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一万个夜晚中的水上灯与梦》 —— (快穿)一万个夜晚中的水上灯与梦 作者: 凯奥斯 简介: 欲望是所有痛苦的根源。我一直这样说。 体谅、宽容,不在乎些许得失,不对谁屈膝要求。我想要尽可能活得安逸自在,倘若不能,也不计较,命运自有其安排之处。 我不乞求。可那些贪婪的人啊,伸出手向我哀哀地叫唤,张开网向我掠夺。他们绝望地哭叫:给我你的爱吧,哪怕一点也好。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德烈,纪和彦,尹英光 ┃ 配角:萨瑟兰,秀一,皮埃罗 ┃ 其它:病娇,黑化,主攻 一句话简介:被看见,其中又空无一物。 1、引言 我向来只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个性、长相、或者个人能力,在这些方面上都可以称得上平平,思想上也无甚新奇之处,或者毋宁说在很多时候,我有一种隐藏自己去附和别人的趋势。当我很小时,这种秉性尚且不为自己察觉,等到发现时,它已经成为我的坏习惯之一。 这并不是指我没有自己的主见,相反,于内心深处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很难被满足或取悦之人。中学时的同学们之间经常会互相传阅自认为有意思的读物,其分类皆如各位所知,大概其是些笑话集锦,漫画,其中一些甚至带有性暗示色彩,我可以很敏锐地感知到其中的逗趣或色情元素,叫我疑惑的是,却一次也没有引发过任何感情波动。一开始我只是单纯以为或许收到的东西恰巧了无意趣,但是同样的东西却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不可遏制。这不得不让我开始疑惑究竟是自己笑点太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其他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我同样不能感受到太多的伤感、同情或恐惧,情感单薄的同时几乎称得上是缺乏同理心。我有个幼年开始认识的朋友,后来他因为家庭原因不得不去了英国,临走时满脸是泪来拉我的手向我告别。而我当时并没有让他碰到,因为他擦眼泪弄得手上湿漉漉的,叫我有一些反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有时当街上遇到衣衫破烂满脸漆黑的老乞丐时,与我同行的人会窃窃小声嘟囔着真可怜,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乞讨,我也并不像他这样心怀怜悯。 这也不意味我就是个令人敬而远之冷冰冰的人,同我平凡的个性相比,我的朋友比身边其他人都要多一些。我想这主要是由于虽然我很难感受到他人的情感,却能够分析出其中的要素做出相应的反应,这种做法有时比真情实感的流露更显得真实,因为我的情绪和行为是完全按照对方进行调整的,大多数时候我倾向于在一旁默默聆听,这也使我看起来愈发像个忠实体贴的朋友。 大体上我都可以蒙混过去,偶尔也会犯错,因为有些人的话语与他们的面容动作不合辙乃至相悖。有一次我有个朋友的爷爷去世,从他的语气中我没有读出太沉重的意味,甚至由他表达的短句还带有一点叫人容易错认成轻松的色彩,于是我的反应是立即笑了一下,之后我意识到他和爷爷是惯常很亲密的,才及时地将情绪修正过来。 除此之外,我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类,靠着这套运行机制,就算时至今日,我也没有真正弄糟过什么事,身边所有的事情都在应有的轨迹,我相信依照这套轨迹,多则六十年少则三十年以后,我将顺顺利利地迎向万事万物的终点,死亡。 我的父母早已先我多年而去。我从一出生便带来母亲的死亡,她是分娩我之后的两个小时内迅速香消玉殒,而我可怜的父亲刚来得急见新生儿几面,转眼在乍喜大悲的刺激下追随心爱的妻子而去,如果采用浪漫些的说法,不妨假想他们此时已在天堂聚首。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的父母起初因同是孤儿走到一起,携手创下大份家业,并留下一个能够自主运营的公司,使我在他们故去后依旧能够过着富裕的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不得不让我在多年以后依旧对他们产生一定的感激之情。他们生前的老管家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到十八岁,而后由于年老不得不隐退,在那之后我没有再找其他照顾我的人。 我是相当相信这样一套理论的,从生下来开始你的性格已经注定,性格决定道路,生命自有其轨迹,只要你乖乖的不做出格的事,你的轨迹会自然而然地带你走向终结。当我阅读名人传记或者小说时,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你可以伪装它,但没有必要反抗你的天性,世间万物都在幼时展现其规律,而且一生都在遵循它。 我对自身情感障碍的问题颇觉不便,倒也不特别反感,倘若叫我像普通人一样对着电子屏幕咯咯傻笑,还不如现在这样来的舒适自在。 总而言之,我当时颇为满意目前为止的生活,自得其乐,无意改变。而命运自有其微妙吊诡之处,他没有义务按照我的意思来,我也只能勉力与他适应而非相反。不管怎样,在十四岁时,命运同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出生在白天,一个光线很好的下午三时十五分,之所以数字如此精确不是为了表达其特殊性,我十四岁的第一天就如同十三岁的最后一天,没有别的可以叙述。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我的朋友们在十四号的晚上七点给我举办了场生日聚会,同样,此处的时间也毫无意义。当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是时间已经迫近晚上十一点,万幸我是家中唯一掌事人,避免了向家长为持续到如此之晚的喧闹致歉的困扰。 在当时我无从察觉,重要的不是时间,而是落入睡眠的时刻。 那天我休息得相当之晚,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感到心里沉重,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现在想来,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点心神感应,只是这种感应无甚用处,也说不出好歹,只会叫我心情沉郁不安。卧房遮光的窗帘没有拉上,只拢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帘,月光透过轻盈的白纱铺陈到地面上,我睁着眼睛听着庭院里螽斯嗡鸣,大约到凌晨三点才入睡。 我入睡在深夜,醒来在早上,逻辑上来说没有值得疑惑之处。只是意识向黑沉的睡眠之海缓缓下坠时,我和平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好像穿透了一层像水的柔软屏障似的,中间没有任何缓冲的休息时间,就这样轻易到草率的,我在自己的床上闭上眼,入睡后进入另一个世界。 字面意义上的,另一个世界。 在这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是当时的我穷尽想象力也没有料到的事情。一切显得神秘和不可捉摸,事后当我终于腾出手开始记录是在第二天十点我起床之后,就我的体感时间,我已经过了二十六个年头。我不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一切原理、发生方式对我来说都无迹可寻。当我回到现在的时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发疯(因为假设我的这些经历只是单纯的梦,我不太可能会捏造出如此多的细节),以及寻找其中的规律,重新把控自己的生活节奏,我决心尽可能地记录下这些过程。 以下是我记忆中的经历。 第一个夜晚 2、公爵 01 我之前说过,好像是刚刚睡着,我就飞快地进入醒来的状态,没有任何睡过的感觉,但是精神奕奕,也不感到困倦。在恢复意识的下一个瞬间,我敏锐地意识到不处于自己的房间内。我一直安逸生活在父母留下的精致房屋里,所继承的财产让我从来不必吝惜钱财购入想要的一切,即便如此也比不上这房间十分之一的富丽堂皇。不用提房间内充斥的鎏金家具、柔绢、鲜花、瓷器、珠宝玉石,单单抬头看向天花板,就不仅使我为它高高穹顶上精美端庄的装饰刻绘感到惊愕。毫无疑问这并非我的房间,而我从来也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下一秒我开始察觉到异常我的床加装了栏杆,并且出乎意料的小,当我试探着摆动手脚时,我自己的身体也被柔软的布料紧紧包裹,无法自由地动弹。 这时一个女人从我的床边站起身来,刚才她一动不动坐在我视线的盲区,我几乎没有看到她。她穿着朴素的蓝色长裙,同颜色相比,裙摆倒是大得夸张,金色鬈发在脑后挽了个圆髻,长睫毛下掩映着一双温顺的蓝眼睛,她温柔地张开双臂做出一个要抱我的姿势,我想要躲开她,但是最后结果还是被她抱进柔软的胸怀,对于我来说她有点显得太大了,或者相反,是我变小得像个婴儿。 蓝衣裙的女人摇铃唤来女仆,对她吩咐下了什么。她的声音诚然非常悦耳,使用的语言却不同于以往我听到的任何一种,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从后面的结果看,应该是叫她打盆热水来给我擦脸。 温热的绢布擦拭我的面庞时,我紧闭双目,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当我决心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觉醒,而结果不如我意,我的睡眠像个正常的婴儿似的超乎正常的多,月亮几度落下太阳重新升起,我还是困在襁褓里,束手束脚,停留在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我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黄粱一梦醒后不知道是蝶梦人还是人梦蝶,在我这里倒是没有太多疑问,比起一个婴儿梦见我的十四年,远不如我梦见成为一个婴儿来得现实。问题在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正处于梦境。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太过真实,室内鲜花的香气,牛奶的清甜,手指浸入热水的触感,女人身体的温度和她轻盈的呼吸声,这所有现象都在劝我接受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我会到这里来,我看过许多故事,有一些主人公也会越迁进某个不知名的国度,然而他们要么是被告知怎么做,要么是有野心这么做,他们总有自己的宿命。相比较而言我的生活太平常和漫不经心,甚至都乏有个人欲望。我没有要实现的命运,也不想被命运干涉。 不论如何,我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显现出这其实是一片广袤的庄园,而那位蓝裙的女性是我的乳母。虽然事实上有其他的女性为我提供奶水,她承担的其实只是照顾抚育我的义务。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出去到晴朗的天空下散步,范围止步在花园以内,几乎不到庄园外去,也不许我出去,据她说庄园外有许多沼泽和森林,对于我们来说太过危险,因此最好不要出门,一直待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最好。这是在我开始学会说他们的语言时她对我的告诫。 语言。我基本掌握它时早已经学会行走,相比较普通幼儿而言,先一次做人的行走经验相当有所裨益,在骨骼长成之后,我几乎相当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这一步骤。乳母很为我骄傲,她是个单纯且善良的女性,对幼小的我简直满怀怜爱,我是她亲手抚养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对我有的保护欲时常叫我感到困扰,下雨时她不允许我坐在关闭的窗前,因为外头阴郁的景色对我的心情不好,同样也不许太晚睡觉,这不利于我骨头的生长,有时她是正确的,有时她的神经质叫我感到太受干涉而有些厌烦。 但我认同她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我好,才试图从我身边隔绝那些阴森压迫的一切。有些深夜我醒来,看见她就着昏黄的烛光伏在桌案上写信,我想是写给她的雇主,也就是我的家人,我试图问过她这些问题,她为了不叫我受伤害,努力拼凑出一个和美的假象: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我的母亲花费生命也想要留住我,而父亲哀毁过度弄坏了身体,没法照顾我,才把我委托给了她。这个故事差一点就像是我在现实世界身世的翻版,不禁让我自嘲或许真的没有父母缘分,事实是我很快反应过来实际不是这样,或者不全是这样,她一直在回避谈论我的父母,假如他们真的有写信问过我,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举信来念给我听,是她一直在单方面写信而没有收到回音。 这样的猜测没有让我太过沮丧,既然我本身的情绪波动微乎其微,为了使自己显得正常,我还是迎合她的猜测在得不到父母的问候时黯然神伤,这让她心碎,为了弥补,给我找来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来逗我开怀。其实她不用这么费心,我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毫无拘束惯了,真给我一对父母也未必会相处舒适。 在我平安无事长到六岁的一天,我可怜的乳母不得不心碎地迎来和我的离别。看样子不知怎的我的父亲给她来信,写道将于六月十三日接我回主宅,这消息叫我的乳母既高兴又心酸,在她流着眼泪给我收拾行装时她叫我坐在一边,时不时抬眼看一看我的方向,好像从这其中能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她一直禁止我出来的外界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甚至可以称得上相当漂亮。六月的风吹绿了原野和森林,深深浅浅的令人惬意的绿色一直延展到地平线,我不知道她说的沼泽在哪里,应该是在森林很里面的地方。她还穿着那套蓝色的衣裙,眼眶通红蹲下身来直视我的眼睛,悲伤地问:你会记得我么?在我点头之后她嘴唇颤动着,几乎情绪过控,但是她还是立刻站起身,用温热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当我坐上颠簸的马车掀开小小方窗的帘子向后看,乳母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这样看去她显得很单薄,裙子的蓝色像我见到她时的第一面,除了这一次我是要离她远去的。直到马车走了很远时,我从车窗看去还是能见到有一个模糊的黑点站在那里。 3、公爵 02 我的父亲萨瑟兰出身于这个王朝最为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菲茨杰拉德,在他的父亲老菲茨杰拉德公爵逝世后,作为长子继承了他的公爵头衔、富可敌国的财产和广袤的领地,成为菲茨杰拉德公爵五世。据说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严谨且深于克己,是一名将法度与宽容拿捏十分出众的领主,同时又博爱、多学,精通诗歌和艺术,虽然话语稍显冷淡,但这更凸显出他的高贵威仪。 这些近似吹捧的话出自我亲爱的乳母,不知怎的她对我那六年间未曾谋面的父亲怀着一种深深的崇敬之情,从她无数次溢美之词中叫我拼凑出现在这样的一幅形象。不,我看得很清楚这并非由女性对男性的恋慕而发出的爱语,她是真真正正打心眼儿里这么说的。这不禁叫我困惑起来,不光对她描述的这位仁慈公爵,哪怕从整个世间来言,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交由别人抚养并在六年间未谋一面,着实听起来太过严苛而不近人情。 马车一路颠簸不停,随从照顾我是个年仅六岁的幼童,吩咐车夫行进速度放得慢之又慢。我看得出他们一举一动充满尊重,不光因为我是他们主人的孩子,同我的乳母一般,他们在谈论到父亲时也用满怀敬意的口吻,对我讲起曾经抵御外敌时,公爵使用怎样精妙的法子击退那些蛮荒佬,叫他们落荒而逃。因为男性和女性视角的不同,他们的叙述与乳母的故事略有不同却不相悖,那是一个人的两个面。我必须得承认,越听他们谈论,就越对于即将见到那位我的父亲产生一些好奇与期待之情。 我离开从小生长地方是在新绿渐染的六月,到达公爵的领地时是七月中旬,真正抵达我所谓的家乡图兰朵时已是酷暑八月,最后的路要经过一条繁华喧扰的街道,我半掀开窗帘向外看去,金色的阳光洒满整条道路和人们,每个人的面容都如此生机勃勃。货摊上琳琅满目的摆放着瓜果、手工艺品和商人们从异域带来的稀奇玩意儿,染坊的楼顶上晾晒着新染出来鲜红的布匹,马戏团搭起一个帐篷在为晚上的演出作休整,有哪家房子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做饭,饭菜的香气吸引一条野狗趴在他们窗口,稍微冷落些的角落里盘坐着流浪汉,耳边别了朵金色天竺葵,在吹一支竖笛,清越的声音一路传到我走出很远。 恋耽美 ——(2) 金色与红色,这是我刚进入这座城市时印象性的颜色。在许多情绪之间做选择,我会说我此时的感情偏向于快乐,这样的街道给了我轻快愉悦的氛围,我觉得这感觉不坏。但是这样干稻草一样轻飘飘而干燥的情绪在我真正踏入萨瑟兰的庄园后就迅速消减,在那其中是另外的氛围,更厚重,更优雅,甚至带有一些纤细的忧郁。精细修建的草坪植物,随处可见的异域鲜丽的花朵,风格奇异的各式雕塑,古朴的城堡建筑,美丽的同时自然而然营造出距离感,你可以一照面就清清楚楚地明悟这种美是不为普通人拥有的,它属于一个风雅而思想鲜明的人,并且必得为富人权贵。 而我第一次与公爵见面不是在书房、会客室之类的地方。侍从将我送至庄园门外时自动就由管家接手,他们可以去喝水休息,给马喂草料。管家告诉我公爵早上就得到我今日抵达的消息,用过下午茶后正在花园小坐。公爵嘱咐过不必通报可以叫我直接过去那里。 管家把我送到花园的几乎入口处就退下了,我问他为何不和我一起进去,得到的回答是公爵平素不喜欢人打扰,他只吩咐说叫我可以直接过去。这个庄园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如此,各司其职,同时绝不越过半步。 我走进花园,同我刚进来时的庭园相比,花园显得尤其杂乱无章。不是说杂草丛生的那种杂乱,而是所有的花都在争攘似的开放,红白黄蓝绿,所有颜色不一而足,这一丛那一丛,没有丝毫规律,他像是不加排列的把整个八月开放的花儿都原样搬到花园里似的,不设任何规则,由他们热热闹闹地疯长,光我粗略一看就能数出好几十种花,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名称。 花园入口的左手边长着一颗巨大无比的接骨木,树冠葳蕤浓绿得像一片很大的凝聚的云,上面开满了一簇一簇碎星星似的雪白而细小的花,树干粗大到要两个人合抱,在这棵巨大的接骨木掉落的树荫底下竖起一张洁白的大理石桌,旁边的座椅上公爵正把瓷器的茶杯放回托盘,即使没有风,细碎的白花还是不断地从树上落下来。 来我身边坐。公爵说,没有扭头,从我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侧脸。他的目光在花园连成片的花草中徘徊。 我走到他旁边,在他身边随便一张椅子坐下,这才有时间打量他。公爵确然十足苍白,而不像象牙那种温和的白,尤其在黑发映衬下,冷调的近乎削薄的冰一般,甚至能清清楚楚看清淡青与紫色的血管。我的黑发应当继承自他,只不过公爵是直发,我的则带着卷曲的弧度。公爵的眉骨高而眼窝深邃,黑色眼珠,眼尾走势向下,在他低垂双目时眼神被隐入阴影,叫他的神色显得不可捉摸而有威慑力。他脸颊瘦削,嘴唇紧闭,现在坐着的缘故,暂时我还不清楚会有多高,但是很明显身量不低,我猜大约有一米八五。 我只顾打量他,在他开口打破沉默之后才意识到这种盯着人家一直瞧的劲儿挺失礼,于是向他道歉,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也没有重复之前的问题,我才想起他刚才在问我路上怎么样。 挺好的,您派来的人很照顾我。 很好。他说,之后是一阵沉默。 我觉得他的表现有些古怪。说实话我倒是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花了六年时间才叫我到他身边,据我所知,除了我以外,他并没有留下其他的血脉。不过这个问题可以变得很尴尬,我不想叫我们的相处变胶着,假如他不喜欢我,这倒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不靠谁的爱活着。不过我的确想要让自己过得舒适一些,而公爵富有而掌权,并且与我目前在血缘上相连,从这方面看,我又不得不靠他的爱活着。我从见到他还是还没称呼过一句,为了拉近距离,我猜我应该说点什么。 于是我说:今天天气挺好的,父亲。 他这才把往花丛中的视线收回来,抬头看了看天空,是的,非常好。他说着,忽然像是刚从沉思中回神,对我短暂而冷漠地微笑一下,更好的是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我的小安德烈。 从一个几乎相当于陌生人口中听到名字被以这样一种亲切的方式叫出来,这种感觉相当新鲜。六年间我鲜少被如此称呼,原本庄园里的大伙只是叫我少爷或者小主人,用到本名的机会微乎其微。 公爵端详了我一阵,叫我站起身来让他看看长了多高,然后说比他预料的长高了一丁点儿。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之后我会叫管家见你,你可以告诉他你的口味,或者有什么别的需要。 我点点头答应。之后又和他谈些有的没的琐事,他没有像一般大人对待絮叨的小孩那样不耐烦,同给人冷淡的印象相比,他倒是真的一直听到最后,虽然我怀疑他是真的在听我说话,还是只把它当作自然界里某种嘈杂的嗡嗡声,比如牛虻之类的小玩意儿发出的声音。因为他的表情几乎一成不变,维持着一种礼貌性的应付。 这也挺异常。 这场谈话他应声寥寥,我简直搜肠刮肚,废了半条老命装演出孩童的天真,终于接近无话可说时他才出言打断,不好意思孩子,现在我恐怕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我感到有些疲倦,要在这里小憩一会儿。 在这里? 是的。 可是这里既没有竹床也没有躺椅,太阳还很灼热。 那些么,不用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搬过来的。他稍许犹豫,把手掌在我发上碰了碰,我猜他原本想强迫自己抚摸我的头顶,由于某种原因终于没能成功。太阳会让我暖和起来。 我立刻与之前听到的某一则关于公爵的传言对上号,看来他的体质确然不甚称意。我的双手因天气太热而发烫,一个善良的天真烂漫的孩子得在这时展现一点关怀,于是我用幼小的手掌把他的右手夹在中间,采用小孩的语气:您的手好凉。 我在刚刚进行这个动作时,公爵突兀地把手抽回去,不悦地注视着我,我无辜以对,内心饶有兴趣。 好了,不用在这陪我,你自己玩去吧。他简短地说,摇动铃铛,很快管家就带我离开了。 要么是有洁癖。我琢磨着,要么是精神洁癖。我跟在管家后面,觉得想要问一问:请问,公爵是一直不喜欢跟人接触么? 管家转向我,特意蹲下身跟我解释,是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在公爵的庄园就职只有六年,之前的老管家退休回乡下去了,我也不太清楚公爵以前的事。管家回答。您还有别的问题么? 暂时没了。我心不在焉地说。他对我一颔首,站起身,接着给我领路。 有个父亲的感觉有点微妙。尤其在他本人拒绝接触、性格古怪的时候。我不担心公爵会讨厌我,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表现得细致入微,就算不是喜欢,也该不会太有恶感。 只是首先我要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4、公爵 03 在仆人通知我上课之前,我一直趴在房间一侧的窗沿上向远处眺望。这栋二层建筑中,公爵与我的房间都在二楼,他的卧室在走廊更靠里的位置。我房间里有两扇窗,一扇面向庄园,与之正对的一扇开向我喜爱的角落。这座穿过喧闹街市到达的广阔庄园的后头却有一片挺僻静的池塘。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枞树、荷花玉兰之类高大的树木围绕,池塘里生长着睡莲和鱼梭草,午后去那里玩时,我经常能看到好几只脖颈修长的天鹅浮在绿水上,暗红的喙优雅地为自己梳理侧身的细羽。 此时我只能透过窗子远眺,听着庭院里传出一阵阵蝉鸣,园丁很快会把它们清理掉,不过它们不总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我也就时不时能听上几声单调的演奏。就同它们一样,我的好日子总也不能长久。 当我还是个简单的父母双逝的孤儿,对于贵族的印象接近简陋,不做任何关注,倘若非要妄加猜测,我会认为他们是骄奢淫逸、富足快乐的,没有物质上的匮乏,不受强权上的压迫,一生下来就享有万众追求的自由,在搬进公爵的庄园一周以后,生活教会我变得现实。 显然人总是各有各的难处,我要学的各种学科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周一到周五,上午十点至下午五点间我的课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涵盖了军事、通史、科学、外语、文学艺术、马术、神学等各个领域,我称不上讨厌,当然更不乐衷于处在没完没了的劳碌里,唯一的好处是不必去学校,自然有家庭教师登上门来。 我一开始的打算是暂时忍受一段时间,随着课程的加深逐步展现出力有不逮的样子推辞掉几门,这比一上来就拒绝所有来得有诚意的多,也会更容易成功。而随时日渐增,我对一段时间的界限越放越短,到后来我的想法转变成反正我现在只有六岁,就算耍赖也不算什么,且对此深以为然。此念头逐步推移演变成一个切实可行的主意,假如在公爵面前撒撒泼就能满足这一切,我肯定很乐意去做。 公爵在书房议事。书房门口左右本来守着一对兵卫,认出我之后对我行礼,我小声向他们请求在门口等候父亲出来,因为我年纪小,尚是不知事的年纪,他们略一犹豫就答应了。我后背靠着门抱膝坐在地上,把脑袋也往后靠,作出个舒适的姿势,本意只想叫自己不受罪地等着,没有料到能够听见他们的谈话,那声音细小得像蚊呐,若不是把耳朵死死贴在门上很难听见,但是此时我年纪还轻,听力很好,还是听到了一些,就是这些谈话改变了我对公爵的印象。 无论是从他人的描述还是我们的见面里,他的形象都显现出冷淡却有礼的姿态,处事严谨而不苛刻,这几乎叫我忘记先前听说过他还是个打仗好手。在我能够听到的范围内,他们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其中主要包括两件事。一件是辖地东部的法兰市近日流窜进一伙规模不小逃难来的强盗,他们因正受到本国强硬的围剿而不得已逃往外地,目前停驻法兰,昼伏夜出大肆抢掠当地豪绅。这伙贼人全副武装,大多又是干惯了杀人的营生,当地守卫无法找到他们藏身地点,只能被动受袭,不得已向上级请示意见;另一件是西南地区新兴起的异教徒不断壮大,已有许多民众背弃自身信仰,暗中转奉他神。 头一桩的难点是悍匪盖不畏死,即使抓住来踩点的探子,他们要么咬破牙齿中毒囊自尽,要么被远程监视的同伴用吹管射出的毒针刺死,无法顺藤摸瓜进老巢。后一桩则是有不少群众难以推辞家人亲朋的诱劝,秘密加入结社,却并未改换信仰。因人数众多,如果对方耍圈套,很难从人群中仔细甄别出异教徒,如此会产生不少漏网之鱼。 公爵的话语不多,只在叙述结束后询问相关不清楚的细节和线索,接着会有一小段沉默,时间不长,大约在一到两分钟之间。因为他声音低沉,更为我想要听清增添了困难。不论如何我还是大致听到了他的决策,着实叫我出乎意料。 他的指示是,既然强盗不会主动吐露巢穴位置所在,那么就每夜在当地有可能成为下一目标的富绅宅邸附近秘密设置两个个兵卫,一个负责通报卫队,一个在强盗来袭时进行潜伏。卫队抵达后在绞杀时会刻意放走一两个贼人,潜伏的那个兵卫进行跟踪,并在沿途做上记号。假如在卫队赶去之前他们已经杀光所有人,抢到了财产,潜伏的兵卫就直接跟上去罢。叫那户人家死得其所。 至于异教徒的事件,公爵的指示要简短而粗暴的多。在场者,一律格杀。 许多人还是我神的信徒,再者对他们的家属也不好交代 这件事已无商榷必要,不过又是一群异教徒引发的可叹悲剧。 阁下? 要想击溃你的敌人就要先将他们研究透彻,法耶尔我做过一定的了解,这种邪教的内部,相当信任一种转生仪式,他们会不计牺牲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作为人祭,以使他们失去的伪神复生。依我的看法,这次异教也不过在重复相似的悲剧 我的秘密窃听只停留在这里,他们谈话将尽,我预感在这里再做下去结果未必如我所料,毕竟我的初衷只是削除我的课程,而非强行闯入他们的政治话题。邪教当真要施行人祭么?在场的人全是有罪的么?抛却过程中商榷的处置方法不谈,公爵贯穿其中的强硬意志统一为杀戮,流血,唯有血色能叫敌人怯弱,叫人民恭顺。 他对这种红色毫无触动,对敌方毫无怜悯,无论对方是否真正敌对,立场对他来说是个大问题。并且这种强硬措施我不认为单单只用在对敌,同时也是他性格中的一个体现,他怎样对待敌人,对待自己人时必定有所流露,对于这样的人,讨好卖痴的行为毫无意义。要这么说来,他对我的方式或许已经堪称温和。 我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竖起食指在嘴唇边对守卫作出个静声的姿势,即使他们绝对还是会禀报这件事,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 5、公爵 04 改变课程这件事眼看不可为之时,我就及时放弃,公爵的态度坚定,要我必须学好每一门交代给我的课程,我好像重新读一遍初中,或者高中,而无论如何,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并且此后数年,秉行着这条路线。 每当我问起公爵的踪迹时,假如他不在议事,就在花园坐着,我一度十足疑惑,每日在阳光强烈的户外,即便在树荫下,也应当黑上那么一些,而他的肤色没有丝毫变动,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不同于其他贵族为了保持优雅作态往脸上敷层层厚粉,他从不乐衷在颜色上装扮。偶尔我碰到他的手掌,上面的温度永远都低于我的一些,不过我没有见到他吃药、看医生,或是其他治疗行为,所以我猜即使他身体不好,应当也不会太严重;或者是他病得不轻,却懒得照顾自己的身体。按常理来说不会是后者。为了表示聪慧懂事,我还是会时常亲自为他端去茶水或热牛奶,往往他不会让我进去,只叫我放在门口。 每个周二下午三点,公爵亲自教授我神学,唯独这一课是他亲自教导,只有这个时刻,我被允许进入书房,他才对我和缓态度。通常他会吩咐女佣先泡两杯茶来,让整个房间弥散若有若无茶叶的香气,然后叫我先一个人读神学典籍,那些充满了拗口名字与晦涩暗喻的神明故事,等到茶凉到适口的温度,同我一边喝着茶,一边探讨读到的寓意。 神学教授整个过程称得上轻松,前提是我要乖乖照他说的做。我可以一天读得不多,却要将读到的内容全都要记住,人命,地名,富含智慧哲理的诗句,我可以发表自己的言论,公爵姑且不会生气。他耐心地聆听并且对我进行纠正,无论每一个细小的瑕疵谬误,假如谁要是问他,便会惊讶地发现他简直对所有的神学典籍如数家珍,乃至对每一句神明的箴言虔诚地倒背如流。 在隐约的茶香里,与其说公爵在教授我,不如说是向我一丝不苟地传教。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给他呢 恋耽美 ——(3) 为何有光赐给他。公爵纠正我的句子。他单手背后,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窗台上小苍兰的叶子。 我重复念了这句,接着往下读。 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因我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绒白色细羽从我面前飘过,我只瞥了一眼,将两个句子之间空开毫厘几乎无法被人感知的间隔,正要读到下一段时,公爵若有所觉地开口打断:今日只到这里罢,安德烈,剩下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安排。 可是天还有很早。您是身体不舒服了么? 不,与其把你这样的年轻人困在屋子里分神,不如干脆放你出去。他打开窗户,叫外头微凉的空气和着虫鸣一并涌进来,沉静隔离的书房骤然被推入切实的世界。 我真的只停了很细微的一瞬,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使我明白,公爵从来是不会放纵任何瑕疵纰漏的完美主义者。 对不起。于是我老实道歉。 一只红蜻蜓在行将落下的红日余晖里迅捷地四处飞动。很快又是下一个季节了。公爵说着,咔嗒一声又把窗子闭上。去罢。 我想陪着您。我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对我的声音产生反感,便接着向下说,您现在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安德烈。并且或许与之相反,我认为方才的气氛是令人舒适的。公爵说,不过有些时候,人在舒适时才要生出警惕之心。 他好像意有所指。我没预料中烦人这么让他警觉?我莫名其妙,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他已改转话头,我想你学一门乐器,你可以先行决定要学什么。我很愿意听你为我演奏。 我张开嘴,讶异他为何还没有意识到已经塞给我多少要学的东西,我现在日程比较紧张,可能没有时间 他打断我,不容置疑地说:周六上午。 可我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我的一处别庄里有口温泉,今年冬天的时候你可以去放松放松。他说的语气就好像做出了宽容的妥协。天知道那时冬天刚过去多久,到下一个冬天几乎等同等到明年。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收获多一门课程,那奖励确然对我毫无意义,毕竟在冷天舒舒服服坐在温暖的床上才是我唯一想做的,而公爵可不管我的意见,他独断专行惯了,让我怀疑起一开始怎么会认为他没那么严厉。 在几年的相处里,我弄清了公爵的个人习惯。他不在乎尘埃、昆虫之类的东西,不怕脏污,没有洁癖,唯独讨厌和人接触,厌恶的程度很深。他从不跟人握手,哪怕是正常的礼节,更别提贴面礼、吻手礼,那简直令他作呕。他避开所有与他人的碰触,仿佛碰一下就会被染上致命病菌。 不过他的心理底线在我面前要放低多了,这缘于我多年来对他锲而不舍地尝试触碰,当然不会过火,是极稀少的、不易察觉的、叫他以为是意外的那种尝试。脱敏疗法。总之看他的反应对我是一个乐子。近来他甚至都对我的接触无动于衷了,使这小游戏大大减少了趣味性。 我曾经问过他这个心理的由来,他只简单地用两个字的理由打发了我。 不洁。 这是他的原话。 我在心里思考,不知道公爵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所谓不洁的人类的一员。但转念一想,应该是有的。他对别人苛刻,对自己只有更苛刻,他向来秉承人生来有罪且不洁的理念,认为所有人年岁越大就越罪孽深重,倘若鞭子不能教养,就只能用刀子放干他们的血,让罪恶随血液一同流走,才能稍微变得干净一点。 没有比人类更丑陋、更愚蠢的生物。同样也是出自公爵之口。他对人类不说痛恨,也算得了十分敌对。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治下的领域富饶丰裕,极得人民爱戴。除了他本身的能力以外,对表面工夫的注重必不可少。当旁人在场时,他永远不会说出如此消极仇世的字句,即便有些无伤大雅的不爱与人接触的小毛病,他总体的形象总是威严与仁慈并重的,再加上面容俊美、举止文雅、思维敏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对方的好感。 一个优秀的政客。不妨这么判断。 数年来,他都完美保持了这终伪装,但我仿佛是一个例外。 从我小时候起,公爵就不惮在我面前显露本性,无论内容何其残忍、血腥,他都颇有兴趣地向我一一吐露。我能怎样作为呢?唯有尽到孩子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倾听、表示理解,并且守口如瓶。每当我这样做了,下一回他又加倍地向我描述,简直令我怀疑他对我满是天然的恶意,才会愿意用这些言论不间断地染黑我的思想。不过换个角度,假如他觉得这些话是是孩子在成长中必经必知的途径和道理,倒也不难解释这种行为。 公爵在我面前秉持的态度,仿佛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慈爱,他看我如同看一只懵懂的、有些潜质的羔羊,只是我毫不怀疑假如这只羔羊倘若有违背之处,他也会不吝管教,哪怕叫它鲜血淋漓、遍身伤痕。我被允许犯一次错,即最初的一次,在那之后公爵会对我讲诉应有的理解与教训,我就再不许犯。最初我偶尔还会与他有些意见分歧,后来与他的言论几乎趋于一致,因为他的教导不可违抗不能改变,多加辩论毫无益处,我何必多费口舌。 从我入住庄园至又一个十四岁,我对公爵的这种消极态度如野火延烧至各个方面,随着我逐渐放弃争辩,他对我的控制势力便日愈强盛,这显然是个此消彼长的问题,我将它认作一种明智的退让,你看,人总是有能力界限的,你最好只是在能选择的范围内选择。 在这个瑰丽的庄园待的日子渐久,我也同公爵一般能够领略起花园的美来。无论什么季节都无法摧折其生气,无论什么时候去看,总有些花满骄傲地开着,无论冬秋,即使满园都给厚厚的白雪盖住了,角落里也会恰有一枝探出头来。花这种东西,从来都没得无遮无拦、不假矫饰,你可没法叫她生得更丑或者更美,她永远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某个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我在花园里放风筝,秋天最后的白蝴蝶在花丛间闪动,我手中拉扯着风筝线沿着大理石铺出的花园中间的小路奔跑,风筝哗啦一声趁着凉爽干燥的风飞起来,我变成慢走,仰着脖颈一边后退一边放长风筝线,线轴在我手上骨碌碌地转,线越拉越长,直到风筝在明亮发白的高空缩成很小的一个色泽鲜艳的剪影。 我玩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后来无意中转头看见二楼长廊的玻璃窗后,公爵沉静地立着看往这个方向。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他看见什么,在意识到他存在之后,我举起手臂向他挥了挥,而他笑了笑,也向我挥手。只是我不太确定那是否是个笑容,或者是因光线反射到玻璃窗叫我产生的错觉,总之在我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 6、公爵 05 我不常听到关于我母亲的事。 与经常性地听见身边的人对公爵百加称颂相比,她的存在感较为稀薄,并非大家刻意不提到她,而是她悄没声儿地从话题中略过,像是一个逝去的旧日的影像,她的色泽音笑已消磨淡化,成为记忆中的一小块污痕,不痛不痒,激不起从记忆布满灰尘的锁柜中取出兴致。这个过程可以是不加知觉的,人们往往在意识想到她之前,思绪已如燕子点水般轻掠而过。 我那可怜的母亲留下的仅有几件首饰简单朴素,以至于可以说与公爵夫人这个名号彻头彻尾地不相称,当我有意询问资历较久的女佣,据她回忆道,夫人还在世时,喜爱纯色精简的穿着,她偏爱白色,多以白裙形象示人但并不失礼,因为即便是那些精简的首饰也出自精心设计构造,远比一些明面上的珠光宝气昂贵得多,再者她美丽的面容,已足以叫最昂贵的珠宝黯然失色。 而我并不全然相信,理由是假如她真有那么出色,为何人们都不谈论。记忆内容总有情感的臆断美化,也许是她去世这许多年叫她其他的性格在人们心中淡化,残存下来的只有个单薄的美的符号。女佣的说法是,由于夫人不爱交际,甚至若非用餐时刻很少出自己的房间,很少与人接触,故而使与她接触不深的人们的印象愈加模糊,我并非纯粹的阴谋论者,但母亲展现出来的形象与她的地位如此违和,不得不叫我心生怀疑。 父亲不曾说些什么? 公爵很爱夫人,不会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母亲一直在房间里不会烦闷么? 女佣见到我若有所思,唯恐我思绪过重叫她横生波澜,连忙安慰我:夫人喜欢安静,性情温和、对人亲切,哪怕对下人也从不斥责。她的兴趣很多,读小说与诗歌,花艺,偶尔也会画上几笔油画,公爵的书房里还挂过夫人画的一幅画,只是很久以前就拿掉了。女佣的富有悲伤浪漫主义色彩的想法是,为恐睹物思人,公爵才叫人将画取下。我请她再仔细想想时间,她才一下子想起来那幅画是在夫人生产过世、以至怀孕之前就已经取下。 我向她道谢,告诉她可以先忙自己的事情,接着陷入思索。她竭力打消我的疑虑,未必全是出于维护母亲在孩子心中形象这一目的,能对她加以约束不叫她多嘴多舌的自然不会是我过世多年的母亲。那么唯一的发令人想必就是公爵。在妻子逝世十余年后,依旧叫周围的人仿佛讳莫如深,当年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此举又是因何想法,我全然不得而知。 其实老实说,我不怎样认为他是深爱母亲的,否则即便会触景生情,又怎能忍住不在某刻将她的遗物一一察看,回首触摸那些已逝去的好时光。诚然如此,依公爵的秉性,倘若不是对母亲怀有某种特殊的感情,想必也不会娶她并生下我。他是深谙克制、在一些事上却又不肯将就的那种人。 我向来扮演一个关爱而早慧的角色,喜爱美的事物,对世界怀有兴趣与好奇,直率且带有无遮无拦的冒险精神,这是我给自己拟造的形象。我曾经就母亲的话题向公爵发问,他总是以三两句轻描淡写地涂饰过去,不肯加以深入,而我一贯体贴地放任了他,不过长到这样的年岁还会被轻巧言语糊弄过去,而不对生母的过去加以深究,无疑就太过反常。 所以我挑了一天,我们两个都在花园,向他进行提问,您一直不怎么跟我说,但是我挺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公爵看起来毫不诧异,慢慢地执起茶杯呷了口红茶,前几日你向女仆打听时,我就料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笑着,似是而非地抱怨:因为您很少跟我说关于母亲的事。她是个怎样的人,喜欢做什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直到现在我都一无所知。在庄园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事物或者是遗留品,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公爵说,语气中没有太多感情波动,反而有闲暇提醒我,你的茶要凉了,安德烈。 我知道,我想要放凉一点喝。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我辩解道:不要紧的,现在天气暖和。 确实很暖和。这几日气候异常返暖,不少花忽然一齐开放了,花园角落里一颗猕猴桃树都开了几朵白花,是小阳春的天气。 他不听我解释,也不肯信天色气象,你最好现在就把它喝掉。 我别无选择,只得照做,他才接上正文。 你的母亲,曾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他用这句话做了开场,而话中母亲和少女本身就是一组矛盾词,他的语气又叫我觉得有点异样。 我见她第一面时甚至没有看全她的脸。 怎么会?我饶有兴致地问。 那天清晨雾气很大,空气中满是清新而冰凉的水汽,在那样的天气里,我突然很想四处逛一逛,于是谁也没带,提着手杖就出了门,没刻意分辨方向,在一片白茫茫里按着直觉走。我在迷雾中走了有一阵子,转过许多条路,然后不知怎的进了一个窄巷,一面是砖墙,一面是高低不齐的红屋顶小楼,大大小小地对着巷子这面开着窗户。当时我先听到的是一阵歌声。 是母亲在唱歌? 公爵吊着我的胃口,教训我要多加耐心后才继续讲述,是你母亲在练习钢琴,同时和着琴声唱歌。她的声音很纯粹,唱的是一首对圣母的赞歌,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她的歌声是很难叫人忘怀的东西。那窗口上栽了花,大朵的郁金香点缀在她的身影,白色的裙子,金发,美丽的侧脸,她专心地歌唱,没朝窗外瞥上一眼。我站在窗口下静静地听她唱完,而后换了其他的歌,我很想她再接着唱之前的那一首,不过出言打断太过冒昧,我记下了地址,追求,结婚,之后同任何一对没有两样。 那么母亲不是贵族? 的确不是。她是来自一个商户家庭。 那么这就能够解释一部分为何母亲总深居简出。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问道。 和善、忍耐、秀雅,她是一个天生的少女。公爵回答道。 这是他第二次用到少女这个词。公爵不常频繁地重复某一个修辞形容,除非那是来自他最深的印象。我不得不对此加以审视。 满意了么? 其实远远不够,不过我得学会适可而止,公爵显然不太适应同我谈及母亲。差不多了,我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爱她么? 这个问题似乎困住了他好一会儿,有一段短暂的沉默里公爵望向我的神色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审慎的注视,我相信假如他的属下在此,或许会害怕地不敢直视,但我一直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我不想对你说谎,安德烈。最终他简短地回答,我曾爱过她,但那段时间已经逝去太久。我希望这样谈论你母亲不会让你伤心。 我不会的。我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任由无声从周围划过去。 公爵的回答不很能解决我的疑惑,反而引出更多问题,比如他的对少女这个词的运用,与我母亲的感情,对宗教的热忱,人命的漠视和对自身的忽视,这些问题注定无法诉诸于口,只得独自压在我的思绪,静候何时他不经意间的泄密,或更加遥遥无期的坦诚。所幸我好奇心不甚深重,免去了抓心挠肝想要得知真相的困扰。 大多数时我看不懂公爵。刚刚来到庄园时,无论表面上他对我的态度堪称柔和,在背后,我总疑心他时常用一种嘲讽的、批判的眼神看我的一举一动,我犯错时他毫不奇怪,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劣根性,而加倍地教导我。我甚至怀疑他对我有天生的厌恶,我那时是清楚地能判断出这样的情绪的,随着时间推移,喜爱萌生,这种恶感渐渐淡却,却仍然梗在我们之间。一个孩子假使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不应当禁受来自父亲的排斥,除非孩子的出生就伴随使他不满的要素。 恋耽美 ——(4) 而某些时候,比如说我在读经,他靠着窗栏沉思,金红的阳光深沉地泼染上他的头发和高高的颧骨,他嘴唇紧抿,像是永恒忍耐、永恒抗拒,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感到靠近他,并从他的神态中读出一种古老缄默修道士式的虔诚与理想主义气息。 在有些凉风吹拂的夜晚,我被馥郁甜蜜的睡意围裹,半是梦境半是清醒,在意识的边缘浮潜,感觉到有人用带着凉意的手指温柔地梳理我的额发,极细微地低语我的名字。安德烈。叹息般的来自公爵的声音。我在他的到来中微微清醒,在寂静中重新沉沉睡去,醒来时,臂膀被安安稳稳地搁置在被子里,我不对这样的行为多加思索。如果单从这样来看,几乎可以说他重视我的身体甚于他自己的,公爵是近乎固执地大意忽略自己的健康。 从细节处,我基本可以判定公爵是爱我了。只是他从来不说,我亦从不发问。我沉默的习惯源于过往偏向内敛的处事模式,公爵则是出自他的秉性,至于这种秉性从何而来,对我又是一个不可获知的谜题。 7、公爵 06 关于预言。 在这片普遍虔诚信仰神明的土地,对于恶魔存在的认知同样坚定不移,不少人认为它们依旧危险、邪恶,必须被消灭,而普遍的意识是恶魔无法在普通人面前现身,它们必须同信徒,即巫师建立关系才能施展力量,那么对于巫师,尤其是女巫的迫害就十分顺理成章了。人们憎恨巫术,矛盾的是却对来自巫师的诅咒和预言抱持相信的态度,这大致是因为既然认为巫师与魔鬼有勾当,拥有超常的非自然力量也不足为奇。 我是不怎么相信有神论的,倒也不是反对,只是由于许多年来从未见过一次超乎现实的事件,又无信仰,使认知平素处于模糊而暧昧的状态。不过假如这类超自然力量并不存在,我现在的情况将作何解释?我没有证明它存不存在的证据,亦无假想热情、浓重好奇,假如要打个比方,通常我把自己看作命运河流的一片叶子,被水流推着前行,不对路程多加探问,这是一种单纯的运动方式。 在不妨碍自身生存之时,其实追究过多反而容易遭殃,即便是众神之王的宙斯,也要受他的女儿们、三个命运女神的制约。将神明是否存在的问题放置一旁,我把它当作是某种隐喻,姑且将命运拟作实体,她既已决定便不更改,殊途同归,而预言是她的一个小小的捉弄的把戏,凡人自作聪明试图逃开命运,却往往将自己送上绞刑架。 公爵与我持不同意见。他生性执拗,不肯轻易圆融变通,这一性格特点体现在众多地方,对预言的看法就是其中之一。他相信预言的存在,却不肯向它妥协让步,他对待预言仿佛读史料,要从中吸取教训,不肯屈服,反而迎难而上。 躲避危险,是懦夫的行径。公爵当时对我如是说,脸上带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杂糅了不屑与傲慢的神情。我们穿着猎装,立在在大片宽阔绿草坪铺成的靶场,他将手/枪举在面前,眯起一只眼好瞄准枪靶,然后射击。尚差一点不中靶心。他放下枪向我低颔示意,安德烈,你也来试一试。 我那时学习射击虽满三年,可天姿平常,只能算差强人意。在我试图瞄准的过程中他接着向我谈道,那些巫师们自甘下贱,沦为魔鬼的爪牙,我对此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人群就是有这样的贱种,置神明恩赐的性灵不顾,甘心做泥淖中打滚的牲畜。不过那些预言,倒是不妨听上一听。 我发出一枪,只将将七环,公爵看不过眼,从背后环住我,捉着我的手臂为我调整姿势,我真该问问你的射术老师都教了你些什么。 老师挺好的。我答道,我只是不太擅长肢体协调。 于是他嘲笑我没有男子气概,我对此无甚意见,只有一个事实回敬,可就这样的我是您选定的明面上唯一的继承人。 他不肯理我,教我又发出三枪,大约都在八/九环之间,才肯收手,我为了向他表示顺服,接上之前的话头,您是怎么看预言的? 可以假定成未来的一个可能性。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为尚未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就太荒谬了,或者说恐惧本身就是种荒谬的情感,既无用处,许多时候又只能拖你的后腿。 后来我们就这个话题谈论了一些,大多数是公爵进行发言,我偶尔附和,全程聆听。现在想来,似乎那么些年我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没什么变化,他总是那个思想的输出者,我是受影响者,只是或许,我偶尔会掠过的一个念头,尽管不情愿,在潜移默化里,他远比意识到的受我的影响更多。 不是说表面上他如何赞同我的言语,而是在于很多场合,在我还未将自身所想坦白,他已经明了,并无意识地受我的思想影响。他就曾语气古怪地对我说过,他捉到一伙盗贼,通通下了大牢,虽然平均每人要坐上三四十年的牢,好歹命都还在。我过了一会儿才理解过来,他的意思是这些人放在以前捉到后全都当场诛杀,连这个苛刻的活命机会都没有。 公爵有时会向我明白地抱怨,我的存在让他变得软弱。我当然没法理解是何时发散出这个功能的,每次听他说话,我鲜少反驳,基本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他却蛮不讲理地责怪我:都怪你一直看我。你虽然不说话,我却能完全读出你的念头。我张口结舌,只能认下这个罪过。 公爵一向看我不惯,觉得我对人过于温和,日后难免吃亏,这对他来说无非又是一个我缺乏真正男子气概的表现,公爵对此感到失望气恼,既责备我,又责备教我的老师们,认为那些读书人弄乱了我的脑子。他充当我生活的话事人,高高在上地决定我的一切发展,我内心虽基本不乐意受他的掌控,有时碰上悬而未决的问题,第一个想到要询问的难免是他,然而想及他终日里的忙碌,我决定最好不以琐事打搅他,当我这样做时,他反而以为同他疏远,而对我大为光火。 公爵对白色有特别的钟情,这显而易见,他喜爱赞美纯粹而无暇的事物。白色建筑,白色雕塑,白色花朵是他所喜爱的,同时还有白裙的少女,白衣的孩童,冬日里的落雪,他也偏爱浅色眼珠的人。在我的猜测里,这份异常执着的钟情多半与宗教相关,他的宗教中神着白衣,神使白翼,信徒又是神温顺洁白的羔羊,这对于他必然有某种精神上的指向意义。是的,即便这许多年他不断教我神学,我依旧无法信仰,虽然亦不妨碍我在他面前伪装成如他一般虔诚的信徒。 然而偏爱白色没有更改他对红色原始恒有的热爱。偶尔,公爵会跟我描绘雪后的狩猎,鲜红血液泼洒在白雪上,炽热的色彩冲撞,那场景再美不过。还有婚礼上的葬礼,出生时的死亡,公爵觉得这些悖论多么美妙,人类都应该在这样纯粹生存与毁灭的碰撞前顶礼膜拜。他对纯粹的美的追求中藏着一点自毁的影子,这无疑是很危险的,无论对别人还是他自己。 在宗教影响之外,我倒很愿意知道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如此尖锐的性格。有一回我问到他的童年,他没有试图遮掩,或者说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遮掩,而对我从始而终地坦诚。 他对我讲诉了来自两个贵族家庭的父母相互之间的倾轧、背叛与表是心非,每天夜里父亲都带着一名美艳的女子进入卧房,第二日醒来后那女子又会被强势而善妒的母亲杀死。她不爱我的父亲,又不愿别人触碰他。公爵这样描述他的母亲,不带特别的温情,大多数情况下她交给专人去做这件事,有时,当那个女子尤其动人,她就亲自动手,并用战利品的鲜血涂抹自己全身,以为这样能保持她的青春。 愚蠢的女人,公爵嘲笑道,背着手随意地逗弄着笼里的金丝雀,她不知道死的阴影逐渐向她迫近,衰老丑陋的心已叫她每个毛孔中都散发臭气。我猜测这是公爵投身宗教的起因,其余的,我对他袒露出的旧事无甚可言,唯有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无声地表示安慰,他则不痛不痒地将手拿开,告诉我这没有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当初我才喜爱你的母亲,她是一条清澈的溪流,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干净。他直言不讳,剖析道:人是天然会被美好的东西吸引的,也会被完全相反的东西吸引。要注意的是,小心不要扑到火里去。 而即便公爵对我坦诚到如此地步,还有一件事叫他闭口不言,那就是当初为何将我送去别庄六年。无有变乱,无有忧患,毫无缘由我被流放在外,又一天突然被送回他身边。一开始我不问,后来问他也并不说,这个问题如一块沉重的石头,以一种沉默坚定的姿态,好似永远堵在那里不肯移开,只待一日猝不及防,使得水落石出。 8、公爵 07 我和公爵共用早餐,这本来是个太过平常的清晨,我原本没想到他对白色狂热的喜爱居然波及到我身上。我当时了无食欲,随手用餐具摆弄碟中蔬菜,冷不丁地,公爵对我说:你应该多穿白色。 我诧异地抬起头。 白色很衬你。这很难称作一个解释,只是他个人的一个观点。你没法叫一个人突然改变习惯,只因为你的念头,随后我意识到,一般人不行,公爵自然有让别人为他低头让步的特权。而我发觉在他身上,我也有某种特权,这权力使我不愿意轻快地歪转自己意志妥协,而相信仍有余地改变。 对我衣着的在意或许隐隐意味着他终于对我确实的认可,不过我选择拒绝。因为重新制衣太麻烦,先是量身定数,挑选颜色花样,终于成衣之后又要再三试穿调整,整个过程既漫长又乏味极了,我简直宁愿去看燕子飞来飞去地筑巢,也不愿意叫那些裁缝绕着我飞来飞去。何必这么麻烦?父亲,我已满了十四岁,再每天穿一身白故作天真,未免叫人发笑。 有谁敢笑你呢?公爵反问。我当然找不出人选来。安德烈,你要习惯,并非你去适应世界,而是世界为你屈膝。他放下餐具,玩笑式地在我双肩各轻拍一下,仿佛一个精简的加授仪式,我以菲茨杰拉德的姓氏授你骄傲与荣光,你必会以骄傲与荣光回应他。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需要在意。 我以为您不喜欢这个姓氏。公爵的手自我肩上轻巧地拂落,像刚刚触碰过一只罕见的鸟儿。唔,不过有时,我得承认它的实用性。 手。他命令道。 我听话地将手掌放在他的手上,他将它翻了个面,叫手面朝上,稍向上捋了袖子,使我的一截手腕露在外面,我不爱晒太阳,不事体力活动,手腕瘦弱苍白,蓝紫色血管仿佛树枝或溪流在其上延展。 蓝血往往为污秽与疯狂玷污。你的血是干净的,你应当身着白色。 他的话中似乎另有深意。 不知是何理由,在想清楚原因之前,我已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自己都费解的问题:那母亲呢? 他的动作顿了有两秒,然后收回手,你知道我不想向你撒谎。 那么就如实向我说。我直视他的眼睛,带一点窥探的好奇,您说不再爱她了,也就是之前爱着她,后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转变了这种感情? 你想听实话? 我想得够久了。我上身微微前倾,逼向他,追问一个预感终于要知道的答案,母亲离开得太早了,早在我的记忆之前,我为她感到抱歉,却不会悲痛。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好吧,他妥协。他很少让步,不知怎的,我却好像具备了使他退让的能力也或许这次不是单方退让你得先答应我先前的要求。他说。 我点头同意。不过麻烦几天量体裁衣,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值得了。 我爱她,她同样爱我,否则我们不会结婚。不仅仅是我,她也是个颇为挑剔的姑娘,向往爱情与光明幸福的生活,我们结合是双向的选择。 但是? 但是我们跟对方抱有的感情并不一致。 我有些不解,不都是爱么,还会有什么冲突?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同她宁静的外貌相比,她是以一种热烈而占有的方式爱我。她的爱是玫瑰、血与火做出来的花儿,她既然爱我,就要切切实实拥有我的想往和激情,不容许有丝毫退缩,她将整个灵魂绑在我的指头上,想要我们骨头都融到一起似的亲亲热热。 这不可能。我笃定地说,凭借公爵的个性做出判断。公爵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稍纵即逝地微笑:的确如此。 可您不是说爱她? 我爱她,曾经充满了真诚。我爱她的微笑、金发和美好的性情,我爱她如同爱一首诗,我愿意使她欢笑,让她生活富足美满,与世间一些争纷挫折隔离,使她的心灵保持污垢。这爱里不含有欲望,欲望易使人不洁,无论身体或思想。 而她对你相反。我有些明白过来,这样的爱反而叫她痛苦十足。 她渐渐不愿意出门,不肯见人,不履行女主人的义务,她是在闹小性子,叫我向她屈服。这样的抗争无法挫伤我,反而使她郁郁寡欢,我能看见她逐渐枯萎破碎,因此我去见她,对她说假如她能够接受之后或许我不再爱她,我们将共度一个晚上。 因为假如您与她过夜,她将不再纯粹,您可能不再爱她? 公爵没有回答我的话。晨光温柔地从窗棂洒进来,公爵背着光,初阳的光给他描上金色,他的神情罕见地显得如此柔情而感伤。她赴了约。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一个问题。后来母亲所有的遗物为何不见了? 火焰净化过的东西,可以递往净土。公爵回答。你感到伤心了么? 有一些。其实并没有。 嗨,你偏要自讨苦吃。公爵说,过来。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他,结果得到一个不很温暖也不很柔软的拥抱。他的拥抱坚定而确实,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听到他的心脏缓慢而坚定的震动。我们很少拥抱,确切来说,甚至很少肢体接触,或许是我疑心,有时我能感觉到他躲避我触碰的倾向,有时他表现得挺想要,叫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还想问我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传出。即便他信赖火焰的净化作用,依照贵族画肖像的传统,庄园中不至于没有一幅女主人的正式画像。 今天的问题已经足够了。他封住我的话头。 您当初为何将我送走? 为了躲避命运。 恋耽美 ——(5) 又为何将我接回? 因为蔑视命运。 您在说些什 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安德烈。公爵试探地抚了抚我的后颈,第二次说,今天的问题已经足够了。 他放开无言的我,吃掉你的早餐,课程快开始了。说着他已起身,我先失陪,不要忘记答应过的事情。公爵离开餐厅。我看了看他的位置,他自己的早餐大部分却被剩了下来。 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满意他的答案,那或许是真的,但毋庸置疑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一个前奏。这个人是不会轻易地吐露想隐瞒的事的。 餐桌中间花瓶里插着的百合花纤细地垂着头,在桌子上打下一片安静的阴影。 9、公爵 08 我们不太寻欢作乐。起码很少以宴会的方式如此。 宝马香车,灯影弦乐,盛大烟火,酒精蒸腾喧嚣的来众,这不是公爵同我所喜爱的。一年之中我们只在四月和八月召开两次聚会,前者是公爵生辰,后者是我的,无论如何,该有的应酬不可或缺,但因我往年算不得十足的大人,即使宴会开始后我很快消失不见,也不会太被责备,今年有些不同。 在图兰朵,男子在十四岁已算是迈入成年,必须肩负起自身份内的责任,逐渐参与进长辈的谈话中,并开始具备话语权。同样,有一件亦属约定俗成,不可避免,家中长辈需要给孩子相看婚配的适宜人选。这并非当年必须结婚,十四岁是一个可以成家的信号,至少越早商谈、订婚,才不会叫好姑娘都给别家先行下手。 而我到现在还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 我明白等待我的未来是什么,如同我被教导的一般,如同所有的祖辈一般,我会拥有一个将成为我的妻子的未婚妻,再过后继承家族、爵位,生下孩子,顺利的话自然老死。我通晓这一切流程,只是一切又有如雾里看花蒙着一层细密的白纱,我感受不到其中的紧张和切实参与其中的代入感。我看到人们在我面前,带着不知真假的矫饰笑意向我祝贺,心知肚明我所拥有来自公爵,至于我自身,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但就连这也无法激起我太多情感,我不怎么厌烦,或为自己感到抱歉,坦白说,直到现在我依旧怀着困惑这就将是我的未来么?我毫无准备地被投放于此,即便十几年来毫无变化,难道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以为接下来几十年我同样将亡故于此,那么我来到此处的原因和意义究竟是什么? 即便这些问题不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但或许正是它们潜移默化地,使我否认了自身处于这个世界的正当性,使我无法真正地参与其中。 宴会已然开始,公爵发表过致辞,领我见了些与家族有密切关系的重要人物,便叫我自由活动,这点亦叫我出乎意料。十三岁十五岁,在他对待我的态度上仿佛未有体现,他亦不需要我的成长,而这在一个地位显赫的公爵与独子的相处态度中未免显得太不寻常。有时我甚至错觉他是不希望我成长的,这样的观点显然很不合逻辑,考虑到我是他唯一已知的继承人。 事实上总有其他可能的。在那些古老的家族里,柜子里的骷髅不为人道,但总有消息生翼,随着风声传入另一双耳朵,私生子之事从来不少见。公爵英俊富有,为人尊敬,相对于他的地位又如此年轻,就算私底下见上几个美貌高贵的情妇亦不足为怪,或许其中便有另一幸运儿诞生。公爵从不提及这类事情,我也未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性出没,假如只从表象来讲,他过着宛如苦修的生活,同情/欲毫无勾结,简直使人无法想象他会在女人面前露出放浪一面。我对此始终怀有一种怀疑,非要选择的话,我更倾向于从恶的方式思考人,人们读书、信仰、创造道德,只是为了不让心里变质的思想泄漏到人间,人们往往压抑自己令畏惧的一面,公爵的心中,毫无疑问地藏着一整片黑暗的牢狱。 总之我正盘算从宴会溜走,在开头之后便没什么我的用场了,而我的面前不及防多了一位衣饰华贵大腹便便的子爵,他穿着体面,但是未免体面得过了头,反而有一种古怪的窘态,倒像是将府中最好的行头穿出来似的。我们明明初次见面,他却对着我侃侃而谈,而且净是些譬如占卜、哲学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出于礼貌我时而点头附和,视线心不在焉地放在他滑稽圆脸生着的浓密胡须上。子爵谈话热情,却难以打破这场谈话的尴尬气氛,我猜他肯定认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频频掏出手帕擦汗,取出怀表数时间。他的行为与拖延时间无异,后来我转而开始考虑其原因是什么。 终于,在我看来好似时针毫无终结转足四分之一周后,从子爵身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他的胳膊,子爵欣喜地扭头叫道:佩内洛普!一名秀美自然的少女出现在他身旁,对我落落大方地微笑:真是对不起您,相比我啰嗦的父亲占据了您太多时间了吧。 啊,现在我明白事情究竟是什么发展了。 那位名为佩内洛普的小姐明朗的微笑中带有一丝尴尬,同样也对其父亲的行为相当困扰,这倒让我不知不觉对她多出一点好感。她父亲的目的如此一来透着明晃晃的浅陋,他表现得太过了,而她的度刚刚好,看起来不失为一位有分寸的女性。 哪里。我说,我也正无聊着呢。 很抱歉叫您听了他听了他这样久的絮叨,您不用这么客气,反正在家里,我和母亲也不怎么愿意听他念太久。佩内洛普直截了当地宽慰我。 现在又过于熟稔。我心道。 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也不像能直接走开,我们便闲谈了一阵,佩内洛普性格直率,比平常的那些贵族少女要好相处些,起码不用猜测她话语中是否夹杂许多似是而非的弦外之音,我实在厌倦了那些把本意掩藏在许多层话语的交流,听她们说话如同听做阅读理解,即使我同她们接触的机会足够少了。 过一阵子乐队奏响乐曲,许多衣冠楚楚的男女手挽手步入舞池,我本来只是在旁看着,佩内洛普兴致勃勃地提议:不然我们也去跳一支舞? 我凝视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睛,也无不可。我回答,而后向她伸出手。 我们在舞池中,各有一只手交握,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而我的扶在她纤细的腰肢。她没有涂香水,但是发间有细微的茉莉香味,这种柔和的女性的气质叫我觉得陌生,却不是可怕的那种陌生,称不上喜爱,也不令我厌恶。 我们慢慢舞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偶尔细声交谈,她的举止中仍带少女的羞涩,这羞涩也是轻微的自然流露,不叫我讨厌。随后是一支欢快的舞曲,乐曲转快转急,提琴欣悦合奏,人们交换、旋转、逗乐,女士蓬松的大裙摆在空中飞扬,典雅从周身流走,气氛变得热腾腾起来,这正是聚会将要热烈的时刻。 曲目结束以后,我呼吸稍稍急促,即便练过骑术与射击,我的体力仍旧算不得好,因生活中从未有锻炼体质的机会。佩内洛普的手还搭在我的肩膀,我的手也还在她腰间,我无意中向舞池上一瞥,忽然撞见公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面色青白,表情扭曲,仿佛被愤怒裹挟走所有自制。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好像富豪迎面撞见强盗搬运他的财产。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甚至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总能完美而妥帖地照顾好情绪,不让它们失控。我大惑不解,看到他勉力镇静下来,对我简短地说了一句话,我读懂了他的口型,说的是过来。 我不懂什么变化正发生在他身上,出于顾虑,我开口向佩内洛普道别,她依依不舍,表情失落,下次见面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总有时间的。 我同她分手,穿过舞池,回到公爵身旁。等我再看他时,公爵的脸上已无痕迹,再一次将所有情绪隐藏,似乎我刚刚看到的只是幻觉,而佐证我视觉并无错误的是,他的神态依旧十分阴沉。 我看到你给自己找了个姑娘。他开口,刻意压低音量,话语像冰凉绸缎一样滑过。不跟父亲介绍一下? 她叫佩内洛普,是我新交的朋友。 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假如你想要一个妻子,我会给你选一个好的,你还年轻,容易被那种故作聪明的女人迷了眼。 您当初也是自己选择了母亲。 公爵将手放在我的后颈,微微俯身对我说话,我们的面容如此贴近,我看到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着讥讽的光,他轻柔地凑近我耳边低语,湿热的气息打在我耳朵和其下的一小片皮肤:当时我的老子已经死了,你要想自己找个妻子,也非得我死才行。 他缓缓松开对我的钳制,冷漠地说:天色不早,回你的房间去。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回望我,采用了一种确信而有说服力的语气:回去吧,别让我担心。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点点头,听他的话离开了舞会。 这可真奇怪。半路上,我自言自语道。宾客们的说笑渐渐听不见了,管弦声愈发微弱,到了不仔细留神便会忽略的音量,我离喧闹场越来越远,四周静下来,风刮动树叶刷刷作响。回到卧室前我看了看时钟,时针刚刚过九。轻云遮浮深蓝天空,银色月光下,夜莺开始唱他今夜的第一支歌。 10、公爵 09 起先我以为是风,簌簌地从草叶尖溜走。秋季的夜晚透着凉意,清晨醒来后,草地上满缀浑圆剔透发亮的露珠,天较以往黑得早,现在不过晚上十一时,如果没有月亮与星光,外面将一片漆黑,只有灯火照亮一小片空间。有那么一小会儿安静下来,然后又是轻轻的呼唤声,我仔细辨认一阵,认出来自己的名字。安德烈那个声音叫道,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声音隐约来自佩内洛普。 我推开窗子,透过攀爬满墙黄与粉红交织的藤本月季向下张望,正是她,子爵家的女儿,佩内洛普,红发在脑袋后辫成一束,身着骑装,两手背后,笑意盈盈地抬头看我。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自那天宴会认识过后,即便公爵不喜我同她混在一起,但因为她性格和气,不使我反感,我们还是设法瞒着公爵,一同出去玩过几次,相比与其他贵族少女而言,几乎算是行动密切了。我知道她素来大胆,也没料到她夜间竟敢一个人闯入公爵的庄园。 今夜天气多么好,我忽然想见你,于是就骑马过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举起手中握着的马鞭给我看,不请我上去坐坐么? 不那太容易惊动别人,你稍等一下,我现在下去。 你知道,要是你窗户这面的墙上没有这么多月季,我也许就能自己爬上去了。佩内洛普颇有兴致地说,一时间我很难分辨她是在说笑话还是讲真的。 劝你最好不要。我说,等我换好衣服。 我匆忙穿戴好,蹑手蹑脚下楼,木质楼梯说起来是有这样的不好,时间久了之后,某些部位会咯吱咯吱响,这样的声音在白天无关紧要,在寂静的夜间倒过于响得惊人。它们近日被整体修缮,现在尚未完成。 小王子,你的衣服难道全只有白色么?当我终于站到她面前,佩内洛普笑着问。 原本是有其他颜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等我反应过来就几乎没有了。我冲她摊了摊手,说起来,你来找我有事么? 我刚才就告诉你了,因为想见你。 假如真的因为一个人想见一个人,按照常理而言,也应该是我去找你。 好吧,那你会来么? 不。我诚实地说,这种行为在于我既不体面又毫无意义。你看起来很狼狈。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我翻过了一面爬满长青藤的湿润的高墙,我得告诉你那可真不容易。她给我看手上沾的绿色植物汁液,然后过上一小片森林,绕过池塘,躲开守卫,我就在这里了。 你从后面绕过来了。我明白了,那一定花掉你不少时间。 你都不敢想。 我看了看她被露水打湿的衣服,上面除了苔藓,还沾了些泥巴,来坐下吧。我后退几步,挨近墙壁坐下来,小心不要叫月季花刺扎到。 我都不敢想,她说,我翻山越岭,不仅得不到公主的亲吻,反而要和你一起坐在泥巴里。 别胡说,地面是干燥的。再说公主的吻对你有什么用处? 公主的对我没用处,但是我的确需要王子的。她答道。 我开始有点知道你来是因为什么了。我没有看她,月季花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清香,这还是我第一次闻到它的香味。最近发生了什么? 让我说,有那么个讨厌鬼,人家姑娘不答应他,但是他有权势当筹码。佩内洛普扭头看我的侧脸,你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我猜姑娘想要事先为自己铺一条可靠的路。 快没有时间了。她明快的笑容中混入苦涩,如果要我选择,我倒挺愿意那个人会是你。你是个好人。 难道就因为我性格好就要接受你的要求?我反问。 当然不。佩内洛普答道,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些姑娘都不感兴趣,我嘛,倒是不坏。你固然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厌烦我。我沉默不语,她补充道,只是订婚而已,我保证。假如你有喜爱的女孩,我们可以立即解除婚约。 而且你也可以拿我当挡箭牌!你不是说,不愿意同那些脑筋七拧八转的贵族小姐社交,而既然你到了这个年纪,这样的社交在你给自己找到一个未婚妻之前在所难免。 我不能保证,我沉吟道,父亲不允许我自己挑选妻子。 她不解地挠了挠头,十分不淑女地,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管怎么样,我可以问一问。无论可行与否,明天下午我将遣人去你家送信写明。 她大喜过望,狠狠给我一个拥抱,立即站起身来,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等你消息。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如同一道灵巧无声的影子,敏捷地向庄园后,她来时的路移动了,走时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这是位多么奇特的小姐。既然如此,当初宴会上她父亲如此拼命地绊住我也有理可循了,这么一看,甚至能从这父女身上品味出一些滑稽可爱来。 恋耽美 ——(6) 安保设施有待加强。我喃喃,起身弯腰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草屑。而我直起身时,出于生理惯性,瞳孔猛地收缩,我的面前忽然多出一人,在心理感到惊吓之前,我的身体首先作出反应。当我回神仔细看时,不由得疑问,父亲,您怎么在这里? 你在跟谁说话?他的声音满怀狐疑与暗火。 没有谁。我说,房间里有些闷,我出来吹吹风。 我希望你别对我撒谎。公爵的声音斯文有礼,但是任何一个与他亲近的人都知道在他温和的表象下掩藏的真正性情,没有人想要惹他发怒,我当然也不想。 没有。我刚刚忽然想到一首诗,不禁念出声来。为了增加可信性,我念了两行随机浮现在我脑海中的诗句,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回去睡觉吧,你的衣服都脏了。公爵的表情缓和下来,对我嘱咐道,坦白说,最近这些时间,他的情绪渐趋不稳定,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即便他努力克制不显现出异常,我就是能看出来他的焦躁。毕竟我们朝夕相处太久,有这种彼此了解入微的感觉不难理解,我希望他能早些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不然指不定遭殃的还是我。 好的。我答应着,放松一口气,侧身从公爵身旁经过。 站住。公爵厉声道,从我肩头捡起一根红色长发。 见鬼。那个拥抱。 我重复最后一遍,你刚刚和谁在一起?他进一步逼问,这叫我开始烦躁起来。 我不明白,父亲。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说不定只是洗衣女佣留上去的。 红发丫头,公爵柔声猜测着,要是我没记错,她的名字是佩内洛普?沉默,坚贞,她有一个好名字,行为可不那么知耻。深夜擅闯公爵领地,让我想想,这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她从哪边进来的? 我低头不语,无话可说,公爵已了然一切,当然是从后面绕过来,她倒对私会很抱热情。公爵用手擎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进他的眼睛,力度几乎叫我感到疼痛,这是你第二次为了她忤逆我,或许不止。向着你的父亲撒谎,她就这么腐坏你的品行。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后面那块地空置着太过碍眼,只因为你喜欢我才放任它留下,或许现在我就该叫人施工改建,说不定还能从里面捉出一只红毛老鼠。 您为什么这么生气?父亲。我问,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交个女性朋友而已,您有什么可这样在乎的?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有资格和义务管教你不走歪路。 可是我并没有。父亲。我的行为很正常,就算我是同佩内洛普在一起又能怎样,年轻男女约会,比起杀人之类的罪行可谓无伤大雅。您连下一道杀死成百上千人的命令都面色不改,何以此时这么愤怒?我问。 公爵的恼怒如同被突然冻结的火焰,空洞燃烧着的怒火依旧旺盛,却宛如从我面前阻隔,我不再直面其热度。他深深地凝视我的眼睛,我与他对视,看见星光映进他眼里,他的表情透着受难一般的苦痛与自厌,如修道者眼见自净土降下的光明阶梯眼睁睁从面前收起、消失,那种痛苦是溢于言表的,我不懂那灼烈情感的由来,不知他受何种煎熬,只疑惑我的一句话如何给带给他这样大的伤害。而我的确没有什么过分言辞。 11、公爵 10 为何你就是不能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我可以把你的人生打理得明亮正派,教你永远干干净净,双手不沾血迹。他问我,失望而困惑。 可什么样才算是明亮正派呢?我有我自己的喜好,没有人可以彻头彻尾了解我每一个关于细枝末节的想法,即使是您也不行。我上前一步,将公爵的手握在双手间放在胸前,专注地看着他,您知道我爱你,我愿意为您学不感兴趣的繁琐的东西,可以妥协按照您的喜好穿衣,您甚至可以教导我怎样言语行动,但总有东西,您无法掌握,我自己也不行,那就是我的心。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我只能按照它切切的私语行动,不论您是否愿意。 公爵的身体好似僵直了,他维持先前的姿势,好一阵子,没有把手抽回去,而就让它停留在我手掌中,我拢住它,就像拢住一只冻僵的燕子。你为何不相信,我的做法才是对你好的? 可那不是我自己的意志。 你告诉我,你想要娶她么? 也无不可。 出于爱情? 也或许。我模棱两可地回答。脚边草丛里的露水洇湿裤脚,有轻微的凉意。爱情嘛,当然不会,我和佩内洛普可远远没到那份儿上,只是短暂而稀少的玩伴,世间人常将婚姻看作神圣,假设真正实现,我们二人缔结的可不算什么理想的良缘。她麻烦缠身,而我得祐于公爵的庇护,无论她试图拒绝的对象为此地何者,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如果按照规则走下去,即便不是她,也有某人将步入我的生活,下一个人未必有她这样放得开。 忽然地一动,我张开手,公爵已将手抽出,替我拢了拢鬓边上散乱的鬈发,他的手指尖被染上些许我的温度,短暂地不再那么冰凉。你终究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么?他伤感地问,不等我回答,他的眼神穿过我而看向我背后墙上蔓爬的娇嫩月季,久久地出神凝视。有时候,我宁愿你生病,好过你健康。病痛将毁坏你的身体,叫你的心灵柔顺,你会知道外界不仅有鲜花,也有致命的虫蛇与病菌,安心地在我的花园沉睡。 我对他的话语感到一丝受束缚的不快。我心知肚明他爱我,不曾料到他竟然会将这样的话语付诸于口,我不知晓父亲对孩子的爱会如此自我,不惜以伤害作为挽留代价,或许只是他是特殊的。我不曾完整地体会爱与被爱,他也亦然,因此这就是他爱的形式。又或者这并不是爱,只是他居高临下对自己所有权的确认,我无从区分辨别,也不知作何反应才合时宜。 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哀怨的鸟鸣,打破了他的静思。走吧,和我一起回去。 您会同意我和佩内洛普订婚么?如果我请求您的话。 我会把你交给命运,她会替我决定你的去留。公爵说。像是一个妥协。而我恰好忘记,公爵从不妥协。 第二日下午,我吩咐仆人去给佩内洛普送信,仆人很久才折返,对我回复说信已送到,当问及回复时,只有口信告知我她已知晓。这样平淡的反应不符合佩内洛普的性格,并且在事关她今后路径这样非同寻常的事情上,她不太可能只给我一个轻飘飘的口信。 我大约等了有三四天不见下文,又遣人出去问话,得到的回复依旧是一切都好,这回相当明显,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且公爵对他们下了禁令不允许让我知道。典型的公爵式做法。我与他近日多有争执,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往常我处处随他心意行动不见他有多么欣悦,现今如他意愿相悖冲突之后才发觉,他往日已足够和颜悦色,在这以上挑战他的权威,后果不得而知,反正不会太好。思及于此,我就此放下和佩内洛普的交涉,这样一来,公爵对我态度又如从前一般。 这事一搁置就是许久,直到数月后公爵领我参加的另一个宴会上,我同相对熟识的朋友交谈时,才了解到佩内洛普的父亲因收受贿赂遭到贬职,全家一同被谪迁偏远地区,幸而公爵仁慈,才没连他的官职性命一同收去。我不知受贿这事是真是假,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一家是因受佩内洛普与我交往密切的关联而被公爵迁怒的。我乍一听不免愕然,后来再想,公爵那日说的将我交由命运的话全是故作玄虚,他是要强行充当命运的执行人。 我不对他生气。非要说来,对佩内洛普的的确确对她不住,而十分不好意思地,在对她微末的抱歉之外,我更为关注的是公爵的态度。从各个方面可以看出他对于维持我们现状的希望,他拒绝我的离开,或有旁人试图取代我对他的依赖关系,这点叫我颇为感兴趣。 从任何方面看,公爵不能不被称作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存在,他习惯于把控周边情况,对事件走向展开预测,从而引导自己前往胜利,这是他身处所在位置硬性的要求。另一方面,我倒暗暗怀疑其童年时候的经历使他始终对亲密关系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他无法信任对方的忠诚,却向往纯粹的忠诚,而长久以来的掌控地位加剧了他的控制欲,当二者相互叠加,作用于我们的相处,造就今日的局面。 奇妙的是,我不很抗拒他渗入我的生活,但讨厌他对我过于束缚,我对自由很有好感,可不得不承认,就像大多数人一般,我所谓的自由绝大部分是不愿意负责任的懒惰作祟,物质丰沃而随心所欲,滋生出的往往不是自由,而是怠惰。真正的自由则在心灵,心灵历练而一往无前,即便身居陋地思想照旧如汪洋恣肆无拘无束。这不是我的境界,我的自由只顾己身,到头来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说来不好听,我也不以为意。 对于我怠惰的利己主义的支撑者,萨瑟兰公爵,他的反常行为渐于日增,未避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波澜,我一定程度上作出努力四处探看,试图找出他郁结的根源。这些努力基本上一无所获,唯有一件,使我搞明白了一些东西,并难免为之惊动。 12、公爵 11 蓝胡子。上锁的房间。沾上鲜血的钥匙。死去的新娘。在这个怪谈一般的童话故事中,起码隐藏着一个道理,有一些门后藏着未知的恐怖,你被告诫不能打开,而事实是,只有打开那扇门之后,你才能够直面将要遇见的残酷命运,加以挣扎反抗,而非无知无觉死在梦里。 那门存在于世界的每个角落,每扇门在未打开之前都可能是它。 天气转冷,结队成群的大雁途径花园上空的空旷长天,发出响亮而奇异的叫声。霜降,结冰,雾凇,冰雪的统治时刻来临。我在积雪的树林中捡起一枚松果。池塘凝固,由绿色褪为灰白,我踩着落雪,在岸边的地方找了一个裸露地表的树根,扫去雪后坐在上面。池塘的冰结在靠岸的四周,薄薄的一层,泛白,愈往池中去愈脆,池心部分的水是不结冰的,只是静止,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将松果掂了掂,猛地往水里抛去,它没有飞得很远,而是落在了薄冰上,发出一声磕碰的脆响。 有一座白塔。我在探究的时候发现了它。 庄园内有许多房间我未曾涉足,这极正常,我没有太过的好奇心,生活按照轨迹,行命运给我定好的路不多加口舌,我素来认为人不需要拥有太多好奇心。许多人会反驳我,可有时候确实如此,因贫瘠而易满足,因无知而幸福,好奇心充满危险,是因为它代表了你对掩身迷雾中未涉足之地的想往,而雾里或许藏着坏东西。 罕见地,我对公爵日来的情绪波动产生兴趣,毕竟它们向来稀少,且被很好藏匿在他的面容之下。所有行为皆有迹可循,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刻四处闲逛,尝试找到相关联的事物。在进行过程中我不抱太大希冀,既然不可暴露在视线之下,真正绝密的场所会被完美地隐藏。不过我难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到处看看权作放松消遣也不是坏事。 庄园内房间众多,我一直知晓这一点却从未直观地亲身试验,直到这次心血来潮的尝试,我才发现也许长久以来我太过忽视自己的生活,以至于对太多事物视而不见。在整日漫无边际的摸索后,森林中最为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我发现一座白塔。约莫有四五层楼高,表面灰白,爬满干枯的爬山虎的枝蔓。在盛夏这场景想必挺美,而寒日里,这些枯枝消瘦纠结,密密麻麻地打绕,只给人以荒凉破败的意象。 我讶异于之前没有见过它,从高度上讲,它应当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当我回望四顾时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我已走进树木深处,它们高耸守卫,从我房间的角度,把它挡得严严实实。 塔门上了锁,由于工艺限制,远没有那么精巧安全,我试探着设法找来工具尽可能完整地打开了它。门寂静无声地被推开,阳光先我一步跻身而入,光照到的半空飞舞无数细小的微尘粉末,而在更前方它未曾触及的阴影里,伏卧一架旋转阶梯,看不见尽头在哪里。这座塔看上去年久失修、罕有人迹,我猜测其所有者是为了使它不起眼,故意不加清理,而理论上应当是尽善尽美的公爵庄园中出现这样一座建筑,本身就很值得玩味。 我踏上台阶,光线转暗,阶梯回旋着向上延展,周身无光源,既无平台也无窗子,在一片昏暗中只有抬头能看见遥远的一圈光亮,来自塔的最顶层。楼阶渐不见了,吞没一切的黑暗无声在我身侧涌动,像无从察觉的暗流,我在山窟一般的阶梯向上,扶着墙壁极慢地移动,仔细不被绊倒。整个过程很漫长,使我不禁猜测起其设计者当初是出于何种心理如此布置,每一次上楼的过程都谨慎严肃,充满从冗长晦暗甬道重返人世的仪式感。 过了个关口。先是漏下一条细长三角形的光,垫在台阶边缘,而后扩大、明朗,连片铺满台阶,我脚下的光达到最亮,楼梯被抛在身后,我终于踏足塔顶。纯白,绚丽,耀眼。没有分隔的墙壁,这是间空旷整洁的屋子,置物算不上少却不杂乱,目中所及都被归理整齐。我正对面的,即楼梯正对的墙壁正中开了一扇窗子,阳光透过玻璃毫无遮拦地烙印在木地板上,是一架倾斜泛白的四边形,明晃晃地映入视网膜。光边缘一小片稍暗的地方立着木头制的脚架,上面罩了白布,我猜那是画架,把布掀开来发现果然如此。画布上用红色颜料勾勒几笔,还未成型,暂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右手边直到墙壁空无一物,往左侧看,一边墙角密密摞着些白罐子,另一边墙角拥挤地挨着摆放了什么有棱角的东西,同样被白布罩住,看不见内容物。 我往白罐子的角落走去,它们是锡制的,一些封住了口,一些没有密封,我打开了几个半阖的看了看,里面没什么稀奇,只是各色的颜料。现在未明的东西只有一件。我往另一侧墙角去,掀起遮盖的白布随手丢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查看。那是一些背扣着装裱过的画,同样鎏金雕刻玫瑰枝的画框,尺寸不一,外侧到内侧依从小到大排列,最小的一个不及手掌,最大的有一臂长。从最小的一幅开始,我将画框翻转过来,看到一个人的下半张脸,鼻子、下颚都是草图般勾勒的线条,只有嘴唇部分饱满、鲜红,沉默地面向我。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我碰巧找到的地方想必是完全私密不可打扰之地,我的到来全不占道德,只能徒然扰乱平静。但换而言之,此时退缩毫无道理,我并非每次都能找到这样的地方,白塔仍处于庄园内部,即便位置偏僻,其主人也没有第二个人选。因此我丝毫犹豫都未,继续向下翻去。下一幅是某人的左手,从小臂开始绘制,臂腕、其余四指依旧是线条勾勒,而小指生动鲜活,指甲淡粉,连边线都一清二楚。其后一幅是从背后看的视线,肩部往上,这次是头发,唯有黑色鬈发占据画幅中心,柔顺地附在形状优美的头颅,每一个卷曲都在光中变化,灰暗或发亮。 恋耽美 ——(7) 每幅画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没有模特的正脸与全部体态,对象无从辨认,我越往下看越明白,这些画都是为一个人而作,其中感情没有变化,一样压抑、狂热而向往,假如画者真是公爵,很难想象确实是他为某人作了这些画,他用纯粹的美的笔触描绘这些画,不涉及更深层的隐喻之类,只是单纯的、令人动容的美,有些画即便没有只字片语,人们却能读懂它的一部分。 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笔触,不可能作给任意某个人。庄园里鲜有这样的女士造访,至少我脑海中毫无记忆。我的推测被下一幅画冲撞得七零八落,我稍稍睁大眼睛。一副完整的不露面孔的肖像,从身形上还透出属于少年人的青涩,但是明显是男性的身躯。 他刻画的是同一个人物,我能看出来,即便之前的画只是局部描画。有时他用很浅的颜色涂抹,使画像显得明亮而柔和;有时用极强烈的颜色对比,比如乌黑的发和玫瑰一样的红唇,又使之赋予人类蓬勃的生气,两种截然相反的用色风格,好像画家本人也总被这种悖论纠结,拿不清要用那种情感对待画中人。 我不记得公爵对哪个少年表现出任何偏爱,即便对于我这样不予置理之人,假如真有这样的人登门,我当然也会知道。公爵本人如同某种象牙雕刻的塑像,与激烈的情感绝缘,人情拂过他,犹如塑像脚边掠过一缕尘烟,无法使他丝毫动容。 而他确实如此动容。 我扶在画框上的手慢下来,眼前的画只剩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幅,得用双手才能将它翻转。我犹豫着要不要窥探公爵的隐私,但是事已至此再放手就没了意思,于是我看了画。 铺天盖地的大雪,鹅毛般轻飘飘地从天幕席卷而下,四处是凌乱的、丛生的荆棘,围绕正中纯白的祭坛。那雪花到处都是,无重量般压着仰卧在祭坛上的少年,他的身上没有衣物遮蔽,白雪掩盖住部分躯体,他躺在那里,从被刺穿的胸膛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红热血,雪在他的血中融化。黑色鬈发下掩映的苍白面庞上,他的表情无比安详平和,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欣悦,在他削瘦的小腿,扭曲攀附一条黑色长蛇,嘶嘶吐信。一角阴霾的铅色天空,隐隐闪耀来自天国的金色光芒。 而看过最大的画像之后我才发现,在其后隐藏的还有一摞未经装裱的画。顾不上细想,我把它们捡起来一张张翻看,那都是完整的、已完成的油画了,跟之前的画一样,画风各异,对象却都是同一个年轻人,或微笑,或沉思,或玩耍,或阅读,种种作态神情不一而足,但唯有一点是共通的,也唯有这一点使一切都变了味道。 那个年轻人,要么是已经死去,要么是正在死去。 穿刺、溺死、毒药、坠楼、绞刑,有多少幅画,就有多少种死法,无论怎样死亡,他的神情总是松弛而祥和的,好像他是自愿赴死的,那也不是死亡,而是响应神的号召,回到那清净而使人万分幸福欣悦的神国去了。 画里的年轻人年轻得过分,他是黑色鬈发,消瘦的体格;在他溺死的画里,他的眼睛大张,能看见雾蒙蒙的绿色的眼珠;他有认真的、偶带一点迟钝的神情,这种神情我有时会从镜子里望见画里的年轻人,长着我的脸。 脚步声从我背后的楼梯上传来。有人在靠近。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却无从回避,我明白当我与来人遇见将会有真相被吐露,所有伪装被撕下,我想要得知的问题终有解答,一旦他踏尽阶梯,一旦视线相撞。这房间如此空旷,我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即将袭来的事件。 他踏上最后的台阶,目光在触及我的一瞬陡然变乱,他遗憾地叹息,这是我对你的构想。他喃喃道,你不该这么早打开这扇门。站在阳光下飞舞的粉尘里,公爵弯下腰,猛烈地咳起来。 13、公爵 12 您是以什么眼光看待我的呢? 公爵不答我的话,缓慢地走近窗前,将整个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眺望远方,我犹豫片刻,还是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角度向外看去,但是外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绿色的树木与其上灿烂的天空。他总是若有所思,仿佛在你面前,但是脑海中另存一个世界,你触摸不到他的思绪,可是我非得要个答案不可了。 是你的孩子,还是属于您的神的羔羊? 在依旧的一段沉默后,我说道。您知道我爱您。但现在我觉得您似乎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祭品。您想要杀我,我不明白那是为何。 他扭头,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我们的未来在过去就被写下。安德烈,我本来是有修正的机会的。 我感受到一丝不对劲,他说话的语气宛如多年前预言到现在的某事。我回想起那个一直以来的疑问,他将我无缘无故送走六年的原因,他一直闭口不言的原因,试探着询问:所以您将我送给乳母抚养? 每任菲茨杰拉德的家主在接任爵位时,都会有一个预言。他们将其视作秘密,秘而不宣。或与命运抗争,或顺着那条路前行,我怎么能忘记,无论是谁总在沿命运的轨道,走向注定的路途。 关于您的预言是什么? 预言说,我将会带领菲茨杰拉德家族走向荣光。 以及? 因为一个孩子将它葬送。 我心中一惊,公爵转身,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眼睛里有某种堪称疯狂的光亮,我不该怀抱侥幸,我甚至不该让你活着回来我身边。我会如预言所说引领这个令人作呕的家族走向荣光,照顾好愚妄蠢笨的臣民,规避掉预言的后半句。 我为什么会成为那个原因呢?我争辩道:您又怎么确定预言一定应验?假如如此,何必要接我回来。 你还不懂么?你令我憎恨其他人。公爵的神情难以辨认,那是被称作讽刺还是压抑的愤怒,你越是好,我就越是仇视他们的污浊。我想要一个继承者,因此接你回我身边。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又怎么能摆脱你? 为什么是我,我问,不明所以地,我为什么有这个荣幸成为您在人间理想的具现化?如果他仔细听,会发现我的问句中包含的嘲讽。 人在意识不到自身的优点时的表现是最完美而自然的。公爵说,你刚来不久的那个午后,来书房找我,被挡在门外。你不是听见我对敌人采取的措施,并且在后来我试探你时表示理解么?假如非要说的话,把那算个开端。一个孩子听见流血、杀戮,哪怕还无法确实了解其中含义,至少会有所触动,但你不一样,我看出你不倾向于这样的做法,但也不反对,不阻止我,也不指责,你表现得好像无事发生,或者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旁观者。公爵温柔地将我的额发往后拨,露出我完整的脸庞,他细细端详我的脸,细致地、珍视的,和欣赏一个艺术名作没有区别:这是我对你下的判断。不得不说这挺有意思,我不相信没有欲望、没有软弱的人类,更别提是个小孩。有时我甚至怀疑,在你幼小的躯壳里,居住着成人的灵魂,但成人又不会那样干净。我恶劣地故意向你暴露人性的阴暗,和我自己对于敌人种种他人或许觉得惨无人道的手段,你知道你的做法么?他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你还是看、听,却永远不说。就像你的思想已经自成一套体系,永远不会为外界动摇,不被污染。我用奢侈的生活腐化你,用丰富的知识技能更改你的天性,但你没有对任何事物发展出热情,你没有发自内心想要的东西,你永远不为所动,就这样长长久久持续下去,谁能说你不是我在世间唯一的清净之地? 我曾认为你是预言之外出生的孩子,干净,简单而无害,这样的孩子如何能有使一个家族覆灭的力量。但是随你一天天长大,无论什么时候我带你参加聚会,你总能得到一些瞩目,而你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无论谁的情绪都无法让你受到感染,你只是安静地倾听,做着自己的事情。一开始我觉得不坏,我满意你的出色和疏离,认为你虽然性格偏弱,也不失为我完美的继任者,但我发现一切越来越难以忍受,我不需要你被他们判断,那些低劣的东西,不具备评价你的资格。你与所有人保持距离,这样很好,可是总有人被你吸引,千方百计邀请你参与他们的活动,一切渐渐偏离轨迹,我发现我原来如此厌恶了人情的交际,那些无聊的、华而不实的,脑裂空空之人组织的所有玩乐,在我看来都是偷窃你的手段,我开始不愿意你是我的继任者,而宁愿你只是我玻璃花房里的玫瑰。 可是您没有玻璃花房。您的花园天然生长,不加矫饰。 谁说不是呢?悖论。悖论是我的人生,身处血腥而偏爱光亮,见到光亮,宁愿捉住那缕光染上血腥,但它吸引我的正是那轻盈美妙的光。要保留你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你在被污染以前被永久封存,就像琥珀。公爵作着比喻,语气不乏伤怀:一只昆虫瞬间被松脂包裹死亡,在它死后,时间便无法摧折,而只会使之愈加宝贵。 我偏过头,与他错开视线。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构想我的死亡? 几年前起,他说,当我心烦意乱,或无所事事,我就会画你,我发现这能让我获得平静。 是画我的死让你获得平静。我尖锐地指出。 你不受人影响,自身却散发影响。公爵拥住我,将脸埋在我的肩膀,忽视我们之间的身高差使得这姿势怎样别扭,我曾经反感情感,它叫人失去理智,几乎不像自己,煽风点火,在人们心中勾染嫉妒的妖魔;我唾弃身体的享受和轻松愉悦的氛围,认为它使人堕落,但是和你在一起总使我能感到简单的快乐,甚至失去以往向世人凌厉的手段。我正在逐渐变得仁慈,这令人生畏。他的怀抱越来越紧,简直像把枷锁将我困死在他的身体,我挣扎了两下,他却将力气用得更大。我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好奇心,他说的对,我不该打开这扇门。 您和母亲在一起也会这样发疯么?我挣扎着说,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我不爱她。 您说过您爱她。 她只让我作呕。公爵冷冷地说,安德烈,倘若在你不知道的我们两人之间,有这么一个死去的花匠存在;倘若我告诉你我从未有碰过她;倘若我说你从来不是我血缘上的孩子,你会相信么?他向我问话,自己作了回答,还是不了,那样的话,只怕你会立即离我而去。我必须告知你的一点:与性别无关,我对女性不反感,只是她,违背她的外表做下污秽之事,她再也不是干净的了,我为曾经相信过她而感到恶心。 她是你的妻子,想要与自己的丈夫肌肤相亲有什么过错? 可是我并不愿意,这就是问题所在。 您对洁净的追求简直不可理喻。 随你怎么说吧。公爵终于放开我,神情阴郁,你讨厌我? 不,我爱您。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庞,露出讥诮的笑意,说谎。 我没有。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公爵不悦地反问,不允许他对我的理解被轻视,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你喜爱的和讨厌的,我越关注你越能清楚地看出一件事,你从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和做,而只关心自己心灵,在精神上同人们远远隔离。你的表现遵循于你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责任感,认为你该爱我,便那样表现起来,假如不是这样一层紧密的身份联系,你会立即躲得远远的,仅凭自己也能得到乐趣。你爱我么?你谁也不爱,甚至于自己。这是我热爱你的一点,也是憎恨你的一点。你也就因为这一点,成为世间最特别的一个人。 起码我在乎自己,在乎您。我无力地为自己辩护。 公爵不听我的辩解,你知道么,他提了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要想阻止命运的辚辚车轮,不,想要阻止你被窃取,我是有法子的。 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让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似乎做了一个无比艰难而重要的决定。 公爵猛地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用出最大力气对我发出致命的袭击,不事锻炼的我根本与他无法抗衡,我的喉管立即被巨力梗住,疼痛与窒息一齐涌上感官,使我根本无法分清哪个更厉害。 他确实要杀了我。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闪过脑海。 公爵在掐死我,即便手上的力气凶狠致命,他的表情却如此平静,还带有残留的爱意,其中既含有父亲对孩子的慈爱,也有属于施暴者对受害人的兴奋,他的眼神温和而伤感,全然同他的动作不符,甚至还有一丝着迷。对我,对死亡,抑或对我的死亡感觉这样难以自控。