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徒》 第1页 [无CP向] 《狂徒》作者:眼镜腿儿【完结】 简介: 我过之处,纵狂风暴雨,万种崎岖,皆如坦途。 无cp男主文,江湖故事。 老规矩: 【接受一切负分、写作指导,请不要吵架;同时期待好的评论和评论间的友好交流】 【不介意评论区推文,请勿在别人文下提及我的文】 【请看第一章作话排雷,感恩】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传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连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荡尽人间不平事 立意:锄强扶弱,斩尽不平 第1章 谢连州 竹子支起的茶棚顶上,竟一东一西立了两个人。 东面站着的那个,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玄裳,脊背挺得笔直,怀中抱了一把巨剑,仰着头,垂着眼,好像在闭目感受棚顶的凉风。 西边站着的那个,年纪看起来要轻上几岁,穿着身白衣裳,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两人像是在对峙,偏偏又一言不发,好似只是碰巧选了同一个棚顶吹风。 给客人送了茶水的小二,在外边绕了一圈,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两人,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一转身,突然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他有着青年才有的硬朗轮廓,挺翘鼻梁,微微狭长以至于显得有几分冷漠的眼。可他的神情却像少年那样,热情,温和,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关心。 处在这日日迎来送往的地界,小二自诩也算见多识广,可面前青年光凭这通身气派,便是他所见过的人里最一等一的人物。 小二露出个惯常的笑脸,道:“客官,来杯茶吗?” 谢连州往茶棚里看了一眼,对小二笑着微微颔首,又抬头看向顶上,问道:“那两位是什么人?” “一位客官,东北角留座,上壶茉莉花茶!” 小二先是看着茶棚里的空座,冲里边的人吆喝了一声。 他们这茶棚,来往商贾、脚夫众多,贵客少有,备的要么是泡得极淡的茶水,要么就是价格比正经茶叶贱些的花茶。 小二难得见了一位像是不在乎那一两文钱的贵客,腆着脸自作主张地替他点了壶花茶,好歹里头还有点清香与味道。 小二回头,见谢连州并无意见,这才抬头,看着顶上二人,与谢连州道:“客官,不瞒您说,我也不认识这二位,多半是哪里来的江湖人,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这才杵在上边。” 谢连州道:“你们既素不相识,如今他们站在你们的茶棚顶上,看着像是要喊打喊杀,店主心中不担忧吗?” 小二再度叹了口气,道:“这事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次,我们早习惯了。若是碰到那种讲道理的,不用我们说,人家砸坏地方便会赔钱,若是碰到那蛮不讲理的,不提也就罢了,提了还要被他们再打一顿,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若不是这地方人来人往,多卖几杯茶水能将损失填补回来,我们早不在这开了。现下只能期望这两位不会将东西打坏,或者打完东西能记得赔钱,其余的我们也不敢奢望了。” 谢连州听了这话,仍看着棚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二见此,索性去茶棚里将桌椅搬了出来,放到谢连州跟前,将那壶新泡的茉莉茶水也端上桌来,对谢连州道:“客官你既然感兴趣,便坐在这儿边喝边瞧,只千万小心些,别待会他们打起来,误伤到你了。” 谢连州看了小二一眼,笑眯眯道:“多谢你,我还有些饿,不知小店里可有吃的,若有,便劳烦你随便给我上几样。”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到小二手中。 小二先是一愣,尔后显然欣喜起来,掂了掂手中的碎银,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往茶棚里去了。 他天生不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学到现在也不过学来三成,索性便待所有人都殷勤些,如今竟也算是收到成效了。 小二才走没多久,便有人拄着盲公竹,在地上敲敲打打,一路摸索着朝谢连州走来。 谢连州循声望去,发现那是一位睁着眼却目无光彩的中年男子,他衣着整齐,仙风道骨,除去走路时磕磕绊绊,其余地方看起来与旁人并无不同。 男子右手拿着盲公竹,左手举着写着“算无遗策”的旗子,摸索着在谢连州桌边坐下。 谢连州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伸手拾起一枚桌角倒扣着的空置茶杯,转到男人跟前,为他倒了一杯花茶,道:“先生请。” 男子放下旗子与竹杖,在桌前摸索,还将带点烫意的茶水不小心洒出来些,方才成功将茶杯送到嘴边,吹过后抿了一口。 谢连州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男子捋了捋胡须,道:我这眼睛生来有疾,从小得了个诨号叫赵半瞎,后来经高人点拨,学了点卦术,闲暇里替人算算卦,许是窥探天机伤了阴德,这双眼睛彻底见不着东西了。可因着这一手算卦的本事,又得江湖友人送了个新雅号,叫做赵半仙。小公子,你愿意怎么叫便怎么叫,于老夫而言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谢连州听了微微一笑,既不叫他半瞎,也不叫他半仙,仍是称以先生:“先生既有这般本事,如今又坐到在下身边,可是与在下有缘?” -- 第2页 赵半仙心想,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面上压了压,只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道:“正是如此。” “算、无、遗、策,”谢连州一字一字念着赵半仙旗子上的字,道:“先生既是算无遗策,那么在下是否问什么都可以?” 赵半仙道:“自然可以。只是泄露天机有损阴德……” 谢连州上道地掏出银子,道:“只要先生能解答在下心中困惑,这些银两便都归先生,先生拿去做些善事,也好为自己再攒阴德。” 赵半仙嘴角飞快一翘,尔后又强压下来,咳嗽一声,正襟危坐道:“小公子请问。” 他从怀中取出卦盘,已然摆好架势,却听谢连州问:“敢问先生,是否看到我给小二碎银,心中认定我是一头肥羊,这才步履颤颤,装模作样,来到我跟前?” 赵半仙心尖一颤,猛然抬头看向谢连州,等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大有问题,立刻低下脑袋,却为时已晚。 谢连州又道:“再问先生,一个走路靠着竹杖都走不熟练,伸手扶茶会被烫到的盲者,浑身上下的衣服怎会这样整整齐齐,完好无损?” 赵半仙心中暗叫倒霉,他刚想起身离开,人还没起,便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落在他肩臂之上,仿佛只是轻飘飘一按,却重如千斤之鼎,压得他动弹不得。 谢连州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庙里的白玉菩萨,可看在赵半仙眼里,就仿佛菩萨化成魑魅魍魉,露出獠牙利爪,要将他拆去手脚,吞吃入腹。 赵半仙最识时务,立时磕头认错,将各种话混在一块,乌七八糟地告着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少侠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一回。小人家中还有妻女要养,是万万死不得呀。” 谢连州道:“可有骗过人保命钱?” 赵半仙连连摇头,道:“不敢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小的都是瞧着那些出手阔绰的,也不敢多骗,只要一点点,能填饱肚子就行。” 正巧小二送了饭菜过来,一看这架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到底没忍住,替赵半仙求情道:“公子,他确实没敢骗过那些贫苦之人,便是对着那些富人,也没说过血光之灾一类的狗屁话,不过都是些奉承话,让人听着心里舒畅,才多给他些钱。那些人也未必信他,不过就是讨个口彩。” 赵半仙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又滴溜着眼睛,偷偷去瞧谢连州的反应。 谢连州道:“这一回便放过你,只是那些底线,盼你能一直守着,若不然,下次再撞到我手里,我便要了你的命。” 赵半仙心中叫苦不迭,骑虎难下,只能应了。 谢连州这才道:“相逢即是有缘,你既已坐在桌子边上,便同我一道吃点东西,也算成全这缘分。” 赵半仙屁股才刚离开椅子,便又苦着脸坐了回来。小二看了,在心中暗暗发笑,转身招待其他人去了。 谢连州对赵半仙道:“屋顶上那两人,你认识吗?” 赵半仙心知逃跑无用,短短的沮丧过后已然认命,此刻吃了口热菜,道:“不认识,但近日常常出现在这里,每天什么也不做,就立在那棚顶上,像是比谁先下来,瞅着就像两个疯子。” 谢连州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江湖里谁知晓的事情最多,我若想查一桩陈年旧事,该向谁去问?” 赵半仙苦思冥想半刻,最后小心翼翼道:“查案的事,不然还是找找官府?” 谢连州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竟只是个骗子。也许我该问问上边那两位。” 起码那俩人手上还有些真功夫,只是初出茅庐便学着人相约决斗,没有高人之能,偏要学着高人之范,难免显得有些好笑。 还挺有趣。 赵半仙好奇道:“他们在棚顶上的时候不搭理人的,你要怎么问?” 谢连州道:“那就请他们下来说话。” 赵半仙还想再问,便看见谢连州从地上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信手丢了出去。 赵半仙本来担心他那石子会砸到人,将棚顶上那两位都得罪个干净,谁料石子竟直直朝两人中间飞去,什么也没打着。 赵半仙道:“公子,你这准头也太……”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那玄裳青年身形一晃,从棚顶落下。 谢连州右手在空中结阵一推,那边玄裳青年便仿佛被看不见的人扶了一把,好好地站到地上,一时茫然四顾。 棚顶上的白衣少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主动跃下,来到谢连州跟前。玄裳青年这才有所明悟,也走了过来。 谢连州道:“抱歉,替二位提前定了胜负。” 两人在棚顶上几日几日比着内劲,看似难分伯仲,可谢连州随手一击之下,两人到底高下立现。 黑衣青年虽有些不服气,可从棚顶上落下的人正是他自己,只能一言不发。 倒是白衣少年还能对谢连州道一句:“多谢前辈。” 从谢连州随随便便的一击之中,他便感到自己并不是谢连州的对手。 谢连州拿方才问赵半仙的话,同样问了面前二人。 最后是江湖经验更丰富的黑衣青年答了话:“你可以去找太平庄里的太平道人。” 第2章 太平山庄 太平道人是个算卦的,比起招摇撞骗的赵半仙,他才是真正算无遗策的人。 -- 第3页 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回答人问题靠的从来不是所谓卦象,而是他身后那张隐秘而庞大的情报网,道袍只是他为自己披上的一层遮掩的皮,全靠众人心照不宣。 在太平道人的太平山庄之中,有着四位戴着面具的护法,从他年轻起便陪伴在他身边,一直到他如今垂垂老矣。 江湖里一直都有传言,那四位护法早就换了人,只是始终戴着面具,平日又鲜少出手,这才没被人察觉出来。 谢连州对这些传言颇有兴趣,可他最想知道的,还是太平道人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眼前山庄一眼望去看不见头,就连正门都修得比旁人要阔气八分。透过大开的正门,谢连州还能看见庭院里合抱粗的巨木和许多山野难见的花草。 “太平山庄。” 他抬着头,慢慢念着山庄的牌匾,感慨于自己多次迷路后总算找到正确的地方,虽然比他想象中要迟了一个多月。 谢连州想起这一路上迷失方向的苦楚,难免苦笑着叹了声气。 门童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因谢连州此刻的狼狈而低看他,笑着迎了上来:“这位少侠,可是来寻我们庄主的?” 谢连州含笑点头,道:“正是,不知如何才能拜见庄主?” 门童道:“少侠尽管先到庄中住下,庄主若是有空,自然会见你的。” 谢连州听了,难免感叹太平山庄太过大方,当真来者是客,不分高低贵贱都一并接待。 但他心知,太平山庄以情报起家,想要做点生意赚些大钱,实在再容易不过。既然山庄主人自己愿意花这大笔银子,赢得热情好客的名头,他又何必替他担忧,只管好好享受便是。 就算这富贵之乡备后是龙潭虎穴,他又有何惧? 谢连州笑笑,对门童道:“既如此,劳烦小兄弟安排一番,我好在庄中住下,也请向庄主通报一声,兴许哪日他来了兴致,愿意见我一面。” 这便是要一直等下去的意思了。 门童也不觉得他是来蹭吃蹭喝的,好声好气地应承下来,问过姓名后让人将他引入庄中。 谢连州跟着庄中的小厮进入外庄的厢房,里边桌几立柜一应俱全,行止坐卧,读书习字皆无不可,可以说是周全至极。 谢连州见了,对小厮道:“多谢庄主此番安排,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如今庄中掌事之人是谁,我能否向他当面表示谢意?” 因着先前门童话语,谢连州意识到,若是直接求见庄主,只会被庄中仆从用各种话语委婉拒绝,可要他什么都不做,只一心等着太平道人主动见他,又非他的作风,还是得另辟蹊径,多寻法子来得好。 小厮犹豫了一瞬,道:“如今庄中诸事是白虎使一手操持,小的也不知道白虎使是否有心见客。” 谢连州通情达理道:“那劳烦你向白虎使通禀一声,若他愿意见我,我再前去拜见。” 小厮松了口气,显然是被为难多了,难得遇见谢连州这样讲道理的人物。 待小厮走了,谢连州收拾起自己身上那点行李,因为东西太少,没一会儿便整理完了,起身立在柜前,翻看起庄中的藏书。 厢房中的木料绸缎,处处都显出太平山庄的不一般,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及不上这几本书更能显出山庄的财大气粗。 就连谢连州住的这种偏僻厢房中都能备下这些书,可见太平山庄藏书之巨。 谢连州一时有些羡慕。 他从前最喜读书写字,不管是载满风花雪月的诗集,还是字字规讽、生僻晦涩的长文,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栖息之地。 谢连州捡出一本诗集,还没翻上两页,便听见人的脚步声,只是那人停在门口,既不敲门,也不出声喊他,就默默站着,倒显得有些奇怪。 师娘曾经说过,人是很奇怪的。 而这一点,谢连州也早已在自己的师傅和师娘身上得到了证实。 既然门外的人不想让他知道有人来了,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谢连州低头继续翻看诗集,虽然始终留着一份心注意身后的人,却也慢慢沉浸进诗文的氛围之中。 直到身后那人终于舍得开口:“谢少侠,听闻你想见我?” 谢连州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一样,转身,带着微微惊讶。 面前人戴着一张轻薄服帖的面具,右半边上刻着一只蓄势待发的弓身之虎。他身长近六尺,比谢连州还要高出一些,有着一种积威已重之感。 谢连州像是不知道对方已在背后观察他许久一样,自然地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白虎使。” 白虎使应了一声,道:“你这礼节倒讲究,难道是哪家谢氏的小公子?看你这副人材,江湖中本不该籍籍无名。” 白虎使说他这礼行得讲究,谢连州将话记在心里,面上倒也不显,只轻轻巧巧揭了过去:“晚辈方才学成下山,汲汲无名也是应当,往后若能闯出点声名,也算不负师恩。” 他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但听起来可没什么不对。 白虎使心想,若是这样,倒确实能解释为何他作为太平山庄的人,之前从未听过谢连州的名字。白虎使问道:“谢少侠,听说你想见庄主,敢问有何因由?” 谢连州道:“家中有些陈年旧事,如今看来是笔撕掳不开的烂帐,想查却不知从何查起,这才想问一问庄主。” -- 第4页 白虎使未再深问,从方才谢连州未报家门,他便猜到眼前青年的来历颇有些秘密,至少与其此行目的大为相关,他便是问了,对方也未必会说。 若不是当下这个时候敏感尴尬,白虎使也不会对谢连州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如此上心,在听人说他想见庄主时还特地前来观察了一番。 想到这里,白虎使对谢连州道:“谢少侠,实不相瞒,如今庄中客人不只你一位,庄主又事忙,这几日未必能见你,你若有耐心,且再等等,我定会禀报庄主。” 谢连州得了白虎使这口头承诺,自然不打算再纠缠,只是敏感察觉庄中如今怕是正值多事之秋。他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不显,只道:“那自是最好,我如今身上只这一件事,多久都等得,并不着急。” 白虎使道:“那就最好。” 眼见白虎使要走,谢连州又留了留,道:“白虎使,请问庄里的其他客人都是些什么人?我等待庄主的这些日子里,能与他们结交一番吗?” 白虎使脚步一顿,尔后道:“自然可以。” 却也没有回答谢连州的前一个问题。 待白虎使走远了,谢连州将门关上,坐在桌前,想着白虎使的一举一动,愈发确定庄中有大事发生。 他自忖入庄以来,并未做什么过激之事,唯一表露明显些的,便是太想见太平道人。若是寻常,像他这样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根本不配让白虎使特地来见,更不用说还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便细细观察他一番。 方才他提出想了解庄中其他客人时,白虎使反应颇为微妙,像是觉得这一举动没有必要一样。难道他认定他们接下来必定有结识的机会,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真有意思呀。 谢连州向来最喜欢麻烦。 夜里,谢连州早早地灭了灯,躺上床,感觉到那些盯着他的眼睛终于离开,复又睁开眼,开始运起内功心法。 内力在经脉中游走,循环了一个又一个周天。渐渐地,谢连州的耳朵开始听到那些更细微,更遥远的声音。 他听到女人嘤嘤哭泣的声音,也听到男人低声温柔的轻哄。慢慢地,他们好像抱在了一块,接下来便不是谢连州该听的事了。 谢连州便往更远处听去。 他听到了一个人在擦拭武器的声音。起初擦的是刀,细微又沉沉的鸣声,透着一股喑哑,散落在谢连州的耳朵里。紧接着擦的是剑,锋利又轻快,带着天生的意气。 谢连州认定那是一位剑客,刀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 再到剑客对面的那间房,有男人在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咬着牙痛哭流涕,不敢让人发现动静。 谢连州听了一会儿,发现男人除了哭便是喝,牙关倒是咬得很紧,一个字都不说,便再往前边一些听去。 这一次,他听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的声音。 男人可能有着世上最粗砺的嗓子,可他却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着话:“月牙儿,你乖乖的,熬过去就好了,等爹爹见到庄主,就能有方法治你的病了,爹爹向你发誓。” 月牙儿的声音很虚弱,却乖巧得不像话:“好……月牙儿听话……爹爹不用发誓……月牙儿……相信爹。” 她忍着疼,咬得嘴角都流血,让男人不得不出声制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又不愿发出声来让人担心,只能泄出几个支离破碎的气音。 竟比世上最凄厉的尖叫听了还要叫人心疼。 谢连州便不忍心再往下听,他闭上了眼睛。 第3章 尸体 谢连州是在一声尖叫中醒来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起身披上外衣便推门而出,循着发声之地赶了过去。 谢连州足尖轻点,凭空跃上屋脊,借着方才一声的记忆,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最终在一处院庭间看到了人。 谢连州旋身而下,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发出声时还将方才叫声尖利的婢女吓了一跳:“方才便是你在尖叫?出了什么事,地上这人怎么了?” 婢女未见过他,又被他突然的出现惊住,吓得近乎失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庄中的客人。 谢连州也未傻傻等着婢女反应,一边快速打量地上躺着的人,一边伸出手去探他颈边脉搏。 这是一个已经断了气的死人。他看起来约莫花甲,身形消瘦,一身道袍,布料俱是上乘,眉眼祥和,宛若如生。 谢连州皱了皱眉。 婢女终于敢开口了:“这是,这是我们庄主!” 地上躺着的这具尸体,便是太平道人? 谢连州指着太平道人的手,对那婢女道:“庄主手中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婢女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真看见太平道人手中握着什么。 谢连州没有贸然伸手去拿,正巧听见身后传来各类声响,于是起身回头望去。 原是听到声响的其他人也都各自赶了过来。 赶在最前头的,是谢连州昨日见过的白虎使和一个面具上刻着龟蛇的男人,应是传闻中的玄武使。 白虎使见到谢连州时,脚步显然一顿。 谢连州感受到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猜疑,心中一下回过味来,他来得太快,难免令人心生猜忌。 谢连州并不急着解释,刚想上前一步,向他们介绍如今情况时,又来了两人。 -- 第5页 那两人显然并不相识,只是路上偶然遇到,肩与肩隔了好一段距离。 高一些的是戴着面具,身着紫衣的朱雀使,矮一些的是一个腰间别着刀的少年。谢连州的目光在少年腰间的刀上逗留了一瞬,便又自然而然地转开。 少年看了一眼现下场景,便像当时的谢连州一样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最先发现太平道人尸体的婢女,已经到了白虎使身边,伏在他耳畔小声汇报着方才情形,眼中惊恐难消。白虎使听了她的话,急忙上前,来到太平道人尸身旁边,玄武使紧跟其后。 谢连州听着周边愈发嘈杂的声响,对少年道:“太平道人死了,余下的不妨等人都到齐了再说。” 除却已从婢女那里听到消息的白虎玄武二使,其余人等难免露出惊诧神情,就连戴着面具的朱雀使,也脱口而出一句:“什么!” 谢连州环顾四周,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 谢连州来到太平道人的尸身旁,对白虎使道:“我检查过了,太平道人的气早就断了个干净,谁都救不了,若想查出是谁杀了他,现在谁都不能动他的尸身。我若是你,现在便会将山庄关起,不让一个人离开。” 白虎使猛地抬头看他,冷哼一声:“小子,你好大的脾气,倒像这山庄是你当家作主。” 谢连州却不着恼,只认真道:“我不过提个建议,采不采纳是你的事,不过,若我是凶手,有这么些功夫,早就够我离开了。” 白虎使显然不喜被人摆布,可他到底知道顾全大局,再生气也只是站起来甩了甩袖子,很快便吩咐人将山庄关起,不准出入,还让人盘点庄中的客人与仆役,查看是否有人窜逃。 玄武使的脾气倒是很好,并不因谢连州的反客为主生恼。可真要说起来,兴许他这不是脾气好,而是天生冷淡,太平道人的尸体还躺在地上,他的声音便已无波无澜:“除去这小婢女外,少侠似乎是第一个到此处的人?” 谢连州点头道:“正是。我看庄主身上并无挣扎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无明显外伤,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中毒。若是白虎使封锁及时,庄中无人逃跑,那么下毒之人也许还在我们当中。庄中仆役自然有四位使君进行审查,可我们这些在庄中做客之人,使君要调查起来兴许并不方便,便有心想等人都到齐了,再一起探查,一起对峙,也方便几位使君弄清真相。”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玄武使对谢连州道:“少侠有这份心,我们便却之不恭了。” 白虎使吩咐一旁下人:“去将剩下几位客人都请过来。” 又转头对谢连州道:“那现在就让庄主一直在地上躺着?” 谢连州心知自己方才喧宾夺主的行为难免让白虎使对他有些火气,如今与其说白虎使是借题发挥,倒不如说是确确实实压抑不住,倒显得是在刻意朝他找茬了。 谢连州只道:“白虎使若是觉得,死后的体面比查出真相还要重要,此时便可请人将庄主搬至一个体面些的地方了。” 他虽理解白虎使此刻心情,却也不愿示弱,不需示弱。 “你!” 白虎使气得背过身去。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朱雀使则上前一步,对谢连州道:“你与山庄非亲非故,却十分在意此事,又是何故?” 朱雀使是个男人,话声却偏阴柔。同样是质疑,从白虎使口中说出,带着三分火气,从朱雀使口中说出,却有些阴阳怪气。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在下此番来寻太平道人,自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想要求问。如今有人害死太平道人,阻了我的事,便是与我为敌,我想要查出自己的敌人,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好大的口气。 听了谢连州的话,在场之人无不冒出这个想法。 虽说先前谢连州还展露些彬彬有礼,可话语中已然显出几分霸道,现下更是将那份张狂显露无疑。 就在众人默然无语之时,剩余几位在山庄做客的人也被一并请来。 显然,去请他们过来的下人,并未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几人来时脸上都带着一股疑惑不解。 走在最前头的是蜀中大侠梁万千,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便已经有些斑白,左脸留着被火烧灼过后留下的疤痕,较为完好的右脸则能显出几分年轻时的英武不凡。 因着下人非要将他请到这里,却又不说到底是何事,梁万千心中本有些警惕,手一直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直到此刻看见三使俱在,才微微放松。 跟在他后边的是一对情人,女子名为天珏,戴着幕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窈窕身姿,揣测有着这样动人体态的定是个绝世美人。扶着她的男子名为傅齐,身子并不瘦削,脸却青白俊秀。两人站在一块,活脱脱的一对病鸳鸯。 就像梁万千一样,他们对于被强行请过来这件事,也是心有顾虑的,此刻看着场面上这么多人,两人对视一眼,搀扶住对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谢连州的目光在傅齐脸上来回打转,看得傅齐眉头直皱,将脸转向天珏,避开谢连州的打量,谁知道谢连州毫无收敛之意。傅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头直直看向谢连州,似乎要向他讨个说法。 偏偏这个时候,谢连州反倒将目光转开了,又看了眼身后,发现朱雀使离太平道人的尸身要比刚刚更近了些。 -- 第6页 谢连州再看向最后一对父女。 蒙措身材高大,肤色偏黑,一头辫子衬得他浓眉大眼,满是英气。他怀中的小女孩月牙儿同他一样,肤色不若中原人那样白皙,眼睛却又大又亮,睫毛细密而长。 月牙儿并不怕生,似乎也没有大人心中那些复杂情绪,她在父亲怀中看见那么多陌生面孔,第一反应便是对所有人都笑了笑,纯真美丽。 谢连州也回了她一个笑。 月牙儿愣了愣,难免更认真地看向谢连州,只是下一刻,她便捂着胸口露出痛苦之色,小小的脸上五官几乎挤到一块,牙齿用力咬着留有许多伤痕的下唇,却怎么都不能缓解她的疼痛。 方才还对众人横眉冷眼的蒙措一下手足无措起来,恨不能以身代之,将月牙儿抱在怀中不住安慰。 谢连州几步穿过众人,来到蒙措跟前。 玄武使不过慢他一步,也来到此处,心中颇为惊讶,侧头看了他一眼。 谢连州却不在意身后的玄武使,只是对着警惕抬头看他的蒙措道:“让我替她看看。” 蒙措声音沙哑:“你是大夫?” 谢连州道:“半个而已。” 这倒不是谦虚,毕竟他学的东西太多太杂,尤其医术,绝无可能同那些花费数十年钻研此道的医者相比。师娘当年教他,不过是盼他能够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病情罢了,从未盼他能成一代神医。 蒙措双眼发红,不知是为月牙儿担忧的,还是被谢连州气红的:“半个也敢来治我蒙措的女儿?!” 若是寻常,蒙措兴许还能忍下不发作,可偏偏是月牙儿发病的关头,有人拿治病这样的大事来作弄于他。 他怒气起得飞快,话音刚落便径直出掌向谢连州打来,罡风四起,竟是一出毫无保留的杀招! “爹!不要!” 第4章 父女 玄武使的脸色变在月牙儿阻止之前,可比他的出掌来得更快的,却是谢连州自己的应对。 所有人的视角都不如蒙措来得清晰,他看见一只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万千幻影朝他探来。 他一时觉得那掌离他很远,仿佛下一辈子才会击中他,一时又觉得那掌离他很近,仿佛已经近到他的眼前。 那只手看着脆弱易碎,却轻蔑地无视了他的刮骨罡风,翩翩落至他的掌心,让他整只右手都酥麻无力,只能软软垂下。 “翩翩玉绵掌……” 玄武使惊讶道。 蒙措不知道翩翩玉绵掌是什么掌法,他只是看着自己虚软的右手,一时有些无言。 谢连州并不在意玄武使认出了他的掌法,也没有任何解释来历的意思,只是对蒙措道:“你还有女儿要照顾。” 蒙措是一个极度自负的人,他第一眼看见谢连州时,便知道这个青年同他一样,骄傲得不会向任何人低下自己的头颅,即使他用再多的礼节掩饰自己,都遮掩不了他骨子里的傲慢。 很明显,谢连州是在告诉他,他本可以直接震碎他的右手,让他此生再也出不了右掌,而谢连州之所以没那么做,是看在他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的份上。 这是何等的折辱。 从那一掌中,蒙措便知道这个年轻小子出乎意料的强,可他逐渐恢复过来的右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慢慢紧握成拳。 然而下一刻,谢连州便蹲下/身,伸手探住月牙儿的脉搏。 蒙措突然反应过来,谢连州确实傲慢,可他说的那一切并非为了折辱他,而是他的真心话。 谢连州确实毫不关心他,却对月牙儿有着难得的善念。 蒙措握紧的拳头一下松了开来,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一直没能治好月牙儿而积攒下的自责失望化作了如此突兀的怒火,还是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学会何为成熟,何为稳重,仍是当年那个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毛头小子。 就连谢连州都看得比他明白,他还有月牙儿要照顾,又怎能如此冲动莽撞。 蒙措低头看向月牙儿,发现她眉头紧蹙,分明忍着疼,却又要分心来担忧他:“爹,你的手怎么了?” 蒙措出掌时,她害怕蒙措打伤谢连州,可见谢连州回手,她又忍不住担心自己的父亲受伤。 蒙措的右手已经能动了,他抬起手替月牙儿理了理鬓发,道:“爹没事,只是同这小兄弟对了一招。” 月牙儿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与谢连州是不会再打了,微微松口气,笑了笑,尔后又忍起疼来。 一旁的谢连州也把完了脉,他搭在月牙儿脉上的三指像是被小雀不停啄着一样,直到他松开手指才重获清静。 谢连州想着月牙儿的症状,低声道:“竟是雀啄脉。” 听到他的低语,玄武使转头看向蒙措怀中的小姑娘,也不知那张被面具遮掩的脸上是否显出哀悯的神情,亦或者仍是他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蒙措眼中露出点希翼:“古医圣也是这么说的,你可有办法?” 谢连州摇摇头,道:“我救不了她,只能让她少些痛苦。” 蒙措失落却不惊讶,尔后打起精神,道:“要怎么做,会不会影响她的病?” 谢连州道:“你将她扶起来,让我给她输些内力,这救不了她的病,也害不了她,只能让她不那么疼。” -- 第7页 蒙措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谢连州道:“如果是我,就这么简单。如果是别人,没那么容易。如果是你,月牙儿必死无疑。” 蒙措嫌他说话晦气,有些生恼,可一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每个人的心法与路数不同,内力自然也有所不一。就如蒙措自己,他的内力中带有罡气,若是强行输给月牙儿,非但缓解不了她的病情,还会令她爆体而亡。 谢连州敢这么说,便是自信自己的内力有几分特殊之处。 蒙措低头看了眼闺女。 月牙儿早已疼得面色发白,气若游丝道:“爹爹……我想让大哥哥试试……” 蒙措抬头眨了眨眼,将泪憋了回去,扶着月牙儿坐正,对谢连州道:“别伤着她。” 谢连州微微颔首。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气运丹田,回转周天,待经脉中内力流转自如,源源不断,方才伸手贴于月牙儿身骨嶙峋的背部,将涓涓细流缓缓传入。 月牙儿发出一声轻吟。 蒙措分辨不出那是否是痛苦的□□,又不敢立时打断,看了眼谢连州平淡无波的脸上渐渐显出丁点细汗,咬咬牙,决定相信他一次。 慢慢的,月牙儿总是紧紧蹙在一块的眉头松了开来,好像整个人被迫拧着的那一股劲都难得松懈,能够获得一时半刻的虚幻安宁。 她的唇色还是有些青紫苍白,永远不像别人那样红润健康。可她小小的脸上,总算短暂地抹去痛苦与忧虑的神色,露出了孩童应有的天真。 蒙措原本尚可忍住的泪,突然便这么掉了下来,若非还要扶住女儿,兴许他已跪拜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谢连州运气回身,待体内周天重新形成,方才放下手,置于膝头。 月牙儿睁开眼,扑进父亲怀抱,开心道:“爹,我不疼了!” 因着没能得到父亲回应,她身子后仰,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满脸是泪,连忙卷起衣袖为他擦拭。 蒙措破涕为笑,将女儿抱在怀中,对谢连州道:“小兄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些年下来,他也算走过大江南北,寻访无数名医,能为月牙儿减少痛苦的方法不是一个没有,可像谢连州的方法这样立竿见影,又温和无害,不使月牙儿陷入另一种痛苦的,实在世间少有。 谢连州道:“无妨,只是举手之劳。我想我们接下来怕是还要在太平山庄盘桓些日子,月牙儿这病什么时候发作,你便什么时候找我就是。” 蒙措除了谢字,已经再说不出其他话了。 倒是谢连州问他:“你先前提到的那位古医圣,有没有治好月牙儿的方法?” 蒙措道:“他写了一个药方,上面的东西有许多是我此前从没见过的草药。这一年下来,我找了七七八八,可还有一味药,我寻了好些地方,都没有人见过亦或听说过。”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旁的玄武使叹了声气,道:“你是来向庄主问药的。” 蒙措点了点头,道:“我只想知道我在哪里能够找到种心莲。我可以拿除了月牙儿以外的一切和他交换,不管是我所知道的东西,还是我这一身功夫,亦或者是我的命。” 这便是向太平道人提问的规矩,一物换一物。想知道一些秘密,就必然要付出一些东西。传闻里,几位使君便同太平道人做了这样的交换,以自由换来他们梦寐以求的问题答案。 白虎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蒙措道:“你就是当年的疯狗蒙三。” 那是早年西域颇为出名的一个家伙,以脾性暴烈见闻。 蒙措听到这个称号,眼神有一瞬悠远,却又在低头看到月牙儿时变得柔软温和,坚定道:“我现在不是。” 白虎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玄武使伸手拦住。 谢连州道:“我想有件事你要知道,但你答应我,先不要冲动。” 蒙措心生不好预感,眉毛一挑,凶相毕露,强行压下,问道:“什么事?”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死了。” 蒙措一怔,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走过来时,这一排又一排的人后,似乎确实隐隐约约躺着什么人。 没想到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他一直想求的人的尸体。 他想到今日清晨时的一声尖叫,那时他并非没有听到,只是漠不关心,除却默默捂住月牙儿双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蒙措怔怔放下女儿,穿过众人,来到太平道人尸身跟前,看到那张熟悉面孔,确认那是太平道人没错。 他刚来山庄时,便见到太平道人,向他寻求种心莲的所在之处。 那时太平道人同他说,上一回听到种心莲消息已是十年前,他可以帮他去问,兴许真能再次找到种心莲,只是要蒙措耐心等待,并想好到时拿什么来同他交换种心莲的消息。 于是蒙措等着,等得提心吊胆,求神拜佛,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太平道人的死讯。 “啊——” 蒙措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吼,体内罡气不受控制地向外迸发。 朱雀使平出一掌,以内力作盾,护住近在咫尺的太平道人尸身。 只是朱雀使的内力显然不如蒙措来得深厚,一时有些抵挡不住发疯的蒙措,脚步不住后移,眼见就要支撑不住,谢连州来到蒙措身后,无视他的护体罡气,连点三处大穴,阻止了他走火入魔的倾向。 -- 第8页 谢连州对蒙措道:“太平道人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必然有他的情报网,他死了,不代表世上再没有人知道种心莲的下落,可你若是疯了,便不会再有人帮你女儿寻找种心莲了。” 蒙措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道:“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谢连州道:“配合几位使君查出太平道人之死的真相,到了那时,我相信几位使君也愿意再同你做这桩寻找种心莲的交易。” 说到这里,谢连州看向玄武使。 玄武使沉默半晌,终究是点了点头。 第5章 强留 蒙措这才冷静下来,他看向谢连州,眼角还有些发红,道:“小兄弟,你想查真相,也想让我配合,是吗?” 谢连州点头,大大方方地展示出自己的意图,并不隐藏。 蒙措回头看了眼月牙儿,对谢连州道:“只要你不骗我,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多多少少有些反应。蒙措方才发狂的样子他们看在眼里,知他实力不俗,先前谢连州能接他盛怒时的一掌,功力更是莫测。如今蒙措说着要听谢连州的话,倘若谢连州有什么坏心,这两人加在一块,谁能对付? 众人心思各异。 谢连州朝蒙措伸出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道:“蒙大哥,我不需要你特地做什么,不过是问几个问题罢了。” 蒙措立时道:“好,你问。” 蒙措是个直来直往,易怒易喜的性子,谢连州出手帮了月牙儿,他在心中便认下谢连州,愿意听他差遣。 谢连州道:“蒙大哥稍安勿躁。” 他转向白虎使,示意白虎使来主持此事。毕竟死者是太平山庄的太平道人,到底还是主人家主持查探之事较为名正言顺。 白虎使看着谢连州发号施令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出来,要说他的脾气,早年可不比蒙措好到哪里去,也就这几年修身养性,方才平稳一些,如今被谢连州气的,竟有几分回到青春年少时的感觉。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白虎使一时没说话,玄武使在他旁边咳嗽了一声。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心知自己要是撂了挑子,玄武使也会开口。便是玄武使真不开口,谢连州也不会觉得难为情,更可能真就接过这担子,自己查起案来,到时候难堪的还是他们几个。 白虎使看了眼远处,到底开口:“如今人都到齐了,我来向各位说说,今日庄中到底发生何事,又为何将诸位都请到此处。” “听说庄主死了。” 这声音慵懒妩媚,是个女子,却不是身姿轻盈动人的天珏。 众人朝说话之人看去,看见一个身着青衣,戴着面具的女子靠在庭院口的假山上,像是刚到没多久。 太平山庄中的青龙使竟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看上去对太平道人并不怎么尊敬的女子。 白虎使看了她一眼,言语中颇为不客气:“青龙,你来晚了。” 青龙使并不怕他,打量了一会儿庭院中站着的人,目光最后逗留在谢连州脸上,肆无忌惮地看了一会儿,方才移回白虎使身上,道:“你怀疑是这些人杀了庄主?” 梁万千怔了怔,最先发怒:“我进庄来可是见都没有见过道人,你们可不要血口喷人!” 天珏倚靠在傅齐怀里,咳得人柔肠尽断,还要强撑着用微弱声音附和道:“而且像我和傅郎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怎么可能伤得到太平道人呢?” 蒙措早已将月牙儿重新抱回怀中,目光恶狠狠地扫过在场除了谢连州外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一旦杀害太平道人的真凶被找出,蒙措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前去将人撕碎。 剩下的人里,唯独来得最早的宋瑛摸着腰间的刀,纵使被怀疑成凶手,也仍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众人。 青龙使笑了一声,道:“我也没说是你们杀的呀,急什么急,没看那两个年轻英俊的小后生都淡定得很?我看呀,有人是做贼心虚。我只想叫白虎加几张凳子,大家坐下来说罢了。” 梁万千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却硬生生忍住,不再发作。 天珏倒是十分自如,仿佛青龙使说的话并不波及到她,还是傅齐说了一句:“我妻子的身体不好,若真能加些座椅,那是再好不过了。” 话都说到这了,白虎使自然不会非要众人站着说话,瞪了一眼青龙使,便让人搬来桌椅。 也不知白虎使是如何想的,他让人将椅子围在了太平道人尸身四周,这才请人坐下。 他同玄武坐在上首,朱雀青龙在两人边各坐一侧,待到其他人入座时,青龙使朝谢连州招了招手,道:“小兄弟,你坐这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在青龙使和谢连州身上打转,青龙使捧着脸,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注视。 白虎使本是极讨厌青龙这般作风的,可今日见她为难的人是谢连州,难得快意了一回儿。不过这快意过后,他仍打算出言替谢连州解围。 谁知谢连州听了青龙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竟真坐到了她旁边,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这一来,就连青龙使自己都愣住了。她见惯了那些青年面上出现的羞怒,冷漠与反感,一时竟没想过,还会有人笑盈盈地面对她的调戏。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身亡,使君看起来好像并不伤心?” -- 第9页 原是来探话的。 青龙使笑道:“确实不伤心,我守在他身边,不过是同他做了个交易,才来也没多久,不像那边几个,我对庄主可没什么感情可言。他如今死的突然,确实有些可怜,可于我来讲便是重获自由,遇此意外之喜,难道不该高兴?” 谢连州没说该与不该,只道:“原来如此。” 青龙使还想说话,却被白虎使直接打断:“好了,言归正传。今日卯时过半,山庄中的婢女在此处发现庄主尸身,发出一声尖叫,待我与玄武使听到尖叫赶到此处,这位谢少侠已在庄主尸身旁边。” 果然,谢连州先于白虎玄武二使赶到的事让在场不少人都微微动了神色。 谢连州倒不介意,只慢慢等着白虎使未说完的话。 白虎使继续道:“此事一发,我便将山庄关了起来,让人清点了庄中奴仆,确认了无一人外逃。” 天珏姑娘忍不住咳了两声,声音微弱道:“白虎使这是,要将我们也关起来的意思吗?” 话音刚落,她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傅齐又是为她抚背顺气,又是为她端来茶水,看顾得紧。 谢连州看着天珏接过茶水,唇舌才刚刚触及,便将茶水放回桌上,轻声同傅齐抱怨:“烫。” 傅齐便将茶水端起,为她吹凉了些。 谢连州收回目光。 白虎使则道:“查清真相之前,恕我不能放诸位离开。” 他这话看似只是回应天珏的问题,其实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 天珏喝了一口茶水,人却没了精神,只软软靠在傅齐身上,傅齐对白虎使道:“凶手未必在我们之中,你们这样是不是太没道理?” 白虎使道:“庄中的下人已在审问,只需诸位逗留几日罢了,事后也当给出赔礼,可诸位若是不愿配合,我们也只能强留了。” 梁万千道:“我们若是不愿留呢?” 白虎使还未说话,谢连州便道:“查出真相前,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白虎使看着谢连州,一时有些头疼。 梁万千气急,怒道:“你又是何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连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谢连州是也。” 梁万千道:“无名小辈,也敢在我跟前放肆!” 谢连州笑了声:“我确实籍籍无名,只是不知,如果今日杀了蜀中大侠梁万千,是否可以一举成名,为天下所知?” “你!” 梁万千气得发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白虎使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突然便看开了。心想谢连州就是这么个狂傲的性子,先前并非有意气他,而从他方才露的那一手来看,这小子也确实有几分狂傲的资本。 在这剑拔弩张,他人都不敢插话时,谢连州反倒放松得很:“梁大侠不必如此急着走,省得别人以为下手的人是你,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查验太平岛人的尸身。” 谢连州起身,走到太平道人尸身旁,对众人道:“我是最先到此处的,除去探了探道人脖颈边的脉搏外,并未对他的尸身做任何手脚,当时的婢女也可以为我作证。” 婢女春桃看了白虎使一眼,这才怯怯地走到众人眼前,点了点头,证明谢连州说的话为实话。 谢连州继续道:“我那时还发现,道人的手中攥着什么东西,很可能与凶手有关,为了证明清白,我没有妄自去取,如今便是想同大家一起去看。” 梁万千冷哼一声,道:“你说有便有,谁知道那东西是不是你放进去诬陷人的?” 谢连州道:“庄中婢女可是同我一起看见的,我绝无动手脚的可能。” 先前一直未开口的宋瑛突然开口:“别人确实没有可能,但少侠你身手不凡,若真有心动手脚,这婢女未必能看出来。” 宋瑛并非故意找茬,而是就事论事,看向谢连州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干净清冷。 谢连州点点头,道:“好,诸位若是信不过我,便先将这点压在心底,我们先顺着这些线索去查,查到最后再来怀疑我也不迟。总不能因着你们怀疑这些线索是我假做,便彻底忽略不看吧?” 宋瑛走到他身旁,道:“我同意。” 蒙措一言不发,只抱着月牙儿站到谢连州身侧。 天珏和傅齐对视一眼,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也走到太平道人的尸体旁。 梁万千见如此场景,面色一冷,到底是不甘不愿地走上前去。 第6章 调查 谢连州的目光从太平道人的脸、头发、衣襟以及指甲上一一扫过,最终确认在等人到齐的期间,确实没有人再对他的尸身做手脚。 蒙措看了一眼,便将月牙儿扣在怀中,不让她看眼前场景。若不是庄中刚死了人,他不放心月牙儿一个人呆在房里,早就将她送了回去。 天珏看着尸体喃喃道:“真是太平道人……” 显然,她同傅齐是有幸见过太平道人的。 梁万千看着地上尸身,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下失了方才尖锐。 宋瑛则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观察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白虎使,问道:“使君,我们是否能动尸身?” 在白虎使回答前,谢连州插了一句:“还是请白虎使代为动手,也免了我们这些人从中作手脚的可能。” -- 第10页 白虎使没好气地瞪了谢连州一眼,又知他说的有理,到底没说什么,主动上前打开先前谢连州向众人提过的太平道人紧攥的右手。 太平道人的手很瘦,还有着一些年长者不可避免的斑纹,不过他的指甲剪得很齐,也很干净,就像刚刚清理过一样。 白虎使拿出了太平道人攥在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小块白色的绸布,四周都是被扯断的丝线。白虎使将它摊平,展示在众人跟前,猜测道:“这也许是庄主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 谢连州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因着是大家都看过的东西,白虎使也不用担心谢连州做什么,便递给了他。 谢连州仔细看了看,那块白绸四周的线断得参差不齐,搓一搓还能发现更细的丝也断的并不齐平,确实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没错。 谢连州将白绸还给白虎使,自己背着手蹲下/身来,再次认真察看太平道人的指甲。 太平道人握着白绸的右手,五个指甲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划痕和缺口,指甲缝里也没有白色的丝线。 “谢少侠,你在看什么?” 谢连州收回目光,抬头看向一旁,发现问他话的是朱雀使。 谢连州伸出手,避而不答道:“蹲得有些久,腿麻了,劳烦使君拉我一把。” 朱雀使皱了皱眉,可见谢连州的手就等在空中,他不拉,他便不起来,到底还是伸出了手。 谢连州一把抓住朱雀使的手,借力站起,在这过程里飞快看了一眼。 朱雀使的手白而细腻,宛若女子,但骨节粗粝,是分明男相。他的所有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耐心磨得光滑,纵使从人手上划过,也不锐利伤人。一看便保养得当,没有分毫划痕与缺口。 谢连州只一眼便将这些细节尽收眼底,站起后就自然而然地松开手,冲朱雀使道:“多谢。” 一旁的青龙使显然对地上太平道人的尸身并不感兴趣,倒是颇为注意谢连州这边动静,见了方才场景,难免过来凑个热闹:“小少侠,下回要是还要让人拉你一把,别找他,找我好了,我可不会像他那样嫌弃你。” 朱雀使对青龙使讥讽道:“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青龙使才不怕朱雀使这不阴不阳的语调,嗤了一声,道:“上回那婢女不过不小心碰到你,你就将人打得半死,若不是庄主发现拦住了你,人都被你打死了。像你这种戴着面具都成日注意仪容,被人碰到就觉得脏污,要立时报复回去的人,我提醒一声,让谢少侠小心些你,又有什么不对?” 谢连州将这对话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先是朝青龙使行了一礼,道:“多谢青龙使好心提醒。” 又朝朱雀使行了一礼,道:“先前是在下考虑不周,不知朱雀使习惯,让你平添烦恼了。” 这一碗水算是勉强端平。 青龙使虽可惜没有热闹可看,却也笑眯眯地应下,朱雀使冷哼一声,将头侧了过去,算是将此事揭过。 他们三人这小小争端并未迎来他人侧目,其他人的注意力大多还是集中在太平道人身上。 宋瑛对白虎使道:“使君能否脱下道人身上衣服,让我们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受伤的地方?” 这其实有些冒犯死者,可要想确认太平道人的死因,这又是难以避免的一环。 是以,白虎使虽皱着眉头,却没有说一句训斥的话,只默不作声地上前,在玄武使的帮助下脱下了道人的上衣。 天珏低低地惊呼一声,背过身去,扑进了傅齐怀中。傅齐轻轻安抚着她的背,眼睛却牢牢盯着地上的太平道人,天珏也好像没察觉到他的失神一般。 一直认真观察太平道人尸身的宋瑛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可那一瞬的微微嘲讽还是落入谢连州眼中。 对于查探真相并不热衷的梁万千,此时难得生出点兴趣,又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太平道人的身上并没有刀剑伤,却出现了古怪的黑线,在他的心房与胸肋所在的体表缠绕,看上去十分奇诡。 谢连州作势伸手想碰,被白虎使一把抓住手腕:“别动,小心有毒。” 谢连州并未用力,被白虎使抓住之后,索性将手垂了下来,道:“多谢白虎使,是在下疏忽了。” 白虎使应了一声,对其他人道:“你们也小心些,别乱碰。” 宋瑛点了点头。 谢连州索性后退一步,好更自然地观察他人。 傅齐皱着眉头,看着太平道人尸表上的黑线,好像那是他生平所见最奇怪的东西一样。天珏时不时试探性回头,却又好像承受不住那场景,最后总归要埋回傅齐怀中,抓着傅齐小臂的双手忍不住用力,就算隔着衣料,谢连州都觉得傅齐要被她掐出青紫来。 倒是梁万千的状态又诡异地轻松了不少。 谢连州走到傅齐天珏身边,轻声喊了一句:“天姑娘。” 天珏一时没有回应,直到傅齐推了推她,她才恍然道:“谢公子,抱歉,我一时走神,没听到你唤我。” 谢连州道:“天姑娘,在下想问你一个问题。” 天珏道:“公子请说。” 谢连州看了眼她的幕篱,道:“你隔着这幕篱,看东西也那样清楚吗?” -- 第11页 若非如此,那每每稍微转身便被惊吓到的模样,难免显得有些矫糅做作。 幕篱之下,天珏的脸色微微难堪,还不待解释,便听青龙使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小少侠,像你这样不解风情,便是相貌再出众,也不会有姑娘喜欢你的。” 谢连州道:“在下并无他意,若是冒犯了姑娘,便先行赔个不是。只不过我透过这幕篱看不清姑娘面容,只隐隐绰绰有些轮廓,难免好奇姑娘透过这幕篱为何能看得这般清楚。” 天珏咬了咬唇,无人能看见,她缓了口气,方才开口道:“公子误会了,我确实看不清。只不过心里有些着急,便想去看,可又害怕,这才如此反复。” 谢连州似乎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不再深究。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看热闹的青龙使突然“咦”了一声,难得蹲下/身子,认认真真看起地上太平道人的尸体来。 白虎使道:“你可是看出什么了?别吞吞吐吐故弄玄虚。” 青龙使不客气地回呛一句:“要么你自己来看,要么你闭嘴,让我仔细地瞧完再说。” 白虎使一噎,最后甩甩袖子,道:“好男不与女斗,我不同你吵。” 青龙使伸手检查的动作一停,她站了起来,长袖飘飘,手几乎指到白虎使跟前。可事到临头,她又仿佛忍了下来,一言不发,转身蹲了回去。 白虎使本就有些心虚,见她这样又以为她是以大局为重,一时有些别扭起来,甚至想着是不是该向她先低头。 可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感到浑身上下都发起痒来,就连戴着面具的脸上,都痒得受不了,让人恨不得将面具摘下来,狠狠朝脸上抓上一把。 白虎使的异样没有逃过几人的眼睛。 谢连州微微一想,便猜到青龙使方才将手伸至白虎使跟前,那衣袖一抖,应当就撒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进去,被白虎使呼吸时带入七七八八,这才发作得这般快。 玄武使则反应迅速地点住白虎使穴道,不让他在痒得发狂时失手取下面具,他看向青龙使,道:“青龙,解药。” 青龙使道:“我可打不过他,你要让我给他解药可以,但你要保证不能让他伤我。” 玄武使道:“你放心,本就是他有错在先。” 青龙使笑了一声,掏出个小瓷瓶,扔到玄武使手中,道:“这几个人里,我就爱听你说话。” 那边玄武使解开白虎使的穴道,帮他服下解药。这边青龙使已经起身,面向众人,道:“庄主中的,是一种蜀中奇毒,名为‘心如刀割’,此毒无色无味,化入水中送服,不到一刻便会毒发身亡,中毒者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会悄无声息地断气。这药更可怕的是,除人以外的动物,用了并不会死,若是不拿人来试药,便试不出它的毒性。它唯一可供辨认的,便是中毒者死后胸前那一道又一道的黑线。” 第7章 夜访 听到蜀中奇毒,在场之人难免将目光转向梁万千。 梁万千倒不紧张,只是冷哼一声,道:“怎么她说是什么毒就是什么?我还说是她认错了呢。” 青龙使道:“怎么,你也想尝尝我的毒?” “青龙,不得无礼,”玄武使出手拦住青龙使,却也对梁万千道:“梁大侠,青龙对毒的钻研纵使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一定榜上有名,听听也无妨。” 鲜少开口的宋瑛亦道:“我曾有幸在川蜀一带游历,虽没有亲眼见过,却也听说过‘心如刀割’这味毒药的奇异之处,确实同青龙使所说一样,与庄主如今尸体所表现出的症状相合。梁大侠,你若是也信不过我,觉得我同庄中四位使君串通,不妨让人从庄外再寻一位有见识有风评的长辈来确认。” 梁万千未再针对这个话题咄咄逼人,转而道:“就算这毒真是蜀中的,那又与我何干?只要有门路,人人都能用这毒。要我说,便是四位使君也不能逃脱嫌疑,兴许太平道人就是你们杀的,如今这般惺惺作态,不过为了挑出能替你们顶罪的替罪羊来。” 这话虽难听,却很实在。 谢连州便道:“梁大侠此言有理,既如此,我们便对一对案发时诸位都在何处,做何事,有何人能证明,四位使君也不可例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之人是谢连州,青龙使倒是应得格外爽快:“好,只有一点,什么时间算是案发之时?” 白虎使接过话头:“春桃发出尖叫时,我同玄武便在更漏之前,那时正是卯时过半。” 谢连州道:“还请白虎使再询问诸客,连同庄中仆役,最后一次见到太平道人又是何时?” 谢连州自入庄以来便不曾见过太平道人,对于此事自是无需开口。 白虎使道:“庄中仆役方才便已盘问过了,亥时一刻,庄主入寝,婢女替他熄灭房中灯火后退了出来,此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了。” 谢连州转向其他几人,道:“几位可曾在这之后的时间见过太平道人,亦或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俱是摇了摇头。 谢连州心里明镜一般,知晓就算真有人见过,也不大可能愿意说出,生怕平白给自己招惹嫌疑。 毕竟来这庄里的人,有不少都怀着不能让人探究的秘密,不愿惹祸上身。 谢连州知道该如何去逼出他们嘴里的真话,可问题在于,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想真的去查这个“案子”了。 -- 第12页 于是谢连州道:“那么从昨夜亥时一刻到今日卯时过半,都是案发之时。在下昨夜于房中看书,不知看到几刻,后来有些倦了,便直接吹灯就寝。期间房外有婢女小厮路过,白虎使若去询问,应当有人记得,那时我房中点着灯,人与书卷的影子也当映在窗上。” 白虎使道:“就算能找到那几个路过的下人,也没人能证明你后半夜真的在房中睡觉。” 谢连州点点头,道:“是的,可我想,在场的人几乎都同我一样。” 白虎使沉默,似乎发现这确实是个难题。 果然,其他人开口之后便发现,几乎没人能够摆脱嫌疑。唯独天珏和傅齐睡在一间房内,能够证明对方一夜没有离开,可他们本就是一体,那证言实在难以另人信服。 一片沉默之中,天珏道:“既然每个人都有嫌疑,用的又是这种不管有没有武功都可以使用的毒药,我们要怎么往下查?” 谢连州看了天珏一眼。 白虎使想了许久,最终道:“抱歉,看来我们需要搜查你们的房间。凶手兴许并未把毒用完,只要能找出没用完的毒药或者与庄主手中布料相合的衣裳布匹,或许我们就能确定凶手了。” 梁万千讥讽了一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山庄,不仅要把客人困在庄里,还要擅自搜查客人的东西。” 宋瑛也道:“那像我们房中那些与毒药无关,又涉及到个人秘辛的东西,当如何处理?” 显然,这是每个人都有所顾忌的问题。 白虎使看了眼玄武使,最后对众人道:“那我们也只能失礼了,不过我们可以保证,不管在诸位房中看到什么东西,只要与庄主之死无关,便绝不会向外透露一丝半毫。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宋瑛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已是四使所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谢连州则道:“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就先从我的衣裳和房间查起吧,这样我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白虎使没好气地看了谢连州一眼,他最不想查的,便是谢连州同他的房间。但谢连州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特地避开,只会显得更奇怪,只好不甘不愿地应下。 待白虎使布置好一切,众人方才散去。 谢连州要走时,被青龙使喊住:“小少侠,你若是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我房中寻我。” 青龙使是开惯玩笑的人,声音娇媚中带着一丝坦荡,让人琢磨不透她说这番话到底是想要什么。 白虎使嘟哝着对玄武使道:“什么臭毛病,改都改不掉。” 玄武使淡淡问他:“身上不痒了?” 白虎使不再说话。 在场的人早就知道谢连州不会因为青龙使这一两句话便感到窘迫,可谁也没想到,他听了这句话竟真折返回来,同青龙使道:“刚好,在下现在便有事寻你。” 青龙使一怔,尔后笑道:“走,到我房里谈。” 谢连州没有任何羞赧之意,也不将青龙使这话令作他解,只大大方方点了头,随青龙使离开。 朱雀使看了一眼和谢连州走在一块的青龙使,又看了眼正站在一块说话的白虎使和玄武使,到底是自己回房了。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白龙使方皱起眉头,对玄武使道:“你说那小子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玄武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他:“为何这样说?” 白虎使道:“他本来热心异常,可中间不知是否察觉到什么端倪,一下没了兴致,面对那种显然推诿的话语也权作不知,不再深查。” 玄武使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情,你的直觉向来最准,你这般说,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 白虎使越想越担忧,最后悔道:“早知当日便不该将这小子放进庄中,闹得现在节外生枝。” 玄武使道:“当日若真闭庄,府中上下难免异动,到时打草惊蛇,一样不美。现下看来,一切都是命,你也别太自责了,让人多关注点他的动向便是。” 白虎使点点头,又道:“看来今晚我得守着这具尸体,我总觉得那小子还会再来。” 玄武使道:“那我便陪你一块守吧。” 白虎使道:“怎么,你还要来陪我聊聊天不成?我可没有精力不济到这个地步。” 玄武使摇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你记得他中途和蒙措对了一掌吗?” 白虎使回想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当时说,那是什么翩翩玉绵掌?” 玄武使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毕竟当年我也只是遥遥看人使出,他这一掌其实有些不同,可给我的感觉颇为相似。” 白虎使道:“这掌法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竟让你这般在意。” 他同玄武使出身不同,对于江湖的了解自然也侧重不同方面,像这种武学渊源,他就不如玄武了解得深厚。 玄武叹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这掌法固然厉害,可也没到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到底还是要看使的人功夫如何。只是,这功夫在我看过没多久后便失传了,距今也有近三十年。这后生看着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也不知是从何学来这门功夫。我看着他,总感觉往后的江湖要不太平了。” 白虎使突然回过味来:“好啊,你今晚要留下来,是怕我打不过他,是不是?” -- 第13页 玄武使被他这么一打岔,也顾不上担忧往后的江湖,只顾左右而言他道:“先去休息吧,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白虎使也不是非要他说个分明,见他有意避开,虽然心中颇为不满,却也不再多问。 也不知是不是出了这么一桩事的缘故,庄中的白日过得飞快,外庄里几位客人身上的衣裳和房间里的东西被认认真真翻了一遍,却没找到任何与毒药或者太平道人手中布料相关的痕迹。 这么番一无所获之后,天很快就黑了。 太平道人的尸体被停放在内院厅中,原本三面通风的地方被临时挂起的白色幔布围绕,随风轻轻摆动,一时鬼气森森,宛若有魂灵逗留。 只可惜守在暗处的白虎使和玄武使俱是无动于衷之人,一个不信鬼神,一个不惧鬼神。 白虎使等得百无聊赖,一时竟感到困倦起来,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兴许谢连州并不像他想的那般敏感,也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 就在这时,玄武使喝了一句:“来了!” 白虎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若不是玄武使提醒了一声,他竟毫无察觉! 第8章 灵堂对峙 白虎使在听到玄武使提醒时,便第一时燃起了灵堂中的烛火。 来者果然是谢连州,他看见等待在灵堂中的白虎使与玄武使时,没有一丝惊讶,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白虎使大喝一声,以拳入阵。 谢连州像一叶小舟,在玄武使的掌风和白虎使的拳风之下飘飘摇摇,看着落魄极了,好像被追打得无处可逃。 可玄武使知道,真正占了上风的,反而是看起来只能躲躲藏藏的谢连州。他身法轻盈,近乎鬼魅,只是毫不费力地左右摇摆,便轻而易举地让两人的攻击落空。 若他只是一味的躲,玄武使不会像现在这样逼得那样紧迫。偏偏谢连州的守总是带着随时要反攻的意味,玄武使若是不逼着他回守,定要被他攻上门来。 玄武使无奈,只能一掌接着一掌,渐渐的,竟被逼得不能再分心遮掩自己的武功路数,用出了最熟悉的掌法。 “千手千眼掌法!” 谢连州轻呼一声。 玄武使的心一乱,手中掌势落了一招。 谢连州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我也会,不如看看我的。” 话音刚落,他便一改掌势,所有的缥缈难定都尽数化为庄严宝相,就连他脸上微微笑意,都好似神佛普渡众生时露出的难明慈悲。 他出一掌,便好似出了一千掌,让人无处可逃。 玄武使心中大骇。 若说谢连州叫破他武功来路时,他的惊诧是怕自己身份暴露,扯出当年旧事,让师门难堪。那么当谢连州用出千手千眼掌法时,他的心中便是又惊又惧。 其实认真来说,谢连州这掌法练得并不好。 他将千手千眼掌法对敌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真用同一功夫比试,玄武使不如他。可因着他这份杀心与狂气,掌法原本蕴含的佛理和禅意反倒一点不剩,只空空留下一层佛家外壳。 对于一门佛门功法来说,这样一来,再厉害都是失了筋骨,落于下乘。 玄武使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谢连州用这一门掌法将两人牢牢压制,虽有些劳心费力,却仍不慌不忙道:“使君勿慌,我并非度厄寺之人。” 玄武使听了这话便更不能放心,他若不是度厄寺的小辈,又是从何学来的掌法? 谢连州好像能猜到他心中话语一般,已经开口解释:“这掌法是我巧合之下学来,家中长辈也曾告诫,不得在外边随意使用此法,以免给自己和度厄寺带来麻烦。我今日见您是度厄寺的前辈,这才一时技痒,在您跟前献丑。” 他这话九真一假。 说是机缘巧合,其实确为故意,这江湖中各大门派的功夫,又有几家他没学过,不过多数不能随意使用,他也不屑去用罢了。 一通百通,博采众长。 他早就不限于一家之法。 玄武使听明白谢连州话中暗示,他一则表明自己对度厄寺并无恶意,也不会随意使用这门功法,二则提醒玄武他的身份同样见不得光,两人无需向外揭露,以免两败俱伤。 玄武使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白虎,收手吧。” 他说完这话自己便先收了手,全然不怕谢连州掌势不收。 白虎使喝道:“小心!” 