当前却不献给皇帝而是献给太后,傻子都能听懂这话里的暗示。 朝官勃然变色:“放肆——” 然而周挽筠却止住了他的话头,饶有兴致道:“上前来。” 叶静初深呼吸了一口气,走上前。 从前他都身居高位的那一个,如今位置对调,压迫感便铺天盖地地倾轧过来。 他现在上半身仍旧什么都没穿,但是却用金色的颜料在身上画满了精致的花纹,下半身的垮裤也是单薄的一条,唯独他头上罩了一层厚重而华丽的披纱,身上还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饰物。包括脚踝上的那根红绳。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每走一步都引发了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最后停在了那道珠帘前。 当他站定的那一刻,便如同一滴清水落进了滚油锅里,群臣终于骚动了起来。 当初的季青临虽然也与润安帝长得有六七分相似,但毕竟只是神似不是形似,因此等到润安帝驾崩之后,季青临便能重新进到朝堂之上,趁机混乱超纲。 但眼前的这个大赫人—— 无疑是和润安帝长得一模一样! 文武百官全都看向了周挽筠,当年因为琉璃的季青临一事爆发,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严令禁止与润安帝相似的人再入京浑水摸鱼了。 但他们到底是没有说出口,毕竟太皇太后与皇帝都未发言。 叶子期适才八岁,虽然每日都要被太傅抓到上书房去念书学礼,但他到底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因此见下面群臣骚动,不由地好奇道:“皇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周挽筠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但却又不是真正地像,肤色、身份、口音……都表明了他不是他。 半晌,她轻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大赫的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罢了。” 叶子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周挽筠轻声道:“译者就不必了。大梁人才辈出,不必大赫时刻劳心,回去罢。” 叶静初闻言,微微一怔,她居然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不过想想也是,大赫国与琉璃国世代为敌,琉璃已经送出了个季青临,按照常理来看,大赫肯定不会愿意吃琉璃的残渣,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再加上今日万国来朝,周挽筠也不会在如此重大的日子里破坏气氛,于是就打算放他们一马了。 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保住这具男人身体了。 然而—— 叶子期没来由地开口:“咦,这个大赫人怎么与朕的十三皇叔长得一模一样呢?” -- 第97页 叶静初:“……” 他怎么忘了叶氏这一脉传承的缺德啊! 皇帝此话一出,群臣再也坐不住了,立刻纷纷启奏道:“此人与润安陛下如此相似——既有琉璃人的前车之鉴,还望太皇太后将其赐死!” 叶静初:“……” 真是有什么皇帝就有什么样的臣子,这文武百官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缺德! 朕猜不透小皇后 虽说群臣都在竭力向皇帝谏言,但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周挽筠的身上,他们都心知肚明周挽筠才是真正的话语者。 周挽筠并不答,而是慢悠悠地笑了起来,她转而去问叶子期:“皇帝以为如何?” 叶子期是十二皇兄家的幼子,本来按着辈分应该喊周挽筠为“婶母”,奈何宗祠将她定成了他的“祖母”。 他当然知道周挽筠当年曾喜欢上一个长得与十三皇叔十分相似的胡人,但却与十三皇叔“相敬如宾”,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他却明白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虽然只有八岁,但生在皇家,他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如今周挽筠位高权重,一呼百应,倘若把他留下来,可讨她的欢心么? 他当即想了想,道:“朕喜欢他,把他留下来吧。” 然而周挽筠闻言,却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反问道:“皇帝当真喜欢?” 叶子期:“……” 他不知该怎么回话,记忆中周挽筠对他一直都是笑吟吟的、和颜悦色的、有什么事都要问他的意愿。 但—— 他当初在上书房不过是贪玩了半个晌午,周挽筠就和蔼可亲地命他在书房里抄了一整遍的《资治通鉴》,身边的奴才们也跟着挨了板子,如今谁都不敢再带着他出去玩了,他要干些什么事,都得先去过问太皇太后。 叶子期心里直打鼓,看着周挽筠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底下的叶静初呵呵两声,周挽筠最喜欢演戏变脸,他这小侄子应该是被折腾怕了。 对峙半晌,到底是周挽筠先松了口:“罢了,既然皇帝喜欢,那便留着吧。” 叶子期道:“谢皇祖母。” 叶静初:“……?” 这不太合适吧? 群臣还要谏言,便听叶子期一本正经道:“各位卿家尽可安心。不过当年番邦的小小胡祸,怎么就让大梁如此害怕畏缩,让旁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大梁眼界狭隘,国土万里却连一个小小的胡人都不敢接纳。” 既然皇帝发言了,百官自然不敢再加以辩驳,都违心地称道:“陛下所言极是。” 然后叶静初就被侍官带下去了,朝贡过后是宴请诸国使臣,叶静初显然是不够资格上宴席的,他只能去贡院侯着,什么时候宫里的人想起他了,就把他招过去,不招的话,大概就是一辈子老死在贡院里。 然而叶静初并没有被带去贡院。 兜兜转转,他发现他被带到了毓秀宫。 皇帝适才八岁,还没到纳妃的年龄,叶子晖的妃嫔应该也全都出家修行了,这里面住的会是谁呢? 领路的宫女好心答道:“住在这里的是月湖夫人。” 月湖夫人? 叶静初更纳闷了,夫人是朝臣命妇的称号,宫里何时能住命妇了? 然而等他见到月湖夫人的时候,答案就明了了。 所谓的月湖夫人,就是十二皇兄的皇子妃,叶梅。 她是大赫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当年大赫有意与大梁结交,改国号“摩诃”为“大赫”,自称附庸“大梁”,连他们送过来的公主也被赐了叶姓。 当年的叶梅本来是要指给父皇做妃嫔的,然而琉璃在那时也送来了他们的公主,琉璃的公主比大赫的要美得多,因为两相权衡之下,父皇干脆把叶梅指给了当时还未婚娶的十二皇兄做正妃。 后来十二皇兄因谋反被杀,叶梅就成了寡妇。大赫多次呈交上国书,请求大梁让他们的公主回来,但叶梅宁死不肯,宁愿在大梁为十二皇兄守一辈子的寡。 当年叶静初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还赐给她诸多金银好生安置自己和腹中的遗腹子。 多年不见,当年那个性格嚣张又倔强的大赫公主已经成了眼前的月湖夫人,按照规矩,她的儿子要被过继在叶子晖的名下,而她无名无分,只能成为一位住在宫中的夫人。 叶静初感慨完毕,猛地想起叶梅是大赫公主,莫格是大赫使臣——莫非这个天山教和她也有关系? 叶梅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叶静初,半晌,她低声喃喃:“像。真是太像了。” 叶静初心底一寒。 像谁自然不言而喻。 柳苑和周录只见过“季青临”的长相,可叶梅不一样,她知道叶静初的存在,她也肯定知道当年的乌龙事件。 天山教表面上是为了传教,但私底下却针对着周挽筠,把她叫作“妖后”。 想来肯定是叶梅不满意周挽筠独揽大权,她想把自己的儿子扶持成真正的皇帝。 难怪就算周挽筠下过那样奇怪的死令,莫格也要装聋作哑地把他送进来,感情是在这等着他呢。 叶梅微笑道:“莫格跟我说过,你也是大赫人?” 她故意用了大赫语。 叶静初点了点头。 叶梅问:“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 第98页 叶静初道:“你是雅丽公主殿下。” 叶梅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被选中成为贡品吗?” 叶静初故意装傻:“为了圣教的荣誉。” 叶梅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点上了他的嘴唇:“只有你身在天山教里才要那么说。你现在,是为了大赫的荣誉。” 叶静初的心骤然快了一拍。 “莫格说,你会是一条忠诚的狗。” 她低声道。 “让我看看你的忠诚。” 叶静初故作迷茫地看向她,叶梅咯咯地笑了起来:“多么动人心魄的一张脸,你有娶过亲了吗?” 叶静初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叶梅摩挲着她的脸:“那正好,这样你就可以一心一意地侍奉太皇太后了。” 叶静初:“?” 侍奉,什么侍奉,是他想的那个侍奉吗? 叶梅沉声道:“如今妖后当朝,染指朝纲,祸乱宫闱,我势必要把她逐出大梁王朝。” 她自出生以来,就是大赫的珍宝,父王唤她雅丽,意为天上的月亮。 无数的大赫百姓追逐她,将她奉为大赫的福祉。 直到后来,父王将她送往昌盛的中原,期望她能给家乡带来繁荣。 中原的王朝每隔一十三载就会倾举大量的人力物力,开辟通往番邦胡地的贸易之路,她须得去往中原,讨得皇帝的欢心,为故乡带来繁华。 但那一年,琉璃同样也送来了他们的公主。 她叫和加纳,琉璃语意为一碧如洗的天空。 建安帝留下了和加纳,允诺与琉璃开辟官商之路,却把她转赐给了十二皇子做皇妃。 她从此被困在王府,远隔家乡,远隔皇权。 那一年,那支琉璃的歌谣唱遍了大街小巷,琉璃在悼念他们的公主,她却觉得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她的容颜比不上她,皇帝看不上她,还要将她降格赐给皇子。 而今她千辛万苦才等到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却碍于周挽筠的存在,只得无名无分地待在皇宫。 叶子期被过继在叶静初的名下,而叶静初的皇后是周挽筠,百年后他们同葬泰陵,入驻太庙,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注定要被无名无姓地抹杀。 她不甘心。 同样是女子,凭什么周挽筠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而她就只能寄人篱下,哪怕亲生骨肉是皇帝都要看人眼色行事。 她看向跪在她面前的这个大赫奴隶,他和润安帝、琉璃公主的儿子、周挽筠的心上人长得何其相似。 他会成为她最好的棋子。 叶梅目光灼灼地看着叶静初,她的表情近乎狂热:“你愿不愿意效忠于我?除妖后,复帝王?” 叶静初是很想摇头的,但仔细想一想,这种胆敢谋逆太皇太后的事,倘若他不同意,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灭口。 而他同意的话,说实话,叶静初觉得很难办。 因为他猜不透周挽筠。 他仿佛与周挽筠是同类,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利益至上,只要至亲至爱之人背叛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但他们对于爱人的态度又是泾渭分明。 当初他凑了后宫佳丽三千重温她的身影,而她却一心一意,哪怕入了宫也从未想过要看一眼他这个“正牌货色”。 虽然后来周挽筠的确杀了季青临,但他们之间的情意毕竟不是假的,那是真实存在过,真实发生过,会在记忆里刻一辈子的。 叶静初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周挽筠肯定也不会接受,他们之间隔着文思怡,隔着季青临,隔着许多年的未见,隔着生与死的鸿沟,隔着猜疑、权柄、和私心。 但眼下他好像也没得选择。 叶静初:“……我愿意。” 然后他就再一次重温了在风情苑的经历。 被摁着重新洗了一遍澡,打扮了一番,但这次他们把他身上那堆花里胡哨的装饰物全都拆下来了,除了那根阴魂不散的红绳。 叶梅说:“太皇太后可不喜欢这么花哨的打扮,我记得她向来爱素净。” 没想到她对周挽筠的爱好了解得还很透彻。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叶静初恶意地想,直接把他裹成粽子用凤鸾春恩车送到长春宫里去吗? 然而接下来叶静初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叶梅接过侍女们呈上来的鞭子,突然开始没头没脑地抽打他。 叶静初有些错愕,刚想开口发问,一道鞭子就甩向了他的脸,叶静初下意识地去躲,鞭子抽中了他的嘴唇,他的口中登时弥漫起了血腥味。 他想去躲,然而面前的人毕竟是皇帝的生母,他无法反抗,也不能躲避,只能硬生生地受着。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火辣辣的疼痛。 半晌,叶梅终于停下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贱奴,你怎敢打坏我最心爱的花瓶?” 叶静初:“……”哪来的花瓶? 叶梅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个侍女上前将一只花瓶用力地砸在了他的脚边。 叶静初:“……” 叶梅喝道:“来人,把这贱奴拉到宫门前,罚跪三天三夜,没有我的准许,不许他起身!” 叶静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拖了下去。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直到把他拖下去的那个侍卫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精致的小玉瓶,他低声道:“太皇太后每日都会经过这里,你且跪着迎她。不要怪夫人下手狠辣,你与夫人都是大赫人,唯有决裂了才能让妖后相信你是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她。至于这只小瓶子,里面放了最烈的药,你要找个机会放在太后娘娘的饮食里。” -- 第99页 叶静初握着那只瓶子,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大赫对大梁虎视眈眈,从他们把他们的公主送过来的那一刻开始。 现在想来,她多年的顺从不过是在暗中蛰伏,伺机出动。 他们想方设法地讨中原的欢心,试图趁机分一杯羹。 琉璃便是如此,当他们的公主死去,商贾之路被断,季青临便意图谋反,而今的大赫亦是如此。 当年大赫的公主未被选上,商贾之路给了琉璃,中原羞辱了他们的公主,而他们必定会睚眦必报。 没想到这个叶梅还真是心狠手辣,为了给周挽筠泼脏水,连这种馊主意都想出来了。 倘若周挽筠当真养男宠,清白不保,那就是背叛了叶静初,妃嫔中不洁者,要被五马分尸。 就算她现在位高权重,那么□□与妖后的蔑称也肯定是逃不了的。 杀人有时无需利器,只需要言语。 ——但他会是她的满盘算计之中,唯一的一个变数。 等侍卫离开后,叶静初缓缓地扒开瓶塞,将那瓶药一滴不剩地倒在了地上。 朕中药了 那瓶子里的液体散发出黏腻的香气。 叶静初跪在地上,盯着地上的一滩水渍发呆。心底暗自祈祷着周挽筠今日不会路过这里,就算路过也不会多管闲事,他们从此再无交集与瓜葛。 然后叶梅见他无用,把他流放出宫,他从此能过上自由的生活,种种地、耕耕田。 但事与愿违。 拿瓶药的香气实在太过浓烈,等叶静初终于对这粘稠的香气忍无可忍打算换个位置离它远点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小兄弟支棱起来了。 叶静初:“……” 那个侍卫所言不假,的确是很烈的药。 哪怕不用下到饮食里,光是闻着味道都开始熏熏然了。 叶静初一开始以为自己还能忍,但后来才发现,这好像很难。 小腹像是有一团火在慢慢地烧,越烧越旺,越烧越烈,以此为中心燃遍了每一寸肌肤,将所剩无几的理智灼烧殆尽。 叶静初没来由地感到齿根发痒,想要咬破血管或者脏器这种柔软而致命的东西。 他现在很危险。 这不行。 他想,这不太得体,像个畜生或者什么东西似的在这里发情,有悖伦理。 但另一方面,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那双琥珀色的眸陡然锐利起来,像野兽一样四处搜寻着属于自己的猎物。 周挽筠就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叶梅说得没错,她每次要回宫的时候都会经过毓秀宫,叶静初那么大一个活人跪在那里,没理由她会看不到。 但她的的确确是想错了周挽筠这个人。 轿辇从叶静初面前走过,端坐上面的周挽筠目光懒懒的,但却是连半分眼神都未曾给叶静初。 倒是百合看了看他,轻声道:“娘娘,您看,今日大赫才送过来的那个人就那么跪在毓秀宫前了。” 顿了顿,她又道:“可贡品都该去贡院侯着,月湖夫人这么贸然召见不合规矩。” 周挽筠道:“月湖夫人是皇帝的生母,这点特权还是该给她的。更何况她和他同为大赫人,那是他们自己的内事,不必去管。” 百合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痕:“可娘娘,他身上受了很多伤。” 周挽筠道:“苦肉计罢了。走罢。” 百合无法,只得命人再度启程,将将临行之际,她听到叶静初的胸腔里漏出了一声沉重的喘息。 这下终于引起了周挽筠的注意,她懒懒地看向叶静初,后者正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他的容颜。但白天那层花里胡哨的装饰被扒下去后,他看上去已经顺眼很多。 “去看看,别是有什么咳疾,要是过给宫里的人就不好了。” 百合领命而去:“抬起头来。” 叶静初正努力地跟自己的本能抗争,所有的意识都是模糊一片,五感都处于封闭状态,哪还顾得上外界的一道声音。 百合见状,试探性地用手中的团扇去扑他,然后被叶静初反手捉住,他用力一拉,百合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个踉跄,登时惊叫了起来。 两边的侍卫见状,立刻上前扳开叶静初的手,将他摁倒在地上。 前额撞出一声闷响,剧烈的疼痛很好地清醒了叶静初混沌的意识,他终于有些清醒了,茫然地眨了眨眼,只看到有朱红暗金的裙摆铺散在眼前。 他挣扎着往上看去,是周挽筠。 她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脖颈,灼热的体温顺着指尖往上攀研,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猜到,他被下了药。 她原本对这个大赫人毫无感觉,叶梅为了扳倒自己,真是下了血本,连这种劳什子都敢带入宫中,也不怕被扣上秽乱宫闱的罪名。 周挽筠目光平静地俯视着他,看不出生气还是欢喜,半晌,她道:“月湖夫人真是有心了,将这个人带回去罢。” 百合应声:“是。” 那一刻,叶静初猛然绷紧的神经放松了,她还是真是一针见血啊。 既然如此,他索性放弃了抵抗,任凭她手底下的侍卫将他带回了长春宫。 他想,反正早死早重生。 然而被带回长春宫之后,百合便领着众多侍卫宫人全数退了下去,还很贴心地掩上了门。 -- 第100页 整座长春宫的大殿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原本还昏昏沉沉地等着严刑拷打逼供诱供的叶静初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费力地眨着眼,去看上位的周挽筠。 她这是什么意思? 周挽筠弯了弯唇:“叶梅将你召进宫来,是为了让你侍奉哀家?” 叶静初已说不出话,他强忍着喘息点了点头。 “真是个蠢货。”周挽筠淡淡地评价道,“这点小伎俩,也亏她能使出来。可惜,她是蠢货,莫格却不是。” “他把你送进宫不过是为了附和叶梅的意思罢了,外加想给哀家留个男宠的噱头罢了。要想真正地把哀家打成妖后,还是得靠他的天山教。” “让哀家来猜猜,到那时,哀家退政,皇帝年幼,文武百官群龙无首,必然会引起党派纷争,等他们无心朝政,一心斗争之时,大赫便能趁机叩开大梁的城关,用廉价腥膻的牛羊肉换走丝绸瓷器和金银珠宝。” 叶静初道:“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她就不怕他回去告状么? 周挽筠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美得明艳不可方物:“你觉得呢?” 叶静初道:“……大概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是大概,而是一定。 周挽筠和颜悦色地夸奖他:“你真聪明。” 她站起身,从殿前呈放的剑匣中取出尚方宝剑:“宫里不得带利器,所以就只能用它来杀你。曾经有许多位高权重之人死在这把剑下,你也算不枉此生。” 她提着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望你来生能以富贵相见。”她温和地向他祝愿。 叶静初心想,那可真是要谢谢你,正好也省得他辛辛苦苦地去种田。 于是他轻声道:“多谢您。” 周挽筠举起剑压向他的脖颈,锐利的剑锋在他的脖颈上切出血痕。 但叶静初没有动,他垂下眼,仍旧是忍着灼烈的药性,哪怕是死,也要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可那把剑却迟迟没有再砍下来。 周挽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面前的奴隶低垂着眼,似乎根本不在乎生与死,在他的脸上,她看不到恐惧、慌乱、甚至是任何求生的本能。 就像…… 就像当初的甄喜庆,或者苏桃桃那样。 能够忍耐长久的痛苦,亦能直面死亡的到来。仿佛天穹破裂大地塌陷都无法让他们与之动容。 想到这里的她微微一滞,那把剑离开了叶静初的脖子,转而抬起了他的下巴。 叶静初的目光已经被药性剥离得锐利又危险,现在的他只剩下欲望、本能和一点所剩无几的理智,随时随地都预备着攻击、侵略、撕咬着触手可及的一切预备猎物。 但他却凭着那点为数不多的理性向她行礼、叩首、回话,无论是教养还是谈吐都是如此得体。 她想,杀掉这样的人,显然是有些草率了。 “你叫什么名字?” 叶静初顿了一顿,看向周挽筠:“哈桑。” 他的下巴被剑刃挟持,只能被迫直面周挽筠。 她在打量、探究、思索,而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她。 “哈桑。”周挽筠道,“似乎在大赫语里,是狗的意思?” 她也要查阅诸国递呈的上国书,多多少少会懂一点诸国的语言。 叶静初:“是。” 周挽筠弯起了唇:“你真不该取这样的名字。” 叶静初眨着眼,示意自己没听懂。 他都是快死的人了,还在乎什么名字不名字的吗?莫非她还准备着给他下葬的时候给他刻一块碑? 她直起身,还剑入鞘,淡声道:“凤溪。” 后殿应声走出来一个笑盈盈的女孩,她先是向周挽筠行礼,随后看向叶静初,两个人对视的那一刻,眼睛便蓦地瞪大了:“是你?” 凤溪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静初:这正是我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风情苑的花魁会出现在这里? 周挽筠看向他们:“你们认识?” 凤溪点点头:“他就是先前那个价值万金的奴隶!” 叶静初道:“她就是那个拿鞭子抽我拿铁链锁我的女人!” 凤溪:“……误会,误会。” 她是妈妈养大的,凡事都得依照着她的意思行事。帮着管教新人早就成了她的分内事,家常便饭而已。更何况她是风情苑的人,做戏要做全套。 叶静初哪里想听她的解释,这女人之前凶神恶煞的,现在又摆出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这么会演戏,跟周挽筠学了个十成十,谁知道她本来的面目究竟是怎样? 凤溪:“……那鞭子不也没抽到你吗?” 叶静初:呵,女人。 最后还是周挽筠出言道:“他身上下了药,你能给他解吗?” 凤溪自小出生风情苑,什么样的药没见过,当即便点点头,她从身上摸出一盒药膏递给叶静初:“你嗅一嗅,很快就没事了。” 叶静初接过来一闻,浓烈的胡椒和薄荷味顿时直冲天灵盖。 他深呼吸了几次,发现自己身上的灼热终于退去。 凤溪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哎,从前那些往事就不要再计较了,相遇即是有缘,你说是不是好巧?” 谁跟你好巧。 -- 第101页 叶静初将药膏还给她:“你不是风情苑里养大的么?” 怎么会和周挽筠扯上关系? 凤溪认真地解释:“此前太皇太后曾经救了奴家一命,奴家从那之后便是她的人了。” 这也就是她从不卖身的原因。 她先是把这些年恩客送给她的金银首饰全数送给妈妈,然后又故意告诉妈妈自己会卖出更好的价格,以此好长久地留在风情苑里。 诸多达官贵人都会来风情苑里消遣,而她会成为周挽筠安插在风情苑里的耳目。 “那新起的胡谣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溪咯咯地笑道:“这当然不只是一首歌,这是一个暗号,能随时随地把天山教的行踪动向告诉我们的人。” 叶梅打算动用百姓的口舌,她们亦是如此,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人心、流言,远比剑刃更锋利。 叶静初懵了:“可为什么柳苑和周录会不知道这个?” 没道理啊,既然这首歌是周挽筠的授意下流传出来的,她和他们又是亲眷,这两个人怎么会蒙在鼓里?还以为这首歌与天山教有关系? 周挽筠闻言,目光沉了沉:“你认识柳苑和周录?” 叶静初点头。 废话么,他们可是万恶之源。 周挽筠轻笑道:“如今‘妖后’的名声逐渐兴起,许多人都在说哀家不过一介女子,染指皇权兵权就是不详,有违天道,有悖常理,就连家中的诸多亲眷都不再与哀家的父母往来。哀家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有告诉他们。谁想到他们竟然还背地里搞这些小动作。” 问题是他们搞就搞了,还把自己人看成敌对方,也是有点眼瘸。 更何况这些小动作要是被姑母和婶母知道了,又该是一顿毒打! 叶静初道:“娘娘并不是孤身一人,柳小姐与周公子都对您忠心耿耿。” 周挽筠看向他,半晌没有说话。 叶静初被她看得头皮发麻。 最后,周挽筠缓缓开口:“你说得对,哀家的确不是孤身一人。” 她看着他,淡声道:“你不是想做哀家的男宠么?” 叶静初:“?” “那哀家便给你这个机会。” 叶静初:“???” 朕是狼 当今世道,以男子为尊。 哪怕女子可以为官,也不过行医或是乐伶;哪怕女子可以休夫,也有诸多苛刻条件;哪怕未婚女子出门游玩,也要戴上蒙面的幕篱或者面具。 因此当有人打破这些规矩时,便要被视为另类。 而周挽筠,她是另类中的另类。 身为女子,上战场与朝堂,身居高位,掌控大权,便是不详。 民间早有谣言四起,说叶氏三代皇帝,建安帝、润安帝和丰安帝都是折在了她的手上,眼下这个玉安帝怕是也活不长久。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父皇他是沉迷酒色,纵欲过度导致身体亏空猝死的,更何况那个时候的周挽筠也没入宫呢,至于他,本来就是个病秧子,短命鬼,活到二十岁余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而叶子晖,那是他自己作死,一而再再而三地辱骂他,早知如此,叶静初就该杀了他给八皇兄陪葬。 但除非王朝覆灭,皇室陨落;否则人们永远不会听到半点关于皇室的缺点和恶行。 他们身居高位,是天选之子,所以哪怕亡国也永远要把罪责推到他人的的头上。 但很可惜的是,剥离掉那层华丽的冠冕后,他们与常人并无不同,也会生老病死,也会惧怕生老病死。 可惜周挽筠不太走运,摊上了这么一个从头缺德到尾的皇室罢了。 凤溪神色认真地向周挽筠述说着今日新起的事宜,还有天山教的动向,说到最后,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日莫格在宴会后又留了很多国家的使臣喝酒,赠送昂贵的美玉,似乎在劝说他们加入天山教。” 天山教的教旨就是奉天人和天女之命,破除这世间所有的罪恶,等到世间变得真正海清河晏之后,沉睡的天人与天女将重新降临这个全新的世界,为世人带来金银珠宝和长生不老。 但现在的人间还是很罪恶,而具体的罪恶原因来源于周挽筠。 ——身为一个女人,却妄图越俎代庖,染指属于男人的权柄,是为不详,天人将大怒。 她是妖后,其罪当诛。 说到最后,凤溪有些忿忿不平:“说什么天人,可我从来没见过天人和天女是长什么样!莫格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也不知道那些教众都是怎么相信的!” 叶静初想了想在地下宫殿看到的场景,道:“他们一开始会用美玉吸引那些教众入教,还有许多大赫女人也在那里,骗其结婚生子,说是天人赐下的的福祉,但是因为天人的力量太弱,还不能给他们太多。唯有等妖后死去,才能给他们更多。” 很多教众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被立刻收买,他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人到底是男是女,他们只是被苛捐杂税折磨得痛苦不堪,急迫地想求一个天人降临世间。 “苛政猛于虎罢了,百姓为了活下去,总想着找寻一线希望。”周挽筠敲打着扶手,若有所思道,“哀家明白了。” 光是维持边疆安稳和朝堂斗争是不够的,百姓才是立国之根本。 -- 第102页 可惜叶氏一族向来奢靡,出行、避暑、踏青、秋狩、春搜、祭祖、拜神等等等等,都是大量的铺张浪费。 当年的叶静初倒是想过整改,可惜也是有心无力,他向来病弱,顾良衣总不让他插手更多的政事。在位多年,叶静初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罢了。 周挽筠轻声道:“哀家会想办法。” 凤溪睁大眼睛:“您现在垂帘听政,万事皆在掌控之中,还要想什么办法?” 周挽筠弯了弯唇,似是觉得她这样的话语听起来天真而可笑,但凤溪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哀家是太皇太后,并非天子。” 天子毕竟还是玉安帝,万事都要他点头过目,这是既定成俗的规矩。 周挽筠只是因为不是他的生母才能略略地提点一二,若她是皇帝生母,便要效仿先祖,“去母留子”,以防后患。 等到叶子期长大,可以真正地独当一面之后,说不定他就会把自己的生母扶持为皇太后也未可知。 叶静初心想,有那么一个缺德还缺心眼的母亲,叶子期很难不长歪。等他长大了之后,就可以继承祖祖辈辈光荣的传统——又一个崭新的昏君诞生了。 他叹气,大梁指定是完蛋了。 凤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们是否还要与他们正面对抗呢?” 周挽筠道:“这是当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她顿了顿,看向叶静初:“原本我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但既然你与他们有了联系,还肯成为他们的暗桩,哀家也不必瞒着你们了。” 叶静初被她看着,心脏猛地一跳,他试探性道:“您方才让我做您的男宠……” 一方面,他有点高兴,另一方面,他又有点愤怒,周挽筠这就是明摆着给他绿帽子! 周挽筠瞥了他一眼,轻笑:“不过一个幌子罢了,让敌人露出马脚之前,必先暴露自己的马脚,这样才能让他们放低警戒。” 叶静初闻言,松了一口气之余,又不免有些遗憾。 啊,真是矛盾又遗憾。 “那您要如何与他们对抗?”叶静初道,“入教的教众早已经不比常人。” 他见过他们。 他们大多疯癫而狂热,近乎痴迷地崇拜着天山教,他们有耳朵,但根本听不进任何逆耳忠言;他们有眼睛,但根本看不见任何世间真实;他们有嘴巴,但只能说出天山教的教义与教条。 他们行走于这个世间,却迷恋在这个世间之中根本就不存在的虚幻。 叶静初怀疑,只要莫格说那是天人的旨意,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刀杀死自己或者自己的父母子女。 他们早已经脱离了最初的人性,在虚假之中迷失了真正的自我。 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只能说是为“天山教的傀儡”,或者更直白一点,是“莫格的傀儡”。 当他们得知自己所崇拜的神明不过是有人恶意一手操控,他们会不会为此发狂呢? 周挽筠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讲述,沉默半晌,道:“这确实麻烦,但也不要紧。哀家的生母出身赫赫有名的江湖势力,想来应该能与之对抗。” 叶静初心想,管你什么势力,再怎么人多势众,恐怕也不能跟这群疯子相提并论吧。 凤溪道:“凤溪斗胆请问,那是什么样的势力?” 周挽筠:“钱庄。” 叶静初:“……” 是他把话说得太死了。 周挽筠解下腕间的手钏,交给叶静初:“这是哀家的信物,从即日起,你便是侍君的身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皇宫。” “你找个时间,将这些话转告柳苑和周录。让他们安排些家中的人过去。” 叶静初看了看那串手钏,牙白色,泛着微微的黄,看起来很像是那串人骨磨成的手钏。 但那串手钏是三百六十五颗的,这串明显比之前那串要短。 他接过来,道:“哈桑不会让您失望的。” 周挽筠笑了:“不要叫哈桑了,这名不好。哀家改赐你为‘君亚’,如何?” 那仍是大赫语,意味着狼,也意味着潜伏、安静、伺机而动。 他不该屈尊于一条好狗或是恶犬。 他该是一头狼。 优雅、冷静、孤身面对冷月,琥珀色的眸中跳跃着锋利而危险的野性。 叶静初怔了怔,叩谢了她:“君亚多谢太皇太后。” 周挽筠弯着唇注视着他。 她与他不同,她的眼睛是墨玉,温润、细腻,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与从容,永远的掌控全局,永远的先知先觉。 被这样一双眼睛打量着,叶静初感到无处遁形,仿佛她在透过这具陌生的躯壳,看透他的本质。 毕竟他曾经两次与她亲密无间地相处过,而这是第三次。 更何况周挽筠并不傻,她冰雪聪明。 说实话,叶静初有点心虚。 比直面死亡、得知大梁倾颓、自己无法死亡的时候还要心虚。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弯着唇,表情高深莫测。 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皇宫的规矩,每隔一个时辰便有报时博士敲钟报时,此刻应是戌时,黄昏,万物皆蔽冒。 凤溪道:“宵禁快到了,凤溪该出宫了,请您多保重。” 她叩别周挽筠,换上宫女的衣饰,躬身退下。 -- 第103页 此刻的长春宫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 叶静初一时间只觉得尴尬,就是他与周挽筠大婚那日,他为了表示自己的骨气宁可和她枯坐一宿也不愿和她同榻而眠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尴尬。 最后到底是周挽筠先起了身,她缓步走出殿前,唤道:“百合。” 候在远处的百合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太皇太后还有何吩咐?” 周挽筠随意地一指跪在那边的叶静初:“将他带下去吧,找个耳房让他歇息一晚吧。” 百合看叶静初竟然还好端端的、活生生的、安然无恙地跪在那里,一时间瞪大了双眼,有些错愕。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奴婢遵旨。” “另外告诉阖宫的人,从即日起,君亚便是长春宫的侍君,让他明日跟着你一道侍候吧。” 百合:“?” 她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朕成了挡箭牌 在周挽筠的授意下,“新来的那个大赫男人长得和先帝一模一样,还和太皇太后从前心悦的那个琉璃人有六七分相似,因此太皇太后封了他当侍君”这个消息在整个皇宫之中不胫而走。 叶静初被百合领着搬去了长春宫的偏殿,他把房间收拾收拾之后,一扭脸就发现好几个陌生的小太监正站在他身后,你推我我推你地看着他。 也不能怪他们。那些贡院上来的异国他乡的胡人,等同于贡品,也没人把他们当人看待,一般都是被上头的主子玩得半死不活了拉去乱葬岗直接埋掉的,谁还见过这等活生生的、面色红润的、还受了封赏的? 见他回过身来,他们赶紧见礼:“见过侍君公子。” 叶静初在听到这个微妙的称呼后,嘴角抽了一抽,百合在一旁垂首道:“这是太皇太后娘娘指给公子侍候的奴才。” 叶静初点了点头,数了数他们的人头,发觉一共有八个,都快赶上宫里嫔位的待遇了,顿觉不妥:“姑姑把人带走一些吧,我用不了那么多。” 其实他用得了,甚至还能用得更多,然而他现在身份不同,不能坏了规矩。 可百合并没有照做,她巍然不动:“这是娘娘的懿旨,侍君公子初入皇宫就受尽恩宠,不比常人。” 周挽筠下手真狠,上来就是一记捧杀,让他承担了所有的火力和矛盾。她想要借着他跟叶梅与莫格周旋对峙,用他来演一出“将计就计”,但她也不能下手这么狠吧? 等百合躬身退下之后,那些奴才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来:“公子,奴才们侍候你歇息吧。” 叶静初点了头。 然后,他们几个就合力抬上来一个盛满了洗澡水的大木桶,里面铺满了厚厚的新鲜花瓣。 叶静初:“……” 虽然他的确爱干净,但是一晚上洗这么多次澡是不是过于频繁了。 甚至还有个胆子特别大的小太监拿着丝瓜络上来给他搓澡:“公子,让奴才把您前面好好地洗干净吧。您也好更好地服饰主子了。” 什么前面? 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的叶静初顿觉毛骨悚然:“不不不——” 他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措辞:“主子娘娘不是让我这么服侍的。” 那小太监闻言,无师自通、善解人意地拿出了羊肠:“那奴才给你洗洗后面。” 叶静初:“……” 不是,你们是对周挽筠有什么误解? 叶静初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主子娘娘今日不用我的服侍。” 这才圆了过去。 叶静初抹了把汗,心想演戏也不容易,也不知道周挽筠是如何藏得那么深的,他光是维持着原身的身份性格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她日日都要戴着面具与人周旋。 她不累吗? 没来由地,叶静初想起了周挽筠当初问过的话。 ——叶静初,他一定也很累吧? 他不由地苦笑了一声。 周挽筠,看来我们是彼此彼此。 翌日,他的存在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前朝后宫,乃至于开始往宫外传播。 事发突然,群臣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弹劾的奏折,可他们各个都是科举之中选出来的人才,当即一个个口若悬河、出口成章了起来。 ——无外乎就是太皇太后不该养这么一个侍君。 