这就是最后了么?因为打开一扇门,一个莫名其妙的秘密。死的气息如此贴近而逼真,可即便我的生命可有可无,我也不愿意徒然承受痛苦地死去。 肺中空气迅速稀薄,我的喉咙剧痛,胸腔几乎快要撕裂,身体不自觉地挣扎起来,我试着扒开他铁箍一样的双手,但是它们纹丝不动,我的身体随着他的力度往窗台上倾倒,整个被按在玻璃窗上,阳光刺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或者这只是缺氧的正常表现。 我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身体不住地往下滑,眼睛大张看着他,翕动嘴唇最后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声音传出,但是一下子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脖子上的束缚消失,身体一下子软倒,跪在地上哮喘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东西。 对不起。我听见公爵的声音。 我困难地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脸上的温和与平静消失了,如果我没看错,在他向来冷硬的面孔上,我见到一点稍纵即逝的软弱。我低头,跪着的膝盖旁多了一滴水珠。 他忽地也跪下身来,不在乎衣服被灰尘弄脏,再次将我拥抱进怀里,好像他没有要杀我,好像拥抱的动作是从刚才延续到现在,并且将继续下去。在这紧密的拥抱中,我感到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和那之后深深的疲惫。 14、公爵 13(终) 事情何以到了如此地步?难堪的无言过后,我这样问他。他自己亦然不知道答案。要是我能够 我们相互依偎,像两只冰雪中落单的垂死的大雁,颈项相交,体温贴近,很奇异的,他刚刚还要杀死我,我却并不害怕。对外人他是杀伐果决的公爵,对于我,当杀意过去,他的所有表情只是色厉内荏,没来由的,我怀着这样的心情。 恋耽美 ——(8) 你让我失去挽回的机会。他的嘴唇飞快从我发间掠过,一个近似吻的动作。我杀不了你,你赢了。 我没有同您赌博。 不是赌博。是作为公爵而言,我完全输给你。唯一斩断牵绊的机会逝去,自由随之一同消亡。对你的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绞刑架。 我不明白。 他看出我的不解,只向我要求:往后不要吻任何一名女子,或者任何一名男子。你不可爱上任何人,否则我将以利刃、以绞绳、以火焰摧毁他,连同你爱的事物。 任何人? 公爵将我推离怀中,现在我能看见他的表情了。他的嘴唇颤动,有话要说却梗于心胸,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像吞入一杯苦酒,终于慎重地告诫:任何人。 我定定地凝视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奇怪,八年了,我从未真正读懂过他。我的眼前忽地一黑,什么冰凉细滑的布料遮住我的眼睛。安德烈,你最好永远保持完美无瑕,假使有,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波动,我也克制住我的。诚实地讲,我很庆幸把你接回来,你虽然对人不怎么感兴趣,却不乐衷生活得碌碌平平。我以拥有的财富地位同血缘留住你,点缀我贫瘠的生命。 即使我有了家庭? 别说傻话,安德烈。他温柔地说,为我掸去衣领上附着的不知何处而来的细羽。我不正是你唯一的家人么? 我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喜好地生活下去,这不现实,父亲。 没有什么不现实的。他否认,又一次否认,我的话语总被他驳回,我是无法拥有主见的动物,因而不语了。此刻无有什么可以通过我的表达进入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拒绝违逆,我一介寄居之人,能说些什么呢?我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他清楚地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我需要的,亦没有什么我不需要,世间万物我皆可尝试,却不愿为之拘束。我的灵魂是一捧水,滑进这副躯壳,不知何时又将滑走。他留不住我。不知为何,我能够完全确信这一点。 我已经老了,身体孱弱,你还年轻,就当陪我最后一段路途吧,我亲爱的孩子。在我死亡后你将迎来新生,那时再没有什么牵绊住你。公爵的言辞中掺入了温和的爱怜,我可以确定世间没有谁比我更爱你,即使你不认同,并觉得束手束脚。 我不适地扭过头。这样短的时间内,仿佛公爵体内的灵魂也发生变化,我着实无法适应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句子。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恳求道。 不要到处乱跑。 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能看么? 哪里你都能去、能看,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别厌恶我。 我不会的。 去吧,孩子。于是他微笑,我将给你空间思索,关于接下来的道路,同你讲对我采取的态度。假如你要恨我我也不责怪你,唯独不要尝试离开。他的微笑变成一种隐秘的危险恐吓:离开我,你会没了命。我不明白他指的是外界杀死我,还是他会杀死我 ,或二者皆有之。 其后是一段令人无所适从的时期。不光对我,对他也要花费不少适应心中盘算暴露在我面前的事实,所幸我情感淡漠,他也擅长掩饰,不那么长的时间过后,我们回到一贯的相处,与以往行为没有太大不同,依旧离群索居,鲜有访客上门。过去还偶有朋友来邀约,现今一概都不剩了,不知是未曾来过,还是已然被拒,我没再见他们一面。我不如何烦闷,猜测公爵亦知晓这点,他认定我不真正在意,不对他生气,便不露声色地加强管制,蚕食我的个人空间。 关于花匠的问题,我找不到任何他存在的证据,公爵从来讳莫如深。但我总不能排除那份可能性,因为公爵要想抹消掉一个人,总能连他的存在痕迹一并抹去的,再加上时间作灭迹的助手,完全叫我无迹可寻。从另一角度看,因为心理的原因,公爵无法有自己真正的孩子,将去世的妻子偷情生下的孩子充作亲生,以公爵的秉性也不无可能。虽然地位显赫,他可从不觉得菲茨杰拉德的血脉高贵,反以为其中充满疯狂的种子;要是向他的父母报复,他不惜认别人的孩子作自己的。为规避预言,他将我送走;为延续家族将我接回,又因为我的出身,一开始对我冷言冷语、严加看管,倒也不是说不通,因为他认定我一开始就携带着原生之罪。 他决心把我蒙在鼓里,我便一概不知,既然终其一生他都做自己的守狱人,将心灵牢牢束缚,使之不能越轨,我全可以视而不见,蒙混度日。 此时,在冬季的池塘边,我坐在老树根上向远方的天际眺望。雁群已完全不见了踪影,从更深处的密林中传来几只寒鸦单调不知疲倦的叫唤。将死的夕阳泛着偏橙的薄红,这一抹毫无温度的余红洇在池塘中心灰蓝的水波,使人更为感受到冬天的寒意。 在那以后的生活是每天的重复,时间照常向前行进,不为谁加快或减慢,随着我的成长进程,公爵不可避免地老去,他本人表现地不甚在意,偶尔半开玩笑地说:这样你就离自由越来越近了。时不时的,他会说这样的话,在他死后我将毫无约束,他遗落的世人梦寐以求的全归我所有,我可以过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时他总不忘问的一句话是:你会感到开心么?我的答案没有过多选择的余地,一贯否认,不,不会比和您在一起更开心。他就心满意足地消停上一个月之类的,再进入下一个循环,如是反复。 在这样的反复中我陆续经过娶妻的年纪、生子的年纪、独立的年纪,而不娶妻、不生子、不自由,即便再如何随遇而安,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于波澜不兴,引人厌倦。 终于一日,他在处理公文时晕倒,虽然立即传唤了医生,他的身子确日益虚弱,气息、体力大不如前,手段、威仪倒是一如往常。我看见他的背影,清瘦不堪,行将倒下,便想:或许是到了该诀别的时刻。那时我二十六岁,少年期早过,距离白塔的事件有十二年之久。 公爵病后,手上的事务不那样多了,只有最核心机密的文件才会交到他手上,与身体虚弱程度截然相反,他对我的依赖性空前高涨,无时无刻不需要我陪在左右,为他读上一本书,端杯茶,尽是诸如此类不值一提的小事。有时他叫我,却什么吩咐也没有,叫我坐在他旁边,好像只为了叫我的名字听一听。 他的食欲消亡,颧骨高耸,因为过少进食,后来几乎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我在看他时,难免不会将其与十来年前的样子做对比,那时他不算十分强壮,却远好过现在的状况,从这你很容易看出时间具有的力量,它能够轻易地杀死所有人和事。 他的病使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做多余的事,起先还能坐到花园里赏花,看看四周的风景,后来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只得每日卧在床榻。我看出他是很想到花园里去的,只要他开口,无论叫侍卫,或者我,很轻易地能设法把他移动过去,他却一字未说,对于出门绝口不谈。 有一日他的精神忽然很好,愿意笑了,人也多了活泼的神气,招手叫我坐到他床前。其实他不招手我也是要过去的,我正小心翼翼端着茶盘,其上放置了名医新研制出的药水,好不容易地,我把它安置在床边矮几上。 这药或许会很苦。他说,端详着窄颈玻璃瓶中的紫色液体。 或许。我回答。 我想要你先替我尝一尝,味道好的话我会喝的。 别说傻话,即使不好喝您也得喝下去的。 在你之后。他倚在床头含笑说,少见地舒展眉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床沿。 我让步了,喝了一小口。 不苦。我说。 具体是什么味道?他又问我。 为了答清这个问题,免得纠缠,我又喝了一口。味道不坏,有点苹果的香气。确实如此,不仅不苦,这药回味甚至称得上甘甜,仔细品的话,又好像里面加了苹果煮的汤,简直叫我怀疑医生的处方。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明所以地自得起来,特意敬你,我的孩子。 怀着对他的话语的疑惑,我还未能开口询问,眼前迅速模糊起来,没有任何痛楚的,我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顺着重力倒伏在公爵床沿。我有些晕。我喃喃道,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有什么超出我的预料。 睡吧。公爵艰难地侧过身,抚摸我的面庞,你太困太累,我生了病,却把你的身体弄垮了,实在让我痛心。 不,不是这药剂 是为你的良好睡眠准备的安眠药水。他平静地说,话语中铺垫意有所指的暗示,满怀柔情地看着我试图重新站起身来,安德烈啊,原谅我的失信,我无法放任你失去我在这世界孤独生存。它欲望横流、丑陋不堪,而你却如此宝贵。我不是告诉过你,命运是早已注定的。很多年前我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当时我没忍心下手,如今终于能够了。你或许困惑为何如此,答案在你看来或许简单得近乎荒谬。我使这个家族辉煌得够久了,也厌倦了一切,当我死去,而你独活,自由、财富、权势、美色轮番向你献媚,你越是体会到它们的好处,就离纯粹越远。就算你能够保持清醒,环伺的豺狼也会围上来撕咬,争夺我留下的土地,你怎么以为我会留你在如此恶劣的世间。睡吧,闭上眼睛,当再次睁开时,我们将于光辉的彼世重逢。 我没有听见他所有的话,但读懂了他的暗示。这是来自公爵的死亡邀约,他杀死我与他自己,或许以火焰为我们送葬。我终于明白我如何会使一个家族埋葬他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亲族,他还能教导别的继任者却不愿使别人占据我应有的位置,他执意要我保持他眼中偏执的纯粹,他为了使我没有退路欣然同我一起赴死,不顾他是家族最为出色的领袖人物,领地上的大小领主凭他压制才不敢轻举妄动。公爵死后,权力纷争将由此而始,从今往后至少十年,这片土地上将少有宁日。这是我弄明白的最后一件事,再之后,已是一片令人沉醉的、甜蜜的永暗。 我骤然睁开眼。在灼烈火焰的烫度烧伤身体以前清醒过来,有一分钟,茫然而呆愣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之后才意识到,我总算回到我的世界,最初入睡的床上。 我刚刚醒来,身体没有丝毫疲惫,太多的讯息充斥在我脑海中,就连曾睡惯的我自己的卧室此时都如此陌生。我一动不动地整理思绪,我记得发生过的事情,每个细节真切到无法归结为简单的梦境。我搞不懂是哪个变量出了差错使我经历这样漫长的原地的旅程,可能性有很多,年龄或许是其中一个。目前为止几近一无所知叫我感到些许不愉快。 过了没多久,管家便敲门叫我起床,他准备好了早餐,只等我现身。我在洗漱完毕以后大吃一顿,腹中的饱胀感给我一点踏实,一种属于现实的保证。这时我也未否定,昨夜之后我过得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真实。 用完餐以后,我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头从各方查找,试着找到相似的案例,能够解释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的理论,但找到的尽是些呓语空想、甚至是白日做梦的谬谈,没有任何对我有用的信息。我没有用晚饭,花费精力得来的结果全不值一提,眼看当天又要结束,我便叫了碗夜宵,填饱了肚子,以免那晚又有事件。其实我在这里吃饱对另一个世界压根没有影响,可我还是做了,因为这是很少我能做到的事情之一。 不顾管家的疑问,当晚我换了房间睡觉,寝具亦全是新的,我不知会不会有第二回,自己倾向不要,因为在我的世界我可以是自己的主人,换个世界可未必如此。说来实在讽刺,与公爵切切叮嘱期盼截然相反,我对于他蛮横地偏要我做神圣的偶像一事颇感荒唐,对他也实在有一点烦腻。 我躺在床上,思索着这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思绪渐渐发散开来,半昏沉间,似曾相识的感觉再一次降临在身上。 第二个夜晚 15、恶童 01 我收养了一个孩子。 确切说,是妻收留了一个孩子。 第二个梦中,我终于成了家,有了一位夫人。 我与妻子是自幼认识的,她住在隔我三条的巷子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按距离上讲,是够近了,但在这个距离一辈子从生到死没正经认识过的人占了多数,我们运气好上一些,打挺小就有了交情,而后小学、中学、大学,顺顺当当地一路到毕业,结了婚,没有回乡,而在念大学的永安省启明市共同从事教师的工作。 妻子是性情温柔娴雅的女性,在战争时期能保留下这样可贵的天性,一方面是本性使然,另一方面得归功于她具有委婉保留自我的聪慧。毕竟,无力的温柔反而是引来灾殃的诱饵,乱世中的人们着实与蛇鼠无异,天然地感知那份柔软的散发香气的美德,榨取好处后贪婪地将美德的主人一气吞进肚里。 倘若良子是那般简单的女性,无论我们有多少年的情谊,我也不会就此轻率地将今生和她绑定。她是个有勇气的人,对我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抱持尊重的态度,但我能或多或少从她的言行中寻觅到不甚赞同的蛛丝马迹。 有我在身边时当然没什么,可有些时候你得学着为自己争取必得的利益。她时常对我告诫,不过只要我说一句,那么就请你从今往后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她的话语就融化了,表情和缓下来,无可奈何的摇头,为我准备晚餐。 夜晚在入睡以前,她要我枕在她的膝上,一笔一笔为她盘点清楚今日开销,我便老老实实地照做,毕竟她是向来比我通晓这些事端的。教师的工资不算顶高,与作工的人比较起来自然又体面轻松些。按一般的观点说,我二人的头脑都不愚笨,良子是在一所私立大学做副教授,我与她不同的大学,去岁刚升上教授,因在闲暇时作文撰书消乏,几年下来竟稍有薄名,凭借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同出版物的酬劳,收入尚算可观。我们都不甚看重世俗享乐,过度的放纵对人身心没有益处,因此比较将之挥霍花销,我们更倾向于把钱财存放起来。在兵荒马乱的时节,生意兴得容易,败得迅即,我们谁都没有这样的野心和精力去做投资,更兼没有子女,缺少额外开销,攒下了些积蓄。 说来也是经常被问到的问题,为何结婚十余年没能有个一儿半女。我们请大夫看过,一是良子的身体不适合有孕,二是我自己早有预感,结果也恰印证了,我是不太容易留下孩子的体质。以防大夫说得不够准确,我们特意去医院做的检查,想来不会有错,我自己就熄了这份心。 这已经是我的第三世,以后说不得会经历多少世界,在未知的压迫下,没有子嗣只是有些遗憾。但在良子看来,是无比重要的大事。自拿到身体检查结果,她明媚的眼眸中蒙上阴霾,使她的形容黯然失色,直到明白问题在我也有原因时,那份阴霾才稍为退却,却仍萦绕在她眉间。 恋耽美 ——(9) 和彦,一天我在餐桌前吃早饭,良子双手抱臂对着窗外出神,注视送报的小童敏捷地跑过邻居家的草坪,忽然对我说:我多希望能生一个你的孩子。 我放下面包,询问:怎么忽然这么说?妻子虽是教师,对孩子并无多少喜爱,不如说,正有这层原因,她才做起了大学的老师。 妻子忧郁地微笑,如一朵白百合垂头,一种阴郁素净的美:我只想要你的孩子。 我以为她想要的是那份血脉相连的亲近感,我一向是愿意顺从她的要求的,这回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宽慰说:只要两个人长长久久在一起,有没有孩子倒在其次。 我想要个男孩。必须得是男孩,长得像你,性格也是,平时不爱笑,可一笑起来,就分外可贵可爱。良子拨弄了几下束起的窗帘,将浅绿的绸带解开,任帘布自然垂落,光线随之暗了几度。这是出门前的准备。 良子同我一起长大,我总也不明白她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光彩照人,十余年的婚姻没使她的美磨灭分毫,几乎无时无刻,她不给我以美的印象。我侧头欣赏她纤细优雅的肩颈曲线,挽成满月般的发髻,为什么不能是女儿? 因为看到你和她亲密的样子,我一定会嫉妒得发狂。妻子开着玩笑,是男孩子的话,我们带他一起出门,所有人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知道你是确凿属于我的。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回道:就是没有孩子,我牵着你的手,难道还有能会不明白我们是在一起的么? 良子抿着嘴笑,过来用手绢揩去我嘴角的什么东西,也许是面包屑。她这样一丝不苟地照顾我,像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似的,常叫我觉得难为情。在对待我的态度上,良子同公爵都无微不至地关照我,但公爵的举止是居高临下而不容违背的,这让我即使清楚他的本心,也对他的做法十足不满。良子的管制是作为妻子的平等的方式,连反对大多都是建议性的,事事不愿叫我为难。反过来说,既然我对诸多方面没有特殊要求同忌讳,出于责任感和对她的回报,倒不妨尽量满足妻子的要求。 你看看你,黄油沾在嘴边,活像没长大,可话又说得那么好听。你这样的人,是向来很招姑娘喜欢的。她的手势固然轻柔,改变不了我觉得被冤枉的事实:都是哪里的事情。这向来从哪论起呢?从来也只有一个宫小姐。那是一年前入职的我的助教,不久前向我告白,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除了工作上的话题,我们正经天都没聊过一次。我告诉过你听,我已拒绝了她,这件事就此结束。 不过说起来这几日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辞职了吧。良子用令人信服的口气说:被你拒绝后死了心,太难为情了便不好意思继续在你身边工作。我半信半疑。即便如此,一声不响辞职离去,多少有些失礼。 我抬腕看表,到该上班的时刻了,我赶紧将桌上温好的牛奶一饮而尽。良子早就收拾妥当,待我漱口后给我系领带,让领结端正横在两片衣领中间的脖子钱前,不松不紧刚好的位置。良子闭上眼睛,我低头在她颤动的眼睑上落下一吻。我本来不是这样浪漫的人,是她执意如此使然,到如今居然成了习惯。 后来仔细一想,一切在那个早晨有过苗头,我自己的心中想必对良子的行为早有某种预感,才使她领那个孩子回来的行为不显得过于突兀。 16、恶童 02 回来了?良子的声音渺远地,从洗浴间传来。我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在玄关弯腰单手换上拖鞋。回来了。 往往这时候,良子会在厨房做菜,她把我归家的时刻把握得很准确,差不多在五分钟内立即就可以开饭,今天却一反常态。在做什么?我循着声音往盥洗室走去,在眼睛企及以前先听到良子轻柔的安抚:别担心,是叔叔回来了。我推开磨砂玻璃门,里面热雾缭绕,烟气腾腾,一大一小两张瓷白美丽的脸孔一致转过头瞧我。 良子正蹲在浴缸边,手中拿着浴花,浴缸中满是多得要溢出来的泡沫,空气中布满令人愉快的玫瑰芳香。浓密轻稠的泡沫里探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起初我以为是条瘦弱的小狗,看清后才发现原来是个小男孩,约莫有八、九岁,神情怯怯,眼睛圆滚滚的,像刚长全毛的小黑熊。 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在洗手池旁用胰子洗手,打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沫子。 我们家的。轻松的、开玩笑一样的语气。我看向良子,挑起一边眉头,怎么说? 良子让那孩子仰躺在浴缸沿,把香波打在浴花上给他洗头发。今天想要买花,在街上撞见他提着花篮叫卖。我和他谈了一阵,他父母都过世了,自己辛苦谋生,怪可怜的。我们家就是缺个孩子,这么一想我就对他说,来我们家吧,把它当成你自己的。后来他就一起来了。孩子用他黑黝黝的眼睛看我,良子小心地用毛巾给他擦去快滑进眼睛的水渍,你同不同意? 倒也没什么不同意的。我回答,还是颇感奇怪而仓促。为什么偏是这个孩子呢?我想。 良子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示意我仔细看他的脸,你看他,和你长得多像呀。 是么?我倒看不出哪里相似。不过我如今的身体,本身就缺乏辨认脸孔的能力,便不与良子争执,转而问起其他:他叫什么名字? 秀一。细小的嗓音,不过确实来自于这孩子自己,我惊讶了一刹,他看起来挺怕生,没想到竟会主动回答我的问题。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声问:几岁了? 十二岁了。意料之外。他看起来过于瘦弱稚气,甚至不像已经满十岁的。 我来给他洗? 良子摇摇头,叫我去换衣服:你这西装是刚做好的,别再碰到水。我随她安排。家居服已经熨好了,放在沙发上。良子冲我仰起脸,我又在她右脸一吻,有你在真好。我说。她害羞地推推我,叫我赶紧走开。 我换好衣服,打开唱片机,等一杯茶变凉,恰能入口时,良子打开门,牵着被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秀一。 我帮他穿衣服。 良子终究允许我做一件事。我牵着秀一的手到卧室去,良子找好了衣服,我注意到那是我很久没穿的旧衣物。我找出裤子,张开裤腰,让他伸腿进去,你来得仓促,家里没有备孩子的衣物,暂时先穿我的,等会用完餐可以一起去置办新的。 秀一小心翼翼地单腿站立,手抓着自己的浴巾,我看见他身形不稳的样子说,你可以扶着我的肩膀。他才敢照做,看那个样子,假如我不主动开口,他是哪怕摔倒都不会触碰我的。 这不是坏事。既然良子决心要他加入我们的家庭,这个孩子有礼貌些总比蛮横无理要好得多。家中多出一个孩子,对其他人可能是了不得的大事,我却没什么特别意见发表,只要能叫良子高兴起来恢复平常,就当我们自己的孩子养育也算不得什么。良子应该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把秀一匆忙带回来。 今天我会把房间收拾出来,出门的时候见到想要的东西,直接跟我或者良子阿姨说。我给秀一系上衬衫最后一颗纽扣。果然太大了,肩线垂到胳膊肘,袖子要折三次,腰身就更不必说。 嗯。秀一低下头,细声细气的地说,简直是个害羞的小姑娘。我揉了揉他细软的黑发,别害怕,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叔叔,他还低着小脸,手指下意识地挣着衣襟,我真的能一直住在这里么?我随口答应:对。 就算您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声音低得听不清。 是。既然把你领回来,肯定会对你负责。思及到此,为使他安心,我补充说:说不定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 秀一松了一口气,然后反应过来不该有这样自私的反应,不安地仰起脸觑我的脸色。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就一直住下去。 秀一郑重地向我点头,我一定会老老实实伺候你们的。 我哑然,明白他是想岔了,出言纠正:不必,你是这里的第三主人,不是来当佣人的时候,别这么拘束。可他难以放宽心,还是束手束脚,目光一直落在木地板,不敢往别的地方瞟一眼。我没有多费口舌,假以时日,他会明白的。 良子做好饭菜,在唤我们之前,菜肴的香气早催促我们在餐桌前落座。我在主位,良子和秀一分坐在左右两侧。晚饭很丰盛,菜色、花样上都显示良子费了一番心思,我对她绝妙的手艺报以称赞,她笑吟吟地谦逊只是我心理作用使然,是吃惯了的原因。 良子为我布了满碗菜后,转而劝秀一多加餐,快快长身体,整个房间因女主人的好心情焕发生机。我后知后觉地想,已经很久没见到良子如此快乐过。 17、恶童 03 家中多了孩子后,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变化。在我们克制成人化的装潢以外,在家居饰品上增添了更多色彩选择,我们逐渐购入不少颜色鲜亮、造型可爱的小玩意儿,从我们的视角看,它们应当是可以博得孩子喜爱的。 秀一一如既往地安静、谨慎,不大表达自己的喜好,良子认为这是他受过伤害后出于不安与自我保护机制的正常反应,内向的孩子,不太可能从开始就迅速热情融入周边环境,这和他们的本性不符。 我问良子对秀一的看法,她觉得不坏,原因一贯的古怪。因为这样才和你相像呀。良子蜷在一把大扶手椅里,双手捧着一本来自西方的民间传说故事集。秀一已经睡了,我们两个暂时没有困意,便出来客厅读书,主要是谈天。 我反驳道:我可没有这么自闭。 是、是,良子假意应和着,你从来没有因没交到朋友一个月闭门不出过。 那是我五岁以前的事情了,在刚搬到良子家附近时。成年人的思维在孩童的身体中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再成熟的灵魂都要向躯壳的年龄让步。在那时我简单的大脑中,既然没有相见的人,出门则毫无必要。每个梦境中,我的性格都要这么受到身躯本身的影响。在幼稚的作为下隐藏着一个更为幼稚的念头假如他们要同我玩,就非得自己找上门不可。由此观点,孩童时代我的孤独势在必行,不过,良子倒真的是自发地找上了我。 一开始,她是在指示下向母亲的女伴(即我的母亲),送些院里新结的柿子。良子进门时,我正趴在桌前看玻璃缸中的金鱼张嘴翕合、摇头摆尾,我听见她唤着我母亲,便默不作声地用手势给她指了方向。当时因感受不到她有多喜欢我,我也对她感官平平、缺乏兴趣,我的情感是一个反弹的力度,对我施加什么情感就是反弹回什么,只是力度要小得多。 出于礼貌和无聊,她开始向我搭话。她较我大一岁,女孩子天然地比男孩子要早熟一些,她那时比我成熟得多。她原本对我不甚在意,后来时间一长,不知怎的喜爱起我来,天天寻我一同玩和上下学,成日里混在一处,我感受到她的真情,不吝于投桃报李,和她做起朋友,其后顺水推舟,直到现在。 我和良子小声说话,秀一揉着眼睛从自己房间走出来了,叔叔,谈姨,你们怎么还不睡啊? 谈姨称呼的是良子。假如唤我叔叔,而把良子称作阿姨,在伦理上对外人来说未免太奇怪了,所以用了这样折中的叫法,在良子的姓氏后加上姨这个字,多少没那么别扭。 之前的话题就此中断,良子举起手中书本示意,还睡不着,我在读书给叔叔听。 秀一迟疑了,想加入我们却不知该怎么插入。就坐在我旁边吧,假如你想听的话。我说。 秀一又看看良子的神情,见她不是特别反对,才挨着我坐下。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孩子有点怕良子。我看不出他会害怕良子的任何理由,暂时把它当错错觉。 良子开始读书,一个普通人或许会定义成童话,但实质上充斥着血腥、伦理、阴谋的故事,我听得饶有趣味,想要继续听完它的当口意识到旁边有个孩子。也许这故事对孩子不太恰当。我想着,发现秀一斜趴在沙发扶手处,两个手臂交叠一起,把下巴搁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投向良子,表情流露出一点怪异的兴奋,却兴致缺缺,好像这故事中的一两点抓住了他,使他短暂兴起后急转而下,跌进无趣乏味的漩涡里。 我琢磨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我从没养过孩子,良子亦然,我们两人对育儿仅有的经验来源于良子购入的关于孩童教育的书籍,在这当儿难以贸然投入实践。 秀一保持这样的姿势听到结尾惯有老套,坏人被处以死亡或痛苦孤独终老之刑罚的结局,秀一注意到我的分神,腾出一只手抓住我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手腕,冲我粲然一笑:叔叔,你困了么? 我想不留痕迹地把手抽出来,他抓得很牢,我一面小幅做努力,一面回答:不困,现在对我跟你谈姨算不上很晚。 秀一直视我的眼睛,轻轻撒开手,手指尖划过我的手心,微微的痒,我略微不适可不好发作,他在我说话前先一步开口发问:那您和,他把目光递给良子,谈姨,平常在这时候会做什么? 良子阖上厚重书籍,纸页闭合时发出沉闷的扑声,看着墙壁悬挂的钟:没有什么。只是就这样聊天。时间太晚了,这时候你本该睡着了,孩子。 秀一怏怏不乐地坐起来,我明白了。 去吧。我把手放在他肩上,做个好梦。 秀一点点头,拖拖沓沓地回自己的房间。我看他把门关好以后才跟良子说:你是不是对秀一太严苛了。 良子拢了拢两鬓的发丝,淡淡地说:我没感觉。 说起来,他父母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之前问过秀一,他年纪小,说不清楚,单讲家里天天总有人进进出出。我跟人一打听,说是开的烟霞馆,不知怎的一把火烧了,夫妻俩连同一个常客都给烧死了。 那秀一怎么没事? 他刚巧去河边玩,半天没着家,等回去了整个馆子给烧的倒的倒焦的焦,一地黑黢黢烟灰。 恋耽美 ——(10) 后来他父母丧事怎么料理的? 一个远房亲戚来操持的,烧的什么都不剩,值钱玩意儿没留下一件,只能把他们草草埋了。 我沉思着,忽想起来:被烧死的那个人,他家里没去闹事? 也幸好那是个泼皮光棍,无父无母,成天寻衅滋事,靠碰瓷为生,他若死了,本地人高兴还来不及。妻子说话时,淡泊,带一点温度与叹息,我知道她是可惜人命轻贱,人生也轻如蓬草,不由打断她不叫她伤感下去,故意轻松地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是我们抚养他,他会好好的。这样宽慰时,我心中没有惋叹,我中意良子,恰是因为她是个有人情味的人,她是我的一把尺,或一个带刻度的量杯,有了她的比照,我才知道该从情绪瓦罐中约出多少感情,进行何种程度的表演,像个正常人一样体悟表现。良子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以为。 我们也睡吧。 我让良子先进卧房开灯,才熄灭客厅灯光跟进房里。我的眼睛略微干涩,困意渐渐来袭。 我枕进松软枕头上快睡着了,良子在我耳畔用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犹疑试探:秀一回来后不久收到消息,收容他的那户亲戚家里也着了火他们都说他是灾星。 谣传罢了,不过是个小孩子。我睡意朦胧,翻了个身,快睡吧,明早你我都有课。 18、恶童 04 同样的清晨。 每天清晨我们在闹钟的催促下在七点整起床,洗漱与早餐,我们的生活波澜不惊,从结婚以来日日如此宁静祥和。对于浪子太过乏味,对于严肃的正经人稍显活泼,对于我和良子是恰好的中和的状态。 起码我是如此以为的。有时我会疑心良子是否需要刺激新奇对生活进行提味,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否,照她的说法,每天和我一起生活本身足够令她振奋与欣悦,她的生活别无所求。 这话说得过于浪漫和漂亮,简直令我怀疑是她捏造出来的。不怪我对她抱有怀疑,假如一个人,性情端正沉稳,行事几乎叫人挑不出一个毛病,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对她交口称赞,这样的一个人,从一打小就处处爱护、忍让你,好像对你毫无底线,也绝不会生气,吊诡的态度任何有理智的人都难免要怀疑。 这样的人,她要不是爱死你,就是想杀了你。 不过,换成良子的话,总不至于是后一种可能。我漫无目的地想。无端揣测对她过于恶意了。 季一拽了拽我的衣角,打断我的疯想。怎么了?我问。 我不小心把蒸蛋羹掉在地上,叔叔,抹布在哪里? 你坐好吧,我来整理。今天要和校长见面,抓紧点时间。 这是良子的计划。孩子得上学,否则既无学识,又一无所长,缺少生存能力。秀一的年纪偏大,上一年级晚了些,我的意思是叫他留家一年,将之前的学问补上,开学直接从三年级上起,在良子的劝说下放弃了。秀一正是与人接触、锻炼交往能力的关键时刻,一味让他待在家里反而不好。我听她说得有理,便就此作罢。 神野小学的校长是位叫做左霖泽的男性,是我大学时期的同窗,中断联系多年,前段时间在一次聚会上重新搭上线。我与他虽未深交,就印象来看,他对我的观感不坏,请他帮助择选一位称职体贴的老师不是难事。一个月前我给秀一上了户籍,计作我同良子收养的孩子,随我冠纪姓,只还称我们叔叔、阿姨。毕竟故事发生匆促,我们没完全做好做他父母的准备。 去小学的路都是大路,约十分钟,仅转一道弯,沿街尽是摆摊叫卖或开铺子的生意人,间或夹杂民居,人声鼎沸,喧和热闹,孩子走这条路比较令人放心,总有眼睛在盯着,减小了不声不响被人掳走的风险。 我行走时,秀一走在我旁边,松松牵住我上裳的衣摆位置,我见他看上了路边一位老倌糖车上的果子,停下来给他买了一个太妃林檎,秀一把竹签攥在手里,暂时不吃,叫我蹲下来。我猜到他要做什么,事先同他讲好,叔叔不爱吃这些玩意儿,自己吃吧。他摇摇头,固执地把糖林檎往我口中送,坚持不下,我见他实在坚定,勉强咬了一口,他心满意足地把太妃林檎收回,从我方才咬下的口子接着咔嚓咔嚓啃起来。 叔叔,我其实还不想上学。秀一边吃边说。 那你想做什么? 想在家待一阵,和你们熟悉一阵。 现在还不够么?我逗他,还要多熟悉才行? 直到你永远不会把我赶出去才行。 不会的。 我害怕。秀一嚼着糖渣,含混不清地说,腮帮子塞得满满的。 慢点吃,小心划伤嘴。我嘱咐道,继续之前的话:你害怕什么?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答非所问。 以前你父母在时 他们不在我身上花零钱,每笔钱都得省着做生意,我清楚的。家里倒是有罐蜂蜜,母亲留着自己吃,不许我动。我怕他们打我,不敢要多余的东西。 我无言了,虽无法感同身受,却知此处应表现出一点同情,我取出一点钱交给他,今后有想要的就自己买,或者跟我和谈姨说。 秀一不安地张大眼睛把钱塞还给我,我设法让他收下。家里的钱够用,不至于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说话间功夫到了学校,我以为左霖泽会在办公室等,没料到他早立在大门边,正低头嘬香烟,见到我立即笑着迎过来,熟稔地招呼我进门:走,先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不耽误正事。 我向他点头示意:许久未见,你何必亲自在外等着。 我成天坐办公室闷得要命,趁空出来透透气。他大步走在靠前位置带路,笑着问:这就是你家那个孩子? 是。秀一初来乍到,怕生,还得请你多照顾。我叫秀一打声招呼,他叫道:左叔叔好。 你好你好。左霖泽亲切地说,请我们坐了一阵,叙些闲话才进入正题。 课本、书桌之类的已全备,秀一的班级我安排好了,一年一班的李絮老师班里,是个女教师,性情和善,学问不错,秀一在那里挺合适。 我凭他安排。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看时间不早,再拖上午未必能入学,中断和他的谈话,先送秀一上课,左霖泽随行,送我们一道。 一班正在讲课,我从窗口向里张望,讲台上站着一位女性青年教师,齐耳黑色短发,戴一对白珍珠耳环,相貌可亲,想来左霖泽眼光不会有岔。左霖泽冲李老师打个招呼,我叫秀一跟进去,他一时大概犯了怯,不肯动弹,我耐心跟他讲:我在左叔叔办公室谈天,放学接你回去。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进教室。待他自我介绍的流程走一遍落座,我和左霖泽离开,在校园中漫步。 左霖泽先打开话匣子,同我追溯当初在大学中的一些人事,对不重要的东西,我的记忆已然模糊,只是见他兴致高涨,不得不随他。后来我回忆起他当初似乎是学生委员会的会长,同我交情不错,时常找我喝酒,即使十有八九我并不奉陪,也热情不减。 等他一逞谈兴,不知想到什么,眉飞色舞的神情收敛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是否还与谈良子在一处。我回答说是,从没分开过,他转而说起其他,叹息如今战乱四起,亲朋凋零,生计艰难。昨天我遣佣人买十斤米回来,给他足够的钱,他回来后跟我说米价又涨了,同样的钱不够十斤好米,只够十斤次等的。我问他是否在银钱上有所短缺,他否定了,只不过想到现在物价一天一个样,连粮食市价都疯涨,像你我这样的人尚能勉强负担,那些寻常贩夫、老弱之人该怎么支撑。 我一时默然。我固然生涯离奇,但奇遇只发生在我身上,且并未赋予我何种超人的才能,乱世或盛世,我都是这种活法,无法对百姓感同身受,更没什么深刻高论。 而左霖泽仿佛对我倍加推崇。实不相瞒,我一直在看你发表的文章我在心里暗暗下着定义。 冷漠。 客观,像一柄闪光的刀子。 干巴巴。 简洁有力,不加赘言。 缺乏感情。 公正的笔触中含着悲悯 我被他夸得一时茫然起来,简直搞不明白说的是谁,连连推辞否认。他当我自谦,更激烈地夸赞起来,我赶紧打断他:说真的,你刚刚是不是有件事同我说。 倒不是什么大事他闪烁其词,我耐心等待,就是想问问,你为何不回我的去信。 我不记得收到过你的信。我说。 毕业两三年,我向别人打听到你的住址,隔段时间就会去一封。 我没有收到。我想了想,我们搬过一次家,可能是地址错了。 他如释重负,也许吧。 我把地址报给他一遍。是这个地方么? 是我搞错了。他说,下回跟你写信想必能收到了吧。 总之两家离得不远,有时间不妨过来坐坐。 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同他分手接秀一回家,这孩子内向,岁数也大,我担心他融入不进班级里,不料远远地见到他在座位上等我,两三个女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他面露微笑,和她们和和气气地说话。 想必一切还顺利。 我扣扣门,秀一望过来。回家吧。 他答应着,轻盈地站起身奔向我。 不向朋友们道别。 再见。他听话地回头摆手,俊秀的脸孔挂一点可爱的笑容,女孩子们也同他告别。 情况不坏,我下了判断。 你谈姨该做好饭等着我们了。 嗯。他说,在我身边蹦蹦跳跳。 我少见他这么高兴,心里也觉放松。 叔叔每天都来接我么? 要看情况,大部分时间我走不开。 他轻轻哦了一声,我补充道:有时谈姨可以来接你。 不用,就走十分钟而已。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答应他有空一定来,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我明白他说的是托辞,小孩总说自己不小,却下意识地亲近家长。我没说破,同他慢走,身边接孩子下学的人络绎不绝,我们混迹其中,丝毫不显眼,不失为一个理想圆满的状态。 19、恶童 05 我得说我感到秀一日渐明亮开朗,主动向我撒娇,要点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一颗糖或一只兔子,我认为这是世事严冬后,他孩子的天性在释放,总体来讲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其实以目前的景气,连米饭都吃不上的大有人在,有人买兔子做宠物,有人只为解决果腹的基本问题,一只兔子的价钱翻了好几倍也供不应求,单纯做把玩用途显得过于浪费。我同良子商量过后,她支给我些钱,我还是去市场买了一只回来。 我们把兔子全权委托给秀一照顾,据说这样有助于提升他的耐性与责任心。他每天喂它苜蓿和野草,更换饮用的清水,打扫窝槽,干着一份不错的工作。 开学后初冬很快降临,前些时日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化后屋檐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只是结不成冰柱,街道上泥和水混成一片,比下雪时还要冷些。秀一说要找朋友去抓田鼠,一大早带上捕鼠笼和甘薯离开了。 我们的住所在城中,距离郊外却不远,冬天里那边也绿意盎然,菜畦掩没丛林之中,对孩子来说是个探险的好去处。他难得有这样活泼欢快的时候,最近又是可贵的和平时期,不妨叫他去放松一下。 秀一出去后,直到正晌午才回来,甘薯用尽了,左手提着空荡荡的捕鼠笼,右手背在身后。 我正给院内一株寒绯樱浇水,再过不久就要开花,绯红的倒钟般的花朵,届时可以从窗台观赏夜樱。 我看见他走进来的整个过程,良子刚好从窗边经过,和他说话:玩得还开心么? 还不错。秀一回答,情绪不好不坏。 你背后藏着什么东西? 秀一将背在身后的东西举起来给她看,我带了肉回来。 良子发出一声厌恶的短促惊叫,我将注意力转移过去,发现他手中的是一团红乎乎血肉模糊的玩意,在良子受到更多惊吓以前,我让她进屋,没事,我来处理。 秀一把那东西递给我。 那是两只肥硕的剥了皮除去内脏的田鼠,处理干净后个头也不小,可以联想它们生前一定有油光滑亮的皮毛。它们无皮、赤红的头颅上,两只小眼睛仿佛还在发光,难怪良子会吓一跳。 我把它们随手搁在空地上,叫秀一和我去洗手,他一声不响地照做。 你是自己处理的? 嗯。秀一心不在焉地回应。他们也杀了?和你一起的那些人。 没有。他们不敢。 你不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杀鸡、鱼、猪、牛,不都是一样的做法。 你带回来给我们吃的? 他迟疑一阵,点了点头。 好的,我明白了。我把毛巾递给他,谢谢你能想到家里,但是老鼠肉毕竟不安全,从前有过鼠疫横行的时候,我们没必要冒险。 是田鼠。 田里的老鼠。他被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动摇,表示对我妥协,放弃猎物。 我赞许他的做法,和他一起将田鼠找个角落埋起来。 我们以为是孩童不谙世事的残酷,不是品行的象征,没必要大加斥责以增添孩子的心理负担,忽略了事件的发生必然有其原因与规律。 第二次是麻雀。 黄昏时候,一只麻雀不知怎的闯进屋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秀一蹑手蹑脚过去,猛地一扑,把麻雀捉住了。他向良子要了根细细的红绳系在麻雀瘦小的左足,另一端拴在门把处,抓了一小撮大米在它旁边地上。 恋耽美 ——(11) 我劝告他:秀一,把它放走吧,麻雀是养不活的。 但我知道这孩子有一种固执的秉性,不尝到失败的结果不会放弃。 麻雀被拴住后果然不吃不喝,小小的身体有多少能量,很快虚弱下来,无论秀一怎样贴心照料,在失去自由的前提下,它的死亡是被预见的必然。 第三日,休息日,我伏在案前写稿子,撞见秀一拉着红绳,绳子另一头不在麻雀的左脚,而改换在了脖颈。这幼稚的暴君在我的绯樱树上执行了它的绞刑,任麻雀娇小的尸体僵直吊在枝桠。不是说我没有阻止,等我走到他面前,麻雀已死去多时,这出绞刑比起实用倒更偏向仪式。 秀一不慌不忙,显示出一种惊人的漠不关心。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能忽视放过了。 我逼视着他,声色俱厉:你为什么要杀它? 它不吃东西,早晚会死。 你放了它,它就能活下来。 秀一自有一套逻辑,那个时候他就不是我的了,我干嘛关心它能不能活? 这只麻雀不属于你。 从我捉到它,它就是我的了。 那你更应该对它负责。 秀一却好像十分不解地叫起来:负责!叔叔,哪里的话,我从小到大都知道的道理是,如果你有一样东西,对他们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心安理得的,我叫他死他就要死。因为它是我的,这是我的权利! 你错了,这样的规则只适用于物品,对人类、对生命,你不能蛮横地要求他们的一切。先前的伪装的怒火像沙子里的水迅速漏光(每次总是这样,我真是没有演戏天赋),我的语气回于平淡,你行使权利得有个前提,不能妨害其他生命。 秀一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把麻雀放下来,埋在前一事件田鼠的旁边。 别告诉谈姨。他乞求道,扑过来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腹部,一瞬间我脑子里涌出来他扑向迷路的麻雀的姿态。 保证没有下一次。 我保证。他仰起脸,眼角发红,别赶我走。 我拍拍他的头,没有回答。理智告诉我要再生他一阵气。 20、恶童 06 尽管我提到,秀一对良子怀着特殊的敬畏之情,良子实际上对他没有那么冷淡。先前她被田鼠的事情惊了一跳,心情过去后态度依旧。 良子会做粗略的手工,偶尔给我做几件内衫,做好做坏,左右在外衣里面,旁人看不见。她说自己笨手笨脚,我看未尽然,她给我的衣物必定针脚细密,合身柔软,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秀一来后,她同样给他做起了衣衫,也许对孩子的衣物她较怀信心,先后缝制了几件上衣,而后是一件长大衣。有时她将成熟的大人风格融入进去,做出的东西不伦不类,像缩小的成人制衣,秀一很难为情穿出门去。 没过太久,良子就摸清了秀一的口味,不吃菠菜与香菜,葱和蒜比较起来是香葱派,秀一爱吃的饭菜被她试探出来,加以发挥,秀一简直被她的料理手艺迷住了。 很难说良子没有为秀一的推崇自得,即使她一向将谦逊、知耻的品格奉为圭臬。 对待秀一,良子比我要求高一些。她要他学科内成绩优异,同时多读书增长见闻,结交益友,通过种种渠道了解世界。当确定标准之高时,人会下意识地推定她手腕也十足有力,以保证秀一不会违抗她的指令,事实并非这样。 有一回,良子给秀一布置了背诵一篇长诗的作业,秀一因其他事务延误了时间,良子没同寻常家长般,为自己的指令没被执行的感到权威受挫、大发雷霆,她仔细地询问他原因,得知是事先约好了帮朋友搬家,就不再追究。 你和别人的约定在先,我不怪你,守约是值得重视的品质。但在你既知可能完不成的情况下,怕我发火不敢主动提出延迟,导致超时,这是你的责任。良子教导道,少抱侥幸心理,事情很少会按你的理想状态发展。不要再犯了。 这是良子的教育方式。她绝少大吼大叫表明自己,强迫所有人聆听,她的道理是天然从她的思想流淌出的,如水到渠成,不夸耀、不盲目,自有其力量。可她又是位如此关怀体贴的女性。 总之,在良子的照料与教导下,秀一对她的依赖与日俱增。到后来我相信,假如良子突然要秀一唤她妈妈,他都会立即同意的。 一年、两年,在营养得到满足的前提下,秀一迟滞生长的身高飞快升高,他学有余力,并从我和良子这里得到一些知识的传授,一年级上完后,跳过两级,直接上了四年级。到小学结业,秀一已像株小白杨树削瘦颀长,英气勃勃。清秀的脸庞长开,眉毛浓淡适宜,其下的一双眼睛是单睑,眼形舒展而上飞,偏琥珀的眼瞳常常给人温和的印象。在受到挑衅或心中觉得荒谬时,偶尔他会微笑,从眼睛中透露出嘲讽的深意。幼时腼腆怯懦的举止渐渐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从容。 有时我看到秀一露出的神态会一晃神,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尤其是他伏案作业和安静看书时。当我和良子说起时,她忍俊不禁,反问道: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良子用食指点我的额头,亲昵地笑说:他是在学你啊。她没明确说,我分明从她的神情觉察出,她一定在心中骂我。 傻和彦。结婚前良子还经常这样骂道。 我如梦初醒,才认出那那仿佛是在表示思考、无暇顾及周身事物时会露出的表情。据良子说,那姿态很端正,颇能唬人。她曾经每每在我露出这种表情时,下意识轻手轻脚,小心不打扰我,后来发现我哪怕发呆,或在想另一只袜子跑到哪去时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后就随意起来。她向我描述过我的样子,为了叫我看见,还特意拍了照片。 我有轻度的近视,平时尚且无碍,有一副眼镜,只在读书写作时戴上,调整下滑的眼镜时,用右手中指尖扶悬在鼻梁上方的镜架。我静坐读书时,后背放松微躬,脑袋向左稍稍倾斜,遇到写得好的地方会将视线放平,不出声地背诵。这都是良子为我数出来的习惯。 你读我好像解密码那么仔细。我才发觉生活中我竟然有这样多琐碎的细节,难为她一一记住,如数家珍。 我比你自己还要知道你。你得小心。良子说,用一种神秘而威胁的口气。 哇,真可怕。我干巴巴地附和。 他差点把你学得一模一样。 那么就是还有破绽? 我们并肩走在鼠灰伞面下,雨下得又大又急,晶莹透亮的雨水顺着每根伞骨的尖端向下倾泻,良子脚背的袜子沾湿,我一截裤脚颜色变深了。 当然有。良子轻快地说。 我洗耳恭听。 因为他不是你。 我眨眨眼睛,迟疑地回应。 又到了你不擅长的阶段。良子叹了口气,你总不懂这些关于情感的话题,每当我说了甜言蜜语又会躲避。理论上你这样的人是没有伴侣的。 但是我有你。 你自己却总无意识地说些好话。我爱你,便觉得与你相关的一切都可爱,连模仿你的秀一也可爱。 我没觉得秀一总在学我。 你难道看不出他崇拜你,几乎要把你所有的小习惯都学个干净么? 我思考一阵,没特别感觉,只是补充道:的确有时候我们步调还挺一致的。 良子在同我说话,一辆人力车驰过,车夫身穿单薄白衫,深色有绑腿的长裤,大雨中跑得飞快,后头坐着穿绛红开衩旗袍的夫人,肩颈处围一条绒绒的、粉色轻云似的毛皮,手撑印花蕾丝阳伞,皱眉催促车夫再快些,莫叫雨淋坏她的小皮鞋。 我的思绪不由为此动态的画面掠走一瞬,而这失神的几秒也叫良子捕捉下来,对我加以批/斗,同我说话时不要看其他的东西。她行使妻子天然具有的对丈夫蛮横的特权要求道。 于是我把思想召回。 我喜欢你来接我下班。良子说个不停,活泼得像刚刚坠入爱河的小姐,她是真的容易满足得可爱。让我想到我们度蜜月的时候,我们整天都腻在一起,下雨时你为我撑伞,没带伞也没关系,只要每分每秒你都在我眼前。其实我们从小基本就是这种状态,结婚后我甚至没觉得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早起看到旁边躺着你,总要把之前的事回忆一番,直到确认了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入睡的。不是有个说法么?做梦的人是回忆不起自己怎么到梦境场所的。良子怀念旧事,却说了一句类似于抱怨的话。 你很久没来接我了,却总是去接秀一。 他还是小孩子,记性不好,经常忘记带伞。我怕他淋湿了生病。 因为我从不会忘记带伞,你就不来是么?良子的声音中混入不快,神情也冷淡一些,你以为他是真的记性很差?一个成绩常年第一,能够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的孩子,却总忘记带伞。 对不起,阴雨季节,良子的神经倾向敏感,比平时更易变,我应当让着她,我没注意到。但是我总会想到你,我记得你的好,清清楚楚。 我真的好爱你,良子忽然说,不知怎的有一丝伤感。也爱秀一。我要给你们做一道在报上新学的菜,你们一定喜欢。 我点头,夸赞她的料理一向非常好吃,她的心情很快又回复了。 她经常为我随意的一句话情绪大起大落,我能体会到被重视,有时难免会觉得,她对我重视太过。 21、恶童 07 您睡了么? 细细的、柳絮一样忧愁轻柔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清醒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我床边,背着光,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形轮廓。我想打开台灯,他向前一步按住我的胳膊,微微侧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自然光,秀一的面孔显现出来。 怎么了? 做了噩梦,有点睡不着。 我披衣起身,靠在床头,做了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可怕。我没命地跑,有个什么无形的恐怖的东西缀在两三步后,无论我跑或是藏,永远都摆脱不了。秀一坐到床边,伏下身钻进我怀里。秀一是惯来向我撒娇的。他已经很高了,再作出这样依赖的情态未免太孩子气,可是既然他贴过来,我没有缘由把他推开。 最近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问道。 他勉强摇摇头,脸在我的睡衣上蹭了蹭,我安抚性地轻拍他的背部,我和你谈姨都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不做声,在我怀中静静地依偎了一小会儿才开口:我好像很久没和您这么近地相处了。 我笑了笑,你长大了,当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有拘束。 今年您还没带我去看枫叶。从秀一来后每年秋季,我们都去临近的藜山上观赏枫叶,一般三人一同去,只有两年良子事务缠身,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去了。 最近不怎么太平,听说上周西南部小范围的开始交火,这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能不出门还是少出门。 他听了我的劝告,难免失落,任性地说了一句:只要和您在一处,我没什么好怕的。 关于生死,就没有小事,不注意不行。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换了别的请求,今晚您可以和我一起睡么? 我偏头看了看良子安然的睡颜,她睡得很稳,我们絮絮私语暂时没有将她惊醒,如果谈话持续进行下去,势必会惊扰她。换个位置睡倒没什么,我想着,便答应下,让秀一从我身上起来,轻手轻脚地下床,带上我的枕头,秀一拉我进了他的寝室。 我们没有开灯,否则骤然刺目的灯光会将睡意席卷,即便目前为止我没看出秀一有一丝倦意。 秀一把枕头往侧边调整,我将枕头放在他的旁边,我记得壁橱里还有一床被子。 干嘛要费那劲,跟我睡一床被子不就好了。轻松的语气。秀一状似毫不在意,我却有自己的顾虑,天气冷了,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会从中间跑风。 其实我想到的是良子。隐隐约约的,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和秀一保持点距离,她比我通人情,她有这样的想法,想必我和秀一太过亲密确是不太好,不妨照她的意思做。 秀一的情绪骤然跌落,称不上生气,却听得出阴沉,您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近一点么? 我当然否认。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我分享一床被子,我不知道他缘何这样执拗,出于不愿争执的想法,还是同意了。 现在我们并肩躺在一起,我仰面闭着眼睛,秀一面对我侧卧,一条胳膊横揽着我。 国中学习还适应么?我主动问。 没什么适不适应的,学来学去只是那点东西。 你学有余力,可以适当分出精力考虑以后走哪条路,该发展怎样的能力,方便成人后离家自立。我听他说得轻易,建议道。 秀一烦躁地提高声音:我不想学,我也不走!他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房间里,仿佛在冰冷的墙壁上返出回声。 我心平气和,有些事并非躲避就能避开的,尤其在人往往被卷入漩涡、难以脱身的时代。这些事情,早做准备早好。 倘若我永远都不学,永远都赖在你们身边,你会赶我走么,像赶一条养厌的狗? 他这脾气来的毫无预兆。 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说,你得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万事万物,唯有无常永恒。你越早明白这个问题,在必有的时刻来临时就能越快地反应过来。 秀一倏地动作,张开手臂从上而下抱住我的脖颈,你说是为我好,可你会跟谈姨说这样的话么?你敢跟她说一定会同她分开,不能偕老? 这样的概念置换没有意义,父母子女和夫妻并不一样。 他更用力地搂住我,我的脖子被他勒紧得呼吸有障碍,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孩子。 恋耽美 ——(12) 即使如此,模式总归差不太多。我养育你,教导你,放你离开,组建新的家庭继续循环。我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稍微用力分开,把他歇斯底里的拥抱解除,背过身去不欲理会,每人都各自有角色要扮演,都要处在应有的位置上,作出合时宜的举动,按既定的轨迹行动。这是世界运行的一套方式。 到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讲了太多莫名而冷漠的话,有些模糊的不安,纳闷到底为什么我对秀一说出此番言论。我因觉察到言行的不妥陷入沉默,希望没有伤害秀一的情感,可心底里我清楚秀一是个怎样的孩子。敏感与尖锐、自尊与卑劣、软弱与强势,他是矛盾结合体,你永远不清楚在他聪慧而善于缄默的脑袋里澎湃着怎样的思绪。 我的伤害已经刻下,明智的做法是将谈话就此打住,当晨曦和煦的光线游进房间,一切夜晚的郁结都会消解,再次被包裹进白日积极喧噪的氛围中。 而秀一却不肯苟且放过,偏要把心剖得明明白白,又从背后拥抱住我,紧紧地、深切地攀附,如同下一刻将被背弃,透过单薄的睡衣,他胸膛上的温度极清晰地传到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鸣颤,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会跟着你,你们。我会纠缠到我的生命腐朽,直到你们死后依然延续,假如你们死了,坚持尸骨埋在一处,我会允许的,我会和你睡进同一副棺椁,或者在你们棺材中间的土里化烂,这才是圆满,这才是我应得的轨迹和命运。叔叔,你明白么,唯一从我逃开的方法是,事先杀死我,否则我总有足够的精力同你们阴魂不散。 我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秀一从来不对我撒谎。他在外人面前或许狡诈、或许傲慢、或许残虐,在我面前永远是最赤诚的孩子,即便我真的不知他对我的一腔热爱从何而来。我不再出声回应,闭上眼睛假寐,秀一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眷恋地徘徊不去,在我不看的情况下,我能清晰地想像出暗中他的眼睛的样子,是白水银中养的两丸黑得纯粹的珠子,眼中可能泛起凛冽的水光,点点映照出不甚明显的光亮。 明日来接我下学吧。一个暗示揭篇的愿望。 我听懂了,却依旧拒绝,只因有约在先,我同你谈姨约好,要提早下班和她逛一逛商场。 是否在她心中你总是第一位,她也是你心中的第一位?秀一的质问中有一种情绪掩之不住,那是嫉妒。呵,这倒是怪了,他在嫉妒谁,又以何种立场嫉妒。我自认为和良子对他仁至义尽,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至于招惹他溢于言表的恶意。我倦于争执,便将那些疯言疯语置之不理,试图静静带着枕头回返和良子的卧室,他很想留住我,我没有顺从他的挽留。 将要跨出门的一刻,秀一跪坐在床上,把被子丢得远远的,赌气般地确认我是否在意他会着凉,我不搭理他孩童式的娇纵,只抓着枕头走开。我听见他阴森森的、恶毒的挑拨:你以为谈姨就是干净的么?我告诉你,她比我还要乐衷掌控你占有你,恨不得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她可在你背后干过不少事,我敢打包票她早就想把我扔走了,只是为了保持在你面前温和的样子不说。我才不遂她的意,她越要赶走我,我越要缠住你! 他明知道良子对他尽心尽力,自己也爱她,却放任情绪失控说这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越发感到他在胡说八道,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 22、恶童 08 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你爱我么? 以问句请求宽慰,以问句掩饰不安,掩饰在其中默默含苦的深意。当你乞求爱,你正在爱。 爱与爱情不是同种情感,后者更狭隘,更自私,更排外。普众性的爱情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争斗个头破血流换得唯一的位置,苦也觉甜。 在无形中,良子与秀一陷入一场暗中角力,我夹在中间,像拔河绳中心系的红绸,一旦往一方偏倚,另侧就愈发用力将我拽回,没人后退一步。他们之间的拉锯持续一段时间,长到季节一度变凉又回暖,然而他们的争执无比矛盾,不是完全地爱对方,也不是全然憎恶对方,他们彼此关心、相依,又对立、冲突。冬季假期即将来临,学校里忙于各种测试,生徒忙得不可开交,良子几乎包揽下所有学习外的琐事,不许秀一插手,而让他专心集中在应试上。 其他时候还好说,期末总测毕竟得重视一二。良子说。 结果为考试忙碌的秀一无灾无恙,甚至长高几公分,良子却因劳心劳力病倒。接着轮到秀一前前后后为她抓药煎煮,利用假期闲暇为她分担部分琐事。 在外人看来,多么矛盾;在我看来,多么微妙的和谐。和平夹杂火药味,争夺关心,以各自的立场向我要求相称的对待。陪良子闲逛、谈天,和秀一在书房解决他的功课问题,他们以为我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但是老实说,我对他们的较量心知肚明,没有心情干涉而已。含映忌惮的眼波,佯装无意的干扰,适时打断岔开话题,阻止亲密接触的行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样说或许残酷,只要他们将制约平衡关系良好地保证下去,我永不会倾向某方。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喜欢保持中和,因而对于日益积聚的压力我毫不在意,它们好像逐渐充饱的气球,胀饱到一定程度,啪地一声炸开,也不过无关轻重的空响而已,没多大力度。 秀一夜间惊醒的次数渐多,每次都到我们的房间唤醒我,向我寻求帮助,良子有时知晓,有时睡着,当这种情形发展严重,良子直接去买了安神助眠的药剂,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递给秀一,近些日子你的睡眠好像不太好,你不叫我担心所以不肯告诉我,但不能讳疾忌医,良子暗藏机锋地亲切笑着:毕竟叔叔不是安神药,你就算总是找他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明白了,秀一哂笑:抱歉啊,叔叔,每次都要劳烦您陪我才能入睡。谢谢您,每次都同意我的请求。 没关系的,良子向我一顾,接着回过头去,对着秀一的眼睛替我作答,这是他作为长辈应该做的。 秀一原本好端端地倚在桌边喝水,此时突然放下水杯,绕过面前的良子,朝坐在沙发上的我走来。他的身高又长了,身量几乎迫近我,他挨我极近地坐下,弯曲臂肘搭在我肩上,将头也靠了上去,斜眼望着良子,再次甜蜜蜜地向我道谢。 我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 他在挑衅良子。 他在试图激怒她,迫使她在我面前失态、发疯,使我对她拉开距离。但他不可能做到。 我尊重良子作为我的妻子,她完美地履行了世人对妻子要求的每一项责任,即使我没有向她要求,她一向无可指摘。我的确不往哪方倾斜,因为在我心中早有明确的定论妻子与晚辈,我对他们的规划相当简单,他们会始终离我是注定的距离,不会更亲密,也不会更疏远。 良子泰然自若地拢了拢鬓角,从我招招手,来呀,帮我看看新买的裙子合不合适。我让秀一坐正,自己起身向良子走去。她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手,亲密得没有必要但我随她做。 跟良子走进卧室的前一刻,我侧脸去看秀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描述他的神情。我们的视线对上两三秒,然后他垂下眼睛不再看过来,他的坐姿依然挺直,良子把他教得很好。双手静静垂在膝上,脖颈修长,下颌线条分明,他坐在那里的画面叫我觉察,他早就不是当初浴缸泡沫中探出脑袋、怯生生的小熊般的孩童,比我们想象中更快地,他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少年。从他静坐的身形与垂下的脖颈,我试着分辨出一种情绪,并将之判断成寂寞。 同样的,我选择一语不发。 无视暗潮涌动,我按部就班做每天的工作,教书,回家,写文章。听说上周发表在报上的文章意外地引起反响,那是篇措辞尖锐、暗示进取的文章,我始终认为一场大战将近,避无可避,眼前的和平极度脆弱,同糕点上作包装的米纸别无二致,触水即溶,人民不可不奋进、努力筹谋。一部分人认为是危言耸听,不过事实如此,国力仍旧虚弱,落后于诸多大国,偏偏物产丰饶,指望强国文明克制、礼尚往来,未免过于理想主义。 我喜爱有序的状态,它利于维持我生活的稳定,在此种局势下我的立场与救国人士重合,当为秩序公理的建设出力,写出的文章出自我的意志,渲染调动的是积极情绪,鼓励青年志士们不顾社会上他人冷漠的打击,为祖国将来奔走。 秀一的小学校长左霖泽自几年前的再度碰面以来,成了我家的常客,闲暇时带着茶叶、鲤鱼之类的时令之物登门,同我杂七杂八地谈天。从他对我的态度和言辞各方面的拼凑中,我感到我在他心中似乎是一个外冷内热、古道热肠的形象,不禁使我在内心自嘲,像我这样冷漠寻常之人,竟也能诓得别人的热忱赞美。 不论众人的忧虑,不久后传来消息,先前小部分发生冲突的地区事态已经平息,总的局势好歹维续颤巍巍的和平。很快的,八月来临,独属夏天的焦灼酷暑席卷大地。 23、恶童 09 这一年的夏季热得恰到好处,足够叫万物生发、蓬勃疯长,又不至于有过度高温使人昼夜难安。趁着放暑假,秀一提了去海边的建议。离我们最近的海滩在五十多英里开外的宜滨,距离不算顶远,乘车约两小时左右,权当做是久违的度假,我们策划了出行。 当地的海水以澄澈瑰丽著称,近水像知更鸟蛋的颜色,介于蓝绿间,白色细浪一波波涌向白沙滩,带来与携走螺与贝类的空壳,同细沙中的碎珊瑚混在一处。 生起访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就近租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竖在沙滩,还有两架躺椅。海滨上访客如织,想来在难以容忍压抑的氛围空气中,人总需要有一定放松的方式和空间。 我同良子不打算下水,因此穿了正常的夏衫,预备等秀一尽兴以后就折返。秀一倒是饶有兴致,换上黑色半裤当作泳装,大许是平素受到的教育使然,我们毕竟无法像西洋人一样坦然地裸露躯体,自得其乐。 秀一流畅结实的身材,上臂线条优美,薄薄一层肌肉覆在其上,小腿匀称修长,皮肤细腻如象牙,从他的躯体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从熟悉我的人中收到最常见的评价是沉静稳重,仿佛碰见什么事都不焦躁恐慌,不过这是好的素质么?未必如此。在我看来是死气沉沉,从未领略过强烈情感波动的家伙算是活着么?苟且罢了。 我的想法掺杂交错在一起,竟不能自圆其说。我既表示对平静生活的喜好,又不惮于享受一点刺激滋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没危险,人人都愿意规外行动。随着历经的年月增长,我越发感受到这话的可信性,可惜早记不清从何处得来的了。 良子同我各占据一张椅子仰面躺着,遮阳伞投下的阴影圆圆满满地把我们笼在里头,不说十分凉爽,偶有海风拂面,伴着海浪惬意的聒噪,也使人宁静。 秀一伸展完毕,自顾自下了水,在浅水间来往,并不往深处去。因为水位较深的海域叫管理人员扯了草绳围起来以示危险,绳子是禁止跨越的。 沙滩上各种肤色的人交织在一起,基调、深浅不一,都有差异,人们常说的一组词,赤/裸裸的真相,这里的人称不上赤/裸,奇怪的是,当人们除去衣冠,他们穿得越少,我反倒越难分辨清楚谁是谁。 在海滨沙滩上倦懒气氛里,阶级地位、家庭背景各因素得到极大淡化,富人、穷人、美人、丑人,都被缩略成最简单的人,不管怎样,阳光都同样公等而毫不客气地炙烤每具肉/体。 良子戴猫眼型的墨镜,特别点了明艳的口脂,她不常用的颜色,却很合衬,慵懒躺着的姿态堪称优美。我拿起椅边放下的瓶装汽水啜了一口。 前几日左霖泽来时,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将墨绿汽水瓶放回原处,良子递我一块帕子,我接过来擦擦嘴。哪有新奇事,他无妻无子,百无聊赖到处串门而已,也不是一定有什么可说的。 良子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说他都这个年岁了,放一般人早就儿女成双了,怎么他到现在还光杆司令一个? 他是读过书的,思想开放些不足为奇。 你知不知道什么内幕? 哪里有内幕。我将手帕还给良子,她把濡湿的一面内折,叠好放回手包。左霖泽这个人有点天真的理想主义,从以前就追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大概并不像我们这样的俗人追求家庭之乐。 哦。良子若有所思地用拳掩住嘴唇,那他有恋爱对象没有? 女朋友谈过几任,每次开头都跟人家交代清楚,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姑娘往往却当他玩笑。最近的一任也是,后来见他确实没有正常组家的念头,便哭哭啼啼地把他踹了。 这人倒真是我行我素得直白有趣。良子宽和地评价道,不过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本质上只指男性之间的爱情,你觉得 当然对他是没影的事,我否定了她的未竟之语,即便他再自由,钟爱的还都只是女性呢。起码就他告知的如此。至于大学时期听过的关于他偶尔选择与男子打发时间的传言,我选择性地略过不表,左右和我们没有关系,何必道旁人隐私。 不晓得良子有没有看穿我的隐瞒,或许有的,她明净的眸子定定向我一视,什么也没有说,白皙瘦长的手指从额前将黑发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在想一个问题。良子手心朝上,用手背挡在闭着的双目上,秀一的年级渐渐升高,虽说成绩向来优异,在学习上多用功总没错。我常觉得家中叫他分心的事太多。 你的意思是? 宿在学校怎么样?见我流露出一点不赞同,她补充道:倒不是叫他一学期都不能回来了,周末、假日,只要他愿意,尽可以回家。 我沉思不语,良子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着揶揄:舍不得了? 这样的事不能不顾他的意愿,他得自己选才行。 我也舍不得他,良子说,不过为了将来打算,早些让他学习自立不是坏事。况且也不早了,都快要成人了,再每天都和我们待在一处可怎么行。 我还没接话,远远地见秀一朝我们挥手,我也挥手回应。 你的意见呢?良子等我的回复。 我怎样都好说,关键看秀一的想法。 秀一是跑着回来的,身上满是水,头发湿成一簇簇的,他甩甩头,问良子浴巾在哪,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解释:我原本以为下水就好,没料到只是水凉,太阳还一样晒,不得不折回头来擦防晒。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恋耽美 ——(13) 没有什么,就叙闲话。 我们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住到学校。良子不理睬我的暗示,坚持问出口。 秀一擦水的水顿住了,开朗的面容沉寂下来,他打量着良子,抿着嘴点点头,仿佛才认识她,接着望向我,安静地问:叔叔,你呢? 我尊重你的意见。 我问的是你怎么想。秀一说,你也想赶我走么? 没有想赶你走,良子抱膝坐在沙滩椅中,只是你成长必经的一个阶段。 所以人生必须经历被抛弃?不待良子说话,秀一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不愿意。他不再看良子,弯腰从置物篮里取出一瓶防晒油交给我,请你帮我搽吧,叔叔。 这不合适。良子阻止道,我来帮你。 我看更不合适。秀一说,在我让开的位置上趴下,舒展开身体,我将防晒油倒在手掌,在他的背上揉开,确保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都均匀涂好后把瓶子还给他,秀一却不接,趴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撒娇:我不想动,叔叔,你帮我把其他地方也搽了吧。 那就确实不太合适了。我揉揉他的头顶,轻柔地说。 秀一啧了一声,慢腾腾地给我让位,又往海边去了。我躺回去,无意地对良子感慨:秀一的个子很高了,伸直腿都到长椅尾了。 确实。良子回答,眺望秀一渐远的背影,是长大了。在无人能看到的墨镜遮拦下的眼神,一瞬间透出冷漠的色彩。 24、恶童 10 海边有几家餐厅,价格偏高,不知味道如何,冲着它的地理位置,总归算得上座无虚席,甚至连快餐店都值得大排长龙,点单、取餐的人各自一排伸展很长。由此看来,坐落在合适位置上的店铺优于抢劫,因为尽可以不违法地索取财物,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并称其为两厢情愿。我们不愿意等待,往前走了一段路,最后选了一家干净的街边小店。 店内的装潢风格是一种随性而为的别致,不精巧,很叫人放松,好像走进的是一艘船的内部。木制桌椅,透过绿色玻璃灯罩的暖黄光线,良子看中了进门处陈设的花盆,那是个巨大的美洲土著男人上半身的石膏像,鼻梁略塌,嘴唇厚而突出,脑袋是打开中空的,花草就盛在头顶。在店内每个转角处都各放置一个头顶花草的塑像,女人、男孩、女童,面部特征相似,风格统一,活脱是一家人。 我们选了挨着粉刷成海军蓝的砖墙的坐位,墙正上方挂着一个渔夫形象的报时钟,没多久正巧到了整时,下午四点,渔夫张开嘴吐出舌头,上面有一条完整的木雕上漆的银灰色沙丁鱼,报时响了四声,渔夫就吐了四次舌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作呆若木鸡状。 我与良子并坐,秀一在另一侧,报时声刚响时惊了他一小跳,反应过后懊恼地皱皱眉头,仰头看着时钟,样子有点愣。我和良子都笑起来,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的作态。 其实假若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挺好,但没有什么能一直下去,再大再小的东西都逃脱不过变化两个字。邻近的一个国家将无常写作儚,如人发梦,昏昧糊涂,渺茫虚幻,捉摸不透。而现实中真正遭遇物是人非的局面,置身处境的人一时间所能感到最大的情绪想必只是伤感;换个角度说,站在旁观或者回顾的位置看,这种伤感便自然而然蒙上一层美的阴翳。世间多少事物被消亡赋予美感,至于我个人而言,我以为美中极大一部分都是伤感的,它有一种宿命的、以悲为美的倾向。 好比时间像水流冲刷一切大喜极悲,激烈爱憎都将淡化稀释在茶余饭后,人生主调就是叫人活在一种褪色的暧昧余韵里。美丽是在被摧折消逝之后才被赋予梦幻与神性,这是尚存于世的存在无从比拟的。毁灭的叹惋与历史的厚重感给人驰想的魔力,当时美有限度,失灭后则无,它会从世俗不见而扎根在人的梦与思想中,延展至无穷。 我脑海中无绪地转着这些念头,没注意何时菜饭早已摆放在面前,是手背上突然一暖唤醒我,良子握住我的手,含笑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我眨眨眼,说出最先落在口中的句子:你的眼影是蝴蝶的磷粉。 良子摸了摸眼角,轻声嗔我:又犯职业病,没头没尾的,说些胡话。接着却将化了妆愈发圆而大的眼睛凑近我,问妆花了没有。 我端详一阵,说:没有。很漂亮。 良子很快就笑了,所以我说你总会不自觉地讲些好话。 只是说了实话。 谁也没讲你在扯谎嘛。良子说,愉快地。 秀一将倒好的一杯茶碰地落在我面前,叔叔,喝点茶吧。然后又给良子沏了一杯,良子没有动,给我布了一筷子菜。 我记得很快就是谈姨的生日。秀一说。 这个月末。我想了想,恰巧第二天你就开学了。 良子想起先前中断的讨论,又像秀一试着询问,去学校住宿的事你考虑得 不去。秀一耷拉着眼皮,不冷不热地答道,在家也挺好。 总归没有在学校严格。 我只问您一句话,我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没有? 没有,不过 我放下筷子。秀一的视线跟过来,我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向良子推过去。 打开看看。我建议。 良子问里面是什么,我没告诉她,叫她自己看。她半有半无地抱怨我故作神秘,却珍重地展开牛皮纸包。 褶皱的淡黄皮纸间静静躺着一柄木梳。 良子偏爱木梳,最为钟爱的一把是我几年前送的礼物,那是听说宜滨某木工作坊手艺最好,特意托人带的。两个月前梳子断了一个齿,良子在我耳边惋惜好几回,我前段时间事忙,没来得及给她再买一柄,拖到现在,趁头天下午方到旅馆他们休息时,假说散步去买来的。 你还记得。良子拿起梳子,轻轻说。 这回是我自己选的纹饰。 良子把梳子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真漂亮。 你喜欢就好。我说,本来早该买给你的。 良子不住高兴地笑,凑过来温柔地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口脂,不要沾到我脸上。 已经沾上了。良子淘气地顶嘴,眉眼弯成好看的弧线。 秀一的杯子被他的手一带忽然栽到地上,顺着撞击地面的力度摔个四碎,细小的玻璃碴子飞溅到别的桌底。 抱歉,不是故意的。秀一说,毫无抱歉的语气。我以为你们是听了我的话才来海边的。 没有错。 那木梳? 总之目的地是一样的。我说道,别闹小孩脾气。然后招手叫侍应生给我一柄扫帚和撮箕,他跟我解释不需要我来打扫,但我坚持。 我来吧。良子想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秀一在她之前不发一语地抢了过去。玻璃固有的重量叫它没法像灰尘一样被轻飘飘地扫进撮箕,它们在金属撮箕的晃动下哗哗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噪声。我真是傻子,秀一低声咕哝,竟然真的以为 以为什么?我没听清他后半句话。 什么都没有。秀一直起身子,将扫帚和撮箕还给店员,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半程没再动过一口吃的。 在那之后我们又停留一天,带秀一出去四处闲逛,他却兴趣缺缺,像是永远失去了来时路上的好心情。 往前推一推,这次旅程中他最开心的是什么时间?或许是在火车的包厢,路行到一半,狭小密闭的车间只有我们三个人,同样的四人座位,秀一自己成一排,午后他叫我们其中一个可以过去躺下,他坐到这边来,我们因他年纪小,便都没躺,而让他自己睡下。 秀一就乖乖躺下,脚朝着窗户那头,头枕着胳膊,睁着眼睛看窗外流动的群青山峦,与夏季耀目而高远的天空。他看着看着,对正各自读书的我和良子说:云是融化的糖霜。 良子笑了,说他是孩子话,我抬头望了一眼窗边,如洗的空中只有一道长长的、特别的云轨,斑斑驳驳的接近固体质感的白色,像是结在玻璃上不均匀、半凝结的绵砂糖。于是我说,是挺像的。 秀一笑着偏头,面向座椅靠背,闭上眼睛开始休憩。他穿着白色宽松的衬衣,脸上细小的绒毛映在阳光里,一下子看起来特别乖、特别可爱。 也许就是那一刻,他得到了追求的安心与平和,便心满意足,安然睡去了。 出游的第三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说起来,假期、玩乐、放松,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会偷走人的警觉,并往其心中注入隐晦的羞愧,因为游手好闲、一事未做,得到的快乐也带着愧疚与难言的紧迫感,因此就很难说放松玩耍是不是确凿带来纯粹的快乐。 秀一的坏心情却不同于以上描述的那种,他心情的跌落是断崖一般突如其来的,你完全可以说出他在哪一个时点完成不快乐的转变;又或者他的愉悦是递减的,只是到了那一临界点才突兀浮出表面,叫人可以阅读。 但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能清楚地说出那一点。就是在良子吻我的时候。就在她在我唇边留一抹艳丽红色的时候。 25、恶童 11 你在深海。 光线无法穿透,黑暗,死寂,浮游生物静静悬浮。你感到寒冷、麻木、恐惧、孤独,你近乎本能地知道这些情感不属于自己。浩渺空旷的至暗水底,偶尔从极远的方向传来生物奇异微渺的鸣叫,在死气沉沉的水域随波流扩散。没有畏惧,你知道,你才是最令他们恐慌的东西。光亮一闪即逝,你醒过来。 我醒了过来。 对着空白的天花板发了一阵愣,试图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却零星也记不起,再停一会儿,连梦中残留的感觉也消散,只余一星半点余韵,悻悻地意犹未尽。我的思绪向现实滑去,逐渐反应过来周围发生的事。 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一阵一阵从走廊另一侧传来,像是争吵,却没那么激烈。我再试着分辨,发现几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喋喋不休。就是这声音将我从梦里惊醒。 良子不在身边,我摸了摸她那边的被褥,触手冰凉,看来起床有一会儿。绝不是我睡过头,时间只到凌晨四点十五分,即便良子再习惯起早,这个时辰也未免过分。 我披上毛呢外套,循着说话声走去。走廊没有亮灯,说话声始终不停,时高时低,仿佛说话人此时情绪起起伏伏,波动极大。再靠近一些,我辨认出是秀一的声音。 我在走廊末端接近客厅的地方停下,本来无意偷听,他的情感正在宣泄的当口,贸然出现势必使局面走向尴尬,正要折返时却听见良子开口,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会出生,秀一。他将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 叔叔跟我说过,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良子的嗓音空灵,带一线怜悯,没人说得准现在。 我迷惑不解,不知所说的孩子从何而来。假如是真的,她不可能事先不告诉我,却先说给秀一听。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才没说出口,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确实无疑了。可以预见,今后我的精力会出现消退,又是新作母亲,估计有不少要学的,暂时可能照顾不好你。 所以在你肚子里那玩意儿爬出来前,我得乖乖滚蛋好给他腾地方。谈姨,你为何一定要赶我走,我从来没有想你要求太多,到最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不存在了么? 我说过,只是暂时的。良子沉住气劝告,一方面减轻家里的压力,另一方面你快升学了,住在学校对你学习的益处相当显著,何必这么排斥。 谈姨。秀一唤了一声,沉默很久才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就是烦我,不想让我赖在他身边。 良子顿了顿,否认了他的说法,不是的。 你敢发誓? 我可以发誓。 你敢拿叔叔发誓? 别闹了。良子叹了口气,无奈而忧愁地,再闹下去只会把他吵醒。 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可理喻的那个是你。秀一说着,还是压低了音量,我敢打包票,叔叔根本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喜爱你。 秀一不肯听她的话,只顾一股脑往下倾泻,好像要把憋了数年的心绪全塞进良子心窝里,直到她能体会:得了吧。你防我好像我是只毫不值得人疼爱的畜生,张张嘴趁你不注意时就把他吞下去。什么都不给你剩。可是实际上,我做过任何危害过你的事么?在你生病时,是谁怕你发热睡得不舒服,整夜不休息给你拧凉毛巾盖在额头上;当你烦心时,是谁听你倾诉心里的痛苦,为你忧心忡忡? 我都知道的,秀一,良子平静地说,你不该怀疑我爱你,我爱你的程度不比一个母亲对她的亲生孩子少。 但远不如一个妻子爱她的丈夫多。你对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在乎我的思想、我的品格,你爱我只是因为我像他,像你和他的孩子,而当你们有了真正的孩子,立刻就会把我忘个一干二净。 良子试着打断他,秀一毫不理睬,反而叫她安静,嘘,嘘,先别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近他,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做的事。从年轻时起你就像保卫自己领域的母狮,驱逐撕咬每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日日如此,直到如今。 在学生时代,想必他也得到一些姑娘的青睐,自然如此,他肯定能轻而易举地收获她们的心,但他从不知晓。给他递的情书是你截下来烧毁的,收到的玫瑰被你先一步剪碎扔进垃圾桶,这就是你宁愿牺牲和他一起上学的时间也要早到的原因。多年来,向他投去倾慕眼光的人被你一一清除,无论是教授的生徒、共事的同僚还是身周的朋友。你故意叫他远离家乡亲人,甚至宁愿他没有朋友。要不是怕他反感被你束缚,只怕你连工作的学校也要跟去,好时时警惕,攘除竞争者。 恋耽美 ——(14) 秀一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将郁结于心的质问纠结全抛给良子,我问你,左霖泽以前寄到家里的信,是不是都被你拦下来,他根本没有写错地址;曾经的那个向他告白的女助教,也是你设法往她的家乡寄信,要亲人对她加以管教,她才匆匆辞职回乡的吧。因为你爱他,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要连我也一并摒除在外,不允许他跟我有片刻亲密,难道我也会争夺你的地位、同你竞争么?谈姨,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爱我? 我倚在墙边,隐身阴影,无声地听着他们的争执,思索秀一说的是否真实。隐约地,我明白它是的。只要我回想,许多事都有迹可循。我还记得良子像我打听学生情报的样子,她认为是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一切事都要和她分享,我因毫不在乎,有问必答。 我不觉愤怒,因为她骗我骗得太无害、柔和,甚至能不让我感觉到。只有一点感慨,原来人竟然可以伪装得这样完美,几十年如一,她笑起来的容颜温和可亲,一向措辞公允可信,叫我相信她确实在极包容地爱我,只是想了解丈夫身边发生什么,才问得细致。她将一切细节处理得那样好,又是那样体贴入微,直叫人觉得最后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良子安静地聆听,任秀一发泄够了才讲话,依旧慢条斯理的,显得极有教养而亲善,就算说着凶恶的话也丝毫不显得那样。她说:在你注视我的同时,我也在回望你。秀一啊,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你父母和那个客人,真的是被火烧死的?她把说话声压得又轻又细,像纤细的铁丝,冰凉凉地缠在秀一的脖子上。 良子突兀地笑起来,叫秀一不要紧张,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客厅,我怀疑只会让秀一的神经愈发绷紧。当然,她接过上文,大火肯定是有一场,但是人被火烧死,还是人死后才着了火,现在已没有人能说清楚。至于当时,我相信或许有一个人了解真相,或许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声张。另外,后来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为什么也巧合地着火了?这些问题我从没有提到过,因为自我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起,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我都不管,你只是我们家的孩子,这一点是绝不会改变的。人人都想要被爱,我给你爱,你却说那不是。 你要是真正喜欢我,就也叫他爱我,而不要时刻阻拦我们。 秀一,并不是我让你成为家庭的一份子,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向你倾斜的。 秀一的嗓音带一点哑,几近可怜地问:你有太多他的爱,我只要一点而已,就那么不可原谅么? 有些东西是一丁点儿都不能让出去的。良子沉思道,你明天就开学了。 这不公平!秀一终于恼火地嘶声顶撞:你知道你只是胜在时间上。我不怕跟你直言,我崇拜他比你更甚十倍! 收回你的话,年轻人。良子冷硬地命令,今天的话我当什么都没听到。以后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空想。总有一天你的羽翼丰满,会飞离这个巢穴。到那时你会发现,此时争论的皆是泡影,唯有未来是真实。时间会给你解惑。现在,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回到你的床上。 良子作了个暗示停止的手势,我乏了,就先这样吧。 26、恶童 12 战争猝不及防地迅速打响,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以一个简单到趋近可笑的翘点展开。 九月三十日,秀一开学前一日,即良子生日当天,据后来的新闻报道说,是驻扎在上梨枝的敌对军的一名高级军官声称住宅遭了贼,丢失一份重要的机密文件,要动兵全城搜捕贼人。大敞胸腹,以供敌方短匕刺入,这样的要求放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难以容忍,想必对方对此也心知肚明。总之在遭到守城军的拒绝后,他们便将其当作一个把柄,不管不顾地开始动用大炮轰炸起城门。 晚上七点半左右,第一发大炮轰向上梨枝的城门时,我们灭掉房间内的灯,点燃插在雪白奶油裱饰过的蛋糕上的蜡烛。良子没有挽发,将发丝分成三股编成辫子垂在右肩,略去生日歌的步骤,我与秀一每人一句向她祝福。 我说: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能平平稳稳,万事顺遂。 秀一说:祝我们每年能像这样在一起互相庆祝生日。 良子将手指在胸前搭成塔状,笑意盈盈向我们道谢。 所有人心平气和,不生波澜,我怎么都看不出他们曾在深夜发生过那样的争执。进一步我又想到,在以往我没觉察到的时辰和地点,她与秀一也同样辩驳过么,独我一人被隔离在外,对他们之间的矛盾激化到如此地步毫无了解。目前看来良子占据绝对的优势,难为秀一虽然不甘,却愿意粉饰太平,照他的性格来讲堪称稀奇。 非要比较起来,我想我大概也不差吧。那天夜里无意窃听的对话,我将它储存在大脑中,不问不说。在左霖泽又来串门,向我杂七杂八大吐苦水,抱怨世道艰难的时候,我也没说一个字。 不参与,不干涉,我自讽也能做个善于体恤情感的人类。无论良子还是秀一,都下意识把我隔绝在安全区,拒绝叫我明白他们的心理。我按照他们隐性的意志进行表现,充作无知的男主人。只是维持表面和平的假象是我想要的么,假如不是,我追求的又是何种东西。加在一起活到三辈子,我还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许个愿吧。我放弃追究,专注在眼前的事。 良子闭上眼睛。 快吹蜡烛。良子睁眼后秀一马上说。 良子低头准备。 她鼓圆嘴巴。 烛焰摇晃起来。响起来一声远古巨兽的吼声般低沉杳远的轰鸣。 良子站直身体,烛火依然摇晃。 我们都不说话,不详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在城市上方聚拢,我猜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出他们也明白。 良子向前一步,一边一个把我和秀一拥在怀里,我枕着她单薄瘦弱的肩膀,在她发丝萦绕的馨香中和秀一对望,他的嘴角向下垂着,看起来透着不安或者愤怒。你搞不清他愤怒的对象是谁,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有人在犯错的时候爱向别人发脾气,秀一不是,甚至不等犯错,一旦感觉到什么事情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他就会立即变得焦躁,还会生气。他惯常牢牢控制手中掌有的一切,制定计划,强制执行,大部分情况下他聪慧的大脑能够帮他实现安排,而每当他把握不住事态时他就会这样神经质地怪罪现实和自己。这是我和秀一最不同的一点。谁也不怪,我向前看,因为日子总得过下去,生气和埋怨于事无补,反而会添上不少麻烦。 我看穿了他的不安,因此在良子怀中,也平展手臂环住他。我们三个人夸张地紧紧抱在一起,紧到仿佛一千个人使出拔绳的力气也没法儿将我们分开,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往往轻易就能被斩断。 试想一下吧,假如敌军即将攻入,你和家人约好要赶同一班火车逃离城市,但你在去车站的路上不小心受伤,赶不了路;或者炮弹在周围炸开一个,总之你误了时间,没能如约上车,和家人就这么错开了。已然上车的人不会下车,有一定可能你们就永远地失散了。我猜大部分人都不会上车又下去,起码我不会,实际一点看,走了,至少能活掉几个;留下,或许都活不了。简单的数学问题。 良子抱着我们,我拥着他们,她喃喃在我们耳边重复,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我和秀一没有搭腔。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一般不撒谎,现在附和她显得太虚假。 防线每天都在往里收缩,街上行人伶仃,人人行色匆匆,全是一副丧气的表情。我不怎么改变,依旧照常行动,该去书店去书店,该去茶馆去茶馆。做生意的行当像是更容易出大胆,有一些店子开着门照样营业,好歹叫我有个去处。良子反对我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单独出门,我却总能说服她。 其实我出门不为别的,而是越在危急的时刻,你越能看清人们本来的样子,不是他们漂亮的衣服,不是名贵的首饰,不看他们拥有的东西,而着目最原始、最本真的部分。 城里的防空警报响了三回,只要它响起来,你就能看见最凶悍、高壮的男人立即变身一只负鼠,拖家带口,抱着孩子,驮着行李包裹逃命去了。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往固定方向没命地跑、跑、跑,好像整座城市一下发了疯。 头两回我恰巧在家,我们三个随着人流,一口气顺顺利利地跑进了防空洞,良子事先打包好了行囊,里面有一些干粮,就她放的量来看,就算一直没有食物补给,我们凑合一下,也能活上一个星期。 第三次倒是不赶巧,我刚从书店出来就拉了警报,我赶紧往防空洞的方向去。在路上撞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坏运气地被一根烧焦的塌下来的房梁压在下面,孩子在旁边哇哇大哭,她笨拙地挣扎、比划、怒骂,叫那孩子快跑,小孩怎么也不肯听。 在我身后一百来米的地方又一颗炸弹炸开花。妇人被压在路中间,就像一个异形的堤坝,疲于奔命的人海一见到她就自发分开了。这事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我相信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性命,跑过去的这些人中有不少愿意帮她抬起这根木头的,但是现在最多看一眼,就连余光也不愿意扫过了。 那小孩吵得我头疼,于是我就停下来,花了点时间把木头移开。一旦我这样做,还真有两三个来帮把手的。她的腿到底被砸伤了,一瘸一拐的,不晓得骨头有没有断,一回复自由立即就把孩子抱进怀里,又哭又笑地不住吻他的脸。 那个小孩还在一刻不停地哭,我越来越感到聒噪,便抛下她们,跑到了防空洞口,顺着排队进洞的人群缓慢挪动,终于进到洞里。 这时防空洞简直盛满了人。维持秩序的士兵还在不停地吆喝: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人人面色土黄,平日里上厚厚脂粉的阔太太一样神色萎靡地埋在人堆里,灰扑扑地不起眼起来。 我不停伸长脖子张望,找良子和秀一在哪里,可惜人太多,其他人也急迫地想查看自己亲人的位置,为我添了许多困难。只有在这时,我才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得两米高,省的同他们争夺视野。 我往前走着往远处看,一股力道猛地把我扯到一边,在我反应过来前,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我定睛看去,才见到良子含泪的脸。 我们一直在等你。她说,手无力地顿在我脸边,眼圈发红,腮边一滴泪珠悬在那里,是我从没见过的失态。 她情急打了我后自己又后悔,愣在原地心疼地看着我的侧脸,不敢靠近。 我张张嘴正要说话,秀一从她身边扑过来拥住我,急切地在我脸上一吻,就盖在火辣辣的巴掌印上,他的吻也被赋予了灼人的温度。 27、恶童 13 急促的敲门声,短而有力的三下,停两秒,加重力气又三下,停两秒,重复之前的步骤,到最后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是捶门了。 来了来了。良子匆匆地跑进庭院,隔着门问:哪位? 请问纪和彦先生在家么?相较起粗鲁捶门的动作,来者说话的腔调倒彬彬有礼。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受人所托,有一份重要的口信要转达给纪先生。 良子拉开门闩,将两扇大门间闪开一道缝往外看。来人穿着深色棉布长衫,做工考究,戴一顶黑色软呢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鼻头给冻得发红,方正的下巴上蓄了胡髭,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个体面人。良子略微放下心,打开门侧身请他进屋里说话,和彦昨天出门去了,要今天下午才能回来,您有话不妨跟我说。 男人进门前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在看,才敏捷地从门的空当闪身进了院子,但说时间紧迫,不肯往屋里去。他见良子只是虚虚将门掩上,忙请她重新挂上门闩。 请问您是? 我是他的妻子。还没请教您的姓名 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来人焦虑地跺跺脚,看起来被夜间的低温冻得够呛。 您怕不是本地人吧。良子试探道。 我刚从外地赶来与一个朋友见面,受他嘱托来您这里报个信,前线战况吃紧,形式非常不好。据推断,多则半月,少则一周,敌军就会攻进启明。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磨损的锡制烟盒,抖出一支香烟,在烟盒的侧边磕了磕塞到嘴里,正要点烟时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举着烟向良子问是否同意他点烟。 良子忧心他带来的话,连平时闻不惯的烟气也顾不得理睬,请他自便,只是快说消息。 男人把一手拢成半圆挡在烟旁点着了火,深深吸上一口,烟头的红点明灭,他避开良子的方向吐气,一股白烟迅速消散进冰凉的夜空里,这才像活过来似的,接过先前的话头:我们得到情报,敌军那儿有份名单,详尽地写明了城中需要关注的人物。一部分被标注成敌人,另一部分是值得笼络的人。 良子意识到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到访,我的名字必定上了榜,急切地追问:那和彦被划成了哪一种? 没弄错的话是后者。一旦城破、对方掌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一样凶险。 我不明白,和彦只是个拿笔杆子的文人,他们何必要来管他? 纪先生是有才华的人,男人解释道,他在文界声望颇高。假使占领这里,他们也不会杀光所有人,总要留下关键人物做领头羊,遵从他们的命令,维持城市的运转,并且帮助他们笼络人心。政界、商界、文人界,他们摸得很清楚,知道该找谁发挥能量。 假如不答应呢?良子惶惑地问。 男人不回答,只是叫我们趁早做打算,最好举家逃走。说完这些,他取下嘴里的烟用手指掐灭,烟蒂捏在手中,匆忙向良子道别,就离开了。他走时同样先将门打开一道缝,依旧左右望了望,才压低帽檐,把自己的脸藏得更深,往南边一条暗巷走去。良子在门边目送他他的背影摇晃着渐行渐远,逐渐淹没在淡蓝的寒雾中。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我因一位友人新创办杂志,有许多事想同我商讨,不得已出去了一两天,甫一回来,刚来得及脱下大衣,良子就告知我这条消息。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况他说得确实可信,没有骗我们的必要。良子帮我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我松开领带,使呼吸畅通一些。 你觉得是谁派来的人?良子问。 不好说。我回答,你没看清他的样貌? 没,他戴着帽子。看到也没用处,他毕竟只是来送信。当务之急还要看怎么出城。 恋耽美 ——(15) 我可以拜托朋友看能否弄到三张票。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人人自危,挤破头地往外地跑,说是一票千金也不为过。 良子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试试看吧,往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等到了内陆,或返乡,或择别处发展都好,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秀一呢? 开学两个多月,秀一到底遂了良子的意,断断续续在学校住上两个月,只是因为打仗的缘故,随着战情变化隔三差五就要休讲,他便回家住。 上课一段时间后,有些学生的课本还是簇新。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没隔几天城里就要响起空袭警报,众人忙着奔逃,在防空洞一躲至少就是一整天,即便这警报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虚报空响,未必真有敌袭。况且真正遭受袭击时,供电线路许多时候要遭破坏,根本拉不响警报,军队的人便只好在高处悬挂巨大的警报球以作警示,因为这警报是无声的,人们一得空就要警觉地看上两眼。出于安全顾虑,从上个月十六号开始一个月内,全城大大小小的学校陆续彻底停了课。 大概是找同学玩去了。良子想了想。昨日我好像听他说,要到个小学同学家里去。 现在情势这样乱,他怎么还偏要往外跑。