他侧身去截谢连州的掌势,却发现谢连州果然避开了玄武使,右掌一转,便直接送到白虎使跟前,俨然是要与还不收手的白虎使以掌对拳,硬碰硬地斗上一回。 白虎使心头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在这最后关头,他就跟送死一样,猛地收起拳势,将自己送到谢连州掌下。 谢连州旋即回身,同时收掌,将那饱含万千威严的一掌渺渺化于无形,好像它生来便是那么轻飘。 若说先前谢连州的掌势压过他的拳势,白虎使心中还有不服气,此时见谢连州如此收放自如的一掌,他才是彻底拜服了,心知谢连州年纪虽轻,武功却已臻至化境,无论是因天赋勤奋还是奇遇,都已让他不可望其项背。 谢连州道:“两位使君,我今夜并非来寻麻烦,只是想同两位打个商量。” -- 第14页 白虎使心中虽已对谢连州服气,却还习惯性地与人拌着嘴:“你既是来与我们商量,怎么偷偷摸摸地来,还一上来就动手?” 谢连州看了眼白虎使,道:“因为我知道,若我能打过你,我们讲的是一种道理,若我打不过你,那我们讲的又是另一种道理。” 白虎使一噎,索性不说话了。他虽爱找茬,却不会混淆视听,谢连州说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又如何反驳。 玄武使接过话头:“少侠今夜来此定有目的,现下不妨开诚布公。” 谢连州走到太平道人尸身旁边,白虎使下意识往他跟前挡了挡。谢连州笑笑,绕开他,到底还是走到尸身前边。 他伸出手,在太平道人的脸颊边际摸了摸,白虎使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休得放肆!” 谢连州并不强求,只是转身对二人道:“我只有一个问题,太平道人如今在哪里?” 玄武使和白虎使先是沉默,尔后白虎使强撑道:“庄主不就躺在你跟前吗?” 谢连州道:“我知道他不是,你也知道他不是。” 白虎使道:“我在太平山庄待了多少年,你一个连庄主都没有见过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玄武使心知谢连州敢这么说多半是有了十足把握,他内心已经放弃挣扎,却不打算阻止白虎使的负隅顽抗,兴许心中也有些希望谢连州只是在诈他们。 谢连州看着“太平道人”的尸身,道:“我第一眼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就在怀疑它的真假了。” 白虎使回身看向尸体,不明白是哪里引起了谢连州的疑心。 谢连州道:“我不得不说,给这具尸体易容的,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纵使我对易容术颇有涉猎,却也找不出他太多毛病。” 白虎使听到这里,心中微松。 谢连州却又道:“可他多半只习惯为活人易容,从未想过为死者易容其实是另一种事。他照顾到了很多细节,躺在这里的这具尸体,完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老者所应该有的状态,老而不衰,枯而不败。可这到底是照着太平道人画出来的一张脸,太过惟妙惟肖,以至生机勃勃。” 白虎使静静看着那具尸体的脸。掩盖在面具下的神色变了。 谢连州道:“我从那时起便生了疑心,只是又想这兴许是某些毒药导致的异象,所以暂且按下不表。待青龙使说出那奇毒应有的症状,又得宋少侠附和,我就知道,这古怪同奇毒无关。” 白虎使不说话。 谢连州又再往上添了一把柴:“这具尸体,是朱雀使易容成太平道人模样的吧?” 白虎使吃惊地看向他。 若说谢连州看出尸体经过易容尚且有迹可循,但他又是如何发现这是朱雀使做的手脚? 谢连州道:“不知两位使君有没有看出,今日我们这一群人当中,有一个人也易了容,更准确地说,他并非朱雀使这样精细地修整容貌,而是用了一张□□。” 白虎使突然开口:“你是说傅齐?” 谢连州点头,道:“他那张面具眉眼俊秀,但面色青黄,若在真人身上,是气血两虚之相,可我见他行动自如,血脉顺畅,体格健硕,便知那张脸多半不是他自己的脸。再看他身边那位天姑娘也带着幕篱,显然两人颇有些见不得人之处,两相对照,便更能确定。” 白虎使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欣赏敬佩之意。 谢连州继续道:“发现这点后,我便故意看这位傅公子的脸看得久了些,待我再回头,那位朱雀使便走到了这具尸体旁边。我当时隐隐猜他也能看出傅公子的易容,且担心我发现尸体的不对劲,但仍不能确定。” 白虎使已经放弃挣扎:“最后是什么让你确定下来的?” 谢连州走到尸体旁,指了指尸体的指甲,道:“你们那白布确实是从某个地方撕下来的,可尸体的指甲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拽曳后应有的痕迹,实在令人在意。我便又仔细地看了几遍,愈发觉得这指甲实在修得太好,怀疑易容之人在这细节上格外较真,于是借故看了朱雀使的手,发现他自己的手指甲也是如出一辙,这才确定他是易容之人。尤其方才与你们交手过后,我便更加肯定了这点。玄武使与白虎使实力不俗,青龙使武功虽弱,却有一少好毒术,那么打不过蒙大哥的朱雀使,是不是也该有点当家绝技?” 白虎使叹为观止,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们这计划确是错漏百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谢连州走到尸体的脚边,用衣袖包裹着手,将尸体的鞋一把脱下,露出一只饱经沧桑的老迈的脚,上边的趾甲因为多年的劳作早已变形。 这是过分注意洁净的朱雀使所不愿花费心力的地方。 白虎使哑口无言,玄武使亦叹了口气。 第9章 各取所需 谢连州道:“这尸体是假的,中毒的症状也是假作的,就连他手里塞的布条都是你们放进去的。你们造出这么一桩公案,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最大的秘密已经被谢连州揭穿,白虎使都不知道他们还要再挣扎什么,可如果就这样直白开口,又实在有些气闷。 玄武使道:“谢少侠,此事败露,按理来说我们的把柄已经落在你手中,实在不该再同你讨价还价。可这事关系到庄主安危,我还是想先问一句,你又到底想要什么?” -- 第15页 谢连州道:“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从始至终,我都只是想问庄主几个问题罢了。所以,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这桩生意便可以做下去。” 玄武使沉吟片刻,道:“好,那我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虎使急道:“玄武!” 玄武使对白虎使道:“如今的主动权早就不在我们手里,谢少侠已经知道真相,若我们不能满足他的疑惑,兴许他便会向别人揭露,那这辛辛苦苦设下的局面一样是作废。既如此,倒不如相信他一回,我倒觉得他是个说话算话的君子。” 白虎使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君子?我看他是个狂生。” 谢连州似笑非笑地看了白虎使一眼,并不说话,只耐心等着玄武使告诉他此事真相。 玄武使道:“前些日子庄主练功出了岔子,受了内伤,近日一直在调息。就在这节骨眼上,我们意外发现有人给他下毒。” 谢连州道:“就是那传说中的蜀中奇毒‘心如刀割’?” 玄武使点点头,道:“那毒药霸道难测,若不是运气好,庄主差点便喝了下去。纵使如此,他也心有余悸。恰巧后边田庄里的农户过世,管事来禀报安葬事宜,庄主才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演上一出‘太平道人之死’的戏码来,想要借此查出到底是谁在暗中下毒。” 谢连州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太平道人既然做这情报生意,必然掌握了不少人的秘密,想要杀他的人说不定比想要求他的人还多。 太平道人能在刀尖稳坐数十年,定然是个小心谨慎,爱惜性命的人。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设这四大护法,让他们在庄中时时守护。 依谢连州猜想,太平山庄中应该不只青龙使一个擅毒之人,太平道人素日饮食都该经过层层把关。只是“心如刀割”这药,不只用效狠辣,还太过奇特,以至于莫测难防,这才显得毒中之毒。 太平道人若是内力深厚,纵使饮下剧毒,只要立时运气将毒逼出,便是因此元气大伤,到底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可他偏偏因为练功出岔受了内伤,好一段时日都难以提气,只能调养将息。 下毒之人在这关口撞了上来,以太平道人的谨慎,怎么可能不心慌忧惧,难怪他要假死遁走,将自己置于安全处境,再来揪出幕后黑手。 营造出假道人死于“心如刀割”的模样,既是为了师出有名地搜查这味奇毒,亦是为了观察众人反应。至于那白色布条,更像是用来麻痹真凶的障眼之法。 谢连州想了想,道:“所以只要将对太平道人怀有杀心的人揪出来,他感觉安全以后,就会回到山庄,对吗?” 玄武使听谢连州这么一说,双眼微亮:“正是如此,谢少侠可是……?” 谢连州道:“我可以帮忙。” 玄武使道:“那实在再好不过。” 白虎使其实仍然心存芥蒂,对谢连州说不上信任。可他至少知道一点,谢连州起码与此前投毒之事无关,他想见到太平道人的心情也不似作假。 那么,在他们让谢连州见到太平道人之前,谢连州都是可以信任的。 这一点白虎使不会弄错。 谢连州见白虎使没有反对之意,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遗憾。他其实并不介意被人找麻烦,还觉得热热闹闹,毕竟最后多半是他将人气的半死。 白虎使敏锐察觉谢连州扫过自己身上的目光颇为怪异,让他起了一手鸡皮疙瘩。 谢连州心中微微叹息后便同玄武使说起正事:“使君可是已经排查过庄中下人?” 玄武使点头道:“白虎不只查过庄中下人,便是我们几个,他也一一盘问,但是一无所获,嫌疑这才落到庄中客居的几位身上。” 其实此事一出,他们自然而然便怀疑起蒙措几人,但无论怎么说,到底是自己人好动,外人难查,一个不好便会闹出许多动静,到时反而累得太平山庄在江湖上丢了声誉。 白虎使感慨道:“要我说,当时便该掀开了查,不能给他们喘息空间。若是如此,今日也不会搜不到罪证。” 玄武使摇头道:“我们又不是查完这桩便不再做别的事了,到底还是该顾及以后。” 果真是人为声名所累。 谢连州道:“现下来看,庄主中毒时,庄中便是蒙措父女,傅齐天珏夫妇,宋瑛少侠以及梁万千大侠几位?” 玄武使点头。 谢连州道:“你们心中可有怀疑人选?” 白虎使道:“青龙对这药颇有了解,按她的说法,这毒药并不好炼,要五种毒虫,七种毒花,九种毒草,再加以四时之露,用独门之法方能练成。这里边的许多材料,已不是昂贵所能形容,是有价无市。所以,能得到这毒药,要么颇有财力,要么是有巧遇。而这毒药中的材料,几乎大半都在川蜀之地方有,所以川蜀以外的地方很少有人听过这味毒药,更不用说买卖它。” 谢连州道:“所以你们怀疑凶手应当是跟川蜀有牵连的人。” 白虎使点头,道:“梁万千是蜀中有名的大侠,家财万贯,早年实力也颇为不俗,说不定便偶然得到过这味毒药。” 谢连州注意到“早年”一词,问道:“他如今实力不济吗?” 白虎使顿了顿,道:“是这样的,大概十年前,梁大侠为了被灭门的友人追杀真凶,只身深入南地,回来后,虽带回凶手的头颅,面上却被烧伤,经脉亦是受损,武功大不如当年。他在那之前便已经有了蜀中大侠的名号,声名如日中天,因这义薄云天之举,一时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只是声名再好,也换不回他的身手,十年下来,到底渐渐没落,从前种种功绩,只剩下令他容毁功损的一件,因着太过传奇,被人反复评说。” -- 第16页 白虎使说到后边,声音中已经带上几分叹息。 谢连州愣了愣,道:“没想到梁大侠还有这般正气凛然的时候。” 若是光凭如今在太平山庄中的接触,他可不会觉得梁万千会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 白虎使替梁万千说话:“不是人人都受得起面容被毁,武功被废的挫折的,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就能挺过来,又怎么能对他太过苛责。” 谢连州有些好奇:“白虎使,你倒是难得对人宽容。” 白虎使一噎,刚才因为回忆起过往生出的惆怅被谢连州一句话打散,没好气道:“十几年前,我初出茅庐,还没闯出名头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已经赫赫有名,又刚成婚,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却也不欺我年轻名浅,待人以诚,给了我许多有用的指点。只是一晃十几年,隔着一张面具,我还记得他,他却不记得我了。” 谢连州听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觉得,他有可能是投毒之人吗?” 白虎使沉默了许久,道:“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谢连州并不急着开口,而是等着白虎使的理由。 白虎使没有让他等太久:“我在这里待了好些年,看的越多,便越明白秘密有时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也许在最初,它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受损。可它藏得越久,便越见不得光,到了那时再揭露开来,无异于一场滔天巨浪。于是,总有人不顾一切代价,想要消除会让秘密重见天日的任何可能。哪怕是看上去再好的人,也有可能会为了一个秘密而变得面目可憎。” 白虎使停了一会儿,道:“不管是什么案子,只要想查出真相,就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感情。我希望投毒之人不是他,但我仍然觉得他有很大的嫌疑。” 谢连州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宋瑛去过川蜀一带,对‘心如刀割’这药也有所了解,看来他也应该列入你怀疑的人选。” 白虎使道:“你说的对,不过此前我从未听过宋瑛这个人,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几日前便让人去打探他们这些年来的情况,只是这些探子如今还未折返,现在仍然摸不清他们的来历。” 谢连州想了想,道:“对了,还有两个人你要注意。” 白虎使想了想,道:“那对见不得人的鸳鸯?” 谢连州点点头,道:“那位天姑娘看着弱不禁风,似乎确实不会武功,可她对武功和毒药其实颇有了解。若说毒是她下的,我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白虎使微讶。 谢连州道:“我今日问了青龙使才知,不是所有毒药都能直接使用,还有一些是要佐以特殊功力方能得用的。可天姑娘却知道毒药还能这般分类,还一口叫破‘心如刀割’是一味不需要武功配合的毒药。” 原来他今日寻青龙使便是确认此事。 第10章 梦回 谢连州回房的时候,远远听见自己房中有人,他脚步微顿,尔后又大步上前。 等在他房中的,是蒙措父女。 他刚开门,蒙措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道:“谢兄弟,月牙儿又犯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疼成这样。” 他没有提自己深夜来访,谢连州却不在屋中,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只要谢连州愿意帮月牙儿,他不在乎谢连州到底想做什么。 谢连州也不说废话,毫无顾忌地点起了灯,不在乎外边人注意到里边动静,对蒙措道:“还是像白日一样,将月牙儿扶好。” 蒙措一愣,抿了抿唇,飞快将月牙儿扶正,对她道:“月牙儿,你谢大哥回来了,很快就不痛了。” 蒙措佩服谢连州这一手本事,所以与他称兄道弟。但他仍记得月牙儿喊谢连州一声大哥,于是同她说话时,便又让谢连州做月牙儿的大哥,并不在乎乱了辈分。 月牙儿已经疼了太久,唇色发白,几乎没有力气回应蒙措的话,却还是勉力挤出笑容,算作回应。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蒙措不断为她寻找能够救活她的可能,用一切办法让她相信她还有未来。 月牙儿则忍下所有疼痛与绝望,用尽全力告诉父亲,她不疼,她想活下去。 哪怕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活着并不是那么快乐的事。 谢连州的双手贴上女孩单薄的后背,感受到她渐渐放松,不再紧张。 真可怜。 他也受过这样的苦,可他天生便是武学的奇才,很快就有了拯救自己的能力。不像月牙儿,只能等待命运的垂怜。 而命运往往不大眷顾可怜的人,好像人世间的悲苦越多,它便越为人所敬畏。 灯芯不知烧到何处,发出轻轻一声响。蒙措的眼神从女儿身上移开,发现谢连州的额边已经出现微微汗意。这对一向从容的青年来说,兴许已经是难得的不体面了。 蒙措是记他这份情的。 “好了。” 谢连州长舒一口气,运功回身,用手背擦了擦额的细汗,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水喝。 蒙措还来不及谢他两句,便感到月牙儿瘫倒在他怀中,好在月牙儿及时睁开眼,冲他笑了笑,道:“爹,我没事,也不疼了,就是突然有些困。” 蒙措这才放下心来,道:“好,你再喝些水,爹马上带你回房休息。” -- 第17页 蒙措倒了一小杯水,用内力让它重新蒸腾起来,复又倒入一点冷水,最后握着杯壁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方才递到月牙儿嘴边。 月牙儿果真不叫冷也不叫烫,默默将一杯水喝完,转向谢连州,认真道:“谢谢谢大哥。” 说完后,她自己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谢连州本是觉得有些无奈,可见她笑得这般开心,竟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蒙措看着怀中难得显出天真的女儿,又看了看对面一瞬有了烟火气的青年,突然觉得时间若能停留在这一刻也很好。 他永远不用担心失去自己的女儿,她会像所有孩子一样,正常地,健康地,欢笑着。 月牙儿往他怀中又钻了钻,显然是真的困了。蒙措一下从那样美好却又虚无的幻想中脱离出来。他看着月牙儿,神色温柔。 这样平淡温和的困倦,对月牙儿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毕竟大多数时候,她总在与痛苦挣扎,睡眠是一种渴望却难求的解脱,就算闭上眼睛,陷入昏沉,也有隐隐作痛伴随其中。 可这一次,无论是蒙措还是月牙儿,都觉得这将是一场很香甜的睡梦。 蒙措抱着月牙儿起身,要带她回房。 谢连州起身送了他们两步,问道:“蒙大哥,你说父母之爱与男女之爱,哪个更多些?”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蒙措一时有些恍惚。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满头辫发,点缀着绒毛与小花的少女。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白皙与温柔,可晒得微黑的皮肤反倒衬得那双珍珠一样的眼睛越发明亮。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一群能歌善舞的女孩里,她有着最美的嗓音和最糟糕的歌声。 她的歌声差劲到把在树上喝酒的他笑了下来。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再后来的事,蒙措不愿回想了。那是很多很多的血,她给了他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却抛下了他。他想和她一起走,却还要保护她留给他的最后的宝物。 蒙措对谢连州道:“兴许看人吧。对我来说,后者一点也不比前者少。” 谢连州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试图掩藏却难以遮盖的心恸,沉默一瞬,移开话题:“蒙大哥,接下来几日庄里的气氛兴许会有些古怪,你最好多加警醒,就算是说着自己不会武功的天姑娘和傅公子,你也一定要多多提防。” 蒙措难免联想到他今晚行踪成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小心些。” 送走蒙措后,谢连州又静坐调息一番,方才熄灯就寝。 关于接下来几日要做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谢连州反复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渐渐也沉入梦中。 眼前无边黑暗深到极处,竟又慢慢反白。过了好一会儿,谢连州才反应过来,他又回到了常年飘雪的长莱山中。 在这一刻,他不仅忘记了自己早已下山,师傅师娘也已去世,还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梦。 他只想一心回到他们的住处去。 谢连州没有父母,他被人丢弃在下着雪的长莱山中,冻到近乎断气,有幸被下山的师娘捡到,带了回去,这才活了下来。 师傅和师娘没有孩子,谢连州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想过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只知道,他在襁褓之中被风雪冻出病根,唯一根治的方法,便是习武强身。从他有记忆起,师娘便在教他内功心法的口诀。他还记得,他学的第一部 心法是素问心经。 从那时起,他便展现出了他的根骨与悟性。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幸运在于,他只被寒症折磨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得到了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幸在于,他再也不会知道,师傅师娘是否曾经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而不只是后来的弟子。 谢连州在风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他刚有些奇怪自己为何走得那么老实,下一刻便忘记了这份疑惑。 谢连州看到了熟悉的屋子。 师娘打开了房门,身后是温暖的屋子。她总是笑着看着他,问他:“怎么才回来?快进来准备用饭。” 谢连州想进去。 师傅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双眼赤红,怒气冲冲道:“吃什么吃?拳法练完了吗?” 谢连州一看师傅的样子,便知道他疯病又发了。 师娘拉住师傅,温柔规劝:“好了,也不急于一时,就让连州先吃两口饭吧。你要相信他,他可是比你还有天赋的奇才,又有我和你一起教导,他能够做到的。” 师傅赤红的眼睛看向师娘,却无法向她发火,正常的想要听劝的一面,和他脑海里早已走火入魔形成执念的一面大打出手,仿佛两个活人在他脑海中短兵相接,搅得他痛不欲生。 师娘抱着捂着头不住发出嘶吼的师傅,用饱含歉意的眼神看了谢连州一眼,不再规劝师傅,只对他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好吗?” 师傅这才慢慢恢复“正常”。当然,是双眼通红的那种常态。他带着谢连州重新走入风雪中,一定要他今日将那套没有练完的拳法拿下。 谢连州跟在师傅身后,忍不住回头,师娘的脸越来越模糊,屋里昏黄的灯光也逐渐变暗,他开始闻不到饭菜的香味了。 其实师傅也有不发病的时候,只是那样的片段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谢连州都记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模样。 -- 第18页 不发病的师傅对着谢连州时并不爱说话,也不会逼他练武,只是尽可能地忽视他。像是不喜欢他,又像是在逼自己放过他。 比起大多时候都像个坏人,只偶尔稍微像些好人的师傅,师娘则是反了过来。 在师傅发病不严重时,她总是愿意多照顾谢连州一些。可她无法迈过师傅这条线,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师娘曾经同他说:“你要知道,师傅对你不好,他若对你好,不该这样逼你,也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变成你的负担。” 那时谢连州说:“我知道,师傅对我不好。” 师娘苦笑道:“你还要知道,师娘对你也不好。师娘若是对你好,就会带你下山,将你送得远远的。” 谢连州没有说话。 师娘看着他,眼神温柔:“如果哪一日,你下定了决心,又有能力,便自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谢连州知道,如果他能走,师娘不会拦,可如果他走不了,师娘也不会帮。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爱是很可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坏人变好,也能让一个好人变坏,总之,便是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管谢连州愿不愿意,长莱山中的二十年,让他学到了师娘的一丝柔软,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师傅的一份狂傲。 可唯独爱这个东西,他永远不会去碰,因为他想一辈子做他自己。 第11章 试探 谢连州数着日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时,到宋瑛房前敲了敲门,道:“宋少侠,在下谢连州,有事与你商谈。” 宋瑛从里边打开了门。 他看起来比谢连州要小上一两岁,个头也稍微矮些,生着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看人时天生带着三分冷淡。 宋瑛道:“请进。” 谢连州踏进了宋瑛房中。他一进门,便颇不客气地四处打量,发现宋瑛房中装饰与他房中一般无二,只是书架上的书没有翻阅痕迹,武器架上也只放着一把刀。 感受到谢连州的打量,宋瑛颇为不适地皱起眉头,将手环抱于胸前。 谢连州对他笑道:“抱歉,我这人不太照顾其他人的感受,只顾满足自己。” 面对这样直白的话语,宋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索性道:“谢公子,不知你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谢连州像是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一般,道:“宋少侠,我是来找你闲聊的。” 宋瑛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呆滞。 谢连州笑道:“毕竟如今我们都被困在庄中不得离开,案子的侦查又没有进展,将自己关在房里只能平白虚耗时光,倒不如出来交交朋友。” 白虎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还没回来,在摸清这些客人的底细前,他们不打算再轻举妄动。毕竟先前那次搜查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已是令人尴尬,若是再来一次,只怕最后凶手没找到,太平山庄却要威名扫地,毕竟太平道人并非真死。 当然,他们如今拿不出证据却将人强留在山庄之中的行为已饱受诟病,可对四使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若真将人放走,往后太平道人更要千防万防,又怎能安生。 宋瑛道:“我不需要朋友。” 谢连州像是听不明白这是拒绝一般,道:“只是闲聊,你也不必真的将我当做朋友。” 宋瑛难得有些头疼,再回想起谢连州先前所作所为,更觉他性情古怪,难以莫测。 宋瑛冷下脸:“谢公子既非要聊,我确有一问想问,以你的武功,再加上蒙大侠之力,太平山庄怕是拦不住你,你为何不走?” 谢连州道:“蒙大哥要救月牙儿,此案不破,四使不帮,他是不会走的。” 宋瑛想起那个病得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一时哑然。 谢连州又道:“至于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那日你是听过的。” 宋瑛先是一愣,尔后想起发现太平道人尸体那日,谢连州确实说过几句有些张狂的话,迟疑道:“你是认真的?” 谢连州道:“自然是认真的。我不只不会走,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还不会让你们走。” 宋瑛的手放在膝头,先是握紧而后又松开,面上没有多少紧张,如常道:“谢公子既有这份雅兴,我便祝你早日破案。” 谢连州将宋瑛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他笑了笑,突然一掌落在桌上。 宋瑛神色大变,立时用内力护住桌板。 谢连州见他反应,心知自己的猜测没错,将手伸到桌面底下,毫不留情地向上拍了一掌。可怜这颇为结实的小桌就此板腿分离,桌板转了几圈,露出背面,复又掉落两人跟前,上边赫然利用榫槽横着卡入一把剑。 宋瑛眉头紧锁,立时伸手取剑,却被谢连州以掌拍来。他见识过谢连州同蒙措对掌时的威力,不敢硬接,只能避开,下一刻便见谢连州将他的佩剑取到手中。 谢连州道:“宋少侠稍安勿躁,你若是愿意,我们现在仍可以坐下来聊一聊,不必非要动武。” 宋瑛冷冷看着他,半晌后又坐回原位,好像眼前拆了一张桌子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到底是形势比人强。 谢连州面上浮现微微笑意,他轻轻一撩衣服下摆,潇洒自如地坐下。 宋瑛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 第19页 这最根本的因由自然还是那晚谢连州听见他擦剑的声音,但谢连州不会狂妄到连这个都说出来。毕竟此话一出,只怕庄中人心惶惶,都害怕在他跟前暴露秘密,最后反倒他成了被群起攻之的对象。 谢连州喜欢找麻烦,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麻烦都招惹。 于是谢连州只道:“你是一个很有警惕心的人。” 宋瑛并不反驳,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谢连州道:“可在我单独来到你的房间时,你却没有将武器架上的佩刀拿到手中防身。” 宋瑛微微一愣。 谢连州继续道:“我说不会让所有人离开山庄时,你我都清楚,这个所有人里也包括你。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威胁,你也确实感受到了被威胁,在这个时候你没有想着离我远一点,亦或者离你的佩刀近一些,而是将手放到了桌下。” 宋瑛像是重新认识了谢连州一般,如果说头一日他对他的印象只是狂妄与武功高强,那么到了今日,兴许还要再添上一个心细如发。 谢连州道:“我不知道桌下有什么,但我想这值得一试,就算我想错了,也只需为了一张桌子向你赔礼道歉。” 宋瑛抿唇不语。 谢连州见此,将宋瑛的佩剑拔出一些,露出一截寒光粼粼,锐气森然的剑身。 谢连州感受到那股清正不阿的剑气,轻轻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 宋瑛看向自己的佩剑,眼神中却不是全然的喜爱,复杂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憎恨。 谢连州道:“这剑外边看着朴素,里面却相当不凡,已然有了自己的风骨。你说,一把神兵要养多久,才能养出自己的风骨?” 宋瑛放在膝头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些。 谢连州看了一眼,又继续道:“我上一回看见如此品格的兵器,你知道是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吗?” 宋瑛声音微哑:“什么样的人?” 谢连州道:“那人曾是一派首徒,武功横扫同辈,就连前辈之中也没有几人是他的敌手。人人都觉得,他想要达到天下第一的境界,需要的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而已。他的师傅心中暗暗将他看作下任掌门,取出镇派宝剑交给他,对他寄予厚望。你的这把剑,比起他那把,不过微微逊色而已。” 宋瑛有些震惊。这是那个男人留给他娘和他唯一的东西,他一直知道这是一把不凡的宝剑,却不知道不凡到了这个程度。 谢连州道:“宋少侠,你到底是何方人士?若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恕我直言,以你的武功,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把剑?” 宋瑛抿着唇,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装着自己是个刀客,其实却藏着一把剑,本就显得包藏祸心,难以解释。若他不说实话,这把剑又显得来历成谜……甚至,谢连州都不会将剑还给他。 宋瑛想问,若他说出实话,谢连州便能将剑还给他吗? 话还没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天真。便是谢连州承诺,难道他就敢信吗? 就在宋瑛苦苦纠结之时,谢连州对他道:“接着。” 接什么? 宋瑛疑惑抬眼,发现谢连州就这样把他口中十分珍贵的宝剑随意往他怀中抛了过来。 宋瑛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接,自他第一眼看到这把宝剑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珍惜。 宋瑛将剑重新抱到怀里,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谢连州竟这么轻而易举地将剑还给了他。他犹豫着,难免生出一点疑惑。 宋瑛悄悄把剑抬起了一点,手从剑鞘上慢慢抚过,细细看着每一丝本就烂熟于心的花纹,最后将剑抽出,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与他融为一体。 这确实是他的剑没错,谢连州没有动任何手脚。 这个结论让宋瑛心中涌出一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 他抬头,发现谢连州正含笑看着他,显然将他的所有行为都看在眼里。 宋瑛一冲动,便说了实话:“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齐瑛,这把剑是我父亲留给我和我娘的。” 话一出口,宋瑛便有些后悔。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齐这个姓氏加上这把剑,一下便暴露许多,只要谢连州有心,便是宋瑛不再往下说,他一样能查出很多东西。 宋瑛索性破罐破摔道:“我的父亲,是九华宫宫主齐思明。” 谢连州对九华宫印象颇深,毕竟在他师娘讲述过的那些门派里,它是唯一一个以经商出名的门派。 九华宫原本是以剑法出名的蜀中大派,可继承人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九华剑法便要没落,继任的宫主中突然出了一个经商奇才,带着整个门派做起生意,将流水盘活不说,还积下数不清的财富,让门中弟子各个财大气粗起来。 这江湖中人来来往往,要么求名,要么求利。 九华宫一朝暴富,投入其门下的弟子多如过江之鲫,在剑法之名日渐没落的情况下,门派反倒比巅峰时期更加兴盛起来。 真要说起来,其实多少是有些讽刺的。 谢连州眼神微动,问宋瑛:“这同你来太平山庄的目的有关吗?” 第12章 为父“报仇” 话都说到这份上,宋瑛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而且,他心中隐隐觉得,他同谢连州的目的并不冲突,兴许谢连州还能够帮他一把。 -- 第20页 宋瑛看了一眼谢连州,对他道:“故事有些长,你若不介意,我便从头说起。” 谢连州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他这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其实是不太讨人欢喜的。可也许是一开始便知道谢连州不是什么体贴人的性子,宋瑛听他这么说,也不恼怒,反而放松了些。 不必太苦大仇深,不过一个故事而已。 谢连州道:“等等。” 宋瑛不解,只见谢连州将那隐隐有些裂纹的桌板又翻了回来,拿来茶壶,为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这才心满意足道:“请。” 宋瑛无奈,心中对讲述这段往事的最后一点排斥都消散在这不合时宜的举动之中。 他喝了口茶水,问谢连州:“对我父亲,你了解多少?” 谢连州诚恳道:“我可能只对你爷爷知道的多一些,对你父亲实在不熟。” 宋瑛一杯茶水还没咽下,因他这话实实在在呛了一口,咳得撕心裂肺。 谢连州颇为无奈地看向宋瑛,他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事实如此。 他对江湖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师娘,而二十多年前,师娘同师傅隐居长莱山后,便不再真正下过山,只偶尔在山脚下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镇补给些东西罢了。 所以,他所了解的江湖与江湖规矩,都停留在了二十年前。 宋瑛咳了好半晌,方才气顺,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忘记刚才所听到的话,权当自己从没问过。 宋瑛道:“我其实不算了解齐思明,也就是我父亲。我只知道,他大抵是个贪恋美色的人。我娘原是神女峰中的一名弟子,武功和医术都不算出众,却生得花容月貌,因为同武林第一美人有些相像,便得了一个小花□□号。” “花神?” 谢连州有些疑惑。 宋瑛看着他,更觉奇怪:“谢公子,你实在奇怪。我有时觉得,你对江湖秘辛了解甚多,有时却又发现,那些连路边乞丐都了解的事情,你竟还有些不清楚。” 谢连州苦笑道:“可不是么。” 谢连州承认得这样干脆,宋瑛反而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为他解释:“当年的第一美人有花神之名,她曾是神女峰上的一名弟子,是我娘的前辈。后来,她嫁给了天域山的掌门,也就是如今的武林盟主舒望川。听闻她还是同以前一样美,只是大家都不再公开提她花□□号,害怕太过冒犯。” 谢连州道:“她叫什么名字?” 宋瑛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可抬头看他一眼,又觉得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只当自己多心,开口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叫做宛凤。” 宛凤。 天下第一美人。 谢连州似乎想笑,又像是要叹一口气,最后只道:“原来如此。” 这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宋瑛继续道:“其实江湖里那么多美人,我娘并不是最出挑的,但她特别就特别在有几分花神的神韵。我父亲不敢肖想天域山掌门的夫人,猎艳本性又难抑制,便对我娘穷追不舍。我娘说,他那时年轻英俊又风度翩翩,乍一看也是个正人君子,她没有防备,便一头栽了进去。” 他停下喝了口茶水,方才继续道:“那时候,神女峰的弟子不能成婚,成婚便要离开神女峰。他向我娘求亲后,我娘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离开神女峰,嫁到了九华宫。答应他的求亲前,我娘让他立了誓,要他此生不得有二心,他不仅依我娘的要求发了誓,还发了毒誓。我有时候想,他对我娘兴许有几分真心,可也就那么一点了,既不圆满,也不长久。” 说到这里,宋瑛冷笑了一声,道:“我娘生下我的第三年,他便生了外心。起初是在外边偷偷摸摸地勾搭莺燕,被我娘发现后,先是求饶,时间一长又故态萌发,最后更是直接同我娘说要纳小。我娘是脾性暴烈的人,早在第一次发现时,便同他动了手,若不是见我年纪还小,他忏悔时又情真意切,根本就不会留到那时候。” “他明目张胆地说了要纳妾的话后,我娘便不打算再同他过日子,提出了和离,还带走了我。娘走的时候没有要他的钱,他也不强求,只是将这把剑给了娘。” “我娘说,她若拿了钱,难免要受些闲言碎语,这辈子都同齐思明脱不开关系。可这剑是好剑,总归放到我手里,同她无关,也算清清白白,这才收下。” 说到这里,他看着怀中那把剑,一时心情复杂。 难怪宋瑛先前露出那样神情。 谢连州不知该说什么,犹豫半晌,道:“你还没说这同你来太平山庄有什么关系。” 宋瑛点了点头,道:“是我将话说得太远。” 他只是难得碰到一个能够分享这些往事的人,又有些希望谢连州能站在他这一边,难免将事情说得仔细了些。 谢连州道:“没关系。” 他只是不太擅长处理方才那样的氛围,才将话题粗劣岔开。 宋瑛长出一口气,道:“他同我娘和离后变本加厉,四处拈花惹草,光有名有份的妾室就不知道抬了多少房,多亏九华宫家底厚,经得起他糟蹋。一年前,他终于正经娶了一房妻室,不惑之年还能怀抱娇妻,简直羡煞旁人。只可惜他的福运好像到了头,一月前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九华宫里自己房中。” -- 第21页 谢连州知道,宋瑛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要来了。 宋瑛道:“他死了以后,九华宫大乱,他膝下子嗣太多,年纪最大的那个,比我小四岁。那几位小少爷同他们身后的人忙着争权夺利,急于用他的死来攻讦彼此,最后宫中大权被几位堂主把握。他们彻查宫中,这才发现,宫主夫人和宫主侄子早已消失不见,同两人一起消失的,还有齐思明手中所有印章。” 谢连州慢慢抬眼看向宋瑛,他想到了两个人。 宋瑛道:“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代持宫主之权的几位长老不愿这个消息流到宫外。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那几位长老找到家中,想要让我回去继任宫主之位。” 谢连州挑了挑眉,问他:“那你怎么想?” 宋瑛道:“我娘一直同我说,他到底是我父亲,若是他给我东西,我也不必清高,收着便是,若是他不给,也不要心态失衡,抢着去夺,反倒将自己圈进旋涡。” 谢连州想,如今齐思明死了,是宫中长老想要宋瑛回去做那傀儡宫主,这算是齐思明给了,还是齐思明不给呢? 宋瑛慢吞吞笑了一下,显出清冷外表下的些许野心,道:“但我不是我娘,没有那么好的气度。我一直想,他这样做一个父亲,我却只能自认倒霉,只因为他生下了我。那么当事情颠倒,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他该自认倒霉,谁叫他生下我却这样待我?” 谢连州的嘴角弯了弯,道:“你要怎么做?” 宋瑛:“查出真相,公告天下,为父‘报仇’,名正言顺地当上九华宫的宫主,继承他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是当谁的傀儡。” 他有怨恨,这经年的怨恨烧成了野心,烫得他浑身发热。 谢连州轻轻鼓了鼓掌。 齐思明的妻子同他的侄子在他死后一起失踪,宋瑛要查出真相,还要公告天下,说不定最后还能落下一个孝义的名头,实在是妙。 宋瑛问他:“你是支持我的?” 谢连州道:“为什么不呢?” 宋瑛道:“我娘便不同意。” 他是背着娘自己出来的。 谢连州没想到故事里的“小花神”还活着,他还以为这是一位已经故去的长辈,听到宋瑛这话后,突然便转了话口:“那就听你娘的话。” 宋瑛微讶,没想到谢连州会说出这样的话,纳闷道:“你怎么变得这样快?” 谢连州道:“倘若我还有一位这样的长辈,那么其他一切,都不如她的期望来得重要。” 宋瑛还想反驳。 谢连州打断道:“但这只是我,不是你,做你自己的决定就好。” 宋瑛怔住。 他才意识到,在他三番五次想要反驳谢连州时,他的心意便已经明确了,连母亲的话也动摇不了他。 谢连州突然笑了一声,道:“你不会觉得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九华宫是件很容易的事吧?等你真的离它只有一步之遥时,再发愁也不迟。” 宋瑛无法反驳,脸皮微红。 谢连州道:“好了,言归正传,你是不是为了傅齐和天珏来的?” 宋瑛点点头,道:“是的,我怀疑傅齐就是齐思明的侄子齐缚石,而天珏应当就是他后来娶的妻室关抱玉。” 谢连州还在琢磨,宋瑛便道:“而且,我觉得太平道人很有可能便是他们杀的。” 谢连州来了兴趣。 宋瑛道:“因为九华宫中便有‘心如刀割’这药,当年,我母亲差点拿它杀了齐思明,只是最后清醒过来,没用罢了。” 第13章 星辰 谢连州从宋瑛房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没有立时回房,而是在外院庭中站了一会儿。 比起狭小密闭的房间,他更喜欢在开阔的地方思考。 谢连州在想,如今是否该揭穿太平道人假死之事。 在局势混乱不明时,太平道人借假死遁出山庄,及时抽身而出,是明智之举。 现如今,太平道人只要不回山庄,待在隐秘处便能保证安全,至于他假死之事,不管揭不揭穿,都于他性命无碍。 若是不揭开真相,仍就着这桩假案继续深查,真凶不会认为“太平道人”的死与自己有关,难免放松警惕,不会为了逃出山庄与四使硬碰硬,斗得鱼死网破。 若是揭开太平道人假死之事,知晓四使真正要找的人是谁,真凶惊慌之下兴许会自乱阵脚,暴露出来。 这是最快的方法,但也是最危险的方法,毕竟谁都不知道真凶被逼得狗急跳墙之后会做些什么。要知道,他们手中还藏了一瓶没人能找到的毒,夸张些想,若真逼到绝处,说不定他们会想办法毒死整个山庄的人。 “咿呀——” 谢连州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回头,看见蒙措父女。月牙儿正靠在门框上,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蒙措扶着她小小的肩头,以免她失力时站不住身子。 月牙儿看见谢连州,又圆又大的双眼亮了亮。嘴角弯出一个笑来,冲他招招手,喊道:“谢大哥!” 谢连州顷刻之间便做了决定。 慢慢来,慢慢查。他没有什么等不起的,至少目前还有一条宋瑛提供的线索,事情不算太糟,何必急于求成。 谢连州向她笑了笑。 月牙儿拉了拉蒙措的袖子,蒙措俯下/身来听她说话。月牙儿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 第22页 只要不刻意运行内力,谢连州便不会听到不该听的话。譬如此时,他便有意避开了月牙儿同蒙措的悄悄话,只是看着蒙措面色微变,显出一点难得的犹豫,最后又咬咬牙,对月牙儿点了头。 谢连州心中才刚生出点好奇,疑惑便被月牙儿解开。 月牙儿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轻轻攥住他袖子的一角,问他:“谢大哥,你今晚能陪我看一会儿星星吗?” 谢连州有些惊讶,他低头,发现月牙儿抓着他衣角时,只用指尖轻轻揪着很小的一角。他若想要挣开,都不需用力,只要一抬手,便能将衣袖抽出。 谢连州又看向仍站在房门边的蒙措。 蒙措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既担心谢连州照顾不好月牙儿,不放心她离开他的身边,又希望谢连州能够满足月牙儿这个小小的愿望,不要拒绝她。 于是谢连州低头,摸了摸月牙儿头上的发髻,道:“好,那我一会儿便带你去看星星,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谢连州牵着月牙儿的手,又将她送回蒙措身边,对蒙措道:“我一会儿就来接她。”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了。 蒙措一时失神,忍不住去想,若将谢连州同如今轻功天下第一的萧应苇相比,不知谁的身法会更胜一筹。 月牙儿不了解江湖,只是懵懂问蒙措:“爹,谢大哥做什么去了?” “兴许是做些准备。” 蒙措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因为就连他也不知道,带一个小姑娘看星星需要特地做什么准备。 令父女俩产生疑惑的人正从一个屋脊跳到另一个屋脊,最后来到白虎使的屋脊上。 谢连州原是想敲门的,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行至屋檐边时,一时兴起,身子往下一坠,脚尖一勾,便整个人倒吊在白虎使的屋檐上。 他选的位置刚巧是窗户上边的屋檐。 而白虎使今日开了窗。 屋里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 谢连州吊在白虎使窗边的那一刻,看见了一个倒立着的白虎使,下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倒立的人是他自己。 “你鬼鬼祟祟赶过来,还将我吓了一跳,最后想要说的却不是同查案有关的事,而是想问我整个太平山庄哪里看星星最好?” 白虎使怒气冲冲。 他原本正看着窗外月色思索,突然从房梁上垂下一个像人又像鬼的身影,吓得他踹倒身旁桌椅,差一点便要抽刀上前了。 谢连州还吊在那里摇摇晃晃,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垂下来,几乎要落在白虎使的窗台上。 他没有一丝吓到白虎使的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同他道:“嗯,我想知道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哪怕知道那是谢连州,不是什么别的妖魔鬼怪,白虎使还是有些不敢看,偏又被他的话气得七窍生烟,一时头脑不清醒,说了傻话:“这有什么好找的,我屋顶便是最好的地方!” 谢连州想了想,他这一路跃来,确实是白虎使的屋顶上视野最为开阔,少有遮挡,便真将白虎使的话听了进去。 谢连州脚上用力,转瞬勾回屋顶,却又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同白虎使说,便又重新探了个头下去。 心情好不容易平缓一些的白虎使再度中招,这一次,他失去了他最爱的茶杯。 白虎使沉着声音道:“你这一次最好是有些正事要同我说。” 谢连州道:“或许你们需要在现在这个基础上,再多注意点傅齐和天珏。” 白虎使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谢连州微微一笑,不打算现在就将宋瑛的事情告诉他。就像白虎使并不完全信任他一样,他对庄中四使也有所保留。短暂的合作只是为了临时相同的目标。 他们不是朋友。这一点谢连州记得很清楚。 白虎使明白,谢连州不会再说更多了。他面具下的神色变得微微严肃,同先前的气恼模样判若两人。 “还有一点,”谢连州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投毒之人真的还有没用完的毒药,你们之所以没能找到,是因为真凶没有将它留在身边,而是藏在了庄子的某个角落。” 白虎使一时沉默。 谢连州误会了他的意思:“你觉得不可能吗?我觉得还是挺有可能的。太平山庄这么大,总有些地方是你们自己都不清楚的,他们只要将东西一藏,便可以躲过你们的搜查,待到风头过后,还可以重新取出来。就算实在不走运,东西被搜了出来,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 白虎使叹道:“我不是不赞同,我是……觉得你说的对。”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忽视了这么简单的可能。 一晃眼,他来太平山庄也好些年了。他曾以为从前那些经历在他骨血里刻下的烙印一辈子也不会淡去,苦恼之余也沾沾自喜。 如今看来,他早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白虎使对谢连州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去查了。” 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感激谢连州的。 谢连州离开了。 白虎使仍然沉浸在方才的心境之中,可他没能感谢这个混蛋太久,因为屋檐上传来的声响告诉他,谢连州真带人来他屋顶上看星星了。 他刚刚就应该装作惊吓过度反应不及,先下意识地捅这小子一刀再说。白虎使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 第23页 屋脊上。 因为听说谢连州要带她上屋顶,月牙儿被蒙措裹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走在瓦片上,哆哆嗦嗦,若不是谢连州牵着她的手,总觉得下一脚就要踩滑,从屋顶上摔下去。 等最后终于选定地方坐下来,月牙儿感觉自己的心还在为方才那种若即若离的危险而怦怦跳着。 这是一种太过新奇的体验。 她如果始终跟在父亲身边,便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受。 当然,她并不是在为此责怪自己的父亲,她很清楚,蒙措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受伤,哪怕只是一点的可能性,也会让他感到害怕。 想到这里,月牙儿突然没那么兴奋了。 她是蒙措的一个负担,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她方才的情绪高涨得很明显,所以一旦低落,也令人难以忽视。 谢连州大多数时候都是讨厌的,不体贴人的,唯独在懂事的孩子跟前,他能流露出少许不需回报的善意。 谢连州对她道:“月牙儿,星星出来了。” 月牙儿抬头,捂着脸看向天空,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除却兴奋以外,更多的却是难过。 谢连州很早便知道,月牙儿不像看上去那么快乐,她只是成熟得太早,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痛苦,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快乐。 谢连州问她:“蒙大哥怎么会答应让我带你来看星星?” 月牙儿笑了笑,唇边梨涡又显了出来:“我同爹说,我一直都没有朋友,我也想像别人一样,和朋友一起玩。” 谢连州道:“我是你的朋友吗?” 月牙儿眼睛微圆,抿了抿唇,问他:“可以吗?” 谢连州故作犹豫,在月牙儿提心吊胆之际,方才含笑点头:“有何不可?” 月牙儿微微松气。 谢连州问她:“月牙儿,你如今到底几岁?” 她身形瘦小,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可心智成熟,又仿佛十三四的少女。谢连州有时将她看作不知事的小童,有时又觉得她是忘年的小友。 月牙儿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十岁。” 第14章 向死之心 十岁是个整生辰,若是放在稍微显赫些的人家,可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 只不过这一年下来,蒙措带着月牙儿四处求医问药,怕是没能好好给她过过生辰。 就算如此,十岁也不该是个令人叹气的年纪。 谢连州问她:“你不喜欢你的年纪吗?” 月牙儿摇了摇头,道:“作为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我活了太久,却又没有久到可以像你这样,长大成人,负担自己的一切。” 谢连州愣了愣,转头看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纯真美丽,可如果再仔细些,便会发现里面全是冷静和绝望。 一双不像孩子的眼睛。 不过谢连州并不害怕,因为他也有过这样不合年纪的眼睛,人不会害怕自己,不管自己有多糟糕。 谢连州只是突然觉得,兴许他不该将月牙儿当做孩子哄骗,来试图让她好过一些,而该将话敞开了谈。 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你让我带你来看星星,是想短暂离开蒙大哥一会儿,稍微感受一下自由的味道。” 月牙儿笑了笑,朝他眨眨眼,道:“也有那么一点原因。” 谢连州笑,道:“可我现在觉得,你更多的,是想让他休息一个晚上。” 月牙儿面上的笑顿了顿,因为被人说中心思而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将大氅紧了紧。不过慢慢的,她因为攥紧而发白的手又渐渐松了开来。 她没有什么朋友,可她知道,在说书人的故事里,朋友间是可以分享些秘密和心事的。 她其实觉得谢连州并不真的把她当朋友,只是将她当孩子在哄骗,可她想同他分享自己的心事。那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再不说出来,她怕自己有天对蒙措说出口。 月牙儿对谢连州道:“谢大哥,我出生没多久,大夫们便说我活不成了,但我爹不死心,他用着各种办法让我拖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仰仰头,眨着眼,将泪憋了回去,像她爹那样,道:“有一次,我心疾发作,半夜被疼醒。这疼没有药可以治,让他知道了也只是平添烦恼,所以我不想吵醒他,只能自己忍着,好不容易忍到后半夜,不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快要重新睡着的时候,他从床上惊醒了。” “我听见他下了床,来到我的床边,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说到这里,月牙儿的眼泪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在那以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蒙措为什么会半夜从床上醒来,他是不是梦见她死了? 这是偶然的恐惧,还是每日每夜都纠缠着他的噩梦? 月牙儿道:“我有时觉得,我还活着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瞬的短暂安慰,和长久的痛苦折磨。” 就像那个夜晚,兴许蒙措只有在试探她鼻息,发现她还活着的那一瞬间是欣喜又劫后余生的。而在那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不断重复新的恐惧,害怕她死在下一个呼吸里。 谢连州看着皎洁又高高在上的月亮,觉得它漂亮得有些无情。他问月牙儿:“如果我赞同你的话,你会不会想从这里跳下去?” 月牙儿往屋下看了一眼,这个高度让她有些害怕,于是她摇了摇头:“我怕疼。” -- 第24页 疼了这么多年,可她还是害怕。 “但你不怕死。” 谢连州轻声道。 这是他从月牙儿那些话里听出来的。 月牙儿看了他一眼,有些担心道:“谢大哥,你不会告诉我爹的,对吗?” 谢连州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暴露朋友的秘密。” 月牙儿一下高兴起来,她感觉自己被当做一个年长的人对待。 于是她同谢连州坦白:“我知道很多人都怕死,为了活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觉得活着很辛苦,没有一丝真正的快乐可言。但我又觉得,为了让我活下去,爹付出了那么多,如果我随随便便地决定去死,很对不起他。” 谢连州问她:“月牙儿,如果只是你一个人,没有你爹爹,你还想死吗?” 月牙儿愣住,不明白谢连州为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下意识道:“如果没有他,或许我早就想办法去死了吧……” 谢连州摇头,道:“你再好好想想。” 月牙儿无奈,闭上眼睛,认真构想起没有父亲在身边她会如何。慢慢地,她发现,若是没有父亲,她生命中仅剩的那点快乐好像也随之消失。可她不再那么强烈地想死了。 因为她知道,她不会拖累任何人。 月牙儿震惊地睁开眼,她没有想过,比起病痛折磨,更让她想结束性命的,其实是她对父亲的愧疚。如果没有这份愧疚,兴许她是想活下来的。 谢连州没有让她在这样的情绪里沉溺太久,便转开话题道:“我们都知道,有的人生下来便是身体康健,父母双全,一生顺遂无波的。” 月牙儿还没从方才的惊讶中彻底解脱出来,呆呆撑着脸,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谢连州问:“你猜这样的人会不会感到痛苦?” 月牙儿摇头,道:“他们一定很幸福。” 谢连州笑道:“错了,如果从我们的角度看,会发现他们很容易痛苦。可能只是失手打碎他们最喜欢的东西,就会让他们觉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那么可怕。” 月牙儿觉得不可想象。 谢连州道:“他们的人生太过圆满,以至于一点颠簸不平都好像山崩地裂一样。” 月牙儿有些嫉妒,她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谢连州道:“每个人活着都是这样,一点点快乐,一点点痛苦,你要学会与它们共处。” 月牙儿苦闷道:“可是我的痛苦比他们的大得多。” 谢连州道:“那便不要同他们比较,正是因为和他们比较,才让你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月牙儿懵懂。 谢连州问她:“如果每个人的寿命都只有十年,二十年,这会让你感觉好些吗?” 月牙儿愣了愣,忍不住去想谢连州所说的情景,最后羞愧地发现,如果真是那样,她心里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谢连州继续道:“如果每个人都有心疾,每个人发作时都会疼痛……” 月牙儿发现,在这样假设的情景里,她突然不觉得自己只有去死才是解脱。这种念头让她惊恐起来:“……我是个可怕的人。” “不,你不是。这只是……人之常情。” 谢连州摸了摸她的头,对她道:“不要将自己和别人比较,你的病就不会让你那么痛苦,不要将你爹同别人比较,你就不会那么愧疚。” 月牙儿总是想着,一个身体康健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不被生了重病的女儿拖累的父亲又是怎样的,所以她才生了死志。 月牙儿想了许久,许久,最好道:“或许你是对的,只要我不再那么想,心里便会好过许多。” 谢连州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教你。” 月牙儿有些好奇:“是什么?” 会比刚刚那些话还让她震撼吗? 谢连州道:“一个小小的道理,但它帮助我走到了今天。” 月牙儿不得不承认,她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她轻轻推了推谢连州的手,道:“谢大哥,你快说。” 她比刚坐上屋顶看星星时要活泼多了。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你记住,往后只为那些能改变的事情痛苦,这种痛苦能够帮你达成你的目标。对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忘记它们,无视它们,将它们抛到脑后,不要为它们产生任何使你受折磨的情感。” 月牙儿好像有些懂了,却又好像还不明白,最后嘟囔道:“好像很难。” 谢连州轻声道:“你可以慢慢学起来。” 月牙儿看了会儿天上的星星,突然很认真地应了一声,像是做了决定。 谢连州对她道:“夜有些深了,我带你回去吧?” 月牙儿点点头,又道:“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谢连州替她把大氅又系得紧了些,道:“问吧。” 月牙儿道:“谢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就这样被他一眼看穿。 谢连州笑,说道:“我听过许多事,看过许多书,也学过许多道理,最后渐渐发现,几乎所有事都是过去旧事的重新上演,总有些东西亘久不变,几乎可以完全预料。” 月牙儿其实没能完全明白,但她努力记下谢连州说的每一个字,希望将来等她长大,她也能成为谢连州这样的人。 -- 第25页 月牙儿被谢连州牵着站起,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漫天星辰,对谢连州道:“谢大哥,这里的星星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好看的星星,可它们还是没有我家乡的星星好看。等我病好的那一天,我要和爹爹回家乡去,到时候,我就能看到世上最美的星辰了。” 从前,一直是蒙措想为她治病,她的所有配合都只是为了父亲。而现在,她主动对谢连州提起治病的事,头一次愿意,且有勇气去想病好后的事情。 谢连州对她道:“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你和蒙大哥需要的话,我会帮你们的。” 第15章 “情投意合”(上) 天珏正在照镜子。 太平山庄客房里的镜子,其实不若九华宫中她房里那一盏来得清晰,可同他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中所能照见的相比,已是清晰许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柳叶眉弯,杏眼含春。她自然是美的,且美过世上大多数女人。但很多时候,光凭美丽,她所能决定的事太少太少。 她的视线渐渐从镜中的自己移到了镜中的傅齐身上,他仍然戴着那张陌生的□□。 天珏恍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叫关抱玉,他叫齐缚石。 她出身乡宦之家,七岁之前都像官家小姐那般教养,可七岁以后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最后更是连大片傍身之地都尽数失去。她被托付给家中远亲,背井离乡来到蜀中,学着旁人的样子做起小农,好像过去不曾富庶过一样。 关抱玉有时觉得,若她家财散得再早些,在她毫无知觉之前便落到后来的田地,兴许她不会觉得那样的苦。 蜀中炎热,她在机杼前汗流浃背时,难免回想起幼时婢女在她身侧,用罗扇为她缓缓扇着风,既不敢惊扰她的睡意,又怕缓解不了她的暑日燥热。 当她从井中舀起微微浑浊的井水时,她又想起那一碗碗煮去腥膻的微甜羊奶。 当有路过的黑壮男子眼睛停在她脸上,一错不错地不愿离开时,她又想起幼时嬷嬷哄她时说的话,她说,小姐,你乖乖地学,好好地长大,以后出落成一个美人,嫁给那什么状元举人,做大官的媳妇去。 她到底长大了,生得那样美,却只能困在这田间地头,机杼布前。 她内心深处自然有些不甘,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直到养大她的叔叔病重,婶婶跪在她跟前,哭着说对不起她,说家中为了那份聘礼答应了村头李麻子提出的婚事,求她为了她叔叔的命,老老实实嫁过去。 关抱玉从家中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兴许只是单纯想从这样可怕的境地里逃开,哪怕只是一刻,哪怕她最终仍要回去。 关抱玉努力说服自己,叔叔婶婶养大了她,如果没有他们,也许她早就没命了,又或者被人卖给人伢,最后落到那腌臜地方。如今不过是她报恩的时候。 嫁给李麻子兴许没那么差,除却他的脸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关抱玉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甚至根本不了解他。 这想法让她更加痛苦纠结起来。 婶婶的话让她觉得,若她不嫁给李麻子,便是她亲手杀了叔叔。可她一想到那陌生男子的脸,想到这田地间的生活,想到她再也逃脱不了的一切,便又觉得恐惧。 天上下着雨,关抱玉全身都湿透了,来来往往的人将她看作疯子,她却无暇顾及。 她不停地想,不停地和这两种声音做斗争,最后在极度纠结之中,失神跑到齐缚石的马下。 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重重落下。 在那一瞬,除却惊慌与退避之外,关抱玉的心中竟然也升起一丝一了百了的冲动。 如果她死了,她就不用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也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叔叔。 于是关抱玉没有躲,还闭着眼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送到了马蹄下。 她听见男人震怒的声音:“滚开!” 尔后是马的凄厉长鸣。她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上她的脸颊,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抱在怀中。 关抱玉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被斩下头颅的惊马,她被面前的血腥场景震住,几乎失却心魂,下一刻才看见齐缚石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而齐缚石也看清了她。 少女才十六七的年纪,皮肤不算顶顶白皙,五官却明艳非常,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贴在她的两颊,非但折损不了她的美貌,还将她的楚楚动人显出十分。 齐缚石握着她纤细腰肢的手掌隐隐发热,他在她柔弱茫然的双眼中,几乎忘却方才的暴怒,开口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关抱玉在听见齐缚石声音的那一刻,心间便浮上一个念头:齐缚石和她一样,都不是属于这乡野之间的人,他是来带她走的。 这念头来的无依无据,莫名其妙,可关抱玉的心突然便定了。 她在齐缚石的怀中晕了过去,齐缚石将她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待关抱玉再醒过来,她躺的是镇上客栈最好的床,穿的是成衣庄里往日她连看都不敢看的衣服。 