周挽筠端坐上位,目光平静,沉声道:“我朝与大赫向来交好,怎么众卿家现在连一个大赫人都容不得了么?” 容得,当然容得。 只要大赫愿意,他们再送十万大赫人过来,大梁也一样养得起。 但问题不在人身上,而在于这个人不该待在太皇太后的宫里,这样做显然有违皇室名声。 当然这话不能明着说,只能暗示再暗示。 只因现在的周大将军早就还乡告老,每天从早市路过就能看到他拉着夫人的手在挑萝卜和番瓜,完全不像个曾经手握十万禁军、猎杀数万敌军的大将军。 想要重新培养一个将才并非只要像秀才那样死读书,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还需经历苦练与血战,大梁本就重文轻武,因此一时间满朝上下再找不出可用的将才。 于是兵权便牢牢地握在了周挽筠的手里,再无人能够撼动。 碍着周挽筠大权在握,众位朝臣都极尽所能地委婉着自己的用词,这算不上弹劾,顶多是谄媚、讨好和撒娇式的劝说。 -- 第104页 可惜周挽筠不为所动,既然他们要跟她打哑谜,索性她就贯彻到底:“哀家身边缺个人侍候着罢了,百合一个人忙不过来,还需有人帮忙打点事宜。” 群臣不敢说话,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 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谁知道他私下里是帮着打点宫中事宜还是趁机和太皇太后颠鸾倒凤、鸳梦重温呢? 最后还是有朝臣壮着胆子站了出来,仗着文人墨客的一点气节和风骨,扬声道:“太皇太后可知,前朝有位卢皇后,专养面首男宠,甚至听信男宠的谗言——以至于前朝覆灭于她的手里。” “哀家觉得也是。可倘若这么一个偌大王朝能被区区一个女人推翻,那只能说它气数将尽,并非顺应天命所为。”周挽筠含笑道,“不是么?毕竟她只是一介女流啊。” 朝臣有些尴尬。 周挽筠接着道:“更何况虽然卢氏行为有悖伦理,但周朝本就气数将尽,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这才导致王朝覆灭。” 她顿了顿,笑着看向叶子期:“陛下可不是昏君吧?” 原本正听得云里雾里的叶子期一下子停直了背脊:“朕当然不是。” 朝臣哑然。 眼看着周挽筠三两下把话题矛盾转向了皇帝,文武百官都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几个眼神一交流,都觉得散朝后应该聚一聚。 风情苑内。 “妖后!妖后啊!” 翰林学士拍案而起,一壶茶水翻了整个桌子。 他们大多不愿留在家中议事,避免风言风语,而在外面的茶馆酒楼里又是人多眼杂,思来想去,也就这风情苑安全一些。 “张大人且息怒,慎言慎言。” 立刻就有九州知府把他劝下去,另外唤人重新送一壶茶来。 “这等妖女不除,我大梁永无宁日!”翰林学士气咻咻道,“她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她私下里怎么做?仗着宫里那些位高权重的都被她克死了,她好接着无法无天吗?” 督察御史皱了皱眉:“可陛下毕竟年幼,无法掌权。” 顺天府尹道:“不若让她自己把权柄交出来。” 翰林学士睨了他一眼:“那你可有法子?” 顺天府尹笑道:“不知大人可听说天山教么?” 厢房里的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半晌,翰林学士缓缓地开口。 “请先生直言。” 另一边的厢房内。 凤溪好半天才把贴在墙上的耳朵收回来,然后看向坐在对面的三个人。 柳苑和周录是才请的,叶静初是凭着太皇太后的信物出宫来的。 四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整个厢房内鸦雀无声。 柳苑的眼里:挽筠表姐的小白脸,白痴表弟,可疑的花魁。 * 周录的眼里:挽筠堂姐的小白脸,冲动表姐,可疑但漂亮的花魁。 * 凤溪的眼里: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有钱人家的小小姐,可能会跟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争宠的宿敌。 * 叶静初的眼里:男人,女人,拿鞭子抽朕的女人。 ……不是,这到底有什么好聚的? “所以说,你其实是挽筠表姐的人?”柳苑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凤溪道,“你也没说你是太皇太后的表妹啊!” 柳苑惜败。 周录咳嗽了一声:“所以你们为什么会用一首琉璃的歌谣?” 凤溪道:“用琉璃语更保险,其一大梁现在没多少琉璃人,其二琉璃与大赫是宿敌,也不容易被天山教的人发现。” 周录哑然。 最后还是叶静初打破了僵局:“你刚才可听到那些人说了什么吗?” 凤溪道:“听到了。看来这个天山教已经开始在朝堂上侵染了。” 周录道:“我就怕妖后的名号会越喊越响,百姓、群臣、甚至是家中亲戚都不愿与挽筠堂姐有所牵扯了,我只怕堂姐到时候会孤身一人。” 柳苑的眼睛有些红了:“表姐过得太辛苦了。” 她一入宫就不受宠,受尽了皇帝、太后、妃嫔、继子、朝臣的冷落,嘲讽,孤立,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几乎困死了她的一生。 可她其实从来不需要那些皇权与高位,她当初只是个个喜欢四处闯祸、咋咋呼呼、有什么事会帮他们一力承担的小姑娘啊! 叶静初打断了她的哀怨口:“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他,有他们。 “她也需要权力加身。因为——” 叶静初顿了一顿。 脑海里浮现出周挽筠盛装华服、明艳动人的身影,她看上去温柔、沉静,但那下面又包藏着野心与杀意。 仿佛月季花上的一点刺。 但月季正是因为有了刺才能美得如此大大方方,因为有了刺,便再无畜生去啃食她娇艳的花瓣。 “那样很美。” 朕真的不该吃甜食 柳苑听着叶静初一字一顿坚定不移的发言,一时间只觉得好笑。 “眼下连朝臣都向着天山教的谣言倒戈,等到所有人都指认表姐是妖后的时候该当如何?” 顿了顿,她恨铁不成钢,“更别提你的存在把这个妖后的名声坐得更实了。” 叶静初正色道:“我的存在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月湖夫人和莫格成为囊中之物。也因此现在才要请你们过来帮忙。” -- 第105页 周录与柳苑对视了一眼:“我们如何帮忙?” 叶静初笑道:“谣言顺风而来,来得也快,去得更快,当你要压住一条谣言的时候,势必要用更大的谣言去压制,懂了吗?” 更何况,谣言起源于人心。而人心最容易被金钱收买,所以当他知道周挽筠的母家是钱庄的时候,没来由地感到庆幸。 可惜柳苑和周录到底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大少爷大小姐,没上过战场没站过朝堂,与周挽筠也没法子比。 连猜个凤溪的立场都猜不对,叶静初不能指望更多。 “……你们有钱就行。” 说到底,这件事的起因是月湖夫人叶梅和大赫使臣莫格,这两个人借着□□和谣言想把周挽筠拉下高位,让叶子期掌控真正的大权。 然而叶子期年幼,所以权力势必会落进叶梅和莫格的手里。 他们都是大赫人,叶静初就怕他们到时候会与大赫里应外合,蚕食大梁的江山。 柳苑和周录听完了叶静初的夸夸而谈,一时间没有说话。 叶静初问:“怎么了?” 周录慢吞吞道:“我总觉得你不像个奴隶。” 他的谈吐、气质、对局势的分析,都像个真正的掌权者,能与周挽筠平分秋色的那种。 叶静初:“……” 凤溪没说话,但她探究地看着叶静初,周录的话成了一个警示:大多数的奴隶,要么沉默寡言,要么野性难驯,从没像他这般的识大体、顾全局,该折该弯,毫不含糊。 叶静初坦然地接受着他们的打量,当然他们是看不出来的,遂只能放弃,转而将目光落到凤溪的身上。 柳苑道:“你说你也是被挽筠表姐救下的人?他说他也是。挽筠表姐还真是喜欢路见不平。” 凤溪笑吟吟道:“早知道是小小姐想要打听那首胡谣,还想买下君亚,奴家肯定分文不要地双手奉上了。” 柳苑道:“你现在还给我也不晚。” 她当然没那么多钱,只好从家中偷拿了一只御赐的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虽然母亲暂时还没发现,但她迟早都会开库房的。 凤溪两手一摊:“现在肯定是没有了,银两全都被妈妈拿走了。” 柳苑磨了磨后槽牙,到底是在周录拼命扯她袖子的作用下放弃了和她作对:“所以说,跟我说说,那首胡谣,还有所谓的‘你们的人’。” 凤溪偏头想了想,道:“我算是主子娘娘养在风情苑里的暗桩,所以就算首饰私房都送给妈妈了日子也不会拮据,妈妈只当我是傍上了出手阔绰的富家子,从不管我。像这样的暗桩,主子娘娘大概还在皇城里安插了几十个。至于为什么要订这个歌,主子娘娘是说学动物不仅短时间内学不像,还显得刻意。不如用唱歌的法子。” 民间喜欢唱胡谣的不在少数,说书的、唱曲的乃至于是街边卖芫荽的,都能跟着唱两句,也不会显得刻意。 用这个来当暗号,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天山教人多势众,这些暗桩只能够得上监视他们,当初他们大费周章地折腾了许久,才从其中一个教徒那里打听到莫格的名号。 后来莫格学聪明了,就只收胡人教徒了。 周录皱了眉:“所以说,我们也要学唱这个?” 凤溪道:“这有什么难的?” 周录没答应,眉头拧得很紧。 柳苑悄声道:“他是天生的五音不全。” 上一次周录学那些放榜的童生唱诗,唱到一半,大街上的人跑了一多半。 “这不难的,我教你好了。”凤溪清了清嗓。 “佳人来自哪处?黄土边疆。” “佳人去往何方?淮水泱泱。” “佳人将要启程,钟鼓将将。” “佳人终会归往,暮鼓茫茫。” “佳人嫁给何人?帝王将相。” “佳人嫁往何处?金瓦红墙。” “佳人来自哪处?故里番邦。” “佳人去往何方?异国他乡。” 唱着唱着,叶静初不由自主地就跟着轻声和了起来。 周录叫停了他们,不可思议道:“这唱的不就是挽筠堂姐么?” 凤溪顿了一顿:“我只听说这唱的是一个嫁给了皇帝最后孤身死在深宫的琉璃公主。” 柳苑拍案:“对啊,挽筠表姐也是啊,嫁给皇帝,死在深宫——这就是她的宿命!” 还有些话他们没说出来,但叶静初看出来了。 ……她们嫁的都是昏君。 但她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叶静初想,母妃爱惨了父皇,可周挽筠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他想了想,擅自把最后两段词给改了。 “佳人来自哪处?江南水乡。” “佳人去往何方?定国兴邦。”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叶静初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在所有人都觊觎着皇权的时候,至少周挽筠还肯规规矩矩地扶持着叶氏登上皇位。 这一点让他倍感欣慰。 希望这个叶子期能争点气,不要再像叶子然叶子晖那般愚蠢,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么,那些想要加入天山教的朝臣又该当如何处置?” 不知不觉之间,三个人都齐齐地把目光投向了叶静初,叶静初沉吟半晌道:“现在的我仍旧是天山教徒,是莫格和叶梅安插在周挽筠身边的棋子,我到时候会挑个好时机去看一看。” -- 第106页 周录道:“那你要小心。” 叶静初颔首,表示自己会注意。随后他准备离开,就算他现在手持太皇太后的信物,但仍有诸多限制,不得离宫太久。 但周录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叶静初耐心地等了他好久,最后是周录实在憋不住了才问道:“……所以说,你们这场假戏会不会真做?你会不会成为我的堂姐夫?” 叶静初:“……” 真是个好问题。 伦理上,他的确是他的堂姐夫,但假戏真做就算了吧,周挽筠不像是能看上他的样子。 他活着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幅不冷不热的样子,他驾崩的时候也没见她哭一哭以表哀思,更何况是现在。 “莫要胡言,主子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叶静初道。 柳苑嘀咕:“我倒宁愿她是那样的人,养几个面首男宠,省得在深宫苦一辈子。” 周录无语凝噎:“你当堂姐是你?看见俊俏小生就移不开眼走不动道又哭又闹非得上前问清人家的名字称号。” 柳苑被戳穿,恼羞成怒:“那你自己不也是看见漂亮女子就目瞪口呆两眼发直口水横流三千尺!” 眼看着他们将要打起来,叶静初贴心地退出去,还给他们关上了门。 他现在该回宫,好好地应付一下叶梅。 说到底,叶梅没什么大的谋划,能想出那种馊主意,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城府不深,全靠背后的莫格一手策划,这种女人最好糊弄。 果然,一看到他来见自己,叶梅便立刻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听说你昨晚就被太皇太后带走了,她一定是看中你了吧?” 叶静初点了点头。 叶梅嗤笑了一声:“我就知道,这样的一张脸,她肯定会心动。” 叶静初:你还好意思说,朕差点就死在那里。 要不是他机灵,他当天晚上就该第四次崩殂,然后第二天长春宫传来他匪夷所思的死讯:喝水噎死、吃饭呛死,走路滑进春池淹死。 但他表面仍旧是不动声色:“那么夫人下一步预备怎么做?” 叶梅得意道:“现在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等着谣言传遍四海。到那时,我自有安排。” 叶静初斟酌着她的神情,心底嗤了一声,她能有什么安排?还不是要指望着莫格给她出谋划策? 这么看来,靠叶梅获取情报的指望就落空了,他还不如直接跟莫格打交道。 “那君亚先行告退。” 他躬身行礼,毕恭毕敬。 叶梅顿了顿,面色古怪地看向叶静初:“她还给你取了名字?” 叶静初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以对。 叶梅没有追问,她笑了起来:“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给动物或者什么东西取名字就意味着寄托了感情,周挽筠会输得一塌糊涂。 叶静初躬身退下,心里想着这个叶梅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她的城府不深,心思也很好猜,相比周挽筠就棘手得多。 至于她的感情,他想,大概是和他一样,早在很多年前,就停驻在了那个上元节,止步不前。 长春宫内,现在正是初夏,气候不算太热。 周挽筠正一手托腮,一手执棋与自己对弈,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只道:“你过来。” 叶静初走过去行了礼,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泡壶茶过来,却见周挽筠抬起头来,对他说:“你坐。” 叶静初:“……?”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涩声道:“这不大合规矩。” “做戏就要做全套,否则怎么能引他们上当?叶梅好骗,那个莫格却是没那么简单。”周挽筠说的话倒是头头是道。 叶静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按理来说,她现在已经是能左右皇权的太皇太后,却为了那些空穴来风的指责和谣言被逼到如此境地,换做是他,早就喊人去挨家挨户地抄家了。 他慢慢地在周挽筠的对面坐下了。 周挽筠又问:“会下棋么?” 叶静初点了点头。 周挽筠便把白子推了过来。 叶静初看着她的动作,一时间有些迷惑。 周挽筠解释道:“哀家今日找了些关于前朝皇后卢氏的野史来看,发现她就是这么对那些面首的。” 叶静初:“……” 你连这个都要照着学吗,小皇后? 周挽筠说完,似是也觉得过于好笑,她便真的笑了,一边笑一边还命百合呈上点心:“你先吃些,书上是这么说的。” 点心有羊肉馅饼、炸春卷、酸角羹、胡椒饼,以及一盘枣泥云片糕。 爱好甜食的叶静初自然是选了那盘枣泥云片糕。 周挽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缓缓地开口:“哀家今日去查了你的身份,发现你打小在大赫长大,从未出过远门,后来被奴隶贩子灌了药卖来大梁。凤溪告诉哀家,你当天就被卖出去了,速度也是快得很。” 叶静初咬着糕点一声不吭,心想周挽筠动作真是快,一点都不肯闲着。 “哀家真是奇怪,一个从未来过大梁的人,如何知道大梁的风土人情,又如何对于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点心们看都不看,且一眼就选中了甜食?” 话说到最后,叶静初一口糕点噎进了喉咙里。 -- 第107页 糟糕! 当甄喜庆的时候也就算了,他当苏桃桃的时候,点心可没少吃。 一开始周挽筠会给他准备各色各样的点心,但叶静初总是直奔甜点,别的他是看都不看。 于是她后来就只给他准备甜食了。 叶静初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周挽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倒了杯茶推过去,笑意盈盈:“慢慢吃,不着急。” 叶静初看着她的笑脸,周挽筠很少笑,而她笑的时候总有人要倒霉。 ——这盘点心该不会是被她下了毒吧? 朕感到好羞耻 叶静初含着嘴里的点心,一时间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思来想去半晌,觉得自己应该跪下去请罪,但是如果周挽筠此刻只是试探,那么他的请罪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叶静初衡量了一下,最终觉得小心翼翼道:“臣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周挽筠回望着他,眼前的男人垂着眼,收敛初见时的所有野性与危险,垂着眼装作内敛,温顺得像一头巨型犬。 她想起他中药时表露出的征服欲与克制力,那绝不是野地里能养出来的,那得是在层层的厮杀与无声的斗争之中,一点一点地磨练出来。 周挽筠探身过去,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她对视:“你不像一个奴隶。”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肯定。 叶静初想了想,轻声道:“臣下是您的侍君。” 既然都成了侍君,那当然就不是奴隶。 周挽筠眯了眯眼,这样圆滑世故的话势只会更让人起疑心。 她想到了甄喜庆与苏桃桃,他们都是如此,表露出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行事风格、不畏死亡、一心站在她的身边。 这一定是有预谋的。 周挽筠想,这是一个隐藏的组织,他们必定都是受人所控。 “你的主子是谁?我要听实话。” 叶静初不紧张了,他斟酌了一下周挽筠的话语,大概是她也觉得跟他打太极讨不了巧,干脆还是直来直往。 周挽筠大概是已经开始怀疑他的真实身份,毕竟之前的甄喜庆和苏桃桃都是他,她总会看出异样。 然而任凭她机关算尽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这是借尸还魂。 大概只能往“受人指使”这一方面来想。 既如此,那便好办了。 叶静初坦然地看向她:“臣下的主子是太皇太后娘娘,您若不信,尽可去查。” 自然是查不到的。 周挽筠就是查不到才会来费尽心思地试探、逼问、百般探究,然而叶静初没她想得那么好吓唬。 她的心思转过几回,笑了:“你就不怕哀家在这些点心里下了毒?” 叶静初对此的回应是把剩下半块点心塞进嘴里,咽下去,然后喝了杯茶润喉:“您是主子,臣下是您的奴才,您要臣下死,臣下不得不死。” 