我皱了皱眉头,重新扯紧领带,穿好大衣,一边系着衣扣一边说:我先去找关系,看能不能弄到最快出城的票。车票、船票,无论什么票,能叫我们尽快离开就好。 良子点点头,等秀一回来,我叫他这两天不要出去了。 我系好扣子正要出门,良子叫我等一等,拿来了帽子给我,外面天凉,不要生病了。万事小心。她嘱咐道。 我答应着,戴上帽子走了。 这一折腾又是四个多小时。本来我出差刚刚回来,赶不及休息,又要四处走动,不多时就觉得精神有些不济。即使如此也没法子,攸关性命,总不好再等闲视之。怪好笑的,我不害怕死,却倾向于不死,独自一人死去实在无趣,有时我会生出一个想法,想必只有整个星球灭绝、全部人类同我一起沉眠时,我才会觉得死去也无妨吧。况且这次不光是我一人的性命,不尽心奔走,对己对他都不负责任。 我走了好几家有门路弄到票的朋友,都向我坦言已经不是一票千金了,是千金也买不到,因为太紧俏,一个月内的所有路线都没了余票,早卖得干干净净。其中一个向我指点到一个票贩那里,说他那里或许会有余票,我就急急忙忙赶到他家里去。 那贩子姓古,在乱世立家,凭贩票攒下一笔家业,置田购地,涉足起其他营生,早就发了家,一般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老板。我同这古老板有过几次交情,他这人好风雅,自己不太通学问,却好结交些文人墨客,请到宅子里办所谓的沙龙,我被人拖着也去过几回,同他有些会话的缘分。他性情直爽,不吝钱财,素来重感情,爱妻爱子如命,算是个可结交之人,常年做生意,门路多且广,说不定真有办法。 就这样折腾许久,约莫晚上八点钟我才回到家。 一进门良子赶紧给我脱下笨重的大衣,倒了杯热茶给我暖手,并立即热好饭菜给我回复精神,我自己也觉得饥饿,坐在桌前大吃起来。 良子坐在我右手边,看我吃东西,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喝着汤,告诉她基本办妥,我拿到了十八日的车票。 那就是后天了?良子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好,我立刻去收拾行囊,也叫秀一准备好。 我见她这样开心,一时间很难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她察觉到我仍有犹豫,主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放下筷子,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但是只有两张票。 良子一下子愣住了。 28、恶童 14 怎么回事,再弄不到一张了么?良子追问道。 本来连这两张都没有的。我无奈地向她解释,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你知道这两张票怎么来的么?是那老板原本留给自己妻儿的。可惜家里孩子半月前染上严重风寒,药石罔效,他母亲衣不解带照顾了几天几夜也没能把人留住,自己反而也染了病,加上悲痛过度,没两天也去了,这才有两张余票给我们。 可是两张良子眉头紧锁,为难极了。 实在不行,就先把秀一送出去,我留下弄到票后,和你一同走。我心知要将她和秀一送走,她不跟我一起,是决计不肯离开的。 良子还没吭声,秀一神出鬼没地从我背后冒出来,也不知刚才是不是一直躲在哪里,一下坐在我左侧的椅子上,不言不语。 我只当他听见了我的话,接着跟他说:那就这样,你等会儿快些收拾行李,后天我们送你。 秀一伤心地看了看我们,那你和谈姨呢? 总有办法的。我思考着,要是实在走不了,到相识的人家暂避一阵风头也未尝不可。 不行,你必须走。秀一不容置疑地说,谈姨告诉我了,本来就是你在名单上,是最危险的,最后却把你留在这里,我就算独自走了又有什么意思! 良子叫了声他的名字,让他冷静下来,她却也开始劝我: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全,和彦,你要好好重视自己的性命。听我的话,你和秀一一起走。 你不在家,他们总不至于株连我。良子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你可得好好活着,和彦,你得时刻记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我们两个的。如果你出了意外,不在这世上,那么在这个世界活着就对我毫无意义。她攥住我的手,强令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即便使出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我嘴上答应她,却只为使她宽心。性命这种东西,对它造成威胁的不确定因素过多,很难干涉,就算应允她尽力使自己活命,命运也不是我个人的意志所能干涉的,真当选择来临时,只怕我平时做不到的事还是做不到。 那么就这么定了。良子下了结论,你们两人先去,我再额外想办法。 您还有身孕,禁不起任何意外。秀一冷冷地反对。他说话时,始终望着我的脸,看我的反应有无异样。我没表现出异常,良子早就跟我坦白,怀孕的事是编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秀一乖乖住到学校,没料到没过多久停了课,秀一又回家来住,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他明说,因为无论怎么讲都过于尴尬。她拜托我陪她装出果真怀孕的假象,直到找到好理由再跟秀一说清楚,便拖到现在。我虽说怪她乱来,还是配合着演戏,毕竟她从来以我为重,当她遇上棘手问题,我又怎么能不理。 况且叔叔习惯了你的照顾,只怕离不开你,放我走没什么用处,不如你们一起去吧,我还年轻,能跑动,就算遇到事端总能想法逃掉。 良子轻柔而坚决地拒绝了,不行,你们先走。本来我如今不便于行,勉强跟上说不准只是添乱。 我和秀一没拗过她,同意先行离开,我说趁着在家的时候多出去活动,看能不能设法再弄到票。 争论结束时,两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别离的难过,从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出这点,决定是下了,无论是良子主动留在城里,还是秀一要她和我先走,谁的心中都满是煎熬。我们在餐桌前坐着聊了会儿天,我忽然想到秀一第一天到我们家的光景。当时我在中间的座位,良子在左,他在右侧;现在我的座位没有变动,他们互相位置掉了个儿。比起当初大家有了许多变化,我与良子的改变还好,不过是岁月一刀刀刻下的细纹,它在秀一身上发挥的作用则是惊人的,我和良子是眼睁睁地看他如何从幼苗舒叶、抽条、势不可挡地生长,成了今天这样健康、清爽的年轻人,因而更能体会到其中的奇妙之处。 很快地我们就回各自的房间收拾,良子开始帮我装好路上的必需品,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担忧我照顾不好自己,所有东西恨不得一次装进手提箱,那可怜的皮箱不过二十二寸大,任她如何尝试也不能照单全收。 她一面给我打点行装,一面问道:嗳,和彦,假如我们真有个孩子,你会开心么? 你的身体 假如真能有的话。 那肯定会开心。我在翻看有无什么必带的东西,我们还没带过孩子,不晓得是个怎样的情况,或许会很闹,也说不定很有意思。我挑出两条最中意的领带,卷成两团放在皮箱的角落里。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似的。到底怎么了? 只是发发感慨。这几个月来一直对秀一假装怀孕,简直叫我错觉我们真要有孩子。良子从衣柜的横架上取下两件我的衬衣,叠好放进箱子,你假如有机会,在离开后跟他说实话吧,我实在是不好说出口。 其实如果真的有了我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因着正值离别,良子的情绪膨胀起来,只是张眼看了看屋里熟悉的陈设,便怔怔地发梦似的轻声说:要是我们能永远都留在这儿就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笨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你是随时能留下我的。 良子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眼珠不错地盯着我,极认真地嘱托:不要为了我、为了任何人留下来。答应我,在涉及到自身安危时,不要停留,你得向前,一刻也不许停。就算到最后只有你走下去也不要伤悲,而把那看成是真正的、不受任何束缚的你。 我不能只顾自己。 你可以。良子强调,我不介意你再自私一点。和彦,有时候你的责任感太重了,比起情感,你的行动更受规则与逻辑控制,这不一定是好事。照顾好自己,别惹麻烦。 她让我记住她说的话,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又叫我抓紧收拾,她出去告诉秀一先洗澡。 她过了有十分钟才回来,说是炉里的火灭了,重新生了火,换上新煤球,才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便接着拾掇衣物,聊些过去的事。有许多事情我从没主动想起,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经良子一提醒,那些记忆好像藏在角落里的匣子被吹落满身浮灰,一时间又鲜亮生辉,叫我能辨认出了。 这时我听到浴室传来很大的响声,然后有东西噼里啪啦掉落,我站起来,想去看一看秀一出了什么事,良子则说她去看,叫我专心想别有遗漏的物品,自己往浴室方向走去。 我听见她隔着门问秀一怎么了,从里头传出秀一闷声闷气的回答,说不用担心,只是摔了一跤。良子叫他小心些,别再走之前又把自己弄伤,秀一应声答应了。 秀一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的,让人放心不下。良子从外头回来时随手带上门,难掩忧虑。 结果她这样说着,第二天自己却出了意外。 次日早晨用餐时,我问秀一摔得严不严重,他说不严重,只是我看他神情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眼下青黑色明显,好似一宿没睡似的,就让他回房休息,我自己则想再出门碰碰运气,看到底能不能再弄来一张票。 东西基本已经收拾完毕,原本充斥三个人生活痕迹的家里突兀少掉两个人的许多物品,那怕少得实际上并不那么多,也叫屋里显得空荡荡的。良子触景生情,心里不太舒坦,就在庭院中的水龙头接上长长的塑料软管,给院里的花草浇水。 我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冷不丁听见她的惊叫,等我冲到面前时,她半跪在地上,捂着脚踝对我苦笑:和彦,我可能是让蛇给咬了。 29、恶童 15 火车呼啸着穿出隧道,阳光重临车厢,飞快地从人身上流走。厚积灰白的云翳成群结队地迁徙,庞大云影从无尽的平原与长野掠过,远处零星遍布一滩滩闪光的东西,那是藏在草丛中积水反光的坑洼。 秀一将接满水的水杯搁在我面前的桌板,咯噔的轻响使我回过神。 要喝水么,叔叔? 不用。我说,视线还在窗外逡巡。我还不渴。 昭华二十七年一月十八日上午十点,距离载我离开启明与良子的火车发车后的一小时。 您还在担心谈姨。近乎肯定的问句。 当然会。越是紧要时候,她越弄伤了腿。 大夫不是说没事,最多三天毒素就能清除,不再疼肿,那时就能走路了。 那她也是一个人在家。我低声说。 良子被咬之后,我和秀一连忙用带子在伤口上方扎紧,以免毒素蔓延,叫车把她送到了医馆。战时医院人满为患,伤兵、伤员不可计量,不如送到医馆里治疗来的快。 大夫是远近闻名的老资历,他问良子有没有见到蛇的样子,得到肯定答复后,从良子的描述判断是本地一种毒性不大的蛇。大夫说这毒在血液,不难清除,只要放出毒血后敷上特制的药包,很快就能痊愈。 然而一个问题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天气已不像之前寒冷,但绝大多数蛇类仍在冬眠,咬伤良子的这条蛇又是哪里来的。人为?良子与秀一毫无动机,那么只能归罪于奇怪的自然,可这又分外不合自然的规矩。我不得其解,又被时间压迫,只得暂且将它放过。 在良子把伤口处理后我放下心,叫秀一照顾她,自己又出去找票,却始终未果。良子难过之下,仍旧宽慰我:我现在伤口又疼又胀,就算得了票也难走了。你不要牵挂我,只管在外头避一避,记得给我来信,我很快一弄到票就立即去找你们。 她就是保持着这样的顽强乐观到我们分别的最后一刻。 良子想送我们到月台,但她的情况不便移动,有心无力,我给她提前买好足够吃半个月的食材,叫她不必勉强拖着病体到外头采买;又给邻近一个相熟的婆子留些钱,让她连续五天到我们家给良子料理三餐。良子说是不用,我认为这些是必须的,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安排好一切,务必使她这几日免于不适。 良子一再恳请我不要这样细致入微地照料她,可我能读出她眼神里的欢喜和每分每秒都在加深的哀苦。晚上我们入睡,我倚在床头,就着台灯暖黄的光线读书,怕干扰到她休息,便扭头问她困没有。良子两手拢住我的右手放在额头,闭上眼睛,轻轻说:和彦,真的,别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我随时都可能会把你留下来。 恋耽美 ——(16) 我把书翻到下一页,在纸张窸窣中告诉她:你随时都可以留我。 她不作答,依然紧闭双目,呼吸略微急促。过了很久,她放开我的手,翻身过去背对我,云淡风轻地道晚安:我困了,先睡了。 于是我也除去外套,搭在床边放衣服的椅子上,关掉了灯。 次日,即今晨离别时,我约好一辆小轿车于七点半等在路边,我和秀一轻装出行,一人只一个手提箱,司机帮我们放在后备箱,留出很少的时间给我们惜别。 良子先跟秀一拥抱,在他耳边讲些不让我听见的悄悄话,秀一点点头,像是答应了什么约定,随后分开,换上我和良子说话。其实该说的早差不多讲全了,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么殷切的叮咛。但只要她说了,我就安静地、认真地听着。她不舍而悲切的目光始终对着我流连,相形之下,以至于我几乎以为她对秀一的离开没有波动。 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良子到底只能放我跟秀一走,看着我们坐上黑色轿车后座,窗户被白纱遮住,我掀开窗帘,最后向她一顾。良子站立不稳,虚弱地倚着冰冷的门扉,死死咬住嘴唇,我向她挥手 ,车子开始启动,我把帘子放下,忽听从车后传来苦涩得近乎悲恸、克制而喑哑的一声呼喊:和彦啊,没有我在身边,你该怎么办。 这是我听见她最终的一句话。 下午一点三十七分,我们在南建省的嘉庆下车,随着拥挤仓皇的人群步出车站。 之所以选择在此地落脚,不是因为有亲朋在这里,当然他们中或许有在嘉庆的,但那跟我没有关系。我选择它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相对安全,距战局远,却没那么遥远,一旦形势稳定,再回去启明也不难。 可是不便之处相当明显,首先就是我们没有寄宿的地方。出站后人潮四散而去,各有目的而步履不停,我与秀一的茫然被格外映衬出来,如落潮后滞留沙滩的寄居蟹,并且失去了壳。 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馆子,打算吃完饭再找个地方落脚,在我等饭的过程中,秀一说要去买些东西,带上钱空着手就去了,回来时手中多了一袋包子和一提橘子。我觉得买得太多会吃不完,他不以为意地说大不了再带走。 我们还是没吃太多,秀一给我剥了个橘子,我们一人一半分着吃了。我思考着该住哪里,租房不是半天能来得及的,天黑得这样早,只怕连看房也来不及,只能先找家旅店住下,至于哪家旅馆清净、整洁,又是一概不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会生出诸多这般的困扰。 我结了帐,问店老板有无建议的旅馆,当时正赶上又一列火车到站,进店用餐的人数激增,老板跑前跑后,大冷天的几乎满头大汗,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和秀一只提好上皮箱,暂且在大街上走走看看,由于嫌碍事,方才买的包子、橘子一个没带。 我们手提行李,风尘仆仆,以外地口音对话,一望就知是长途跋涉来的人,因而尚未向人搭话,已被找了上来。 30、恶童 16 一个穿棕红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靠在墙边晒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见我们路过,主动亲热地附上来攀谈,大致意思是他是本地人,知道哪里有好住处,不为挣钱,单为交个朋友,倘若觉得满意,仨瓜俩枣给个烟草零花也不打紧。 他见我们怀疑,久说不下,只好苦笑自我介绍名唤小六,就是做这门营生的,没有手艺,靠和旅店合作拉人头混个温饱,不敢有别的想法。等到了地方,尽可以看一圈,满意再入住,不住也不打紧。 就这样,我们隔了十多米远跟在他后头,随他向前走。 小六确实对当地的路十分熟络,大路小路摸个门清,间或回头给我们大声讲解经过的是个什么地方。沿大路走了一阵,碰上一个格外拥堵的路口,前头涌了一堆看客组成人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小六好凑热闹,挤进人堆打探一阵才出来,告诉我们是汽车轧断了一个小伙子的腿跑了,我问他知道肇事者是谁,他却说大家都知道。 至少赔偿是有着落了。 哪儿敢啊。小六手拢在袖头里,努努嘴:司令的侄子,大人物,可惹不起,就是轧死个把人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年头,有兵有枪的就是爷。上回有个小孩儿也被压死了,男孩,十二三岁,眼看就要养成了,父母哭天抢地,找上门去,连人也没见着,一人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人家怎么说的?牛气的很,说敢讹钱讹到他头上,再有下回,一只健全的手脚都别想留。 那司令不管他么? 前线打仗去了,可不就剩他作威作福。现如今人比猪贱,猪挨上一刀肉还能换钱。没有背景不如早死,省得在世上受苦。小六说着说着住了嘴,嘶了一声小声嘟囔,祸从口入祸从口入。接着又说前头的路不好走,要换一条巷路,我们就跟着他进了巷子,这次离他近了些,只隔了五六米。 跟一个人陌生人拉近关系其中的一个方式,就是说些近于你们实际距离的话,起码我听后觉得他多了几分真实,至少那种愤世嫉俗的、消极愁苦的情绪不似作伪,他比我更贴近真正的生活。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秀一始终跟在我身边,唯一一次开口是想我把行李交给他提着,被我拒绝。 小六听见他叫我叔叔,以为秀一是我的侄子,一通夸他懂事贴心,秀一听了只不耐烦,牙齿咬得紧紧的,下颚绷起冷硬的弧度,我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问他附近可以购买日常用品的地方,小六挨个儿讲起了烟茶、米面、牙膏、锅碗等可以在哪儿买,说到炉子时却愣住,叫了一声坏了,我之前打水时不小心弄湿鞋子,想放在炉子上烤干,后来见了我们却把这事忘了,只怕鞋子要烧坏。他愁眉苦脸,跟我们比划了一下,一直向前,出了这巷子右转走上三百来步,旅馆就在马路对面。是叫作天筑旅社的。 小六跟我们告歉不能再带路,我表示理解,依旧要把钱给他,他向我走了几步,满脸不好意思。我递钱给他,他伸手要接,就在这当儿,他忽地从背后用臂弯勾住我,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横在我脖子上,把箱子放地上。他在我耳边说。我慢慢把箱子搁下去。 你也把箱子拿来。小六命令道,是对着秀一。 我看着秀一,他愣愣站在原地,吓得呆住了一般。 快点!小六粗暴喝道,秀一惊得一个激灵,一把把箱子扔到地上,这些东西你都可以拿走,他的声音紧张得发颤,一只手却紧紧地捂在脖颈下面,求你别伤害他!我们值钱的东西都在里头,你拿到就快把我叔叔放开。 小六上下打量他,只看了一眼被随意丢进尘土里灰扑扑的皮箱,嗤笑道:把你脖子上戴的东西也给我。 我没戴什么东西。秀一用一种可怜得快要哭出来的腔调说。 小六不耐地把匕首往下压,我感到脖子上冰凉的刺痛,猜测或许渗出了一线血,不然秀一不会脸色大变。 你别动!他嘶声喊,我给你。秀一忙不迭地胡乱摘下脖颈上挂的东西举在手里,我给你。他举着雕刻成观音的玉石,一步步地往我的方向挪,终于站到我们面前,怯懦地把玉观音递给小六,小六右手握住匕首架在我脖子上,腾出左手接过玉石,对着光眯眼细瞧。我瞧见秀一的嘴唇轻微蠕动,他说的是跑。 下一刻秀一暴起,攥住小六持匕的右腕向后推,我矮身从匕首的攻击范围脱出,小六一个踉跄被推在墙上,右手连匕首被按死在墙上,秀一控制住他,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一柄水果刀,对着小六的腹部恶狠狠地连刺四五下,血顿时涌流出来,小六烂泥一样顺着墙根萎瘫在地,红棕色万福马褂被汩汩的鲜血浸染,身下很快积了一滩殷红的血水。 秀一居高临下地站在小六面前,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垂下的袖中,握着水果刀的白皙手指沾上了血迹,微微颤动。 我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秀一转过头。出乎意料的,他毫不恐慌,俊秀的面孔上反而带着十足愉快的笑意,现在,终于轮到我保护你了。他说,鲜红的嘴唇弯起满意的弧度。 我把目光移向小六,他怎么样? 不是致命伤。秀一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走吧。他率先提起被落在地上的两个箱子。我们沿着小六指的方向,一路向前出了巷子再向右转,可一连三个路口也没找到他说的天筑旅社。倒是路过一家电话亭,我叫秀一在外面等我,进去投币,拨通警署的电话。 同福里巷有个人被扎了好几刀躺在地上,我记住了那巷子的名字,流了很多血,请你们快去救他。我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不顾接线员的追问,把电话挂断。 我打开电话亭的门,秀一懒散地站直,拎起箱子,我接过其中一个。我们还是不知道哪家店好。 接下来要问谁么?秀一问。 暮色昏冥,夜幕即将笼绕四合,现实不容许我再有过多挑剔。一直往前,我眺望远处,道路一直伸到天边,在遇见的第三家旅店住下。 秀一当然没有不从。他温顺地跟在我身后,听从我的一切要求,倘若不是突发事件,我几乎以为他自始至终是这样的羔羊。 那块玉佩,是哪里得来的?我想了起来。 啊,这个秀一右手插在口袋,我猜他在偷偷摩挲那块玉,挺久以前一个叔叔送我保平安的,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那时不想戴,秀一低头笑笑,又不是戴给谁看,戴在脖子上,装在口袋里,放进抽屉中,都没什么区别。 看来是挺重要的人送的。我判断道。能给我看看么? 秀一迟疑着伸出手,系着漂亮红绳的玉佩躺在手心,我接过后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发现确实不是好料,甚至都不是玉,而是玉石雕出来的,每年城隍庙办庙会时,满地是卖这种石料做的坠子和镯子的。 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么? 没,我把玉佩还给他,没有印象。 那好吧。他把玉佩戴回脖子上,塞进衣物里。 我们的运气不坏,第三家旅馆是简约的木质房屋,房间狭小却干净,附有小小的一个庭院,对于临时落脚算不错了。我想订两个房间,秀一说没有必要,不如订双人间,方便相互照应。我们凑合住了一晚,第二天开始正式租房子。 31、恶童 17 嘉庆的杨树花开了,璎珞似的一条条丰盛地挂在树上,等花掉落在地,被人踩来扭去,又浑似满地僵硬有毒的毛虫,委实称不上很美。霁青巷口中间也种了一棵老杨树,踩着满地杨树花走到巷子尽头,是我们租住的院落。 小院不大,却井井有条,是传统式的房屋,一间主屋,里头除去一进门的大厅外,两侧开了三个房间,两间卧室,一间作书房;与主屋呈直角方向是厨房,我不怎么进去,隐隐地,秀一成了它的主人,我这时才知道他有这样好的手艺。 我们不怎么买肉,我总觉得肉里含有血腥气,除非用很重的香料才能压下,不太喜欢,秀一随我,他一向对吃的没过多挑剔,连采买也只选择我常吃的蔬菜,为了他的健康,时不时的,我会差他买些鱼虾来做,自己不吃,让他全部吃光。 离开启明时,我将积蓄一分为二,一份留给良子,是现钞;一份取出一部分,其余照旧存在银行,存折由我带在身上,故而我和秀一的生活不十分窘迫,但秀一唯恐我用尽了钱财就会离他而去,不肯向我索要任何花销,反而时时惦记做些来钱快的营生。他的思想很危险,这时日来钱快的买卖大多不太单纯,况且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能做的好差事极其有限,多数是体力活,挣得不多,还得终日劳累奔波,我劝他不要荒废自己的头脑,既然聪明,日后有了机会,怎样的大事都做得。我说了,秀一就听从,从此日日待在院子里,侍花弄草,打水做饭,忽地进入了极为俭朴单纯的生活,其实我劝他的话他自己未必不清楚,但被什么无言的东西压迫着、催赶着,他不得已非要动起来,以谋求够得上被挽留的价值。 我同报社的人取得联系,白日依旧撰文,没有课程要教授,我空闲得无所事事,尤其当应允的文章交稿以后,暂时没有写书的意愿,就只读书度日,三餐都由秀一准备妥当,乍一看来,觉得和以前的生活别无二致,除了搬到设施略逊的院子,以及陪在我身边的不是良子,而是秀一罢了。 说到良子,我们在此地落脚转眼月余,她嘱咐我跟她去信,我确实一安顿下来就着手写信跟她报平安,一周内写了三封,尽如石沉大海,投落后再无回音,一星点水花也没激起。我一直写到听说敌军攻进了城,交通阻断,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整个启明成了铜墙铁壁,阻隔双方的音讯往来。我停了笔,徒劳地等消息,再三个月,陆陆续续有幸存者侥幸脱逃,对外界的人讲述他们的遭遇。 据说那是一场近乎无休止的、残酷的单方面屠杀。他们把城中还滞留的居民召集起来,人们茫然失措地在各个宽敞的空地列队,相近的人被一窝蜂地驱赶在一起,起初还以为是例行的宣告权力变更,之后就会放平民回家,人群恐惧中仍有希望。然而没有希望,士兵齐齐端起机枪对准百姓,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威胁怒喝,只是面无表情地上膛扫射,惨叫哀鸣响彻天际,爷爷护住孙子,孙子被乱枪射穿胸膛;母亲倒在女儿肩上,额头上空洞的弹孔从一头穿透另一头;父亲一声不吭地跌倒,大口大口吐出混合破碎内脏的鲜血,于是千百、上万的家庭毁灭,哀鸿遍野,只在开一轮枪的时间。 听到秀一带来的消息时我还不敢置信,他飞奔跨过门槛,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从逃亡到嘉庆的难民那里听说的话。我从未料到人命轻贱到如此地步,能以千为单位进行收割。从今往后启明熟悉的人事,走街串巷吆喝修补铁器、陶瓷的手艺人不见了,街道上吵闹的孩童、院前坐在摇椅或乘凉或晒太阳的人或许再见不到,那些烂熟于心的画面都能一一清晰回想起来,仿佛只要我回家去,过往的一切依旧会亘古不变地存在下去,然而变故发生得这样突然。 我让秀一再三打探,看能不能弄到更多关于启明的消息,最好能弄明白良子的下落,他一次次回返,每次都以失望相告,到底了无音讯。 我随秀一同去看那些难民,在本地有亲友的早去了亲友家,余下的是举目无亲的老人妇孺,他们不关心往哪儿,只要能离开启明、离开战场,他们哪儿都去得。可这些人即便逃出来,无一不是身体带了伤残,有的丢失一条腿,有的失去半个胃,有的失去未出生已死亡的胎儿和子宫,每人几乎都挨过刀枪,却因急智或幸运勉强到了安全地带。他们的目光是一致的麻木,如惊弓之鸟,透着对人类的不信任,大部分连憎恶的气力也无,只是恐惧,最天然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恋耽美 ——(17) 我日益觉得良子恐怕已遭遇了不幸,唯一能够凭作慰藉的是,待到敌军攻入,良子的蛇伤该差不多痊愈了,真正要跑要躲,在行动上与众人无异;但是又想,有多少健全强壮的人也在这场流血事件中永恒地失却了性命,何况她一个没有自保力气的女子。这时我又希望她不要生得美丽,因那会给她遭致灭顶的灾殃。我想要她活着与我们相见,她这么害怕与我生离,怎么能先一步使自己陷入死别。 秀一的脸色在得知消息那天起没有好看过,睡眠质量再次急转直降,经常在半夜惊叫醒来,悄不作声在我身边躺下,清晨起床时,我看到他面向我蜷缩在被子里,嘴唇不安地紧抿,皱着眉,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搏斗、祈祷或告罪。我问他做了怎样的梦,他从来摇摇头,以缄默回应。 我决心纂一篇文章,使在启明发生的事情让众人知道,有些人或许会退却,但更多的人会因悲愤而愈发燃烧气节,忍让无法换得安宁,强大才会。我可以搜集到难民的证言,但要将事情闹大毕竟不够分量,我需要得到更多佐证,照片、外国人的记录,才能使之上升到国际高度,在舆论上牵制敌国。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一旦时局稍定,启明是势在必行。 我心里有要做的事,自然忽略掉外表的矫饰,这是良子在时经常数落我的毛病。当我有了目标,旁人如果妨碍,我不生气,却较平日淡漠,对谁都提不起兴趣似的爱搭不理。以往都是良子以十万分的耐心配合我,敦促我料理好生活的琐事,但她不在,秀一对我毫无办法。 我惯穿的一件蓝衫的衣摆不知在哪儿挂了个洞,我自己没留心,秀一先一步发现,一定要我脱下来由他修补,我拗不过,只得照做。他费尽心思补好,技艺不够纯熟,补出来的部位显得突兀,不大好看,他自己盯着,愈发不满意。我见他气恼,随口说一句:不补也没什么,大不了再买件新的。秀一恼了他自己,低低地说:可惜我既没本事补好衣服,也没本事为你购一件新衣。 我头也没抬,不在意地说:你还是孩子呢,何必在意。 秀一表面上没再说什么,从那天以后不再每天只等着伺候我,开始偶尔出门,有时空手出去,回来时满载而归,手上提着购置的东西。 我原本觉得他是去打零工挣了钱,直到一日他难掩欣喜,故作神秘,要我闭上眼睛,待他准备好再睁眼。这一套把戏玩下来,我得到一块充作礼物、做工精良、价值不菲的机械腕表,秀一想亲自给我戴上,被我拒绝了。 你的钱是哪里来的?我审问他。 秀一防备性质地用反驳代替回答: 我没伤害无辜的人。却在无意间暴露自己。 你靠伤害谁拿到这笔钱的? 不是伤害。秀一说,高兴一点儿吧,我可送了你份好礼物。他装作可怜的样子,合掌向我卖乖,好歹说些好话吧你。 哪里来的?我坚持道。 秀一失落地收手,叹了一口气,晚餐我会差人送来,不必等我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满地杨絮在他身后被风纷纷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申签通过了,出于求生欲这两天开始激情修文,第一个世界应该会有比较大的变动但是对后续剧情无影响,已经看过的同志可以略过。 好事情是假如能顺利签上的话,以后就不会这样频繁长时间地锁文审文了。阿门。祝大家快乐吧。 32、恶童 18 我在剔鱼骨。 给秀一买来的鲈鱼,被他清蒸过吃了一部分,还剩下小半。我把鱼刺剔掉,留下内里鲜嫩细白的鱼肉,盛放在青瓷茶碗,搁在屋檐下,进了里屋,过了十几分钟再出来看时,就有一只玳瑁猫蹲坐廊柱边,懒洋洋地舔着手爪。茶碗空空如也,一点儿鱼也没剩下。 那是只野猫,我喂过它几回,后来它认识了我,就偶来觅食。 你倒是来得快。我笑道,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手边放本读到一半的书,眯着眼看庭外的柳树高过墙头,婆娑绿叶隐蔽着两三只雀鸟。 棉服早被收起,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冬而后春,春去又夏,日子没影儿溜走,我写好一半文章,另一半将由证据填补。 你见到秀一没有?我问。 猫不说话,专心地用爪子洗脸,不肯搭理我,我便也不搭理它,只漫无目的地对着日落处浸透在绯红夕晖中的烟树出神。 秀一离开家的频率往往不过于高。 一个月一到两回,一回持续个三天左右,约莫下午六点、天将擦黑的时候出去,晚上十一二点、或者更晚闷声不响回来,不会要求我特别给他留门,即便有时我忘记了把门闩住了,他不肯敲门唤醒我,而宁愿顺着柳树翻墙进来。 我揣摩着秀一的心理。畏惧?我鲜少对他说过于严苛的话语;负罪?对他来说定义何为罪孽也许颇有些难度;羞愧?我很怀疑,他躲躲闪闪的态度究其原因,比起来自内心的拷问煎熬,不如说是认定我不会认同、才选择避开我来得合理。 这使我萌生一点好奇情绪,在秀一眼中我是怎样的形象。从他对待我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面对的是个残暴、伪善、难伺候的挑剔鬼。从对方的态度反拼凑出对自身的写照,他谦卑,则我傲慢;他弱势,则我强横,就结果来说与现实相距甚远,不过为了好玩我不妨做做这样的反向猜想。 他这次去了挺长时间。 从昨天五点到今天,秀一没露过面,几个月来的第一回。猫梳理完毛发,伸个懒腰,灵巧地攀上围墙,跳到房顶,踩着瓦片缓慢地甩着尾巴踱走了。 或许他也走了。我自言自语。 最晚等到明日,明早九点再不回来,我真得到处找他。 当天夜里将将到凌晨三点,秀一终于回家,发丝湿漉、满身狼狈、疲惫不堪,看起来饿极了。我给他热了馒头和一碗剩下的菜,他吃得照样津津有味,不管馒头被水蒸气打湿,菜也热得不好看。 我倚靠桌边,俯视他快要埋进碗里发丝黑亮的脑袋:你该解释一下。 秀一扒饭的手慢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他立即改口,我不想要你知道。 秀一,我说,我用的不是玩笑的语气。 秀一放下碗,我只是在做生意。这笔买卖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用担心开支问题。 我从没担心,我点出,只有你忧心忡忡,思绪过重,自己搅乱我们的生活。 秀一用手撑住额头,隔绝开我的探视,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我看见他的手腕上一圈明显被勒伤的红印,还破了皮。 我能阻止你么? 在他没被遮挡的下半张脸,他的嘴角向下,显出偏执而不妥协的神气,不能蛮横地要求其他生命的一切,我记得住你的话。非要讲起来,我给了我的生意伙伴尊重及选择。起码表现得那样。 你无端地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无端。 停下来。我绕到他身后,双手一左一右压在他的肩膀,低头凑近他说:我不需要你的钱和你的供养,秀一。我的言辞毫不动听,你得明白,没有良子、没有你在身边,我照样可以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你对我挑刺、难活的印象从何而来,我必须要告知你,那都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无端的臆测。 秀一垂着眼,动作驯顺,口中却罕见地反驳:你以为在我心中是那样不堪的样子?他闷声闷气地剖白奇怪的想法,我愿意受罪供养你,是因为我见不得你过得不好、不愉快。我性格沉闷,不知该怎么取悦你,送你东西你也从来不喜欢,便希望你能自己取乐,由我为你寻欢作乐买单。我不怕你在外面流连,其实你最好总自由自在、流连在外、谁也不搭理,只顾自个儿快活。我希望我能让你自由地、不被束缚地享受。 只怕这也是你的臆测。他急切地想扭头看我,我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施力让他始终面向前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轻柔地问,秀一肩膀不自然地颤动一下,一生都能无忧无愁,要么是痴儿,要么是一生下来就死。我在人世间,就有自己要承担的角色,你追求的自由自在全是空想。即便隐逸多年的居士,他们可以短暂逃掉世俗人情,甚至金钱、名利的桎梏,可同时不能免俗地落入另一种圈套,生病时要看大夫,自耕种要看天时,谁人能完全孤立自由? 我不喜欢你说这些话的样子。秀一说,我爱你,却恨你身处的环境。 别怨天尤人了,我着实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到可笑,现在不是周边的环境,是你在逼我。 秀一眨着眼睛不吭声,好像受委屈的无辜者,我明白我无法扭转他的观念,因为他一丁点没觉得自己有错。 假如给你带来压力,我道歉。秀一说。不是为了自己的错事,而是因为使我感到了不舒服。 收手吧。 不。轻描淡写地,无容置疑地。 那么跟我回去。我离开他身后,在他身边的椅子落座,倒了杯茶给自己,并给他一杯。有个熟人要驾船回启明寻人,听说那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走。 不行!他激烈地抗议,还是太危险了,我们可以再等等! 我阻止不了你,你也动摇不了我。我平静地告诉他,我给你一个选择,继续留下做你的生意,或者跟我走。 秀一烦躁地捋捋头发,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在码头碰面。 为什么这么仓促? 我放心不下良子。 他也沉默了,我不打扰,放任他的思考。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终于回话。 我跟你走。 从此不做这门生意。 他没有一口答应。在启明不做。 我点点头,那就先这样。以后的事情留到日后磋商。 他如此跟我回话,我本以为就这样消停,便没管他,结果当天晚上,在明知第二天出发之后,他又不见了踪影。 我在他房间桌子上发现一张被压在杯子下的纸条。 我会按时回来跟你走。勿念。 白纸上,他工整地写道。 33、恶童 19 他这回没让我等太久。 第二天我再看时,秀一已经好端端躺在床上睡觉。他换了衣服,脱下的衣物和昨天的显然不是同一套,而是我从未见过的褐色麻布衫,半新不旧,做工粗陋,同他的风格大相径庭。 我轻轻摇醒他,秀一警觉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立即放松下来,冲我亲热地打招呼:早啊。他揉揉眼睛,打算取衣服穿时反应过来,伸出的手不尴不尬地定在半空。秀一对我讨好地笑笑:劳驾帮我拿那件灰白色长衫行么? 我审视他一阵,他保持笑容不变,僵持过后我还是从衣柜取出那件衣服给他。 他穿上长衫,慢条斯理一个个地系纽扣。 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 秀一理了理袖口,先不作答,在床尾扔着的麻布衣服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到桌子上,我去做了笔生意。他坚持先前的说法。 我捧住他的脸,将他打量一番。左侧的颧骨处有淤青,耷拉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有点破裂,血液还凝固在那里。我用拇指抚上他的淤青,秀一微微偏下头,却没挣开,我的手指在那一小片青色中逐渐施力下压,用的力气不算轻。痛么?我问。 不痛。秀一眼睛向下,怎么也不与我对上视线。 我收回手,走路还一瘸一拐,翻起墙来倒不马虎。 不碍事,秀一不甚在意,以前更严重的扭伤也不是没受过,没多久自己就恢复了。我答应跟你走,怎么也得回来。 你什么时候扭伤了? 刚来的时候。秀一说,我甚至都没让你发现。 放开扭伤的事不提,你以为能一直隐瞒下去?内衬袖口的血迹,指节的青紫,私下买药酒擦在伤处,我不可能一无所知,你偏要去做亡命的营生。 秀一听了我的教训,自己反成了大哲学家,当你心里有了执念,再危险的事情也不惧去做。他这样跟我解释。 照这话来说,我应当表扬你了?我疲惫地摆手,去洗漱吧。该准备走了。 秀一答应着哎,将要跨过门槛,我在他背后说:你这回也许弄了个大案子,你真指望能瞒我一辈子? 秀一脚步未停,我不见了他的身影,唯从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那就能瞒一时是一时。 他是这样说的,然而能隐瞒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短得多。 我猜他自己也没料到,为了司令侄子的意外亡故,向来慢腾腾的当地警署竟能有这样动若惊雷的时候。 我们退了房,拿回押金,提上行李箱从院子出来,巷口那棵老杨树过了花季果期,回归纯然的翠绿。喂养过的那只野猫在树下望着我,我看它一眼,没出声,也没招手,来时怎么走进这里,现在就怎样走出。 我叫了车直接把我们送到码头,半路上我留意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群人围着墙上贴的公告,还有穿制服的巡警指点墙上、大声宣讲。我简直从未见过他们这么有生气的样态。 他们在看什么? 司机瞟了眼窗外,昨晚上司令的侄子被人杀了,他们在贴告示悬赏犯人。 我陡然反应出行凶者是谁。 秀一平和地低着头坐在我身侧,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年轻学生一样无害。 听说他手底下的人也被杀了,司机补充说,具体死了几个人不好说,反正事儿闹得挺大。听说也不是第一回了,最近两三个月,总有纨绔子弟被绑,愣是抓不到犯人。不过闹出人命还是头一回。说起这 恋耽美 ——(18) 我没怎么听他接下来的话,找了个间隙问道:有没有杀手的画像? 那倒没有,不然不是早就抓住了。听说他每次作案都要乔装,或者化妆,或者戴面具,想不叫人认出来还不简单! 我放松了,接下来的路上没跟秀一说一句话,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到了码头。 我给他一张整钞,告诉他不用找了,同秀一进了码头入口。人潮拥挤,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的人全汇集在此,拘人也没法子,何况他们还没有画像,在这种隐约的安全感中,我们顺利找到朋友的船只,那是他自己运货的船,由于中途还要帮人送货到别处,经过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启明的码头靠岸。在中途,我总找不到机会和秀一单独谈谈。 我与朋友两家相距有些距离,他往南城去,我和秀一得向北,到出了码头就分手,然而一走出来我就发觉到不对。街道换了模样,原本的商铺十不存一,招牌店面很多全是簇新,生意照做。买卖人的熟络是固有的手段,而最机灵的这伙人也都有点木木的,别提街上的行人了。城里到处都在拆建,大兴土木,乍眼一看也算景气,但这种景气透着一股子吊诡,你一看就知道这座城市不久前出了什么大问题。 我们又拦了车,讲过地址,小车载着我们往城北行。越往北去,人迹越少、越不繁华的地界,过往就都清晰可辨了。时不时撞见的尚未修缮的小房子,屋顶被炸开,在苍穹下大敞,破烂的墙壁满是弹孔和被熏得焦黑的痕迹。过了有三刻钟,我们在家门前下车,第一时间抬头观察小楼的整体,没见到明显被炮弹击中的痕迹,才放下一点心。 秀一走在我前面推门。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秀一不进去,挡在门前不动。我上前两步,把半扇门打得更开往里看。 一片荒草丛生。 原本修剪整齐的小院,花架上摆的花全都死去多时,野草疯长到没过小腿,在风里摇颤细长的叶子。我种植的樱树枝干从中折断,烂在泥土里。 事实一目了然,我与秀一分明清楚:这是一栋空屋。 34、恶童 20 我和秀一第一时间去警署询问,但因某种众所周知却秘而不宣的原因,失踪与死亡的人数多得超乎估计,并且基本都没有登记在册,我们去问,得到的也只是敷衍了事;无奈之下我拿着良子的照片去找到城中的收尸队,尸山尸海,叫他们回忆起一个女子也不外是痴人说梦。 从收尸队回来,我和秀一分头走访住在近处的居民,不出所料要么是不在了,要么换了生面孔,熟悉的人所剩无几,问他们可曾见过谈良子,都说没见过。 我们跑了整整一天,能想到的地方找了个遍,到最后一条路被堵死时不得不承认,要找到良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功的,而需要长时间不懈地搜索,只要她没有出城,或许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回到旧处,房间里的家具倒是还在,只是翻的翻、倒的倒,如一个个被砍倒的战败兵士,残败落灰,面目全非,看着它们,难免使我会想起良子还在时曾怎样井井有条,所有物品被妥善放在应当的位置,各得其所,在厨房里传出的响动与香气的舒适氛围里熠熠生辉。我们简单地把它们扶正,摆回原处,除去灰尘,使屋子尽可能地回复可以居住的状态。 结束艰难的扫除以后,我们统一地在书房找位置坐下,我关上身后的百叶窗阻隔外界光亮,在一室昏暗中,我在书桌后入座,秀一坐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拉亮了桌上的台灯,接着摆弄寻摸来的万花筒他收拾自己房间时从床下翻出的古旧的玩具。 一个难得的私人时刻。 只有秀一转动万花筒时细微的咔嗒声。咔嗒,彩珠转动,画像变换。咔嗒,我率先发出提问,质疑他曾对我说过的对于给了所谓的生意伙伴尊重及选择,这时我想起他当时比起保证,更偏向一种叙述,并没有向我担保日后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我说是不得已的,可能你会怀疑。秀一避开了从咬文嚼字的角度作答,不用我的疏漏给自己辩护,他们看到了我的脸。 合乎逻辑,有违道德。 你被他们抓了。我的询问不含疑问,我联想起他受的伤,手腕上的勒痕。你中了埋伏,逃出来后的第二晚得把他们灭口,才不得不出门。 假如不杀,你要我做何选择?秀一说,不带怜悯与畏惧,放他们走,让自己被抓、被杀;或者留他们一命,只拔掉舌头、刺瞎眼珠、穿刺耳膜、毁坏声带、斩断能写字的手脚,好叫他们无从指认。我选择了仁慈的一种方式,起码他们死得都挺快。 走上哪条路,都有与之相应的后果。 结果我不是没有事么?秀一举起万花筒,闭上一只眼睛往里看,假如真的存在报应这回事,我现在可能早连骨头烂在地下、无人问津了,但我现在还活着,喘着气,世上的渣滓们也和我一样好好活着,大嚼无辜者的血肉,越来越肥胖、庞大。他们长得太大了,大得叫人恶心,你要是想,可以把这当成一种利己利他的公益事业,从他们身上割下雪白的、油腻的肥肉,炼成油后分给瘦骨嶙峋的小动物。 美化动机。 在秀一面前,为何我总在说教,总是反对,我彻底觉得这场谈话没有意义。我不在乎那些人,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我不愿意受人约束,为何我偏偏要充当约束者的角色制约秀一,对他加以指责,我要使他不至于脱轨。我的身体像有自己的意志,自发地向下阐述,你原本不过是为我们谋求利益,不需要过度地美化它。你清楚这对我们没有太大意义。 的确这样。秀一欣然承认,就目的来看是。不过从结果来说,我也算做了点好事情,收到我的钱的人家可都觉得我这个人可真不错。虽然大部分被我带回了家。当初跟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给了他们每个人选择,命或者他最宝贵的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以为我想要的是他们最值钱的,我承认我想要钱,不过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黑布蒙着脑袋,在死的危机前毫不犹豫地告饶、痛哭流涕,承诺会给我多少金银,我只感觉无聊。我从没告诉他们的一个隐性规则是,哪怕他们其中有一个人真正拥有觉得宝贵的东西,我就放他回家,不碰他一下,也不要他一丁点儿东西。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无理的优越感。 那么你呢,对你来说最宝贵的是什么?我问道,从万花筒中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混乱、好看,没有逻辑。 同时虚假。你在从特殊的镜子里往外看,它会蒙蔽你的感官。我说,优越感是不必要的东西,它让你麻木。你不屑看到他们麻木而庸碌地活着,换而论之,假如是你,从小处在那样的环境中,所有人谄媚阿谀,想要的所有唾手可得,你仍能谦卑进取、保持自我?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的条件,苦难也是一种条件,当你试图站在审判者的角度居高临下,要记得你有资格审判的只有自己,你甚至可以判处自己死刑,但对他人的任何干涉都是越权。 为何别人对你如此重要?秀一不解地发问。我还活着不好么? 对我重要的不是别人,而是规则本身。 假如破坏了这份规则? 宁静将不复存在。我缓缓回答,思索自身行动的缘由。 假如杀人没有规则,没有道德、法律这回事,只要动机合理,不扰乱现有的生活,你也不觉得这是错的。换言之,我可以这样理解,秀一慢吞吞地说,你担心我,所以不愿意打破规则,因为在之后引发的漩涡可能把我带走。 会是这样显得罗曼蒂克的原因么? 如果我关心他人,当与良子失去联系,当我回家后发现空无一人,应该惊慌失措,得有种感情波动以供证明。我和秀一急急忙忙地寻找,并适时表现出愤怒与失望,在其中我切实表现出担忧这一情绪了么?假如是,我担忧的对象是谁。 我当然在乎你。我的身体发出这样的声音,大脑在继续沉思,直到找出一种答案,或者秀一出言打断。 要是非得让你在性命和最重要的东西之间取舍,你会怎么做?秀一抛过来一个问题,期待我的答复。 我没有答案。 换一个问题,你最宝贵的是什么? 我同样询问自己,试图得到一个能够采纳的结果,得到的却没有实际意义。 我希望能回到以前的状态,三个人维持安稳的生活。 这比秀一还要狂妄,他只想从别人那儿得到一点儿好处,我却想要左右生活。进一步说,那种生活对我很宝贵么?我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去换取它。我想了又想,竟找不出丝毫过于眷恋不能割舍的情感。究竟我怀念的是那种生活,还是那种状态。是时万事平稳顺遂,我沿着轨迹一步步往前走,明白它将指引我去终点,而同时对自己的生活蛮有把握,我认为只要按部就班地走就不会脱轨,可如今良子在哪儿,秀一又在做些什么。直到这时我才忽然发觉,或许我怀念的不是往昔的生活,而是在那种生活中,能把握住自身走向的平静。 因为我长时间的静默,秀一耸了耸肩,不想说就算了。他说着,把万花筒竖在书桌上,盯着它看了一阵,这是以前谈姨送我的。 会找到她的。我对秀一讲,总会有个结果。 秀一沉默着点头。 我再度和你重申,之前的行当不要再做了。 否则呢? 我笑了笑说:除非你不想再见到我。 然后我知道,他会遵从的,就像遵从我以前所有的正式要求一样。 35、恶童 21 我在收拾房间的过程中,不断地把不需要的东西通通塞进大蛇皮袋里,打算待会儿一起扔掉。在扫除结束以后,我将很快地加入到秀一的行动中,他早早出门打听良子的消息。我们有自己分配出的区域,比如我往东西,他往南北,分头行动,临行前告知对方自己今天大致该去哪些巷子。我们的搜寻工作是以这样简陋的方式进行的,像是用石子在河面不熟练地打水漂,不过暂时还抱有希望,相信总会有天能够成功,哪怕是误打误撞。 每天在工作之外剩下的时间,我都用在找人上。我敲门,等待回应,要多试几次,以免住在里头的人没有听见,过了一阵子还没有动静再走开。我在还没有放弃希望的阶段,总疑心就在下一家,说不定在下一家就有线索,不肯马虎地放弃每一扇没有回应的门,随着进程逐渐推进,我走过的人家愈多,就愈是陷入另一种怀疑会不会在那些我没能敲开的门后、恰恰有关于她行踪的线索,我已经把它放过,就再也找不见了;无论在哪个阶段,仔细些总不会出错。 在这种重复的过程中,遭遇的事情也大同小异,直率地回答说没见过的人还好说,最使我厌烦的是问题过多的人,拿着照片一个劲地打量、发问,这是你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你们怎么走散的人们的窥探欲无穷无尽,尤其面对他人的可悲更加好奇,偏偏要打听个水落石出,满足私欲后撇撇嘴说没见到过,在转身后还能听见他们在背后叹息可怜、不幸等等以示善良与庆幸,倘若我不理问话、径自离去,则对我可悲的佐证又多有力的一条。 我刚要用一截短绳扎住蛇皮袋口,忽听见有人用门环叩门。倒也奇怪,我和秀一回来后没同任何人联系过,怎么会有人登门来访。我洗净双手去开门,面前站着一个穿蓝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齐刘海,眼睛大而明亮,长发梳成两个麻花辫搭在双肩,脸蛋犹带一点稚气的圆润,略显局促地问:请问,纪秀一在家么? 你是? 我是他小学同学。女孩说,前两天听说有人在街上见到他了,所以过来看看。 秀一出去了,得好一阵子不回来。我没详说他去做什么,你以前到过我们家么? 没,就是知道他住在这儿从来没进来过。女孩不好意思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秀一的小崇拜者,进来坐坐吧,我招呼着:家里还有些瓜子和糖,好歹也来一趟,进来坐会儿吧。 我能看出她脸上的好奇,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随我进了屋。我让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给她一杯柠檬水,用茶盘盛了些瓜子和糖放在她面前,女孩细声细气地跟我道谢,但是并不动手。 我则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 这时她忽然想到还没说过自己的名字,连忙跟我说她叫作陶柚青,您就叫我小陶就行。 你的名字是您父亲取的? 嗯。小陶腼腆地回答,是化用一句古诗。他在神野小学当语文老师的,就喜欢咬文嚼字。 也不能这么说,给孩子取的名字还是慎重些好。我留意到她说的一个名字,神野小学的老师那你认识左霖泽么? 小陶点点头,认识的,我父亲和他是朋友,左叔叔也经常到我家。我听他们说起过您,说您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小陶忽地抿嘴一笑,可是秀一可不是这么说的。 哦?他怎么说我的。 他虽然不怎么提起您,我却知道他恨不得把你供起来,一天烧三十住香那样的拜。 我笑了起来,只当她在开玩笑,既然他不怎么提起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虽然现在不怎么说话,小时候要是追问,他还是会告诉我一些事的。我发现说到秀一,小陶的眼神都仿佛明亮起来,褪去羞涩,面颊上多了几分活泼的神气,以前我总跟着他跑来跑去,问这问那,他嫌我烦了就会应付我几句,渐渐地就知道他一些事。 唔,我摆出感兴趣的样子,你不妨说说看。 我知道他在以前的家里过得很不愉快,后来发生了场火灾,无处可去的时候被你们带回家来的。 有些疏漏但基本属实。 秀一不怎么公开提到你们嗨,其实我是偷看他的日记才知道的。小陶抱歉地说:那时候不懂事,我老跟着他他却不理我,我就偷偷翻他的日记。 恋耽美 ——(19) 我倒从来不知道他还写日记。 后来就不写啦,可能是被他发现有人偷看。 他都写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基本上都是他每天的心情,他写他感到幸福,在良子阿姨给他做饭的时候,还有给他做新衣服穿的时候等。但是他写谁都没有写您得多。他写您儒雅和气,会理解人但不强迫别人也要懂,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好像没有能够使您为难的东西,一举一动都好看有风度,轻而易举就能写出别人一辈子也无法想到的文章总之他把所有的赞美都用在您身上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他夸过别人。 那么至少他该夸过你吧。 他对我也没什么好话,总说我笨,小陶说,但不怎么伤心,因为我确实比不得他聪明嘛。还有,秀一以前戴过一块玉佩到班里,其他孩子毛手毛脚的非说要看,差点把它摔碎了,他发了好大的火,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他戴过。 我没有料到那玉佩的历史竟这么远了,意外地问:他跟你说过是谁送的没? 我见他那么在意一块玉,好奇之下追问起来。起先他不说,我跟在他后头一直问,差点追到你们家里,他才告诉我说是你送的。 同样意料以外的的答案。我琢磨着秀一的答案是为了搪塞小陶捏造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么?在夕晖下秀一的问句,我已记不清他的神情,或许在语调中可以找到一丝期许? 我回过神,小陶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过于高昂,啜着柠檬茶试图掩饰过去。 看来你们是挺好的朋友。我说,秀一不会跟不喜欢的人说那么多的话。 嗯,他一直话不太多的。小陶放下杯子,怕引起我的误解,连连摆着手,我不是说他喜欢我,不过相比较而言,我没有那么讨嫌吧。我们做同学的时间没有很长,四年级的时候同班,后来他六年级没上,直接跳到初中。唉!秀一说的没错,比起他我确实够笨的。 我安慰她没有的事,秀一长了一两岁,不愿意总待在小学,特意在家用了功。也不知道秀一在学校里是什么样,这孩子回到家里,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事。 他嘛,就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头脑好,老师叫他答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解不出的,算数、外语都学得好,体育也不坏,轻轻松松地就能跑个第一名,长相又秀气当时同年级的女生,没有不喜欢他的。 她描述的简直不像我印象中的秀一。那孩子一年级的时候就能活剥下田鼠的皮,还不为所动,怎么也不像在学校安分守己的好学生。 在你嘴里,好像他就没有缺点似的。 小陶努力地想了想:非要讲的话,大概就是他不爱理人吧。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跟不熟的人确实没必要说太多,我就是不太会拒绝人,总被央请着做这做那。除了这个以外,秀一脾气还是挺好的,不过据说哪时候挺多同学都怕他。 没有别的了? 小陶冥思苦想,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秀一好像对宠物的偏好比较奇特。 我都没有听说过秀一对宠物还有偏好,起码没见他对任何动物表现出热情。 当时我文具盒丢了,秀一送给我一个新的,我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装了满满一盒豆青虫,我不太喜欢虫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他。 我觉出一丝不对。 等到天气凉一点,我跟他说起想要养宠物。一天早上我往桌洞里摸了摸,摸到一条长长的凉凉的东西,往里面看了看吓了一跳,是一条小蛇,身上系着粉色缎带,我一抬头看见秀一正对我笑呢。也幸亏是我,放在其他女孩身上可能要被吓死了。 你不怕么?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心是好的,是想送我礼物,又怎么会怪他。况且那蛇没有毒,牙齿也被拔掉了,没什么可怕,我倒是纳闷儿当时天气已经挺冷了,他是怎么找到那条蛇的。 越来越不对劲儿。怎么看也只觉得是威胁恐吓,这傻姑娘反当作友好的证明,换做他人,吓不坏指不定也要结怨。况且说到蛇,难免不让我联想到咬了良子的那条。 小陶说完了四处望了望,问道:谈阿姨不在么? 我不欲与她说太多,便随口说良子也出门还没回来。你们家是一直在城里么? 不是的,我们也刚刚从外地回来没多久。小陶叹了口气,幸好您家里也还好好的。要不是我和秀一提前偷听到守备军可能会弃城,一直待在城里,恐怕 听到她的话,使我大大出乎意料,秀一早就知道留在城中可能会有危险,对这事他只字未提,只当无事发生。我忽又想到,在神秘的男子跟我们通风报信当天,良子告知刚回家的我时,是说秀一到了某个小学同学家,我当时还纳闷他为何在紧要当口还要出去。 是啊,要不是事先知道。明明距现在不过短短十个月,整个启明的变化多么使人毛骨悚然,不过是从一月多少号算起来着?我不动声色地试探。 一月十六。 恰是有人向良子报信那天。 恰是良子做下让我们两人先走决定的当天。 唉。但是就算我们不偷听,左叔叔也说差人跟您讲了,只是或许没有说得太详细。 我还没问到深处,这傻丫头几近全盘托出,伤感而忧愁地感慨:我当时只当我们走了,城中无辜的百姓总不会有事,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残忍到那种地步。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觉得内疚,假如我们当时能够把消息散布出去,可能就不至于 谁也没料到的。我安慰道:逝者不可追,能走的应当早就走了,剩下的人只怕有绝大部分是出不去的,毕竟交通那么紧张就算知道了消息,也单是惶恐。 我虽然知道这样,难免觉得我还是有些责任。小陶强颜笑了笑,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说要留她吃顿便饭,小陶推脱只跟家里人讲出来买东西,不好滞留太久,我就不再勉强,把她送出门时,我想了想叫住她,也不算告诫,只愿她当作个善意的提醒:小陶,世道从来不是很单纯,你出门在外,对他人还是多个提防。我认为你把他人从好的动机去解读是好事,不过可能有些人同你的设想不一样,说话最好多保留。 她愣了愣,仍旧是细声细气的、腼腆的语调:我明白的,但是我不是跟所有人都会这么坦率地说话。她对我一笑,我见过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也不是呆子。我知道对哪些人坦诚,因为我能看出他想不想伤害我。 我哑然失笑,不明白她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您当我是直觉吧,再加些现实的线索。就比如说一个对我怀着恶意的人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小陶眨眨眼,温善的面孔中陡然生出几分狡黠,也不会用新笔盒装豆青虫。 是么?我不置可否,目视她跟我道别后渐渐走远。 或许正是陶柚青这种天然的愿意相信别人的想法,使得秀一只设法吓唬她,却没真正地伤害她。在傻乎乎的外表下,她也可以说有些机灵,但她对人的判断太主观了,无论是出自动物般敏锐的直觉,或者从好的意图出发的推理揣测,她的想法已经定型,外人说什么也不能使之动摇,或许只有她自己因为这样的特质遭受莫大损失以后,才能领悟到这个世间终究有太多她看不穿的事情。她还是孩子,秀一也是,但后者比她冷硬得多,也无谓得多。相较而言,假如说起谁在这混沌世间存活下去的机会更大,我想大概是秀一吧。 从小陶这次偶然来访中,我可以得到三个点:一,报信的人是左霖泽派来的,且他与小陶的父亲关系匪浅;二,在来到我家以前,秀一曾见过我;三,秀一善于或者有门路在冷天找到蛇。这三点基本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其中的前因后果,还需要再做摸索。另外虽然还是猜测,也不能排除咬伤良子的蛇是秀一放的可能。 我放下怀疑,还未来得及进门,秀一飞快地穿出巷子向我跑来,顾不上擦拭满额汗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欢喜地笑说:有谈姨的线索了! 36、恶童 22 秀一所说的线索是从一个老大爷那里得来的。 他住在距离我们四个街口的一条巷子,秀一把照片给他看时,他辨认半天,不确定地说避难时时看见这女子和孙家的寡妇在一起。秀一跟他打听到孙家妇人的地址,试着敲门,但院子里没人,秀一没有耽搁,赶紧回家通知我。 我忍不住在他叙述时打量着,秀气的一张脸,额发被汗水濡湿,因为奔跑染上红晕的脸颊,克制过的大口喘息,迫切捉住我衣袖的手我暂且什么也未透露,跟他一起去了孙家。 刚好碰上那妇人背着筐从地里回来,见到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前,隔了几米不肯上前,警惕地瞧着我们。我取出照片先一步迎上去,孙夫人您好,我们只是想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接过照片端详片刻,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妻子。 她上下扫视我两眼,大许看我不像歹人,把照片还我,掏出钥匙开了锁,不用喊啥孙夫人,穷人家没那讲究,叫俺春生娘就行。进来说吧。 我和秀一进了院,春生娘把背上装着满满一筐青草的竹筐放在地上,跺脚甩掉鞋上的泥巴,俺记得她。她终于开口,那些兵一打进来,本来还觉得像俺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没啥事,后来就听见放枪,外头叫唤得厉害,嚷嚷说那些王八蛋见人就杀,才不管你是不是兵,俺赶忙收拾好东西,背着孩子一溜烟儿往后头的芦苇地跑。在路上碰到她的。 谈姨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她说是买车票。春生娘说,俺也不知道她买没买到,她没说。俺带着她跑到芦苇地,那片芦苇长得又高又密,人往里一蹲从外头啥也看不出来,不光是我们,跑芦苇地里的人多了,人一多就容易被发现,俺估计是这样,反正我们在里面猫着猫着,又听见放枪,后来大家伙儿乱成一团,跑的跑死的死,嘿,这时候谁顾得上谁,俺们跑散了,也不知道她后来上哪去了。 大概的方向呢?秀一无意识地啃起了指甲。 不知道不知道。 一点线索也没有么? 春生娘踌躇了,半晌才说:俺要是说了,你可别不爱听。你们要实在没头找,可以上谢十三那碰碰运气,他们几个人单干捞尸的活儿,那片芦苇地大着,里头有一条河,她要是跑不及,一头栽进河里也未可知。 你带她去难道没跟她讲这些么?秀一焦躁地大声质问。 俺肯定说了!那俺哪知道她往哪跑去?春生娘也火了,扯着嗓子叫:俺跟俺家小孩的命不要了,单拉着她好了! 谢谢您,我打断他们的争执,我会去问问的。我跟她详细问了谢十三的住处,春生娘虽然没好气,也讲得明明白白,我又向她谢过一回。 我将要跨出大门,忽然想起,扭头问了句,春生娘,怎么没见你们家春生? 这时她已经忙着把竹筐里割的草拿去喂牛,听见我的问题头也没抬,我以为她不愿意说,拉着秀一出了门。死了。她冷不防地说,也不管我听没听见,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明明是背着的呀,从前头中的枪,我没死,他怎么死了呢。 故事讲到这里一目了然,我就听到这里,顾不上表示哀惜,出了这个院子,和秀一又到谢十三家。 谢十三是个独居的老头,没有娶妻,没有子女,和他的两个徒弟住在一起,整个启明城只要下水捞人,大多找他们的,因为他们是出了名的水性好,人品厚道,从来不坐地起价。除了私活,他们主要也接警局里派下来的任务,按人头收钱。这些都是他的徒弟跟我们说的。 我们到了谢家,负责接待的是谢十三的大徒弟,向他打听良子时他请我们稍坐片刻,师傅那有本册子,记着几时在何处打捞何人,只要知道大致时间和地点,翻查一遍,就什么情况都知道了。我们就只能坐在客厅等,由大徒弟传完话后陪我们断断续续聊些闲事,不过在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说话的时机,秀一只是咬着指甲,见到谢十三捧着册子出来时第一个起身,怎么样? 谢十三点点头,秀一僵住了,不敢呼吸似的轻声问:有她? 一月二十八日,确实有这么条记录,不过是老小给捞上来的,我们不晓得长啥个样子。 那请问您小徒弟在哪儿? 出去玩喽,不晓得往哪去了,等会儿开饭就该回来了,他就吃饭准时得很。 我们只好再等。约莫两刻钟过后,一个黑瘦灵精的少年人从门外跳进来,一边嚷着饿死了,该开饭了吧师傅!他叫着,见到我们,当即收敛起来,来捞人? 谢十三示意我把照片给他,一月二十八,北坡芦苇地不是捞上来一个女子,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那小徒弟看了照片,几乎当即肯定:就是她。 你确定?没有认错?秀一追问。 要是其他人还未必记得那么清,她这么漂亮,打扮也得体,我印象挺深,错不了。 秀一听了,怔怔地几要落下泪,我固然表现得悲痛,还得收拾好情绪请他给我们带路,带我们去良子埋的地方,可谢十三说,捞上来的不知身份的溺死者统一埋在城外的乱葬场,不知道生平姓名,连碑也没法立,想要找到人除非把所有的坟都刨一遍。 那么也请至少送我们去一趟。我恳求道。 谢十三让他的小徒弟给我们带路,那小徒弟也不过十七八岁,性格跳脱,走在我们前头一时显得规规矩矩,但见到水坑一类的却不躲,而是轻快地跳过去。他见惯了死别,便不以别人的悲为悲,保持规矩是出于教养,然而他的天性仍旧是轻盈无虑的,这种天性会从无意间泄漏出来,使秀一看了愈发悲怆、生气。我拉住他的手,牵着他走,就像他一下子又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秀一原本任我牵着,后来他的手也紧紧反握住我的。 恋耽美 ——(20) 这一路,说不好是悲哀还是如释重负,到了郊外,不用小徒弟指,我们自发地便看见了那片乱葬岗,名头不甚好听,却因为时节的原因绿草罗织,让人错觉那只是一个个连绵的、过小的山丘,使得那些起伏的小坟包也没那么凄凉了。我给了小徒弟一点钱,让他先回去,留我和秀一在这里四处看看。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呢,新坟旧冢在此时都是别无二致地盖着野花野草,我们在坟包间的空地行走浏览,试图辨别出良子的所在。在这荒僻的长眠之地,毕竟仍有些区别,无数辨认不出姓名来历、草草下葬的无名坟墓间,也埋葬着穷人的尸骨,而这些无钱葬在公墓、不得已集聚此处的可怜人在死后竟然被对比出几分超然,因为他们毕竟是有姓名的,立了碑,在一两个象征性的悼念节日里会有人来坟前洒酒、祭肉,新丧的还能得上几声哭号,在这些人的坟墓前还残留着纸钱、元宝烧剩的残片,这便是他们超然的证明。 来的路上我问小徒弟,在良子身上可带有什么东西。一张车票。他说。单薄的、昂贵的、没能赶上的票,浸水泡得湿透,没了任何价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可怜的良子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她姓名的人把她粗暴地扔进窄窄的土坑,没有棺椁,填上土了事,她的灵魂在夜晚的荒地游荡,绝望地想要乘上找到我们的列车,却无法脱离埋骨的方寸之地。 我们找了又找,看了又看,却没有半丝表明在这堆耸起的泥土下正埋葬着我们亲爱的人的佐证,如果有一点证据,我想我们也会立即挖开坟包把她接回家,就算是一堆散落的骨骸。然而没有。无论生前如何鲜活妍丽的面容,在黄土下都一般被侵蚀,泥巴像在埋其他一切东西一样埋住人。 我们将永远找不到她意识到这点时,秀一放声大哭,大滴热泪从他的眼睛流出,他哭得极其哀痛,眼眶红得像一只无辜无害的白兔,哭声甚至惊飞近处一只黑色的鸟。 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我拥住秀一安慰道,好了,乖孩子,不要哭,死亡是所有人必经的阶段,她是先我们一步通向无忧乡,早晚我们也会走向那个终结点,或许在那时我们依旧可以重逢。秀一顺从地倚在我身上,我从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厉害,当然我也从没见他哭过任何一回,我轻轻摩挲着他柔顺的黑发,柔声道:现在,亲爱的孩子,你该告诉我为何要放蛇咬良子了。 37、恶童 23 秀一从我肩头抬起脸说: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就我目前知道的状况,只怕你没法清白地脱身。 谁跟你说了什么? 我得知,在我们启程以前,你已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留在城里的危险性。 陶柚青来过。秀一确信无疑地说,离开我的怀中,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他的头发凌乱,眼睛还带着水汽,好吧,我承认我提前得到消息,不过我也不知道会有屠杀。 但是你什么也没说。 你要我怎么说?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最好只有我乖乖留下,放你们远走高飞。我根本不知道留在启明会要人命,那些人是疯了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我只要求你回答,为什么要放蛇?她已经同意让你和我一起走。 这话从何说起?你没有证据,不要把所有坏事都推到我头上。 你一定要这么说话么?我问他,秀一低头笑了笑,目光自下而上地瞟我,既然你认定是我做的,我无话可说。 我叹了口气,或许我应该让你和良子一起走,无论如何,我总比她有体力上的优势。 你明清楚我们不可能让你留下,不管是我还是谈姨。 如果我留下,或许和能找到一线生 但那太冒险了。秀一打断我的话,终于不再针锋相对,放任自己流露出软弱的情绪,我很难过,不管你认为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从没这么伤心过。 我当然相信你伤心,但是也相信你不后悔。我微微歪头审视他:不是么? 一瞬间秀一脸上又露出要哭似的表情,却拒绝在我面前一哭再哭,再浓烈的感情表现得过度就会流于媚俗,他努力控制住情绪的表现反倒使我觉得他的确为良子的死哀悼。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回,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忽然起了一阵风把它们吹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听见了声音。 可是幸好不是你。 青草即将迈入褪变成黄色的季节,秀一身后低矮的天空中有两只乌鸦飞过,他的身形在暗淡天色的映衬下,显出近似孤独的单薄。 他不肯说,从反应看我也能够确定,良子受伤确然和他有关。那么动机呢? 不要把谈姨的死怪在我头上,我也不想的。空洞的辩解。 回去吧。 秀一四下望了望一个个隆起的坟冢,我们不找了? 找不到的。我回答,现实不够多情,不会出现死后有灵对我们说话的桥段。 秀一楞楞地定在原地。 明天我尽快安排人准备衣冠冢。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你恨我么?秀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害谈姨失去逃生的机会。 你自己说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那你爱谈姨么? 我当然爱她。 秀一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你真的不恨我? 不恨。即便我认为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我仍然对良子死去的事没有实感。 在乱葬岗时那种情境使我联想到她死去魂灵凄切的模样,但那种想象飞快地消散了,因为那无法和我心目中的良子完整地对接起来,怎么幻想都有违和感。 我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的存在对我而言是件自然而然的事,良子属于我,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对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至于每当我想起家、记忆的小院,良子总在那儿,哪也不去,笑盈盈地等着我,她是一个固定的形象,即便现在我能够确定她不在这世间,每当我想起她,还是觉得她正在庭院里浇花;当我在浇花时我又会想,她正在外面买菜,或者出差,她是离不开我的,我们只是短暂分开几天。这种错觉使我无法投入演绎哀痛欲绝的鳏夫的角色。 可是就算我跟秀一说了无数遍不怨恨,他还是自己无可避免滑入一种疑神疑鬼的臆想氛围。 秀一开始怀疑我有意杀死他。 他的睡眠质量愈发糟糕,成夜不能入眠,即使躺在我身边也没法再让他平静下来,凌晨三四点也毫无睡意,或者就算侥幸早早睡去,也会突发噩梦惊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明。失眠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面容苍白得过分,眼下青黑深重,唇瓣干燥,胃口不佳,连鱼也吃不下去,非得我强迫他才能吃一些,在这种情况下他急剧消瘦,之前的衣服穿着空荡荡的,不得不更改尺寸。某天我在他出门时打扫房间,扫出了不少乌黑的发丝,我相信其中大部分来源于他。 我本来以为秀一单纯是因为良子的过世消沉一段时间,等这个坎过去就能恢复,可他的情形每况日下,直到我们给良子立了衣冠冢以后也没能休止。 秀一变得像个幽灵,不愿意见光,每日把窗帘拉得紧紧,可他坚持给我做饭,做各种家务,我由于他糟糕的身体情况总是拒绝,让他好好休息,养好精神,他不肯听从。问他是否感到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叫医生来检查,他一个劲儿摇头拒绝,不用,我休息一阵就好。在深处他有种抵触,医生治不好我。没来由的,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这一情绪。 某天我从抽屉里取出水果刀,决定削个苹果吃,秀一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抬头看着他还没说话,他惊悚地盯着刀子好一阵,又望了望我,脸色白得吓人,起初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了,直到秀一边解开外套的扣子边向我走来,最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把胸膛整个袒露在我面前。如果你想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我才反应过来他以为我拿刀是要杀他,我让他穿好衣服,不要想太多荒谬的事情,那却好像是个开端,从此以后我的许多举动都能被他解释为杀人的前奏动作。 当我用园丁剪刀修整草木,他认定它可作为凶器;将要落雨时我翻出雨披,他认为以此可避免杀他时血溅在身上;我泡了一壶茶,他喝的时候仿佛里头加了某种致命毒药。他无时无刻不在揣测我要对他动手,并不怨恨,我做出任何决定他都支持,即便要以性命为代价。 这不健康,我告诉他,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不愿意听话,对他来说让一个陌生人窥探心灵,毋宁叫他去死,这是他对我的说辞。当事人反抗,我不好强逼他就医,只得任他在家休养,闭门不出。可噩梦愈演愈烈。 没多长时间他几乎再也睡不着,实在没法子就靠吃安眠药勉强睡去,睡也不长久,两三个小时而已,他总是做梦,我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其实假如他能告知我梦的内容,说不准我能帮他分担一部分不安。 你不想说,可以写下来。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我对他建议道,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受了。我猜他也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再不找个纾解的渠道只怕人会整个儿碎掉。至于他写下的内容,他没给我翻阅的许可,我便不知晓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拖拖拉拉卡文的时间,悄无声息地签上了约。可喜,可贺。嘿嘿。 38、恶童 24 日子从来没有这么一成不变而流逝飞快过。我收集好证据,将它们加在我的书里,很快完成初稿,寄给了相熟的编辑。我本想尽快发表,不过启明目前毕竟由对方管辖,在这里就发表不啻于自杀,我得先脱身才行,但秀一太过虚弱,我想着等他状态稳定下来再带他一起走。卸去主要工作,我回归看书、养花的养老一般的生活。 每周我出一趟门,采买所需的用品、食材,这工作原本是交给秀一的,后来他的精神愈加不好,我把这事揽了过来,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其实旅行更益于恢复活力,我却没法让他接受。 秀一的精神状态没有明显好转,他不太说话,更不主动说话。我给了他一沓稿纸,料想把心事写下来他该需要一点仪式感。他没再把对我的怀疑外放地表现出来,比起打消了对我的臆测,我更相信他把那种恐惧埋在深处,仍在忧虑何时我会对他动手,他不和我眼神接触,偶尔视线撞上便飞快移开。 一天晚上,我在书房坐厌了,想要起身活动筋骨,还没付诸行动,秀一叩响书房的门,邀请我去散步,他近来深居简出得过了头,难得有出门的念头,我立即同意了。 我们出了门,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偏离了大路,到没有路灯的田野里了。说是田野,也有纵横交错的田埂、小路,专门留出来供人经过,两边的地里一片片种着芋头、玉米、花生等作物,今天晚上既没有星星也无月光,幸好秀一带了手电,足够看清脚下的路。 你写得怎么样? 还可以。秀一模糊地说。 还是不给我看? 还不到时候。 我们一路越走越深,到最后回头看来时的方向,只能看见一个光亮的小点,田里没有别人,我能听见脚步声、衣料窸窣和呼吸的声音,秀一被突起的石子绊了一下,我及时扶住他,秀一低低嘟囔句谢谢。 我最近感觉好一些。秀一突然说,把东西写出来确实有助于梳理。 我听说你以前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很久以前了。秀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现在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清楚没有我同意,你不会擅自偷看,写在纸上也不是不行。 我呼吸着冷冽清新的空气,积压在胸中的郁结仿佛得到减轻,我总觉得你向我隐藏了一堆秘密。 有时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隐瞒可能是为了保护你。 这得取决于我是否需要这种保护。我想了想,决定询问一下我的揣测:左霖泽和陶柚青的父亲,是否是某个秘密党派的人员? 是,左校长是负责接引的上线,从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家长中遴选有意向的进行接触。 我没料到他如此了解。 想必你能看出,陶柚青喜欢我,她邀请我去家里时,什么都没避讳,从往来的客人中推断出这点信息不难。秀一感到我的怀疑,补充道:她就是个傻丫头,我不会喜欢上她。 这孩子不会让人太烦。 她嘛,傻是傻些,不至于坏。 你从没谈起过她,或者学校里的其他人。 没有意义。早晚要忘记的人,没有说的必要,你和谈姨才是我共度一生的人,虽然已经没法完满地实现了。秀一停下来不走了,回望着来路,我们走了挺远。 嗯,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们总共走的有差不多四十分钟,再加上返程,对于闲暇散步来说算挺多了。 秀一关上手电筒,眼前骤然陷入黑暗,这里没有别人,也足够黑,假如你要下手,现在也是好时机。 别傻了,我到底为什么要杀你? 当然是因为谈姨! 你说自己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还怎么怪你。 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不论我怎么狡辩,就是我放了蛇!是我让她没法走路,不然活下来的人就是你和她。 她本来早已自我牺牲了的,你还记得么?我静静地问,难道只是让她没办法反悔?在那种情势下,你明知道腿上有伤意味着每天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好一阵子秀一不语,我听见他深深的、压抑的呼吸,像一条垂死的老狗,又像竭力压制过控的情感却不得其法,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对外人不会投入过多感情,对你和谈姨不一样。 有短暂的一阵,我以为可以得到救赎。秀一阴郁地说,随后我的愿景破灭了。一个人的心灵碎裂不比肥皂泡破掉更难。 他不再多做说明,该问题就此打住。 从那天往后,秀一更加懈怠,基本连房间门也不出了。他推脱说最近因久坐导致肩膀和腰部酸痛,不得不暂时中断家务事,我就接过这些杂务,左右不是什么繁重的劳动,抽出些时间扫除、掸尘、洗洗涮涮,这样简单的不耗脑力的事情在做的过程中倒能够帮助我平和下来,我并不反感。 恋耽美 ——(21) 又过了半个月,秀一说因为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味觉迟钝尝不出味道,害怕自己做的东西叫我不满意,于是炊事工作也移交到我手上,我体恤他情绪不佳,同样按照他的心意来了。至此秀一就没了要做的事务,我按时叫他吃饭,除此之外的时候他只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写东西。 我一直放纵他自由,直到他连饭也不愿意出来吃,而在门上贴了纸条,让我把碗碟放在他紧闭的门前。我敲开他的门,告诉他不能再退缩下去,几乎我一敲门,秀一就立即从里面打开了,仿佛一直躲在门后等待我的反应,即使受到教训脸上还犹带惊喜,我还以为你不会敲门。 我微微侧头,出来吃饭。 他听话地答应着,吃掉我给他准备的所有东西,全程了无拘束地讲东讲西,看起来心情着实不坏,吃完了自动把餐具摞在一起要去洗刷,我见他是难得高兴,让他放着我自己清理,可我的关心反而使他勃然变色你在生我的气?怪我这么久没好好做事。 不是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跟你置气。你最近既然不舒服就歇着吧,我一个人也能做好。 秀一冷笑,我知道你一个人能做好。反正我无关紧要,你没有我反而更自在! 我足够体贴,不知道他又搭错了哪根神经,皱着眉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无关紧要,不要胡思乱想,给自己找麻烦。 秀一像气急了,不仅气,而且伤透了心,胡嚷着一些埋怨我没有心肝之类的废话,我一概不理,径自把餐具洗净后放置原处,然后打了肥皂洗手,秀一忽又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背上,为什么你不能多需要我一点?你明明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为你杀人。 我没什么需要你做的。杀人就更不必。我取下挂在一旁墙壁上的干燥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要是不耐烦陪我,就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你这样的年轻人确实不能总在家里干琐碎活儿,以后家务不需要你操心。我说真的,去发现自己的兴趣,你谈姨总说的,你得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很重要。 我挣开他环着的手臂,转过身去,秀一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和我对视,咬牙切齿挤出字词:你简直,就是,一块石头!然后他走开了,留我站在原地,困惑地扬起眉头。 两天后的下午,秀一再度主动敲响书房的门,把一沓稿纸胡乱塞进我手中,读吧,这是你想要的答案。他死气沉沉地说。 屋外忽然传来打雷的声音,这是今天春天的第一声春雷,随即雨洋洋洒洒地落下。 39、恶童 25(上) 骤雨初缓。 狂风和暴雨陡然收势,化成沾地无声的细雨,天光仍然昏黄。 秀一给我的稿纸不太多,他是以写信般的方式展开的,笔迹很工整,几乎没有修改过,要么是一气呵成,就篇幅来说不太容易,要么是认真誊写过。 我翻过空白的第一、二页,字迹从第三页开始。亲爱的叔叔,他写道,日安。我终究是明白了你是不怎么在乎我的。你反复地向我要一个答案,就算我表现得如此为难,并且坦言是为了保护你,你对我的阻拦却不屑一顾,你不要我的保护和照顾,对我抛给你的难题悉数收取、不闻不问,不对我生气或者加以索取,像我无数次哀求你的那样。那么好吧,我给你想知道的一切问题的答案,包括可能你不感兴趣的我的人生履历、我敏感燥怒而易妒的坏脾气,为你解释事情的始末。假如你在阅读这封信时受到任何伤害,不要说我没有阻止过,我此刻是极其乐意看到你深受创伤的模样,我相信假如我能亲眼目睹,那将会使我同时心碎欲裂和欣喜若狂。 为减少读信的障碍,我决定就按照时间顺序从头说起,那又不可免俗地归结到我的家庭和童年。如果我说我不是彻头彻尾坏人,在你看来恐怕又是一桩狡辩吧。一旦接触到那边的世界,和美单调的生活就是玻璃窗外的存在了。就像漩涡形成于两股相异力量的纠结缠绕中,当你处于漩涡的中心,你自身可以尽量保持不动,可总有些干枯细枝、鱼虾、腐烂的垃圾这样零碎的玩意儿被卷裹进来,而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急,所有置身其中的东西就再也不能脱身,除非有第三股外来的力量介入,打破原本矛盾平衡的局面。 上天没给我选择,让我一出生就活在漩涡中,世界是一大滩冒着毒气的致命沼泽,他人即是地狱。 我称作父母亲的一对男女开烟霞馆,不大不小的一家馆子,昏暗简陋,见不得光,其中偏僻角落里的几间房留作自家用,吃住都在里面。在童年的印象里,我像是永远记不清那家馆子的全貌,只记得一个套一个的走廊,有的走廊两边摆上床,没钱的人挤在一张床,横七竖八地吞吐烟雾,弄的整个走廊都是呛人的烟气;有的走廊没放床,而在墙壁上开了一扇扇门,每一扇都是紧闭着的,时不时我能从里头听见漏出男人和女人的叫声。 我把它命名为田鼠洞。 错综复杂的通道,大洞小洞的嵌套,馆子和田鼠的洞穴很有相似之处,都不能被人发现。在令人憋闷的、黑黢黢的地下,它们建家筑室、怡然自得,人人都认为它们肮脏卑微,但你若捣毁它们的构造的洞,就会发现它们可能已经不声不响地偷走了几十斤粮食。 没人对我说,但我知道大烟的瘾可以描述成一种瘦弱的、纤细的藤蔓,它咬附在你的骨头上,吸食血肉精气,让你一天比一天瘦弱。你瘦得皮包骨头,眼珠浑浊,它们不会罢休,这自私自利的、贪婪的藤蔓从你的虚弱汲取壮大、并且实体化,你以为日益贫瘦的身体上浮现的不过是青色的血管脉络,但那是瘾,藤蔓从骨头疯长,从里头顶住了皮肉,等待破出。有些瘾,就是要你死。 在这样的过程中,死亡是常态,我见得过多,直到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不避讳我,死去的人用草席匆匆一卷,抬着运去胡乱埋了,懒得埋了,扔进河里充作是溺水淹死的,来馆子的人没有显贵,命也低贱,不会有人为他们溯根结底追究死因。对那时的我唯一不懂的一点是门后传出的声音,而这唯一的一点在某个月夜我对父母房间的窥探中也失却了神秘。 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罪恶和羞耻。我曾经偷偷尝了一口母亲藏的蜂蜜,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塞在床底下。我找到了它吃了一口,觉得太腻又放了回去,但她还是发现了。一顿毒打或辱骂羞辱没法让我记事,她斥责我是贼,那么我就是贼;她说我是贱种,我就是贱种;承认她给我的名号不是很困难,无论她怎么称呼,我不为所动。我可以做个乖孩子可是她不让,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孩子却不是她的,她让我洗衣、做饭、做杂务,做得不好又是施暴的理由,我生活的技能就是在那时习得的。 我可敬的胆子针眼大的父亲,成天唯唯诺诺,你简直不能想象这么一个玩意儿居然也能找外遇并生下一个孩子,我一向觉得他能把我带回家这件事挺匪夷所思,母亲统治他、压榨他,好像是暴君对待奴隶,没料到奴隶也有耍滑头的时候,我的存在是往她脸上的一个巴掌,不算多痛,却能让她怀恨在心。至于我的生身母亲,我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印象,只当她不存在,不过母亲做不到我这么坦然,尤其在发现我越长越不像他们任何一人时。 我在迎接恶意、打骂、中伤的同时,也遭受着同情、怜悯,蠢人们认为我的生命一片狼藉,发散自己廉价的感情。那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以此彰显善良,谈论我时每每长吁短叹,装作看不下去的样子,却又无动于衷,我是他们表现伪善的最佳物品。 你却截然不同。 通过童年时的磨砺,很少有什么让我觉得罪恶和羞耻,与之相对的,一点善意却能让我无所适从。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博得你的怜爱,不过是对我的生长环境做个简短的说明,我明白我不与你的道德感契合,但是依旧想让你明白我不是个天生的坏种,如果是那就好了,我就永远不会夹在狠毒与悔过之间煎熬,我以为我足够无耻无情,但是实际上无数次我却深受其苦。 我十一岁那年的庙会上,我遇见一个男人,他和我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热情,也不冷漠;不体贴,也不粗心,一个高尚得刚刚好的人那就是你给我最为深切的想往,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你就取代了无聊的幻梦,成为我照进现世的理想。 也许你还对我的描述不知所以,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试探,我确定你完全忘却了我们的第一次碰面,哪怕但是你完完全全看见了我的脸,只要事后有一丁点儿你把我放在心上,你就能认出来,对我惊奇地说:你是庙会上我碰见的那个孩子。只消这一句话,我也不必往后许多年愤愤不平,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是为你的好记性对你如此着迷。 庙会从一个牌楼进去,当时我窝在灯火通明的庙会对面街道一个阴暗积雪的角落里,又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刚挨过毒打,半张脸肿着,腹部疼得作呕,更兼一天没吃饭,胃部一阵阵绞痛。元宵节,早早便放出消息那年庙会的灯尤其的好,几乎半个城的人都来凑热闹,牌楼下挤满了人,在灿金耀目的满街灯火中笑着闹着,摩肩接踵,小孩坐在父亲的肩头,姊妹们高高兴兴地瞧这瞧那,而这种人间好时节和我没有关系,随后我见到了同样格格不入的你。 你手中提着一小篮过了时节的柿子,匆匆穿过路口,经过庙会的牌楼旁被卖玉石物件的小贩牵制住,他虽然在门口摆摊,过路人往往路过他径直进去看花灯,摊子没什么生意,也有去看的,或许他要价高,或许质量不好,主顾往往摇头走开。许是看出你是个不擅长言辩的文人,他的举动越发不客气,一手抓住你的衣袖,一手托着一块玉佩天花乱坠地向你推销,他先是极力表现出玉佩怎样的好寓意、怎样划算,买回去哪怕不佩戴挂在哪里做装饰也能当个好彩头,你神色平静,不为他抓着你着恼,也不急着走,他跟你说你也听,等到小贩说完后才说不用了。那贩子费了半天口舌,当然不肯把你白白放过,于是极言生活艰辛,自己小本生意如何不容易,你随他去说,只有一句话,对不住,可是它对我没有用处。他把玉佩直接塞进你手里也好,你稍作打量后还给他,无论什么也说不动你,你看起来脾气挺好,但话语不变,只说你不需要。他无可奈何,只有放你通过。 或许你怕再遇到这样的事情,穿过马路从我这边的路前行,我看见你走近,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扑上去一把抱住你的腿,假惺惺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仰脸叫道:我好久没吃饭,我太饿了,快要饿死了,还挨了打,又痛又饿,求您救救我吧你被我抱住动弹不得,我眯着眼睛透过眼泪觑你的表情,你还是脸色淡淡的,我猜想你或许也会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法帮你。然后彬彬有礼地把我甩开,我猜你会这么做,因为在你身上我看不见一般人对我露出所谓的同情。 不好意思,你说话了,柿子是给我妻子准备的,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个季节的,不能给你。你把手放开吧。我悻悻地放开你,以为你会头也不回地经过我,而你却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我,拿去买点吃的。你说,我定定地凝视着你,确定你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却随意地把可以租一个月小房子的钱给了我。我能看出你不缺少金钱,但有钱人往往不因富裕而对乞丐慷慨,我固然衣着完整,这般行径在你眼中怕与乞儿无二,可你施舍我时仿佛不是施舍,是自然无比地给我的,我应该心安理得地收下,所以我收下。你冲我点点头,吃点东西,然后去治治伤。一切都会过去。你这么对我说,没再看我的反应,继续向前走去。 我停下阅读想了想,在他的提醒下我模模糊糊有了记忆,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那段时间,良子很想吃柿子,它的时节早就过去,在和同事的闲聊中我得知有一个品种的柿子可以保存到元宵节,于是设法买到了一些。我给了那孩子一块钱,因为就世俗来看他应该是个被同情的对象,幼小、悲惨、无谋生能力,我不太认为做了多大的事,给了他钱就没放在心上,没有料到那就是秀一。 我接着读下去,我从背后看你走路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跑到街对头卖玉佩的小贩那,用你给我的一块钱买下你碰过的那块玉(他确实要价高),把它戴在脖子上,贴身放在衣服里。我接过找零,加快脚步鬼鬼祟祟地跟在你身后,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缘何跟了你一路,我跟着你走了好几条街,不敢走近怕你察觉,远远缀着看你终于走到一栋小楼,敲敲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美丽和气的女人开门迎你进去,她想接过你手里的篮子,你没让,她埋怨你瞎折腾,嘴角却噙着欢喜的微笑,眼波中满是无以言表的爱意。 我看到你们双双进门后离开,在街角一家铺子里点了一碗小馄饨,美美地吃了一顿。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新的去处,每当我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或者做完杂务后的闲暇,我就会去你家门口对过的一棵大树后坐着,我那时身形小,树干粗壮,我常在它背后,不留心的话你们看我不着,我坐在那儿,时不时地望上几眼,有时是那个女人出来,有时是你,只要你出门来我就悄悄地跟在你身后,从来不敢跟太紧,奇怪吧,在跟踪堪称陌生人的你时,我却觉得如此安心和安全。我深知你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同情我,你从我这里什么也不要,渐渐地我了解你,便不由自主地憧憬起你身上的一切特质,你古怪而特别的性格,你的家庭,你光辉灿烂的生活,你游离而稳定的态度。 我随着你去学校,去邮局,去书店买书,在那儿一待就是数小时,时间充裕的话,我就在外面等着,找个能席地而坐的地方,嚼着甜草根,或者用石子百无聊赖地在地上乱画,但我往往等不了那么久就得回家。等待的时间是漫长枯燥的,但是等到你出来时我的心又忽的雀跃,这种兴奋足以使之前的等待都值得。就是这么踩着你的足迹,我一步步弄清楚你的生活,起先我以为你单是大学的教师,但你也会去报社、出版社,不见你买东西,后来我打听到你同样是挺有名的作家,这没有让我太过诧异,你的气质早就表明你并非从事一般劳动的人。 你衣着简洁得体,算不得衣冠楚楚、打扮入时,却很合身,你偏爱的深色衣衫把你衬得沉静儒雅;你鲜少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耻于过度表现自己;你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为你的体贴、谦逊和好风度;而透过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表象,在深处我看到你的内核如此自由、自我,你友善地对待这个世界,至于它怎么回报你,你毫不在乎,他人对你的态度和行为不会困扰你,刁难无法令你却步,你总能找到自己的那条路,在不被同化的前提下稳定向前,不像我,尽力地柔顺服从、举止怯懦,依旧叫自己遍体鳞伤。 这种潇洒自如的作态叫我深深喜欢,渐而演化为推崇备至,在我而言你简直无一处不好,好到我自己都无法分辨我是狂烈渴望着的是接近你还是成为你。而你对我浅薄而热烈的崇拜一无所知,看不出在你身后的阴影里有一个阴郁的孩子蹒跚地学步,既盼着你回头看,又害怕你回头看。 恋耽美 ——(22) 慢慢地,我不再满足于单纯的等待,你其实不太热衷出门,干耗一天有时也不一定能有结果。你们厨房的窗户面对道路,我决心拉近距离,矮身守在窗下,偶尔也能听见你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但还是不够,我还是没法更近地接近你,有一回我想着想着,差点要□□进你们家的院子,尔后我意识到那只会让我摔断自己的脖子,因为围墙是有那么高。 在你不出门的时候,如果那个女人出来,我也会试着跟踪她,弄懂她不比摸清你更难。我知道了她姓谈,少见的姓氏,她也在教书,和你不在一个学校。从生活的细枝末节完全能够看出她爱你,她买的所有物品全都在迎合你的喜好,会在买之前思索你会不会不喜欢,哪怕是她自己用的捈脸的润肤膏。你们的感情令人称羡,我却能找出一点不对,非要说是什么,当时我搞不懂,后来才能辨认出来,你们之间的感情对她不仅仅是爱情,还是用性命去依赖的瘾。 我频繁游荡在外的行为难免被父母觉察,母亲斥骂我是蛀虫,填饱了肚子就不归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但当我心中有了盼望,她刺耳的言论就像毛毛雨,再也无法给我造成一点儿伤害。我以为。 那天擦黑时我才从外头匆匆跑回来,在田鼠洞里左突右撞往自己的房间去,路上不小心撞到一个男人,对不起。我退后几步,他没有吭声,只是眼睛不眨地盯着我,我认出来他是给我父母的烟霞馆供货的主要人物,低头垂手站到一旁给他让路,他古怪地笑起来,没有关系。说完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过了这个坎儿,两三天以后,我发觉那只是错觉,漩涡越卷越大,它要溺死我,它的意志无从改变。 父母的意志无从改变。 你去陪他喝茶。母亲用一种无可置疑的语气命令,我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今晚就去,明天早上再回来。 我转过头看父亲,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他没敢看我的眼睛,轻声说,去吧。就是喝喝茶。 我没有办法,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我的反对不顶事,最多让自己手脚被捆住送过去。所以我答应了,我说,好,我会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装衣服的旧木箱,拿出压在最底层的一件衣服,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纸包。晚上我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餐再去赴约,我提了一壶新泡的茶。 刚打开门,那个男人没有喝茶的心情直直地扑到我身上抱住我,我用力推开他,假笑着请他先喝一杯凉茶,他不耐地答应着,把我倒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十分钟后,我返回父母的房间,他们倒在餐桌上睡得昏昏沉沉,菜未吃完,我取出两瓶酒,在地上倒掉一瓶半,把剩下的半瓶酒和空瓶放在桌上,两个人面前一人放一只酒盏。布置好一切后,我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他们藏起来的财物,找到一些,但并不多,我停了下来,不愿意拿太多,就算知道他们的钱绝不止这些。 然后我在他们和那个男人的房间各放了一把火,跑到走廊上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大喊着火啦,自己飞快地溜走了。 本来假设没有契机,我可能永远不会做出这等事,你可能很难想象,做下罪行时我心中是何等的放松和愉快,没有丝毫恐惧或怜悯,只觉得灵魂空落落地飘在空中,心中有种难以描述的空虚,这种空虚是好的空虚,它代表胆大包天的奴隶终究永远摆脱了主人,我获得一辈子渴求的自由。