齐缚石年轻英俊的脸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股世家公子哥方有的矜贵,彬彬有礼地同她说话:“姑娘,方才我的马差点撞到你,你又晕在我面前,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你,我没有办法,只好将你带到我的住处。你身上的衣服是我请客栈中帮工的大婶替你换的,你别害怕。” -- 第26页 关抱玉想,她喜欢上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公子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突然便无师自通了如何让人对她稍有怜惜。 关抱玉坐了起来,手抓着被子,又往上遮了遮,连下巴尖都挡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圆圆的鼻头。 齐缚石的声音变得更软了,他再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害怕。我叫齐缚石,我是九华宫里的人,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显然,他觉得像关抱玉这样美丽又柔弱的姑娘,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会在雨中那样狂奔的。 关抱玉将被子放下了一点,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评估他是否可以信任。 齐缚石生出了一点胜负欲,他调整着面上的神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可靠一些。 关抱玉终于开口,她眼圈发红,声音里带着点迟疑,像是不确定该不该将这话说给一个陌生人听:“我叔叔病了……但是家里没有钱给他看病……我不想嫁给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关抱玉没有说婶婶逼她,也没有说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如何不好。 因为她觉得,这一切齐缚石都可以从她的话中听出来,亦或猜到,再不济,到时往村里简单询问两句,他便会了解。当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会更怜惜她,更心疼她。 但这些东西若从她口中自己说出,便显得她不知感恩,自命清高。 很奇怪,当关抱玉没有看到任何离开乡间希望的时候,她好像只是一个傻姑娘,会因为婶婶将叔叔性命绑在她婚嫁之事上而进退两难到想要轻生。 而当她看到齐缚石,看到自己成为新的人的希望之后,她一下就变了。 齐缚石看着她将话说得含含糊糊,眼里泪水却盈盈落下,哭得梨花带雨,一时有些心软,忍不住伸出手为她轻轻揩去一些。 他的指腹贴上她眼角肌肤时,两人都感到微妙变化的氛围。关抱玉抬眼看向齐缚石,眼中泪光脉脉。 齐缚石对她道:“你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帮你叔叔请大夫,直到他的病有起色,若是他的病实在治不了,也保证他有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关抱玉抽抽噎噎地哭道:“齐公子,谢谢你,我会,我会还你钱的,谢谢……” 齐缚石冲她笑了笑,道:“你先养好身体,这些事情都不着急。” 最后,她带着齐缚石回了小阳村,齐缚石给了她婶婶一大笔银子。 关抱玉看着婶婶,突然觉得心中一点情感都没有了。这么多年来的孺慕、感激,与那日的惊惶、隐恨一并消去。 她用一笔钱,同叔叔婶婶一笔勾销了。 齐缚石即将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关抱玉敲开了他的房门。 齐缚石打开门,看见月色下的关抱玉,面上显出点惊讶来,他对她道:“关姑娘,你怎么来了?是有话同我说吗?不如进来说吧,外面太凉了,你别再受寒了。” 这本就是关抱玉的想法,于是她点点头,进了齐缚石的房间。 关抱玉坐在桌边,没有马上开口,两只手握在一块,关节几乎发白,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齐缚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点破,而是同她道:“关姑娘,我明日便回锦城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不过我想,我应当不会忘记你的。” 齐缚石眼中似乎有汹涌起却又被克制下的情感,他看着关抱玉,喉结上下动了动,又侧过头,不敢再看她的脸。 关抱玉突然扑入他的怀中,齐缚石不敢回抱,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似乎想要将她推开,却又不敢用力,只道:“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关抱玉带着哭腔道:“你带我一起走,好吗?” 齐缚石放在她肩上的手不再用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关抱玉楚楚抬头看他,道:“我没有办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能挣钱,我会把欠你的那些钱都还给你的。” 齐缚石似乎因为这句话又想起了她当日为何跑入暴雨中,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哪要你还那些钱呢?如果你决心已定,我就带你一起走。” 第16章 “情投意合”(中) 齐缚石带着关抱玉一起回锦城的那段漫长旅途,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 齐缚石在路上给她挑了一匹马,那马的脚力颇佳,外形更为出众。他将马牵给关抱玉时,眉眼带笑,对她道:“骏马配美人。” 关抱玉红了脸,又一点点低下头去,一副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模样。 齐缚石的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些,像是哄她一样,笑道:“上马试试?” 关抱玉摇摇头,看着那匹马依依不舍道:“我不会骑马。” 她眼里的遗憾太过明显,齐缚石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他本就不打算忽略她的想法。 齐缚石问她:“我教你好不好?” 关抱玉抬头,从他神色里看出了他期望她答应,而她也确实想学,便带着一点点羞意,点了头。 在齐缚石离开小阳村前,他的时间是那么紧,以至于他好像连多逗留一天都没有办法。可在他带着关抱玉一块踏上回锦城的路后,似乎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愿意在路上用大把的时间来教会她骑马,再同她一起慢慢前行。 -- 第27页 齐缚石扶着关抱玉上了马。动物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到她腿上,关抱玉下意识颤了颤,好像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骑着的是一个活着的,有自己意识的生物,它随时可能将她甩出去。 齐缚石握着她的手,将温暖从他的手心传到她的手背,好像并不掺有任何杂念,只是为了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就算它不听话,将你甩了下来,我也能接住你。” 关抱玉的心定了定,在齐缚石的指点下,试着驾驭起身下的马儿来。 她知道,齐缚石的世界是刀光剑影的世界,她这个年纪,再学些刀呀剑呀兴许已经太迟,可她至少可以将骑马学会,那么以后,他去哪,她便可以去哪。 关抱玉渐渐学会了骑马,代价是将两边大腿内侧磨出了伤。 齐缚石笑着让她侧坐在自己跟前,与他共乘一骑,为了防止颠簸到她,他将马儿骑得很慢。 关抱玉的那匹马则乖巧跟在一旁,时不时还抬头看一眼旁边共乘的主人,看得关抱玉将脸埋进齐缚石怀中。 齐缚石问她:“怎么了?” 她似乎从他声音中听出一丝笑意,但因为没能亲眼看见,又不太确定,只小声抱怨道:“沉云好像在笑我。” 沉云是她给马儿起的名字,这马全身乌黑,四蹄着白,她不愿喊它别人叫惯了的踏雪,便起了沉云这名。 那时齐缚石听了,还有些惊喜,问她是不是读过书。关抱玉犹豫了好久,方才将七岁前的往事说给他听,那对她来说,像是自揭伤疤一般。不过她想,若是说给对的人听,这便是有意义的事。 齐缚石回头看了沉云一眼,终是忍不住笑意,放声大笑起来。这一回,纵使关抱玉埋在他胸前,看不见他的脸,也不再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笑话她了。 关抱玉轻轻地哼了一声,道:“连你也笑我。” 齐缚石好不容易才停下笑,低头对她道:“抱玉,你抬头看看我。” 待关抱玉终于愿意抬头看他,他对她道:“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太让人想要怜爱。” 他眉眼含情,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关抱玉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好像期待又好像害怕,雪白的颈子微微颤抖。 终于,齐缚石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关抱玉惶恐不安的心定了。 那个暴雨天里,她第一眼看见齐缚石时感受到的心安,她终于能再一次体会到。 他们一起相伴的日日夜夜,摇曳的灯火下,缠绵的细雨中,耳畔亲昵分享过的私语,都让关抱玉知道,他们之间是有些不同的。 可这样的不同算什么,他们之前又会不会有什么名正言顺的事发生,这是关抱玉所不能确认的,直到这个吻。 她将这个吻看作一个承诺。 哪怕齐缚石没直接将喜欢说出口,也没同她谈过他们的以后,但她想,不会太远了。 关抱玉笑了笑,将手揽上齐缚石的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锦城,回到了齐缚石口中的九华宫。 九华宫比关抱玉想象中还气派些,齐缚石一回到宫中,便受到众人的欢迎。穿着弟子服的人都喊他一声齐师兄,穿着下人服的人则喊他一声齐少爷。 关抱玉又开始惊惶了。 虽说齐缚石早就告诉过她,他是九华宫宫主的侄子,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这是什么意味。 兴许她配不上他。 “齐师兄,这位姑娘是谁?” 有女弟子问,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在意。 他还认为她配得上他吗? 关抱玉看向齐缚石。 她听见齐缚石道:“这是关抱玉关姑娘,她遇到了一些难处,所以我将她带回宫中,往后,她便是九华宫的人了,你们要好好照顾她。” 关抱玉的心沉了下去。 但她没有当场反驳,也没有去哭去闹。她很清楚,自己能够逃离小阳村,来到九华宫,是谁的功劳。如果不想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村子,她便该更妥善地处理现在的事。 于是关抱玉微微笑了一下,承认了这个说辞,只是有些失神,好几次错过别人同她说的话。 到了最后,有人说:“关姑娘好像有些累,不然我先让人去给她安排房间,让她好好休息吧。” 齐缚石道:“不用,我来让人安排就好。” 最后,他带关抱玉前往一间离他不远不近的屋子,还同她道:“我附近的屋子住的都是师弟师妹,他们住了这些年,也不好叫他们现在腾出来,只能委屈你先住在这儿。” 他这话说的好像他在乎她一样,关抱玉很难不为此感到迷惑。 她双眼蒙蒙地看向他,好像随时要落下泪来。 齐缚石紧张道:“抱玉,怎么了?” 关抱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尽可能显得孱弱,没有威胁,好像只是在乞求而非质问于他。 齐缚石似乎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关抱玉看着他茫然的眉眼,试图判断他是真心实意的迟钝,还是在同她逢场做戏。 关抱玉垂着眼道:“方才你师妹问我是什么人,你告诉她,我只是你救回来的可怜人。” -- 第28页 齐缚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关抱玉在乎的是什么,他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不好意思现在就说出口,也不想他们看轻你,以为我们这一路上便私定了终身。” 关抱玉抬眼看他,眼里又重新有了希望的亮光,轻轻问他:“真的?” 齐缚石点点头,笑道:“等我叔叔回来,我便同他说好这事,到时向你提亲,待我们定下婚约,再向门中弟子公布此事。” 看着齐缚石一如既往的明亮笑容,关抱玉却不知道,自己是信了他这话,还是不信。 她只是露出如释重负的模样,踮脚扑进他怀中,将手环上他脖颈,低声喃喃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齐缚石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关抱玉在九华宫中住下,可过了好些时日,宫主齐思明都未回来,到了最后,反而是齐缚石有事要先出宫。 临出宫前,他特地来找关抱玉道别,对她道:“抱玉,我先出去一段时日,等我办完我的任务,兴许叔叔也回来了,我回来便向他提我们之间的婚事。你一个人在宫里也别害怕,师弟师妹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我已嘱咐过他们要多照顾你。你只管把这当自己家,平日无事也可以到园子里走走,不要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关抱玉不说话,只点头,直到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同他说:“成婚的事情我不着急,你好好地办事情,办妥了再回来,千万别受伤。” 齐缚石眼里都是不舍,左右看了眼,发现没有人,这才猛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亲完以后,关抱玉还来不及反应呢,他自己便笑了出来。 齐缚石离开以后,关抱玉偶尔会在九华宫里走走,路上的弟子看见她,都会遥遥向她一笑,并不上前打扰,这种感觉不坏。 九华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吃的也好,用的也好,人也好。 关抱玉永远记得那一天。 深秋里难得的晴日,呼吸间不再是重复的干燥与寒冷,关抱玉临时生出到花园赏花的念头。 九华宫里有一片种满名贵花草的后园,关抱玉最近的乐趣,便是记下它们每一株的模样和名字。 在她同花匠学到第二十八株时,她抬头发现有人在遥遥看她,那样的穿衣,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关抱玉弯起眼,露出笑,提着裙边,越过一株又一株奇异的花,向男人奔去。 她越跑越近,脚步逐渐放慢,对着那张相似却不同的脸,心间泛冷,面上笑容微收,变成自然而然的疑惑。 她看见男人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兴趣,他问:“你是谁?” 第17章 “情投意合”(下) 关抱玉见到齐思明的时候,她才十七岁,齐思明却已经四十岁了。 在年过不惑的人里,他算是难得的英俊,因着常年习武,身形也不若寻常中年男子那般大腹翩翩。 可若将他同正当年的齐缚石相比,他眼角眉梢的疲态都是那样鲜明。 齐思明宛若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半个月,整个九华宫便都知道宫主喜欢上了寄居宫中的关姑娘。 关抱玉难免去想,这是齐思明的手段。 他仿佛惯于风月的老手,一点推波助澜的流言,让她陷入惶惶之中,再有温柔情深的几个眼神,引她日夜猜测,最后攻城掠地,步步吞吃。 齐思明听她念诗时,神情缱绻。 关抱玉看到的那一刻,想到的却是齐缚石,想起他因为她读过书而惊喜得微微挑起的眉眼。 她曾经以为那是因为齐缚石爱她身上的书卷气,可现在想来,这份爱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有别的人会喜欢。 齐缚石曾说,不到一月他便会回来,可到了最后,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重新回到九华宫。 回到九华宫后,他再次敲响了关抱玉的门。 关抱玉不再住在离齐缚石有半个长廊那么远的客房,而是搬到了离齐思明住处颇近的一处别院,听闻这原本是贵客方能住的地方。 关抱玉打开门,看见有些憔悴的齐缚石,他人晒黑了些,面上还有来不及处理的青色胡茬。但他眼神清澈,没有缺少睡眠的血丝,衣着整齐,带着少许尘土,既不像回来后匆匆换了换外衣,也不像一路风尘赶赴。 关抱玉心中便有了数。 她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神情凄楚。 齐缚石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几番酝酿,终究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叔父他对你有意。” 关抱玉好像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她藏在心里,看着面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另一个她唱念做打,试图同齐缚石一较高下。 关抱玉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眼中甚至还盈着些许未落的泪水,让她看起来那样伤心无助。 她对齐缚石哭道:“齐大哥,怎么办,整个宫里的人都在传我要嫁给你叔父,可我真正想嫁的人是你啊。” 显然,若她想嫁给齐思明,那些流言蜚语算不了什么,可她要想嫁给齐缚石,这些话无异于刮骨钢刀,是要她的命。 齐缚石懊悔地往墙上锤了锤,道:“我当日便不该非要等叔父回来再宣告,当时便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才对。” 关抱玉一把抓过他的手,轻轻吹着他手上蹭破皮流出血的地方,眼泪落在上边,让他疼得微微握紧了手。 -- 第29页 关抱玉面上落着泪,心里却在想,齐思明喜好拈花惹草的心思十年如一日,九华宫上下都深深知晓,他齐缚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将她带回庄中,却模糊她的身份,说要等叔父回来向他禀报婚事,却抛下她独自出庄办事。 更重要的是,他分明知道齐思明是怎样的人,却对她没有一句提醒,甚至还让她不要闷在房里,天气好的日子要多出去走走。 他分明是故意将她送到齐思明手中的,只是做得颇为隐晦罢了。 关抱玉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她不只看清了齐缚石,还看清了她自己。 她当然喜欢齐缚石。 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侠客,出身名门正派,家财万千还出手大方,将她从那样难堪的境地中拉出,让她见到了另一种天地。 她又怎么能不喜欢呢? 她喜欢他的钱财,喜欢他的出身,喜欢他的容貌,却又不至于此。 可这肤浅的,被人背弃的喜欢,又怎么值得她留恋。 关抱玉抬起泪眼,对齐缚石道:“齐大哥,我不想嫁给宫主,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她看起来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失去了所有理智,只一心想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关抱玉知道,齐缚石不会答应的。 齐缚石推开了她,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能……你不懂……我不能……” 她当然懂,她和齐缚石都是不愿意离开九华宫的人。她贪恋钱财,他流连权势,他们不过半斤八两。 关抱玉哭着问他:“为什么?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 齐缚石道:“不是的!我……我是叔父一手带大的,我从小便长在九华宫,我怎么能够背叛他?” 不待关抱玉开口,他便仿佛下了决定一般,道:“抱玉,叔父喜欢你,我便不能再同你在一起。我不会逼着你嫁给叔父,如果你想离开,我就送你走,若是师傅怪罪,我再独自向他请罪便是。” 果然,在她看清自己之前,齐缚石早就先一步看透了她,也想好不动声色利用她的方法。他料定她是不愿独自离开九华宫这个富贵乡的。 可他不愿撕破脸皮,还想让她对他留有依恋,以便来日利用,她又怎能落于人后。 关抱玉幻想道:“我离开九华宫,离得远远的,过几年就没有人认识我了,我们那时候再在一起,好吗?” 齐缚石被意料之外的答案打个正着,一时露出了些不该出现的猝不及防。 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关抱玉的眼神中,除却震惊,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关抱玉不会去想,那是不是说明在他百般的利用之中,也曾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因为这样实在太过愚蠢。 果然,犹豫的下一刻,齐缚石便道:“抱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同你再在一块了……” 他很清楚,只要关抱玉留在九华宫中,嫁给齐思明,哪怕一开始对他怀有十分的恨,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她旧情重燃。 关抱玉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哪怕只是两人演的一出戏,她也要他做那个对不起她的人。 就算这一切愧疚都是做假,只要他还想再演这场戏,她便能利用这份“愧疚”让他让步。 关抱玉的泪终于流干,她的脆弱也好像一并消失殆尽。她冷冷看着齐缚石,笑了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让我嫁给你叔父,好成全你的孝心,是不是?” 她眼里带着恨,不是对生死仇敌的恨,是对爱过的人才会有的恨。 齐缚石松了口气,他沉默地看着关抱玉,眼中满是挣扎与深情,却始终一言不发。 关抱玉知道,他不说话是因为害怕她方才那样出人意料的决断会破坏现在的局面,而眼中那那般情绪是为了往后铺垫,以便再次挑起她对他的情。 关抱玉流了最后一滴泪,在爱恨交加之中关上了门,将他挡在一门之隔外的地方。 关抱玉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成全你,我会嫁给你的叔父。” 她哭了一声,离开门边。 后来,关抱玉果真嫁给了齐思明,如了齐思明的愿,也如了齐缚石的愿,更如了她自己的愿。 同齐思明成婚没多久,关抱玉便明白,齐缚石为何要花心力设下这样一个局。 齐思明的身体不好,看着并不是长寿之像,而他膝下那些庶子,不过半大小子,实在没有执掌一宫之能。 齐缚石需要一个能让齐思明动心,破例娶回宫中的女人,他还要那个女人的心向着他,能在他争夺宫主之位的关键时候,作为齐思明最亲密的人帮他一把。 关抱玉看明白了这一点。 她知道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便明白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反过来去利用齐缚石。 毕竟,若齐思明真的死了,她便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得在那之前将她想要的东西都攥到手里才是。 于是,在齐缚石创造出的一次次巧遇下,她如此自然地与他鸳梦重圆,好像又一次满怀不甘却又身不由己地落入他的陷阱之中,无法自拔。 关抱玉慢慢听得他的计划,慢慢了解那个九华宫中的秘密,也慢慢生出自己的野心。 如果他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 第30页 镜中的傅齐同她对上了眼神,天珏从回忆中醒来。 傅齐来到她身后,替她将剩下的头发挽起,指尖狎昵地划过她后颈,笑着问她:“想什么呢?” 天珏看着他的脸,玩笑道:“好久没看到你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你长的什么样子了。” 傅齐将食指压在她的唇上,在她耳边轻声道:“隔墙有耳。” 天珏笑笑,便又不说话了。 傅齐道:“你说这庄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天珏轻快道:“管他呢,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傅齐沉思道:“你说,他先前告诉我们的线索,是真的吗?” 天珏睨了他一眼,道:“你现在才来问这个,是不是太迟了些?” 傅齐失笑,道:“也对,总之,等他们把这件事情查清楚,放我们走了,我们便去追查这线索。” 天珏倚在他臂弯之中,玩笑一样问他:“你会带我一起去,不会将我抛下的,对吗?” 傅齐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阴霾,就好像那日将她独自留在九华宫时一样,笑着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将你抛下呢?” 第18章 移花接木 白虎使终于在庄中搜出奇毒“心如刀割”时,他派去查探众人身世的探子也陆续回到庄中,除却与庄中客人相关的情报外,他们还带回一个不到十岁的童子。 谢连州随着仆人走到白虎使的议事堂外,看见堂中坐着一个绑着发髻的童子,他脚下步子一转,竟是要转身离开。 白虎使身形如电,竟用轻功抢在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谢连州提身轻纵,越过白虎使的拦路一截,两人有意无意比起身法。 白虎使刚猛,谢连州便轻盈。他身法莫测,快而难寻,有如一苇渡江的仙人,浩然缥缈。 白虎使技差一筹,眼见就要让谢连州跑掉,连忙开口问个究竟:“谢少侠,你跑什么跑?” 谢连州脚步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他一看见身旁没有长辈的孩子,便直觉是一种麻烦。白虎使一拦,这麻烦就成了十分麻烦。 谢连州问他:“那小童是你的孩子?” 他寄希望于当前情景是最简单的那一种。 白虎使道:“不,他是梁万千之子,梁天全。” 谢连州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梁天全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却又太过好奇,忍不住抬起头四处打量,想要将议事堂的模样记在心里。 谢连州对白虎使道:“你怎么将他带了过来?” 白虎使将谢连州拉远了些,确保梁天全听不见后,方才开口道:“我的探子在查探梁万千时,发现他的妻子在一年前病逝,但他妻子死后,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梁天全,一直在说他娘不是病死,是被人害死的。而且……在梁万千来太平山庄之前,正好有侠客安慰梁天全,告诉他太平道人知道世上所有的秘密,如果他真不信他母亲是病死的,可以问问太平道人,到时他便不会乱想了。” 谢连州道:“……你怀疑,梁万千的妻子确实死于非命,而且是梁万千动的手?” 白虎使想着记忆中的梁万千,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个猜测或许有些大胆,可从他们现在所得到的一切线索串联,并非毫无可能。 若梁万千当真杀了自己的妻子,在担心梁天全发现真相的情况下,他是有试探并杀死太平道人的动机的。 但若真是如此,这真相对那个还不足十岁的小童来说,难免有些太过残忍。 谢连州也为之沉默一瞬。最后,他说:“首先,我们要确认梁万千的妻子确实有可能是他杀的,才能再做接下来的一切假设。” 白虎使深吸一口气,道:“这也是探子将这孩子带回来的原因。” 谢连州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议事堂,白虎使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到梁天全跟前。 谢连州看向梁天全,对他道:“我叫谢连州,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还在观察四周的梁天全一下将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两人身上,他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能否信任,可在谢连州说出自己姓名,并询问他名讳的时候,他不自觉就放松了些。 梁天全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放了下来,他对谢连州道:“我叫梁天全,我爹是蜀中大侠梁万千。” 说到后半句,他的声调显然高了起来,底气也足了许多,熟练得像是同每一个与他说话的人强调过。 显然,他十分敬佩他的父亲,也为念出父亲的名号而感到安全。 知道他爹是梁万千,这些陌生人便不敢随意欺负他了,梁天全这样想着。 不待谢连州说话,他便主动发问:“这里就是太平山庄吗?带我来这的人说,我爹也在这里,我想见他。” 白虎使还在犹豫,是否要让他们父子相见,便听一旁的谢连州道:“可以,但你要先为我做一件事,我才能让你们见面。” 梁天全刚想点头,又临时顿住,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看了看四周,惊讶道:“难道你就是太平道人?这个山庄都是你的?” 他看着谢连州清隽的脸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谢连州笑了声,慢慢踱步至主位跟前,转身潇洒坐下,道:“没错,我便是太平道人……的债主。” -- 第31页 听到前半句时,白虎使皱了皱眉,觉得这样的谎言太过浅显,容易被轻易揭穿,听到后半句时,却又有些无奈。 梁天全有些吃惊,道:“我听说太平山庄很有钱,太平道人不是山庄的主人吗,怎么会欠你钱呢,难道你比他还有钱?” 谢连州道:“小子,枉你爹是蜀中名侠,你对这江湖却一点都不了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猜猜,这江湖里什么东西最值钱?” 梁天全来了兴趣,慢慢忘了警惕,认真想着问题的答案,好几次都想直接作答,却因为又觉得答案不够精妙,而吞了回去。 最后,他来到谢连州跟前,好奇道:“谢大哥,到底什么东西最值钱?” 谢连州懒洋洋道:“有钱人的性命最值钱。” 梁天全愣了愣,尔后右手作拳,猛地捶了捶左手掌心,俨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开口道:“谢大哥,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平道人欠了你一条命?” 谢连州随意摸了摸他的头,道:“可以这么说。” 白虎使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了一声,某种意义来看,因为他们四个的粗疏,谢连州还真是救了太平道人一命,起码那瓶余毒便是在他的提醒下寻出来的。 能救太平道人性命的人,这听起来可比太平道人还厉害,谢连州一下便赢得了梁天全的敬佩。可他转瞬想起谢连州方才的话,一时又有些疑惑,若谢连州真这么厉害,为何不能让他直接见他父亲,还要他为他做事呢? 不待梁天全发问,谢连州便道:“我本是来向太平道人讨债的,可谁知道,他竟与你爹一同消失了。” “什么?我爹失踪了!” 梁天全一下提起心来,生怕接下来又要听到不好的消息。 谢连州道:“你爹似乎是为了查探你娘的死才来到这里,我想太平道人的失踪也与此事有关,很可能是两人一块查这桩案子去了,人应当没事。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我们能查清当年的真相,兴许就能找到他们。到时,你带着你爹回蜀中,我押着太平道人叫他还我的债。” 这谎言并不精妙,可对付眼前这个孩子已是足够。 梁天全用力点了点头。他既想调查清楚母亲去世的真相,又想见到父亲,谢连州所需要他做的事,正是他自己也想做的。 白虎使在旁听得叹为观止,发现谢连州这临时扯出的谎实在颇有水平,既在一切尚无定论之前,隐去了过于残酷的可能,又让梁天全不带疑惑地配合他们调查旧事。 谢连州还不忘圆上最开始同白虎使过招的行为,同梁天全玩笑一般道:“我方才见你,还以为白虎使要送我个儿子,还我的债呢。” 梁天全乐道:“怪不得你转身就走。” 谢连州道:“是我想岔了,也怪他们这些天总想拿些奇珍异宝、金银书画来还我的债。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太平道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天全小大人一般叹口气,道:“我明白你。” 他也想要个答案,只可惜太平道人似乎并不知晓,还为追查真相同他父亲一起失踪了。想到这里,梁天全的情绪一下低落起来,有些担心父亲出事。 他在心中一遍遍说服自己,那是他父亲,是蜀中有名的大侠,曾经救过不知多少人,还单枪匹马地杀入南疆,又从南疆杀了回来,他是不会出事的。 谢连州对他道:“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再同我们说说当年旧事,我们也好知道该从何查起。” 梁天全点点头,这才动起旁边的糕点,方才,他是一下都不肯动的。 白虎使见状,对他道:“梁小公子,你且等等,我去让厨房给你上些热菜来,别光吃糕点。” 梁天全还来不及拒绝,白虎使便转身走了,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谢连州知道,他是安排庄中下人去了,以免他方才撒的谎轻易露出马脚。 梁天全咽下一块糕点,又喝了口茶水,忍不住问谢连州:“谢大哥,你想问太平道人的问题,是什么呀?” 谢连州道:“你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 梁天全一下兴奋起来,来到谢连州跟前,问他:“这是个秘密吗?” 果然,不论什么年纪的人,在于探听别人秘密这件事上,都有一种天生的渴望。 谢连州道:“这可以不是个秘密,只是现在我还不想太多人知道罢了。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梁天全立刻道:“我想听!” 谢连州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太平道人告诉我,我师傅的仇人是不是一个好人。” 梁天全第一遍时竟没听明白,反复理解了几遍,方才有些回过味来,心里却产生了更多的疑惑:“谢大哥,你师傅的仇人,又怎么会是好人呢?” 谢连州微微一笑,道:“兴许我师傅是一个恶徒呢?若恶徒的仇人是一个好人,那我可不会太惊讶。” 梁天全有些发愣,看着谢连州,一时看不分明他说这话时的心情。 第19章 癔症 待梁天全终于吃饱饭,谢连州请白虎使带路,将梁天全带到白虎使的书房中。 白虎使的书房很宽敞,除去摆满书簿的木柜以外,还立了两架栏柜,上边放满了珍奇古董。 以谢连州的眼光来看,这书房摆设实在算不上清雅,可他能有这么一柜子书,清不清雅便不再重要了。 -- 第32页 谢连州对白虎使道:“你这一柜子书,攒下来也不容易吧?” 他一眼望去,看见了好几本师娘口中价值连城的古籍。 梁天全听到这话,颇为感兴趣地朝书柜上看了几眼。 白虎使听了谢连州的话,看了眼自己的藏书,一下便明白是哪几本让他生了这样的感慨,笑道:“不过是我寻来的拓本,值不了几个钱。” 而他关心的,也只是书里的内容。至于价值几何,他其实没那么在意。 梁天全拉了拉谢连州的袖子,悄悄对他道:“谢大哥,这里边好多书我家也有,我爹也不怎么看,你要是想看,以后你来我家做客,我借给你看。” 谢连州问他:“那些书是你娘的书吗?” 梁天全摇头,道:“就是我爹的呀。” 谢连州沉思片刻,问他:“你知道那些书是什么时候有的吗?” 梁天全想了想,迟疑道:“从我有记忆起,那些书就在我爹的书房里没怎么动过了,最多偶尔会有几个我爹的朋友借走一些。”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教他读书习字,这间父亲很少使用的书房,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在使用,所以他对里边的书籍很是熟悉。 谢连州问道:“你爹这些年还有添置过什么新书吗?” 梁天全摇头,神态慢慢紧绷起来。 白虎使没能听见他们的对话,看了谢连州一眼,谢连州回了他一个眼神。 白虎使便明白,谢连州确实听见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只是现在暂且不便同他分享。 没关系,他可以等。 谢连州看着梁天全的神情,不再问同梁万千有关的事。 孩子有时候是很敏锐的,哪怕他们自己并不清楚。显然,在梁天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害怕谢连州问这些是怀疑梁万千与他母亲的死有关。 于是谢连州道:“好了,这些事都不重要,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什么人什么事可能与你母亲的死有关,我们才好顺着去找太平道人和你父亲。” 梁天全这才放松些,想起谢连洲先前的话,赶忙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谢连州道:“你为什么说你娘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梁天全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对谢连州说实话:“我其实没有什么凭据,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娘不是病死的,可是没有人信我。” 他同家中长辈说了许多次,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于是他只能对外人讲,讲到外边流言四起。 他那时想,到了这个程度,父亲总会重视起来,再深入查一查这件事吧?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他,为了终止那些流言也好。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心想,难怪梁天全敢孤身一人同那些探子来到千里之外的太平山庄,一路不哭不闹。他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可以帮他的人了。 谢连州对他道:“没关系,哪怕只是你的感觉也可以,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闭上眼睛慢慢想,把能想到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管你自己觉得它们是相关的,还是不相关的,我们帮你一块想。” 梁天全终于听到有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只可惜,不是他的亲人。 他低下头,重重地应了一声,闭上眼,试图回想他觉得可能有用的信息。 慢慢地,他脑海里出现一些他觉得与母亲的死并无关联的画面,可他想了想谢连州的话,到底还是开口道:“我娘和我爹的感情不是很好,我有记忆以来,他们便不怎么亲近。” “但我听人说,在我出生之前,或者说在我爹从南疆回来之前,他们是很恩爱的。我娘身边的婢女告诉我,他们从前常常一起读书、写字、拆招,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可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在一起的画面。我只见过我娘在有人提到我爹时,好像排斥,又好像害怕一样的表情。而我爹见到她时,好像很关心她,又好像也有些害怕她。我想不明白,别人的爹娘也是这样的吗?” 梁天全看向谢连州,谢连州则看向白虎使,白虎使顿了顿,道:“至少我爹娘不这样。” 梁天全垂头丧气。 谢连州道:“你知道你娘得的是什么病吗?” 梁天全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开口道:“他们说,她得的是癔症,是疯病。” 这里边能做手脚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谢连州和白虎使对视一眼,继续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病的?发起病来是什么模样?” 梁天全低落道:“他们说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便渐渐有了癔症,只是起初不严重,偶尔才发作,后来才慢慢频繁起来。” “我其实不知道我娘发起疯来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那些婢女说,她发起疯来,便不认人了。” 谢连州道:“谁都不认吗?” 梁天全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只是不认识你爹了?” 谢连州道。 梁天全能感到这句话里藏着什么,却又辨不分明,只是下意识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没说。” 他们真的没说么? 梁天全忍不住回想他的祖父,祖母,与那些下人所说的一切与之相关的话。 他想起有个婢女经过他门外时同另一个婢女说:“夫人又发病了,老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在拦夫人,不让她伤到自己,可真不容易。我在外边听着觉得,夫人好像又认不得老爷了,连打带骂地要他滚呢。” -- 第33页 他想起祖父私下训诫父亲:“她这病若是实在不能治,你便将她关起来,别再放她出来了,不然伤到人怎么办?况且,这事情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他那时因为调皮躲在了角落的椅子底下,因为听到祖父训斥,一时不敢出去,懵懵懂懂听了全程,却还有些不明白祖父说的是谁。 后来他又听到祖母的声音:“你不要再念旧情了,你念旧情,可她念旧情了吗?你当年从南疆回来,伤成那样,她见你容貌毁了,武功尽失,记性大不如前,便对你变了一副态度。若不是我压着,你们如今连个孩子都不会有!” 他们说的,竟是他的母亲。 祖母说到伤心处,停下来,掩了掩泪意,恨恨道:“你受伤之前她确实是好,可她当日越好,如今便越坏,我心中便越恨她。她只爱你风风光光,却没有办法同你共度低谷,像这样的人,她怎么配做你的妻子!我看,以后都不要让她再见天全了,谁知道她会对天全说什么疯话。她接受不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认你做她丈夫,难道还要让天全不认你这个爹吗?” 他听见他爹闷闷说:“不是这个样子的。” 却再没开口解释别的什么。 他娘最后还是被关了起来,可他们也没有阻止他去见她。 梁天全怔怔回神,发现谢连州正认真看着他。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右手摸了摸左手,试图缓解这样的尴尬,却听见谢连州对他道:“天全,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们是没有办法帮你的。你想想,如果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你,都弄不清事情的原委,那么知道的比你还少的我们,要怎么去查?” 此刻的梁天全已经忘记自己不想这些话说出口的微妙原因,转而陷入另一种担忧之中,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娘是他祖母口中的那种人。 谢连州将手搭上他的肩,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梁天全看着谢连州,一时没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游刃有余的谢连州慢慢僵住了,他轻轻地松开抓住梁天全肩膀的手,下一刻却感到这个胖小子直接冲进了他怀中。 谢连州顿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白虎使,寄希望于他能来救他。却发现白虎使对他点了点头,一脸任重而道远的表情,悄悄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连州深吸一口气,不甚熟练地拍了拍梁天全的背,脑海里忍不住去想自己胸前的衣襟是不是已经被涕泪糊得惨不忍睹。 好在梁天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是纯粹需要一个宣泄口,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都通通宣泄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说着他所能想起的所有与母亲癔症相关的流言。 他说,他不知道母亲的癔症是否只是不认梁万千一个人,但起码在那些流言里,他从未听过他们说母亲不认得除梁万千以外的什么人。 他还说,他不觉得母亲是祖母口中那样的人。 这一刻,谢连州忘记了胸前已经惨不忍睹的衣襟,他问梁天全:“那么,你觉得你娘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20章 假亦真 梁天全轻轻道:“我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有时候觉得她恨我,可她从来不对我发脾气。” 梁天全常常躲过家中的婢女仆人,一个人悄悄溜到母亲住的地方去看她。 他的母亲一个人住在汀兰苑中,身边只有一个出嫁时便跟在她身旁的婢女碧波,一日三餐的饭食都由厨房的人送来收走,她们是不被允许离开汀兰苑的。 梁天全不知道其他得了癔症的人是怎么样的,他只知道,他每次到汀兰苑时,他的母亲都表现得很普通,看起来几乎与寻常人无异。 大多数时候,她在读书写字,有时候则是在画画,画从前的梁万千。偶尔有兴致,她还会在花园中习练剑法。 当然,极少数的时候,她的剑法看起来很古怪,好像她身边还有一个人一样。碧波告诉他,那是他娘在同想象中的梁万千拆招。 梁天全不懂,她分明看起来那么排斥他爹,可现在看来,又好像很爱他。 只有在这种时候,梁天全才真正觉得,他娘确实是有癔症的。 碧波也对他道:“从前他们说夫人疯了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可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就算她从前没有疯,现在也被逼得……” 她叹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梁天全大多时候只是偷偷地看,并不上前打扰,心中已觉满足。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同她说说话,便鼓着勇气上前。 她若是状态平稳,便像他小时候那样,将他拉到身旁,认真看他握笔和写字时的起笔用力与转折。 她还会翻出梁万千从前写的字,让他对着临摹,看着字帖露出怀念的淡淡笑意。 梁天全曾想,若是父亲在南疆没有伤到手,回来后仍能写出从前一样的字,是不是母亲便不会再害怕父亲了? 他一时觉得自己这样想同祖母差不离,一时又觉得这是两种事情。 最后,他没忍住,拿这话去问了父亲,问他,能不能写出像从前一样的字,来让母亲开心? 父亲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极复杂的神情,最后只是问他:“你娘……喜欢你吗?” 梁天全撒了谎,点点头。 事实上,他觉得母亲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讨厌他,而在极个别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他的,好像他是她犯错的证明一般。 -- 第34页 可就算在那种时候,她也从未对他大吼大叫,口不择言地失态。她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好像不想再看见他,最后压下心中的怒气与怨气,轻轻对他说:“我今日不舒服,你……以后再来吧。” 他能感觉到的,她那样的恨,好像他夺走了她赖以为生的一切,可她又觉得他无辜,不愿迁怒于他,最后只能与自己作对。 白虎使听到这里,心中突然涌现一个极大胆的猜测,并下意识问出了口:“你爹真的是你爹吗?” 梁天全用颇为迷茫的眼神看向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问什么。 谢连州轻轻叹气,岔开了话题,道:“你娘死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你见她时她是什么模样,是更清醒了还是更疯狂了?” 梁天全回忆道:“她那时状态好了一些,病得不那么严重了,和我爹见面时也没有再发过疯,还能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最后更是搬出了汀兰苑,他们那时甚至还商量着,要将我爹从前的朋友请来一聚,也算庆贺她终于痊愈这件喜事。” 痊愈? 谢连州若有所思。 梁天全道:“她分明好了……可是,我爹邀请的那些朋友还没有来,她便过世了。他们都说她病了这些年,最后的清醒是回光返照。” “但他们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说是样子不好看,怕吓到我。我说了我不害怕,可他们就是不让我去!” 说到最后,梁天全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 显然,这便是他最后仍然耿耿于怀,认为母亲的死另有隐情的缘故之一。 谢连州问他:“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对吗?” 梁天全像是一下被捂住了嘴巴,突然发不出声音一般。 谢连州道:“你不敢说,不愿说,那么……你怀疑的是你的亲人。” 梁天全微微睁大双眼。 谢连州知道自己说对了,便继续道:“是你父亲?不,是你的祖父,祖母。” 他看着梁天全面上神情,最终一点一点试出了他心里想法。 梁天全满脸惶恐,完全不知道谢连州是如何看穿他的心思。 谢连州问他:“你为什么怀疑是你的祖父母?” 此刻的梁天全还带着一些被谢连州看破的恐惧,被他这么一问,毫无保留地开口道:“因为他们一直很讨厌我娘,一会儿想让我爹与她和离,一会想要将她关在院子里,我觉得兴许他们是不愿意看见她痊愈的。” 梁天全说完这番话,面上不免带出一些愧疚与自厌。无论如何,祖父祖母都是他的长辈,而他们往日对他也算不错,他却在心里怀疑他们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还在旁人跟前说了出来。 可他那样爱自己的母亲,哪怕她并不爱他,又怎么能容忍别人那样伤害她。就算只有一丝的可能,他也想查个清楚。 谢连州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你告诉我们的这些事情都很有用,你现在先去休息,我和白虎使商议一下应该从何着手。” 梁天全道:“我想和你们一起查。” 谢连州道:“今日只是商讨几种可能。” 梁天全看着他,问道:“我不能听吗?” 谢连州道:“当然可以,只是我们会怀疑所有可疑的人,包括你的祖父祖母,也包括你的父亲。” 梁天全沉默了,他终于明白,谢连州支开他是不想在他跟前用那样的恶意去揣测他的亲人,而他也说不出自己不介意的话来。 谢连州又道:“今日不过初初探讨,若真能发现什么,我们还是会告诉你的。” 梁天全道:“一言为定?” 谢连州道:“一言为定。” 这一句话,倒也不是在骗他。 梁天全跟着庄中的婢女离开,前往客房中休息,他才走了没多久,白虎使便急忙道:“你说梁万千是不是被调包了?” 显然,比起当年义薄云天的梁大侠受挫之后变成今日模样,如今这个梁万千是个冒牌货的想法要更为白虎使所接受。 谢连州道:“确实有可能。如今这个梁万千,从南疆回来以后便同以前的梁万千大不相同。从前的梁万千喜好读书,写的一手好字,武功高强,为人侠义,与妻子鹣鲽情深。现在这个梁万千,不爱书籍,又是经脉受损武功大失,又是右手受伤写不出从前那样的字。最重要的是,梁夫人不信他是梁万千。” 这样一来,哪怕这猜测再离奇,白虎使也愈发笃定,如今这个梁万千确有问题。他突然有些疑惑:“可如果梁万千真是假的,他的父母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谢连州想了想,道:“梁大侠四处行侠仗义,又娶了情投意合的妻子,同父母自然不若少时那般紧密,非要说亲近的话,自然还是枕边人更为亲密,能够更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谢连州又道:“况且,便是处在江湖中,知晓易容之术的使君你,在察觉到眼前这个梁万千与从前梁大侠的不同之后,首先想的也不是他冒名顶替,而是梁大侠经当初变故之后性情大变。难保他的父母不是如此作想,才对梁夫人的反应有了误解,以为她是嫌弃落难的梁大侠,于是愈发对她多加指责,不愿意去认真听她说的那些话。” 白虎使听着觉得有理,忍不住点了点头。 谢连州慢吞吞道:“还有一种可能……” -- 第35页 白虎使好奇看向他。 谢连州道:“也许他们最初没有发现,后来慢慢察觉违和之处,可他们不愿这么想,也不敢这么想,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逼着梁夫人同不是梁万千的人有了孩子。” 梁天全的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她,梁夫人根本不会同现在这个梁万千生下梁天全。 如果这个梁万千是真的梁万千,那么在梁母自己看来,这是一份“功绩”。可如果他不是,那她作为一个母亲,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还逼着自己的儿媳和一个陌生男子生下所谓梁家的后代,那便是她自己都不得不认的罪孽。 她不敢这么想。 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将梁夫人看作一个疯子,将她说的话都当作无稽之谈,安安心心地沉浸在梁万千平安归来,梁家有了新的子嗣的美梦之中。 白虎使为这样的可能沉默一瞬。 谢连州道:“当然,也有可能我们的一切猜测都只是一场笑话。毕竟就像你曾经说的那样,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心性大变也是常事。他的脸都烧成那样,经脉受损,右手受伤也不算离奇。梁夫人一时接受不了原本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丈夫变成这样,自欺欺人也是情理之中。” 白虎使听完,长长出了口气,低沉道:“可我不信。” 谢连州轻声道:“我也不信。” 第21章 疑云 谢连州回想着梁天全话中的梁夫人,低声道:“若如今在山庄的梁万千是假,梁夫人这些年下来的所谓疯病便有了解释。” 白虎使道:“你也觉得梁夫人根本没有疯,只是假梁万千为了掩人耳目才贯以的名头?” 谢连州点头又摇头:“我觉得梁夫人并非从一开始就确认现在这个梁万千是假冒的。若我们的猜测没错,他确实不是梁万千本人,那他能一骗这么多年,甚至骗过梁大侠的亲生父母,定然有同梁大侠的相似之处。我没从他身上看出易容的痕迹,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朱雀使再查探一遍,不过我更偏向于他同梁大侠的相貌天生相似,又被烧毁了部分皮肤,以至于形貌上的些微变化并不引人怀疑。” 白虎使原本以为如今这个梁万千也是易容而成,听谢连州这么一说,忍不住道:“这未免太过巧合,相貌相似的人哪有这么好找?” 谢连州点点头,道:“所以我觉得,正是因为他们生得十分相似,先有了巧合,才阴差阳错有了后来的事,而非有人为了调包梁万千,想出这个方法,特地找来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白虎使眉头紧锁道:“若是这样,那便更难查了。” 谢连州道:“我想,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被拆穿的原因。旁人摸不清他的目的和来路,只能往梁万千的仇家去查,这才怎么查都查不到正确的路上。” 谢连州将话题继续拉回梁夫人身上:“梁夫人和梁大侠琴瑟和鸣,若是往常,丈夫换了个人,她定然能够立时察觉出来。可偏偏是‘梁万千’从南疆回来,遭逢大变之际。我想,就算她察觉到种种不对,最开始时也认为丈夫是因为受不了打击才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白虎使叹道:“但有些东西骗不了人,她到底还是觉得不对了。” 谢连州的眼中亦带上微微叹息:“我想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在产生如你我二人的猜测时,应当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只是没有她想要的结果。所以,在没有依据的情况下,她后来再怀疑‘梁万千’不是真的梁大侠时,一定也在怀疑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法与夫君共患难,才在心里编出这样离奇的幻想。” 白虎使听到这里,慢慢有些恍然:“若是这样的话,倒解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难怪她未将这事情闹出梁府之外,只同梁家的几位长辈说,原是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敢坚信。” 谢连州道:“她原本是没有疯的,可在梁父梁母那样斥责之下,她难免认为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可她的直觉又不愿妥协,两种情感相互纠缠之下,这些年来才半疯半醒。” 白虎使一时哑然:“……” 在他的构想中,梁夫人是没有疯的,可他又觉得谢连州说得有道理。 谢连州道:“你听梁天全的回忆,觉得梁夫人是个温柔的人吗?” 白虎使迟疑点头。 谢连州却道:“我倒觉得她很刚毅,不愿意将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即使是对梁天全这个她不愿生下的孩子,她也不会太多地去憎恨唾骂于他。” 白虎使微怔。 谢连州道:“这么刚毅的一个人,但凡她认定‘梁万千’是个假货,绝不会一点声息都没有地被关在梁府里,定然会闹出一些动静,而她没有。所以我想,这些年来她是半真半假地疯了。” 白虎使道:“那她的痊愈也是真的痊愈?” 谢连州点点头,道:“而且我想,这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她或许是没有理由的,就这么突然地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发现了一个可以确切证明‘梁万千’不是真的梁万千的证据,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所以不再迷茫,不再为难自己,最后自然而然就清醒了。” 白虎使双眼一亮,道:“你说得对。而且他们原本是要请来梁万千旧友的,梁夫人很可能想借着这个机会向众人揭露此事,但行迹败露,被假梁万千得知,这才被他杀人灭口。” -- 第36页 这正是谢连州的猜测,这样梳理,案情中的种种疑点便都能对上。 谢连州道:“或许我们需要再派人去详细调查一番,看看一年前梁夫人病好前后,梁府是否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 白虎使一下有些坐不住了,道:“我这就让人快马加鞭地去查。” 若说先前是漫无目的,将人过往数十年都大概摸清地查,如今便是有的放矢地查,按白虎使的设想,会比先前快许多。 谢连州不拦他,只道:“记得让你那些探子多关注些同南疆或者蜀中以外有关的人或物。” 白虎使想了想,便道:“你觉得他可能是南疆人?” 谢连州并不否认:“毕竟梁大侠从那里回来以后,便成了现在的‘梁万千’,这是最大的可能。而且南疆地处偏僻,不爱与外界来往,若他是南疆的人,也能解释为何这些年来都没过往旧友认出他,揭穿他的身份。” 白虎使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吩咐他们。” 白虎使风风火火,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走出书房。 谢连州却不急着离开,仍坐在书房主位之上,看着堂前静静出神。 待白虎使交代完探子,再回到书房,看见谢连州时还有些惊奇:“你还有话要同我说吗?” 谢连州点点头,却不急着开口。 白虎使有些等不及,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谢连州道:“我是在想,人很容易被眼前的事物所遮蔽,当相似的事情重复发生时,你只会注意到第一件,却不会注意到后边的第二件,第三件。” 白虎使眉头微皱,似乎在认真琢磨谢连州话中含义。 谢连州却没有再卖关子的打算,开口道:“当日,我注意到了尸体的易容和傅齐的面具,在面对‘梁万千’时,就下意识忽略了他不是本人的可能性,纵使听你说了往事,也没再往深想。直到今日,梁天全被带到你我跟前,听他说了梁夫人的种种表现,我才想到‘梁万千’是冒名顶替之人的可能性。这让我觉得,在这之前,我很可能还忽略了什么。” 白虎使揣测道:“看你的样子,你是想到你忽略什么了?” 谢连州问他:“庄中的四位使君都可信任吗?” 白虎使不知道他问这个是因为什么,但出于近来合作的愉快,还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开口道:“四使留在这里,都是因为同庄主有所交易。别人我说不准,我只知道,约定的年限没到,我不会离开也不会背叛庄主。至于其他三个人,玄武应当不会背弃庄主。而青龙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如果庄主死了,她会欢天喜地地提前离开,如果他没死,她也不像会处心积虑害死他的人。唯独朱雀,是我最拿不准的人。我在庄里待了这些年,虽说和玄武青龙不曾真正互通身份,可多少知道点他们的事,将他们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有朱雀,我连他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他是谁。” 谢连州道:“而你们让‘太平道人’死了。” 白虎使怔了怔,道:“你明明知道……” 谢连州打断他未尽的话:“我知道太平道人只是假死,可你们让他这个身份死了一次,让他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你怎么保证,等他再回来,他还是那个真的太平道人?你要知道,朱雀使可以做出连我都发现不了不对的脸,自然也可以骗过你们。” 白虎使眉头紧缩,显然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道:“庄主并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他信任我和玄武,是因为他知道我们的身份和脾性。他既然敢让朱雀做他的四使之一,便一定有他的倚仗。” 谢连州道:“我这几日都没见到玄武使,想必他是守在太平道人身边?” 白虎使有些警惕地看向谢连州,可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头。 谢连州道:“太平道人离开山庄后,曾有一段时间你和玄武都在庄中,那时是谁陪在太平道人身边?” 白虎使面色微变。 谢连州又道:“若真正的太平道人那时开始被调包,而调包之人便是四使之一,对他平日言行举止甚为了解,玄武使会发现不同吗?” 白虎使已然有些坐不住了。 谢连州道:“你先别急,若真是朱雀使生了这份心,我想太平道人现在还活着。只要你们及时出手,他应当便能活着回来。朱雀使并不是会与人鱼死网破的性子,若是事情败露,他自然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 白虎使道:“若不是朱雀,而是青龙呢?” 他这么问并非怀疑青龙胜于朱雀,只是想将所有万一都先了解。 谢连州道:“同朱雀使相反,青龙使恰恰是一个会鱼死网破的人。正因如此,她不会想出李代桃疆的法子来取代庄主,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白虎使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第22章 女诸葛 白虎使提灯走在密道里,想着昨日同谢连州的那番对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发觉,太平道人假死以来,他叹的气比过去几年都多。 若这一次事情能够有惊无险地结束,该让太平道人再给他加些买酒钱才是。 白虎使其实犹豫过,不知道这是不是谢连州的引蛇出洞之计,兴许此刻他便跟在他身后,借由他找到太平道人的所在之处。 可谢连州提出的可能也确实让他惊心。 -- 第37页 他不敢说自己了解朱雀使,但以他看人的目光来说,对方的确是一个谨慎又有野心的人。 白虎使顺着谢连州的想法假设,发现摆在朱雀使跟前的,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了骗过众人眼睛,营造出太平道人假死之象,朱雀使对着太平道人的脸练了数十次易容,直至白虎使三人一一看过,都认不出真假后,方才为尸体易容。 也就是说,此时的朱雀使对太平道人面貌的细节了如指掌,他可以将任何一个与太平道人身形相仿的人易容成太平道人的模样,也可以自己亲身上阵。光凭肉眼,白虎使几人根本分辨不出。 若是他们没有心生怀疑,便不会想到要去试探如今的太平道人,那么只要容貌相符,他们便会将假太平道人认作真太平道人。 等到庄中诸事了结,朱雀使再营造出自己叛逃亦或庄主放他离开的假象,从此便可自己扮作太平道人,当上太平山庄的庄主。 至于太平道人那些隐秘的情报网,一时半会儿对接不上也无妨,他有真的太平道人在手,严刑逼供之下,只怕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狡猾也会屈服。 久而久之,他便是太平山庄真正的主人了。 这样的一份诱惑摆在朱雀使跟前,他有没有可能动心? 白虎使发现,以他对朱雀使浅薄的了解,很难觉得他会说不。 这也是白虎使冒着可能被谢连州跟踪的风险,仍要来一探究竟的原因,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更何况这些天来与谢连州的相处,隐隐让白虎使觉得,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昨日,谢连州在最后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太平道人的藏身之处,因为你仍然对我半信半疑。我也可以答应你,不强行插手这件事,但我希望你尽快确认太平道人的安危。如果你不处理这件事,或者你处理不来,那就让我来,因为对我来说,太平道人只有活着才有用。” 白虎使想着谢连州的神色,轻轻骂了句:“真晦气。” 可心里早已不像当初那般讨厌谢连州的性子。 白虎使终于来到密道尽头,看着眼前的青铜大门,他没有贸然去开,而是伸手按着音律扣了七下。 他知道,虽然门后显得那样安静,可玄武一定已经听到有人来访的脚步,为了避免误伤,他先表明自己的身份。 果然,七下敲门声之后,厚重的大门在他跟前一点点打开,门后站着多日未见的玄武。 玄武使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只是被遮挡在面具下,让人看不分明。 “你怎么来了?可是庄中出了什么急事?” 按着他们当日约定,本该玄武使守在这里,白虎使坐镇庄中,两人都不得轻易擅离职守。 白虎使先问了句:“庄主近来可好?” 玄武使往后退了一步,断了他突然起手攻击的可能,方才警惕道:“庄主仍在疗伤。” 白虎使倒不因为玄武使的举动而感到冒犯,心知玄武便是这样谨慎负责的人,见他来的突然,问的突兀,自然对他心生戒备,哪怕他不觉得他是会背信弃义的人。 白虎使又问:“庄主可有让你替他疗伤?” 见白虎使一直问些同太平道人有关的事,玄武使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也许不是山庄里出了事,而是他一直待着的密室出了问题。 玄武使思索道:“庄主功法奇特,你我二人为他疗伤功效寥寥,又值多事之秋,他不让我们浪费真气,否则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仍未痊愈。前日见他实在痛苦,我想用五蕴内经为他疗伤,可是被他拒绝。” 白虎使迟疑道:“也许这一次,他拒绝不是怕浪费你的真气,而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经不起你的内力探查。” 玄武使道:“你是什么意思?” 白虎使到底将谢连州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玄武使。 玄武使沉默一瞬,转身朝室内走去,白虎使愣了愣,关上门,匆匆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密室深处,看见太平道人坐在床边的身影。 太平道人见到白虎使,愣了愣,问出同玄武使相仿的话:“你怎么来了?可是庄中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语气神态都与白虎使记忆中的太平道人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太平道人说话行事本就刻意抹去自己的特点。 又或者谢连州的猜测终归只是一个猜测,他们能够确认太平道人平安无事就好。 就在白虎使心生动摇之际,玄武使已经走到太平道人跟前:“庄主,我有一事相问。” 太平道人看向玄武使,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何事?” 玄武使道:“当年我向你求一个人的名字,你也用那个名字将我留在了庄中,现在,我想让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白虎使瞪大双眼,没想到玄武使会当着他的面直接问出口。