周挽筠道:“有些毒,根本用不着害人性命,光是疼痛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哦,文思怡的老把戏了。 叶静初平静地看着她:“臣下是您的人,任凭您的处置。” ——他不怕死,更不会怕痛。 周挽筠定定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他是那种会在人流之中为了己心保持逆行的人,不会被狂风所折,不会被暴雨所湮。 于是她弯起唇:“你说你是哀家的人?” 叶静初本以为这事到底为止,然而周挽筠没来由地一句话让他再度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好,你来给哀家侍寝罢。” 叶静初:“???” 话音未落,他感到周挽筠的手指一路往下,划过他因为紧张而滚动的喉结,摸过他浮凸的锁骨。 叶静初下意识地想要捉住那只作乱的手,觉得不对,又想避开,还是觉得不妥,只好干巴巴地喊:“娘娘不是说了……只是逢场作戏么?” 周挽筠看到他的表情没来由的僵硬,终于浮出一点笑意:“那你可听说过‘假戏真做’么?” 叶静初看着她的笑意,心里知道她仍是在试探,但这试探的代价有些过大了:“……倘若您是当真有意,臣下愿意。” “你看起来很不情愿?” 叶静初:“……” 这该让他怎么回答? 说不愿意,这话连他自己都听着虚伪;说愿意,那他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毁名声,连带着周挽筠的名声也要彻底完蛋。 叶静初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虚打飘:“等到天山教全数覆灭,臣下愿意做您的人。” 周挽筠最终还是什么都试探不出来,她头一回觉得挫败,便悻悻地收回手,顺道还擦了擦:“罢了,你先退下吧。” 叶静初觉得新奇,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周挽筠沮丧的小模样,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她永远都是沉着冷静、掌控全局。 难以和那个昔日里大大咧咧、行事张扬的小侠女联系起来。 今日一见,似是故人归。 他笑了笑,躬身退下。 见他离开,周挽筠唤来百合:“你如何看待?” 百合斟酌了一下:“容貌与润安帝如出一辙,气质又与季大人有几分相似——” 她顿了顿,瞥着周挽筠的神色,才接着道:“唯独这性格……奴婢觉着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但奴婢分明无法得见圣颜,也与季大人不甚熟悉……” -- 第108页 眉眼神情有点像甄公公,行事风格又像极了故去的苏皇后。 百合只觉得十分纠结,唯有这四个人在一起生孩子才说得通这件事。 但如果真的说出来,那肯定是大逆不道,十分地大逆不道。 这话只能交给太皇太后来说。 周挽筠敲打着扶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一个浑身谜团、来路不明的人,最适合被留在身边看守利用,然后在他反咬的时候把他推出去当弃子。 叶静初、季青临、甄喜庆、苏桃桃……他们都死了。 这些年,她所爱的、所恨的,都已离她远去。 一个被千里卖来大梁的胡人奴隶,无论有多么的机缘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都不该再在他的身上耗费太多心思。 “百合,哀家乏了。” “是。” * 第二日,周录从宫外递来了书信。 叶静初拆开来粗略地看了一看,顿时就有点手抖。 自那一起起,周录和柳苑组织了大量的人力去散播谣言,更有甚者,甚至编排到了月湖夫人的头上,指责她不是妃嫔却位居后宫,德不配位尸位素餐,天将大怒,必降大乱。 天山教再怎么人多势众,也毕竟没成大气候,谣言很快就压在了叶梅的头上。 莫格大概也意识到光靠谣言起不了波澜,他开始下了狠手。 ——早些时辰,有天山教的教徒在菜市口自焚而死。 那些狂热的教徒坚信世道污浊,唯有天人降世才能拯救大梁。然而只要妖后执政一天,天人就不会降世。 只有一死,唯有一死,以虔诚的信徒去往天人所在的极乐世界,祈求天人救世。 天人将会赐你黄金万两,妻妾成群,长生不死。 叶静初看完了信,觉得无言以对。 身为皇帝,虽然以上待遇他都享过,但毕竟也要付出代价,边关、朝政、哪一样不需要费时费力? 也就这些傻子,会相信天上掉馅饼。 如今那些教徒自焚而死也就罢了,关键是还高呼“妖后当道,不得不除”,任谁都能立刻想到那是周挽筠。 叶静初心想,不然他也跟着自焚算了,边死边喊“天山当道,不得不除”,反正他还能重新活过来。 现在的情境,对她实在太不利。 而大梁一旦落到大赫人的手里,也要跟着完蛋。 叶静初打定主意去见周挽筠,却发现周挽筠正待在他的御书房里,用他的朱笔批奏折,一开始叶静初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妥,毕竟她现在是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批阅奏折也是必做之事。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脑子里轰隆一声响。 先前因为叶子晖厌弃他这个皇叔,所以宫殿和御书房都是另起的,但周挽筠却直接就沿用了他的御书房。 御书房里存的都是国家机密,一般的奴才也进不来,更没办法动里面的东西。 ——所以说,他驾崩之后,那些羞耻的酸词酸诗她究竟看到没有?! 叶静初坦诚自己有一段时间对她念念不忘,除了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之外就是给她画肖像,写酸诗,还写了好多遍的“朕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只愿卿心似朕心,定不负相思意”等等等等。 她、她应该没看到吧? 想到这里的叶静初心虚地看了一眼案桌,却发现他的诗集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摊着,上面的诗集也被他改成了“窈窕侠女,皇帝好逑”。 一瞬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去的叶静初:“……” 朕现在就要去自焚。 周挽筠看他进来行完礼之后就没说话,一张脸涨得通红,极尽羞耻的模样,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并无不妥:“你来见哀家所为何事?” 叶静初将周录的信双手奉上,眼珠子却忍不住往他的诗集上面瞟。 如果他现在和这本诗集同归于尽的话,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不行,他还给周挽筠画过画册,那个也得拿过来一起销毁! 周挽筠看叶静初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奇怪道:“你在看什么?” 叶静初:“臣下并没有在看什么。”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周挽筠顺着他的目光拿起了他的那本诗集,随手翻给他看:“你想看的是这个?不是什么好词,瞎改着玩的。” 叶静初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嘴上还要跟着附和:“……的确不是什么好词。” 但周挽筠道:“但也是一片心意,不要瞎说。” 叶静初干笑了两声:“臣下明白。” 周挽筠奇怪道:“你脸红什么?” 叶静初憋不住了,赶紧把周录的信递给她转移话题。 周挽筠安静地看完了那封信,轻笑道:“莫格终于出手了。” 叶静初道:“那您的意思是?” 周挽筠道:“他们寄托于天人,不过是坚信现在的朝堂被哀家所祸乱罢了。哀家便等着这场祸乱。” 她将手里的奏折搁在桌案上,叶静初看了一眼,发觉是几个知府联手上书,说是今年大旱荒年,百姓颗粒无收,请求陛下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任凭他们再如何地把天人说得天花乱坠,在天灾饥荒的面前,再华丽的神明也比不过一颗弥足珍贵的粮食。 “哀家且等着。” -- 第109页 周挽筠轻声道。 朕不行,朕装的 玉安三年,天降大旱。 淮河以北收成惨淡,百姓民不聊生,淮河以北的百姓纷纷往南逃荒。 南边,是皇城。 一夜之间,皇城外就凭空多出了许多逃荒的难民,因为门禁不得入内,但每天都有饿殍出现在城墙下面。 太皇太后颁下懿旨开仓放梁,甚至还减免了淮河以北近三年的赋税,另外每日安排官员在城门外布粥施粮。 但“妖后”的名号却是喊得愈发响亮了。 更有甚者,说是女人当政,引得上苍大怒,降下大旱。 周挽筠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倘若上苍当真对哀家不满,就该五雷轰顶劈死哀家,把怨气撒在百姓身上,还算什么天道?” 叶静初在她的身边为她研磨:“您就不想做些什么么?” 周挽筠淡声道:“再等等。” 等什么呢? 皇城中的流言一直都是如此,偏见亘古不变。 然而正当天山教的教徒越来越嚣张的时候,皇城中的谣言风向却突然改了方向。 ——“妖后当道”,妖后不是指的太皇太后,而是指的月湖夫人! 毕竟她是天子生母,她才是距离皇权最近的那一个人。 皇帝圣明,自然不会被女人左右,周挽筠奈何不了他,但皇帝又是孝心一片,于是万事以月湖夫人为尊。 “一派胡言!”叶梅听到了这个故事,自然是气得面容扭曲了。 她素手一挥,桌上一排瓷器叮叮当当全被她打下了桌子,碎了一地。 事实却是歪曲,但若争论起来,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太皇太后与月湖夫人都是皇帝身边的人,都能染指皇权,但太皇太后至少逼退了琉璃,压制了灾情,而月湖夫人尚未分封就入住皇宫,显然是有违天道。 月湖夫人才应该是妖后! 叶静初候在她的身边,心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借力打力,周挽筠早就用惯了这种小把戏了。 叶梅气咻咻的,摔完一堆东西之后,她似乎才注意到叶静初,这个“她安插在周挽筠身边的大赫棋子”。 “你说过要忠诚于我的,对吧?”她努力地平复着躁狂的情绪,放低声音,柔声道,“对吧,哈桑?” 是君亚。 叶静初在心底默默地纠正着她。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再度默默地纠正自己,是叶静初。 “既然你是大赫人,那我要你去杀了周挽筠!” 叶梅的表情几近扭曲。 叶静初没有动,心里却想着叶梅已经疯了。 杀周挽筠? 且不论她的身后有十万禁军,叶梅前脚杀了她,那十万禁军后脚就能把大赫踩平。 叶梅见他不动,吃吃地笑出声:“我可没那么傻,不是要你真的杀了她!” 叶梅的法子,是要叶静初坐实了这个男宠的存在。 周挽筠给了他侍君的名号,但宫里毕竟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清清白白,群臣就算有诸多疑心,但他们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没给他们带回更多有用的情报,他们也就无法进一步地指责。 “我知道那天你倒掉了我给你的药,但是那药仍然是能起作用的。”叶梅咄咄逼人,“你到底得没得手?” 叶静初:“……” 叶梅的目光陡然凌厉了起来:“你是男人,你可不要说你不行。” 叶静初:“是的,臣下不行。” 叶梅被他噎住了:“……” 但叶静初反而释然了。 曾几何时,他觉得男人不能行人道这个缺点是很羞耻的,是不能说出来的,是要逼着太医三缄其口的。 但现在的叶静初只觉得自己逐渐地不要脸了起来,什么体面什么尊严的,他早就失去过无数回了。 他不在乎。 叶静初坦然地看向她:“您杀了我吧。” 叶梅只是沉默了半晌,便冷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傻是么?那一日我在那里还另外安排了窥探的暗桩,你分明是有反应的!” 叶静初:“……” 顿了顿,她缓和了语气:“不过你既然愿意以死明志,那我便原谅你一回。” 叶静初:“……”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他不像是怕死之人,也不像是爱财之人,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厌弃她已嫁做人妇——” 大赫民风封闭,男子都更愿意娶完璧之身。 “可我听说她从未被先帝碰过——”叶梅弯了唇。 叶静初机械地重复:“您杀了我吧。” 朕要去种田了,不想再呆在这个皇宫纠缠不清了。 叶梅变了颜色:“你真是不知好歹,竟敢背叛大赫!” 立刻就有人鱼贯而入,是上次把他拖出去还给他塞药的侍卫。 他被摁着跪倒在地板上,叶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那些天山教的教徒为何会自愿去死么?” 语言当然不足以洗脑,她还加了点别的东西。 银朱。 一种白色的、粘稠的、带着诡异香气的脂膏。 用水稀释化开,它就是催人欲望的情药,用火慢慢烘干成粉末,它就是欲望本身,让人□□,欲罢不能。 -- 第110页 人吃了之后,忘却一切的烦恼,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飘飘欲仙。 有人为其倾家荡产,有人为其家破人亡,再虔诚的信徒都要被它击垮,它是比信仰更可怕的存在,能动摇一切力量。 叶静初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之后,几乎要疯。 大梁早已把这玩意儿打成禁药,为的就是怕服药的人从此心智崩溃,半疯半傻,从而导致农田边荒,畜牧死绝,这叶梅当真是心狠手辣,竟敢连这种玩意儿都弄出来。 她扳着他的下巴给他灌药的时候,叶静初狠狠地反咬上她的手腕,锐利的犬齿撕咬着血肉,直到铁锈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口腔。 叶梅尖叫起来,侍卫都顾不得再去制住他,都忙着把夫人的手腕从他的嘴里解救出来,好半晌,叶梅才终于摆脱他的撕咬。 她捧着那只淌血的手腕,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真是一条不听话的狗!来人!把银朱粉给我全都塞进去!” 那一瞬间,叶静初大力地挣扎了起来,两旁的侍卫几乎都摁不住他。大量的粉末呛得他剧烈咳嗽,咬紧的齿关呲出一点血色。 他不怕痛,不怕死。 但他害怕从此就变得这么疯疯癫癫,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傻子,生活不能自理,六亲不认,心智不全。 在剧烈的疼痛与诡异的药味之中,叶静初只来得及想到一个念头:我要好好地活着。 ——我想活下来,我想要活在清醒之中,我想活着去见她,我想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一切,我想说我就是叶静初,你就是我的小侠女。 缠绵病榻二十年,为奴一年,为后半年,为侍君两个月。 叶静初头一回生出了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她说的对。 只有活下来,活着才能有好吃的,好玩的,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花灯海,才能在花灯海遇到她。 浑浑噩噩之间,叶静初好像听到了宫人们的惊呼,也看到了周挽筠的身影。 小皇后…… 叶静初艰难地向她伸出了手。 眼前蓦地一黑。 * 他又做了梦。 在一片昏暗之中浑浑噩噩地禹禹独行,父皇来了,父皇走了;母妃来了,母妃走了;皇兄们来了,皇兄们走了;小皇后…… 小皇后一直在那里,但他走了。 他跌入了深渊。 那里有冲他哭喊着为何不肯相信自己的母妃,恨铁不成钢的父皇,有工于心计的顾良衣,有暗中下毒的文思怡,有联手造反的皇兄们,有指着他鼻子怒骂他是杂种的叶子晖…… 深渊看不到的尽头。 叶静初安静地环视着那些画面,心里却想着如果这里是无间地狱的话,那就很好。 他穷尽一生,不过是昏君、权宦、逆贼、男宠而已。 叶静初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黑暗之中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歌声。 “佳人来自哪处?黄土边疆。” “佳人去往何方?淮水泱泱。” 他从来没听周挽筠唱过这首歌,所以应当是母亲。 以前他尚还年幼的时候,一旦哭泣,母亲就会抱着他为他哼这首歌。 后来母妃被顾良衣陷害,打入冷宫,他就再也没听到了。 于是他拼尽全力地向着黑暗喊。 “母妃。” 歌声停止了。 “啊,看来是醒了啊。” 叶静初睁开眼,发觉脑袋上有湿湿热热的触感,他伸手去摸,摸到一块热毛巾。 他艰难地侧过头,发现有人逆着光坐在他的床边。 她柔柔地笑道:“看来是醒了,去端我新做的莲子羹来。” 这声音太过熟悉,叶静初费力地眨着眼睛,终于看清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她很漂亮,只是似乎饱经了风霜,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眸仍是温柔得似乎要滴水。 真的是母妃! 叶静初错愕地瞪大了眼,他见到了母妃?他终于死了? “母妃。” 那个长得和母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疑惑地皱起了眉:“你唤我什么?” 叶静初顿住了,母妃不认识自己了?是她还不肯原谅他么? “娘娘,你要的莲子羹来了。” 叶静初正一脸茫然,却看到百合正端着羹汤向他走来。 什么情况?百合也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见他呆呆的,那个和母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笑道:“太医说啦,这是银朱粉的副作用,说是会产生幻觉,大概休养两天就好了。” 叶静初正一头雾水,却听背后传来周挽筠凉凉的声音。 “也可能不是副作用。” 朕是变数 在看到周挽筠的那一刻,叶静初的脑子里顿时浮现了两个念头: 他没死。 但他离死不远了。 但在死之前他得弄清楚,这个长得和母妃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叶静初试探性地问:“这位夫人,请问您是……” 和加纳微微一笑:“我从前的名字,叫和加纳。但现在,你叫我杜鹃就好了。” 她说她叫杜鹃。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叶静初目瞪口呆。 然后他就扭过头,看向百合,后者垂首静默不语。 叶静初看向周挽筠,她微笑了起来:“看来还是得让太妃娘娘出马。” -- 第111页 否则她一个人和他周旋,试探,猜疑,显然都只是无用功。 和加纳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仍是含笑着点了头:“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要还你这个人情。但是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叫我太妃娘娘了。” 她只是废妃,死后也入不得太庙,得不到封号。 叶静初终于忍无可忍,他豁然站起身,看向周挽筠,语气咄咄逼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杜鹃与百合都看向了他,为他的大不敬而感到震惊。 但周挽筠没有,她平静道:“百合,扶杜鹃夫人下去歇息吧。” 百合恭顺地应道:“是。” 叶静初懵懵的,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去,整个脑子都在轰隆轰隆地响。 母妃没有死?