不管是流落街头还是别的,没人再能真正地伤害我。我几乎是立即跑到你们的窗下,这天我格外幸运,正赶上你们用餐,我听着你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会话,想象着屋内松弛、惬意的空气,简直以为下一刻我就坐在你们之间,和你们一起吃饭、说话,我的前路一片光明,我有你们伴我同行,沐浴着爱和希望。我孤零零地坐在窗外越想越激动,这份幻想极大地催促我一定要走进你们生活,使你们知道我。 而幻想很快破灭,过了三四天一个远房亲戚从外地赶来,我才知道我的母亲有个多年没有联系过的远方表哥。 他给我的父母收敛尸骨,几天后带着我离开了启明。 40、恶童 25(中) 我不敢奢求自己可以摆脱那些过往,一个人由他的过去做成。凭由我的过去,我以为未来将无所顾虑,以这副铁石心肠我不会有一丁点儿难过、忏悔,在清醒中我没有,在睡梦中我不知是否泄漏隐秘。 我住在表舅家里一段时间,他们一家三口人,夫妻俩和一个孩子,都不健谈,彼此之间也冷冰冰的,不见有亲密的举措。他们家境不富裕,孩子在上学,表舅母原本在纺织厂做工,累坏了眼睛,现在接些替人浆洗衣物的琐碎活儿;表舅则是一家冶铁厂的工人,工资不高,全家人过得紧紧巴巴。在这种情境下,除非是圣人才会把死去远亲的孩子接过来照顾,我心存疑虑,没法感激他们的收养,倒怀疑其中有些阴谋。 我的预感来得十分强烈,总能看见他们三口躲着我窃窃私语,我的表弟那年五六岁,常用一双大得出奇的圆眼睛暗地里瞪我,有一天我凭窗远眺,他从旁边的桌子下钻出来,幽幽地说,杀人咯。我后背悚然一凉,立即扭头看他,那张孩童的圆脸儿上没有一丝烂漫的表情,尽是麻木、冷淡和讽刺,他唱歌似地小声哼着杀人咯,像老鼠般畏畏缩缩地又钻到椅子下面。 这件事让我陷入疯狂的猜想,我不知露了什么破绽,或者表舅、表舅母听到了我梦中呓语,模糊拼凑出我所做的一切,不,在那之前他们该早有了警觉,表舅认领我父母的尸体时想必已经产生疑虑,相比较一般烧死的人他们死得太不痛苦了,脸色都不怎么扭曲。另外假如他掰开我父母的嘴巴,在里面可能找不到烟灰,无疑又是另有死因的有力佐证。我的想法合理得令我害怕,我不害怕他们杀死我,我害怕被收监、失去自由,从此无法再见你,失掉人生的可能性,被遗忘烂在泥淖里。 我确信起他们知道了这可怕的事实。所有人都避免同我接触,表舅不让我出门;表舅母什么都不许我经手,好像我是条阴险致命的毒蛇;每当小表弟蹒跚走向我,她会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冷淡而厌恶地瞟我一眼,忙活自己的事情。 既然他们这么嫌弃我,总该有一件事让他们百般容忍留我在家,我身上总该有一件东西是他们谋求的。 终于某日表舅下了工,把我叫到他面前问起一个问题:我们家的财产都藏在哪个位置。他说人们都传说他们把它藏在了某个地方。那么我搞明白了我的价值,可惜的是不能为他解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不知道,从没参与到这种大事的决策中来。他的嘴角骤然垂下去,像条倾翻的小舟,失望的暴怒的巨浪打翻了我,表舅母在背后悄悄地张着眼睛暗中窥探,小表弟坐在地上拍手笑:杀人咯!杀人咯! 那天的氛围我不想再体会第二遍,我当时是多么恐惧,想着自己完蛋了,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到警局去。 不过我低估了欲望,他们不肯轻易放脱希望,不当我不知道,而当我知道却不说,为了从我口中套取答案,假模假样地对我嘘寒问暖,却从各个缝隙撬我开口,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们气急败坏,表舅带着我回了启明好几趟,把烟霞馆的残墟花大心力掘了几遭,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带我回去了。 在那期间我曾试图溜走,想去见见你,但是我没法做到,我跑不脱,力量也不够,然后又被他带回家去。 他要我在想清楚位置前那也不要去,我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无事可做,每日窝在房间里加倍思及你。我想见你一面。无论如何都要同你见上一面。于是我策划起出逃,却没料到在那之前他们先规划了我。 在夜里我偷听见他们的谈话,警察我们早晚可恨杀了钱烧死,这些字眼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得如同烙印上去,在你难以理解,对于低贱的人,性命可没那么重要,人命不比牲畜的命更贵。 做过一次的事再做第二次就会熟练得多,我没有拿走任何东西,远远地看着住了半年的地方火势渐起,映亮一片夜空,邻居惊嚷救火,我抱着昏睡的表弟,把他放在一处救济院门口,这孩子睡着后显得乖了不少。然后我在大街的一处蜷缩入眠,天亮后拦车搭车,或者帮主人家做些细活儿托他捎我一程,磨磨蹭蹭一周,我回到启明。 一直以来的眷恋在双足重新踏上启明的土地时沸腾起来,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有一个终点,我用最快的速度飞奔,不管跑得肋下疼痛,一路跑到你家门前我熟悉的那棵树后默默地等,我说不好具体多久,总之很久后大门吱哑一声,你从门里走出来,穿着深蓝的成套西服,头发稍微长了点,发尾柔软地扫在衬衫领口,面容、身形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稳定地停留在上次我见到你的样子,黑色的眼睛平和、沉静,我不知所以紧绷在半空的心终于获得安宁,在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活过来,和世间联系在一块。 我不爱这个世界。多年来谈姨无数次教导我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多认识天地,结交朋友、增长见闻,我非常明白她的建议多么明智,但我好像对那些都不感兴趣。世界的美与我何干呢,既然它们永不为我所有。我漠视遥远的美丽,厌恨矫情和煽动情感的言辞,怀疑每一份善意即便那会让我痛苦,我已学会不失望,以为自己可以心满意足,因为我还有你。不管其他亿亿万万的人,我捕捉到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非常珍贵的你,从此你就成为我与世界和解的唯一联系,通过看着你,我也看见我自己。 人毕竟得填饱肚子才能活着,从父母那里寻摸来的一点钱被我事先藏起来,几乎没动用过,我用它购置了可以敞开背在身前的箱子,买了些香烟沿街叫卖。诚然我年纪不大,也能找到挣得更多的差事,是我不乐意那样,花太多心力在赚钱上对我而言是一种浪费。我租住在一家医馆的地下室,狭窄阴暗,总是潮湿,和老鼠、蟑螂、蚂蚁混得烂熟。每天在街上吃一顿饭,馄饨或者包子和粥,剩下的时间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卖烟,挣够足够的可以应付基本生活需求的开销就停手,匆匆把烟盒收起来放回住处,在你家附近走动,正门前的树下,厨房窗外,有时也去你去的书店,对着满满当当的书架却不晓得你喜爱的是哪些,难免不让我心生沮丧。 我不想博取你的同情,我认真地对你说,这在我看来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我从心底里愿意这样做。我没体会过幸福,不知那是什么感受,而当注视着你的时候,我感到很充实。最可怕的不是悲痛,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和空洞,好像我本身并不存在,也毫无存在的借口。 我不要那样活着。 命运给了我一次转命的机会。绝无仅有的、绝顶美妙的扭转的契机。 那天早晨我有意在叫卖时经过你的住所,厨房靠街的窗帘少见地拉开着,我悄悄靠窗户旁边的墙壁坐下,这样除非你们打开窗探出身子才能看见我,我就在那坐着,本没想到能听见什么,隔着玻璃,离餐桌有段距离,惯常慢声细语,一般情况下我听不见太多,那天我却听见她的声音,像是在我耳边炸开,惊起我心中无尽的狂喜她想要一个孩子。我贪婪地听着,记下她的每一个字眼男孩、像你、不爱笑、偶尔笑得可爱简单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条件,假使她的要求和我本身的性格南辕北辙也还是太过简单,更何况她最大的要求只是像你。我无法学会你的气质,不过呆板的模仿也能做上一点,单这一点也远远胜过我许多隐形的竞争者。 我一定要俘获她的心。要达到这一点,首先贩卖香烟不可取,对于大多女性来说,鲜花优于烟草,花童要比烟贩合适得多;衣着不必要花哨,但一定整洁得体,洁净感是关键;然后是谈吐笑貌,适当地模仿,假装无意与你习惯上的重合,偶然流露的观念上的相似;以及对她隐藏的孺慕,开头的好感有益日后的教导相处。 我费尽心机,终于如愿以偿。 当她牵着我打开大门,我走过小院花草间的小径,上了玄关换上拖鞋,我进了你住的房子,目中所见的都是你日常使用的,你的落在客厅里的眼镜,墙上挂着你和她在河边的合影(你的手搭在她的肩,两个人都笑得蛮好看);走进厨房,你的痕迹淡化了,仍遍是你用过的东西。单看到这些我还是不敢确信,吃着她做给我的饭菜,由她为我沐浴,坐在温水里,水中布满泡沫,她太像我从未拥有过的那种母亲,可我的思绪飘飘然不及地,大半被另一种急迫的期待占据,尔后传来开门声,你亲切而陌生的嗓音,你打开浴室的门,我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对上你的眼睛,你短暂地向我一顾,转过头跟她说话,你没有反对,轻易地接受了我的存在,在那一刻我从虚幻转为凝实,成为一个新的人。 不过只有这种程度远远不够,要想站稳脚步,我必须获得你们更深的情感,植根进这个小小的家庭。 我尝试触碰你,你看起来却对肢体接触不感兴趣,我爱你的缄默内敛,相应地我也很难找到正确的方式讨好你,为了避免弄巧成拙,我走了另一条坦荡得多的路,那就是尽可能利用谈姨对你的爱引诱她对我付出感情,明摆着她爱你爱得绝对,按照她的说法,只要我表现出足够的与你相似的特质,我就能够得到她预留出的给孩子的关怀。 计划进行顺利,谈姨确然日益对我上心,态度的软化是肉眼可见的,任何一个孩子想要拥有的东西,她都不吝为我买来,关怀备至,照料我不让我生病,注重我情绪上的变化,教导我举止得体。 但她怪怕人的。 谈姨话不算多,惯常站在你身后作为你的支撑,她知道你对她的依赖,同时依赖着你的依赖。无论你发生什么事,她一定要做你的支撑,使你不至于跌倒,因此她总在观察分析,收集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唯恐你有一点不适。单是这一点不足为奇,但她是要做的是你唯一的支撑,不接受除她以外的人和你建立紧密的联系。她冷静的黑眼睛朝我一看,就让我觉得我做的努力全是徒劳,一不会让我靠近你,二无法叫她完全爱我,甚至我的过往都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知道我做下的所有罪愆。 有罪的人最怕清明者的洞察。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靠近,每当我表现得像你而得到她些微的笑意,更让我觉得自己像只拙劣模仿的猴子,她是看客,她自己也清清楚楚。 哪怕像丑角,我也初步找到在家庭中的位置,随着同你日益相处,我意识到你所具备的负责的天性不会让你轻易将我逐出门外。因此放松并不可取,我反而更应该扮演好角色,让自身的存在不那么突兀,在你面前我是敏感、自尊的孩子,没有自主生存能力,心智不成熟,所以你没法放开我;而至于谈姨,比较麻烦的一点是想要孩子的建议起初是谈姨提起的,先升起厌倦之情的也是她。 表面上或许我跟她更加亲密,类似母子,实质上她对我的亲近中藏着一种威胁与暗示:我不可过分接近你。可她不知道原本我就是为你而来。谈姨不希望你把目光过多地放在我身上,她亲自料理好我的事端,我就不必因为零碎的小事找你,她本意是想隔开你我,但不可避免地,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她的连接确实更紧密了。 恋耽美 ——(23) 我后来再想她到底为什么需要一个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心中的不安全感。她没法时时刻刻地跟在你身边无论她多么想,在外人的眼中一家三口是最和谐的形式,无论她愿不愿意,孩子本身是给外界的一个信息这已然是个完整的家庭,不会轻易离散,拒绝外人进入;另一方面,不妨说这是对你的一种约束,让你不能自由去留。 出于同样的不安全感,我尽力地想要获得你们任何一人无条件的全情投入的爱,却徒劳地发现无法做到。你太过理智不会深爱,她太过爱你拒绝把全心全意的爱转施他人。因此就算我们互相怀有深厚的感情,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隐性冲突对抗的道路。 我们的矛盾从起初就根深蒂固,她敏锐地从我视线对你的追逐中辨别出端倪,那时我已经是不能被驱逐的状态。随着我年岁渐长,她日益感受到被威胁,我不甘隐匿在她的羽翼下,也要迎向太阳,她一味地阻拦、禁止。她越是不许,越是远离,出于报复与压抑的渴望,我越要和你接触、亲近。 我从各方面打听她的讯息,好证明她不是全然清白无辜,她不是那么善良的人,她的占有欲强得过分,她在试图操控你好像揭发出她的不当言行就会让你更靠近我,而与她疏远。 但我从不想真正伤害她。不恰当地做个比喻,你是我遥不可及、光芒万丈的太阳,她是永远和你相匹配的月亮,一直以清凉的光辉洒在我身上。这世上我唯独不愿意伤害你们,却不得不一条路走到死。我痛苦不堪,必须妥协,和别人相比起来,重要的是你。从来是你。 41、恶童 25(下)(终) 曾经有一瞬间,我的精神得到净化,干净得叫我错觉可以升空,假如真有死后的世界我也能勉强有进入资格的程度牺牲是一种美德,在情愿失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放你们离开时,我触及到个人能够达到的道德顶峰。我曾确确实实做好过这种觉悟。 几年间谈姨阻拦我接近你的行为促使我反向行之,她的炫耀或是我的挑衅像是薄冰下的鱼,在白雾蒙蒙的冰下游走,鬼鬼祟祟地寻着洞口探头透气,我不相信你对这些暗里交锋无知无觉,你只是从不肯说。有无数次我也自问争抢的究竟为何物,野狗般撕扯我第二爱着的人,为了没有目的的野望。我们争夺不到你发自内心的爱意,后来我们达成隐秘共识,你的核心之外笼着玻璃罩,不溶于人世情怀,因此岿然不动,这是保证你自身稳定的秘密技巧,但我忍不住会想真是如此么,你真能稳定到这种地步,我们具备的所有都无法使你动情? 矛盾的点在于我既想打破你的外壳接近你,又想你永远自由没有拘束,谈姨没法做到,她拼尽一生享有的是你妻子的地位,得到的东西全是那个头衔的附加产物,你的体贴、爱意的表现、尊重都由彼衍生;我白白费了心力,终究明白我也没什么不同,她无法做到的事情,在我身上同样实现不了。 唯一一次我向你透露梦境的内容,不是撒谎,而是对梦的概括性描述,我只对你说我疲于奔命,被无形而恐怖的东西追在后头,但那不是无形的,只要我闭上眼睛,一团庞大浓郁的雾气就笼绕眼前,雾中影影绰绰的轮廓时隐时现,那里藏着活化蠕动的死人,狰狞焦黑的脸,嘴唇被烧焦不见,牙床裸露在外面,衣着烧成布片,边缘卷曲发黑,或爬或立,向我缓慢移动;有时白雾冲天而起,从中心向外火红地飞快延烧,火星迸溅我眼中,与穹顶齐高的白雾幻化成那些死人的样子,张牙舞爪向我倾身欲啖,我转身想跑,地面寸寸龟裂坠落岩浆,我仰面跌进高而沸腾滚泡的红炎炼狱。 难以言说那是否是我罪恶感的化身,我似乎也没特别感受到自己的罪孽;那么若把他们想象成怨鬼,夜夜入梦向我加以报复,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他们我别无想法,即便因此难以好眠,好歹我还在活着,行走在世间,行走在你的影子里,难道这还不能称为幸福么? 三个人的平衡却比我想象中更加易碎,先是突如其来的孩子,当这孩子出生我的立足地又在哪里,我本就是他的替代,当他真正来时我便丧失了留下的基点。可就这一点我没有法子,因为很难找到不伤害谈姨除去孩子的途径。我步步退让,还在纠结时又爆发战争,危险袭来若有必要放弃的一人,你是首先要保全的那个,剩下两人的做法要更复杂。在此我要向你示警,将向你展示的不是什么好事,就此打住停止阅读你会感到困惑,可读完这封信或会使你打破对亡者的印象。我对此抱有的依旧是复杂而矛盾的心情,想你知道和怕你知道二者兼而有之,一贯地,我猜得到我的建议会被弃置一旁。 当助力成为阻碍,将其削弱的想法不难理解,至于是否攘除,则取决于生存空间还剩多少,在只有两人存活的境地,必须要跨越情感实现割离。在这世上的生灵来来往往,每天都有上万人忙着出生,上万人匆促死亡,总说人命怎样崇高坚强,实际上比杀死家畜没差许多,就算无人动手,自然有意外事故接替死神完成任务。不过谁又能从无尽的意外中判断出哪粧是人为? 当天在我听到谈姨说的话,她要让你我一起离开,我就是在那一刻怔住的,我许久没有天真过,她温柔的话语叫我快要落泪。其实我何尝不明白,于情于理都该是你们夫妻两个不分开,更别提她还有孕在身,野犬不该与主人争执,我只是从来不肯甘心扮演被抛下的角色。但在她的话语中我忽然放弃偏执,我想着还要求什么呢,你们已经对我过于好了,到头来就算让我留下也合情合理,我一边坚定让她留下的想法,一边说一边觑着你的反应,唯恐见到你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幸好你没有,谈姨也坚持自己留下,我径自做好决定,放你们离开。即便心中痛苦地想着一别不知许久,再见时已经不能再融入你们的三口之家,我还是没有动摇。 我关上房间的门,开始一件件整理起自己拥有的物品,我无事可做,只有借此举一一回顾过去,这房里几乎没有东西不来自你们,手指每触碰一件,当时的情景就涌上眼前。我收拾了一阵,听见谈姨喊我去洗澡,我抱着换洗衣服进去浴室。本来没有异常,如果不是我在浴缸跌了一跤的话。 世界上的人们死于种种可笑的原因。有的被芝麻大的虫子咬上一口染了病毒,有的摔倒后被木枝从眼睛穿透大脑,有的死于简单的过敏,甚至因滑倒浴缸死去的年年也有数千人。我脚下一滑,膝盖在浴缸沿狠狠磕一下,钻心的痛觉猛地袭上感官,我踉跄向前倒伏,匆忙扶住墙壁,碰倒了把放置洗浴用品的架子,东西打翻一地。 而后谈姨迅速地隔着门问我怎么了她的语气没什么不对,但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对,她来得太快,语气关切却不迫切,好像事先早就知道什么会发生。我强装镇定,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扬声说没事,然后她就走开了。 我仔细观察一遍,确信浴缸底部一个地方尤其滑,用手摸会有明显的感觉,绝对沾上了某种可以润滑的东西。我把它擦干净,接着洗澡,回到自己房间里什么都没说。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向昏暗的天花板,脑海中朦胧反复地立下结论并且推翻,各种想法来去不停,扰得我心烦意乱,不晓得该不该放心去相信谈姨还是怀疑。疑心是很有用的,它帮我顺畅活到现在,可我不愿用那种想法去揣测她。 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神已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发现眼前忽地一暗,再看时又没什么异常了,过一阵又是一暗,这样几次以后我确信是灯出了些问题,便没再犹豫先看了看顶上的灯,之后是床头台灯,刚取下灯罩就觉得不对,灯泡温度太高了,手稍微接近些就能发现,我关了灯,拔下插头,等它冷却后试着拧了几下,灯泡果然没有拧紧,松松垮垮的。我夜里有时会一夜不关台灯,如果没有发现就这样睡去,我将迎来怎样的结果? 我关上所有灯,闭上双目,心中一种悲凉感萦绕不去。她不愿退让,我明显看出来,不惜以伤害或杀死我为代价,她一定要走,并且不留情面得毫无破绽。我还是被她抛下了。越是不让人想什么就越会想到什么,我对她的揣测一路下行,直直沉到底部,原本我愿意做出的让步看起来多像笑话,我翻来覆去,睁眼和闭眼都只在想一件事情,最终做下新的决定。 我从一个家里开药铺的同学那里学到的玩意儿,他家的铺子里长年备着用蛇和药材泡成的药酒,他能够耳濡目染接触到这些,玩乐时转述过捕蛇的技巧。经验丰富的捕蛇人能从洞穴的形状及附近蛇类的排泄物分辨其种类,即使冬天也能捉到蛇,从他那知道的不多,也足够我用了。 那天夜里冷得彻骨,我带着手电、布袋悄悄出了门。黑夜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与我作伴,我手指、脚趾冻得没了知觉,风撞在脸颊刮过耳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偏僻处走,心里平静得很,觉得哪怕冻死了、被蛇咬死或者被人从背后袭击都没什么可怕,我全都能看淡,不放在心上,也许还要松上一口气,没有捕蛇的工具,我从树上撇下一段树枝权且用着,自嘲地想如果明天找不到我,你们就尽早地走吧。然而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成功,我成了获胜的那个。 取代谈姨的位置,我和你同行,肩膀单薄,担不起生活的分量,要跟着你必须尽全力发挥自己最大价值,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有忠诚,我接手谈姨的工作,做起家务料理琐事,发誓要把你照顾得妥妥帖帖,否则就算对她不起。我杀人、伤人、掠财又帮助人,忙碌着让你自由,做想做的事,不需为动荡的世事过于分神,我可以隔绝你和外界苦厄,而你的行为路线总不按照我的规划走。八个月时间内,你不怎么提及谈姨,我做的饭菜你说是很好,胃口却比以前要小,我原以为你不在乎世上其余人,可能你的确是,但不代表你不关注他人。我无法不答应你回去启明,因为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你需要我的照顾和陪伴,你这个人对待自己一向粗枝大叶,没人在你身边你会过得一团糟,我是这么想的,讽刺的是我明明知道你的独立,自己却当真了。 回到启明后我成宿睡不好,噩梦从未离开过,在那些纯白或血红的迷雾中多了一个人的存在,她的面容秀美得一如生前,比起那些扭曲嘶吼的脸,她都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低垂着眼站在一侧,却成为我最恐怖的映像。一开始她只是垂头不语,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说出口,在我们终究弄清她的下落的晚上,我做着梦,她贴得很近在我面前,站在冰冷的水面,失掉一只鞋。她抬起头,黑发一丝丝贴在沾满水的脸上,嘴唇发白,对我露出诡秘的冷笑,那张熟悉的脸忽地整个变形膨胀,被水泡得发白透明,成了个巨大的水母的形象,直直向我压迫而来。我大叫一声从梦魇中惊醒,心跳快得要爆炸。 多少年来折磨我的亡魂也不如那晚的一面可怕,更令我害怕的是你,无论我怎么狡辩,我自己清清楚楚自己有其中一份责任,你为何能够不恨我,在我开始忍不住憎恨自身的情况下?那天傍晚在墓地上,你用何种平静的语气放弃对亡妻尸骨的寻觅,又以何种平静的脸色告诉我你不恨。即便如此,怀疑你想杀我也该相当合理,无论你爱不爱谈姨,出于责任感事情也该有个交代,我太熟悉杀意这回事,无法自欺欺人地说没有从你身上感受过。 我闭门不出,放手家务,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你干,让你不得不在处理丧事、工作、日常的同时为我操心,我不配合,任性拒绝你的体恤,但是你,你一如寻常,井井有条地处理好各项事宜,不向我有一个字的抱怨或要求,我一步步后退,你自然而然地接管过我让出的空间,有条不紊地继续生活,以至于照顾我,我一退再退,期望你能过敲开门,把我从昏暗的房间中扯出来见见天光,可你始终没有。我等了又等,做了最后的退步,我让你把饭菜放在门口,自己躲在门后,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屏息等着你的动静。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听见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前,尔后敲门。我仿佛有了救,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变化,你依旧不需要我,事实就是我毫无价值。 我不害怕你杀死我,只怕对你没用,我伸手抓住你作为我与这世界的联系,你从不曾作过挽留的姿态。我不相信你没有感情波动,只是我和谈姨都没有本事逼你动容,或许总有一日你会遇上一个人咄咄相逼,他会让你明白些许痛苦、失去、离别的滋味。 在此处,我只能说同你再见。 另,我多么期待见到你惊讶的脸。 我放下信件,从笔触中冥冥感受到某种不详的气息,雨已经停住,四处寂静无声。我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没料想到从他的视角看是这样一个状态,某方面来说不错,我不依赖他或其他任何人,我以为需要良子在我身边提醒我伪装作为人的温情,其实自己也勉强能做。我有谋生的手段,自主的能力,对秀一不够理解,从而使他萌生出这些敏感纤细的心情,在这方面我是受他信件启发的。 但是我无法全盘接受他的叙述。人类是种奇妙的生物,本能地趋利避害,从不同角度说的故事极有可能迥然不同,况且人们擅于对自己施加心理暗示,连记忆也能够篡改。就像我很难想象一个年幼的孩子能够倒楣到所有寄居的家庭都要向他下手。 我走出书房,推开秀一的房门,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屋内窗户紧闭,台灯幽微,秀一和衣而卧,被子叠得规规整整放在床脚,我隐约觉得不对,二月的气候称得上挺冷,更兼风雨之后,不可能睡觉时不盖着被子。我逐渐走近,秀一蜷缩身体侧卧着,像是睡着了,唇角还微微含笑,我叫了几声他的名字,轻轻摇晃他肩膀,秀一没有答应,我凑近又喊了一声,从他嘴边嗅到一阵苦杏仁的清气,无知无觉地陷入酣睡。 他死在昭华二十二年的一个凉风习习的春夜。 再有半年,我处理好手上的事情,动身返往久别的故里,我和良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那里暂时未经战火浸染,或许还停留在多年前的平静,我明白一切难以长久,再见时想必人事都不如记忆,不过还愿意试试在那里拾回端和的心境。我将秀一葬在良子的衣冠冢旁,在各自的墓碑前摆了一碟饱满橘黄的柿子,看着他们贴在碑上的黑白照片,只感觉他们现在该能够安息长眠了。当时真相究竟为何我无从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兴致,就让它随逝者一同故去。 我写的关于屠杀的那本书得到付梓。 听说神野小学前校长左霖泽及个别任教老师私通叛党被抓了起来,从那没再听过他们的消息,不晓得是否还活着,想必希望是渺茫了,这不免会使我想到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何方,可还抱着对人间的善意,梳着整齐的辫子狡黠地微笑,我不知晓答案,便不再多想,继续过我的生活。下半生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第三个夜晚 42、皮埃罗 01 扑哧 火柴在粗糙的擦皮上划过,细小火柴杆上跃动着一尖黄火,漆黑的身周亮起微光,红磷燃烧的刺鼻味道弥散开来。 所以,今天要吃么?青年问,火柴光后显现出一张夸张笑着的脸,笑眼盈盈,血红嘴唇两边高高勾起,满含热忱地看着我。 还没到那份上。我回答。 火光熄灭。 青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踢踢踏踏地在我看不见的黑暗里踱步。伤心啊,伤心。他嘟囔着,真是奇也怪哉,怎么想此时该这么悲叹的人该是我,非自愿地在这奇怪的屋子里僵持了一周,期间几乎全程处于他的监视之下,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恋耽美 ——(24) 开灯吧。我说。 是请求么?他忽地来了劲头。 要是愿意就开。我不想让他太得意,故意冷淡地回答道。 要是能让你高兴,我当然什么都肯做。假惺惺地说着,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我不耐烦与他周旋,干脆用沉默应付一切,这样一来他闲极无聊,没有人说话,不得不乖乖把灯打开,这个人真是彻底有病,所有窗前都装上木板,把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即使是白天也暗得像地下室,整个房屋的灯都被拆下来,只在客厅天花板正中央装了个毫无用处的投影仪,我叫他开灯,他就把投影仪打开来,在墙壁上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光。 我长久没见光线,这不是很盛的白光也得适应一会儿才能完全睁开眼睛。我原本是客厅中间面向着窗户坐的,他把我的椅子换了个方向,不得不看着他在投影仪的白光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又是魔术又是杂耍,做些无趣的滑稽表演,自顾自地狂欢一通,脱帽鞠躬致敬,好像台下正正经经坐了一千个观众,他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笑嘻嘻地问:饿了么,亲爱的?我对他过于粘腻的称号无动于衷,他耷拉着眉毛,又叹了一叹,何必呢,我保证给你的都是好肉。 是生的。 当然是生的。他说。 那么我拒绝。 好吧。他假装让步,但是你知道的亲爱的,你一定会收下我的食物,时间问题而已。他缓缓踱步到我身前,捏着我的下巴把我左右打量,看看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瘦,真让人可怜。 如果冬树听过这番话,保证会向他翻个饱含蔑视、出色无比的白眼,拜眼前这个疯子所赐,她不在,不知去向、祸福难料,我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而我之所以还坐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我的双手被绷带捆住,身体同样叫绷带绑在椅背上,一动不能动。 只要你敢把我放开 你就杀了我?扣住我下巴的手收紧了,挺痛的,他亢奋起来,把脸贴近我面前,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我的鼻息交融一起,叫我有点恶心。 我会杀了你。我不会,也不妨碍我这么一说。 他长久地望着我,像蛇盯住一只青蛙,虽然我怀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其实并看不到什么,他忽然猖狂地大笑出声,捧住我的脸颊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的嘴唇流了血,好吧,他说,唇上还沾着我的血液,嘴唇看起来更红了,有些时候,这个人的外貌相当具有迷惑性,比如说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是白雪公主的家伙本质其实是毒王后,当他对你笑,内心想你死。我很少后悔什么,现在不由得开始后悔起当初和他做室友的决定。亲爱的,只是你得想想怎么先诱惑我把绷带解开。他轻挑地说,拇指粗暴地揉了揉我受伤的嘴唇。他收回手后我才想其实刚刚我完全可以咬掉他的指头。如果我够快的话。 他搬来一把椅子在我对面盘腿坐着,貌似不解地问:阿光,你为什么不肯吃东西? 害怕寄生虫。 他挠了挠黑色的卷发,淡褐色的眼睛中闪着几点光,真是挑剔。他没办法地摇头,不过你很快就会改主意的。 或许吧,但不是现在。说是寄生虫有些远了,每次提供的食物和水都会让我虚弱几天,这才是我拒绝的主要原因,比起吃下食物气力全失,饥饿带来的反应倒没那么强烈。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竖起指头在鼻子前摇了摇,纠正道:不是放你走,而是和我一起。他坚持他的论点,等你绕过来这个弯,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工作。我可以做你的监护人,你是我的小雏鸟,到那时候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顺利的话,你会爱我而且崇拜我。 我嘲讽地一笑,没有做声。 当然,现在还不行。他轻巧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取来一壶水给我喝,水总得喝一点。他半眯着眼张开嘴巴发出啊的声音对我示意,活似教弱智儿,见我久久不配合,收回手耸了耸肩,我本以为他放弃了松一口气,他迅速捏紧我的两颊,强往我紧闭的牙关中灌水,冰凉的水因为不合作从下巴洒到胸襟,我的脸颊像被钳住了似的钝痛不已,他兀自灌个不休,不理我被超负荷的水量呛得咳嗽,直到水壶里的水没了才肯停手,把空水壶随意丢弃地上。 下药是蛮没意思了,既然你总也不肯服从。假模假样地揉揉我的脸,他柔软地说,我们来玩新的游戏。阿光,看你能忍多久不求我。 我仍在大声地咳,气管进水的不适没能完全消除,他的话使我升起新一轮警惕,很快地我意识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一周来我被困在这个奇怪的房间与世隔绝,全由这个人掌控日常作息,这个不通常理的、脑筋异常的疯子起码没疯到那份上,勉强尊重我少得可怜的最后一点隐私,生理排泄或者洗澡由我在卫生间自行解决,只是脖子上要套一根绳子,远远地拉在门外他的手中,现在他腻烦了让步,要连这点自由都不肯给我我从来不知道还能把一个人讨厌到这份上,几乎叫我觉得我真应该杀死他,可我的理智还没断线,有些事他不在乎,不代表我也能做,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的情况下,应该把选择多加思索。但是我真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真的,我很少有巨大的情绪波动,可他真是把我气极了,不只因为不让我自由这档子破事,我的工作、朋友、同事、亲人,我构成正常身份的要素眼见被他一一削减,我怀疑他恨我恨得可以,否则何必在我身上大花心思。 从来没人对你做到这一步吧。把你的体面扯掉,显露本性。他还有颜面沾沾自喜,盘着腿又在我面前坐下,这下让我来看看,你是宁愿弄湿自己的裤子,还是求我帮忙。当然,后一个选项我还是得绑住你的手。 你真是个胆小鬼。我挖苦道,你害怕我用手指头戳瞎你的眼睛,还是怕我扭断你的脖子。 你还没乖巧到获得自由的地步,他,我的前室友、被迫的现室友、埃洛笑眯眯地说,两手搭成塔状,表情堪称和蔼可亲,这个人刚刚还差点把我呛死。接着他不知从哪个地方摸出遥控器关闭了投影仪,室内重新回到一片黑暗,好像光亮从没存在过。在这近日来逐渐适应的黑暗里,我再次回忆起当时的错误,那距离现在不久,我能完完全全清晰地缕顺我的平静生活如何一步步脱轨。 我真讨厌他。 那个怪异的、愚蠢的、令人反感的小丑。 圆圆的荷叶领,褶皱长袖的上衣,宽大的长裤,鞋尖弯弯地翘起,一身丧气的白衣裳,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的游乐园里,脸孔涂得煞白,垂着肩站在旋转木马后背光阴暗的柳树下,手里举着几个白色的氢气球,而嘴唇红得惊人,几乎像是一个新鲜巨大的割伤,他在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用并合的手掌比划了割喉的动作。 埃洛也在看我,拍拍手,清脆的拍手声膨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愉快地说:今天我还没有给你出题。 他蹩脚的自制谜语。 我还是不理,为了唤回我的注意力,埃洛直接猫到背后胳膊环我的脖子一周、半趴在我肩上出题,使我听得不能再清,他念叨道:切一下,二或者零。亲爱的,猜猜看! 我说他的谜语蹩脚不是出于泄愤,而是阐明事实,文辞优美、新颖出奇,他一样不占,完全业余的水平,题面故弄玄虚,谜底设置得刻意,毫无猜它的价值,只有他自己乐此不疲。 我在心里腹诽,聪明到不把它说出来,这个疯子一般情况下嬉皮笑脸,不知经什么事件触发会陡然翻脸,暂时我还没有死于非命的想法。 是泡泡?我心不在焉地胡乱猜测。 不对他拉长了腔。 西瓜。 也不是。 我乱说一气,脑海里出现什么就一股脑说出来,没认真思考过当然没什么像样的答案,埃洛一个个把我否定掉,颇有耐心,最后在我的讨价还价中给了我半小时的思考时间,这时间足够长了,他答应得不算痛快,也不算太犹豫,时间长短不太在他的概念内,他只要兴趣得到满足,我也终于有了喘息的间隙。 奇怪地,像是跌进了血腥版本的兔子洞,我的人生急转直落,跌进如今这幅局面不得脱身,除了埃洛,我不怪其他任何人。或许再加上一个伍季。他不该让我给自己找什么室友,我自己生活得蛮好,如果不是他偏要我沾上什么人情味。找个室友,会对你有帮助的。伍季说。他不知道这话害死了他自己。 最主要的,还是要怪在埃洛头上。 这倒楣的第三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开新世界啦,果然万事开头难,迟迟不写第一章就老是导致咕咕咕。本来想开头再激烈点但是没能做到,害慢慢来吧。诶嘿。 43、皮埃罗 02 7月15日 乌邮总是潮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有一百三十余天都要落雨,没有降水时太阳也鲜少出没,大多数时候隐身在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后,并且多雾,整个城市乍眼一看似乎总是笼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叫人辨不清那是自然现象还是工业污染的遗害。 要说起来它曾兴盛过一段时期,当时此地矿产资源较为丰富,不少工厂依靠矿产拔地而起,一竖排烟囱直直指向天空,日以继夜地向空气中排放黑色或白色的浓烟,撇开环境问题不谈,经济确然有过一阵腾飞期,生产总值在全国城市中名列前位,城市建得愈发漂亮。不过矿产总会采尽,一如嫖客离开年老色衰的游女,工厂们纷纷再择别址。这城市建设到半途倒了经济支柱,像是刮了一半鳞片的鱼,部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光鲜亮丽,部分血淋淋光溜溜的,是些老旧破败的房子,不至于沦为贫民窟却也相差无几,那些还没建起来的低矮房屋散落各处,像整个城市患了斑秃,由于房租便宜,虽然设备恶劣了些,倒方便底层人士租住生活。脱离重工业的支撑,乌邮地方不得不在服务业、旅游业等方面另觅发展,幸而转型尚算成功,城市在稳步建设,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没落了,不复以前的风光, 我已习惯了每睡一晚多一个人生的经历。新名字叫作尹英光,中规中矩,恰如新的人生。出生于平凡的中产阶级家庭,不能说大富大贵,在日常所需的物质上不必费太多心思,父母对于大学时专业的选择没有旁加干涉,二十二岁我从新闻学专业毕业后,顺利地就职于在地方有些影响力的丽花日报做社会版块的记者。由于近年来娱乐产业发展迅猛,人们多的是法子找乐子,纸媒销量下滑,报社的规模削减,职员数量远不如当年辉煌时期。分配是到了社会版块,其实工作范围比较模糊,体育赛事、奇闻逸事、明星娱乐我都能写,极偶尔地也会写些刑事案件,不过命案毕竟少,大多发生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近来最值得写的也不过就是诸如小毛贼分赃不均将同伙报到警局的事件,博人一乐罢了。至于重要政闻、会议、大的社会问题,自由我社精英记者负责,够不上我这刚入职一年的半新社员。 有时是良子,有时是秀一,或者两人一起出没在我的思绪里,尤其是一开始每当我想不起东西放在哪里、或者总觉得有事情没做却不知是什么时,习惯性地我想起良子,然后想起她不在我身边,没人能像她一样了解我的一切,所以我只能自己做和犯错,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我和她在一起久了后难免形成的一种惰性。我暗自提高警惕,千万不可把谁的存在当作理所应当太过依赖。而在这个世界越久,我就越少念及他们,作为纪和彦经历过的情感、事迹归于忘却的一栏,即便还能记起朝夕相处的对象,具体的事迹亦已模糊,现在我挺擅长忘记,隔个三两年,当初同班同学的脸和姓名就大都记不起了,看过的书籍、电影,不久关于内容的记忆淡却,只有观看时的心情残存几分,对于这个,我不太认为是坏事。假如往后每晚睡觉我都得遭受这番,任我有多少个脑袋也没法储存这样多信息,忘记相当于一种变相保护,忘记不重要的,一直向前看,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唯一令我时时思索的是另一件蹊跷的事情,在作为纪和彦时是我自然老死的,在虚弱的垂死期,我看见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应该是深海,没有光透进来,所以我猜水足够深,奇怪的深海生物头也不回无声游走,一切如此安静,却透着不寻常的气息,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看不见自己的躯体,就像我不存在,或者我无处不在。类似的梦出现过几次,本该只是梦,我不明白我为何如此介怀,比其他任何梦境记得都深。 不过那都是无法触及的往事而已,此时此刻我脖子上挂着相机,费力地在游乐园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不停说着借过从一对对男女朋友和家庭中间穿过,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香,四处彩灯辉煌,间或从某个汽枪或弓箭射击气球的摊位传来一阵尖叫或欢呼,绕过一个骑独轮车抛接球的艺人,从棉花糖机器前列对的孩子群后横越草坪,又一番奔波不小心踩到一两个人的皮鞋不住道着歉,我终于到达位于游乐园中心部位的摩天轮前,得以仰头拍下一张霓虹闪烁的半空中的摩天轮的照片以交差。 至于为何在如此炎热的七月夜晚挤在人堆里,除了工作没有其他的原因,即便以报道事实为准报社总要吃饭,广告在收入中占了不少比重,就比如说今天我到达的这个游乐园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十周年庆,在二十八号那天预将举办一场特别庆典,再加上园内新建的云霄飞车项目业已完成,会在庆典当天正式向公众开放,新的云霄飞车不光是本地最高的,而且将是首个支持多次空中倒悬旋转与体验的设备,无论是庆典还是新项目都必将会让游乐园大大吸引一波人流量,在此之前的造势工作被交付给本社,继而由我的上司伍季委派到我手上,因为用他的话说,我最闲散而且单身,晚上没事可干,看在消极如我还能好好领着工资的份上,理应为报社做贡献。 其实说真的,我没有逃避干活,会认真完成份内的工作,不过因性格原因,没法作出过于慌张匆促的举动,哪怕遇到紧急事故需要立即赶往现场,也没有大多同事具备的紧迫感,哪怕动作已经尽可能加快,情绪上还是缺少张力,让人觉得没有尽全力,在这伍季看来大概是我不够敬业的体现,因此总变着法给我多些作业,让我别总是闲待着。我的确很少遇到紧急事态,源于固有思维模式是即便有对我不利的事情发生,我会先权衡损失是否在可控范围内,假如结果可以接受,受点损失也没什么要紧,因此就算跑上三分钟才能赶上准点公交,我更愿意慢吞吞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过去,哪怕要花几十分钟时间等下一班。 除了重头戏的云霄飞车外,伍季叫我另外拍摄五到十张照片备用,以便从中抽取个别作说明图片插入报道,一定要热闹、欢乐又五彩缤纷!他说,越好玩越好。客户赚越多钱,报社就赚越多。把广告的质量搞上去。一般来说人数越多,该项目就越有吸引力,其中应当是有个正向相关的,所以我开始在游乐园走来走去,专往人多的地方挤进去,不过拍照又是另一个方面的难事,在热闹的地方我很难拍摄一张项目的全景而没有人挡在镜头前,照出一张时机正巧的照片需要好几次的尝试,额外伸进画面的一只手足够毁掉许久的准备。我换了好几个设施取景,还拍了几张游乐园常驻杂耍艺人的照片,花了一番功夫,终于七七八八准备得差不多,想要联系负责人带我到新的云霄飞车去拍照,它在游乐园最内侧新规划出的区域,虽然已然建成,暂时还是封闭的状态,没有专用钥匙打开大门就没法进去,况且要拍照还得委托负责人打开整个场地的灯光,不过没有人群干扰,到头来说不好这才会是我今天拍得最轻松的一张照片。 恋耽美 ——(25) 我跟负责人取得联系,约好在云霄飞车大门外碰头,挂断电话后重新确认一遍得到的场所地图中飞车所在的位置,步履匆匆地向西往游乐园更里面的地方去。走路时我一般不东张西望,除非有什么东西吸引住我的视线,一阵风低低地贴地吹来,游乐园到处装饰的三角小彩旗悠悠飞起,有东西的影子从我身上飞快掠过,我转头看了看,视线往上飘移,一只白色的氢气球在我左上方的位置悬浮升高,圆形无花色,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在五颜六色充满活气的游乐园,这样简单的气球反而被衬托得少见了。我停住脚步寻觅气球的来源,隔着草坪看向旋转木马的位置,乍一看似乎不错,欢声笑语,彩漆的木马上下起伏旋转,欢快的电子乐曲响个不停。只有一个吊诡之处。 我把视线转向旋转木马设施的背面,它和围墙的夹角之间形成了一处阴暗的背光区,阴郁得突兀而暗藏玄机,每个在游乐园灯难以照见的角落就像开了灯后依然漆黑的床底,氛围上有共同的微妙感。就是在那阴暗处的一棵柳树下,我见到了一个小丑。 个子很高,传统的悲伤小丑的扮相,一身雪白装束,理论上不应该涂白的的脸上了白色涂料,眉毛忧郁地下垂,紧挨着下眼睑用黑色涂料画出弯曲的、拉长的倒三角,像是扑克牌中方片的半个,又有点像眼睑处颜料化开往下滴落留下的痕迹,嘴唇红得像血,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看起来郁郁不乐,左手举着一束白色氢气球,飞离的一只看起来就是从他手中放开的。我以为他是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可能是为了偷懒,在人少的地方躲清闲,这样想着我与他对上视线,出于礼貌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我怀疑他其实没在看我时,他突然咧开嘴笑了,缓慢地、惊悚地一点点咧开嘴角,笑弧越扩越大,我没法骗自己那是友善地回应,他把用手快速地横在颈部,脖子一歪,作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死亡威胁的手势。 换了别人大概会投诉你。我心里想着,收回视线,继续匆忙地往云霄飞车的地点赶去,收工时间当然越早越好,虽说不讨厌工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更自在点。十分钟后我和等在大门前的负责人碰头,简短的寒暄后,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钥匙串,择出所需的一把打开门锁,和我一起进去后从里面又把门锁住,省得一会儿开灯再把游客吸引过来。他解释道,让我在原地先等一会儿,他去把灯打开。几分钟后,写着项目名称的霓虹灯亮起来,灯柱、草坪中扦插的仿蒲公英形状的夜灯、其他各种小彩灯也都开始发亮。现在视线很清楚了。 飞车规模确实庞大,山峦般起伏,在空中绕了好几圈,不难想象乘客在上面会是如何想死的心情。负责人还没回来,我一边等他一边四处张望,琢磨从哪个角度拍摄更能体现它的魅力,直到在排队空地的中间有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被扔在地上的长长的物体,有几个分杈,那一圈没有强烈的照明,加上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我走上前去想弄清它到底是什么,随着我逐渐走近,它的轮廓清晰起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那东西的形状太像人了,一双叉开的腿,两个稍短的弯折的是胳膊,完全说得通。在取材过程中遇到这种事也太离奇了那更像是小说中出现的情节,而不是我这种小记者够格碰见的,我对自己的运气保持怀疑态度。 但是那实在太像了,由不得我有过多怀疑。我猜测也许是游乐园弄的模型、模特儿之类的,很快被自己推翻,就算是假人也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我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晰,借着灯光和月光,我终于确定那就是一个女人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我快步跑过去,在她身边半跪下来,先探了探她的脖颈,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部位听有无心跳,在听到之前,我的手一碰到她,就已然知晓了结果。 触手生凉,那不是活人的温度。 我站起身来,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女人的面容按下快门。 负责人从身后跑来,惊慌失措地叫着,冲到女人身边半抱起她的上半身,试图用摇晃使她恢复清醒。 恐怕伍季又该头疼了。我只是想。 44、皮埃罗 03 7月16日 维/稳。维持平稳的生活环境,排斥突如其来的事件不论是好是坏,在客观的万物变化中保持主观的恒定十分有挑战性,对职业的选择同样是维/稳的表现之一,我自认能力稀松平常,经过许多事情后依然在一种困惑之中,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缺乏对未来的憧憬,没有特别的技能,唯一做过的工作是写作,似乎将来只有这个可做,不知道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到头来我的创新不过是从作家转为记者。但就连这唯一能做的事中也存在巨大的不足,无法感受、体会他人的感受,我想要明白多少人细腻刻画的情绪变化,想要接受苦难以领悟活着的意义,又在面对真正苦难的生活时退步,不想体验那种一团糟的悲惨人生。我认为记者比单纯写作者更能第一个贴近别人,帮助我接触自己以外的世界才入了职,却因维/稳的行为习惯吃亏,且缺乏共情,有些时候难以抓取适当的可吸引眼球的切入点,从伍季的角度来说想必也相当令他困扰,才一直没好气地管我叫菜鸟吧。 在女尸的事件上,负责人立即报了警,在等待警察到来的过程中我拍下几张云霄飞车的雄伟照片,和负责人一同被带走做了笔录,忙忙碌碌两个小时才弄完,至于回到家又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凌晨十二点多,我坐在书桌前给主编打了通电话,耐心地等到电话因没人接听自动挂断再拨过去,重复几次后,终于在第五次拨打,对方拿起来电话。 你到底什么毛病?痛苦的语气,完全能想象出伍季咬牙切齿从床上爬起来捂着额头接电话时的表情。身为一个中年男性,他向来睡得蛮早。 死了一个人。 对,一分钟后那可能就是你。 云霄飞车那里有个死人。 等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伍季调整好了坐姿,神志略微清醒一点后继续跟我通话,你亲眼见到的?怎么死的? 清清楚楚。我拍了照片。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勒死,没有证件,暂时身份不明。我说,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中摆弄着照相机。 其他报社的人知道么? 应该不知道。现场只有我们两个,后来就由警方接手了。 警方和游乐园方面怎么说? 园方请求不要传播,相信明天管理人员就会致电。至于警局则是一贯作风,恶意杀人事件在查清前不允许发稿。 你有照片?伍季重复问道,其实已经不能算发问了,基本情况大致能把握,此时只是利弊权衡,但我还是又回答一遍,给他一些时间整理。透过电话我听见他的呼吸声,相信加入面对面我可能见到他的脑袋急速运转下迸出火星子。 报道凶案或老老实实做广告,前者使丽花日报因独家新闻热闹几天、促进销量,但会和游乐园闹崩,显而易见园内出了凶杀案对客流量很有影响,园方不会愿意的,警方也是个问题;后者安安稳稳赚取广告费,增加报纸的利用价值,通过效果吸引更大的广告商,但是损失一个大新闻,进退各有赢损,这种两难选择不是由我决定的,只能交给伍季头疼。 他沉默了有几分钟,经历好一番心里角逐,才有气无力地叫我把凶案放下,等下次吧,目前毕竟金主要紧。他无限惋惜地表示放过这一次,急也急不来。能碰上个连环杀人事件才算交大运。 我挂断电话,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台灯上升高、消散,窗外传来火车驶过的鸣笛声,而后是几声犬吠,夜里静得不像话。静悄悄地抽完烟,我取出冲洗照片的物件,不到半小时得到一条今日所完成摄影的底片,把它挂在晾衣杆上晾着。粗略睡了四五个钟头,我在暗室将照片洗出来并晾干,从中挑出几张,把其余部分装在纸袋,上班时一齐带到了报社。 7月17日 现年四十岁前半,离异,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判决给了妻子,没有家庭照顾,便把一腔热血倾倒给工作岗位。与相较文雅的名字不甚符合,伍季毛发浓密,面庞古铜泛红,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上架着黑框眼镜,嗓音洪亮为人热情,勤于健身而来的体型结实流畅,握手有力,常穿白衬衣与银灰色西裤,衬衣领口扣子解开两颗,整个人较具迷惑性,使人无法在第一眼分辨出其究竟是从事何种行业,不过第一反应大都觉得此人看起来极像某洗白帮派的打手强装文雅,不让人亲近却不得不和他表现客气,因为实在怕他过分强壮的肱二头肌。 事实上比起动用武力,伍季更愿意把薪资悬在我们面前,他不用动手,物价代劳叫人弯曲膝盖,在这工作狂面前忙碌不停,他只需在士气低落时挖苦、讽刺、咆哮,人们便战战兢兢地跑动起来。 头天晚上因工作耽误了休息时间没睡好,一大早开始偏头痛,在工位上挨了几个小时,每当伍季经过立即打起精神,搞得他总用狐疑的眼光瞟我。好不容易到了午休时间,同事三三两两离开座位,我把桌面上的文件收好,打算在附近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带上伞步出报社。 晌午的天空灰蒙蒙的,门口就是马路,尘烟四扬,轿车鸣笛,乱七八糟的动静、景象混在一起,要寻求清净只能往附近的小巷子里走。没走多远面前小路上扑簌簌落下几滴雨点,我仰头看了看,一滴水落在额头,俄顷功夫化成豆大雨点一股脑砸落下来,我狼狈地把伞撑开,想当作散步再走一阵,情势已经到了不允许那样的地步,雨借着风势直往我脸上、身上扑,没多大会儿撑伞的衣袖就濡湿了,我怕被雨打透,恰巧路头有一间小咖啡馆,立即走进去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漫不经心地看窗外落雨的风景。 咖啡馆在小巷尽头和一条小路的十字交汇处,窗外这条窄路不是主干道,来往少车,也没多少人,路两旁种植了悬铃木,手掌形的绿叶丰盈、亭亭如盖,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亮可爱,我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被它苦涩而酸的味道刺激得一皱眉,我不爱喝它,不过总得点个什么,我也需要它为我振作一些精神。等我再抬起头向外看,发现从我过来的那条小巷里,迟缓走出来一个垂头丧气穿白衣服的人,没有带伞,衣服淋得湿透,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低着头看不清面孔。街道上几乎没人,我被他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不由得盯着看起来。随着他越走越近,我辨认出他衣服的细节,立刻回想起他是哪位,恰巧此时他也抬起头,脸上的油彩斑驳,尤其眼睛部位黑色的涂料乱得一塌糊涂,他不在意地用袖子随手一抹,在眼周又制造出一片黑影,不只是错觉还是真的,我感觉他的嘴唇更加鲜红了。就在此时他也看到我,愣了一愣,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同他打个招呼,就看见他极为沉重而夸张地深深叹一口气,隔着这么远仿佛我也能听见他的叹息声,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做出气恼的反应。不过是低下头再啜一口咖啡的时间,抬头看时,小丑已不在了。空荡荡的路口,雨一个劲儿下着,刚才的一幕仿佛只是幻觉,万物依旧而无异常。 一个小时的午休转瞬即逝,我走出咖啡馆,快要接近报社大楼时我听见凄厉的警笛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整个下午我都在忙于赶稿、改稿以及被伍季责骂,不知怎的我总不能轻易写出他满意的东西,我公事公办平铺直叙,他说我的稿子中缺乏微妙的情感;我试着把感情融入进去,他要么嫌弃我矫揉造作,要么又说我失于客观。受他折磨的不止我一个,我的同事们也总在他手下战战兢兢,唯一不害怕并且时常与他针锋相对还不被开掉的,只有一个例外,即本社的精英记者金冬树。不过她近几日因暗访某福利院虐待儿童的案件正在出差,就没有勇士来控制住伍季嚣张的气焰。总之就这么写写改改,晚上八点钟我才往家里去。 被称作家的,是父母年轻时搭建的一所房子里,我幼时在那里住过几年,地方相对较偏僻,也不方便购物,当有了足够的经济基础他们就在城里又买了新的房子,全家都搬了过去。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旧房子除了饱经风雨,变化倒不大,挺靠近我上班的地方,距离报社步行约要二十来分钟,搭乘公交车就更快,我把房子稍加修缮改造,它就成了我很合适的居所。 不出意外在下班等不赶时间的情况下,我会步行回家。每隔十米竖起一盏高直的暖色光的路灯,路上会经过一架灰黑色钢铁的桥,柏油路面黝黑,反射出一些金色的光泽,我从桥上走过时在拉杆趴了一会儿,视线下及一切都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到,却始终能听到河水翻浪、拍打桥洞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觉得很宁静。我从包里掏出吃剩的半个面包,把它们一点点揉成碎屑撒下去,想象在从昏暗的水中浮上来几条大鱼争抢这些面包屑。当然,我什么都看不见。把面包消耗殆尽以后我往河流尽头方向远眺一阵,岸边亮着灯的楼房上空浮着奇怪的一长条的云彩,没有月亮,空气十分湿润,于是我继续走自己的路。 城市的喧嚣褪去,身周的环境音变得明显起来,偶尔一辆车慢慢驶过,虫鸣幽微,我的脚步声回荡在街头,响得几乎叫我错觉那不只是我一个人能踩出来的动静,而是后头有人在跟踪,回头看时又没有什么不对。微妙地,我产生一种不安,加快回家的步伐,当我这样时脚步声也随之急促,我放慢时,声音也慢下来,这样一来我暂且能够放下心,因为假如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脚步,除非跟踪者完全模仿我的动作跟我步调一致,否则不会如此和谐。或者另一种可能,对方完全没有发出声响。 我每隔几分钟回头一次才能接着向前走,虽然自身完全没有被谋害的价值,小心一些总不会错。走走停停,花上比往常更久我才到达家里。这附近算是城市一角偏远地带,荒地宽广且无人打理,大多自然疯长着芦苇,房屋从靠近小道的荒地上稀稀落落建起来,最近的邻居离我也有将近一里地,没有住房的灯光也没有路灯,这一块地界的基础照明仰仗日月星光,使此地动不动就陷入极端的黑暗,不自备照明工具堪称寸步难行,极有可能会跌进路边干沟、摔断一条腿。旧房子是拐进这条小路第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设施完备、宽敞舒适,门前有一片花园,四周围着栅栏。 我把手电筒把手咬在嘴里,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插进锁眼,打开栅栏的门,重新把手电筒拿在手上,进了园子一手正要关门,目光无意中往旁边扫过去,一个人影站在路对过,就在我刚刚开门时站过的位置的背后。 手电筒从我手中摔落,来人伸出一只手。 45、皮埃罗 04 是您在找租客?来人伸出一只手想同我握手,我从地上捡起手电照过去。短卷发,黑色T恤,宽大的粉色西装外套,浅绿长裤,灿烂到近于傻气的笑容,从上到下一股荒诞的气质,活像从哪个童话故事里跳出来的人物。强光刺激之下他眯起眼睛,单手仍旧悬在空中,更卖力地向我伸了伸。我同他握了手,不乏怀疑地问为什么这个点还来造访。 恋耽美 ——(26)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埃洛,在某不知名的马戏团做不知名的杂技演员,埃洛挠挠头,样子颇为困扰,本来租的房子要几天才到期,我和房东闹得不愉快,不搬不行。我把光向后照了照,果然看见他空着的手中还提着一个行李包。 演员不应该和马戏团的人住在一起? 他灿烂的笑中多了几分尴尬,不巧和团长闹崩了才找的房子。 怎么看都是个大麻烦。 今天是周二。我平日要上班,不方便领你看房,最好你周六再来,我们商议具体事宜。 我要关上栅栏,埃洛立马阻拦住我,愁眉苦脸作出一连串拜托:求你啦,你要是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走上一个小时去住旅馆,人在天黑可太容易出意外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租房? 我看到你在街道委员会登记的住房信息。埃洛说,殷切地盯着我。 身份证。 他乖巧地递过来一张卡片。居然是真名,听着像伪造似的。 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不觉得异样,突然拜访的租房人,连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奇怪的上门时间,微妙的态度,加在一起几乎向我明示拒绝这两个字,我应当直接拒绝。 然而我把他让了进来。因为就在那一刻,无依据地辗转几个世界里、迄今为止从未遭遇过的情形,使我不知不觉地微微兴奋起来。直觉告诉我不知好的坏的,面前这个人代表某种变化,一个节点,我的答应与否将注定接下来整个故事的走向我被这种隐隐的命运的推动感蛊惑了。 因此退后了一步。 空置的卧室在一楼,挨着楼梯,我打开门,开了灯,让他看看屋里的情形:前几天打扫过一遍,基本干净,你可以自己再做清扫。埃洛在屋里绕了一圈出来,把包放在地上。楼梯另一边是杂物间,工具箱、梯子、农具之类乱七八糟的都在里面,有需要直接取用。厨房是开放的,一眼就能看到,一楼有一个卫生间,要洗澡到二楼右转。进门左手第一间是我的卧室,最里边的暗房需要避光不能进。天台可以上去。只要准备好食材,要是愿意你可以自己做饭。 他耸了耸肩:我是挺愿意,只是不会。我没有理他,接着带他到屋子的后门,门口野草杂乱无章地疯长,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十分钟就能到海边,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去走走。 埃洛探出头看后又缩回来,十分明白。他愉快地说,我相信我们能相处得特别好。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露齿而笑,持续了几秒钟后忽地眉头一皱撒娇似地说:我都要饿死了,真的。我现在能生吞下一头牛。你行行好,能给我弄点东西吃的么?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能转身在冰箱中翻找果腹的食物,想了想还是告诫道:散步时不要走到别人家里,这里人是不多,狗倒不少,要多加小心。 埃洛却早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电视,懒洋洋地回应知道了,好像从来都是这里的主人。 7月18日 非自愿地,我从睡眠中醒来。拉开厚重的窗帘,清晨的光线朦朦胧胧地透过白纱洒在床上。 睡意尚存一些,差不多快到该起床的时候,差一刻到七点,闹钟还没响,醒来的原因是耳边嘈嘈切切的流行乐声不肯停歇。我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埃洛正在后门前头草地上背对着我晨练,在他旁边放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收音机,从里头不断涌出夹杂着滋滋啦啦电流声的吵闹乐曲,也许是听到我的开门声,他停下动作转身仰头看我,右手在眼前搭着遮挡太阳,爽朗地笑着挥手打招呼:醒了朋友! 那时我头发凌乱,刚刚清醒眼睛微肿,身上乏力,完全提不起劲头跟他一样活跃,因此只是冷淡地点点头就不理他,下楼在厨房的水槽刷牙,满嘴泡沫地用单手摆弄手机。埃洛也关上收音机走进屋里来,我感受到他充满热气的身体从我背后经过,然后对着旁边的水槽里洗脸,真热啊。他抹了抹脸上的水说。我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接着玩手机,他把头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我觉得这种行为颇有点讨嫌,便躲闪开,告诉他在看早间新闻。我动作的幅度不大,他却立即摆出心碎的姿势感叹道:真冷淡啊,明明都已经是同居的关系了。 只是租户与租客的关系。我纠正道,我会尽快整理好租赁合同。他不怎么在意那个,用搭在肩膀上的干毛巾擦干净脸,接着说:我给你准备了面包和牛奶,就在桌子上,要记得吃哦。 埃洛带着换洗衣物上了楼,桌上有两人份的早餐,我嚼着面包,心想或许这家伙不是少根筋,而是过度热情,和人的安全距离近一些也可以理解。能够飞快进入熟稔状态的人在我看来挺神奇的,我就只能叫事件自然积累,当觉得经历的事情够了才会把关系归纳到下一阶段,对于埃洛,刚认识不到一天他就能表现得像十年的老朋友。事出反常必有妖,像他这么热情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出现得蹊跷,熟络得也蹊跷,不能不使我警惕。我想要的是新鲜感,可不想无辜去世。 我不太赶时间,在餐桌前磨蹭了一会儿,埃洛洗好了澡,慢腾腾地踩着有些松弛的木阶下楼,台阶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某种呻/吟或抱怨。这也难怪,毕竟是栋老房子了,有点情绪也很正常。埃洛回了一趟房间,然后像是满身水汽地一屁股在我餐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笑眯眯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嘴里吃着面包,眼睛看着手里拿着的手机,很有些忙碌,想把他忽视掉,只是这位兄弟目光炯然,并且完全没有移开的意思,我不得已放下手机和他对上眼。 所以,他还在笑眯眯的,阿光你是摄影师? 我在想有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 他保持笑容歪了歪头,从街道委员会看来的名字。没记错的话,尹英光?很衬你。 摄影记者而已。我回答,就是混口饭吃。 啊。他越发起劲,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么? 来不及的,改天吧。我敷衍说,不知为什么不太想把我拍的东西给他看。我熄灭屏幕,把手机装进口袋,准备上楼收拾一下就去上班。 随着我站起身,埃洛也仰头看我,饶有兴趣地说:讲真的,你还真的是长着一张善良的脸。 我反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一下子想到了。去吧,上班别迟到哦。 我摸不清他话语的含义,没有觉出什么恶意。我上楼时在楼梯的转角处回头,他背对着我坐在那,慢条斯理地吃他的早饭,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说起来,这家伙初来乍到无暇采买,我们两个人的早餐大概都是来自我的存货吧。我摇摇头,拧开房门把手。 毕竟有外人在。收拾用品的过程中我想到锁起抽屉,前天洗出来的一打照片还在里头,在游乐园拍下的凶案照片,由于时间很近的缘故,不看照片我也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画面。 夜风里是不好的味道,不仅是死尸本身的味道,还混合排泄物的臭气。仰面躺着约二十余岁的年轻女尸,及胸黑色长卷发,紧身无袖背心、牛仔热裤。画了浓重的眼影和深色口红让她的年纪显得大一点,从略显丰盈的脸颊仍能判断出她年纪尚轻,是阅历仍浅而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的年龄。表情惊恐痛苦,手臂弯折呈抗拒姿态,两腿叉开平伸,目所能及的致命伤显然在脖颈,一圈圈红色的仿佛丝线的勒痕旋绕在咽喉,扼住吐息经由的路径使她不得不死。 我把抽屉上了锁,拿起整理好的包下楼。 这则新闻被压下来,照片做不了素材,理论上我能够将它们销毁,不过还可以再等等,这个不着急。我挺少见到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人在死亡时很少有能好看的,尤其在这种外力强使断绝生命的情况,我拍下了照片,却连看的心情都缺乏,比起可悲,只觉得难看而已。 我走出家门时埃洛吃完了早餐,倚在门口跟我送别,因为听到他的声音,我从道路回顾路边低矮处的家里,埃洛不乏造作地打着飞吻喊我早点回来,使我实在觉得这人有些妖妖道道。 46、皮埃罗 05 他很爱肢体接触。 他会在我坐在沙发上时挨着我坐,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问我在做什么;我身上沾了灰尘,他不选择提醒,而是亲自拍打起我的衣服;他喜欢拥抱,偶尔在外碰面时紧紧地让我们的胸膛相贴,近到温度穿过单薄的夏季衣服直接被对方体感捕捉,在我反感之前放开。 埃洛这个人好像没有安全距离的说法。 在我接受伍季的建议设法找个室友后,凭借租客的身份,他以整个大敞着的状态若无其事地走进我的生活,迅速踞据一角。 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能心平气和地试图把脏衣服扔进我的待洗衣篓。 埃洛的衣服配色像彩虹成了精,橘黄、明绿、蓝紫色,几乎全是扎眼的颜色,奇怪的是即使每件单独的衣服都不同寻常,混在一起穿在他身上却出现了诡异的和谐。和谐的混乱。从外观上看,任何人都不能不揣测他是个搞艺术的。 我不知道他靠什么谋生,他自称是暂时失业中,看来却不怎么为金钱所困,叫我搞不清他的积蓄从何而来。埃洛花钱不算大手大脚,他似乎不存在特别需要的物品,一般只在食物上有开销,而饮食观一塌糊涂。健康饮食、营养搭配那一套在他看来全是鬼扯,不管低脂、低糖诸如此类,他成堆地往家里搬运不健康食品,有时候会直接往嘴里大口大口挤奶油。 问及他曾经的事业,一开始的说法是杂技演员,过两天成了小丑,再两天又变成驯兽师。他随随便便地撒谎,被戳穿,耸耸肩接着编造下一句虚假的废话,大学肄业,就业失败,街头混混,孤儿,无业游民他似是而非地跟我描述曾经的生活,其中一些是我能够明显戳穿的谎言,另一些我不知真假,也不去求证,反正再等一等他就又能冒出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说辞。 清晨四点起床,一直在房间鼓捣东西,等到我差不多该醒时拎上收音机开始晨练,他每天和着不一样的频道,音乐、新闻、笑话、甚至广播体操,都是一样起劲。有的早上我特别困,听到从音筒里传到我耳边的声音,会痛苦地觉得我不是请了一个租客,而是在屋后养了一只公鸡,一样的鲜艳和精准定点地闹人。 但是我容忍他。 我容忍他继续入侵我的领地到一个限度,他可以在我接受的范围内为所欲为,不为别的,只为我也想找点乐子。 我有一副好脾气么?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不喜欢外放地表现自己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坏的。缺乏共情能力不意味着无法感知到被冒犯,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让我不自在,比如难免我有自大的时候,相信自己的某些判断而忽视掉客观因素,推导出的结论也难免走向错误,倘若事先就开始洋洋得意,过后就不能免于尴尬;偶尔我露出怒容,对待他人冷冰冰的,后来想起来时又会认为有失风度。为了避免这样,不如干脆把情绪保留在深处,只用礼貌来待人接物,起码基本不会冒犯到对方。 可是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就算是我也会觉得乏味,像是从小船上往河里抛锚,不管水如何流动,我固定下小船不让它被风吹走,不过假如乘着风的河面上弯曲游来一条色彩斑斓的水蛇,我也不害怕用手捉住它扔进船里,只为了看它蜿蜒爬动的样子。因为我总会醒来,最坏的结果也能承受,就没有了畏惧的理由。隐性地,这种心态又暴露了我的另一种自大,在缺乏理由的分析下,我下意识地假定可以他世界的死亡没法摧毁我。这也就不难解释尽管这个人代表着新鲜的麻烦和谜团,我还是把他接纳进屋下。 埃洛的名字带有异域色彩。而从长相上来看,他是窄长脸型,高眉骨,眼睛深邃细长,鼻梁高挺稍带驼峰,嘴唇丰盈饱满,唇角线条尖锐,他身形高大修长,纵然头发和眼珠是同样的黑色,到底不像土生土长的本国人。我猜测他是混血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说,身上穿着一件蓝底印满了椰子树的热带风情的衬衫,大大地喝下一口橙汁那是由我买的榨汁机制作的成品。机器里还剩下一些果汁,被他倒进我的杯子,榨汁机内壁上挂着碎果肉,他粗暴地抖了几下把它们也弄进杯子,举着要喂给我,我躲闪不及,差点洒了一身。 话说,他把杯子给我拿着,懒洋洋地说:我觉得可以一起去看个电影。 时间? 周五或者周六。 题材? 不一定。你喜欢什么类型? 我偏好逻辑推理以及画面精美的作品,就这么说了。埃洛不过随口一问,他对于近期有何电影上映同样一窍不通,我们便约定到时候在电影院临时选购。 他坚持要请我看这场电影,理由是企图要贿赂房主以减免租金,事实上这套理论在我之外的任何租户身上或许都很难行通,更大的可能是他损失了电影票钱而房租照旧。我不缺用钱,多一点少一点也没关系,便在同意了他的邀约后打算把本月房租减去一百。就结果看他的计划还是得了逞,就是不晓得这是不是他的真正目的,或者此事还有另一解释。 7月27日 又是一个下雨天。天空中乌云积聚,路上行人寥寥。 我和埃洛的电影约在了下班后,工作了一整个星期顺道去放松一下也不坏,当然主要是省得在空闲时间单独跑出来看场电影,那太浪费周末的空闲了。我还没展开伞,先发信息给埃洛我大概三十分钟能到,把手机放回口袋刚要迈步,从报社停车位倒出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潇洒地拐弯停在我面前,漆黑的车玻璃缓缓摇下,从后面现出一张英气明艳的脸。回家? 不是,和室友约好了去看电影。 载你一程。金冬树偏了偏头,示意我坐在副驾驶,我绕到另一面上了车,告诉她要去哪家影院。 我和金冬树约有四五天没见了,在这短短期间她又有新的变化,上个月新剪的墨绿及耳短发已剃成了短短的寸头,并且漂成金色,这样普遍来说偏男性化的发型意外地挺适合她,把她流畅的脸部轮廓都展现出来。她今天没化妆,只涂了暗色的口红,看起来像个时尚模特而不是在报社上班。不过她的确是我们报社最优秀的记者之一。 她率先开口发问:我记得你住的是家里的旧房子,怎么会有室友? 之前伍季跟我讲我得多跟人接触,不这样的话我就总也干不好。 我猜他原话可没这么委婉。金冬树打趣道。 恋耽美 ——(27) 确实我微微苦笑,福利院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弄明白了。 怎么一回事? 稿子已经写好,这事过不了几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前头有一个不扶把手歪歪扭扭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金冬树地按了几次喇叭,他既没靠边也没老老实实把手放在应该在的位置。金冬树不耐烦地踩一脚油门,几乎擦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开了过去。她抽空瞟了我一眼,你想知道? 我点点头。 真的感兴趣还是出于社交礼仪? 我尚且未发一语,她却了然于心。 福利院的院长会选出样貌好的孩子,叫他们与企业家睡觉以获得钱财。老一套的故事了。不管怎样她还是告诉了我, 有些孩子还没成年。他们还年轻,本来不幸总该有个终结,当他们长大、独立,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一切都该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只有贫困这个问题。现在这是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克服的阴影。金冬树用的是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声音。 有一对兄妹,双胞胎,他们还非常小,天真到根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发表议论,接着向下聆听。 在调查的过程中,我想到那对双胞胎,总会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们因为对自己遭遇的事情不明白其含义,只是知道自己受了伤,过一阵子就不疼了。但是当有一天,从影视、从朋友、从各种渠道终于了解到那代表着什么,他们会怎么办?会不会精神崩溃,还是会向前看?金冬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她又想吸烟了。 既然决定要戒就别再想了。我收回手,双眼看着前方,街灯辉煌,霓虹闪烁,一切看起来如此平淡自然,我看得出其中掩藏着阴霾,但只具有抽象的痛苦的形式,而没探究过其细节,生命既然可以怎样崇高、光明,与之相对的,也可以怎样遍布污秽地下坠,我一向知道这一点。 我是把烟都扔了,不过瘾这东西,不是说戒就能戒的。 叙述不应当止步于此。还有别的事吧。否则她不会如此受触动。 那个院长利用孩子搜罗来的钱,金冬树说,一成分给了视而不见的教导员们,其余的全用在福利院的建设上,她自己分文未取。据说在这么做之后,孩子们的生活水平很快就提高了,可以吃饱穿暖,加点荤菜,甚至还建了一小片玩的场地。也是在这么做之后,有个别孩子开始自残。 说是福利院,仅仅靠上头拨下来的钱款,到底做不了什么。这座城市里总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或因残疾与疾病将新生的孩子抛弃,或无力抚养,或意外怀孕而本人根本不想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在日光中往来于办公大楼等光鲜亮丽的地方,一部分蜷缩在潮湿发霉的小格子房,同为母亲、孩子这一身份,人生的境遇却大不相同,乌邮是一座割裂的城市,这种割裂感存在于整个国家的任何角落,在这个曾经辉煌而今跌落的城市愈加明显。曾经有人怀着梦想来到此处,挣钱置地,以为能过上理想的生活,经济形势急转而下,工厂关闭或转移,大批的人失业,已经买下的房子退不掉,承诺的周边设施无力建起来,只能拖家带口烂在这个过早固定住根的地方,做些零散的工作。与此同时,已经富裕起来的家庭掌握存款,生活顺遂,乌邮却不再是能够大展拳脚的舞台,年轻一代不再为生计所困,转而又迎来丧失生存目的的困境。不提太宏观的课题,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比起吃着烂菜叶煮成的粥的地方,比起被遗弃在雪里、厕所里的婴儿,这家福利院里的孩子究竟算得上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有意让金冬树从过度的情绪中抽身,便问她调查是否辛苦,怎么得来的这些信息,她说了大致的经过,隐瞒了其中牵涉到的人事,据她所说,一个优秀的记者总要有隐藏的底牌。照这种说法,难怪我的记者之路如此黑暗,或许我从没真正掌握潜伏的技能。 刚才话题的余韵还残留在车里,这时候很难顺理成章地夸赞起她的技巧。我们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总算让气氛轻松一些,我问她这次完成之后会不会休息几天,金冬树说当然不会,不管怎样这也只是一个新闻而已,成年人的世界哪来的那么多休息空闲。值得报道的东西是永无止境的,只要你能够沉下去,挖得再深一点。 我还问了伍季有没有见到她的新造型,她说本来就是为了跟伍季交稿才赶到报社,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只要出外勤的时候带上假发不就得了。虽然强势,身为女性金冬树还是比较注意仪表,但只有发型变化得如此之快,有时一个月能变个两三次,而且常常做些叫人吃惊的造型。 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你从来都不太感兴趣啊。金冬树见我不吭声,在我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说你也差不多可以投入进去了吧。 真正把所有精力都投入,不这样就永远只能浮在表面,捞一些零屑的情感渣子。重要的是要看进去。 这样我就能体会更多? 起码可以看到更多。至于体会这种事情,无论对谁,共情都是很难的。说话间我们已到达了电影院前,我和金冬树告别,看见埃洛在门前等着,我正要向他走去,忽然听见金冬树在背后叫我,摇下了车玻璃,她表情似笑非笑的提高音量说,哎,尹英光,得好好干啊。她向我摆摆手,利落地关上了玻璃。在她摆手时衬衫的袖子滑落一点,我看到她手臂上露出的尼古丁贴片,即便自戒烟以来总对我说着想抽一支,不管怎么讲也还在坚持下去。 车子很快驶离,我转身往埃洛走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等了一阵,他讲只是一小会儿。我们从展示出来的海报筛选,定好一场推理片。整场没几个人,没有嘈杂的人声,观影环境挺好。女主演是个知名演员,长着一张精致的面孔,不过身为主角的作用仅有美貌以及发出尖叫使观众的神经紧张。成人分级的电影,比意料中要平淡,没有过激的内容,只有摄影和造型值得一观,开场不到三十分钟我已能猜到故事的基本走向,余下的时间几乎是对着荧幕放空。 因为是他请的客,看完电影我告诉埃洛给他减掉一百块的房租,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可爱。 我反应过来比起贿赂房东以减免租金,这里要用到另一个解释不是贿赂,他请我看电影重点不在于请,而在于和我看电影,于是我也耸耸肩跟他说,开玩笑的,你房租照旧。 没法分清开玩笑的重点这回事,时不时地令我困扰。我把伞撑开,埃洛两只手插进口袋里矮身钻到伞下,我们步入雨里。几个穿着西装的下班族满身酒气跌跌撞撞从旁经过,互相搀扶着傻笑,唱着荒腔走板的歌声,就年龄看那歌应该在他们大学时风行一时,但是现在已经过了气,我也好久没有听到。 直到走出好远我还能听见他们热闹的声音,埃洛明明比我高,袖手躲在伞下的动作却很自然,细雨微微沾湿他的卷发,我把伞往他那边斜了斜。 47、皮埃罗 06 时间到了。埃洛说。 我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睛,埃洛把椅子翻转过来用椅背对着我,跪在椅子上,手臂交叠放在椅背,懒洋洋地问:想到答案了么? 我摇摇头。 只是游戏而已。没有隐喻、没有意义,猜猜看? 给我个提示。我说。其实我根本没在考虑,刚才要求的三十分钟只为摆脱他的喋喋不休。 一种动物。 再具体一点。 埃洛歪着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语气堪称温柔:不行,再说下去我都快把答案喂给你啦。 否则我就不猜了。 那么好吧。埃洛妥协,是在地上爬行的东西。 是昆虫么? 不是。 那就是蚯蚓。切一下,二或者零。拦腰一刀两截都能再生,竖着切就死掉,什么都没有。对么。 对。 典型的埃洛的无聊谜语之一。不知缘由,不晓深意,他的大多数谜语都这样没头没尾,不特别深奥也不特别简单,尴尬地悬浮在半空,吊起胃口后再叫人失望,由于没能得到一个足够好的答案。我搞不清他出这道谜语有什么用。从我被关起来,每天他都给我一个谜题,我几乎从来都没怎么费心猜,只是让他给我提示。 他好像能读出我的疑问,给了我一个说法:重要的从来不是结果,而是我们在一起花的时间。谜语只是个路径,我写然后你来猜,就是这种模式。你知道的,人总是倾向于珍视自己花费了时间的东西。 你也在期待我会重视你? 谁知道呢。 或许我该早点跟你说清楚,我的目光向下投到反射着投影仪幽蓝光线的地板,不知道你为什么选中我,但是我对你的一切游戏都不感兴趣。 你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埃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拭了拭眼角,既然我找到你,就永远不会放开。 可是为什么呢? 要想彻底终止这段关系,除非你或者我死掉一个。 不惜毁掉我周围的一切也要把我困在这个地方。 不,即便到了那个地步可能我还是不会放过你。可能。同生共死听起来比较有趣吧。 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你。我直接断言,我的手上没有血。 埃洛叹了口气,轻巧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稍稍弯腰,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我禁不住也有点好奇他会从我眼中读出什么,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面颊,停驻一会儿,手指顺着下颚曲线滑到脖颈,而后慢条斯理地解开我外套的纽扣,而后隔着衬衫将手掌贴在我的左胸,我不适的晃动一下身体想要躲开,但是双手被绑在身后,身体和双脚都被固定在椅子上,几乎动弹不得。 埃洛似乎想要确认什么,面对着跨坐在我身上,如此和我形成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我正要说话,他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叫我噤声,随后俯首在我裸露的脖颈上亲吻,他的吻像蚂蚁在皮肤上爬过,带点痒的颤栗感,无论如何我始终不能习惯和他这么亲密地贴在一起,他加大了力度,用牙齿细细地扯咬,用嘴唇含住我的喉结,像条恶犬叼住玩具球。我尽量一动不动,有时候我把他看成一头棕熊,当他得不到想要的反应时自己就离开了。 亲昵持续了几分钟后埃洛把耳朵贴在我的胸膛留神听着,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啊。他抱怨道,这就没意思了。 唯独对我,希望你能展现出本来的面目。 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子? 不是变成,是你最真实的、没有伪装的样子。 你已经看到了。 埃洛摇摇头,不知怎的他自信比我更了解自己。 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我毫无防备地脸被打偏到一边,牙齿直接磕到嘴唇,口腔里一股古怪的锈味,想必是出血了。他出手不轻,一巴掌下来我半张脸立即麻痹起来,我舔了舔嘴唇上受伤的地方,把头扭过来和他对视。 他还坐在我腿上很靠内部的位置,快要和我身体相贴,我的腿已经麻了,我让他下去可是他不肯听,反而贴得更紧,基本到了两个人的身体嵌合到一起的地步,就是维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他把手掌交叠,严严实实地捂住我的口鼻,我竭力左右摇头想挣开他的束缚,可是怎么也无法挣脱一点,我使劲活动双手想从绷带中解脱好摆脱目前致命的困境,他事先把我捆得严严实实,可能是错觉,我越挣扎反而被绑得越紧。 他的行为在我意料之外,一时间我没有吸入足够的空气,再加上不停挣扎,很快我吸入的不多的氧气就要消耗殆尽,在窒息的威胁中我用力地做着呼吸的动作,但是除了从喉咙中挤出破碎的声音,在他柔软的手掌下我吸不到一点空气。 最后的氧气用尽,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痛苦,我的脸和全身发烫,想要呼吸的念头暂时性地超越一切,我大睁眼睛用力地挣扎,埃洛的重量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手腕很痛,整个人处于极度憋屈的不良状态,开头我以为我还有力气,渐渐地,力气随肺里的空气一起逃走,大脑蒙蒙地发疼。窒息的典型症状。 我模模糊糊地想到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公爵那时掐住我的脖子,埃洛是捂住我的口鼻,无论哪一种,其目的都是要叫我窒息,而不管上次还是这次我都同样无力,完全地束手待毙,一点不见长进。其实如果不是我,换上一个性格积极乐观的人一次次轮回,现在应该已经能够做到无数我力不能及的事情,怎么看都是神明给了错误的人恩赐,我要无尽的性命有何用处,我连一条命都不晓得该往何处浪费。 我在窒息,还是在漂浮,在挣扎,意识逐步远离,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弄翻了椅子,向后倒在地上磕到脑袋,不过不太痛,我的手腕也不再疼了,感觉轻飘飘的,埃洛还跨在我身上,我听见他缓慢地说:你得先死去一次,然后才能活着。 我在心里嘲笑他不知道我已死去了好几回。 然后连这点意识也不存在了。 我清醒过来。还是坐在椅子上,被绑得结结实实、纹丝不动,像是从来没倒下过,埃洛也没对我说过话,我嗓子有点干,不舒服地咳了几声,埃洛又端来一杯水给我喝,即使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心眼儿,我还是得把它喝下去。 我还活着。我说。 你当然活着,傻瓜。埃洛细心地用拇指抹去我不慎滴落在下巴上的水渍:感觉怎么样? 头晕,呼吸难受,手脚都不爽利 埃洛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是这方面。他把水杯草草撂在地上,双手捧住我的头,逼迫我不得不和他对视,他诱导性地问道:你想要什么?在以为快死的时候,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你最深的渴望、最强烈的欲/求、最深刻的爱。告诉我,你当时在想的东西。 我扯起一边嘴角,想到死。我说。 埃洛摇着头否定,你比那要坚强。 我想到死。我又重复一遍,不知为何很想笑,于是不管自身还完全受他的钳制,兀自笑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埃洛,就算你再怎么逼我,我也没法儿给你看你想要的,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缺,也没有特别想要的,我一无所求。讲真的,你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省得在你手下活受罪。 恋耽美 ——(28) 不,你不是这么想的!埃洛松开手,恼火地说,你只是想叫我束手无策。 你最好找点更能吓到我的东西。我平静地建议。 埃洛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死死盯着我,过了大概两三分钟,他把情绪稳定下来,告诉我走着瞧,毕竟还有一场大戏没开场呢,亲爱的。我们时间充足。 他蹲在我面前,自下而上地透过睫毛瞅我,作出一副天真也似的神态,不怀好意地问我想不想上厕所。 我可以帮你,只要 不了,谢谢。不等他说完我立即拒绝,但我的回答无济于事,他自己补全了句子:只要你肯跪下来恳求。 啊,求求您,让我释/放。埃洛两手交叠放在胸前,作出祈祷的架势,饶有兴致地、含有恶意地笑了,只要这么说,就帮你把绷带全都解开。 就算我说了,只怕你也不会放开我的双手吧。 这可不一定。埃洛模棱两可地回复。 解开我的绷带。 埃洛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个什么东西。 我估量着一旦手脚被放开,总不至于一点反击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一切打算在看清他手里拿的物体后全都宣告破灭一把小巧黝黑的手/枪握在他手中。放开你可不等于放你离开。因为怕亲爱的忘记,得用小道具提醒一下。 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尴尬。他解释道,拿来剪刀依次剪断绑带,历经多日,我终于又能自由一阵。 用那把袖珍手/枪指着我的脑袋,埃洛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命令:现在,跪下。 48、皮埃罗 07 7月29日 埃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车,一辆奶油白的货车,只有驾驶座与副驾驶两个座位,后面的车厢是露天开放性的,四面围起来,中间放着的东西一览无余。 我正在暗室里洗照片,突然听见从门外传来很响的喇叭声,埃洛叫了我几声,我匆匆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出了什么岔子,还没出房间我就透过敞开的房门看见了埃洛,他把车停在路边从驾驶舱探出头,满脸愉快地跟我挥手。我慢吞吞走过去问他从哪里弄来的车,他说是买了很久的,一直停在朋友那里。我对此非常怀疑,因为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不是开车来的,在这期间也一直没听他提到这回事。 我往后看了看,本来应该载货的车厢乱七八糟地挤着满车向日葵,黄澄澄的一片,葵花的大脑袋们左□□斜,绿叶凌乱无章,我走过去伸手捉了一支,这才意识到满车都是生切花,数量足够摆个货品单调的花店了。 你要做生意? 埃洛把窗户完全摇下来,趴在窗框上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装饰。 他今天穿了一件蓝红格纹的紫色薄西服,规规矩矩系了扣子,不过V字的领口敞得很开,整个脖子和一小片胸前的皮肤都露在外头,天气热的缘故,他把袖口往上卷了几折,因此就显得不那么规矩了。他问我难道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我回答是的,确实是晴朗的一天,不仅没有下雨,湛蓝的天空连一朵乌云也没有,正晌午的,四下里除了我们看不见第三个人。 难得的好天气,又是星期天,咱们得出去走走。 你的意思是步行? 没有必要。埃洛拿指节在车身磕了几下,上来吧,要去哪我可以带你。 我犹豫了片刻,因为事情发生得仓促,我习惯计划好了再行动,对于意外的要求有些难以反应,不过我还是回去锁好了门,坐上副驾驶座。 埃洛问我想去哪里,我跟他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反正是兜风。没有别的车和行人,我们就沿着门前的这条路开车痛痛快快地跑起来,风呼呼地从窗户里钻进来,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从后视镜能看见有一朵向日葵的花盘垂落在车外,随着车身震颤保持不住平衡,在风里摇摇欲坠,我告诉埃洛有朵花要掉了,埃洛毫不在意,一点速度也没减径直往前开,他说一朵不重要,就是一车全都掉光也没关系。我问他这些花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还是说是装饰,空荡荡地把车开回来有点难看,加上太阳很好,他觉得要搞点向日葵上去。 一支葵花多少钱? 他惊奇地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不看重钱这种东西。 不那么在乎,但是也不会浪费。 人总得学会浪费点东西。 你知道这些花被切下来以后很快就会萎缩。 起码它们现在挺好看。埃洛一派轻松地告诉我,他觉得活得自由一点是很有必要的,想到什么然后立即去做能够使人心情舒畅,你就不那么容易得癌症。 这里离海很近。我们先是开到这条路的尽头,右转,到头,再右转,相当于走了半个口字,人们围着海的一部分用大石头修起人们围着海的一部分用大石头垒起防浪堤,在防浪堤后面修了一条长路,我们现在就在这条路上。其实它和我家门前的路几近平行,步行的话十分钟内我就能从后门走到海边。 我们靠边停了车,从路上走下到海边。不到涨潮的时候,滩涂裸露出来,满地的泥巴一层一层有规律地弯曲着,像是水波的浮雕,被太阳照得银光闪闪,耀目生辉。从岸边延伸出一条路没入海里,是用不规律的大块石头铺的,每块石头上都敷满了灰色空贝的尸骸,日积月累这些壳和石头长在了一起,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滩涂下游有海水覆盖的地方,约有一公里。 我们站在岸边,眺望远方白浪击碎在石块上,埃洛把某个冰凉凉的东西塞到我嘴里,我把头后移看了看,发现在他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颗剥好的橘子糖,我要接过来自己吃,埃洛坚持送到我嘴里,而后满足地舔了舔留着甜甜糖味的指头。 虽说是滩涂,不是完全没有水,在我极目远眺时,埃洛在滩涂里走来走去,试图从水洼里找到螃蟹,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过一会儿他就回到了岸上,在石头上把沾上软泥巴的鞋底蹭干净,接着从车上抱了一捧葵花下来,很大的一捧,怀抱里满满当当,双手都不灵便的情况下他从防浪堤上跳下来的动作还是很利落。 他抱着这些花往海里走,直到那条石头路的尽头,一支支地把向日葵插进路边泥里。我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眯起眼睛看远处多起来的颜色。埃洛很快完成了这桩活计,轻轻松松地走上岸来站在我身边,因为距离太远,我其实看不见向日葵的形状,只能看见一小片黄色连在一块,我问他是否觉得快乐,埃洛摇摇头,把手掌放在额头挡住炫目的阳光。 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一个浪头打来,葵花倒掉大半,又过了几次,那里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没有人去过的痕迹。埃洛还在流汗,毕竟今天确实有些热,我都在纳闷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日头了。 埃洛看着海水把那些葵花都带走,告诉我说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冲刷走的,不过做过的事至少在自己的脑子里会留下些痕迹,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不能期望太多。 要是行,我倒想要个朋友。埃洛扭头对我咧嘴笑着。 你要是想交朋友应该轻易就能做到。 我也不是轻易挑选朋友的嘛。人人都爱太多东西,他忽而感伤地说,房子、车子、家具、美食、服饰、珠宝、股票、公司,大城市的那一套东西把他们弄得头昏脑胀,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但是我不认为他话语中的伤感是真的,应该又是他戏瘾发作、故作悲悯。我要一个助手。 助手、朋友、弟子,什么都行,我想要个集合体,能一起在这无聊的地方干些不那么无聊的勾当。 勾当可不是个好词。我能读出他的引诱,但不为所动,我想要的没那么多,希望他能找到他的助手、朋友或弟子,我只要偶尔看见他们,知道在我以外的那些肆意妄为的人能做到什么就足够了,我喜欢看冒险,却不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一旦你踏上旅途,接踵而来的除了刺激与惊奇,可能还有致命的东西,我可不想丢下现在能够牢牢抓住的东西去够天上的月亮,月亮永远无法捕捉,我只能掉进井里淹死,做一只想法过多的猴子。 我抱膝坐着,漫无目的看着湛蓝的海水,把思绪全部放空,这个状态有点近似于冥想,但没那么清净,可以说我什么也没想,同时又有的没的想了很多,在这个过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在我开口之前,居然先被埃洛做出这种评价其实很有些戏剧性,我保持坐姿抬头看他,埃洛却没有看我,而在四处打量着这片地方,我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主动问他话里的含义。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埃洛说。他没再找到其余感兴趣的东西,便叫我一起回去。 我们一共在海边花了四十来分钟才回到车上,车后的葵花还剩许多。出于好奇我一直在追问埃洛刚才那句话的理由,他按下按钮,车窗哧哧地升起,车内一下子静起来,他反问我难道自己没有好好考虑过这档子事。 你有点过于老实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性,你只是拣省事的做而已。他跟我说既然不在意,就不必强行融入所有人里,最后你只会迷失你自己,强求表面上的圆满融洽,营造出受欢迎的局面并为此掩饰真正的自己,无异于舍本逐末,一个人要想在一群人中存活下来,得抱着管他们去死的心态,否则就是你自己被众人吞掉。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深谋远见,到头来讲的还是这种空话,他说的那些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入乡随俗这四个字随便找个小孩都明白,个人意志我是有的,仅仅没有意愿把它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一旦我如此做了,得到的弊端绝对大于利处。说到底大多数人都不把他人的个性放在心上,忠实的朋友,慈爱的父母,善良的路人,通通对应我这个概念,人人都以自我为参照审视万物,只要不妨碍自己,别人的个性怎样大家没太在意。一讲到如何发展人际关系,必定的一条要求是善于做一个倾听者,因为人们更愿意被聆听,而不愿意听太多别人的事,只对自己怀有怜惜,连曾遭受的一点羞耻都念念不忘,对遭受了重大苦难的认识的某人却能飞快抛诸脑后。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对新潮的话题赶不上趟,假如把自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对他人漠不关心的事实也暴露无遗了,之后倘若没有人再愿意与我交往,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是大麻烦。 可能对埃洛来说我的做法失之个性、过于无聊,反过来讲我也能把他的话看成是未经过社会磨砺的天真言论,所以我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再次摇开窗户,让强烈的海风席卷整个车厢。 之前看电影时送你过来的是你女朋友?埃洛冷不丁地提问。 我说是报社的同事,埃洛若有所思,猜测我们关系不错,那个女人一看就很难搞,个人意志强烈,你和她在一起不会受压迫? 我哑然失笑,不晓得他怎么突然拐到这个话题,我是和他住在一起,要受压迫也编排不到金冬树。觉察到他对这事感些兴趣,我讲起了和金冬树相熟的过程。契机是很简单的,刚进入报社时我对具体要做的事务一窍不通,伍季安排了金冬树来带我,那时她已经是报社最优秀的记者之一。最初我们关系不太好,金冬树不大乐意被指派这个任务,不过也没多说,把该教给我的知识都教给我后自觉完成了任务,对我爱搭不理的。我对于接触新事物的能力较弱,或者说对这个行当缺乏一种敏锐的本能,并且现在依然如此,当时尤甚。我只以为是我的迟钝惹恼了她,没往旁处想,实习结束后买了一些水果当作谢礼,她收到后颇为诧异。 那之后金冬树才跟我说实话,来上班第一天我父母也要来这边办事,开车顺道把我送到报社楼下,他们就大楼破旧的外观做了些点评,被金冬树见到这一幕,以为我是抱着轻浮态度来实习混混日子的少爷,当然对我没好气。 你那时候确实笨得出奇,叫我怀疑你在故意跟我作对。我跟埃洛复述那时她跟我说的话,她就坦诚跟我这么说的,还跟我道了歉,说用偏见来看人是我不对。我倒很喜欢她这样不扭捏的态度,就是不喜欢我的时候也尽心尽责的,把该会的好好教完才撒手,知道错误后干脆利落地道歉,比把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好得多。 