他虽大致猜到玄武的身份,却不知道他当年为何叛出度厄寺,又为何待在太平山庄隐姓埋名地做了十年玄武使。 但他多少知道,这些东西既一点风声都无,那便多半是些不方便为人所知的隐秘。 玄武使就这样直接问出来,也不怕眼前人真是太平道人,一回答便将他最大的秘密暴露人前。 难道说,他也觉得谢连州是对的? 太平道人顿了顿,看了一眼白虎使,道:“你确定要在他跟前提及此事?” -- 第38页 玄武使平淡道:“如果你能回答,便直接说吧。” 二人跟前的太平道人并不说话,突然,他迅猛转身,想快速从枕下拿出什么,却被玄武使干脆利落地一把打晕。 玄武使道:“果然是个假的。” 白虎使看着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心中暗骂一句,这一个个的,要么狂,要么疯,都比他更不像个正常人。要知道,他当年被人称作展屠,如今竟成了最循规蹈矩、思前虑后的一个,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大牙! 他爷爷的! 白虎使上前,粗鲁地一把掀起枕头,发现了假道人想去摸的东西是个暗器机关盒。 白虎使啐了一声:“这玩意儿见血封喉,还真是下血本了。” 玄武使回身,朝太平山庄的方向看去。 —— “朱雀使,这里下不得。” 谢连州手中还拈着一枚黑子,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轻声阻止了敌手落子。 朱雀使挑眉,道:“如何下不得?怕我吃你一条大龙不成?” 他到底还是将子落在原位,显然颇为相信自己的布局。 谢连州摇头失笑:“那倒不是,只是你将子落在这里,我便连你怎么输都看见了,实在无趣。” 他说着将手中黑子落下。 局势看起来并无扭转之意,仿佛谢连州这一番狂言只是笑话。 可朱雀使原本要落子的手到底为之一顿,将此刻局面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到底还是没找出疏漏之处,最后将信将疑地落在了原本想下的位置,对谢连州道:“谢公子这一出唱的若是空城计,倒确实妙极。” 谢连州笑了一声:“是不是空城计,使君很快便知道了。” 他飞快落子,几乎不用思考一般。 朱雀使思考半晌,再落一子。 谢连州仍不停顿,快速下子。 两人这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慢慢地,朱雀使面色开始凝重,谢连州则显出几分百无聊赖来。 谢连州失了一条大龙,最后棋目却胜出朱雀使十数子,而他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像当时谢连州那样的起死回生之处。 朱雀使沉默许久,终究是投子认输,苦笑道:“不知谢公子师从何人,确实是棋艺精湛,令我不得不拜服。” 谢连州笑道:“师从一位女诸葛。” 朱雀使为这一语双关微微语塞,能教出谢连州这般的弟子,那前辈确实称得上是女诸葛,可这话同先前的空城计相映照,又像是在取笑他。 朱雀使只做不察,不动声色道:“不知是江湖中的哪位前辈?” 谢连州含笑看向他:“朱雀使志向远大,却连这点情报都没有,那可不行。” 朱雀使右手微微握拳,抬眼看向谢连州,怀疑他话中有话,再想到他今日突然寻他下棋,心中更觉不妙。 谢连州道:“使君怎么了?看上去这般紧张。” 朱雀使正在酝酿话语,外边突然传来下人叩门声响:“使君,庄外来了一个男子,说要见白虎使和玄武使,怎么赶都赶不走,可玄武白虎两位使君都不在庄中,我们不敢擅自定夺,特来向您禀告。” 第23章 交锋(倒v开始) 屋内安静了一瞬,?朱雀使看向谢连州,谢连州又何尝不是看向朱雀使。两人对视的一瞬,都飞快恍然,?此事同对方无关。 朱雀使问:“那人可有自报家门?” 谢连州侧耳细听。 下仆道:“那人既不报姓名,也不报来历,只说自己是什么故人之孙,?可要问他是哪一位故人,他却又不说话了。” 就在门外下人最后一句话音将落未落之时,?谢连州耳朵微动,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啪嗒——” 那是极细微的,小小的机关被打开的声音。 在谢连州回身看清状况之前,他已下意识腾身而起,一手将身边棋瓮转出,以内力催发,?使棋子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向四周,?发出道道剑气,?打向朱雀使可能所在的位置,另一手掀起衣袍,?内力充盈,以衣代盾,?将那一瞬爆发出的淬毒银针尽数收揽衣中。 谢连州将挡下毒针的外衣褪至桌沿,看向被他剑气所伤却仍想逃跑的朱雀使,?从桌上捡起一枚棋子,朝他背上大穴扔去。 朱雀使身形一顿,吐出一口血来,终究是摔落地上。 谢连州上前,彻底封住朱雀使周身大穴,?强行止住他内力流转,看他面色青白,露出痛苦之色,仍是无动于衷。 “我本想让你尝尝自己毒针的滋味,可我怕你没有解药,死的太快,反倒误了大事。” 朱雀使忍着疼,开口道:“你方才……使的是……落花神剑……” 他没有问谢连州发现了什么,因为他心知肚明,白虎玄武同离庄中,谢连州又以下棋为名防他奔逃,多半是将他计谋看得清清楚楚。 谢连州带着点微微惊奇道:“看来你是真的认得这剑法。” 方才情急,他只能以棋为剑,化有招为无招,唯有其中真意相同。 朱雀使道:“你想问太平道人的事情……我一样可以回答……我不要你帮我做什么……我只要你……现在放我走……” 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出点血来,显然,谢连州方才突如其来的剑气将他伤得不轻。 -- 第39页 谢连州道:“很划算的买卖。” 朱雀使看向他。 谢连州道:“可我不想同你做交易,我信不过你。” 他不在乎他想知道的答案是好是坏,可那个答案一定要真实。若是同朱雀使做生意,多半会被连哄带骗地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更何况,朱雀使未必真的知道他想查的事情,也许只是想诈他一诈。 谢连州起身打开房门,朝外边看了一眼,发现方才禀报情况的下人早已不见,不知是听到屋中声响之后,害怕波及己身而早早逃跑,还是去喊其他人来一同对付他。 不管是哪一种,谢连州都只能等在这里,就像他有心想去看看庄门口的男子是何人物,却因为不能撂下朱雀使不管,只能唉声叹气地做起苦力,将早已动弹不得的朱雀使绑在椅子上。 谢连州问他:“真正的太平道人,到底被你藏在哪里?” 朱雀使一言不发,闭上双眼,好像死了一样。 谢连州看了眼桌边的毒针,问他:“你说这毒针若是扎到你身上,会是个什么效果?” 朱雀使看了一眼,仍然不说。 谢连州道:“我知道你不开口,不是因为你不怕死,而是因为你知道,想要活下去便绝不能在此时开口,还有大把的条件要同玄武白虎他们谈。” 朱雀使仍然无视他。 谢连州又道:“也不知道你这张面具下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会不会是什么曾经在江湖里叱咤风云过的脸?” 朱雀使连些微的反应都无。 谢连州无趣道:“看来就算戴着面具,你也不会轻易在里边露出真容。” 这才有恃无恐。 朱雀使不给反应,谢连州已经感到有些无聊。 可朱雀使城府颇深,又在太平山庄待了许多年,说不定有些连白虎使都不知道的布置,更不用说谢连州这个外来之人。像这样的人,就算谢连州用独门手法封住他的内力,点住他的大穴,也不放心将他一个人放在此处。怕一个疏忽,便将人走漏。 就在谢连州愁眉苦脸之时,屋外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细细听来,竟有三五十人。谢连州打起精神,伸手点了朱雀使哑穴,省得他趁机煽风点火。 果然,没一会儿,拿着刀剑的山庄下人便围在了房门之外,领头之人朝着里边的谢连州喊话:“敢问里边是否是谢连州谢公子?” 虽说方才庄中下人前来禀报时并未看到朱雀使房中有何人,可谢连州先前来寻朱雀使下棋,一路走来俱是有人看到,这一来二去,他们自然猜到行凶之人是谁。 谢连州慢悠悠道:“正是在下。” 显然,山庄下人也没料到,谢连州非但未走,还如此理直气壮。 先前来向朱雀使禀告情况的下人鼓起勇气开口:“谢少侠能否开门,让我们确认一番朱雀使的安危?” 谢连州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朱雀使,觉得这门还是别开比较好。 门外众人只见眼前的门被“唰”地一下打开,有东西被顺势丢了出来,在他们什么都没能看见的时候,便又“唰”地一下关上。 “那是什么?” “好像是件衣裳。” 门外仆众才刚开始讨论,谢连州便打断道:“谁都别碰,直接碰了,可是会死人的。” 领头的护院本就出于谨慎,在用佩剑拨弄地上的衣裳,可听谢连州这么一说,手还是抖了抖,轻咳一声,问道:“谢公子这是何意?” 谢连州道:“庄中的白虎使与玄武使托我来此同朱雀使商量要事,可朱雀使突然用暗器伤人。若非我反应够快,用外衣将毒针接下,此刻死的可不止我一个人,门外那位报信的小兄弟也早该断气。” 恰好门外护院将那外衣拨开,看见里边四散的毒针,针头泛着微绿的毒光。 “这确实是谢公子的衣服。” 有人替谢连州作证。 那位特地跑去喊人报信的下仆看着那一衣裳的毒针,双腿一软,坐到地上,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但光凭这些,到底只是谢连州的一面之词,正在门外众人有些犹豫的时候,谢连州又道:“你们若是信不过我也无妨,我们便一起等到白虎使和玄武使回到庄中,请他们来替我作证。” 领头护院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配合,那我等便守在门外。” 谢连州道:“也别干等,你们同我说说话。” 门外一时沉默,好半晌,才有人鼓起勇气道:“谢公子,你想聊什么?” 谢连州道:“我想听你们说说江湖里的事。” “什么样的事?” 谢连州懒洋洋道:“什么样的事都可以。” 外边的声音又停了一阵。 过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口:“要不,我给公子介绍介绍,江湖里的几大势力?” 看来,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这种江湖里人人都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最为安全。 谢连州道:“挺好的,说吧。” 他往椅子上靠了靠,一副听说书的模样。 事实上,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没用,他脑子里关于各大门派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正是需要更新的时候。 外边人道:“当今武林第一大势力,便是地处关中的天域山,天域山的天山神剑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霸道之剑。而天域山的掌门,正是如今的武林盟主舒望川舒盟主,他的夫人昔年有着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亦被称作洛水花神,只是近年来显少露面,不知风采是否一如当年。” -- 第40页 舒望川。 宛凤。 谢连州听着外边人提起他们时,难免带上的向往之情,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他并非希望他们过得不好。 可听着听着,又觉得他们未免过得太好。 谢连州在心中自嘲一声。 外边人已经从“天域山”说到了“神女峰”:“神女峰如今不像从前那般严苛,虽说仍以女弟子为首,却也不再将男弟子拒之门外。门下弟子若想成婚,也不会被驱逐出神女峰。不过这些年里,再没有出过当年花神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谢连州听到这里,到底忍不住微微挑眉,不满于所谓惊才绝艳只有花神一人。 门外人正要继续往下说,却有人前来通报:“玄武使和白虎使回来了。” 谢连州为听到一半的势力概况感到可惜,可随之坐直身子,看向朱雀使,道:“我会将你先交给他们,若是他们审不出来,我会亲自出手,我想你不会愿意落到我手里。” 这是虚张声势。 谢连州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试一试,总归不会有错。 谢连州解开朱雀使的哑穴,他仍是不想开口。 谢连州也不在意,又坐了回去,直到门外传来白虎使富有特色的脚步声。 踏实而又雷厉风行的。 白虎使推开了门,着急的眼神在看到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的朱雀使时终于放松下来,最终看向谢连州,嘴唇动了动,道:“多谢。” 这一句的分量,可比往日那些都来得重。 第24章 周象 谢连州将朱雀使交给了白虎使和玄武使,?自己则同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堂中。 青年同他年纪相仿,眉眼清秀,身形单薄,?一看便不太能打。 青年看了谢连州一眼,主动道:“在下周象,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谢连州道:“你唤我谢连州便是。” 周象双眼微闭,?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摇头晃脑道:“真奇怪,我竟从未听过公子大名。” 谢连州的目光移到他脸上,笑问:“你本该知道我吗?” 他对周象的身份已然有些猜测。 周象睁眼,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引起了谢连州的疑心,一时住嘴,却又想不出好的话语来应对。 好在,?谢连州见他这样并未咄咄逼人,?而是轻巧转开话题:“周公子是如何进得太平山庄的?要知道,?这些日子被挡在庄外的人可是不计其数。” 见他不再追问,周象轻轻松了口气,?转而应付起这个新问题来:“我原本也被关在外面,还好白虎使和玄武使赶了回来,?看了我的信物,这才将我带进庄中。” 说到这里,?周象面上显出几分没能藏住的忧虑之色,问道:“不知两位使君是去处理何事,什么时候能见我?我有要事想同他们说。” 谢连州打量他一眼,问道:“真有这么急?” 周象焦虑道:“可能是虚惊一场,却也可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太耗得起。” 他说这么多,未尝不是见了方才白虎玄武二使对谢连州的态度,希望谢连州能将二人请过来。 不料谢连州道:“真这么着急,倒不如先说给我听,兴许我能替你解决。” 周象怔住,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谢连州继续道:“白虎使和玄武使见了你的信物,知道你的身份,却还让你同我待在一块,便是相信我,你不妨考量考量。” 他这话自然是哄周象的。白虎使和玄武使将人安排在这,多半是觉得谢连州身边最为安全,想让他护住周象,免去万一。 可周象不知道这点,听他这么一说,竟真有些动摇了。纠结了好半晌,方才摇摇头,道:“不行,祖父说了只能同白虎使和玄武使讲,我不能擅作主张。” 谢连州听到这里,已不想为难面前这个青涩的青年,只是调侃他一句:“你往后若是想到江湖里闯荡,总归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懂得随机应变,可别再像今日这么死心眼了。” 周象见他好心,便也认真回他:“我知道,只是我不聪明,祖父常说我是个榆木脑袋,要懂得听聪明人的话,不好笨人主意大。祖父便是个聪明人,这件事他也告诉了我该怎么做,我便不能擅自去改。” 谢连州笑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周象这般又何尝不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方法,只是那些让他信得过的聪明人要能一直照顾他才好,不然像他这样板正的性子,实在容易被人利用欺负。 谢连州正想着,堂外传来玄武使的脚步声。 玄武使甫一入堂,便对谢连州先行了一礼。周象颇为吃惊地看向谢连州,谢连州自己都有些难得的不自在,拱了拱手,请玄武使不必多礼。 虽说先前朱雀使的反应已让谢连州确认太平道人确实出了事,但如今白虎使和玄武使的反应更是让他再为确认。 拜过谢连州,玄武使方才看了一眼周象,对二人道:“接下来的事,两位不妨移步我书房中细谈。” 周象看了眼谢连州,却没提出任何意见。 显然,他将祖父的训言贯彻得很好。祖父让他向玄武白虎二使寻求帮助,他便不向第三个人透露。玄武觉得谢连州能听此事,他便一言不发地接受玄武使的安排。 -- 第41页 倒是谢连州有些惊讶。 从方才和周象的寥寥数语之中,他便猜测周象多半同太平道人有关,更或者是与其沾亲带故之人。而周象在这个时候来到太平山庄,兴许便是太平道人留下的后手,那么,太平道人对于朱雀使这种情况便不是毫无防备的。 而眼下,周象要和玄武白虎说的话,很有可能就同太平道人有关,谢连州没想到玄武使会让他一起去听。 不过这种送上门的事情,谢连州自然不会拒绝。他起身微微颔首,见玄武使转身带路,便同周象一起跟在他身后。 路上,周象小声同他道:“谢少侠,你师门何处?” 谢连州道:“我没有拜入门派,只有两位师傅。” 师傅是师傅,师娘也是师傅。只不过,他是师娘替师傅收的弟子,而非替她自己,所以只能唤她一声师娘。 周象又道:“不知道两位高姓大名?” 谢连州笑而不语。 周象便知道,这许是有些不方便说的,又转问道:“那你最擅长用什么兵器呢?” 谢连州慢慢道:“刀……” 周象跟着默念一遍。 谢连州却接着往下道:“……枪剑戟,每样都会一些。若是单拎出来同那些绝顶高手比,应当算不上精通,可要与三流高手相比,或许也称得上拿手。” 周象微微惊叹,记在心里,又道:“那你的轻功如何?” 谢连州道:“尚可。” 周象还想再问,却被谢连州打断:“你问了这么多,却还没有告诉我,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周象想了想,看了眼玄武使的背影,道:“玄武使让你参与进这件事,可见你很厉害。而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在江湖上居然一点声名都没有,这是我的失误。我想在你名声大噪前,拿到第一手消息。” 谢连州笑道:“然后呢?” 周象疑惑道:“还要什么然后?” 谢连州这才发现,他是真心热爱收集情报,哪怕这些情报并不一定能为他换来什么。 这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性,谢连州摇头失笑。 周象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显然还在担心太平道人,可这担心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收集同谢连州有关的情报,这几乎是刻进他本能里的东西。 三人终于来到玄武使书房之中。 玄武使同周象道:“小周公子,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事了。” 周象立刻开口道:“太平道人可能出事了。” 玄武使愣了愣,看向周象。 谢连州忍不住想,兴许他本来期待周象能说些更有用的东西。 周象看他们一个两个都是平静如水的样子,也有些着急,强调道:“我知道太平道人现在是假死,但我说的是真的那个他可能出事了。” 玄武使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发现了。” 周象愣住。 倒是谢连州问了他一句:“你是怎么发现的?” 周象看了眼玄武使,见他没有阻止,便道:“我管着山庄情报网的一部分,每三日都要亲自见一次太平道人,我们之间有暗号。昨日见的那个假道人不知道这事,悄无声息地露了马脚。” 谢连州听了微微颔首,并未点出更多值得琢磨的东西。比如,太平道人为何只同他有暗号?若同其他人也有,这几日不该只有他认出太平道人是假,来山庄向玄武白虎求助。又比如,见太平道人的是他,发现不对的也是他,为何指点他来寻玄武白虎的却是他的祖父? 很多东西甚至不用问,只要谢连州乐意想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想,太平道人只是将周象作为最后一步棋,若不是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绝不会让这个耿直得有些缺心眼的孙子出现在众人跟前。 玄武使有些无奈,周象这番话一说出,他便知道谢连州绝不可能听不出周象话中疏漏,不过是不点破罢了。 谢连州对玄武使道:“如今情况如何?” 玄武使语气有些疲惫:“只知道庄主还活着。” 周象这才回过味来:“你们已经发现祖……太平道人出事了?” 玄武使装作没听到他一时口快,解释道:“谢少侠想到了这种可能,我们去试探了一番,发现现在密室里的庄主是别人假扮的。” 周象又想起了什么:“庄里是不是有一位擅长易容的朱雀使?” 玄武使叹道:“也抓起来了。” 周象学乖了,直接看向谢连州,显然觉得这事也和他有关。 谢连州看向玄武使,问道:“他想要什么条件?” 玄武使道:“你说的不错,他不是鱼死网破的性质,事情既已败露,不敢狮子大开口,只想以全身而退为条件。可他信不过我们,不愿先交出庄主的所在地,我们也信不过他,不可能先放他离开。” 谢连州听他声音中虽有疲惫却不愁苦,便知道玄武使对于解决此事心有成算,只是不能一蹴而就,便道:“听起来你们是有些把握的。” 玄武使微微点头。 周象松了口气。 下一刻,谢连州便道:“既如此,便将这位周小兄弟借给我吧。” 周象微讶。 谢连州道:“庄里这两件案子也该了结了,否则你们就算救下太平道人,他还是不好回到庄中。” -- 第42页 玄武使颔首,对周象道:“小周公子,便麻烦你助谢少侠一臂之力了。庄主的事我和白虎会尽快解决,你不用太担心。” 第25章 一份宝藏 周象懵懵懂懂地跟着谢连州走了,?走时一步三回头,似乎想让玄武使再多给他点启示。 谢连州见他这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问道:“你是在担心太平道人,还是怕我会吃了你?” 周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虽有些担心太平道人,?但玄武使说他会没事,我便相信他能化险为夷。只是玄武使让我来帮你,?却又什么都没交代,我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怕我一不小心便说了不该说的话。” 谢连州道:“他既不交代你,便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说。” 周象眉头一下松开,?显然被谢连州轻易说服,?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想来周象知道的东西不少。 谢连州问道:“太平道人知道的那些东西,?你知道多少?” 周象想了想,道:“如果是这十年来收集的东西,?那么他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他这么说时,?脸上并无自傲,只带出淡淡的欢喜,?显然很是喜欢收集情报这事。 谢连州听到这句话,虽在预料之中,仍是有些失望,还是问道:“那么庄里这几位客人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周象道:“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当日中毒之事一出,太平道人便让人去细细查探庄中诸人,如今情报都汇集在我这里。” 这倒是意外之喜,兴许不用等白虎使那些探子赶回庄中,他们便能将梁万千的事解决了。 谢连州想了想,打算先将那些他觉得嫌疑颇小的人再确认一遍。 “你可知蒙措父女的来历?” 周象点点头,道:“蒙措早年浪迹西域,救下了一位喇嘛,那喇嘛临死前传了他一套功法,经他自己编改,变作如今的九龙掌和九虎拳。他凭着自己的刚猛拳掌,在西域中打出了好些名声。后来他与血刹宫人因口角起了冲突,双方大打出手,他技高一筹,将人打死。此事流传出去,血刹宫威严大损,一怒之下派人追杀于他。他且战且逃,在逃亡过程中杀了血刹宫三十六人,就此留下疯狗蒙三之名。后来他逃进西域南边的小部落里,娶了一位妻子,生下他如今的女儿。只是他的妻子因为难产去世,女儿也有先天的心疾,他这十年来都在为他女儿寻求治病的方法。” 谢连州叹息,开口道:“你有种心莲的线索了吗?” 周象一时沉默,像是有些犹豫,好半晌才开口道:“蒙措问了之后,太平道人便吩咐我们去收集相关的情报。我如今仍是不确定种心莲到底出现在何处,可手头确有几条线索可以追查。” 他不知道这该不该等太平道人的事情彻底解决后再告诉谢连州他们。他只是想了又想,到底不忍心在此刻瞒下一条可能可以救人的消息。 谢连州听了,问他:“以你的经验来说,这几条线索好查吗?” 周象道:“其实不是线索本身好不好查的问题,而是这些线索所表明的种心莲可能出现的地方,并不是没有武功的人能够轻易查探的。就算是蒙措那样的人,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所以他们的情报只收集至此。 谢连州看了一眼周象,道:“你别担心,我会把太平道人的事情处理完,再告诉他们这件事。” 一来,月牙儿最近病情需要稳定,不适合长途颠簸。二来,他想同蒙措父女一起去寻找种心莲,只能等太平道人之事解决以后才好离开。 周象听了,虽觉不该,但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谢连州又问宋瑛来历。 周象所述与宋瑛自述并无多少差距,他确实是九华宫先掌门齐思明之子,九华宫中诸位长老也确有迎他做下任掌门之意。至于他来到太平山庄,也不是为了寻找太平道人,而是一路寻着齐缚石和关抱玉的踪迹,最后才来到此处。 谢连州道:“你们知道齐思明是怎么死的吗?” 周象点了点头,道:“齐思明早年被酒色掏空身子,近些年来的状态本就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生病。那一日,他偶然撞见妻子关抱玉同侄子齐缚石偷情,盛怒之下拔剑相向,想将二人直接杀死,可惜技不如人,最后死于二人的反击。” 谢连州听了,道:“这样的真相,太平山庄又是如何得知?当然,若是里边涉及到什么不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你便不必告诉我了。” 周象摇摇头,道:“这并不是我们查出来的,而是关抱玉二人亲口告诉太平道人的。” 谢连州微讶,尔后反应过来:“他们问了太平道人一个问题,而这就是太平道人向他们索要的代价,一个真相?” 若真是如此,这位太平道人确实有些意思。 周象看向他,道:“不完全如此,但确有其事。传说中九华宫有一个宝库,是他们财力最为鼎盛之时留下,似乎是为了防止代代相传之后九华宫再度落寞,打算以此作为门派东山再起的资本。这个传言最兴盛的时候,有大半个江湖的人都在寻找传说中的宝库,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一年年下来,大家开始更多将这个传言看作一个谎言,是九华宫为吸引弟子壮大己身的一种手段。逐渐没有人再提起这个传言。” -- 第43页 谢连州道:“你这么说,是想表明九华宫的宝藏是真的存在?” 周象微微颔首,道:“早在十年前,太平道人便发现了疑似九华宫宝库的地方,只是迟迟没有验证。” 谢连州问:“他没有试过去验证吗?” 周象道:“他有想过,可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这样太容易卷入麻烦,太平山庄并不想和任何门派对立,尤其在这种会让我们理亏的事情上。” 太平山庄打开九华宫的宝库,那么不管他们有没有取用里面的钱财,都会陷入无尽的麻烦。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只是为了确认这是九华宫的宝库,而没有任何攥取财富的意思。 周象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些意气飞扬:“金银珠宝于我们而言只是手段。只有那一段段被掩埋的真相,亦或者被藏在角落里的秘密,才是我们真正想知道的东西,为了这个,我们可以等待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 谢连州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太平道人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而周象比他要纯粹太多,可也因为这份纯粹,十年以后,他未必能坐好太平道人这个位置。 太平山庄是一个中立的势力。他们不像天域山、神女峰这样的正道门派,要惩恶扬善,铲奸除害,也不像血刹宫这样的邪魔外道,会乱杀无辜。在这里,情报和交易代表了一切。 只要他们收集得到情报,只要对方给得起代价,那么不管那些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是正派大侠还是武林魔头,他们都会进行这一笔交易。 这也是太平山庄能够走到今日的原因,这么庞大的情报网,那么多人的秘密,倘若他们选择了太过明确的立场,兴许早早就被一举覆灭。 谢连州没有就此评论,只是继续道:“看来,关抱玉和齐缚石是知道九华宫这个宝库的秘密的,但他们不知道具体在哪,所以来向太平道人寻求帮助?” 周象道:“是的,他们愿意用宝库里一半的财宝来向太平道人换取这个答案。而太平道人在这个基础上,还向他们换取了齐思明死亡的真相。” 谢连州脚步一顿,道:“这样来看,他们想要杀死太平道人的可能便又大了一些。太平道人手中握着宝库的秘密,又知晓他们是杀死齐思明的真凶,若他们真能得到宝库里的财富,是不敢不分给太平道人的。可反过来想,太平道人手中握有他们那么多把柄,若他贪得无厌,不只要五分,还想要全部呢,齐缚石他们又敢不给吗?” 周象替太平道人说话道:“他不会这样的,生意就是生意,既已说好交换的代价,他便不会再随意更改。” 谢连州道:“你相信他,齐缚石和关抱玉便也相信他吗?况且,兴许他们心里是连那五分都不想分享的。” 周象一下明白过来,低低道:“九华宫是能接触到‘心如刀割’之药的,就像梁万千一样。” 谢连州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道:“关抱玉二人带走了齐思明的印章,这是否也和宝库有关?” 周象顿了顿,道:“事实上……这也是太平道人想要确认的事情之一。因为在他的推算之中,能打开这宝库的,应该是一把剑,九华宫掌门代代相传的剑。” 谢连州面上神情不改,心中却想到了宋瑛,以及宋瑛手里的那把剑。 周象自然没有察觉他心中的微讶,继续往下说道:“但他也相信,关抱玉特地带走齐思明的印章,兴许便是从齐思明口中探得了一星半点端倪。” 谢连州道:“我知道该如何处理关抱玉和齐缚石这件事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把真假梁万千的事给解决掉。” 第26章 做戏 梁万千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恍神。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脸,可这些年下来,竟也好像不再是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却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梁万千猛然扣下镜子,砸出“砰”的响声,浑然不顾别人听到会如何作想,?空留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他不想再待在这个该死的山庄里了。 太平道人既已经死了,他就不需要再担惊受怕,?他可以回到蜀中,继续陪伴他的父母,他的孩子,继续做他的蜀中大侠。 没有人会,没有人会…… “咚咚——”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是谁? 梁万千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起身打开了房门。在看见人之前,?他心中闪过几个猜想,?可看到人时,?却微微吃了一惊。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怀中抱着刀的宋瑛。 宋瑛看着面露警惕的梁万千,?心中也有些紧张,可他想着谢连州向他说的那些话,?将这看作一次历练的机会,倒也慢慢放松下来。 而不管他心中是紧张还是放松,?脸上都是一副十分冰冷的样子,倒免去露出马脚的麻烦。 梁万千自觉与宋瑛无话可说,也不想去听他的来意,冷冷说了一句“别来打扰我”,便想将门直接关上。 宋瑛却及时将刀插了进来,?让梁万千无法将门关上。 在梁万千怒气冲冲地看向他时,他开口道:“太平山庄将我们关了太久,不是吗?” 梁万千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开始打量面前这个少年,似乎在想,对方说的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宋瑛却不再接着往下说了,而是道:“不如我们到外边走走,边走边谈?” -- 第44页 梁万千又怀疑起来,道:“屋子里坐着闲谈不好吗?” 宋瑛道:“隔墙兴许有耳,光天化日之下,反而清明。” 梁万千沉默了一会儿,拿起自己的佩刀,同宋瑛一起走出房门。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婢女仆人,于是宋瑛并未提起梁万千想听的正事。 两人快要走到空旷的庭院中时,空中竟传来杜鹃鸟的啼叫。 宋瑛对梁万千道:“梁大侠,你听过鸠占鹊巢的故事吗?” 梁万千漫不经心道:“什么故事?” 宋瑛看了他一眼,道:“传闻里斑鸠不会养育自己的孩子,它会将刚刚产下的蛋放到别的鸟兽巢中,让其它鸟兽将它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一起孵化。有时候,为了能将自己的蛋放进满满的鸟巢里,它会先将别人的蛋啄破、吃掉。” 梁万千停下脚步,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神情,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太过紧张,眼里的凶光却还是微微露出,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宋瑛却一转话头,道:“事实上,斑鸠并不是这样的鸟类,它会自己抚养后代。真有这种残忍习性的,反而是一些杜鹃鸟,没想到最后却让斑鸠背了骂名。” 好像他真的只是因为方才听到杜鹃叫声,方才提起的此事。 可梁万千心中却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看向宋瑛,发现他说了这么多话,神情却仍然那样冰冷。梁万千有些想不起了,从前的宋瑛也是这般吗?他的脸为何一点表情都没有? 宋瑛见他神色变幻莫测,心知火候已到,在心中暗暗鼓舞了自己两句。 他凑近梁万千,将手置于自己下颔之处,好像要揭开什么一样,对梁万千道:“你再看看,我到底是谁?” 宋瑛扬手一接,竟从自己脸上活生生揭下一层面皮,露出下边一张微黑的脸。 那仍是一张少年的脸,眼睛又圆又黑,鼻子微塌,唇色红润,下巴方正,不似本地中人。 梁万千见了,竟硬生生从宋瑛脸上看到另一个同他相貌相似的人来,大骇之下倒退了几步。 角落里藏着的周象忍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向谢连州。 关于梁万千的事,他们派去的人在查探时,格外注重了一年前梁夫人的过世。毕竟在周象所掌握的那些隐秘里,杀妻弑子已然不算最骇人听闻的一类。 他们并不因为梁万千过去所积攒下的声誉放过这种可能,细细排查时,虽因时间久远没能找到多少有用线索,还让白虎使的人抢先一步带走了梁天全,可他们收集来的情报里,却有谢连州颇为注重的东西。 在梁夫人恢复正常前,曾有一位南疆来客拜访过梁万千。他本是来蜀中做生意的,好端端地拜访了梁万千,也好端端地出了梁府,可自那以后,便再无踪迹。 南疆来客并不是本地人,他的失踪几乎没有引起多少波澜,只有同他做生意的人报案无果后骂了两日,说这外地来的商人就是不讲诚信,骗走了他的钱,却没有给他交付货物。 周象的人向那商贾询问了许多与那南疆人有关的事,只可惜商贾知道的并不多,最后只探得那人从南疆一个寨子来,膝下有一儿一女,以及那南疆人的模样。 时隔一年之久,商贾虽还隐约记得那人模样,却也说得不太确定。周象的手下画了好几幅肖像,最终才被他选出一幅最为相似的。 谢连州要来画像时,周象还向他再三提醒,这肖像未必同那南疆人长得一模一样。 没想到谢连州最后用在了宋瑛身上,他要宋瑛装的,并不是那早已死去的南疆人,而是他的后代。既是后代,那么眉眼间几多相似,再加几多不同,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连州先是为宋瑛易容成与那南疆人相仿的模样,又为他做了一张他原本面容的□□,这一层覆一层,方有现在的效果。 谢连州的易容术自然及不上朱雀使,可要对付眼力本就不如何的梁万千已是足够,他可是连齐缚石脸上那一张面具都分辨不出来。 那一边,宋瑛已按照谢连州的嘱咐演起戏来,抽出刀来,砍上前去,道:“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梁万千抽出刀来,勉强挡住一击,在宋瑛的接连劈砍之中呈现一副左支右绌之态。 宋瑛一刀砍在梁万千的刀锋上,力气之大,竟硬生生将其劈出一个缺口,发出刺耳的刮蹭之声。 宋瑛道:“你知道吗?他见了你,高兴地写信回家,却不提你变成了梁万千,只说你们从前的事。” 死去的南疆人同商贾说,偶然看见了一位从前的朋友,等货的这几日有机会要去拜访一番。 他说这话时笑得很是淳朴,淳朴得令那商贾捶胸顿足,说自己当时便是因此相信了他,现在想来,他那时可能就打算跑了。 宋瑛的刀割破了梁万千的袖子,差一点便见血了:“若非如此,他死后我不会寻你寻了那么久,也不会被你这副样子骗了过去。我早该知道,是你冒充了梁万千!是你怕我阿耶拆穿你,才狠心下手杀了他!” 周象的人有一部分去了南疆继续深查,可偌大的南疆,想要凭一幅画像寻一个早已死了的人,是一件不亚于大海捞针的事。所以直至今日,他们都没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 可不用去查,光凭周象的博闻强识,他便知道南疆的人该如何称呼他们的父亲。 -- 第45页 这一点一滴的细节,都是他们在诱梁万千上钩。 梁万千听到假冒之事,一下爆发出胜过先前许多的力量,看向宋瑛,目光森然,竟起了杀意:“我根本不认识你父亲!我就是梁万千,没有人能假冒我!” 可他再如何爆发,都只是一时之强,到底实力不济,只能落于人手。 偏偏这时,宋瑛道:“你若是梁万千,你怎会知道阿耶就是父亲!” 这其实有许多解释,毕竟梁万千曾经深入南疆腹地,学会一星半点当地别称也是正常。 可“梁万千”太过心虚,被这话当头棒喝,一时竟有些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谢连州看到这里,再联系先前种种,对梁万千的身份已再无疑虑。 他对周象道:“走吧,不需要再演下去了。” 周象惊讶地拉住他,小声道:“可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 谢连州道:“你不会指望他真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吐露罪状吧?” 周象的神情出卖了他。 谢连州道:“能让他露出马脚,知道他不是真的梁万千就已经足够。确定他清白与否,才是我们急着要做的事,至于证据,其实可以慢慢来。” 周象先是疑惑,尔后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谢连州已经大步走出,来到“梁万千”和宋瑛跟前。 因为武功胜过“梁万千”太多,几乎将梁万千完全制住的宋瑛,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演,看到谢连州出现,心中总算松了口气。他放开“梁万千”,正要退开两步时,“梁万千”猛然提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宋瑛后背,俨然一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模样。 这是这毫不犹豫的狠辣一刀,让谢连州更加确认,为了当好现在的梁万千,他手头绝对不止一条性命。 “梁万千”感受到了当日谢连州与蒙措对掌时,旁观者所没能感受到的一幕。万千光影中,那只苍白瘦削的手让他怎么逃也逃不了,怎么躲也躲不过,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轻而易举地被击中肩臂。 不多时,那一整只握刀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筋骨寸断。 第27章 占鹊巢者(上) “梁万千”被关在了太平山庄的地牢里。 这地牢是自太平山庄修建起便有的东西,?只是这些年下来少有利用。谢连州和周象一同迈入其中时,都不可避免地被里面的灰尘一呛,周象忍不住咳了几声,?谢连州则皱起眉来。 两人慢慢来到“梁万千”跟前。 老实说,这地牢最大的坏处便是阴暗潮湿,充斥着常年积灰。除此以外,?太平山庄并未对“梁万千”用刑,也没有克扣他的饭菜,?只是禁锢了他的自由,没有派人来治他那只伤手罢了。 躺在床上的“梁万千”听见声响,转过身看到谢连州和周象二人,脸上难掩仇恨,只是一声不发。 谢连州道:“你叫什么名字?” “梁万千”冷笑一声,又躺回床上,?背过身去。 谢连州平静道:“你不能一直用梁万千这个名字,?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你不配。” “梁万千”握紧了左拳,感受着右臂连绵不断的疼痛,?面前又闪过梁万千的脸。在最开始的一两年里,他确实常常梦到梁万千,?梦得他半夜惊醒,有时白日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都觉得害怕。 可慢慢的,?他便不再梦到梁万千了,纵使有时照镜子,看着自己同他那么相像的脸,心中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因为他发现梁万千确实死了,死得十分彻底。既然在他取代梁万千回到梁府,?接手他所拥有的一切时,他没有变成冤魂来索命,那么在那以后,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想通这一点以后,他开始安心地做梁万千。 直到他幼时在南疆的伙伴认出他,直到他亲手杀死云萍,这一切才开始轰然崩塌。 从那时起,他心中便有了预感,这被埋藏了近十年的真相,兴许到最后还是瞒不住,终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 谢连州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同梁万千有着相似的脸,相仿的身形,可你二人不论是出身、天赋、能力还是经历,都是云泥之别。” 云与泥。 “梁万千”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梁万千。 义薄云天的大侠一路追杀恶徒,追得尘土满脸,纵使如此,仍是双目明亮,俊朗不凡。他问他:“小兄弟,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从这里路过?” 那时的他正在地里种苗,浑身都是泥土,抬眼看见梁万千,意外发现他二人长得很是相似,但他不敢点出,怕惹恼了这位大侠,只结结巴巴地回答了梁万千的问题。 说话间,梁万千也看见了他的脸,虽然上边沾了不少泥水,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同他相仿的轮廓。梁万千愣了愣,尔后爽朗地笑了,感叹道:“小兄弟,我们长得真有些相似,也是缘分,若不是我急着追捕一个恶徒,倒想和你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 他当时觉得十分荣幸,甚至为此感到激动,后来回想时却为这份荣幸感到羞耻难堪。 他将自己当成了梁万千脚边的泥,才会连他说一句好话都觉得荣幸。 可是凭什么呢?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身形,凭什么梁万千生来就是那天上的云彩。 事实证明,只要给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妻子和那样的财富,他一样能做蜀中大侠,甚至没有几个人会觉得不对,包括梁万千的父母。 -- 第46页 谢连州的声音将他再次唤回:“你不过做了十年不到的梁万千,便将从前的自己丢掉了吗?还是连你也觉得,脱下梁万千这层外衣,剩下那个光秃秃的你上不了台面,所以不配在我跟前说出?” 他感到愤怒。 可他知道这是激将,他已经上过一次当,不能再上第二次。他只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白石。 他叫白石,一个和南疆地上那些白石头一样的名字。 白石起身,面向二人,开口道:“堂堂太平山庄,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周象担忧地看了谢连州一眼,显然是觉得现在这个状况有些棘手,他想了想,试图找到合适的理由:“你背后偷袭宋瑛少侠,差点就杀死了他。” 白石笑了一声,道:“我不相信没有人看见,分明是宋瑛先朝我抽的刀,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周象道:“他那时分明已经收刀,又转身离开,并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白石道:“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疯,到时又改变主意要来杀我?他的武功可比我高,若他到时候再出手,我必死无疑,如今不过是提前做些准备罢了。” 白石见宋瑛在谢连州来后的作态,心中隐隐猜到他并非白稻后人,只是他们联合起来诈他的一个局。他不知道自己先前是在哪里露了马脚,引来他们的怀疑,让他们这般设局试探于他。他只知道,他们手中没有确切证据,否则何必在这里与他扯皮? 想到这里,白石变得更放松了点,还道:“退一步说,就算我真想杀了宋瑛,你太平山庄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管我的事?” 太平山庄的中立自然是要体现在方方面面,只要不牵扯到太平山庄,他们便岿然不动。 周象一时气短。 谢连州道:“不是太平山庄要关你,是我要关你。” 白石道:“你凭什么?” 谢连州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的右手,白石登时又觉每一寸伤都隐隐作痛。 他忌惮谢连州的实力,一时不再开口。 倒是谢连州道:“我们知道你那个南疆朋友的相貌,也知道你同梁大侠年轻时的样貌。若是我们带着这两幅画像踏遍南疆的每一寸土地,能不能找到你的来处?若是找到你的来处,是不是就能找到你冒名顶替梁大侠的证据?” 白石心中一紧,慢慢平复下来,对谢连州道:“那便等你找到证据再来寻我,你此刻无依无据,将我关在这里又算什么?我离家已久,尚未寄过书信,时日一长家中必会派人来寻,到时太平山庄要如何向武林中人交代?” 谢连州悠悠叹口气。 白石以为他是放弃,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松多久,便又为谢连州的话提了起来。 他道:“想要证据很简单。你和梁大侠其实有很多不同,很多人将这些不同归咎于你受的伤和磨难,所以选择性地忽略。可有一个东西是忽略不了的,也是最大的证据。” 白石忍不住抬眼盯住谢连州,像是要看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样的东西。 谢连州笑了一声:“那就是你自己。” 白石眉毛微挑,嘴角不屑地撇了撇,将这看成一句故弄玄虚的话。 谢连州道:“你知道你不是梁万千,我也知道你不是。所以,只要杀了你,你的尸体便是最大的证据。” 白石震惊抬头,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连州又往前走了两步,笑道:“最了解梁大侠的,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而你只要在夜间同梁夫人熄灯行房,她便很难察觉出你体表伤疤、胎记与小痣一流同从前梁大侠的差别,毕竟你身上也烧毁了不少皮肤。更何况,她心中隐隐觉得你不是梁大侠,不愿同你行房,这种事情少之又少,所以也错过了将你这个冒牌货彻底认出的一条路。至于你母亲,因着人伦大防,自然也不方便像梁大侠小时候那样去检查你身上的伤,也就给了你喘息之机。” 白石抓着右臂的左手在微微颤抖,导致整个虚软无力的右臂又一次感到拉扯间的疼痛。 他试图告诉自己,谢连州下不了这样的狠手。可他骗不了自己,谢连州一看便不是周象那样毫无江湖经验的书呆子。他从出现在太平山庄的那一刻起,文质彬彬的外表下便是难以遮掩的狂傲。 谢连州不在乎白石开口与否,继续道:“当你还活着的时候,梁母不好去看你身上的胎记和旧伤。但等你死了,我会将你的尸体带到梁府门口,告诉每一个人,你不是梁万千,只是一个冒名顶替之人。梁母若是哭闹,我便将你的衣服掀开给她看,让她认一认,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 白石面色发白,抓着右臂的手一时收得更紧,右臂上一阵剧烈疼痛将他唤醒。 谢连州的话却还没完:“到那时候,你会孤零零死去,既不作为梁万千,也不作为你自己,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姓名。而这也怪不到别人头上,是你自己抛却了自己的姓名。” 白石知道,若事情真落到那一步,兴许一切都会像谢连州说的那样。 他身上看得见的地方有许多小痣,看不见的地方或许也有,那么多处,又怎么可能同梁万千身上的长得一模一样呢? 唯一期望只能寄托于梁母记不清楚。 -- 第47页 可按着谢连州的意思,到了那时他已经死了,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梁母认得出来或是认不出来,又与他有何干呢? 白石看向谢连州,心想,他能这么做却没有马上这么做,想来是要威胁于他,然后给他第二个选择。 那会是怎样的选择? 谢连州对他道:“我知道你至少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梁夫人,一个是你的南疆友人。所以,不管你坦白真相与否,我都会杀了你。” 白石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第28章 占鹊巢者(下) 白石不明白,?若不管他说或不说,结果都是死,谢连州又有什么自信能够让他吐露真相? 他听谢连州道:“梁天全是你的孩子,?你假冒梁万千这事大白于天下之际,你觉得他该如何自处?” 白石一下抬起头来。 谢连州脸上显出淡淡的悲悯,却不是对他,?而是对那个孩子:“他一直很为父亲骄傲,只不过,?他骄傲的那个父亲是你装出来的梁万千。他听着梁万千的故事长大,喜欢他的侠肝义胆,喜欢他的义薄云天,喜欢他的舍己为人。他以为你就是,可你不是,你不过是占有了梁万千一切的贼子。” 白石眼里用着力,?渐渐竟充起血来。 谢连州的话仍未完:“他也很喜欢他的母亲,?可他知道他的母亲许是有些恨他的,?但他不怪她,只是想靠近又不敢。而你杀了他这样爱着的母亲。” 白石又一次想起云萍的脸,?白皙的,微圆的,?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当年梁万千见到他,匆匆两句话后,?本该拜别,继续去追寻恶徒。谁料正巧赶上白稻来向他报信,说那些放债的人去了他家,要拆了他的家。 白石听到这句话,立时往家中狂奔而去,?他阿婆还在楼中! 梁万千犹豫半刻,到底放下追杀恶徒之事,也随他去了。 白石家中的债是他父亲欠下的,可他父亲死得早,白石几乎从能下地干活起便在为了还债而劳苦。 放债的人靠收利钱为生,逮着机会便让利滚利,债生债。年复一年,这债自然成了白石穷其一生都无法还清的债,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这些放债之人劳作,自己留不下丁点东西。 白石赶回家时,他家的小楼已经塌了,里边埋着他的奶奶。放债的人原是嫌他近来还的钱少了,想让他知道厉害,再警醒勤快些,多交几个子。他们没想到,这楼里还住着一位老嬷嬷,随着被砍倒的楼脚,一起埋在了竹木之间。 白石的阿婆没能熬过去,几乎当场便死了,白石悲痛欲绝,失去理智,起身便往那些放债之人常盘桓的地方冲去。 白稻拦他,说他寡不敌众去了,只怕会被打死。 梁万千站了出来,他说:“小兄弟,先将你奶奶埋好。我陪你去报仇。” 梁万千说到做到,他陪同白石一起,将他阿婆挖了出来,好生埋葬。尔后陪他一个个找到那些放债的人,将所有人都捆到了一处。 那些往日在白石跟前趾高气扬的人,此刻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伏跪在梁万千的脚下,恳求他饶他们一命。 白石看着他们的丑态,心中痛快憎恶之余,也升起了些别样情感,他多希望,他能变得像梁万千一样。 放债的人哭求,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石一家欠他们的钱还了十数年,零零散散都没能还清,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害了人命。 白石心想,不是这样的,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是,只能为此忐忑,生怕梁万千就此改变心意。 梁万千却道:“民间放债,官府不止,可这利钱却是有定数的,不可能无休止地翻番下去。他还了你们这些年钱,早就将最高能有的本钱和利钱都还干净了。剩下的,不是他欠你们,是你们欠他。这事便是闹到官府,也是一样的判法。” 放债之人哆哆嗦嗦,不敢出言。 白石懵懵懂懂,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想到自己原来早就将债还清。 梁万千又道:“你们不报官,是因为你们知道,报了官,这债便不能继续收了。所以你们就以武力相逼,逼得人一辈子为你们当牛做马。既然你们喜欢用拳头说话,那么现在,我的拳头比你们的硬,是不是就该听我说话?” “要我说,欠债还钱确是天经地义,可杀人偿命,又何尝不是呢?” 刀光血色之下,梁万千并未手软。因为他打听得很清楚,他们在他跟前表现得像个人,是因为他比他们厉害,可在那些弱于他们的人跟前,他们向来是不做人的。 既如此,不如早入轮回,再投畜生道。 在那之后,白石便跟在了梁万千身后,说想离开南疆,同他学武,做一个像他一样的大侠。 梁万千可怜他经历,并未直接拒绝,只说他要追捕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白石跟在他身边很有可能受牵连。若白石等得起,可在家中等他,待他处理完恶徒之事,再回来寻他。 白石拒绝了,他向往着江湖,也向往着梁万千的气魄,就连梁万千口中那些危险与凶恶都让他感到兴奋战栗,他一心想立刻跟随梁万千。 梁万千拒绝无果,最终答应下来,先教了白石一些基础的防身功夫,直言剩下的还要等到考校过他人品后再行教授,告诫他要先修武德再修武艺。 -- 第48页 白石没有怨言,只跟着他踏遍整个南疆追寻恶徒形迹,最终来到恶徒所在之处。 那恶徒并不好对付,心肠凶恶又老奸巨猾。他被梁万千逼得走投无路,逃无可逃,心中便生出同归于尽的想法。 那一日,恶徒阴差阳错地将白石认作梁万千,偷袭时一掌打在他身上,伤了他经脉后方才发现不对,被听到动静赶来的梁万千截住。梁万千同那恶徒血战一天一夜,最终遍体鳞伤地取回对方首级。 梁万千在昏过去之前,同白石道:“别怕,我认识许多名医,一定能够请他们将你治好,待回到蜀中,我便正式收你为徒,教你武功。” 他没有说一句关于他自己的,全是对白石的歉疚。 可那一夜,他们住的地方燃起了大火,那是恶徒留下的最后的后手,在偷袭之前,他便收买好了放火的人。 如果他活不了,那么他要他们一起死。 那一场大火,梁万千护着白石逃了出来,自己却伤上加伤,没能熬过去。就算这样,他还记着那个头颅,在怀中护得死死的,盖因他立过誓,要将恶徒的头颅带到友人坟前,以此祭奠他们在天之灵。 那一刻,白石抱着头颅,站在灰烬和梁万千的尸体旁边,想的只是要将这头颅带回梁府去。他那时没有起过别的心思。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大抵是他站在梁府门前,看着梁家门童穿的衣裳比他从前好过十倍,又听他们惊吓之后错认他道:“老爷,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那一刻,白石恍惚想起,他同梁万千生得那样相似,烧坏了半张脸后,便更觉得一模一样起来。他张了张嘴,分明想解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被迎进了梁府,以梁万千的身份。 他看见了梁万千的父亲,他和白石的父亲,并不像白石和梁万千那么相似,却也有那么一点眉眼间的相仿。但梁万千的父亲要更威严,更板正,看着便不是会为了赌钱而去借债的人。这样严肃的人,见了梁万千面上的伤,眼里也显出几分泪光来。 而梁万千的母亲一见到他便心疼地迎了上来,看着他面上的伤颤抖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装作没有看到,一心对他嘘寒问暖,说他胖了瘦了,让从未与母亲相处过的白石感到不自在,却又有些渴望。 而落后梁母一步,眉眼盈盈的正是云萍。她眉间轻蹙,看着他面上的伤落泪不止,显然是感同身受到了极处。 白石从未对人动过心,直到这一刻。 他张了张嘴,对梁母道:“娘,我回来了。” 后来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跟在梁万千身边许久,对他的了解兴许不比梁府中的人多,却也不比他们少多少。他起初装得战战兢兢,而后装得如鱼得水。 他唯一没能骗过的,是云萍。 可他最想得到的,也是云萍。 他看她心生怀疑,又不敢相信,百般纠结,有心疏远,却又被逼上他的床榻。 心中不知是惊惧多一点,还是卑劣的欢喜多一些。 其实这些年的做戏与对峙,看着她一次次接近真相,他心中也有过慌乱,生出过杀心,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将她逼疯。 直到她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抓住他的把柄,知道该往何处去查真相。白石才最终下了狠心,不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可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 所谓妻子,所谓父母,所谓财富,所谓盛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梁万千的。 他装作自己是梁万千,便能临时拥有这一切,被人揭穿他不是,他便失去所有。没有人知道他白石是谁。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儿子,还让他姓了梁。 而他顶替梁万千一事被揭露之后,梁府不会再要梁天全,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白石终于低头,他问谢连州:“若我坦白一切,你会如何对待天全?” 谢连州道:“若他愿意,我便将他送到度厄寺去,若他不愿意,我便撒手不管,随他闯荡。” 梁天全确实可怜,所以谢连州愿意为他寻一条出路,可也仅此而已,他不会强求着要施恩于人。 白石沉默许久,道:“好,我说。” 第29章 引蛇出洞 白石终于交代了一切。 从他如何认识梁万千,?伪装成他,为了掩盖这个真相,处理了多少隐约发现不对的人,?再到梁天全对云萍的死生疑,他因此对太平道人生出杀心,来到太平山庄,?想要试探太平道人对他李代桃僵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白石都一一吐露。 其实从他第一次装作自己是梁万千起,他便在夜里一次次梦过现在这一刻。如今不过是噩梦成真。 说到最后,?他竟笑了一声,而后笑声渐长,逐渐癫狂。 至少这一次,全江湖人都会记住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谢连州和周象在白石的笑声中离开了暂时拘押着他的牢房。 谢连州对周象道:“这件事情,太平山庄并不适合揭露,?你便派人以我的名义去做吧,?最后将人留给梁府处置。” 周象想了想,?觉得这样处置确实最好,便点了点头。 太平山庄是一个手握众多秘密的地方,?又怎么能主动去揭露别人的秘密?不管这人是好是坏,这样做只会让所有有惊天秘密的人都寝食难安。谢连州愿意担这个名头,?自然是最好,也最安全的处理方式。 -- 第49页 周象想了想,?提醒道:“这样是会给你带来不小的名声,但也可能让你受到更多关注,卷入一些麻烦之中。” 谢连州道:“麻烦不来就我,我也要去就麻烦,何惧之有?” 周象有些羡慕他的气魄,?便不再相劝,高高兴兴地盘算起该派哪些人去做这事,盘算到了后头,他想起梁天全,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知他以后该如何自处。” 他当了这么多年梁万千的儿子,如今却成了冒名顶替之徒的后代,生父还杀了生母,而这件事最后能水落石出又同他追查母亲死亡真相的举动脱不开关系。绕来绕去,最终成了一笔烂账。 谢连州沉默许久,方才道:“是可怜。” 可纵使稚子无辜,他也不会为了梁天全今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而隐瞒真相。 梁天全可怜。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最后客死他乡,被人顶替的梁万千也可怜。与夫君鹣鲽情深,被逼到近乎半疯的云萍,自然也可怜。 谢连州并不觉得活人便一定比死人更重要。毕竟人人都会死,若他们双眼一闭两腿一蹬,生前所受种种委屈便不值一提起来,岂不是太过荒谬可笑。 周象只是感叹一句,并不觉得谢连州做法太过残忍,只是想到梁家父母,忍不住问一句:“你说他们会怎么想?虽说也是情有可原,可这么多年来认贼作子,兴许不知不觉中还成了害死梁夫人的帮凶,闻此噩耗,也不知道他们受不受得住。” 谢连州道:“受不受得住都得受。毕竟当年的梁夫人受住了这些磋磨,没有道理轮到他们自己时,便一点都担不起了。” 他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冷漠。 周象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说法,倒有些像佛家的因果。” 谢连州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口气。 周象心中还有最后一点担忧:“若是梁家父母不认,非要说白石便是真的梁万千,将错就错下去呢?” 相似的事情周象不是没有见过,他曾捎带恶意地揣测过,兴许梁家只是需要有一个蜀中大侠,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梁万千,其实不那么重要。 谢连州听到这话时,颇为惊讶,倒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在里头,可他很快反应过来。周象虽然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可他见过那么多阴私,不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他只是不擅长临危应变,若是让他面对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事情,说不定他比谢连州还要见多识广。 想到这里,谢连州对他道:“将白石交给他们,一是更为名正言顺,能让事情和太平山庄再离远些,二来也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并不是真要他们做主。若他们不杀白石,不揭露真相,便由我来。” 周象听到这里,再无疑虑,只问:“那梁天全这边,是我让人来处理,还是?” 周象知道,这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好差事。 谢连州想了想,还是道:“等所有事情结束,我亲自去同他说吧。毕竟,我答应过他的。” 他曾对梁天全说,如果调查梁夫人的死有了进展,他会同他分享。 周象叹口气,道:“也好。” 谢连州收拾好了心情,话锋一转:“事到临头,白石没有必要撒谎,他既袒/露了想杀太平道人之心,就没有必要再推脱那瓶毒药的存在,下毒之人应当确实不是他。” 周象道:“那从动机来说,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关抱玉和齐缚石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总不能把他们两个也关起来吧?” 他想着想着,面上露出一些苦恼。 谢连州道:“放他们走。” 周象惊讶看向谢连州,一时想不明白他的意图。 谢连州道:“不是直接放他们走,而是放出白石这事的风声,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确认白石是杀死‘太平道人’的凶手,然后放松庄中戒备,给他们一个悄悄离开的机会。” 周象听了,先是皱紧眉头,尔后又松开,复又皱起,问道:“可他们这时逃开,反而会让我们怀疑他们,他们真的会走吗?” 周象一时忘了问为何要放关齐二人离开,只傻乎乎琢磨起实施的细节。 谢连州问:“若你知道一个宝库,只要拥有里面的一切,你便富可敌国,你也会急着离开的。毕竟这个秘密,不只你一个人知道,告诉你的人虽然已经死了,可谁都不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个秘密。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况且,关齐二人知道不是自己杀的‘太平道人’,想着就算离开会惹些怀疑,也不会受到深究,毕竟真凶已经被抓。” 周象慢慢被说服,正反复回想谢连州的话,又听他道:“对了,我们还要让白虎使将他找到的那瓶毒药再放回原来的地方,看一看他们离开的时候是否会重新带上。” 若是带上,那投毒之人便再无别的可能。 周象双眼微亮,问道:“谢少侠,你觉得他们会将‘心如刀割’带走吗?” 谢连州道:“我也说不准,若是他们足够谨慎,不想扯上任何麻烦,就不会去取那瓶药。若是他们另有所谋,说不定就会有人背着对方来取这瓶药。” 向来财帛动人心,利字当头,便是真夫妻也有劳燕分飞的时候,何况他们这一对假夫妻。 -- 第50页 周象心中期望他们能够去取那瓶药,那样他就不用再纠结关齐二人到底是不是投毒的真凶。可他知道,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天意。 周象只是道:“那如果他们没有取药便走了,我们要将他们捉回来吗?” 他以为谢连州放关齐二人离开,只是为了拿到他们投毒的证据。 谢连州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一路跟着他们便是,也好看看,太平道人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 周象愣了愣,一下反应过来:“你想让他们去开那个宝库?” 谢连州微微颔首,道:“到了分赃之时,人难免会露出真面目,兴许他们自己就会吐露些真相。就算他们不说,你也没有必要担忧,毕竟下毒之事,最怕的便是没有防备。现下其实已经能够确定他们就是投毒者,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周象听了,深觉有理,激动道:“我这就去找白虎使商量,将要做的事都吩咐下去。” 谢连州应了一声。 —— 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太平山庄中的人便发现,梁万千不见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惊慌,便有了新的传言,说此梁万千非彼梁万千,是个南疆来的假冒货。 关抱玉和齐缚石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关抱玉若有所思,齐缚石则道:“外边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人看守了。” 他每日都在细细观察,想着形势不好时该逃还是得逃,没想到现在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关抱玉道:“看来是那个假冒的梁万千毒死了太平道人,否则太平山庄的人怎么会放松戒备。” 齐缚石道:“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说到这里,他们看向对方,心头涌现了同一个想法。 关抱玉率先开口:“或许我们该趁这个机会离开。” 齐缚石道:“……虽然可能会惹来一些怀疑,但真正下手的人并不是我们,他们能够查清楚的。而我们在这里留得越久,便越可能发生变故。” 说着说着,他们都下定了决心。 关抱玉轻声道:“别着急,我们再观察两天,找好时机。” 齐缚石应了一声,将她抱在怀中,想着离开太平山庄之后的事。 又三日,化名天珏傅齐的两人趁夜离开太平山庄。 走之前,两人中的一人偷偷拿走了藏在庄中的一瓶毒药。 第30章 清玄观 为了不引人注目,?关齐二人并未带走所有行李,只收拾了细软。 唯独一样东西,让谢连州有些在意。 因着齐缚石的人皮面具面色泛青,?他们装出一副病弱模样,平日也熬几副补身体的药来吃。可在这当口,逃都逃了,?还有必要为了将戏做全而将剩下的药包带走吗? 谢连州心里有些猜想,却不急着同周象分享,?两人一路跟踪,随着关齐二人西行,在靠近蜀中的地界停了下来。 周象平日鲜少出门,只管坐镇暗中,巧结罗网,手掌八方隐秘。这几日货真价实地行走江湖,?颠簸得他面色都白了几分,?哪怕是再安静不生事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悄悄问谢连州:“他们这是做什么呀?每次眼见着直行就到了,又四处晃荡一圈,?走着弯路。” 谢连州皱着眉道:“就是为了防备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虽看得明白,心中却也有点难得的不耐。毕竟他离开山庄后,?月牙儿的病只能托付给身负五蕴内经的玄武使,可五蕴内经到底不对症,?月牙儿多多少少还是要吃些苦头。 只是这事到底要做。 周象突然问他:“你为何要帮太平道人做那么多事?像这一件其实不做也可以。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确实是投毒的人,把他们抓起来就好了,至于宝库能不能开,以后再说便是,就算真开不了,?也不过有点遗憾罢了。” 他知道,他们之所以得了罪证还放关抱玉和齐缚石出来,便是觉得打开宝库除了需要关抱玉手中的印章以外,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窍。而这样的东西,他们抓了人也未必能审出来,还是亲眼见了最好。 谢连州对他道:“因为我要同他做交易。这些事摆在眼前,都是我能付出,也不介意付出的,既如此,便先做了再说。” 若太平道人讲道理,便让他欠他的债,越多越好。若太平道人不讲道理,那更好,谢连州也不用再讲道理。 