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毛瑟枪》 第1页 《三千毛瑟枪》作者:食也思君【完结+番外】 文案 1915年,海外留学的祝司南回国,与年少同窗时期的好友黎颂一起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中去。 二人相互扶持,走过动荡的年代。他们一起经历过暗杀、流血、抹黑、中伤、挚友死亡、亲朋入狱,但是从未停止过黑暗中前行的脚步。 他们所做,皆是为国为民;所求,不过是共赴一场盛世之约。 “我少年求学,忍辱负重,学了一身的好本事。不过是为了有一天,回来报效我的国。” “还有与你并肩。”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你会知晓我曾受伤也曾痊愈。」——泰戈尔 「为未尽的革命事业终身奋斗,直到身死魂消。」 食用指南。 1、时间线从1915年开始到1921年结束。 2、本文为尊重角色将不标明攻受。为尊重文章背景将不写轻松版本的文案。 3、涉及历史情节部分,来自百度百科和部分文学史教材。 4、这个时间背景的故事,结局多数不尽如人意。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司南,黎颂 ┃ 配角:孟盛林,祝司北,陈平 ┃ 其它:不算HE的BE 一句话简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立意:歌颂祖国,歌颂人民 第1章 001 001 民国四年,《青年杂志》创刊,新文化运动拉开了帷幕,学习之火从经济,燃过政治,一路烧向思想文化。新思想争先恐后地涌入国内,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两面大旗,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 同年,海外留洋的祝司南受青年时期同窗黎颂感召回国,二人一齐投身于文学创作的事业中。 - “祝先生,有您的电报。” 祝司南放下手中的钢笔,在愁云围绕下,露出苦闷的脸色。他微微皱眉,在座位上踟蹰了好一会儿,直到吸引了邻座黎颂的注意。 “是嘴回上苦味了吗?”黎颂把自己桌上酥糖扔了一块给祝司南,自己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剥着另一块的糖纸:“家里又催你回去了?” “应该是吧。”祝司南把酥糖往嘴里一塞,道:“这回电报都打到报社了,净糟蹋钱。” 黎颂轻笑:“是,一周一封,祝先生确实家大业大。” “他们想我回去继续学业,最终留在那里。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年头,国内哪里都不太平。”祝司南感受着嘴中的糖化在舌尖上,苦味渐渐消散,“可我学了一身的本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效我的国家吗?” 一人安不足重,要万万人皆安。 “我自是晓得你的,不然你也不能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回来。”黎颂将一摞字迹工整,装订板正的手写稿放在桌面。文章的标题异常醒目地躺在第一页第一竖行,黎颂抬手敲了敲标题所在的位置,白日的光穿过窗棱打在他的手上,让原本就白皙的皮肤看着更加苍白。祝司南顺着黎颂手指的方向,将题目看得清清楚楚。“一个比较棘手的事,东风的新稿子你看了吗?” 《何以救吾国》 “不仅如此,他还有另一篇。”黎颂把压在下面的稿子也翻了出来。 《拿来主义是对是错》 “两篇都写得批判,言辞之猛烈,笔下活口之全无。他一直都太激进了,这两篇与前面他寄过来的都不一样,尤为激烈,我怕出事儿,就给拦下来了。” 祝司南将从黎颂的手中接过两篇文章放到一起比对:“写得倒是挺好的,有理有据。东风太年轻,行文过于气盛冒进了些倒是可以理解。等哪天我去北京办事,同他讲讲,如今世道不稳,人命如草芥,他是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的。” 东风身上的朝气是祝司南身上所没有的。他年少便远渡重洋求学,国之微弱时,他受了不少洋人的气,年少气盛早就被磨去了七七八八。如今能够认识东风,好似将他失去的那一部分送还回来。所以每次看到东风的文章,祝司南总是能找回属于少年时的难凉的热血。 他饶有兴趣地将第二篇稿子翻来覆去地看。 《拿来主义是对是错》的这篇重心放在了到底要不要全面吸收西方思想的角度。东风认为,固然西方文化有可取之处,也不应完全舍弃本国的文化。一个国家如果连属于自己的文化都不要了,那么它就会失去民族之魂。 “他要是写得在激烈一点,我就以为他要骂人了。”祝司南指着文章中的一段和黎颂说,“这话是不是你教他的,拿来主义非君子□□,全盘西化非明智之举,二者并行,疑此人行有过矣。他就差直接骂人家了。” 黎颂无奈送耸了耸肩,道:“是东风好的不学。这话我就在信里随口一提,我是真的不赞成他这么写的。” 说这话时,黎颂目光真诚恳切地看着祝司南。祝司南也带着“是这样的吗”的表情回看他。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看得他本人都有些晕眩了。 原因无他,只因黎颂生了一双标志的丹凤眼,还偏带些桃花眼的水汪汪,吸人得很。同长相温和的祝司南相反的是,黎颂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他的五官如同一碗刚刚盛出的烈酒般,又似北方冬天寒冷的冰雪,大开大合,厚重的骨相让他的棱角有着恰到好处的分明。配上这样的一双眉眼,生出种别样的风情来。 -- 第2页 “祝先生,”祝司南别过泛红的脸,还想着打趣黎颂两句求个上风。报社楼下突然跑上来一个穿着不贴身的英式西服,年龄较小的男孩子。气喘吁吁,面色惨白,慌慌张张的。“您的电报。看您一直不下去,我就给您抄上来了。出大事儿了,先生。” 祝司南接过电报,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去,随后便在沉默。他先是眼前一黑,险些摔倒。有那么几分钟,祝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颂,东风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从构思到成型,我想了许久,找了很多的资料,最终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秉承着严肃的态度,本文将不支持过分追求甜甜的爱情,我更希望的是大家能够看到那个年代的人的坚守。 写这篇文的时候,我很沉重,可能以后很久都不会再碰类似的题材。但正是因为有前辈们再黑暗中的坚守,才会有今天我们的美好生活。 我永远爱我的祖国,我脚下的土地,永远!永远!永远! 第2章 002 002 祝司南和黎颂赶到北京的时候,赶上了东风的葬礼。 棺材停在灵堂之上,静静的,周围一切都静静的。祝司南的眼前是一片惨白,每一处飘荡的白色都像夺命的白绫,扼住他的喉,扯去他的理智。 祝司南一阵眩晕,身旁的黎颂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将他从一片黑暗中拽回现实。他下意识就把手伸进大衣的兜里,摸索着什么,随后意识到黎颂在自己的身边,僵硬地将手从兜里拿了出来。 “司南,如果不行,就不要强撑。一切都有我在。”黎颂扶着祝司南的小臂,尽量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我一直都在。” 祝司南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良久,才缓缓地说:“早几个月的时候,东风就说今年过年想来上海玩。我答应他了,可为什么他失约了。” 灵堂上的遗像是东风早些年还带着稚气的学生像,他在上面笑得阳光灿烂,一双眼睛弯弯的,像昨夜祝司南窗外的月牙。祝司南和黎颂沉默着,脱下帽子,对着东风的遗像鞠了三躬。最后一次,他们二人久久不愿直起身子。 “这个是阿风桌子上的稿子,”东风的姐姐将整理好的稿件递给祝司南和黎颂,“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今天,很早之前就同我讲,如果有一天他死去,就把这些稿子给你们。拿了这些就走吧,别在回来了。” “我明白阿风在做得事情,他喜欢写,我谁也不怨。”东风的姐姐最后抚摸着东风的字,钢笔的墨水在稿纸上微微晕开,“他总说,最喜欢两位先生,不论是人还是文章。” “我不怨,但是还是会心痛。这几天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在坚定一点,将阿风送出去,不让他回来,是不是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祝司南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想起一封封催自己回去的电报。司北说,父亲因为自己的擅自回国很生气,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种种担心,回信说,家国未兴,自古忠孝不得两全,请原谅孩子的自私。 “对于东风的事,我很抱歉。”祝司南郑重地接过稿件,“但是他不会白白牺牲。” - “我错了,”从葬礼上出来,黎颂对祝司南说,“东风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当初如果只让他单纯翻译一些西方作品,介绍一下新的思想,也不至于会走到今天。” “颂,我们都错了。”祝司南从东风的一堆稿件里抽出一封已经开封了信,信上用血红的笔写得满是威胁的话,“东风一直是报社的顶梁柱,这点你我都知道,所以报社总给他大专栏。他文章激进,下笔狠毒,但思维敏捷。每每新的风向出现时,他就已经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揪出错处来。” “就是这样,他势必会得罪一批见不得有别的声音的人。《何以救吾国》你也看了,你也觉得他说的挺在理的吧,完全走民主共和道路,真的符合当下的国情吗?” 东风的遗作有很多,祝司南坐在车上,慢慢地翻看着。他仿佛看见无数个漆黑的夜,东风就着桌前一点点的光亮,用生命写下泣血的文章。 每一字,每一句,祝司南都能看到他的渴望,他渴望拥有一个健康强大的国家,渴望唤醒一群睡梦中的人。他歌颂为一代又一代革命奉献出鲜血与生命的人,说黑暗遥遥,以身死点燃火炬,为后人照亮过去与未来。 他在歌颂这个饱受沧桑却又伟大的民族,一片残损破败但坚韧的土地。 很快他就翻到了稿件的最后一张。 是东风的遗书。 祝先生,如果总要有人为改换时代付出生命,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或者说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能唤醒一个人,那就唤醒一个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成功的希望。我始终坚信文字的力量,不亚于战场上的洋枪洋炮。枪炮杀死的是我的肉身,文字唤醒的是一群人的灵魂。 惟愿您和黎先生安,继续为未尽的革命事业奋斗。 “为未尽的革命事业……” 黎颂看着祝司南喃喃细语,心头泛起不好的预感。 “颂,我想用东风的名义,把这些稿子全都发表。”祝司南眼圈微红,“这样东风的精神永远不会湮灭。接过旗帜,去立一块永不坍塌的碑石。” -- 第3页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黎颂握紧双拳,紧咬着牙冠。 “知道。”祝司南往厚重的衣服里面蜷了蜷,将脸埋在了毛领之中,只露出小半张脸来,“为中华之崛起,为未尽的革命事业,终身奋斗,哪怕身死魂消。” 太冷了。祝司南暗暗地想。他穿了好多层衣服,还是觉得冷得有些刺骨。 他一向不喜欢北京,没什么原因,就是北京的冬天冷得人心尖疼。凛冽地风夹杂着鹅毛般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顺着领口的缝隙吹进脖子里,冻得人一直打哆嗦。 一路以来,树枝都光秃秃的,外面裹着一层似雪非雪,似冰非冰的东西,了无生机。 黎颂知道祝司南怕冷,于是将车上早就备好的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是啊,哪怕身死魂消。” 第3章 003 003 民国五年,《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次年编辑部搬往北京。这期间,《文学改良刍议》的提出,掀起了文学革命的浪潮。一群先进的知识分子如火如荼地倡导用白话文取代原先写文使用的文言文。 民国六年十一月七日,十月革命胜利,马克思主义成为一种可能,为国内带来了一丝曙光。演说《庶民的胜利》,深度宣传了马克思主义思想。 祝司南和黎颂抓住了机遇,深入学习了马克思主义,见识了另一番天地。他们二人皆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内在可行之处,皆认为言之在理。不久二人改换阵地,带着全部的家当,奔向北京。 搭乘时代的顺风车,东风一时间成了北京文坛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而藏在东风笔名背后的祝司南和黎颂,左右还不到而立。 “司南,休息吧,别写了。”黎颂将手中的毯子披到祝司南的身上,“该休息了。” 祝司南拿着笔依旧飞速地写着,头也不抬:“让我再写两句。