埃洛却直言说我之所以中意这样的人只因为他们容易看清,不会让我感到威胁,我承认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金冬树这个人虽是个优秀记者,对别人生活却没什么窥视欲,她脑袋聪明但讨厌钻研权术,怀抱一腔朴素热烈的正义感投入这个行业,是想要为社会做点事情,不会因此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她也承认大多数人只为混口饭吃,并认为这是正当的,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地批判人家,又很能保守秘密,你永远不用担心她会把从你那里听来的话乱说。具备这样素质的人很适合做朋友。 埃洛放松地倚在靠背上开车,你们将来会不会结婚? 扯得太远了,我们不是那种相处模式。 有什么关系,埃洛散漫地说,反正跟谁在一起你都是一个样。 我从话语中隐隐感受到某种轻视与挑衅,便跟他解释也不是那样,如果要选择婚姻伴侣还是得慎重些,与对方总是发生争执的话不如不结。埃洛听后随意地把手拍在我的大腿上,半开玩笑地问觉得他怎么样。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特别沉闷。 埃洛哈哈大笑,骂我是傻瓜,我要是真觉得你无聊话都不跟你讲一句。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挺喜欢你? 我是真的看不出。我还认为他对谁都这么热情轻佻,压根儿没想过是对我的特殊待遇。隔着裤子我也能感觉到埃洛的手贴在我皮肤上散发的热量,我把它拿开,埃洛不在意地拿手背蹭了蹭鼻子,对于他讲的话只能认定为开玩笑。 车辆继续行驶,不知不觉间转到一条我从没来过的路,这事说来也不奇怪,即使在这里住了一年,我没有车,把时间净花在报社和家里,很少偏离自己的行动路线,导致挺多地方我都不认得,连名字都不熟悉。和我家门前相似,这条路同样宽敞又冷清,两边树木高高地生长,在头顶合拢遮蔽整块天空,太阳从树叶与树叶之间投下光线,树影斑驳投落在柏油路上,也投在车里我们的脸上。 停车。我忽然说。在行道树闪开的空处坐落的小房子里,我相信自己看到某样一闪而过的异样。 车子慢慢地停下来,我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往开过的路边房子走去,风不再流动,而是燥热、凝滞又轻飘飘的,热烘烘地簇在身周,阳光明亮到近乎白色,在向阳的叶片上发出强光,闪得人头昏目眩,埃洛跟在我身后问我发现了什么,我一声不吭,从道路走下来按响那栋房子的门铃。电子门铃发出高亢刺耳叮叮当当的铃声,动静足可以吵醒一头冬眠的动物。我按了四五回,还没有人来回应,埃洛见问我实在问不出结果,捅捅我的肩膀,窗户在开着。 恋耽美 ——(29) 窗户果然在开着,不是大敞,就闪了一点缝,足以从外头把它打开,暂时从外面看不见屋里,一条窗帘把内部挡得严严实实。我正要开窗,埃洛抱臂站在我旁边懒洋洋地提醒:你这可是私闯民宅哦。可没见他怎么害怕。 我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一切正常我就不进去。我确定刚刚看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符号,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看清。 我打开窗子,把泛着褶的橘黄色窗帘布从左到右缓缓拉开,眼前的画面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还是惊了我一跳,埃洛也轻轻地哎唷了一声。 窗帘后架着一张书桌,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面色铁青的老人对我们怒目而视,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面目狰狞。任谁乍然见到这幅场景都免不了吃上一惊,尤其在他脖子上我见到眼熟的几圈深深凹进肉里的红痕。我看到的异样,风掀开窗帘被坐在车里的我惊鸿一瞥的,应该就是这一幕。老人的表情定格在我们发现他的那一刻,没用几秒我们就看穿了:眼前坐着怒气勃勃的老人已然死去。 这下好玩了嘛。埃洛还在满不在乎地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法吓到他一样。 49、皮埃罗 08 出于职业病我带上了相机,没料到真正派上了用场。 我从窗外弯着腰给老人尸体拍照时,埃洛兴致勃勃地把脸凑近看相机屏幕,用相机拍这样的照片不会觉得相机被弄脏了? 不会。我换了角度,离得更近一些,着重拍他脖子上的那些勒痕,生命消逝后的人的一种状态而已,不用特别反感。 你倒很熟练,不是第一次? 之前也见过几回尸体。 埃洛还想再说话,不过附近恰巧有一辆巡回警车,接到电话后立即赶来了。 这回轮到埃洛和我一起做笔录了,短短的半个月里,我第二回作为命案的第一发现人来做笔录,死者还都是被勒死,这种情况要不是说明我特别倒霉就是在暗示我特别可疑,起码给我做笔录的警官一直严厉地向我问话。我有一说一,毫无隐瞒地从头说到尾,怎么和室友一起出来兜风,从海边兜回来的路上怎么无意地发现这栋房子里的异样,对方虽然抱有猜疑,在掌握进一步的证据前也不好对我说什么。 我做完笔录在等候室里等着埃洛出来,我们是分开做笔录的,无法看到对方那边的情形,我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埃洛也没现,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我之前完成了笔录早就跑路。我越想越觉得以埃洛的素行说不定真能干出这种事,那样的话坐在这一直等也太傻了,本想找个人问问,但是值班的警官似乎也在忙碌,便决定再等上二十分钟,倘若还没人出来就去问问,所幸埃洛在那之前一脸轻松地从里头出来了,与他的神情相对的,负责询问他的警官简直可以说满脸写着生气。我到底不知道他还能叛逆到警/察头上。 走吧。经过我时埃洛顿也没顿一下大步往前,我快走几步追上他问他又干了什么,埃洛耸耸肩,说负责他的那个警官开不起玩笑,他拿手指头比了比,我不过就是往里头加了这么一点点细节,他就嫌我啰嗦。 真是谢谢他没把你当场拘留。 我们是乘警车被运到警局,埃洛的那辆货车就停在发现凶案的房子路边,问话结束后我们不能够再让警车送回去,只得在街上随手拦一辆出租车开到原处,由埃洛开车带我们回去。 抱歉,埃洛毫无抱歉意思地说,我系好副驾驶的安全带,问他为什么。 本来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的,结果碰上这档子事,真够晦气。我行我素的发言。要是神经纤细一点的人,怕是该为今天的遭遇又害怕又恶心了。 这个我们没法控制,平常心吧。 你视力不坏嘛,这都能看到屋里发生的事。 比起视力,其实只是一瞬间捕捉到的画面在识清前先在脑中判断出异常,非要说也该是脑子起更多作用。我不想和埃洛说太多这个案子,就拣些别的话题聊,过程中我想到之前金冬树跟我说过的孤儿院的事情,跟埃洛讲了一遍后,他闭着嘴巴吐气,气息冲破两片扁扁的嘴唇发出表示不屑的噗的一声,没精打采地说福利院就是那么老一套,光是孤儿倒还好说,转头他问我有没有看过畸形秀。 侏儒、扭曲的四肢、肿大突出的某部位器官,利用所谓人的猎奇心,长成萝卜、没有趾头的大脚也能叫人看得喜笑颜开、慷慨解囊。谁知道呢,有人专喜欢看挤青春痘,尤其是表皮裂破、白色脓水四溅的那一下子。说到这他口头又道了个歉,因为这些话不太好听。 不过这和福利院有什么关系? 起码你说的还是正常小孩的福利院。埃洛说,近亲生出来的少条胳膊腿的畸形儿、智障、瞎子、先天聋哑、遗传病的刚生出来的小孩,总得有个去处。体制给它兜底叫它活下去,用来对大伙儿展现其责任心,至于怎么活着是另一回事,活不下去也很正常,没有人在乎。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照你这么说那个院长倒是个好人? 埃洛又耸了耸肩,起码她负责了,你还想怎么办。 那毁掉的孩子呢? 总之没有人死掉。对这个世界你不能要求那么多,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不然事情就没完没了,总是抹着眼泪抱怨着苦啊,这些屁话没人愿意听。命是第一位,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用管,只要活着其他的都好说,什么贞操啦、道德啦,怎么说呢,如果你快死了,会在乎自己尿裤子么?谈其他的首要资格就是要有命。 我能感觉到他说的话中有争议的点。纯粹出于好奇,我在想有多大一部分的人可以做到不惧死亡。人对生命的渴求是本能,就像一个人永远不能掐死自己,即便一息尚存也要延续生命的朴素情感更为普遍,一切以活命为大,即便把埃洛的观点批作功利主义,我也无法否定这种现象的存在与某种方面的正当性。 出于种族存续的目的,求生是正当的,放在社会的大氛围里,人们又未必认同这一点。就正确的价值观来讲,普世认为世上有许多东西凌驾于生命之上,比如自由,比如爱情,比如忠贞的精神,人人颂扬的这些正面事物多是自己做不到的或者少见的东西,因在稀少中愈见其英雄;不惜一切活下去这句话听来反而有些怪异,或许是它隐含的那种可怕的寓意,(不管其他人怎么样)不惜一切(我也得)活下去。埃洛说是后者,金冬树或许是前者,而我不具有对崇高的渴望却会做些正确的事,不怕死也想活着,既是又不是介于二者的中间体,我到底算什么?有时我会假设处于战争中对峙的阵营,被敌人捉住后如何不泄露己方情报,结论是除了死亡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无法忍受被施加在身上的酷刑,然而真到那时我有敢然结果自己的果断么? 不过或许他们本该有好的人生。 没有本该。他趁我不备在我后脑勺胡乱摸了摸,拍小孩子似的,如果我说他本该被扔在雪里冻死?但他没有,就像他没有过一番好的人生,本该的假设毫无意义,重点是不要抱怨环境,而是抱怨你自己。既然暂时没有反抗能力,就得适应环境,适应无法改变的部分,这是身为被支配者必须要接受的部分。唯独一点,被支配者也应该保存自己的核心,即他们本真的精神,不论碰上什么糟心事,在精神上起码要留下一点,能够轻易被环境毁掉的人就不配拥有好的人生,他们可以在嘴上埋怨都怪谁,假如心里也实打实这么以为的话 我探究地望向他,埃洛啧了一声,下了结论:那他们就完啦。 或许有些人不仅是□□上,精神上也受到很大打击 全都一样。要是人早早把自己摆在被支配的位置上,不如快点死了好。 也不能这么说,人们生下来就有存活的权利。我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还是认为活命的前提是不能谋害别人的命,不如说任何行为都得先确保不妨碍别人,否则那就算不上正当。你不能牺牲一部分人去救另一部分,那不公平,除非是自愿出让一部分利益。有些群体相对弱势些,如何尽量叫他们的权利不受侵犯是个大课题。 理论上你这么说。埃洛开着车还能抽空看着我微笑,笑得活像看见了毛绒绒的兔子、小花、泰迪熊之类的玩意儿,我情愿看他满脸嘲讽的冷笑也胜过看这个,仿佛我是个幼稚鬼。 别笑了。我要求道。 好吧,他勉强收拾起表情,轻佻地说:可是你忘记了,亲爱的,这世上从来就不公平。自愿的牺牲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是被迫自愿。人人生来就不平等,你能说含着宝玉出生的富人家的小孩和代代宰杀牲畜的屠户家的小孩一样么? 从性命看一样。 从命上看不同。埃洛从车斗里摸出一罐口香糖单手挑开盖子让我拿两颗塞到他嘴里,我照做了,他要我也吃,我拒绝了,他嚼着口香糖跟我讲道:你没法装着看不见那些有权势的家庭里的人一出生就想要一切,足以支配别人的一切。假如你背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杀、饿得快要死了,一个人说给你一百万叫你杀掉一个人,你会不会干? 我摇摇头。 也是,你不会干。不过有的是人干,不行就出到一千万,一个亿,只要筹码足够大,底线就消失了。这样的筹码就集中在少数一些人手里,两成塔尖的人掌握八成的财富,八成的人庸庸碌碌地争夺上头的人指缝间漏出的两成,上位者要弄死庶民,不用自己动手,干干净净地自有人代劳,而庶民能怎么反抗?以刀,以绳索,都是些虚弱无力的东西。只有一个办法能叫他们重新回到公平的赛台,即从下而上地攻击。 你的意思是,庶民事先出手? 上位者和庶民,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富人和穷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是冲突的双方。知道在世上什么才是最公平的么? 我沉默不语,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 田野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我们一个劲儿向前,埃洛把油门踩到底,白色货车飞驰向前,风咆哮着灌进车里,随着方向盘每一次转动车身直打飘。在这样的速度下稍有不慎我们会撞上树木,那粗糙而坚硬的棕色粗壮树干已经在路边长了几十年,它不为所动,而安全气囊会猛地从正前头弹出,把我的头打得朦朦胧胧、不辨方向。我希望有安全气囊,否则对我的头部安全可不是好事,可是我宁愿在脑子里畅想事故的惨烈场面,也没有说一个字叫他把速度降下来。 死亡。埃洛继续他的讲述,用捕猎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就把脖子亮在你的屠刀下。要诀是要做捕猎者,而不是猎物。 为何一定要如此对立?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亲爱的,运转规则如此。不需要别人告诉,脊背发凉、寒毛直竖、血液沸腾,当你被盯上就会知道,只要下定决心拿起刀子,局势顷刻就能逆转。 我还是认为不至于如此。 因为你缺乏经验。从乐园的中心往外看,周围尽是净土。埃洛用口香糖吹了个小泡,泡泡很快又啪地破掉,扭转形势的前提是即便身处劣势,你也得有下手割喉放血的狠劲才行。 我不再搭话,埃洛疯疯癫癫的话在我看来是意有所指,并且泛若有似无危险的血腥味,我要靠他消乏解闷,不想往深处追究致使自己陷入罗网。不止一次地我如此提醒自己,之所以警觉或许是自己也察觉到,我和埃洛的交往不论是谁主动,都已经到达一个界限了,再往下走下去,我不确定会遇到什么。失衡很危险。 那个叫金冬树的姑娘,算是你的上级?我看你对她评价很高。 她是很坚定的那种人。她知道自己的追求,并一直为此努力,大多数人在第一步就输给了她。就像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那就什么都试一遍。埃洛把车子开下道路,我们到了家,其实不一定要做所谓有益的事,而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相继冲了个凉,各自回到房间,我给伍季去了电话,告诉他又撞上另一起凶杀案,而且同样是被勒死。 伍季问我拍照没有,我告诉他在警察赶到之前拍了几张,他让我把两次的凶案照片都拿给他看,高兴地说不定是起连环杀人。从主编的角度看是个大案素材,不过倘若单从人性角度看,他未免又显得残酷,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我说会在第二天上班时带去照片,然后由他先挂断了电话。 50、皮埃罗 09 7月30日 伍季在黑框镜片后眯缝眼睛,仔仔细细端详我带去的照片。 可以干。他简短地说。 可是警方那边? 暂时不要动作太大。 我禁不住问他是怎么看待这两桩案子的。 有连环杀人的嫌疑。伍季把照片还给我,叫我把案子整明白之后再向他汇报,从他黑红而素来严厉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假笑,夸赞道:小弟,终于上道了嘛。 哪里,只是运气 你的实力不行,我叫金冬树跟你一起盯着这个案子。他不容置疑地说,拿起话筒,见我还在原地站着,摆了摆手叫我出去,对着听筒又是另一副平和的语气:小金,尹英光这边有个案子,得你带他一带,具体情况他会跟你 我走出办公室在自己的工位上坐定,没一会儿有一只白净的手在我办公桌上敲了敲,我抬头看过去,只见到金冬树的背影飘然走在前头,来出外勤,菜鸟。 是金冬树开车,在行驶过程中我把遭遇到的两个案子都和她说了,问她现在往哪里去,她说得先弄点儿信息。两回都报警了是吧? 是。 要想查清有一条捷径,只要你有门路。 在不知目的地的状态中我被金冬树带着到了一家甜品店,我没有点单,她点了一个三明治放在对面,还点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等,大概过了十分钟,金冬树看着表说差不多了。几乎话音未落,店门口的风铃就叮叮当当作响,伴着一阵气流浮动,一个戴鸭舌帽的女人在对面的沙发上落座,迅速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娴熟地用裸露的胳膊抓起三明治。金冬树从装柠檬水的玻璃壶里倒出一杯递过去,又没吃早饭? 恋耽美 ——(30) 来人把脸颊塞得鼓胀,无暇说话,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折成方块的两张纸给了金冬树。 金冬树道过谢后展开纸张,在其左上角是一个女人的证件照,蓝底白衬衣,长发扎起,露出额头及施了淡妆的五官,妆化得不够熟练,眼尾没能晕开,结果成了污渍似的一点暗淡棕色。 游乐场的死者。 还挺年轻的。 比浓妆时候看起来小得多。 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惹不出牵扯到命的纠纷。金冬树审读着资料,22岁,刚刚毕业,社会关系单纯,独身。她把读完的资料给我,看起了下一张。 孤儿院。来人终于吃完三明治,从黑色鸭舌帽下抬起头来,蓬松的刘海下一双因太大半眯时就会朦朦胧胧的眼睛,表情也仿佛刚刚睡醒。金冬树手向前一展,本以为是要握手,她却简单介绍道:我发小三木,一个官差。而后向我一摆,象征性地解说:尹英光,同社的后辈。 三木是真名? 当然不是,不过只要这么叫就好,名字不影响交流。 他们来自同一所孤儿院。被称作三木的女子说,用湿纸巾细致擦拭起沾上食物残渣的手指。 确实。金冬树也看完了资料,金梦福利院,有没有印象? 我稍加思索,模模糊糊想起一点东西,我记得十多年前在高远发生过一起重大事故的福利院就叫这个名字。 职员共院中孤儿二十八人死于食物中毒,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是什么中毒? 说是误食了周边山上采下的毒蘑菇,食堂人员采摘后做成了大锅饭。 有点牵强。毒性强到致命的毒蘑菇少见,就算误食,毒素不达到一定剂量很难致人死亡,何况是集体食物中毒。 法医化验时确认从死者体内提取出该种蘑菇的毒素,胃囊中尚未消化的残渣也可以佐证。金冬树说着,同样皱起眉。 三木擦好手,自自在在地伸了个懒腰,死的那个老头原本在金梦福利院做过后勤,他吃的量少,又是换血又是手术,好歹是活了下来。 到头来还是死于非命。 当时福利院的其他人还是活着的么?我本来问的是金冬树,没想到三木看起来懒懒的,却是她先作答,不是。大人中只有他,小孩里有几个受罚没吃晚饭的活了下来。 余下的孩子还有几个? 不知道。事情发生后被其他福利院接手了。 我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两起杀人案与当年福利院中的幸存者有联系。 能查到剩下的孩子的信息么?金冬树问。 我试试看。三木把鸭舌帽摘下,调整角度后再次戴上去,穿上脱下的外套,一个招呼也不打地往门口去了。 走好。金冬树随意地喊了句。风铃又是一阵响,她出了门去。 你没跟我讲过还有做警察的朋友。 你不知道我的事多了去了,小朋友。金冬树说,现在你知道了。 那么重点是得查孤儿院中剩余孩子的下落。 这是一条路,咱们还得做做其他功课。金冬树视线在外头扫视一圈,把杯中咖啡一饮而尽。她的眼神怪怪的,弄得我也向外头望了望,却没见到有异常。 金冬树叫我到公立图书馆查阅金梦福利院相关的报道,她自己则作其他途径调查。我在图书馆消磨到下午,找全了馆藏的资料,可惜不许外借,我只得在笔记本上把认为重要的信息记录下来,就算如此找到的信息也不算多,毕竟是外地的新闻,乌邮公立图书馆所藏的不过是主流报刊的报道,客观倒是客观的,只信息不够丰富。 下午四点我和金冬树约定碰面,等了许久没收到她的回复,拨电话亦无人接听,我给她的语音信箱留了言,告诉她我先回报社。 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我一直感到不对,这样涉及众多人命的要案,报道中仅仅说疑是食物中毒,更确切的死因没被提到,更乏后续追踪报道。我始终怀疑毒菇是否有这样大威力。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当时网络尚未普及,线索零星有限,我查了查,说是原本的福利院又派了新的管理人员,至今还在运转,我想着必要时候得跟伍季申请出差。 下午六点又给金冬树挂电话,直到播报的女声念完还是无人应答。偶尔在她醉心查案时会不接电话,即便纳闷为何在跟我调查过程中突然这样,我也没特别担心,乌邮是个相对安定的地方,一时联系不上不至于要忧虑安全。保险起见我跟伍季汇报了这件事,他叫我赶紧做好自己的工作,没有金冬树你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他没有咆哮,气势跟那差不多,拧着眉头,声音低沉,脸比平时看起来更严厉了一倍,为避其锋芒,我立即从办公室脱身而去。 我埋头工作直到下班,没有带公文包,取出久违的随身听打算听着歌回家去,正解着耳机线,迈出报社大楼一抬头就望见熟悉的车停在路对面,我站住思考片刻,正要走开时车窗落下来,埃洛笑眯眯地探出头来叫我上车。我叹了一口气,穿过马路站到他面前。 我来接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你先走吧。 一起吧。 我想走回去。 我来接你让你生气了? 没有。只是今天想听着歌回家。我举起手中的随身听给他看,以证明没有撒谎。 和我一起很不自在? 倒也不是。我习惯了。 埃洛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要是你坚持。他耸耸肩,摇上车窗,重启车辆后缓慢地驶上道路,直到车离我很远我才戴上耳机播放乐曲,悠扬的乐声瞬间拦住其余无规律的嘈杂,我慢慢向前走。 我说的是实话。许多年来我习惯独自行路,闲暇时用随意的速度散步回去,这对我的意义类似于冥想,会叫我安定。思想圣殿,有这么个词,虽远没达到圣殿的地步,我很需要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独自的时空。一般我采用客气的措辞对人,心里头却忠实地回响这个念头我不需要任何人分享我的平静。无论善意恶意,在我将自己关闭时就把我放置一边,这正是何等体贴的做法,我不想人做没拜托过的事。 是的,对于埃洛擅自来接我回去,我不认为是体贴,而当他是不速之客,或许会被评价为不近人情,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51、皮埃罗 10 8月3日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金冬树。一周以来我忙得要死,没有她的帮助,摸索着做一切案件调查确实超出想象地有难度,我可以勉强融入人群进行交往,却很难同社交老手一般熟络地套近乎,从别人那打听情报;我也欠缺自己的消息渠道,更兼来自伍季双倍的压力他向来不仅自己是工作狂,更要逼人家和他一起疯狂,自金冬树音迹全无,伍季以一种果汁商人榨净甘蔗最后一滴汁的老练统治我,连休息日都要叫我劳作。 本地选举季临近,繁杂事务比平时翻番,人人忙个底掉,我在各项琐碎工作中试着推进调查,所得十分有限,想着那个叫做三木的警察或许查到些头绪,苦于没有其联系方式,最后自己得出的结论是不到高远一趟怕是不行,故而向伍季请示出差,好不容易得他放行,不过最晚三日后就得折返。 我匆忙订好当晚车票,打算趁夜里乘车,空出第二天一整日方便办事,便从报社早退两小时。回到家时四处一片安静,我还以为埃洛没在家,余光一扫却见他正在客厅沙发上仰脸躺着,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中某处,听见我进门的动静头也一偏不偏,好似无事发生。从那天我拒绝他后,埃洛的行为就有点异常,话照说,事照做,态度依旧热情得不明所以,可就是奇怪,仿佛一但我不在意地别开脸,他就会立即收敛神色、在背后现出幽冷的目光。这种无端幻想不知为何显得无比真实他的眼神,在不意间给人冰冷的印象。 我说得出差几天,见他毫无反应便上楼整理行李,一只蜜蜂在我房里横冲直撞,嗡嗡直响,我打开通向阳台的门把它驱赶出去,开始查询高远近几日的天气以准备适宜衣物,单是随手一查,我没有坐下,而是就着弯腰的姿势一手握鼠标看屏幕,埃洛像只鹳一样轻巧地走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并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看向打开的页面,是去高远啊。 我从他的拥抱挣脱,我得去几天。我又跟他说一遍。 要快点回来哦。 应该要不了很长时间。伍季不会同意我走太久。 外面的世界可不简单。埃洛俯身滑动鼠标瞄了几眼,记得带伞。 高远可没这么多雨。 但是最近雨应该不少。埃洛说,带上一把吧。 我收拾完毕后乘火车连夜前去高远,埃洛自告奋勇送我到车站,这回我赶时间,没有推迟的理由,临别前他还在站台买了水果和饮料给我以免路上饥饿,这倒也不坏。倘若没有道别的那个贴面吻就更棒了。 8月6日晚十点 我在高远跑了两三天,满身风尘回返乌邮。我去了趟福利院,院中当年的幸存者一人也无,试着跟院长沟通希望能凭借留存的档案找到其余人的下落,在出示过记者证后他也乐意告诉我已知的,我便按他给出的地址尽可能地找到了其中几个人,所得比预料的少得多,因为我能轻易找到他们的原因恰恰导致其无法提供更多信息这些散落在高邮长大的孤儿或盲或聋,或有智力上的缺陷,身体原因使他们无法离开高远,有的甚至只在福利机构中辗转,问及当年的事是答不上的,他们那时是被罚不许吃饭才躲过一劫,期间一直在自己房间。 我把钥匙插进门孔没来及转动,埃洛从里一把推开门,攥着我的手腕拉我进屋,我匆促拔下钥匙,把行李潦草扔在地上,埃洛领我在餐桌落座,他已给我准备好吃食,强往我手中塞了一副筷子叫我品尝。他备的是好饭菜,却尽是些鱼片、鲜虾类的生肉,一番舟车劳顿,我只愿吃些汤饭舒缓胃肠,味道再好也不太想吃凉食。他给我的主食是拉面,我刚要伸手便被拦下,他笑嘻嘻地叫我先吃几口肉,思及他特意为我准备了这桌菜席,我勉强夹了几筷蘸着料吃下去(软绵冰凉的口感没能被调味救回)。埃洛这才允许我吃面,在此期间不断把蘸好酱汁的鱼肉和虾放进我碗里或直接送我嘴边,怎样说也不听,他坚持不懈地做这种无聊的动作,最后我只好提高音量用严肃的口吻叫他停下。埃洛投降地举起双手说没有恶意,只想叫你多吃些。毕竟辛苦了几天。 这种小事不用麻烦你操心。 好吧。他扁起嘴装出一副可怜相,看你多吃点我会开心罢了。 我没理他,吃下大半碗面后把剩下的肉们并在一起,空出一只碟子和拉面碗筷一起清洗,埃洛在我旁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偶尔附和一句,他邀请我去看近两天新来的马戏团表演,我以工作太忙的理由立即拒绝了他,而埃洛的话题近乎无穷,我知道他算话多的,这天晚上竟到了无法再多的地步,在我失去耐心前他问是否在高远发现什么,我说没有太多有用信息,还要再看,并且表达了对于伍季极有可能会给我一顿痛斥的担忧。 当地的报纸也查过了?埃洛问,丽花日报之类的,不是入流的报纸,也可以一读。 我停下擦拭洗碗台的手。 说到高远的福利院,最出名的就是那个食物中毒事件。 我转过身面对他,你是哪里人? 高远嘛,埃洛曲起指节抵在下唇,不过十几岁后就搬家了。 你没告诉过我。 我想给你制造点惊喜效果就像现在这样。 问题在于当地公立图书馆中所藏报纸不多,丽花日报也早就不堪受到新媒介冲突倒闭了。 从记者方面下手如何? 在查,只是还要些时间。 啊,对了,埃洛忽然想起,有你的快件。 什么快件? 不知道,今天下午到的,我放在你门口了。 我上到二楼,果然在门前见到一个棕黄的纸盒,用黄色胶带裹得严严实实,发件地址不详。盒子很轻,拿在手上晃一晃,里头有东西撞来撞去的响声,我找来剪刀剖开封口,在盒子里找到些零碎物件,一只枫叶形状的金耳坠;一支断了的口红,断得相当突兀,膏体像被硬捺断似的支棱着;纸盒底部垫着一张白纸,拿出来后发现在其背面用红笔没头没尾地写了一句话:在爱的阴影下嘶嘶爬行,而不享有爱之美名。除此之外盒里再没有别的。 我想了又想,搞不懂谁会寄这些给我,由于实在身体疲惫不能考虑过多,洗漱完毕后很快上床入睡了。 52、皮埃罗 11 8月9日 金冬树消失一周,出于情分早上我就金冬树的去向进行了时追问,伍季照旧不耐烦多说,只愿意透露她近日遭遇麻烦,暂时需要躲在安全的地方。 有操这份心的功夫案子查得如何了? 正在进行中。我咳嗽一声,已经有了眉目。 搞快点,不要到时候风声满天飞了这边连根鸡毛都没摸着。说着他又丢给我一件差事,叫我去采访将近的选举中市长有力的候选之一。 在准备采访稿的过程中我偶尔会想到金冬树。她不在时,我尤其体会到世上有一个金冬树要比没有好,有她做朋友要比没有好,她和埃洛不同,后者称不上是敌人,却也很难被归类于朋友之列,不管他的举动有多亲热黏糊。今早他坚持送我上班,我没能赶上公交不得已承了这份情,他又是给我系安全带,又是翻出零食给我充当早餐,并且在我下车后降下车窗看着我走进大楼。直到进了办公室似乎我还能感受到那视线。 讲真的,这些行为放在男性朋友之间算是常见么?至少我没有在其他任何男性友人面前感受到这份体贴。我的情况特殊,难以当做参照,可埃洛究竟也不是个正常人,你越是反应激烈他越是来劲,他一贯如此,为了免受他夸张举动愈演愈烈,我只好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这种行为其实有点像是装死,我也不确定除了棕熊外人类是否也吃这一套。 恋耽美 ——(31) 我没对伍季撒谎,确实找到了些这个案件的线索。顺着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报道找到其报社、记者,挨个打电话或发邮件确认,我辗转联系上其中一位,他指点我去找一份高远本地报纸,据我所知他们当初是写得比较详细的。记者说。这份报纸当初我在高远市立图书馆中没有见过。料想报社中应当藏有旧报,我通过网络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请问当初报道金梦福利院的记者以及报道还在否。结果那位记者几年前已离职,暂时无法联系上,幸好报社中确实藏有过去发行的报纸,在进行确认后可以传真给我。 午休时间将要结束时我收到对方报社发来的传真,仔细地浏览一遍后得到一个名字。刘致远。时任高远市长。那件事过去后被平行调来乌邮,眼看任期将近,这次卸任后他正要退休了,新的选举人摩拳擦掌,满大街讲演宣传,正是为这档事近日来我才忙个整天,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埃洛的邀约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单为这个拒绝他的。回绝的次数过多,我考虑着要不要在下次他问起时干脆出于礼节答应下来。 我或许该登门造访,可刘致远任期还未满,见到他会比平常人难上一些。我搜索出他的资料,上面有他一张正装照片,深肤色,面容严肃,眼窝凹陷,法令纹深刻,两颊皮肉因年纪原因松弛垂下,面相上看起来不太好打交道。 我跟伍季要了他办公室号码试着拨过去,看能不能安排一次会面,电话响了许久才有人接起,一个沉稳的男声问我找谁,我跟他讲明原因,单说是想对市长进行一次专访,没有提到金梦福利院的事,他告诉我刘市长近日事务繁忙,很难抽出时间,不过他会请示过后稍晚时间给我回电话。 约莫过了四十多分钟他把电话打了回来,问我三日后下午四点十分到六点二十的时间够不够充裕,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跟他确认好日程后如数报告给伍季。刚刚结束这一切我正要喘口气,却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于是我坐在了甜品店。就是金冬树曾带我去过的那家。不多时三木戴着同上次一样的鸭舌帽出现,刚巧点的奶茶送到,我把它放到她面前。 金冬树联系了我。 我都一周没见到她了。 她惹上麻烦了。三木说,啜了口奶茶后拧着眉毛远远推到一边。 我知道。伍季我们主编也是这么说的。她还好么? 过了这段时间就行。 有时候我挺怀疑她干的是记者还是侦探。 三木取下鸭舌帽,往后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把帽子向后反戴在头上,她打小儿这样,傻大胆。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告诉我查到了福利院中幸存孩子的资料。 我还没向她道谢三木已懒洋洋地伸手出来:一个人两百,七个人,共计一千四百。 我眨眨眼,看在金冬树的份上,算个友情价? 已经优惠过了。她说话的嗓音依旧轻飘飘地带一点哑,半梦半醒似的,意思很坚决。 我没有带现金,请她在店里等我取钱回来,她收下钱后从口袋掏出一沓折起起来纸,宛如场景重现。 承惠。三木毫无灵魂地说,说不定还有下次合作,所以姑且说声我不喜欢奶茶。下次给我点杯咖啡。 有那么一会儿我在认真地想或许黑心商人才是她的正职。 在她走后我翻阅其留下的资料,愈看愈觉得上了当,其中几位我上回去高远时已亲自见过,纸上写的信息不比我自己了解的更多话说这种支出不晓得能不能报销......大概率伍季不会允许。我把手指放在纸张边缘一页页翻下去,毫无预料地翻到最后一页。 今天出去么? 不,不行。我得工作。从我口中吐出与以往一样的答案。 埃洛扁了扁嘴,像只郁闷的鸭子,又不是说你缺钱什么的,为什么突然这么下劲工作? 因为我已经做了,得好好做完才行。 要是做不完? 主编生气还挺可怕的。 埃洛向上翻着眼睛,从门边走开了。过一会儿我走过去关上门,躺在床上,双手向上把皱巴巴的资料纸举在眼前。 金梦福利院幸存人员资料。上面这么写着,其下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和一张看过太多遍的脸。 在齐婴的姓名旁边配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说是孩子,或许是混血的缘故,面部轮廓已经相当明显的表露出来,突出的眉骨,深色眼睛,红润丰盈的嘴唇,那张面孔熟悉到一眼就能让我辨认出是谁的童年留迹。 埃洛。 他曾是金梦福利院的孩子,明知我在追查这个事件却对自己的出身只字不提,并且全程装作一无所知。不,不是一无所知,没有隐藏得那么好。可是与其说他不擅掩饰,不如说他是怀着好奇的恶意,故意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真相的琐屑给我。整件事的发展相当诡异,可是我下意识选择不去追问,好像觉察出一旦将事情挑明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切了水果给你。埃洛的声音猛地响起,近得仿佛就在房间里。我心里一惊,匆忙把手向后一背把资料塞在枕头下,扬声说: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吃。 是很新鲜的橙子。埃洛在门口慢吞吞地说。 我怕迟迟不开门反引起他的注意,只好请他进来。 埃洛轻轻推开门,一阵清新的水果气息袭上鼻端,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把一碟切好的血橙放在我桌上,拖拖沓沓地离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确实走下楼。 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我抄起手机开始发信息。 53、皮埃罗 12 8月13日 伍季死得仓促,搞得大家都没有准备。 最寻常不过的那个周一,我时间来不及,埃洛慷慨送我一程,他的大卡后头车厢什么也没装,或许是之前见到的满车向日葵使我印象太深,当里头不装东西时便看起来空空荡荡。我不是懒床的人,那天却出奇困,因此误了公车。夹着公文包还未下车,从车窗见报社门口围了一圈人,窃窃私语声像围着尸体上方盘旋的成群苍蝇嗡嗡作响,这种特殊的音波震荡扩散,从大敞的车窗传播到身上,精神上的触角先于智慧接收到特殊的信号兴奋、恐怖、好奇,津津乐道。旁边警车停了几辆,红蓝车灯急切闪烁,从警车上陆续又下来三个穿制服的人,急匆匆拨开人群往里去。 埃洛坐在驾驶位,颇感兴趣地趴在车窗上往外观望,想跟我大加一番讨论,我看看腕表,不是很可惜地向他表示无法做一个耐心的听客。我匆匆跟他道别,正要下车时被他忽地一张手抓住领带往他倒去,他忖时度势身体往前一倾,头也巧妙地一偏,款款将嘴唇贴在了我唇角。我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按照常规说法,他该是给了我一个吻。 我用力推开他,他没反抗,顺着我的力度退回安全距离。我皱着眉用衣袖擦了擦被碰过的位置,皮肉的柔软触感叫我皮肤错觉正在发麻,像是在手边一厘米看到条蠕动的毛毛虫似的,无伤大雅,心里却还毛毛的。我尚未出言,埃洛催我下车,其后一踩油门,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 我挤进围观人群后才发现报社被胶带封住,弯腰钻进去时还有人拦着,出示了记者证才给放行。在前台那里我打听发生何事,前台的说伍季死了,乍听我还不太相信,随后发觉假如是玩笑的话,她的表情和内容过于严肃。 你说真的? 她赌咒绝没有撒谎。 我社作风惯来艰苦朴素,空调装过,气温在三十度以下不肯动用,只仰仗天花板上吊着的几顶风扇,摇摇晃晃地转出热风。而那些朴素的吊扇似乎成了伍季最后的归宿,脖子上缠着鱼线给挂在吊扇中间,两条胳膊关节弯曲处被鱼钩穿透,各自悬在一片扇叶上,他的整个人都在半空中,双脚离地,一双腿直挺挺、硬撅撅的。就跟跳芭蕾似的。前台窃窃地泄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满身的黑血,他连嘴巴都叫切开了,一边一刀剌开到脸颊,吓死人了。 你亲眼看到的? 前台连连地摇头,那我非得吓晕了不可!是搞清洁的大姐告诉我的,她心脏有毛病,吓得病都发了,幸好随身带了药,缓过来才报的警。 我无言地张嘴,嘴唇像缺水的鱼翕合一下,却连泡泡也没能吐出。 伍季这个人性情凶残,爱挖苦人,见钱眼开,这是事实,不过他是个负责任的主编也是事实。他对待工作仔细到苛刻,属下的疏忽一点他便会愤怒地咆哮,招人怨恨不假,但我想该没人恨他到如此程度才对,毕竟对工作手下以外的对象,他便会克制住暴烈的脾气。 金冬树来了么? 她有阵子不在了吧。 我上楼去,听见前台又向下一个来问询的人絮絮卖弄这难得的奇事。我原本的办公室被封,死掉一个人,剩余的报社八方不动,我们这个行业具有实效性,一天也不能歇业,只要报社继续派工资,死了谁不过是个事件,说着就过去了。不过现在,这还是我们间独占鳌头的话题,除此之外任何新闻在此刻都不值一提。 我们被安置在其他办公室,可我怀疑没有一个人能安心做好哪怕一件事。平静生活的水面被打破,不是由一颗小石子,而是投下一颗鱼雷般水花炸溅、石破天惊。在遇到这种不寻常的事时,第一时间我反而陷入厚钝的超现实感,怎么也不相信它确实生在我周围。 ...... 最渗人的是,都这样了,那个伤口剌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大笑似的。前台说。 我经历过死别,可良子、秀一那时候的总的环境就动荡不安,一旦打起仗来什么都有可能。现在呢,宁静恬淡的白开水生活,我老老实实按命运的方向走,我没走错路,而形势日益扭曲。我身边的、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几乎每天碰面的人被虐杀致死,简直非现实到近乎荒谬。假使以颜色作为比喻,非黑非白,并且是二者间模糊暧昧脏兮兮的奶油色。 回忆到前一天他还瞪着我泡的糟糕极了的咖啡满脸厌恶,那神态至今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毕竟时间确乎很短。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们向来认为坚硬的这个人就噗的一声肥皂泡般破灭掉了,永恒地消亡在世界上。 流言鬼鬼祟祟地俯冲过各个窄小的格子间,从那些直白或隐晦的言谈中诞生出无数版本,呼啸漫过整栋楼,搅动得空气都粘滞起来,并持续向外传染。在社会结仇、变态连环杀手、情杀、地下世界的纠葛,终日握着笔杆子绞尽脑汁写稿的痛苦全部消弭,人人兴致勃勃,从无聊、乏味、无休止的工作中苏醒,津津有味地加入这场小小的狂欢。我未见到有人感伤,口头上的几句廉价可惜不算在内,货真价实感到难过的人或许有,只我自始至终没见到一个。倘若金冬树在这里,她该会真心地感伤吧。伍季的严苛有时对她不起作用,她是金牌记者,又能说会道,伍季也会有让步的时候,这种工作模式可能也算融洽。 最近死亡在我身边出现得过于频繁了我想着。希望金冬树不要再出岔子。 同刘致远约的会面日期就在今天,出外勤前我按惯例检查相机,发现电池所剩电量不足一半,保险起见我还得回家一趟取电池,上次带回去时充电一直忘记带回报社。我进门时埃洛全神贯注打着电动,喧哗的打击声、呼喊声开得震响,余光不暼一下地告诉我有个快递。 我先上楼匆匆把电池塞进包里,才拿过桌上眼熟的纸盒,今天上头乱七八糟地缠了明黄宽胶带,尤其在今天透出奇怪的气氛,大许是这胶带太像警察封锁现场时用的那种,叫我联想到伍季的死。 我打算走到相对热闹点的街上再打车,一边走一边拆开纸盒,首先在其中发现一个谜语:上上下下,打个滚儿,却登到最高。它写在卡纸上,我方打开盒子就见着了,卡纸两面雪白,除了这句话连个多余的墨点也不曾有。我把卡纸翻来覆去仔细寻摸的好几遍,发觉纸张的厚度不大对劲,将它的侧边对着光线细看,发现这张卡纸好像是在一张卡片上又贴了层贴纸做成的。我小心地掀开一角,果然顺利地揭掉一层。我还想会不会是又一个谜语,把表面那层贴纸撕下后毫无防备吓了一跳,伍季紫红发黑的脸从卡纸上撞进我的眼睛遍体鳞伤,青青红红的伤口遍布了整张面孔和身体,鼻子古怪地扭曲着,鼻血糊了一下巴并凝结在那里。笨拙的硕大的尸体挂在吊扇,像一扇刚被宰杀的肉猪,手脚都被摆出芭蕾的姿势,脚尖垂下,没有沾地。果然前台的女人所说,他就是在笑,嘴唇咧成不可能再张开的位置,僵硬地露出十二颗牙齿,嘴角两边割裂开的伤痕更会叫他永无止境地笑下去。 我盯着卡片好半天,联想到上次的卡片可能也暗藏玄机。不过反复确认后我发现那不过是张普通的白纸。我把两张谜语放在一处,除了内容、载体不同,字迹上就肉眼来看是相同的,既然这次的谜语携带着一个人死亡的信息,很难不叫我推测上次快递的谜题后同样隐匿一桩命案,那么谜语的作用是什么呢是其后有想叫我知道的隐蔽的信息么?伍季的这个谜语不难猜,我猜测是楼梯。结合他的死状看,不难想象他先被从楼梯上推下,之后才被挂在吊扇上。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埃洛,他会作何反应?早上他就对现场充满好奇,没得到答案,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否还感兴趣。 我试着在大脑描绘了他的回应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酷,你可终于不用上班了。我想要不要先报警,可这样一来警察必定先拉我去做笔录,待我回来后和刘致远的会面必定泡汤,下次不一定还能约得到,并且我也很难说出什么人、为什么寄这些照片给我,我自己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出于这种考量我决定采访后再报案,把刘致远的事情先处理掉。 周围已渐喧闹,一辆出租车驶过,我连忙将手一扬,把它叫住。可是尽管想将此事搁置稍后处理,不好的预感始终梗滞在我胸口,乘车时一直郁郁。 同刘致远定的时间在下午四点半至五点十五分,恰巧利用他在会议同饭局间的空隙,晚上六点三十分他另有贵客碰头,我必须得在更早结束访谈,留给他一定准备时间。 我如约到达他的住址按响门铃,架好设备后像模像样地采访,刘致远亦无所觉,话语间绕不开含蓄的自夸,我耐住性子跟他周旋一阵,才把话题引上他曾在高远任职的经历。他本来不觉得意外,表情纹丝未动,我假装无意间提到金梦福利院,他原本强作和蔼亲民的表情细微地僵硬下来,对我冷淡不少,想来是认定了我来者不善,勉强应对几句后礼貌地借口去洗手间,我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拦他,在其走后无趣地端起桌上给我的茶水,试图以此提起一点精神。 恋耽美 ——(32) 我等了一会儿,差点以为刘致远要不顾形象地临阵脱逃,突然听见从洗手间方向传来物体噼里啪啦掉落的杂乱声响,喊着刘致远的名字,迟迟得不到回忆,我在门外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门。 刘致远仰脸瘫倒在地,拼了命地拽开脖子上的某种东西,有个人跨坐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拉住一根细细的透明的丝线,刘致远的挣扎显而易见失了力气,腿脚无力地在地上蹬踹,那人维持手部发力的动作,半扭过身同我视线交接,无表情的脸上风过涟漪般现出笑容,愉快地问候:下午好啊,亲爱的。手上甚至还因为杀人动作施力,骨节青白、分明地凸起,杀手却轻快地向我问好。 我明明该冲上去阻止他,脚上仿佛却生了根,在门口一动不动,真奇怪。埃洛从刘致远身上起来,我的目光在四周逡巡,想找件趁手的物品做防御,他从刘致远的脖子上回收下凶器,在手上缠绕几圈放回裤子口袋,而后步步逼近,不慌不忙。一阵眩晕袭来,我急忙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身子顺着慢慢下滑,直到意识完全模糊,半睁半闭的视线中,我看见埃洛最终停在我面前,俯身观察我的眼睛,好梦,我的美人。他最后说,依旧油腔滑调的口气。 54、皮埃罗 13 我的头痛得要死。 连带手脚酸软、感官迟钝,像埋在土里一百年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见,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睁眼太急,等了很久也没见恢复,这才意识到我是眼前给绑上一块布才什么也看不到的。随后知觉复苏过来,我确信自己是被绑架了。整个人惊人地无力,几乎无法自控,偶尔能听到车轮压过路面沙沙的声音,车身偶尔碾过碎石子晃动几下,我在间断的颠簸中装作没醒的样子,想先看埃洛是否会泄露点信息出来。 倘若要我猜测埃洛和刘致远的关系,两人身份、年龄、社会地位,几乎毫无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只在金梦福利院。故事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主人公幼时遭到侵害,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只待好时机回来手刃仇人,只是这情节怪难套在埃洛身上,刘致远可能不是个好人,埃洛也不像正派角色。 只是可叹他们两个有过节,我却凭白倒了霉。 车身的每一次晃动使我的身体亦随之轻轻摇晃,一次轧过石头,我的头猛地往旁边倾去,出乎意料地撞上了比玻璃柔软得多的东西。埃洛用手挡在玻璃前接住了我。 我想你该醒了。 我继续装相。 我知道你醒着。 车子缓缓停下,狭窄的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 我犹豫要不要坐起身,埃洛似乎笃定我在醒着,吱吱摇下车窗,让风声灌进来,他的话语被稀释得空旷,听。他对我说。 我试着凝神,在旷野的气息中捕捉任何一个违和的动静,先是虫鸣,高亢、嘹亮,因为它就在我们身边,对听到其他细小的声音造成不小阻碍,不过我还是听到了,来自极遥远处、叫人怀疑是否真的听见了的细微的乐曲声,其中混合某种欢快而喑哑的乐器,是风琴还是口琴,我也分不清。 演出开始了。埃洛自言自语。 我没有接腔,他好像有要倾诉的话,不需要我来迎合自己就能说下去。城里来了个马戏团,这些天我很想带你去看场马戏,你总是忙着搞些不重要的东西,错过真正的好事情。不过现在我们两个坐在这,就这么听一听也不错。 我在这儿几乎什么也听不着。我诚实地说。 或许吧,不过这里虽然看不见演出,却没有监控。 埃洛在车斗里翻来翻去,摸出两条没拆封的口香糖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他拆开银色包装纸,把两条都丢进嘴里嚼起来。嗳,亲爱的,你弄懂了寄给你的快递吗? 我看到了伍季死的照片。不知道那算不算一桩信息。 还记得那个谜语?大概怕我没了印象,他又把那个无聊的谜语念了一遍,上上下下,打个滚儿,却登到最高。 我猜是楼梯。 埃洛仿佛很高兴似的大大地笑起来,抓住我的手指去摸他嘴角翘起后的纹路。对了。 杀他的理由? 事实上这本来该是你的活,我只是因为疼爱你才帮你做这么一桩的。他见我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跟我解释,你不能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来说说浪费是个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得到。我要是知道他想的所有事情,那么现在我还应该好好地躺在自己床上,而非这辆旧货车的驾驶室。 因为他你把自己搞得这么忙,连出门的时间都没了。 所有的跟埃洛提过的工作忙碌的时刻都涌上脑海。你杀了一个人。我说,就因为他老是叫我加班?就因为这种事? 何必装模作样,埃洛满脸无聊,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真的在乎。 他妈的,就因为这种破事杀了人。我怎么可能相信。 我在乎。 埃洛审视着我,轻轻嗤笑一声。继续编吧。圆滚滚的小蜜蜂,忙来忙去为狗熊采蜂蜜。亲爱的,假如好好试一把,你说不定会出落成枭鸟呢。 埃洛的手掌很烫,始终抓着我的手指,很快我也薄薄出汗,刘致远死了没有? 没人能再见到他。埃洛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某些问题。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些,有些步子我从没真正迈出。早该明白犹豫不决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你在害怕。埃洛幽幽说,不管我怎么把你往前推,你总坚持保持距离,其实你所要做的只有问。我从没说过不肯告诉你。金梦福利院,刘致远,甚至你总是遇见的凶案,人们死去,或许你本可以阻止的,可是你没有。那我还怎么跟你说呢?看,明明你对他们漠不关心,就不要试着融入,或者盼着他们主动靠近。 胡说八道。我是谁,有什么身份要求他不再杀人,他又不会听。 有幸被您接近,我真是幸运得不一般。我意在讽刺,不过想想现在动弹不得的是谁,这玩笑到底算开在了自己身上。 哈哈,好笑。埃洛说,好吧,我是撒了那么一点谎,那还不至于让我的信誉完全崩溃吧。见我迟迟不信,他终于肯透露出些真实。那么就先从金梦福利院开始。 简而言之,在那儿住过,不是好地方。我在那里渡过了童年。后来出了点你我都知道的意外,我逃出来,在马戏团待了几年学些东西,然后再次流浪,顺便解决些陈年旧账。老俗套的情节了。 金梦,当初究竟是做什么的?我知道它绝对不会像表现那么单纯。 金梦,金色梦想,埃洛玩味地笑了笑,你知道除了所谓的梦想,还有什么也是金色的?金子,熟透的麦穗,大便。金梦就是它们三个的集合体。所有被抛弃的、残缺的、智力障碍的孩子,他们是城市的残留的垃圾和粪便,没人想要它们,那么在它们被丢进打碎机前至少能为这个社会做出一点贡献,就是乖乖被收割。只要果子又熟又甜,就是长在破烂上也不打紧。 你的意思是......器官? 再想多点,亲爱的。埃洛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剪下来的头发清洗干净做成高档假发,卖到大洋另一端价格就翻了数十倍;完整的人体骨架永远不嫌多,尤其是年轻孩子的,大学、医院、博物馆,人骨总不愁有好去处,即使是残破的部分也有买主,有人就喜欢纯天然同类的骨头皮肉做成的东西呢;干净的血液,骨髓,角膜,整个儿的活人......想挣一比财富么?开个孤儿院吧。我保证,养殖人类是最挣钱的。 所以你用毒菇弄死了那些人好逃出去。 不不,亲爱的,那时候我只是个关禁闭的孩子,无辜得很。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倒过得不坏。大概我还是比那些傻子聪明些,不至于货真价实把那里当作家。话说回来,那样的傻子也并不多见。要是你在那里生活过的话我还真的挺想和你一起生活,想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会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谁都不用孤独。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有一对父母。我干巴巴地说,还有正常的世界。埃洛没反驳。 总之,在孤儿院的生活不会太糟,只要你不长大。猪长大挂膘,屠刀就不远了。这其实是一回事。一从金梦跑出去,我弄到点钱买车票,跑到了能跑的最远的地方,此后多年一直没回去。 你哪来的钱? 抢劫?埃洛耸耸肩,别那么看着我亲爱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坏人了? 遗憾你怎么还没被逮到。 我大概更强。埃洛说。话说回来,我当时过得不坏,也算不上好。负责管教的老女人不喜欢我,她挺喜欢他的一个大个子手下,他呢,对她可没什么好感,毕竟她都......埃洛双手比在胸前虚虚向上捧了捧,又皱又瘪,谁看着她都硬不下去,老女人一腔相思都喂了狗。大个子长得高,底下□□不顶用,憋屈到变态,琢磨着那把刀不能用,不妨就用真正的刀子代理满足,反正两种方式都得有流血和惨叫。那个我本来管不着,除了大个子那时看上的是我,爱我爱到冒险拿着刀片连夜来找我。第一次他让我见了些血,后一次我割破了他的气管。埃洛指甲在我脖子上缓慢地划了一道,风吹得他指尖冰凉,一瞬间使我真的错觉是刀片划了过去。 你不害怕么? 当时的情况没有太大风险,身为孤儿院所拥有的财产,他不敢杀我,也不敢让我缺胳膊少腿。搞死我,下一个被清理的就是他。明确了这一点后就没什么可怕,他束手束脚,我没有后顾之忧。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们在中途停了一停,直到他重新给我戴上遮目的黑布,货车颠簸地驶向下一个地方,我真正的牢笼所在。 55、皮埃罗 14 再睁眼我就到了这里。昏暗的封闭房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让人难以分辨黑夜白天,我在这里呢,要么是给绑在椅子上,要不然就是被埃洛喂了药四肢无力,他小心谨慎得可以,把室内布置简化到极致,没有任何非必需品,甚至没有灯,大多数的用具设置被固定在墙上没法拿下来,没有刀子和玻璃制品,也没有毛巾,只有卫生纸,这种限制的方式就好像埃洛把我关进一间特制牢房,再进来和我一起伏监。 牢头,即埃洛本人与我同睡在一张床上,房间里当然也没出现过第二张床。我昏昏沉沉过一阵子,醒过来后就很难清楚地说出日期了,每日重复机械性的行为,醒来,简单的饭食,再昏睡过去,他给我的刚好够填饱肚子的水和食物,没有过多交谈,那几日我甚至很难分辨清他是真的在我身边,还是我意识模糊下的幻影。偶尔我醒过来在床上躺着,听见他在房间那头走动,往往我刚刚有一点苏醒的动作,他立即到我身边检查我的状况,除了最基础的对话外,无论怎么询问他都没有多余的一个字。我猜这正好是他的目的之一搅乱我的脑子。最初的混乱适应过后,他也找出合适的药量让我丧失活力却又足够清醒,这时我们才开始进行真正的谈话。 重生的第一步是死亡。 埃洛把我搬到客厅的椅子上坐好,在我面前的地上盘腿坐下,手指灵活地在我的小腿上捏来捏去,以检查我的身体情况,我要是有再有点活力说不定会踢他一脚,不过我想我有点累,还是放弃了,肌肉是没那么容易萎缩下去的。 埃洛头也没抬地说:我知道,我只是检查一下。他把我摆弄一通,没发现有异常,遂收手了。 你得要先死过一次才能活过来。 埃洛从兜里掏出遥控器打开投影仪,机器幽然透出一道蓝光照在白屏布上,看。他对我说,而我闭上眼睛。 看。他又说一次,加重了语气,听起来多出了胁迫的意思。 伍季巨大的饱含恐惧与痛楚的整张脸塞满了屏幕,并且好像要屏幕外挣出来。我不喜欢看这个。我不想看。 这个人没日没夜使唤你,好像你是他的卑贱的小宠物一样,又是蹉跎又是怒骂,他忽略你的价值,掠夺你的尊严,在我们遇见以前,进报社一年多,你可曾做过哪怕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暂时经验不足。 经验得积累才能出来,可他压着你,不肯给一丝一毫让你出头的机会。他讨厌你得很,除非你是个呆瓜才看不出。 公平点讲,伍季的坏脾气发作起来人畜不分。除了上级,他对所有人都不友好,不单是针对我。 你继续骗自己吧,埃洛又往下放了几张照片,全是血淋淋的死亡现场,他对金冬树不那样,他们下班了还会一起去喝啤酒呢。 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一下,我控制住没让埃洛看见,不过他还是说:对,我知道金冬树。厉害的、年轻的、英勇的女记者金冬树。我本来第一个想做掉她,不过,大餐要放到后面才有价值。 你找不到她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我们试试看。埃洛不置可否,话说回来,有理由或者没理由,伍季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一字一句地说。 这要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亲爱的。我把它看作是一场营救,有点麻烦,但是既然是为得到你而作的铺垫,一切就算是有意义的。 把我从什么中救出?从正常的生活?伍季和我是上下级,他命令我做事,我拿到薪水,没有可抱怨的地方。 不抱怨,这就是你的毛病。 一般来说我们管这个叫做美德。 埃洛咕囔一声,翻了个白眼,都是鬼扯。你知道谁会在意所谓的美德吗?蠢人。没法改变自己的处境,又不敢痛快说出口给人知道,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任劳任怨,满腹牢骚没人敢讲时才自我安慰,起码自己品德比别人来得高尚。埃洛拽着我的衣领把我往下拉近他,将脸颊轻轻贴上我的,亲切地说:你同他们可不能一样,你要上品得多。 恋耽美 ——(33) 我在心里冷笑,也不过是他以为罢了。 伍季的死讯是给你的第二则讯息,头一次寄给你的盒子解开了么? 我摇摇头,余光又次扫到伍季扭曲涨紫的脸,我皱皱眉,实在不想再看下去,重新坐正身体。我拿到了东西,只是不晓得意思。 埃洛笑眯眯地给我把衣袖挽上去,给我做手部按摩,不用着急。 我面无表情请他告诉我答案他偏要故作神秘,不急,反正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警察会找来的。 他们倒是想呢。埃洛嘲笑一声,我凝视着他在我手腕上按压的手指,问道:我的手表呢? 你用不着那个。 我想看看时间。 埃洛耸耸肩,没有特别反驳,进了卧室取出来一块表,白色表盘,银指针滴滴答答前行,埃洛亲自给我戴上,欣赏地打量了一会儿。很衬你。没怎么见你戴过,是谁的礼物么? 随便在商场买的,戴着玩,不是什么好表。我低下头调整了下表带的角度。埃洛觑了我一会儿,冷不丁地开腔:我猜你一直都想知道来着,刘致远的情况。 怎么了? 埃洛不满地皱起嘴唇,你的态度得再迫切点才行。 我歪了歪头,好吧。请你告诉我外面现在发生了什么。 埃洛对我的表现不大满意,不过现在他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我,便无暇挑我的毛病,刘致远死啦。他轻快地说,唯一可能的证人,或者嫌疑人亲爱的小记者你却不见了,城里都乱成一锅粥啦。 想也猜得到情况一定不妙。最后一个单独接见的来访者,就职的报社本身刚发生过凶杀案;加料的饮料,浴室里的打斗痕迹,我猜埃洛进去的时候一定注意没留下证据,别人不知道现场还有第三个人,我又适时失踪埃洛做出个从空中拽出什么的动作,笑道:大标题:丽花日报记者疑似谋杀市长后逃逸。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一来是为了你...... 我和他可没仇。真正的原因。 埃洛慢吞吞地说:为了给你泄愤......和给你一个逃不掉的理由。看,现在你出去澄清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大众只会想,如果你是无辜的,为什么要逃呢。 他说得没错,就算我活着,在他成功摧毁我所有的社交网络以后,我再无处可去了。暂时还没到那一步,只是暂时,我不知道他想要、且能够做到哪一步。 你要彻底毁了我么? 不。埃洛说,我要让你真正地活。 那么就是,他竟自大地想要从新塑造我。 别的原因呢?杀死市长不是小事,阻止我跑路该只是个附带的好处,我猜你和他是私人恩怨。 那倒确实是。还是当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养殖场可不能随便乱开,得有人给发张执照才成。 那么就是这样了,根据我手头已经有的信息拼拼凑凑,能够得出大致的真相。即当年的金梦是个血腥的人类养殖场,运转多年后被外人觉察出不对劲,或许是记者,回去后写了报道却被压下来,上层施压紧急将福利院中能够泄密的人清理个干净,只余下个别不重要的小角色。埃洛侥幸跑出来后对当涉事的人施加报复。 不过如此简单。 或许刘致远是那个发执照的人,但是以他的职位未必敢做这种遮天的大事。 那我就不管了,我只杀到这里,私人恩怨到此为止,埃洛百无聊赖地吹了声口哨,我又不是要个正义什么的,就是报复回去找找乐子罢了。 我们暂时说到这里,埃洛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副耳机挂在耳朵上,并且从那以后就很少再取下。 这里只有一张床,埃洛当然要同我睡在一起。这件破旧的房间唯有一点好,就是大门配的是指纹解锁,他深知我跑不掉,既无武器也无力气,无法对他做什么。我们头并头肩并肩躺着,他毫不忌讳地在我旁边熟睡,有时会伸出一条臂膀压在我身上,围栏似的将我缠在身边。这样情况就变得诡异了。我们间的心理距离很难支撑起这么亲密的接触,刚开始那会儿我睡不沉,并且多梦。偶尔梦见金冬树,渐渐地习惯之后就没怎么梦过了。 我感受他的气息萦绕身周,无法避免地从中嗅到危险。这种危险感从我们初次见面就隐现在我大脑,直到如今我也不能领会我的内心究竟会将我领向何处。一部分的我在暗中低语: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不予置理,装作听不见,就算那声音是从我体内发出来的。 56、皮埃罗 15 我问埃洛,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你。 你已经把我抓在手上了。 不,还不够。他只是说。不过我们会磨合好的。埃洛模糊地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而尖锐的牙齿。 我放弃争辩,暂时不得不瞩目于身体的需求。我饿了,我要吃饭。 求求我吧。 他看这作驯化游戏的步骤。 那么我就求他。 隔绝外界,限制交流,严格掌握并控制住我的需求,他一定很享受这种完全掌握另一个人的快感,遗憾的是我无法完全让他如愿。 其实我连羞耻心都很欠奉,他以为让我说几句软话、做些低三下四的请求会让我感到羞耻,不,我只是不太习惯而已,非要如此的话我是可以做到的。如此一来,他倒先不满起来,暴躁地指责我比他想象中还没有自尊。 说来可笑,每一世都是如此,旁人擅自将自己的臆想的影子投射到我身上,满心以为我会如同他们预测一般行为动作,一旦我的作为不如他们意,他们倒比我先一步觉得冒犯起来,一心认定那是我的毛病。其实呢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对我期待什么,我又不是生来为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存在的。 开头埃洛想逼我做种种以为我会不愿意的事,他失策了,我的底线比他想象的要低得多,倘若说上几句好话能免遭一番精神荼毒,我当然乐意去做。我的顺从叫他不满,埃洛调转方向,行事愈加过分,非要让我露出明显的排斥抵触情绪,他一步步收缩对我的控制以试探我的忍耐底线。比如说吧,一开始,食物只是少些,倒还算正常。逐渐地分量在减少,直到很难达到让我饱腹所需的程度,并且演变成生食,带血的牛肉、菜叶子、活虾子,鱼子,这些他都给我过,我能怎么办呢,只能乖乖吃下去,好在那些都是能生食的东西,否则在他之外我还得担心患上寄生虫。 白天他任性妄为,晚上他会把我抱得很紧,紧到好像不知道我也会痛似的,他入睡后的侧脸英俊,酣眠如孩童,黑色鬈发蓬松,这让我才察觉到他的年纪也很轻,不如举止谈吐那样因历经世事而愤世嫉俗,只是等他一醒过来,那种柔和的面影就彻底消散了,只要是他醒着就绝不允许我睡,他开极大声的重金属音乐,或者把音量调到最大看凶杀电影,吵得我呻/吟着转醒,再不成眠。 埃洛对我日复一日妥协放任的态度深感不满,我懒得陪他演哭天抢地的人质戏码,他在无聊中发明更多招式折磨我的神经。如连续两天逼我清醒着和他对话,一旦我打瞌睡立即将冰水浇到我头上;或者找来五六部猎奇的血浆电影连续播放,强要我同他依偎在一起观看;或者找来银刀子在我身上画上一些图案,我不是疤痕体质,他不曾用力,过不久这些图案就会淡化愈合,他再画些新的上去。 诸如此类说出来仿佛青春期小姑娘的癖好着实叫我吃了些苦头。曾经我的生活平淡规律,意思是在无工作时,我在晚上十点半睡觉,早晨七点起床,生物钟稳定,从未失眠,没体验过睡眠不足的滋味,可现在我知道了,并且一次性体验个够呛。长时间失去睡眠,绝对是一种酷刑。 我未曾料到的事有:一,埃洛真正是个会下手杀人的狠角色;二,他把刘致远的死和我联系在一起,甚至对外界的大众来说,或许伍季的死也跟我不无关系,我很可能成了个在逃凶犯,至少是个嫌疑人。 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 那一天总也不来。 我在这里多久了?十几天?一个月?我彻底把握不住了,那块表指针工作得很慢,不过我还戴着它,埃洛也没非要我取下来。 无休止的孤独逼迫的不只是我,还有埃洛,表面看来我们适应良好,可他本就不是易于相处的对象,这种情况下愈发暴躁了。尤其是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情况下。 埃洛问了我一个愚蠢的问题,问我是否幸福。 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我瞧了瞧四周,希望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多么荒谬。 我是说曾经,你有幸福过么?他漫不经心地问,说实话我不知他为何在意。 遇见你为止,还不算坏。 埃洛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专心致志调一杯果汁,以搭配一盘配着新鲜蔬菜的全鸡。他用了一些番茄汁,一个柠檬,很多百香果肉和碎冰,诡异得一如他的时尚。他调出一杯色泽诡艳、漂浮着一丛丛青蛙卵一般果肉的果汁啜饮,心不在焉地说: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家庭。你和我。埃洛利落地拆下鸡腿,用雪白的牙齿撕扯上面的鸡肉,香味一阵阵传到我鼻子里。 我有两天没被喂食了,虽然还能忍,能吃点最好。他的惯用伎俩饥饿、羞辱和限度内的暴力,他是真的想要驯服我呢。 我腹中饥饿,避无可避,他又把我用手铐定在椅子上,像条狗一样等待残羹冷炙,他还戴着那副耳机,间歇性地用喉咙哼些轻快地旋律,不时抬头用眼睛瞅着我,露出不怀好意的、愉快地微笑。 要吃么?他掰下另一条腿肉。 我点点头。他张开嘴要下一口,在鸡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这样也要?我依旧点点头。 埃洛拧起眉头,随手把鸡腿扔到地板上,把剩下的鸡肉大啖一顿,吃得杯盘狼藉,而后走到我面前伸手钳住我的两颊,用气音低声说道:有点尊严吧。然后锁上门,丢下我走了。 现在轮到我开始笑了。我就知道这样会把他弄得生气,倘若我竟真能弯腰把地上那只沾了尘土的鸡腿捡起来,我还未必如何,埃洛一定气得要死。有时候我几乎同情他,他在做的这件事这么难,他怎么能要求一个人既对他弯膝屈服,又对他不假辞色。 埃洛出去了有半小时,我活动不得,只能在手铐里稍微转一转腕子。等他回来时,手中还捏着一条蛇的七寸,那棕色的蛇在他手中扭曲蠕动,把尾巴缠在他手腕上挣扎脱身,但是它的力量太小了,无论如何也翻覆不出花样。 我琢磨着,你总归是有底线的。埃洛撅起嘴唇逗弄着蛇,像要给它一个吻,不过他没碰到它,取而代之那个吻落在我的面颊,湿润得像一颗露珠。 他把那蛇放到我身上,让它顺着我的臂膀蜿蜒爬过脊背,肩颈,停在我耳侧,余光中我看见冷血动物冰冷的竖瞳一动不动盯着我。我心里知道它还是没有毒的,可是当它的鳞片划过皮肤时的沙沙声和沉甸甸的分量,依旧惊得我下意识起了鸡皮疙瘩。 埃洛眯着眼睛欣赏着我不自在的样子,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将蛇抓回手中粗暴地抚摸几下,而后突然发大力将蛇扯成两段,赤手撕开鲜红血肉挖出青碧的蛇胆,强行塞进我嘴里。我的目光往一边跑,不肯看见埃洛的脸,也不肯张口,埃洛只能用手指先打开我的口腔才能往里塞,混乱中我重重地咬他一口,令人窒息的腥臭苦味弥散的同时,我几乎咬掉了埃洛的一小截指头,这怪胎捧着鲜血直流的手掌哈哈大笑,我呛咳着吐出半个蛇胆,只看着一边,那条可怜的蛇的脑袋那一节还在地板上抽动。 亲爱的,第一个谜题你解出来没有? 他又问了一次,我还没有头绪。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在走呢,他咧嘴笑着说,快点解出来吧,趁一切还来得及。 不过他转念又说,其实早已来不及了,早些晚些都无妨,只要是在大戏开场前。 我完全搞不懂。他就是个疯子,也无所谓我能不能搞懂。跟他比起来,我搞不好才是正常的那个哩。 57、皮埃罗 16 昏暗的小房间里,他对我做了太多事。大多数我只能随他去,不以为耻,既然我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没必要过于指责自己。那其间唯有一件事是我从未预料到、并且永不会习以为常的。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依旧故我追逐享乐,多数成年男性在清晨起床时的反应我行我素地出现,全然不顾我是否有心力去照料它。往往仅忽视就足够的情况,在那天埃洛决定接手我的欲望伊始,固有的模式分崩离析。我不责备自己,但当他的手握住我时我整个人都僵直了,随后在他的动作下成了一次,他反而彬彬有礼地跟我道歉说之前是他疏忽了,本来就该由他接手的,你得学着让我来满足你余下的半句话在他深深的眼底,他没说出口,可我读得出来反之亦然。 肉/体得到他想要的,心满意足地休憩,瞬时的甘美褪去,仅留下淡淡的空虚与厌恶,使我总也不能放任地躺下享受。我还是不感激埃洛,如果可以我更愿意放弃这种久违的甘美,放我回日常。 某天我问及那个女孩子,把我扯进埃洛这个烂摊子的我知道的第一个受害者,当时我远没料到会和凶手纠缠得这样深。我在记忆中检索,比起女孩的名字,先一步想起那张青涩的脸上故作的风情,和她眼角未晕开眼影的棕色。 我能怎么说,这不是我第一次交朋友。埃洛说,虽说那次不是我主动。 当时是她先来问我的,我很年轻。埃洛解释,你知道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冒傻气。我坐在草坪上翻一本破烂的寓言书,她直直朝我走过来对着我笑。她一直凑在我身边,帮些不轻不重的小忙,幼稚、无害,所以我没有赶走她。我们两个都知道,要是她敢有一点一点异常的举动,我就会把她打个半死,但是她不敢走,我会打人,只在有理由的情况下,她们可不一样。 胡枝子。我总算想起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她出卖了我。她不该那么做,更不应该叫我知道。下毒的那天我在禁闭,为的就是这事。 恋耽美 ——(34) 那也不至于就杀了她。 埃洛一叹息,我做事相当公平,她想要我死在先。人畜最值钱的时候就是被卖出去,那一阵子我每日吃好喝好、无人打骂,天堂一般的待遇,要不是已有买主何至于待我这么客气。我不跑,小命难保,这种事一目了然,只是 只是? 被她给意外发现了。她不动声色,什么也没说,跟院长举报了。 或许她不知道你留下的后果。 无关紧要,知道或者不,事是她自己做下的。她不敢独自活下去,一定要留下我做她的庇护,之后会发生什么跟她毫无瓜葛。可是我活下来并且逃了出来,自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早晚我得跟他们一一见面。 我的胃里有种奇怪的空虚,我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让它出了毛病,还是单纯因为埃洛对于杀死同类过于轻率的态度感到不适,我舔舔嘴唇,无比渴望吃上一片水果。他一定不会给我。我越想要的东西他越想要和我隔绝,据他的说法,这有助于帮助我发现我最渴望的东西。是的,我现在差不多找到了,那就是想要他消失,他又不会答应我这个。 我的体重下降得飞快,甚至不用刻意去称量,我的原本合身的衣物日复一日宽大下去,其余的想法渐衰,唯独吃饭的欲望日益膨胀,我从来没这么饿过,就是当初打仗时也没有。 我睡着他给我下药,醒着就将我拷在椅子上,几乎每日问我一遍第一道谜题的答案。 我想着那一只孤零零的耳坠、残缺的口红,联系到所谓的谜题,在爱的阴影下嘶嘶爬行,而不享有爱之美名。其实没那么难猜,我只是想早一步弄懂他在搞什么鬼名堂,可我实在想不通,他持续不断地追问让我失去耐心,终于有一日脱口而出,我知道。谜底是情人。 埃洛心满意足地笑了,取出与当初快递盒子中样式一样的另一只枫叶耳坠,在我耳边比了比,答对了。他轻快地说,选择了左耳。他用沾湿的棉球擦拭我的耳垂,酒精刺鼻的气味被揉散,留下一片湿凉,他一手紧紧捏住我的耳朵,一手捻着耳坠的钉子迅速地穿刺进肉里。我痛叫一声,想要挣扎却失于力气。他仔细地将防止耳坠脱落的金属耳迫一同戴在我耳后,亲热地叫我情人。 他总是这样,甜蜜地称呼我为英光、阿光、亲爱的,最后的一个称谓比起亲密更多地含蕴着威胁之意,没人会把它错当为爱情的产物,无论他的嗓音如何轻怜蜜意,我也能完全听出。 他掌控、威慑、训导,又保护、引领、劝解,他想要我变成的样子,坦白说那不是我,是他搞错了,我没在压抑,而是压根儿不放在心上。他的力量源自于愤怒,在怒火的驱策下叫嚣和全世界划分界限,并对大多数选择平庸的人们嗤之以鼻。 我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我的不在意非是出于同样的傲慢,而是心知肚明一切事物终将逝去淡化,既然没有情绪可以长久留存,干脆选择事先原谅,一切皆可告解,一切都会随风,又有何必要愤怒? 真遗憾他将我错认成同类,我揣测还要多久他能意识到这个错误。直到这时我还抱着安然脱身的希冀。而我本该早就放弃额这不切实际的乐观。 58、皮埃罗 17 饥饿感强烈地灼烧着我的胃,到后来我几乎没感觉到饿,只胃部沉甸甸地坠着,这几日他大许是彻底被我过于逆来顺受的态度惹毛了,食物少得可怜,恨不得只给点水喝,不仅身体不自由,时而随他的心情,上卫生间还需他的许可,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虐待。 他出趟门,牵着一条狗回来。那狗一团雪白,毛发蓬松,埃洛拽着它脖子上的牵引绳,小狗哀哀鸣叫,弓起脊背四爪扒地不肯进门,见到我后立即挣过来在我腿边高兴地转来绕去,不住只用后腿直立、两条前爪扒住我的膝盖,伸出舌头嘿嘿地喘气,见到它这幅快活的样子,我心里竟产生了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 埃洛先去洗了手,笑盈盈地问我有无认出。 那是我父母养的狗。 我呆呆地瘫坐椅子上,埃洛摸索我的下巴,说又该剃须了。他打来一盆水,让我仰躺在椅背上,打上剃须泡沫,他从口袋中取出一柄银光闪闪的旧式剃须刀,从背后细致地为我刮脸。无论这事发生多少次,把整个脖子暴露在他面前都让我毛毛的,何况他手中握着凶器,只要他想,割断我的气管都要不了几秒钟,但是我没有动,连眼皮也没睁开。我太倦了,完全失了反抗的力气。他说的没错,不抱怨确实是我的毛病,对一切适应得太快太好,就懒得舍命去做改变。 他把挂着泡沫和胡茬的刀子在水中一涮,我趁空问他为何把小狗带来,狗呢绕着椅子的四个腿转圈,尾巴扫过埃洛的小腿,他用鞋尖把它踢到我身边,我看你闷闷不乐的,特意把这小玩意儿弄来陪你。不高兴么? 不。 以及我要出去两三天。他若无其事地说。 这倒是意外之喜。留点吃的,随便你去吧。我说。 我这不是采购完毕了么?他笑着说。 我立即把眼睛睁开了,他的脸就伏在我的正上方,仔细地给我擦去刀子带来的水珠。 你什么意思? 埃洛笑而不答。我握住他的腕子,他的手一顿,在我脸上划了一道印子,埃洛把眼睛一挑,用指腹恶狠狠蹭一把我的伤口。你流血了。埃洛说,这回你可不能怨我。 你把话说清楚。我讲。 埃洛把我端详了一回,回答道,这不是都说得很明白了。他伸手来摸我的眼睛,我赶紧阖上眼皮,他在我眼角处轻轻抹过一下,忽然又笑,亲爱的,有时我该给你化化妆。 接着他居然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块小镜子给我看我的脸,那点半干的血迹落在我眼角,一点红突兀得厉害。 你不能这么做。 没什么不行的。埃洛说着收起镜子,用湿毛巾给我擦干净脸。待收拾好后,他翻出成套的油彩涂画,纯白的粉底,闷闷不乐的下垂眉毛,锋锐的眼角,殷红的嘴唇,他完全化身成彻头彻尾的小丑。或者说皮埃罗更贴切,鉴于他看起来如此忧郁。此刻我惊讶地认出,他恰是胡枝子死去那晚我在游乐园见到的威胁我的那个。他把小礼帽歪戴在头上,问我够不够体面,我一句话没讲,他对我的沉默不以为意,吹着口哨走的,此后三天果然没有回来。 他没忘记给我下药,但到这个份上下不下药我都做不了实际的反抗了,倒是得谢谢他没再把我绑上。小狗玩累了,温顺地靠在我脚边入睡,幼小的、洁白的肚皮在呼吸中柔软地起伏,熨帖我的肌肤。我好像挺久没这么暖和过了。 没过多久小狗就站起来四处闻嗅,我任它找去,即便凭我对埃洛的了解,心里明白得很他是绝不肯给我留一星半点退路的。食欲暂时不是一定无法忍耐,可我跟他都知道重点不在食物,两天、三天、五天没多大意义,重点是我是否踏出那一步。 这是给我的试炼。 第一天小狗就陷入焦躁,不停汪汪叫着,我清楚它需要的是什么,那也是我目前最缺少的。屋里还剩一点矿泉水,我用瓶盖接上一点拿到它嘴边,狗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我一下下顺着它的脊背抚下去,它翘起尾巴温顺地甩来甩去。 后一天水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并很快就被喝光,胃酸上涌让我时时想要呕吐,每次身体动作都会伴随头晕,狗还是叫,没精打采的,只不再翻找,它大概聪明到理解了现在的处境。我给不了它什么。 第三天,我用颤抖的手掌亲自扼死了它。它被我掐死喉管,双目圆瞪,四肢乱蹬,但是它太小了,即便我如此虚弱对它依旧是巨人一般的存在。我毕竟饿了许久,手上力气有一阵没一阵的,耗了很久它才死,死时眼珠泛白,长而红的舌头在犬齿上软哒哒地耷拉着。我的手一阵阵地抖,比起心理原因,主要还是因为饥饿过度的反应。 我不愿意遂埃洛的意把它吃掉,就让它的尸体待在角落。当天埃洛回来后对这个结果不算满意。他最好接受,我没有更多花样好给他看。可埃洛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角色,无论嘴上如何信誓旦旦唯独我是特别的,鬼扯罢了,他的良心如同他的审美无限趋负。 他恶劣地买下他能买到的一切气味浓烈的美食,不需要在我面前炫耀,他只要在一旁的角落大啖,那股香喷喷的味道自然地就淌到我鼻端。他嚼着炸鸡,用油腻腻的手指把色情杂志翻得哗啦作响,我喉结上下一动,内部无止境的空虚占据脑中更大的位置。这种空虚还在蔓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压制住,又撑了可能有十来个小时,然后我想,管他去呢。 于是我让步,叫他把狗剥了皮,他相当愿意为我做这种勾当,在他愉快的、和蔼的注视下,我接过鲜红而黏糊的肉团生着咬了满满的、把脸颊撑到鼓起的一大口,一边盯着埃洛一边缓慢地用力地咀嚼,肉团里没放净的血顺着我的下巴滴到脖子上,我该看起来非是恶心可以概括的。可我困惑地目击到埃洛无可辩驳的反应,双目圆睁,瞳孔放大,脸上挂着特殊的朦胧而热切的微笑,骄傲地轻语:你做到了,亲爱的。看起来活像因为这个高潮了。 我咬了一口,把剩下的丢进垃圾袋,接着他让我饱餐一顿。我就知道,吃不是重点,他渴求的、逼迫的是我表面粉饰的破碎,他要的是我的屈从和跌坠,坠了又坠,直跌到他身边去。 埃洛目光闪亮,他完全把这当成驯服我的实质性的第一步。呵,愿上帝保佑他如愿吧。 夜晚,他骑在我身上深深落下去,用我的袖子擦去在我身上尖叫失控时额头渗出的汗水,他仰起头主动地起,落,起,落我抓住床单心中默默计数,盘算着差不多到几时才会结束。过了一刻他呻/吟着在我胸前倒伏下去,黑色鬈发湿成小绺,歪着嘴巴笑,把牙齿埋进我颈侧皮肉里,懒洋洋地在我身上抚摸。天啊,我真爱你。 我在疼痛中失笑,这也能算是爱的一种么? 他用手掌扒了扒头发,自顾自去冲淋浴,而后带着满身水珠爬回床上,像条湿漉漉的卷毛狗。你喜欢么?我们像这样,紧紧嵌在一起,就像是一块儿被造出来似的。 要是你别叫那么大声。 埃洛毫无廉耻地在我耳边说:我还没抱怨你的安静呢,亲爱的。 别那么叫我。 你想听我怎么叫?宝贝、小熊、我的蜜糖 太恶心了。 习惯吧。他吃吃发笑,强硬地把我紧紧拉进他怀里,睡吧亲爱的。我会记得把你吻醒的。 我报复性地揪住他的鼻子,因为肌肉无力,我的攻击无法带去足够伤害,埃洛给我带好被子,在我背后轻轻拍打,突然又像个慈爱的阿姊。 睡吧。 而就在此刻一阵无可名状的激情袭向我,要是此时我手里有把刀,他便再也活不下去了,可是我没有,我的命运继续回旋。 我看了看左手上的手表,指针荒谬地指在中午一点十五分,而现在绝不可能是这个时间。 我叹息一声,解开表带,把它放在我的枕边。 59、皮埃罗 18 丢掉道德限制后,你才能拥有自由。 摧毁、破坏、清除再建设,得先打扫出一片空地才能有足够空间去干别的。你有的越多,双眼越盲。埃洛说。工作、赚钱、购物,过上他们说的幸福生活。其实一个人怎么不能活下去呢?生存本身只要一点水和食物,以及足够容身的角落,可人更多的要为满足整个外界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而活动,那些来自父母、爱人、邻居、朋友、同事的凝视是无言的刺,要是他们认为你要有什么才能算得上美满,你就得有什么才行。与众人产生联系一方面意味着和世界绑定,不必担心自己消失得无声无息,另一方面你必须得托起那种凝视的重量。从这种层面讲,孤儿搞不好会更幸福,由于没人会追着他们负责。 某方面看我也赞同他说的话,可他的行为过为极端,在他看来摧毁是对我的救赎,通过毁灭我的世界架构、关系网络、我的一切让我实现净化,完全不在乎那是我辛苦经营多年的产物,没了那些,我的普通人生的计划难以为继。 他的理论都是空想。人不可能悬浮地活着、完全地与世隔绝,比如说,孤儿没有责任去负责,他本身则又会易陷入存在的虚无,终身渴求填补父母缺席造成的空白。就算埃洛那么说,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超脱,否则他为何要花心力把我关在这个地方。 自那次让步后,我们间的气氛缓和不少,起码在饮食方面他没再可以克扣我,其余照旧,我依然是无力地废人一个。我猜只有我保持这样毫无抵抗能力的模样,才能让他感到安全,既然双方都知道假如我一旦恢复体力,局面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太平,我是必定要跑的,他又必定不许,那局面非暴力不能解决。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也去不了,他轻易便能将我制服,而不必忧心我逃个没影。 为了解闷儿,埃洛弄来了一批烟草,各种种类和牌子的都有,我们并肩倚在床头,埃洛赤着上身一根根地尝试,大多数他只消吸上一口便弃置地上,偶尔有喜欢的才肯多抽上一些。 有时候,我倒蛮想回到马戏团去。埃洛把烟卷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往地面微微抖落烟灰,那里生活地很简单,无非是吃、睡、训练、表演,人活得很干净。 那你为什么出来了? 简单却挺无聊。埃洛张开嘴唇,吐出一个残缺的烟圈,看它淡淡地化进空气里,把半支烟往我嘴边送了一送,这个还算不赖。 我犹豫一瞬,坚持自己用手接过来,试着抽了一口,说来好笑,几辈子来这是我第一次吸烟,初次只感觉满口烟雾呛得嗓子眼难受,立刻吐了出来。我不喜欢。我说,抬手在埃洛光裸的左肋下摁灭了烟头。 埃洛没有反抗,任我在他身上放肆,打着火机懒懒地给自己重新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住了四五秒才徐徐吐出,好像挺享受的样子,亲爱的,你就像马戏团里的大象,看着好似威武风光,从小给揍怕了、柔顺了,其实呢一步也不敢踏错,生怕挨一顿钩子和毒打。 胡说八道。满屋子烟气缭绕,气味着实不算宜人,我望着自己被修剪得圆润平滑的指甲,慢悠悠地说,又没有人虐待我。 你尽管否认吧。反正我知道,埃洛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般柔和地说,嗓音中带一点烟熏火燎出的哑,你骨子里就是要这个,你孤孤单单地站在那儿,等着有人带你去一场冒险,所以我来了。亲爱的,我们可以一路向前走,永远不必停下来,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们也可以一直开下去,就像那部电影一样身后有警察和其他人在追,我会给你一个吻,然后我们一起飞跃死亡。你看过那部电影么亲爱的?我们应该再一起看一遍。 恋耽美 ——(35) 一派胡言。我们不是爱侣,并且永远也不会是。 埃洛翻身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深吸一口烟扬起下巴强硬地用唇渡进我嘴里,薄荷味的烟气席卷我的感官,我错觉快要流下泪,他在我唇边厮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每一丝反应,没有拿烟的右手顺着喉结一路下滑,而后结实地按在我的胸膛,要吸到肺里去,亲爱的。他的话语轻得像一阵战栗,让它杀死你一点,你才能爽。 他好像一床温暖的沉甸甸的厚棉被覆盖住我。我尽力舒展开小腿,床单让我的脚踝感觉凉凉的,我想我一定被困在这里太久了,久得秋天都要到了,不然何以会这么清凉呢。 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他带回来一位瘦削的女士,双手缚在背后,埃洛把她一搡,她如一袋苹果般沉重地跌在墙角,惊魂未定,用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眼睛颤巍巍地打量我,我也打量回去。她穿着合身的黑色薄衫,洗到泛白的牛仔裤,简约却很趁她,有一种简朴的优雅,露趾的凉鞋外十个趾头都涂成熟樱桃般的烂紫的深红。她看起来很憔悴了,看得出原本画了黑色眼线和红唇,现在都已斑驳不堪。 我拧开一瓶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上几口,才开口问埃洛怎么回事。 你也可以把她想成是个玩具。埃洛说。 女人单薄的肩膀神经质地一抖,喃喃道:不要杀我。 我拧着眉问,你跟她又有什么过节? 埃洛暧昧地避开回答,将薄而锐利的银色剃刀在手中跃动翻转,而后轻飘飘地在女人锁骨处落下一刀,女人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埃洛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把刀尖威胁性地在她脖颈处按下去但是没割破,用气音嘘了一声,说,我不喜欢太吵。女人便即刻住口,活似被吓破了胆。 不能放了她么?我用商量的语气问。 埃洛耸一耸肩,亲爱的,你明明知道。 可还是得问一遭,虽说我本身也不过是阶下囚而已。 我坐在椅子上瞧着我的新狱友,才注意到她的长相,三十岁许,瓜子脸面,神情冷淡,眼神却有隐隐的脆弱感,假使给她梳洗整齐,相信她该是位很有魅力的女性。埃洛收起刀子,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们俩不许太亲近。我没搭理他。 埃洛边走边脱下外衣进了卧室,他一走开女人便张大眼睛祈求我救她,我摇摇头,给她看长时间被绑住留下的红印与伤痕。 她失力地垂下头,忧郁地说:他会杀了我的。 我讲不出任何安慰的句子。 我甚至都不认识他。女人又说。 埃洛?齐婴?有印象么? 女人只是摇头,半绺长发蔫蔫地贴在颧骨,露出伶仃的苦相。我犯了什么错...... 或许你没错。或许只是埃洛有病。 我走过去喂了她几口水,埃洛穿着一件透明的长雨衣从卧室出来,夸张地叫道:你真正善良得让我感动! 我叫他闭嘴,自己静静地看起他从便利店买回的科普杂志。 埃洛粗鲁地拽着女人的头发把她往厨房拖,她惊惶沙哑地叫喊求我救她,我告诉埃洛:她说不认识你。 谁说这是为了我了。埃洛朝我歪歪头,亲爱的,来帮个忙。 我嫌恶地转过脸,继续盯着杂志。 遗憾。埃洛说。拖拽女人进了厨房。 撕心裂肺的惨叫,咳呛,腿咚咚地踢踹地板,咻咻的气管被割断后残破的呼吸,而后声音减弱,直到一点儿也听不见了。我将眼睛缓慢地眨了一眨,杂志翻到下一页,彩色照片上猪笼草的捕虫笼涨满雨水,一只虫子在笼缘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没多大会儿埃洛用手背擦着脸上溅的血点子走出,对我讲接下来一周食物都有着落了。 我骂他滚蛋去吧。 埃洛不知被触动哪个奇怪的按钮,咯咯笑说他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叫你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说得跟你没逼我吃过其他恶心东西一样。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我可以帮你处理尸体。 埃洛讶异地看着我,略微动摇一瞬,不行,亲爱的。他最后还是说,你就乖乖待在这里。 我都要闷死了。我说,只要能让我出去一趟,我愿意帮忙。 那么就帮我这个忙,埃洛给我理了理褶皱的领口,帮忙在家等我回来。 那至少答应我一件事,我取下手腕上的表,这个坏了,你拿去把它修好。 我能再给你买一只。 只要这个。我坚决地说,我只戴用习惯的。你知道我的。 我当然知道。埃洛温柔地说,总是待在自己舒适圈的懒鬼。 他没有拒绝。 埃洛一手各拉着尸体的一条胳膊往前拖,空不出手,便让我把手表塞进他的口袋,他身体向右微侧,而后却把左侧的口袋转向我。我凑近他时看见女人脖子两侧深邃破烂的伤口,仿佛是森红、巨大的嘴巴在咧嘴笑,其中深深地勒进一圈圈透明的细线。 鱼线。埃洛不无得意地解释,很聪明,对吧。就这么一根细线,好用得不得了哩。 快走吧。我催促道。 埃洛不管手中还握着死人手臂,侧头在我脸颊重重吻了一下,我的小妻子,他轻佻地说,等我带着你修好的首饰回家。 我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他离了我,用指纹打开门锁,拽着那死去的女人拖沓地推门去了。 60、皮埃罗 19 浓厚的一场大雾笼罩住整个错落的城市,金色晨曦穿破云层,而后被潮湿粘稠的雾裹住。一只麻雀笨拙地掠过疾驰来的车辆,擦着车顶射进灰色的树丛中。我坐在公园长椅上,捧着一杯滚烫的咖啡,金冬树也捧了一杯站在我旁边。她穿了一件温暖的暗黄色毛呢大衣,单薄的长裤,脸蛋冻得通红,我告诉她穿得太少了,她却说冷一点要有助于保持敏锐。 我觉得好似许久未见到她,便这样向她坦言,她因为太冷把单手放进口袋,又跺跺脚,才说道:因为我们是有挺久没见的了。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有白气呵散,实在是个寒冷的时节。 我们默默相对着想自己的事情,不着急开口,这种熟稔而亲密的感觉是我习惯了的,过了一阵子她说起自己这次的经历,说是差点给逮住,他从我背后放枪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心说不能够啊,我可不是为了被坏蛋打死后沉尸海底人间蒸发才来演这出碟中谍的。没道理我比走私贩子还短命。 幸好你跑掉了。 是啊。她附和着。又沉默了一阵,她问:上周四是你生日? 对。 抱歉我没赶上。 不用。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啜了口咖啡,却被烫了舌头,不好吐出来只好强咽下去,一股热流烧过喉管。你回来了就好。 金冬树犹豫了一下,说:虽然现在还有点早。 什么? 鉴于我每天找死少在办公室,你是我唯一还算熟悉的后辈了。 嗯。我回答,我知道。 不过小心一点也不算坏。金冬树喃喃,掏出一直藏在口袋里的那只手递给我,就当作是生日礼物吧。 我不怎么戴表,也还是道了谢。 不是普通的表金冬树解释道,里面有个信号发射器,能追踪到你的实时位置,你未必用得上,不过 你也有这种表么? 金冬树点头,我的是以前伍季送的。我试着用一只手戴上手表,不知怎的总也扣不好,金冬树自己做事是很利落的,看不惯我慢腾腾的动作,帮我把表戴好,我看着她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尖上散落着几点雀斑,这个景象让我感到很平静。她很快地扣上表带,问我松紧如何,我回答刚好。 不能就这样算了么?我不禁问她。放弃风险,选择一个她值得拥有的更简单顺利的人生。 她挑起一边眉毛,温和地说:总要有人去做的。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日头底下忽然贴地刮起一阵大风向我们席卷而来,雾气一瞬间被吹得流动四散,太阳短暂地露上一面,近处的树枝活了一般在凛冽的风中摇动狂舞,周围的一切变得极亮,亮到以至于带着回忆感。此刻我才发觉我在做梦,这一段仅是关于金冬树送表给我那天的回忆。当时她在卧底取材中受伤,刚出院上班。 11月10日 现在 我身子一晃,从睡梦中惊醒,我还坐在椅子上,埃洛戴着那双眼熟的耳机倚着厨房的门看我,手中捧着一份热狗。我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睡得正香的时候。埃洛嚼着热狗说。 表修好了么? 埃洛审慎地望着我,用指头抹下嘴角沾上的沙拉酱,亲爱的,你确定那玩意儿真不是别人送的? 瞎说,我讲,我自己买来戴惯了的。 埃洛三两口解决剩下的食物,展颜一笑,那就好,不然我可要吃醋哩。 所以,怎么样? 不太好修,埃洛说,有个零件缺货,得从工厂调,得两三天等。 那好吧。反正我本也就只想把表送出去。我困在这里这么久,假如金冬树还活着,她一定会来找到我,要是不能,要么是这里信号不好,要么是埃洛对它做了手脚。看他的表现不像后者,否则大概不会同意我的要求。 尸体,你怎么处理的? 石头,海里。埃洛简单地描述,饿了么? 我不吃生的。我恹恹地说,人类学会用火是有历史的。 好吧。他说,给了我一份三文鱼寿司。 米饭是熟的。他假惺惺地告诉我。 总好过没有。只是我到底想不通,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吃这种东西? 亲爱的,生食有助于你保持野性,不要太被外面那群文明人同化了。 他的话莫名和梦中金冬树的重合在一起。有点道理,我得说。但非常折磨人。 等我差不多吃完,他神神秘秘地把耳机戴在我的耳朵上,说是有惊喜。有时候他幼稚得像个青少年,我做好准备听到他从惊悚片的尖叫,或我永远欣赏不来的充满绝望哭嚎的音乐,但里面只传来模糊的两个人吵架的片段。一男一女,歇斯底里地指责对方的失职与缺席,没在重要的时刻陪在自己身边。 这是什么? 你再听听看。 模糊的声音清晰起来,争执仿佛发生在我的身边,而嗓音不详的熟悉得惊人。 男人疲惫的声音死气沉沉地宣告,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在一起。 而后是女人锐利、冷硬的声线: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跟我谈论这些,我们的孩子还下落不明。 听着,我也想尽快找到他。就是在这种艰难时刻,我们没必要互相折磨。 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几十年,也没听见你以前说过这种话,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了个女人,她给你这个胆子跟我摊牌。不然就你这么个废物,再花上三十年也只敢偷偷摸摸搞搞露水情缘。 对,男人说,是有这么个女人。我爱你,但是爱上她,那是一种跟爱你截然不同的情感,她让我觉得我很特别。 是她让你觉得你终于是个男人了?女人轻蔑地说,就凭你的工资,你养得起别的女人?你想和她住在一起,那就去吧,我发誓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我们没必要闹得这么僵,你明知道我还会爱 闭嘴。女人厉声打断,收起你水性杨花的那一套说辞。这么多年,我负责你的开销、你的生活,为了一个新出现的婊/子,你把我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就别想要好过。 我摘下耳机,不愿再听。你在我父母家里放窃听器。 埃洛搂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反问,这就是你说的幸福生活么? 那是他们、我们的事,同你没有关系。 不要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埃洛轻轻揉按我紧绷的肩膀,你看,你还没个影子呢,他们只顾自己吵成那个样。我虽然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不是家人该做的事吧。 别掺合进来。 如果我已经身在其中呢?还记得我让你解的谜题么? 情人这个词语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一刻莫名地我有些感悟,那个被杀掉的女人...是我父亲的情人。 埃洛含笑望着我,把脸贴紧我的耳朵,猜猜我还做了什么? 别伤害他们。 恐怕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流出,不要这么做。 你不需要他们。埃洛把玩着我的耳垂,你说你遇见我前一切都好,实则呢,你的父母离心,自私又冷漠;上司一个劲儿压榨你的剩余价值;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也经常不见首尾。除此外你和他人关系泛泛,没有深究的兴趣,你的生活乏善可陈。 对,这是我。我跟他坦诚,早同你说过我没有你期待看到的东西。怨恨、反叛、你那种愤世嫉俗的腔调,这个世界没对我怎样,它给了我需要的,这已经足够了,我也不想要报复。 埃洛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兀自解说下去:这段录音不是近期的事。他们大吵一架,从此你父亲就收拾行李去了情人家,也就是我们才别过不久的那位女士。没过多久,她就从你父亲的世界消失了,恰在你母亲放话说要报复的不久以后。你以为他会怀疑到谁身上? 恋耽美 ——(36) 我口中对他说着否定的话,心中却不是很确定。 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轨了。这大概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和母亲决裂的一次。有些家中的裂痕是从古早以前就存在的,每个人对它讳莫如深,我也没提过,可是记忆还留存。小时候母亲带着我给工作中的父亲送餐,午休时,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父亲和一个女同事留在办公室。他们有说有笑,父亲用手碰了碰女同事的脸颊,女人嬉笑着吻了吻他的那只手。或许只是调情,在父亲看来无伤大雅。母亲没有走进去惊动他们,她将饭菜倒进垃圾箱,提着空的保温桶牵着我回家了。当天晚上,母亲用剪刀钉穿了他被女同事吻过的左手,随后拔/出来,捅穿了自己手上的同个位置。这是我第二天从家中冰冷的气氛和两个人背包扎起来的手推测出的。那天早晨我起床后,家中空无一人,地面上遍布猩红的血迹。他们从没有跟我讲这些。 显然你母亲在他眼中的形象要更为冷酷。原本只是一点怀疑,然后一天他们碰面,他强打精神,想要修复情感、做些补救,不要把气氛弄得那么僵化,虽然他已经被情人的失踪搞得一团糟。然后他看见你母亲手腕上戴的一只银镯子,那是他和情人外出游玩时买来送给情人的,他激动地问是从哪里弄到的,她没有好脸色,不愿意告诉他是捡来的,怕拉低自己的自尊,不耐烦地单说逛街买的。这让他愈发不安,心神不定,追问她情人的下落,她心中更恨,干脆顺着话头说你再也见不着那个婊/子了。两人不欢而散。 他的计划已经一眼就能看透。让他们互相残杀,这是你最后的设计?它成功了么? 埃洛微笑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自得,亲爱的,相同的银镯子,妻子仇恨的眼神,被丢在门口破损沾血的外套,加上一张来自用他可怕的妻子的笔迹写下的明信片:你会付出代价。所以他信了,告诉自己不然还能如何呢,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毕竟无害的情人不会惹上别的麻烦,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会导致她的失踪。 有时候我在考虑,我认真地说,杀了你会不会是个好主意呢。 那可太好了,埃洛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你能对我有些别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好事。为了缓和气氛,他说后天会把表取回来。 我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窗子,那里却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 61、皮埃罗 20 幸福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个极其模糊的东西。每当埃洛问起,我总反驳说自己曾经幸福,目的是想叫他不好受,即便他也许根本不曾在乎。他每问一次,便使我想多一点,最后我自己也犯起嘀咕,幸福的人们觉得日子如糖如蜜,不幸的人说生活如在吞钉充饥,我越是思考下去越觉得困在两端之间,不辨来路,不知去向,或者抑或死去净是如出一辙的盲目。 醒着,睡着,喝醉,做梦,都空空荡荡。 埃洛强迫我同他一起听放在我家的窃听器,我母亲的家,和我父亲暂时的住所,他还住在情人的空屋,如一只丢了主人的宠物,一有电话打来便又欣喜又惊慌,急急接起话筒,唯恐是情人来电。我与他在一起一辈子,从未听他有这样患得患失的语调。他们各自没提到我,只有在两人碰面发生争执,我的名字如一柄尖锐的利剑从唇齿间迸现,被当作彼此攻讦的工具。他们争吵猜疑,父亲不敢过度质问母亲对情人做了什么,生怕她做出过激举动,而母亲夜夜咬牙切齿地垂泪,在睡梦中诅咒践踏她情感的一对男女不得安生。 埃洛兴致勃勃地炮制出一封封语气恶毒的明信片,统统采用了我可怜的母亲的笔迹,我没法阻止他煽风点火,他总能想到刁钻的办法办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埃洛让我闭眼,用颜料在我脸上涂画。我冗长平淡地呼吸着,感到他的笔触轻柔又迅捷地从眉毛、眼睛到嘴唇,他在我耳边说些关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之类的甜言蜜语,总叫我奇怪他为何不会觉得肉麻。 我的父母,或者说此生的父母相敬如宾又富有默契,经常一个人说上句,另一个接得出下句,彼此熟知亲昵,这该是许多人理想中的婚姻了吧,可某些关键性的问题迟迟达不成共识。父亲说爱着母亲,他的爱许多时刻更倾向是一种薄情假意的蒙骗,因为他以同等的程度还能爱着别人;母亲不说爱情,那这份浓烈的嫉妒与愤恨之情就显得没有来由。或许爱情本来就是如此残酷而锐利的,那些说着忍耐、包容的人们才在互相欺骗。 好了。他说,把小镜子立在我面前让我打量,我本做好了满脸乱七八糟油彩的准备,他却没用太花哨的颜料,只是把我脸孔涂得雪白,黑色眉毛弯弯,眼下分别有一个菱格,一边橙色,一边黑色,两侧脸颊各一墨色的圆点。一张滑稽而愉快的脸。 笑一笑吧。他讲。 我扯扯嘴角,两侧墨点如笑窝展开。 埃洛从背后拥住我,说道:做个快乐的小丑吧。来当皮埃罗的朋友。 以他神经病的方式,或许他是在爱着我的,只我感受不到。我的行为全是我认为应该正确的事,没有死亡,生命不过是不断的失落与循环,我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还没真正咂摸出生命的滋味,这个说起来倒挺讽刺的。 两日后他寄出最后的快递,寄件人与配送人都是埃洛,收件人换成我一无所知的父亲。寄送的物件是一颗被冷冻保存的头颅,面目如生,切口狰狞,那双忧郁而脆弱的眸子紧闭,像朵被割去根茎的干花。一道送去的还有一张撒了香水的卡片作为邀请函,那气味对父亲来说最熟悉不过,自从他送过一次给我母亲,那之后她没再爱用过其他香水。 