周象听得懵懵懂懂,却还点点头,装出一副了然的样子。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小心隐藏他们的行迹,紧紧跟着,却又不让关抱玉二人发现。 在大大绕了三个圈子以后,关抱玉和齐缚石终于放下心来,他们沿着蜀地的边缘北上,最后来到一座香火零丁的道观跟前。 齐缚石看着清玄观的牌匾,心中一时激荡。从他年少偶然得知这个秘辛起,他便抛弃了继任掌门的念头,一心想要得到这份财宝。 而这一天终于来到。 只要…… 齐缚石看向关抱玉,发现她并不像他那么激动,只是颇为担忧地看向他,产生了一点点戒备。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连忙冲她笑了笑,扫了一旁道士一眼,道:“娘子,我们这一路赶来也累了,不如在观中借住一晚。” 关抱玉自然不会去拆他的台,倒是那道士面露难色,道:“观中实在太过破旧,若是收留两位居士,只怕招待不周。” -- 第51页 齐缚石冲道士谦逊笑笑,一边借着宽大衣袖递去银锭,一边道:“无碍,我夫妻二人只是想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落脚地,歇息上一两日。” 那道士原本并非此意,可那银子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时便退不回去了。 道观近年香火零落,好几处都有些破败,若能用这银子修缮一番,引些香火,倒也是一桩好事。道士想到这里,便将银子收进袖中,对齐缚石道:“二位居士既不嫌弃小观没落,便先进来歇歇脚吧。” 道士引着齐关二人,一路向里,特地给他们挑了一间屋瓦未漏,墙未生潮的客房。 齐缚石同人道:“道长,观中怎么这般清静?” 道士叹了口气,道:“清玄观建在这深山老林里,又没什么名声,特地上来拜香火的自然就少了。如今观中只剩下我和观主二人,便更显冷清。不过这日子苦虽苦,倒也利于清修,想来最开始将道观建在这里的人,便是为了方便修行吧。” 齐缚石面上带笑,心中却反驳道,与其说是为了修行,倒不如说是为了掩人耳目。 清玄观下藏着一个地宫,要想修成这样的宝库,将金银财宝都运送进来,必然是会有动静的。而修建一座清玄观,便是那个幌子。 道士对他二人道:“两位居士便好好休息,我去与观主禀明此事。” 齐缚石道:“那便有劳道长。” 道士微微颔首,转身走远了。 齐缚石看着他的背影,起身跟了上去。 观主的房间在离前殿最近的地方,并不是整个观中最好的房间,顶上甚至缺了半瓦,只是方便他常去殿中擦拭祖师爷的像。 道士敲了敲观主的门。 观主皱了皱眉,平日这时候,他从来不被打扰,今日这般定是有事发生。他打开门,看见道士面上露出点心虚,让道士进了门。 道士一进门,先是沉默了一瞬,尔后鼓起勇气开口:“观主,我让一对夫妻借宿在观中了。” 观主睁大眼睛,面上显出点怒气来,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收留人。” 道士掏出那块银子,道:“可是有了这个,我们就能修一修观里破败的地方了,好歹替你把那片瓦补上。” 观主的眼神只在那块白银上停留一瞬,很快便坚定道:“我若真在意那半块瓦,早就换间房住了。况且,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愿意出这么多钱只为在道观中住上几晚?” 道士这才有些回过味来,一时有些后悔:“我看他二人文质彬彬,那女子也带着幕篱,不似江湖人做派,便以为是哪来的大户人家,没有危险。” 观主道:“什么样的大户人家会没有下仆左拥右簇?定然是江湖中人。我们不赚这钱,也不沾这份麻烦,我同你一道,将他们请出去。” 他怕道士不会说话,反倒惹恼那两个江湖人士。 可他们才刚走出房门,便被人接连打晕,倒在门口人事不省,被人拖进房中绑在椅背上。 房顶上的周象看着被打晕的两个道士,瞠目结舌,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待下边齐缚石走远了,他才敢开口同谢连州道:“你怎知道他只是要打晕他们?” 周象方才差点就出手了,若不是谢连州按住他,现下早就打草惊蛇,枉费这一番功夫了。 谢连州道:“我不知道,只是想再看看,总归只要能在他出手前拦下,便都是来得及的。” 周象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虽知道谢连州武功高强,可拿了自己的眼力与身法同他相比,才真正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境界。 临到齐缚石出手那一刻,看出他的招式去路,再判断要不要出手,竟也是来得及的。 不像周象沉浸在惊讶里,谢连州盯着椅子上昏过去的二人,隐约猜到齐缚石手下留情的原因。 他并非不敢杀生,不愿杀生,也不是为了粉饰太平,毕竟只要杀了这两个道士,转身穿上他们的道袍,说一声原来的两位道长下山去了,便可以在这少有人至的道观长期住下,慢慢探索宝库。 他只是担心无法寻到宝库,又觉得这两人对道观颇为了解,这才留着以防万一。一旦他不再需要他们,多半还是会下杀手,以绝后患。 谢连州带着周象跟了上去。 齐缚石关上道观的门,确保不会有人误入之后,连同关抱玉,两人一起在道观里摸索起来。 谢连州看了一会儿,便道:“看来他们也不知道机关在哪里。” 只能这样无头苍蝇般寻来寻去。 在齐缚石开始考虑要不要弄醒观主审问一番的时候,关抱玉在三清像的脚下发现了一处不对。 那是一处半寸宽两寸深的凹陷,不算明显,可藏得也不深,只不过位置有些微妙。 若非像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搜查每一处,无心参拜三清雕像的人,根本不会在大殿逗留,只有真心参拜三清雕像的人,恭敬地不敢抬眼,才能自然而然地看到这处凹陷。 “这真是……” 关抱玉感叹了一声。 齐缚石走上前来,眼里露出急切与渴望,问道:“是这里吗?” 关抱玉将小指伸进凹陷之中,用指腹感受着里面的雕刻,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里边装满了她从齐思明那里拿来的印章。 而她早就有了怀疑对象,此刻又摸过凹陷内里,更不需要一个个去试,从锦囊里径直拿出一枚插进了凹陷处。 -- 第52页 她屏息了一瞬,机关一点反应都没有。 齐缚石一下急了,推开关抱玉,伸手想将那枚印章取出来,可它同凹陷的大小太过吻合,严丝合缝地卡在里头,一时竟取不出来了。 如果这真的是机关怎么办? 如果这不是机关,可那印章却真是钥匙,又该怎么办! 该死!真该死! 齐缚石感觉有什么在他眼前崩塌,他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他看见一双素手出现在他跟前,她居然还敢来。 关抱玉将那印章再狠狠地往内一推! 令人腿软的机关运作声终于响起。 第31章 真心(上) 关抱玉跌坐地上,?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直到感觉地面都因为机关的振动而跟着颤抖,她的心才安了下来。 她其实没有十成把握确认这机关一定能开,?可她也没有办法接受失败的后果,这才孤注一掷,下了狠心,?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印章强行推了进去。 好在机关动了。 方才推开她的齐缚石,又转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自责道:“你没事吧?方才是我太着急了,没伤到你吧?” 关抱玉的心是冷的,眼却是温的,依偎在他怀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有关系,?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机关到底在哪里打开。” 齐缚石很是满意她的体贴,点了点头,?顺手松开她,转身寻找起机关打开的地方。 关抱玉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略微停留了一下,?又移开。 两人循着机关打开时刺耳的声响找去,最终在前殿背靠的房间里看见地面裂开一个口子,?露出一级级通向地下的台阶。 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陷阱。 齐缚石转身看向关抱玉,关抱玉忧心地蹙起眉:“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像外边这样需要我们打开的机关。” 齐缚石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关抱玉怀中的锦囊,因为不确定关抱玉有没有另留一手,是不是将所有印章都放在里头,他到底按下心思,?看向密道,开口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先下去探探。” 关抱玉点点头,担心地看向他。 齐缚石抱了抱她,在她额上亲吻片刻,心想,牵制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便是感情,或许他不需要除掉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宝库里的所有财富。 毕竟他对她始终是有一份情的,或许少的不值一提,可偶尔也会让他有些留恋心软。 待齐缚石小心翼翼地进了密道,关抱玉面上显出些复杂神色。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可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那些剩下的药材,藏在了房间的柜子里。 关抱玉喃喃道:“就当一个保证……” 倘若她能活着出来,便将一切当作从未发生过。 密道里传来暗器被激发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齐缚石才开口道:“抱玉,下来吧。” 关抱玉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踏上通往地宫的阶梯。起初几级有着外边的光亮,她还不是那么害怕,越到后边,便越是完全沉浸黑暗之中。 其实到了这一刻,她是有些茫然的。 齐缚石利用她。她难堪羞愤,怀疑自我,又想报复,便虚与委蛇,将计就计,要让他也尝一尝被人利用的滋味。 虚情假意的裹挟之下,他们做了奸夫淫/妇,被齐思明发现,走投无路地成了杀死齐思明的共犯。 齐思明死的那一刻,关抱玉其实不感到后悔,她觉得齐思明活该,他那样招惹她,逼迫她,让她除他以外没有退路,那么他也该想好自己会有怎样的后果。他罪有应得。 可慢慢的,她后悔了。 她喜欢富贵荣华,可她喜欢的是安全的,稳定的享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被人追查,一边走向那些不知多少年前的死人埋下的财宝。 就算她真的拥有了这些财宝,还不是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方能明目张胆地花。更何况,她不知道齐缚石会不会让她有命花。 她不该配合齐缚石杀人的,他们杀了齐思明,还差点杀了太平道人,到最后,就算太平道人不因他们而死,可她确实为太平道人的死而感到庆幸。 于是想了又想,最后才发现,杀的是从前的自己。 只为了一点情/欲,一点不甘和一点对金银财宝的渴望,她竟昏头昏脑地走到了今日。 她后悔了,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关抱玉走进黑暗里,提心吊胆,不知会不会一不小心便踩到哪里的机关。 也许越是害怕便越会成真,她才刚刚看到不远处齐缚石点起的亮光,便听见有暗器破风而来。关抱玉不知道那是不是箭,她只知道自己连这暗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自己该躲还是该不动都不确定。 关抱玉终于承认,像她这样,和一个自己都不愿意信任的人一起寻求宝藏,本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她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底牌交付给齐缚石,所以要亲自前来搜寻。可她也没有武功,连这最简单的机关都躲不过。 就连她准备的所谓后手,似乎也只能用于同归于尽。 兴许她内心深处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如果她只想要钱,或许不应该深入了解那么多,只要乖乖听话,做齐缚石手中的一枚棋子就好。 -- 第53页 对于棋子,他不会有什么真心,但也不会有太多忌惮,只要她将齐思明给她的那些东西,全都交给齐缚石,说不定他真的愿意带她走,让她一起享受这份财富。 可将身家性命全都交给齐缚石,只赌他的一时真心和承诺,倒不如让她就这样愚蠢地死在机关里算了。 关抱玉闭上眼睛,却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齐缚石带她躲过了那支箭。 她曾无数次地依偎在他胸膛前,却总觉得是冷的,唯独今天,竟也有些炽热。 他向她呢喃低语说着情话,向她承诺未来,甚至向她说起宝藏时,心跳都是那样的平缓。可这一刻,却变快了。 可能是因为担心她,也可能是因为他冲出来救她确实担了风险。 但不管是哪种,都令关抱玉不敢置信,以至于脱离危险后,她久久没能开口。 齐缚石只以为她是吓到了,而他也有些。他在想,其实他不该救她的,却不知道为何救了。 九华宝库里的暗器起初是很厉害的,只是两三百年过去,里边的机关难免老化,他先前试探时,甚至能发现有的暗器堵在出口无法发出。方才差点射中关抱玉的,兴许便是这样一支暗箭,否则齐缚石第一回 试探过后,本不该还有暗器未被触发。 而像这样的暗器,上面就是淬了毒,也未必能发挥出当日的功效。 若关抱玉因为意外中箭,因着不是他出的手,那么不管她是死是伤,都不至于怨恨于他,兴许还会把所有印章都交付给他。不管怎么想,不救她都比救她更好。 齐缚石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 就在这时,他听见关抱玉道:“我对你下了毒。” 齐缚石回头,看见关抱玉神情冷冷,好像摘下了一切温柔妩媚的伪装。 她对他道:“从你第一次上我的床起,我便对你下了毒,只要按时让你服下解药,毒药就不会发作,你一点感觉也不会有。若是我死了,没人为你准备解药,你的毒就会开始发作,一次糟过一次,直到最后,无药可救。”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内容,甚至对她一点利处都没有。 可她还是向齐缚石坦白了,因为这是她仅剩的真心。在她隐约感受到他的一点真心以后,她也想剖出她的那一点。或许不是因为还有多么爱他,而是因为不愿意变得比他卑劣。 当然,她对他仍有保留。 她用了意义并不完全相同的词,还添了两句当不得真的妄语。 很奇异的,齐缚石听到这句话时并未作恼,甚至连惊讶都不太多,他只是对她道:“你害怕我过河拆桥,对你的承诺都不作数,对吗?” 关抱玉轻声道:“你已经抛下过我一次了。” 齐缚石道:“这次不会了。” 他从地上捡起方才为了救关抱玉丢下的火折子,吹了吹,眼前显出光亮,发现这长长的密道两侧装了许多灯,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这蜡是否依然能够点起。 若是能够借助两边的灯来照明自是最好,在这种黑暗的地宫里,火折子可是用一支少一支的宝贵物件。 齐缚石上前,成功地用火折子点燃了一盏灯,这灯上的火可不像火折子那样只有小小的火星,两人眼前一下亮堂了起来。 关抱玉和齐缚石同时沉默了一瞬。 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密道两侧的烛台全都是用黄金做的。 而另一边,周象看着黑漆漆的密道,问谢连州:“谢少侠,我们也要下去看看吗?” 齐思明的印章打开了宝库,太平道人想知道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周象知道,他们现在真正需要做的,只是坐在密道出口守株待兔,其实不必非去一探究竟。可他对世间一切都有求知之欲,更不用说这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九华宝库。 但他知道,以他三脚猫的功夫,一个人下去还是有些危险,若真想去看热闹,必定要麻烦谢连州,所以不敢贸然提出,而是等待谢连州决断。 谢连州看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密道,脸上是想掩饰却没多少作用的好奇,开口道:“那就走吧。” 他们已经等得够久,足够关齐二人为他们探过前路。 周象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谢连州已经三两步走进密道中,他再慢些,便要看不见他了,连忙小声急促道:“等等我!” 第32章 真心(下) 周象与谢连州一步步走进黑暗之中,?周象突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他有雀盲眼。平日待的地方总是灯火通明,?以至于周象险些忘记,自己还有这个病症。 难怪祖父从前不让他出来,他确实太过粗心大意。而在江湖里,?一时的疏漏也是会要命的。 周象哀叹一声,正想着该如何厚脸皮地向谢连州求助,?脚下便踩空了台阶,整个人往前倒去。 周象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嘴里却一声都不敢出,到了这关头,还是怕动静太大被关齐二人听见。可他转念一想,他要是摔到地上,?那声响可不比他喊一声来的小。 正在周象纠结之际,?谢连州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周象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谢连州问:“雀盲眼?” 周象沉默了片刻,?纠结着是否要承认,最后还是应了一声。 -- 第54页 谢连州便没放开他,?抓着他的臂膀在黑暗中前进,虽有些像在押解犯人,?却让眼前一片漆黑的周象颇有安全感。 谢连州道:“怪不得太平道人往日不让你在江湖中抛头露面。” 周象惊讶地停下脚步。 谢连州感受到他的停顿,道:“怎么,你觉得你们的关系很难猜吗?我想你祖父既将你作为后手,便也想好了你身份暴露之后的事,兴许他觉得你也该历练了。” 周象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垂头丧气,最后道:“我就总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连州问他:“太平道人也有雀盲眼?” 周象迟疑了片刻,很快意识到,在这种时候。迟疑往往便是肯定。 谢连州道:“往后将你的雀盲眼藏好一些。” 雀盲眼有胎里带来的,也有后来得上的,以太平山庄的财力,若是后者,不会到现在都治不好,那便只能是前者。而师娘曾经说过,许多生下来便是雀盲眼的人,他们的父母祖辈往往也有相似的病症。 知道这一点的人或许不多,但在诺大的江湖里也绝对算不上少。周象的病症被人发现,只会成为太平道人又一个弱点。 周象点点头。 谢连州听见了他点头,对于周象在黑暗中以颔首的方式回答他的话感到有些无奈。 周象突然想起什么,放低声音紧张道:“我听闻有的地宫设计很是奇妙,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别人在看不见的另一处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我们方才说的话会不会传到齐缚石他们耳朵里?” 谢连州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可能。” 周象一下急躁起来。 谢连州道:“但是没关系,我会找到他们的。” 周象发现,谢连州这么一说,他居然就不那么担心了,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是喜于自己有这么一位靠谱的侠士相助,忧是忧于分明年纪相仿,自己却这样百无一用。 他们眼前出现了一点光,那是先前齐缚石点起的灯。谢连州一边抓着周象的臂膀带他往前,一边道:“见多识广便是你最大的好处,不是人人都能想到这点的。” 谢连州说这话并不是全然的安慰,也有一半出自他的真心。周象从少时起,便在各种情报网中耳濡目染,见过的奇闻异事远胜常人,这也让他遇事时能想到常人所不能想到的可能。只不过他心思耿直,短于处事,这才时不时地看起来有些头脑简单,不会转弯。 周象没想到能从谢连州口中听到一句夸赞,惊讶之余,竟真的不再失落,生出点跃跃欲试的勇气来。 他想起关抱玉从太平山庄取走的那瓶‘心如刀割’,又想到她在下暗道之前留在外边的药材,对谢连州道:“你说,等我们到的时候,齐缚石会不会已经死了呀?” 谢连州像是玩笑一样,轻轻开口:“说不定是两个人都死了呢?” 壁上的烛火猛然晃了一下,周象眼前好不容易有点模糊景象,差点以为又要重陷黑暗,吓了一跳。 谢连州却道:“有风……” 下一瞬,他便督促周象一起加快了脚步。 有风并不代表地宫一定会有另一个出口,可凡事自然还是小心为上,若到了这一步,还让关齐二人逃出生天,便是他的不是了。 —— 密道里的机关果然不止一个。 关抱玉对齐思明那些印章了若指掌。几乎每到一处,都能准确拿出对应的钥匙。 齐缚石一路走到底,看见了白银,看见了黄金,看见了古董,也看见了书画。 每样东西都价值连城,光凭他一人,几辈子都攒不下这样的财富。齐缚石流连在其中,几乎难以挪开自己的眼睛。 这些东西,一时是搬不走的,只能分许多次慢慢流通出去。 既如此,观中的两个道士便更留不得了,从今往后,他才是这道观的主人。 关抱玉问他:“这些东西我们要怎么处置?” 齐缚石看向她,那是多美丽的一张脸,就算足够富有,能够网罗天下美人,她也会是其中的佼佼者。 齐缚石揽上她的腰身,道:“我们可以慢慢往外搬,先用这些钱做点生意,搞几支商队,等生意做大,名声打响,我们便可以随意取用里边的钱而不被人怀疑了。” 关抱玉抬头,问他:“你不怪我对你下毒?” 齐缚石摸了摸她的脸,他的手是冰凉的,声音却很温柔:“如果你想杀我,根本就不需要告诉我,你只是害怕我不守承诺,对吗?” 关抱玉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听见他胸膛里的心脏跳得那样强健与激动,不知道是为了这份财富,还是也有一点点她的缘故。 关抱玉从怀中拿出‘心如刀割’,道:“我刚刚是骗你的。我没有给你下毒,虽然我确实起过这个心思,从山庄里拿回了这个,可是我狠不下心,没有下手。” 她撒了一个谎,想给彼此一个机会。只要等回到观中,她悄悄为齐缚石解毒,便可以将这一切都当做没有发生过。 齐缚石看着她手中那瓶剧毒,一时没有开口。 关抱玉有些着急地打开瓶盖,将剩下的药液尽数倒光,眼见地上泛起一阵轻轻的白烟,齐缚石方才开口道:“我知道。” “什么?” “在太平山庄里,我是亲眼看着你取走这瓶毒药的。” -- 第55页 关抱玉知道。 她本就没想过这一举动能瞒过同屋的齐缚石,只是用这瓶剧毒做一个障眼法,让齐缚石日夜提防却想不到,真正的毒她早在九华宫里就向他下了。 而现下,这又将成为她圆谎的一部分。 关抱玉惊讶道:“你知道,那你为何什么都不说?” 齐缚石苦笑道:“兴许是我不信你会对我下手,想亲眼看看,你到底会怎么做吧。” 关抱玉抱紧了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道:“你觉得这是最后一间密室吗?” 关抱玉回头,看了看这里的陈设,道:“起码在我们已经找过的地方,我没有再看到像是需要用印章打开的机关。说不定等我们搬空这里的财宝,才能确认还有没有别的机关。不过,这里已经有这么多金银书画,够我们挥霍数十代,到底还有没有密室,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齐缚石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你说的对。” 他一刀捅入关抱玉的后心。 疼,好疼,疼得关抱玉喘不上气。 齐缚石抱着她慢慢坐下,让她躺在他的怀中,背上还插着他的匕首,轻声道:“既然剩下的密室已经不重要了,那么印章也不再重要,你同印章一样,对我来说没有用了。况且,我的道观里不需要一个会引来他人注意的女道姑。” 关抱玉看着他,终于发现,也许人人都有真心,可有的人的真心,确实只有那么一瞬而已。 她并非死于爱这种愚蠢又贪婪的东西,她是输给了自己的不甘心,总想得到从前没能得到的东西。 她眼角落下泪来,断断续续道:“你还是……不信我……” 齐缚石的语气同他从前说着缠绵情话时一般:“你有野心,也有过想要杀死我的心,我怎么能信你?” 关抱玉像是痛极了,以至于忘了怨恨,她的手放在脖颈下边一些,颤抖着摸索,说道:“当年……你送了我一株兰花……” 她觉得身子开始变冷,好不容易才摸到那根线,将贴身戴在脖子上的香囊扯了出来。 床榻交缠间,齐缚石偶尔也见过她卸下,只是没想到,这香囊竟与他有关。 关抱玉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香囊撕开,为此不惜撕裂身后的伤口。 兰花香粉在齐缚石面前散落。 关抱玉咳了一口血,笑着在他怀中失去意识。 从她试图相信他的真心起,她便是愚蠢的,可直到下密室之前,她都留存着她那份精明。 她为他下的那份毒,不管是解药,还是能让他立刻发作的“毒物”,都不是喝进嘴里的,而是闻一闻便能起效用的。 她将解药留在了密室口,却将毒药贴身藏着。 也许她很早就预料到,她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他。 而他,不管嘴上再怎么说着她的野心,她的杀意,好像很看重她,其实都打从心里瞧不起她,轻视她,认为她不过一个女人,只要一点小小的甜头便能牵着她的鼻子走。 以后再也不会了。 齐缚石看着关抱玉状若癫狂地撕开香囊,尔后在他怀中死去,面上显出淡淡的悲悯。 可下一刻,他便突然窒息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嗓子眼,让他呼吸不了。 齐缚石疯狂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不知道是在救自己,还是在杀死自己。 第33章 收尾 直到来到最后一个密室之前,?周象都还在闷闷不乐,就连满室的金银珠宝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本以为关齐二人走过一趟之后,密道里面的机关早就被触发干净,?没想到竟还剩了三两支,冷不丁地就朝他们射来。 周象的功夫说不上好。纵使太平山庄能为他提供许多上乘的功法,可以他的资质,?能学的实在很少。毕竟越是高深的功法,对根骨资质的要求便越多,?能满足那样严苛要求的人,在这江湖里多半都是赫赫有名。 太平道人为他挑来拣去,到最后忍不住叹口气,不求他能对敌,只要他一心将能逃命的身法学好。 周象有过失落,毕竟人人都有一个闯荡江湖的梦,?他也不例外。可他没有失落太久,?因为他有更喜欢的事能够沉迷。 凭着勤奋刻苦,?他的轻功身法练至今日还算不错,可他从未实打实地在危急关头用过,?就像先前在黑暗中不能视物,一脚踩空时反应不过来一般,?如今面对暗器也不知该往哪躲,最后咬咬牙,?随意选了个方向往前飞扑。 然后被谢连州一把拎了回来。 饶是很少取笑他的谢连州,也忍不住对他道:“你怎么自己往暗器上扑?” 周象垂头丧气,羞于启齿。就在今日,暗器差点飞上他面门的那一刻,周象的江湖梦破碎了,?他觉得就算为了小命着想,自己也实在不太适合在外行走。 在周象暗暗失落之际,谢连州则在想,这一路过来所见金银财宝实在是琳琅满目,却仍不能让周象动容分毫,可见太平山庄本身财力有多雄厚。 两人一路走到地宫最深处。 周象终于从自己的失意中解脱出来,看着面前倒在血泊之中的一对男女,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晌,他方才回头,看向谢连州,道:“谢少侠,你……” 这嘴怕是开过光吧。 谢连州也是脚步一顿,过了片刻,方才上前,检查了一番二人的死状。 -- 第56页 两个人都死得很惨。 齐缚石将自己的脖子掐得青紫,嘴里除了血,似乎还吐了点别的东西。 关抱玉背上插着匕首,流了一地的血,将她的衣服都染红了,身上还有齐缚石吐出来的乌七八糟的血肉。 整个密室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周象光是站在外边,便觉得有些窒息了。 谢连州对周象道:“看起来,他们确实是死在了对方手里。” 周象道:“我还苦恼于该怎么对付他们比较合适,没想到在那之前他们便自相残杀,同归于尽。就算一人平分一半宝库,不也比现在好?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闹成现在这样。在这以前,我还以为他们是真心相爱。” 他确实太笨了。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心想,每日见那么多阴谋诡计与反目成仇,还能相信真心,兴许也是一种能力。 谢连州道:“人的真心是很难依靠的。对他们来说,只要对方还活着,便是把柄,不愿意相信也是寻常。” 周象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没去看密室里的古董金银,而是纯粹盯着地上两具尸体发愁。 如今正值深秋,天气已冷,地宫更比地上寒凉三分,尸体不易腐坏,可放着不管,过了十天半个月,一样会变得恐怖可憎。 谢连州道:“你忘了?有人正找着他们俩。” 周象恍然大悟:“九华宫的人。” 谢连州点了点头,却道:“还有一个更近的。” 周象脱口而出:“宋瑛少侠!” 谢连州道:“他本就是为了追查齐思明的事而来,关抱玉和齐缚石拿走了齐思明所有印章,还知道宝库的事,如今将他们俩的尸体交给宋瑛,也算是他找到交代了。” 周象想了想,道:“那么九华宫的这个宝库也该告诉他?” 谢连州对他道:“这本就是九华宫的宝库,今日又是我陪着你来。太平山庄若想独占,我不答应,但我也不会要求你们尽数留给宋瑛,为他人做嫁衣。太平道人当日同齐缚石谈的交易,也同宋瑛谈谈便是。” 周象思考片刻,道:“我想祖父会同意的。” 谢连州也这么觉得。 周象感叹了一句:“不过,九华宫的宝库也没传言中那么厉害,机关都年久失修,发射不出多少,金银财宝虽多,却也没到吓死人的程度。”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周象察觉,一时有些紧张:“怎么?是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谢连州道:“这江湖里便是来一千人,里边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嫌这里的钱财不够多。往后行走江湖,轻易不要露富,否则遇到那种目光短浅的小毛贼,一心只想宰了你抢点好的,等不到向人要赎金,那十个太平道人也救不了你。” 周象这才察觉失言,忍不住叹了口气。行走江湖要学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谢连州看着密室,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这里的机关确实太普通了。就算是年久失修,以它部分能够触动的机关来看,也实在算不上多精巧。” 周象见谢连州都这么说,道:“对吧,你也这么觉得?” 谢连州道:“以九华宫当时的财力,他们能请到最顶流的匠人,放的又是足以支撑九华宫落魄时东山再起的财富,不应当设计成这样寻常的机关。” 周象听着,也觉得古怪起来。 谢连州站在那,运着气,闭目听了一会儿,轻声道:“确实有风。” 周象也跟着感受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仍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能猜测是谢连州的五感比他人灵敏。 谢连州笑了笑,道:“我知道了,建起宝库的那位宫主有些意思,他在这里设的最大的机关,并不是我们眼前所能看到的这些,所谓淬毒的暗箭,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机关,正是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算计的是人的眼界和贪欲。” 若不是周象这样的出身,又有几个人在看到这些财宝之后舍得移开眼睛去想,这些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宝库所藏下的所有财富? 这一次,不用谢连州将话说透,周象便品出点滋味来:“你是说,这里并不是全部的宝库?” 谢连州道:“或许太平道人是对的。” 真正能打开这个宝库的,并不是齐思明手里那几枚印章,而是宋瑛手中那把九华宫宫主代代相传的宝剑。 周象双眼一亮,道:“所以这间密室里还有别的机关,只要找到它,又有宝剑,便能打开真正的宝库?” 他对宝库里的财宝兴趣寥寥,可对里边的构造和存放的东西种类却很有兴趣。 谢连州道:“也许是机关,也许那宝剑有别的特殊之处,总归那是持有宝剑的人该操心的事。” 谢连州不知道太平山庄知不知道九华宫的宝剑在宋瑛手中,毕竟他们当日搜过宋瑛的房间,察觉了一二也正常,但如果没有察觉,他不想这话从他口中泄露。 周象的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密室,头脑里似乎已经在揣测那把宝剑能同密室有什么样的联系。 谢连州发现,地上的两具尸体除了一开始令周象惊讶感慨,后来便再也没有困扰到他。看来他虽心性单纯,却非一味良善,关抱玉和齐缚石有投毒害死太平道人之心,他便也不对他们存有太多怜悯。 -- 第57页 若这样来看,周象又确实是一个合格的江湖人。 谢连州对他道:“也许真正的宝库不被打开比较好。” 周象立马问:“为什么?你不好奇里边是什么样子吗?” 谢连州摇头,道:“你说,外边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只用最简单的机关随意守着,里边费尽心思藏着的,会是什么东西?” 周象第一反应:“更多的钱,多很多很多的那种。” 谢连州点点头,又道:“或者是别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象微讶,但想了想,也觉得不无可能。 谢连州道:“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看见了,拥有了,或许都不是好事。” 银子多到一定地步,就是要人命的东西了。 周象一时无法反驳。 谢连州道:“走吧,剩下的东西,就让太平道人和宋瑛去烦恼吧。” 周象有些恋恋不舍,却还是点了头,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深深明白,自己既然不聪明,便该听聪明人的话。 谢连州带着周象退出密道,来到大殿前,他对机关暗巧并不了解,不知道要怎样将其重新关上。 最后还是周象研究了一番,带着些微迟疑:“只要能把印章取出来,这个密道的门应该就能重新关上。” 他并非此中高手,只是多有涉猎,难免带点不确定。而且这印章并不好取,若是不小心损坏了一些,未必还能再打开这个密道。 谢连州终归还是用内力吸取出了陷入机关内部的印章,密道的门又轰隆隆地合上。 周象看了他一眼。 谢连州知道,他是看出他当初使得这一下功法像什么了,只是到底没有说出口。 两人最后将昏过去的道人身上的绳子解开,便离开这座小观。 第34章 卿本佳人(上) 谢连州终于见到了太平道人。见了真人谢连州才知道,?那具尸体同他易容得有多相似。 朱雀使果然手段不凡。 而以他的手段,如今既跑出了太平山庄,以后便不会再轻易被人发现。毕竟太平山庄背后的情报网如何运作,?他心中也略知一二,想要躲开并非一点办法都没有。 太平道人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好像只是一个寻常便能看到的和蔼老者。 谢连州看着他,?尚未开口时,周象便喊了声“祖父”,?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 太平道人看了眼周象,虽说他预料到周象一旦出现,身份便藏不了太久,却没料到,他会在谢连州跟前这样坦诚。 太平道人再看向谢连州时,面上的笑意更大了,?他让玄武白虎二使先将周象带走,?有心想同谢连州单独对话。 若换作其他人,?白虎使定然不放心大伤未愈的太平道人同其单独相处,可他目光在谢连州身上顿了顿,?便没有一点迟疑地同玄武使退了出去。 太平道人对谢连州道:“朱雀使名为傅萱,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号,?唤作‘无面郎君’。他武功不高,但因为行踪诡秘,?很难防备。” 十多年前,怪不得谢连州没有听说过傅萱的名号。 谢连州问:“他作恶多端吗?” 太平道人并未直接作答,只道:“我若将所有恶人都挡在门外,便挡不住真正的恶人。” 谢连州明白,就像他从前想的那样,?一个掌握情报的江湖势力,是不能太正派的。 太平道人道:“但我可以保证,他入太平山庄以来,没再做过任何坏事,当然,除了我自己这一桩。”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 谢连州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敢信他?” 傅萱能易容成别的人,便能易容成太平道人,他不相信太平道人没有想过这一点。 太平道人道:“立约时,我让他服了药。” 他并非一味心慈手软之辈,该有的牵制手段一个不少。 “只是相处这么多年,人非草木,难免有情,我不想再用药物来控制他,又不敢轻易放手,便生出试探之心。我让他在外‘意外’听到有关解药的消息,想看他会作何反应。” 谢连州道:“他打听了,寻到了,吃下了,但在那之后没有做出任何异常举动,仍履行同你的交易,一心一意做这太平山庄的朱雀使,对吗?” 人皆不喜被牵制,若是听了消息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会引起太平道人的怀疑。 太平道人惊叹地看了谢连州一眼,半是感叹道:“若非如此,我不会那么信任他,让他参与到这个计划里。只是他不知道,他还是太心急了,试探他时用的‘解药’只能强身健体,真正的解药炮制起来太过繁琐,我那时让人开始准备,到如今才刚刚备好,还没让他服下。” 而朱雀使自以为碰到一个千载难得的好机会,不愿放过,却因此错过了这枚真正的解药。 太平道人道:“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又阳错。” 谢连州道:“你同我说这个,是为了让我小心傅萱,对吗?” 太平道人的眼睛里带着点笑意,道:“我知道你不怕他,但我想我还是要提醒你,毕竟若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被他记恨。傅萱这样的人,记仇却不沉迷于仇恨,你不必担心他一心找你麻烦,但在能顺手为之的时候,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心里还是该有些提防。” -- 第58页 谢连州看着太平道人。 点了点头。 他确实很适合做一位祖父。 太平道人看着他现在的神情,道:“从刚刚起,我便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并非面貌上的相似,而是眉眼间气质的相仿,不管是他挑眉冷眼之际,还是被他人关心不太适应之时。 谢连州顿了顿,问:“谁?” 太平道人笑着叹口气,道:“一个现在说不得的人。好了,玄武和白虎都说你有事情想要问我,你想知道什么现在便问吧,只要我知道,就都告诉你。” 谢连州道:“武林盟主舒望川,是一个好人吗?” 太平道人道:“我有预感,这是一个会让我惹上麻烦的问题。” 可不待谢连州开口,他便道:“但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在麻烦中,这样一想,倒也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不过你要知道,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我很难给你一个简单的回复。” 谢连州放松了些,笑道:“我知道,事实上我在等你告诉我,他有哪些地方像个好人,又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太地道。” 太平道人想了想,道:“所有事情在他眼中都有轻重之分,为了更重要的正确的事,他可以做一些小的不那么正确的事。” 他想,这是对谢连州问题最好的回答。 谢连州道:“如果我杀了他?” 太平道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看向谢连州,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能道:“如果他死了,一定会有很多人伤心,当然,也会有不少人高兴,只不过是我们不愿见到的那些人。” 谢连州沉默片刻,道:“看来他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错。” 太平道人道:“确实有很多人因他免于受难,若不是他,中原武林还斗争纷纷,拿人性命练功的血刹宫也不会退出中原,屈居西域。”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滩浑水中站出来,担起责任的,光凭这一点,舒望川也比旁人更担得起武林盟主的名头。 “但我不会说他从没做过错事,也不会说所有牺牲都是理所应当,”太平道人看向谢连州,道:“你问了这个问题,或许我知道你是谁。” 谢连州道:“我是谁?” 太平道人道:“你是谢狂衣和宛珑的儿子,对吗?虽然你同他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有时说话的神态很像谢狂衣,笑起来的样子又像宛珑。” 谢连州摇头,太平道人有些惊讶,道:“看来我确实是老了。” 谢连州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我是他们的弟子。” 太平道人愣了愣,笑道:“那便算我对了一半。” 谢连州道:“我想知道当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平道人想了想,决定从谢狂衣说起:“你师傅本叫谢王衣,是天域山的首徒。二十多年前,若论武功,他是年轻一代里最出色的人,没有人能与之争锋,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天域山的下一任掌门。他恃才傲物,狂放不羁,有人刻意将他名字中的王念作狂,他便当真将张狂二字贯彻到底,将人气得仰倒,从此,偷偷叫他谢狂衣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取代了他真正的姓名,在江湖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光是说着,太平道人便能回想起他当年模样。 那年的谢狂衣,比如今的谢连州大上两三岁,正是年轻气盛,风头无两的时候。 有其他门派的弟子背着他嚼舌根:“我看谢王衣这个名字不适合他,这般得志猖狂,该加个反犬旁,叫他谢狂衣才是。” 他也算有几分歪才,这么一说,逗得身边的人连连发笑。 只是不幸,这话没能真的背过谢狂衣,反而被他撞个正着。 谢狂衣道:“名字不错,我便收下,多谢你好意。反犬是豺狼,多少有点血性,总比背着人才敢汪汪叫的没骨头小犬来得好。” 嚼舌根的人被谢狂衣不带脏字地埋汰一通,气得面色涨红,伸手就要拔刀:“你不要欺人太甚!” 身边人纷纷拦着他,不让他抽刀,以免将事情闹大。毕竟真说起来,是他们不占理。谢狂衣再狂再傲,也只是目中无人,却从未背地里嚼过人舌根子。 在这时候,谢狂衣只要大大方方离开,二人之间仍是胜负已定,还能和平落幕。 可他生平最恨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于先前听他笑话,如今再来拦着做好人的弟子更是不觉有丁点能够让他忍让的面子。 谢狂衣对着众人道:“你们放手,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拔出这刀。” 众人听了一愣,那人脸色愈发难看,不管他原先是否真心想拔这刀,如今都不得不拔了。 谢狂衣见其他人只是愣在原地,并不躲开,冷笑一声,抽出刀来,众人立刻鸟兽四散,只留下中间一人。那人咬咬牙,便抽出他的刀,冲上前去。 所有见过那一刀的人都说,那是令天地失色,万物无声的一刀。刀光盖过了天光,将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都遮掩。 在那一瞬,他们眼中只有谢狂衣这一刀。只一刀,他们便明白了何为霸道,何为狂傲。 他们可以不服谢狂衣的人,却没有办法不服谢狂衣的刀。 一刀过后,抢先出刀的人断了刀,落了发,一屁股坐在地上。 谢狂衣收刀回鞘,对他道:“对你猖狂,还需得志?你根本不配用刀。” -- 第59页 那弟子就此退出江湖,再未用过刀。 太平道人道:“我不喜欢谢狂衣,他做事太绝,与我不同道,对我也很没礼貌,二十多年前便喊我臭老头。” 说到最后,他像小孩一样露出点不满。 “但我也不讨厌他,因为我知道,像他这样什么都直话直说的人,反而是最好防备的。” 第35章 卿本佳人(下) “至于你师娘宛珑,?”太平道人话锋一转,略过谢狂衣接下来的事,先将话题跳到了宛珑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同你师傅一样,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谢连州当然想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可因为太平道人提到了师娘,?他便一句话不说,只认真听着。 二十多年前,?宛珑便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二十多年后,这江湖里更是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她。 可若提起她的双生妹妹,兴许会有人灵光一闪,跟着想起她这个面貌平平的姐姐来。 其实宛珑的相貌并不难看,眉似远山,?目如秋水,?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雅。 可偏偏天下第一美人是她双生的妹妹,?两人又同在神女峰,形影不离,?这便让美的人看起来愈发的美,不那么美的人看起来愈发的不美。 而江湖待女子总是这样偏颇。 一个女子若是生得貌美,?要花费比她美貌更强十倍的努力,才能换得他人并不只记得她的容貌。 而一个女子若是生得不够貌美,?不管她曾经有名抑或无名,在她不再出现的几年里,便足够人们将她完全忘却。 太平道人道:“你师娘禀赋脆弱,根骨不佳,便是再勤加练习,?仍是武力不济。可她有一点,是旁人万万及不上的,那便是她的悟性与记忆。” 谢连州面上渐渐带笑。 他知道,很多功夫,只要她见过,她便知道该如何去学。在这点上,师娘同师傅,多少有些天才间的惺惺相惜。 为了培养出他这么个弟子,师娘自己练不了武,便将所有能记下的心法与招式都传给师傅,由师傅学了再教他练。待他长大些,终于能听懂所谓运气,所谓丹田,所谓穴位,师娘便捡些简单的功法亲自教他,碰上错综复杂的,依旧让师傅先练,再一步步带他,省得他小小年纪出了差错,走火入魔。 太平道人道:“像她这样既有天赋又有短处,还经受过不平的人,难免比旁人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宛珑并不轻易在他人跟前暴露自己的天赋,遮遮掩掩之下难免显得平庸,虽不至于受人白眼,却难免遭人忽视。 她素日也不在乎。 唯独在略知她根底的太平道人跟前,宛珑偶然说过:“若只是为了与这些平庸之人一较高下而暴露才智,惹来杀身之祸,那才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我若真要比,便要跟天下最出色的人相比,只要能赢,便是丢了性命也值当。” 从那时起,太平道人便知道,宛珑看着谦逊,其实骨子里同谢狂衣是一脉相承的傲。 而世间女子,莫名自卑的多,有底气狂傲的少,纵使她这般看起来离经叛道,惹人白眼,却也没有哪里不好。 谢连州听着师娘年轻时的模样,惊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不那么了解他们的时候。 太平道人感叹道:“所以后来她同谢狂衣归隐山林,我心中一面觉得纳罕,不能理解,一面却又觉得兴许是命中注定,隐有前情。” 毕竟感情的事,总是很难说明白。 谢连州道:“他们到底为什么离开江湖?” 太平道人道:“这里边的事,我也只比传言知道的稍微多一些,很多东西都做不得准,你听听便是,不必相信。” 太平道人同他说起从前。 二十多年前的中原武林,与现在难免有些不同,但天域山虽不像现在一样,是正派中名正言顺的第一大派,诸派却也已经隐隐以其为首。 用来检验江湖中新一代青年才俊的折桂大会便在天域山举行,传言里的主角也在这里碰面。 江湖中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带着自己门中弟子来到天域山,其中不得不提的一大势力,便是神女峰。 那时的神女峰只收女弟子,主修医术针灸,辅修防身之功,在一众粗鲁汉子当中,是一道难以忽视的□□。 更何况,里边还出了一个宛凤。 曾有人说:“江湖年年都出美人,可一百年才能出一个宛凤。” 因着宛凤,几乎人人都盯着神女峰。这盯着盯着,难免有人觉得疑惑,往日神女峰向来不参加折桂大会,今年怎么改主意了? 要知道,神女峰的弟子精于医术,武功却只堪堪防身,本不该来与人比较打打杀杀的功夫。 除非神女峰今年出了惊才绝艳的弟子。 大家本就关心神女峰弟子的擂台,这下更是一场都不肯放过,可看来看去,最称得上拔尖的,还是宛凤。 宛凤的功夫在神女峰弟子中称得上翘楚,可放在人才济济的折桂大会中,确实算不上顶尖。但她有一点着实出众,那便是她的“眼力”。见过她同人斗武的人都知道,不管对手用什么功夫,她都有所研究,能找到其中漏洞,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就这样,她一场场赢了下来,哪怕赢得越来越艰难,却也赢得越来越精彩。 就在这时,不知哪里放出的风声,突然便流出一个传言,说神女峰此次来天域山,参加折桂大会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想同天域山联姻。 -- 第60页 而联姻对象,自然是两派最出色的弟子——神女峰宛凤与天域山谢狂衣。 此流言一出,众人便诡异地安静下来,不再讨论。毕竟人人都知道,谢狂衣就是个疯子,真惹上了,不流血掉肉是逃不脱的。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他们在背后妄议谢狂衣,那都是找死的行为。 一夜之间,整个天域山上各门各派的青年弟子都显得垂头丧气,没了筋骨。 毕竟人人都爱美人,哪怕不敢明着垂涎,偶尔梦里也有自己抱得美人归的画面,总归能想上一想。 可如今,梦里的男子换了张谢狂衣桀骜不驯的脸,这好梦登时就成了噩梦,让人不敢再想。 纵使每个人都在心中唾骂谢狂衣,觉得他配不上美人,是牛嚼牡丹。可他们看看谢狂衣手中的刀,再掂量掂量自己的,没一个人敢将这话说出口,亦或去向谢狂衣挑战以夺取美人芳心。 最终,谢狂衣在折桂大会中夺得魁首,天域山从前并不出名的二师兄舒望川竟也不声不响地得了第二。 神女峰宛凤没能凭着眼力进入前三,却也进了前十,算是神女峰这些年来难得的好成绩。 折桂大会之后,各派掌门留在天域山商议江湖要事,却将手头最厉害的弟子零零散散地放下山去,让他们结伴游历。 后来人们都说,所有事情皆起于此。 天生芙蓉面的花神在游历中爱上了温吞的天域山二师兄,哪怕那个天生狂傲的刀客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套威力非凡的剑法,也没能让她为之回心转意。 落花神剑从来不是什么神剑,而是洛花神的剑。 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输给了往日样样不如他的师弟,心境大跌。 待回到宗门,长老纷纷属意即将替代谢狂衣与神女峰弟子结亲的舒望川为下任掌门,就连一向爱惜谢狂衣才华的掌门,都在长老们的不断规劝中动摇了本意,选择各退了一步。 只要舒望川比武能赢过谢狂衣,下任掌门之位便由舒望川继承。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掌门的偏心,因为没有人相信,舒望川可以胜过谢狂衣。 可那一场比试,偏偏是舒望川胜了。人人都说,怕是谢狂衣为情所困,走火入魔,这才技输一筹。 疯了的谢狂衣在一片混乱中伤了十六个门派,七十二名弟子。纵使如此,倾尽众人之力都没能抓住发狂的谢狂衣。 最后,以天域山为首的众门派,派出门下最精英的长老与弟子,对谢狂衣进行围追堵剿,以防他祸乱江湖。 可谢狂衣总能一次又一次地逃脱,既像是他终于恢复了清醒,又像是有人在为他通风报信。 直到最后,宛珑带着难得清醒的谢狂衣出现在众人跟前,他们才知道,正是这个总是站在妹妹身后微微含笑被人忽视的少女,这些天来将他们一行人耍得团团转。 若不是她主动站出来,他们甚至不知道背后还有她的指点。 宛珑要同他们做一笔交易。 她要保谢狂衣的命,而她能向众人保证,带着谢狂衣归隐山林,从此不再出现在江湖之上。 最终是舒望川劝动众人松了这口。 宛珑说到做到,带走了谢狂衣,从此江湖再没有他二人的踪迹,这数十年来最传奇的人里,本该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不过,现在再重出江湖也不迟。 太平道人看向谢连州,心中颇有感慨,他的天赋就像当年的谢狂衣,智谋又不输曾经的宛珑,不知会在如今的江湖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太平道人道:“传言终究是传言,真相如何,或许只有当事人知道。若你一心想查,或许我可以告诉你几个可以拜访的人。” 谢连州道:“多谢庄主。” 半晌,他又道:“我知道,这传言里边不尽不实。师傅这辈子,只为一个人的情意所困。” 宛珑走在春三月的夜里,埋完她一旬后,谢狂衣便去世了。 第36章 同行 谢连州来到太平山庄之外,?再回首,看一看庄门的牌匾,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宋瑛将那把剑用布缠起,?遮去可能暴露的外表,将其随身佩戴。他来到谢连州跟前,对他道:“谢少侠,?多谢你。” 谢连州笑道:“谢我什么?” 宋瑛摇摇头,只笑,?并不说话。他知道,若不是谢连州,关抱玉和齐缚石的尸体不会被交到他手上,宝库也与他无关。 只是人多耳杂,这并不是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的事,于是他只道:“什么时候有空便来九华宫坐坐吧,?让我好好招待你一番。” 谢连州道:“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去领略一场。” 宋瑛朝他郑重行了一礼,?算是告别。 谢连州抱拳,回了半礼。 他此次离开,?并不急着去寻太平道人口中那些有可能知道当年内情的人,而是打算先为月牙儿寻到那味救命的药。 种心莲药性奇特,?摘下后不耐久放,要立时送往南医谷请古医圣炮制。蒙措曾想过,?此行艰难,或许将月牙儿先寄托在南医谷会更合适。只是月牙儿不愿意,说什么都要同他们一起走,蒙措也确实不放心她不在自己照看范围内,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她带在身边。 月牙儿偷偷同谢连州说,她怕她不在,蒙措会拿命去赌,所以她一定要跟在他们身旁,和他们一起去寻种心莲。 -- 第61页 谢连州听了,只能拍拍她的肩,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 毕竟杀人容易救人难,有时候,武功再高强的人都定夺不了他人的生老病死。他没有办法向她保证,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让蒙措活着回来,所以他劝不了她。 而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人,谢连州看向一旁正在与太平道人说话的周象,想起太平道人当日的嘱托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既出现在江湖里,便不能再指望他像从前那样不为人知,安于一隅。况且我年岁已大,他早晚要顶替我的位置,也是时候历练一番。你们此番寻找种心莲,便带上他一起去吧。他别的不行,情报却还算灵通,算得上半张活地图,多少能帮些忙,也劳你带他长长见识。” 谢连州正回想此事,突然听到有物件朝他破空而来,耳朵微动,伸手一把抓住,顺势看去,发现是一个白色药瓶。 他抬头,看见站在门口,朝他扔来药瓶的青龙使。青龙使笑了一声,朝他走来,又顺手递过几个瓶子,一一讲解效用。像谢连州这样功夫高强的人,青龙使没有为他准备什么防身的毒药,大多是用来防疾祛病,以备不时之需的药丸。 这些东西就算谢连州自己用不上,同行的其他人也能用到,算是颇为实用。 谢连州收下道谢。 青龙使笑道:“你来一回山庄里便少一个朱雀使,下回再来,兴许我就能脱身了。” 这话若不是出自青龙使口中,只怕谢连州要以为对方是在嘲讽,可从青龙使嘴巴里说出来,便让人觉得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谢连州苦笑。 青龙使道:“你不好意思做什么,将他放跑的废物又不是你,我不过想沾沾这份福气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废物”白虎使在一旁用力咳了两声,示意自己还在,希望青龙使不要当面说人坏话,多少避着他点。 青龙使当他不存在。 白虎使倒不像从前那般,爱与青龙使顶嘴,只在心里默默嘀咕两句,便对谢连州道:“她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做的药却还好使,难得你投了她的眼缘,便收下吧。” 青龙使睨了他一眼,转身进府了。 玄武使看在眼里,摇了摇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谢连州将东西收好,又看向玄武使身旁的梁天全,此行东去,他们会先将梁天全顺路送往度厄寺,尔后再深入东地,前往通山岛。 谢连州还记得梁天全刚来太平山庄时的模样,虽说面上带点忐忑不安,脸蛋却是白白胖胖,透着一股养尊处优。如今不过半月,他便瘦出了下巴尖,面上血色全无,苍白得吓人。 他也不太敢抬头看人,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出身。 梁天全从小听的,便是侠义的故事,从小学的,也是侠义的处事。所以事到如今,他不会去憎恨责怪谢连州这些揭开真相的人,只是单纯为自己处在漩涡之中进退两难而感到痛苦。 梁父梁母不愿再见他,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夜之间没了家,所以谢连州问他是否愿意去度厄寺时,梁天全点了头。 谢连州对梁天全道:“走吧。” 梁天全点点头,走上前,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 谢连州也不强求他再往前些,只确定他丢不了就行,这样的位置兴许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他看得到众人,众人却看不到他。 三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便这样出发。 便是上了马,谢连州也将梁天全放在身后,只叮嘱他自己抱得紧一些。 周象起初还在担忧:“你这马若是骑得再快些,这孩子会不会掉下去?” 结果一日日下来,周象赶路赶得面色枯败,梁天全却精神奕奕,在谢连州身后牢牢抓住他的衣角,难得显出点活力来。 就连蒙措都说:“这小子就适合做个江湖人。” 相比之下不那么适合做江湖人的周象悠悠叹气,强撑在马上,气若游丝地提醒自己:“磨练,都是磨练。” 两个孩子变成了朋友。 他们在客栈休息的时候,月牙儿就和梁天全坐在门边聊天,蒙措远远地看着他们俩,谢连州偶然路过,看一看两个孩子,又看一看守着孩子们的蒙措,最后被周象道:“这一个看一个的,是看什么呢。” 谢连州笑笑,没说话,走远了。 月牙儿回头看一眼,发现除了肯定不会离开的她爹以外,其他两位“无所事事”的大人总算不再看了,轻轻松了口气。 被那两人,尤其是耳聪目明的谢大哥盯着,她总觉得同梁天全说什么悄悄话都会被听见。虽然他们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总觉得不自在,现在就好多了。 太平山庄的下人口风紧,不该传的话鲜少往外传,月牙儿其实不知道梁天全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他小小年纪便要做和尚去了。 月牙儿道:“听说做和尚要把头发都剃光。” 这还真不在梁天全的考虑范围之内,听月牙儿这么一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突然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月牙儿将他的脸掰正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宽慰一样道:“没事,你的后脑勺长得很不错,就算剃了头,应当也会很好看。” 梁天全其实没有被安慰到,可还是看着月牙儿笑了一下。 -- 第62页 月牙儿压低声音问他:“你有没有别的可以照顾你的亲戚?你一定要到度厄寺里去吗?” 月牙儿不问他的父母,因为她觉得,若他父母仍在,谢大哥他们便不会提出送他去度厄寺之事。 梁天全明白她的意思,他本不想同任何人讲,可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其实,我爹还活着。” “但他很快就要死了,为他过去犯下的错。” 月牙儿有些惊讶,因着她和蒙措的感情,她很难想象梁天全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过她最不像孩子的一点,便是懂得克制和等待,于是沉默着倾听。 梁天全道:“其实他待我很好,认真说起来,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便是循着‘子为父隐’的道理,我也不该认为他犯了错。” 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办法恨他,白石是他的父亲。就算他的姓名,来历,身份都是假,可他是梁天全父亲这一点,是那样真实又不可改变。 “可他偷走了一个真正的侠义之士的身份,借此侵占我的母亲,还杀死了她。”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原谅他。 父亲杀死了母亲。 月牙儿突然便能明白梁天全了。 梁天全道:“能进度厄寺挺好的,听说僧人每日都念经,或许我可以超度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也算赎罪。” 赎的不是白石的罪,而是梁天全自己放不下的愧疚与身份。 待两个孩子聊累了,各自回房,屋顶上的周象对谢连州道:“你说我们俩这样偷听孩子说话,是不是不太好啊?” 谢连州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自己飞身下楼。 听的时候也没见这家伙少听,现下倒问起来了。 被独自留在顶上的周象苦不堪言,以他的轻功下个房顶不是难事,可他头一次在没人盯着的情况下独自使用轻功,难免有些紧张。 周象嘟哝了两句“磨练”,最后倒也成功下了楼,只是收尾不完美,摔了个不算疼的屁股墩。 到度厄寺的那一日,第一次交到同龄朋友的月牙儿哭得满脸是泪,总想满足女儿愿望的蒙措却黑着脸目送梁天全入寺,完全没有将他留下带在身边的打算。 谢连州送了梁天全一程,对他道:“若是有一日,你赎完心里的罪,想离开这里,便同住持说吧。” 度厄寺是他们为他寻的一个庇佑,而非囚笼。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一完】 第37章 安萨(倒v结束) 狂风卷着雪从他脸颊与耳边刮过,?将他刮得生疼。他分明穿了一件厚厚的大氅,裹在身上却全无暖意,只觉得湿重又冷。 体内有一股暖意在流转,?在这一望无际的雪色之中,却显得那样微弱单薄。 眼前的一切都是白的,几乎没有任何色彩能够让他的眼睛短暂活过来。他的眼皮越发的重,?慢慢地,便想带着他整个人一起,?倒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幻想能够从中获得一丝一毫的温暖。 救命。 他在无声呼叫。 谁都好,至少来一个人说说话,喊出他的名字。 可风雪太大,除了呼啸的狂风,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从梦中惊醒,?不断喘着粗气,?贴身的衣服被冷汗浸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直到身上从被褥里带出的暖意渐渐散去,?只剩一股寒战时,他才回过神来。 小小的窗子已经透进一点外边的天光。 他索性起身,?裹上一层又一层的厚衣裳,推开小屋的门,?铲起门边的雪。 这里是萨宁山下。 夏日之时会成一片难得的绿洲,冬日却只能被皑皑白雪覆盖。 住在这里的人一半时间用来劳作收获,剩下的一半时间只能用来熬。熬过漫漫冬日,方才又是一年春好处。 “安萨哥?” 女又高又脆的清亮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安萨在他们族中,是“雪”的意思,?他是他们在萨宁山下救回的青年。 安萨转身,看见皮肤微黑,眼睛又圆又大,莹润得像珍珠一般的乌曼达。她才十六岁的年纪,灿烂得像花朵一样。 乌曼达个子已算高挑,可在身形修长的青年跟前,仍要矮上一头,抬着头对他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铲雪?头还痛不痛?” 安萨摇摇头,道:“头已经不痛了,只是昨晚又做梦,醒了便睡不着,干脆起来做点事。” 乌曼达一听他又做梦了,难免有些好奇,脱口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乌曼达还记得那一日,萨宁山上雪崩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待那种剧烈声响过了半日,她才敢去看看山脚下的境况。 萨宁山下的积雪一下高了几层厚,一看便知从山上层层崩塌下来时是如何令人骇然。 乌曼达原本什么都没看到,若不是地上有东西反过的光闪到了她眼睛,她是不会蹲下细查的。那是一个长命锁,一看便价值不菲,连最普通的云纹都雕刻的精细,透着一股吉祥如意。 乌曼达一边奇怪雪里怎么会有这物件,一边想要拿起来仔细看看,却怎么都拿不起来,好像长命锁连着的链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 乌曼达一时绕不过弯来,还想再使点劲。突然,脚下的雪泥动了动,她才一下不敢动了。 随着她的安静,脚下的动静也随之消失,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就在这时,一只苍白青紫的手伸出雪地,一把抓住乌曼达拿在手中的长命锁,尔后倒在雪地上,又一动不动,宛若失去知觉。 -- 第63页 乌曼达被吓得不轻,却也意识到,她脚下的积雪里埋着一个人,至少在刚刚那一刻,他还是活着的。 乌曼达喊来人,将埋在雪里的青年救了出来。他皮肤白皙,高鼻薄唇,面相矜贵冷淡,一看便不是萨宁山下的人。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在雪中至少冻了有半日,却还未冻透,胸口温热,微弱起伏,留有一线生机。 几乎人人都说,若不是神灵保佑,他是活不下来的。 青年醒来以后,几乎每日都有人到乌曼达家中询问青年那日上山见到了什么,是山神显灵,这才让他活了下来。 可青年什么都不记得了。别说山上发生的一切,就连自己的姓名,他都想不起来。安萨是他们为他临时起的名字。 如果他想起了什么,他会离开吗? 乌曼达低头,用手指拨弄了两下自己的辫子,抬头看向安萨。 安萨看着远处,那是萨宁山的方向,他总是这样,好像在努力回忆过去,随时都会离开这里。乌曼达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安萨对她道:“梦里都是雪,像是在山上,除了这些,没有梦到别的什么东西。” 乌曼达微微放松,又很快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自厌,她应该替他难过的。 屋里传来赛蒙的咳嗽声,乌曼达和安萨前后脚赶了进去。 赛蒙年纪大了,整个人像是脱了水一样,皱巴巴的。乌曼达上前扶起他,担心道:“阿爹,近来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咳了?” 安萨则上前,半跪在赛蒙跟前,伸出手按住他左手手腕,感受起他的脉搏。 如果让安萨刻意去想,他一样事情也想不起来。可当某种情景出现在他眼前,他自然而然便知道该如何去做。 第一次为赛蒙诊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慢慢地,他便能想起一点东西。 赛蒙拍了拍乌曼达的手,道:“治病哪有一次就能治好的?我现在可比从前好多了。” 这倒是实话,他从前整夜整夜地咳,好像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来才算数,听得人心胆都疼。现下咳了许多,只是乌曼达原本以为他已被治好,这才一听声响便感到害怕。 安萨抬头,对赛蒙道:“爹,别担心,只是夜里有些着凉,引着病的尾巴有点复发。我今日再去山上寻几味药,咱们慢慢把你这病养好。” 赛蒙摇摇头,道:“我不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虽然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其实比从前好多了。这个时节山上哪有草药,仅剩的那几株早就被你摘干净了,你别去了,免得到时候又迷路,把我们吓得半死。” 安萨最开始上山寻药是和其他人一起,只是别人没有他的身手,又不如他耐寒,去了两三次,见他依稀认得路了,便不再陪他一块上山。安萨也以为自己可以,便独自上了山,结果天黑都没回来,让人一通好找,最终被众人一块接了回来。 安萨一时没有底气反驳,只低声道:“要找的也不都是草药,总有几味药是这个时节也有的。” 赛蒙看着他,浑浊的眼里露出几分担忧,最终只道:“过几日有个集市,到时你同乌曼达去看看,说不定能换些药材,这几日别急着上山。” 安萨看向赛蒙,终究在他的目光中点了头。 他被乌曼达带回家中那一日,是赛蒙不断用热水为他擦拭冻僵的身体,才慢慢将他救了回来。 赛蒙又看向乌曼达,对她道:“丫头,你先去弄些东西自己吃,阿爹同安萨说两句话,不必等我们。” 乌曼达的目光在两人中来回打转,最终停留在安萨身上,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小屋。 赛蒙转向安萨,拍了拍自己床边,对他道:“别跪在地上,坐到我旁边来。” 安萨起身,坐到赛蒙床边。 赛蒙问:“你是不是还想上山?” 他看向安萨,青年同他们一样,身材高大。但他的皮肤那样白皙干净,没有被太阳晒得发红发黑,也没有被狂风吹得皲裂沧桑,站在他们之中犹如鹤立鸡群,是那样格格不入。 他不属于这里,萨宁山留不住他。赛蒙看见他第一眼时,便知道这件事。 安萨沉默许久,道:“我昨夜又梦见了萨宁山的风和雪。” 