你不说报社最近追得有点儿紧吗?我怕主编为难你。” “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这件事了,以为最近你能喘口气的。”黎颂说,“就不应该让你接下这个工作。” “还好。”祝司南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钢笔,“单纯的翻译工作比较多。能为国家多输送一些优秀的思想文化,我还挺喜欢的。前一阵子我看了原版的《资本论》,想着如果有机会有时间就把它翻译出来……” 黎颂看着祝司南有些兴奋地手舞足蹈,静默了一会儿,将一封信放到了祝司南的面前:“司北找过我,他让我……” “让你不要在拴着我,”祝司南冷笑一声,“司北一直认为是因为你我才一直在国内不肯回去的。可笑。” 昏黄的灯光下,黎颂的脸色有些暗淡,他眸子垂了好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一样。他将那封信往祝司南的面前推了推,示意他打开看看。 “这是司北让我给你的入职介绍信。他说,留在国内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不能再为任何一家杂志社提供稿子。” 祝司南想也没想,在黎颂面前把那封入职介绍信撕了稀碎:“黎颂,东风的死,不是意外。司北之所以不想让我继续写下去,就是怕我步入他的后尘。可是,如果连我们都写不出振聋发聩的文字,谁还能去拯救此时此刻尚生活在愚昧中的人民?我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端不起毛瑟枪,杀不了入侵者,只是有一支笔,和一些学识罢了。比起活命,我更愿意将我拥有的东西放在属于它的领域,发光发热。” 年少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黎颂有些错愕地看着祝司南利落地将信撕碎,祝司北的行为着实让祝司南恼了。以往不论祝司北怎么说,他都是顺着来应付,唯独今天做出了反抗。 “还有,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祝司南态度转变极快,猛然就换了个语气,靠近黎颂的耳朵,吹着让人痒痒的风。在这栋不大不小的公寓里,让黎颂的心也跟着痒。 “等到国泰民安,我在同你讲。”祝司南留了个悬念,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黎颂。他平时为了防止写作时遮盖视线而梳起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零零碎碎的几根,夜色迷离,平添了几分慵懒。 黎颂被祝司南的小心思弄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笑着捶了一拳在祝司南的胸膛。 他和黎颂在桌前,探讨了一会儿今天翻译的稿件。祝司南的翻译有时候会出现半文半白的情况,是推行白话文以后留下的。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适应纯白话的写作与翻译,后来有在逐渐改变,但是时不时仍会蹦出一两句这样的话来。祝司南对自己要求严格,认为是自己行文不严谨。因此黎颂总会多抽出一点时间来帮祝司南看看稿子上的问题。 讨论完成以后,祝司南将今天翻译的稿子放到黎颂的手里,让他明天出门的时候交给报社,自己要好好地休息一天。 “报社门口那家糖葫芦,想吃。”祝司南冲着黎颂眨巴眨巴眼,“回来记得带一个。” 黎颂把稿子整理好:“行,还想吃什么都说,明天颂哥都给你买。” 兴许是太累,工作一完成的祝司南便往床上一瘫,衣服也不脱,闭着眼睛胡乱地抓着身下的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了一团。黎颂将祝司南身下的另一半被子扯了出来,替祝司南掖好被角,转身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 第4页 次日。 北京下了一夜的雪,清晨的时候停了,于是风似乎更凛冽了一点。这样的天气,路上原本就不多的汽车,更是寥寥无几,连黄包车的数量都比以往少了很多。黎颂揣着祝司南的稿件,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报社走。 当黎颂带着一身的寒气推开报社的门的时候,正巧赶上报社的主编从楼上下来。黎颂跺了跺脚,将鞋面上的积雪尽数抖落,迎着主编走了上去。 “东风?”主编看了一眼时间,对黎颂说,“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报社还没正式上班。” 黎颂从包中把稿件掏出,微笑着回道:“家里那人想吃报社门口的糖葫芦,想早点带回去给他尝尝。” 主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哦,所以你只是顺便来送稿子的?说真的,今天你可能跑空了,这个点,那家糖葫芦还没出,可能今天都不会出了。” “再等等。”黎颂和主编一边上楼一边聊着,“家里那人嘴刁,难得有喜欢吃的东西,他想要,多等上一会儿也无妨。” “可惜了,”主编走到黎颂对面的空位置上上坐下,“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独身,还想将家中小妹介绍于你。” “我们这行人干得事儿,实在不忍耽误好人家的孩子。”黎颂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主编面对面,“说不准哪一天的文章就得罪了什么人,脑袋落地也不知道。” “当初你来,我就不太想让你写时事文章,这是要命的活。”主编顿了一下,随即又说道,“都说祸从口出。若真因你某篇引起的舆论动了任何一方势力的利益,他们也不会留你的。虽说你用的笔名,但找到你,是迟早的事。” “东风,活着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黎颂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杆雪茄,拿起桌上的工具预热,默默地点上。烟雾一团,先朦胧了他的视野,随后又飘散。口腔里慢慢泛上来烟草的味道,又混合了一些其他的草木味,让他此刻的头脑清醒了些。 “还好。” 黎颂说。 “至少东风现在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年少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汪洙《神童诗》 第4章 004 004 五月四日。 受国际形势的影响,学生运动大规模开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听闻学生运动的消息,祝司南文章也不写了,笔杆子一扔也跟着跃跃欲试,但是还未走到地方,就被黎颂强行押回了公寓。 “你疯了?”黎颂只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一根青筋在狂跳,“知道现在街上多乱吗?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祝司南挣扎着从黎颂巨大的手劲中抽出自己的手腕,他转了转,周边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颂,我要去。” “街上已经开始批捕学生运动的参与者了。”黎颂将自己外衣微长的后摆向后一撩,坐在祝司南椅子后面的床上。软绵绵的床垫陷下去了一块位置。“我不同意你去。”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缩手缩脚,瞻前顾后!”祝司南神情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难道没看到他们在和会上是如何对待咱们的吗?!他们要接受屈辱的条约!卖国求荣!家不家矣,国不国矣!” 黎颂坐在床上,抱着双臂,用一种防御的姿势仰头盯着祝司南。二人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气氛已经剑拔弩张。祝司南的心脏在飞速的跳动,敲击着肋骨,快要冲破他的胸膛。黎颂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实则死咬牙关,唯有薄唇微颤。 “你问我在怕什么?”黎颂从西服的内兜掏出一封加急的电报,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发抖,“看好了!我怕有一天你进去了,我没办法也没有能力捞你出来!就那么眼睁睁失去你!” 一封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电报被黎颂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祝司南望去,仿佛能穿透时间望向那个失控的人。他不敢去碰,又不得不碰,颤抖着,又无法撕碎。 北已下狱,无万全之策勿救。南,离京,活下去。 祝司南觉得自己的颅腔先是一阵刺痛,之后发出阵阵嗡鸣,随即跌入一汪深潭,什么也不知道了。 -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黎颂在发脾气。 黎颂很少发脾气,至少祝司南很少看见。在祝司南认识他的多少载,黎颂永远都收敛着自己的情绪。 “盛林,你最好说得清楚一点。” 孟盛林,和祝司南、祝司北是旧相识,小的时候甩着一根长辫子一齐在泥巴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后来和祝司南一同留洋,学了医,祝司北则一个人留在国内警厅。他上学早,年龄小,二人在外求学,祝司南总是会多照顾他一点。 前阵子刚回国时,祝司南兴致冲冲地将孟盛林介绍给了黎颂,原本是约了祝司北的,不过当时他在出任务,没能赶上。后来孟盛林又做了一次东,才聚齐了四个人。 “颂哥,司南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不告诉您,也是怕您担心。”孟盛林思来想去,把言辞激烈地话收了起来,换了更温和的答复,“要我说,司北哥的事情,你就不应该告诉他。司北哥出事,他肯定比谁都着急。我已经在尽力疏通手头上的关系了,可当下也只能说尽量试着保他出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 第5页 他知道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下意识地将真实情况瞒了黎颂。孟盛林认为具体是否要说出祝司南身体状况的实情,至少得等到醒了以后,同他知会一声。 祝司南睁开眼,撑着自己的身子要坐起来。黎颂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枕头立在身后,扶着祝司南靠了上去。 “辛苦了盛林,还让你折腾一趟,”祝司南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青,“司北的状况很不好,是吗?” “最起码比你现在的状况好,”孟盛林是个念叨操心的性子,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司南,趁着还年轻,别写了,多休息两年,能恢复过来的。” 祝司南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孟盛林点头。孟盛林见自己似乎劝不动祝司南的钢铁心思,于是拎起药箱乖乖地走出了房间,带好了房门。 黎颂目送孟盛林出去后,转身面对祝司南。 “你……” 祝司南“噗嗤”一下笑了,假装懊悔道:“失策,还以为能多瞒着你一阵子呢。” 黎颂冥冥之中就有些感觉,认为祝司南瞒着他了件天大的事。从来到北京开始,黎颂就明显能够感觉到祝司南写稿子开始有些玩命了。白天黑夜的,总也不停歇。他总说,再多写点,再多些点。 “身体不好是挺恼人的是吧。”祝司南依旧在笑,只是在黎颂的眼中,有些扎眼。“别担心,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黎颂问。 祝司南想了想,试探性地说:“也许是在东风的葬礼上。” 黎颂脑子里突然回放起那天的记忆,祝司南当时确实要晕倒,他撑住了他。他记得祝司南的左手下意识地掏了一下什么。 “也可能在上海的时候,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天天都在吃药,一把一把的,中药混着西药。” 黎颂又记起祝司南总说自己的嘴里苦苦的,所以他经常在报社里面多放上几个祝司南爱吃的糖,有事没事扔两个给他。 “老毛病了,不耽误事儿,也许多休息休息就能好。”祝司南的声音有些沙哑,“司北他总是口是心非。他不让我去做,自己冲得比谁都往前。现在是什么情况?” 黎颂把手中的药和温水递给他:“孟盛林说,司北进去之前,受了枪伤,有点儿严重。伤口拖得久了些,感染了,所以体温有些高。当下的情况,保他出来有点儿困难,不过孟盛林说他尽力。” “或许‘东风’可以。”祝司南将手中的药放在舌头下面,仰头猛灌了一口水将它冲下去。 “你是想……” 病中的祝司南看上去脆弱苍白,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却又掷地有声。 “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包括听命于他们的机构。