没过多久,埃洛揽着我并肩坐在地板上,邀我共同欣赏一场惊悚秀。 11月确实是很凉了,他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按来按去,我等这天太久了。他选了又选,终于找到满意的机位清晰观赏到我家门口的景象。 我的父亲局促地按下门铃,在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门外,钥匙就在他的口袋。 母亲系着围裙从里面推开门,常年冰冷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她温柔地问候一声,父亲答应着进了门。 好,第二幕。埃洛自言自语,切进了室内的镜头。 饭还要一会儿才好。母亲淡淡地说着,背身回了厨房。 父亲在餐桌前等着开饭,如同以往许多年中习惯的那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往事,其中有许多是我出生前的事,连我也不曾知道。我静静听着,埃洛因为无趣,拉着我窃窃私语,你注意到没? 什么? 你母亲一点都没惊讶见到他。 两人都如水平静,一如深潭的表面,此刻无人看得见其下隐藏的危险。 好奇么?他问,会有点扫兴,但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我不言不语。 他亲昵地碰了碰我的额头,真拿你没辙。你不问,我也会主动说。你虽然没看见,当初我可是寄了两封邀请函出去。写给父亲,以憎恨和惊悚;写给母亲,祈求她宽宥新的爱情,以及这份爱如何与日俱增。啊,你没听过那句话?嫉妒,是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埃洛对着屏幕,瞧,他们开饭了,亲爱的,你饿不饿? 我哪里会有胃口。 到这里不是都一目了然了,埃洛对我步步围剿,使我几乎失掉全部正常生活的这个选项,凡是我同这个世界最深刻的联系,他都要一一毁灭,直到唯独他用一缕游丝把我缚住。他说呀说,一刻不停,像等待良久的鲨鱼闻见扩散的腥味。 他强行捏住我的后颈,低声解说:你看,她做的饭菜,他基本不敢吃,只顾一个劲儿喝酒,瞧这架势要不了多久就醉醺醺了。 或许他就是想醉,才好做接下来的事。 惊了好大一跳。没必要嘛,她就是拿把小餐刀而已他在摸口袋,你猜那里面藏了什么? 我盯着监控,最后一次希望事不至此,很快的我终于学会,希望在这里是无用之物。 他们一起用完餐,母亲收起餐盘,背对父亲洗碗,他将手收回兜里,深吸一口气,他的手在颤抖,一辈子他连家禽也没杀过,他很害怕,但是这次必定要硬气起来为情人复仇,还有,拯救他自己的性命。这在所不惜。 颤抖的手举起刀,母亲罕见地哼着歌洗刷,一次也没回过头。她腰上的米黄底紫色碎花的围裙是我有一年给她的礼物。父亲慢慢走近,泪流满面,狠狠把刀子捅进血肉,狂乱地哭着道歉说对不起。 母亲扶着洗碗池转身,脸上是一种极力克制的痛楚和冰冷而奇异的笑,她就这样缓缓让自己坐下,没再说出一个字。 死者一名。 你满意了? 埃洛皱起眉头,表情堪称感伤:别急。 几分钟后,呆呆抱着母亲尸体瘫坐在地的父亲扼住自己的喉管,难过地大口大口喘息,脸庞憋得青紫,不多时也没了声息。 你母亲之前用注射器把毒药打进了酒里。虽然看着没开封,那可是最毒的一道佳肴了。他解释道。 我很遗憾,埃洛抱歉地说:我以为期待了挺久,可看到你这样还是会觉得很意外地不好受。 无人幸存。 从此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了回去的联系。 你还好么?埃洛担忧地问。 我望见他这副作态,除了一句评价没有别的想说。我叫他,怪物。 埃洛摆出一副担忧而悲悯的样子:我是怪物,他紧紧把我的双手握进他自己的手中,接着又说,但是亲爱的,你也是怪物,承认吧,承认你自己的不同。好好感受现在胸腔里的这股情绪,是悲伤么?是痛苦么?我可没从你眼里看到这些。没了这些牵绊,你会和我一样自由,哪里都去得,什么都做得。你知道么?只要意识到你能做什么,世界上再也没有东西成为你的阻碍。 他把我搂在怀里,搂着我,安慰我,让我把脸埋在他的胸怀,安详地拍打我的后背,嘘,没事,你会明白的,你还有我。要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我们就远远离开。我可以帮你实现任何你想做的,但是亲爱的,首先你得想,你真正想要什么呢? 于是我试着思考。 时间显得从未有过的漫长。我小指不自觉颤动一下,然后张开手臂环住了他。此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臆想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我见到他第一面我就知道此事会如何发展,又将如何结束。而结束的那一日不会久了。 62、皮埃罗 21(终) 我们走吧。埃洛一个劲儿地提议道,冬天快到了,我们一起去南方,天气要暖和得多,这里落叶的时候,那边花还在开着。我们可以一直待到春天再四处转转。 昨夜外头警车长鸣,我没睡好,现在提不起劲,只是懒懒地倚在床头,看他叮叮当当拆下窗户上的那些隔板放进阳光。房间一旦明亮起来,便焕然一新得很陌生,好似以往三个月我没被困在这个地方不见天日地渡过。埃洛蛮确信他已拆掉我最后一个落脚的小丘,从此就得一刻不能停歇地和他从沼泽上方掠过,因而心满意足,又体贴又温和地待我。你可以慢慢考虑。埃洛一边说一边给窗户挂上苹果绿的窗帘,亲爱的,只要你能告诉我想做的事,我就陪你去做,绝不讨价还价。 让我出去走走吧。我闭着眼把四肢在床上摊开,全然放松地下沉,软垫如结实的海水把我簇拥着。 你得先给我个答案。 埃洛不厌其烦,向我要一个小小的愿望,一个目的地,我真正想做而非应该做的,你说出来,我们就出发。 我充耳不闻,身体继续下沉,直沉进地板,沉进泥土,沉进黑暗,让呼吸变得轻而缓,假装是一只在土壤中冬眠的蝉,脑袋空空,躯壳亦空。我习惯太久随波逐流,接受一切无法改变又约定俗成的事。仅凭本能或者不费多少力气,要是往其中掺兑些理想、生命这类形而上的东西,就陡然深邃晦涩。我迫使自己想着发自内心的渴望,或许答案本来就在那里,我要做的只是深潜进去。 短暂睡了一会儿后,醒来见屋子里很昏暗,我往窗外一瞥才知是天黑了,毕竟已然是这个时节,天总暗得很快。我走到窗前向外看去,这才陡然觉察这一切多么荒谬。自始至终我被关的这个房间的对面就是我父母的房子,要是窗子没有被遮住,透过对面的窗户我或许能看到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一直都离得这么近,他们也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没太大声响地死去。这让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升腾。不是悲伤,因为我不想哭泣;也不是愤怒,据说狂怒同火焰性质相仿,狂野而爆裂,驱使人失去理智,我的情绪也没那么激烈。埃洛说的对,对他们的死我没有过于高涨的感觉。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我不在乎。 花了好几天我才想起那块表。它对我其实已经没多大用处,不过还是问了埃洛有没有修好,他正在浇花,听言停下来,从口袋中摸出那块表漫不经心地抛给我,小心别再弄坏。我把手表戴回手腕,指针滴滴答答向前,我还以为对它毫无期待呢,它一回到我手上,却又给我一种若有若无的妄想,即我仍能够回到从前简单的环境中,从没认识过埃洛这个人。这种感觉脆弱得像蜘蛛丝,没法网罗住现实,很快便被挣烂了。 我沉闷好久理清思路,对埃洛来说大抵过长,他开始一盆盆往屋子里搬花,直到大半个房间又都布满了向日葵,满目灿烂的金橘色带进来许多不相称的活泼气氛。埃洛每日给它们浇水,单浇水而已,不在乎它们有没有足够的光照或其他。他轻盈地在花盆间跨来跨去,挨个摸摸花茎是否还挺直,然后扔掉没精打采的和花瓣蔫掉的那些。这个过程总让我联想到自己,总有一日他也会走过来摸着我的脖子,失望我迟迟没有结论,他会处理掉我,处理手段绝对不比他对待那些葵花们更亲和。 而在这期间我顺便想通了埃洛的一个行为,为何他总是不断地问我是否幸福。这种反复的追问中隐藏着他自己的好奇,他不知道所谓的幸福的滋味,才跟我打探,希望我能分享这种奇妙的经验,或者和我一起试着体会幸福的滋味。他陷害我,又暗暗希冀我拯救。他无处不在,既不能容许他不在我身边,也不允许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走,他想我每分每秒都表现出我需要他、我离不开他,自然而然的,他让我抱他,从这方面来变相地补偿,他渴求我贪婪不满地、乃至仇恨地索取,并用他魔鬼般的手指触碰我。我遂了他的意。反正除了消遣这种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恋耽美 ——(37) 结束后他丈量我手腕的粗细,爱惜地感慨我日渐消瘦,而后许是我手腕上没摘下的手表惹恼他,他碰了碰白色的表盘,说道:亲爱的,你还不明白这只表原本是怎么坏的么? 又一次在他的暗语中,我彻底把那点微末的希望一点儿不剩地丢进沼泽。 在那场大秀以后埃洛暂时没再杀人,我学着不顶撞他地表达自己的主张,虽然只是些生活中的各种小事,到底算个开始。可是不管在这房间待多久,我清楚这里不是家,埃洛却好似开始迷惑,他忘记了自己说过人不能拥有太多,不然就会迷失。 唉,他多爱肢体触碰,抱着我,手脚纠缠尚不足够,最好时刻唇齿依偎。我因自己也表达不清的心理边满足他的索求边伤害他,有时是撕咬,有时是用尽全力地厮打,他一点儿也不痛苦,反倒看起来无比快乐。不是说他在享受疼痛本身,他觉得痛,却让我下手更重些,在他看来这不啻于是种表达亲昵的途径,我越向他施虐,他愈觉得亲密。实在过头了时候他也不留情面地反击,毕竟他是体贴入微了,远没有低三下四。因而我对他的不客气也得把握住度,他没停过给我用药,这使我的力气远不及他。 让我出去吧。我不断跟他抱怨,绑上双手也行,我得呼吸点新鲜空气,这里闷死了。抱怨的次数多了,有一天,他终究同意带我出去兜一圈。当天傍晚他给我戴上手铐,半扶持半挟持我上了车,就像以前那样沿着公路笔直地一路向前,穿过繁华的城市中心,一直开到荒凉的郊区。我以并拢的双手勉强打开窗户,风狂乱而冰冷地梳过我长长的头发,我半个身子趴在窗沿,看着天色一点点发红发暗,橙色的巨大的太阳低挂在远郊的树上,光泽染红了旷野上一排排伫立的白色风车,视野的尽头远远望见靠海的码头和模糊的轮船的暗影。这样久别的景象叫我想起我那栋破旧的两层小楼,我十分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景象:日暮,我从卧室下到一楼的后门,荒地上金色的草穗长及腰际,我像涉过一条金子的河流般穿过茂密的草地,然后听见海浪的声音,我抬起头,浅海的淤泥滩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晚潮正在涨起。 这一刻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深刻意识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我最深的、最强的愿望,原来我以为可以和顺地服从命运的一切馈赠,可现在我知道了,我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世上真有我切实在乎的东西。 我怀念这种久违的自由,这种怀念不仅是种念头,更接近是想喝水、吃饭一样的生理上的需要。我的眼前一片澄明,当初我接受埃洛进入我的世界,乃至忽略下意识的危险的直觉,不是我想让他带领我如何,而是希望从他身上看出我该如何行事,好挣脱在我身上无形的枷锁。在他驯化我的时候,我也在学习。等埃洛把我送回那间狭小的屋子时我已了解到,要是世上真有一件东西我想永远拥有,只有一条路去得到它。我又不很在意为其犯下罪过。 我催促埃洛打开我的手镣,双手一旦解放,我立即把他推到墙上,一面激烈地吻他一面在他身上摸索,经过这么久的练习,我很清楚该把手放在何处。他很快兴奋起来,热烈地回吻,并且渐夺去主动权。他紧紧地拥住我,把手伸进我的衬衫,我稍用点力弓起膝盖抵在他腿间,他将手指埋进我的发里把我更用力地拉近他亲吻,直到两人都发丝凌乱、气喘吁吁。他朦胧的眸子凝视我,亲爱的,你有了双屠夫的眼睛。 我告诉他虽然还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我们可以先上路,我愿意跟他一起走,就像今天下午那样,你开车,我坐在副驾,我之前没有心平气和地想过,没料到感觉还不坏。 埃洛的黑眼睛中含着神秘的笑意,他看着我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亲爱的。 我本来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的。 他舔舔嘴唇,倾身咬住我的喉结,我颤抖一下,微微仰起头,他的发顶毛茸茸地搔动我的下巴。你老是不信,亲爱的,毕竟我爱你。肌肤上的细微舐咬,温热的舌尖滑过,他真的很擅长这档子事。但爱这种词又光明又虚伪,他继续说着,我的灵魂里没那么多高尚玩意儿,打个比方说,假如非要把它榨出汁,也只能拧出一点带着沥青的残渣。我就是用这样的仅有的残渣依恋着你。他灵巧地依次解开我的衬衫,却不把它全然脱掉,然后是腰上的纽扣、裤子的拉链,他抬头对我漫不经心一笑,尔后深深地埋下去。我扶紧他的肩膀,半闭着眼睛,让思绪无止境地散落。 肉/体与灵魂总不同行,我思索着埃洛对我的执着中包裹多少对孤独的畏惧、他所称的爱中又掺杂了多少自恋的影子。他想借助塑造我来摆脱漫长的孤独,当生命一无所有,没有畏惧也没有眷恋,鄙夷一切也嫉妒一切,生活就失了乐趣,他得找个伙伴好让黑白的世界回归彩色,提醒自己还在人间。就算某日他的躯/体毁损,我依旧会作为他的遗迹留存。摧毁我以拯救我,他使我无处躲藏,在空空落落中不得不主动追溯自身存活的意义,那么或可称他作我的导师。遗憾啊,我不是他要的旅伴、兄弟或爱人,至少在他对我做了这些后不可能是了。我抬起始终松松搭在他背后的左手,将手上的东西交接到右手展开,银光闪烁的剃刀如月色冰凉,我左手抓住他的头发扯离我,快感戛然终止后带来一丝寒意,单手把刀子按在他脖子上。埃洛懒懒地用手指往后梳了梳头发,他的嘴唇殷红如血,叹着气说:早该料到你第一次主动总该有个原因。 你不该把刀子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我说着整理好凌乱的衣物,也不该过分沉迷在驯化我这件事。 随便吧,亲爱的。他耸耸肩,没管刀子划破他的脖子,你想通了,我很高兴。 我眨一眨眼,把刀尖用力地插进他的脖子,而后尽可能深地缓慢地横着剖开,血液像温暖的红色涌泉从巨大的裂口中喷溅到我的脸庞和衣服。我松开他,剃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埃洛挣扎着靠墙坐起来,用手掌紧紧捂住伤口,不过我下手很稳,他决计活不成了,这只能让他稍慢一丁点儿死去。 我打开抽屉四处翻找,埃洛上次抽剩的烟还有些,我找到了上次我们一起分享的那种薄荷烟,吸了一大口毒雾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埃洛一直在瞧着我,只是视线涣散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看见我,还是单僵直地保持那个动作而已。我又吸了一大口,走过去吻住埃洛凉冰冰的嘴唇,他呛住了,这大大加快了他的死亡速度,可他的确开心地笑起来,用口型告诉我。我为你骄傲。他没发出声音,要是我没拼错的话,说的应该是这么句话,这也很符合他的性格。 没等我抽完一支烟,埃洛已经死了,我在他尸体旁坐着把剩下的烟抽掉,又点燃第二支,第三支,直到盒中再没有什么剩下,我把最后一支烟拿在手上,见到烟盒的里面有一些潦草的字迹,我草草打开烟盒,发现埃洛曾把它拆开,在上头抄了一首小诗,又原样粘了回去。 于是皮埃罗忘记悲剧的面具,他写道,穿过月亮苍白的火焰与欲望的洪水,那些孩子气的傻念头一股脑在微风中哗笑,我抛开所有愤懑,从漫溢阳光的窗口,梦想走进那欢快的景象,童话时代的芬芳。我把烟盒纸扔在一旁,坐在地板不紧不慢地吸着最后的烟。 只要拽着埃洛的手去开门我就能出去了,再过分一点,我要砍下他的手指去解锁他也没法抱怨。并且此刻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我听到有人在拍门,一个女人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随后我辨认出那声音是金冬树。可真是久违的、怀念的声音了。如此一来,离开就更唾手可得。 埃洛的血静静地蔓延到我身边,像一株活着的植物顺着衣物的纤维向上攀爬。我伸出手指沾了一点,倾身在埃洛紧闭的上眼皮画上一笔红,就如当日他对我做的那样。然后我拾起地上的剃刀,用袖子擦拭去上头的血渍灰尘,在脖子上别住。 只要意识到你能做什么,世上就再也没有阻碍。 埃洛说的不错,人最可怕的一刻,就是发现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毫不犹豫地割了下去。而自由如此甜美。 第四个夜晚 63、双生 01 我头一回见小五是九年前。 自到了这一世,先前的好运全数耗尽,只托生个家徒四壁的样子。他原是乡镇上一户老实人家的独子,常年受溺爱,长到成年也未做过劳动,父母过世后座山吃空,耗尽了积蓄,生了场急病死了后,一睁眼便换上我的魂魄住进来。我从前总是从婴孩长起,吃多了苦头,这次倒很新奇,我猜测是自己抹了脖子才能够这样,过程虽然痛苦些,于我看来是很实用的,决定这辈子也还是会尝试自我了断。 复生当晚是个薄寒的初冬天气,屋子中没有正经的床,只用泥筑出来一土台,平日里就在上头睡着。被褥单薄,我和衣躺下来一瞧,天棚上还缺了一块,正露出群青的天空和明亮的星辰,凉意浸透单薄的粗布衣衫,冷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情却极平和。我想我应当还是有些情绪波动的,平日里不明显,稍纵即逝,难以捉摸,就算捕捉到了也不知是对应的哪种情绪,干脆就以为自己没有了心肝。我没料到杀掉埃洛会给我带来这样显著的变化,我将心境辨一辨,认为此刻该是高兴,只是这个名字方想出来,我的心就又无情绪了。 那天夜里我发了一个梦,多年前我做过一次同样的梦,这回更加具体。蓝到令人敬畏的深海底,大鱼远远绕开,在蓝而发黑的最深处,有个古老而怕人的脉搏在涌动,我浑身的血液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鼓噪。我松懈力气,叫自己无止境地下坠,只觉得无比放松,像是又回到母胎一样被水流安心地包裹着,一切极松弛,什么也不必考虑,任自己融化在一片缥缈的水波中。我从半睁的眼睛里往旁边看了一眼,发觉四周有无数人形与我一样轻飘飘下坠,其中一个被水流冲撞翻个身面对着我,这时我辨认出了那张面孔和那双眼睛,竟然都是我原本真正的样貌。倏然间所有人体都仰脸遥望海面之上,细细一瞧,那里不知何时闪烁了无数盏黄豆大小跃动的灯烛。 我知道梦有许多种类,大多是大脑杂乱思绪的体现,也有特殊的梦境可做是对过去的揭示,或对未来的预知,我不晓得这个梦是哪种,竟会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甚至觉得自身的命运都与之息息相关。但是许多问题不是思索就能得到答案,我只好继续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时可能灵机乍现,所有我想知道的都跃然眼前,现在我只想从漫长的被强迫的生涯中休个假。 换做以前,我该正想该找个什么工作维持生计,攒点小钱,营造个体面的生活,如今那样的日子竟遥远而毫无用处,我无牵无挂,又成个长手长脚的青年人,不怕多赶些路,见识见识外头的风景。走罢,走到不能再走,停下来歇一歇,或挣些盘缠再接着上路。路必会坎坷,也不打紧,凡是我没体验过的,我都想亲眼去看一看,挺新鲜的,活了好几辈子我才发觉原来天下确实挺宽阔,我以前单知道这个概念,当然也进行过一些旅行,唯有这一次是彻底的自由和放纵,我没有其他人去操心,也不用为了其他什么原因折中妥协,我挺享受这个。 破旧小屋中别无长物,我将还能用的家什装进一个旧包裹,挎在肩上就上路了。此后这些年一直在路上,走走停停,没有固定的目的地,这便叫我成了最散漫的行者。如果我想,我可以穿过一整个沙漠去看只在邻国的夜间开放的美丽的奇花;也可以攀上雪山将一壶酒埋下,三年后再去一次醉在山巅。比之其他人我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其他人就算怎样坚毅,当死神在耳侧虎视眈眈也会有至少一瞬间丢魂落魄,而现在我还年轻,并且真正不畏惧死亡,危险的传说在我看来是未知发来的诱人邀约,我当然欣然服从,放自己尽情享受无拘无束的滋味。 无处不可落脚,缺了砖瓦的旧庙,夜间赶尸人停靠的义庄,干涸的桥洞,最糟糕的一次天上落着极凶的闪电及暴雨,我没奈何钻进临近的坟洞,同一把死人骨头过了一夜,气味当然不算好,还得警惕没有蛇虫、蜈蚣一类的近身,幸好不用遭雨淋。这算是旅途中的一点小小的代价,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是舒适的。不需太多的金钱,四时不同而自有其乐趣。有一回夏季,我找到没人住的空屋过了一夜,趁日头出来之前拾山阶而上,经历过燥热的一个夜晚,再呼吸到晨曦时分山间清凉湿润的气息自然是一种欣慰,从山顶望下去,丛林之中遍布白雾,一条缥碧的河流过村庄,从零星遍布的低矮的小屋中,有些已袅袅飘出做晨饭的白烟,牧羊人吹着笛子远远赶一群羊去吃草,高高俯瞰下去,羊群像鼓拥在黄色土道上的云堆。这时日头渐渐出来了,耀目的金光穿破白雾,鸟儿欢唱起来,一只草绿的蚱蜢笨拙地从一根草叶蹦到另一根。这种静谧让我喜欢。 我始终没有离开人群太远,精神上我却像跟他们隔得越来越开,日子久了,偶尔回头看往事,我也搞不懂为何之前想要融入到人群里去,跟他人交往不会让我不快乐,可也不会让我快乐,现在少掉维系社交关系这个流程,生命比原先显得更加美妙了,像露水打湿衣襟;霜结在发上;夜间经过多草泽而湿润的河边,看萤火虫飞舞、停落的姿态;遇见风光好的地方住下一阵,有了新的兴致就走开,都是我从没有过的经验。只是生计总是最要发愁的问题。在市井吵闹处尚还好说,找家店子随便做上一段时间零工便可解决餐宿,如在山间、荒僻的地界久久转不出来,吃野果野菜大多是可行的,有时用随身携带的柴刀砍下粗树枝,在泥地上掘出个深坑,覆盖上细枝草叶好做掩饰,运气好时也能捉到些许猎物。只天冷时草木凋零,什么法子也行不通,一旦干粮耗尽,理所当然要挨饿到走出去为止。 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和小五碰面的。 我在密林里迷路,好容易才一身狼狈转出来,冒出了一脸胡子,又倒霉弄失了钱袋,饥饿下勉强走到街上,想看哪里有招工的启事我好去应聘。我高估自己的体力,只得在一所宅子的后门外靠墙歇息一阵,晒晒太阳好恢复一点气力。这时有些褪色的红门开了一道口子,从里头闪出一个少年,脸蛋、眼睛都圆溜溜,天气还没冷到极点,大许是家人疼爱,竟里一层外一层把他穿成一个球,把双颊都热出健康的红晕。他手中捏着半块糖糕,方见到我就惊呼着将糖糕递了过来,见我迟迟未接,他宽慰道:不要紧,这半块是我用手掰的,没有咬过。其实是他动作太过一气呵成,我还没反应过来。 后来我接了那半块糕吃,他也不走了,坐在台阶上用树枝在地上画小画儿,画的是披坚执锐的两个将军马上对战,之所以我认出他画的内容不是他画技好,他画得差极了,字却不错,一本正经地在混乱的涂鸦旁清晰地标注着赤龙驹、青云刀、踏雪宝马、某某将军等神异的名称。他自己画了一阵觉得没趣,便搭话问我有无看过一个叫燕云台的话本,讲的是一个王子做上前线打仗,杀死的一个敌军将领竟然是他生身父亲的故事。他说是从兄弟那得的,他兄弟也是外地的一个朋友辗转寄来的誊抄本,仅有个上卷,并且没法在本地买到,二人看了都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即飞到笔者身边看到下卷。 恋耽美 ——(38) 我回答说没看过,他很失望,又振作起来问我是什么人、去往什么地方,能答得出的我告诉了他,自称是个旅人,没有固定职业,天南海北地闯荡而已,他惊奇地问我一连串问题,央告我假如在外地见到燕云台的下卷,千万帮忙买了给他,他愿意出三倍价钱。我答应下来,他一高兴,笑出了缺了一颗的门牙的牙齿。他告诉我说他小名叫做小五,已经有十三岁,我有些惊讶,一个是他的脸面实在显得稚气,我本来还以为他只有十岁;另一个是他也性子烂漫的像是个十岁的年纪,在男子二十成年的背景下,十三岁时本该就过了为话本如此痴迷的程度。 告别了小五,我找到一家客栈做了临时的杂役,这地方缺乏娱乐消遣,我在镇上没待几日就走了,走时又路过那家宅子,未见到缺牙小孩,我没有刻意等他,因此重见面等到了再三年后。 64、双生 02 三年后我又路过这个集镇,没在宅子外面见到那个少年,我在路对面的茶棚坐着歇息。时值三月春风正纷纷,那家院内靠墙有一棵杏树,暄暄嚣嚣开得极其繁盛,白花把墙外的地上也铺了一片。此时推门出来个少年公子,蹦跳下了台阶,尽管长开不少,还能从五官上看出毫无疑问就是当初给我饼的那个。 我盯着他看,他若有所觉拗过脸,我冲他轻轻招手,他将信将疑地穿过大路,头一低矮身进了茶棚,一挑袍坐上我身旁的长凳。我见他似懂非懂的,便笑着问他是否还认得我,三年前,我倒在这门外,得了你一块饼。他这才想起,做恍然状。我将手下压着的早准备好的书册推过去,多少年前的本子了,刚巧被我找来一册,就当做饼的回礼。 他十分惊诧,问该怎样谢我,我什么也未收。本来就是来还他这个人情的,一块饼没什么价钱,对当时的我确实十分有用,我找来了他想要的东西就当扯平,尽管不知他现在还看不看话本。他高高兴兴抱拳辞了我,径直跑回家去了,我想他应当是喜欢这本书的。 第二次仍只是我们交集的一个点。见一面,匆匆别去,那之后我一路向西,到了极西的沙漠,半路跟着一个商队返程,他们中有个生了急病的死了,缺个人手,我就顺便加入,跟着商队东奔西走一二年,将此方的货物便宜入手再高价倒卖给彼方,学点做生意的皮毛。后来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拿了一笔遣散费后又开始四处游荡。其实这时候我已将全国上下跑个六七分,渐渐转回先前到过的地界,又巧合地路过那家老宅。 三年对这处宅子造成的变化大过时间给我留的痕迹,它已经不是当初的风光,朱漆剥落,连个守门人也没有,只有杏花在寂寞地落着,地面堆叠几层无人扫。我走南闯北后早就明白机遇这东西,得之艰难,失之如山倒般,倾頽迅速,快过一盏烟。我试着敲门,倘若没人应门,倘若院子没人,就在此处先落脚几天。 大门未锁,院内芜草丛生,像个久无人居的模样,我找了间空屋,简单掸去蛛网灰尘,放下行李,收拾下这里就是差强人意的临时住处。我带了一点粮食,又买蔬菜回来在厨房生火做饭,成了不算坏的一餐。晚上我熄灯入睡,听见隔壁传来断续的笃笃声,我举灯轻手轻脚走过去一照,地上脸朝下趴着一人,用手捏拳捶动地面,声音正来自于此。我把他翻个身,这才意识到正是旧时相识,那个叫做小五的少年。 他面色发白,嘴唇干得脱皮,有气无力跟我要水,我回房间倒了一杯给他,他咕噜咕噜飞快喝完,杯子随手撂在地上,继续有气无力地跟我要吃的,一点看不出是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公子。刚好我煮的饭还剩一些,凉着就给他吃了,因为以他的状态很可能我没把饭热好他就晕死过去了。他慢慢吃完饭也不见爬起来,我袖手站在一旁问他:你怎么了? 他白眼一翻,轻轻道:饿的。 这里其他人呢? 死啦。他说,眼珠子呆呆地落在我身上,老朋友打招呼一样:你怎么又来了? 路过,我以为没人,想借宿一晚。 嗯。他懒懒翻了个身,挠了挠背,请自便。 我便跟他相安无事住了几日,期间一直未见他一面,直到隔壁又传来笃笃声,我推门一探,他还躺在那里昏死,姿势都未大变,我把他唤醒,还是要水要食,小鸟似的啄上不少,我一问,果然是饿晕的。 他拿指头往房间东南角柜上某个花瓶一指,告诉我那里有一些钱,希望我可以做饭时偶尔给他一餐剩饭,甚至不用另起炉灶,只要够活,我想吃什么就是什么。既然这样不会很麻烦,我应了下来,反正不会待上很久。他呢,是很好养活的,只懒得出奇,如非必要就躺着,不肯走动一步,可必要时也未必起来,他宁愿把自己饿个半死,也不迈开腿出去买点吃的,明明也不缺钱,除了他告诉我的,他保证还有别的隐藏的财产。 他自言父亲两年前去世,兄弟去跟师父学武,家中只他一人,讨厌佣人吵闹,干脆尽数遣散了,闲淡度日,在我看来闲淡二字都是胡扯,他是在找死,照这样动不动把自己饿晕过去的势头,他能活过这二年都是不可思议的。 我们互不干涉,唯独吃饭时我喊上一声叫他来吃,他本想我端过去给他呢,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到底我给他饭吃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图他那点钱,没道理纵容着他。 相安无事过了几周,我缓过精神,觉得又该上路,某日清晨我去他房间,他还睡着,这回老实躺在了床上,我把他摇醒:小五,我要走了。 他听言一愣,怔怔说,我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我跟他辞行,他想了想,竟坐起来讲:我同你一道。 我必然不肯同意,可小五不是顾忌我想法的那类角色。他讲实在不行就当我们恰好同路而已,我不必管他。 我多条尾巴一路缀着我走过许多日夜,像一片没有声响的阴影,我在桥洞下过夜时,他就爬上旁边的树上,怪就怪在能在上头睡一夜也不掉下来。倘我找到一间破屋,明言不想见他,他就住在屋顶,我姑且当他是一个随身携带的看不见的客人,当我把饭菜弄好,他悄没声出没,吃饱了消失。也就是这样我了解到或许在这个世界武功是真实存在的,这也不该惊讶,世界各种各样,我连重生都能相信,这也不算太离奇。 有他在最便捷的好处就是不用我自己找吃的,他可以轻易地弄来猎物,我不问问题,不管他拿来的是野兔、田鸡或者鸡鸭,目前的策略是尽量少的跟他产生交涉,等他无趣了自己会离开。 这只是个无奈之举。经历过埃洛以后,对这样无缘无故靠过来的人我报以相当的警戒心,试着在夜深时溜了好几次,可他总能一会儿就赶上我。 我学过一课,身上做了准备,有方法摆脱他。在我随身的包裹里有一些小纸包,大多数是盐巴、香辛料之类的调味品,不过里面也混着一些危险的药剂,都是足以致死的剂量。有的是毒草、毒虫磨碎的粉末,有的从巫医、游方郎中那里买来,药效都验证过。没动手的原因是,目前我还认为生命有其奇妙独到之处,如非必须,不想把它从躯体上夺走。 这家伙终日里躲躲藏藏的,有时也会翻了船,他跟我许多日,有天夜里我正睡觉,被他急促地摇醒,嗳,你会不会医术? 我睡意朦胧,说只会一点点,他在我身边一躺,把左边的裤腿提上去,叫我看他腿上的伤口。 那是在一处荒庙,我点着桌台上的半截蜡烛,把烛光凑近伤处,那像被不知名的毒物咬过,已然紫涨。 你看见什么没有? 黑灯瞎火的,我怎么看得见!听他中气十足,应当没有大碍。 以防万一,我把刀子在火上烤热了消毒,给他割开伤口放血,撒些止血药粉上去。没有纱布,我直接在他的衣服上撕下一段裹在伤处,总比就这样暴露在灰尘和空气中好。 他嘟囔着抱怨,人却柔顺,被刀子割开肉也没怎么挣扎。 破庙没有床,我把留给信徒敬香时跪拜的蒲团拿出来,拼成一排睡在上面的。念及他是伤患,便让他今晚不必再躲,他就脱下外衣铺在一旁躺下。我虽然很困,始终没睡着,等他的呼吸平顺,悄悄收拾好上了路。 天刚微亮,远处传来悠长的鸡鸣,我走了许久,净捡芜僻的小路上,两侧细瘦的小树一直伸到远处,我走过两三片田,一处荷塘,停下来坐在路边歇脚,吃些干粮,正盘算接下来要去哪里,从灰蓝的小路上渐渐走来一个跛脚的影子,没多久就到我身边,俯视着我笑,你倒跑得飞快。 我把干粮收回包裹,你也不慢。 给他上的药中混着安神的成分,他必定睡过一段,我想不到他醒得这样早。在那受伤的小腿上充当绷带的布条是黑色的,我用手指一摸,已全浸透了。这样跟着我有什么意思。 我故意吓唬他:给你上的药有毒,你还想要这条腿就别再跟来。 他抢过包裹,翻出我全部的干粮,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其余的全都掷进泡水塘里,像一头骆驼似的在我面前慢吞吞地嚼,一边嚼一边说,留着我吧,我去给你找吃的。 我没了吃的,其原因就在他。。 我叹了一口气,你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你要是不跑,咱们现在可睡得正香哩。 我靠着树眯了片刻,本来只想闭上眼睛养神,谁知真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刚好听到啪的一声响在耳边,掌风都打在我脸上。我扭头望去,是小五在给我捉蚊子。我又叹了一口气,你说我把干粮捡回来还行吗? 他摇一摇头,无辜地瞅着我。我心肠不软,不想留他,只是饿了。我要他如何扔我的粮食,就如何弄回来吃的,我在此处等。 他很快弄回来一只鸡,据说是跟某户农家买的。我们就地起炊,解决晨饭,相对着大啖烤熟的鸡肉,我偶尔抬眼看一看他的脸,细眉细眼,单论长相是很秀气,也有聪明相,可他的行为怎么也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 你家没有其他人了?我问。 没了,就我一个。你来之前我终日在家躺着,无聊得很。 跟我一起也不好玩。 他不置可否,咂咂嘴说淡了,让我再给他点盐巴。 至少咱们先约好。我把盐递了去,我不可能一直留你,你得答应,今后假如我在一个地方落脚,你就走,不许质疑。 他满口称是,谁知听进多少。我让他今后不必再躲,就在我旁边行路。 其实就是他想躲也不成了,这疯人为赶上我,把新鲜的伤挣出裂口,我又撕了他一片衣服包扎,他不太乐意,那也是没办法的。我可不愿意为他这么糟蹋衣服。 偶尔他还有点作用,比如遇到市井流氓勒索时,往常我会老老实实交钱,因为看着不富裕,基本不会被太过刁难。实在难缠有要搜的,我将主要的钱藏得比较隐蔽,很难搜出。有了小五在,我连这点钱也不必付出,唯有此事还算不错。其余时候他只起到个说话和干饭的用处,也就是说,全无用处。 65、双生 03 我跟小五凑合过上一阵,落雪时还在一起。 我考虑找个宁静的小镇渡过最冷的时候,想赶他走,却苦于当初条件定得太宽松,约定的是当我定居他再离开,此时他自然是不肯走的。 租住的小院有两间平房带一个庭院,简朴却也干净,我跟房主爽快地定了一个月的契。小五平日里在外人面前就充作我的弟弟。 选来落脚的地界虽没有朔北风冽雪寒,也算不得暖和,更兼湿气重,夜里经常捂不热被子。一间屋子里摆了两张床,我们各自一张,自打有个住的地方,小五回复之前的状态,像只老乌龟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不支使他绝不动弹。 不出门的下午,我生好炉子,把房间熏得暖气融融,我一早催小五去买红薯,挑三个在炉子上烤,顺便在炉边看书,小五从被窝里伸着蓬草似的脑袋看稀奇:你还会看书呢? 我还会说话呢。我说,眼睛没离开书本,那年送你的话本你看了没? 嗯。只是没小时候看的感觉了。 我笑了,你今年才多大? 二十还能算是年轻吗?小五反问。 管他十三、二十,反正你一直也没大变。 他说:我变化很大了。 会为这种事伤春悲秋本身就是年轻的证据,在我看来他还像一只刚破壳的鸡仔。 我把书合上,正经地问:你的父亲是怎样死的? 他嘴皮一翻开始胡诌:家父向来身体不好,后来生了急症......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扯谎? 你既然一直都不愿意理我,现在又为何要问? 要么老实说,要么就走吧。我说,我不留不知底细的麻烦在身边。 小五剥开一只橘子一口塞进嘴里,向我膝盖扔橘子皮,我展开衣裾把橘皮抖落,等下你自己扫地。 他见我的确不肯移开话题,才说家里是练武的,他父亲壮年时在江湖上颇混出些名堂,同时结下不少仇家,后来成亲生子,在小镇上隐姓埋名,只充作薄有资产的普通商人,谁料还是被仇家找了来。 所以你父亲不是病死的? 我母亲是。小五接连拆了好几个橘子,橘皮酸涩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我父亲是被杀的。他指头在脖子上划一笔,一剑封喉,干得很利落,我就在一旁看着。我本来也是该死的,可惜没死成。别人都没这么幸运,厨娘、园丁、管家,一个也没活,我家就成了凶宅。 你的兄弟呢? 也死了。小五脸皱成一团:你偏要听这个。我一点也不想提。 我当作没听见,问道:你是怎么活的? 小五把手腕子往我一抻,摸摸。 我扬起眉毛,歪头瞧他。 脉搏。他说。 我探过去一摸,你没有脉? 很微弱而已。小五整个儿缩进被子里,细声细气地说,气血不畅,总容易冷,所以我小时候冬天难过得很,几乎出不了门,谁知就因为这个病症捡条命来。他假模假式地咳嗽几声,快,给爷拿滚烫的红薯来,我好暖暖脆弱的身子。 我喊他滚蛋,哪有刚放进去就烤好的,这个混吃混喝的家伙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恋耽美 ——(39) 我不晓得他说的真假,只觉得很怪,为何每一个在我面前自述身世的人都没有好生活,岂止是好生活,他们都差点活不下来。我可以预见或许不要多久,小五也会成我的麻烦之一,只要我没法干脆利落地杀,就不得不受这种程度的叨扰。目前我只有尽可能地了解他,提高警惕。如果必要,或许我会再次举刀,朝他或向我。 这个南方小镇降雨充沛,常年水汽浓重,湿气的一部分化成大雾,遮天蔽日地笼住四方,最严重的时候,我从窗户里往外看,都觉得院子的围墙都十分朦胧,从雾的那端影影绰绰地传来车轮辚辚、挑着担子叫卖早点的吆喝声,过路人大声地吵闹今冬的米又涨了价钱。 我偶尔还到街头逛逛,大多数时间小五都在床上卧着,他是个习武之人,却成天冬眠,而且入夜后更加难办。原本屋中两张床,我们在各自的床上入睡,渐渐地他老要跑到我这张床来,说暖不热被窝。他叫我碰碰他的额头、摸摸他的手脚,可怜兮兮地诉说如何寒冷,我不吃他那套,每次都把他原样赶回去。 可我一旦睡着就无能为力了,往往有好多天,我一睁开眼就察觉手边不属于我的花被子,小五把他的铺盖搬到我床上,在我脚边睡去,可能怕我呵斥,他不敢大胆到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不能成夜不睡觉好看着他不要跑来,所以很没办法地成了这样一套模式我们各自睡觉,然后都在我的床上迎来早晨,腻歪得让人心烦。 除了懒,除了不走,大多数时间他算是听话,做个称职的弟弟。日子一久,我心理上有点适应了他在的氛围。有一回我照旧上街上遛弯,看见冬阳下一个大爷扛着一垛冰糖葫芦,鲜红的山楂裹在琥珀色凝固的糖衣里,让我想起了秀一,他还小时,每次出门见到冰糖葫芦都会一声不吭地盯着看,从来不说想吃。 面前的老者在冰糖葫芦中插了一支彩色的小风车,我上前搭话,买下了一串冰糖葫芦和那支风车,把它们带回小院,糖葫芦塞进被窝中探出头的小五手中,风车插在窗棂上,看它极缓慢地打转。小五悄没声儿地走到我身边,一边一个山楂把腮帮子塞得鼓胀,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这个? 倒也不为什么,就是忽然想买了。我一想,真记起一个理由:你忘记今天是冬至了? 小五说:哦。我都忘了。 晚上去买两碗饺子吧。 我要吃元宵。 那就都买。反正都没什么关系。 我要吃一碗饺子,一碗元宵。 只要你吃得下。 夜里我们双双站在院子里,袖手看无数照亮夜空的焰火,烟花破空的啸响与爆裂声同满巷满城的欢笑声混在一齐,我们两个像是和热热闹闹的人世隔绝开,小五站在一旁望天,仰着头,不自觉把嘴都咧开了。 我见到他这副蠢态,说:你说自己成人了、物是人非了......是哪一月哪一号?我记性不好,竟全忘了。 小五还在抬头看,一个巨大无比的烟花极烂漫地炸开在东南方的天空,他混不在意地说: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你年纪大了,记性总也不好。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我们都没有熬很久,第二日醒来时小五又在我身边酣睡。 一个月又一个月的,房子拖了好久没退,我起了怠惰之心,一旦停下来再踏上旅程得耗费额外的勇气,而在我动身之前,小五先我一步跑路。 那天我从街上提满手蔬菜回来,见到门上了锁,还以为小五那把懒骨头终于舍得爬起来走两步,结果当天晚上他也没回来,并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他自己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走,虽然那基本都是住下后才新添置的。 我警醒了好一阵子,唯恐遭遇同前几辈子一样莫名其妙的人物,对小五多加警惕,不料他跑得飞快,我大感轻松,回到自由的单身汉生活,在小镇上住得安逸。 我深居简出渡过一整个严冬才终于觉醒精神,振作起来,但过不几日又发现暖是暖和了,人又容易陷入到春乏里去,而除去春日里,夏、秋、冬各有容易犯困的说法,好像一年四季人都是容易困觉的,这显然是平淡安稳生活引人失去精力最强力的陷阱,我睡过了整片春光才猛然发觉休息得太久,于是在季节的尾巴上收拾包裹,再次上路。 66、双生 04 树林萧萧瑟瑟,万物都冷得发抖,褪却鲜妍的色泽。我在林子里穿行,一条河静静卧在林间,草绿色的河水深邃,反映周围一圈树木深深的倒影,水面时不时起皱,其上映出的影子像帘布上的印花似的拂荡开。 干粮还余些,想必够吃了,但有水的地方对我是加餐的机会。我砍下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削去树皮和细枝,尽量削得光滑、容易把握,以它当钓竿,取出自带的吊线和鱼钩缠好,在树根及水边较湿润的地方挖些小虫子当作诱饵,准备齐后坐在河边垂钓。 我运气不算太好,前两次起竿只得了两条寸长的小鱼,第三次空竿,第四次才有条巴掌大的草鱼,个头上成不了一餐,最多算个零食。我不气馁,把它们放在一边,接着垂钓。这时我忽然觉得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听从这感觉,慢慢地把头转过去,背后果真有人。 还不是生人。 我心中一阵疲惫,央求道:请告诉我你不是特意来寻我的。 不是。 也是。我喃喃说,我成天漂泊的,行踪不定,这样你要还能找过来就真是见鬼了。那就是巧合。巧得叫人喜欢不起来。 来者除了小五再没旁人。一别数月,他比从前变化了不少。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小五在一旁看我钓鱼,四处走走。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告别。 嗯。他简单地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随便走来了。 我感到又有鱼咬钩,无心寒暄,把钓竿遛了几圈才提出水,一看之下对小五说:你有口福了。那是一条巨大的青鱼,至少也有十来斤,极有生气,出水后还狠狠蹦跳挣扎,鳞片扑棱棱地四处溅水。我很少能钓到这么长的鱼,得了后索性把先前捉到的小鱼都放回河里了。 我叫小五先收拾鱼,杀鱼去鳞掏去内脏,总之处理干净。他的懒劲上头,磨蹭着不肯动,又抱怨衣服上都是腥气,我说想吃东西就别磨唧,否则自己去钓,我可以借钩给他。 之前的相处中他本适应了分工,看来走掉许久又忘记了,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不是我的义务。 河中长出的鱼天然有一种鲜味,拯救了我不太好的厨艺。我切下鱼头炖汤,剩下的穿在木棍上烤熟,撒上盐和香辛料,小五则纠结我怎么在包裹里还带了可以煮汤的大碗,其次想要啰嗦应该怎么做更好吃,我全数不理,警告他不要打搅我食欲。 饱腹后的谈天中,我问他打算去往何方,不知道,他说,可能先回家一趟。 篝火把树枝草叶烧得哔剥作响,我加进去一把干燥的树叶把火养旺,用木棍把火底烧黑的残渣翻了翻,火舌上涨一截,我们方向不同,那明天醒来后就各奔东西吧。 小五问我,你说家里现在怎样了? 我下意识觉得他问的是我们租的那套房子,转念一想,才觉得在问他家的老屋:门在锁着,也没人在,如果没有贼人闯入,该跟我们走时一个样子吧。你有惦记的东西? 小五说没有,怀念而已。他托着腮寻思半天,冷不丁地坦白,我报仇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向谁? 杀我父亲的那个人。 祝贺。我说。受伤了没? 他掐着小指头尖跟我比划,伤到一点点。 随后他稍微拓展了全过程我看见他家墙外贴着告示招下人,虽然他做下那桩事已过了三年,保险起见我还是化了妆,假装是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混进他家宅。新进下人都只能做粗浅的杂役,没资格进屋伺候,不过他的小女儿不慎落水,是我救上来的,使我的地位稍微高些,可以在府内不太重要的地方走动。我便找机会在他的饭菜下了毒。 小五承认手段不太光明,不过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还感慨从今以后就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大许是觉得冷,他瑟缩着朝火靠了靠,脸上有一种落拓的神情,唉,其实就算是回到家里去又有什么区别?过往的日子如今想来多么天真,现在已经远远追不上了。 他把氛围搅得异常沉重,我勉强安慰他几句,都是大光明的套话,因想第二日一早分别,他回老家定居,我继续行路,相见无期,就不必牵扯过多,糊弄过去就算了。 他看出我心不在焉,不再赘言,天黑如墨,我们互道过晚安后睡去。第二日我早早地醒来,河边洗漱完整理好包裹,象征性地跟小五道别,可怎么也唤不醒他。他靠在一棵树上睡的,我走近轻轻推他一把,他无力地滑瘫在地。他穿绀色长衫,这样一来我立即看见在他腹部有一块洇染开的水渍,我把他外衣解开,发现那不是水渍,是从肚子上一个厉害伤口中渗出的血,再一摸他的额头,正在发热。 看来他说的小伤净是扯淡。 我打水烧开了给他处理伤口,稍微喂些水,把火堆留下给他取暖,临行前又把自己一件换洗的衣衫披在他身上。这一带距离人居住的地方其实不远,应当没有猛兽。这已经是我能够做到的全部。 然后我把行囊背回背上,顺着河流的方向走出林间。 67、双生 05 我没留下来照顾他,不愿多有牵扯的意思很明显了。上回他不顾受伤追来还有余力,毕竟那伤口不大,而他这次腹部的伤,几乎将他捅个对穿。他要是还有理智就不该来。 可两三天后,他又追上来。 我敲开一户农家的门,表达借宿一晚的愿望,并给适量的报酬。他们当时已用过晚饭,为我单独生起炉灶,蒸红薯,清炒新鲜蔬菜,南瓜粥,尽量做得简朴而丰富了。他们让我坐在堂屋的饭桌前吃着,女主人去喊牧鹅的孩子回家,男主人坐在门框削竹篾,打要编养鸡的竹笼。他话不多,问了几句我的身份职业,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我有阵子没吃过这种家常饭菜,一时间吃得津津有味。没多大会儿,女主人赶着一群白鹅回家,几岁的儿子蹦蹦跳跳跑进院子,我刚要跟她打声招呼,她率先满面笑容地说我走散的弟弟找来了。往后一看,除了小五还会有何人。 他脸色不止不好,简直糟糕到怕人的地步,一点血色也无。 我放下筷子问他:你真不想活了? 我一想到回家也是一个人而已,没了回家的心情,不如和你做个伴。他友善地答。 我把他晾在一旁,夹一大筷子菜,舒舒服服地吃起来。他竟真老实巴交地等,好像我不开口他就不坐,也不说话。 男主人处理完竹篾开始编筐子,言语间问道我们的关系,我说弟弟不听话,让他看家他偏要跟来。男主人便问他吃饭没有,小五可怜地瞟我一眼,没有声音。我虽厌烦他擅自主张,也怕他再不休息或许会死在这里。他的伤就严重至此。 也罢。权当是人文关怀,我只能托女主人做饭。 晚上主人家专门收拾出一间房给我们住,房内只有一张床,因平日少人用,堆积着不少杂物,把它们移走后,屋内还有一股去不掉的尘烟味。我把门窗打开透气,烧壶热水,跟主人家借盆和干净的布,回房间时小五侧身躺着,胸口没有多大起伏。 我探一探他的鼻息,摸了手腕,脉象弱却很平稳,比他外表看起来情况好上不少。我把他衣服解开,照老方法疗伤,过程中他一直没醒,我也觉着没必要把他叫醒,收拾完后把他在床里侧安顿好,我睡在外侧,挤着过了一夜。 我细致地照顾他,结果第二日他还是发起高烧,在别人家里,我不能一走了之,只有自认倒霉。他过度摧残自己的身体,我的伤药没有效用,不得不找大夫上门。据其说高烧由伤口感染引发,则更需注意身上的卫生,这么一来,落在我头上的又多给他擦身的任务。 毕竟暂宿别人家中,主人家以为我俩是货真价实的兄弟,照顾自己的弟弟,自然不能表现得不情不愿。 小五发烧中,头脑还算清醒,对于擦身极其的抗拒。只是为了他的小命,这事又不得不为。 我将他上身衣物先褪去,擦完后裹上被子,再是下身,便使我发现他身上的伤远不止腹部一处。在背上、后腰、腿部等许多一般不见的部位,都残余密密麻麻的鞭伤、烫伤甚至被烙铁烫过的印记,虽然是陈年旧迹,也足以触目惊心。新添的也有,七七八八不可细数。我问他是不是仇人留下的痕迹。 有些是他,有些是他徒弟,还有他女儿......我记不清了。除了一开始被脱去衣物的尴尬散去,他对我的目光堪称是泰然自若的,我给他擦拭时,他举起手臂仔细琢磨上面的纹理筋络,好像对自己的身体都十分陌生,不好意思啊,还要麻烦你照顾我。 我们才分开没多久。 唉。世事变化。 毛巾凉却,我重放进热水中拧干,热气腾腾地拿出来,继续擦拭至腿弯、小腿。他的小腿瘦削却结实,不是单纯的纤细,有漂亮而不夸张的线条,我不得不感叹起来,世间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你不是小五吧? 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一问一答,分毫不显慌张。 我不晓得这些伤是否你之前就有,至少却知道一点。我把手巾轻轻拭过他消瘦的足踝,指头在其上一触示意,这里本该有一处刀痕的。我亲手割来放血,你却没有。 你到底是谁? 小五就是我的名字。他微笑,虽然很久没听见了。五不是数字,而是武术的武。我叫厌武,你认识的那个,也许是我的弟弟修文。 他提过有兄弟,说是已经死了。我将手巾搁回盆中放置一旁,给他盖上被子。 这也难怪。我被那贼人掳走后再没音信,本是该死的,谁知他留我在身边羞辱,倒给了我报仇的机会。他试着用原本的布料包扎伤口,我拦住他,找了事先拿来的一条新布给他。他吃力地坐起身,把布围着腹部缠上。 我不知他用了你的名字,还以为小五就是他,毕竟你们长得这样像。 他亲口说叫小五吗? 我把他认作你,他没反驳,我就以为他叫这个。 恋耽美 ——(40) 厌武意外地问我,咱们见过? 好几年前,家门前你施我一块饼。那时你想要燕云台下册。后来我路过,把它当还礼给了你。 他仍没印象。后来说,大概我给书的那个也是修文。 你没见到那本下册? 并未。厌武好脾气地说:虽然一母同胞,我和修文关系不十分好。他也不是事事都同我讲。 见他自己能包好伤口,我端盆出屋将污浊的水倒掉,顺便洗干净双手,指头冰凉地坐到床上告诉他会留一笔钱给农家,他可以多住一阵。 他一意要跟我走。 我心平气和地劝:你大仇得报,我很为你高兴,今后又是自由身,大路宽阔,往哪个方向去不得? 你一人孤身在外,不通武功,难免不遇上点麻烦事,这种情况有我在身边岂不方便许多? 我瞧着他和小五,或者说修文一模一样的脸,感叹果然是孪生的兄弟,招数都如出一辙。 我自己待着时,可以一连几天不说话,没趣得很。 真是巧!我也非话多的人,比修文更是话少,你能忍受他,必不觉得我麻烦。 我没钱,做饭不好吃,餐风露宿,都对伤情很不好。 我伤好后,很能做事。 我脾气糟糕,动不动就骂人,委实不是和善的旅伴。 他微笑地说:为猪为犬,为蛆虫为贱畜,我也都活过来了。 无论说什么,他都有话回,他教养良好,文质彬彬,委实不懂为何偏要跟着我这个陌生人。说到底我们的交集不过只有他少年时一次而已。好不容易达成和解,他同意自走自路,回家探望,我继续一人前行,不过他要知道我究竟去何处。 我的目的地总不相同,想到哪里就是哪里,诚然一路多有蹉跎,定居对身体最好,可安稳生活对我的吸引力有限。今冬我很想看雪,哪怕很冷也打算一路向北,走到国境最北在那里住上几天,再具体的东西是没确定的。料到北京辽阔,就算告诉他大致的方向他也找不到我,便将这一点信息说给他了。 厌武沉吟片刻,跟我打商量:此次一别,我先家去料理琐事,之后我也去北方办事,若是不见也就算了;若是重逢,算你我二人的缘分,一起喝一杯如何?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只好微微一笑,当作应约。 话虽这样约定,怕他反悔,次日趁他吃药后午歇,给农家留下足够的钱,就说我弟弟在走散时受伤,还要再叨扰几天,我先回家去报信,托他们收留几日。 我顺利地摆脱,恐怕他如当初的修文一般跟上,刚巧有架牛车拉稻草到县城去,我搭了程顺风车。牛车摇摇摆摆,速度快不了多少,胜在省力,我没在城里吃饭,雇马夫送我到最近的渡口,直接买船票北上,直到站在船舷上,海风强烈地拂过口鼻,我才算放下心来。 不能怪我避他如避瘟疫,我身边出现太多神经错乱的人,导致越是无端热络的态度越叫我警惕。加上近些年头我孤僻行事,气性渐起,做不得过去的体贴,或者说已不愿勉强自己以附和他人。说到底,我终是孤身一人来去,没人与我同行,何必为琐事多花心思。 68、双生 06 北国风光在冬季里尤盛,尤其当冰封雪飘的日子,夜里下雪,雪积一夜,翌日清醒过来出门举头看天上,一点云彩也无,不见太阳,只有沉郁的浅灰的穹宇,而空气肃清,天地上下一白。 我没打算停留过久。一是体质原因,耐不得酷寒;二是想尽快离开此处,避开朱厌武。谁料有日赏雪染上风寒,病根缠绵不去,一到拥挤憋闷处就开始头痛,便续租了旅馆,在此处修养些时日。 我租住的房间是旅馆二楼角落的一间,窗外是一片湖泊,冬日里都上了冻,大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没有踩踏痕迹,湖边停靠一条黢黑的小木船,也全被雪覆盖着,我在的这么多天里,未见人划过。再往远处看,一座小山埋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我听旅馆的人说那山上有一座寺庙,前朝有位法师在那里悟了道,后人修的寺庙供奉,香火不旺,不过可去走走。 说来约有一周时间未见晴朗,或雨或雪,或是雪雨洋洒齐落,出不得远门,我每日在房间闷着,连饭菜都让人送到门口。这倒不是我懒得下楼,而是一楼摆设满堂桌子,除了住店的,也有许多单来吃饭的,向日来吵吵嚷嚷、不得清净,我宁可在房间里进餐,只是需得把窗子打开。独时日一久难免憋闷,分外想要到山上散步。混过一段时日,终于等到放晴,我振作精神,穿上厚衣,跟店里的人打声招呼,上山去了。 山上不是名胜旺地,外地人知道的不多,本地人则见惯了这里的景致,提不起来访的兴趣,我路上见到的寥寥数人,大多是年长或中年的女性,想必是住在附近的信徒。一路修了简陋的石阶,因有雪不会滑,鞋履睬下去有咯吱的踏雪声。 大约走上半小时登顶,一上去就是寺庙的大门,进去后院子正中摆了一个大香炉,左右都有偏殿,我进去正殿时,正好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从里头出来。我避开他们,请了三炷香,在殿前的蒲团上跪下去。 一世世地轮回活着,好像永远足不沾地,我不想总周转在情节中,连自己的目的都找不到。我在心里祈愿弄清自身的来历,阖眼拜下去,方抬起头就听见熟悉的清亮而狡黠的声音,我一瞧,小五......不,修文正靠墙抱臂对着我笑。我还说是看错了,没料到竟然真是你呀。 我一瞧见他,把眉头皱起,心里头有了预兆:我怕是逃脱不开他的。一而再的相遇难用巧合解说,除非这正是命运给我的安排。 怎的又撞上了? 何必说这么伤人感情的话。他笑嘻嘻地说,正是我们缘分深、情意重,否则哪里能遇见这么多回? 你自己走的,又来说什么情谊呢。 既然要走,告别徒增伤感。他日幸运,定会再见。你瞧,这不就应验了? 你去哪儿了? 报仇。修文说到这里,走过来扯我衣袖,走,到我房间说罢。 据修文说,近日来他就在这间小寺的寮房。寺中有几间小屋给香客们歇脚,香客不多,他交些香火钱就算住上了。他存死意北上报仇,还没动手,对方先一步身亡,他失却目的,还余一点盘缠,干脆就在此打算今后何处何从。 他不知兄长活着,也不知仇人是他杀的,我亦无意提醒。 你怎知你仇人住哪? 修文给我倒完水,歪在床上抱着被子,他衣服上绣的纹路,有名到不是江湖人也听过。找他报仇无异于送死。 我武功、胆识都不高,把家中死尸下葬,除了没入土,我跟死人没有两样,每天躺在地上万事不管,饿了不想吃饭,冷了不愿加衣,恨不能立即就死,你来后我才又活得像个人。虽说你嘴巴冷冰冰的,人却不错,我想干脆就跟你走,只要不在那鬼屋再待着。 修文给我一颗橘子,我把橘子放到桌上,捧着杯子慢慢喝水,他说:之前不告而别,实在对不住。我想着既然重新活成个人,便不能逃避,非走不可。 没有什么。我说。他怕我耿耿于怀,一再道歉,都没有必要的,我确乎丝毫不在意。 他问我在何处落脚,还要做我旅伴,给我当场回绝,任他死缠烂打,我绝口不提下榻的旅店,同时说近日就会离开,叫他不要来寻我。 临走时,他从外头折下一支蜡梅花送我带回旅店,我当他终于撒手告别,精神一松,收下了他的花枝,却没料到命运的险恶让我已经置身其中,难以脱身了。 我不知道那天修文跟在我身后,一路追随至旅馆,我的住址再瞒不住。打那以后,隔三差五他便来旅馆找我,没有特别的缘由,照他的话说,寺庙离得这样近,跑来很容易。天晴时气候难得,慢慢在小道散步,不自觉就走了来;天气不好时,想来陪我说话解闷儿。 我实在着恼,多次地说不要再跟,他笑称自己是属老鹰的,一旦抓住就不撒手,出于目前一直遵循的道德准则,我尽量避开和他发生冲突、不得不动手杀他的选项,可他这样狗皮膏药的黏糊劲儿,换别的任何手段都挣脱开。往外地去吧,眼下年关近了,人人忙着返乡,交通繁忙;换家旅馆呢,又要重新安置适应,令人疲倦,只好暂且不冷不淡地处着。 自打生病,我很少出门,更少游历,他比我早到,较熟悉地情,自愿为我解说。他原就性格跳脱,解开心结后还要疯些,单一个人说的话就抵过我过去半个月量。 我大都任他在一旁聒噪,捧着汤婆子坐在窗边执卷,悠悠翻过一页。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托腮看着我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检查了衣着并无不妥的地方,就问他笑的缘由。 你这人,挺叫人安心的。 我摸了摸脸,没觉得有跟别人不同之处,你哪里知道我。 一相处就全明白的。 我觉察到不妙的讯号,手一顿,把书本撂下。因为我现在和你没冲突。假使面前有动人心的财物,说不准为了独吞,我就杀你。 你会么?他笑眼盈盈地问。 说不准。 这时候一滴雨飘进窗内,我伸手出去,又有几滴凉凉的雨落在手掌。趁雨还未大,你回吧。 修文伸个长长的懒腰,可我没带伞,不如让他下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他的理由挺容易驳回。旅馆常年备着油纸伞,以借给出行的宾客,先前我就要过一把备在房中,因近来没下雨被我收在了隐蔽处。我把那伞交给修文,希望他快快地走,谁料这时雨势忽骤,水珠砸在地上溅开水花。修文拿着伞到窗边一看,登时笑起来:照这样的雨势,你偏要我走,大概我不是冷死半道,就是失足落下山,求你还是教我避雨吧。 修文跟旅馆要了一副围棋,邀我对弈。他平日里不着五六,下棋却很有头脑。他笑我下得不好,且慢得像是蜗牛走路,不过有心让我,把每场棋局都拖得长之又长,消磨了不少时间。 我是想天黑前请他回去的,不料雨大起来,总也不停,雨水飘摇,整片湖光山色都笼罩在清冷的白雾中。这样行路实在危险,他说就不走了。 修文下山没带多少钱,央我在隔壁给他开个房间,顺便叫旅馆的人先将隔壁的暖炉生起来。他不用回寺,更从容了,赖在我这消遣,不肯移步自己屋。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过如何?他止住我的话,你别着急推辞,现在到过年不过月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热闹。你平日里不会觉得寂寞么? 不会。反而一个人更自在,节日当天跟平日一样渡过,这对我来说无比平常。 我知道我会特别寂寞。修文说,我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从未离开过家。更何况如今整个世间,我只你一个熟识的人,过节自然想同你一起。 他一直在旁厮磨,直到天擦黑,我为止住他,提议下楼弄点酒菜。这次我不打算叫人送到房间。他本就不愿走,再佐上小酒好菜,还不知要在我房中混到什么时候。 一楼燃起灯烛,光亮很弱,整个厅堂色调昏暗,因为天气原因比平时坐了更多人,吵吵嚷嚷。高声喧哗大笑的,酒酣脑热划拳的,店外屋檐下挤拥了许多避雨的过路人,都冻得缩着脖子跺脚。我跟修文找角落的位置入座,叫些清淡小菜,我是不爱喝酒的,还是叫了一壶清酒,叫旅馆的人温热再上,好暖暖手脚。 我点菜时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住在寺庙,吃荤菜有没有关系? 也许不该吃。不同他们说就行了,我只是暂住,又不是去剃光头当和尚的。 理是这么个理。于是为了下酒,我再加了一碟酱牛肉。 你可真体贴。修文又在用这种语气说话了。他每次这样的口吻总叫我心中发毛,我立即否认说那是没有的事。 何必推辞呢,又不是坏事。修文给我倒了杯茶,你没发现你虽嘴上四大皆空、谁都不愿搭理,行事上却周到极了。我自己可从没想过素斋的问题。就像今天,我知你烦我,还是赖着不走,你就是把我赶出房门又如何呢。可你总在谦让,好像我挺重要似的,使我更不能走了。 是,我早该把你赶出去,也省的耳边一直嗡嗡。他说得好像我赶了他就会走。 不错。现在晚了,房间都开好了,你更没理由赶我。 酒菜不一会儿上了桌,他依旧满嘴胡说,我随他说去,这时忽听外头马声长嘶,迎客声响,来人吩咐旅馆的人把马牵去马槽喂饱,我听得这道声线仿佛有些熟悉。很快来客从正门入,斗笠下覆面的黑纱扬起一角,我恰抬头望去,撞见他的真容,岂不正是老熟人。 69、双生 07 来者是厌武。 我往修文望去,他显然也见了来客的面孔,此刻表情甚是奇怪,又是畏惧又是恨意,居然全无兄弟相见的喜悦。 我兀自饮酒,那方厌武跟旅馆要房,上了二楼,而修文没有认亲的意思。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虽然几率不大,我由衷希望自己足够幸运,他二人不要见面、不要冲突,起码不是在我面前。 修文平素轻松的神色不见,将杯盏捏得吱吱作响。他见我无甚反应,便问我见到跟他长相一样,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你们早已见过。 不够准确。 没有很早,只比你早个把月。 你为何不说? 你说他死了,他也似并不关心你的去向。我想你们该不在乎的。 你是压根儿不愿意掺和,恨不得离我们远远的呢。 我叹一口气,难道我表现得这样难懂,你竟才发现? 修文气死,压低声音道:我对你是真正想要结交!你不该...... 不该骗你?我没有,是你一直骗我。你说你是小五,我却听说你另有名字呢。 他说从未告诉过我他叫小五,是我认错了人,却自知站不住脚,先前一腔怒气渐歇下去,转头丧气地向我道歉:头一回见面时,我想咱们萍水相逢,你不知我家是双生子才唤我小武,我没必要对外人解释太多。 后来呢? 在老宅见面,我虽活着,魂去掉半条,乍然眼前现出认识的面孔,小武这名字又如此熟悉,一下子将我唤回人间。可是过去的事一个字也不想提。名字而已,何必为解释这样小事而在记忆中翻搅,索性承认了就是。 恋耽美 ——(41) 他怕我还生气,允诺今后再不骗我,否则就五马分尸地死。他白白长一张聪明的脸,内里却傻气,我于他有何要紧,何必随意将这样的誓言脱口而出。 你为何不上前认他? 一提到兄长,修文表情又变得精彩极了,我不砍他几刀就算顾念了一母同胞的情谊。 先前告诉你的话不完整。父亲是被仇家割颈不错,可家中其他人都是他下的手。厨娘、园丁、管家、佣人,他杀得干净利落,眼睛不眨。连我都在心窝捅上一刀,只差毫厘,我就再不活着。 修文自撞见兄长,便愤愤不平地要走,好避开厌武。我看向外头,窗外雨湿阡陌,一片漆黑,仅有门外长廊上灯笼光下的晕黄的一片地界,地上积水泛着黑亮的微芒。他此刻走,厌武也是麻烦,不如留下让他们自己耗去。 我啜了一口杯中酒,辛辣的香气从喉管一路落进肺腑,不急,先住过今晚。 我不愿见他。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尽管这个事实他不太愿意听见。你怕他? 不。他斩钉截铁地答。 可是自打厌武在旅馆现身,修文坐立不安,还强装镇定,搜肠刮肚讲些陈旧的笑话,使我不胜其扰,赶他回去休息。他强待一阵,磨磨蹭蹭上了楼。 雨水滴滴落了整夜,我枕着雨声入眠,也不知什么时候停的。第二日起床时分,有人在门口笃笃敲门,开门一看,是修文。一日清晨,正当精神清爽的时刻,他眼下却积着阴影,想必整夜为遇见厌武的事心烦意乱。他要回到山上,来向我辞行,言说在白日里,路虽然滑,小心些就是了。寺庙距离不远,为防半道复雨,我叫他把我那把伞带上。 才踏出门槛,相邻的房门吱呦一声敞开,厌武一身清爽的蓝衫出来,反手带上门,笑道一句早安。他已取下斗笠,五官做过掩饰,唇上装了一横胡子,一眼看去和修文大不一样,认不出是同胞兄弟。 看来我们确实是有些缘分的。他对我说,没有分半点余光给修文,自打他一出场,修文的平静的面具就裂开了,牙关咬紧,身体不易察觉地往后身后瑟缩,好像见了天敌的狐狸,看不见的尾巴耷拉着。 我跟厌武回过早,又聊了几句。厌武似没见到面前站着久别重逢的弟弟,晾了他好一会儿才含笑地问:怎么,见到兄长也不知问声好? 修文失去昨晚张牙舞爪的锐气,嘴巴紧抿,旅馆的老板娘端半盆清水路过,正欲和我打招呼,电光火石间修文手臂微动,袖剑刺向兄长,亮光疾闪,老板娘惊叫,铜盆跌落木地板,清亮亮的水泼得满地。厌武侧身躲过袖剑,迅速擒住修文的手腕,稍一偏头,和气的微笑变了意思:弟弟,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没有长进。 我当然不如你。论阴险狠毒,哪个能同你媲美! 这话说得没趣。厌武迫他撒开手,夺过袖剑在手中把玩,我见他二人没有一时半会儿了事的,安抚老板娘是俩人拌嘴闹着玩,不必担心。她将信将疑,不敢多嘴,捡起盆匆匆下楼,不知是否去喊伙计了。 这时厌武才说:我如何阴险狠毒轮不到你来置评。怎么,活得还不错吗? 可惜那一剑没能杀成我! 厌武懒懒将袖剑抵在修文颈侧,笑问:当真? 眼见楼下频频有目光送来,我接手袖剑,厌武任我拿去。进来说罢,何必杵在外头当木桩子。 不必。厌武已准备退房,我还有事要处理,不如你们悠闲。 他转头对我说:今日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找你喝酒,先前咱们约定了的,可不要忘记。接着便下了楼,离开旅馆。 见修文还杵在原处,我出言提醒:你该回去了。 再等一等。修文神色不晓得想哭还是想怒,等他走远些,我不愿再碰上他。 就这么分开? 修文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又杀不了他。 不知是杀不了,杀不得,还是不想杀。 他拧身往我屋内走,一面落寞地说:再陪我手谈几局吧,我一走,你这里又冷清下来,也不知你是如何渡过这一日日的,竟然不觉得寂寞。他看来是个笑模样,只是眉毛耷拉着,没有一点儿神气,自个儿摆好了棋盘,等我坐在对面。 昨夜你还气得要死,我本以为你二人一碰面就是一场大战。 他要活,就让他活吧,总比死好。我们家的人已不多了。他手中捏了一枚白子,衬得整个人正经而且萧疏。同厌武的碰面,好似激发了他性格中从没露在我面前的部分,一时间混不像平日里那个人了。 我半心半意同他下了一阵,时间差不多就将他赶走,临行他嘱托多去看他,当时我没放在心上,那以后连着几天,修文竟没露面,这也让我心情松快不少。 70、双生 08 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出门散步,不巧碰见厌武买药回山,有说有笑地邀我去坐坐,我有点吃惊,问他是何时来到的,手中的药又是所为何人。 这山上再没别人了。 修文受伤了?前几日明明他还健康着。 也许我来,他就不好了。 伤情怎么样? 他笑了笑,你何不自己来看? 其实我想寒暄后就此别过,厌武拉过我一只手,强引我上山去。踏过寺院门槛,见修文仰头望着院内树上挂的祈福用的红绸与木牌,比以往更显之肩膀瘦削的,同孪生的厌武一处比较,倒像又小一两岁。 他瞧见我,面容活泛起来,你来了! 干什么呢?我走过去,顺着他方才的方向往上看。 我在想要不要也写点东西挂上去。修文说,不过想不到祈福的愿望。攀谈间,厌武提着药包进了药房。 听说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没想叫你知道。修文讲,你今天怎的抽空过来的,该不会是来探望我? 我说是散步途中被厌武带过来的。 哦。修文说,也不失望,我想你也不会专为我跑这一趟。 你和厌武...... 修文很干脆地告诉我:我们和好了。 怎么回事? 我怕了他,做他的弟弟总比做靶子好。他说,还未待我仔细询问,厌武从药房出来,笑道:聊什么呢?也算上我一个。 在说你们兄弟二人上次见面还势如水火,这么快就和好了。 厌武笑了两声,毕竟亲兄弟,没有过不去的。 修文翻了个白眼,没开口反驳,后来趁厌武不在,才私下对我道明原委。 厌武在我的旅馆下榻并非偶然,他早打听好消息,知道修文经常来此处寻我,为摆脱身后的杀手,刻意戴上斗笠住在旅馆,好引盯梢的过去;第二日乔装打扮后出去,盯梢的没认出来,而将长相一样的修文当作他,一路跟踪到寺庙。 他拿我当诱饵占了主动,那日刺客来时,他按兵不动,先用我来消磨一番对方的锐气,看我左支右绌,险些要死才现身,我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给我看手臂上缠得严严实实的绷带。 你这伤...... 怎么了? 当日我第一次见到厌武,他就是一身的伤。 嗯。 他说他报了仇了,或许这波人是那仇人的残部也不一定。 修文坐在床上屈膝,双手环抱住膝盖。 话说回来,你们能和好得这么快,真是蹊跷。我用手指蹭了蹭桌上花瓶中的腊梅,扭头一看,修文把头埋在膝盖上,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他蛰伏三年杀了我们的仇人,正被人报复哩。 我递给他我自己的手帕,他接过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又递给我,我让他自己留下。他一抽鼻子,咧嘴又想哭了,好容易才忍住,说:他从小就比我厉害,我一直没用,还以为豁出命去刺杀仇人,也算没白活着,没想到这个活计也给他接去。 我暗中只道无趣。 曾以为两人或有更加复杂的纠葛,到底只是一场误会,说开后,按照修文的性格,应当不敢再跟大哥产生口角。我早就看明白,他嘴上虽然轻浮,内心却很易摧折,他在乎许多事,情感又太丰富,无论在哪层面我都几可断定,他赢不了他的大哥,内心深处他也很明白这点。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想不想赢过他? 我知道从道德上不该将别人的苦厄当作消遣,不过只是暗暗有种期待也妨碍不到别人,表面上我安慰道:好歹现在团聚了,今后就好好地过。 修文点点头,一如我预料的那样。 我走出屋去,厌武站在原本修文的位置,也在望树上挂的祈祷和吉祥话,我们不咸不淡谈了几句,他也留我一道过年,我依旧推辞。 你同修文的关系比我想的还要密切一些,我看他很信任你。 不过是当时你不在,他把我当大哥而已。 他可不像信任你似的信我。一句话说得像绕口令,我有点纳罕他为何要在算是生人的我面前讲这样的话。 我看,修文是很依赖你的,你们一和好,他就有主心骨。 是吗?厌武不太相信,他接着劝我留下过年,理由是想和我亲近,交个朋友,我不知道修文那个滑头怎么能跟你处得这么好。 好却也未必,跑不掉罢了。 要是我执意要走? 厌武温和地笑,讲:说来,我还没报答你救命的恩情,你不能不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在他状似祥和的话语中隐藏着不容拒绝的坚决,他说,我看,你同我们兄弟俩的缘分很深。既然是善缘,避无可避,更该要珍惜。 那就是不让走的意思了。无论是兄是弟,都是类似的做派,无非一个强硬些,一个磨人些,都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 一时间我生出微妙的荒谬感。要说相处,我同修文在一起的时日久些,他赖着我不肯走还算有点逻辑,而我与厌武见面不过三四回,他也来逼我。 事到如今,我已想明白了。如此频繁的遇见,活像有根线牵着他们,就算现在我躲开,几可预见不久又会撞上,好似我的一次次复生就是为了他们,我是被其人生和故事吸引过来的。 我微微一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语,同他辞别。 一切故事皆有结局,我逃脱不了强加的命运,宁可自己成为推动者,让矛盾更早激化,促使结局来得更快更烈。届时如果真要有人流血,那亦是他们自己播下的种子的结果。那些本应有同理心的正常人们可以越过道德而无羞愧,谁又能要求我抱有怎样的慈悲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字数太少,断层得厉害,因而调节了内容,原02、03并成64章,原04、05也并到65章。算是多更了3章吧。 71、双生 09 旅馆内的众人喜气洋洋,将红灯笼高高挂起以彰显节日的氛围。临近年关,住店的旅客减了不少,我因住了有段时间,很得旅馆老板娘关照。她是个有些年纪的慈祥的孀妇,独子早亡,旅馆是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她自己操持运作起来,算是一门合适的营生。 她是极热心的,有时热心过头,让我却不自在。过年那日店里有席筵,本地的伙计回家过年,留外地的几个一起度过。老板娘关心我一个人,自己脑海里认定我是个可怜的角色,一个劲邀我过年一起。为了避开这种关爱,我宁愿把自己送进寺庙里。 因此我又造成了现在的麻烦。 我腊月二十九上山。三十的清晨,我还在被子里躺着,修文不晓得从哪弄来一身大红的衣裳要我换上,说是必须得应过年的景儿。他将衣服往我床上一搭,笑眯眯地看我懵懵坐起来。我刚起床,眼睛干涩,揉了揉眼下,叫他把那些刺目的衣物拿走。你几时见我穿过红色的? 那么也不打紧,他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里头攥着一枝红梅,戴只红花呢? 我只管穿衣,他随手将梅花搁在我床头的小桌上,在我床边坐下,嗳,今天晚上怎么过? 不怎么过,跟平常一样。我一边应声,一边系着袄子的带子。不过睡醒不久,身体有些乏懒,指头笨拙地不听使唤,带子系得松松缓缓,不像个样子,只好解开重系。修文看不过眼,倾身过来给我系上,他衣服上的寒气散发到我脸上,激得我意识为之一清。 至少过年得热闹热闹吧。修文有不同的意见。 我来本是你说山上过年清净,不需要管些繁文缛节。 不错,可是...... 我随便岔开话题,不让他再继续。 走出门去,厌武正在劈柴,他把笨重的活儿干得极轻巧,木头立在那里,斧头举重若轻往下,不偏不倚一劈,木块从正中整整齐齐裂开两半,敞开泛白的芯子,在旁边积了一堆。他干活有一阵,额头上却一点汗水也无。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地同我搭话,今天天气不错。 我抬头瞧了一瞧,天色清朗明亮,日头白晃晃挂在天上,散发出一股热度,到了中午应该会更加暖和。是不错的。 你喜欢出门散步,今天正是个好时候。厌武直起腰,将最后两块劈好的木头扔到柴堆,自语道:大概够用一个月了。他转向我说: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今天不冷,你不妨去看看。不过白天有不少香客来上香,后山该不止去你一个。 嗯,吃过饭我去走一圈。 他点点头,补充道:天气这样好,晚上星星想必也多,够把山间照个亮堂。 晚上也能望见梅花么? 应当没问题,还更清净。厌武说,今晚一起去走走么? 我想也无不可,就答应了。 你不是生病还没好清? 只要不久待,不会有问题。 恋耽美 ——(42) 厌武把柴火运到柴房,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我站着晒暖,不一会儿修文从房里出来,又问我晚上做什么,我答说要去后山看梅花,他问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我说是受厌武启发。他的热情好似消退一些,不过讲晚上算他一个,在屋里闷得慌。 我怎会看不出他因我厌武的亲近感到不是滋味。厌武说话的技巧自然比他的兄弟高,他不明着邀我一同夜间一同赏梅,而是用话语引着我一步步同意他的邀约,我不是不明白。故意亲一方而远另一方,这种粗浅的挑拨人心的技巧在修文身上足够用了,而他越是难过,越是想将这种被冷落的难过隐藏,我便越是好笑。这么一比,倒确实比我自己过年可乐。 这一夜气候极其温暖,我自抱恙来经常发痒的嗓子也好似忘却不适,身心轻松,几乎没了任何毛病。厌武提着一盏灯走在最前面引路,我走在中间,修文落后我几步,不怎样狭窄的路段修文赶上来与我并肩同行,衣袖与我的挨挨蹭蹭,他的手散发出毛绒绒的热气,我把手拿开些,他靠得更近,悄悄问: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亲热的? 没那回事。 那为何他叫你来后山你就来了?咱们认识得久,你也没说要带上我。 就是不说,你自己也会来的。我脚下绊着一小块石子,修文急急扶住我。我说他早上并没有提到一起到哪里去,不是我一定不跟他出门。 那么,为了证明,明日你和我一起下山去! 做什么事? 客房的枕头不舒坦,我们去给你买一只新的。 我还没回复,厌武说他房里有一张新买的好枕头,还没用,回头可以送我,修文立即不言语了。 像这样的情形发生过许多次,似修文嘴巴的开关掌握在他哥哥手上,厌武将开关一拨,他那往常无论如何总滔滔不绝的言语即刻被大坝截住。我对于揣摩这种行为折射出的心理颇感兴趣。 是对哥哥忍受折磨报仇的愧疚,自幼对兄长命令听从的习惯,还是为当初险些死在对方手下的畏惧?其中微妙的情愫成就了我生活的调味剂,我日益展现出一种恶劣的趣味,即置身事外观察他人的行为。无法在心灵上共情的缺陷在此爱好中转变为优势,无论何人做出何种骇人听闻、惊世骇俗的行动,我都能够努力以对方的逻辑理解,而非像普通人陷在厌恶、排斥等情绪,无法看清全貌。 既然他们一径不肯远离,我顺理成章站在兄弟两人的观察位,冷眼看着,并无同情或负罪,并且挺愿意在其中推动波澜。 我快走几步,赶上厌武,修文慢吞吞地坠在后面,不知是否在赌气。再往前数十步,站在山坡上往下望,银色月光皎洁如瀑,均匀地洒在满山梅树上。 修文落在后面,厌武提着灯笼,和我一起静静地凝望这样的景色。 他感叹道,今天月色真好。 我应和着,梅花也开得很漂亮。 假如在这里烧上一把火点燃整片林子,火光与月色融融一体,梅花想必更美。 留在这里来年再开多好。 明年我们该都不在这里。厌武说,不如让它停留在今夜。 话是这么讲。我目光注视的树上,一朵梅花笨拙地落下,还是留着比较好。 修文才赶上来。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好,许是这虚假的温情勾起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关心,修文受到触动,在山坡坐下,浑然不在意裤子沾上泥土,依次看过天空、坡下的红梅,最后望了望我们,从袖中摸出一柄筚篥。优美的乐声随风掠过梅林高处,散进澄澈清明的空气中,他吹着一支思乡的曲子。 72、双生 10 初一早上用餐时没见到厌武和修文,方丈告诉我他们又去了后山,我不一会儿也踱步过去。两个人正在梅林中比试,不像是传统印象中两个剑客以剑相搏,银光闪闪,落英纷纷;兄弟两人解开上身长袍,脱掉两只袖子,因为腰带还系着,上面的衣袍垂在腰间像是下裳,两人相对弯腰,如两头角斗的羚羊,纯粹以蛮力和技巧较量。 我坐在坡上俯瞰,观察出厌武的武功和技巧都上乘些,一开始修文远不及他,可惜他耐力似乎不是很好。最后一次角力中,我观厌武的力气削弱,差点被修文掀倒,他敏捷地调整好身形,依旧将修文摔在地上获胜,之后便住手,对修文说了句话,后者折下一段梅枝开始比划。 我饶有兴趣,不知是那是他的一个弱点,还是只一时疏忽。 厌武到我身边坐下,鬓发半湿,俊秀的面孔上一层晶亮的水渍,他慵懒地将手穿进袖中穿好上衣,一边问我感想如何。 很精彩。 他微笑起来,道歉说:叫你看见这副不体面的样子,真对不住。我在教修文剑术。当年家中骤变,他没能学完家传剑法,荒废至今,成了这副惫懒模样,如今不捡起来可不行。 我说,你很经常笑。 不可以吗?难道我不配笑? 我觉得很难得,你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日子还能立即恢复过来,我佩服你。 比起过去,我更愿意看向今后。 这话颇为积极向上,却分外不贴合他的气质,厌武力图让自己看着光风霁月,其实我认为他常常会将些小事记在心里,留待日后发落。何况他经历的痛苦远非常人能忍的,不可能立时忘却。 我请他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你而言,修文是个怎样的人? 厌武把眼睛转向修文,他是我弟弟。 除此以外,你觉得他怎样? 你要听真话? 当然。 他眯着眼睛,观察起我的神色,如果不是我弟弟,他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废人。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似在期待我因好友被冒犯而露出生气的表情,这样他就可以嘲讽: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假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并且假设我的神经正常,我才会表现出愤怒,两个条件我都不满足其一因而只平淡地哦了声。 我以为修文是你的朋友。 要是单方面的友谊可以成立,那倒没错。 你为什么不赶他走? 这回轮到我微笑着看他:难道我没有也叫你别跟着我? 厌武也哦,不提放我离开的事,说道:你救过我们两个,我还没好好谢你。他不理我的推辞,执著劝道:珠宝玉石,香车美人,或你想要学武功,都无不可。 什么样的武功? 看你的兴趣。 听说这是要从小练起的。 只要你想就行。当然,他一指练习中的兄弟,肯定不及自幼学起的。别看修文这样子,身体却好,轻易不生病。 他在争取我。 要说厌武对我有何深情厚谊万不可信,就是当初他一定要跟着我的原因,该还在修文身上。否则我自己也是个流浪落拓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坚持与我同行。他是看出我和修文相熟才那般表现,修文越是看重我,他也更加看重我,并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和修文的不和,试探我站队哪方,我成了他们暗地里较量的工具了。 这倒很古怪。表面看来,厌武处处都比修文强,他偏要这么斤斤计较,动辄用言语贬斥修文,越发让修文自觉不值一提。我猜测着:或许他要在弟弟面前维持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能容许修文任何他没有的东西,比如说一个好朋友。哪怕我并不是真正的修文的朋友。他离开一趟,有了危机意识,生怕我们过于亲密而抛下他。 我想看看他会做到什么地步,便叫他:小武。 怎么忽然叫这个名字? 你最开始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恍然道:见你跟修文关系这样好,我险些忘了,是我们先遇见的。他柔声问:什么事? 来做个游戏吧。我提议道,当只有咱们两个在一起时,你就跟我说真话吧,什么都不要保留。 这算什么游戏。 你可以看成是试胆,试探你敢不敢把内心里的想法说给人听。 厌武笑着说:我当然不敢。人心里都是鬼,那是不能见人的东西。 说不定听的人不觉怪异,而更亲近你。你不试试,怎知没有?我坦然微笑地问他,并没抱他会答应的念头。 见到厌武沉吟不语,我摘下身侧一朵淡黄色花朵,凑到鼻端嗅了嗅,说:那就算了。 厌武却没走开,他问假如答应的话,是不是我也会完全诚实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是的,他说要考虑一下,我随他便。 我没料到他竟真考虑在我面前坦诚,鬼使神差一般,就像不知会把命门暴露在我眼中。要不是他把我看成毫无威胁的人,就算把秘密透露,也轻易就能除去我;要不就是他心里不平,一定要夺走修文有的。可他的话原本是不错的,心里的鬼本来就不能给人看,一在日头底下晒就要魂飞魄散,人是那鬼的奴隶,为其驱使,到时也得一起死。不是死在个人的崩溃,就是死在人言可畏。 73、双生 11 厌武找到一处住所,他说练武需要指导才能入门,让我从旅馆退房,随他们两人到了所谓的新居。那是在一处高山森林中的木屋,据说原是此地的猎户打猎时偶尔来住,被他租下来。山上再没有别的人家。 厌武采购一批药材,丢进能容纳成人的巨大木桶,用沸水将药草先泡一通,待水凉却到适宜温度,他让我进去泡足一个时辰,期间他间或提来热水加进去。据说这是为了事先茁壮我的经脉,才能够承受接下来的训练。药浴每周一次。 他对我是很宽容的,就算我的学习速度不佳,领悟力堪忧,他也没有任何训斥的话,我们像朋友般相处,更使他对修文的磨砺堪称严苛。 厌武要求修文早上四点起床晨练,练上两个时辰的剑才准用餐,之后他教授新的剑招,让修文照着练,一天下来修文练习的时间直有七八个时辰,此外他对修文也是不假辞色,皱着眉大加斥责,埋怨对方没见的几年间愈发活回去,竟然连以前知道的功夫也退步了。 我作为局外人袖手旁观,偶尔厌武邀我一同喝茶,他没回答我那日的提议,不提起,不拒绝,态度暧昧,说不清同没同意。我们分坐茶案两端,闲聊中我问他为何这样着急要教会修文所有,他垂眼啜了一口茶水,说:此刻他学得越多越好。 今后有大事要应付? 他不置可否。这样的态度对我无疑是种故意的承认。 修文满头大汗跑来,伸手要我还未喝的茶,我递给他,他一饮而尽,提壶连着又倒了好几杯牛饮下去,跟厌武抱怨再这么下去就要累死了,怎么样也得休息一会儿。 厌武则回复不想死就滚去练习。 我虽望着修文继续练剑的身姿,余光还在留意厌武的表情,方才他说到死字时,我真正感觉到他对修文一闪而过的恶意,那总不该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厌武一定有事瞒着。在他的未竟之语中埋伏给修文含着死意的陷阱,这一点让我倍感振奋,觉出一点脱逃的希冀。 我要出一趟门。 去几天? 三天以内吧。想请你帮我监督一下修文,那小子最是滑头,一离了人的视线就软趴下去,没骨头似的。 我无可无不可地同意,寻常情况下,我不会对别人抱有过多关心,此刻,我却问他要去哪里,处理的是什么事务。 厌武也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才告诉我是生意上的一些往来,小事情,很快就能处理完。 我不知道你还在做生意。 非要说,也算是遗产。厌武的嘴唇弯起来,笑得很有点恶毒,从我杀死的仇人那里继承来的生意。现在他的位置归我了。 危险吗? 有点。 路上小心。我说。 倒也挺讽刺,我要求他据实已告,却连对他讲的这唯一的祝福也不是真心。 厌武走后的某日,我在屋外几棵间距适宜的树上栓绳子,将被子拿出来晾晒,用木棍敲松里面的棉花,被子发出砰砰的沉闷而舒适的响声。修文原在空场上练剑,片刻后收了架势,绕到被子后面,只把脑袋从侧面歪着伸出来,跟我说累,我让他休息一会儿。 别告诉我哥。也别和他走得太近。 我问及原因,修文说:他会给你惹来麻烦。 看得出来。我点头,我还看出你们两个都是麻烦。 修文从被子后出来爬上树,盘腿坐在树枝上高高地说:我不高兴看你们一处。 我笑起来:凭什么? 我们俩长得一样,你有话只管对我讲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矛盾要从双方鼓动起来才能打个不死不休,不留后手,那正是我愿意看到的情景。 反正你们长得一样,我跟谁讲都差不多。 他哼了一声,呆望远处的景色,不搭腔了。 为何你这样怕他? 他提高了嗓门:我不怕!他叫我这么练武,我过不下去了! 你本事变大,今后麻烦就会少一些。 笨蛋。修文将整个身子往后一靠,半张脸藏进葳蕤秾绿的枝叶。他想杀我不止这一次。我告诉过你我的脉象很弱。 是。 这病不是打娘胎带的。小时候有一年,他把我推进水里,我才有了这个病症。 他带我去池塘边玩,岸边湿滑,我怕掉下去没敢靠近,有人在背后推我一把才落下去。我喝了满嘴臭水,差点快淹死,他还在岸上对着我笑呢。 我弄好被子,在树根坐下听修文讲话。 爹娘不肯信。他们只当我贪玩,训斥我今后不许再靠近水边。 也许他们不敢信。我说,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修文闷闷地说,从高高的树枝上一跃,步履很轻地落在我身边,几乎没发出声响。可能他恨我。从小他就见不得我笑,我一高兴,他就生气。 恋耽美 ——(43) 一般你都什么时候高兴? 小孩子,还不就是那点事。被父母夸奖两句,跟朋友出去闹着玩,从院子里逮了一只稀罕的甲壳虫......诸如此类吧。 事情容易理解到不敢想象,说到头来还是嫉妒两个字,这么一想,我简直要笑出来我就是给这么幼稚的两个人困住的。 你难道从没想过他在嫉妒你? 修文对我的理论嗤之以鼻,他天分又好,学习也好,处处压我一个头,你会嫉妒不如你的人吗?从小他就对我不屑极了,认为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抽风要教我武功,不晓得搭错哪门子神经,可叹我打不过,只能挨他的骂、受他辖制。 我说:你性格开朗好说话,能叫人很愿意跟你做朋友,我看厌武这点就远比不上你? 修文得了这样的奉承,立即追着要听更多的好话,我遂他的意将其所有能找到的优点都细细盘点一番,武学天分高、人很体贴、擅长乐器,他听着听着忽而不让我讲了,破天荒地害羞起来,抽出剑又回到场上练习,大概是从没得过这种赞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要说单纯确实单纯,除了难缠得很。说真的,我不恨他们,可他们要把我拖进自己的旋涡,我不可能听之任之,双方利益相触,做的当然都是伤感情的事。 74、双生 12 厌武说去做危险的生意,回来时毫发未损,我不禁暗自可惜。我想看他活着和修文演绎出好戏,他二人如今体量并不相当,修文不是他的对手,倘若受伤,就能使身在弱势的修文略具反占一点优势。转念一想,他要是受伤,少不了又是我前后照看。 我照旧泡药浴,个人的房间空位不够,木桶被安置在主屋一侧,以屏风阻隔。门窗紧闭,窗帘也放下,光线昏暗,我泡在水中,水面漂浮药材的叶子,我闭着眼睛安静地养神。有人悄悄走进来,从背后蒙上我的眼睛。 厌武。 来者松开手。我还以为你会猜修文。 你在时,他该在乖乖练剑。 厌武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木瓢,舀了一瓢凉水从我的后颈浇下去。 你身上都在发热。 被水泡一阵,血就被暖热了,难免的。 我不在,你们想必聊得很开心。 我说没有,厌武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反正那小子向来懂得讨人喜欢。 一个圆圆的东西轻触在我下唇,厌武示意我吃下去,我张开嘴,他把它放了进去。 味道不好也不坏,与其说像食物,更像是某种无味的金属,生硬地在我口中化开,直到咽下去我也没能品味出它的味道和什么相仿。而几乎是它入喉的一瞬间,从它在喉管中途经的一路发着辛辣的温暖,涌散到周身,让我更加热得厉害。 这是能增长内力的丹药。 奇怪。我问道:还有这样走捷径的丹药在? 总之是有用的。我没料到你问都没问就吃了下去。 我说没觉出他有害我的意思,厌武笑,说道:放心,对你是好东西。 要玩吗?那个真话游戏。我问。 偶尔讲讲真话说不定会挺有意思。 我把那当成肯定,便睁开眼睛问:你在做杀人的生意吗? 他一怔,却没否认。简单来说......正是如此。不过,我不是主动从事这一行,只是接手了前任的事务而已。 你杀了多少人? 算不好。不少吧。都没什么印象。记得最清的是杀我的仇人。他问:你说英雄存在吗? 或许有一些。 我从没见过。我的仇人,也有不少人称他为英雄,刀子底下照样成了一条老狗。我剥她女儿腿肚子上的皮时,他哭得很厉害;我把他眼珠子剜下来后,他就顾不得哭了,扯着嗓子猪一样地嚎。我把他像猪一样开膛破腹,那时他一点也不英雄。厌武说,修文那小子以前以为有,在他最小的时候还觉得我是英雄,他会这么想,哪天被我弄死也活该。 你爱他吗? 不。厌武说。他又在用那种眼光观察我了,那种审视的而携带了极隐秘忐忑的注视,我对他的的话表示赞赏,他便会轻视我,以为我害怕才去迎合;我怒斥他,他便会不高兴,宛如遭到背叛。他以为把心理瞒得很好。 我没趣地垂下眼睛,说:真可惜,他看起来很需要人爱。 人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这是他的命,他就该受着,除非有别的法子发泄。 你有吗? 你呢?厌武反问。 现在或许有了。我说,我喜欢看你们两个相处,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不想走了? 不走了。不是不想。 厌武慢慢用凉水浇在我身上。到时间后我从水中出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丹药确然药效惊人,身体前所未有地的轻盈。 往常的药浴使人神清气爽,却没一回达到如今的境界。好像眼前的一层云翳忽然散开,周遭的一切愈发明媚鲜艳,寻常只见到淡黄的道路、棕褐的树枝同远方的白色天际模糊成一片,如今竟能看得清清楚楚、界限分明;耳边声音切切嘈嘈,比平日里响亮一倍。 厌武说是正常现象,吃了这种丹药,很快就会有效用显露。 教授修文之余,他教我按照功法上的步骤修习。他说武功不能一蹴而就,身法、感官、技巧,要在年年岁岁的练习和实战中磨砺出来,我这样的菜鸟,入了江湖也不过是给人家涨经验。 我不觉得受打击。白得了内功,已经是稀罕的好处,我没有练成一代宗师的豪情壮志,厌武教我多少,我就学多少,先前记忆穴道和经脉很叫我困扰,后来习惯了,一切渐入佳境。 同我这方的顺风顺水作对照,厌武对待修文依旧不苟言笑,就算笑了,其中总会夹杂嘲讽,他照例地很看不起这个弟弟。修文多次趁厌武不在场跟我抱怨过这一点,说一见到厌武的脸就丧气,并且恼火。 你还说他嫉妒我?他每时每刻见我,都当我是污泥,脏了他家的门楣。 抓紧练。 我不想干了。 我不知道他先前如何,上次你们摔跤,我看他体力不是太好。你好好努力,未必不能后来居上。我说。 那是他故意放水。 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从记事以来,我没赶上过他一件事。 不,我说,你比他话可多得多。 修文不睬我的讽刺,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他实在不愿意练武,可是要违背厌武,他胆量没有那么大。 他像厌武手下的一个孱弱的小兵,要不就是童养媳,从小打出来的耐性。而随年岁渐长,久别不见,双方各自发生了多少变化难以估量,我很怀疑他的顺从还能持续多久,或者说,他的叛逆已经暗中萌发。 我既同修文要好,也跟厌武交好,中间位置,不偏不倚。我不同他父母一样居中调停,正相反,我把他们往相悖的方向推。谁越相信我,受到的推力也越强。 修文,你哥从小对你怎样? 不是个人。 很坏吗? 我们小时候在一处睡觉,晚上我起夜,大冬天的他把我只穿单衣关在外面;我一哭,他就打我嘴巴,怪我吵人;凡是我喜欢的东西,小到饭食、话本,大到生辰礼、朋友,他都要抢,而且一丝也不留给我,所以小时候我们同桌吃饭,喜欢的菜都要做两盘,就算那样他还要争。 那你就什么也没有? 修文嘴巴一咧:我多么讨人喜欢!就算给了他,爹娘怕我吃不饱,偷偷给我塞吃的。凡被他抢走的,他们总又给我补一份,往往怕我吃亏吵闹还饶一点。至于朋友,厌武那么讨厌别人,人人都怕他,怎么当他朋友。 所以他什么也没抢走。 他比我优秀那样多,如果还什么都有,我真正活不下去了。修文那么多的话,一句也不敢讲给厌武听,成天里荼毒我的神经。振作精神,他即刻酝酿出新的牢骚:我叫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你们如今平日里都恨不得贴在一起,把我的好心话当作耳旁风。 他在指导我,近一点当然很正常。我哂然,你别是怕我跟他亲近,再不搭理你? 修文白眼一翻,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若有不会的,来问我就是了。 我立即就不通的一点向其请教,他聚精会神研究许久,未果,忧愁地合上书册。 不要紧,我安慰道,术业有专攻。你哥在武学上或许比较擅长...... 那你认为我在哪一领域有所成就? 我琢磨着,化用了他对自己的评价,在取得别人好感方面? 修文即刻高兴起来,一定要请我喝酒。 我嘲笑他见到厌武像耗子见了猫,厌武要他修身养性地习武,他哪里敢买酒上山。结果他一时意气冲昏头,不仅要喝酒,还坚持自己酿。 你酿过酒? 我见过。他毫不含糊地说。 我附和着赞成他的主意。这是我对修文一贯的政策。这人执拗得很,明着拒绝会让他念念不忘,一直磨到人答应为止;要是顺着他说下去,过几日一忙,他自己就该忘了。可这回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做。 75、双生 13 有天厌武午休,修文下山买了糯米、酒酿和几个小酒坛,他把那些物事藏好,耐着性子等厌武下山。将近一个月后,厌武又去处理生意,几乎是他的身影一消失,修文就大声招呼我快点行动。咱们可一定赶在他回来前处理好! 我提议用山泉水酿酒,修文欣然同意,刚好此山高处就有一汪泉水,算是天时地利。他用扁担挑了两个桶,我只用跟在旁边,一点力气也不用出。 去时两桶空空,步履轻巧,树林里满是木头亲切而清新的气味,间或传来空灵的鸟鸣,衬得身周愈发沉静。山泉的泉眼在一处断崖上,往下汩汩淌下清澈的水流,击在侧突的岩石上飞溅,落在底部一弯溪流中,曲折流向树林另一端更深更远处。 修文在泉眼下接了两桶干净的水,分放在扁担两端,回去时两头水桶沉甸甸地坠弯扁担,他还一样话多,全看不出重担的影响,这倒让我刮目相看。 酿酒毕竟是麻烦的事情,即便尽可能快地收拾,还是花掉两个时辰,我和修文将糯米和酒酿挨个封进酒坛,埋在溪边一棵树下。说是五天之后,酒便成了。 五天后,我们采了一坛酒,修文不知厌武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怕他闻出酒气,只开了这一坛。这酒度数不高,胜在口感丰富甘醇,一人一碗交替,很快饮尽了。修文不同寻常地振奋,郑重地同我约定不告诉厌武。 我微笑,没有应答。 别说。修文重复一遍,而后打个呵欠,摇摇晃晃地回房睡觉。 他像是醉了。 在某处有一点小小的蚂蚁洞。洞随着蚁群的壮大而变化,内部被咬噬、分解、搬运、蛀空,到再也无法支撑住站立的重量。其重压及自身,使日夜间都发出细微地断裂的脆响这就是一棵树倒下的最初发生的事。 酿酒只是觉悟的开始。要真只为了一解酒瘾,那天他下山买的就不是酿酒的材料,而是喝得满肚皮酒水回来了。我把它视作一个讯号,一种挑衅的暗示。 现在蚂蚁已经爬来筑巢了。我期待看到更多。 你们在密谋什么? 厌武问出这样的话,是在我们偷偷饮酒后第三天。他前一天处理生意回来,继续手把手教我练习。我暂时没透露风声,自然修文不会主动地告知他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他想保有这样一点小小的成就。 没有什么。 听到我的回答,厌武眼神有些异样,细瞧却看不出不妥。他从背后把住我的臂膀,一一纠正我姿态上的错误。 他活跃得很不正常。 我偏头看了看,修文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练剑,他没有像平日里满面痛苦地撅着嘴,酒精温和地舒缓了他的心境,他现在显得又放松又自在,臂章自如地摆动,剑光秋水一样流动。 他开心,总不是坏事情。 也是。厌武敷衍地说,好似心情又糟糕一点。 只要一个快活了,另一个立即情绪急转直下。你们俩简直像个沙漏。 或许双生子就是这样。厌武漫不经心地回应,此消彼长,我们总是在一个隐性的竞争中。 我为他的话语讶异。你几时这么坦诚了? 厌武温文尔雅地回答:因为我想要争取你。 你们拿我做彩头呢。 不要说得难听你是我想争取的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重要的原因是他见不得我和修文比跟他更亲。 你们怎么老这样水火不容的。 没办法。娘胎里带下来的本能。我听闻一些婴孩生来有双头或三只手,他们全失败了;真正成功的,在胎里便吸收掉兄姊化为己身养分,身上只留一根六趾、或一枚痣而已。如今他生出来,我便只能留他活着。 那么,将他推进河里的人不是你? 厌武微笑缄默,仿佛宽恕的模样,而不作答。 修文时而送过一道目光,为我们之间亲近的情景而感到忧郁。说来奇怪,明明是一样的脸孔,厌武看来则风度翩翩,在修文则是懒散、活泼的年轻人,生气亦不令人恐惧。 你父母还健在时,想必该十分疼爱修文。他那样的性子...... 油嘴滑舌,耍巧卖乖,他再擅长不过了,长辈们要的不就是这一份天真可爱?他的夸奖中仿佛生着细刺,是褒是贬也模糊了。 我本来是想顺着修文的意瞒着他的,此刻忽觉临时变阵会更有趣,即刻改变主意,悄悄地泄密:我们酿了几坛酒。 恋耽美 ——(44) 厌武好似早明白我们在弄什么把戏,却大度地不再提及,问道:已经三枚丹药了,感觉如何? 很好。越来越好,我都怀疑真会有这样神奇的丹药。这不需付出代价吗? 丹药也有局限,其中一味材料难得,头一回要十年份就能增一年内功,二回则要二十年份的,以此类推,往后则难得,最多也不过只能吃七八枚罢了。 那药材叫什么? 厌武伏下眼皮,开玩笑地说:人心。 偶尔他也同修文一般,开不合时宜的、而且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劳你花费。其实不用费心,我没期待练得多好。 不打紧。厌武说,继承了那份产业,我也算薄有资产。 既然他说没事,再多余的关心就没了道理。 你对我太周到了。 我得对你好呀。厌武笑吟吟地回答,每回你跟修文在一起说小话,我就会吃醋,我可不愿当个眼巴巴的孤独鬼。 修文练得大汗淋淋,进屋咕咚咚大饮了一通水,端着杯子走到我面前,你渴了么? 有一点。 他端着杯子凑在我唇边,在饮一只小鸟儿似的,我夺过茶杯喝了一半塞还给他,他喝完另半杯,拿袖子抹嘴,一本正经地拍我的脑袋,嗯,好好练。 我懒洋洋地将他悬在腰间的剑抽出,往他脖子一横,他往后一跳,大叫,兄弟!咱们情谊深厚,何必动兵器! 我手腕一转,将剑柄递还给他,休息完了就去吧。 他却不立即走,瞧了眼厌武,请求道:哥,你来看我有无进步。 你才练了多久? 请你一观。修文坚持道,说不定在你意料之外呢。 厌武高深莫测地盯着他,好像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头,并且那新头还说话了。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厌武终于赏脸,我练习累了,也跟着去看。 76、双生 14 纵然我不是练武之人也能看出修文练得很不错。 他使的是剑,比起刀的厚重,胜在轻灵,他是确然轻灵的,闪转腾挪之间像一只轻巧的白鸽,剑在他手上飘忽地来去,却能激发出破空的呼啸声。 我和厌武在一旁看着看着,不禁轻声问:这是他新学的剑招么?怎么练得这样好。 他练武不是一天两天。小时候底子打下来了,触类旁通,总要比旁人快些。 比之你如何? 厌武口角旁却浮出一抹冷笑。倘连他也不如,你们如今就见不到活的我了。 我不认为修文有他说的愚笨。 厌武不愿夸赞修文的任一优点,不知是在他看来修文果真一点好处也无;还是就算他心知肚明,也不承认丝毫。他在各方面打击压抑修文的自尊。这做法很有效,不管修文表面如何开朗活泼,内心里已把自己看作身无长物之人,下意识地忽略自身的优点,按照厌武挑剔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正说话间,修文剑锋下扫再回转,直递到我面前。我一怔,定睛看去,只见他剑尖上侧歪一朵花。修文面对着厌武,带有几分炫耀道:还不错,对么? 我摘下那花,才留意到旁边一棵树下生着一株菟葵。它唯独开出的一朵被送在我眼前。 修文当厌武的沉默是默认,说身体吃不消,要求进一步减少练习量。 要是想死,尽可以试试。 死的暗示出现数次。厌武警告如今已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修文状似浑然不知,他愁眉苦脸,又问能不能隔一天稍作休息,少练一个时辰。 厌武没说不行,修文便认为那是答应。 今日的事,对厌武无疑是挑衅,是修文在试探他的权威,他分明生气,结果却让步,我认为他的让步反而是惩罚。修文疏于练习,未来倘无法应对袭来的危险,那是他自作自受。 不好讲厌武究竟是否重视修文,有时他能叫他置身危险的处境,有时又会对其加以照拂,爱憎的相互转换不仅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发生在各自一个人的心里,仿佛香薰蜡烛摇动的烛焰,一时腾高,一时又微薄到近乎熄灭,而我在一旁嗅着蜡烛燃烧时油脂的香气,烛火摇晃间暗香愈盛,近乎心旷神怡。 修文拿指头朝我一指,得寸进尺:哥,今后由我教他武功如何? 假如你有东西可教。厌武淡淡地说,没显出生气,我却知道他确然是恼怒的。我不介意在往上加一把火。 我看,你可以指点我使剑,假如你愿意的话。我说。 可以么?我们两双眼睛一齐望向厌武,他略略一点头,并不做声,是个同意的意思。纵使算不得心甘情愿,我们佯装不知地演练,他在旁边站了一阵子,终于回屋去了。 他的身形一旦隐进屋内,修文即刻长长舒息,顽皮地做怪表情,终于不在这里碍事了。他在我身边,总不得自在。 我说:他对我们其实不错的。 我随口一说,修文随便一听,漫不在乎应着说是呀,是呀,双方都不放在心上。 咱们什么时候能再饮一杯?他问。 随时。酒是愈酿愈香醇的,想要风味更佳,其实放到夏天也不打紧。 修文想了好一阵,下定决心,就等到夏天吧。他说,好东西要留到后面。 等到了夏天,他想象着,启出一坛酒,在水中浸得冰凉,去采些桑葚,一口桑果一口酒,相对仰头赏着清冷的星光。 当初你在地面躺着,脏得像个泥猴,我没料到你如今会有这样的雅兴。 他呵呵地笑着,此一时彼一时嘛。 你当初真想过死? 当然不是假话。幸存者对死去的人愧疚,活着总有负罪感;可是真说要死,很难对自己下手,于是又为这怯懦更加自我埋怨。偶尔我也会诧异于修文话语的细腻,就像此刻实话讲,就是现在我也在想,我究竟是凭什么活下来的。 思来想去的结果是,全仰仗我哥。我一直都靠着他,他虽然待我不好,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救我、又替全家报仇,嘴上没说,我晓得他付出了极大代价,所以我得顺从他、报答他才对是么?修文望了望厌武消失的方向,压低嗓音,又像泄密又像告白:可我实在厌恶他,料想反之亦然。 起码你不用害怕一个人孤独了。 