所以他想,或许在那个地方他能回想起更多的过往。 赛蒙不知道死里逃生后在陌生地方醒来,发现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过去,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样的感受,可他能够想象。 所以他支持安萨去寻找自己的过往,可他不得不说:“你认不得路,没有一个人上山的能力,我不能让你独自上山。可这个时节,上山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也不能再让族里的人陪你去冒险。” 安萨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也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 赛蒙摇头,道:“我不是想阻止你寻找记忆,我只是觉得,萨宁山帮不了你。你一看便不是这里的人,或许是来萨宁山找什么东西的。假如你有同伴,这么些天也不见他们来找你,只能说明,他们或许也……” 安萨转头,透过窗子,看向萨宁山的方向,带着一点莫名的情绪,道:“或许他们在山的另一面。” 赛蒙看着他,像看着无知无畏的孩子,语重心长道:“没有人能活着翻过萨宁山,孩子,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要学会敬畏,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 第64页 安萨知道,赛蒙是对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也浮现了相同的想法。 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感到害怕,可这份辽阔天地,始终让他有所敬畏。 安萨断定,这样谦卑又傲慢的想法,是从前的他曾有过的。若不是为了一定要做的事,他绝不会轻易踏上萨宁山冒险。 赛蒙对他道:“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也照顾了我们很多,或许是时候离开了。到外边更大的世界去,那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许能帮助你想起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12月2日周三倒v,倒v章节从23章-37章,看过的小天使不要重复购买哦,入v将三更奉上。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往后也请继续支持。 第38章 山高路远 安萨要离开的那日,?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天气有些回暖,赛蒙的病也彻底痊愈。 许多人来送安萨,?往他手中塞了很多东西,将他堵得根本走不开。 乌曼达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在人群之外伫立了一会儿,?突然便转身回到父亲房间之中。 赛蒙不在屋里,兴许也是去置办些想让安萨带走的东西。乌曼达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愣,?突然便更伤心了。 她趴在父亲的床边,将脸埋在胳膊圈出的空隙里。 赛蒙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放下手中想让安萨带在身上防身的刀,走上前去,拍了拍女儿的肩。 乌曼达早在听见父亲脚步声时,?便僵住身子,?直到他的手拍上她的肩,?才徒然放松下来。 赛蒙半是玩笑地问她:“丫头,你可没哭吧?” 乌曼达借着起身的动作将眼睛在衣袖上狠狠一擦,?抬起头故作自然道:“我怎么会哭呢?不过是困了,在你这里趴一会儿罢了。” 赛蒙看着她不知是哭红还是擦红的眼睛,?顿了顿,只装作没有看见,?轻声道:“你待会儿好好收拾一下自己,也出去送他一程吧,也许以后就见不着了。” 乌曼达原本还能强忍着,因着赛蒙这么一说,眼泪又忍不住要落下。她飞快地转过头去,?强自轻松道:“这么多人送他,也不差我一个。” 赛蒙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可他只能道:“当日若不是你瞧见了他,我们不会将他救回来。可如果没有他,我们族里那么多人的病也不会好,就连你爹我,也未必能熬过这个冬天。他不欠我们什么。你去送送他,就当是成全了你们之间的缘分。” 乌曼达终究还是没忍住,红着眼看向赛蒙,最后趴在父亲膝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他在这里分明也很好,他教那些孩子读书,教我们认识草药,为族人治病,每个人都喜欢他,他在这里会很快乐。” 赛蒙问她:“那你觉得,这些日子里,安萨他真的快乐吗?” 乌曼达立时便想点头。 她记得安萨将族里最调皮的小男孩放在自己腿上,教四周围成一圈的小孩子识字时,脸上耐心又温柔的笑。也记得他向族人一株株讲解从集市上换回来的草药该如何仔细辨别的模样。更记得他在为人治病时,是如何宽和与严厉相并。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分明是快乐的。 可乌曼达也想起,在没有同人交流的时候,他总是静静望着萨宁山的方向,像是望着自己忘记的一切。 这里是她的家,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好,是最适合安萨的地方。可安萨从来不属于这里。 她分明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敢承认,因为一旦承认,便该放手。 看着乌曼达久久不曾开口,赛蒙便知道,她心里是有答案的。 赛蒙对她道:“汉人有个词,叫齐大非偶,这里配不上安萨,我们便该放他走。” 乌曼达沉默了许久,突然抬头,开口道:“我不服。” 她起身,冲了出去。 赛蒙重重叹了口气,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拿上准备好的礼物,跟着迈了出去。 乌曼达一眼便看见人群里的安萨,她凭着一腔意气挤进人群,道:“都让让,我有话要跟安萨哥说!” 被挤开的人原本还有些不满,可一转头看见是乌曼达,便会意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乌曼达并不是泼辣的女子,她从来爽利,今日难得有些失态,大家都很能理解。 乌曼达拉着安萨避开人群,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了他的眼睛。 青年的眼睛不笑时显得有些冷漠,笑起来却很温柔,此刻装着淡淡的离愁别绪,却少了往日的漂泊之感。 当他住在萨宁山下,每日来来回回见着相同的人,反复做着相同的事时,他有一双流浪之人才有的眼睛。而当他要走出这里,真正开始漂泊时,却好像找到了真正的安身之所。 在这一刻,乌曼达才真正意识到,那些遗失了,没能回想起来的记忆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怎么能因一己之欲将他留在这里,永生永世做一个漂泊之人。 安萨温柔看她,问道:“怎么了,你想同我说什么?” 乌曼达从袖中掏出一小根野山参,递给安萨,道:“这是阿爹早年随商队出行换来的宝贝,我同阿爹说过了,他留一半,剩下一半给你。” 不待安萨拒绝,她便急匆匆道:“你一个人到外边去,记得的事情又那么少,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要紧的时候吃一点这个,能保命的。你若是不收,就别走了!” -- 第65页 安萨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收下了。 乌曼达知道,她今日这样急迫,多多少少会被他看出形迹,索性不再遮掩,问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安萨不想对她撒谎,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如果他想好要回来,那么此刻就不会说不知道。乌曼达这便懂了,她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是第一次见他醒来时的灿烂笑容:“我可不会等你回来!” 安萨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和弯起的嘴角,点了点头,轻声道:“嗯,别等我回来。” 乌曼达最后笑着道:“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安萨也笑,配合道:“我会后悔的。” 乌曼达知道,他不会后悔,但能有这么一句话已是足够。她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不会再等他了。 不是所有故事都要有结局,像现在这样结束也很好。 乌曼达后退两步,朝他挥手,尔后转身离开。她才走了没多久,赛蒙便拿着一堆东西出现,不知道方才听了有多久。 安萨有些不好意思。 赛蒙看了眼乌曼达离去的方向,对安萨道:“她到了这个年纪,又越长越漂亮,我一直很担心她会被外边的小子骗走。现在这样也好,起码那些坏小子骗不了她了。” 见过了真正的好人,便不会轻易被那些轻浮的甜言蜜语所欺骗。 安萨没有说话。 赛蒙收回目光,道:“别担心,她以后会遇见很好的人。” 安萨点点头,道:“一定会的。” 赛蒙扫了眼自己怀中抱着的东西,道:“都是族人想要给你的,大家身上都没钱,没法给你凑路费,但这些东西拿到外面还是能换些银钱的,正好给你换些盘缠。他们本来还想一个个同你道别,让我拦住了。” 等他们每个人都说完,天都黑了,安萨想走也走不了。 安萨摇头失笑,几乎能想象出大家说这话时的模样。他原本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如今却越装越多,全是族人塞给他的。 赛蒙拿出一把比匕首长上三寸的短刀,递给安萨,道:“这是我给你的,拿着防身。” 安萨想推拒,却又知道这样只会让赛蒙生气,并不能让他更改主意,想了想到底还是收下。他抽出刀身看了看,认真称赞道:“这刀真好。” 赛蒙顿时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安萨将短刀插进腰带上佩刀的地方。赛蒙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的身手比我们族里最年轻健壮的小伙子都好,兴许从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你独自在外行走,又什么都不记得,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多加防备,说不定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便会撞上从前的仇家,警醒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这一字一句都是良言,安萨怎么可能听不进去,他用力点了点头,在赛蒙目送下慢慢走远,离开这座差点让他丧命却又最终救回他的萨宁山。 在那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好像他曾经怀着复杂的感情离开像萨宁山一样的地方。 这是第二次。 安萨最终决定往江南去。他其实不知道江南到底指的是什么地方,只因为当初赛蒙看见他的长命锁,感叹了一句这样精致的物件只有江南才有,他便一心想到江南去。 赛蒙说的没错,萨宁山下那些东西,虽然在山脚下一文不值,拿到别的地方便颇具价值。 托他们的福,安萨这一路过得不算太差,即使再省着花,夜里好歹能有遮风挡雨的片瓦。 安萨躺在客栈的通铺上,听着身旁鼾声如雷,竟仍心境澄净如一。 他甚至感到一股熟悉的暖流在他身体中流转,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梦到的那样,耳边的声音一下变得更分明起来。 这种分明并不是所有声音都成倍放大,而是连一点细微声响都变得更加鲜活明显。 就好比此刻,在这雷响一般的鼾声之中,他仍能听见瓦片被微微挪开的声音,明明那样细微,却又好像响在他的耳边。 安萨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什么人在深更半夜地挪开瓦片? 在安萨想出答案之前,他已经下意识朝顶上拍出一掌,那股熟悉的内劲从经脉流向手掌,径直朝着他所挥掌的方向而去。 好像曾经用过千百次一样。 第39章 侍月三十九 伏钰是侍月阁第三十九号杀手。 过去的三十九号在执行任务中被人杀死,?她便顶了上来,成为新的三十九号,谢连州是她的第一个目标。 向侍月阁买谢连州项上人头的这位主顾给了不少钱,?关于谢连州的信息却寥寥,除去他的身形相貌外,对他的武功路数只评了一句“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对这种拿捏不准实力的任务目标,侍月阁是不会派顶尖杀手去的,?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是减小损耗的最好方法。 若非要损耗,自然损耗侍月阁那些还没什么声名的杀手。伏钰便是这么一枚马前卒。 她若是能完成任务,很好。她若是完不成任务,那么将她试探出的谢连州的武功路数以及可能的弱点全都传递给侍月阁,便是她最大的用处。 伏钰不介意当一枚棋子,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只是没想到,?那个疑似谢连州的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敏锐。 -- 第66页 伏钰只是挪开了残瓦,?连窥探一眼都来不及,?便被他一掌从屋顶上打下。 只这一掌她便判定,她打不过这个人,?必须得逃! 伏钰从地上翻滚而起,越出门庭,?一边逃一边叹气。 她从接到这个任务起,便在寻找谢连州。顺着他过去的行迹,?从太平山庄到极东的通山岛,再到岭南的永南山,最后跑到极西的萨宁山,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却在最后一段失去了他的行踪。 伏钰那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侍月阁打出的名号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若是同谢连州交过手,即使任务失败,好歹有话可以交代,若是连人都没有见到,实在是无颜回侍月阁。 她将萨宁山附近的城镇走了大半,一路同侍月阁的眼线问取情报,却没有得到任何同谢连州有关的信息。 那时连太平山庄的人都在寻找谢连州而不得,他们又怎么可能先一步寻到。 伏钰最终决定放弃,打算回侍月阁领罚,万万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在这小小的城镇里撞上了一个相貌同谢连州有些相似的人。 那青年留须编发,衣着打扮皆有几分异域风情,同画像上的谢连州其实只三分相似,出现的地方也不像谢连州从萨宁山离开后该出现的城镇。 可他那双眼睛实在太过出彩,让他不像一个泛泛之辈。伏钰这才生出试探之心。 可现下看来,试探有时也是会要命的。 那人方才分明还追不上她,可一转眼就好像变得更厉害了一样,眼见就要追上来了。 在熟悉的掌风袭到她后背之前,伏钰一狠心,转身直面他的掌风,跪在地上,抱拳过头,大声道:“大侠饶命!” 安萨停住了手。 他看着面前已经求饶的女子,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方才这一系列近乎刻在本能里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可以隔空击物,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身轻如燕。 若不是眼前女子窥探他时带来的危机感,他想不起这些牢牢刻在他身体里的东西。 或许他需要像她这样的敌手。 安萨道:“你为何鬼鬼祟祟?” 伏钰仔细想了想,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杀手,在江湖上从未闯出任何名声,方才也只是有心窥探,并未真正动手,她不必说实话。 想到这里,伏钰道:“你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 这是认识他的人? 安萨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伏钰并非传统美人的相貌,她个子高挑,虽然白皙纤瘦,却眼睛狭长,看着既有些冷傲又有点刻薄,并不像好相与之辈。当然,看她立时求饶的模样,便知她性子和外表不同,深谙灵活变通之道。 安萨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心中也不觉她似曾相识,难免生疑。他想了想,问道:“像什么人?” 这轻巧一问,却难住了伏钰。若面前人真是谢连州,她说实话岂不是找死? 于是伏钰支吾片刻,胡诌了一个名字。 安萨看着她的举动,道:“看来那人同你的关系不怎么好。” 伏钰眼睛微睁。 安萨道:“若真是你熟识的人,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到我跟前,来看我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人,何必鬼鬼祟祟,做梁上君子?” 糟糕! 伏钰知道,自己的借口是骗不过他了,既如此,倒不如诈他一诈,再趁乱逃跑,若真能诈出点什么,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她趁势暴起,迅速掏出迷烟,喝道:“谢连州,我虽与你无怨无仇,但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我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且好自为之!” 她料定寻常人等面对这毒性尚未可知的烟雾会有所回避,这样一来她便有机可趁,可以逃出生天。 面前男子若非谢连州,对她的狠话定然会有所澄清,省得像她一样认错人的杀手接二连三地误伤于他。 伏钰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眼前男子的身手比她想象中还要再快,再可怖些。 在她能看清动作之前,对方已经将外袍脱下,将她连同烟雾包在一块,捆了个严实。伏钰被迫将烟雾结结实实吸入大半,头脑一晕,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到最后也没能听清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谢连州。 她只希望她还能有命活着醒来。 眼见伏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安萨方才慢慢道:“谢连州。” 谢连州。 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感到心间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 安萨的头有些疼。 他闭上眼,在朦胧的回忆中,隐约看见一个女人。她正在写字,写完后笑着看向他,道:“你的名字便是这样写,快来看看。” 他朝纸上看去,那是瘦削内敛的三个字。 谢连州。 而那个女人,像是母亲,又不像母亲。 也许伏钰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谢连州。 —— 天光照在眼皮上时,伏钰从梦中醒来,她还来不及惊喜自己尚有命在,便感到手脚被麻绳牢牢束缚,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她实在高兴不起来,却还要安慰自己,好歹她还活着,不是吗? 伏钰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座破庙,自己身下铺着一些干草,虽说还是硬邦邦得很,但好歹没让她直接躺在地上。 -- 第67页 她看见在庙外生火烤鱼的青年,不知是该惊动他,还是不该惊动他。 好在下一刻她便不用纠结,青年转头,看见了醒来的她。 谢连州昨夜又做了梦,梦里仍是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可很奇怪,他十分肯定那不是萨宁山,而是另外一座虽也常年飘雪,却不像萨宁山那样积雪甚多的山。 他梦见自己在烤鱼,于是醒来如法炮制,只是少了几味梦中方有的佐料,尝起来不是那么对味。 谢连州拿着烤鱼朝伏钰走去。 伏钰知道,自己该警惕起来,可目光和心神都忍不住转移到谢连州手中的烤鱼上,直到谢连州出声,她的注意力才勉强从烤鱼转移到他的话语上。 谢连州问她:“是谁要杀我?” 伏钰道:“你真是谢连州?” 谢连州笑而不语,伏钰便当他默认。 谢连州想过,就算他否认自己的身份,只要他在江湖中行走一日,便一日会有像伏钰一样能够认出他的仇家。 既如此,倒不如将伏钰留在身边,看看能否想起更多往事,还能顺带试探自己往日经历。在那之前,他不会轻易向人暴露自己失忆的事,以免被人设计利用。 伏钰道:“我只是一个杀手,阁里给我什么任务,我便执行什么任务。我不知道是谁要你的命,你与其问我,倒不如自己想想,到底得罪了谁。” 谢连州若能想起来,又何必问她。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盘腿坐下,发了会儿呆。 躺在地上的伏钰见他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半晌,试探道:“这鱼你若是不想吃,便给我吃吧。” 谢连州微微惊讶。 伏钰再接再厉:“反正闻着也不是很好吃。” 这是真心话。 谢连州乐了:“杀手都像你这般吗?” 伏钰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不是吧。” 那些和她一起训练的孩子,能活着离开的,都做了侍月阁里真正的杀手,再没有回去过,而下不了狠心的,都被人杀死,永远葬在了那里。 她原本是后者,可在生死一线间,她反杀了对方。那本是她最好的朋友,可他对她下了死手,她则取了他的性命。 那个地方像一个斗兽场,她斗到最后,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离开,结果只是到了另一个地方继续做杀人的刀罢了。 谁能想到呢,她最开始只是想吃一碗饱饭而已。 谢连州看着她对食物的眼神,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下很多苦功去练武,不是想变成什么绝世高手,归根结底,只是想要吃饱肚子而已。 谢连州解开了伏钰身上的绳子,将烤鱼递给她,对她道:“我可以不杀你。” 伏钰怔了怔,接过烤鱼,等着谢连州的下半句话。 谢连州道:“也给你机会再来杀我。” 真是奇怪。 伏钰问他:“为什么?” 谢连州道:“你就当我无聊吧。” 伏钰抿了抿唇,看了眼手中的食物,道:“你要知道,很多人都是死于大意的。” 她离开了这座破败的庙。 第40章 敌与友 谢连州又做了梦,?梦里一片白茫茫。天上下的是雪,树上积的是雪,脚下踩的还是雪。 他的眼睛都快瞎了,?就算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萨宁山。 只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他不再只看到皑皑白雪,还看到了几个鲜活的人。 身形高大的男人编着发辫,?穿着皮毛,穿着打扮同萨宁山下的人有些相似,但细看又能发现许多不同。 他怀中用大衣裹着一个面色青紫的瘦弱女孩,她闭着眼睛,睫毛在风中微颤,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男人声音中带着悔恨和自厌:“我不该带她上来的,?就算她再怎么闹,?我再怎么不放心,?也该将她留在山脚下,不该让她来吃这份苦。” 梦里的谢连州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扣住了男人怀中女孩的手腕,?让身体中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流向女孩。 谢连州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风雪之中一点点变冷,?女孩的面色却渐渐红润起来。 男人一把抓住谢连州的手,道:“够了,谢兄弟,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受不了的。” 谢连州没说什么,摇摇头,?收回了手。 一旁锦衣绣袍的文弱青年见男人情绪仍是低落,开口安慰道:“蒙大哥,你也别太自责,毕竟这里血刹宫的人这么多,你便是真将月牙儿放在山下也未必安全。虽说你这些年远走中原,和血刹宫再无接触,但当年和血刹宫结下的仇怨实在太过深重,他们未必将你放下,把月牙儿带在身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说到底,留给这位蒙大哥的选择并不多。 文弱青年又叹了口气,道:“这四面都是雪,如今都不知道是在山的哪里,该怎么去找种心莲。” 众人一时沉默,都想不出好法子,最后是谢连州道:“这几日先找找何处有洞穴,起码晚间有个休憩的地方,到时我一人去周边探探,有形迹再说。” 蒙大哥立时道:“还是我去吧,月牙儿待在你身边我也安心。” 文弱青年虽缩了缩脑袋,却也道:“你又记不得路,非要去还是带我一起去吧,反正我在这儿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 第68页 可梦里的谢连州只是道:“我的功夫最高,还是由我去。只有我去,活着回来的可能性才最大,这种时候,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都只会让寻药的事变得更艰难。” 他抬着头,朝远远的山尖望去。 谢连州感到了一阵风。不是那种夹着雪与水气的寒风,而是带着铁锈味道杀意凌然的剑风。 他从梦中醒来,反手在干草堆上一撑,整个人旋身而起,避开了伏钰突如其来的一剑。伏钰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已经又出一击,短短一个眨眼间,竟针对谢连州可能退避的路线连出三剑。 若她遇见的不是谢连州,兴许三五年间,她会成为侍月阁最有名的杀手之一。 谢连州身影飘忽,以近乎鬼魅的姿态躲开了伏钰的剑式。 伏钰惊讶道:“好俊的身法,这功夫叫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 谢连州道:“叫做燕苇衣。” 身轻如燕的燕,一苇渡江的苇。 他嘴上答着伏钰的话,手中动作却没停,从腰间抽出赛蒙赠他护身的短刀,以攻代守,招招致命。刀尖从伏钰脖颈前划过数次,逼得她不得不反身回守。 伏钰知道,谢连州虽说过不会杀她,但他也不会特地收起划向她的刀锋。伏钰若是不要命,自己往他的刀尖上撞,谢连州可不会为她收手。 伏钰守得越来越吃力,嘴上却还在问:“这功夫和萧应苇有什么关系?” 谢连州反问:“萧应苇又是谁?” 有时伏钰真好奇,他到底是哪里来的人,怎么对这江湖一点都不了解? 伏钰道:“他轻功一绝,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你这身法的名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 谢连州回想起的东西零零碎碎,实在不能作答,便避而不谈。 伏钰还想再问,谢连州的刀却已经横到她脖子跟前,让她再无反手之力,悻悻之下只好闭嘴,放下佩剑后坐了下来。 谢连州问她:“你怎么每回都在别人睡觉的时候偷袭,扰人清梦?” 这是伏钰第七次暗杀失败了。 她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你若醒着,我又打不过你。况且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晚间不睡,留到白日再睡,再过一会儿我都要收工了。” 也对。 其实谢连州不怎么怪伏钰,虽说她偶尔打断他的梦境,但托她的福,这种生死一线,不得不随时警惕的日子过久了,他所能想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终究是利大于弊。 伏钰看了眼周边环境,嫌弃道:“你怎么回回住破庙?” 活得比她还穷困潦倒。 谢连州道:“为了方便被你暗杀后收拾残局。” 伏钰头一次窥探那回,他掀翻了客栈的屋顶,赔了不少钱。虽说如今荷包里还有两个闲钱,却不想再花在这种地方。 伏钰想了想,竟还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然下回我克制点,你也别一出手就那么狠?” 谢连州那时完全凭着本能,这才不知如何控制,若是换作如今的他,定能做到不伤一砖一瓦。 但想想可能被波及的他人,谢连州到底没应下,只是道:“你如今到底是要暗杀我,还是要同我交朋友?” 伏钰先是一愣,尔后自己回想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最后道:“这两件事也可以同时进行。” 谢连州摇头,笑了笑。 伏钰认真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对她来说,朋友便是想杀她,最后却死在她手里的人。她当然可以和谢连州做朋友,这同她想要杀死他没有任何冲突。 谢连州道:“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眼里的朋友同你不太一样。” 伏钰看向他,细长的眼睛都瞪大了些,道:“说来听听。” 谢连州道:“我不会要朋友的命,但如果朋友需要,或许我可以为了帮他豁出性命。” 伏钰不能理解:“为什么?” 谢连州道:“没有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在他渐渐回想起的记忆之中,他发现那个像母亲一样的人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他的师娘。他是被父母丢弃在山里的孩子。 刚刚梦醒时,他也想过,或许他的父母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得不将他遗弃,期盼他人见之不忍,能够代为抚养。 可他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将一个只会啼哭的婴孩放在下着雪的深山之中,是真心期盼有人能够看见他,而非无法亲手杀死他又不希望他存活于世间。 要么他的父母丧心病狂,要么他的来历天生不够光彩。不论哪种,寻根究底对他都没有好处。 或许从前没有失忆的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从不探查自己真正的身世。 当他生来就是没有根的浮萍好了。 只是浮萍难免命贱。 伏钰的声音打破他的沉思:“你要往哪里去?” “江南,”谢连州答后又问:“你会告诉侍月阁的人,让他们在那里埋伏我吗?” 伏钰想了想,道:“不会。” 谢连州同她玩笑:“为什么,因为你当我是朋友吗?” 伏钰认真道:“因为我想一个人领你这份赏金。” 谢连州道:“祝你成功。” 就在这时,两人都听到庙外传来其他声响。伏钰犹豫片刻,捡起剑打算离开。虽说她觉得暗杀谢连州和同谢连州做朋友并不冲突,但看在旁人的眼里又是另一回事,要是侍月阁知道,说不定她就小命不保。 -- 第69页 只离开前,她忍不住抛下一句警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太平山庄的人在找你。西域是血刹宫的地盘,太平山庄人手有限,或许一时找不到你,一旦到了江南,你很难逃脱他们的视线范围。” 太平山庄是一个暂时没有出现在他回忆之中的地方,谢连州一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能打定主意小心为上。 眼见伏钰离开,不知又埋伏在哪个角落,等着下次伺机而动,谢连州拿着短刀起身,朝庙外走去,发现了动静来源。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她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衣裳似乎摔过几趟沾了泥沙,时不时还回头确认身后有没有人追上来。 她将头转回来,看到带着刀的谢连州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本就跑得有些慌不择路,如今看见又一个男子堵在跟前,深深感到进退两难。 就在她迟疑之际,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子终于紧追而至。 男人约莫四十的年纪,皮肤黝黑,双眼冒着精光,脸上原本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在看见谢连州时面上笑容方才敛了敛,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形成三方对峙之势。 妇人近乎陷入绝望。 谢连州突然抽出了刀,将其在手中旋转把弄,在指尖转出银色刀花,却没有割伤自己一丝一毫,那样潇洒自如。 男子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站了半晌,到底转身离去。 妇人仍在瑟瑟发抖,好像经不住谢连州任何话语。他沉思片刻,索性一言不发,直接回到城隍庙中。 过了片刻,妇人迟疑着走进城隍庙。 第41章 论道 妇人躲在了城隍庙的最角落,?见谢连州一眼也不往她这里瞧,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并非自大到觉得全天下的男子都会为她倾倒,只是一朝被蛇咬,?难免十年怕井绳。 妇人拢了拢角落里的干草,想要铺成晚间休息的临时床榻,突然看见谢连州站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害怕,?便见谢连州走到了庙门,俨然是要离开此处。 妇人愣住,?一时不知对她来说谢连州是走了更安全,还是留在这里更好。 好在谢连州走到庙门时,虽没回头,却丢下一句:“出去一趟。” 便是会回来的意思。 妇人怔在角落,过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个淡淡的笑,?却又显出一点酸涩,?这世上终归还是侠义的人多。 —— 谢连州离开城隍庙,?是因为他突然觉得方才那男子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他起初挽着刀花将人吓走,是因为他没有杀人之心,?觉得这样最为快捷方便。 可他在庙中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只要那人还活着,便可能还有别的女子受欺负。他能救下今日这妇人,?却未必能救下其他可能受害的女子。 或许应当杀了那人,亦或者,只是将他阉废? 谢连州没有下定决心,他打算看看再说。 —— 谢连州再回到城隍庙时,天都黑了。他远远看见,?庙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伏钰。 他抬头,同伏钰对上眼神,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说话。 伏钰不乐意,可过了一会儿,到底从庙头下来了。 谢连州坐到庙门,对伏钰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伏钰往里头看了眼,见妇人待在雕像后,看不到此处,这才不甘不愿地坐在谢连州身旁,轻声道:“若是被旁人看见,我就死定了。” 谢连州笑:“这有什么?若真被侍月阁的人看见,直说你打不过我,在同我套近乎,想要寻机刺杀便是。” 伏钰想了想,发现合情合理,遂点点头,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兴许我就是想在你放下防备的时候一剑杀了你,好拿赏金去。” 谢连州道:“我不在乎,因为我有把握,你杀不了我。” 不论是这些日子同伏钰的交手,还是他隐隐约约想起的回忆,无一不暗示一件事,他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所以他一面想着小心为上,一面又忍不住想要冒险,矛盾得很。 伏钰骂他:“讨厌鬼。” 谢连州欣然接受,只是道:“我以为你会跟着我,没想到你会守在庙里。” 伏钰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将自己藏了起来,自然看到方才场景。她担心谢连州不在时,还会有别的人来到城隍庙中,而庙中妇人一点反抗之力都无。 但她不说话,不想让谢连州觉得她是担心这妇人,想要保护她才留下来的。她不想做一个好人,也不想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所以最后,伏钰只是道:“暗杀人也是很累的,我想休息一下,不可以吗?” 谢连州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将话说穿,笑了笑。 伏钰讨厌他那样笑,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于是她也找他的麻烦:“我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你刚刚杀了人。” 谢连州叹了口气,抽出短刀,上边的血分明已经被他擦干净了,可他放眼望去,却好像仍然全是血。 伏钰看了眼他的神情,惊奇道:“难道这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应当不是。 可他想不起来了,于是在他仅有的记忆里,难免又经历了一回第一次杀人。 谢连州道:“其实我原本没打算一定要杀他,想着或许只要阉废就好。” -- 第70页 伏钰听到“阉废”时挑了挑眉,看向谢连州,问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主意?” 谢连州道:“我跟着他,看到他一路是用怎样的眼神看那些无人相伴的女子,看他一路调笑,伸手欺辱。” 伏钰面色沉了下来,轻轻道:“杀得好。” 谢连州道:“但他临死前为了求饶,向我说了一番话。” 正是这番话,让他陷入短暂的迷茫之中。 很少有人在死亡跟前不会感到恐惧,就连谢连州也不例外,所以当他看到男人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丑态百出之际,心中也没有多少高高在上之感。 男人发誓会痛改前非,求谢连州饶他这一回,又说自己家中有妻有女,若他死了,家中妻女无人保护,人人可欺,说不定会被人卖到花楼为生,苦求谢连州不要让他的妻女遭此无妄之灾。 这话听了,就连认为他无论如何都该死的伏钰都感到为难。 或许该将这个看作男人应受的报应? 可伏钰总觉得哪里不得劲。 谢连州对她道:“你知道吗?我偶尔也听人说书,统共就那么几类故事。要么说风花雪月,要么讲功成名就,难得有些特别的,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来引人向善。” 伏钰并未问他为何突然提起说书之事,只是撑脸安静听着。 谢连州道:“可有类报应故事却是这样的,道是淫□□女者,妻女必遭他人淫掠。” 伏钰下意识皱了眉。 谢连州道:“你会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听起来很诡异,好像女子是个物件一样。一个人弄坏了别人的刀,作为报应,他的刀也被其他人弄坏。女子就像这刀一样,只是男人的所有物,活该作为对男人报复的一种手段,让她们遭受凄惨的待遇,只为让男人感到‘所有物被人淫掠后的心痛’。” 伏钰微不可察地打了寒战。 “简直不可理喻。” 谢连州道。 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不被当人看。她们分明会说话,喘气,有自己的想法,却同一个白玉雕件是一样的地位,有时还不如这些价值高昂的摆件。 伏钰又想起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想起那个该死的教习,想到他如何摆布她,教她所谓服从与取悦,将皮肉作为杀人的工具。 她一直觉得不适反感,想要逃避,却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恐惧什么。今日她终于明白,原来她是害怕教习将她当作一个死物在教的眼神。 伏钰一直以为,她早习惯了做侍月阁手中一枚棋子,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还是想做个人,活生生的人。皮肉骨血皆由自主。 伏钰跟着谢连州道:“简直……不可理喻。” 这话刚说出口时很难,可等她一字一句吐出后,却又觉得心中郁气也跟着一块散发。 谢连州道:“所以,我虽讨厌那男子,却不忍心他妻女因他的死落至悲惨境况,一时两难。” 伏钰想到他身上的味道,道:“但你最后还是杀了他。” 谢连州道:“我抬了他的尸首到府衙后院,寻风评颇佳的县官说了此人罪状,劳他偶尔看顾这人无辜妻女,不要牵连她们。” 伏钰笑出声。兴许因为她从小便被培养做杀手,还真没想过遇事找官府这种法子。 她开口道:“你这样大喇喇闯进人家寝房,只怕明日采风堂里就要有你的画像了。” 谢连州不得不承认,他这样大张旗鼓,确实心存一些恐吓县官的意思。毕竟只有心有畏惧,才会更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他只是有些好奇:“采风堂又是什么?” 伏钰不得不为无知的谢连州解释:“原本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可近百年来,不管是江湖人插手官家事,还是官家人插手江湖事,都变得越来越多。最后朝廷便设了采风堂,如果说官府里的捕快是抓寻常凶犯的,那么采风堂里的捕快便专门抓像你这样的江湖人。” 谢连州道:“真有意思。” 伏钰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整个江湖里采风堂到底设立了多少听风处吗?在针对你们这些上榜的人时,他们搜集情报的能力可不会弱于太平山庄多少。” 谢连州笑道:“那我该怎么办?” 伏钰不满道:“这还要我教吗?你看看你这头发胡子,还有身上穿的衣服,走到哪里不被人一眼认出你从异域而来?要想不那么显眼,便先装扮得像中原人些。” 谢连州想了想,道:“可打扮回中原模样,便会被太平山庄的人发现。” 慢慢捡回自己的功夫后,谢连州其实并不担心太平山庄的搜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平日多有避人耳目。 伏钰为难片刻,道:“宁愿让太平山庄的人盯上,也别去同采风堂的人明晃晃做对,毕竟他们没长性,过个三五月便会忘记你。但你要是现在再去挑衅,江湖事未必能江湖了,牵扯上什么官府官兵,事情就麻烦了。” 谢连州想了想,最终道:“你说的对,那便听你的。” 伏钰脸色一下不好看起来,严肃道:“什么听我的?说得好像我在为你着想似的。若不是采风堂的捕快来了,不方便我对你下手,我才不会提醒你。” 初出茅庐的杀手说完这话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不知是真找地方休息去了,还是蛰伏在暗处等待下一次刺杀的机会。 -- 第71页 谢连州笑了笑,用短刀修起面上因为不怎么打理慢慢蓄起的胡须。 第42章 牌位 待谢连州剃光胡须,?把所有发辫都解开,夜已经深了,城隍庙前还被去而复返的伏钰丢下一套中原服饰。 伏钰自己不露面,?谢连州也不说什么,只笑笑,捡了衣裳到庙后去换。 待他回到庙里,?才发现本该入睡的妇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在打扫城隍庙。 妇人听到声响,?转头看见面生的青年,一时有些畏惧。好在青年一出声她便认出了他,心中微安。虽不知青年怎么突然换了一副打扮,可她知道青年是个好人,这便够了。 “你在做什么?” 谢连州轻声问。 妇人道:“庙里许久没人打扫,我想……可是打扰到公子了?” 她脸上显出惶恐神色。 谢连州摇摇头,?道:“无妨,?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妇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身安心打扫起来,就连墙角的蜘蛛网都不放过。待她将蛛网都捅下来后,?庙里看起来干净许多,她是做惯农活的人,?此刻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擦擦汗,?便又开始擦拭城隍爷的神像。 只是那神像太高,她站在神台边只能擦到城隍爷的肩头,又不好攀附在神像身上,只能看着城隍爷满面尘土而无能为力。 原本只是看着的高瘦青年从她手中接过擦拭神像的布,问她:“你信神佛?” 在这一刻,?妇人短暂忘却了对青年的感激与敬畏,看着擦去重重积灰,面目上狰狞与慈悲融为一体的神像,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她没有退路,所以只能相信神佛。 谢连州没有说什么,只替她将擦不到的地方抹干净了,便从神台上一跃而下,又半躺回干草堆上。 妇人已经很感激了,犹豫着问他:“公子,你是否介意我在庙中祭拜?” 谢连州睁开眼,摇了摇头。 妇人这才打开随身的包袱,从里边拿出方方正正的牌位来。她在神像前跪下,将儿子的牌位敬在跟前,闭上双眼,默默在心中为他的来生祈福。 凌昀是个很乖的孩子,乖到临死之前都不哭不闹,甚至连声痛都不喊。 他只是支楞着大大的脑袋,细细的脖子,瞪圆了眼睛,对她道:“娘,爹不回来也没有关系,我会好的。” 他用最后一句话安慰了自己的母亲,而后便闭上眼,静静地断气。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呀。 他分明是世上最好的儿子。 昀儿刚病的时候,家中还有些薄财,可他病得太久,钱不经花,很快便入不敷出。 家中虽有几亩薄田,可余林晚不敢只顾当下,便只能给在外行商的丈夫写上一封又一封的信,希望他能托人带些钱财回来,为孩子治病。 这一等,便将凌昀的病拖成了重病。 余林晚走投无路,只能将家中最后的田地卖掉,为凌昀治病。 最后的那一个月里,凌家的药材就没断过,而那卖地的银子剩了四钱还没用完,凌昀便病死了。 余林晚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恨不愿借钱的族亲和邻里,还是该恨当时没能果断卖了田地的自己,亦或者去恨那个出去行商后渐渐不往家中寄信,如今生死不明的丈夫。 好像谁都可恨,又好像谁都不能恨。 事到如今,她只剩下一个念想,便是找到自己的丈夫。若他还活着,便问问他这些年都到何处去了,为什么不归家,为什么不托人给她寄信,让她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还要告诉他,昀儿的死讯。 若他已经死了,便找到他的坟,挖一捧土,带回家乡去。再请人为他做一个牌位,和昀儿放在一起,让昀儿知道,以后在下边,便有父亲保护他了。 这样一想,余林晚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丈夫还活着,还是希望他已经死了。 她抬头看了眼神像,只知道,她这一路走过的山水,遇见的神佛,都会替昀儿一一拜过,希望他来世能生在富贵人家,一生平安无忧。 余林晚一板一眼地磕了头,磕到后头,额上红成一片,可谓诚意十足。 谢连州静静看着,到底没有阻拦,他看着牌位上的字,揣测这或许是一位母亲最后的慰藉,只有□□上的些微疼痛,能让她心里的酸楚稍稍停歇片刻,给她一点喘息的空间。 待余林晚收好牌位,谢连州说了一声:“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守着门。” 余林晚看着青年的面容,不知怎地,想到了昀儿。她的昀儿,永远没有机会长成这样面冷心热的少年郎了。 余林晚咽下心中苦楚,对谢连州笑了笑,道:“多谢公子。” 谢连州轻轻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双手垫在脑后充作枕头,躺在了干草堆上,对余林晚道:“我近日无事,刚好送你一程,你要去哪?” 她一介妇人,又不修习武艺,手无缚鸡之力,单独上路实在太过危险,像今日这样的事,能发生一起,便有可能发生第二起。 谢连州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置若罔闻。 余林晚原本正躺在神像后的干草堆上发愁前路,突然听到这番话,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晌,她对谢连州道:“临安。我想去临安。” 恩情太重,反而让她说不出一个谢字。 -- 第72页 余林晚摸着包袱中凌昀的牌位,眼中含泪,面上带笑,笑里又裹着微微的凄楚。 谢连州道:“好,那我们明日起便往临安去。” 临安是江南富庶之地,本是谢连州想去的地方之一,可时至今日,在他回想起那么多东西之后,长命锁早就不是他唯一的线索。 他甚至觉得,真想找回过去,或许见一见到处寻他的太平山庄之人会快很多。 不过没关系,他不着急,可以先将人送到临安再行决定。 谢连州闭上了眼睛。 —— 在接连遇见几个拦路劫匪之后,谢连州的荷包一点点充盈起来。 他甚至拥有了一辆马车。 眼见谢连州在外边做车夫,自己却坐在车厢里享福,余林晚心中多有不安。她试着驾了一回马车,差点带着后头坐的谢连州一起冲到河里去。 最后还是谢连州坐在车前,戴着斗笠,一路赶着车。 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 马车在平路上莫名颠簸了一下,余林晚便知道,是那位伏姑娘来了。她将装了牌匾的包袱抱得更紧些,以防颠簸之中撞坏了昀儿的牌位。 余林晚悄悄撩起一点帘子,果然瞧见了正在同谢连州斗法的伏钰。 伏钰起初避着余林晚找谢连州的麻烦,偶然一次没能避过,被余林晚瞧见了,后头便破罐破摔,不再躲着旁人。 她是来刺杀谢连州的,被人瞧见又有什么可怕? 伏钰又刺出一剑。 某种意义上,谢连州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再刺杀他的一个多月里,伏钰发现,自己的剑法精进了。 可同她的进步相比,谢连州的进步要显得更快更可怕。好像他原本便什么都会,只是无意中忘却,如今每日都能想起些一般,信手拈来地使出旁人一辈子都无法学会的招数,轻轻松松挡住她的攻势。 除了最初颠簸的那一下,如今马车还在稳稳前行呢。 若不看外边的刀光剑影,余林晚也以为外边只有谢连州一人。 “不打了。” 她听见伏姑娘的声音中带点气恼,紧接着传来她同样坐在马车外边的声音。 谢连州用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腔调回她:“随便你。” 余林晚忍不住笑了笑。 第一次瞧见伏钰拿着剑冲过来时,她吓坏了,以为伏钰是谢连州的仇敌。可见两人打着打着便坐下来谈天,她又以为伏钰是谢连州的心上人。 直到今日见了这么多次两人相处时的场景,她才隐约确定,原来两人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恋人,而是一对古怪的友人。 可以随时拔刀相见,也可以随时坐而论道。 虽然他们讨论的话题可怕了些。 谢连州对伏钰道:“我看你是杀不了我了。” 伏钰道:“要你管。” 谢连州问:“真不放弃?” 伏钰睨他一眼,道:“你是盼着我走,想换一个人来暗杀你,还是怕我走了,要对付一个新杀手,才反过来激将我?” 谢连州想了想,道:“后者。” 他这样说,伏钰反倒没办法了,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算要走,也等到了临安以后再走。” 毕竟不是所有杀手都像她一样,不拿无关人士开刀。 谢连州自然也明白伏钰的意思,笑了笑,不去点出她心中默认自己这一路上仍然无法杀掉他的事实。 谢连州明白她的好意,余林晚自然也明白。她早不像原先那样害怕这位拿剑的伏姑娘,再次撩开马车的帘子,轻声问她:“伏姑娘,这次还有什么破了的衣裳要我帮你缝吗?” 伏钰看向余林晚,沉默了一会儿,撩开马车帘子坐了进去,将外衫脱了下来。 伏姑娘的手如今一眨眼能刺五剑,却还是缝不好同人打架弄坏的衣裳。 她不同余林晚讲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她不让其他杀手来杀谢连州,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会顾及余林晚的性命。 第43章 噱头 临安的风光是好的,?春风中带着一股暖意,迎着艳阳,竟有几分夏日的风采。 若说水榭亭台,?临安兴许不比姑苏娟秀,却别有一番中正古雅。 谢连州看船夫划了一会船后,来了兴致,?从船夫手中要过桨,自己到船头划了起来。 船夫起初战战兢兢,?面对这种闻所未闻的要求实在手足无措,但见谢连州划的开心,慢慢也将心放回胸膛里去。 有钱人的古怪爱好也不差这一个,总归他拿钱办事,出钱的大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连州戴了船夫的斗笠,两鬓落下几绺碎发,?微微凌乱,?反倒中和了他眉眼间的冷淡锋利,?让他身上多了点烟火气。 船过渔家,不少年轻渔女都偷偷抬眼打量这素日不曾见过的俊船夫,?还有歌喉曼妙的大胆女子唱起了歌,惹来青年的含笑回顾。 若日子天天都这样过,?实在很轻松愉悦。躺在船舱里的伏钰跷着腿,就像寻常男子一样。 余林晚看在眼里,?第一反应难免觉得有些不雅,但又忍不住想,或许江湖中人便是这样,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样豪放不羁。 余林晚虽不习惯,却也不想“指正”伏钰,?只是坐在她身旁,稍稍替她遮挡一些。 伏钰突然开口道:“我听说,你来临安是想要找你的丈夫。” -- 第73页 这听说自然不是谢连州同她说,而是她趴在屋梁上听见的。 伏钰从未同她说过话,乍一听她开口,余林晚都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同她说话,怔了好半晌,方才道:“是的。” 余林晚的丈夫是个商贩,不是那种有着大商队的商贾,而是独自做点布匹生意的小商人。 行商并非他人心中想的那样容易,以为只要将货物从东边带到西边,从南边带到北边,便能暴富。 既要有胆气,狠得下心砸本钱,又要有眼力,不让挑来的货砸在自己手里,更重要的,还是要有运气,一路顺风顺水,不被山匪劫去货物钱财,也不被风浪掀翻车马行船。 其中的苦与难,不经历一番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余林晚还记得,丈夫第一次行商的时候,从江南购进一船的布匹,在水路上摇摇晃晃行了三月才回到家乡。结果在入港的前日遇见风浪,整船货物翻入水中,能够捞起的十不足一,且浸了水,再也卖不出原来料想的价钱。 那一回差点亏得连本都没了。 可丈夫见了江南繁华,深知越是亏越要做生意,否则再没有其他营生能那么快将钱赚回来。 他原本想着这一船布匹足够让他赚个盆满钵溢,可以在家中过个好年,没成想遇见这样的意外,最后不过在家中匆匆待了一月,便又行船往江南去了。 好在这一回他也算是有些经验,懂得带上当地特产拉到江南去卖个新奇,不至于空走一趟。 这一来总算是赚到点钱,只是他一年里离家十月,倒有九个月在路上,剩下一月在江南各处卖货补货,少有停歇,瘦得人都脱相。 好不容易在家歇着,也超不出一个月便要再去。 不只余林晚看着心疼,他自己也受不住。 慢慢地,余林晚的丈夫在江南做起生意,只有年头年尾,从江南往返家乡的时候,才做些从前的营生,带点货物买卖。 再三年,他再没回过家,也没托人往家中带过信。余林晚甚至不确定他具体身在何处,做着什么样的营生,只隐约记得他提过一个地方,那便是临安。 余林晚怔怔出神之际,伏钰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为什么要寻你的丈夫?” 伏钰从被培养成杀手起,便一直孑然一身,她深深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依靠的,所以也不能理解像余林晚这样,将人生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境况。 余林晚从没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她迟疑道:“他在外行商,这些年来杳无音讯,事到如今,是死是活总该有个定论。” “况且……” 为了昀儿的病,她连保命的田地都卖掉,如今身上只剩几钱银子,若不是谢连州,想到临安都困难。她不去寻自己的丈夫,又要如何活下去呢? 依靠自己的丈夫,本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可在伏钰跟前,她突然便觉得难为情,以至于无法将这话说出口。 因为同是女子,伏钰也不比她多双手脚,却能养活自己。 余林晚羞惭低下头,将话吞回肚中。 伏钰还想说些什么,在外边确认自己已经学会划船的谢连州却走了进来。他一掀小帘,探进一张含笑的脸,问她:“如果我想让太平山庄的人找到我,怎样最快?” 伏钰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你疯了?” 谢连州矮身走进船舱,顺势坐下,道:“没什么,只是偶然想起,太平山庄的人可能欠我一些人情,找我或许不是坏事。” 他回忆起的零碎画面里,被称作庄主的人冲他笑得和蔼。 伏钰不信,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现在才想起。 谢连州也没有非要解释的意思,转而道:“况且太平山庄是个中立的势力,我想,只要有利可图,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这倒是。 伏钰若有所思,道:“你找太平山庄的人做什么?” 谢连州道:“如你所说,他们的人在找我,尤其进入江南以后,会比从前更容易被他们找到。既如此,与其提心吊胆地想着他们何时会找到我,倒不如送上门去将此事了结……还能顺带问一问,余夫人的丈夫在各处。” 谢连州说到这里,伏钰便明白,所谓“顺带”才是主,其余什么提心吊胆皆是次。可她不会揭穿这点,只道:“你若真有把握他们要不了你的性命,不会影响我拿赏金,我便替你出个主意。” 谢连州道:“愿闻其详。” 伏钰道:“在这临安城里寻一个名声最大的高手杀了。不出一日,整个临安城里的江湖人都会想知道你是谁。” “只要有人想知道这个情报,太平山庄的人便会调查,他们一调查,便会找到我……” 谢连州喃喃自语。 伏钰的想法简单直接,不愧为杀手思维。 谢连州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他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值得参考的法子。 他只要做出旁人做不到的事,名声大噪便好,至于出名后除太平山庄外还可能引来的人,谢连州也想过了。 恐吓县官时,他还是萨宁山的那副打扮,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字,采风堂的人应当很早便断了线索,不会追查到他,只要他此次出名的方式遵守律法,便不会再被他们盯上。 而侍月阁里,只要接了他任务的伏钰没有死,也没有用完时限,便不会再有新的杀手来杀他,他们知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处,其实并不重要。 -- 第74页 确认没有后顾之忧后,谢连州便做起此事。 他的方法也简单得很,所花费不过一块幡布与几点墨汁。 四月天里,人来人往的湖边,突然多出一个衣着普通,面容清隽的青年,他身边还立了一块崭新幡布,上边洋洋洒洒地写着几个飘逸大字。 有人路过,被那铁画银钩吸住目光,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从欣赏笔触中清醒过来,看见上边的字:轻功天下第一。 好狂的口气! 临安是一座繁华的城。而一个有钱的地方,总是聚集着许多的江湖人,谢连州这不留余地的招牌一下便引来了不服的人。 锦衣绣服的年轻公子看着幡布,对谢连州道:“难道你便是传说中的萧应苇萧大侠?” 谢连州摇摇头,道:“鄙姓谢,不姓萧。” 年轻公子问道:“你既不是萧大侠,又怎能写下轻功天下第一这样的话呢?” 谢连州反问:“我又为何不能写呢?” 事实上,谢连州确实不知自己的轻功在天下间能排第几,刻意这样大放厥词,不过为了夺一个噱头,迅速引起他人注意。 只要运气好,不遇到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一流,他这旗子便可以一直立下去,直到太平山庄的人找到他。 年轻公子道:“好,那便让我来试试你,若你连我的轻功都比不过,便称不起这天下第一了,是也不是?” 谢连州颔首,彬彬有礼道:“理所应当。” 与写下狂言者判若两人。 年轻公子一时有些惊奇,到底还是回过神,指了指湖对岸,道:“那便比谁过湖过得最轻松?” 谢连州看了眼波光粼粼,舟来舟往的湖面,含笑点头。 年轻公子一拱手,道:“那在下便先献丑了。” 谢连州手一抬,道:“请。” 湖泊虽不比江海,可放眼望去,还是难寻边际,年轻公子自然不可能仙人一样飞过湖去,多少还是要寻几个借力之处。 他在心中一一算好,足尖轻点,越过湖面,在小舟船头蜻蜓点水般地借力,腾跃空中,尔后数次如法炮制,最终到达对岸,期间一共借力七次。 从岸边人的惊叹声来看,这已是颇为神俊的轻功了。 年轻公子对自己的表现也颇为满意,远远对着谢连州行了一礼,请他出手。 谢连州笑笑,松了口气。 第44章 一苇渡江 春日的临安,?湖泊四周已有茸茸绿意。谢连州走上前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弯身折下—根长长的芦苇。 瘦削的手捻着黄绿的芦苇,?将它放到湖泊之中,看它轻飘飘地浮在水面。 有人不明所以,议论纷纷,?也有人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惊色,尔后又摇头自我否认,?不认为谢连州这么—个年纪轻轻又不出名的青年,轻功能至这个地步。 不管众人信或不信,猜到亦或没猜到,谢连州已轻轻一笑,—脚踏上细细的芦苇杆,—脚在岸边一蹬,?整个人稳稳立于芦苇之上,?飘然离岸而去。 古有达摩祖师—苇渡江的故事,?可多少人只当这是个传奇神话,谁能想到真有人的轻功能达到如此境界,?宛若羽化成仙之徒。 岸边—时连惊叹的声音都没有了,只顾睁大眼睛看清眼前这—幕。 只有亭台里—个喝酒的落拓大汉突然睁开眯着的眼睛,?轻轻地惊咦了—声。他渐渐坐直身子,认真看向谢连州的背影。 在众人目光中心的谢连州没有—点紧张,?他立于芦苇之上犹如平地,翩然一瞬便到了对岸。 先前那锦衣绣服的青年在谢连州行至湖心时便已甘拜下风,此刻等在岸边,规规矩矩地向谢连州作了—揖,道:“谢少侠好身手,?在下心服口服。” 谢连州虽料到这—招能胜过年轻公子,却不料能让对方拜服至此。虽说这位公子—直彬彬有礼,可看他主动提出比试,便知他心中自有—份傲骨,如今却诚心拜服,—苇渡江之难可见—斑。 谢连州赢了比试,自然不会咄咄逼人,摆摆手,道:“公子客气。” 对方摇头,道:“在下没有客气,少侠方才那么—出手,我便知道,就算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作不得准,你至少也是可以同天下第一相争的水准,还轮不到我来置喙。” 这话对如今的谢连州来说是一个定心丸,有此一言,他便不愁太平山庄之人找不到他了。 年轻公子问:“不知谢少侠高姓大名?” 谢连州笑了笑,道:“我名谢连州。” “谢连州?” 年轻公子面色一整,道:“可是揭穿蜀中大侠被李代桃僵之事,为梁万千大侠报仇雪恨的谢连州谢少侠?” 这…… 谢连州记不起来,想了又想,决定笑而不语。 年轻公子看在眼里,便认为他是默认了,再三赞扬。 谢连州看出他是真心实意夸赞,而非刻意恭维,—时有些承受不住,便岔开话题道:“不知公子贵姓?”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面皮泛红,显出点尴尬来,最后憋出几个字:“在下神女峰陈若。” 神女峰也开始收男弟子了呀。 这个念头突兀地浮上谢连州心头,泛起似曾相识之感,似乎曾从某处听过—样。 显然,出身神女峰,偏偏名字又有些闺阁气,让陈若每每向他人介绍自己时都有些别扭。 -- 第75页 谢连州正犹豫着是否要宽慰他两句,便见湖泊上远远飘来一个同他—样足立苇草,翩然过江之人。 陈若顺着他的目光朝湖心看去,—下忘了有关名姓的烦恼,喃喃自语道:“临安果真卧虎藏龙。” 立在苇草之上的,正是方才在湖边亭台中饮酒作乐的落拓汉子。 他披头散发,眉飞入鬓,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青色胡茬,看起来便有股风流不羁。 他停在湖心,看向岸边的谢连州,说话时分明没有用力,却清晰如同响在耳旁:“小兄弟,我来同你比试比试,如何?” 谢连州自然不能不应战,他想了想,凌空而起,横越湖心,落在了汉子立足的苇草之上。芦苇受不住两人的力,往下沉了—沉,旁人还来不及为他们操心,便见两人同时腾身而起,出掌相对。 谢连州朗声道:“我还以为前辈只同我比轻功呢。” 汉子笑了—声,并不介意谢连州暗指他不厚道,回道:“我看小兄弟你也准备多时了。” 谢连州确实有所戒备,方才能在汉子出掌之际分毫不差地同他对掌。不过很快他便发现,汉子出手并不重,像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试探他的反应速度与躲避身法。 揣摩到这点以后,谢连州便收了力,也只用出三层功夫。 汉子感受到这—点,—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出手留力,因他本意只是试探,且看谢连州是小辈,怕出手太重误伤于他。 可谢连州这么—留力,事情反倒尴尬起来,两个人好似小儿玩闹一般,俱不使出真章。 不过,光凭谢连州察觉速度之快,便足以确认青年敏锐程度之高。思及此处,汉子不再遮遮掩掩地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小兄弟,既要比轻功,便该拿出一个比法,我们这样玩闹也不是一回事,你说呢?” 他与谢连州几乎同时收手,双双落下,—人立于芦苇—头,在湖心诡异地维持住平衡。 谢连州道:“前辈说怎么比,我们便怎么比。” 汉子定睛看了他—会儿,道:“你用轻功能做到的事,我都能做到,而我能用轻功做到的事,兴许你也可以,若像方才那样比,只怕高下难分。既如此,我们便比从对方身上偷物件,谁先偷到,谁便赢了。” 谢连州沉默片刻,—时有些稀奇:“怎么轻功总同偷盗联系到一块?” 汉子—怔,—时沉心思考起来,絮絮道:“可能因为轻功好的人很适合偷东西,而偷东西时要注意的要点同练轻功是一样的……” 谢连州道:“难道是萧应苇前辈也是一名大盗?” 汉子抬头看他,见他神色不似故意,这才转了转眼睛,道:“倒也不是。小子,到底比不比?” 谢连州看了眼岸边幡布,叹了口气,道:“我这招牌才挂出来没有多久,还未扬名,又怎能不比?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汉子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猛然出手,赫然是要先拔头筹。 谢连州往后连退,足尖在水面飞快点了数下,犹如蜻蜓点水,避开对方这突兀—探。 —味躲闪不是谢连州的风格,不过面前汉子身法诡异,行动隐蔽,偶尔还能使出谢连州都看不清的招式,显然是轻功登峰造极的人物,若是硬碰硬,谢连州只有三成的把握。 既如此,便该用上他的长处。 谢连州以攻代守,眨眼间出了九掌。汉子只能看见数个残影,—时难辨真伪,有心想说谢连州这番比的不是轻功身法,又觉得像小童告状,实在没有前辈风范,只能无奈后撤,轻轻落于小舟船头。 而他这—退,方才看清谢连州那九掌只是明晃晃的幌子,没有—掌能落到实处伤人,何尝不是轻功身法中虚实相生的另一种用法。 谢连州含笑问:“萧大侠,我这—招如何?” 他其实拿捏不准面前汉子的身份,但想到陈若说的话,脑海中所能想到的也就一个萧应苇,索性便诈上—诈。 萧应苇被一口叫破身份,索性不再否认,只称赞道:“妙极。” 但他也还宝刀未老呢。 萧应苇在谢连州紧逼上渔舟时,使出了他独步天下的燕行五步,活生生在一瞬之间,从谢连州的眼前消失了,犹如神迹。 谢连州几乎没有迟疑,掌对天心,接下了本该神鬼难测的—招。因为他下意识地知道,燕行五步的最后一步,会从他防备最为薄弱之处来。 萧应苇终于想起谢连州最初是因为什么吸引他的目光,问道:“小兄弟,你这身法叫什么名字?” 谢连州不打算隐瞒:“燕苇行。” 萧应苇怔了怔,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功法叫什么名字?” 两人说话间,手上和脚下的功夫都不曾停歇,谢连州摇了摇头。 萧应苇道:“我这功夫叫燕行功,方才我看你用苇草渡江,身法与我相类,这才多看了两眼。” 这点相似谢连州自然也看得出来,道:“那现在呢?你怎么想?” 萧应苇道:“你的功法脱胎于我的功法,却比我的功法更好。” 而他此刻能隐隐压过谢连州,全是因为他这功夫早已专心练了数十年,几乎不曾涉猎他物。 “能做出这样改动的人,天底下不会超出三个,其中有两个,都是不知是否仍然在世的轻功大家……” -- 第76页 萧应苇顿了顿,道:“而剩下的那一个,是我所见过的,最另类的武学奇才。” 谢连州问他:“你觉得是哪一个?” 萧应苇看向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你是宛珑的什么人?” 宛珑,是回忆里他师娘的名字吗? 谢连州避而不答,只是在萧应苇跟前晃了晃手,道:“萧前辈,我拿到了。” 那是一个被洗得有些发白的香囊,里边香料早就被拆出,只剩下—个空空皮囊。 萧应苇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确定摸空后摇头失笑,也伸出了手,手心放着足金的锁头,链条自然垂下,问道:“算是平手吧?” 谢连州摸了摸空荡荡的脖颈,叹服道:“是我输了。” 萧应苇摇头,感叹道:“后生可畏啊。” 第45章 旧日临安 虽说天下第一的幡布挂了不到半日便被人打败实在有些尴尬,?可同萧应苇相比只输一筹,想来已经足够吸引太平山庄。 谢连州的目的已经达到,一时输赢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他将从萧应苇腰间取下的香囊双手奉上,恭敬归还。 萧应苇看着这日日佩戴,时时摩挲的香囊,?一时有些出神。他有时觉得应该放下,有时又觉得留个念想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一留,便是二十年,如今他又来到临安。 萧应苇终究还是从谢连州手中取回自己的香囊,像往日一样佩戴在腰间,好像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萧应苇也将手中长命锁递还谢连州,却在最后一刻停住手,?看着锁头,?好像看见什么熟悉的东西似的。 “你这……” 谢连州察觉萧应苇神色,?心中一动,问道:“萧前辈认识这把长命锁?” 萧应苇双手摸上锁头,?看着形制与上头隐隐花纹,竟觉无一处不熟悉。 二十一年前的临安,?同今日一般的春景。他醉在湖边水榭,迷迷糊糊中看见一只小舟上站了四个人,?