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初的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 周挽筠止住了他的话语:“陛下不想在质问前先听听妾身的话语呢?” 她唤他陛下。 叶静初彻彻底底地傻了。 周挽筠轻轻地弯了唇。 当年的琉璃王为了争权不惜将亲生女儿和加纳千里迢迢地送到大梁,对外宣称公主是为了琉璃的福祉,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却从没想过公主是否真的情愿。 她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在胡地长大的小姑娘,她无法与顾良衣分庭抗礼,也不懂什么是步步为营。 她最终被人陷害,被丈夫厌弃于冷宫之中,无亲无故,无人问津,在万般心灰意冷之中,她终于打算自戕于世,是百合救了她。 这个胆大心细的小宫女可怜她身处异国他乡,无亲无故,便偷偷地向上瞒报她的死讯。 按理来说,妃嫔死亡是要上报皇帝,至少要赐她死后哀荣,做足表面功夫的。 但那时的顾良衣恨毒了她,想方设法地让她困死在了冷宫之中。再加上建安帝生前厌弃于她,不愿和她再相见,也再无人踏进冷宫一步。 于是一个叫百合的小宫女,胆大包天地在这里藏了一个先帝废妃,对外称是自己的姊妹,名叫杜鹃,因为不慎得了疯病,久病不愈,全靠她一个人养活。 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可怜她,也会给她送些主子赏的糕饼冷炙。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地划过。 直到有一日,周挽筠踏足了此地。 碍于那时尚有甄喜庆跟在她身边,百合不敢说出真相,毕竟润安帝和先皇一样,都厌弃于她。 直到杜鹃的存在只有周挽筠一个人知晓,她才敢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叶静初猛然想起从前,周挽筠把顾良衣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她的说辞是先帝曾经临幸过的宫女,倘若只是被临幸过的宫女,又如何能知道那么多的真相? 更何况那时的季青临仍是周挽筠的心仪之人,若非有人暗中提醒,她又怎么会想到在他家里安插暗桩? 还有那首新起的琉璃歌谣,藏在背后的琉璃与大赫的牵扯与推拉……一桩桩,一件件。 答案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明了。 周挽筠救下了他的母妃,而他欠周挽筠一个天大的人情。 叶静初张了张嘴,涩声问:“那你……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他用了平称。 于是周挽筠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因为你是我掌控的全局之中,唯一的变数。” 她假装温柔、沉静、与世无争,把人畜无害的面具当做是自己的伪装,好让他人对她失去警惕与戒备之心。 所有人都是定数,所有人都是棋子。 除了他:除了甄喜庆,除了苏桃桃,除了君亚。 明明是宦官却身怀傲骨,明明是娇女却胸藏权谋,明明是奴隶却心系高位——周挽筠看不透这样的他们。 他们闯进了她的棋盘,甘愿做她的棋子,却又左右着她的棋局。 指引她,诱导她,臣服于她。 做她的手中剑、掌心花、裙下的不二之臣。 他们不怕死,也不怕痛,甘愿放低姿态,但唯独怕她落了下风,怕她失去权柄的掌控,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向皇权靠拢。 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揣测、试探与猜疑。 包括那些精心准备的甜点,包括那本写满酸诗的诗集,包括那个君亚的“君”字,哪怕是同音词,她也该避讳。 可她没有。 每一次目光的接触,每一次影子的交汇,每一次语言的交谈——那些暧昧、那些旖旎、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周挽筠默默地拼凑着那些细节,慢慢地搜寻着蛛丝马迹,她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完整。 她得到的答案是——叶静初。 只有叶静初,也唯有叶静初。 她妄图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但叶静初出现了。 上元佳节的初遇,花灯海中的生辰,惊鸿一瞥,误终身。 她爱季青临,她爱他的知书达理、她爱他的风趣偏偏、她爱他的君子如玉——却不知她一直爱的都只是叶静初的影子。 可现在的她又该如何去爱从前的他? 直到甄喜庆、苏桃桃和君亚的出现。 包括这一次要他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也是因为她的一点私心而刻意为之。 他们彼此喜欢,可他们之间从头到尾就只有误会、错过、互相低头。 叶静初沉默了。 -- 第112页 半晌,周挽筠没有等到他的开口,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你还是想等来世再给我这个回答?” 叶静初心中微微一动,他没有说话,而是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周挽筠没有拒绝,于是他回应了她的目光:“来世太远,我只想今生。” “可我不是她。”周挽筠轻声道。 他想要的红衣小侠女,不是死了,而是从头到尾地没有存在过。 “你问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周挽筠缓缓道,“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也许曾经张扬过,但那点张扬不足以支撑出一个真正的周挽筠。 真正的周挽筠,是战场上的、是深宫中的、是步步为营的。 她很爱演戏,从见他的第一面起。 ——这才是她。 但叶静初没有停下:“我们是同类。” 他们是同类。 身居高位,孤身一人,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哪怕是挚爱亲朋也绝不容忍他们的背叛,对至高皇权有着不容置喙的掌控,对彼此满怀一腔执念。 昏君、妖后。 本该如此。 叶静初缓缓地倾身靠过去,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连呼吸彼此缠绵,睫毛在一处交叠。 周挽筠想要抽回她的手:“哀家已不再是你的皇后。” 他们有过隔阂与误会,产生过猜疑与背弃,他们对彼此的伤害实在是太深,深到已经容不下互相拥抱和取暖。 横在两个人中间的是鸿沟、天堑和永不愈合的裂痕,无法被填满,无法被修补,也无法被愈合。 叶静初的声音哑了:“可臣下依然是您的侍君。” 他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她细嫩得如同玫瑰花瓣的肌肤,还有轻轻地颤抖的睫毛,握在掌心的手腕紧张而细微地抽动着,仿佛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正着急忙慌地收拢着翅膀。 于是他吻了上去。 蝴蝶没有逃走,它落进了他的掌心。 朕会回来的 翌日,月湖夫人动用禁药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宫闱。 举宫哗然,太皇太后下旨搜宫,从毓秀宫里查出了许多至纯提炼的银朱粉。违背祖制,同视为谋逆,月湖夫人立时三刻就被打入了天牢。 尚还年幼的玉安帝跪在长春宫前哭哭啼啼,恳求周挽筠的大发慈悲,然而老祖宗的规矩立在那里,并不是一个年幼的小皇帝所能抵抗的。 “绝没有那么简单。” 周挽筠盯着那点银朱粉摇头。 叶梅太过愚蠢,因此莫格才是背后操控一切的推手。 但眼下,当谣言与教徒无法扳倒周挽筠的时候,莫格就不愿再跟随叶梅了,他须得另想办法。 “莫格既然肯把银朱粉放在教徒的身上,说明他早就有这点心思了。”周挽筠道,“但他又对叶梅生了二心,按理来说是绝不会把所有的银朱粉都交由叶梅的。” 叶静初闻言,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从她宫闱里搜罗出来的早已有上百斤有余,那么莫格那里究竟还藏了多少? 他现在敢把银朱粉用在教徒的身上,以后肯定还会把银朱粉用在百姓的身上。 这种蔓延得比瘟疫还快、比毒药更可怕的东西,终将会把人的心智腐蚀成空壳。但它同时又是像蜘蛛的网那般,是悄无声息的侵蚀与腐化,在没有触摸到它的致命性前,没有人会相信它是剧毒无比的。 到那时,大梁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大赫将轻而易举地打开大梁的国门。 他道:“我知道天山教的地下宫殿在哪。” 也许那样能找到剩下银朱粉的下落。 他现在仍旧顶着天山教的教徒的名号,周录和柳苑在外都替他有意无意地遮掩着,叶梅也许将他打成了叛徒,但那也是出于叶静初不愿执行她那个愚蠢而恶毒的计划。 莫格会相信他的。 周挽筠不愿苟同他的想法:“你只要告诉我天山教在哪就好了。” 她手握十万禁军,足以铲平整座天山教,那点银朱粉也不在话下。 叶静初摇了摇头:“那是一座地下迷宫,有许多曲折幽深的小路,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在那里。” 即使军队进去,没有熟人带领,也会被困死其中。 他只进去过一次,来不及摸清所有的通道。 而莫格狡兔三窟,只会趁机逃跑。 周挽筠看向他,安静了许久。 “倘若你回不来呢?” 叶静初道:“我会回来的。” 他早就经历几度生与死,更换过不同的身体、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身份,但命运让他每一次都与周挽筠相逢。 这是命定的。 “我会找到你的。” 叶静初顿了一顿,迟疑道,“另外,母妃她……” 他与周挽筠约法三章,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他现在的身份仍旧是大赫的君亚,只是与先帝长得相似。 为了避免那些人心惶惶的谣言,他现在、从此都只能是君亚。 他也许永远都要欠着那一句对不起。 周挽筠向他保证:“哀家会照拂于她。” 叶静初笑了:“我要多谢你。” 周挽筠道:“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她是他的妻子,为他的母亲尽孝是应该的。 -- 第113页 “没有什么份内之事。”叶静初凝视道,“从来都没有。” 从前,他贵为皇帝时,以为所有人都该爱着他、忠诚于他,但并非如此; 后来,他沦为奴隶时,以为所有人都会厌弃他、嫌恶于他,但也不尽然。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份内之事。 有的只有身不得已罢了。 周挽筠如今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她是自由的,她不该被谣言所拖累,不该被言官所指责。 周挽筠的眼底有微光晃动了起来。 叶静初笑了,他向她立下保证:“我会回来的。” 停了停,他又道:“这才是我的份内事呢。” 第二天,叶静初出了宫。 一路上,他听到了无数的流言蜚语。 ——大意是月湖夫人已经被打入天牢,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自焚而死? 叶静初看向洒在菜市口的新鲜血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莫格真正的计划。 光凭着教徒的谣言是牵扯不了周挽筠的,周挽筠家财万贯,很容易把控人心。 但只要他把月湖夫人送进天牢,天子身边只剩周挽筠一人,那么妖后的名号就在容不得她的辩解与脱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再一次站在了城郊外的那座破庙里,凝视着那座破败的神像。 那一瞬间,叶静初突然很好奇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 倘若世上有神,那为何他生死轮回了多次,仍旧没有去履行他本该去的轮回?倘若世上没有神,为何他冥冥之中总会与周挽筠相遇? “朕要多谢你。” 叶静初往破败的功德箱里投了一枚刀币。 丁零当啷。 然后他摸向机关,走进了那条隧道。 很快就有教徒发现了他:“教主,教主,是哈桑!” 莫格自然也看到了他,但他不动声色:“你到底是谁的人?” 叶静初答道:“倘若我背叛了你们,太皇太后的禁军早就铲平了这座地下宫殿。” 莫格轻轻点头:“言之有理。” 但他的话锋一转:“但这座地下宫殿的路十分错综复杂,他们就算知道也无法一时三刻攻进来。你很聪明,居然进了一次就知道怎么走,但那些军队呢?你能保证吗?” 叶静初沉默半晌,道:“那你想要如何呢?” 莫格指着他:“我要你现身说法,向所有人都表明你是周挽筠的侍君,坐实她妖后的名声。” 唯有这样,她才能百口莫辩、难辞其咎。 叶静初毫不迟疑:“好。” 莫格眯了眯眼睛,大笑了起来:“很好。” “但你得为此付出点代价。” 他狡黠地看向他,语气意有所指。 他带着他走进了另一扇小门之中,兜兜转转许久,才到了另一座房间。那里面堆放着数以万计的银朱粉,诡异的香气浓重得扑面而来。 叶静初微微有些错愕。 这么多…… 若是一点不剩地散出去,足以毁掉整个大梁。 莫格用银匙舀起了一勺银朱粉,递给叶静初。 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要叶静初完完全全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否则他今天休想活着出去。 叶静初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艰难过:“……” 莫格的语气咄咄逼人:“一条好狗会欣然接受脖颈上的项圈与嘴套,否则,你让我如何取信于你呢?” 然而叶静初却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他的话语让人匪夷所思:“也就是说,除了你,再没有人知道这些银朱粉的下落了吧?” 莫格很是得意:“这是自然。” 那就行了。 把它销毁或者让它永远烂在地底下是一样的。 叶静初沉声道:“你妄想。” 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病秧子了。 他扑上去,将莫格扭打在一起,趁机把他的头摁进那堆药粉之中。 漫天的粉尘扑扑簌簌,像是一场大雪。 虽然摔倒,但莫格一点都不生气,他甚至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你敢杀我?你以为杀了我你还能走出这里吗?” 今天的叶静初要么对他表露忠心,要么就只能死在这里。 叶静初凝视着他:“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他的目光很平静,很从容,没有丝毫的恐惧。 莫格的笑意终于变淡了:“……你在撒谎。” 但他终于恐惧了起来。 他开始拼命地挣扎反抗,甚至断断续续地哀嚎了起来:“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 “我不敢?” 叶静初感到有些好笑。 他甚至就当着他的面杀掉了所谓忠心耿耿的教徒。 “天人不会宽恕你的……天人……” 死到临头,他甚至还是寄托于自己亲手创造出的虚妄。大抵是谎言说了一万遍也会成真。 然而天人永远不会降临。 他的动静慢慢地小了下去,面皮紫涨,青筋分明,一双眼睛暴突得如同青蛙。 最后莫格抽动了两下,他慢慢地瘫软下去,不动了。 他死了。 叶静初确认他已经没了呼吸之后才松开手,冷汗已经湿透了满背。 他环顾四周,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欲望、是罪孽、是癫狂、是欲壑难填的人心。 -- 第114页 房门外是无数条四通八达的路径,只有一条通往地下宫殿,剩下的全是死路。 叶静初反而镇定了下来,他缓慢地平复着呼吸。 他早已经历过百倍的痛楚与苦难,死亡不过是他的新生。 ……我会回去的。 叶静初在心底默默地对她许诺。 尽管他不知道这一次的死亡有多漫长,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新生从何时开始。 也许是一天以后、也许是十天后、也许是三个月或者半年。 但—— “我会回去的。” 回去,回去见她。 和她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和她下棋侍花,和她春搜秋狩,和她出宫祭祖,和她去看上元节的花灯海,和她一起给母妃奉茶,和她一起过完这漫长的余生。从此风花雪月,四时与共。 他缓缓地合上了眼。 “小筠儿。等着我啊。” 朕被她找到了 百合看着跪在长春宫前的玉安帝直皱眉,那孩子才八岁,但却是个有孝心的。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在宫门前跪了将近一个时辰,现在是晌午,太阳正毒。 她心地善良,到底是看不过眼,悄声地请示周挽筠:“娘娘,陛下已经跪了许久了。” 周挽筠头都没抬:“他是皇帝,何人敢让他下跪?他自己要跪着的,那便是他自己的意思。哀家断断不敢违抗圣旨。” “陛下好歹也是一片孝心……” 周挽筠嗤了一声:“为了他那个愚蠢的母亲,就要连累整个大梁?” 百合顿了顿,声音小了些:“可陛下跪在您的宫门前,终究是不好看呀……” 周挽筠道:“皇帝自己个要跪着,那是他的孝心一片,哀家是他的皇祖母,受得起。” 且不说叶梅为了扳倒她想出多少龌龊不堪的馊主意,连祖制都敢违背,嫁进皇室还敢勾结外戚,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让她死过千百回了。 要不是看在叶子期年幼且无害的份上,她断断不会这般容让。 “说起来——”周挽筠蹙眉,“哀家要你传信宫外,让周录与柳苑打听打听君亚的去向。” 他已经一夜未归。 叶子期咬着唇死死地看着长春宫的殿门,周挽筠自然仍是不肯见他。 他的贴身内监在一旁劝道:“陛下,该回去了,午后翰林学士要求见您。万事还是要以龙体与江山为重。” 叶子期低声道:“那朕的母亲怎么办?” 她自出生就是娇养的公主,千里迢迢送来大梁,却被敌国的公主强压一头,这辈子都嫁不得九五之尊。 好不容易拼尽全力把唯一的儿子扶持登基,却因为上头压着一个手握重权的周挽筠,只能无名无分地寄居宫中。 甚至现在还被关入天牢,永不得出。 “朕要救她。”叶子期轻声道。 叶子期缓缓地扶着膝盖起身,他的贴身内监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大气都不敢喘。 他悲悯地想:你哪里还能救得了她,我的小陛下? 站在叶子期面前的是祖宗规制,十万禁军,经历过数代皇帝崩殂、颠覆过后宫前朝的太皇太后。 他要如何对抗啊? 晌午过后,玉安帝在昭阳宫召见了翰林学士王浒山。 年过而立的男人在下位向他虔诚地叩首,倘若凤溪在这里,必定会惊叫出声。 他赫然就是那天在风情苑里向诸位朝臣怒骂周挽筠为妖后,意图借用天山教势力的那个翰林学士。 那一日的朝臣聚会,他虽然提出了天山教,但那些官员们都浸淫官场数十年,早就圆滑世故,个个都是墙头草,不肯轻易表态。 说到底,还是得靠他。 陛下的身边就只有他了。 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教会了他权谋争论、爱民如子以及对皇室永远愚忠。 周挽筠就算是太皇太后,也不过是外室,她姓周不姓叶。 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女人,如何能登上高位,染指皇权? 真正的天子被欺压至此,他断不能容忍! 叶子期看向他:“那你有何办法?” 王浒山沉声道:“陛下,天下万民皆是您的子民。何不召集他们为您效忠呢?” 哪怕周挽筠手握兵权又如何?禁军拱卫的始终都是皇位。 她不会、也不敢向平民百姓挥刀。