我敢说他们对外软弱对内强横,暴力镇压学生运动已经引起大范围不满了。他们扣押学生以及相关人事的时间越长,这种不满就会越积越深,最后就会演变成下一次大规模的爆发。” “我可以试着煽动话题风向,引起舆论,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放了扣押的人。” 讲着讲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钢笔和纸,写起了构思。黎颂自觉地选择不去打扰他,随意抽了一本英文书翻看。祝司南写着写着,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去。 他抬头看了看坐在床边正在看书的的黎颂,张口想说什么,却以为不是时候。 他不忍心也不想让黎颂面对这样的结局。 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所以生的希望他要留给更值得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版稿件,有一些我给改掉了,尽量保证这个内容不违反条约,涉及某些内容。 第5章 005 005 五月四日当天,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场面混乱不堪,群情激奋。军警出面控制事态,逮捕学生代表,祝司北赫然出现镇压人员其中。 只不过他的枪口对准的不是学生代表。 事后,他的上司暴怒,抬手打了他右臂一枪泄愤,后将他关进了牢房,不让旁人给他送吃的和水。 黎颂手里的电报是以往和祝司北关系比较好的警厅同事冒着巨大的风险,偷偷发出来的。 那人原是想将祝司北救出去。祝司北被抓起来的时候,右臂中了一枪。虽然被简单地包扎处理过,但是由于长时间缺少食物和水,加上牢房阴冷潮湿的环境,他的状况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每况愈下。 然而祝司北清醒的时候说得最后一句话,是让他在京唯一的亲人,不要来救他。 “陈平,”祝司北往日身上的警服已经脱去,在暗无天日的牢中,衣服已经布满了脏污。右臂上的血迹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深褐色,但是绑带的仍有一部分是鲜红的,大有往外渗去的趋势。他的嘴唇毫无血色,脸上却带着即为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冒着冷汗。“帮我给祝司南打一封电报。让他迅速离京。” 陈平在电报机面前犹豫了很久,手中的银元翻来覆去地搓,自私了一把。 他不想祝司北因此丧命。太不值了,真正该死的人还在外面逍遥,凭什么为国为民的人,要悄无声息地死在牢房中。 黎颂接到电报以后,立刻派人去调查事情的原委。当日整个北京都乱成一团,他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几处游行的学生,举着白底黑字的条幅,大声地喊着口号。零零散散,如荒原之火星。 -- 第6页 等,所有人都在等,包括黎颂自己。 等一场烈火燎原,熊熊燃烧。 孟盛林为了将祝司北捞出来,也不知道同家里吵了多少次架,摔了多少东西。气得他父亲连连说要将他在送回国外去,不要一个劲儿地添堵。孟盛林偏偏不听他父亲不让他去看祝司北的禁令,拎着药箱往祝司北那儿跑,差点儿把自己也给关进去。还是最终他父亲出面,才免除了一场牢狱之灾。 黎颂觉得自己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就算他们一直在写新的文章,向大众传输新的思想,可是真正去学去钻研的人又有多少呢? 偏偏今日,他们无权无势无钱,空有学富五车,救不得想救的人。 已然觉醒的人不必去唤醒,他就是站着的;沉浸大梦中的人,端着枪抵在脑袋上,他也一直跪在原地。 他不甘心。 可谁甘心过?学生代表甘心过吗?《新青年》的那些先生们甘心过吗? 力量渺小,无法对抗卖国求荣;声音渐弱,撕不碎民族沉重的枷锁。 这么多年,多少次日升日落,春去秋来,就有多少次的不甘心。 - 五月七日,学生运动的第三天。《初升日报》刊登《抗议警方扣押学生运动相关人士——卖国求荣何时了》,东风二字如同一个燃烧的火柴,扔进了一群炸弹的引线当中。 五月九日,长沙学生“五七”国耻游行,被强行解散的消息传入北京。东风提笔写文《永不止步》,文中对当局只会暴力镇压学生运动做出强烈地批判,并称学生运动将持续进行,直到成功迎来曙光的那一天,否则永不止步。 五月十五日,学生们聚集在警厅门口,要求放出被扣押的学生代表。警厅不堪其扰,自顾不暇。孟盛林趁机将祝司北救出,进行了简单的救治以后,在与黎颂的共同安排下,连夜离开北京,去往上海。事情败露以后,警厅对医院施压,孟盛林被所供职的医院暂时停职。复职遥遥无期,黎颂曾经问孟盛林做到这个份上值不值得,孟盛林说自己也不知道。但好像和祝司北有关的事,自己不能放任不管。 他说,也许上辈子做了孽,欠祝家两兄弟了什么,所以老天要他这辈子来还。 五月十九日,北京各校学生罢课。东风写文声援。《初升日报》大卖。 六月五日,上海工人大罢工,支持学生爱国运动,抗议政府逮捕学生。祝司北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一边骂着祝司南不听他这个当哥哥的话,一边加入到工人罢工游行中。 黎颂将这个消息告诉祝司南的时候,他预料之中,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月余来的高强度工作,他自己已经有些吃不消。即使黎颂一直为他找最好的药,补最多的营养,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失去医院工作的孟盛林也为祝司南的身体日益焦灼,他少了许多药物来源的渠道,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自己的父亲。 黎颂在懊恼为什么饱受病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六月十一日。社会各界人士纷纷通电,知识精英和社会名流开始举行抗议活动。重重压力之下,卖国贼被罢免。 六月二十八日,中国代表拒绝在合约上签字。东风一连刊登数篇文章,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初升日报》将最大的专栏给了东风。次日,报社宣布东风封笔,不再继续写稿。 一时间到处都是对东风的惋惜之声。 有人谴责他事情一结束就封笔,乃为名为利,如今名利双收,自然不会再写下去了,毕竟写这种文章容易得罪人,谁愿意天天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脑袋落地的活;也有人对此表示理解,认为东风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兴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表示自己还愿意等到东风重新写的那天。 只有黎颂知道,“东风”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高强度的写文工作。就为封笔一事,祝司南认为黎颂没和他商量就同报社达成了协议,还小小的生气了一把,白天黑夜的不理黎颂。最终还是黎颂跑去排了一天的大长队,把北京最好吃的那家驴打滚给他买了回来,才把祝司南的勉强哄回。 “下次,你再不和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给我买十份驴打滚都没用,”黄豆粉沾在祝司南的嘴角,他浑然不觉,“如果买二十份,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黎颂抬手微笑着把他嘴角的黄豆粉擦掉,说道:“行,下次不会了。” 祝司南从高强度的工作脱身以后,状态恢复的不错,能吃下不少的东西,胃口也比之前好了不少,人也不再消瘦。自从祝司南封笔了以后,黎颂不可置否地忙了起来,挣钱补贴家用。孟盛林将医治祝司南的事情包揽了下来,也为黎颂减少了不少的压力。 看着祝司南吃饱喝足睡下以后,黎颂就又要出门工作了。 他刚走到公寓楼下,就看见孟盛林阴沉着脸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七月份的北京已经炎热到一种程度,吹起的风都似一股热浪般,让周围的环境都发生了抖动。 “你怎么来了?”黎颂走到孟盛林的面前,“今天没事儿吗?” 孟盛林把手中的信封递给黎颂。信封的材质极为特殊,大概是警厅专用的,封口处扣上了一个秘字。封口的火漆被撕开,看样子破坏它的人应该没有采用常规的开封手段,而是选择了暴力撕开。 -- 第7页 “我觉得你是疯了,”孟盛林说,“你看看上面写得什么。” 黎颂将信封里面信纸抽出。 《初升日报》东风——黎颂 他神色淡然地将信纸折叠放回信封,还给孟盛林。 “所以你早就做了这手准备?”孟盛林说,“从司南决定开始写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早晚有一天危险会找上门来,所以你就趁机将东风的身份换成了你的?” “不要命了?!” “要。”黎颂随手抓了一把低垂的树枝,拽下了几片墨绿的叶子,“但是我更想要司南活着。” 孟盛林将手中两张船票给黎颂:“警厅那些人都是记仇的小人。当初司南那几篇文章煽动了多少舆论,给他们施加了多少的压力你我都知道。他们要杀你,凭我现在的本事,根本拦不了。这是两张明天启程去英国的船票,带着司南走。等到时局稳定了,你再回来。” 黎颂摇头。他忆起东风的遗书,想来他也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岁月悠悠,什么都在变,唯独精神不变。祝司南用东风的名字,接过东风的笔,算是一种传承。他能做的,就是接过这把火炬。 “如果总要有人为改换时代付出生命,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 “或者说,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从他决定将东风的身份换成自己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限制祝司南的创作激情,甚至期盼他笔如刀剑,划破长空。 “如果有一天我杳无音信,盛林记得帮我照顾好他。”黎颂拍了拍孟盛林的肩膀。 孟盛林把头别过去,不去看黎颂的眼睛,自己的眼圈红了。 “我就一直在这,等他们来拿我的命。” “然终会有人站在革命之巅,等着去拿他们的命。” 公寓一楼大厅。 “祝先生,今天情况挺好的?”说话的人是住在祝司南对面的邻居,他们搬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的一位热心人士,现在在银行工作。 “挺好的,刚刚出去透了口气。”祝司南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眼睛不自觉地朝黎颂和孟盛林的方位看去。 第6章 006 006 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尽管黎颂对此看得比较淡然,但是孟盛林还是不放心。他不听黎颂的阻拦,给公寓的附近安插了人保护,导致每次黎颂每次出门就看见一群自认为伪装的很好的人,都忍不住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说孟盛林带来的消息不可能出错,但是警厅一直都没对黎颂出手,就这样安安分分走到了年关。 今年的年似乎比往年都要轻松一些。祝司南虽然身体还是不太行,但是至少能够出门走动了。孟盛林说,他只要不过度操劳,一般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从上次祝司北出事,祝司南晕倒以后,孟盛林本来是想将真实的情况告诉黎颂的。结果祝司南在黎颂的背后冲着他挤眉弄眼,冲他百般祈求,不要告诉黎颂。他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黎颂不让自己告诉祝司南东风的事儿,祝司南则不让自己告诉黎颂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 左右为难,两头都瞒。 “我就是命不好才同时认识你俩。”年关聚餐,趁着黎颂去买单的时候,孟盛林跟祝司南说,“你这身体,又不可能瞒他一辈子。时间越久,状况就会越明显,你就越虚弱。与其让他自己猜到,不如抽一个日子告诉他吧。” 祝司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将自己面前盘子的食物往嘴里塞了两口,故作轻松道:“你应该庆幸命好才能遇到我俩这种大贵人,给你解决多少经济危机。再说了,我又不是立刻死,干什么这么着急,还是你希望我赶紧投胎?嗯?” “你好歹让颂哥有个心理准备吧,你不是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你的重要性。”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更不能告诉他。”祝司南拿起桌上的手帕斯文地擦掉嘴边的痕迹,“这件事得慢慢来,慢到他能够坦然接受终有一天我会先他一步的这个事情。” 尽管祝司南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时间真的能够让黎颂坦然地接受。但至少这个新年,他想给他一个为数不多的圆满。 “聊什么呢?”黎颂买完单回到座位,将大衣递给祝司南,“感觉这么不开心?