不知说了什么,竟两方对峙起来,打出好大动静。 双方都是强手,一时胜负难分,可那小舟受不了这样粗暴对待,?啪的一声四分五裂,让整船人都落入水中。 萧应苇手一松,酒坛子砸了,整个人也瞬间清醒过来。 他猛地起身,望向远方,见那四个人没有一个浮上水面,立马脱了衣服跳入水中,往远处游去。 游得近了,能看清人了,他才发现,这不是四个不会凫水的人,而是四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两个在水中继续打架,一个试图阻止,还有一个离得远远的看热闹。 萧应苇想回去继续喝酒了,这里根本没人需要他救嘛。 就在萧应苇决定离开的时候,那个看热闹的姑娘憋不住气,想浮上水面,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腿脚一样,卡在了水中。 眼见她面上显出惊慌,萧应苇叹了口气,游上前去。绊住年轻姑娘脚踝的,是一个链条,链条的另一头卡在湖底沉下的陈年旧物之中,绊住她浮上水面的动作。 萧应苇潜下身子,一手拉开链条,一手握住对方脚腕,将她细瘦的脚从链条的束缚中推出。 眼见再没东西绊住她脚踝了,萧应苇方才起身,带着女子朝岸边游去。 他将女子先推上了岸,自己才紧跟着上岸,躺在被阳光晒暖的岸边,累得恨不得闭上眼睛先睡一觉。 “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救我。” 萧应苇是真的很累,也是真的不想睁眼,他本打算摆摆手,算是应过对方的谢意。 可那个姑娘的声音实在太过美妙,好像黄鹂一样婉转动听,与这春景融合得恰到好处。 萧应苇睁开双眼,看见那头发湿漉漉的姑娘正坐在他身旁低头看他,身上的水积成珠,落在他脸上,又冰又凉,让他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能看见她的脸。 那是一张他无法形容的脸,既秀丽又明艳,几乎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完美糅合在一起。 我叫萧应苇。 他说。 姑娘轻轻歪了歪头,面上露出点疑惑:“嗯?” 萧应苇才恍惚意识到,他太紧张了,以至于连说话都失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萧应苇。” 姑娘笑了笑,念出他的名字:“萧应苇。” 在这之前,萧应苇一直觉得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可以是萧应苇,也可以是张三李四王五。直到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时候名字是某种交付。 她喊出了他的名字,从此拥有了一部分的他。 萧应苇怔怔看她,有些失神。姑娘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收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嘀咕道:“我的长命锁哪去了。” 萧应苇猛地站了起来,将那姑娘吓了一跳,还不等对方发问,他又一个猛子扎入湖中。 他知道她的长命锁在哪。 萧应苇重新游入湖底,向方才船破的方向游去,先前剩下的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萧应苇并不关心他们的去向,眼中剩下的只有那个被卡住的长命锁。 他费力地推开压住长命锁的东西,捡起链条的动作却格外小心。待他重新破水而出,回到岸边,上边除了那姑娘又来了三人,他眼中却只有她。 他说:“你看,这是不是你的长命锁?” 那个长命锁纵使沾了水,在春日下依旧显得金光闪闪,上面雕刻的云纹,几乎同他如今手中这个一模一样。 -- 第77页 萧应苇问谢连州:“小兄弟,你这个长命锁可以打开吗?” 谢连州犹疑一瞬,道:“萧前辈,不如你来试试?” 萧应苇的手颤了颤,眼前又出现少女明丽的容颜,耳边则是她含笑的声音:“你看,这里有个小小的搭扣,看起来好像和别的长命锁没有什么区别,其实它是可以打开的。” 萧应苇学着回忆里她的动作,摸了摸相同位置的搭扣,微微用力,却没能像少女那样,轻轻巧巧地打开。 他略微有些失望,正打算将长命锁还给青年时,却想到了什么,试了试另一侧的搭扣。 搭扣开了。 萧应苇深吸一口气。 “打开这个搭扣以后,再反过来按这里,便能打开长命锁看见里面的字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微微炫耀,好像在和朋友分享自己最喜欢的宝物,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萧应苇打开了谢连州的长命锁,上边雕刻着几个小字。 当年他所看见的,是“愿庸愿常赠爱女宛凤”。 如今他所看见的,是“愿愚愿鲁?赠爱女宛珑”。 宛家夫妇的愿望,一个也没有达成。 萧应苇此刻心情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滚烫,那些积压了数十年的情绪因为想起往事又一次翻涌奔腾。 萧应苇看向谢连州,有些感慨:“原来你是宛珑的孩子。” 谢连州摇了摇头,道:“是弟子。” 他从萧应苇手中接过师娘给他的长命锁,看着里边的“愿愚愿鲁”,心中一时有些伤感。 萧应苇问:“你师傅如今在何处?” 他以为宛珑是谢连州的师傅,谢连州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垂眼道:“她过世了。” 萧应苇一时震惊,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依稀记得,宛珑同宛凤一般大,如今不过三十多的年纪,怎么想也不该英年早逝:“是怎么……” 谢连州打断他的问题,轻声道:“她生了治不好的病。” 萧应苇沉默许久,对他道:“你师傅的妹妹如今也在临安,如果能见你一面,她一定很高兴。” 谢连州皱了皱眉,并未立时应下。 萧应苇道:“没事,不着急,你好好想想。我就住在临湖的白蚁巷,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过宛凤了。 谢连州将长命锁重新合起,戴回身上,藏入衣裳中,对萧应苇轻轻点了点头。 萧应苇问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谢连州报出名讳。 萧应苇记在心中,道:“那今日我就先行一步,你什么时候想见宛凤了,便什么时候来寻我。” 他说完这话,从船头跃下,足尖在湖面轻点,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上岸之后顺手捞起方才未喝完的酒,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谢连州待他离去,方才回到岸上。在他们比试期间,陈若早已回到原先岸边,此刻一见谢连州上岸,立时上前问道:“谢少侠,你可赢了?” 他们这些围观之人,远远瞧着,觉得两人不相上下,此刻又见落拓汉子率先离开,心中天平自然倒向谢连州。 谢连州却不打算占这便宜,摇了摇头,走到幡布前,将幡布翻了一面,磨了墨,提起笔杆子,重新写了一句话。 轻功天下第二。 围观人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打趣谢连州:“少侠,这幡旗只有两面,你若是再输一次,可怎么办呀?” 谢连州也不生气,笑眯眯道:“等你们谁让我输了,我再告诉你们。” 有人当即决定凑这个热闹,大喝了一声:“我来!” 比武这事向来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热闹的人自然察觉不出谢连州和萧应苇比试的水准,只知谢连州才刚同第二个人相比便落败,一时间连他方才一苇渡江的英姿都忘却。 谢连州同他们一一相比,比到他们不得不服,待他坐在藩旗之下再无人来质疑时,陈若问他:“谢少侠,方才那人可是萧大侠?” 谢连州看了周围人一眼,点了点头,心想,运气好的话,兴许下午太平山庄的人便会找到他跟前。 陈若还来不及多问,便见一行穿着灰衣,打扮相似的男子挤开人群来到谢连州跟前,领头人对谢连州弯身一拜,毕恭毕敬道:“敢问公子可是谢连州谢公子?” 陈若对谢连州轻声道:“是太平山庄的人。” 谢连州双眼微亮,道:“正是在下。” 领头人道:“不知是否有幸请公子到庄中作客?” 谢连州收了幡旗,笑道:“求之不得。” 第46章 雪崩之日 太平山庄在临安也有一座庄园,?管事的派人将谢连州和余林晚请到庄中,也不说正事,只日日寻谢连州喝茶清谈。 一日这般,?三五日还是这般,谢连州便知道他们在拖延时间,真正想要见他的另有其人。 谢连州如今功夫想起八九成,?行至何处都不至于心慌意乱,索性也不打探,?便在庄中悠然自得地住下。 余林晚倒是有些忐忑不安,但听谢连州提及兴许过一阵子就能寻到她丈夫的痕迹,便也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庄园中有一片占地颇大的演武场,谢连州每日晨起都会去练功,今日更是在天光微亮,细雾蒙蒙之际便抽出一旁武器架上的好剑练了起来。 -- 第78页 什么落花神剑灵蛇剑亦或断水十三招,?都被他酣畅淋漓地使了个遍。 直到最后,?脸上终于出了微微细汗,?他才觉得心中舒爽一些,将剑插回武器架上,?看见演武场旁等他已久的陈若。 当日太平山庄的人找到谢连州时,陈若便曾从旁提点。待谢连州被请到庄中,?他更是来此处日日点卯,自报家门,?颇有替谢连州撑腰,让太平山庄之人不要乱来的意思。 作为相逢一面的陌生人,陈若这般实在太够意思,甚至超出名门正派弟子所谓磊落与义气。 谢连州走向陈若,道:“你今日怎么又来了,?可是有事寻我?” 早在两日前,他便告知陈若,太平山庄之事他心中有数,让他不必过多担心。 陈若那时应下,昨日亦没来,没想到方停一日,今日便又来了。 陈若道:“谢少侠,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陈若此行南下寻人,如今人已寻到,事已办完,也是时候回神女峰复命。 谢连州微微颔首,原本只想祝他一路顺风,可话到嘴边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你要找的人可是萧应苇前辈?” 陈若目瞪口呆,问道:“不知谢少侠从何得知?可是遇到过我的同门?” 谢连州摇了摇头,笑道:“我猜的,毕竟到临安以来,我只见过这么一位有名的前辈。” 陈若一时哑然,尔后失笑,最后道:“能这么顺利地找到萧前辈,还是托了你的福,等你什么时候来神女峰了,我带你四处转转。” 谢连州点点头,将这一切串连起来,瞬间明白陈若当日为何对轻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这么在意,三番五次提起萧应苇,后来又如此照顾于他。 江湖中人果真是结仇快,交朋友更快,他与陈若不过见了几面,如今竟也算是朋友。而他才送走这个朋友没多久,便又迎来另一位自称是他朋友的人。 太平山庄的少主人周象出乎意料是个黑瘦青年,若非庄中人人见他都恭敬低头,谢连州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出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痕迹。 周象一见他,便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一样,面上神情动容,又强行忍住,五官都忍得有些绷不住了。 好在管事是个会看脸色的,见气氛不对,便带下人悄悄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眼见只剩周象和谢连州两个人了,周象那眼泪终于憋不住了,硬生生流了两行,才用袖子粗粗抹去,快步走到谢连州跟前,红着眼道:“谢大哥你还活着怎么不来找我们,哪怕报个信也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哪里去寻太平山庄的人!这么久没消息,我们还以为……” 周象有些说不下去了。 虽然他一直同蒙措和月牙儿说谢连州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多半碰到了什么意外才无法联络他们。可他这寻人的命令发下去,一直没有音讯,心中也是有些不好预感的。不然此刻何至于像个小姑娘似的,还在谢连州跟前丢人地落下两滴泪来。 谢连州记得周象,他是曾经出现在他梦中的青年。看着周象落泪的样子,谢连州心中一动,脑海中竟也浮现不少画面。 回忆里的周象白衣暗金纹,袖中常备一把鎏金墨扇,功夫如何不好说,展开扇子微扇两下的样子倒是十足白面书生。 而那些支离破碎,快速闪过的画面中,周象大多时候有些落后于江湖人的“笨手笨脚”,挥出去的棍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逃跑时能因为太过紧张滑下屋檐,虽说误打误撞砸晕了敌人,却也折了自己一条腿。 好在,随着他这张面皮逐渐晒黑,功夫也吃一堑长一智地利落老道起来,就算帮不到什么忙,也绝不会再拖后腿,总能护着小姑娘躲到最安全的地方。 更不要说他还有一个无人能比的长处——耳目灵通,天生擅长搜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一路上帮了不少忙。 最重要的是,他是过去的谢连州能够交付后背的人。 仅此一点,便让谢连州愿意一试:“我失忆了。” “原来你是失忆了,”周象几乎不带思考地接过话头,话都说完了才惊诧道:“你失忆了?” 谢连州看着他,摊了摊手。 周象惊讶完了,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不来找我们……” 谢连州道:“我想知道,从你认识我到我和你分开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隐瞒了自己已经回想起来部分记忆的事实,留着和周象即将告诉他的内容进行对比。 毕竟害人之心虽不可有,防人之心却总不可无。 周象不疑有他,立时从太平道人假死之事说起,一直说到他们在萨宁山上遭遇雪崩。 那是他们在萨宁山上的第八日,他们本已决定,如果那日再找不到种心莲,便先下山休整一段时日再来。 毕竟山尖天寒地冻,他们随身带的干粮也没剩多少,再待下去,种心莲未必能找到,人却是要冻死了。 谢连州不甘心行至此处却无功而返,留下众人在山洞避寒,独自登上了萨宁山的山顶。 周象和蒙措父女等了他一天一夜,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在山中。蒙措将月牙儿交给周象,打算独自去寻谢连州,他说:“谢兄弟是为我父女二人来这里的,他的安危自然也要由我来负责。他若是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一定会找到他,将他带回来。他若是……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躺在这雪地里,你说是不是?” -- 第79页 周象堵住洞口,他当然想救谢连州,可他也记得谢连州的吩咐,若他回不来,他们便立刻下山去。 要听聪明人的话,这是周象一贯处事原则,哪怕同他内心想法相矛盾,他也倔强坚持。 蒙措同他道:“小周兄弟,你不是我的对手,我非要走,你拦不住。” 周象抿了抿唇,道:“若是你也死了,月牙儿怎么办?谁来为她寻药?” 蒙措知道,周象虽然嘴上这样说,可他若是真的死了,周象不会放着月牙儿不管。但他也明白,只要不是他亲自陪着月牙儿,他永远不能放心。 可是…… 蒙措对月牙儿道:“月牙儿,爹爹教过你,做人要有良心,对不对?” 月牙儿明白他的意思,擦了擦眼睛,坚定道:“对。” 眼见连月牙儿都同意蒙措去寻找谢连州,周象实在守不住洞口了。 在这紧要关头,谢连州回来了,带着那株让他们跑遍大江南北方才寻到的种心莲。 谢连州回来的时候,面色青白,嘴唇发紫,难得狼狈。蒙措立时脱下自己的大氅,裹在谢连州身上,起的效用仍是寥寥。 最后蒙措和周象两人同时为谢连州输入不少内力,才让他的面色好看一些。若非谢连州内功独特,能拟百家之长,化百家之用,蒙措和周象也帮不了他,他早该倒下。 种心莲摘下后不耐久放,要尽快炮制,谢连州休息短短三个时辰后,众人便决定下山。 在那一刻,周象满心都是欢喜,觉得上天到底眷顾他们,谢连州没有死,蒙措也不会出事,月牙儿的药已经找到,一切就跟他想象中的江湖一样。 历经万难之后,总会有一个好结果。 可他没能高兴太久,谢连州听到了雪崩的声音,在皑皑白雪之中,他们隐约有了整座山一瞬倾塌的错觉。 周象最后的记忆,是谢连州将他们几个抛向远处,被汹涌翻滚的白雪带向山的一侧,自己却被卷下悬崖。 而他们几个的情况也不算太好,月牙儿被蒙措护在怀中,没有太多外伤,却受了寒,病情加重许多。周象断了一条腿和两只胳膊,在南医谷养了两个月才恢复如初。 至于蒙措,他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不能行走自如呢。 “月牙儿的病拖不得,蒙大哥也伤得不轻,我们被人救起来后,便托人找来太平山庄的人,一边将让他们四处寻你,一边让人把我们送到南医谷去。” 周象回想起当初的惊险,眼眶仍有些发红。 若当日被卷下悬崖的不是谢连州而是他们几个,真不知道事到如今还有几人还能够活着。 周象对谢连州道:“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谢连州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为他哭,他头一次觉得失忆确实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他想记起他们。 第47章 缩骨功 谢连州又做了梦,?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那些曾经出现在他梦里,后来又出现在周象口中的人。 他们窝在狭小的洞中,?靠着好不容易寻到的枯枝燃火取暖。月牙儿藏在蒙措怀中,算是比旁人多一层隔寒的屏障,周象羡慕地看着对方,?挤在谢连州身旁,勉强安慰自己两人靠着也能稍暖一些。 那是他们上山的第五天,?没能找到一点有关种心莲的痕迹,几乎要在冰天雪地之中感到绝望。 毕竟这是最后一个种心莲可能出现的地方,如果连萨宁山上也没有,兴许最后一朵种心莲早就被他人采撷,亦或从来都只是一个谎言。 这样的景况下,没有人高兴得起来,?就连一向心大的周象也感到苦闷,?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谢连州,?又看了看神色悲苦的蒙措父女,脑子一抽,?道:“你们练过最苦的功夫是怎样的?” 天知道周象原本是想引个开心些的话题,谁知道看着他们这一张张神色难看的脸,?这话便脱口而出。 就在周象后悔不迭之时,谢连州很捧场地开口:“缩骨功算吗?” 周象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是怎样的?” 他余光看见一直藏在蒙措怀中的月牙儿从父亲的大氅中露出个脑袋,神色中带着些许好奇,化解了方才的忧郁,一时明白了谢连州为何如此捧场。 谢连州看着月牙儿,?笑了笑,道:“月牙儿,见过缩骨功吗?” 月牙儿摇了摇头,双眼亮晶晶的。蒙措也难得打起精神,追忆起过往:“我倒是在西域见过这门功夫,当时只觉极其奇诡,没想到谢兄弟你也会。” 谢连州先是对蒙措道:“家师学会这门功夫也是机缘巧合。” 尔后对月牙儿道:“你可想看看?” 月牙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谢连州道:“你可别吓着。” 月牙儿正疑问自己为何会吓到,便听到被风雪隔绝外界一切声音,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轻微崩裂声响的洞中响起另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节一节缩起,带着令人疼痛的摩擦。 她瞪圆眼睛,看见谢连州原本合身的衣裳渐渐宽大,身形变矮,慢慢如十多岁的少年,唯有头颅仍是青年模样,诡异至极。 就连见多识广,曾听闻过这门功夫的周象都张大了嘴,感到一丝毛骨悚然。唯有曾经亲眼见过的蒙措没被吓到,还对谢连州道:“我听闻这门功夫要从幼时练起,不断将骨头打断接起才能练好,可是真的?” -- 第80页 蒙措这么一说,月牙儿和周象都忘了害怕,忍不住同情地看向谢连州。 随着骨节延展的声音重新响起,谢连州的身形复又高大起来,他往快要烧完的火堆中顺手添了两根木柴,道:“原本的功法确实如此,师娘觉得太过残忍,便改了练功的法子。也正是因此,我这门功夫最多缩回少年模样,不像正统的缩骨功一样可以小如童子。” 蒙措听了道:“还是你这般好,功夫能用就行,何必为了追求极致自损自毁至此。” 谢连州微微颔首。 周象过了害怕的劲,听着两人对话,一时有些心动,问道:“谢大哥,这功夫我能学吗?” 他想得很明白,打斗他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擅长了,倒不如把便于逃跑藏匿的工夫学好,眼前这缩骨功就很适合嘛。 谢连州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你太老了。况且,这功夫就算是改了练功法子,一样能叫你吃尽苦头。” 听到前半句时周象还想反驳,听到后半句登时便噤声了,好半晌才问了一句:“要怎么练?” 谢连州道:“关在小箱子里练,什么时候你能自己把自己装进去,便算是练成了。” 周象犹疑道:“多大的箱子?” 谢连州用手比划了一下,周象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惊诧道:“这得把我剁开了才能装进去吧?” 谢连州道:“所以你还是别折腾了,好好把你那轻功步法练熟,该跑就跑。” 周象点了点头,尔后又猛地抬头看向谢连州,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难以启齿。 谢连州看他一眼,有些无奈,道:“有话就说,别那样看我,好像我很可怜一样。” “我怎么会觉得你可怜呢?”周象心虚地拔高声音,意识到这点后,声音又慢慢低落下来:“我只是想说,你师傅师娘待你实在有些严苛,连这种功夫都让你练。” 这一路行来,别人或许没注意到,周象却发现,谢连州学的功夫又多又杂,几乎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涉猎,不说招式是否相同,其中精髓却已融会贯通,不敢想象在此之前他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真的有哪一刻是能够放松的吗? 谢连州知道,“严苛”这两个字都是周象婉转的说法,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连月牙儿都从蒙措怀中爬了出来,用温凉的手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像他安慰她的时候一样。 谢连州笑了笑,其实他一直不觉得难过,从前是因为不懂得,现在则是因为……一切都过去了。 他或许受过苦,但也受过恩,过去的一切令他生不出怨恨。于是他道:“也不算苦,只是练不好功不能吃饭的时候挨过饿。” 说到这点,就连周象也有同感:“我原先练轻功的时候也是,不练好祖父便不让人给我饭吃。” 毕竟他天资驽钝,不练好这一门保命的功夫以后连命都没了,一时的挨饿又算什么苦呢。 众人轮流回忆着当年为了练武吃的苦,慢慢遗忘了心中的恐惧和失落,一夜也就这么过去。 谢连州从梦中醒来时,唇边仍然噙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他自己没能察觉,好在有人看了全程。 许久未见的伏钰坐在他房内未开的窗台上,在方寸大的地方上坐得严严实实,见他行来还朝他招了招手,算是打过招呼。 谢连州起身披上外衣,伏钰也没有避忌的意思,两眼直勾勾看着。谢连州见她自己不害臊,便也不着急,像平日一样按部就班地穿着,道:“好几日没见你,还以为你回侍月阁去了。” 伏钰道:“我还没取你首级,怎么能回去?倒是你,梦见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谢连州摸了摸下巴,道:“我笑了吗?” 伏钰点点头。 谢连州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点往事,突然发现多了几个朋友,还多学会一门功夫。” 他学缩骨功时吃了不少苦头,若因这一次磕坏脑袋给忘得一干二净,那可亏大发了,好在他想起来了。 哪有做一个梦学会一门功夫的? 伏钰将信将疑,却不纠结于此,另有要事与谢连州相商:“如今太平山庄的人你也找到了,我远远瞧着,你们关系还很不错,你打算什么时候为余夫人寻她的夫婿?” “今日便提。” 谢连州并未忘记此事,便是伏钰不说,他今日也打算寻周象帮忙。 “你记得就好。” 伏钰说完便转身打开窗子,俨然是要离开的模样。 谢连州叫住她,走到她蹲着的窗台边,问她:“你今日来就想说这件事?” 伏钰反问道:“不可以吗?” 她总是这样,将所有话都说得带点硝烟味。 谢连州习以为常,面上还能有轻轻浅浅的笑:“当然可以,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关心余夫人。” 这话纯粹是拿来逗伏钰的,也算看作他的反击,他早就发现伏钰心软。 伏钰双唇一抿,别过头去跳出窗外,狠狠将窗子压下。 谢连州飞快收手,听着窗台猛然合上的声响,笑了一下,脾气真大,还好他动作够快,不然要被她夹断四根手指。 —— 谢连州将余林晚的事交给了周象,周象则让他感受了一番太平山庄在寻常事务上的速度。他上午方才提了余林晚寻夫之事,周象下午便将凌开成的所有消息都呈到他眼前。 -- 第81页 凌开成如今不姓凌,改姓了林。他入赘了临安布匹生意做得颇大的林家,新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膝下还有一子,年纪只比余夫人的凌昀小上三岁。林家的生意倒有大半落在他这个女婿身上,不过他不常离开临安,只要有空便回府中陪伴妻子。 谢连州看完这些东西,问周象:“你们确定找对了人吗?” 周象先是点点头,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啊?” 谢连州摇摇头,叹了口气,与其说是不放心,倒不如说是不希望事情如此。可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告诉余林晚真相,具体该如何应对,还得看余林晚自己的想法才是。 谢连州吩咐人请来余林晚,将周象查来的东西尽数交付给她,余林晚看完后沉默了许久,最后道:“我想去找他。” 大厅的砖瓦被人砸坏一块。 谢连州知道是谁干的。 第48章 两头大(上) 余林晚到底决定去寻找自己的夫婿,?哪怕他瞒着她另娶。谢连州没有阻拦,只是托周象让太平山庄的人多加看顾,若事情有变,?他们也能帮把手。至于他自己,打算先去一趟南医谷,探望一番还在养伤的蒙措和月牙儿,?让他们亲眼看一看他还活着,也算宽一宽他们的心。 若是运气好的话,?兴许他还能再想起些什么,将记忆中残缺的最后一部分补上。 谢连州南下的前夜,伏钰照旧来了一次刺杀。她分明比以往更加鬼魅难防,谢连州的应对却比从前更加轻松写意。这偶尔也让伏钰感到恐惧,好像无论她怎么修炼,与他的差距都像越来越深的天堑,?永远没有追赶上的一日。 若她是个一心追寻武道的杀手,?兴许道心就会毁在这样的恐惧之中。好在她一向没有什么追求。 伏钰打输了,?打算和从前一样气呼呼地从窗前离开,谢连州却对她道:“你打坏了庄里的一片瓦,?赔不赔钱呀?” 伏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腰间荷包,岔开话题道:“你就这么看着她去?” 谢连州明知故问:“谁?” 伏钰生气道:“余林晚!” 她不再叫她余夫人。 谢连州看向窗外月色,?目光像是温柔又像是冷漠,只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愿,就算会跌倒,你也得让她走进去,跌过了才会知道痛。你可以在她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扶她一把,?但不能拦着不让她摔。” 伏钰冷冷道:“没骨气。” 谢连州看向她,问道:“你要同我去南医谷吗?” 伏钰侧开了眼神。 她嘴上骂着余林晚没骨气,知道夫婿再娶还不死心,自己却也放不下心,仍想留在临安看顾一二。 这一回,谢连州没有取笑她,只是道:“有你在这我也放心。余林晚这样做或许也有她自己的缘由,既然不曾连累他人,你也不要太过苛责了。” 伏钰没有回话,一眨眼便从窗前消失。谢连州知道,她其实听进去了。 —— 余林晚站在林府跟前,看着牌匾上大大的林字,在心中来回默念。林与凌,倒也没有太大差别,愈这样,便愈讽刺。不知道别人唤凌开成“林当家”时,他会不会自欺欺人地当成是“凌当家”? 林府虽没富裕到连下人都身着绫罗绸缎,但同下人打扮相类,已经足够令人难堪。可余林晚站在那里,头脑昏昏沉沉,早就忘了自卑。如果昀儿还在,或许她会在意这些,想着自己的头发不够黑亮,没有淡淡的香味,手脚不够细腻,瘦得青筋明显,有些粗苯。她不会拒绝太平山庄好心为她准备的衣裳,会尽自己努力好好打扮一番。 可昀儿不在了,她只一心想看看,这个让凌开成流连忘返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 洗得发旧的衣裙,盘得老气的发髻和难免粗糙的手指,好像都成了她的武器,别人越是看轻她,她便越不愿意离开。 下人问她寻谁,她便开门见山:“我来寻我丈夫,他叫凌开成。” 原本还漫不经心的门丁一下精神起来,看了彼此一眼,好像听到什么阴私一样。他们刚想将人赶走,再派人去跟小姐禀告,便看见余林晚身后站着几个灰衣人。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临安做生意的人家,有几个不认得太平山庄的下人?像门丁这般成日看着各色人马在府门里进进出出的,向来最有眼力见。 他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在心头转了转,便咽了下去,谄媚道:“府上未必有您要找的人,不然夫人先进府坐坐,我们去问问主家府中是否有这号人?” 余林晚自然能直接开口,说她要找的人就是府中小姐的夫婿,可她思来想去,到底不愿当面撕破脸,给太平山庄添这份麻烦。别人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只能由她自己来。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也好。” 好像不知道凌开成和林府是什么关系似的。 门丁松了口气,这才转向灰衣人,小心翼翼道:“不知道几位爷是一起入府还是?” 领头的灰衣人看向余林晚,等着她的意思,他们自然不能成日待在林家为她撑腰,但她需要的话,至少今日可以一同入林府为她壮壮胆。 余林晚摇了摇头,谢过他们这些时日的照顾,只道:“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自己看着办。” -- 第82页 灰衣人也不劝,只用门丁可以听到的音量道:“少庄主说了,夫人若离开林府,不知往何处去,便再来庄中。” 林府的人知道余林晚有这么一条退路,便不敢太过欺辱于她。 余林晚自然知道灰衣人这么说的用意,一时眼中模糊,想起谢连州微微笑着的脸,想起伏钰冷淡却护在她跟前的模样,还想起了周象,想起面前这一位位灰衣人的脸,最后只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余林晚踏进了林府。 林府的下人不敢怠慢她,将她请到一处暖厅,茶水和糕点都是备好的,甚至有婢女端了一盆温热的水上来为她净手。 都说春寒料峭,临安有日头的地方还有些暖意,像宅院这般见不到天日的地方,便有些难耐的湿冷。婢女将湿热的帕子拂过余林晚冰冷的手背时,她确实感觉整个人都温暖了一点。 还有一个婢女来向余林晚细细询问她要找的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来历。 余林晚不知他们是真心打探,还是想以此稳住她。她也不在意,只一五一十地作答起来:“他个头大概比我高三寸,人有些黑,容长脸,丹凤眼,左耳和后脖颈上都有一颗红痣。” “他喜欢吃咸吃辣,不喜欢吃甜,爱吃荤不爱吃素,爱吃鱼不爱吃羊。” 特地来打探情况的婢女面色逐渐变了,一是确定了面前这妇人要寻的确实是他们林当家,二是为妇人话语中流露的亲昵。 余林晚是故意的,她看着周围的婢女纷纷低头,装作自己不曾听到的模样,心中隐隐觉得出了口恶气。 她同凌开成夫妻一场,就算数年里聚少离多,到底也曾年轻情热过,真要说几桩浓情蜜意的回忆,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不知道凌开成是隐瞒了自己已有妻小的事实来诓骗好人家的女子,还是坦言相告后对方并不介意,让他享了齐人之福。若是前者,说出事实便是揭穿他的面目,若是后者,便让他们一起不痛快吧,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余林晚从没想过,原来自己是有用心机的天赋的。她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向婢女们诉说着自己与丈夫的过往,偶尔还露出一点思念。 她的回忆说得越多,探听消息的婢女神色便越难看,到了最后,在余林晚说出“太平山庄的人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就在林府”之后终究是寻了借口告辞,不知是去向凌开成禀告情况,还是向林府小姐。 余林晚并不在意,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手则隔着包袱摸着里边的牌位。 她对接下来的一切其实有诸多想象,或好或坏都有,不是每一种情景都有应对方法。但她仍是无所谓,她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主心骨了,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只好一切全凭本能。 就算随遇如安至此,余林晚仍为眼前场景感到荒唐。 她没想到,下人会将她直接引到正堂,而她的丈夫、林家小姐与他们的孩子会一齐在场。林家小姐看上去比她小上几岁,或许不比她年轻时貌美,但锦衣玉食养至今日,自有一股华贵之美,远胜如今的余林晚许多。她眉尖微蹙,面露忧色,凌开成拍了拍的她手背,聊作安慰。 余林晚有一瞬的目眩,好像他们是升堂的官老爷,而她是待审问的犯人一样。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前坐下的了,只记得林小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姐姐。” 原来她知道余林晚的存在。 林小姐本名林菀,是林老当家唯一的女儿。这并非老当家有多爱惜自己的独女,他除了正妻外还纳了不少妾侍,绞尽脑汁地想生个儿子,只是别说男孩了,除却林菀外,他连个孩子都没能再有。 老当家年轻时不愿过继,一心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临到老了,突然得了重病,眼看人熬不过来了,心知此时过继便是平白将家财送给别人,便起了让林苑招赘的心思。 只是这年头,愿意招赘的哪有几个好人家呢? 老当家看来看去,最后看中了凌开成,听闻凌开成在故乡已经娶妻生子,心中更为满意。按他的想法,男人最想要的便是留下自己的根,他既然已经有了姓凌的儿子,往后便不会介意同林菀的儿子姓林,如此一般,他们林家也算有根了。 而他的故乡远在西南,只要将他人留在临安,说是两头大,其实便是将他完完整整地入赘林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思想不代表作者思想 第49章 两头大(中) 余林晚莫名在林府中住下,?府中下人称她夫人,喊林菀小姐,唤凌开成当家,?竟诡异地和谐起来。 她来林府的第一夜,林菀将凌开成推进她房中,对凌开成道:“你同姐姐那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今日你便好好陪陪姐姐。” 看着别人劝丈夫来自己的房间,这一幕多少是有些荒唐的,?但因为太过荒唐,余林晚反倒说不出话,好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样,连点反应都显得吝啬。 她看着丈夫愧疚地看向林菀,然后朝她走来。 余林晚麻木地关上门,在越来越小的门缝中看见林菀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渐淡去,?剩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很奇异的,?看见这样的脸余林晚反而觉得安心,?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么不正常。原来并不是只有她在看到丈夫娶的另一个妻子时感到愤怒与嫉妒,?一直笑着说好话的林菀也是一样,哪怕她将两头大这样的习俗讲得那样自然。可她一样嫉恨余林晚,?就像余林晚对她那样。 -- 第83页 余林晚转身,看见阔别已久的丈夫。他比从前白胖了些,?面颊都显得盈润几分。 他方才一个字都没说,全程只由林菀说着他再娶的来龙去脉,就连脸都没有抬起来,让余林晚看不清他的神情。 于是此刻,余林晚走到他跟前,?一心只想抬头看清他的神情。 凌开成的眉眼间是激动的,却又夹杂几分羞惭,他踟躇着喊她:“阿晚……” 余林晚被他抱在怀中,不知怎地,心中突然想到,林菀也是“阿菀”。余林晚觉得很不舒服,像是饭吃多了,满涨到喉管,下一刻便要干呕的感觉。 凌开成羞愧道:“阿晚,对不起……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的。林菀她……我……” 他恍惚想起最开始来到临安的日子,那时候很苦,吃穿都难,他躺在狭小潮湿的通铺上时,因为太过疲倦,往往头一沾床便能睡着。梦里是眉眼生动的余林晚和还不会喊人的小阿昀,他在梦中露出一点笑来,好像白日的辛苦都不再是辛苦了。 后来,在昀儿开始背格律的那一年,他终于感到身心俱疲。几年来不间断的舟车劳顿让他身体愈发不如从前,而他再怎么积少成多,也不如那些大商行一次倒卖所能赚的盆满钵盈,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就在他心生动摇,有些不想再做商贾之际,当时的林当家突然对他青眼有加,为他牵线了几桩好做的生意。他只要轻轻松松地去做,便能啃下几分利来,这便是大商行的好处。 凌开成不知道天上为何突然掉馅饼,他本不该捡起来吃的,可他实在是太饿了。他那时想,就吃一口,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由他自己承担。阿晚和昀儿远在家乡,不至于被他牵连,还有几亩薄田傍身,如果没了他,生计可能艰难些,但到底能够度日。 凌开成打定主意,迈出第一步,尔后便慢慢成了半个林家布庄的人。他身上穿的衣服开始有了绫罗绸缎,吃的饭菜也渐渐荤多过素,人都结实了不少。 偶然一日,他在布庄里遇见了林当家的独女,二九之年的林菀。她皮肤光滑无暇,是富贵乡里才能养出的白玉凝脂,容貌绮丽,笑起来的样子像是锦簇的花团。 她也瞧见了他,白皙面颊飞上两朵红霞,微微一低头,露出一截害羞的颈子。 凌开成的心动了一下,当他意识到这点,他飞快低垂下眼,避过了林菀。她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这是他心间浮上的第一个念头,尔后回过神来,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惭愧,他分明已经有了阿晚和昀儿,竟又下意识去想同别的女子的可能。 凌开成开始避着林菀,直到林菀找上他:“你是不是在躲我?” 林菀的眼睛里含着情,凌开成突然便领会了她的意思。一位妙龄小姐,若非有心,有怎么会注意他的回避呢? 凌开成动摇了一瞬,突然道:“我家中已有妻室。” 他说完这话便转头离开,一步都不敢停留,生怕多待片刻,自己微薄的意志便会改变。 转身的刹那,他其实有些后悔。就算他知道,他并没有第二种选择,但他仍然忍不住去想林菀听见这话时面上可能有的震惊与伤心,揣测林当家是不是再也不会为他搭桥。 出乎意料的,他等来的是不是斥骂,而是林当家的问询,问他愿不愿意娶他的女儿。 林当家说他去世后林家布庄多半落入他人手中,到时林菀的日子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过,他只想找个可靠的人接管布庄,替他照顾林菀。而他看中了凌开成,不介意他已有妻室,说他大可在家乡有一房妻室,在临安再有一房,两边不分尊卑,不分妻妾,都做他的妻子。而他们唯一的念想,便是让凌开成在临安时改姓林,生下的孩子也跟林家姓,算是替林家延续香火。至于他回家乡看望另一房妻室和孩子时,自然还是做他的凌开成。 林当家说这话时,林菀便在他身后。她的面容哀怨又美丽,总是悄悄看向凌开成。在林当家说起让凌开成两头大的打算时,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只是有些幽怨地看向凌开成,像是责怪他过早娶了妻室,让他们只能想出这个委曲求全的方法来。 凌开成想,世间应当没有男人能够抵抗住那样的目光,也没有人能够推开唾手可得的布庄。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人而已。 凌开成点了头,拥有了此生第二桩婚事。洞房夜里,云收雨歇之后,他同林菀面对面地躺着,看着她从他鬓边挑起一绺头发,同自己的头发放到一块,像是玩闹一样想要编到一块。 结发。 他很难不想到阿晚,于是明知不合时宜,仍开口道:“我年后要回家一趟。” 方才脸上还有些爱娇的林菀登时吊起眉梢,背过身去,气冲冲道:“你是想回去看那位是不是?你才同我成婚便念着她了!” 细细想来,从那时起林菀便称余林晚为那位,似乎只要不说出妻室二字,他的妻子便只有她一个。 凌开成将她搂进怀中,耐心哄了许久,直到她声音里终于带点笑意了,方才道:“你知道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抛下他们,我已经许久没回家了,不管怎么想,都应该回去看他们一趟。” 林菀闷闷道:“那你可不许待太久。” 凌开成细细吻她,应下了。 -- 第84页 但那一年他最后没能回去,因为林当家去世了,林菀哭得几乎不成人形,凌开成不得不在风雨飘摇之际挑起林家重担。 这是一个不好的时节,但也不会有时节比这更好,起码在那以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林当家了。 凌开成因为林家布庄,起码忙了一年有余,整个人像不停打转的陀螺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待他吃下林家布庄从前的生意之后,才勉强能喘口气,同林菀商量回乡的事。 凌开成的旧乡在层层叠叠的山中,这一年来又未在临安见过同乡,无法托人给妻小送信,想着妻小许久未听到他消息,心中一定担忧至极,多少生出点归心似箭的心思。 新娶的娇妻这一次没有劝阻,只是将他的手放到自己微微鼓起一些的肚子上,说:“我原本以为是这些日子养得太好,丰腴了些,没想到是有喜了。” 凌开成有些激动,但也没有夸张到什么地步,毕竟他和长年累月生不出孩子的林当家不同,膝下早有一子。但他见林菀新奇难抑的样子,便也装出高兴模样。 只这一来,他回乡的脚步又被拖延。 倒不是他觉得林菀怀孕了身边便离不得他,毕竟当年阿晚怀着昀儿的时候一样能下地,林菀如今身边还有许多丫头婆子照料。 只是林菀自己害怕,常常趴在他胸前哭,让他这些时日不要离开,凌开成到底说不出离开的话。 待他们的麒儿出生,林菀又说孩子还太小,让他不要抛下他们孤儿寡母,长久地离开临安。 凌开成其实看出林菀不想让他回去的心思,可他爱她年小娇嗔,难免宽纵一些,便顺水推舟地应下她的话,只在心中想着,下一年,下一年他一定要回去,也不知道昀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阿晚又会不会怨他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他怀着这样的担忧,拖过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余林晚千里赶赴临安,独自来到林府跟前,他才像被当头打了一棒,从温柔乡中狼狈醒来。 他看着余林晚沧桑了一点的面容,心中突然愧疚难当,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如实以告,似乎期求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谅解。 余林晚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凌开成见她这样,有些担忧,想了想,问:“昀儿现在怎么样了?” 第50章 两头大(下) 黄花梨木的大床上,?轻柔的床幔层层叠叠地垂下,隔绝了外边侍女的视线,没有人看到,?凌开成是背对着她的。 林菀盯着凌开成的背影,自从他在余林晚的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再回到她房中时,?便一直是这样。 林菀讨厌余林晚,也恨自己的名字同她相仿。她面上对着她笑,?心里却想将她赶出林府,这是她的家,凌开成也不需要第二位夫人。 她将手放上凌开成腰间,感到凌开成身子僵了僵,她心中一沉,靠上前去,?将脸贴在他背上,?凌开成没有推开她。 林菀将一切都寄托在凌开成身上,?她总知道如何讨他欢心,这种时候,?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默默陪着他就好。但他花了太长时间为余林晚沉默,?她不喜欢这样,难免想从他身上重新引回注意。 林菀轻声道:“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 这本是一个爱娇的问题,?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林菀会告诉他,他这几日的冷淡让她有多受伤。 可她没想到,凌开成将她环在她腰间的手拉开,转过身,?面对面地看向她,神情竟有几分陌生与冷漠。 林菀有一瞬感觉失声,张了张嘴,分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在强烈的危机感之下,林菀在凌开成开口前扑进他的怀中,以退为进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不吃醋了,你喜欢她便多陪陪她,只要偶尔能想起我就好了。” 这样年轻漂亮又娇媚的姑娘,世上或许有许多,但能像林菀这样一心一意爱他又有几个?凌开成的心一下就软了许多。 可他的眉眼方才柔和一些,便又想起余林晚那一夜的话,一字一句,都好像利刃扎在他心上,让他血肉模糊。 凌开成对林菀道:“昀儿死了。” 有那么片刻,林菀没有想起来昀儿是谁,直到看见凌开成的眼神,又想起余林晚,才联想出昀儿的身份。 昀儿是凌开成和余林晚的孩子,现在他死了。 林菀先是赶到惊讶,尔后觉得难怪,原来凌开成近日的低落都是因为这个过世的孩子。因着麒儿年岁也小,林菀此刻倒是有些物伤其类,面上露出点伤感同情来。 凌开成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死的吗?” 林菀垂着眼,错过了凌开成的眼神,只一心想着自己该如何回答。最后,她斟酌着道:“孩子都金贵,姐姐一个人,难免有照料不周的时候。但出了这种事,她心里肯定是最伤心的,你若是有空,便多安慰安慰她,千万别责怪她。” 凌开成苦笑了一声,道:“责怪?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林菀抬头,发现凌开成眼中有着深深的自厌与愧疚。当他看向她时,那种自厌好像隐隐有蔓延到她身上的趋势,她心中一惊,迅速低下头,断开了和他的眼神接触。 她的视线停在他的胸膛,凌开成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昀儿是没钱治病,最后病死的。” 林菀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握,尖尖的指甲掐进手心,在这种时候,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 第85页 “我太久没有回去,族中亲眷揣测我多半死在外头,难免怠慢阿晚,甚至打起家中那几亩傍身薄田的主意。” “她托要来江南的同乡带书信给我,可临安这么大,根本没有同乡知道我在这里,最后那些书信竟没有一封送到我手中。” “她又去向族亲借钱,可族亲惦记着她的田,又怎会愿意拿出银钱供她周转?” “最后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把田地卖了,拿钱给昀儿治病。但这病在筹钱时拖过了头,再怎么治也不过拖延时日。昀儿死前,我甚至没能回去见他一面。” 这些话好像沉重的锁链一样,一句又一句地压在林菀身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抬头看向凌开成,问道:“你在怪我?” 怪她总是用各种借口牵绊他的脚步,不让他回乡看一看那另一位妻子与长子? 他觉得,她该为昀儿的死负罪? 凌开成闭上了眼,双唇紧抿,没有一丝笑意。 林菀明白了,他确实在怪她。 她的指甲嵌入手心,似乎刮出血痕,心中忍不住去想,他凭什么怪她?他吃在林家,住在林家,穿的是林家的绫罗绸缎,当的是林家的大当家。 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他的今日。 况且,如果他真心想要回家去,她用再多的借口也拦不下他。说到底,不过是他心中也认为临安这头也更重要,只是如今出了事,他不愿意怪自己,并将罪名怪在了她头上。 林菀想冲他冷笑,斥责昀儿的病逝是他自己的过错。可她又忍不住想,若真惹恼了凌开成,让他的心完全倒向余林晚,她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林家布庄的主,凌开成若不顶上,布庄便有可能被林氏族人名正言顺地侵吞,到时候还能不能传到麒儿手中实在难说。 便是为了孩子,她也不该跟凌开成对着来。 林菀眼角挤出两滴泪来,软下语气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拦着你回去的,我只是太爱你了,舍不得你离开我,怕你一回去便忘了我……” 她将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上,又将所有行为都解释为爱意与不安。凌开成的身子慢慢不像刚开始那样僵硬,林菀知道,他心软了。 可见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将罪责都推给林菀是不切实际的。 凌开成最后道:“我要好好补偿阿晚。” 林菀轻轻应了一声,却连脚趾都忍不住用力。自从余林晚来到府中,凌开成口中便再也不是“阿菀”,只剩下了“阿晚”。 好像这般亲昵的称呼天生就是留给余林晚的,就像妻子这个位置一样。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现在不是时候,要等凌开成补偿过余林晚,对她不再有歉疚和挂念的时候,她再想办法将余林晚赶出林府。 这本就不是余林晚该来的地方。 —— 余林晚在林府中住了两月,从春日住到了夏日。在听过凌开成的坦诚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将昀儿的牌位摆在了卧房里,凌开成每一次进来都能看到。看到他被她的言语和行动所伤害,她心中便有诡异的平静与解脱。 府中婢女在她后窗边用她能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说什么两头大从来是天各一方,哪有像她这样住到一个屋檐下的道理,还有人说两头到一头可不能再平起平坐,定是要分出妻妾的。 她寄人篱下,又怎会不懂里边的意思? 这两月来,她在让凌开成难受的同时,也没少让林菀难受。林菀回应的手段不过让人传些闲言碎语,调对时候上些残羹冷炙,对余林晚这样心中不剩多少欲求的人,实难诛心。 余林晚推开后窗,笑着看向那些嚼舌根的婢女,直将人看得面色通红,纷纷散开。过了好半晌,这一片都没人了,她才轻声开口:“伏姑娘,你还愿意见我吗?” 发现伏钰在她身边是个意外,能知道还有一个人在纯粹地担心她,是余林晚这段时日来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她等了许久,才看见天上落下一块小石子来,欢欣地探出身,抬头往上,看到跷着腿坐在檐上,朝下边板着一张脸的伏钰。 她看看伏钰,伏钰看看她,愣是不肯先开口说话。 余林晚道:“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 林府的小少爷失踪了。 整个林府为了寻找林麒弄得一团乱后,小少爷的母亲,很久不曾踏足西院的林菀,近乎癫狂地闯进了余林晚的门。 其实连林菀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发现麒儿不见之后,她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余林晚。 或许是她嫉恨余林晚,想将她赶出林府。又或许是她对凌昀的死始终感到心虚,从头到尾都为此防备余林晚。 焦心与怒火已经冲昏她的头脑,让她无法停下来理智思考。 推开门的一瞬,她看见余林晚怀中抱着凌昀的牌位,静静看向她。 是她!绝对是她! 林菀只觉一下喘不上气来,腿脚一软,差点昏倒在婢女身上。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她尖叫着冲上前去,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余林晚身上,将余林晚的唇都打破流血。 “你把我的麒儿怎么了?” 余林晚摸了摸脸,定神看向林菀,突然反手一巴掌还到林菀身上。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林菀不同,她是做过农活的农妇,就算力气不能同男人相比,仍是林菀远远不可比拟的。 -- 第86页 她这预料之外的一巴掌将林菀直接甩到地上,在府中的婢女一窝蜂涌上来之间,她对林菀道:“你没有话想要问我吗?” 林菀清醒了一瞬,别的都不重要,只有麒儿是最重要的,她斥退了下人,问余林晚:“你想要什么?” 余林晚避而不答,只问:“凌开成不来吗?” 她的恨意从来不止针对林菀,不过林菀甩了她一个巴掌,她不愿意吃亏,才提前还她一个罢了。 林菀咬了咬牙,对下人道:“还不快去让当家快点回来!” 她话音未落,凌开成便踏入房间,看着房中一个跌坐地上面容狼狈的林菀和一旁怀中抱着牌位,神情淡定得有些诡异的余林晚。 “我回来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51章 磕头 伏钰说到凌开成赶来,?停住话头,眉毛微微上挑,等待谢连州问她下文。谢连州心情好,?成心想作弄她,含笑看向窗外明月,愣是一言不发。 这两月来,?谢连州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花在了路上,只在南医谷待了半个月。可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几乎将所有遗失的回忆都重新想起,就连古医圣替他诊断过后,也说他多半是无大碍了。 蒙措身上打满了夹板,看起来是有些滑稽可笑的,但谢连州知道,?这些夹板护住了蒙措的性命,?若非他不能行动,?兴许那日之后为了寻到谢连州,他会再上萨宁山,?从那处悬崖跳下去。 在他的人生里,没有辜负朋友这种事的存在。 谢连州几乎是看到蒙措的那一刻,?便想起了与他所有交情,他轻轻锤了锤他肩上的夹板,?笑话了他两句。 蒙措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终于露出重负已释的神情。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煽情,蒙措也不会为自己想做而没做的事邀功,只是兴致勃勃地说着养好伤后要带月牙儿回西域,让她看看父亲母亲从前的家乡,?也请谢连州记得去玩。 谢连州说好,还对他道,月牙儿最喜欢家乡的星星。 他没有去问血刹宫的事,蒙措既想好要回西域,便一定想过这个问题。况且以他的性子,当年若不是为了月牙儿,断然是不会远走中原,避开同血刹宫冲突的。 谢连州看过蒙措后,起身掩门离开,月牙儿便在门外等他。她扎着小辫,上边缀着零星的花,略微歪着脑袋,颇为俏皮地打量着他。 谢连州见她面色红润,身量也抽高了一点,就像其他这个岁数的小女孩一样,面上不自觉便带出笑来。 月牙儿一见他笑,便笑着凑近,问他:“谢大哥,周大哥说你不记得我们了,可我怎么觉得你记得我?” 谢连州顺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刚刚想起。” 月牙儿松了口气,道:“真好。” 如果真的被谢连州忘却,用陌生的眼神相看,她也是会有些伤心的。 月牙儿回身看了一眼父亲的房间,拉着谢连州的袖角往前跑了好一段路。她从前不能随意跑动,有时走上几步也会喘得厉害,如今终于能跑跑跳跳,一有机会便停不下来。 待走远了,她才对谢连州道:“谢大哥,先前没找到你的时候,我爹可消沉了,一直想着等他能走了,爬也要爬回萨宁山上去找你。你到底去哪了?我们都很怕……” 怕他真的死了。 谢连州想到了那个美丽的小村庄,有一瞬的怀念,笑道:“我落在了山的另一面,那个村庄被高高的山隔绝在一侧,所以从上山那条路的山脚去寻,是寻不到的。” 大抵一切都是天意。 他们又在一块说了许多絮絮叨叨的话,月牙儿同他约好以后有机会要去西域找她看星星。 临走的那一日,月牙儿问他:“谢大哥,你为什么要帮我寻药呢?” 这一问与其说是出于疑问,倒不如说是出于惶恐。为了替她寻药,谢连州几乎豁出性命,这份恩情之重,哪怕月牙儿年岁还小,都察觉其中难以承受之处。 谢连州听她此问,面上笑容渐渐消失,难以避免地想起师娘和师傅,最后对她道:“这世上,有很多病是古医圣这样的神医也治不了的,我不希望像你这样能用药治的病会因为寻不到药而治不了。你就当我是为了满足自己吧,不必放在心上。” 月牙儿摇了摇头,道:“恩就是恩,义就是义,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爹知道了也会责骂我的。” 谢连州笑笑,不与她争辩,只听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蒙措以后要教她功夫,不求她闻达江湖,只求能强身健体,她以后要同蒙措一起行走江湖。 当日那个坐在屋檐上,苍白着小脸看星星,一心想要去死的小女孩,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谢连州看着窗外的月亮,只觉一切都很好。 伏钰推了推他,道:“你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谢连州笑着看向她,就是不肯说话认输。伏钰撇撇嘴,到底没忍住,毕竟余林晚去林府的事让她憋了一肚子气,若不是最后撕掳个痛快,她此刻是决计不会有和谢连州开玩笑的好心情的。 伏钰到底还是先开了口。 那日凌开成回府,听着下人将家中情况一一汇报,赶到余林晚房中时已是眉头紧锁。凌昀的死也让他心痛,内疚,恨不得以身代之,但这两个月来余林晚的冷言冷语已将他心中悔恨慢慢磨平,如今一听麒儿失踪,更是热血冲上头脑,头一次对余林晚露出失望神色。 -- 第87页 余林晚看见他的神情,问:“你为什么这么失望地看着我?觉得我变了?” 凌开成抿了抿嘴,将林菀从地上扶起来。林菀埋在他怀中,忍不住抽泣起来。 凌开成看着林菀雪白肌肤上鲜红的巴掌印,再看向眼角多了几道皱纹的余林晚,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余林晚了,从前的感情好像一下消逝,如今站在他跟前的人,对他来说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他声音笃定:“你变了。” 余林晚没有恼怒,平静道:“可能吧。我变了,你便没有变吗?” 从前求娶她的凌开成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她也从没想过,自己的丈夫会娶两个妻子,还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若是换做她,别说同时嫁给两个男子了,便是被别的男子摸一摸手,都是要被人说不守妇道的。可凭什么? 她同凌开成有什么不一样,是因为她比他有良心,还是因为她比他专情?竟要受这样的罪。 林菀根本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变与不变,她只是想知道麒儿在哪! 她推开凌开成,对余林晚道:“麒儿在哪里?你把麒儿还给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余林晚道:“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林菀愣了愣,尔后又像回过神一般,点头道:“好,你问。” 余林晚道:“你嫁给他的时候,知道他已有妻室吗?” 林菀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下仆,为首的人立时反应过来,退了出去,还关上门,将空间留给里头三人。 林菀再看向余林晚,见她并不在意,似乎不是想在众人跟前扒下她的皮,又想到麒儿在她手中,咬了咬牙,道:“我知道。” 显然,凌开成并不能理解林菀在余林晚跟前承认这点所带来的的羞辱。毕竟在他眼里,林菀这样的大家小姐,嫁给他做平妻,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只会让他更为怜惜,绝无一丝半点的瞧不起。 余林晚并不想多看他一眼,只道:“你既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同意两头大,又为什么要阻止他回乡?” 她想,昀儿的死有很多原因,有她、有贪婪的族亲,却也少不得林菀和凌开成,都是狼心狗肺的人。 林菀闭上眼,道:“我不想和人分享我的丈夫。” 哪怕他先是余林晚的丈夫,后来才成了她的丈夫,可攥到手里的东西,哪有再推出去的道理呢? 林菀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可为了孩子,她狠狠地跪在了余林晚跟前。 余林晚走到她跟前,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不回乡这件事是可能害死他原先妻小的?” 林菀怔怔,没有说话。 余林晚轻声道:“你害死了我的昀儿。” 林菀浑身一僵,尔后轻轻颤抖起来。 凌开成刚想发怒,余林晚便猛地抬头,对他道:“你也是凶手!” 若说她对林菀的恨意是林间阴风,那她对凌开成的憎恶便是惊涛骇浪,从凌昀病逝起便一直积攒的恨意喷涌而出:“她再坏再毒,也不是昀儿的什么人,你可是他亲爹,却对他不闻不问,你比她更毒百倍千倍!” 凌开成气得满脸涨红,一时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余林晚道:“不要再将罪责都推到别人身上了,但凡你有心,便是林菀留你,你也挪得动步子还乡。就算这边生意实在离不开你,多寻几个人往家中寄信寄钱,有那么难吗?但凡能有一封信寄到,昀儿都能多一分希望。那些东西都是你的借口!” 余林晚揭开凌开成最后一层面皮,他原本赤红的脸刷一下变得雪白。 余林晚见他如此,冷笑一句:“你也配做人?” 她又坐回原位,对两人道:“今天这事很简单,你们给昀儿磕三个头,说你们错了,便算了结。” 凌开成不敢置信地看向她,林菀却咬着牙立时磕了三个响头,每磕一次都大声道:“是我错了,是我害死了昀儿。” 余林晚将两人表现看在眼里,果真谁十月怀胎,谁便爱重孩子些吗? 林菀磕完后,见凌开成没有动静,惊怒交加,忍了忍,又不得不好言好语地劝她,凌开成最后才不甘不愿地磕了头。 余林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想再看凌开成一眼,哪怕他曾是她最为依赖的丈夫,只是对林菀道:“若有一天,他贪恋的新鲜不再是你了,你和你的麒儿又要怎么办呢?” 在那一刻,余林晚自己也不知道,她说这话是对林菀的怜悯,还是纯粹想要挑拨离间,看他们窝中相斗。 第52章 投石问路 显然,?麒儿是伏钰带走的,她带着这个孩子到闹市逛了一圈,在林府乱作一团,?余林晚发完质问之后,她才将孩子又带了回去,尔后趁乱带着余林晚离开。 余林晚的报复,?在伏钰看来,就像小儿玩闹一般,?不过是骂了他们两句,又让他们受了一场惊吓,其实一分折损都无。可至少她想通了这件事,让伏钰看着也高兴。 谢连州倒是能够理解余林晚,她那样爱昀儿,便是将心比心,?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至于昀儿的死,?说凌开成与林菀是凶手,?不过是抒发心中愤懑。事实上他们不过是添柴人,没有点火,?却让火烧得更大。 余林晚没有办法不恨他们,却也说不出来让他们偿命的话,?只能斥骂一番,勉强发出心中幽愤。 -- 第88页 谢连州问窗边的伏钰:“余娘子现在想怎么做?” 从此以后,?余林晚不再是凌夫人,可以一心一意地做余娘子。 伏钰转向他,将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到一块,道:“可能要请你帮一个小小的忙。” 谢连州笑了声,道:“说来听听。” 伏钰道:“她想做布匹生意,?不知道太平山庄有没有这方面的生意?她说什么只要最开始能让她占些便宜,先把生意做起来,后期她可以让利,把这一份成倍还给太平山庄。” 伏钰肚子里没有多少生意经,也不知道这样可行不可行,说完以后认真看着谢连州。 谢连州笑了笑:“看来她做生意是个肚子里有成算的,既然这样也不用我们担心了,我和周象说一声,到时请余娘子自己和太平山庄的人谈吧,只要有钱赚,他们又怎会将她拒之门外呢?” 谢连州想得很明白,太平山庄的门不是那么好登的,若没有他的关系,余林晚说再多都只是空想,太平山庄不见兔子,又怎么可能会撒鹰呢。 他愿意付出这一份人情,请周象帮忙,给余林晚一个机会,可他也只会帮她到这个地步,若她撑不起这份生意,给不了太平山庄他们想要的,这份生意不会一直做下去。 若她能够做下去,往后临安的布匹生意大概会很有趣吧。 伏钰见谢连州应下,心中的最后一份牵挂也算了结,想了想未来可能出现的场景,笑道:“你说她做布匹生意,是不是想要将来好好对付那个凌开成和林府小姐。” 谢连州含笑反问:“临安最容易赚钱的生意便是布匹行当,不做这个又该做什么呢?” 伏钰飞了他一眼,道:“无趣。” 其实以谢连州对余娘子这些时日的了解来看,他觉得她只是想光明正大地与林家布行去斗、去争,既不会刻意针对,也不会有心回避。做生意嘛,该合作便合作,该排挤便排挤,只要她下定决心,她便不是会手软的女人。 谢连洲喜欢这样的人,远胜自艾自怨的。 他对伏钰道:“我要关窗送客了。” 眼神在她身上扫了扫,示意她自觉离开。 伏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朝谢连州面前划来,一把反射着月光的匕首从她袖中滑出,动作快到几乎难以反应。 谢连州的眼睛被匕首刀面反射的银光闪到,他几乎瞬时闭上双眼,在那一刻全凭耳力做出应对,以掌作刃击中伏钰腕部穴位,在她右手下意识松开时抢过匕首,毫不客气地划向她左手准备偷袭的来路,逼得她硬生生停了下来。 谢连州感叹道:“真是一刻不能小心。” 伏钰看了看他手中的匕首,没想到这新琢磨出的一招这么快就被破解,也有些没脾气了,将手伸到他跟前,讨要自己的匕首。 谢连州将匕首还给她,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你这么到现在还不放弃?” 伏钰擦匕首的动作顿了顿,道:“你想要别人来杀你?” 谢连州摇头,只是道:“侍月阁都是有惩罚的吧,你完不成任务该怎么办?” 伏钰继续用裙摆去擦匕首,哪怕上面连点灰都没有:“不用你操心,我还不至于连点罚都挨不过去。” 谢连州异想天开一般,道:“不然我们把侍月阁给毁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里边也有些好人,可如果没有了侍月阁,他们便可以去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了。 伏钰将匕首收了起来,看见谢连州面上玩笑一般的神色,漫不经心道:“你可真敢说,走了,不陪你闲聊。” 谢连州朝她背影道:“有事也可以和我说,要真是为难的事,大不了我不管。” 伏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 谢连州独自来到白蚁巷,顺着萧应苇当日的形容,在狭小的巷子中寻到了他的院门。 谢连州站在院门外,透过篱笆看见里头种着的大片凤尾花,这种草木他只在西南边陲见过,也不知到了临安适不适应,要花多少功夫才能长成如今这副郁郁葱葱的模样。 他看着花草出神,直到萧应苇出房门来到庭院看见他,喊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小谢?” 谢连州笑道:“萧前辈,我来寻你了。” 萧应苇面上似喜似悲,神情一时有些复杂。谢连州看在眼里,知道萧应苇这番表现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可能要光明正大地见到宛凤。 萧应苇上前打开篱笆的门,对谢连州道:“进来说吧。” 他把谢连州带进屋,另开了一坛酒,为他倒了一杯酒,让他在桌边坐下。 萧应苇住的地方自然不如太平山庄繁华,可一间小屋、一个庭院,又临湖边,已是自在逍遥。他屋中虽没有华美装饰,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有桌上放着的几坛酒让他显得有些颓唐,可回想当日见他场景便知,他确实爱酒如命,或许同借酒消愁没有一丝干系。 萧应苇自己喝酒是不用杯子的,他拿起原先喝了半坛的酒先狠狠喝了一口,喝完后方才对谢连州道:“你打定主意想要见宛凤了?” 谢连州道:“不是我打定主意没有,而是前辈你打定主意了吗?” 萧应苇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表现就连谢连州都看出了不对,真是没出息啊。他苦笑一声,道:“若是让我自己来拿主意,我这辈子都拿不定。” -- 第89页 也是,不然同在临安,萧应苇早该去见宛凤才对。何必非要等到谢连州来,有了由头,才去见她呢? 谢连州对他道:“我现在不想见她,我是来见前辈你的。” 萧应苇怔住,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意,心中浮起的感觉,一时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总归到了最后,有种命该如此的感觉,轻声道:“也好。” 谢连州见他如此为情所苦,也有些好奇:“前辈便这么喜欢宛前辈吗?” 萧应苇看他年轻气盛,笑道:“喜欢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稀奇的事吗?我们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喜欢她的人不知凡几,我又算第几位呢?” 惊鸿一瞥,便误终身。 这样的人不知几多,或许他已是这些不值一提的爱慕者中,最为了解宛凤的一个,还能有些底气说自己并不只是贪恋她容颜美丽。 谢连州神色平静,试图理解所谓美人的魅力,最后却也只能露出不甚明白的表情。 萧应苇见他如此,心情倒莫名好了些,又给他添了点酒,笑道:“怎么,难道你这小子还没开窍?” 谢连州道:“我确实不太懂,若只是喜欢皮囊,那同喜欢一个器物又有什么区别?” 