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万民推翻妖后,哪怕周挽筠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也不得不因诏退位。 旧朝有位东明皇,他有一爱妃,受尽无上荣光与恩宠。 妃子贪图享乐,东明皇甚至不惜耗费大量财力物力为她建造奢华无比的宫殿与宝室。导致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后来百姓收紧压迫,不得不操戈起兵,万民暴动之下,东明皇不惜动用军队去镇压起义。 然后他就发现,原本那些软弱的平民百姓其实并不软弱,他们所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四时温饱,当连像条狗一样地活下去都成为奢望的时候,他们宁可堵上性命拼死一搏。 最后东明皇在穷途末路之下,只好命人勒死了那位妃子。 百姓也许软弱,但天下何处不是百姓家? 一只蚂蚁也许渺小,但蚁群亦能蛀空森林。 “只要陛下愿意,太皇太后亦能成为东明皇。” 叶子期怔了好一会儿,苦笑:“如何能成呢?” -- 第115页 周挽筠毕竟不是东明皇。 她执掌朝政的这些时日,勤政爱民,减免赋税,为大梁平定了琉璃的战事,帮逃荒的难民安度生活。 倘若她是一个男子,必定是个名垂青史的好君王。 “而我们还有天山教。”王浒山看向他,“陛下,人心都是可以掌控的。” 叶子期摇头:“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天山教再如何人多势众,也不过百十人而已。更何况要说动这皇城中的百万城民,谈何容易? 王浒山跪下叩首:“倘若陛下相信微臣,微臣必定会还陛下一方大好江山。” 叶子期微微地皱眉,王浒山不肯明说,想必是藏匿着什么顾虑。 可他毕竟年幼,上书房的书才念到“中庸之道”,于是他试探性地问:“先生有何法子?” 王浒山目光坚定:“请陛下信我。” 他躬身行礼:“臣下将永远忠于大梁,忠于叶氏,忠于您。” 叶子期无可奈何。 王浒山的嘴很严,他什么都问不出,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是自己唯一的依仗。 他最终还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王浒山掷地有声:“臣下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躬身退去。 内监低声道:“陛下……” 叶子期摆了摆手:“下去吧,朕乏了。” * 天山教近日骚动明显。 教主带着教徒进入了地下迷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教徒们面面相觑,没有教主的带领,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们同样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他,因为这地下通道少说有几百条,莫格是唯一一个熟知所有路线的人。 这时,先前意图拉拢他们的中原官员跳了出来,他再一次奉上了黄金万两,声称他是延续了天人的旨意。 “天人要你们清理这世间的一切罪恶,你们愿意么?” 教徒的呼声更响:“妖后即是罪恶。” 王浒山的目光更沉:“是,但妖后的追随者,他们更该死。” 他们欢呼周挽筠的仁德,他们感恩周挽筠的明政,明明皇帝当朝,却传唱吟诵着太皇太后的称谓,罪该万死。 说到最后,王浒山振臂高呼。 “愿天人降世!” 下面的众多教徒不明所以,他们大多是胡人,周挽筠是否□□与他们无关。但他们知道听从号令,就能获得金银财宝。 数百双手齐齐地举向天空,似是祈求,似是欢呼。 “愿天人降世!” 翌日,城中的几家医馆药铺前都排起了长队,男女老少,通通都有。 医馆里的小学徒忙得脚不沾地,被几个师父指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趁着病人胡搅蛮缠的时候歇上一歇,却看到店门前排起长队,不由咋舌。 一问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 顺着队伍问下去,伤寒跌打没几个,全是吃坏肚子的。 然后就是官服的巡捕匆匆地路过,小学徒顺路打听,领头的官员匆匆答道:“听说是有人在城中的几条河里下毒,上游下游都投了。” 投毒? 小学徒吓坏了,头一缩,赶回了医馆。 医馆、衙门、书院这些地方都是有自己挖的水井的,但大部分百姓挖不起井,就只好到城中的河里挖水吃。 皇城偏南,多河多水,就连鱼塘都有□□口,只是位置分布得很散。 要在这么多、且这么分散的地方投毒,那显然不是私仇,那是恨上了全皇城的百姓啊! 医馆前的队伍长了短,短了长。 往往是前一日刚治好,第二天又闹了肚子。 可衙门也是毫无办法,总不见得让全城百姓不喝水吧?思来想去,唯有开放那几口水井,可水井毕竟有限,最紧要的还是要抓住投毒的罪魁祸首。 巡捕查了两日,发觉是无用功,这些人有组织有纪律,根本难以抓到,而衙门的巡捕数量有限,就那么二十个巡捕,根本不可能跑遍全城的所有河,还不眠不休地守着。 而且河边的沙地上开始出现字迹,上面写的是: ——妖后不除,百姓不福。 妖后是谁,不言而喻。月湖夫人已经锒铛入狱,只有周挽筠仍安然无恙。 此事一出,终于惊动了太皇太后。 周挽筠沉思半晌,做下一个惊天动地的举措:她出动了禁军。 群臣都在惊呼万万不可,禁军绝不能如此大材小用。王浒山无疑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一个:“百姓不过病痛,并未危及性命,何须动用禁军?” 而周挽筠的回答是:“禁军本就该护佑大梁,此是他们的职责。”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军队自然是该拱卫天子和皇位的,何时需要动用他们来保护那些平头百姓了? 但他们仍然不敢说。 毕竟兵权握在周挽筠的手中。 “太皇太后英明。” 禁军果真训练有素,他们四处围追堵截,甚至动用了□□和十字弓,不出半日,已经接连活捉了三个天山教徒。严刑拷问之下,又问到了天山教的地下宫殿。 太皇太后的懿旨即刻下来,全部活捉,带回来好好地拷问。另,寻出一个叫君亚的大赫人。 傍晚时分,禁军凯旋,羁押着数百人的天山教徒。 但—— -- 第116页 “回太皇太后娘娘的话,末将未能找到那个叫君亚的大赫人。” 毕竟天山教徒也只熟悉进出地下宫殿的那么一条路,剩余的几十条,无人知晓。 他很有可能困在了哪里,也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周挽筠沉默了。 百合小心翼翼地去看周挽筠的脸色,她知道这个侍君对周挽筠意义重大,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周挽筠如此在乎一个人。 周挽筠沉默了。 他说他会回来。 百合小心翼翼道:“娘娘?” 半晌,她终于拿定主意,站起身:“百合,去找一条最好的巡犬来。” 百合犹豫了片刻道:“太皇太后,恕奴婢直言,巡犬只能嗅闻出人的气味……最好是能有贴身之物。” 那个侍君在宫里待的时日太短,留下的贴身衣物也不过寥寥,又如何能在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地宫之下找到他? “哀家知道。” 周挽筠颔首。 但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去等下一个明天,去等下一个来生,太漫长了。 * 叶静初经历了几天几夜的缺水断食。 其实他倒不是很饿,但主要是没水。 他感到水分从嘴唇上被慢慢地剥离。一间房间,无数条死路,满屋子的银朱粉,一具尸体,这就是他所能得到的全部了。 其实他在干渴焦灼之下,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喝莫格的血自救。 ……但大赫人身上的体味太重了。 叶静初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慢慢等死的感觉太痛苦了,甚至比疾病缠身的时候更甚。 他想,早知道该和莫格同归于尽才对。 这种缓慢煎熬的感觉太过痛苦磨人,生不如死,他还想过不然服下大量银朱粉自绝,但后来想想,真的用了这个,先祖又要来上一顿毒打。 ……算了。 第三天的时候,叶静初已经开始出现了幻觉,他被困在地底,房间里唯有一盏油灯,也是很快就熄灭了。 在漆黑一片之中,他无法感知现实,在焦渴的本能折磨之下,他亦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熬着熬着,他突然就看到了甄喜庆,他红着眼眶道:“主子,您这么不爱惜身体可怎么办呢?” 他正要冲他安抚地笑一笑,背后却突然传来喝骂。 “杂种,你在笑什么?” 他错愕地转过身,却看到几位皇兄正嘻嘻哈哈地指着他笑。 “杂种,你也配登上皇位?” 叶静初意图解释:“我无意皇位……” “你无意皇位?”顾良衣怨毒地看向他,“如果真的无意皇位,那又怎么要帮那个毒妇!哀家好不容易扶持你登基,你居然这么对待哀家?” 叶静初沉声道:“你本就是叛贼……” 文思怡笑了起来:“我的陛下呀,你知道叛贼是什么意思吗?一个人背叛你,他是叛贼。所有人都背叛你,你就是昏君!” “昏君!昏君!” 一群唱着儿歌的孩子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口中唱着昏君当道的歌谣。 母妃泪眼盈盈地看着他:“为何不相信母亲?为什么?” 群臣都在劝谏:“陛下,莫要再倾尽财力选秀了。” 所有人都背叛他,都质疑他,都忤逆他,都巴不得他去死。 但他又一次一次地死而复生,睁开眼,对他们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做不是自己的自己。 小皇后错得离谱,她有父亲母亲,有柳苑周录,有十万禁军,有无数向她忠心耿耿的暗桩,有他。 他才是真正地一个人。 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嘀嗒—— 这是什么? 水吗?哪里来的水? 叶静初错愕地抬头,头顶是一片漆黑,没有雨。 脸上有无端的刺痒,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到眼角的一点潮湿。 这是……眼泪? 朕的? 教事嬷嬷说了,帝王将相是不兴哭的,丢人不说,也不合身份。 所以他怎么能哭呢?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啊…… 叶静初试图抹掉脸上的水渍,妄图掩盖痕迹,脸上却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痒意。 “叶静初。”有人在唤他。 唇上传来一点清凉的水意,叶静初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然后这才发现有条细犬正拼命地拱着他的脸,怪不得无端地刺痒。 叶静初艰难地侧过脸,发觉来者是周挽筠,她正在看着他,手里握着水囊。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周挽筠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住他的手,拴在他腕间的那串骨钏随之撞出一声哗啦的清响。 细犬是循着骨钏而来。 叶静初突然想起了那个疑问:“为什么它比从前短了那么多?” 周挽筠定定地看着他:“因为那就是你。” 叶静初一愣,刚想问什么是我,突然顿住了。 骨钏上的骨珠代表着她杀过的生,造过孽;须得将亡骨做成佛珠才能消弭加注在亡魂身上的冤屈与罪孽。 他不是她所杀,却一次次地因她而死。 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文思怡这个替身的存在;甄喜庆和苏桃桃亦不会为她而死。 有一个猜测自心底形成。 ——腕间的那串骨钏上的骨珠,是叶静初、甄喜庆和苏桃桃的人骨磨成的。 -- 第117页 即便在他死去的那些时日里,他亦不曾远离她。 而今,她找到他了。 他再不是孤身一人。 朕是小皇后的人 翌日早朝,太皇太后与天子协同文武百官一道审理天山教一案,此事牵涉重大,背后牵扯着大赫的公主与使臣,还有番邦诸国的众多子民。 群臣百官垂首静立,玉安帝并太皇太后身居上位,殿外是手持兵戈的禁军,以及众多素服戴罪的天山教徒。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大多都是胡人。 莫格当初选人的时候,因为害怕周挽筠名声太响,百姓不肯轻易入教,因此大多招拢的是胡人。 普通胡人不在乎他们反对的是谁,只关心入教给的金银财帛,因此喊起妖后的蔑称也是格外响亮,此外,还有一小部分中原人是不满周挽筠身居高位的大梁子民。 半晌,周挽筠开口:“吴将军,可曾问出些什么?” 即刻就有一位卸去兵甲的将军行礼上前:“回太皇太后的话,末将已审问清楚他们大多是受莫格的指使。” 顿了顿,又道,“但自莫格不再露面之后,便是受中原人的指使。” 周挽筠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文武百官,轻笑了一声:“中原人?” “是。” “哀家倒是很好奇谁人如此恨哀家。自哀家十七岁嫁入皇宫之中,严谨恭敬,庄肃和顺,恪守宫规,敬敏上苍。先后除去太后顾良衣、贵妃文思怡、大理寺卿季青临、将军苏明远等逆贼,平定琉璃战事,一心扶持叶氏” 说到这里,周挽筠看了一眼叶子期。 “哀家倒是很好奇,哀家究竟做错了什么,反倒要被扣上一个‘妖后’的罪名?” 鸦雀无声。 事实确凿,明明白白,无人敢反驳她的话语。 半晌,督察御史手持笏板上前行礼,他沉声道:“太皇太后不该容纳侍君,是为对先帝不尊。” 周挽筠道:“哀家早已明说,侍君不过是帮忙协理哀家的宫外事宜。” 督察御史略略抬高了声音:“此言并不能信服于众。” 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是如何的勾结旖旎呢?谁知道呢! 周挽筠顿了一顿:“无法服众?” 督察御史正视着她,一副豁出去要把身家性命都堵上的敢死样:“是,侍君毕竟是外戚,没有行净身之礼,不能进出后宫。” “照你这么说来,月湖夫人亦非后宫妃嫔,同为外戚,如何能入驻毓秀宫?”周挽筠慢条斯理道,“可此前,也未听到你们有谁弹劾她。” 督察御史哑然:“这……” 周挽筠侧首看向叶子期:“皇帝以为呢?” 叶子期垂首不语。 周挽筠当然不会逼着他回答,她轻笑道:“就为这子虚乌有的空穴来风,哀家便成了所谓的妖后么?” 她话锋一转,“当然不是。因为早在侍君入宫之前,这流言蜚语便已传遍了皇城。侍君不过一个幌子,是用来引蛇出洞的。” “因为这侍君是大赫使臣送来的,又是月湖夫人刻意安排的,他们送来哀家的宫中,无非是想把哀家拉下高位罢了。” 顿了顿,周挽筠拍了拍手。 凤溪被吴将军带了上来:“草民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是风情苑的馆姬。”周挽筠笑道,“不如让她来跟众位卿家解释一番?” 凤溪道:“这位侍君的确在风情苑生活过,之前还被天山教的人看上,不过后来被另一位富贵人家买下来了。风情苑的妈妈也能证实这一点。” 太子太傅插嘴道:“既然被别的富贵人家买下来了,为何后来又会出现在大赫的朝贡上呢?” 禁军校尉跟着附和他:“大人所言极是。想来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场的人都是满腹心机的聪明人,当然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刻意”。 这个侍君长得和先帝几乎是一模一样,无疑是要把他送进宫来,蒙蔽太皇太后。 太子太傅正色道:“微臣和督察御史所见不同。太皇太后愿意把那个奴隶封为侍君,足可见您与先帝情深意切,这绝非背叛,而是尊重。难不成督察大人忍心看那张与先帝相似的脸受尽侮辱吗?” 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毕竟有同一张脸,唾骂这张脸,那简直等同于亵渎先帝。 督察御史一时间呐呐:“微臣并没有……” “可如今叶梅入狱,流言却并未停歇。”周挽筠道,“看来这前朝后宫,厌恨哀家的不止她一人而已。” 旁听的叶子期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 周挽筠看向先前的吴将军:“将军以为呢?” 吴将军道:“末将以为,既是能散财于数百人的,一定非富即贵。但肯定不会是城中商贾,他们要靠着这些百姓做生意,不会自断财路。” 那就是权贵了。 在场的群臣立刻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起来。 周挽筠不偏不倚地看向王浒山:“王大人以为呢?” 霎时,数万道目光看向他,王浒山的目光颤抖起来,但仍努力地维持着平静:“微臣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凤溪突然咦了一声,年轻的姑娘天真可爱,指着他好奇道:“这位大人不就是我们风情苑的常客吗?” -- 第118页 王浒山一愣,登时冷汗便下来了:“常客又如何?附庸风雅,饮酒作乐罢了,难不成这也犯法?” 凤溪笑道:“大人,您忘啦?您那一日分明在风情苑说起了天山教,我和几位姐妹可都听得真真的。” 九州知府喝道:“大胆!朝堂之上岂容你这小女子放肆?”他的话里话外都含着指桑骂槐之意。 可凤溪一点都不恼:“这位大人,那天你不是和那位大人一起来的么?” 九州知府的气势立刻降了下去:“你莫要乱说。” “怎么会?”凤溪笑道,“奴家虽说是馆姬,但也正正经经的鲜卑人,我们都对着大雪山发过誓,撒谎的人要在喉咙上扎一千把刀子。” 鲜卑人最看重他们奉为圣山的大雪山,是以不肯轻易赌咒发誓。 九州知府的冷汗也下来了:“微臣没有。那一日是王大人自己提的,微臣只当他是吃酒醉了,未曾加入。” 吴将军道:“既如此,对一对口供就是了。” 他走出奉天殿,随便选了两个教徒带进来,要他们认一认这中间有没有熟人。 也是巧,因为此事重大,王浒山竟没有派遣随从,而是亲自上阵。因此他们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是他!是他!” 周挽筠笑了笑:“王大人还要作何解释?” 见事迹败露,王浒山反而镇定了下来:“微臣无可辩驳,微臣只是一心为了大梁。” “好一个为了大梁。”周挽筠道,“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难民算不得大梁?那些忍受灾荒的苦人就算不得大梁?那些中毒病倒的百姓就算不得大梁?” 国之根本,在民。 王浒山冷笑着反问:“微臣倒也好奇,这大梁到底该谁居摄?太皇太后不该一味地把握朝政,独揽大权。” “哀家独揽大权?”周挽筠的笑里终于掺杂了一点狠意,“那么王大人就是任由大梁亡国的罪人!” 这句话太狠,太沉重,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天山教此前在教徒身上挪用银朱粉,王大人可知道?” 王浒山不知道。 他只知道叶梅用过,因此被打入天牢,不过她是个女人,享些乐子也没什么,一辈子将养在富贵之中,还怕供不起银朱粉?哪怕心智残缺也能好好地保养着罢了。 “王大人怎么不好好地想一想,正常人谁敢自焚而死?”周挽筠道,“哪怕恨毒哀家,也该焚烧皇宫,怎么反倒要烧自己呢?” “王大人可又知道,天山教的教主正是大赫人,他与月湖夫人同出一国,不过是想借着天山教在大梁浑水摸鱼,好趁机叩开大梁的城关罢了。” 说到最后,周挽筠冷声斥责道:“真是昏昧!” 王浒山咬牙:“恕微臣冒昧,太皇太后又是如何得知天山教主的身份呢?” 周挽筠道:“因为这个侍君便是哀家安插在天山教的暗桩。” 王浒山道:“那么微臣敢问太皇太后,那位侍君现在何处?何不出来对峙一番?” 他深入过天山教,自然知道莫格带着那个大赫人进去之后就再未出来。他也许早就被杀人灭口了。 “你要见他?”周挽筠轻笑了起来,她颔首,“可以啊。” 叶静初被召进了奉天殿,他手里捧着莫格的头颅,一步一步上前,群臣纷纷退开,向他让开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周挽筠,他向着她走去,从容不迫。 “臣下参见太皇太后娘娘。” 他朗声道:“莫格的地宫下藏着银朱千万,诸位大人如若不信,大可自行前去排查。” 王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竟然杀了莫格……你是大赫人,你怎么能杀了他?” 他怎么敢背叛大赫?背叛他的国? 叶静初坦然地看向他:“莫格妄图侵蚀大梁,违背大梁律例,有违赫梁两国相交之意。他为大赫逆贼,当诛。” 王浒山先是错愕,随后便是不敢置信:“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是不是已经被妖后收买?你是做了她的裙下臣么?” “是又如何呢?” 叶静初语气平静。引得王浒山一愣。连周挽筠也看向了他。 “太皇太后一心为国,臣下也不过一心为国。银朱害人,邪.教害人,臣下只愿天下太平。” 王浒山冷笑出声:“你分明是已经和妖后勾结,大梁迟早毁在你们的手里……妖后!妖后!” 歇斯底里的怒骂回荡在整座奉天殿,群臣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众多侍卫一拥而上,将满口胡言的王浒山拖了下去。 周挽筠面色不改,语气平静:“众卿家皆有目共睹。并非哀家愿意独揽大权,而是前朝有王大人这样勾结邪.教的奸臣,后宫有月湖夫人胆敢违反祖制的逆贼,皇帝年幼,怎可被你们蒙蔽?” 顿了一顿,她看向叶子期,目光温和道:“原来朝堂上有这么多昏聩之人蒙蔽了陛下的心,哀家定要肃清朝政,以儆效尤才是。陛下也需多多用心功课,不可为了佞臣谗言而荒废朝政。” 这句话是劝导,是告诫,更是敲打。 叶子期目光一抖,低声道:“皇祖母有心了。” “那么依着皇帝的意思,该如何处置他呢?”周挽筠的目光永远温和,但叶子期只觉得她咄咄逼人。 -- 第119页 叶子期涩声道:“依着大梁律例,其罪当诛。” 周挽筠道:“看来陛下应该好好修习大梁律例才是。刑部尚书,你来告诉陛下,王大人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上前行礼:“回太皇太后的话,王大人勾结邪.教,谋害百姓,欺瞒君主,以下犯上,其罪等同叛国,当株连九族,以凌迟处之。” 周挽筠颔首:“陛下可记住了吗?” 她不愿、也不想再把多余的温柔摆出来,这只会让更多的人蹬鼻子上脸罢了。更何况她扶持的皇帝除了昏君,就是蠢货。 大梁的锦绣河山不该就此没落,黎民百姓更不该受此昏聩。 ——这是□□裸的威胁。 叶子期的目光一暗:“朕记住了。” 朕又被朕的小皇后骗了 自天山教的众多教徒落网后,不日便有番邦诸国联名的上国书递了上来。 大赫是因为他们的公主被关押,其他诸国则是因为自己的子民因为天山教的罪名被统统关押,他们要大梁尽快释放。 措辞激烈而尖锐,话里话外都在问周挽筠是不是想要与番邦为敌。 现在的大赫比当初的琉璃更加危险,琉璃只是深入敌营,而他们在试图借着禁药与流言掌控人心。 不仅如此,他们当初拉拢胡人入教,就是等同于在把番邦诸国合纵连横。 大梁虽禁了银朱粉,可那些诸多小国却没有禁,不仅如此,他们的权贵们还以此为乐。 此次大梁拘捕了大量的胡人,众多国主不满,都觉得周挽筠小题大做,一个女人,眼界太小。 番邦并不是在一味地讨好中原,他们把朝贡当做一种付出,他们要在大梁身上得到回报。 当得不到回报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大梁的附属国,背叛与仇恨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 只是—— 番邦最近的小留国也在三千里地开外,上国书如何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递上来? 此时周挽筠正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见到这封上国书,轻笑一声:“皇帝真是有孝心了。” 朝中众臣自然不敢往外传信,生怕被打上“叛国谋逆”的罪名,普通老百姓无权无势也不可能这么快递出去,莫格死了,月湖夫人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思来想去,唯有叶子期。 他年幼,还不懂得那些阴谋阳谋江山国事,他只关心他的母亲。 叶静初闻言,叹了一口气。 他早就知道叶氏除了开国辟疆那几代皇帝是经历过血战厮杀、朝堂倾轧之外,后来的历代皇帝都已经成了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 周挽筠自然也明白,她看向他,轻轻地笑:“陛下以为如何?” 叶静初沉默半晌,道:“叶子期毕竟年幼,不堪大统。” 周挽筠道:“那陛下就后继无人了。” 毕竟当初的皇兄皇弟们都被他杀的杀、贬的贬。 叶静初坦然地看着她:“朕不知道。”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叶氏的人,要拼尽所有守护叶氏的荣誉,殊不知这在皇兄皇帝们的眼里,他不过一个杂种,一个外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大梁的人,要守护大梁万千子民,庇护他们安居乐业,可其实他从来都有心无力,执政期间也不过是自身难保。 他的确后继无人。 可叶氏不在乎,大梁不在乎。 他低声道:“若真有人在乎,那也只有你。”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的小筠儿——到底不是他的——她该属于大梁。 她手握权杖的时候,美得闪闪发光。 周挽筠的目光微微一颤。 两个人的目光轻轻地碰触在一起,他们之间早已不复年少时光的风花雪月,无法再重温那些心动与暧昧。 ——他们是大梁的帝与后。 叶静初坐在他的对面,帮她磨墨:“从前大梁的几代皇帝都将番邦诸国视为蛮夷,总觉得给他们一点甜头就可以让他们适可而止,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是喂不饱的豺狼,他们对大梁虎视眈眈。” 周挽筠很赞同:“陛下所言极是。” 叶静初道:“那皇后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周挽筠侧头看他:“陛下以为如何?” 叶静初道:“如今才过了大旱,民不聊生,不该开战,只能和解。” “倘若番邦不愿和解呢?” 叶静初沉吟片刻:“他们不会。那些番邦联合起来不过是想要趁机要点甜头,不会真的动刀动枪。就算他们真的联合起来,大梁实力雄厚,最后的下场也是两败俱伤。更何况他们想要大梁的丝绸与瓷器,光靠战争拿不了多少,他们不会那么蠢。” 周挽筠道:“但是甜头不可全给。否则他们永远不长教训。更何况他们是因为短暂的利益联合起来,并没有那么团结。” 叶静初颔首:“逐个击溃。拉拢一部分,冷落一部分,留下可用的,剔除无用的。”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你可以拉拢琉璃,他们与大赫是世仇。” 周挽筠沉默了:“……大梁此前快把他们打亡国了。” 这还能拉拢成功么?琉璃人又不是傻子。 “不会。”叶静初道,“那是季青临犯我边疆在先。更何况,母妃并没有死,这件事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到底是国之大事,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舍弃全部利益。 -- 第120页 周挽筠问:“她肯么?” 叶静初沉默半晌,道:“那你劝劝她啊。” 周挽筠反问他:“我哪里来的法子?” 叶静初道:“你是母妃的儿媳,又救过母妃,她会听你的。” 周挽筠搁了笔,直直地看向他:“陛下的江山、后宫、母妃是都打算一并送给妾身了么?” 叶静初屈起膝盖,意有所指地指着那根红绳:“连朕都一并送给你。” 周挽筠沉默了。 叶静初笑了,他伸过手,勾着她的手指晃啊晃的:“小筠儿。” 周挽筠提醒他:“陛下已经不是苏桃桃了。” 别那么撒娇。 叶静初道:“朕从来都不是苏桃桃。” 他又不是她,演戏演得那么像,他演谁都演不来,只能演自己。 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她认出来。 周挽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陛下,我对你,永远都是满盘皆输。” 叶静初看着她:“小筠儿,你已经赢了。” * 和加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和百合一起烹茶,听到周挽筠的消息,不免有些讶异,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轻声道:“倘若我不愿意呢?” 她是被琉璃送给大梁的,到了大梁之后,她又遭到丈夫与儿子的厌弃。 如今的她,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百年之后,入不得史书,进不得坟冢,不过天地飘零而已。 周挽筠道:“倘若实在避无可避,那便只能开战。大梁不会为了番邦的联名威胁而退缩。” 和加纳沉默。 百合轻声道:“夫人若不嫌弃,百年之后,您可以入奴婢的族谱,奴婢家中其实有个哥哥,在边陲小城当捕快。” 和加纳苦笑:“我倒不全是为了这个。” 顿了顿,她温声道:“但还是谢谢你。” 她宁可远离这些世俗纷争,老死冷宫,也再不愿牵扯进这些权贵的纷争与游戏之中。 周挽筠是少数的赢家,可大多数的女人,还是只能成为权贵们的牺牲品。 数年前,她输掉了自己的爱情、家国、丈夫与骨肉,满盘皆输。 她已经一无所有。 叶静初听到这些的时候终于沉默了下去,半晌,他道:“我想去见她。” 周挽筠看起来毫无意外,只是唇边漫出了一点笑意。 * 叶静初挑了一个下午的时辰去看望母亲。 在此之前,他曾犹豫到底要不要看望她。 毕竟他曾与周挽筠约法三章,说好不能再暴露自身身份,避免麻烦。 更何况他亏欠母妃太多,早就不知道该如何见他。 但—— 周挽筠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母妃啊。” 母子之间,哪里会有隔夜仇啊? 叶静初推开了冷宫的门。 夕阳枯黄的光冷冷地照进了屋子里,和加纳就坐在殿前,她很瘦,单薄的肩胛似乎要刺破衣服。 见到叶静初前来,她不由地有些惊讶:“你……” 叶静初迎着她惊讶的目光,散去长发,拜了三拜。 “母妃。” 他叩首,“……抱歉。”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喉间却先一步地哽住了。 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偏听顾良衣的谗言,将她厌弃在冷宫多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才能求得她的原谅。 直到面前的青石板渗出了血色。 和加纳扶住了他的肩膀,她惊讶地看着他:“你……” 鲜血顺着叶静初的额头滑落,打湿了他的睫毛。 她便掏出贴身的手绢为他擦掉。 叶静初看着他。 母妃老了。 曾经她是名动天下的琉璃公主,是美艳动人的庄和皇妃,而今她已经却已经老了。老得只能在这冷宫里缩成小小一团。 他嗫嚅半晌,道:“其实我是……” 和加纳笑了:“啊,我早就知道了。你是静初,对不对?” 早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周挽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了。 叶静初震惊了:“……” 他不知道是该震惊母妃居然瞒了这么久都没表现出来,还是该震惊周挽筠早就吐露真相却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要他隐瞒身份。 小皇后可真爱演,她演得可真像啊。 叶静初沉默半晌,低声问:“您不怪我?” 和加纳笑了,她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脑袋。之前最后一面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只有六岁,直到她的腰间,而今他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 她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他:“你疼不疼?” 病了这么些年,死了这么多回,他疼不疼。 叶静初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地抱紧了苍老且瘦弱的母亲。 “不疼。” 一点都不疼。 * 和加纳最终还是答应了周挽筠去做琉璃的说客。 此事已经无法惊动朝臣了。 皇太后是逆贼,文贵妃私相授受,大理寺卿是反贼,大将军谋反,丰安帝帝御驾亲征,皇后谋杀亲夫,月湖夫人动用禁药,润安帝的长相一脉传承……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正所谓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识到,比起先前发生的种种大事,先朝皇妃死而复生这种事,显然已经是极小极小的小事了。 -- 第121页 众臣表示情绪稳定。 不过此事一出,番邦的诸国都炸了锅,流言蜚语漫天飞。 联合的国家没曾想过大梁不仅对那封上国书置之不理,还大肆封赏了琉璃,护送琉璃公主回国。 一时间纷纷揣测此前的琉璃之战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真正的季青临根本没死,就好端端地活在大梁皇宫之中。 既然琉璃现在被大梁所扶持,那么现在受到大梁打压的大赫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琉璃?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们这些趁机联名上书的边陲小国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赫也不过是番邦小国,给不了什么好处。联名上书也不过是借着大梁如今国内刚发生过大旱,不敢开战罢了。 一时之间,被诸国簇拥的大赫成了众矢之的。 大赫国主终于暴怒了起来:“中原的天子是怎么回事?他要写信让孤救他的母亲,可他如今却让孤的国家陷入了如此两难的境地!” 他的眼里只有权势,女儿亦不过是通往权势的桥梁,必要时,亦可过河拆桥。 三日之后,大赫的上国书千里迢迢地送来了中原。 周挽筠命言官当众宣读。 上国书中字里行间句句透着对叶子期的质问与不满,叶子期为了救他的母亲,不惜借用大赫的势力,妄图逼周挽筠放手。 可惜他太年幼,错估了周挽筠。 等言官胆战心惊地念完了上国书,周挽筠沉声道:“天子年幼,德行有亏,不宜当政。”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纷纷跪下道:“太皇太后万万不可!” 叶子期不继承皇位,那就没有人了。 叶静初在位的时候,几乎把他的皇兄皇弟都杀干净了。 这夫妻俩是一模一样的心狠手辣,为了抹平月季上的刺,甚至不惜将它连根刨断。如今,整个大梁王朝都再找不出第二个能够继位之人了。 “天山教说哀家是妖后,垂帘听政,有违天意。” 周挽筠轻轻地笑开。 “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群臣沉默。 “这谣言的起源来由,说到底,都不过是因为哀家是一介女子。” 周挽筠朗声道:“可皇帝宠信奸佞,勾结番邦,将大梁的国土拱手相让,却无人指摘。就因为他是男子?” 群臣仍旧是沉默。他们全体齐齐地跪着,像一座座静默的雕塑。 他们不敢同意,亦不敢反对。 权柄与人心如今握在她的手里。 叶子期看着满朝文武缄默着,一时间突然苦笑了起来。 朝臣不会帮他,他们只会拱卫天子。禁军不会帮他,他们拱卫皇权。大赫更不会帮他。他们的眼里只有权势,只有利益。 他们而今的沉默,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叶氏,更不是为了大梁。 而是为了周挽筠。 他清了清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朕尚还年幼,确实不宜继承大统。” 周挽筠看向他:“那么皇帝以为如何?” “朕以为,朕该退位让贤,潜心学习。”叶子期坦然地看向她,“等朕参透政事乾坤,再行登基。” 众臣皆惊,纷纷看向了他。 他们从头到尾都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谁,只需要是一个能领导他们,象征他们权柄的男人罢了,就像天山教的天人,从头到尾都是胡编乱造,但只要他存在着就足够了。 哪怕是个傀儡皇帝,群臣也不会在乎,这正好给了他们触手皇权和党政的机会罢了。 叶子期目光坦然,心底却无端地生出一点对抗所有的快意,既然你们都不愿为朕所用,朕又何必如你们所愿? 周挽筠微微颔首:“陛下所言极是。” 她欣赏聪明的人。 朝臣们还来不及辩驳,便眼睁睁地看着周挽筠拿出了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叶子期毫不犹豫地摁下玉玺。 他看着无论有没有这张诏书都早已权倾朝野的女人:“我可不可以见一见我的母亲?” 周挽筠温声道:“随时都可以。” 叶子期没再说话,小小的人儿向她躬身行礼。 随后他转身,从文武百官之中走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奉天殿。 周挽筠看向底下的内阁老臣:“李大人,劳烦你宣读诏书。” 被点名的李大人手持笏板,颤巍巍道:“老臣……老臣……” “所谓何事?” 李大人巡视四周,却发现无一人站出来。 他嗫嚅半晌,最终道:“……老臣,遵旨。” * 玉安初年,玉安帝自行退位,由太皇太后周挽筠执掌朝政。 同年,改年号为“泽安”,称泽安帝。 泽安帝在位共三十三载,期间海清河晏、盛世繁荣,后人称之为“宣泽盛世”。 泽安三十三年秋,泽安帝崩殂,以皇后之仪与润安帝合葬泰陵,玉安帝继位。 又十二年,长隆之战爆发,梁失其鹿,天下共逐。 ——《大梁录·最末卷》 番外·关于叶静初三次跟周挽筠说喜欢 一开始,当叶子然让他来帮忙递情书的时候,叶静初是拒绝的。 叶家家大业大,辈分年龄差得太多,这个小侄子虽然和他同龄,但却经常仗着自己是小辈而为所欲为。 “十三叔,求你啦!你和女神一个班,又是同桌,刚好有机会!” -- 第122页 他嘴里的女神是年级第一的周挽筠,此女美貌惊人,奈何性格高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对追求者的礼物弃如敝履,对表白者的情话视若无物。 但叶静初对他的小侄子毫不留情:“但是,我拒绝。” 虽然他们是一个班的,还是同桌,但叶静初几乎就没和她说上过什么话,上一次沟通是他问她借数学作业,她借了,上上一次沟通是他的水笔不小心滚到了她那一边,叶静初请她帮忙捡一下。 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内容可谓乏善可陈,干干巴巴,一点都不圆润。 大概是两个陌生人去搭同一辆高铁然后发现对方是同一个目的地时的交流都比他们之间的谈话要有趣。 叶子然非常不满:“小叔叔,说实话,你就帮忙约一下就行,剩下的我来搞定。” 叶静初觉得很好笑:“你来搞定?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叶子然身高一米高,长得白白嫩嫩,加上身上那一身上千大万的潮牌,也确实算得上是个高帅富,但是——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但是了。 叶子然的成绩是年级倒数,能考上这样的省重点高中全靠他爸给学校捐了一栋楼。 人周挽筠是谁? 年级第一,天之骄女,除了一日三餐在食堂,人有三急在厕所,剩下的时间基本都窝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从预习到复习,从五三到模拟,叶静初就没见她出去玩过,跟人聊过。 