盛林,你是不是又惹你司南哥了?” 孟盛林举起双手,冤枉道:“苍天为证,我是个好人。” 祝司南笑着给黎颂扣上大衣的扣子:“我证明,盛林图谋不轨,居心叵测,不是个好人,他要策反你这个大家长的位置。” 黎颂挑眉,丹凤眼微微眯起,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孟盛林。孟盛林只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上岸抖三抖还能带出三斤沙。 罪魁祸首祝司南笑意盈盈地看着,全然没有想要帮他的意思。黎颂的身高高出孟盛林不少,抬手就弹了他额头一下。孟盛林对黎颂这种小孩行为极为不满,踮起脚就要回击,结果被黎颂扼住手腕动弹不得。 祝司南和黎颂狼狈为奸,时不时帮着黎颂一起欺负孟盛林一把。 “如果司北哥还在京,我才不会跟着你们两个!”孟盛林对于他们二打一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太欺负人了。” “你忘了小时候你把司北的辫子剪了,气得司北拿着棍子追了你三条街。”祝司南说,“要不是我把你救下来,你就已经命丧他棍棒之下了。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 第8页 “你!” 祝司南假装看不见孟盛林涨红的脸颊,絮絮叨叨说着他和祝司北的事:“留学之前,因为从来没和司北分开过这么久,于是抱着司北号啕大哭,把鼻涕蹭到了他的警服上,幸亏我捞你捞得快啊……” 孟盛林的脸越涨越红。 “司北的事,谢谢了。”祝司南突然正经,“颂和我讲了,你出力最多。可惜当时我缠绵病榻,整个人昏天暗地的,没能帮上你。” “没有,”从餐厅中出来,风一个劲儿地往领子里灌,孟盛林下意识地缩紧厚重的毛领里面,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如果没有东风煽动舆论,扰乱视听,让警厅压力倍增,我也不能趁机钻个空子,把司北哥捞出来。” 祝司南没接着说,眼睛笑眯眯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砰” 远处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祝司南三人停下了脚步。随着烟花而来的,是民国八年与九年之交的第一场雪。和祝司南刚来北京的那一年冬天的大雪不同,小小的雪花片,落在祝司南微红的鼻尖上。 祝司南抬手用袖子接了一片,神奇的是,它挂在毛料上,并没有融化。 他开心地想拿给黎颂看。 正当他面对黎颂的时候,黎颂背后的不远处的楼顶上不知道什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砰” 又一个烟花炸开。和烟花一起炸开的,是漆黑罪恶的枪洞。 祝司南可怕的直觉,让他在危险来临的前一秒就本能地发现事态的严重性。如同死神在敲响的追命之钟,钟声恰好落进祝司南的大脑和心脏之上。子弹出膛的一瞬间,与金属的枪口出打出的火花,在黑夜之中就像报社门口的闪光灯一样刺眼。 他几乎是本能地抱住黎颂转了一圈,在黎颂的惊慌之中,把自己的后背对着枪口。下一秒,他就感受到后背一阵剧痛。他分不清痛在哪儿,只觉得一瞬间整个后背都在痛,一直往外蔓延。祝司南周身的力气也在飞速的流逝,原本他撑着人高马大的黎颂就有些吃力,现在他的四肢已经渐渐绵软,不再受他的控制,和黎颂齐齐倒下。 子弹在他的躯体内,旋转,爆炸。伤口处的血肉在打入的那一瞬间,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搅个稀烂。兴许是冬日的衣服厚实一些,让鲜血没有直接喷溅出来,而是缓缓地往外渗着。 事发突然,黎颂还没弄清楚状况,但莫名的恐惧围绕着他,漫天的雪都大了些。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臂垫在祝司南的身下,另一只手环着祝司南,二人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他们停在一旁的车。 祝司南在发抖,意识开始模糊。黎颂抱着祝司南,摸到后背的一片潮湿,他轻轻一摸,就是一手的鲜红。 “司南!” “英式狙击□□,是警厅的型号。”祝司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属于东风的永远都是东风的,所以那一枪还是我的。颂,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所以我也想保护你。” 你拼了命地帮我逃了东风的身份,想要逃掉要命的暗杀,来来回回,是我舍不得你受伤。 仔细想想,他还是失策了。 本来,应该给他一个圆满的新年的。 “为什么要替我挡!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为什么!”祝司南的身子骨本就单薄,英式狙击□□几乎将他打穿,前后都在流血,黎颂想拼命捂住祝司南冒血的伤口,可是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往外流。他颤抖着,两只手来回交替,可是永远也堵不住。 从他指缝流走的,还有祝司南的生命。 祝司南握住黎颂的手,温热的鲜血捂不热他掌心传来的阵阵冰凉:“颂,你别害怕,我没事儿,只是我有些累了。” 他真的累了,眼前开始泛黑,眼皮开始打架。 “颂,你还记得那天我说等到国泰民安在同你讲的话吗?”祝司南一直握着黎颂的手,“我想现在和你说。” “不行不行,你不许说!我不听!你给我等到那天在告诉我!你撑住,一定没问题的!”黎颂的声音颤抖着,眼睛红得可怕,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妈的!为什么鲜血还在流!孟盛林你在干什么!过来止血!!” 孟盛林也懵了。他愣在原地,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直到黎颂一声怒喝,他才从僵硬中回过神来。 “我去开车,你在后座帮司南止血。”黎颂将祝司南轻轻地放进车里,生怕拉扯到他的伤口,“去最近的医院。” - 黎颂抱着昏迷的祝司南撞开医院急诊的大门,脸上身上全是血,给夜里当值的护士吓了一跳,差点叫来护卫。 “枪伤,位置在后心。”黎颂一把将护士扯过来,“我要你这儿最好的治枪伤的医生来做手术。” 护士不敢直视一脸鲜血的黎颂,颤抖着声音回答:“林医生出差了,现在恐怕没办法……” “颂哥,我来。”孟盛林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手术用的衣服。“我来。我一定要救活他。” 黎颂点头,目送着孟盛林将祝司南推进手术室,又看着手术室的灯亮起。他撑着墙,缓缓坐在地上,双手和衣服上都是鲜血结成的血痂。他搓了搓手,微微发褐的血嵌在他的指纹里,怎么也搓不掉。 像是时刻提醒着他,这些鲜血的主人,就在一门之后,生死未卜。 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脑子里只剩下刚刚祝司南替他挡下子弹的那一幕,一帧一帧地来回播放,血色的,混着北京冬天的冰碴,在他的全身划出细密疼痛的伤口,最后一点点锥刺他的心。 -- 第9页 他想从兜里抽出一支烟抽,可是拿着火机的手抖得一次火焰都无法打出。叼在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跌落在地上。 黎颂整个人害怕得不能自控,他害怕一切。害怕孟盛林一个人从手术室中出来,害怕祝司南再也无法睁开双眼。他是黑夜中的航行的水手,却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罗盘破碎,失去前行的方向。 他就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颤抖,责怪它们没救下一个完整的祝司南。 - 天已经蒙蒙亮了。 医院的护士都不敢靠近手术室门口一身是血的男人。他僵坐着,一动不动,从深夜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从未离开。 “颂哥。”天完全大亮的时候,孟盛林带着一身的疲惫从手术室中出来。他的手术服上同黎颂一样,也沾着不少的血。 黎颂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样!” 孟盛林如释重负地摘掉口罩,冲着黎颂笑了一下:“司南哥他很坚强,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颂哥。” 听到这个消息,黎颂周身紧绷的肌肉似乎都在一瞬间泄去了劲道,松垮下来。这一夜的煎熬,孟盛林觉得黎颂稍微老了些,也稍微矮了些。 “苍天有眼。”黎颂双手抓着孟盛林的隔膜,缓缓跪下,一滴血红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红色的。 “没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颂哥,”孟盛林抓着黎颂的手单膝跪了下去,平视着黎颂,眼眶里满是未流下的泪水。黎颂的面目在泪水的折射下,不在清晰。 “司南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他真的没多少时间了。我原本以为至少还能有个四五年的光景,等他慢慢告诉你的,这次的伤真的太严重了,他身体负担不住的。”孟盛林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了,“也就这一两年了,颂哥。” 小的时候,黎颂的父亲去世,他哭得凶,可是他的母亲却一滴眼泪也没掉,静坐在灵堂上。 他以为是他母亲心狠,从未有过父亲。 而今他抓着孟盛林的手,失而复得又将失去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他的挚友,他的一生之爱,他从与他同窗时就晓得的妄念。 却再也没有一滴眼泪。 良久,黎颂才从广袤的空间中找回自己仅存的理智,站了起来。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 “我仍觉得苍天有眼。” 年少多坎坷,因一人才觉人世之艰难不过尔尔。 他往祝司南的病房走去。 “至少我们从死亡的手里,抢回了一年两年的日子。顶好顶好的日子。” 至少还有机会,他能将一腔爱意说给每晚的月亮,月亮隐藏时的星光,和夜空下的人。 至死不休。 第7章 007 007 “东风,是东风!东风重新写稿了!” “不容易啊,他消失了好久了吧!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他文章的一天!” “呸,这也太不是人了!东风乃真儿郎,真的敢写!” “怎么了?” “报纸给你,自己看……” 今年北京的第一场雪下得快化得也快。天光之时,也出了许久未得见的太阳。 最新一期的《初升日报》,卖出的时辰推迟了些。待售出之时,人们发现东风悄无声息地占了三个大版面。每一个版面都直接控诉警厅的软弱无能,面对帝国主义时唯唯诺诺,反而对觉醒奋起求得民族解放的族人痛下杀手。其言辞之恳切,让阅读的人得见背后之声泪俱下。 最后一个版面,东风将证据尽数贴上,并称自己之所以前一阵子封笔,乃受了警厅部分小人的威胁,已波及至生命,于万般不愿中强行封笔。 “荒唐!”警厅一间豪华的办公室中,一人将《初升日报》摔在桌子上,“陈平,瞧瞧,你干的好事!我是让你把人杀了,不是让你烂好心放他们一马!” 陈平低着头,表面上听着说教,实则内心早就骂了面前这人几百遍。 “万厅长,我尽力了。”陈平说,“可谁知道有人替东风挡了一枪。” 才不是,我打的时候就没照着准地方打,东风可是好一部分人的精神栋梁,革命时期难得的人才,杀他才是有病。 只是替他挡了一枪那人,是福是祸,陈平自己也保不准。 “陈平,你太让我失望了。”万厅长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背对着陈平,表示自己不想在和他交流下去。“你被革职了。” 其实他早就不想给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事,离开以后他就加入到工人运动的队伍中去。 在此之前,他要做最后一件事情。 “万厅长,既然您心意已决,不肯留我,念多年知遇之恩,下属想在分别之时送您一些东西,聊表心意。”陈平毕恭毕敬地讲着他曾说过无数次的套话,右手缓缓地摸向后腰的匕首,一步一步地,缓缓地靠近万厅长的椅子。 “讲。” 陈平手起刀落,唯见寒光一闪,便立有血液喷溅而出,溅到了对面的墙,墙旁的窗户,还有窗户上挂着前不仅刚从上海租界运过来的欧式落地窗帘。 万厅长捂着自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坐在椅子上抽搐。 -- 第10页 “当然是送您往黄泉路上往多走一程。” - 日头偏西的时候,祝司南才悠悠转醒。他身上到处都还在痛着,右手扎着吊瓶,左手被黎颂死死地攥在手里,抽都抽不出来。黎颂在他的床边爬着小憩,眉头紧锁,脸上还有些许未处理干净的血迹。 祝司南抬起扎着吊瓶的手想把黎颂的眉头抚平,却没想到一抬手,手背就一阵刺痛,迫使他不得不乖乖放回原位。孟盛林恰巧拿着一篮子水果进了病房,看见祝司南醒了,就想把睡着的黎颂叫起,被祝司南拦了下来。 “让他多睡会儿吧,”祝司南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怕不是一夜没睡。” “是一夜没睡。”孟盛林扶祝司南坐起,拿了枕头垫在他的伤口处。将另一张空闲的凳子拉到祝司南的床边,拿着刀开始削起苹果来,“守了你一夜,手写了三大版面的批判文章,拿笔的地方都磨出了血。