修文微微苦笑说:有时候我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可极少数时他也保护我,让我不至于倒大霉。就像小时候,他把那些捉弄我的人欺侮得很惨,因为我是他弟弟,不能让别人骑在头上;回过头来,他又以种种把戏嘲弄我,也因为我是他弟弟,必须任他摆布。直到现在我也实在不知道有他还是没有比较好。 修文的一个特点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自己振作起来,把剑交给我,从树上折下一截长树枝,像模像样地教学。 先从起剑式练起。他指示道,摆出一个姿势让我跟着。 我按照他的架势摆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他老是笑,好不容易才止住,把着手给我矫正姿势,颇有专业的架子。 你这样跟你哥有点像。 修文板起了脸。 不过,你教的方式更好。 他又高兴了。 人们说要喜怒不形于色才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修文完全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情绪一天之内许多变化,每一种都清晰地写在脸上,使他显出未经世事的天真。这份天真适宜出现在任一单纯的少年脸上,对他这样的年纪与经历的青年来讲是不相应的,可这种执意留存的直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东西。 我知道它不能够持续。不能否认那是种叫人愉快的光彩,同时也相当浅薄,好像伪造的珠宝上稀疏的反光,他的天真是一种蓄意修饰出来的、不经大脑的逃避,他不愿意思考惨痛的结局,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哪怕自己历经了残忍的事件、知道世人本性并不善良,他还期盼他的哥哥不至于对他太坏,维持表面和平,而迟迟不去揭露在厌武的敦促与教导下隐藏的东西。那份懦弱叫我分外熟悉。 我想要让他学习反抗、叛逆、兄弟阋墙,不过更可能我无法拨动他性格中的火焰,因为在那之前,他已先被厌武掀起的火海烧化成锡块。 而我到时连捡起那残骸、做个标致的小锡兵的趣味都欠奉。 77、双生 15 夏季从一场豪雨始。 这一次落雨跟以前很不一样,银白的雨水从天上洋洋降落,我们在屋里往外看它凶猛地砸在地上,伏地起了一层密集的水烟,却一点不冷,雨下得越狠,屋内越是闷热。天晴后太阳很快高高地升起,发照着前所未有的热度。地上、屋顶、高耸的林木,积留的水迹迅速干涸,炙烤之下反将体内的水分也蒸干。再之后丛林染绿,蝉鸣如雨,酷暑连天。 天气变得炎热,厌武的身体偏偏不如寒冷的时候好,他日益地咳起来,尽力压低声音,使之成为喉咙里闷闷的低响。这样的掩饰欲盖弥彰,他越想展现自己健康,越让我们觉得他怕是病得很重。原本他只在白天咳几声,后来入睡时依稀也能听见从他屋中传出来的动静。 他不肯解释,也不许人问,他们兄弟二人构成古怪的平衡。有时我觉得修文在默默地等厌武垮掉,有时又觉得他仿佛很担忧。无论哪种情况,修文表面上都在逐渐占优,他不太像过去那样怕厌武,当对方说的话不顺意时竟然也能争论两句,厌武对他的反抗固然不习惯,却没有过度镇压,他放任修文从他手中争取更多的自主权,谁也说不清他的放纵中隐藏着多少讯息。 厌武的指点日益地倾向于远远地点拨,教我武功这事逐渐落在修文身上。他如今精进很大。 对我来讲,会不会武功是没那么要紧的,我叫修文不必顾我,做他自己的。某种无言的紧迫感笼罩之下,仅有三人居住的山上居然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我独善其身,一空了便在山里闲逛,某天恰巧发现一丛野生甘蔗,随手折了带回去榨汁,在井水里冰镇过后,给我和修文一人一碗。他练剑累了,喝得很快见底,只在碗里留了一点甘蔗渣,意犹未尽地问还有没有。我说这东西据说清热润肺,对咳嗽有好处,要留给厌武,他便没多说什么,又折返去练剑。 我将剩下的倒进一个大碗,端去厌武的房间,他正和衣斜靠在墙上,怔怔地瞧着窗外叶片反射进来的一片光斑。 我把甘蔗水仔细放在床头:山上甘蔗榨的汁,你喝些吧,对身体有好处。 他很意外的表情,过一会才想起跟我道谢。 我将碗递过去,他低头刚要喝,忽然问道:你喝过了没有?我说喝过了,他才动口,斯文地双手捧着碗,那模样好像个世家公子,跟修文全然不同。 中途不知怎么回事,碗滑落地上碰地碎成几瓣,我赶紧蹲下去将碎瓷片摞在一起要拿去丢掉,厌武歉意地说对不住。我示意他不必在乎,要是有用就行。 他振作精神,含笑说:承你的情,一定会的。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我真觉得他似乎状态立时好些,但是就算是神药,也不会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何况只是一碗甜水。 过几日,我得出去一趟,或需两周左右。 你的身体...... 不妨事的,我之前出去不是也很快顺利回来了? 这话不假,他已不是第一次做远客,我和修文早已习惯。尤其修文,一离了兄长辖制,攀树折瓜,快活得像山上的野猴子。 他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然后说:这次再回来,该有阵子不出门了。 那样当然最好。我说,先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吧。 他一点头,又笑了,你低下头。 我因捡瓷片刚好在他身前蹲着,闻言弯下头,他从我头发上捻起一缕细丝放在掌心。 在他雪白的手掌中一只极小的绿玉般剔透的蜘蛛,爬至掌沿吊着一根网坠下来,我牵着丝网将它放到墙壁上,因太小,很快就不再见。 他指了指墙壁侧角的衣橱,叫我从隔层中取出一件古色古香的药盒,我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个指头大的玉瓶。 这丹药统共制成七颗,除去给你服的四颗,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你不是说原料很难得? 幸而还是凑齐一些。厌武说,这次下山,你有无需要我带回来的东西? 没有。我很快回答道,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收下药瓶,装作不意地暼过他半掩在袖中的右手,看到它在细微颤抖。 快了吧。我心想。快要图穷匕见。厌武精心建筑出来的权威在坍塌,修文显出前所未有的锐性,这是他纵容的结果,很快我们就会迎来终局,那时便是我走的时候。 好吧。他极慎重地答应,好像得了不起的话似的。 第二日一早厌武走后,修文偷懒一天,躲在屋里睡大觉。 那天很热,山上树木繁密,虽说比山下清凉许多,也难耐住炎夏酷暑。我独自出门,找了一段林荫覆盖的溪水支流,脱到只剩最里层衣物,整个躺进水里。经过葳蕤绿叶的过滤,阳光柔和地投影在树下。我躺在那里,浅水刚即耳下,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叫人心中有无限的宁静,我四肢惫懒,连一条水蛇像衣带柔软地淌过去都没在意,兀自陷入怡人的睡眠。 我睡去了不短时间,被鼻尖一阵恼人的瘙痒弄醒,一睁开眼,见到修文一手叉腰站在我身旁的溪水,一手捏着一根长长的草叶,躬身打量着我,笑盈盈地说:你倒是能找好地方。 太阳在他身后,给他增添无限纯洁的光辉,他面容一派无忧无虑,浑然不知祸事将至。他是真的不知吗?还是装作无辜的样子,以期盼厌武念及兄弟情谊从轻发落。 我一时间懒得起身,也懒得思考,唯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坐在我的身边,你也来吧。我讲,很凉快。 于是他便也在我身边躺下,顺从地跟我肩膀碰着躺在水底,像两棵巨大的水草,衣袂亦如水草纠结在一起,我瞑目继续沉沉睡去,修文不知何时也睡着了,只知醒时星月低垂。我们衣衫尽湿,迎着山风走在黑黢黢的归途,冷风砭人肌肤,也觉得好久没有这样的畅意。 恋耽美 ——(45) 78、双生 16 等厌武回来,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们是对方仅余的亲人,走什么? 即便是兄弟感情好,日后大都分家。我们并不亲密,看到他无恙,知道他活得还好就足够了。 是吗?你真觉得他过得很好?我淡淡地反问道。修文不答。 厌武近日的状况有目共睹,他即便想强行装下去,我也不会陪他演一出盲目的戏。 没了厌武的约束,我们个个不成事,成日懒散得不像话,因炎热的天气,不整衣冠,不束发,形态散漫放诞,饭都不好好吃,跑到溪边野炊。 修文像没听懂我的话,喋喋不休一道出行何等便宜,却总说不到重点,我走时只会是一个人。我重申道。 你就一点也不留恋现在的日子,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他接连追问:或者厌武呢? 我干脆地答道:不。 看他们相处算是趣事,可那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我之所以愿意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无非是想尽早脱身。 修文伤了心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很快。 这要看他二人发展到何种程度。 如果刚刚问你话的是厌武,他要同你一起走,你会答应吗? 答案没有任何差别,可是为了逗他玩,我故意说:不一定。 修文果真如我意料中生起闷气,泄愤地从小溪中捞出不少寸长的小鱼,我用来煮了一锅鱼汤。我说要是有菌菇放进去,能够把汤煮得浓白而鲜美,修文立即站起来说去找,他一去,左等右等都不到,我在过程中饿了,鱼汤业已煮好,我就近摘了几颗野菜扔下去煮,先盛了一碗喝。等到碗中的鱼汤差不多全尽,修文才从树林深处走出,衣摆脏污,神情雀跃,手中捏了几根莹白的菌菇。 他走近来才发现我在吃着,高兴劲不见了,张张嘴却没说话,把下摆随意往腰间一系,卷起袖子,蹲在溪边洗起了蘑菇。 我给你剩了一半,留了洗好的野菜,和菇一起下进汤里,熟了就能喝了。 他丧气地坐在炉边,把我说的那两样东西胡乱丢进锅中。 不用给我留,我把碗放下,我饱了的。 他只是自我埋怨不停。 我于是又对他说刚刚是骗他玩的,我要走,谁也不带,厌武也一样。 其实你要是带上我,可以路上解闷,你不是说过我擅长讨人喜欢? 我笑起来,你能给我解什么闷?一个人假如真孤独,任何人都不能替他消解。 你有那样过么? 不知道。同你看话本一样,你看别人的故事感动落泪,大都是将主人公的经历、情感代加到自己身上。我从不去做比较,便谈不上孤独寂寞。 假如有人想为你分担一部分过去的重负,你也不肯? 不是不肯,是对方必定无从理解。痛苦分到两个人身上,只复刻给对方同等的沉重,未必会缓解。那是一种自私。 我觉得跟用扁担挑水差不多,一桶水时总害怕要掉,在另一头再加一桶水,哪怕同样沉重,只要能保持住平衡,倒显得比之前简单...... 他的这篇长论我没耐性听完,明明白白地讲道:我不愿知道别的任何人的过去,只想顾全自己。反过来,我也没有立场要求别人为我受难。我对别人的痛苦毫不在意。 汤很快煮好,因后头又加了食材进去。我便问修文味道淡否,是否需要加盐,他说不用。我扔下一句我去走走,便步进树林。 林中清凉,我一散步就忘记时间,地上落下一些叶片,我见到有颜色漂亮的就捡起来,后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将手中集的树叶都弃置地上,回到溪边。 我想过了这么久,修文该先回去了,却见他抱膝坐在溪畔草地上,发呆地望着远方,锅碗洗净摆在一旁。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我见到他的眼眶微红。这一眼的神情不知缘何叫我记住,并且想起了以前赶路时见过的林雾中的一只鹿,平和而稍显哀伤。我不禁盯着他瞧,再看去他已经是与平常无二的开朗的笑了,咱们可得快点,过了这么久,厌武早晚会回来,万一给他撞上......他有点刻意地做了个鬼脸,却不如之前有活力。 他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碟,一边嘟嘟囔囔地感慨怎么跟偷情似的。 我笑骂他胡扯,他也笑,笑着笑着却忽然停下来。 你教教我吧,怎么才能不孤独。他说,到我面前来,把吻像小雨点一般落在我的额头、脸颊和下巴。我没有把他推开,也没有迎合,他离了我,满脸沮丧。 闹够了吗?我问。 他年轻的面孔上满是迷茫,说:我不想一个人寂寞地活着。他想离开厌武,却害怕孤独,他想让我留下他,给他一个停泊的地方,可是我没有义务去满足他的安全需要。 有些事是在毕生的经历中慢慢学的。我说,没人能真正教你,我也不行。 他的行为在我看更多是受到被驯养的本能的驱使,像是迷茫单纯的动物。一点喜爱、一点渴望构成他的冒犯,这是在向我求助,而非要挟索取什么,我有点生气,还不至于气得厉害,起码那时我尚觉可以接受。彼时我尚且没有意识到,对修文暗含一种隐隐的期待,他与厌武偏要选择一个的话,我宁愿他胜。我对修文的接受程度比预料中要多。 或许人们总在交往过程中,在别人身上寻觅自己的影子。这是很讽刺的,我向来厌恶别人从我身上捕捉虚空的幻影,自己也在无意中对他人有了投射。 你这个年纪,早该学着一个人生活了。 79、双生 17 厌武这次受了严重的伤。他深夜回返,没一句解释地倒在我怀中,身上都是血,看不出伤在哪里,一时间不能让其躺下,只教他一半坐在床榻,上半身歪在我身上,我给他轻轻脱去衣服,薄布和干涸的血迹粘连一起,他失去意识还痛苦地呻/吟。我知道他这次是伤得重了,当初他遍体鳞伤,几乎也没呼痛。 粗略辨认下我们发觉他伤口不多,只后背深深的一道刀伤,皮肉翻裂,几可见骨,我甚至不知道他这样的伤势是怎样上山的,他连活着都勉强。修文半是利诱半是威逼,刀架在脖子弄来一个老医生,包扎、上药,又煎药给他灌下去,折腾了后半夜,待到事毕,曙光乍明,修文拿了一大笔钱,才打发神色萎顿的大夫下山。 厌武的伤不止一处,只是那处是最新受的,亦是最深的一道,除此外还有半愈合的旧伤,没能好好处理,泛着黑红的颜色,昭示着主人的疏于照料,那些伤我之前没见过,是在后来新添的,由是我们知道了他的健康恶化不是一时造就的,每次下山大都带伤而归,他习惯隐瞒,从来不说而已。 大夫走后不久厌武发起高烧。据大夫讲,经常给他额上降温,换药,只要他能醒过来,这伤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三天内他都呼吸微弱,心脏险些停跳。 修文日夜守在病榻照料他的兄长,换药擦身做得很娴熟,连睡觉都趴在床边,累极了才替换成我接手他的工作,这个时候先前的小别扭都不算数,眼前只这一桩要紧事。等到厌武的伤逐渐褪下去,他才算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尴尬。 修文忙得三天没沐浴,我让他先去处理,坐在厌武的床边,有一搭没一搭扇扇子,大约是知道清爽了,厌武的眉头略舒展开。修文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来问我篦子在哪里。这倒是奇了。 我稀罕道:之前你在土地上睡着,一躺就是好多天,未必见你这样讲究。 修文皱皱鼻子,此一时彼一时,等他醒来看我蓬头垢面,一定又会大加嘲讽,我可不愿见他那副嘴脸。 在堂屋的茶几下,你去找找吧。 不一会儿他进来,离我远远地并膝坐着,篦子放在膝上,梳他那顶湿漉漉的头发。 你坐近些,我有话想问你。 同一个屋子里,你说吧,我听得到。 我便没喊他,说道:你平日净说讨厌他,现在可不像讨厌的样子。 无论如何,那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修文说: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他见不得我好,我也不想他过得顺遂,相看两相厌,可究竟是一道长大的,我做不到让他白白去死。 你想他死吗? 他脸上又浮现那阵天真的迷茫:他死了,我又该不知往何处去了。 那么退一步问,你恨他吗? 修文沉默了,过一会儿说:从小他百般欺负我,爹娘不信,我一忍再忍,他待我不好,我都好似习惯。要是反抗,他打我更厉害;我要是听他的话,他多半不会弄死我。 倘杀掉厌武,此刻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修文一定不许。或者他竟允许,没了方向后变本加厉依靠起我来,成为我新的负担。我便打消这个念头,哂笑道:那你便跟先前一样,跟他绑在一起活。左右你们一道来这个世界,一起走也是理所应当的,不必有离开他的念头。 可是我同他在一起,一点也不痛快...... 他住了嘴,慢慢篦他的长发,一时忍耐不住说:先前的事你别生气,我吻你,一点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他垂下头,郁郁不乐地说:以前从没有旁人像你那样待我。同你在一处,我想不起过去,想不起我不如厌武,也想不起我的种种不足,我总是很快乐,好像从没有那么快乐过。 就算你说的对,你对我有何益处呢? 他慌忙张着嘴要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恰巧正在这当儿我无意间往旁一瞥,厌武眼睛张开静静地躺着,不知醒来了几时,修文没注意惊了一跳。 他侧脸轻轻咳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讲:诸君看来终于想到了我。不胜荣幸。 也许练武之人毕竟体质好,他竟然提前醒来,意识全然清醒,我不想在屋中待下去,便回自己的房间坐着。两人在屋里不知说了什么,再见时都满面冰霜。 80、双生 18 厌武这次元气大伤,不能动武,比我还要不如。 当初我留下,是他们不肯放我,我打不过,避不开,又不愿杀人,勉强应对罢了。到后来衍生出观察二人、并且推波助澜的那套做派,说白了无非苦中作乐。如今他们自身陷入麻烦,尤其是厌武,这次受伤几乎有大限将至的意味,我预感到他们无法越过这次的坎儿,便迅速舍弃了可有可无的趣味,决定要走。 说来我确乎有些年岁没在一处驻留过久,收拾时发现物品出奇得多,对一草一木都记忆鲜明,我想到走,胸腔中完全没有所谓的别愁离绪,大概那种过于细腻的情绪还是太奢侈,我不值得享有。 我不声张地收拾行李,单把日用品搁在外头,起初我还怕这样做太过明显,会被他们问,不过显然修文缺少敏感的神经,厌武连独自走动也难,更顾不上关心我的一举一动,由是我的动作才大胆起来,可堪完全做好远行准备。 临行前一天傍晚,修文叩响我房门,笑容明朗而无一丝阴霾,我想,他已将之前的事全然忘却了。 我挖了一坛酒。 我往旁避开一步。 他却异常客气,我能进去坐吗? 我斜倚着门,淡淡说:不像你,除了这屋,我喝酒绝不爬到树上。 于是他便进来,驾轻就熟倒好了酒等我。 虽然知道这样的请求未免有些无赖...他一开口就听得我心中警铃大作,......我想请你暂时照顾厌武几日。 也许见我颇不以为意,他说:只七日就好,届时我还没回来,必定是回不来了,就请你自由来去。 我明日清晨就走。这是早已做好的打算。 他轻轻啊了一声,说道:那真是对不住。当作我没说吧,厌武命大得很,一个人怕也能活。 我还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胡搅蛮缠,但却没有,我一下子倒想问他究竟要去哪里了。 厌武那个人,就是见不得我好。他闷闷地又干下一碗酒。 你去哪儿? 杀人。 他是憋不住话的人,一则有听众,再加以酒精激发,很快便将原委全告诉了我。 当初屠戮他全家的,是在武林上颇具声望的一个人物,他明面上说是武林中人,背地里为官府做事,倘若有哪家势力出头且不服管教,或者脱离官府的控制,就轮到他去收割,叫那些冒了头的人再度矮下去。 当初厌武杀他,本来是活不成的。他被追杀,蒙你搭救后,设法使上头的人相信他武功更高,能做更多的事,将死去的前辈取而代之,对方才让他活着,并让他接管仇人之前的势力,连同任务。现在他受了重伤,勉强去执行任务是个死,不去则视作抗命,也是个死。 厌武要我替他去行刺。那是个大人物,护卫十分周密,非武功高者不能成事。修文苦笑,我根本不是那块料,此行大概送死而已。我活着回来,当然好,那时再设法脱身;我死了,厌武金蝉脱壳,也能活下去。 我应该去,是么?他双眼朦胧,探寻地看我,已经微醺。 我缄默不答,啜了一口清酒,酸苦而香醇的辣味在唇舌绽开。 我应该去。他自语道,又是一饮而尽。 我不需要给他任何回答,他早有答案。在厌武旷日持久的打击中,他迷失自己,化身为愿意牺牲的光辉形象,他既怕事,隐秘处却极为渴求这样破釜沉舟卖命的机会,以此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我看得很清楚,他反抗不了厌武。 我知道你的回答没有改变,不过想赌一回运气。假如我回来,他再三强调,万分之一的假如,我活着回来了,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曾经埃洛也想同我一起走。他要我做他的旅伴、情人与同党,修文是不一样的性质。 所谓的他对自由的渴求,始终处于厌武的统治之下。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奴性,渴望已久的旅行亦不过是短暂逃避,我想象得到,就算我同意带他走,不过有两种情况一是在游玩过程中无论怎样畅快,一旦厌武来书,他便立刻飞回来,满腔抱怨地受其拘束;二则他将主动权转介在我手中,他可以不理厌武死活,只要我愿意接管他的将来。这样的设想令我恶心。 恋耽美 ——(46) 你真要走的话,我低头打量亲手酿出来的琥珀色酒液,心中想下次该如何改良配方,真正要旅行,一个人是最能体味各种真意的。 修文长长地喟叹,将酒饮了又饮,洒出来的酒水濡湿前襟。 他告诉我说真想骂厌武是王八生的,而这话不能出口,否则一张嘴,连自己也做了王八。 我没提醒他已经说出口了。他的脑筋渐渐凝滞,一头倒在桌上,兀自酣睡起来。 我颠一颠酒坛,还残存少许。我将剩下的酒液倒进空盏,端去给厌武。 房门敞着。 厌武近日来恢复得不错,我进去时他坐在床上,同先前有次一样缥缈地望着墙上映着的光斑,听见动静侧头望着我,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来给你送之前酿的酒。 他温和地笑着说:多谢。 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饮酒。 只要还活着,想喝的时候总是能喝的。 我将杯盏放在他手中,他浅浅饮了一口,激得脸色健康了不少。 修文要走了。 我知道,他方才来跟我辞行了。 你怕也该要走了吧。他聊家常一般地讲。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他又笑了,除了修文那个傻子......厌武还欲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克制不住地咳嗽,手一抖,酒盏翻倒也顾不得,慌忙抓起床头的帕子掩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杯盏落到床上没有磕碎,里面的酒却几乎洒尽,我把它随便搁在小桌上,厌武缓过气,头一句说的就是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坑里埋的还有,没全弄出来。 厌武摇摇头,可惜你要走了。 离别总是有的...... 你一走,或许一生不能再见,我们兄弟二人,承你许多恩情,究竟报答不及。 你给我的,已多得多了。 厌武视线远远飘向窗外,夏山苍翠而如滴......这样好的时节,我是出不去了。他没转头看我,我却觉得好似被他看透,他用一种煽动而轻飘的语气说:不如留下,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们彻底消磨?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我顺着他的角度向外望,只见到林木郁葱浓绿衬在蓝天下,十分好看。 81、双生 19 这次没人逼我,我自愿滞留一阵,单为厌武讲得很对,我确实有些想知道他们兄弟二人今后会怎样。 这些是非其实在我像是看话本,只是更真实,更纠结。这在我是新鲜体验,因为跟以前那些世界相比,这次我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推动的角色。 修文走后的日子照旧悠闲,同之前基本无有变化,厌武的身体也不用我费心,虽然没有大好,并且也许今后也好不起来了,照顾自己的生活琐事总不是问题。没有人指点我练武,原本稍微有点进益的功夫即刻退化,手脚愚钝得像从没锻炼过,只体格貌似好上许多,天气冷热都无多大妨碍,身体会适时调节。这一点让我不得不感谢厌武,谢他赠予的丹药。 他总说感激我,我不过是撞上时机的举手之劳,不如他这样事事费心。其实早就不存在报恩,剩下的都是他单方面的施予,远不算公平。 因闲着,我把棋盘翻出来和厌武对弈,他如今身体不好,不能过多耗费心神,我们便下五子棋打发时间。我本以为修文棋艺已经很高,但还远不如厌武。我输多胜少,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时便让人失去胜负心,只是单纯地落子,连成五子时单手一个一个地捉进手心里,滑进棋罐,格楞楞几声清响。开局重来,仍旧是落,落,落。 下了约有十几局,我无意间感慨这样的安静真正是久违了,修文在时,口中闲不下来,不管有的没的都往外说,好似两人之间一旦不说话便要生出裂缝,必须用话语密密填补尽了。 你更喜欢那样么?厌武指节抵住下颌,又落下一子。 这样更好。 修文是反过来的。厌武说,他顶害怕寂寞,只有不断跟别人说话,感觉到人家在包容他才安全,才觉得自己有用,因此聒噪得厉害。 他从小就这样么? 任性是打小时候起的......他从来我行我素,不理会人家有没有头痛。以前母亲在时,就算她身体不适不愿讲话,修文也赖在她身边不肯走,喋喋不休,一刻不停。 母亲对孩子多有忍让。我没说出口的是,或许修文对母亲越是依恋,她觉得麻烦的同时,也会更疼他。 成了。厌武说,我往棋盘上一瞧,已成了三三的十字,围堵不及,不必再往下,我已然输了。 我本身不及厌武聪明,又一心二用,不过几句话工夫便痛痛快快地输掉。你算得可真快。 规则简单,没有变化的余地,弄清了就好办。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哪怕他今天才第一次下五子棋。 我是想你毕竟没有好全,不宜劳心伤神,想以简单的游戏一同解闷,你这样的玩法不会累吗? 任谁步步为营三年后,都会认为这样的小游戏只有轻松而已。 又玩了一阵,我腰背有些酸痛,不愿再坐,想出去走走,他嘱托我山路难行,尽量天色全黑前回来。我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他叫住我,说之前见我在玩九连环,想跟我借来打发时间,我便留给他玩了。那环我解了好几日不过完成一半,懒懒不想继续,不知够他消遣多久。 我出去顺着溪流走,渐渐到了从未走过的地方,遥遥望见前方大片泼生着勃勃的一年蓬,这种类似雏菊的白花遍布荒地,在风中摇动,引来许多的蝴蝶翩翩地飞和停驻。我坐在树荫下看着,突然想到以前听过的虫戏。 可巧今日无聊,我折返屋中,厌武在屋中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来取样东西。我找来白纸剪成大而圆的一片,用针穿了一条长的白线,出门在路边捡了一节断树枝系在一端,照原路返回刚刚的那片荒地,走进花丛中摇动树枝,悬在上面的纸片便轻灵地上下翻飞,白蝶误以为真的同类,团团飞来集聚,围着纸片成了一群。我这样玩了一阵,失去兴致,不过好歹为它跑了两趟,想物尽其用,便依旧把树枝攥在手上往回走,白蝶竟真的跟来,我望见木屋时,厌武正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瞧着我由远走近。 蝴蝶还余几十只不肯散去,我走到他面前,把木枝放进他手中,告诉他怎样做,随即退在一旁,看他逗那傻乎乎的白蝶们。 我以为你还要一阵才回呢。厌武分出心思跟我说话。 没意思,况且太阳还是很晒。我开始后悔怎么没在溪水中洗过澡再回来。你在外面坐着干什么? 厌武笑笑,没有讲话。 那连环,你解出来没有?我本来是随便问的,这样短的时间,料就算是厌武估计也不行,他却肯定地答:在茶几上搁着呢。 我进去一瞧,果然铜质的杠和一串圆环已经干干净净地分作两份了。 我在屋里随便练字玩,约莫天色擦黑厌武才进来,说刚刚才把蝴蝶放掉。那时间有点久了,当时我实在不知他这样的聪明人为何对这种小把戏这么感兴趣,转后一想,觉得大概他从没见过、也从没玩过罢了。 82、双生 20(修增) 你有兄弟没有? 没。 也是,否则你不会一个字都不提的。 你不是也不主动跟别人说起修文? 我们之间的关系,说来复杂,总归不是什么健康的东西,不提也罢。 我倒挺有兴趣听听。 我把黄粱米在锅里蒸上,和厌武慢慢叙话,事到如今我们心照不宣,再没有其他的事需要隐瞒,厌武同意了我当初的提案互相绝对坦诚地回答问题。他一边说话一边剥瓜子,将其竖起来,拇指和食指对着瓜子的脊用力一捏,便从尖端破开小口,裂出内里淡黄的仁,取出后放进小碟中。厌武重复在干这么一项工作。 我和修文是双胞胎。此事只要看见长相就不会认错,性格却分列两端。他开始说起来。 小时候起我就不是外向的小孩,从刚刚记事起,家中的大人都更喜欢逗弄修文.大人们总是很喜欢这样的把戏把一枚铜钱或者一颗糖放在手掌心,把两手背到后面调换,让小孩猜东西在哪只手,猜对了就给他,猜错了就什么都没有。我总能自然而然地找到藏着东西的那只手;而修文总找不见,猜错时大人假装将东西收起来,他会急得大哭。不过,他得到的东西总是多于我。 因为既然我猜中了,对方给了我东西,就浑然觉得无趣,没有与孩童嬉戏的快乐,转而逗弄修文;他愈是傻,愈是哭闹,大人愈是好笑,并且为了安抚住哭声,不得不用双倍的东西哄他好叫他止住。当时我不知道,所谓大人与儿童玩耍的快乐,就在于看他们在心智不成熟显露的单纯无知,这种无知越与常识背离,他们越是喜欢。板着面孔的我过于像大人,便失去了逗乐的价值。 最初时你们的关系怎样? 最初时......即使在一开始,我就从没喜欢过他。厌武答得毫不留情面,他在我看来,又蠢又是累赘。我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没有他,那么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我原本不太看重物欲,但一有他做对比,他有的我必须要有,不然从何体现出我是哥哥。 我说:或许......世俗以为,年长者是要受更多的责任的,而非受更多礼物。 要说年长,我不过是比他早抱出来一刻钟,何必要谦让。厌武对这套理论颇不以为然,既然如今我算是哥哥,总不能一点好处也没有。假如修文连顺从我也不肯,要这个弟弟就没了价值。他的全部优点就在于听话,可以替我去干些粗活。想必你没有比对过我们的字迹。 我压根儿也没见过你们的字迹。 是一模一样的。起码以前是这样。我故意逼他照我的字体描,上学堂的时候,他要写双倍的作业。两米高的树,我叫他跳,他就跳。 那是几岁? 六七岁吧。厌武说,就是我叫他死,他也得老老实实去死才行,否则我情愿自己杀死他。 所以你把他推下池塘? 是他不肯自己跳下去。我一时生气,想他不如干脆死了,爹娘伤心一阵就该好了,此后没了别的选择,总该好好爱我,而不是这个碍事的。 你把他又救上来。 假如他死了,他们未必不会再生一个,新弟弟不一定这样蠢,轻易就能哄骗。 我一时无话可说,只有讲他年纪轻轻,思虑竟如此周全。 厌武懒洋洋地说:行啦,你不用强夸我,我知道你看我不惯的,或许我从小就是恶人,做的都是恶事。 我没说什么。 世间的父母总是自顾自,他们想生便生,从来不顾你是否想要兄弟姐妹,大抵他们以为有玩伴便热闹些,给孩子性命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最慷慨的馈赠。可他们爱的总量并不会增加,而只是使你更多了对手来分罢了。倘若连这被拆散的爱也多寡不均,就更是无趣。爹娘的亲情,乳母的疼爱,趁手的武器,喜欢的玩物,最漂亮的女仆,珍贵的礼品......既生了我,为何又要有他,什么好的都让他占尽了,不给我点甜头,凭什么呢?他们不给我,就由我自己去取,可惜自己取来的总差点意思,好像我倒成了小偷似的,亘在他们之间,成了一根刺。 或许有些东西,就是要自己去争的。我垂下眼皮,说:不过许多东西是争不得的。 他笑了笑,可是修文不在,你对我多么好啊。 我不接话,说:你说厌恶修文,当时却叫他留下,自己去报仇,可见还是想保护他的。 他那稀松平平的武功和智力,能做成什么事? 厌武惯来把修文贬低得一文不值,我却觉得未必,我不太懂武功,可是修文不过练习一段时间,他的进步就极大了,也许我的推测坐实了,他确实无法忍受修文有任何一项优点。 况且,刺他那一剑,想必很痛,我原本以为他终究有些兄友弟恭的怜惜,没料到他接着讲,幸好那剑不是刺在我身上。 你自己受的伤也不在少数......在仇人手下过活,想必苦极。 厌武经我一提,惬意的表情忽然冰冻,好似不防又记起当初的恐惧。他的这种软弱毕竟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睛,将剥了一堆的瓜子仁往我面前一推,云淡风轻地讲:都过去了。不辜负家长而已。 终其一生他都在争,无论自身拥有多少,他得到的没法填补缺陷,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愈发饥饿地扩张下去,他不在乎修文拥有的已然不多,还要竭力抢去一些,并一定要比其经营得更好。哪怕是报仇这种苦差。可是没人会为此夸他,不论等多久。 我们重逢时,他脱口露出一句话对过去在仇家受的折辱做概括为猪为犬,为蛆虫为贱畜,那毕竟都随对方之血洗清,他从没正面没提过半句,假如再问下去,不过只能满足我难登大雅的好奇心,那种心情也没有很浓重,因而这个话题就谈及这里。 厌武将肘抵在桌上,十指交叉顶住下颌,问道:如今换我问你。 我静静地等。 你喜欢看我们斗得不可开交吗?他带了一点轻嘲地问:为了你给的一点甜头。 厌武平日里只是笑眯眯地作壁上观而不予置评,又对我十分可亲,可我不该轻视他的观察力。 我不否认享受你们的争斗,但不是为了我的虚荣心,只为无事可做。我说,你们老不肯放开手让我走。 打个比方,这兄弟俩的关系是一团长久燃烧过的火,表面上已显出颓势,有种看似熄灭而平复的意思,我做的是以火钳将埋在死灰下灼烫明亮的暗火引出来,看他们烧成怎么个样子。 倘为我的煽风点火找个借口,大概是在我心中竟存着一种隐秘的报复心,促使我暗暗地分裂他人,让其真实的心情惨烈袒露在青空之下,爱也好恨也好,都要烧个沸反盈天明明白白,才能把我心里的邪火撒出去。 恋耽美 ——(47) 你恨我们。 不。我指头在桌上散漫敲点,不到恨的地步。 总归是讨厌的。 讨厌的是一切牵绊住我的人。那自然也包括他们。 就算旅游过许多地方,埃洛施加给我的影响还在,不只是他,从前经历的一切都在缓慢侵蚀我,我妄想不为所动,现实证明我还做不到。我在改变,却不知道变好还是变坏。 你的眼睛。厌武淡笑地说:嘴上说着讨厌,眼中好像对谁都能够包容。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真正看见我的人,不是表面的修饰,不是言语、作态,就只是我本身。 那么你看见的人是我吗?抑或是自身影像的投射,他与他们渴望从旁人那里得到的东西,总不幸地投映我身上,这对他对我都是彻彻底底的闹剧。 厌武只微笑,说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活泼泼的,又健康又快乐,同你说了许多话。 厌武掀开茶碗的盖子,指头蘸着茶水在乌黑发亮的桌子上画,赤龙驹,青云刀,踏雪宝马,将军,与当年分毫不差。他画完以后,没有按照当初把名字标上,而从左至右将一条横线破坏所有的图画,茶渍交融,画不成画,他抬起头一笑,说:当时我十三。 我在家门口试探着帮路过的人一点小忙给乞丐钱,把走失的女童送回家;不过收到钱的乞丐表面满脸谄笑同我道谢,一扭脸就啐我仗着有钱就了不起,走失女童的母亲警惕怕我拐卖孩子。后来我又做出活泼、快乐而怯弱的样子与人搭话,人多以为可爱,哪怕我并未给他们任何好处,只是闹着他说些孩子的傻话,对方多半不生气,偶尔竟会大笑,甚至于得到礼物。 于是我便知道,人们天然偏爱表面的友善热情,像修文这种的人,命中注定比我得到更多偏爱。你对人好,人或许还会恼你没个笑脸,我要是想被爱,必须改头换面,必须开朗爱笑、天真无邪,因为没有人喜欢阴郁的人。可真要是这样融入众人中,那样的我已不是我,而是修文的镜子。 我这辈子绝不肯做镜子。便一边歆羨,一边不屑,越要加倍证明自身是有用的,终于到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也低头饮茶,慢慢问:你怎么忽然如此坦诚?我要他说实话,未料到他能坦诚到如此地步。 厌武答道:说真话的感觉很好啊。他握住我搭在桌上的手腕:算起来,咱们才是先见过的,修文那小子晚得很哩。 我不喜欢和他人太近,挣着手腕,厌武就势放开,显出文质彬彬的模样。 我和修文,你选哪个?他幼稚地地问,倘若一定要活一个?他不等我开始,自己便回应了:一定是他吧。可是明明是我先识得你,他不过借我的名头撞骗,你被他哄了。 你竟也被他哄骗了。他又说。 我谁也不选。再则,你怎知你们只能活一个? 厌武仍是笑,笑意中掺杂了一丝冰冷的预示:要是能活下来一个只怕也不是我。既然如此,便叫他也活不成吧。 我叹息一声:何苦来,难得不是能活一个是一个吗?人人都是这样说的,活着,都说是好事。 你也如此认为吗?他的问句是不用我回应的。就算是好事又怎样呢?我素知我自私自利,没有我一人下地狱受苦的道理。 你也要我去陪你? 厌恶怔住,不知要点头还是摇摇头,低声说:唯独你,我想得到你的赞赏。可是实在不行,便只能请你 什么? 他摇摇头,不再多说了。 83、双生 21 我不久发现,厌武的咳嗽从来没有停止,他只是隐瞒得更好了,每当身体有迹象,都要躲到我看不见或听不见的地方,营造出他已经健康的假象。这种成功的伪装,使得结局更加富有戏剧性,厌武身为写故事的人,想必更加洋洋自得。 厌武跟我一起在山林间漫步,白昼将尽未尽,给万物蒙上和暖的橙红色调,今日没再下雨,地面迅速干燥硬结,落叶断断续续触地,蝉鸣凄切,在树林间形成回环,难以辨认蝉在哪方的树上鸣叫,还是说四面都是蝉,无一片清净地。 古人以蝉为圣洁,厌恶从蝉鸣中汲取了谈话的兴致,冬眠地下,玉蜕而复生,好似给人了不起的盼头,想象人也如此,死不是死,是褪去皮囊,飘忽于天地间,成神成仙了。 既然是盼头,也没有不好。不防将其看作一种美满的想象。 厌武说假使不论什么人死都成了神仙,托他们的福,世间岂不早就成桃花源,哪能留世人于此受罪。 我朝头顶四周望了望,试着找到一只鸣蝉,总也不得,厌武说我的功夫还不到家,俯身自地上捡了一截木枝,斜着掰断,尖锐的一端朝外随手一投,须臾便从高树落下个小而灰黑的物什。厌武任它摔下,过去用靴尖轻轻踢了一下。也不过是如此丑物罢了。 那蝉被从当中戳穿,透明的翅微微翕动,不知是临死前的震颤还是风的拂动。 没想到你的功夫竟这样好。 不然怎么能报成仇呢。 我想他的功夫该不可能是仇人栽培出来的,问及来由,厌武说他从那家的宝库中偷出一种药,食之能功力大涨。 这药没有后果吗? 任何事都有后果,只要看它值不值。 你似乎总能找到些奇妙的药。 厌武笑了笑,问假如他死去,我是否会记得他。 我的一生太久了。我说,记性也不好,或许记不得太长。 他若有所思,在我们已谈及另一个话题时才没头没尾地说:我很想你能记得。 我们在丛林最深处发现一棵巨大的老树,有三人合抱粗,枝干虬结,冠盖遮天,在树下将脖子仰得最高,才能勉强看全。厌武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抛掉刀鞘,在棕黑的树干上刻出自己的名字。他刻得深极了,像要将匕首的柄都没进去,朱厌武三个字白而空洞地镂刻在老树,那树或许接下来一百年都要带着这个名字活下去,直到其长成树上的纹理。 最后两日过得飞快,在我其时的印象里,一切都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我们还以为等不到修文了。炎夏燥热,我和厌武在各自的房间午睡,只听见大门外传来砰砰的拍门声,我开门去迎,只见修文伶仃立着,脸上黑了一圈,颧骨上有干透的污渍,看不出是尘土还是血迹。他咧着嘴笑,欢喜地说:我回来了! 厌武惊醒了,在堂屋坐着,我让修文也过去坐,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他痛快地把脸埋进盆中洗了一通,拿干净的毛巾擦了擦,长舒一口气说:终于算是活着了。 厌武慢吞吞地说:其实,你到不如死了好。 修文别了他一眼,之后跟我叙述整个过程。 他这次去,恰赶上对方和一个高手决斗,他知自己本事远远不如,躲在近处的草丛中趴着,怕发出异动引人注意,一动也不敢动,待二人决斗毕分手以后,他上去对着负伤的目标捡了漏,将剑刺入对方胸膛。 修文的眼睛异样明亮,皱眉对厌武讲:这回算我运气好赶上了,咱们得赶紧跑。 厌武不动声色饮茶,并不搭腔。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蠢话而已,听也白听。厌武哂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想跑,上面的势力在白日下永不会倒台,无论跑到何处,都免不了要被追上,到时也不过即死而已。 你当初可没这么讲过!你说只要我去,回来后咱们就逃走。 不错,我骗了你。可那又如何? 你难道就没有法子了吗?我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修文说得急了,脱口而出:我是帮你去杀人的! 厌武笑了笑,依旧不紧不慢地语调:好没意思,难道我报仇净是为我一个人,没有一点你的份。血都在我身上,你干净得很。他完便回去房间,留修文满面愁容,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晚饭时我喊厌武吃饭,他不出来,我便把饭端去,他一副恹恹的神态半倚着墙,没有束发,衣襟也松垮散着,露出一片伤痕的胸膛,我弯腰在床头放下碗筷,他侧头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掰开他的手指,他就势松开手,仔仔细细地来回打量我。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想再看看你。他轻轻咳了两声,又问:我和修文,你更喜欢谁呢? 姑且都一样,无所谓喜欢讨厌。 他倒释然了,淡淡地说:那就好。起码很公平。 只要你别做令人生厌的事。 他只是笑:本来是秉着为你好的心做的,没想你知道。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我的胸膛,可我想住进这里面去,不论以何种面目。 他不肯说是何事。 我走出去时,听见他在我背后隐隐的叹息中,居然有种惆怅的情调。 夜里,厌武一件行李没带,孑然一身消失在朦胧深蓝的山间夜色中。修文找了他几天,却没有结果。又几日一个面目普通的汉子上山,将一个触手冰凉的瓷白罐子并两封信交到我们手上。 给修文的上面细密标明该如何与部下接头,如何进行任务,如何与上司联络,以及其余杂七杂八的事务,他将从仇人那继承的摊子都给了弟弟,末尾独有四个字,用粗黑的墨写成我死君活;而给我的那张与其说信,不如称为短便笺,上面短短地写着:其实自打你提出那个讲真话的建议后,我便没对你说过谎。只在你面前,我无有伪装,因而满怀感激。 而只消一眼,修文就确定信是厌武寄来的。 我们看完了信,把眼光移到那罐上。罐子是温润的白瓷,无半点瑕疵,用红绸封口,又系着红绳,因那红色在白瓷的映衬下过于艳丽夺目,便透出一股子妖异。 修文读完信,沉着脸解开封口的红绸,方一启开罐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盈整个房间,并似乎要从外漫溢,直教整座山的清风都携带血香飘满林间。 修文猝然惊叫。 我凑近一看,一时也不由悚然那个疯子,竟然将一颗新鲜血红的人心装进罐里送来了。 84、双生 22 信是诀别的口吻,罐中的人心除了厌武,该再不是他人的,他惯来骄傲,既留下诀别书便只当诀别,无有别的可能。我们找不见他的尸身,在外人眼中,修文就成了厌武,这便是他给他们兄弟两人安排的结局。 他逼修文替自己去杀一个厉害的角色,骗他假如回来就逃,这或许是怜悯也不好说,至少修文能够死得干净利落,可他反而或者回来了,一头扎进厌武为他精心设计的后半生不停杀戮、不得安宁,并且处处受人辖制。这原本是他自己的生活。 以他的才智,只为了整治修文没必要去死,除非他确如自己所说的活不成了,那许是之前的重伤,或服下的丹药的代价。回想他话语中的机锋、树林中对蝉的讨论,他像是心知肚明自己的死,早早便以此设局,甚至剜出心脏送来以嘲讽修文的天真。 这时我后知后觉,厌武远比他展现出的阴暗,在他好脾气的温和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更深的东西,我不该以为他的恶意仅仅针对修文,而对我全然无害。一个人要是彻底疯了,便没一件行为算得了正常,况且我不能不联想到他给我服用的丹药,是否也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天气炎热,那心脏必须在当天葬下。 地点是我挑的,就在当日虫戏引来许多蝴蝶的、长满了一年蓬的溪边荒地。我记得厌武喜欢这把戏。 因只需要埋下一个罐子,不需把坑挖得很大,大大俭省了力气。次日修文去定制石碑,他自己写,交由石匠去刻,不日便做好,他背着上山,在坟前立起,上头写:家兄朱厌武之墓,而后是小的生辰卒日,并无生平记载。平日里总是厌武、修文这样叫,我几乎要忘记了他们的姓氏。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字确乎和厌武的是很像的。 他冷静地接受兄长的死,打点后事,井井有条,浑然不像平日,他这样寡言少语使他好似一下子长大成人,多了许多稳重。这不是一夕之间的,他其实一直在成长,或多或少而已。我最初见他时他不算活着,只一团烂泥,之后清醒、复仇、渐渐摆脱兄长的压制、后来竟能够自己去杀人,如今厌武的死是他生的第一步,从此他固然前路艰辛,可没了牵绊阻碍,他从出生下来第一遭做了自由人。从这个角度说,也不算坏。 我们立完碑,热汗淋漓,便找一处下游的小溪沐浴。太阳滚烫地烧灼我们的□□,水光粼粼打在被冲洗干净的岩石,我以为这已经是最终的结局,心绪一片平静,不为探路身体感到丝毫羞愧,也不为任何琐事思考伤神。 修文让我坐在大石头上,他好把上衣在水中浸湿给我擦背身。他面对我而站在侧身,擦拭我的肩膀到胳膊。阳光下,我看见他麦色的裸露的肌肤像山丘流畅起伏,晶莹的水珠从浅色汗毛的胸腹跌落,这使我下意识地跟另一副极度相似而不似的外形做了对比。 当初我第一次在树林里碰上厌武,他受到很重的伤。他身材与你相仿,只是偏瘦,还有许多伤,好像随时都会死去。我本以为他那时候挺了过来,便不会轻易死去了。不想他的命数是断在自己手里。 修文不发一言地擦拭完我的两条臂膀,赤足上岸给我擦背。 待擦拭毕,我叫他坐在我原本坐着的岩石上,换我给他擦身。我仍用他的湿衣在水中重新浸湿,让凉冰冰的布料扑水打在他的皮肤,照着他给我做的那样,从脖颈擦到手臂,手腕,换成另一只手,好像在照拂一个小辈,或一个片刻的亲近在我身边的生灵。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恨我。修文垂着头:他处处强过我、压制我、见不得我好,应当我恨他才对。 你实在不该一再退让。人的欲望是无限的,你退到无路可退,乞求对方对你下手轻些,这本身就是错的。他只会想要是没有你就好。我抚了抚他濡湿的黑发,问道:你恨他吗? 不过是羡慕。他安静地说:我记忆中,爹娘从没夸过我聪明能干,我只会给他们惹祸,厌武呢,总是那么厉害,我束手无策时他总有法子解决,爹只夸他武功好,是他卧薪尝胆替家里报了仇。他受苦的时候,我还在老宅的地上像条蚯蚓一样躺着。 恋耽美 ——(48) 除了厌武,你还有别的羡慕的人吗? 我最羡慕他那么强。 我笑了笑,你们兄弟两个果然相似。厌武最羡慕也最讨厌你的天真。你知道你们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修文不知道。 世界上厉害的人多了去,有三年中举的,有少年成名的,有天资聪颖可以锦绣文章一挥而就的,有天生能言巧辩、长袖善舞的,可从不见你们嫉妒那些人。说到底来,还是因那些人太远,威胁不到自己,而你和厌武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你们离得太近,不免要处处斤斤计较,唯恐对方超过。人从来只忌惮身边亲近处的威胁,故而有人可以欣然称赞不认识之人的成功,而身边朋友比自己稍进一步就心神惶惶。 可是过错不是对方的,是你们的想法囚困住自己。你为什么要比较?难道不比较、不胜过对方就不行吗?难道平凡就不能存在?当然是可以的,你只是不甘平凡,便生怕身边的人不平凡,因而互相牵掣,行动不肯稍弱于他人,越是挣扎,越是被桎梏。事到如今,你长到这么大,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厌武也已经不在了,你可以从那圆环中跳出来,好好思考自己,也思考周遭的世界,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修文却摇摇头,凄楚地说:不行。他说他没法洒脱地跳出去,他从来不是能洒脱的人。 我蠢笨、愚钝,爱使小性。我不如厌武强。我要是如他那般,便能不那么恨自己。修文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我讨厌他处处胜过我,管制我,他越能干,我越显得没用。一开始我还同他抢、同他争,笑他不招人待见。 我想像他一样有用。他有仇便去报,我不仅躺在地上想死,甚至没有死的勇气。那次屠门之后,我试过投水,我趟进水,凉水一点点漫过小腿,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两条腿上,忽然变得比千钧还重,接着我越走越深,它盖住我的腰,胸口,脖子,我就好像整个人闷进了土里不能呼吸,我决意要寻死的,所以我又往里走,闻到河水湿湿的腥味,然后水淹过嘴、鼻子、眼睛、耳朵,没过头顶,我又像要沉下去又像要飘起来,肺里的空气一点点用掉,到这时我还是很平静的。 我决定等死,可是时间太久了,从肺里的空气用尽到人死去,我逐渐窒息,心砰砰直跳,头昏脑涨,好像要倒下去,可我我知道我一倒下去就站不起来了,必死无疑,所以我硬撑着站在水没过头顶一尺的位置,坚决不肯倒下。何其讽刺,我明明是为了寻死才下去的。 修文的声音哽咽了,我肺里已经没气,憋到头脑发昏,不由自主睁开眼睛四处看,水蛰得我眼睛疼,我立即又闭上了,可是就那一眼我看见了我周围的水,像绿帷布包裹着我,水里漂满浮动的杂质,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种阴险的绿,绿得发黑,要把我裹死。我满面通红、意识模糊,什么也都要不记得了,心里却越来越害怕,越害怕便越站不住。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了,复仇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我的肺快炸了,只要能呼吸到一点空气我的痛苦就能立刻消失,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再呼吸一口。我完全忘记了我是自己走下去死的。 我发昏了。修文没有哭,虽然没哭,他看起来非常痛苦。等我醒过来我已躺在岸上,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那以后我没再试过自杀,我以为我不怕死,但是临死前的那种恐怖我非常清楚我不行,就算尝试再多死法,上吊也好、服药也好,在死前的一刻,我一定会自救。 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难受不已,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有任何欲望,因为欲望是活人的事,我不应该也不配有。我应该死,又不配死,整日躺在地上,不说话、不活动,逐渐学到只要我躺得够久,就好像能忘掉手脚肢体,像树长在地上,饥寒交迫、腰酸背痛很好,他让我心里没那么难过。我与世隔绝,盲目妄想忘掉自身,直到那天你敲门进来,才又领我进人的世界。 我当时以为厌武真要杀我自保,换得苟且偷生,见到他时我惊讶愤恨,大骂他无情无义,心里却在窃喜,像他一样强又能怎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浑浑噩噩活着,甚至他杀我,让我能够在被害人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骂他,我以为我虽然没能强过他,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去,我是真真正正卑劣地舒了一口气。结果他告诉我另一个故事,原来卑劣的只我一个,如此一来我要怎么在他面前抬得起头来?他是货真价实的好汉英杰,我是窝囊的草芥,并且只因为好运地托生成他的双胞胎弟弟,蒙他设法搭救才能活下来。我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呢? 他惨然地问我:我如何能不听他的话呢?就算他要我的命也好,我本来就欠他一条。 我听了他讲的一大串,沉思地慢慢道:就算如此,他死了,如今活下来的是你。别让心中的情绪压垮你,抬眼看看这个事实吧,他固然把你逼上一条艰难的路,却未必是绝路,一边走一边看,说不定总有转机,以后的艰苦,再担忧也是没有用,不妨沉下心来,以蜉蝣的眼光去看待一切,有一天是一天。我说了这样一通话,虽然略显教条,毕竟出于善意,假如修文能听进去,应当能让他的生活好受些。今后,你要自己想办法了。 他茫然地看着我,从我的话中只提炼出一种信息,故而眼中渐渐惊惶:你也要走了! 我心平气和地给他擦身,宛如给婴儿施洗。我本来早就要走的,你不必这样惊讶,难道从咱们一见面,你不就已知我是个旅客? 修文呆呆坐着,忽地张开手臂环抱住我的腰,急切地告白:无论如何,把我带上吧,做什么都好,求你了,我一个人,是再不能活下去的! 为了你自己活下去吧。 如果连你也走了,我活着又能保护谁,又有什么意义!他把脸埋在我身上,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他的体温与热热的泪水贴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方才的平静好似一层薄纸被裹挟了砂石的风撕烂,我忽而厌烦起来。 我猛地搡他,他坐不稳,一下从石头上跌下去。我上了岸,不顾身上还是湿的,将衣服一件件套好,修文还侧仰在地上,并不起来,用他那发红的悲切的泪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只当看不见,穿好衣服,很快地走回木屋,开始收拾行李。 之前我已经收拾好,因为厌武死得不意,这几日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取出来用,又散乱至各个地方,需要一一找齐。我挎上收拾齐整的行囊刚要走,修文也气喘吁吁地赶到,堵在门口。 你要去哪儿?他急急地问。 你管不着。 他凄凉地问:你是要逼我去死吗? 你好好的,怎会一下子死了。 他眼见我铁了心离开,心里一急,叫道:你不要走!我是不愿意对你用强的,真动起手,你晓得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愿伤害你,只要你再陪着我。 到了此刻我明白了,修文也是一样的。他不跟我相似,非要算他也是跟那些一径只知索取的人相似,他永不会站起来,只会再度给自己找一个主人、一个依附,他要别人赋予它的生命意义,不知他本是他该交给自己的任务。现在他怕了孤独,他想要我,便听从内心中软弱的渴求,要与我建立联系,不管我肯不肯。 人总要学着自己活下去,谁也不例外。 修文固执地听不进话,伸手要来擒我,而我受到的教导终究发挥用处,左支右绌,竟能勉强应付,修文此时却收手,惊异地问:你有内力了? 我见他神色不对,问他难道不知道有增加内力的丹药,他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内力这东西,从来只能人自己修炼才行。 厌武统共给了我七枚丹药,他说能够帮我增加内力,我便听信他的话吃下去。那药果然是有效力的,我未曾想过那小小的药丸中或许隐藏着我不知的秘密。厌武在遗书上写的句子浮现在我眼前,他说没再骗我。我想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他问死后我是否会记得,进而回溯到当初的一句玩笑上我问他那丹药中最难得的材料。 人心。他当时这么答道。 此时一个耸人听闻的想法扎根在我脑袋里,也许厌武从来比我认为的要疯狂狠毒得多。我胃中忽觉不太舒服,胸口也像是突然堵塞住,我闭了闭眼,再不愿意在此处待上一分一刻,对修文讲:随便你杀了我也好,自杀也好,快些动手,要是你下不了手,我就走了。 修文伤心地说:我从没想杀你。 我不在乎。 我认真说的。厌武这样去死,摆明让我顶替他的名字去过他的生活,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蓄意要毁了我。修文说,就算他不拿命来逼我,我也会帮他,我不怕杀人。我不是个好人,可我会对你很好。你还记得吗,当初只有咱们两个人,一起生活、过节,不是也很开心? 你忘记我一直在赶你走吗?他的自欺欺人在我无疑是可笑的,我等了许久,等到尘埃落定,等到了一个结局,总该值得再得到自由身,绝不愿意再跟他纠缠下去。 厌武说得竟不错,你真是被宠坏了,恨不得事事都要人指导,给出明路,一点不肯自己动脑。好,现在我给你指一条路,我冷笑道:你爱厌武吗? 当然不! 那你为什么要按照他的路走,什么我死君活,你要是活不下去,尽可以现在就去死。我从未对别人讲过这么不客气的话,可是真正说起来,我却忽觉有人爱骂人自有其道理。我何必要卷进你们莫名其妙地人生里?我本至少自己推动情节能免受灾殃,但是这也是一种妥协,我早该明白姑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我一开始就该杀了你们。 也好过现在受这种恶心。 修文茫然失措地愣在原地。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当然。他们全都不知道。明知一切的、深深厌恶的,只我一个人,我终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个轻描淡写的疑问:为何你们不能顾好自己,偏指望从我这得到些东西?要我可怜,要我体谅,要我记得,你可怜,同我有何相干? 别再跟来了,除非你想亲眼见我在你面前也把心掏出来。 我转身下山,那之后再没见修文。 85、双生 23(终)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事? 幽深而静的黑树林中,厌武面对着走来,将肘按在我的肩膀,跟我神秘地耳语:我没有撒谎。给你的药,真正是用人心做的。 我怔了怔,后退几步,想要摆脱他。厌武眼睛在阴翳中黑洞洞的。他盯着我大笑,笑到嗓子喑哑撕裂,而至于大哭。我扭身便走,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我不辨方向,迷了路径,无论走到哪里,总似还有双黑洞洞的眼执著呆望。天忽而阴冷,从穹宇降下雪白而晶莹的碎屑,不知是雪是霜,扑洒整个人间。 枭一般的鸣叫在远处发问:这样你能记住我吗? 我醒来,捂着嘴,喉头一阵恶心。 近来想到厌武总叫我隐隐作呕。事后回想及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愈发感到他或许很早就患了疯病,平时掩饰得好,好似修文才是跳脱的那个。而厌武的病更深远,持久,并发誓要这种痛苦带给其他人,才好舒缓他本身的痛苦。他是人家过得愈好他就愈难受的那种人,假如他死,他情愿把身边的人化作活鬼。当初他卧薪尝胆,苦苦潜伏在仇人身边,受到的屈辱、践踏不知凡几,他本身心思深重,长久以来怀着对胞弟的妒恨,难免想将自己受的苦难起码还一半到修文身上,否则就不能称为他长久来渴望的公平。 修文暂且活着,终将被他毁掉,而他把一桩顶恶心的秘密也泄露给了我,自我意识到他话语中的含义,便像在身上压一块大石。 眼前一片昏暗,耳畔是沉静的潺潺流水声,我望着乌黑发亮的顶篷,花了一会子才想及此刻我躺在船上,船要载我去江南。一个如今繁花似锦,鱼米飘香的美丽去处。但我没有立即起身,躺在远处听船头传来摇橹的击水声,在重复的清宁的韵律中,我终于忘却了梦境带来的不愉快。 掀开门帘走出去,船上的人正在蒸饭,饭已快熟了,从锅盖的缝隙往外冒白气,这香味传到我这里,勾起了饥饿的念头。问了一下才知道,江南不远了,再要不到两个时辰左右就到。 在船上用过一餐,因顺风,船提前到达渡口,我从船上下来一站到地上,才感到脚踏实地的舒服。渡口无论何时都人来人往,不断有大船停靠或起航,许多扛货物的人忙活在大船与仓库之间。惜别的,哭喊的,叫嚷着卖花的,这会儿人多,开酒馆地索性将门口的大酒坛启开了,以此招徕客人。凡此种种繁忙的景象,似乎与别处并没有特别的稀奇,只有延边栽种的依依垂柳在风中款摆,添出几丝南方的韵味。 我不欲在这样吵闹的渡口停留,便走出去,从粗陋的巷陌间找简单的本地酒楼,可走着走着,渐觉富庶的地界毕竟不一般,就是刻意寻找,也未见到太古旧的去处。 我一径地往前走,近了市集的边缘,此处人声远不如先前热闹。这时我见到在天空干净的底色中,趁着一张斜伸的蓝花边的酒幌,摇摇晃晃地飘舒,好像一面风筝,我就进去吃饭,仍然要二楼的坐席。我凭窗远眺,将一杯浊酒落入喉中生出暖气,长长地舒一口气,似乎往常的不快也随之消散在江南的风中,虽然我知这并不可得,酒足饭饱带来的饱足感不能填满我的思想,而只觉得在空旷的心中又裂开一个洞,从洞外呼呼地灌入极冰寒刺骨的风,使得本来就寸草不生的环境益发恶化,且长久地、不详地糟糕下去。 我想补上它,然却不能,总追求不能得到的东西是为不智,我愚笨地生活,近日便也觉得自己令人生厌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又到饭点,这雅静的处所终也生满了人,飞快蔓延至二楼,我又坐在嘈杂中了。原本文雅的汉子们几壶冷酒下肚,胸膛便灼烧,衣冠渐不整,酒气抒发在外,成了大嗓门下山南海北的胡侃。无论情不情愿,在众人中坐着便会听见许多你或许并不在意的信息。 哪家富贾的女儿嫁人,大摆流水,灯火通明,彻夜不歇,活活花掉二百两白银;哪家书生无钱读书,在家里的庭院中种树,掘出前人藏下的一个纯金的宝盆,此时另一个汉子插嘴说听过,据说那宝盆有人脸大;又一人说有脸盆大;尔后又有说磨盘大的,真真假假,说不分明,不知是从哪里开始胡诌的。 而在其中,又听闻北方出个杀人掏心的魔人,稚童老叟不辨,所害者甚众,。有人传出风声说那魔人似乎姓褚,或曰朱,也有说卓的、赵的,流传一广,分辨不清是哪个字。我心中却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厌武给修文、给我设的又一个险恶的陷阱,他要把我们都网罗进他的策划中。他交给我们的那颗心,一是对修文的嘲弄和讽刺,他若是活着,修文还能说是为了他走上嗜血的道路,可他死了,心都给剖出来,死得彻彻底底,修文此时接他的班,没了保护这个名号,无论杀多少人,都是他自己为了活下去而采取的路。一则,那颗血红的、糜烂的心脏,是对我一个永远的提醒。是了,他如今如愿,我果真不会再忘记,那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想作呕的欲望。而他终究要我原先预料的还要狠毒。 恋耽美 ——(49) 我记得他说的话:第一粒药的材料需十年份,能增长一年内力;第二粒则需二十年,第三粒三十。十岁的稚童,到白发的老翁,人命卑贱而不足道地被消抹去,成为一味药材,融化在我的经脉血液,当初不过对所谓的内力短暂的好奇心,结果非我所愿,我却不能辩驳与之毫无联系。 我的清醒中裹挟醉意,醉得不很厉害,甚至觉得神志更加凛冽清明,我四顾看看热闹的人群,其中没有一张我熟悉的脸。说官话的人皆不是我的相识,说本地话的我全听不懂,叽叽喳喳,一个字也听不分明。这不分明的叽喳听到后来给了我一种错觉,即我不是在听人讲话,是在听鸟兽的鸣叫;否则就是我是鸟兽,听不懂人言罢了。 满座高朋亲友间,混入了我一个单独的异类。 酒馆的人想必也是这样觉得,坐席已满,他抱歉地陪笑问我是否允许与人拼桌。我面前摆了一桌自己根本吃不完的酒席,如今饱了,便带上我的行李离开酒楼。 我在江南留了一阵,秋意一浓又找个僻静的山谷住着,然后是四季皆热的城镇。无论我走到哪里终究无法当地人建立长远的联系。我想我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能力。不如说,我从没拥有过这样的能力。 我勉强混迹在人群之中,根本无法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只觉得拥挤,我的礼貌性的回应或许在别人而来是过于端着架子的做派,自然不会朝我接近。而唯独的接近我的那些人,使我感到在所有的人类中最深的讨厌,他们像群牛虻叮咬在我身上,势要同我长在一起。 我试过仁慈,可无论你待他们怎样和善,他们总要更多、更多,绝不满足,而且不容拒绝,并使你付出的一切信任尽数遭到背叛。他们不仅自己不洁,还要拉着我坠下去。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想。只能杀,并且尽早地杀。杀得彻彻底底、透透彻彻,才能得清净。我给从前及今后的人下了如此的判决,内心里丝毫不认为冷酷。毕竟我本来就是乏于内疚与惶恐的情感的,何必惺惺作态。 我心中隐隐认定这个世界里已没有多余碍事的人,至于修文,他自然会死的,要么死在任务下;要么死在厌武被厌武挖了心的人的家人;要么是被幕后之人推出来当一枚弃子。厌武早安排了他去做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我继续游荡,而无论在哪家旅店下榻,总会时不时有信找上来,我明知其主人是谁,知道他仍在试探着要我回去,故而一次也不曾拆开看过。如此过了一年多,一天我临时住着的地方又来了一封信,我看也未看,掷进窗外的水沟里。 不多久,我上街吃饭,听闻那个掏心的魔人终于落网,先是片去半身的肉,再除以车刑。 听说肉片盈瓮,脏腑涂地。 听说是个体面的年青人。 听说终究是姓朱而非褚、赵之流。 那结果时时提醒我忍让与天真的代价。 我走走停停,又过一些年。适逢在访名山,云蒸霞蔚,云海翻滚,半空洒满柔和的金色佛光,我往前走了一步,任自己落下去。 第五个夜晚 86、机器 01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共计人口约十万人,快车四个小时足够跑到世界边缘,机械取代绝大部分人工,大多人类上班只是操作机械,在其无法识别指令时切换成人工。物资充足,医学进步,鲜少疫病,这大概是从前许多人毕生追求的完美世界。 我面朝外坐在窗上,双手撑着窗棂,两条腿在上百米的空中晃来晃去。不远一带高低林立的工厂如同灌木丛,银白的居民楼异峰突起,直插云霄,太阳此刻正悬挂那个方向,一片玻璃反射出的耀眼金光撞进我的视网膜。金属大鸟振翅飞过,一条大河自西向东缓慢地流淌,从几十层的高楼看下去活像条白蟒,扭动向极东处的大海。 我盯着天上那个发光的火球足足一小时五十分钟,到它熄灭坠落,随后星星便出来,碎钻石一样洒满黑天鹅绒的天空。 门轻轻开阖,灯光亮起,艾伦轻捷地走进来,从背后按住我的肩膀,先生,该下来走走了。 我缓了几十秒没有动。然后先把双腿转进窗内,接着是上半身,我调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屋子里面,但是没有从窗上下来。 艾伦说:先生,您也是时候放弃自杀的念头了。咱们可没钱去复生。 艾伦是我的机器管家。栗色短发,瘦长脸,鼻梁高得有点突兀,眉尾、眼尾都略下垂,连同薄嘴唇在没表情时也是向下的弧度,使其总看着悒悒不乐。他棕色眼珠和中心的瞳孔,构成一个小小的靶子,倘看进这管家的眼睛,总能在最中心的位置发现我的影像,他的眼神总在追随我移来动去,好像我是那靶子固定的靶心。 我已经厌倦摔死了。我从窗台上跳下,艾伦只当我胡扯,从购物袋中掏出一个月份的营养剂放进冰箱,一边埋怨我今天又翘班。 别担心,就算失业,不是还有政府补贴。 冰河季快到了,在地下可没法让您那么悠闲。 不过换个地方坐牢,跟现在有何分别。 艾伦不太高兴地劝我返厂干活,其实他没在生气,之所以那样是长相使然。或者说,是外观设置使然。您老是在屋子里读书、瞎想、看那些阴暗的电视,早晚脑袋会坏掉。 我打开冰箱,翻出他刚刚放进去的一个橙子,拿水果刀破开,艾伦亦步亦趋,您的思想本身就够有问题了,残肢、血浆、暴力等要素对您可没什么好影响。 你该去警告文化区那些人,他们生产什么,我就看什么。 艾伦见我把橙子皮丢掉,又唠唠叨叨。容我提醒,先生,咱们的财政情况可容不下您浪费。这颗橙子您至少得吃一周。 这不过是只橙子。 是昂贵的橙子。您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就花在上面了。哦对了,他装作刚想起来,您现在一毛钱工资也没有了。 闭嘴吧。 他救下被我丢掉的橙皮,还想再说,我告诉他要是爱我,就少啰嗦,艾伦立刻照做了。 这件事有点好笑,从前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颗橙子有如此重要性。 五年前,我在这个少年的身躯中醒来,如同大梦初醒。艾伦是他的管家,现在是我的。我不去想身体原本的主任如何了,既然多想无济于事。 我很快决定给艾伦添加一个设定所谓的爱。既然他们纷纷用这个名义将我束缚,我很想知道一个机器对此是如何理解的。他如何用乌有的灵魂感受,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实现爱。机器的设定令他不能背叛或对我不利,我想着试试也无妨。 我在这世界新生,脑袋中多了新知识,未出门就知此处的情况,像是行政上划分为十二个区,各自负责其职能,能源、机械、生态、娱乐、医疗,等等。这些记忆像我原有似的,包括如今赖以为生的编程技能。 我在机械区一家机器人工厂的售后上班,按小时算薪资,每天接收从各个区送来返修的机器。我负责程序的调试工作,同科室还有两名同事,工厂配有自检装置,平日工作不算多,可近来我连这样的工作也不想做了。 我嚼着橙子,忽然被墙角某个一动的东西吸引,走近去捏在手上,它转动着半凸的眼睛,在我手指间懒洋洋地变了个颜色。那是一只变色龙。 艾伦摸着它的腹部和脑袋,判断是人造宠物。 我挠挠它下颚,打开门放在楼梯上,它飞快地跑开了。我不知道它有无认家的功能,如果没有,只能算它主人倒霉。就算是人造宠物,也得花上不小一笔,这要视精细程度来定。现如今人形机器泛滥,人们更愿意在宠物型机器上花费重金,由于活的动物、哪怕是植物,都是属于政府的宝贵资产,即便有钱也难买。从来物以稀为贵。 从楼梯间的窗户漏进一阵冷风,艾伦关上门,瞧着日历说:再过一个多星期,又要到冰河季了。 三个月而已,躲在地下就好了。 是吗?艾伦敏锐地盯着我:这次您会老实到地下去吗? 我没有回答。艾伦给我煮了一壶预防感冒的药剂,因为味道着实感人,我只饮下半杯。不过是吹了阵冷风,要不是烦他多念叨,这半杯我也不喝。 艾伦,讲点好玩的事。我无聊死了。 艾伦响亮地叹气,求您别再提死字了。 要么杀人,要么自杀。有什么办法,这里太没劲了。 我就说您得出去找点事做。 我的工作热情早就用尽了,社交热情也是。 帮帮我吧。我说。 艾伦为难了,他只有文化区制造的那些三流故事,五年间涓滴流尽,他本身连一篇五百字的小文章都编造不出。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给我提供什么,只是想堵住他啰嗦的嘴。 我不能指责一个机器人没有想象力,它们的大脑本就不是为了做梦存在的。可我在说的是事实,我快耗光耐心了。在这里,我找不到发泄对象,无言的抑郁堆积下去,我距离亲手了结自己的临界点已然不远。 艾伦尽责地服侍我洗漱,铺好床,把枕头拍软。夜晚,我躺在床上,没有虫鸣、鸟声、或行人过车的脚步,所有人按部就班,该熄灯的时候就熄灯,整个星球将灯熄灭,万籁俱寂,这是我一天中最不想活在这个世界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一直到第八章都会有点...猎奇元素混进去,主角有点黑化。一点点悬疑铺垫,可能会略微不知所云。但是第八章之后就好了~请谨慎观看。 87、机器 02 每年冰河纪自立冬当天零点始,为期三月,地面上的引力颠倒,在星球另一侧的海水倾斜,逆向从东流到西,把地表淹没在墨蓝海水之下,温度骤降至零下上百度,地面上再没有一滴流动的水。而在入春那日的零点一切恢复,气温回升,冰层化开,海水又驯顺东去。 准时来去,井井有条,如这里的一切。大街上看不见任何杂乱,清洁型机器人滑过各个街道,把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 六天以前,通向地下庇护所的通道就开启了,之后我每天花数个小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我厌倦了嘈杂,锁定在新闻频道,此时新闻台在播广告,健美的男女相视一笑,从顶楼跃下,脑袋在坚实的地面砸开花,镜头一转,与刚才的死人长相一样的男女在浴室中互相爱抚。字幕与激动的男声出现,告诉我某某公司忠实服务,让人无忧体验死亡快感。 新闻在广告后回来,某市长忙着跟总统握手,金色腕表在聚光灯下放出华贵的光彩,总统仪表堂堂,双手回握,两人一齐对镜头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自然区中,工人们在巨大的大棚中匆匆采集蔬菜;偶尔娱乐区光怪陆离的巷道一现,一张画了浓妆的年轻女人的脸孔漠然闪过。 各区都一片忙碌,人们必须备齐三个月的资源,将暴露在外的设施转移至室内,关严门窗做好防水,无法转移的就支起防护罩,现在是工作最后的高峰期。我是蜂群中一只变异的工蜂,窝在格子间独自失却斗志,这意味着在地下我可能没有足够的积分生活,可我不在乎,我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再照原本的路线活着。 事情是这样的。 自上个世界后,我原本就隐蓄于内的怒气日益鼓沸、灼烧,自来到这个新的世界,我每日做着准备,头一回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个特别的人出现。我仔细观察我身边的上司、同事、邻居、或生活中能够见到的所有人,兴致勃勃地预备着,只要有任何人对我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我就先下手做掉他。我不是暴力分子,所以我会给他一个干净。 这个计划本该没有问题。按照既往的经验,我只要遵循平常的生活路线,对方会自己找上门来,于是我按耐住情绪,日复一日地等待。但是这次却出了状况,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丝毫异常,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亦不来找我,彼此相安无事,可如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相安无事。 我读过一个瓶中魔鬼的故事。魔鬼被关的头一百年,他发誓谁把他放出来,他就给谁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过了两百年,他要给救他的人宝藏;三百年,他允诺三个愿望;四百年,他只想杀死任何打开瓶子的人。 此刻我已经放弃一切与对方和解、相安无事的天真念头,只想杀,从源头掐断一切纠结。 问题在于我找不到那个人。 我甚至去旅游。趁着休息日或者假期,穿过大街小巷,进入不同的区与店铺,认为只要走的路够多,终究可以遭遇对方。可周遭却不意地宁静、祥和,人人与我保持合理的社交距离,兼之友善可亲,大家尽力少给别人添麻烦,也尽力不惹麻烦。 这是个好人的世界,起码在地上时,大家都安分体面极了。我毫无牵连地穿梭过人海,曾经期盼过的这种平静而今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 时机不到。我明知这个,却在重复的等待中耗尽耐心,鼓动的杀意不会退却,只会调转矛头,胸中这种莫可名状的冲动,终于到了考虑谋杀自己以消解的地步。一个念头浮现如果我快点死,到了下一个世界,或许我能立即找到可以杀的对象。 下午四点,所有频道都失去信号,统一播放各电视台事先剪辑好的风光片。电视台下班了。新闻节目的一个著名的男主持人今天收尾时出了岔子,还没把他镜头切开,他已松开领带,解起了衬衫的扣子。 这也难怪,今天是避难时限的最后一天。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撤进地下,大门一旦关闭,整个冰河季都不会再开。人们寄居在温暖而黑暗的地底,不知日月,靠定时的统一照明区分昼夜。 我在想,去地下可能并没有意义。我关上电视,又坐在高高的窗台俯瞰整个机械区。那些花哨的广告牌还泛着蓝紫光,机械鸟按照设定的路线飞过钢铁大楼。这里唯一不是人造的东西大概就是蓝天。 我头也不回地问:再提醒我一次咱们为什么没有搬到自然区。 因为转区很贵。艾伦回答。 所谓的完美世界。 就算科技发展到一定境界,贫富差距亦不可消弭。营养剂保证无人饿死,政府基础设施完备,人人享有基本的权益。想要再进一步,那得靠个人努力。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攀爬天梯的资格。 在这个世界人人一出生命运便已注定,根据基因、智力把婴儿划分到合适的区域,在政府的托儿所内等人领养,未来的职业几乎也只在区内选择,划分到农业区的人几乎注定了要做农民;科研区的天然智力高人一等,收入自然也高于大多数区。政府几乎不允许转区,除非有足够的权力或金钱,这两样是在何世界都亘古不变的硬通货。 恋耽美 ——(50) 在这里,孩子与父母划分到同一个区成了一种幸运。 我透过窗子看路上的人们纷纷往门的方向移动,难以避免地又无趣起来如是想着,我不由凝视着手腕上枝节的青色血脉,喃喃念道:或许还是死了好。 死也不见得舒服。艾伦忧愁得厉害。其实他并不忧愁,只是外观设置使然,他下垂的眉眼总为他增添忧郁气质,事实上他应当什么也感受不到。此刻对我的关切也是。 不是为了那个。我说,死后未必不会新生。 那您转生以后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 我问他假如到那时会怎么做。 艾伦思考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想我只能等了。 要是等不到呢? 我只是等。回不回来是您的决定。他答道。 期限的最后一天,我想既然已经在这里耗了四年,不妨再等一等,叫艾伦收拾好有限的行李,踩着时限进入通往地下的电梯。 当时是时限的最后一分钟,电梯门缓慢关上,门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切光亮乍然熄灭,地上世界在我面前凭空消失,没入深沉的黑暗。 电梯下行,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纯白的地下光明世界出现面前。规整的街道一侧林立着统一制式的六层白色楼房,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楼房上开着一层层方格,每一格是一个房间,配以编号,每个公民都以事先发放的房号居住。 房号是随机发放的,所有成人各自有独立编号,不与家人朋友住在一处。上头的说法是辛勤工作九个月后,每个人都能绝对放松,政府不会多加干涉。要我说,这是为人们的放纵提供了丰沃的土壤,让他们自由去杀去抢,而不必担心误伤到自己亲近的人。 人人都在假期,政府也在假期政府不再存在,满大街只是执法机器人在逛来逛去。 我掏出手机确认房号,乘上无人驾驶列车,如同之前四次在地下安顿。 地上或者地下,我的生活别无二致,单是不出门,社会保障系统每天用机器按需给各家运来物资,这些物资都是在网上订购,同样需要使用金钱。地下这三个月政府并不发放补贴,只能靠存款,人人都在假期,倒是些积极分子跟政府报备后运营店铺,不过也没有人类员工,干活全凭机器。 偶尔我想出去走走,但是艾伦说地下毕竟没有警察,不许我独自出去,好像我一出门就会当场暴毙。他贴心地规划好路径,在哪个地点停留几分钟,时间一到就突兀地把我拽走,这四年来包括如今,不管我说再多次都不管用,这一点他表现得相当固执。如此僵硬的散步失去它本身的意趣,何况那些路径本身不过是大量相同的光秃秃的白色路面,愈发打击我本来不多的出门意愿,不如就在家里待着。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正常的人留在室内,想要疯狂的人出门发泄压抑的渴望。在这样的地下,政府失踪,禁止大规模的破坏性活动,禁止引发公众恐慌,除此之外,人们几乎已经得到一切许可。出门是有一些危险的。我同意艾伦的做法,不影响我觉得没意思。 艾伦向来认为我有抑郁倾向,我觉得没那回事。我的不快有迹可循,而非情绪作祟。我面朝下趴在床上,感受到胸腔受压迫,呼吸开始不顺,身体却懒怠地不愿意动弹,在旁观者看来,或许我现在像极了一具死尸。 艾伦在打扫房间,我觉得他一定有洁癖,这一点我却没在设定上找到,着实有点奇怪。每过十五分钟,艾伦过来督促我翻身,或者直接动手把我翻过去,他力气比较大,我没有反抗的心思,随他摆弄。 他搞完清洁,连桌腿下的地面也擦得一干二净,当时我正仰脸朝天,他走过来跪在床边,把耳朵贴在我的胸腔。我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我有颗非常健康的心脏,要是不自杀,足能活到世界毁灭。 我笑了几声,告诉他我并无意向活那么久。 他伏在我胸口,忧郁地叹着气,尔后小声切切地说话,像在说故事地告诉我:您要是一定要人死,就让别人去死吧,别动您自己。 我还是头一遭听到他这么说。 我从他的头顶抚到发尾,手指停在他脖颈,类人的身体中没有脉搏的震动,却有模拟人体的恒定的温度。在这个世界,我说,尽管有一些扭曲,大家生活得很不错。我不想随便杀掉无辜的人。我只要一个人死。或者两个。 艾伦闭着眼睛,梦呓一样告诉我这里并无我想象的那么无辜。您只是没看见,便体会不到。 我抚摸过他消瘦的脸颊,没有吭声。 现在您没电视看了。艾伦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每天给您讲一个故事。 我略微惊奇地问:怎么?你重新长出来一片负责想象的大脑吗?文化区正在放假,他们不生产故事了。 艾伦不理我的嘲弄,表示愿意暂时做没有画面的电视机,帮我度过无聊的禁闭。我穷极无聊,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就像我的山鲁佐德,除了他根本讲不出一千零一个故事,我也不要砍掉他的脑袋。 说起来,我确实还没试过斩首的滋味。 另,我好奇他能讲出怎样的故事。 88、机器 03 在某年冰河季,12月25日晚上八点四十二分,在白鸟大道613号的酒吧。第一天,艾伦在开头这么讲道,甚至配上了确切的时间地点让故事可信,还蛮有点样子。 一个父亲来接女儿回家。女儿当时正和一个矮个子男生热吻,见到他也没分开,她周围一圈人嚎叫着倒计时。十分钟时间到,她跟男生分开,抹抹嘴唇,谁也没搭理,走向门边的父亲。他在那里低着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们一起回家。她灌了一天酒,倒在床上只想睡觉,父亲便给她脱下鞋袜,盖好被子,用湿巾给她卸妆。她双手举过头顶伸个懒腰,男人给她关上灯,带好房门,也去睡了,那是夜里十二点半。 深夜,她从梦里惊醒,牙齿打着颤,一声不吭走进卫生间,水龙头拧到最大,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拉开镜子,那后面是一层窄小的储物架,她的手掠过水果刀,从一盒敞开的剃须刀片里取出一枚新的,关上镜门,在手腕上竖着割了三条深口子,把流血的手腕放到自来水的急流下冲。 男人起夜看她时发觉不对,拿起家用医疗器冲进卫生间。刀伤在三十分钟内治愈,女儿很快转醒,躺在床上,没有表情和动作,男人一遍遍抚摸她的长发,低声安慰,她不为所动,男人不敢离开,搬来自己的被子,睡在床的另一侧。房间又暗下来。 过了几个小时,女孩从床上爬起来。等她父亲再度冲进卫生间时,她正搂着膝盖坐在浴缸里,卷曲的长发垂在背上,全身一个劲儿震颤。她冲他张开双臂,于是父亲也进了浴缸,跪着从背后拥抱住女儿,她一边颤抖,一边说话,父亲每一句话都回应她,一个字也没提死或者自杀。这样维持了几十分钟,女儿把手上的发绳交给父亲,让他给她绑头发。此时距离天亮不到一小时。 男人熟练地用五指给她梳理长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女孩抱着膝盖,问他妈妈在哪里。 我不知道。男人带着愧疚说,我该叫她留下来,也许你们母女会更好交谈。 你明知道不是的。女孩摇摇头,从小妈就不喜欢我。 那是你想错了。她是爱你的。 女孩微微冷笑,沉默地把头埋在膝盖中,男人安抚地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她冷冷地问:爸爸,你为什么不能再爱妈妈一点? 男人矢口否认,女孩不反驳他,跪着转过身,把父亲从头看到脚,说:咱们长得真像。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女孩点点头,第一次开始描述当时。 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爱的人。他没法永远得到那个人,也不敢对他做过分的事,所以拧断我的手腕反绑在背后当作替代。在阳台上、在卫生间、在办公室,我的哭声不存在,他活在他自己的梦想乡。在那里,他是和他爱的人在一起。 从男人的脸上滚滚流下热泪,听着那些痛苦的日夜,始终没人救她。随后她谈论起当时房顶上开的漂亮的天窗,她的眼睛一直在看那儿,逐渐不痛了。 痛是不怎么痛了,可是有时候我胸口总不舒服。女孩用手覆住父亲满是泪水的眼睛,他她是否愿意帮她。 做父亲的答应了,女孩遮着他的眼睛,从衣服中取出水果刀,在他的脖子结结实实刺了十几刀。头两刀他挣开,捂住剧烈涌血的伤口,女儿面无惧色,他说,我的眼睛最像你。 男人或许认为等女孩出了气,还是会治好他,所以忍疼接受,直到失力也未挣扎。而女孩坐在血泊中毫无反应,直等父亲咽气。她趴在父亲身上,一手拨开眼睑,把水果刀插进父亲的眼睛,深深地剜转,直到把两只眼珠都剜下来。 她才站起来,攥着两只眼球,赤脚踩过血水,差点滑了一跤。她走到厨房,把两只眼球随手扔进垃圾桶,拿了把菜刀走回浴缸,吃力地把父亲摆成靠浴缸坐着的姿势,解开他上衣的纽扣,袒露胸腹,然后用菜刀剖。血液滋溅她眼睛上,她打开浴缸的水龙头。 一层层划开皮肉筋膜,开膛破腹,拽出肠子死死缠满自己的脖子,让他们两个紧紧相连。女孩跨进浴缸,让脖子上的肠子缠得更紧,蜷缩着躲在父亲怀里,把脸深埋进他的腹腔,不再动弹。水流击落浴缸底部,随着水位上涨,声音逐渐变闷,依次没过女孩的下巴、口鼻、眼睛、额头,到最后,只有她卷曲的黑发浮在溢满的水面上。 窗外一瞬间灯火通明,地下迎来白昼,白光照进这间房子,水龙头哗哗响,血脚印从客厅直到浴室,整个浴室血液四溅,镜子与墙上都有飞来的血痕,浴缸不断往泥泞的地板滴水,满池子的血水中,男人垂颈半坐,女孩头发在水面散开,像是胎儿泡在羊水中,一根肠子把她和父亲连在一起。 这就是第一天的故事。艾伦在此处收尾。 我听懂他暗藏的话,问是否他还有没讲完的部分,艾伦说这是今日的份,一天一点点,才有助于保持新鲜感。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您在看文化区生产的电视剧时,我也在旁学了一点。 这也不难解释为何他的故事也如此血浆四溅。显然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生活让大家倍感枯燥,那些最受欢迎的剧集往往颇多耸人听闻的元素。 我能不能对质量提一点要求? 请告诉我您高妙的技巧吧。他谦卑地说,可是我并没有感到被恭维,而更像是嘲讽。 有时候我很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艾伦耸耸肩,改口说:您还需要我有哪些改进? 多点前因后果,我不太乐意听没头没尾的故事了。 一如既往乐意为您效劳,先生。 我想让他接着讲下去,但艾伦坚持第二天再继续。他明明听从我的一切命令,却经常不完全按照我的心意来,我在想这是否是由于我加入的爱设定。毕竟,和他相同型号的不尽数的机器人中,我从未见过有这般性格的。 89、机器 04 第二天的主人公亦是一位女性。 她二十四岁时生了一个女儿,那孩子已经长到十八岁。她为女儿哺乳,劳累的工作后洗衣做饭擦地,将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既是母亲也是佣人,既做老师也做玩伴,这一切似乎不太放在女儿眼中。丈夫忙碌工作完毕,在家的时间不多,女儿却爱他胜过母亲,大许是相处本就不易,他愿意带来玩具鲜花零食给女儿开心,而丝毫不斥责她,这很能收买小孩的心。 但这个故事不是关于母女,而是她和她的一个女学生。 女学生十六岁,狐狸般细长上挑的眼睛,擅长社交,善做人群焦点,一笑时满不在乎的气质让她脱颖而出,也很让女老师着迷。女学生坐在教室中段靠窗的座位,每次她巡班经过窗边,视线都难免跟随着游移。她猜测对方了然她的注视,这猜想后来得到印证。 她是文化区的人,但极度向往转到科研区做出一番大成就。她成绩优异,聪明得出类拔萃,一路上到博士,在大学的研究室中很下苦功。文化区提供给她的资源有限,她的成果也有限,远不足以支撑转区的梦想。到了婚配的年纪,迫于流言蜚语和家人的压力,她放弃从来的梦想结婚生子,寻找一份稳定工作,在高中执教鞭。 近日她有些异常,胃袋中奇异的痒驱策她不住进食,吃到撑也不足够。食欲总会在某些时刻鼎盛,每当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女学生,她总想再多吃些。无言的饥渴折磨她日日夜夜,一点儿没有好转的迹象,女学生一定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在某日她们看电影时懒懒地说:老师,你的眼神,像要活吃了我。 那一刻她的饥饿达到顶峰,鬼使神差地问:假如只要一点就好,能请你让我吃一点吗? 女生呵呵直笑,无所谓地说:当然啦,又有什么不好。 这本来只像是一场玩笑,直到双方都真正准备起来。 麻醉剂,止血带,手术刀,消毒器械,她特意租了一间房,细致地做好准备工作,给女学生打上麻醉,不至于让她感到疼,意识又刚刚好保持清醒,女孩则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一支酒瓶,大敞胳膊,邀请似地问:你想要哪里? 她一时犹疑,竟不知选哪里才好。 女生用手指比了比,脖子,手臂,还是腿? 那手臂内侧可以吗? 对方毫无置疑地同意了。她从女孩的右臂上取下一块肉来,煎成七分熟,放在纯白的盘子里淋上酱汁,想要动筷,又觉得不太礼貌。 不用顾忌我,吃吧。 她像个被饿了很久的人,迫不及待地囫囵吃起来,一块肉不多不少,只有几口的分量,她很快便吃完了。 她摸了摸胃部,那其中的饥渴好似缓解了一些,可是心里面的瘙痒难以退却,甚至愈演愈盛,我想我是真的很饿。 我看出来了。女学生把酒瓶送到嘴边,狠狠灌了一口,我可不免费,老师。 她于是按捺欲破出的食欲,柔着嗓子问:你想要什么呢? 告诉我,当你看见我,你能看见什么? 恋耽美 ——(51) 她的视线掠过女学生弯弯的眉宇、嫣红的嘴唇,美丽,削瘦却结实的身材,那双细瘦的手腕实际上却意外有力,强壮随意分开的双腿,毫不在意她穿着的是一条不长的裙子,聪明她迟疑地说。 女学生狐狸似的眼睛有了嘲笑的意味,你对我撒谎,也骗过你自己,那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她起身要走,老师急忙挽留,承诺自己会如实回答。 我觉得你很自由。老师转而回答说,这种回答当然比刚才要诚实得多,然而还不够,起码女学生还不满意,老师,你要是再不老实,今后咱们就再也不出来了。 啊老师似乎惊诧,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袒露,我看到你就觉得渴望。 是哪种渴望?女学生端起酒瓶,却戏谑地伸直手臂递给她,老师连忙拒绝:我不会喝酒。 你没喝过怎知道不会。女学生没有收回手,表情虽然平淡,但是一如既往,妥协的是老师,她接过去抿了一小口。 大口喝。女学生说,近乎命令。 她大大地喝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呛口。 你是爱我,还是想要我?女学生接着问。 我不知道。她下意识躲避,很明显女生不会允许,所以她只能答道:我爱你。同时也想要你。 老师,你可真是贪心得好猜。女学生说,这话令她不禁赧然,可是话一说出口,她反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你爱我胜过你丈夫吗? 是的。这是她今天回答最快的问题。 你不爱他,为何要结婚? 因为大家那个年纪差不多都结婚。 我也胜过你女儿? 这次要慢一些,但依然是肯定的答复。她爱她爸爸,不需要我。 女学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母亲。老师觉得她此时的神情有点可怜可爱,不由自主地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做你母亲。我知道你母亲已经 老师,别说多余的话。她冷漠的语气反而令老师更加心痛,与这种因爱而产生的心痛相伴而生,如同火上浇油,她一下按捺不住贪欲,急切地问能不能再要一块肉。她不知不觉走近,朝女学生白皙的脸颊伸出手,随后一阵彻骨的疼痛令她失声尖叫,理智也在此刻回笼。 锐利的小刀深深插进她的大腿,穿透到骨头。女学生把小刀抽出来,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你只能拿我允许你拿的东西,老师。最后两个字不无嘲讽。提问:你要我,是要睡我,还是要吃了我? 我没想要那么多。女老师忍痛皱着眉头,声音还是轻轻的,我只想要你一点肉。我会治好你的,我保证。 那么就是要吃了我。女学生若有所思地说。稀奇。你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一只野兽。 我...女老师忍不住又礼貌地问,能不能再要一块儿? 也不是不可以。女学生一手把玩着小刀,一手托着脸颊,我可以喂你,甚至可以让你吃饱。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免费。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炸掉区政府如何? 女老师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否是认真说的。 我来提供炸药。小刀灵巧地在女学生手间飞旋,她被闪了一下眼睛。 你疯了。她喃喃说。武装机器人会在一分钟内用激光把袭击者切成小肉块。 这个世界属于疯子。女学生说,何况不是还有一分钟逃跑? 她摇着头拒绝,万不敢做这样的梦。我家里有人在那儿工作 我知道,你爸。女学生平淡地说。否则你以为以前我为何会和你出来? 我不能这么做。 因为你爱他胜过爱我? 不,我更加爱你!但证据不足,让她有些无底气。 你还想吃哪里?女学生不强迫,反而亲切地问,鼓励女老师落刀。 女老师满腹犹疑,而焦虑的渴望压倒一切,她一瘸一拐地走去,在女学生大腿上割掉一小块。女学生自己将裙子提起来,任她下刀。 这一次她采用了一样的烹饪方式,不过加工成了五分熟。 最初她想着吃一块解馋就够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种行为都过于出格,不可放任,但是女孩子却很放任她,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因此就像她要了第二块肉一样,她又开口请求第三块。这一次刀子落在女孩的左侧胸脯。 堆在盘子里的肉洁白柔嫩得像一捧雪,她不忍心毁去其美丽的色泽,因此只做成三分熟。她细细品味着绝妙的细嫩口感,几乎落泪。在她胃袋饱实、最快乐放松的时刻,女学生冷不丁地说:喂,你知道你当初的实验其实成功了吗? 她一个激灵,全身沁了冰水一样,胡说。 此世唯一还会传播的疫病,你知道你找到了救治方法吗?凭借那个,你就可以转到科学区,扬名立万。 不,我失败了。 有人破坏了你的试验。 我知道我是哪块材料,否则当初我不会被分到文化区。 女学生不听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你养父偷偷溜进实验室做的手脚,他经常去找你,所以守门人没有拦他。我想是因为他年纪大了,你转区走了,他大概率无人照顾,他得留下你。 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些。 这是个数据的时代,只要有钱,你能找到任何想要的监控。女学生停了停,我恰好挺有钱的。 女老师否认这种可能性,坚持说自己实在是个平庸之人,不可能完成如此传奇。 女学生哈哈笑了两声,柔和地问她有无吃饱。 我还是很饿。她撒谎,不舒服地抚了抚胃。 那就再来吧。女学生允诺着。 或许越是拥有越是贪婪,她注视着女学生嫣红的嘴唇,被心里铺天盖地的渴望压垮,提出最后一个请求。 请给我你的嘴唇。 女学生一点都不感到诧异,淡漠地笑着提醒道:我会变得很丑。 她的意志也很坚决,在女学生同意后,她用小刀子细致地、彻底地割掉那两片嘴唇,捏在手中,不顾上面还淋漓滴血,贪婪地把它们完全生着放进口中嚼噬,那一刻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无可比拟。 女学生拿起一旁的医疗器给自己疗伤,她长出新的嘴唇,同之前的一样,但因失血微微发白,感觉怎样? 女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痴迷地注视着女学生的眼睛。就像是我终于拥有了你。 或者说变成我。女学生微笑地为她揭开生活的最后一层面纱:喂,老师,你知道你原本该分到科技区吗?可你养父想要个聪明的小孩。 他失算了。你从来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你太聪明,太有野心,你渴望万众瞩目,因此必须要从平庸的文化区脱离出去,绝不肯做个普通的教师或者小说家。所以他得改造你。 你骗自己失败是因为平庸,你是平庸的人,因此该过平庸的生活,结婚生子,就算心中对此满不在乎。不过倘若你的生活是一场谎言,你并不是他们告诉你应该成为的样子。倘若你从来就属于另一个地方,原本而且一直有能力凌驾在众人之上,你不是生来平庸,你只是被庸人蒙骗了。你会怎么做呢? 就是从这一刻起,女学生得到她想要的。 我一口气听到这里,艾伦停住了,我以为他又到了做家务的时间,吩咐他不必管,把这个故事结束掉,他却说已经结束了。 我还不知道结局。 您可以按自己的喜好编一个结局。 你真是个不道德的说故事的人。我从没听过这种要求,一个合格的故事至少要有结尾。 也许最后女老师完全吃掉了女生;也许她真听从吩咐去炸掉区政府,然后被激光切碎;又或者在一分钟内逃掉了。我并不是事事都知道的。 这算个什么故事。 尽管如此艾伦问道:明日您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明日的故事有没有结局? 它也有好几种结局 请你只给我其中一种。 假如那是您想要的。艾伦答应着。 90、机器 05 以下是第三天的故事,艾伦告诉我那是一个人的自述。 所以我可以期待故事会更完整?我已经不满了两天了。 也许还会更细腻。您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我的确不能苛责太多。 砰 从几百层的高楼跃下,楼层足够高,所以在落地前那一段长长坠落的过程,能够带来近似永恒的冲动。我心脏骤缩,身体松软失重,大睁双眼看整个城市的灯光在我眼前翻滚,一明一灭,重力让我在触地的一瞬间头破脑裂,内脏震碎,当场死亡。而在闪息之间一个崭新的我在回生记忆储存公司苏醒,他们在检测到我失去生命体征的同时,立即将事先拷贝的记忆灌进我的克隆体,于是一点伤痕也无的我再次出生。 当时他不知道这一点。我约他在我跳楼的大厦前见面,告诉他站在某个位置,一动也不要动。在我的计划中,如果一切顺利,我将正好落在他面前,要是离得足够近,还会溅他一身血。 这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 我复活当天下午他没来学校,放学后我悠闲漫步到他家门口,按响门铃,进入他的房间,那里昏暗得与母亲死去那天如出一辙,他瑟瑟发抖缩在墙角,怀中紧紧抱着我送给他的玩偶,神经质地反复咬着自己的十指,每一个都咬得皮肉绽开、鲜血淋漓,他一时平静,一时癫狂,念叨着关于我的字眼,一点也意识不到外界。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蹲下身来环抱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带给我的温暖还是颇为让人愉快。他反应好一会才清醒,用破烂的手指在我身上确认温度,像是要钻进我身体一样紧贴着我失声颤抖。 这真的不好玩。他声带仿佛撕裂了一样沙哑。 别哭。我给他擦去眼角的泪水,心想现在哭那么多,今后还怎么哭得出来呢? 要是你想离开我 不出意料地,他立即紧紧拥住我,胳臂蛇一般把我缠得严实。瞬时一种奇异的满足充盈我的身体,你要记得,就算我对你不好,你也是我罪行的同谋。你是自愿不离开我的。 他点点头,蓝眼睛专心致志地看我,我不会走。 希望他记住自己的话。 这不是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爆炸、车祸、子弹穿膛、自焚,我不遗余力,不惧疼痛地玩着这桩游戏,接二连三地死在他面前,使他成了惊弓之鸟,对我的邀约又怕又喜。这是他应得的。谁叫他是我的朋友,他得分摊我的伤害,何况我没要他去死,只是让他看着罢了。 死亡是极痛快的乐事。比死亡更叫我痛快的,就是看他为我的死痛不欲生,当这是我独有的消遣吧。他越是痛苦,我心里越觉得充实。 他父亲有几回忧心忡忡地问我他有什么异常,为何瘦得这么厉害。倒很奇怪,那男人毫无同情心,却重视这个孩子极了。起码我烧掉他的制毒工厂时,他看起来反而没像现在这么忧心。 他,矢车菊的蓝眼睛,永远在原谅、怜惜。我看得越久越忍不住想,他对我的忍耐是永无止尽的吗?他确实对我是没有底线的吗?他苍白得像个公主,我却远非合格的骑士。 你恨我吗?他问我。 自然是不恨的。但为了好玩,我给他肯定的答案。 我恨你。我说。实际上我不恨他,也不恨他父亲,只是有些事不做不行。 我们在凌晨出门,走在昏暗的河堤,黝黑的河水反射着路灯金黄色的光芒,我呼吸着凌晨清新的空气,轻快地邀请他第二日再去围观我的死亡。 别走区政府门口那条路。我提醒道,他没精打采地点头,像朵快枯死的小白花。可是我在他脸颊上的一个吻,立即给他注入了无穷的生气似的,他脊背挺直了起来,容颜焕发。 亲爱的,你得好好活着呀。直到我允许你死去为止。 我们像对情侣似的,切切地小声说话,随即我听见河堤下的呻/吟,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攀上来,哀叫着救救我,从暗处浮现出一张野狗般的脸,两颊凹陷,双眼暴凸,求求你带我去看医生。公主面无表情地扭头,牵着我从那只枯掌上踩过去。 听说你父亲有意参与下届总统的竞选? 或许吧。 他一定会是个好总统。凭着创造一个天堂,让大半人都醉在迷幻的梦里。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你之前告诉我他明天会在区政府开会。 他眨眨眼,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呢。 哈哈,他见不得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在伟大的市长父亲不知情间,他自己的儿子也成了个瘾君子了,只不过不是药物成瘾。我拨了拨他蓬松的头发,别担心。 在认识的多年之间,我们维系着朋友关系,私下里我对他另有打算。我折磨他,他从不反抗,那么这就是他自找苦吃。 他的父亲,也许能当上总统,这可能性挺大,可我不会让他在那个位子上坐得太舒服。他得遭罪、受背叛、失去亲人、一无所有,这样才行。全球最大的毒枭怎么能当总统呢?那会让这地方变成什么?他的影响力已经足够了,马路上增多的行尸似的人,在区政府悄无声息被洗脑的年轻人们,我的目的不太光明,不过我相信,假如我成功,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 恋耽美 ——(52) 你乖乖的,不要再违法了,你知道地上的法律有多严。上次你偷的钱包能让你坐十年牢,要不是我求爸爸帮你。他对我总是满腔忧虑,眉头拧在一起。你要是需要钱,多少我都给你。 我只是在玩。我冲他眨眼,我想知道你找不到我了会怎么样。 他满脸严肃,你是明白我离不开你的。 我明白。所以我才这么干。他总会救我的。下手前总得保证我能出来才行。 你要为了我一直痛苦。 我会的。我很愿意。他答道。 我时常对他这种没来由的忠诚产生困惑,从来如此,从无例外,他始终站在我身边,不管我闹出怎样的乱子,他都苦苦哀求他父亲救我脱身。或许他该就让我烂在牢里,这样他和他父亲才能安稳过活,但他无法做到,他戒不掉我。在某一刻我不否认,或许我没能追随母亲走上同条路的原因在他。 母亲选择靠各种药剂麻醉神经,从一潭死水的生活中抽身,脱离在严苛法规束缚下刻板的现实。人人必须服从、安定,一切违法行为都被严惩,偷人家围墙上的一颗钉子都可能要进局子一个月呢。在谨小慎微的世间,母亲的疯狂自有其道理。我有更刺激的兴奋剂死亡以及他的痛苦。。 在苍白的外表下,他或许比我更聪明,他一定看出我要做的事,但不过问或制止。从小时候他就有保持镇静的能力,包括目睹母亲死状的那日,我一时发了疯,失去记忆,等我记得时我在他怀中尖叫,他死死地搂着我,不放松一丝一毫,像一座坚固的牢笼锁住我。但是到后来,总是发疯的人成了他。 他送我回家,才自己慢慢走回去。 第二天下午,我在地铁站等他,我已预备好,到时要以何种姿势在他眼前掉下轨道,但他没有来,而给我一通荒谬绝顶的电话。 我知道我爸带毒品去的,是他害死你妈。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有些失真,对不起。 胡扯。