叶静初跟周挽筠坐在一起,只能用鸭梨山大来形容。 搞得叶静初也不敢随便聊天,毕竟他也要借人家作业,寄人篱下,只能老实跟她一起温习。 此女刻苦用功,和叶子然这种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小开绝不是同一路人。 ……和他也不是同一路人。 这门亲事,他不同意。 但叶静初最后还是同意了。 原因无他。 叶子然:“我爸新给我买了一辆车,小叔叔别客气,拿去开。” 叶静初挣扎半晌,同意了。 老爷子有那么多儿子,不稀罕他这一个,但叶子然是老爷子为数不多的孙子,老爷子宝贝得不行。 就连有什么好车都紧着他们先买。 没想到就算没有年龄差也要搞隔代亲啊。 叶静初心酸地鞠了一把泪。 物理课上,叶静初偷偷摸摸地看向周挽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裤兜里的车钥匙,微微发烫。 半晌,目不斜视的周挽筠开了口,小小声:“有事?” 叶静初如蒙大赦:“我有个侄子,想约你出去。” 周挽筠:“哦。” 叶静初想了想,补充:“他喜欢你。” 周挽筠:“哦。” 叶静初:“……” 周挽筠:“没了?” 叶静初:“没了。” 周挽筠:“专心听课,马上要高考了。” 叶静初:“……好的。” * 其实叶静初怀疑周挽筠拒绝叶子然是有理由的。 因为隔壁班有个叫季青临的男孩子经常会找她来讨论问题。 周挽筠从不跟人闲聊,但季青临除外。 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 季青临不仅是万年不变的年级第二,模样长得还俊秀,不过叶子然说季青临长得没有他帅:“小叔,你知不知道,他顶多算个低配版的你,你才是标标准准的大牌高定,成功女人的不二选择。” 叶静初:“……” 说实话,他倒没觉得自己长得有多帅。 只是每天桌上都会有多出来的酸奶、水果、巧克力和小蛋糕。 叶静初曾经很高兴有人发零食给自己,还问周挽筠要不要一起吃,结果周挽筠很冷淡地拒绝了:“你不喜欢人家,就不要随便收别人的东西,这样子很没品。” 当时季青临也在场,他弯着眼睛:“十三少真是好桃花,我们万万比不上。” 啊呸! 叶静初想不通,季青临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明明他自己天天来找年级女神讨论问题,谈笑风生,谁的桃花能有他开得那么灿烂? 虽然但是,叶静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重新买了双倍的零食还给了那些女孩子。 * 下一节课是体育课,要跑八百跟一千。 叶静初跑完了,撩着T恤下摆擦汗,他当然不知道女孩子们都盯着他那若隐若现的腹肌小声窃窃私语,他只看到那个季青临又来找周挽筠了。 隔壁班今天也在上体育课。 季青临笑眯眯给周挽筠递了一瓶维生素饮料,周挽筠接了,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嘴唇也泛着红,被水一润,就仿佛是一朵浸过水的花苞。 叶静初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挽筠看,直到甄喜庆啪地打了他一下:“老大,你在看什么呢?” 叶静初没来得及收回眼神,甄喜庆看到了,他吹了个口哨:“哟哟哟,学霸组合,强强联手,知道吗?” 叶静初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甄喜庆摆摆手:“谁胡说了?季青临隔壁班的,天天趁着下课那几分钟巴巴地过来找女神,你以为老师会不知道?老师就是不说而已。学渣之间谈恋爱,那是门当户对,学霸谈恋爱,那是锦上添花,嘿!” -- 第123页 叶静初看向他:“那学霸和学渣之间呢?” “哦,这个就是扶贫了。”甄喜庆摆手,“不过那种概率小于等于零啦。怎样,老大,一会儿去网吧?” 叶静初道:“晚上不是还有晚自习?” “别傻了,你还用得着高考啊?”甄喜庆哈哈大笑,“普通人靠努力,你我只要靠家底啦。” 甄家算是新起的暴发户,虽然比不得叶氏家底丰厚,但也可以算得上是千万富翁。 叶静初想了想:“但是,我拒绝。” * 晚自习的时候,叶静初正对着自己的数学作业一筹莫展。 他的成绩算不上优秀,也算不上蹩脚,只能算是不上不下的中游,要考双一流,显然是痴心妄想。 正这么发愁呢,周挽筠突然把她的数学作业本递过来了。 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 但这一次叶静初把她的作业本推回去了。 周挽筠问:“怎么了?” 叶静初咬着笔头不吭声,好半天,才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季青临?” “嗯?”周挽筠有些错愕,好半天才回答,“不是。” 顿了顿,她补充:“只是讨论学习。” 叶静初:“既然是学习,那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周挽筠:“我们在讨论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相关保送条件。” 你听得懂吗? 叶静初:“……” 他默默地把头转回了自己那本惨不忍睹的数学作业本。 他们当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叶静初想。 * 听说后来季青临被保送了,但周挽筠没有。 话说回来,省重点的万年老二都能被报送,为什么周挽筠这个年级第一反而不可以? 叶静初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甄喜庆打听到了。 他们两个都被保送了,但周挽筠拒绝了。 她坦然地面对疑惑的班主任和校长,她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但是,我拒绝。” * 叶静初的高考和他的平时成绩差不多,不上不下,够不上双一流,勉强就是个普通一本。 叶静初本来已经坦然地面对命运了。 然而—— 他亲爱的妈妈在老爷子面前哭闹个不停,最终逼得老爷子又去给人家捐了两栋教学楼。 重点大学从天而降。 叶静初:“……” 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钱。 当然他最终还是老实接受了安排,拎着行李箱,进了那所学校。 开学第一天,社团招人,校园办卡,学长迎新。 叶静初见证了这所学校的学长有多冷漠,以及学姐有多热情。 迎新大会上,副校长在上面激情演讲,台下的叶静初昏昏欲睡,然后他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周挽筠。 周挽筠对于他能考上这样的双一流似乎毫不意外,她淡淡地冲他点了点头。 叶静初也礼貌性地冲她点了点头。 那一瞬,两个人分别被身边的室友拉住,问:“那个帅哥/美女是谁?” 叶静初:“高中同学。” 周挽筠:“高中同学。” “有联系方式吗?” 叶静初:“没有。” 周挽筠:“没有。” 就此打住。 * 其实他们是有的。 除了班级群之外。 从前周挽筠帮老师填学生的档案的时候,看过叶静初的联系方式,她偷偷地把他的手机号码抄进了手机,只是从没播过。 叶静初也是。 周挽筠曾经给老爷子的公司投过暑期工的简历,那上面有她的手机号码,于是他偷偷地复制黏贴了,然后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在高中的时候是同桌,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从周一到周六,一直都在一起。 他们共享同一张桌子,同一张课表,他们拥有过最亲密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睫毛有多长,眼睑下有没有黑眼圈。 似乎也没什么可联系的。 两个号码,安安静静地躺在对方的手机里,一次都没有打过。 番外·但她只有一次说了好 大学体育课选修,叶静初选了交际舞,这是室友建议的,据说方便找女朋友。 “但是大佬,你看你长这么帅,还需要用这招吗?” 叶静初笑了笑,没答话。 然而一开课,他傻了。 整个教室全是威武雄壮的汉子。 一打听,才知道周挽筠报了中华武术。 叶静初默默地看向眼前的一米九舞伴:“兄弟,我不求别的,求你能不能别再踩我的脚了?” 周挽筠拎着扇子听到隔壁教室传来蓝色多瑙河的音乐,她想:不是说很喜欢武术课吗? “嗐,男孩子都是朝三暮四,三分钟热度,见一个爱一个的下半身动物。” 室友小百合拍着她的肩膀。 “来姐妹帮我压下腿。” 三分钟后。 小百合鬼哭狼嚎:“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周挽筠:“……对不起。” * 一次摄影社团的校园抓拍,成功让叶静初和周挽筠成了本校的校花与校草。 校园论坛一时间火爆非常。 校草见脾气很好,但就不动心,校花高冷,难攀难移,堪称最难泡上的两个人。 -- 第124页 “你们有没有想过撮合这一对呢?让他们互相泡一泡?” “楼上的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魔鬼?” 但他们其实并无交集。 虽然同级,但不同系,没什么课是能够一起上的。 唯一能在一起的体育选修也错过了。 直到他们迎来了毛概。 合班上课、阶梯教室。 叶静初:我爱社会主义! 但他们还是没法坐在一起,合班教室,嗯。 不过还好,上课的老师第一天就要求他们两个班级分开做,按学号排,方便点名。 学生们大呼老师魔鬼,但叶静初摁着计算器算了半天,用他那稀裂爬烂的数学算出来,他或许可能会和周挽筠坐在一起。 他们真的坐在了一起。 别想多,叶静初没算准。 但是他答应帮学号前一位的哥们儿写毛概作业。 于是—— “成交!” * 因此校花和校草成功会晤。 叶静初与周挽筠,其实就隔着一排的凳子,已经很近了。 叶静初从来没这么想骂人。 这学校没事买这么多凳子干嘛?钱多的没处花是不是? 他悄悄地倾斜了身体,目光平视:“好巧。” 周挽筠顿了顿,倾斜过去:“好巧。” “诶,后面倒数第四排,中间那两个人,对就是你们!你们在干嘛?用身体给老师比心吗?” 他们默默地缩了回去。 没有机会了。 * 周挽筠还是那个日日泡在图书馆里的学霸,但叶静初已经成了一个见字就晕的学渣。 他除了那些必点名的专业课,几乎就是泡在网咖,一动不动似王八。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专业不同,信念不同,理念不同,就算在联系列表里,但还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叶静初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第二天,他就在室友们震惊的目光和打赌的叫喊之中收拾收拾去图书馆了。 他再也没回来打过联盟。 那个赌他一天就回来的舍友输得很惨,大概是裤衩子都赔干净了。 * 但是努力真的是有限的。 叶静初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学习力不从心。 他就算耗上大量的时间去死记硬背,但专业课仍然恍如天书。 周挽筠道:“其实你没必要那么死用功。” 叶静初:“……什么意思?” 她也觉得他不配学习只配回去继承亿万家产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钻牛角尖。”周挽筠抽走了他面前的课本,“我刚刚想了想,我觉得你可以换个学习方式。” * 叶静初终于从挂科到能够够上及格线,前面挂掉的科目也补考过了。 走出考场的那一天,他扯着周挽筠的袖子热泪盈眶。 叶静初:“多谢你的补课,走,请你吃烧烤。” “不了,谢谢。我还要去图书馆。”周挽筠拒绝了。 她永远都是如此。 * 大四那年,叶静初终于顺顺利利地迎来了毕业季,他把毕业设计的PDF发给老师的三十分钟后,家里打来了电话。 老爷子申请破产了。 他太溺爱孙子,养出了几个败家玩意儿。 偌大的家业终于被蛀空,叶氏一倒,所有人都闻讯退散。 叶静初成了无家可归之人,因为老宅也被银行封了,他捏着银行卡里仅有的三万三千六百零一块钱庆幸:还好马上毕业了就不用交学费了。 * 老爷子躲到了国外,撇下了一大家子人。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叶静初在外租了间小小的房,和母亲待在一起,做了一名起早贪黑的打工人。 同学群里的消息不停地闪,听说后来周挽筠做了上市公司的总裁,听说季青临拿下了某某公司的股份…… 夜深人静的时候,叶静初随手划掉这些蹦出来的消息,计算着明天下班后要去买什么菜。 母亲最近手受伤了,是一笔庞大的支出,他要尽可能地节俭。 在超市里比较哪一盒鸡蛋更划算的时候,叶静初看到了周挽筠。 她穿着牌子的职业套装,在找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个酸奶牌子。 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叶静初下意识地想要掉头,却不期然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好巧。”她冲他掉头,很从容,目光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没有挑剔的打量,没有惊奇的打探。 一如从前。 叶静初突然就放松了下来,他点头笑了:“是啊,好巧。” 周挽筠问:“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这一次轮到叶静初拒绝她了:“不了,谢谢。” 买来的学历就是买来的,没有天赋,再拼命的努力都只是勉强够及格线而已。他和周挽筠不是同一路的人,他看开了。 仅此而已。 * 一周之后,公司给他发了辞呈,要他在一个月内完成工作交接。 叶静初很平静。 他早知如此。 上司曾经给过他暗示,他看懂了,却装作不懂罢了。 他从容地收拾好东西,搬离了办公室。 成年人没什么意气用事,只有委曲求全。 -- 第125页 离开公司后,叶静初在路边发了一个小时的呆,然后在手机上默默地下载了招聘软件,一份一份地把简历发出去。 偶尔有HR回消息给他:“你是如何从上一家公司离职的?” 叶静初想了想“因不同意上司的潜规则而被炒鱿鱼”这个理由,摇摇头,在手机上摁下“该公司没有发展空间,期望在贵公司的表现。” 往往是石沉大海。 终于有人发了:“方便给个面试时间吗?” 叶静初回了,打车过去了,突然发现该公司有些眼熟。 等到他坐在面试室里看到落地玻璃外的周挽筠时,他才终于想起:好像同学群里提到过,他给划走了。 叶静初沉默半晌,还是一一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面试结束后,他走出去,当着众多同事的面敲响了周挽筠的办公室门。 他目光平静:“你什么意思?” 是施舍还是同情? 周挽筠一如既往地淡然:“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可以换个工作方式和工作方式。” 一如当初。 * 叶静初留了下来,成为了公司的一员。 他像从前一样努力工作,不过这次没有上司三番两次的暗示与房卡了,工作氛围很愉快,他开始步入升职加薪的正轨,母亲的手伤也开始好起来。 生活似乎在慢慢变好。 直到—— 同事们之间开始悄悄地传起了八卦,据说是隔壁公司的季青临向周挽筠求婚了。 “啊啊,女神被求婚了,好不甘心啊呜呜呜……” “呸!人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轮得到你这个妖怪反对?” 叶静初平静地关了电脑,打卡,下班。 母亲发来消息,让他晚上买两斤肉回来好做饭,他回了个好。 然而走到一半,公司群里@了全体成员:晚上七点xx庭院聚餐。 于是走到一半的叶静初又折返回去。 同事们都在举杯敬周挽筠的酒,叶静初的酒量很差,但他还是敬了她一杯。 他想说点潇洒漂亮的祝贺词。 然而,咣—— 他眼前一黑。 *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叶静初发现自己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窗外是流淌的灯河,车内泛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一大块皮。 “醒啦?”周挽筠启动了车子,“那你还知道你家怎么走吗?” 叶静初点头,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他低头下去拉安全带,拉了两次,手因为疼痛在发抖,安全带又卡得很紧。 最后还是周挽筠倾身过来把他系上了,他嗅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她离他好近。 叶静初很想在那一瞬间抱住她,再也不放手,借着那点还未挥发的酒意。 但他没有。 周挽筠注意到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 叶静初想对她说不要嫁给季青临,他想说我也喜欢你。 话到嘴边,他说:“我想去买肉。” 周挽筠便开车陪他去买。 叶静初买了肉,下了车,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在车窗外踌躇了半晌,周挽筠没走,她就很耐心地等在那儿。 他最终还是俯下.身,拿出所生不多的宽容和大度:“祝你们幸福。” 周挽筠的表情终于有点了波动:“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她来质问他了。 叶静初懵了一下,试探性道:“……祝你和季青临幸福?” 这话说得没毛病啊? 周挽筠深深地吸气:“……谁跟你说我和季青临在一起了?” “那今晚的聚餐?” 周挽筠道:“为了庆贺我拿下RX公司的大订单,有问题么?” 这个RX公司非常难搞,也不是没有耳闻。 这下轮到叶静初尴尬了:“抱歉。” 周挽筠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可是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和季青临在一起了啊?” 叶静初:“……” “该不会是你喜欢我吧?”周挽筠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叶静初也笑了,他半开玩笑地答:“是啊。” 然后两个人就双双陷入了沉默。 沉默。 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是再别康桥,而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沉默。 最后周挽筠干巴巴地打破死寂:“早点休息,明天见。” 叶静初道:“好的,晚安,明天见。” 周挽筠两手并用地打方向盘,叶静初狂刷小区门卡。 落荒而逃。 * 凌晨两点,叶静初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摁亮手机又摁灭。 纠结半晌,他摁出一条消息:【我不是在开玩笑。】 周挽筠:正在输入中…… 周挽筠:正在输入中…… 周挽筠:正在输入中…… 叶静初一惊:她还没睡? 周挽筠:【我知道。】 周挽筠撤回了一条消息。 叶静初:…… 周挽筠:【我也不是。】 叶静初一愣,手一抖,手机砸中了他的鼻梁骨。 然后手机嗡地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周挽筠。 他捂着酸痛的鼻子去捡手机,听到手机对面传来周挽筠的:“喂?” -- 第126页 叶静初沉默半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个‘我也不是’是什么意思?” 周挽筠笑了。 “意思就是,叶静初,我也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