凌晨拿去《初升日报》印刷,白天的时候就开始卖了,就为了给你讨个公道。” “用的东风?” 孟盛林点头,把削好的苹果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巧的是,万有德今天被人割了喉,在自己的办公室死了。等人发现的时候,办公室的桌子上摆着了他下令杀死东风的命令。人赃俱获。” 祝司南抢过孟盛林手里的苹果想吃上两口,结果被孟盛林瞪了一眼:“拿来,禁食。” “后来呢?”祝司南不情愿地把苹果还给孟盛林。 “后来,或许你可以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瞒着我自己身体状况,瞒着我自己已经知道东风的身份被替换这两件大事。” 黎颂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有些愤怒低沉的声音在祝司南的耳边响起,吓得祝司南一个激灵,险些扯到伤口。 “那个,”祝司南一脸赔笑,“东风的事是那次在公寓楼下,你和盛林聊的时候,我无意间撞见的,身体我不是怕你一时间接受不了嘛。” “哦,所以你打算不告诉我,然后等哪天突然没了我就能接受得了了?”黎颂怒道,“祝司南,你把我当什么!” 祝司南一愣,黎颂是真的生气了。他委屈巴巴地扯了扯黎颂的衣角,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 下一秒,祝司南就被一圈浓郁的雪茄的香气包围,烟草混着雨后树木的凛冽清香,狠狠地将他拥抱在温暖的怀中。 黎颂抱着他,脸埋在他的脖颈处,久久不愿意放开。 久久。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就要失去你了。你浑身是血的在我的怀里,我不论摸得哪里都是你的血,怎么堵也堵不住……” 强大如黎颂,外人眼中,甚至哪怕是孟盛林的眼中,他都可以于泰山崩前面不改色,做事心狠手辣,雷厉风行。 昨夜今日的软弱,如万丈通天之巨人,无所不能,所向披靡。亦有其软肋命门,动之则伤透全身。 “好啦好啦,”祝司南安抚地拍着黎颂的后背,“你看,至少现在我还在喘气儿呢。” “正经点。”黎颂抱着祝司南不放手,“让我再抱会儿。” “咳!嗯!咳咳”孟盛林着实有点儿看不下去眼前二人腻腻歪歪,“二位,劳烦把我也当成一个喘气儿的。” 说完,他咬了一口苹果,吃了一大块,发出脆脆的声音。 “万有德一死,警厅的威胁就算解决了。现在国内外的形式也还算过得去,眼下应该就剩下好好养病了吧。” 祝司南点头,道:“‘东风’也算是功成身就了” 孟盛林说:“你是真的可以了,拖着这身子这么多年一直不退。早就让你休息了你不听。” “退什么啊!还能再写!我迟早给那帮封建余孽、帝国主义全给写趴下。”祝司南豪情万丈,“革命尚未成功,吾辈岂敢倒下。” “虽位卑,但仍愿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奋斗至生命枯竭之时。” - 民国九年年中,夏季炎热,黎颂带着祝司南往北走了走,去了个海滨城市避暑,过了好一段逍遥的日子,吃够了想吃的,过了三伏才回京。 同年,祝司北在孟盛林的运作下,结束流亡生活,从上海回到北京。一行四人终于在京又一次聚齐,换了间大一些的公寓。祝司南养病,其余三人在外奔走,都在尽自己的最大能力。 祝司北得知祝司南身体状况后,一时间难以接受,跑去喝了三天三夜的大酒。孟盛林知晓祝司北心里难受,于是陪着祝司北也喝了三天三夜,喝得他往后好一阵子看见酒就生理性反胃。 年末,兴许是因为冬日寒冷的缘故,祝司南的身体开始变差。孟盛林怕他挺不过这个冬天,跳槽换了一家规模更大的医院,然后通过医院的渠道,拿到价格高昂的进口西药,算是将祝司南的状况稳定了下来。 祝司北无意间碰到杀了万有德后四处流浪的陈平,救了他,找人替他改了身份,介绍了工作,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工人阶级。 安稳后的陈平发现当初为东风挡枪的人是祝司南,几番犹豫之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他。祝司南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猜出了将万有德杀害的人是他。离开他的房间前,祝司南说,让他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里。 兜兜转转,又是一年。 “又下雪了,”祝司南坐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腿上盖着毯子,身旁烧着炭盆,“这两年北京的雪怎么这么多,这么大。” -- 第11页 黎颂把药给祝司南,水也温了恰好的温度:“瑞雪兆丰年,也许,就快迎来曙光了。” 祝司南一饮而尽,把药吃了下去。 “八月的时候,上海就成立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组织,成为了全国各地相关组织的联络中心。”孟盛林拿着铲子从厨房中走出来,上面还粘着酱料,接了黎颂的话,“那时候你和黎颂在北方,可能没太关注这件事情。” 祝司北也从一堆书海中抬起头来,自从不在警厅供职了以后,他立志要接过东风的大旗,整齐沉迷于学习:“许多先生都在推进相关事宜,尽管一路来有太多的挫折与困难,但是大家都一直没放弃革命斗争的事业。” 祝司南一时间有些热泪盈眶。 是啊,他一人倒下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站起来。 他,他们,所有人,都有着一个打不倒的民族,背后的是时刻准备站起来强起来的国家。 “吃饭了。”陈平把菜端上了桌子,“今日春节,我和盛林特地做了一顿大餐。” “时间过得真快,”祝司南被黎颂扶着,在餐桌旁边坐下,看着一桌子色泽鲜艳,拿起筷子给身旁的黎颂夹了个他爱吃的菜,“去年这个时候,还在医院里窝着,什么也吃不了,连床都下不得。司北也还在上海。” 他最近愈发喜欢怀念从前,不论好的坏的。记忆如旧书般页页翻看,铺陈在他的脑海中,像是对自己不太短又不太长的一生的回顾。 “我还记得刚回国那年,在码头,黎颂为我接风,那个时候是真年轻气盛,”祝司南指着黎颂的眼尾,“你瞧,没个几年的功夫,皱纹都爬上了不少。以前是个好看的丹凤眼,现在看着都不太凤了。” 祝司北白了祝司南一眼,道:“可不是吗,谁也没告诉,黎颂一封电报,偷摸着回国的。黎颂,我现在合理怀疑你对我弟弟下了毒手,说,到底干什么了!” “没有,”黎颂一脸无辜,“为国为民,应万死不辞。主要是司南比你聪明。” “说什么呢!我这是从小练武。我要是从小就和司南一起学习,不一定比他差好吗!” 孟盛林着实有些听不下去祝司北的吹嘘:“司北哥,别说了,丢人。上次你写的那文章,都别说拿给颂哥看了,就算我看,也太说不过去了。想扛起‘东风’,估计得等颂哥没了才能轮到你。” “盛林!你不站在我这边而,胳膊肘冲外拐!” “救命,我站真理。” “陈平,你总应该站在我这儿了吧?” 陈平:“……” “别为难陈平,”黎颂说,“盛林确实说得对,‘东风’等我没了会交到你的手上的,如果你能比我活得久。” “你!” “……” 祝司南没吃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他吃不了太多的东西,不是没有胃口,而是容易难受。他坐在餐桌上看他们四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时不时喝一口放在手边的茶水。 真好。 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在一起,在这个年代里,已经是上天眷顾。 如果还能在多些时间,和他们在多些时间一起。 就好了。 - 民国十年,春。 各地共产主义小组如雨后春笋般,政党的力量逐步扩大。在俄共远东局和共产国际的建议和支持下,召开了个共产主义小组的代表会议,为政党的成立做了必要的准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六月,春末夏初的时节。共产国际建议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推进正式成立。 七月末。 祝司南的身体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孟盛林建议他入院接受更为系统的治疗,不过最终他和黎颂商讨以后,将此事作罢。 “司南哥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孟盛林拉着黎颂在背着祝司南的角落,“谁都能看出来他强行撑着一口气,在等最后的消息。” 黎颂望向祝司南的背影,眼神中说不出的落寞,几年前的含情明亮的眼睛,今日已经干涸、灰暗。 “盛林,我比谁都心痛。”黎颂说,“你以为我不想让他多活一阵子吗。我想,我太想了,我做梦都想。可是我不能束缚他,更不能用为他好的理由,将他带去医院,把他最后的日子都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痛苦的,挣扎的,那样的活着,没有质量,也只是徒增他的痛苦。” “可是……” “别劝我们了,”黎颂说,“我和司南,现在都只想好好的陪在对方的身旁,再多说两句话。” 说一句,就少一句了。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司南。 我总以为故去之人在天有灵,将保佑尚在人世的,一生顺遂。 好像我的一生,除了和你相伴的日子,便不剩下什么值得称心如意的事了。 往后也不会再有。 因你生,因你死。原谅我只允许你带走我的一半魂魄,因为它属于你。 它的另一半,属于我们的国家。 “说什么呢?”祝司南的面容已经被病色掩盖,露出微弱的死气。黎颂看着他,那一如初见般清澈、坚毅的眼,没有被病魔折磨得失去色彩。 此时的祝司南已经无时无刻需要止痛药了。 “盛林说,在等等,就快了。”黎颂坐在祝司南的旁边,替他撩去遮住眼睛的碎发,又摸了摸他的头,“司南,你很坚强。我不如你。” -- 第12页 我不如你。我不过是学会假装,假装接受你要离去这件事情。 “你很好。颂。”祝司南握住黎颂的手,“我从未后悔认识你。一路以来的种种,我都庆幸有你。” “那天,你说国泰民安那天想同我讲的,是什么?” 祝司南将黎颂的手又握得紧了些。他下意识地以为,抓紧些,是不是时间就会慢些地走。 “颂。” 祝司南停顿了一会儿。 “颂。”他又唤了一声黎颂的名字。 “等到国泰民安,我想和你有个家。” 黎颂的眼圈瞬间红了,他一下子明白,时代的洪流卷走了所有的可能,留下了一地的狼藉。他们都是在洪流中对抗命运的人,得到并失去着,长此以往,遍体鳞伤,不知疲倦。 黎颂想回答祝司南。在祝司南的目光中,他数次开口,又数次哽咽。喉结上下滚动,无数的酸涩堆砌在他的声带处,阻止震动。 “黎颂!祝司南!”祝司北的激动的声音响起,他如一阵狂风般,冲进屋子,带进一股热浪,“成了!第一次大会成功召开!属于我们无产阶级的政党建立起来了!” 祝司南和黎颂对视一秒,相拥而泣。 滚烫的热泪浸湿了衣襟。 孟盛林懵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冲到祝司北的面前,想要抱起他,试了几下,觉得是自己自不量力。祝司北爽朗地笑着,一下子把个子矮小的孟盛林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 “颂,我等到了。我等到了!” 他们走过慢慢长夜,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行,被刀剑穿透脚掌,被荆棘划破双腿,彼时终于看见曙光。 然后带着希望,去守望一个未来。 - 深夜。 庆祝过后,大家都有些累,早早地睡下了。 黎颂不敢回自己的房间睡很久了,他就在祝司南旁边的沙发上睡。 “咳咳咳。”祝司南被周身难捱的疼痛惊醒,怕吵醒黎颂,压在被窝里咳嗽。 黎颂还是被吵醒了。他的睡眠一直很浅。 “要吃药吗?”黎颂迅速地把水和药拿来。 祝司南略带歉意地看着黎颂,拒绝了止痛药:“抱歉,还是把你吵醒了。” “不会。” “我想下去楼下的院子里坐坐,好吗?”祝司南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夜空,“今天的星星很多,我想看看。” 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他读过这句话以后,偏爱在黑夜中极目远望。 星空过后就是黎明,他们是永远朝着希望前行的人。 他们公寓楼下又一个观景亭,以往夏夜凉爽的时候,他们总喜欢在那儿喝酒。 黎颂推来轮椅,抱着祝司南坐了上去,带他来到楼下。亭子里还放着上次他们来乘凉时候的摇椅,未来得及搬回楼上。黎颂小心翼翼地抱起祝司南放到摇椅上,为他盖了毯子。 “夏夜凉。” 祝司南笑笑,自己又把毯子往上拽了拽。 “我们认识多久了?”祝司南问。 “快十五年了。算上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 “有这么久了,”祝司南看着夜空,“快到我人生的一半。” “也是我人生的一半。” “读书的时候你就和别的人不同,爱围着我转,后来我回国,你还是在围着我转。没想到,围着围着,你把我一生都围进去了。” 黎颂心里头难过,于是从兜里拿了个酥糖放进嘴里。 “吃吗?”他把另一个递给祝司南,“偷偷的,不让盛林知道。” 祝司南接过酥糖,缓缓地剥开糖纸,他的手指有些僵硬。 一股熟悉的香甜从味蕾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周身的疼痛都缓解了不少,稍微提起一点力气说起过往的事情。 恍惚间,他的眼前已不是漫天的繁星,过往的岁月开始一幕幕闪现,随后又化为云烟消失。 “颂,你说如果现在东风还活着,得知政党建立,会不会很开心。那时候你还总是喜欢教他一些有的没的,东风又机灵,把你的小聪明学了个十成十。” “报社门口那家糖葫芦真的好吃,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吃上了。” “其实那次你为了哄我买的驴打滚,我吃不惯。但是看你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我又心疼。” “那次在海边,你被我扔进海里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好好笑。” 祝司南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从前,从前他们经历过的一切。有些已经模糊了,有些已经忘了,不过唯独没忘的是黎颂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他的身边。 黎颂在黑夜里悄悄落泪。他还没来得及感受悲伤,身体已经先他一步感受到了。 “颂,你别哭。”祝司南抬手拭去黎颂的泪水,“只要你在一天,我便不曾远离。” 黎颂让祝司南用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身上。 “Ялюблютебя.” 熠熠星辉之下,沉默了许久的黎颂终于开口。 “嗯?”祝司南没太听清。 “Ялюблютебя.” 黎颂又说了一遍。 祝司南会心一笑。 “Ятожетебялюблю.” 他们不知道在亭子里坐了多久,聊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白光,朝霞就快要出现。祝司南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已经变成了呓语一般。 -- 第13页 孟盛林、祝司北和陈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下来了,无言地站在他们二人身后。 “颂,替我看看天明。” 他说。 黎颂感觉自己握着的手逐渐失去支撑它的力量,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软,开始失去温度。他和祝司南互相依偎着,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星星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仰望天空。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中的外文意思为。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临了临了,我想给他们俩一个圆满。本来是不打算互表心意的,放到结局让活着的突然明白怎么回事儿。 后来写着写着我就心软了。 第8章 008 008 祝司南没有办葬礼。最后只有一直在他身边的人为他送行。 所有人都以为黎颂会崩溃,痛哭,至少应该需要人安慰,找人发泄。 可是他没有。 黎颂异常平静地将祝司南的后事办好,亲手为他刻了墓碑。舍弃了一切墓碑应该有的规范和格式,只刻了一行字。 吾爱祝司南之墓。 整理祝司南的遗物时,手写的稿子数量是最多的。黎颂用了一天的时间,从写得最早的那篇开始翻看,看着祝司南的文笔,从年少的稚嫩,走向成熟。这些稿子有的只写了一半,后半页就变成了他溜号的鬼画符;有的是因为灵感不好,变成了废稿……他没想到能从这些稿子里翻出以前上学的时候的演算纸。那时他们俩坐在一起,上课聊天怕被老师看见,就在演算纸上写,毕业的时候足足有一厚摞。祝司南还保存着,甚至小心翼翼地做了装订。 这些演算纸,一部分已经开始泛黄,字迹也不清楚了。 夜沉时分,黎颂在另一堆稿件里发现了翻译了一半的《□□宣言》。 “司南,你晚了一步,《□□宣言》已经……”黎颂拿起稿子对着祝司南长坐的位置说话,猛然发现那个位置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他忘了。 黎颂自嘲地笑笑:“司南,我忘了。” 他将手中的稿子放下,结果从中掉出来一个信封。黎颂拿起来,发现上面是祝司南的笔迹。 祝司南的笔迹很好认,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吾爱黎颂亲启。 信封里是两张信纸,黎颂展开,发现是祝司南不知何时偷偷写下的遗书。他从未撞见过,也许是某个趁他熟睡的夜,偷偷写下。 颂: 见此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再你的身边了。我在想,你是否仍然为我悲伤。 那年我收到你的越洋电报,是我留洋时期最开心的事情,于是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内。下船时,我见你在码头等我,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梳着精致的短发,同几年前我见你完全不同了。那一刻,我居然有些局促。当你笑着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便觉得回国选择与你并肩,为革命事业奋斗的决定,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坐定。 我总在后悔。你知道。我后悔没救下东风,后悔没领他去上海转一转。我还后悔没及时救下祝司北,让他在牢狱里受了许多的苦,又不得不出走离京,与我们分别。 但是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曾后悔。 颂,我一直都知道你在为那颗子弹自责。是我心甘情愿,因为保护你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所以下意识地将你推开。都说时也命也,但是我不怨。 请不要为我悲伤,因为我不曾远走,永远在你心中。也许有时会变成天上的某一颗星辰,于黑夜中与你遥遥相望。 毕业典礼那天,你问我,在纸上偷偷写什么,我非但没告诉你,还直接把纸团起来吃掉。现在想来,对当时的幼稚行为,不由得有些失笑。 颂,现在我同你讲讲这个陈年的秘密。我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一点点羞于见人的少年心思。 上苍待我不薄,让我从少年时期就遇见你,可能中途他觉得我过得太好,也后悔了,于是打算提前收回我的生命。所以我时常觉得时间太少,还有太多的事情未能和你共同见证。 可能真的等不到国泰民安那天了。 但是你已经实现了我的愿望,给了我一个家。 吾爱,今当远离,惟忧你一人,万望安康。国未强大之时,切勿放弃生之希望,需尔等人才相托,以全国之强大之愿。 来生盛世相见,做寻常之人,共守一生。 南 黎颂坐在地上,信纸上一片潮湿。是他的泪。 他多日以来压抑的情感,被这封遗书击溃。时至今日,黎颂终于知道,他和祝司南,错过了好多好多年。 最年轻,最意气风发的好多年。 “你怎么舍得。”黎颂抬手砸到床板上,木质的床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随即出现裂痕。黎颂的手先是发白,然后立即转变成红紫色,开始往外渗出鲜血。 坐在客厅的孟盛林连忙扔下手中的事情,跑到房间查看情况。当他推开门的时候,黎颂蜷缩在地毯之上,周围都是祝司南留下的稿件。黎颂盯着手中的信纸,完全没有察觉到孟盛林的到来。 他就一直在念祝司南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念。 然后自顾自地问。 “你怎么舍得。” -- 第14页 “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人。”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世间永无第二个祝司南。 倒下了的,是他的人间。 - 第二日。 黎颂失踪了。 祝司南所有的稿子被他码得整整齐齐,堆在房间的角落,一张都没带走。只有孟盛林知道,黎颂带走的遗书,是祝司南最后给他留在世界上一点点温存,只属于他们两个的记忆。 他们三个翻遍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点关于黎颂的消息都没找到。一夜之间,黎颂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一样。孟盛林一度以为,认识黎颂只是自己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他是自己幻想中的人物。 三个月后。 《初升日报》新专栏作家朱雀横空出世,热度不亚于东风。朱雀行文风格几乎和东风一模一样,所写的内容也与东风别无二致。甚至有人以为,是东风换了一个笔名又回来了。 孟盛林三人看了朱雀的文章以后,六目相对。 朱雀,中国古代神话之中的天之四灵之一。是代表炎帝与南方七宿的南方之神。 民国十二年夏。 孟盛林结束一整天的医院工作,一出门,发现祝司北开了车,在门口等他。 “有黎颂的消息了。” 孟盛林原本还困倦打架的眼睛一下子就蹬圆了,从座位上弹起,撞到了车的棚顶。 “你当心点。” “什么消息啊!”孟盛林问,“他还记得咱们啊!太没良心了,一年不联系咱们。” 祝司北把黎颂寄过来的信拿给孟盛林看。信中,黎颂说自己已经加入了政党,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如今过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虽然还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具体消息,但是能够知道这些,孟盛林已经很开心了。 “和黎颂一样,我和陈平也正在为加入努力着。”祝司北说,“你呢?你怎么想。” 孟盛林丝毫没有思考:“这还用想?你们可不许扔下我。” 开车中的祝司北用右手欣慰地掐了一下孟盛林还有些肉肉的脸蛋:“好。” - 民国十三年。 历经千辛万苦,孟盛林三人成功加入了组织。他们参加了几次工人运动,一部分取得胜利,另一部分被军阀镇压。 大家意识到寻找孤军奋战是没有办法战胜强大的敌人的,于是开始寻找同盟者,第一次大合作顺利展开。三民主义被重新阐释,工农运动得到了大力开展,革命军队也收获了一大批人才。 北伐战争胜利。 然人心易变,和谐与胜利没持续多久,就出现了异心。 伤亡与血洗。 - 黎颂下午临时接到任务,上面说要整理一下伤亡名单,给家属送去慰问。他总是没日没夜的工作,以期望能从无尽的思念中暂时回到世间。 他在逼迫自己站起来。因为他不想祝司南为他伤心。 整理了没多久,他的手就停了下来。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几张纸又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祝司北——工作不明。 孟盛林——圣心医院医师 陈平——工作不明。 黎颂心头一下翻涌起了怒火,抽了许多烟。每抽完一根,他就狠狠地碾灭烟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愤怒之中稍微地缓解一下。 他从夕阳之时就站在窗前,站过黑夜,直到太阳又从东方升起。 第二日,黎颂提呈请辞。领导被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有些不明白,于是问他为什么要辞职。 “参军。”黎颂说,“只有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军队,才有话语权!才能为我死去的挚友,报仇。” 风口浪尖。 黎颂加入了革命军第二方面军第十一军。 在军队之中,黎颂和孟盛林在军队中重逢。孟盛林成了军队的医生,专门救治受伤的医生。黎颂看见他时,他已经瞎了一只眼。 黎颂不在乎,因为孟盛林还活着。孟盛林说,祝司北也还活着,但是腿被压了太久,不得已截了肢,现在在休息。 可惜了陈平。 “颂哥,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分开了。”孟盛林眼泪汪汪,另一只眼睛眼球已经不在,露出深深的黑洞。“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 他再也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身边人逝去了。 黎颂不敢回答他,他既已参军,命就不是自己的。 “盛林,你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黎颂摸摸他的头,“所以更要坚强。我们今天所有人的一往无前,都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明天。” 司南。你走后,我愈发相信在天有灵,是不是你在与天命搏斗,护佑我们前行。 - 八月一日二时,三声枪响,起义开始。 第二十军第一、二师向藩台衙门、大士院街、牛行车站等处守军发起进攻;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向松柏巷、新营房、百花洲等处守军发起进攻。 激战至拂晓。 攻打藩台衙门时,黎颂为救战友,被流弹打穿胸膛,随即失去行动能力。火力压制下,他的战友几次想要将他救回都被打退原位,动弹不得。 “别管我!快走!” 说完,黎颂的胳膊和大腿都被子弹射中,嘴角流出鲜血。