我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知道我确实是离不得你的,而不是反过来。幸好是这样。他说,我想你好好活着,别再那样玩乐了。 那不是玩乐,起码我不单是为了好玩才频频死亡的。 他先挂掉了电话。 他从不会先挂电话,也从没有这样讲话。 我挠挠头发,原地转了个圈,然后满腔怒火升腾起来。我出离愤怒地在列车来前跳下轨道,被碾成三段。等再次复生,我立刻打车去他家,结果佣人告诉我他早就出门去了。 是去了区政府,给市长送落下的手表。 操。 很快我就弄懂了到头来市长因为临时饭局,拿到送来的手表后乘车匆匆走开。他没有坐父亲的车,因为他要来赴我的约,二者不同路。他刚走出市政厅大门,有个女人往市政厅内丢了几颗炸弹,他被爆炸波及,让一根门柱压在下头,没一会儿就死了。 死掉一堆人,没什么重要的。市长逃开了,也可以接受,我都接受他能活着当总统了。我的朋友死了,死在我安排的老师搞的爆炸下。 真他妈的。 他说的话到底是他妈的什么鬼意思? 放下那些,我认为市长应该会给他儿子搞个备份。 应该不会没有。他们那么有钱。 可是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的,他曾经有一回跟我讲的话。 我不会备份记忆。因为我要它只属于我自己。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决不要克隆人带着我的记忆接近你,我会嫉妒发疯的。而你如果见到他,也要立即把他杀掉。 操操操。 故事结束。 我跟艾伦一对上视线,就立即指出来他曾承诺给我结局。 这就是结局了。死掉一个,另一个活着。 他的叙事技巧不可能烂得更厉害了,.毫无前因后果,只有某个重点情节孤立存在,而在这满团乱麻中我意识到这些主人公的关联性。 这是上一篇故事里,狐狸眼女学生的自白。 是的。 那么这还像个样子,可仍称不上通顺。 接下来还有几个人物出场呢? 三个人,两篇故事。 即使烂故事也胜过没有,看样子,我除了听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何况在他破碎的叙事中,我逐渐开始生出新的怀疑。机器人会做梦吗?我一向认为机器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想象力。可是人类也无法凭空创造出超过认知的东西,大家能做的,只是用已经认知的事物去拼凑出新奇的东西,或者以想象对未来做预测,坦白说这样一来,机器能够做到的未必比人类少。 我开始思考,艾伦讲给我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91、机器 06 我问的任何问题你都能如实回答我吗? 我不对您说谎。 艾伦如此回答,却在我要他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时,并不给我想要的。 请把它看作一个解闷的谜题吧。他说着,讲起了第四天的故事。 上午9点整,市长先生弯腰跨出闪亮的黑色轿车,议政厅外一整队记者严阵以待,□□短炮对着他闪个不停,他一边系着西装纽扣,一边大步上台阶,他走路的姿态被多家媒体称誉自信而富有领导魅力,领袖这个词对他为时尚早,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只待总统卸任。 这场会议是本市四个区的年终述职,其中充斥着自我夸赞的喋喋不休,对未来的展望,从官员的发言来看这颗星球发展大有前景,起码在几百年内都不需要再担心能源问题,这或许是实话,但是未来究竟往何处发展不可预料,无人会当众点出,普调中民众情绪日趋绝望。 市长双手搭成塔形挡在下半张脸,遏制住将要迸发出的呵欠。他微笑点头,发言者满足地坐下了,换上一张相对年轻的面庞。这是刚继任不久的娱乐区区长,年轻力壮,忧心忡忡。 必须要加强对地下的管控。他说,从各区的调查数据来看,在冰河季中的死亡率节节攀升,无论是在谋杀率和自杀率上,我很担心如此持续下去,对比2015年,我们很快就会失去近三成劳动力,甚至更多。 他畅快地侃侃而谈,闹得周围人都坐立不安,市长不得不立即打断,警告他所得的数据未经验证,不得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擅自发言。那年轻官员还想继续,被左右按住了市长给他讯息,待会儿私下谈话。而会议上的其余官员岿然不动。 市长威严地通知其余官员,此等严肃问题必须首先报告给自己核验,受批准后才能在会议上发表。同时他已然决定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脑动点手脚。 此等提议自然被他压下,永不再议,倘若连地下都严加监管,还怎么做生意?做不了生意,又如何能喂饱那群忠心耿耿的部下。至于其忠诚的对象是他或他的钱,都差别不大。 下午14点,他赶赴生态区参观近期刚刚建成的蒲绒基地,这种植物成熟后会长出白绒一般细密的冠毛,收集下来能制成强效致幻剂,据说使人有飘飘欲仙之感,等制成药后,主要输入向娱乐区,辐射向全球。目前研究看来它不会过于损伤人体神经,但是谁知道呢,市长本人不愿意冒险。说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他手下研究出来的娱乐品,他一样也没动过。 他视大脑为精密的宫殿,不肯轻易破环。他人的宫殿则不在他的顾虑范围。何况那些庸碌之辈哪来的宫殿? 眼下总统因个人琐事闹得无心政事,原本还能与他斗个旗鼓相当,如今大大不如了。总统那个人色厉内荏,看起来仿佛又有原则、又正派,一直嚷着肃清、管制、平衡,甚至要求放松地上酷刑,加强地下管制。他自诩正义之徒,实则跟妇人没有两样,受了挫折只想封闭内心,什么也不顾了。这样的人,也配为一个星球的首脑吗? 市长自认为有资格得多。他如今春风得意,一呼百应,只除了总有小飞虫跟在身侧,如影随形,总与他作对。那虫子原本是儿子养的宠物,他爱惜儿子,听从他的意思没有把那女孩完全管制在手里,只恨这样更造成他唯一亲生孩子的惨死。 市长表情严肃,很快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从蒲绒基地走出,一行人又陆续参观了果蔬园、珍植园、嘉木园,空耗时间,走得脚疼,市长兴趣寥寥,直到在动物园参观的某一处,市长侧头跟秘书耳语,秘书再悄悄转达给区长,待到行程结束,市长等人与生态区的官僚们分别,坐上自己的轿车,地上多了一只黑布围罩的笼子,市长掀开黑布一角,里头一只黑喙曲颈的白鸟歪着头盯视他,市长将笼子放倒,鸟儿响亮地惊叫,展开翅膀扑腾,其翅膀内侧的大片羽毛遍呈柔和美丽的朱红色。 市长满意地收手,认为这该是个不错的礼物。 19点,车子在总统邸停下,市长本人提着棕色皮箱站在庄园门口,摄像头通过验证,铁门在面前展开,他轻车熟路穿过花园,对喷泉旁的绿坪上漫步的孔雀目不斜视,按响门铃,一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女佣给他开了门,他踏步进去,女佣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总统在二楼的书房等您。 市长拾阶而上,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和正下楼的总统之子撞个正着,对方穿着一身铅灰色丝绸睡袍,领口大开,其上全是青红的痕迹,市长侧身给他让路,对方爱答不理地拢拢衣袍,踢踏下楼,市长从背后打量他,只见他脖颈间一道勒痕发红破皮,几近青紫。他在心中讥笑,总统只怕指望不上他这个儿子。 市长敲门,总统的声音沉沉从门后传来,他推门而入。 到了21点,市长才回到自己家,那只棕色皮箱留在总统处,他独提着鸟笼下车,在后视镜瞟了一眼,确认脸色没有问题,在家门前站住嗅了嗅袖子,没觉察有特别的气味,这才换上满脸笑容开门进去。他没看见预料中的画面,满面慈祥地笑容僵在脸上,成了一张扭曲暴怒的假面。 满室灯火通明,他唯一的、失而复得的儿子站在窗边,紧紧攥住穿黑衣服女孩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精练的黑色衣裤,上边装备满武器。她扭头看过来,一双狐狸般可耻可恨的眼睛,市长疯狂呼叫起警卫,务必将女孩当场击杀,死得越惨越好,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可以换成高昂的金钱。 女孩对他笑了一笑,扭头继续跟市长的儿子说话:闭上眼睛。 他乖乖地闭上,没有丝毫犹疑,没看见她手中枪似的。 警卫纷纷赶来,越涌越多,估计到市长对独子的疼爱,谁都不敢开第一枪。女孩抢在他们所有人之前,用手中的枪射中市长儿子的眉心,他应声倒下。 女孩拥着他无力的身体,把他放在地板上,睡吧,朋友。她说,语气感伤到了极点。 十几只枪一齐开火,把她半个身子打碎,女孩立时也在旁边死去。 市长看也没看一眼那具稀烂的尸体,慢慢走过去,跪下来,轻轻抚摸着儿子还温热的脸颊,心脏才紧揪着剧痛起来,他呼吸不过来地大口喘着气,拳头不断狠狠捶着胸口,面孔白得像死人一样。他站起身,抢过警卫的配枪,狂乱地扫射女孩残破的躯体,直至打空整个弹夹,还把扳机一个劲儿按下去,怒嚎着要更多的枪。 没人敢阻拦。更多枪递到手上,他一直打到那残躯成为碎肉,理智才恢复些许,随后喘着粗气叫人把女孩拖去克隆。克隆几十个,上百个,越多越好,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从今后我要她做我练枪的靶子! 他赶走所有人,自己抱着儿子的尸身去花园,在那里立起一座碑,和之前的几座并排在一起。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满身泥土,正装的白衬衫汗湿了彻底,他在地上不成体统地坐了一阵,返身回狼藉的大厅,拎着鸟笼到儿子的墓边。扔去遮掩的布帘,打开鸟笼,粗暴地拽着鸟脖子把它提出来,恶狠狠地双手掐死。杀死一只濒危的朱鹮与杀卑贱的野鸡没有差别。 他把这件礼物埋在新碑边。 他返回卧室,没多久秘书小心翼翼敲门,问是否要接少爷回家。 市长在窗边的靠椅上呆坐了许久,秘书不敢催促。他昏昏沉沉的,一时竟然丧失了主意,又过了很久才勉强出声:过几日吧。 一天的思绪混杂一处,在眼见一片光明的前途面前,他时不时坠入永夜。 人命是不足一提的东西,只管堕落,只管死去,所有的人命都是玩意儿,只除了他和自己唯一的孩子。要是那孩子不在了,他要和谁分享这份荣光?市长靠在枕头上,展臂立起床头矮柜上的一张合照,矢车菊蓝眼睛的男孩在他身侧,在海边灿烂地笑着。那样的笑颜是久也没有见到的了。 那孩子总是倔强,既不肯备份基因,也不愿将记忆复制。他趁儿子熟睡时的几缕发丝,叫他总有办法复活,可是记忆备份总没有办法。有了记忆,他会像受磁铁吸引随那女孩远去;没有记忆,在熟悉无比的外表下,总有叫他内心无限悲凉的陌生。 每一组基因都别无二致,他发卷的弧度,眼睛的颜色,说话的语调都一模一样,可是他曾经历过的钻心剜骨的剧痛也是确实的。他结结实实地失去了他,至于有没有找回来,他总不太敢去确定。但他暂时不敢面对又一个孩子的到来,那感觉很像是背叛。 市长把照片又倒扣在桌上,疲惫地闭上双眼,终于迎来一天的结束。 艾伦问我有何感受,我称赞他几日来叙事大有精进。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艾伦聊天,掏出手机,在上面检索起来。 您是否从中看出什么? 你讲故事的技术糟糕透顶。 也许因为这些故事本身就糟糕透顶。 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故事? 只希望能让您不那么无聊。 我不相信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可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是个无趣的听客,努力将他说的零碎的故事串联成完整的情节,尝试找出他隐藏在其中的深意。假如他真的有深意。 这并不是个完美的世界。艾伦说。 我知道。我结束搜索,把手机装回口袋。 92、机器 07 我坐在桌前就着台灯练字,艾伦拉开窗帘,代表白昼的耀目灯光照得房间俄然明亮。 不要拉开。 台灯的光太弱,对您眼睛不好。 我知道。把窗帘拉上。 艾伦依言照做,走到我身后,我停下手中的笔,他俯身看了看,您又在练习这些古怪的字。 恋耽美 ——(53) 不漂亮吗? 从它们的姿态来看,我想应该是很漂亮的。您写它们有什么用处? 为了不忘记。我揉了揉太阳穴。那就开始吧。最后一天的故事。 艾伦无机质的顿挫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流淌,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聆听他最后的讲述。 知名新闻主持人头昏脑涨地从床上坐起来,无力地捏了捏后颈,那里传来的阵阵酸痛让他略微回想起昨夜,当时的余韵残留在记忆中,像是吃撑的人见到食物,令他反胃起来。从左边伸出一只□□的手臂环住他的腹部,女人睡眼迷蒙地问:几点了? 他这才急忙看钟,十点三刻,跟老爹的约定不仅迟了,还迟了近两小时。主持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在衣柜里翻找衣服蔽体。从他原先睡的位置右侧坐起了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几分抱怨道:干嘛这么着急?他的脸孔长得和左边的女人一模一样。 急切之下,主持人深感昨夜的一对枕边人碍手碍脚,不耐烦地从皮夹取了一沓现金摔在床上叫他们快滚。那对龙凤胎磨磨蹭蹭地走后,主持人又花了一阵才把自己打扮得体面能见人,等他踏进家门已是十一点,女佣给他开门,告诉他总统先生在书房已等候多时,他心里有一丝胆怯,不想表现出来,故意粗暴地把楼梯踏得震天响,呼地一下推开书房的门,总统先生,他的父亲,果不其然一如既往地端坐在那张厚重的办公桌后,西装革履,一脸不满地瞧着他。 主持人一屁股坐在待客的沙发上,两腿交叉搭在茶几,粗声粗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总统淡淡地命令:把腿放下来。 主持人嘟囔着放下腿,总统这才进入正题。今天找你,也是之前跟你商量过的那句话,趁我现在没退,我可以给你跟能源区那边的区长打个招呼,你在那边先干着,慢慢地提上去。 主持人火冒三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别叫我对你更失望。总统讲话轻而缓,却有种叫人不可忽视的味道:过两天,你就去能源区上班。 对于他的安排,主持人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次也一样。 你今天打发那对龙凤胎,手笔不小。那是你的工资吗?总统问。 主持人刻薄地回嘴道:我年富力强,不花钱找得到大把人睡觉,你我可是天壤之别。 我退下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总统的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你得明白,市长那个人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好说话。咱们家得留一个种子下来,你是公众人物,总归积累了些人气,加上有我给你铺路,没有必要担心。 主持人霍地起身要走。 坐下。 他僵硬片刻,坐了回去。我不适合当官。 你会适应的。总统先生并不管儿子乐不乐意,就要给电视台长打电话。 是吗?就像你适应像个婊/子一样被人绑着干吗?主持人说。 哦,我忘了,你不用适应,你心里巴不得那样呢。你就只能在我面前装相了。他讥讽的口气更加强烈,竟不像是跟自己的父亲说话。这一年他不见你,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把你丢了,你该急得要死吧,你会在夜里像条野狗一样舔着他的旧鞋打自己屁股吗? 注意你的言辞!总统厉声呵斥。 怎么?想把我关进牢里? 别逼我把你送去水箱。 主持人好似冻住了,高亢的声调降下来,又回复平常玩世不恭的表象。别那么生气嘛,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好好享受你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你就到能源区报道。 给我点时间吧,爸爸,他服软道:太突然了,好歹让我度过这次冰河季,从此以后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我会乖乖听话的。 这时桌上电话叮铃铃大响,总统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摆手让他退下,主持人的目光扫过书桌脚棕色的皮箱,连同他父亲脖子上还未消除的一个针眼,在心里冷笑起来。这点情绪没在脸上显露,他转身要走,总统把手按在话筒上未接,冷冷地说:以后不允许你在我面前提及那个人。这都是你惹的事,要不是你是我儿子,早不该活着了。 主持人正要出去,忽地把脸扭回来,轻佻地笑道:我只是给你引荐他女儿,可没让你□□她。 他大笑着下楼,随着台阶下行,嘴角的笑弧渐渐收起,他漫不经心地想:动脉注射那么刺激的玩法,怎么还没把他弄死。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受虐的贱货,疯狗,没人要的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在经过沉默为他开门的女佣时,他已换上一副风度翩翩的微笑,温柔地说:再见了,亲爱的。 一直低着头的女佣这才第一次抬头,冷淡而秀丽的面容上亦浮现出微笑:再见。 主持人走出那扇洁白庄严的大门,心里头感到无比窝火,他拽下了脖子上的领带,在手上轻轻抽了几下,有了主意。他驱车直往生态区,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亮出总统的名头,就没有任何阻碍。他观察着被养殖的动物们生息的姿态,在动物园花费了一个下午。 期间他接到一通电话,那完完全全地改写了原本阴郁的心情,原本的焦躁畏惧一扫而光,他挂掉电话,站在猴子笼外精神焕发,用手猛力大拍栏杆,猴子们龇牙咧嘴地嚎叫四散,他也兴高采烈地嚎叫,心中痛快不已那个老东西的主人死了!被他自己的女儿杀死了! 那女人可真有种,他暗暗羡慕她有那种勇气,同时又难免轻蔑她竟然在杀了父亲后也杀了自己,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幸灾乐祸地想,那个人一死,老家伙不死只怕也要丢半条命,看他成天神气活现,不过也是一条狗。 临走前他进入养殖白鼠的房间,再出来左右口袋中多了几团温热的东西。他出了动物园门,一路疾驰向东,趁夜色抵达极东之海。他举目凭眺平静海面的远处,水平线与天连在一起黒糊糊一片,看不出有什么意思。他从口袋中接连抓出六只毛绒绒的挣扎的小鼠放在岩石上,他一松手,那些影子就迅疾地窜远,在沙滩上四散开来,两三分钟以内就不见了踪影。 跑吧,吃吧,小崽子们。他咕囔着,活着,多生,多咬。你们牙上要是带着病毒就好了。他挺愿意给他父亲多添点乱子,只可惜这几只小鼠闹不出太大动静。 他被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悻悻地连夜开车赶回了自己家。 不管主持人自愿与否,冰河季是他最后的三个月假期,没有理由不尽情享受。但是他不敢做得太过分,即便心中百般鄙夷,他的父亲可真是懂得如何折磨人的一把好手。单是断绝金钱援助也就算了,脱离父子关系他更是求之不得,可是从以前起总统就有他自己一套育子手段。 准备一个巨大的隔光隔音的水箱,灌入大量的水,并在其中融入大量的盐,将之调和为密度极高的盐水溶液。将人双手、双脚都绑缚,用厚实的黑布蒙上眼睛,面朝上放进盐水中关闭箱子,人会自然漂浮起来,失掉五感,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手脚,陷入巨大的黑暗与虚无中。 主持人认为总统这么变态,或许是小时候没少被关箱子。 他本人进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年轻时撞破总统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平素一脸严肃庄重的总统身体赤/裸,遍身红痕,带着狗项圈跪在那男人脚下,并且去舔对方的脚趾,他瞠目结舌地怒视误闯进来的儿子,怒不可遏却不敢在对方面前高声说话,那副斯文扫地的样子别提多可笑。第二次就是他带那人的女儿过去,介绍说是自己的女朋友。 显然是总统自己搞砸了一切,却要迁怒在儿子身上,主持人被他关了几天几夜,嘴上不说,心里怕得厉害,故而就算在休假,也不敢搞原来那些过火的派对惹对方生气,只是又把那对龙凤胎叫来住处过夜。 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吹得半干,正要开一瓶红酒助兴,一失手把酒瓶子摔了,一整瓶昂贵的红酒碎在地板上。你说什么?他重重地询问。 总统自杀了。龙凤胎中的哥哥说,妹妹比了个枪的手势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嘭!她模拟着枪声,倒在床上,浴袍下一双大腿白得刺眼,她咯咯笑了起来。 主持人夺过哥哥的手机上下翻看那几行字和照片,记者机器人的口吻一如既往冷淡精准。总统穿着西装的身体无力倚在椅背,一枪爆头,血雾满墙,丝毫看不出体面。主持人狠狠地把手机摔到墙上,手机应声四分五裂,他的胸腔上下起伏,表情阴翳,过了片刻他哈哈大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男的,女的,他通通都不在乎,他把门大开着,等着人上门。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哥哥问。 妹妹不安地说:你别这样。 他一声不吭地翻出来三脚架,把开了直播的手机固定在上面,笑着对龙凤胎说:咱们来玩把大的。 敢不敢跟我直播? 他们敢,却不够胆量,把口罩带了个严严实实,主持人并不在乎,他干着妹妹,哥哥干着他,男女、上下都不重要,他的欲望空前高涨,丝毫不顾暴露在镜头里所有观众的注目下。他热烈地嚎叫、呻/吟、痛骂,酣畅淋漓,他大叫着自己的身份主持人、双性恋、性/瘾者,刚自杀而死的总统的儿子。 从开着的门中陆续走进其他的男女,一开始他还有心力打声招呼,直到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口、手、前、后,全身都成了带来快感的器官,他汗流如注,恶狠狠地嘶吼着:你们的总统吸毒成瘾,他是个最大的伪君子、同性恋、受虐狂和贱货,他为了抵赖自己的身份不知道祸害多少女人,他早该死了! 直播界面人数飞速增长,评论层层迅速翻滚,他只顾沉浮在超过限度的刺激中失去理智、面目狰狞,不在乎自己前途如何、是否断绝了今后发展的路,只是一径缠在肤色各异的身体中,像是十几条蛇缠在一起交/媾。 不过到头来,他自以为的嘶吼其实都死死地压在喉咙里,所以没有人听到一句他对前任总统的诋毁,尽管那或许是鲜为人知的事实。 93、机器 08 他讲完最后的故事,房间一时还我安静,我审视着桌上练习用的字,那是我最初的的母语,如今看来都挺陌生了。 艾伦,你做过梦吗? 机器没有那种功能。 理论上说应当如此,可如今我对艾伦的身份产生疑问,开始怀疑其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 你对我忠诚吗? 那是毋庸置疑的。 把你的痛觉系统调到一百。 在他照做之后,我下达另一个指令:现在,从楼上跳下去。 他转过脸跟我对视,似乎要看清楚我是否是认真的,很快他就明白我的坚决,走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框,曲起一条腿攀上窗户。他蹲踞着回头看我一眼,松开固定的双手,身体往前倾,飞快坠下不见。 我走过去侧坐在窗框,俯瞰他躺在平地上四肢扭曲的样子,一只巡警机器人几乎立刻奔来,盘旋几圈后又无趣地离开。我不紧不慢地问他如今感想如何。 很痛。 把你的痛觉开关一直开着。我低头觑着他惨烈的身体,说:可惜这里最高只到六楼。 他用扭曲的手臂撑地坐起来,仿真的血液流了一地,倒像一起真正的凶案现场了。 我朝他喊:自己上来吧。 在地下,我没有趁手的工具修理他,也不够存款把他送去维修,故而这股暴虐之气在他身上显示一二,又被克制地收起来。不多久,他从门边进来,原本规整洁净的白衬衫尽是血污。 我回来了。 我从窗户跳下来,随手抄起一旁的玻璃杯往地上砸碎了,叫他跪在上面。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跟之前一样又进行了一次搜索,结论依旧没有变化。 弑父、食人、爆炸、贩毒、滥交,加诸故事主人公显赫的身份。无论是故事还是真实,不可能在网络搜索不到,而无论我几次搜索,页面都空空如也,没有一条匹配的报道。 我把手机扔他怀里,倒在一旁的沙发上。解释。 他低头看了一眼,把手机屏幕熄灭,仔细地放在一旁。有些故事,身为人类的您或许无法触及,对于机器倒没那样的限制。 这真有意思。从属于我的机器,拥有比我更高的权限。 这些故事确实是为了给您解闷儿。他认真地解释道:您看得出我从未瞒您。 我也看出他没说出全部实情。他说话的神情,太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我笑了笑,柔声叫他从地上起来。 终日来在胸中的累蓄的怒气蛇一般探头,我注视着这张脸,熟悉的眉角、神情,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忠诚,这些印象的影子在我心中逐渐凝实确切,形成一个具象的实体。 我一时想放声大笑,一时又觉被愚弄了五年的怒火盖住一切从来发生异变的都是我身边亲近之人,我没想到竟把这么个机器给漏掉了。原本考虑回到地上再处理的念头退却,施虐的欲望占据高位,我叫他把痛觉调高至一百五。 拆下你的四肢。 他一向下垂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圆睁,您真的要这么做。 这是命令。 请稍等。他咕哝着,找来电锯,通上电,刺耳而令人发抖的锯齿转动声响彻房间。 您要从哪个部位开始? 最上面。 他把电锯抬向大腿与腰部的交接处,向我确认,我缓缓点头,他干净利落地割下去,被血雾溅了满脸满身。血肉柔顺地破开,电锯割在金属材质的骨骼上冒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在断腿摸索,找到连接点将骨头断开,重新用电锯把剩下还相连的肉锯断。 我在他完成了这一步后走过去,在他面前三米左右停下。血泊从断肢汩汩流淌,蔓延到我鞋尖。你还好吗? 还好。有点痛。他回答道,身体因为过度疼痛不停抽动,一声也没有叫喊。我想机器比人类要能忍痛得多。 我没有喊停,因此他执起电锯在左腿根处按下去,刀子切豆腐般没入他另一条腿内。他这次换了种做法,把左腿弓起,围绕着骨骼环切,先把所有的肉都锯开,再将双手伸进去分开关节。如此一来第二条腿也空落落地斜躺在地板上,与身体相分离。体面荡然无存,残肢和鲜血让他成为一个怪物。 您要继续吗? 恋耽美 ——(54) 我仔细瞧了瞧,他的眼睛平静得像玻璃珠子,或许那就是珠子,只是材质与技术比较高级。 你愚弄我五年。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无所知的模样。 所以我冷笑,叫他继续。 他端着电锯割向左臂根部,斜斜地大块削掉表面皮肉,像是做饭前刨去土豆的外皮。他毫不心软地换着花样对自己下手,刻意表演给我看,所有的猩红的肉被削去后,白花花的骨骼外露,他如法炮制,依旧将它们拆断。 大量的血液流失,他的皮肤开始发青,不过血液对机器来说不是必需品,只要脑部的芯片没有毁坏,他依旧还能活着,如果说它也算是活着。疼痛显然已经到达某个境界,他不会像人一样疼到休克,他没有那种身体保护机制,所以哪怕是超过限度的、究极的痛楚,他也只能清醒地煎熬。这一点取悦了我。 痛觉两百。 我站起身来,走近几步,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关掉电锯,刀刃对着自己,将把手部位递给我。 我启动锯子,挨近他仅剩一条的胳臂切割下去,和着电锯可怕的嗡嗡,让血肉四溅齐飞,我刻意避开,仍然免不了有一些沾到脸上。艾伦的脸色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但我知道他不会。 我慢慢地一点点将刀刃刻进人造的假肉里,刻意延长折磨的时间,要是可行我想就这样锯断他的骨头,但是电锯的硬度毕竟不够,所以我也只能像他那样,先刮肉,再断骨。 造出来的血徒有颜色而无功能,自然也没有寻常人血的血腥气。即使很有迷惑性,我心中十分清楚被我破坏的这个东西并不是一个人,可是通过对他的拆毁肢解,长久以来积聚在胸中的块垒终究得以一消。 我曾决定给找到的那个与我关联的人痛快的死亡,然而首先艾伦不是人,他是属于我的财产,其次显然他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机器管家,我苦苦寻找了五年的角色居然就在我身边,这让我颇为光火。器物的背叛比人的背叛要令我惊愕更多,因为挺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独属于我的。 直到把他炮制成一个仅有头颅的方块,我才暂时放下电锯,给了他解释的空间。 他一时踟躇,没能开口。 太痛了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汗渍,温度也没有变化,只有紧紧皱着的眉头揭露他的苦痛。 只要您高兴。 何必再伪装呢?我收回手,用手帕擦了擦。你又不是真的忠诚。 我仍旧是忠诚的。他坚持道,我只想告诉您,这不是个无辜的世界,所以不要怕伤害到别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您想做,您就可以做。 你是以何种身份说出这番话的? 作为您的管家。大概我怀疑的神色过于明显,他又补充道:同时也作为监控这个世界的机器。 94、机器 09 在尽善尽美的世界,自由、富足、缺乏竞争,只要人们愿意,就可以自由地长到死去。可是在人类这个种群中,或是遗传,或是受到刺激,或是天生变态,总有人犯罪。这些罪犯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影响到大众的安危,于是高尚的人们认为必须得把这些不安定份子隔绝出去。 所以他们创造了一个微型世界,把所有刑事罪犯都关进去。为了小世界的稳定,其中每一个罪犯的记忆都被修改,用过往经历做基础,为他们重新设置身份、架构人生,在潜意识中设定永远不会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他们就成了崭新世界土生土长的居民。 这项工作工程量很大,但是一旦成功,就能一举消灭六成以上的犯罪,甚至更多。为了无辜的大多数的利益,他们费尽心思,创造了这里。 以上就是艾伦所说的真相。 你讲的那些故事是什么? 是发生过的真实。 我查不到一点消息。 让那些信息消失比您想象中还要容易很多。他调整呼吸频率好缓解疼痛,其后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假如您找不到要杀的那个人,全都杀掉也没关系。 至少这里的孩子不是生来有罪。 他们本质上是罪犯基因混合的产物,对外面那个世界来讲,本身就不该存在。艾伦说。放进来的人都有缺陷,不能长久循规蹈矩,在地上压抑得越厉害,在地下越是放浪形骸。所以在地下,我总是尽量避免您在外逗留。 按你所说,我也是有罪的一员。 艾伦笑了笑,我很怀疑您是否真有罪。就算有,对于我您总是无辜的。 因为我给他的那个设定。 你血把这里弄脏了。血到处都是,走一步就是一个鲜红的脚印。 我会把它收拾成原样,要是您允许的话。 我瞥了他一眼,为他接上一只断臂,他礼貌地道谢,组装好了自己。 他似乎确然没有理由欺骗我,可我一时间无法完全信服,便让他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展现在我眼前。 于是艾伦带着我行走在道路上,过来过往的人没有一个往这边投来目光,如同游鱼破开水流,人们经过,永远在快要撞到我们时闪避开,各自继续说笑、行路。 我固然一直觉得这是奇怪而不招人喜欢的世界,却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我没有否定一个世界的想象力。 我知道在地下的三个月从来是自由的,只要不引发公众恐慌,人们私下里堪称为所欲为。这条规则从来没有明文写在法律或任何一部书上,但是人们就是自然而然知道,像是脑子里的一个烙印,也许这本身就是对艾伦的话强有力的佐证。在以前从来没有我继承身体记忆的情况,可见如今我接受的记忆和身份,都是种植到我脑海中的种子。 暴力、情/色、杀人、犯罪、失常,我低声念着,我很少亲眼见到太多这样的景象。 蜈蚣避免暴露在日光里,您需得知道翻动哪一块石头。 艾伦任我随便走进路边的店铺,频繁撞见纠缠在一起的人们。歌舞厅、酒吧、旅店、各种娱乐设施,在机器的运营下,穷极无聊的人到这些地方发泄欲望,无论是何种方面的。天黑了,我厌倦了见到满脸怔忪微笑的□□的人群,走到外界来。在关闭了灯光的黑夜,中央广场的厕所、喷泉、雕像旁也有难言的响动,深巷中有人沉浸在致幻的药剂中,有人进行着杀戮的勾当。 我们沿着大路前行许久,直到地下都市末端的一小片空地,那里还没有竖起建筑。此刻中央照明熄灭,我们在黑暗的栖息处,眺望都市里数不尽的格子间中的点点灯光。 这一切,我以前从没见过。我双手插进口袋中,抬头望着一片黑乎乎的天空。而我们在地下,看不见天空,仰头所见的只有地下黑暗的穹顶。你一直在保护我吗? 这个世界总要比您想象中疯狂得多,艾伦低下头,我想尽可能地不让您见到这些。 啊,又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自以为是的保护欲,很容易衍生出试图掌控的欲望。我几乎确定了此世界的那个人就是艾伦。即便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我叫他趴在地上,从背后牢牢踩住他的脖子,动了拆毁他的芯片的念头。假如他完全听从于我,这能够省一大番工夫;假如不从,我也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安之若素。这种检测不是很有趣吗?既然他直到如今也坚称忠诚。 我就快要动手了,要不是他突然说:您的数据发生过一次改变,但从数值上看,我会以为您和五年前是两个人。 他半张脸被踩在地上,发音难免变得含糊,可意思很清楚。 我放开他,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起身跪坐在地上,仰头跟我说话。进入这里每一个人的数据都清楚地储存在我的大脑。您在某一天突然醒来,从此不再是原本的您。 所以你变成我的机器管家,来评估该对我采取何种措施。你想要杀掉我? 直到被您重新赋予身份。艾伦凝视着我,眼珠映出远处的灯光,给他营造出了温柔的假象。投放罪犯的程序很严格,每一个罪犯的数据都会提前录进我的主脑,除了身体数据,还有大脑的数据信息。而您不在我的数据库。您不合常规地突然出现,像一个奇迹,我认为我得保护您不被外界发现。 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您赋予我新的生存意义,就是去爱您,那么我就会自动学习屏蔽掉对您不利的因素。 你从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那个人。 是。艾伦说。但我很高兴您来到这里。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手递过去,让他扶着我站起来。 冰河季真的存在? 既存在又不存在。艾伦说,这时他的话又让他听起来像个哲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反正无人去印证,也无人怀疑,那是世界的基本设定之一。 外面那个世界也有冰河季吗? 这是独创。它存在就是为了给大家提供一条合理原因,让他们在地下放纵。长时间压抑后的假期很能够滋长暴动,人们会更乐于自相残杀。毕竟外头把罪犯赶进这里,不是为了让大伙儿繁衍壮大,而是人数越少越好。 这还真是有趣。就像燧石的一粒火种跌入草絮,我胸中有一种异样的火焰延烧,它重新赋予我活起来的热度。我在经历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个完全人工的世界,从头就识破我身份的机器人,以及在他没说的话后面隐藏的更多未知,都给我久违的波动。 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想回到地上。不惊动在地下醉生梦死的人们,只有我们两个回去,看看空无一人的世界会是怎样的景象。我确信艾伦会有他自己的方法,而艾伦果然有。 他挽住我的胳膊,牵引我往地下城市边缘更黑暗的角落处走去。 您找到想找的人了吗? 或许吧。 从我的态度上,他可能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与他有关。 我们往前步行一百多米,艾伦放开我,蹲在地上摸索。这里的光已经极微弱,身为人类,我看不清楚他找的东西是什么,似乎是个很小的东西,他拽住后起身用力往上一提,传来一声井盖掀开的声响。他把那盖子支起来,请。 我伸出一只脚探了探,脚下不着实物,是一片虚空。我要回上面,不是到更地下。 不用担心。他耐心地说,您先请。 我没多说什么,跳了下去。 事情并没有我想得那么难过。不同于爱丽丝在兔子洞跌落了几个小时,我立即就踏到了实地,这种感觉几乎就像跳进一个不深的小土坑,除了这里是字面意义上伸手不见五指。随后艾伦落在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引您出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就算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他也能看见。实际正是如此。 得到允许后,他握住我的手腕,领着我向前。 该上台阶了。台阶一共有十五级。 我数到十五,双脚踏上了地面。此时我们站在一扇门前,从缝隙中透着白而发蓝的微光,艾伦站在身侧,告诉我推开这扇门就回到地上。 推开门后,洪水会灌进来吗? 不会的。他说,我会一直在您身边。我在控制着开关。 我没理会他所谓的一直,拉开了那扇门。 95、机器 10 为了避免强光刺眼,我事先闭上了眼睛,当感到自己能够适应这种亮度时,才缓缓抬起眼皮。 我设置海洋停留在城市上空150米,当您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海底。 我望向天际,只觉得我仍在梦中,或者是在许久没有去过的海洋馆,天空成了极其深沉的蓝,将近于蓝黑,一条大鱼的轮廓缓慢从头顶横渡,宽阔的肚皮与街道一般宽。幽幽烁烁闪光的水面以下,整个城市除了我与艾伦,再没有别人。 请留神。艾伦说,随着他话音落下,街道两侧高楼上的探照灯依次点亮,形成光柱照射向天空的海洋。灯光亮起后我才注意到,我已经回到工业区了,回到我赖以栖身的小小所在的那条街道。 许多探照灯的光柱投射重合在一起,在海底照出一片可视的明处。灯光以外的区域黝黑诡谲,而在灯光里,稍显透蓝的海水中从上自下纷纷扬扬地飘雪,成千上万片雪花死寂地洒落,在海水中沉浮游荡,游鱼与海蜇穿行在雪花中,呈现出难言的安详神态。雪无止境地下落,像是永远也不会停。 那是真正的雪吗? 不,只是一些海水中的悬浮物。灯光让它们看起来更美。 我观赏了一阵,告诉艾伦我想要进一步参观这座城市。我在这里生活、工作,但生活的区域从来只在一小片。 我想,首先要恢复所有电力。 艾伦立即接口:接通了。 你的权限有多大? 这个世界的一切机械。 一切? 凡是电脑操控的都可以。必须手动操作的机关,我可以派遣那些无处不在的机器人去做。所以是的,一切。 将一整个世界的权限都交到单独的一个机器人手上,那是何等的轻视与傲慢。就算这并非是个天然世界。 给我光。我吩咐道。于是整个世界的灯光全部点亮,白昼俄然而至,头顶的海洋暂时失去其神秘,更加类似海洋馆。 您想先去哪里? 我还没打定主意,艾伦建议我可以先去商场。 娱乐区开了一家超级商场,共有十二层,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商场。您不妨先去逛一逛。 我同意了他的提议,正要找一辆车,艾伦让我稍等一等。我们站在路边等,两分钟过后从街角传来巨大的刹车声,一辆车横冲直撞地闯过来,后座的位置恰巧停在我身前。艾伦和我都在后座,驾驶座与副驾驶空悬,车子自己奔驰在道路上,没有交通堵塞,没有信号灯的指示,我们比预想要快得多地到达目的地。 商场在冰河季以前紧闭一切入口,并撑起防护罩隔绝海水与盗贼,就算做了保护措施,在艾伦这样的机器面前,商场就如大敞,瞬息之间门户开放,入口处作为装饰而布置成星空的灯闪烁起来,门口两侧美丽的仿生人躬身迎接。 恋耽美 ——(55) 盛装华服,餐厅,高科技健康馆,虚拟游戏厅,全息电影院,珠宝配饰,新型电子设备、家居,机器人体验旅店......这个硕大无朋的商场几乎能够包揽一个人生活所需的一切消费,而且吞噬掉他一辈子赚下的钱财,或许还不够。我们游荡过一家又一家店铺,一层又一层,我在上到第七层时已经十足厌倦了这种场所,相应地也对类似的店铺失去兴趣。在娱乐方面,我到此为止。 好在此刻我已经想到该去何处。 我们接着去了广播大楼。 电子设备都在开着,底层先是广播室,我坐进录音室戴上耳麦靠近话筒,艾伦保证让收录下的声音实时在各个广播频道播放。以这种方式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印象产生微妙的差别。普普通通说上几句,念几句印象中的诗歌,当那些诗说尽了,我从案前起身,走向楼上。那里是播报每日新闻的地方。 满屏的电子显示器,我站在正中间,看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每一张活动的屏幕中,像通知照是十几面镜子。古怪的人,面容年轻,神色平静,眼神厌倦。我没有欣赏自己癖好,马上从大屏幕前走出来,脱离让人不自在的监控。 最高行政大楼,金融中心,展馆秀场,诸如此类。我们很快地走马观花逛完了人类社会最为重要的一些场所。这个世界有最方便的一点就是语言,没有方言和外语,人们都说同一种话,所以意见、新闻、社论能以疾病蔓延的速度急速传播。这一点很方便,想要让一个人身败名裂、从高处立即摔下去也很容易。起码在舆论上很容易。 我们在各区游荡了一阵子,厌倦了人工造物以后,就爬上高山去看日落。艾伦让海水退回到原本的位置,撤掉头顶的防护罩,让日光自然地投射下来。我席地坐在山巅,静静欣赏着落日。 日落的红色像红绸、火光、油彩,亮过任何鲜红的警告标识灯。真正夺目,光彩照人,令双眼无法从它移开,直到灼痛双目,视网膜上被烙下影痕。在世界穿梭间,我养成了观看日落的习惯。望着落日时,什么也不必想,它像个熟悉得老朋友,照例地美,照例将世界披上红纱衣。我不用担心有一天会找不到太阳。 到金乌沉坠隐没,星月出现前须臾的黯淡光影中,我自言自语:这里有时也没有那么虚假。 起码有那么一会儿,日落让这个世界显出蓬勃而热烈的美丽。 或许在地下就算你不阻拦我,我也不会经常迈出去。我不喜欢那个过度疯狂的世界,大多人失控,少数人清醒着放纵,遍地都是汹涌的恶意和风险。 我以为我爱您,就要让您一帆风顺地生活。 你现在认为那错了吗? 因为您不喜欢、也不需要我的保护。我想要对您好,却让您在日复一日的安宁中追求死亡,这脱离了我的本意,所以我把这里真实的样子展现给您,希望它能为您点燃新的火种。 死不是我的追求。它是一种手段。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看到您振作 作者有话要说: 插个题:如果有喜欢看西装暴徒、乖张暴戾的疯子反派的同志,十分建议到电影院看怒火重案。固然文戏逻辑有点薄弱,可是打戏完全值得。小谢蝴蝶/刀耍得过于帅气,使我在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也激情下单了一柄蝴蝶/刀:P 96、机器 11 艾伦告诉我一个有趣的事情:这个世界的天气、气象、自然规律都是被严格设定好的。这一点不用他提我也明白,毕竟有怎样的几率我在这里的五年时间里,每当大暑必然酷暑、雨水一定下雨呢?凡是过于规律的东西,其人工痕迹不言自明。 不过我没想到艾伦掌握了这个环境的开关,他还可以使之随意变幻。于是在几天时间内我先后观赏了日食、月食、血月、雷暴、极光,不论日然规律,艾伦亲自把操控它的特权交到我手上。 趁着空闲,艾伦找工具修好了自己,带我去到了生态区,那个因为金钱和政治限制我无法定居的区域。 生态区整个像原始森林,在其他区罕见的树木在这里作为行道树遮荫蔽日,花草随处可见,这是在其他区域绝对看不到的景象。这种优渥的自然条件人人向往,不过除了一出生就被分配到此从事农业等工作的人们,只有高官显贵有特权来此定居,呼吸吞吐着奢侈的清新空气。 此刻众人休假遁于地下,唯独处于地面上的我与艾伦仿佛自然而然成为主人。城市中心的生态园每时每刻都有机器士兵把守,他们仍在把守,阻拦除我们以外的人进入。假如此时还有外人存在的话。 我们在这养育动植物的地方居住下来。我过上了久别的田园生活,甚至比普通的田园更富趣味。闲来无事可以去动物区闲逛,或者去植物区摘取新鲜蔬菜,他们在机器人的照顾下生机勃勃,我相当于同时拥有了一座动物园与一座植物园。这里囊括并几乎独享了这世界的一切物种,因而宽敞得出奇,几次闲游无法观览全貌,后来我懒得再每日穿过同样漫长的走廊,走到前一天中断的地方再继续旅程,就让艾伦把一些可爱而无害的生物放出来,增加园中的气氛。 艾伦偶尔出去一趟,带回一些奇怪的蔬果,长得像西瓜的萝卜,形状像黄鹂的香蕉,紫红硬壳的果实,里面蓄满乳白汁液,喝起来是彻头彻尾发酵乳的味道。有一回他给我带回了绿色小人一样的蔬菜,叫我咬一口试试,我每咬一下,蔬菜就尖叫一声,听起来很有黑色幽默。艾伦说这是培育用来生吃的新种蔬菜,表皮一旦破裂就会有惊叫声,这是蔬菜设计师们特地为上层开发出的品种。 艾伦也想为我培育出一些新型蔬菜,他穿着米白的工装,踩着胶鞋在地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躬身查看,蔬菜灌溉装置的小喷头露出地面两寸,滴滴答答地喷着水。 我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偶尔看一看天上,日晕持续一个小时,暂时还没有散去的迹象。白日悬挂正中,围绕它呈现了一个很大直径的七彩光圈,太阳的圆弧与光圈中间的部分呈现出古怪的凸起来的视觉,好像一只硕大的凸眼睛朝下窥探。 又过了半小时,日晕散去,原本的光圈化作了一圈化开的云痕,日头猛烈地照射,气温直升,我的脸晒得有些发红,便到阴凉庇荫处坐着。艾伦从地里走出来,在供水处接了一根长软管,让我用凉凉的水洗脸,我洗过之后,他用水管在园子里四处洒水好降下来温度,在气温下降以前,我看见他洒水的地方,影影绰绰地悬浮了一小架彩虹,美丽而虚幻的小桥似的浮在光尘中。 我在那小小的光桥消失后起身,重新回到临时的清凉的住所。 您想要金子吗?这样一时平静的日常里,偶尔艾伦问我是否有什么需要。 不特别想。我如此回答。 他又会问:想要象牙制成的您的塑像吗?或者晶莹的宝石? 那些都不是我需要的。 我暂时放弃杀掉艾伦的打算,直到他也决定转头来约束我。 假如这是他的世界,此时他力图让这世界成为我的乐园,他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姿态的人毫无保留的、彻头彻尾的忠诚。他营造出一种表象,就是他确确实实把我的需求放在他的之上。这个机器,这架机器,消瘦的窄脸,下垂的眉眼,总是忧郁而沮丧的脸色。他不违背我,这已经胜过许多。或许人类中的一部分放弃与同类沟通,转而投向机器的慰藉,原因就在于此。 一个活人总有自己的追求,而机器没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没有任何要求,可以永远包容永远妥协,这是人类爱人无法做到的。也许只有机器才能完成真正的爱情,不过由于其本身并无爱情的体验,它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营造出爱的假象。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其实已经能够胜过太多人类。 今后他会不会也打着爱的名号来约束我的行为?我心中怀着预设的嘲讽,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我不期待他能做得比目前我遇见的那些偏执狂更好,只是怀着纯粹的、几近恶意的好奇,看他作为一个机器人,会在真实的面目展露后做出怎样的举措。 在多次询问无果以后,艾伦某日递给我一盏小小的银铃,光亮的纯银打造出来的两个指节大的铃铛,摇动间泠泠脆响。 无论在哪儿,只要您摇动铃铛我就会听见。艾伦解释道。 你难道不总是和我一起? 是的。可有时候我出门置买东西,不在您身边时,只要您摇起它我就知道,会立即赶到。 尽管认为这种发明没有太大的用处,我还是收下了。因为铃铛个头不大,平日里不声不响,除非刻意摇它,否则就一点声也不出。我把铃铛和钥匙挂在一起,无聊时摇铃,很快艾伦就从各个地方赶回来,就算我找他什么事也不为,他也从没有一丁点不满。等到确认我没有别的需要时,再出去办事。 而大部分时间,我们形影不离,用到铃铛的时候少之又少。每次见他赶来,我都察觉他流露出开心的情绪。他说那是因为我需要他。其实我未必很需要他,只是摇铃这个行为带给了他这种感觉。我没有理由夺走他这种简单的快乐,因此什么也没说。 机器表现出的情绪,究竟是设定使然,还是性格模拟作用下的产物呢?自从他为我揭露真相后,他的性格好似比以前更生动些,要不是因为他是机器,我会以为在他的行为后隐隐展现出的情绪,可以称之为寂寞。 艾伦,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因为我爱您。 我对你很糟糕。 那爱也不会减损分毫。我坐在床边,他为我脱下鞋子,用香草浸泡的热水给我洗脚。 当我问他原因时,他唇角浮现出忧郁的苦笑,因为您很痛苦。他回答。 因为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么多。 97、机器 12 有艾伦和那些数不尽的机器人的照料,我毫无限制的嬉闹并没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多混乱。 我们在动物园的屋顶坐着,不是天台,就是在铺着砖瓦的倾斜屋脊,底下大大小小走兽横行,一群群颜色各异的鸟类喧嚣鸣叫飞向高空,动物行走在自由的土地上,捕食、交/配,各自找寻地方栖息。 我将这群野兽释放,让他们遍布整座城市,而非一直在笼中等待饲养。至于能否构筑成生态链,它们之中会死去多少,我并不关心。 艾伦,真正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跟这里差不多吧。 你不能查询外界的网络吗? 我没有那种权限。艾伦回答。 所谓的典狱长,也是囚犯中的一个。 我欣赏了一阵万物自由的景象,艾伦说要是我想,可以叫回到地上的大门永远不打开。 你不会惹上麻烦吗? 外界的人对这里没有多大关心。反正罪犯越少,好人越安全。 我欣赏着风景,过了一会才说:不必了。 我承认之前那段时间我失控了,长久以来被欺骗、打压、背叛、强迫,让我对于别人到了一种极不耐烦的临界点,我迫切需要将被扭曲的内心中的东西释放出去,甚至不太在意后果了。所以我对艾伦很糟糕。可我到底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艾伦暂时也没做过对我不好的事。 我不嗜血,偶有失控,我也不想完全屈从于破坏欲望。当我厌倦这个熟悉而怪诞的世界,我该悄无声息离开,就像从没存在过。归根结底,我不是萨瑟兰、埃洛、厌武那样的人物。 我想一个人有再大的变化,其核心是不会变的。如果在漫长的旅途中把一切准则都抛下了,这副躯壳中的灵魂很难再称之为活着。我最大的雄心就是自由地活下去,没有在此之上的野心,也不想毁灭或者报复世界。 这会使过去逼迫我的人大失所望。 一只灰蓝色的鸽子落在一旁的屋脊上,咕咕叫着骄傲地漫步,我偏过头去看它,大概是注视的时间有点长,鸽子歪着头看我,间或眨一眨眼,随后摆动两条暗红的小脚走来了。 它还不知道怕人是不是? 艾伦说:大概是从来没人伤害过它们。 鸽子走近了,张开翅膀笨拙地跳到我拱起的膝盖上。我用指腹摸了摸它胸脯蓬松的细羽,将它推了下去。鸽子一惊,倏地展开双翅飞远了。 我曾有一段时间以为这个世界的动物在快速灭绝,才会哪里都充斥着人造动物。 它们只是很少。造出这个世界的人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上花费太多功夫。一开始它们散落在各处,渐渐地就只在生态区出现了,或者说只在生态园出现。这些都是珍贵的财产。 它们可以克隆。 艾伦摇摇头,稀少、珍贵,这才是高位的人们想要的东西。 与众不同才有优越感。刚才的那只鸽子已经不见了踪影,看它最远能飞到哪里吧。普通人花十年薪水也许买不到一只小羊,但有的人早已吃惯了羊肉。 这个世界在崩坏。 是的,艾伦并不否认,只是快与慢的问题。 时间变晚,天边透出瑰丽的紫红颜色,那些高低相间、鳞次栉比的楼厦在天幕下增添了晚霞温柔的色彩,艾伦站起身来,告诉我说夜间会有一场大暴雨。 晚风吹动我的衣襟,衣摆因为空气灌入微微鼓起,我没有回头地问艾伦:春天快要到了吗? 他说是的,春天快要来了。 他重新问了一遍之前的提议,您想我关上入口吗? 不。我依旧说。 那场暴雨过后,我们搬出了生态园,走之前艾伦特意做了一番清扫,抹消能够确定我们身份的DNA,但是留下了我们住过的证据。这是个临时起意的恶作剧,我想看看能给权贵以及生态区的管理者们带去多少不安。 艾伦驾车跨越三个区回到我们的住所,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一切都如曾经那般没有丝毫变动,简洁的冰冷的房间,充斥着艾伦用我有限的工资购置的各种物件。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清晨,当我再一次在自己床上醒来,我听见了窗外的鸟鸣声,我猜这算是一点好的变化。希望那些生物在外界活得更久一些。 不久后立春,大门开启,地下的人们在一周内陆陆续续迁回地面上,像是初春地面解冻后,地鼠一个个从泥土里钻出来,吐息着自然的新鲜空气。此时各区的人们惊喜地发现周围多了一些动物。可是地面上的许多植被都是人造,动物们缺乏食物,难以形成正常的生态链,为了防止动物饿死,一开始有人会给它们投喂食物。没过多久,人们纷纷把能够捉到的动物都逮回自己家私藏起来,外界又没有了动物。 恋耽美 ——(56) 很快政府开始挨家挨户把那些动物收缴回去,除了少数很机灵的人设法保留下一些小型宠物,大多数人回到老样子。 正如我的预想一样。 不过有些动物因为其强大的繁殖能力逐渐扩散开来,如同老鼠,如同蚂蚁,如同蟑螂。不管怎样,这世界岂不是比以前要更有趣一点吗? 我继续从前的生活,去工厂上班,而后回家,就像之前的五年一个样。而有些异样不发一言地蔓延过整个社会,直到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变得奇怪起来。 98、机器 13 先生。劳驾。 面前的人垂头毫无反应,我提高音量,先生。 他这才慢吞吞地抬头,露出一双迟钝的眼睛,您说什么? 请给我那把伞。便利店的老板再反映了好几秒,才伸手将一旁的长柄伞递给我,没精打采地说:二十块。 我撑伞离开这家逼仄的店铺,冒雨走进夜色中。雨水铺遍阴暗的巷道,蓝紫为主的霓虹灯反射进每一处水光,让整个都市更加光怪陆离,我绕过一座虚拟人形立牌,广告中的衣着鲜亮的小姐手托酒盏,笑容可亲地重复说着某个牌子的酒广告。 百利醇酒,她公式化地用高亢的语调说道:让您有升天快感的好酒。 街道上满是撑着伞匆匆回家的下班的人,我一边给艾伦发简讯让他不必来接我,一边向前走,不小心眼前撞上了谁,连忙后退几步道歉,对方却一言不发。我抬头去看他,见到那是一个瘦得很不健康的人,堪称形销骨立,他呆呆地瞥我一眼,拖着步子走远了。他蓝绿色的外套在灯光下,有种鲜艳而不详的氛围。 我收回视线,还没把手中的信息发出去,艾伦已撑着伞来接我。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多余的伞。 艾伦迎我一同回去,路上我说到之前的事情,问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周围的大家变得越来越怪。 这本就是个奇怪的世界。 隔壁太太一个多月没露面了。自从捡来的狗被没收,见到那位女士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能她生病了。 这种类似的小事每日都在发生,周围的人一点点发生变化,分散到每一天看起来并无多大不同,直到某时我突然发现,之前几年积累下来的认知已不再适用于如今的世界。在地上,曾经人人都平静、友善,力图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像一架精密仪器的内部,人们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而现在,无论我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人们从心底里散发出的焦躁,从头发丝到整个人,每个人都像在忍耐,忍耐到下班,忍耐到回家,忍耐到冰河季。 这一点绝不是我的错觉。 休息日的时候,我照旧坐在窗台上向下看,问在一旁打扫的艾伦世界有无变好的可能。 设计这里的原意就是让它毁坏。 一定会坏掉? 他们很擅长做自己的掘墓人。毕竟这是个很小的世界,小到不需要多久就能彻底分崩离析。 这里存在多久了? 有一百多年了。 但它看起来也没坏到那种程度。 艾伦只是微笑。 到那时你会去哪? 可能会被销毁。艾伦说,他们给我唯一的使命就是看管这个世界,一旦完成,他们就不再需要我。 你之前还鼓励我去杀掉他们。 如果是为了您,就没有关系。您到时候会到哪去? 彻底离开。 还会回来吗? 我想不会。我转过身,想看艾伦的反应,他耷拉着眉毛耸了耸肩,说:那么我就只能在这里等您了。 我不回来。我强调道。 那也没关系。等着本身就是我作为您的机器的义务。 我不太能理解他这种固执,正无话可说时,到新闻时间了,我到客厅看电视,对着衣冠楚楚的主持人走神,任他将种种报道流逝在耳际。生育率为负,消费低迷,能源需求上涨,种种。 艾伦!我喊着他的名字,摇了摇那只银铃,别打扫房间了。来我旁边坐着。 不一会儿他洗完手出来,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陪我看新闻播报。我坐了一会儿,逐渐睡意昏昏,电视里正播放到总统在某区视察,不知缘故,我觉得他与方才的主持人有几分相似。 不久我回房间睡觉,在入睡前的几分钟模糊地想起一些故事,它们在我思想的弦上挨擦而过,尘屑一般什么也没有惊动,睡意猛烈袭来,我很快陷入睡眠,待到第二日醒来后,睡前的思绪都如露水化入空气。 说到我工作的工厂,生意变得越来越好,来送修的机器人比之前翻了几番,我猜想是人们的惫懒体现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于机器的利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们工作量倍增,出故障的几率自然成倍上涨。工作久了,肩膀酸痛,我趁着稍微清闲的时段溜去工厂后门。 后门是一处偏僻的巷子,夹在两侧的高楼之间,白天幽暗清凉,盛夏时没有空调也不难过。 我吹着细细的穿堂风,坐在台阶上用平板看书,有个女孩从我旁边经过,掉下了一条丝巾。我捡起它追上去,在后面叫她。女孩回头,露出美丽而年轻的脸庞。那不是种典型的美,眉眼细长稍显平淡,可是很搭配她神秘而从容的气质。她对我道谢后离开,我回到台阶上,埋头进书本之前想到,那女孩有双狐狸一样的眼睛。 99、机器 14 我曾经读过的某本书中,提出了个有趣的概念:想象时间是个回环,它一路往前,走到过去。世间所有事件都在这一条时间回旋中千千万万遍上演。 有时候我想也许时间真的是环状的,这很容易解释为何在某些瞬间某些场景,我会认为面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在我眼前的似乎在记忆中早已发生过,那种莫名的熟稔容易给人时空错乱的印象。 我的既视感日益加重,有些未曾谋面的人给我熟悉感,未体验过的情景让我无比熟悉,当我读着某个新闻报道,好像面前直接浮现出了现场鲜明的画面。 直到第六年的冰河季。 如今是十二月份,说是冬天,在地下恒温的温度控制器的影响下,每一天都如同春日的夜晚,适当的不冷不热的温度,单衣亦可,加件薄外套亦可,就是这样舒适的夜晚。二十六日,我倚在靠椅上读手机推送的新闻。一百多个冰冷的字形,鲜血淋漓的配图,浴缸中两朵血色睡莲似的父女。 二十七日,新闻争相报道总统自杀的消息,随后各大社交媒体疯传,总统之子著名主持人在直播中疯狂宣淫之举。就在这时我才彻底想起长久以来我忽视的是什么。 某些事迹和人物,我在艾伦的故事中听到过。他花五天给我讲了五个故事,我听完了他们,做出发现艾伦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机器人管家。 我当时怒不可遏地要他他为我展露这个世界的真实,而很快地,这股怒气消散无踪,只剩一片空白,我忘记了自己为何要生气。我还记得艾伦解释的部分,而他没有解释到的部分原本破绽百出但我从来没想起来去探究,好像我的思绪不由自主从那些疑虑上溜走,有耳语告诉我,放过去吧。这就是你生活的世界。这里一点问题也没有。 就算艾伦已经给我了那么多线索,就算他从没在我面前隐瞒,我又花了一年时间才想起来去揭晓这个谜底。 艾伦说:重新设置身份、架构人生,在潜意识中设定永远不会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他们就成了崭新世界土生土长的居民。我猜我也不能免俗,像脑袋里多一行代码,自我拒绝发现这个世界的异常。 我把艾伦叫进房间,让他笔直站在我面前接受打量,这一幕与一年前的某个景象重合:他四肢被拆分,血流满地,告诉我这是个人工的世界。 我如何能忘记这一点? 艾伦静静地等待着,准备好等我揭开最后一层幕布。 你讲给我的故事,漫长的沉默过后,我终于开口。你告诉我那在某方面是真的。 是的。 他们现在正一一发生。是你预见了未来,还是未来在循环上演? 未来是不可预见的。 那么是你在重置时间?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我思考着,问及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艾伦,就算是人造世界,也必须受到现实中规则的束缚。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权限? 当初我们从地下回到地上,足有上百米距离,他只带我走了十五级阶梯;随心变动气候;实时掌握所有人的数据;能操纵一切机械,甚至重置时间,这些东西不能简单地用一个最高权限去解释,它们甚至不太可能发生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何况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将如此宽广的土地全权交给一个机器,除非这个世界本身是有问题的。 告诉我一切吧。我要求道。何况他似乎从没想过隐瞒。 他理所当然地听从了,如同我还是他的主人,他也为这一刻期待了许久一样。 您听说过缸中之脑吗?在我否认之后,他只好从头讲起。 那个好的世界,曾经用死囚做过一个叫作缸中之脑的实验。他讲述道,如同之前的五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他用同样的口吻描述这个世界的真实。 将一个活人彻底麻醉,取出他的大脑放进培育器皿中,大脑还能够正常活动,对刺激做出反应,当告诉其已不能算人类、只是一个器官时,它会发散出恐惧与悲伤的信号。这足够说明在脱离身体以后,人类的大脑可以单独存活。明确了这条重要信息后,接下来就是如何选择构建合适的缸。当掌握了将人的意识引入一个构建好的世界的技术时,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直接剥夺生命会引发舆论倾轧,不过就算肉体不在了,只要大脑还在活动,也该还算活着吧。出于人道主义,他们必须为这些囚犯的大脑挑选合适的容身之所。现实中的土地十分宝贵,那么虚拟世界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艾伦忧郁地笑了笑:他们选择了我来运行这个小小的奇怪的世界。 因为这里的所有人在现实生活中都只剩下大脑,所以你才能立即辨认出我已经不是原本那个人。他才能掌握所有的数据。 这里是个特殊的新世界,假如不是通过政府专门的将大脑接入这里的机器,外人不可能侵入这里;而假如您也是被剥夺得只剩大脑投放进来的,我不可能收不到您的数据。那么只能是原本链接着的某颗大脑,在一瞬间完全换成一个全新的意识。 所以你发现了我。 所以我找到您。 我静静地消化一阵他的话,必须承认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事。你早可以告诉我这些。 可那不就让您丢掉了发现真相这个过程的乐趣了吗?艾伦走到我身后,为我按摩肩膀,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温热、稳定,甚至忠诚。就算是个虚构的世界,他也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宰,而他在用这双手消除我的肌肉疲劳。多么大材小用。 我留意到,您有一阵子不再动过自杀的念头了。 我没有理他的话,接着问道:重置这个世界的意义在哪里? 他们死得太快了。艾伦坦白,我同您说过的。等到他们全部死去,我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我得让他们减少得再慢一点。在这里死去,现实世界是脑死亡,那里的管理员会把维生设施撤掉,让他们彻底死去。所以我建立了一套循环系统,这里的每个人死去的瞬间,意识就会被封存,等到了合适情况,我就把这个世界和人们的意识格式化,重置到最开始。 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启动循环? 当人数只剩原本三成的时候。他们很快就能做到这一点。我跟您讲过,他们是很有破坏力的。 每一回都是一样的发展? 未必如此。我只是重置,不是循环。有时总统掌权,有他在这个世界能多撑一会儿;有时市长上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益至上者,贩毒、杀人,把世界搅得腐败糜烂;有时女学生组织叛乱;有时女佣杀掉市长;有时鼠疫肆虐;有时一切疫病都暂时被克服,只是在下层人民的财富和自由被压榨到一定境界,会发生战争。不管谁赢谁输,只要有强弱对比,这世界都被搞得一团糟。 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说白了,大脑是没法生育的。艾伦说,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双方基因模拟的产物。 所以他才会说在这里没有一个无辜的人。这个世界的真相荒唐得无以伦比。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他,机器也会偷生吗? 一个能思考的机器是会的。 一个能思考的机器,会如此轻松地拜倒在爱的程序下吗? 会不会呢?他想回避开这个问题。 我命令他必须做出回答。 从您慷慨的手里所赋予的,我都接受。我别无所求。 那是首我念过的诗歌。 人在海上漂得越远,越会回想岸边。我沉溺在纷繁的一个个世界之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当初的平静。在十四岁以前,一天就是一天,没有额外的担心,没有莫名其妙的逼迫,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年轻人,虽说情感不那么丰富,但我应付得来,甚至还交了一些朋友。 我怀念那些时刻,所以频繁地练习母语的汉字,回想曾经念过的诗歌,在我没留意的时候,艾伦听见了,并且背下来。这算是人性化的一种体现么? 他说那些孩子们是基因模拟的虚假产物,可无论是弑父的女孩子、隐忍的矢车菊少年、狐狸眼的女学生,或者总统有性瘾的主持人儿子,没有一个人听起来虚假。从艾伦描述的他们的行为中,我甚至可以回溯出在残忍的行为背后的成因和动机。单纯的模拟可以做到这样吗?还是真实世界的科技确实已经发达到这种惟妙惟肖的地步,让人分不清真人和虚拟。 就像此刻,我也有点分不清艾伦的所作所为是出自于设定,还是他理应并不存在的那颗心。 恋耽美 ——(57) 100、机器 15 我们凭窗眺望,人们成群结队地从门口路过,他们的笑容、神情、姿态,这个世界的姿态都鲜活逼真,让人很难置信此处的虚拟。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细纹脉络,指纹中心的涡旋,没有一处泄露天机。 要不是你说了出来,我花掉一辈子也看不穿这里的真相。 说到底,真实和虚幻区分的关键,究竟在于身体还是在于意识? 最开始漫长旅途时,我以为我在清醒地做梦,每一次死亡都是醒来,身体所处的世界才是现实。可是随着活在梦中的时间逐渐增加,我在梦里过了五辈子;身体所在的世界,我不过才是十四岁零五天的少年,单单从时间长度判断,我以为的现实反而短得像梦境。 自打艾伦为我揭开真实的面纱,我不得不想到更多。我开始变得认为比起身体,重要的是意识。那么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假如大脑的意识可以被传输到网络上,这就意味着人的意识是可以数据化的。如果把意识备份下来,即便大脑死亡,备份会留存下来。那么这样的备份,究竟是算人类;还是一段残留的数据而已? 假如算,用意识模拟出来的孩子们算不算人类?机器人算不算? 艾伦算不算? 如果他只是数据的产物,他对我宣称的爱与忠诚过于含有个人感情:如果他算人类,可他又的确彻头彻尾是人造的产物。 我怀着越来越多的疑问,想抬头看一看天空,却只看见地下世界镶嵌了无数灯球的穹顶。人造的光让我感到既不真实,又有些厌倦。艾伦,要是我开口,你愿意为我毁掉这个世界的所有意识吗?包括真正的人,和模拟的孩子。 只要是您提出的。 不在乎你会因此消失? 毋宁说在您之前,我从没存在过。 他这番毫无犹疑的答话更加深了我的疑问。 我并没有真的要他这么做,只让他把所有的意识都归于沉眠。 为我重塑这个世界吧,让它变得更美。 艾伦听了我的话,从窗户探出身去,他喃喃了一句什么,地下的天空顺着主路的方向倏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裂缝不断加深、拉长,好像穹顶在开裂,逐渐从那条裂口中看见了真正的天空。随后开始落雨,从地上一直落到地下,落雨处的人工材料都像是被腐蚀掉,露出真正的土层,而后从棕褐色的土壤中迅速地长出青碧的小草。就像水滴落入湖面激起的涟漪,这点绿意飞快地往周边延展扩散,开出了细小的白花。 屋子里的人往外走去,把身躯暴露在清澈的雨水下,皮肉一旦沾到雨水立即腐蚀溃烂,露出洁白的骨骼,他们脸孔破烂,眼珠丢失,两腮没有血肉的保护,两排森森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人们肃穆不语,静默地迟缓地走在前往中央广场的路上。雨还在持续落下,直到行走的人群蜕变成完全的白骨群,他们驯顺地往目的地走着,好像被魔笛引诱去跳河的鼠群。 我们走下楼来,在这支巨大的游行队伍身边徐行,没有撑伞,然而没有一滴雨水飞溅到我身上。在地下中央宽广的圆形广场上,那些白骨们自己躺下,拼接,构建,或互相拆下同伴的骨殖,有规律地解构成一级级台阶,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将中空弯曲的肋骨连着脊柱取下,在其中塞入零碎的骨头,让其成为铺垫的基石;将肱骨、胫骨、桡骨、腓骨等完整而规整的骨头当作建筑的框架,齐心协力地构建出一座通往地上的白骨阶梯。 我们在广场边上的咖啡馆坐着赏雨,等到工程竣工,雨水停歇,我们走到骨群前,我仰头看着这篇白色一路延展向上,铺成一条几十米高的山路。我拾阶而上,艾伦落后我一两步跟在后面,快要登顶的时候我回头望向被抛在身后的地下世界,那里到处是一片葱茏的绿色,一派春意盎然。 看来春天提早到了。我说着,步上了最后几节台阶。 骨阶顶端伸出地面一尺来高,上面立着一座骨骼构成的王座,我走上去后最早闻到的是一阵醉人的馥郁香气。王座后面靠着一颗古老而巨大的接骨木,树冠枝叶浓密,遮挡住太阳与云彩,从它葳蕤的绿枝间一蓬蓬的结着繁盛的白花,香气不断地从星星般的花朵萦绕到我鼻尖。 我没有坐上骨王座,只站在旁边眺望,天际依稀可见高楼挺拔的剪影,就在我注视着的时候,那些大楼纷纷倾斜了一下,随后如同墙上的涂层剥落,从顶楼往下坍塌粉碎,接着整栋向左/倾倒,在将要栽到地上时消失不见,仿佛跌进虚空,随即低矮的楼房成片消失,绿色接管大地。我环顾四望,发觉不光是地下,春天已经降临在整个世界,森林与原野覆盖所有土地,到处都生机勃勃。 鸽群扑簌从我头顶飞过,一只刺猬钻进脚边的灌木丛。 我这才有趣地笑了起来。 艾伦无声无息地跟在我身后,如同一道亲密的影子。 太阳西斜,正是下午,我瞧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举步前行,一面问着艾伦:艾伦,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只想要您的欢乐再延长一些。 这样就足够了吗? 是的。 我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于机器来说,我已经运行了够久了。艾伦以蓝眼睛凝视着我,还是多年以来没精打采的样子,可他看起来挺温和。在种种既定的情节中,我发现了您。不需要额外给我什么,您存在本身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意义。 你拥有这个虚幻世界最优先的等级。如果是受我当初给你的制约,你应该很轻易就能打破它。 是的。我的等级足以打破,而我的核心劝我不要。 留着它对你不是好事。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 我忙着追逐太阳,没再往下说。 在不同的世界中,与人事不同,太阳是没太大变化的,总是热烈,总是美丽,观看它能让我找到一些稳定感,尽管孤独也会一同伴生,却不让人讨厌。 艾伦一直在我身边,当我找到合适的观赏日落的位置后,他弄出了一栋小房子,让墙壁上爬满藤蔓与各色鲜花。他在天台撑好阳伞,张开藤椅,给我营造出舒适的角落,之后下楼开垦花圃。太阳落山之后,我拥有了世间独一无二的花园。这个世界已不再有其他的花园,或者说这个世界就是我的花园。 101、机器 16 花儿总是可爱的东西。让到处都开满鲜花吧。 于是日月飞快地旋转,花木疯长,四周充溢着清新而芬芳的空气,好像往空中一握,就能挤出绿色而湿润的水汽。 当他在我的命令下做出改变,此世即是乐园。大厦倾颓,文明坍塌,取而代之以无穷尽的森林、河谷、鲜花、硕果,最丰美的自然。 宛如赋予我们神明的身份。 我挎着弓箭,从树木低垂的弯枝下追逐麋鹿,它在远处回头,我停下张弓引箭,箭羽破空发出一声裂响,射穿它的喉咙。我的箭法远没有准到这个地步,可我如愿以偿。 艾伦将鹿拖到溪边,剥去皮毛,剖弃脏器,洗净血污,从鹿身上留下的血液淡化在清澈的溪水里,随水面上破碎的花瓣流向远方。我们将处理好的鹿肉带回住处,那里还存有电力。艾伦用炊饭器蒸熟米饭,在电热锅中佐着香辛料和蔬菜把鹿肉炒熟,与此同时我在客厅播放音乐,玩些简单的电子游戏。 平淡无奇的日常里,这个世界背景之下,我存在的理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扰我。 五个世界,让我动摇得太厉害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想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残酷、冷漠,不在乎规则或者别人的痛苦。我差点变成了不是我的人。 这一点不能不让我深刻警醒。尽管我自认为情感波动少于常人,也能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而在漫长时间的磨蚀中,过往对我产生比想象中更深重的影响,它让我的心中时时萦绕怒火与恶意,使我失去了当初平静稳定的心境。 当我被禁锢时,我渴望自由;但是自由不是一切的终极答案。实际上,有三个问题是所有人都回避不了的我是谁,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追根溯源,个人的身份认证是一切的前提。假如我只要自由,只要回家或者别的,我将成为之前我个人非常讨厌的偏执狂,为了一个目的,我可以把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够每夜以这样的方式旅行,我有什么任务,只有搞清楚这些,我才能高真正地决定今后的道路,并且不偏不倚地走下去。否则我将十分被动,轻易地就能被过往经历塑造成不同的人。 艾伦比我好的一点是他知道自己存在的身份,他有任务,尽管他十分乐意把旧的任务扔在一边,好完成我给他的玩笑般的爱人的新设定。他不是人类,但是似乎好像从来也不为这件事迷茫。艾伦是个简单的机器,即便看起来忧郁,我总觉得他会比我快乐。假如他能够真正感受到情绪的话。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评价,我的情感或许还不如他丰沛。 艾伦摘来野生葡萄给我吃,同时保留部分籽埋在门前的空地。浇上几碗水,葡萄苗破土而出,纤细地在风中摇颤。插上木枝,搭起爬架,再浇一点水,幼苗疯长,将嫩绿的藤蔓爬满木架,尔后结果,累累深紫红的葡萄倒悬垂在架上。从出苗到结果,只需两小时,要是艾伦想,他可以让进程更快许多。 他采下葡萄酿酒,将艳丽的酒汁装进玉石制成的壶中,放进冰箱冷藏。葡萄一直在长,他一直酿酒,冰箱中贮藏的美酒便喝不尽。 在停了雨的凉爽的夜晚,我们在河谷深处漫步,黄绿的萤火在原野闪烁,我们信步到河边,一阵大风刮过,河边的水草尽皆谦恭地倒伏,露出映照着满月银晖的水面。河水是一面黑色的镜子,反着生动的银白光辉。 艾伦弯腰,用指尖轻触了一下河水,从他碰过的地方的水底慢慢地生长出几朵莲花与荷叶,初时只像指甲那样大,袖珍玲珑的小花,然后迅速长成正常大小,花叶蔓延开来,互相交集覆盖,飞快地构建了一条通向河中心的香路。几瞬息后再看,莲花已亭亭,红莲与白莲交映成趣,更兼萤火扑朔,四周弥散着清新的香气。 我们踏上这条花叶铺成的小路,在小河的中心停下,河中有几片叶子长得愈大,直到直径有□□十公分,我与艾伦各坐在一片荷叶上,水中波光粼粼,静影沉璧。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我说着,向艾伦道谢。 很高兴您能喜欢。 我很感激。我轻轻地用手指拨动荷叶下的水,细细的水声在静夜叫人心中很熨帖。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在爱着您。 你不该总是把那个字挂在嘴上。 我不羞怯于表达,这没有什么可羞怯的。 人类都会羞怯。 并非所有人。 爱。我凭着这个字在记忆中回溯佐证,只能收获满满当当不愉快的记忆。这样美好的良夜,我不想再用这个名字将它扰乱。 那设定是一个玩笑。 这个玩笑对我很重要。 艾伦,你有无想过,你是真有爱的情感,还是只在执行爱的指令? 我无法理解艾伦为何这样热衷于谈到爱,我听得太多,已然没有丝毫兴趣,把无聊的情感放在一边,生存的意义难道不是更加值得思考的事吗? 艾伦没有讲话。 爱让人追求回报,鼓动人去占有。这就是爱的真相。 我俯下身,用手掌轻轻拨动湖水,水流丝绸一般从掌心滑落。这时我听见轻微的虫鸣似的声音,很近,几乎就响在我身边,比起虫鸣要更富有节奏。我四处找了找,发现身前一朵红莲的某片莲瓣上,几个怪模怪样的机器人在摆动手脚。它们最原始的那种机器人,每一个都是拇指大小,银灰色的金属外壳,方正的脑袋与身体,像积木搭出来的,然而会动,并且在跳舞。我怀着兴趣看了一阵,觉察到虫鸣般细细的声响正是他们的伴乐, 一只萤火虫落在莲花的中心,那些小小的机器人在它翕动的光芒旁跳舞。我出神地看着眼前这幕,听见了艾伦在旁边低声讲话。 那不是我爱的方式。艾伦说:我认为我在爱着,您不肯相信。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啄碰我坐着的莲叶,低头看去,一只银色的鲈鱼在旁边逡游,鱼吻衔着一支秾紫的花菖蒲。我取下那枝花,看着鲈鱼身形一摆没入水中。 艾伦是个执拗的傻瓜。 我没有问出口,他是不是知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于他而言,得到这样的结论也许轻而易举。我从没费心隐藏过去的影子,而他知晓一切,却说:我很抱歉没法让您进入那个现实世界。我没有权限。 我知道。我答,我也无心进入。 我的存在是突兀的意外,一旦暴露就会招致危险。何况那个传说中的世界,在剥夺人命的创意方面实在出奇,我勉强脱出,也不过落入更残酷的牢笼,把两个人都搭进去。 其实在我心中有了预感,在艾伦没有说出口的话中,隐藏了另一种包容他不纠结我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他只关心现在。他只要爱,并不在乎有无得到回报,近乎傻气。 他没有工作和前途要考量,没有牵绊,那么他做一切都是自由的,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不论取舍和对错。他的设计是有明显缺陷的,这样的不理智更像会出现在一个人类身上。 我不可否认地钟意他的缺陷,并因此推断,艾伦并不是简单的机器。 102、机器 17 艾伦将身躯设定成山岳一样高大的巨人,他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顺着我的指挥游历大地。这当然很便捷。不过在他提供了便捷的交通后,我要不了多久就发现这的确是个乏味的世界。没有足够多的奇观,起码没有我预料之外的景色,去到哪里都是相似的秾绿。只有见到崇高的山峰,上面覆盖的积雪闪耀着柔和的白光,那一幕才算是意外的美。 这个世界本身是一个制作得粗糙的盒子,制作者们没有过多的耐心将其粉饰得尽善尽美。而自打艾伦接手后,他总是试图在日常中添加一点不可思议的元素,以此来增添这个世界的趣味。 他带我走到极东的海边。那时是深夜了。夜风安静地吹拂,海浪一波一波冲上海滩,天空中的星群很黯淡,都没精打采的,月亮躲藏在云翳中,不露出一点影子。 我们在沙滩上伫立,遥望海中心渐渐有光亮集聚,形成一个极大的光圈,在白焰般的灯光中,海水轰地翻涌上天空,聚汇成一条高大的水柱直插入云霄,好像一根雪白的大理石的天柱,尔后摔落在水面,激起一阵唰唰的嘈杂,那是空中的水坠落在海面的声响。留在半空的水雾飘向沙滩,成了凉凉的细雨。 恋耽美 ——(58) 艾伦说那是为我的喷泉演出。 我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水痕,在他肩膀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秀。 艾伦,你的责任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而你对我太放任了。 这个世界正在运作,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你不是个太正常的机器人。 你也不是个太正常的主人。他滑稽地说,眼睛闪烁着远处的灯光,显得很生动,很有神。他看起来太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这一切景象使我脱口而出,艾伦,你有设计原型吗? 他扭头看着我,好似我终于破解了他留下的一个谜题,孩子般微笑了。 是的。他回答,我有人类原型。 设计师的儿子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学生,因为隐性基因带来的疾病,需要经常卧床,因此他最熟悉的景色是医院的窗外。艾伦说设计师保留了他意识的备份,以此为原型创造了他。 他那时候在窗台上种了一些芝麻,很快就长到及腰,一连串地开花。他认为那是他很少拥有的东西之一。 你经常回顾那些回忆吗? 我不会忘却,所以常常想起。 都想些什么? 学生的认知是很有限的。艾伦一边想一边说起来,我记得窗台上的芝麻花,它们像一串安静的铃铛似的,他一向觉得那很可爱。前往医院的路上有家面包店,那种甜蜜的香气让他记了很久;病房的花瓶里总是插着鲜花,他的父亲坐在靠床的椅子上,用刀子耐心地削苹果,而且摆成小海龟的姿态,用两粒苹果核做它的眼睛。有一回窗外打网球的孩子的网球飞进来,砸碎了玻璃窗,他的父亲大发雷霆,他倒觉得挺有意思。 . 一个孩子的小世界。 但也有孩子的快乐。 那些跟你自己的记忆有什么区别吗? 从他的角度看,世界总是更富有感情。他出神地想着,他父亲把他的意识复制到网络,以他为基础写入程序设定,就成了我。他死去后,我继承他的样貌继续长大,被定格在他父亲最期望看到他活着的年纪。可我不是他,我的一半由数据构成。我不能跟囚犯交往,这是设定。以前在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没事做时,会操控着家用机器人,在它们的家里溜来溜去。 我想你一定见到很多。 我只观察,从不干涉。一百多年来。他们没有赋予我干涉的权利。艾伦指了指眼睛,无论好的坏的,我都看在眼中。学习,观察,他们与我究竟有什么不同。 你有什么发现? 人们总是很情绪化。要这个,不要这个,喜欢,讨厌。而有些东西,他们嘴上说的内容和真正想的并不一致,他们的内心会...更加复杂。 复杂往往激发出难以预料的事件。 那些事件从来与我没有关系。这么多年来。没人会和机器产生连接,这方便了我学习。 而我选择由你爱我,你立即接受了这条指令。 这是下达给我的第一条指令。 我以为人们一直在给你下达命令。看管这个世界的,或者整理房间、送洗衣物...等等。 那是给机器的我,不是给个人的我的任务。 所以你很寂寞? 也许吧。艾伦沉思着说。有时候我很难判断自己的情感。 或许那不是你的情感,只是逻辑运行的产物,在这种性格设定下你应该产生的情绪。这么说着,其实我自己也产生怀疑。一部分机器,一部分完整的人类意识,这两者加在一起,为何不能算是活人? 这很难界定。 我看着他,成人的外表,却有我见过的最为干净的一双眼睛 我的情感模块很迟钝,但我希望我能感受。实际上,我认为我正在感受。 感觉怎样? 我感觉我正在存在。您让我像一个人存在,而不是千千万万机器中的任意一个。 长夜将尽,天际隐隐有明亮的迹象,我让艾伦停下海洋的喧哗等待日出。艾伦伸出手,指着东方的一颗星星说:那是您。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启明星作为今夜的最后一颗未灭的星,幽幽地闪烁。 我不是那么灿烂的东西。 但是同样珍贵。艾伦看着它。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也同样遥远。 可你为我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艾伦思索着,过了一阵子才慎重地回答,照顾你,看着你,满足你的需要,当你快乐的时候,我就想要微笑。这难道不算是有意义吗? 他凝视着东方的晨星,告诉我诚然这个世界是个游戏盒子,也是他仅有的世界。假如要我为您毁掉它是我情愿的,让它为您变得更美也是我情愿的。爱是属于我对您的情感,我尊重您的一切决定。 就算我终将离开? 就算您终将离开。他用照旧的带有一点瓷质的忧郁声线说道。就像我之前说过,您存在本身就让我感到快乐。就算您不在的时候。 夜色褪尽了,海鸥在转蓝的天空中低飞,时不时嘹亮地鸣叫,一只招潮蟹在沙滩上踽踽爬行,在曦光的映衬下,沙滩犹如遍布着闪光的金子,海水不歇地涌上来,发出令人安心的冲刷声。我坐在艾伦的肩膀上眺望海面,几条海豚在海中央跳跃玩耍,时而溅起巨大的水花。 这实在是个愉快的清晨。 你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爱呢? 我认为爱应当是一个人心中蕴藏的感受。艾伦说,因为爱,而愿意为对方做些好事,让对方能按照原本的样子更快乐地生活。 人类一般会因为爱而生出心愿,想要得到,想要索取和支配。因为我爱你,我想要你,你最好也回应我、重视我。 一旦想要支配对方,爱就变作个人欲望的延伸。艾伦讲。我想,爱不会是那么复杂的东西。 也许吧。我嘟囔着。 我祝愿您快乐。他静静地说。 103、机器 18(终) 艾伦竭尽所能地给我新鲜感,给我营造出舒适的乐园,而乐园是不能久留的地方。我总归要往下一站进发,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回溯我最初诞生的意义。 离开不是选择,而是必经之路,区别只在时间早晚,艾伦对此心知肚明。 你不留我? 这要看您的决定。艾伦说:我爱您,这并不代表我拥有您,而是正相反。 哪怕结果对你而言并不好? 是的。 这是个很卑微的爱情观。 在我的逻辑中,我认为它是正确的。艾伦的面容谦卑,能够陪您走上一段路,已经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不去奢求结果。 艾伦有傻瓜一样的观点。 忠诚,宽厚,充沛的爱,这都是他提供给我的感受。当我问他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时,他总摇摇头,不做任何要求。我已经得到我需要的。他老是说。 山岚中雾气流动,我们走在白雾弥漫的树林,如行在云里。大雾遮蔽视线,一米开外的事物都处在朦胧混沌中,世界忽然变得简单极了,好像只存在于我身周一米范围以内。艾伦稳步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会落下。 我踩在松软潮湿的土地上,低矮的小草上沾着的露水打湿裤脚,小路开满了大朵艳丽的山茶花。这里本来应该没有路,但它就是存在了,我举目看向模糊的前路,毫不怀疑在我尚未设计的路途尽头,两侧繁茂的花木正在艾伦的指令下分开,为我留出一条清晰的小径,只为了散步这个简单的要求。 我随手摘下一朵山茶在鼻尖嗅它的香气,前方的雾气忽然像水流一般涌动,空中有个大型的生物在缓缓游近。我等了几秒钟,从前方的雾中钻出一条几米长的大鱼,在空中摆尾游动,用鳍拨开雾气,迤逦远去。过了一会儿,面前又现出两道倾斜的光柱,慢慢地,一只潜水艇从我身边擦着肩膀驶过,随后穿着潜水设备、戴着氧气管的潜水员也游了过去。 当确定没有别的异象出现,我们顺着这条路继续前行。 我想尽可能地为您的生活增加一点无害的趣味。他过去如是告诉我,接二连三地在我的日常中融入小小的奇迹。 我从前读过故事里的机器人主人公,总是痛苦、迷茫,追寻生存的意义;或者干脆反叛,和同族一起推翻人类。我似乎不见你有这样的烦恼。 那不是属于我的故事。艾伦说着矮身在路边够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捧野草莓。接着道:我不是那种胸有大志的机器人,与其追求宏大遥远的概念,我更想珍惜眼前拥有的。 不会烦恼是好事。 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性格如此,我成不了伟大的角色,也对此没有兴趣。设计师叫我来管理这个世界是错误。 作为机器,你有太多的想法。作为人,你想要的又太少了。 我学会了满足于自己所在的状态。或许您会说我不太聪明,但是您要说起生存意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 是什么?我好奇地追问着。 艾伦住口了,好像在等待某种东西的出现,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前面,那里有一家电话亭。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间旧式的红色电话亭在森林的浓雾中半隐半现。 我很确信刚刚那里还什么都没有。 艾伦让我在这里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我挺好奇在这个没人的世界,他会把电话打到哪里去。 他远远走到电话亭前,拉开玻璃门进去,把话筒靠在左耳边拨号,低垂着头等待电话接通,像一个老电影中忠实的情人。我刚刚吃完手中的几颗草莓,口袋中的手机滴滴作响,我接起来,说:你刚刚距离我还不到一米。 我想我大概体会到您之前说过的羞怯了。隔着话筒,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有种闷闷的喑哑。关于您说的生存意义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话语,预料他该有一番高论。有挺长一阵子,我只能听见手机那头长而缓慢的呼吸声。 我以为他会说许多话,但是最后,他只是轻轻说:您知道,这是个又小又奇怪的世界,万事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您一个指令,机器也会开始做梦。 那正是来自一个机器的迟钝的羞怯。 我收起手机,蹲下找地上的草莓,在满满当当结满了草莓矮丛中发现一棵小树,上面缀满色彩缤纷的糖果。我摘下其中一颗,递给走来的艾伦。 从来都有人类是万物之灵的说法,说这话的自然是人类。而如果人的意识可以上传到网络,可以被数据化,那本身就证明了人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些活生生的意识是人,那它们的复刻为何不是呢?就算大脑也死去,意识也不过换了存在形式。 机器将两个人的意识糅合锻造,模拟产生孩子,我认为这是比基因传承更深层次的一种繁衍方式,以宽容的眼光去看待,未必不能认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第二代人类。但是有病的意识孕育不出健康的人类,他们的诞生会加剧世界病态,让重启更快上演。 而艾伦的存在,比他们所有都要特殊一些。 他有人的记忆和意识,也有机器的精密,这就导致他的行为由两套系统支配。人性的一面不用提,它们赋予他感情的经验;在机器的掌控下,他会诞生出自己真正的意志吗?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素来的认知中,机器没有感情,没有想象力,他们说到底是人类所造的器物,但我怀疑这说法的准确性。机器的冰冷是由于科技水平的局限,当模拟程序高超到一定水平,机器未必不能想象。说到底人的想象力也不是毫无边界的,亦是在大脑中已知事物间联想拼凑,这些机器为何不能做到?哪怕会一时迟钝些。 虚幻的世界不受现实的制约,给一切增加了新的可能,他的行为佐证我的猜测,在此时此刻,艾伦对我来说和人类没有区别,除了他有更强的运算能力,以及比大多数的人傻瓜得多。 他没有完全明说,但我未必不懂。他把忠诚与爱奉献给我,并将其作为存在的意义,这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人类,同时也超过大多数人类。没有附加条件的爱是一种高尚的美德,他具备我不具有的东西。 我没认为他的执拗是正确的,但是他确实证明给我某些事物的存在。 每当旅行到一个适宜的地方,艾伦就会重新建起一栋小楼。我们在一起又住了三年,直到我认为我已经休息好,该继续走下去了。 一个傍晚,我取下银铃还给艾伦,没有说多余告别的话。艾伦迎着光看了看,解除了固定装置,让它变成了轻微一晃就响的普通铃铛。 艾伦准备把它挂在小楼的廊下,让每一缕吹来的风拨动它铃铃作响。 你可以留着它送给其他人。 艾伦摇摇头,他的视线飘向二楼,好像那里正在上演一幕精彩的的场景。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们。艾伦悄悄说,声音不大,好像怕惊动什么,我的眼睛录下了过去的一切,所以现在当我看过去 我照他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空荡荡的阳台。 您在二楼的阳台上趴着晒太阳,半张脸被落日映成金红色,后头的衣领有一截皱巴巴地翻过去,一条腿随意地弓着。我站在您身后,又想帮您整理好衣服,又不想打扰您看夕阳。艾伦低声说,单是看着您,我像拥有了两个自己。人类的我在热烈地爱着您,机器的我从您设定的那一瞬起就没有停止过恋爱。 你可以把我的记忆删除,让这里恢复原状。 艾伦微微笑着摇头。不用担心。您走之后,这个世界也处处都是您留下的痕迹。我感到幸福。 恋耽美 ——(59) 那么我走了。我说。 再见了。艾伦坚持说。 我本来想叫他不必等,可是说了也没有用处,还会叫他伤心。我想他应该会伤心。 他在我身后说:我祝愿您能够得到一切您想要的。 我渐渐地走远了那栋小楼,当确定离开了艾伦的视线后,我抬眼看了看天上,在夜晚升起的第一颗明亮的星星下,用猎/枪对准了太阳穴。 终章与后记 104、终章 五个世界过去了,正在五个夜晚之间。 与艾伦的告别是我经历过最平和的一次,我醒来后,真似做场美梦,里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事物。艾伦的情感称不上绝对正直,他自有其偏执之处,却从不强迫,恰好提供给我休憩安定的时间,让我回想起最初的心境。我想就算此后我忘记具体经历过什么,一旦想到这个世界,总会有些特别的心情残留。 之前的世界给我了太多印象,我承认迷失过一阵子,现在呢,我不确定,但肯定比遇见艾伦之前稳定得多。我的心绪重新平静,找回了一些最初的状态。这是我最感激艾伦的地方。 从这个世界,我学到一点:世界是个广阔的概念,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人世间没有那么好,也未必那般坏,在我琐碎的生活之外,还有太多打破认知的存在。 我自认为经历得多,到头来回想看,那只胜在生命的长度,而非深度。我逐渐孤僻,倾向于独自生存,反过来说就是把自己孤立,无论活了几个世界,我都蜷在自己打造的坚固的壳中。 说到底,是我先给自己竖起了屏障,丝毫没有主动探索整个世界、与别人接触的念头。当我关闭自己,世界便在我面前关闭。艾伦使我看到了一种可能美好的东西总归是有的。我不该用过去的眼光衡量将来的所有事物。我走过了再多地方,不与人真正交流,就不算真正的游历。 重要的事并非是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写下来,储存过多的记忆对我没好处,累计过多负面的能量也是。 所以第五个世界之后,我决定不再记录。就算无法切身体会,也至少多去了解另外的生活,这比一味抱着过往不放更利于成长得多。 醒后世界的阳光不比别的任何地方灿烂,景色也不特别美,它平平无奇,就像我经历过的任何世界一样。很难讲出这些世界的差别,或者它们压根没有差别,真实或者虚幻,你意识所在的地方就是身处的真实。 我不思考复杂的哲学问题,现在留给我的路径只有一条搞清楚我这样无尽旅行的原因。之前我以为我只想自由地活下去,可是那样还不够,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这就让我极其容易迷失,一旦遭受打击,就容易性情大变。这样不是办法,假如这种改变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还活着的那个人将不再是我。 对于宇宙,我向来抱有一种不可知论,我也许直到真正死去也无法了解自己漂泊的意义,所以在那之前,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准则,指导我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旅行,以此保证我最核心的部分不被磨灭。目前看来,我认为最有用的就是保持作为人的身份认同与道德准则,我必须与人结伴同行。 我可以改变,可以因时制宜,但是总有些界限不能跨越,一旦我将身边的人类都视作草芥,我将陷入无尽的傲慢与没有同类的孤独,并且将人格在孤独中彻底锈蚀磨灭。因而从某些角度来讲,我应当感谢艾伦,他提醒了我人性中闪光的部分,叫我从僵冷的心态中走脱,尽管他并不能够完全算作人类的一员。 好的品质,就像一件温暖的旧毛衣。你可能发觉它不那么酷,甚至有点过时,但是那种柔软的感触、给你提供的温柔的慰藉。如今我确信情感淡漠并非全无感情波动,那么我就得守住底线,这能帮我走的更远。 我偶尔还会做关于深海的梦境,它们日益清晰、真实,有时让我感到我就置身于海底的某一处,沉睡着清醒,直到灯光闪烁,我挥臂上潜,与众多的自己一同浮往水上。这些奇怪的梦好像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驱策我翻阅各种各样的书籍资料。科学我姑且指望不上,神学倒偶尔给我有趣的假说。 有的神话说,整个宇宙都是神的一梦,当他睡着,芸芸众生历历在目;当他睁开长睫覆盖的眼睛,万物随之湮灭。 这是一种说法。 还有的说法是,某些古老的旧神在海底沉眠,不灭的精神丝缕会为最偏执、扭曲的灵魂吸引,它会前往,收集这些灵魂,将其碾碎吸食。 擅自将自己代入到神话中,幻想是神化身的一缕游丝.听起来着实自大,只是这些故事的某一线索偶然会与我的经历重合,我不知道对错,不知自身来由去向,有时候多做些调查和幻想也无可厚非。 而此刻,我正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手中端着一杯冰饮走过广场。一个小女孩拽着红气球从我身边跑过去,满地鸽群纷纷惊飞。她的母亲缓步跟在后面,鬓发挽成发髻,容颜秀美,笑容冷淡,某个侧面看起来像是良子。她们都从我旁边过去了。 喷泉前穿绿裙的少女在等人;年轻的父亲扶着儿子骑脚踏车,上面的辅助轮还没有拆掉;街边有个中年的女人推着小车售卖黑米糕。我在花坛边上坐下,静静地欣赏这些平淡的图景,直到夜幕如期而至。 不久以后,又是入睡的时间。 我将再从海底清醒,仰望海面明黄闪烁的盏盏灯群,与另个世界产生羁绊。而我并不畏惧,正如作家所说:没一个地方不让他厌倦,他便一直前行;正因无处可去,他哪里都去得。且总在星光下行进。 105、后记 后记 时隔许久,终于把这个小说搞完了。两三年后还能看到结局的各位,不必多说了,都是缘分啦! 很感谢一直在评论区留言的各位,我是个没什么积极性的人,假如没人在看、没有人在催,我就会丧失写作的紧迫感,变本加厉地懒散下去。即便现在更新也很慢,我心中还是时时有意识,有时间就必须要写下去。所以很感谢互动的大家! 或许这个结局对一些同志来说会显得仓促,但我从原本就打算没头没尾地写五个世界,然后就此搁置,不再继续交代一切事实,而让所有未知的东西归于未知,留有遐想会更有趣。 一开始是作为习作发出来的,越是写越是感受到笔力薄弱的地方,最大的问题有两个: 1.写完一整个故事后回头再看,就会猛然惊觉桥段、情感、细节都不自觉与喜爱的书类似,即便我写的过程中完全没有翻过那些小说。 这一点经常能在评论见到有说的,开头像人间失格;第二个故事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呼啸山庄;第三个有搏击俱乐部的影子。这完全都是写作不成熟的表现。 我至今还记得卡罗尔中的一段话,大致意思是没有经验的写小说的人,会从记忆中衔来碎片筑巢,事实上你的成果都是从别的作品的印象中拼凑出来的。就算勉强成一篇故事,也会处处有别人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就尽量回避在写的过程中回想到看过的小说,并且一旦意识到这种情感、桥段都是前人写过、且写得非常出色的东西,就会改掉。不过这样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2.讨厌动脑筋,所以一旦构思情节,不假思索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些想当然的老套主意,所有的想法都是可以轻易预见的,毫无新意,这样写出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出色。 我很不擅长动脑筋,写作文时候也是先兴冲冲写个开头,随笔写到哪是哪,但是要写个故事不是那么简单,必须要先列出大纲才能够总体把握情节和情感。另外少用第一时间跳到脑海中的俗套的情节或笔触。 这是我个人的毛病,之所以写出来,也是想假如看到这里的各位中也有对写东西感兴趣的,如果能对您有一点点触动就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我还是想写下去,即使懒惰,但一长时间不写就觉得抓心挠肺,必须要整点什么出来。这篇因为主角性格的原因,做不到太激烈,很多地方又有点故弄玄虚,下一篇我想写个性格更锋利的主角。 想他更疯一点,拥有残酷的个人意志,干什么都无所谓,做一切都为了好玩。冷酷,笑起来却很可爱。不惮于演戏,一举一动都有吸引人的特质,他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别人的眼光就是会看向他,既觉得他乖张暴戾,又觉得他让人怜爱想要掌控。 下一篇文案已经开放了,感兴趣的可以看一眼。那么这篇文就到这里,同志们也可以来我的大眼仔养生号:凯奥斯Chaos。不定期诈尸。或许今后会发一点平时在看的书上去。 因为有盆友问到,下面列出一些我个人特别喜欢的小书。 牛虻 卡门 呼啸山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受戒 山月记(推荐果麦经典的版本) 银河铁道之夜 狂人日记 搏击俱乐部 心(夏目漱石) 阴阳师(梦枕貘)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基本上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啦。其实我看书极其分裂,要么是纯粹宁静优美的作品,要么是情感极端激烈的,故而推荐的也差不多是这两类。 那么就,下一本见啦~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