他能够明显的感受自己的肺在失去收集氧气的能力,兴许是流弹打在了肺叶上。 -- 第15页 他的战友们咬着牙,还想在争取最后一次机会,将黎颂捞回来。 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黎颂已经没救了。可是他们不想将他的尸体留在这里,被这些炮弹打烂。 “不行!过不去!” “走!听见我说的了吗!走!别管我!”黎颂拼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冲他们喊道,“别救我!去支援!把藩台衙门打下来!” 战友们咬牙,看着黎颂,心有不甘。在黎颂的催促下,他们含泪放弃了黎颂,又一次端起手中的枪,去支援前线,继续以命相搏。 “再等等我们!马上就胜利了!”说话的人死命地咬着下唇,双手颤抖,脸上的汗水混着炮灰,“一定要看到胜利!” 战争如此,后人踩着前人的身躯,不顾一切地奋勇向前。明明想救下的人,最终留在了身后,点燃自己的生命,然后让你莫要回头。 “如果可以,帮我转告孟盛林,说我和司南,能够认识他,很开心。” 黎颂仰卧在地上,头上又是一夜的星空,耳边是枪林弹雨。 他已经无法动弹,视线被鲜血模糊。失去活力的肺部夺走了他的氧气,流出的鲜血阻碍了他的气管。他被呛到,猛烈地咳嗽,喷出的血顺着他的下巴,流在他的脖子上,滴在他身下的土地。 司南。原来你曾经这么疼过。 他的眼前浮现了祝司南的脸。白皙的,温润流畅的线条,时刻明亮的黑色眸子。 黎颂想抬手触碰一下,然而自己的四肢都无法动弹了。 “司南,原谅我的食言。” 黎颂的视野里,周围一切的都逐渐变得灰暗。震耳欲聋的炮弹声,也在衰弱下去。他的感官不再灵敏。于是疼痛开始无法往大脑传递。 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 “没能替你看到天明。” 原来最后的结局。 是我们为了天明能够到来,在天明之前,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天明总会到来。 也总会有人愿意伸手接过我们的旗帜,烽烟之中燃起希望的火炬,在黑夜之中变成唯一的光,替我们守护脚下的河山,看到天明到来之时。 - “你在写什么?偷偷摸摸的。” “我不告诉你。” 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 正面写的是。 “愿为未尽的革命事业终身奋斗,直到身死魂消。” 背面写的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在保证故事情节流畅的前提下,尽量删减某些内容。因为题材问题,可能多少回有些无法删除,如果不合规定,要求锁文的时候,本人将会全文锁定。坚决履行规定!) 引用部分:“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吴泳《水龙吟·寿李长孺》 前人逝去,就会有后人站起。 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它是需要几代人的传承与努力。就像觉醒年代中说的那样,是需要经过几代人努力奋斗的大事业。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天明,但是总会有人替他们看到天明,赴一场盛世之约。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而后会有番外。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它是我想写很久的,之前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笔力不足没办法驾驭得了。如今写到这里,更大程度上是写给自己的一篇文章。笔力虽仍有不足,但是好在它比一两年前的我要优秀了一些。 文章中部分历史有关是查找百度和文学史教材,有直接引用,也有化用部分。如出现知识性错误,还请大家指出,我将日后进行修改。 文章中宣言被和谐部分你懂得~我就不做修改。 谢谢大家的支持,能看到这里,算是我们的一次交流。 非常感谢,鞠躬。 第9章 番外(1) 01 盛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题记 前线传来胜利的消息的时候,天已然亮了。 孟盛林从黎颂出去的一瞬间就开始坐立难安。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跟去前线,只能在后方大本营里医治从前线退下来的重伤士兵。一个又一个,断了手的,没了脚的,头上冒着血的,伤口都焦黑焦黑的。 没有,没有黎颂。 孟盛林一边治疗一边心中默念,其实手已经抖得不行,连缝合这样基础的工作,他都出了好几次岔子。 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他就飞快地跑了出去,站在门口看还活着回来的人们。他在门前看了好久,直到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上,陆陆续续地太阳升起的那边回来了,也没能看见黎颂。 他没回来。 孟盛林心头一紧,然后狂跳。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样,他试图下咽,但是却徒劳无功。他觉得自己在逐步失去呼吸的能力,气管也被堵起来了,窒息的感觉围绕着他。 他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干呕,大口大口的。以前解刨尸体的时候,他都没这样吐过。 我明明才重新碰到的他。孟盛林用自己的拳头疯狂捶着沙地,懊悔地责怪自己没能提前预知死亡的到来,拦住黎颂。他无知无觉,鲜血染红了面前小小的一片地。倘若此刻他将手翻过来,也许会看到镶嵌在伤口处的沙粒。 -- 第16页 “盛林,”不远处一个包扎完成的士兵跑了过来,将跪倒在地上的孟盛林拉了起来,避开他的伤口,控制住他挣扎的双手,“你起来,别这样!” “我们都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黎颂,是为了胜利牺牲的。” 孟盛林将自己的眼泪随意一抹,道:“常青哥,他的尸首呢?” 常青被问到痛处,骤然沉默,双手将孟盛林放开。 “我问你,黎颂的尸首呢!”孟盛林抓住常青又问了一遍,“他的尸首呢!我要他的尸首!” “对不起。”常青低头,“藩台衙门的火力太强,我们几次冲出去想带他回来……” 孟盛林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常青说完,直直地就要往战场上冲。大本营和战场有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迎着朝阳,甚至还能看到炮火燃尽以后飘向天空的黑色硝烟。 “回来!”常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孟盛林的手,“战场现在还没有处理干净,你这么跑上去容易受伤!” “放开我。”孟盛林突然大力挣脱开常青的手。“常青哥,你不知道,颂哥他这辈子不容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我不能,也做不到!” “我孟盛林,就算被战场上残余的炸弹再弄瞎一只眼睛,用手挨个地摸,也能认出他,把他带回来!” - 一路上都是破败的景色。残破倒塌的房屋,飞溅到四处的木头、碎石,永远也不缺的、已经死去的人。 孟盛林没想到有一天,他心目中那个形象高大仿若无所不能的男人,带着一身被枪炮打出的血洞,倒在他的面前。往日总会在身后像一个巨大的保护伞一样,给予支撑他们前行的力量,扫清后顾之忧的男人,迎来了一场命定的结局。 安安静静,了无生息。独自一人,死在这天的黎明。 黎颂的面目被血污掩盖,几乎分不清五官了。他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被血浸透了几个来回,早就失去原本的颜色。孟盛林缓缓地走进他,跪坐在他的尸体旁边,从腰间抽出白色的丝绸手帕,一点点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颂哥,”孟盛林说,“平日里你最爱干净,肯定见不得这一身血污混着炮灰黏在脸上身上的。等到回家,我一定给你清理的干干净净。” 孟盛林从认识黎颂开始,只见过他两次狼狈。一次是祝司南为他挡下子弹,另一次就是现在。 “你说,等见到了司南哥他会不会气你啊,你还没替他看到天明呢。要我说,他肯定生气。回头,你记得多买点他喜欢吃的哄哄他。” “你们别担心我和司北,我俩好着呢,保准活得久久的。你和司南哥没能看到的,只能我俩去看啦,羡慕吧!” 孟盛林的白色手帕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擦掉一些血迹,总是带上去一些新的血迹。他的裤子从膝盖处往下都是血,不知道是不是黎颂的。 “以前我羡慕司南哥有司北这么好的哥哥惦念着、照顾着,后来我就不羡慕了。因为颂哥你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实际上也一直和司南哥在照顾我。” “颂哥,我来到军队以后救了好多人。怎么能就差你一个呢?你说给我个机会让我能救救你,等你醒了我还可以和你吹嘘一下我的医术呢。” “颂哥,我以为这次相遇,还会有很多的以后。” “哥,你疼不疼啊……” 孟盛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抓着黎颂冰冷僵硬的手嚎啕大哭。如果独挡一面与长大,是要他身边的生命做代价,他情愿不要这些。离家在外,黎颂对于他来说是个亦父亦兄的角色,和祝司南一起,构成了今日他的每一步。 待到他哭够后,他将黎颂的尸首扶起,用绳子将他捆在自己的身后。黎颂比他高出快一个头,身上的肌肉也比他壮实,所以他只能这样,才能保证背起黎颂不将他摔下来。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沉重和艰难的,双腿颤颤巍巍了许久才勉强迈出了第一步。 “哥,你忍着点。”孟盛林的声音紧紧地绷着,一步一步地挪动,“我领你回家。” 不要你死在他乡,不要你曝尸在此。 我要你安安稳稳、完完整整地躺在司南哥的身边。 “哥,天亮了。” 太阳跳出云层,迸发出明亮日光,照亮了每一寸大地。照在孟盛林的脸上,黎颂的身上,还有他们回去的路上。 孟盛林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他尽力地将黎颂往上抬,不在行走的时候磨到他的脚。 我们,回家。 - 他背着黎颂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常青还在门口等他。见他一身血的回来,还以为他真的受了伤,连忙招呼了其他的兄弟,想要把他背上的黎颂接过来。 孟盛林冷着一张脸,看谁都如陌生人般,不说话,背着黎颂死不放手。 常青叹气,让周围的人回去,自己跟在孟盛林的后面,护着他走进医疗点。看他独自将黎颂放在床上,从他的双臂开始慢慢清理,仔细地从枪口处掏出弹片,进行缝合。 全程孟盛林都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弄疼了黎颂一样。 当常青走到孟盛林身侧的时候,他猛然看见孟盛林的鬓角已经出现了白发,一下子就愣在原地。 “盛林,你……” 孟盛林抬起头,看着常青,但是眼睛没有聚焦,灰蒙蒙的,又不像是在看常青。常青也不知道应该说出什么来安慰此刻的孟盛林,几次张口,最终才道: -- 第17页 “黎颂说,能够认识你,他很高兴。” 孟盛林的缝合伤口的手停在半空中,低着头盯着伤口。二人之间静默了好一会儿,常青才发现孟盛林的肩膀在颤抖,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打在黎颂的身上。 如今,他只剩下一只会哭泣的眼。另一只眼睛的位置空荡荡的,它只会悲伤,不会流泪。 “我也是。” - 孟盛林带着黎颂的尸首从军队中告假回京。其实正值用人之际,领导原不想让他走,可是他的态度又实在坚决,一次又一次上门来。领导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白的头发,最终思来想去,还是松口放他回京。孟盛林接到同意的指令后,几乎没有停留,即刻就踏上了回京的路。 当祝司北从公寓楼上拄着拐杖下来,看见孟盛林几乎花白的头发和他身后已经被收拾妥帖安详躺在棺中的黎颂,什么都没说,扔掉拐杖,一把将孟盛林拉入怀中。孟盛林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传来的温暖。 这世间,他还能抬手就触摸到的,唯一的温暖。 “盛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祝司北摸着孟盛林的头,眼里全是酸涩说,“好好休息吧。” “司北,我想等着颂哥下葬以后再休息。”孟盛林从祝司北的怀中抬起头,“好吗?” 祝司北想也没想,道:“好。” “司北,我什么都没有了。”孟盛林瓮声瓮气地说,“只剩下你了。” 所以我还想自私地要你答应,好好活着,长久地活着。 “我永远在你身边。” 生而影与君形相依,死而魂与君梦相接。 - 民国十六年。 黎颂葬于北京祝司南墓旁。 他独自一人在人世历经波折与痛苦,最终又一次回到了他的爱人身旁。 下葬的当天,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风微微的凉,不冷不热的,正好是祝司南和黎颂都喜欢的温度。 不过孟盛林已经没有黑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孟盛林和黎颂的感情更类似于父兄的存在。黎颂是在他成长的路上起到指明灯作用的人,也是一种家的温暖的依靠。 第10章 番外(2) 02司北 我记得那天倾盆大雨。 一地的积水混着鲜血,被天上落个不停的豆大雨点打得四处飞溅,溅到眼里和嘴里。我的身上压着倒塌的巨大土石,它几乎砸烂了我的右小腿,让我躺在原地,左右都动弹不得。 可偏偏我还带着清醒的大脑,感受疼痛,听见声音。 四处都是绝望的叫喊,在一刻也不停地枪声中间,显得如此无助可笑。街上有些甚至没拿枪,只拿了柄斧子或砍刀,宛如死神一般在游荡。抓住人,就胡乱地砍,任凭鲜血喷出了好高,溅得他们满脸。他们不在乎,反而愈发地狠辣起来。鲜血刺激了他们,也拽着他们堕落至于地狱,变成了行走在人间的恶魔。 倒下的同志们,一个叠着一个,尸体压着尸体,透明的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留下来时就和地上的一片鲜红汇聚在一起。他们的身旁,是一地的《告民众书》,毁的毁,烂的烂。 有的人还没死透,但是快死了,躺在地上疯狂地抽搐着。站在他旁边的人都不多扫他两眼,又是猛砍几刀。 那人我认识。 昨夜,他刚手舞足蹈地同我讲,他家中妻子生了个漂亮的孩子,他成为了一名父亲。 讽刺吗?也许吧。 也许世事无常,发展的道路注定要伴随着牺牲。司南尚且在人世的时候,同我讲过马克思主义哲学。他讲,有一种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来讲述事物的辩证发展。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从形式上来说,是螺旋式上升或者波浪式前进的过程。 所以革命的道路,是注定迂回曲折的。我们走上了这条路,就是已经做好了无时无刻都会牺牲的准备。 我早就没有力气了,四肢冰冷,右腿的疼痛正在褪去,或者说,它正在从我身体剥离。 如今一脚踏在鬼门关的面前,要说有什么心愿未了,其实我最想见的,还是盛林。哪怕小小的一眼,远远地,只要能让我看见他安全,死不足惜。 与盛林年少相识之时,我同他并不亲近。我虚长司南几岁,他又比司南小,每次相处,总觉得像是差了两代人一般。他幼稚、爱哭,却又淘气。每次犯错,总是爱躲在司南的后面,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用他哭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还记得有一次实在给我气得够呛。那年还没强制性剪辫子的时候,孟盛林趁我睡着淘气地把我的辫子剪了去。我家中规矩多,他这一下,冒犯了我家的忌讳,害得我挨了好一顿板子。我气不打一出来,看见孟盛林以后作势就要和他一较高下、一拼死活。司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俩分开,盛林还是如往常一样躲在他身后眼泪汪汪。 我叹口气,心软了。他水汪汪地看向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心软了。嘴上我怪司南多管闲事,实际上心里还是希望他多出来管管这样的闲事。 要说血脉上的兄弟是最有默契的,司南将这一点贯彻得淋漓尽致。那日后,他总爱找借口把盛林推到我的眼前,让我带着他四处走动。后来司南上学遇上黎颂,更是整日整日地不着家门,反倒我和盛林的相处时间日益多了起来。 -- 第18页 盛林和我混熟以后,见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爱生气或者同他打架,变成了一个八爪鱼一样的存在。长手长脚地黏着我,怎么摆也摆脱不掉的那种。他腻歪我时,我出奇地不觉得他烦,反而有些享受他在我身边的日子。 蹦蹦跳跳的。可爱得很。 同自家看上去有些早熟的弟弟来比,盛林才应该是个少年人的模样。仿佛是能顺着清风摘下一轮明月,下一秒或许会扔进我的怀中。 后来,他和司南一起留洋。司南说,他主动要求学了医,因为想救下更多的人。临行前,我匆匆从警厅赶回,在家门前猛地喘了好几口,才顺了气。然后假装自己是因为有事回家,而不是为了送他着急跑回来的。 不过盛林好像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看见我,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都抹在我的警服上。我微微僵硬,司南以为我是因为警服被弄脏,所以又要生气,连忙将盛林拉了下来。 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猜错了我。 盛林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我耳畔的时候,是我慌了神,所以才微微僵硬了一瞬。他对着我哭了好久,我就默默看了他好久。从红彤彤的眼睛,到鼻尖,再到他的唇,他的喉,他的每一根发梢。我几次都想说,舍不得我,那就不走了。 但是我不敢。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毁掉他的前途,也许是国家的未来。 最终我送他和司南上了车。 等到我们多年后再相见时,他比以前更有气概,意气风发。恍惚间,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未来。见到我时,他还是同记忆中的那样,稍微凶上几句,他就会委屈巴巴地躲在司南身后看我,不过司南已经不能将他完全挡住了。这几年,他终归是在变的。 再后来,我因保护学生狼狈入狱,命悬一线。盛林为了救我,偷摸地往我这儿跑,帮我治疗枪伤,差点将自己也送了进来。司南在外借东风之口撬开牢门,给他留了一个细小的空档,他就趁机钻了进来,舍命将我连夜护送至上海。 其实当时我是不愿离开他的。但是他一改往日的做派,第一次反抗了我,强硬地将我送了出去。 我在上海流亡的几年,无时无刻都和他有联系。我发觉我在不受控制的想他,念着他,期待局势转变后,我能尽快回到北京,看见他。 在寄给我的心中,他总是喜欢交代许多事情,司南干什么了,黎颂干什么了,独独关于自己的内容少之又少。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回信中问他,那你呢,我想知道你都干什么了。不久,我收到的回信足足有七八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你的絮絮叨叨。我一字一句地看,满心都是欢喜。 风头过去以后,我回到北京。小时候就在一起的那些人,终于在长大以后也迎来的团聚。但是天不遂人愿,我回京不久就得知了司南命不久矣的消息,一时竟然不知如何面对。我失魂落魄地在酒庄喝了三天三夜的大酒,盛林也陪我喝了三天三夜。 他一直开导我,说至少司南现在的每一天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也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也后悔。能够陪伴彼此走过一程,已然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了。 盛林说,对不起。是他医术不精,救不下司南哥。 我醉眼朦胧地摸着他的头,反过来安慰他。我说,不怪你,怪这个时代。所以你要再努力一些,再长大一些,然后去改变这个时代。 司南去世后,黎颂也失踪了。我和盛林还有陈平在偌大的北京城里相依为命。后来我们受到马克思主义还有各位优秀的先生们的感召,加入了政党。工人运动蓬勃开展,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 我和盛林,日出日落地都在一起,保存着动荡之下的一些温情。我在想,是不是一丝丝的温情编成了绳索,将我牢牢地锁在人世,去坚信明天总会到来。 我们常常回忆起司南临终前最后的那句话。 替你看看天明。 不只黎颂,我们每个人都想替你看看,也替自己看看。 往事穿林入海,走过血色的雨,来到我的面前。遍地哀鸣减弱,始作俑者已经从战场上退下。他们回到温暖的房间,能轻易地洗去一身的血迹,开始第二天崭新的生活,但是有的人再也无法和家人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看一眼刚刚出世的孩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腿上仅存的微弱的感官,往我的大脑传递着信息。 土石被人移走了。 移动它的人好像自己走路也不是很利索。他异常艰难地,甚至中途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移走后,我能够轻巧不少,甚至可以稍微动一动身子。 在我尝试着动我的双手的时候,一张还在滴血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熟悉的、还稍微带着一些稚嫩的轮廓。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额头中心,划破右眼,落在颧骨之上。伤口的边缘微微向外翻着,流出来的鲜血混着雨水,沿着鼻梁往下滴,最终滴在了我的脸上。 伤口把他的俊俏的少年模样毁去七七八八,连同他一只眼中的朗朗乾坤。 我并不觉得他此时是阴森可怖,反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快之感,从脚底往上蔓延,充盈了我整个躯体。 -- 第19页 “司北。” 他对自己脸上的伤毫不在意,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他看向我时有些微微侧过自己的脸。下一秒他趴在我的胸膛,用力倾听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都还活着,一颗心脏也强有力地跳动。谁也没扔下谁,留一个孤独的灵魂在世间无味地徘徊。 作者有话要说: 司北的一点点小小的心路历程。 第11章 番外(3) 03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们是我如意之一二。——题记 司南哥、颂哥、司北还有陈平哥亲启。 展信悦。 同时想写给的人太多,我就不写信头了。不知你们此刻过得好不好,是否已经团聚在一起。 我有幸见证了国之崛起,走过许多波折,已然年迈。前一阵子功成身退,才闲下来给你们写信。 我们的国家如此的优秀和坚强,我们的民族永远无法被打倒!危急存亡时刻,大家建立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打倒敌人奋斗。我决心为国做事,于是在后方做了医疗保障。我虽然行医多年,但看到同胞们受伤的躯体的时候,仍然不免心头一痛。那些日子我时不时听到同胞们逝去的消息,但是大家都没有因此而放弃,反而更加奋起抗争。 最终,我们将日本鬼子屁滚尿流打出了国土。他们投降的那天,可谓是举国沸腾。我放了一夜的鞭炮和烟花,不知道你们是否看到。 而今,国家建立,什么都有了。国际地位同咱们年轻的时候高了不少,这也说明咱们的国家正走在强大的路上。几年前恢复了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位置,我着实高兴。人民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规,不再生活在连天的炮火之中,开始建设起自己的生活起来。 饱经沧桑的民族,迎来了属于它的明天。 说起发展,重工业发展的势头尤为迅猛。除此以外,许多基础设施也跟着起来了,比咱们那个时候好上太多。我有时会羡慕现在这个年代出生的孩子,他们比起那时的我们,幸福了不知道多少;有时觉得欣慰,至少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说明了先辈们的努力与牺牲都是有意义的。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之中国。 前些日子,改革开放的消息传来,我本想同身边人讲讲,结果发觉你们都不在我的身边,有些可惜。所以我就在信里同你们念叨念叨现在。国家在探索属于我们自己的特色发展道路,适合我们本国国情的。从新的政策的试点到推行,每一步都走在为了人民的路上。在不久的将来,我想我们的国家将会迎来一个新的飞速发展的阶段,生活将会比现在更好! 年少与你们并肩起,我便一日没有不爱我的国。岁月每多走一天,我就更爱一点。 今天我容貌老去,声音嘶哑,等再见面时,你们不能嘲笑我。其实这么多年我都独身一人,千言万语不知与何人讲,想写给你们又总觉文字苍白。司北说咱们一行人实在太过坎坷,命运不给我们争辩的机会,就带走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怎能求得十全十美。但是我有你们,我抓住了人生如意之一二,剩余的十之八九就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我从来都没觉得苦。我想,大家都不会埋怨自己为何只活了短短二三十载,而是都在埋怨自己还有很多没为国家做的吧。 今日之中国,未来之中国,会越来越好的。你们可以放心了。 写到这里,手开始累了。人一上了年纪,眼也花,身子也跟不上,四肢都不听使唤。但是我还有千言万语没讲完。这封信就先到这儿吧。等我休息休息,明日再和你们讲讲更多的。 信的最后,容许我放一下我小小的私心。 司北,我很想你。昨日家中庭院的梅花又开了,于是今日就更想你。 盛林 1978年12月末大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