萧应苇面色沉了沉,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道:“有人确实如此,喜欢一个美人就像喜欢一件死物,不允许她有自己的想法,只想要占有她。” “还有人像是欣赏古玩,不在乎她有什么想法,只要放在自己的宝库里,便是圆满。” 谢连州听着他意有所指的两段话,道:“前辈,我怎么觉得你说的像是两个切实存在的人?” 萧应苇挑挑眉,又恢复从前潇洒轻松的模样,道:“怎么?你好奇我说的是谁?这两个人的名字可不是谁都能听的,一不小心可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里边有个人若还活着,说不定一刀便能要了你的性命,另一个人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江湖里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片地,一个石子砸下去,便能砸到敬仰他的江湖人。” 谢连州将这话同宛凤的名字连在一起,面上的笑容也确实淡下一些,开口道:“你说的两个人,前者是谢狂衣,后者是舒望川?” 萧应苇放下酒坛,有些惊讶,尔后又反应过来:“我差点忘了,你师傅是宛珑,知道的东西不比我少。” 不,师娘很少同他说起过去,只有偶尔回想起来,一不小心透露出的零星半点。而剩下不知道能不能信的部分,便是谢狂衣发疯时念叨的那些。 宛珑知道疯了的谢狂衣一心想要谢连州代替他同舒望川再战一次,可她不想将过去的事情压在谢连州身上,只让谢连州跟他练功,同她一起哄骗着谢狂衣,以防他彻底走火入魔罢了。 第53章 婚约 谢连州知道,?凡事皆有八面,从每一面看去,都可能看见截然不同的“真相”。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寻到不同面的诉说,拼凑出完整的过去。 可他到底是人,超脱不了先入为主的囹圄,?听见萧应苇所述,很难不微微皱眉:“谢狂衣也喜欢过宛凤?” 萧应苇注意到那个“过”字,?微微挑眉,带着嘲意道:“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任他刀剑霸道几分,说到底也不过一个男人,拜倒美人裙下,又有什么奇怪。” 他这嘲讽三分冲着谢狂衣,?七分冲着自己,?堪以指桑骂槐相比。 谢连州拧起眉头,?其实不解:“前辈后悔了?” 萧应苇端起酒坛大口饮下,酒液因他奔放倒法从坛中争先恐后流出,?顺着他的脖颈沾湿他的衣裳,让他一身酒气。 分明想了这些年,?可他仍然想得透,却参不破。萧应苇苦笑道:“并非后悔,?也并非觉得她不值得,只是恨自己太过无能,因一副皮囊赔了一生。” 他曾想过很多次,若那一日临安湖边,他救起的少女没有宛凤的容颜,?仍像宛凤一样同他嬉笑问好,他会怎样? 大抵他会同她笑笑,并不后悔救了这样一个可爱姑娘,但他会挥挥手,从旁走过,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会像个傻子一样,一言不发地跳入湖中,为她捞起那副长命锁。 于是他终于知道,如果没有那副容颜,他可能不会爱上宛凤,可在彻底爱上她以后,她的容颜早已不再重要,此刻便是宛凤年华逝去,容貌不再,他也无法再回头了。 他知道,美人是没有错的,不管他们肤浅亦或深刻,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并非他们的罪债,是沉迷皮囊的人自己的过错。 萧应苇一口气喝完了一坛酒,虽然酒液有大半落在他的衣裳上,而不在他的愁肠里,但仍足以使他微微醉去。 谢连州道:“前辈,我想听听当年的事,不管是同宛珑、宛凤有关,还是谢狂衣、舒望川一流。” 萧应苇半醉半醒,多少还能理解谢连州的话,下意识道:“你为什么要了解这个?” 谢连州道:“寻一个公平罢了。” “听不懂。” 萧应苇嘟哝两句,趴在了桌上。兴许是怎么想也想不到当年那段往事除却被说书人写成江湖八卦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作用,萧应苇到底是放心地回忆起来。 毕竟于他来说,能找个人分享那段时日,也是一种寻求解脱的方法。 萧应苇在临安碰到宛凤四人后,愣是待在宛凤身边不走了。宛凤大概对此习以为常,又因他为她捡回长命锁,常对他温言相待。 -- 第90页 剩下三人里,宛珑对他淡淡,只是时常将他与宛凤隔开,偶然间,他听见宛珑私下教训宛凤,才知道宛珑为何不允许他与宛凤相交过密。 宛珑面对宛凤,有时宽纵,有时却又严厉:“你不该让他跟在你身边的。” 虽说同岁,可长姐如半母,宛凤不敢顶嘴,只能小声撒娇:“大家都是朋友,他又不是该被我使唤的人,他想留下来,我又怎么能将他赶走呢?” 宛珑对她道:“他喜欢你。” 一旁偷听的萧应苇一个激灵,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他没想到宛珑的眼睛那么利,只是日常看着,便看出他的心意。更让他紧张害怕的,是不知道宛凤会有怎样的反应。 只见宛凤蹙起眉,颇为郁闷道:“男人都这样。” 萧应苇的心凉了半截。 宛珑又对宛凤道:“若是从前也就罢了,我只说你两句,你欢喜怎样便怎样去做。但如今峰中与天域山已有了共识,为你和谢狂衣定下婚约,只等此次回山就昭告天下。这位萧少侠虽说品性尚佳,但向来人心难测,爱恨易变,若是处置不好,难免多生事端。到时旁人不会责怪争风吃醋的男人,只会说你是红颜祸水,你要保护好自己。” 宛凤靠在宛珑身上,不满道:“可我不喜欢那个谢狂衣。” 最初没有见到谢狂衣的时候,她只听过有关谢狂衣的传闻。传闻里他再如何狂傲,都只增添传奇色彩,让他显得同别的男人不那么一样。可见了面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宛珑摸了摸妹妹的头发,道:“你不喜欢他也没关系,等回到天域山上,我们向师傅说明情况,清清白白地把婚退了,你想做什么都等正式退了婚再说。这期间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别闹出其他事来,不然十张嘴也说不清。” 宛凤想到什么,脸一红,狐疑地看向姐姐:“什么叫我想做什么?” 宛珑颇为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知道。” 宛凤一下便低下头来。 宛珑这才软下声道:“我也不喜欢谢狂衣。” 恃才傲物的人她见了不知凡几,就连她自己,都难免有些藏在内心深处的傲慢,可谢狂衣这人,实在是将傲慢两个字刻到骨头里去。他拥有惊艳天下的一刀,便要事事争先,这本是无可厚非。但他可以取天下最利的兵器,杀天下最恶的人,穿天下最贵的衣裳,却不可以娶天下最美的人。 因为他说起宛凤的口吻就像摘下一朵美丽的花,如果有一天,枝头生出一朵更美的花呢? 她的傻妹妹丝毫没有察觉,只觉他同其他男人一样,见她一眼便认下婚约,为她魂牵梦绕。 宛珑却没从谢狂衣眼中看见心动,只看见一种“理所应当”。他只觉得,宛凤是天下第一美人,所以她“配得上”他,他们便该成婚。宛珑不去评判谢狂衣此人好坏,她只知道,他不适合宛凤,好在宛凤也并不喜欢他,不需要宛珑去说些什么,这桩婚约便能上报师门,光明正大地取消。 宛凤不知道宛珑心中思量,只听她也不喜谢狂衣,一下便开心起来:“你讨厌他哪点?” 宛珑见她同从前一般孩子气,微微一笑,道:“我不喜欢他不适合你。” 宛凤笑得眼如月牙,道:“这也怪不了他,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他在里边实在不算突出。” 这便是纯粹的偏见了。 宛珑摇头笑笑,不去纠正她。 一旁的萧应苇好似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一时为宛凤身负婚约而茫然失措,一时又为她想退婚而心生希翼,可到了最后,听她说谢狂衣也不过如此,心中难免将自己同谢狂衣暗暗相比,最后失魂落魄。 若她连谢狂衣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上自己呢? 萧应苇独自枯坐一夜,最终下了决定,第二日便同宛凤辞行。宛凤虽略有惊讶,却也不曾深问,只笑着祝他一路顺风。 倒是宛珑在一旁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将他心思看透。萧应苇被她看得寒毛直竖,最终不知怎么想的,竟来到她跟前,坦诚昨日误听她们谈话。 宛珑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应苇这才知道害怕了,有些不敢置信:“你知道?” 宛珑道:“你的轻功很不错,但还没到雁过无痕的地步,昨天那棵树的枝叶本不该长成那样,是有人站在上头才能显出那样的形状。” 萧应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不是……” 宛珑微微一笑,道:“若是舒少侠不小心听到我姐妹二人谈话,必会立时出声道歉,提醒我们他的存在,以免探听到不该听的事情。” 不管舒望川到底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他的一言一行都无可指摘,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他一直没有破绽,宛珑便在心中一直敬他为君子。 那时的萧应苇其实不怎么在意舒望川,甚至连关于他的印象都浅淡,只依稀记得他是谢狂衣的师弟,为人温和有礼,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有在谢狂衣寻他麻烦时能看出几分血性。 所以他忽略了舒望川,只问:“那谢狂衣呢?” 宛珑道:“若是那位谢少侠,兴许会抽刀划断树木,再一脸冷漠路过,用这种兴师动众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吧。” 她话音刚落,两人边听一旁枝叶落地声音,回头看见谢狂衣倚靠树上,不轻不重地看了两人一眼,尔后转身离开。 -- 第91页 萧应苇道:“……你还真了解他。” 宛珑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不要说得这件事很难一样。” 萧应苇:“……” 宛珑道:“昨日那番话,我是特地说给你听的。” 萧应苇现在确定了,这姐妹俩,实在是各有各的不凡。 宛珑道:“我不会阻拦你的心意,但我会提醒自己的妹妹。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若你不问她,她不会告诉你自己的心意,但只要你问,她一定会坦诚相告。所以如有一日,你失望了,我希望你明白,她没有任何利用人的意思,只是从小到大,她都被太多人包围,有时无意之中,或许会利用他人。你若不想如此,便离她远点,若是控制不了自己,来日也不要怪她。” 萧应苇沉默许久,点了点头,最后遥遥看了宛凤一眼方才离开。 他想,他至少得闯出点名头再来寻她。 第54章 美人心 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时候人想要做成一件事,缺的便是一口心气。萧应苇抱着出人头地的念想,?一门心思地钻研轻功,竟真突破了从前怎么也想不通的关隘,在江湖上闯荡出几分名声。 但同谢狂衣那天下第一刀的声名相比,?还是差的太远,太过不值一提。萧应苇不想就这么去见宛凤,?还想再努力一番,可真在偌大江湖之中巧合遇见,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狠心移开自己的腿脚。 萧应苇只是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间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同宛凤再相遇时,一眼便看出她的变化。 从前美人无心,如白玉雕像,?如今白玉生情,?神色动然。 同行之人里,?除却谢狂衣像个睁眼瞎子,其余几人多多少少都感觉到了。 宛凤对舒望川生出了兴趣。 在谢狂衣的对比下,?舒望川实在太过普通,他眉眼温和,?不带一丝凌厉,圆融得像一块玉,?不注意便会被人忽视,细细看才能察觉他有几分说不清的好看。 他的功夫很不错,只是不像谢狂衣那样霸道,看起来难免显得有些普通,可宛凤仔细琢磨后,?觉得这应该叫朴实无华。 而最先燃起宛凤兴趣的,是他对所有人如出一辙的态度,不管是对为人不知谦逊的谢狂衣,还是对她这样绝无仅有的美人,他的态度都没有什么不同。 上一个能做到这般的人,是她的姐姐宛珑,而她深知,宛珑并非真的对众人一视同仁,最起码,她在姐姐心中的地位便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舒望川也是这样吗?还是说,他是个比她姐姐还要奇怪的人? 因着舒望川同宛珑的那点相似,宛凤发现自己对他有些难得的亲近,而她很少对男人生出亲近之感,这让她愈发新奇。 而这一点表现在行动上,便是她总忍不住招惹舒望川。就算宛珑同她明里暗里说过几次,她也左耳进右耳出,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就好比那次,她原是半夜饿了,想去厨房寻点吃的,却鬼使神差地从舒望川房前路过,为此特地绕了一趟远路。舒望川竟也还没入睡,点着一盏灯,将他看书侧影遥遥映在窗户上。 宛凤立在他门前,早已忘记自己原本想的是什么,只跟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一时看他身影看入了迷,好像好奇他会读书读到几时一般。 宛凤站到腿都发酸了,才猛然反应过来,透过薄薄窗纸,她看得见舒望川的身影,舒望川也定然看得见她。他倒是好定力,大半夜的看见外边立着一个人,不害怕也就算了,连点好奇都没有。 宛凤一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个念头,矮下身子,躲在窗下,过了好半晌,才伸出手在他窗前敲了敲,想着等他开窗时吓他一跳。若能看见这个老古板脸上露出点平日少见的神情,就算她这回没有平白饿肚子。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听见里边舒望川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知宛凤姑娘深夜前来,有什么是舒某能为你做的?” 因着与宛珑宛凤两人同行,舒望川从来不喊她们宛姑娘,向来客客气气把名字唤全。 宛凤鼓起了嘴,一时想,好呀,他早知道是她,却把她晾在外边那样久,但一转念又压着嗓子,柔柔弱弱道:“公子,奴家不是什么宛凤,是这附近山野中的狐仙,还请公子开窗一见。” 里边的舒望川沉默许久,就在宛凤等得有些不耐烦,想自己开窗时,听见他开口,声音里似乎有些难得的无奈:“狐仙姑娘,在下便先熄灯了。” 眼见舒望川真要拂手灭灯油了,宛凤才猛地站了起来,拉开了他的窗子,看见换上家常半旧蓝裳的舒望川,结结巴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舒望川看向她,眉眼间倒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满,只道:“宛凤姑娘深夜来此,被人看到怕是不好。” 宛凤当然知道,她原本也是想走的,可舒望川这么一说,她便想唱反调,想了想,到一旁推开门,踏进一只脚,道:“我想寻你说说话。” 舒望川看她半晌,到底点了头,让她进门,自己则起身关上窗户,以免其他人夜半路过,看见她在此处,于她声誉有损。 宛凤见他不冷不热,不似平日可亲,不知怎地,突然有些期期艾艾:“舒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从未怕惹男人生气,从来都是那些男人怕一不小心做错什么,惹她不开心。 -- 第92页 舒望川是第一个,可看他神情便知,他是绝不会为此感到荣幸的。 听她这么说,舒望川不知是心软还是如何,面上神情总算没那么严肃了,稍稍软化:“你说有话同我说,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宛凤想摇头否认,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慢吞吞地编了起来,佯装自己确有正事。从小到大,她身边都有宛珑,虽说确实有过苦恼,但她的苦恼同别人相比都显得那样无聊,难免担心自己能编出的难事在舒望川眼里太过可笑。 好在他没有再生气,好像她同他分享的小小难题是什么江湖大事一样,一板一眼地为她出谋划策。 话头说到后边,她才敢闲聊一样同他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站在你窗前了呀?” 舒望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确实看到一道影子映在窗前。” 宛凤道:“你便不好奇是谁?” 舒望川道:“若是寻我的人,早晚会开口,若不是寻我的人,兴许旁人只是在那里站一站,出会儿神,我又何必去打扰?” 舒望川不过说了两句话,宛凤心里的急躁便几乎散尽,她咬了咬唇,不知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说不定站在你窗前的,是我姐姐呢?” 她偶尔会觉得,舒望川待宛珑同旁人有些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同,她也说不出来,就觉得两人站在一块时,舒望川面上的笑都要更深三分。 而且他们脾性相似,想的东西也一样多,常常一个说上句,另一个不用问便能接出下半句,兴许他们之间确实有点什么,不然宛珑这次为何频频提点于她,就为了一个谢狂衣吗? 宛凤的心情突然变得不太美妙。 从小到大,宛珑没有夺过她的光彩,也没有抢过任何她喜欢的东西,她常常想着要对姐姐好,却总是忘记。按理来说,若宛珑真的倾慕舒望川,她便该拱手相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可为什么偏偏是舒望川呢?全天下的男人,唯一有些不同的,不过一个舒望川罢了。 宛凤有些茫然,尔后她听舒望川道:“宛珑姑娘不会如此。” 他的语气那样笃定。 宛凤一下笑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说了什么,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房前,看着乌压压的大树,开口道:“萧大哥,我想同你说说话。” 没有人回应,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宛凤道:“我知道你在,姐姐教过我……” 她突然便说不下去了,只道:“你不用回答我,我只想有个人听听。” 树上的枝干动了动,勉强算作回应。 宛凤没有提及自己的心事,只道:“你知道吗?我和姐姐是双生子,但无论性情还是相貌都完全不同。我从小便生得好看,也因这副面容享受过许多风光与便利。我记得曾有一个人问过我,姐姐是不是很嫉妒我,我后来自己想了想,我觉得她没有。” “她不止不嫉妒我,还有些可怜我。我当时觉得她疯了,因为我不觉得她的人生比我的更好,也没有办法想象失去这张脸的日子会是怎样。” “那时,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这一生能越过她平平无奇容貌倾心于她的人必定是少数,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少数人中寻找自己喜欢的一个,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若这一生都无人喜欢她,以她的喜好来说,错过的男子也不值得可惜,无需困扰。” “而我拥有这样的面容,注定容易被人爱上,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筛选分辨,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是非,要比旁人花更多心力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才能避免自己陷入麻烦。” “她还说,我太习惯于什么都不做地就得到一切,如果有一天,爱上一个用容貌无法打动的男子,我会开始感受痛苦。” “我那时候……觉得她的话很可笑,心里还觉得古怪,没想到在我同情姐姐的时候,姐姐也在同情我。我没有听她的建议,她也没有逼我,兴许是不想显得太过傲慢。但这一番话,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有些高高在上,姐姐她……和谢狂衣其实是同一种人,只不过一个外谦内傲,一个内外皆傲。” “而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她说的是对的。” 第55章 英雄胆 树上的萧应苇终于明白宛珑的话。 宛凤有时会伤害其他人,?哪怕她并非故意。 他将方才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对宛凤说这一切的缘由心知肚明。他忍着自己的心伤,?对宛凤道:“你若想知道宛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去问她呢?” 兴许她并不喜欢舒望川,那么宛凤也不必再纠结。 “你前边……都看到了?” 宛凤轻轻发问,?却没纠结萧应苇的答案,只道:“你说的对,?我并非聪明人,又何必自己去猜聪明人是怎么想的呢?” 萧应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宛凤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点幽怨。他没有再说话,宛凤静静站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萧应苇却在树上待了一夜,不知不觉慢慢睡去,?整个后半夜都在寒冷中反复醒来又睡去。 他在一道温和女声中醒来:“萧少侠。” 那不是宛凤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了宛珑。 她见他睁眼,?微微一笑,道:“再不醒你就要掉下来了。” -- 第93页 萧应苇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枝头睡得摇摇欲坠,若非宛珑好心提醒,?兴许已经落下树枝,以别样的方式颜面扫地。萧应苇道谢过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整个人又稳稳地躺在树上, 宛珑双眼微亮,道:“你又进步不少。” 萧应苇也有些惊讶,他依稀记得宛珑武功平平,却没想到她眼力如此精准,?只凭一个动作便能分辨他如今水平。他摸了摸头,苦笑道:“上次离开后好好练了一番,如今在江湖里也算有些名声,只是还及不上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 但是有些事情,衣锦还乡也没有用。 宛珑来了兴趣,道:“能见识见识吗?” 她眼中是对功夫技艺的纯粹喜爱。 萧应苇其实有些讶异,他本以为在练武之途缺乏天赋的人对武功不会有这样的喜爱,可宛珑看起来,竟比他还纯粹。至少他练武已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是因为喜欢而已了。 意识到这一点,萧应苇竟有些羞愧。出于这份羞愧,他没有拒绝宛珑的这个请求,点了点头,从树上一跃而起,几个腾跃之间,便登上了这棵老树的尖顶,再跳至一旁的院墙,轻盈自如。 在这一瞬间,他短暂忘却了那些烦恼,在清风拂面之中找回了一点昔日练武时的喜悦。萧应苇坐在墙头,对宛珑挑了挑眉,颇有几分少年轻狂,笑道:“怎么样?” 宛珑却皱起了眉头。 萧应苇见此,也跟着皱起眉头,回想自己方才是否有所失误,后来他才知道,宛珑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她习惯于将自己掩藏在众人之中,并不喜欢暴露自己独有的天赋,害怕锋芒毕露反遭灾殃。 可她到底还是开口了:“你方才使出的第六式有些问题,长久练下去可能会伤到筋骨。” 那样的话,他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潇洒跃于云间了。 萧应苇一下没能反应过来第六式是哪式。 宛珑看他疑惑神色,大抵猜出缘由,原地蹦跶了一下,试图模仿。但她的眼力有多强,手上功夫便有多差,这一式模仿得别别扭扭,竟还有些好笑。 可无论多好笑,她都确实捕捉到其中精髓之处,以至于萧应苇能够一眼认出,她所指的到底是哪个招式。但这仍不足以令人信服,虽说神女峰人人都行医问药,有一手针灸之术,可一眼看破招式缺陷,并非她们擅长之事。 宛珑道:“腰上五分,腿下三分,后边再接个顺势旋身,这样或许更好。” 萧应苇将信将疑地试了一下,好像是会更轻松,又好像只是错觉。 宛珑道:“一次察觉不出来,下次不妨练上一日看看,若觉我骗了你,再来寻我算账好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还带点轻轻浅浅的笑。 萧应苇反觉有愧于心。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宛凤现在需要你。” 他有些不齿自己。不管宛珑方才所说是真是假,到底是她一番好意,可到了最后,他所能想起的,仍是宛凤的怏怏不乐。 宛珑却从他话语中察觉出不对,微微皱眉,道:“发生什么了?” 萧应苇摇摇头,道:“只能由她自己同你说。” 宛珑看了他一眼,没再试探,转身去寻宛凤。 萧应苇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同时在心中暗暗嘲讽自己,终究还是把轻功用在了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上。 宛凤才刚睡醒,她昨日几乎一夜没睡,晨光将起时才恍恍惚惚睡去,到如今不过两三个时辰便醒了,分明又累又困,却又再睡不着。 宛珑敲门时宛凤听见了,却又将被子一把蒙过头,装作自己没听见,但过了好一会儿,到底将被子扯下来,轻声喊了一句:“姐姐?” 她不知道宛珑走了没有。 宛珑没有走。 宛凤披起衣裳,起身替宛珑开了门,她不知道宛珑寻她有什么事,只低着头,下意识回避她的视线,闷闷不乐地坐回床边。 宛珑坐在她身边,牵过她的手,见她下意识想抽手,便知道问题是冲她而来。她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让她无法逃避,强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宛凤微微抬眼,眉间轻蹙,眼波流转。 宛珑道:“你这般,是为了舒望川?” 她思来想去,近日做过的事里,只有这一桩能惹得宛凤不高兴。 宛凤气道:“萧应苇真是个大嘴巴。” 宛珑眉眼微肃:“你愿意同萧少侠说,却不愿意同我说?” 宛凤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萧应苇告诉的宛珑,而是宛珑自己猜出来的,她一时心情复杂,话语中难免夹杂几分酸气:“便是我不说,姐姐不也能猜到吗?” 宛珑却不是总那么好说话的,她见宛凤这般做派,起身道:“看来今日你是不想说了。你也长大了,我虽是你的姐姐,却不比你虚长多少年岁,管不了你那么多,你既不想说,那便算了吧。” 宛凤抬头,见宛珑当真要走,脚步没有一丝犹豫,顿时又后悔起来,终究在她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一把拉住她,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 宛珑没有责怪她,只是问她:“现下你可以同我说了吗?” 宛凤抿抿唇,将门阖上,拉着宛珑坐到床边,道:“我想问……” 宛珑耐心等着,同时为她这份犹豫感到新奇,宛凤很少有这般不能对她开口的心事。在宛凤自己说出之前,宛珑心中也有了思量,同舒望川有关,却又不好向她开口…… -- 第94页 宛凤道:“你喜欢舒大哥吗?” 宛珑道:“你觉得舒少侠喜欢我?” 她几乎与宛凤同时开口。 宛珑这么猜测并非无由,她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使人误会她喜欢舒望川的事来,宛凤会这么问她,多半是错以为舒望川对她有意,才患得患失,问出这样的问题。 宛凤为宛珑的问话失色,喃喃道:“你也觉得他喜欢你……” 宛珑无奈,总算明白来龙去脉,斩钉截铁道:“他不喜欢我。” 宛凤抬眼,含着一点点希望,又怕失望,道:“可我觉得他待你与旁人不同。” 宛珑知道,宛凤或许不如她聪慧,在人情来往之上却一样敏感,她若不说出个章程来,宛凤是不会相信的,只会觉得她在糊弄她。 她回想了一番舒望川这些时日来的行为,道:“兴许他只是觉得和其他人比起来,我同他最为相像,这实在算不了喜欢,最多是有些欣赏。而且他欣赏的对象也不是我,是他自己。” 宛凤的眼睛亮了起来,道:“真的?” 宛珑点了点头,道:“我可曾骗过你?” 宛凤摇了摇头,不只没骗过,有时还太过坦诚,以至于让她时时生气。 宛珑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道:“真这么喜欢他?” 宛凤含羞,点了点头。 宛珑又问:“喜欢他什么?” 宛凤道:“什么都喜欢。” 宛珑轻叹,道:“可我觉得,他未必会爱人。” 作为朋友,她欣赏舒望川,却不觉得他同宛凤相配,甚至某种意义上,他还不如谢狂衣。谢狂衣虽狂狷,却一心诚于刀道,于人于事堪称单纯,舒望川却有几分深不可测。 宛凤看向她,既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像是执迷不悟。 宛珑道:“我只担心你因为他不喜欢你而喜欢他。” 若是这样,宛凤大概一辈子都会陷在其中,难以自拔。曾经得到的东西越不费吹灰之力,如今便越难不耿耿于怀。 宛凤身子僵了一瞬。 宛珑道:“我不曾同他深交,有些话说出来也未必做得准,但我想你知道。舒望川的心思很深,胸中藏了许多抱负,想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未必能再装下一个你。前方是南墙,撞不撞皆由你自己决定,我拦不了你。” 宛凤心乱如麻。 第56章 花神回朝 萧应苇喝了太多酒,?醉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临安来了—位大人物。 谢连州仍住在太平山庄,?听到周象同他分享这个消息时,手中银著都停了—瞬。周象还在兴致勃勃地同他说:“我从小就是听着他的传奇长大的,但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这次来,?不知道是不是来接他夫人的,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别人不知道盟主夫人住在临安,周象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谢连州想了想,道:“有热闹瞧,当然不能错过。” 他也想亲眼见—见那两人。 临安城中最大的—个庄园外,—辆马车慢慢行来,坐在前面的车夫穿了—身灰扑扑的衣裳,?袖角却挽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干净利落,?他戴了—顶宽大的草编帽,将整张脸都遮进帽檐下的阴影,?只露出带点微青的下巴。 在这修得平坦的大路上,除去这辆马车外,?只有零星的路人,只在高大齐整的马车从旁经过时,?才会略微羡慕地抬头看上—眼,其余时候并不惹人关注。 当然,这只是街上的场景。 在—旁楼阁上远眺的谢连州放眼望去,那庄园四处的院墙建筑上待满了人,—个个都等着看传说中的武林盟主。 周象—边磕着干果,?—边对谢连州道:“你说这武林盟主坐在马车里,感觉得到我们这些人正在盯着他瞧吗?” 谢连州笑了—声,道:“坐在马车里?” “怎么了?” 周象先是问了—声,尔后迅速反应过来,连手中干果都没抓牢,身子往外再探了些,惊讶道:“那个驾车的车夫就是盟主?” 谢连州道:“这条路很平,但再平的路也不能保证马车—点都不颠簸,你可有看到他摇摇晃晃过?这是积年累月的下盘功夫,他甚至没有刻意去维稳,只是身体本能罢了。况且你看他姿态,怡然自得,仿佛回到自家后院,若那人不是舒望川,而是他的手下,我想他该担心担心自家手下的心思了。” 周象没忍住笑了—声,尔后叹道:“不过武林盟主也真可怜,—点自由都没有,—举—动都被人盯着,如今只是来接自己夫人回家,就被这么多像我们—样无聊的人来围观。” 那个位置自然是不好坐的,不适合的人坐上去,只会害人害己,而适合的人,苦中亦可作乐,最善甘之如饴。 谢连州问:“他这次出行算秘密吗?” 周象道:“—半—半吧。盟主本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轻车从简,但他坐到这个位置,无故消失是会引发动乱的,所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并且会在他离开以后慢慢把消息放出来。” 所有消息都会比舒望川的行程慢上两步,以防有人特地埋伏,今日在临安的人,都是好运赶上的,像这种状况,是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周象有时候也会想,像他们这样正好撞上的人里,如果有想要刺杀舒望川的,岂不是很危险? -- 第95页 他看向谢连州,发现他正出神,用手肘撞了撞他,同他分享自己刚刚想到的事情。 谢连州看着下边,道:“危不危险,看看便知道了。” 周象早已习惯谢连州说话的方式,见他这么—说,微微疑惑后便立时朝阁楼下看去,果然,几乎在谢连州话音刚落之时,便有—个行人在与马车擦肩而过之际图穷匕见,整个人像离弦的箭—样,直奔车夫脖颈而去。 看出车夫是舒望川的,不只谢连州—个。 谢连州在这个杀手出刀的—瞬便看到他的结局,他的本事好于第—次刺杀谢连州时的伏钰,却不如现在的伏钰。现在的伏钰杀不了谢连州,这个杀手自然也不可能杀得了舒望川。 谢连州只是想,对付这样的杀手,舒望川出刀时能让他看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周象不知谢连州心中盘算,正专心为下边场景提心吊胆。舒望川的反应极快,根本不给对方近身机会,腰间长刀现出—抹银光,在同杀手碰刀之前便伤其七处要害,让他成为—具尸体,复又倒回地上。 周象大开眼界,问道:“谢大哥,你说舒盟主最后那个回刀的动作是不是有些特别,我怎么觉得看起来和其他人不太—样?” 周象没有看错,谢连州正要开口,突见街道两旁窜出—队人马,手脚利落地将杀手尸体收走,好像刚刚那桩闹剧从未发生—样。 原来这位武林盟主并非只身下江南。 经此—举,谢连州心中愈发肯定,对周象道:“他最后那个回刀的动作,是在防止还有其他暗杀的人,以便用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对。他这—刀……已经不是天山神刀了。” 天山神刀是天域山最霸道刚烈的刀法。 周象稀奇道:“可他身为天域山的掌门,不用天域山的刀法,要用何处的刀法呢?” 谢连州摇摇头,道:“招式仍是天域山的招式,但他的刀意已完完全全不同,想来就是创下这门刀法的人来到他跟前,也不会觉得这是自己创下的刀法。” 周象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问道:“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连州道:“你只将这当作—个事实认下便是,何必非要去分好坏。” 他只是从这—刀中,彻底看出舒望川与谢狂衣的不同来。同是天山神刀,从如今的功力来看,舒望川当年却有可能不弱于谢狂衣,而说风格,谢狂衣霸道傲慢,舒望川则谨慎周到,几乎是两个极端。 而这刀意之间,本就没有上乘与下乘的分别,能赢的才是好刀。 谢连州心知,自己的刀更像谢狂衣的刀,带着点从小培养起的狂傲与战意,若他对上舒望川的刀,该如何去应对呢。 他在想象中和舒望川对至二百—十六招时,马车终于行到庄园正门。舒望川下了马车,敲了敲门,没过多久,出来—个精壮瘦小的耄耋老者,满脸喜色地同舒望川说了许久的话,才转身入府。 舒望川却不打算入府,只在马前立着等待。 周象还在琢磨:“我还以为盟主会在临安住上—段时日呢,现在看来,接了盟主夫人就要离开。” 谢连州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 他们等了许久,庄园主人才姗姗来迟,水碧色的裙摆方才荡出门边—点,那些消息不够灵通又爱看热闹的人才醒悟过来,今日极有可能有幸—睹昔日第—美人的风采。 不知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还是如何,谢连州几乎能够感到,整个庄园四周都静了—瞬。 那穿着浅碧绣鞋的莲足轻轻落地,就好像踩在众人心上—样,让人心痒难耐,尔后从府门内露出—张俏生生的脸更是远超众人想象。 “这位昔日‘花神’如今也三十多了吧,怎么看上去像是十六岁的小姑娘?” 有人疑惑。 “盟主夫人确实很美,但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比如今那位云霞仙子好看许多,我看就是占了个前辈的名头罢了。” 还有人不满。 他们这失落疑惑的话还来不及说完,便见那年轻异常的“夫人”转身,向府门内伸去两只手,要扶着什么人出来。 但凡脑子转得快些的人都反应过来,原来这只是个貌美异常的小丫头,真正的盟主夫人如今才要走出来。 宛凤如今三十有九,每日照镜子,都能感到青春从她脸上—点点褪去。而随着年华—起逝去的,还有她从前的性子。 她不再爱拔尖出风头,不再看不得旁人比她强,于是在临安的园子里找了好些年轻小姑娘,哪怕只是每日在她跟前说说笑话,看着她们身上那股朝气都觉舒心。 她有时会想起宛珑,记忆里的宛珑仍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或许面容不如何出彩,可她眉眼间的自信与沉稳,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模样。 每当想起她,宛凤便觉得自己又是十六七岁,好像都能听见宛珑在她耳边叮嘱的声音。 她不止—次在梦里对宛珑说:“姐姐,我后悔了。” 可没有—点用。 宛凤看见立在马下的舒望川,他温和看向她,没有说她这次—声不响来往临安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只是伸出手扶她上马车,两人的手短暂地重叠片刻,尔后又自然分开,她坐进了车厢之中。 马车动了起来。 楼上的周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秋水为神玉为骨,大抵不过如此罢。” -- 第96页 几乎所有看到宛凤的人,心中或多或少都生出这样的感慨。她确实不再年轻了,可岁月似乎不曾损毁她的美丽,只是将—种蓬勃的生机换作另—种难抵的风情。 这—瞬间,不再有人怀疑她过去的美名,他们甚至想着,便是如今的宛凤,仍同十六岁的云霞仙子各有千秋,那么二十年前,她容颜盛极之时,又该是什么模样? 周象看向谢连州,好奇他为美人所折服时,会是什么模样,却见他神色伤怀,—时惊讶:“怎么了?” 谢连州摇摇头,不打算透露。 他原本想着,既是双生姐妹,就算容貌天差地别,会不会也有—丝半点相似之处。 只可惜,—点都无。 第57章 采风密报 且不说萧应苇醒来后颓丧了许久,?谢连州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寻找其他知道旧事的人,便听周象提起一桩同采风堂有关的事。 谢连州原先只听伏钰提过,知道采风堂是朝廷下设的江湖门派,?地位颇为特别,如今听周象细细介绍,才更明白是怎么个特别法。 寻常江湖人,?如果不是狂妄到了极点,亦或单纯没有脑子,?通常都会避着采风堂走,倒不是说里边的采风使都是什么绝顶高手,而是与之相关的通缉令会带来一连串麻烦,权衡之下还是敬而远之最为划算。 可这不代表江湖人多看得起采风堂,若是有江湖人为采风堂做事,那都是要被骂一句“朝廷鹰犬”的,?以至于采风堂中少有江湖高手,?难得一二,?都是从小被朝廷培养起来的。 这也导致了一个后果,采风堂的人不够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往往顶不住事,不得不向外求援。 如今便有这么一个请求落在周象手里,?却不是来寻周象帮忙,而是求向了谢连州。 谢连州有些惊讶,?道:“寻我?” 要知道,说不定他还有一张化名安萨时的画像留在采风堂中呢,想到这里,他颇为心虚地喝了口茶,算是压压惊。 周象点点头,?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你不想帮,采风堂的人也不会记恨,公事公办就好。” 谢连州沉吟一会儿,道:“且不说要不要帮忙,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好好的,采风堂的人怎么会寻上我,还是通过你来说?” 他当然知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他这一年来同周象来往密切,周象又开始逐步掌握太平山庄的事物,别人想不关注到他都难,可还是奇怪。 采风堂既是朝廷组织,最看重的便往往不是江湖人的名气,而是江湖人的品性,他才初出茅庐一年不到,没有什么大信大义的声名可言,难道是其中有人觉得他可信? 见谢连州已想至此处,周象道:“十多年前,采风堂中曾有一位名捕展荼,武艺高超,便是在整个江湖之中,能胜过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在采风堂时,曾经抓捕过二百六十一名重犯,手刃其中一百六十七位,人称展屠。” 谢连州福至心灵:“看来这是我认识的某一位?” 周象点点头,道:“这位展捕头立功赫赫,由江湖调入庙堂,后因厌倦官场倾轧,辞官回乡。旁人都以为他就此隐退江湖,却不知道他入了太平山庄,处于中立之地,从此不再轻易出刀杀人。” 谢连州微微一笑,道:“原是白虎使。” 还在太平山庄之时,他便注意到白虎使擅于查案破案,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段过往。 周象道:“正是白虎使君,这次的事情其实也是他想请你帮忙,他如今是太平山庄的人,插手这件事会影响太平山庄的立场,同时觉得你的能力要更胜于他,所以寻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谢连州没有一口拒绝,而是道:“具体是什么事?” 周象道:“如今朝中有一大奸臣文嵩,一小官机缘巧合下得到足以让其抄家灭族的罪证,上报采风堂后,由采风使护送其上京。文嵩派来一波又一波的杀手,还让人收买采风使,前天夜里,小官丢了,正反两派都没能寻到他的踪迹。” 谢连州微微皱眉,道:“你要我寻人?” 他并不擅长寻人。 周象摇摇头道:“我知道他在哪。” 谢连州看向周象,眉头一松,道:“他在你们手里。” 所以这件事才会引出已经离开采风堂许久的白虎使。 周象没有隐瞒,点了点头:“他不能在我们手里留太久,太平山庄不能插手朝廷之事,我们要将他尽快还给采风堂,但以采风堂近日折损情况来看,他很难活到京城。” 谢连州还未开口,周象又道:“从太平山庄的角度,我建议你接下此事,如果真能成功将那官员护送到京城,往后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采风堂必定愿意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而白虎使也愿意出五千两作为你的喝酒钱,和那些富贾雇人时花的酬钱相比,这一笔钱可能不算多,但几乎是他有的全部了。” 这也意味着,白虎使会自认欠他一个人情。 谢连州问:“有那么一份前缘在,白虎使牵线搭桥我能理解,但他怎会如此热心?” 周象沉默一瞬,道:“拼死将那官员送到太平山庄手中的,是他一位老友。” 当年展荼离开,也有厌倦官场黑恶之因,他与这位同僚关系并不亲密,只顺口劝过对方同他一起隐退,不要再忍受这里的尔虞我诈。 -- 第97页 同僚拒绝了他,只说无论如何,还是应当尽自己一份力才是。 如今他用性命尽完这最后一份力,拿着证据的官员却仍前途未卜,连能否进京都难以预料。 谢连州道:“好,我去。” 至少让他替那位捕头将生前最后一件事做完。 周象却道:“但以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不建议你去。文嵩势大,除去专业的杀手死士,必然也请出那些不顾声名的武林高手,其中一些手段阴损,狠辣至极。我知道你武功高强,身上也有让人防不胜防的古怪之处,可一个人到底斗不了一千人,蚁多照样能够咬死象。” 谢连州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这话看着难免张狂。 周象却知道,他并非为了刺激而答应,否则他刚开始就不会犹豫。周象抿了抿唇,道:“你心意已决?” 谢连州笑了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周象道:“你知道哪些地方能寻到太平山庄的人,需要帮忙时千万别逞强。” 谢连州道:“你将这麻烦丢给我,我又怎会同你客气?要让我护送那位官员上京很简单,我只要太平山庄替我抗一件事。” 周象好奇。 谢连州娓娓道来,周象脸色变幻莫测,最后道:“这个简单。” 谢连州含笑看他,像是等他解释如何简单。 周象笑道:“此时不请展捕头出马,何时相请呢?” 竟是将麻烦又踢回源头去。 谢连州失笑,最后只道:“对了,我会在房间里留一封信,你让下人不用收拾。” 周象疑惑:“留给谁的信?” 谢连州道:“留给一名杀手。” 伏钰已经好几日没有出现,谢连州不知她是去寻余林晚,还是回了侍月阁,现在只盼她没有参加这一场围堵才好。若她真参加了,或许他不会刀下留情。 —— 夏日时有暴雨惊雷,破庙之中的苏烨后背伤口尚未完全恢复,警惕地摸了摸胸前衣兜藏着的东西,看向庙门人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 雨夜的乌云压过明月,若非偶有雷电照亮,苏烨几乎不能看清那人面貌,就算如今,也知依稀看出对方年岁不大,面容清隽。 谢连州道:“我说过了,我是来帮你的。” 苏烨不信:“你有什么证据?” 严捕头豁出一条性命,才将他送到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山庄,苏烨惶恐不安地养了几日伤,便被山庄中的人送了出来,说要将他交还给采风堂。 他心中其实有诸多怀疑,毕竟曾经出卖他的人也有采风堂的一份,可他知道,采风堂里到底是正义之士更多,不少人已为此事流下鲜血。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只能选择相信他们。 今日来接他的,全都是陌生面孔,那些他有些熟悉的人,早已死在上一场恶战之中。 苏烨沉默地跟他们离开,却在中途被面前这个青年带离,采风堂的其余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面对苏烨所要的证据,谢连州反问:“我带你到这里多久了,至少有一炷香吧?” 苏烨沉默,他光顾着去想谢连州的来头,又怎么会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谢连州道:“一炷香的时间,不管是杀人灭口,还是严刑逼供,都勉强够用,我可用动你一根手指?” 苏烨抬头,看向谢连州。 谢连州道:“你也不用再时不时摸下自己的衣兜,我想,里边没有证据吧。” 如果有的话,他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不怕死。 苏烨心中大惊,面上却不显,有心说些什么,又觉咬死不认最好,便一言不发。 谢连州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真正的证据是两份,一份人证,一份物证。你是那个用来吸引目光,必要时候可以牺牲的人证,而最重要的物证,或许在这出闹剧开始之前便已经静悄悄地入了京。只待这处闹剧愈演愈烈,所有大人物都听到风声,有真正可以为民做主的人站出来,而文嵩又将精力放在京关京外,放在对付你上,你的人才会把物证适时呈上去。这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完全的法子,对吗?” 苏烨声音干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连州看了他一会儿,道:“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你只要相信我能让你活下来就好。要状告这样的大奸臣,还是得人证物证俱在才是。” 第58章 上京“赶考” 两个头戴方巾,?身穿交领长袍,身后背着装满书卷与衣物藤箱的书生来到客栈,向掌柜要了间房。 掌柜看了眼他们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衫,?让小二将他们领到对应的人字房里。临近秋闺,这样的学子他每日不知见了多少,自然不会对两个相貌平平的穷书生过多关注,?收下房钱,排好房间后便收回目光。 两个书生人才虽不出众,?为人倒很谦逊,谢过带路的小二,到房间后将门轻手轻脚地关上,生怕吵到其他学子读书。 门关上后,苏烨才轻轻松口气,对上置物架上的铜镜,?看着镜中自己那张陌生的脸颇不习惯。但他知道,?若不是这张脸,?他们这路下来不会那么顺畅,而谢连州敢孤身一人带他走,?身上果然是有些倚仗的。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心起谢连州来,?道:“周兄弟,你这样和我上京赶考,?家里人都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啊?” -- 第98页 越是临近京师的地方,便有越多文嵩的眼线,苏烨担心隔墙有耳,于是同谢连州说话都要说暗语,?以防被人听去,发现他的行踪。 而他现下说的家里人,指的是采风堂那些捕头。 同行几日,他也看出来谢连州多半是真心想要送他入京,和采风堂的人目的致,只不过谢连州不信任采风堂的人,才将他单独带走。 谢连州道:“不管他们,谁赶我上京谁负责。” 这便是他当时同周象说的事了。 他声招呼不打,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带走苏烨的理由很简单,对于谢连州来说,采风堂的捕头和苏烨一样,都是需要被保护的人,少个人便少个累赘。更不用说其中还可能有被收买的间谍,会随时暴露他们的动向。但他这个提议是断不可能被采风堂接受的,毕竟对他们来说,他到底是一个外人,要他们相信外人比自己人更可靠,到底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从开始便猜到结果,谢连州又何必去自讨没趣,他将最麻烦的地方抛给白虎使这个担保人,自己偷偷将苏烨带走,事情下简单许多。 只要苏烨不离开他的视线,那么他活一刻,苏烨便活一刻。 苏烨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心知这也是没办法下的办法,最后道:“若我有命‘考中’,定替你解决后顾之忧。”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活着面见陛下了。 谢连州道:“再说吧,看着今夜会下雨,我们先早点洗漱休息。” 苏烨神情凛,知道今夜有雨的意思便是要他多加提防。 易容上京之前,他们途中又经两次刺杀,杀手还没来得及接近便被谢连州轻易解决,就在苏烨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们是如何暴露行踪之际,谢连州将他拎入潭中,让他把自己洗个干净。 自那以后,直来个没停的截杀人马突然断了,谢连州这才告诉苏烨他的猜想,苏烨的饮食直由最采风堂可靠的捕头负责,被收买的捕快不敢做投毒之事,怕被发现,祸及家人,可这不代表他不能将些“东西”顺势留在苏烨身上。 比如苗疆引香粉。 这东西洒在身上,寻常人是闻不见味道的,只有苗人高手自己养的寻踪蝶能够闻见,他们靠着这种蝴蝶追寻敌人踪迹。 谢连州不知道苏烨身上有没有这种东西,但尝试总是没错的,没有特制的解药,光凭流水其实洗不净这种香粉,但只要将味道冲淡,苗人便只有在距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才能发现。 若他们原先确实是用这种方法追寻他们的踪迹,谢连州这手毫无疑问地增加了他们追踪的难度,也是他们这些时日没能找上门来的原因。 但谢连州知道,事情不会直乐观下去,在苏烨身上味道随着时间彻底消散之前,对方一定意识到问题所在,会让更多苗师带着寻踪蝶这样的手段在附近盘查,总有个人会发现他们的所在。 而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每日兼程,迂回前进。这样,纵使有苗师发现他们,短时间内也无法集中太多人手,这样一来便给了谢连州以抓代杀的机会。 他甚至隐隐期盼着他们找上门来。 夜里果然下起了雨,还是狂风作响的暴雨,客栈中一时躲进了许多避雨的人,整幢屋子充斥着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与烧水声。 谢连州坐在苏烨床边,像是在闭目养神,其实却是认真听着雨中的万种声音。 雨水会冲淡引香粉的味道,让苗师的寻人变得难上加难,这也意味着旦发现寻踪蝶有异象,为了防止苏烨脱身,他们会立即行动。 “啪嗒——” 雨水打到纱网上,发出与金属器皿不同的黏稠声响。 他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灵敏又不失稳健,有着充分明确的目标,不像街上路人躲雨时的焦急匆忙。 他还听到蝴蝶轻拍翅膀的声音。 谢连州轻轻推了推根本没能入睡的苏烨,苏烨一下坐了起来,句话也没有问,只将护心镜牢牢放在胸前。 谢连州从藤箱中取出一把短刀。 都说寸长,寸强,真正对敌而非偷袭时,其实还是长刀杀伤力更强,可长刀不像短刀这般好隐藏,真配着长刀北上,兴许他们刚入城门就被人注意了,到底不如方便收入箱笼的短刀妥帖。 更何况,对付这几个人实在用不着费心挑什么兵器,若不是为了快一些、稳一些,赤手空拳也不是不可以。 在旁人耳里轻若未闻的脚步声重重踏响在谢连州耳侧,根迷烟竹管刚刚插入客房,便被谢连州顺手堵住,外边吹了两气立时停下,客房的门被人猛然推开。 显然,外边的人也察觉到里边早有防备,想要在引来他人注意之前将人强杀。 黑暗环境让人手脚受限,敌手中的苗师方才准备下毒,便被人点住几处大穴,带着装有寻踪蝶的纱笼轰然倒地,心中还在愕然怎么有人能在黑夜中如行白日,是不是眼中有什么特别的蛊。 却不知道谢连州根本没有睁眼。 他曾被绑上双眼,放在夏日雪融的长莱山中,独自寻找回家的归途。 最开始的时候他很害怕,听不出哪里的声音潮湿,哪里的声音干燥,不明白那些嘈杂的虫鸣鸟叫如何去帮他分辨东南西北。 可渐渐地,他便能借助内力听清那些细微的声音,判断出有水流声音的方向是东边,从而辨别南北。 -- 第99页 再长大些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跟在身后的谢狂衣,后知后觉自己直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谢连州听着刀剑破空声响,清楚地知道每一个人在那,就好像能够看见样,他的刀划过那些杀手脖颈,在他们捂着脖子发出声响之时,又接连三掌,让人顷刻之间没了声息,只有鲜血还在汩汩而流。 他将刀放在桌上,点亮房中的灯。 倒在地上的苗师看着方才同行的三人已然死去,流出的血液慢慢蔓延,离他越来越近,心中恐惧一时达到鼎盛。 苏烨早不是第次看这般血腥场景,心神微晃,很快便宁心静气,只是震惊于谢连州的干脆利落与悄无声息。 谢连州看着落在地上的锁蝶笼,印证了自己原先的猜测,解开苗师哑穴,问道:“你们为谁做事?” 苗师怔,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我们也不知道那伙人的底细,只知道他们与血刹宫关系颇佳,能说动血刹宫将我苗疆多年前的秘宝归还,所以我们才任其差遣。” 谢连州道:“交出引香粉的解药,我可以饶你命。” 苗师连忙道:“在我怀中。” 谢连州道:“我若中毒,只要时半会死不了,在那之前定有余力先杀了你,你知道该让我拿什么东西,对不对?” 苗师顿了顿,指点谢连州从他怀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道:“你既知道引香粉,定也知道这寻踪蝶是无毒的吧?你把寻踪蝶放到这个瓶子,等它不再被这味道吸引了,剩下的粉末就是解药。” 谢连州听到这熟悉的步骤,眉眼一跳,起身看着他,道:“你既不愿意为自己性命放弃族中秘宝,我尊重你。” 他已给过对方机会,对方不愿意接受就算了。就像苗师下手想杀苏烨从不手软一样,谢连州也不为自己的立场而愧疚。 他没有折磨人的意思,在苗师震惊的眉眼中迅速结束了他的性命。 苏烨眉头微皱,却不是为了谢连州的行径,而是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在想他这么做背后的原因,问道:“他骗了我们?” 谢连州拿过青瓷瓶和锁蝶笼,对苏烨道:“他教了我们引香粉的制法。” 若苏烨真拿这新调好的引香粉抹了身子,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不是四个人了,也许四十个人都打不住。苏烨想到这里,面色难看。 谢连州道:“不过他也给我个新的灵感。” 谢连州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打算将满地狼藉留给店主苦恼,他倒要看看,官府敢不敢查这些人的来头。 第59章 苗师汀兰 雨还在下,?拿着刀的大汉火气上涌,骂了句:“他奶奶的,你们这破玩意到底能不能找到人?” 一旁少女对着以大汉为首三人的侧面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此刻转过来看向他们,却露出充满毒纹犹如恶鬼的另一侧面。哪怕这些天下来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大汉还是忍不住被吓一跳,在心中暗暗骂娘。 苗师汀兰看着他们下意识躲闪的目光,?习以为常,摸了摸锁蝶笼,道:“寻踪蝶近来反应这样弱,多半是引香粉被他们发现了。” 她话音未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寻踪蝶突然活跃起来,好像闻到什么使它兴奋的味道,?在纱笼中来回打转。 这反常表现不止汀兰一人看到,?那些本就焦躁不安的大汉自然也有所察觉,?立刻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反应了?” 汀兰却皱起眉,道:“这样突然的反应,?要么是他们突然离我们很近,要么是其中有诈。” 大汉冷嗤一声,?这些天下来,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苗师早就倒足了胃口,?只觉他们看着阴暗诡谲,实际上起不了一丁点作用,嘲道:“若真像秘报中说的那样,苏烨被人从采风堂手中带走,此刻他们不过两个人,?能有什么样的陷阱?况且这破蝴蝶你们人手一只,此刻能察觉到动静的绝不该只有我们,这么多人朝他赶过去,他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将我们全杀光?” 汀兰听他话说一半时便隐约想到,也许对方只想将他们调虎离山,只要他们赶过去,这个陷阱便完成了。而这事是个阳谋,就算她能想到,又能怎么做呢? 除去寻踪蝶外,他们只能依靠眼线汇报对方踪迹,如今那两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好不容易出现一条线索,她要这么说服其他人不去查探了?就算真的说服对方,她也不知去往何处才是正确,是相反的方向,还是相近方向的更远处? 汀兰叹了一口气,最终决定什么都不说。 这次行动她本就不赞成,奈何族中秘宝回归的诱惑大于一切,群情激奋之下,她也只能顺势而为。 他们久居苗疆,远离汉治,本不该掺进汉家朝政之争,如今这般,实非本分。 汀兰怀着沉重的心情,带着寻踪蝶为剩下的人指引方向,他们赶了三天的路,才寻到寻踪蝶躁动的源头。汀兰心中的不安也得以证实,她曾想过,到底是多重的味道,才会在连绵雨日中坚定引得他们向前,如今来看,那是整整一瓶引香粉。 苗师的尸体静静躺在郊野,从他身上伤口来看是一击毙命,生前并未遭遇什么折磨。将引香粉洒在他身上的人也无意折辱于他,更是不知从何处得知苗师下葬姿势,将他双手交叉摆在胸前,祝他魂归天地。 -- 第100页 他胸前放的纸条已被雨水泡烂,汀兰确定无毒后方才小心翼翼展开,上面的字早已模糊,只依稀看出原有风骨。留下纸条的人只问他们四个字:命贵物贵? 若让汀兰来答,自然是命重要,不止她的命,更是族人的命。可这个答案代表不了族人的答案,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她在蛊毒之术上的天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牺牲自己的身体来养蛊虫,他们需要那份秘宝。 兴许只有伤亡惨重了,他们才会知道后退。 汀兰下了决定,对身旁人道:“若是有苏烨消息了,第一个通知我。” 她要同苏烨身边的高手一战,能赢最好,输了也罢,既算替死去的族人尽了心意,也是对族人最后的告诫。如果她都做不到,或许没有人可以做到,还是早日打道回府,闭门自守来得好。至于此去她还有没有命能回来,汀兰已经不打算想了。 感到身旁人颇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应腔,汀兰道:“苗师之中,没有人的毒用得比我更厉害,护住苏烨那人武功极高,你们自己看这尸体,敢问不用毒的话,谁能打败他?” 一时无人应答。 突然,有人身上莫名溃烂发痒起来,他原本以为是荒野毒虫咬的,骂骂咧咧两句,突然发现溃烂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几乎一下就从小腿爬上膝盖。他惊惧至极,看向同伴,最后却看见汀兰冷冷的眼。 —— 苏烨和谢连州来到潼城,如今他们距离京城只有五城距离。哪怕知道为保安全,中途难免要绕几个弯子,不会直直走过,苏烨心中仍感激动。 他从未如今坚信,他们能活着到达京城,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连州。 苏烨看向身前的谢连州,对方身着锦绣长袍,相貌风流潇洒,俨然是又换了一副面孔,苏烨紧紧跟在他身后,一身褐衣,做个背着行囊的书童。 谢连州曾告诉他,易容只能帮他们免除部分麻烦,在精通易容之术的人眼中,他们这张假面一眼便可看破,就算看不出他们原本面貌,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有问题,若那精通之人是文嵩手下,只怕更是宁愿错杀,不肯放过。 所以苏烨还是时时小心,他不敢东张西望显出可疑,便一心垂头跟着谢连州走,直到谢连州突然停下来,他才猛地抬头,道:“公子,怎么了?” 谢连州道:“我有些累了,你累不累,要不我们寻个地方吃点东西?” 苏烨知道谢连州是在变相询问他现在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犹豫片刻,道:“公子既饿了,我便去打听打听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酒楼。” 若是不吃不喝能够赶到京城,苏烨定然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也免去在停留时候被人寻到的风险。可前路漫漫,便是提心吊胆,也得吃饱喝足再上路。更何况谢连州说的对,现下既有希望让他活着面圣,他便不能再一心想着牺牲的事,要尽可能地活下去啊。 苏烨果真像个书童一样,向路人询问到左近酒楼,随谢连州一同入内,点了几个招牌菜。 感到苏烨在酒楼饭菜香气中慢慢放松,谢连州这些天一直提着的神经也微微松开,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都全神贯注地防备突袭并非易事,一段时间下来连他都有些撑不住,更不用说处于危险中心的苏烨。 可别在被敌人打倒之前他们自己就先倒下了。 他们的饭菜还没上,酒倒是有一壶,谢连州本想为苏烨倒一杯酒,看了眼他身上衣裳,到底提着酒壶往自己杯里倒起,酒液流畅落下,他体内气劲却似有若无地凝滞一瞬。 是错觉吗? 不管是不是错觉,在江湖之中,将一切细微不安都认成错觉是会死很惨的。 谢连州从窗边看了眼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飞快打消了从此离开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运起心法,将那凝滞干涩的感觉从指间逼出,对苏烨道:“我不喜欢这里。” 苏烨原本想拿酒壶的手一僵,已然明白过来,状若自然道:“公子不喜欢,我们便换一家?” 谢连州练的第一门内功是神女峰的素问心经,调理内经万脉,尔后是度厄寺能够祛除寻常毒素的五蕴内经,再三是烈焰刚强的天山神功,这三门功法治好了他的寒症,也让师傅师娘看到他的潜力。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学习万家功法,直到创出他自己那一套万物化无、无中生有、有无相成的内功心法,名为无名。 他不是神医,不知道每一种毒的解药该如何配置,却有足够的底气以不变应万变。中了毒,便将毒逼出来好了,虽然这样可能浪费一些真气,却总好过作人砧板上的鱼。 下毒之人有这手段让人不知不觉中毒,却不下毒药只下化功散,是怕他发现太快?亦或者是这化功散性质特殊,不易被人发现,换做其他毒药他们没有把握? 这些念头在谢连州脑中飞快浮现,面上却不显,只在桌上留下饭钱,起身带着苏烨离开,等着下毒之人前来阻拦。 起身的一瞬,谢连州听到许多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就在方才片刻,多了很多虫豸在整间酒楼的壁上爬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若是这种应对,谢连州还真不担忧,这样多的虫豸里,能有多少是特别的毒虫?他打开从先前苗师怀中搜出的瓶瓶罐罐,轻而易举地找到驱逐虫蛇的一罐,认真涂抹在苏烨身上,随后往自己身上也倒了一些,堂而皇之地走到楼梯前。 -- 第101页 那些被驱使着的虫蚁因为他们身上的浓烈味道忍不住退却,只有少数还在继续前行。 一阵凄楚笛声突兀响起,方才还想退却的虫蚁像被笛声控制一样,又开始急速朝着谢连州二人奔来。 谢连州却带着苏烨消失在了原地。 他方才不从窗边离开,是担心他们丧心病狂埋伏弓手,他有信心带着苏烨躲开,却没有办法顾及底下的百姓会不会被流矢所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在未确定对方人马与底线时往闹市中逃。 可在方才一瞬,他几乎立时判断出吹笛人就在楼间,想要寻到对方,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情罢了,反而不用瞻前顾后。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可以找到那人! 第60章 斗蛊 戴着幕篱以防引起注意的汀兰,?笛声方才吹响片刻,那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就已经横在她脖颈之前。汀兰不知道他为什么内力俱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但她不想深究,只接受事实,从善如流地立刻停下奏笛。 谢连州一手扛着苏烨,?另一只手拿着短刀,行动之间丝毫不受影响,?他对汀兰道:“我若带你走,他们会不会放箭?” 他光是站在那里,便能察觉到谁看向他的目光是惊惧好奇,谁看向他的目光是充满杀气,一眼认出了汀兰的同伙。 汀兰刻意将声音放大,道:“只要你让我奏笛,?他们就不敢。” 她同那些人只是临时同伙,?觉得对方很可能会连她一起杀,?所以不得不拿出钳制“自己人”的手段来。 谢连州笑了一声,伸手拎住她腰带,?就这样肩上扛着一个快要吐了的苏烨,手中提着一个勉强奏笛的汀兰,?一点也不潇洒地从窗边跳了出去,没多久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汀兰身边的几个杀手冲到窗边,?发现已然寻不到几人踪迹后,抽刀砍坏一旁桌椅,狠狠发泄了一通。 突然,有人指着谢连州方才站着的地方,道:“大哥,?你看,这里有血。” 身材最为魁梧的大汉闻言看去,又注意到那些慢慢退去的虫蚁,惊讶道:“难道那人已经中招了?” —— 这种时候,没有人的地方远远比有人的地方更安全,可因着汀兰的存在,又多了一种新的危险。 谢连州很没有风度地折断了她的笛子。 汀兰眉头一跳。 老实说,方才被谢连州拎着腰带往下跳时她便在想了,腰带要是不够结实中途断了,那她可死得够冤。因着这份心有余悸,她对谢连州折断笛子的事一言不发。 下一刻谢连州便点了她的穴,汀兰无语半晌,开口道:“能不能等我换个姿势?” 站太久也是会累的。 谢连州道:“再说吧。” 汀兰只好闭嘴,她其实还想说,被他这么一路提过来,自己的幕篱都快掉了,想请他们帮忙扶正一下,后来想想算了,反正她也不怕被人看到,真要被吓到,那也是他们两个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汀兰看着谢连州坐到地上,脱下靴袜,苍白的脚背上显出几个血点,知道方才那些毒虫确实咬到了他,心间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谢连州中了毒,这代表她又多了个与他交换筹码的机会,可她如今被制,若是对方严刑折磨,她能抵得住吗? 谢连州却没有向她讨要解药的意思,他一边运着内功往下肢逼出毒血,一边同汀兰闲聊:“你们的人看到那具苗师的尸体了吗?” 汀兰苦笑:“你倒了一整瓶刚制好的引香粉,大雨都冲刷不掉那味道,自然是吸引了一大片族人赶过去。” 谢连州道:“他们什么反应?” 汀兰道:“自然是很生气,很愤怒,恨不得立时杀了你来祭他在天之灵。” 谢连州道:“那你为什么不生气?” 汀兰道:“因为我知道,先动手的人是我们,死了也没有什么好怨恨。” 抢走他们秘宝的人是血刹宫,他们若是向血刹宫动手,那便是报仇,做什么都是事出有因。可如今,他们是为了换回自己的秘宝,追杀两个无辜之人,那么被人杀死也没有理由怨恨。 原本担忧看向谢连州伤口的苏烨抬头,道:“姑娘既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要助纣为虐?” 大抵是性格使然,见到汀兰这种似是懂些是非的人,苏烨总忍不住要劝一句“回头是岸”。 汀兰面上倒也没有什么神情波动,只道:“他们是我的族人。” 立场决定行为,仅此而已罢了。 谢连州倒是不意外,只问:“现在劝你的族人回去,他们便不会再死了,起码不会死在我手里。” 汀兰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的蛊毒对付不了你,我便劝他们离开。毕竟我杀不了的人,他们也多半杀不了。” 苏烨敏感抬头,道:“你说的‘原本’是什么意思?” 汀兰正想开口,本就摇摇欲坠的幕篱彻底坚持不住,猛地往后滑落,她这半边神女半边罗刹的脸也清晰露了出来。 汀兰贴心停下,给对面两位第一次见到的人一点反应时间。她兴致勃勃地朝两人看去,结果发现谢连州的眼神在她左脸右脸各停留片刻,像是在记忆她的相貌,目光波澜不惊。苏烨倒是吃了一惊,可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并不礼貌,收回目光继续道:“这位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 第102页 这回轮到汀兰有些惊讶了,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苏烨还在等她回答,她却迟疑了起来。 自从养了旁人养不了的王蛊之后,她这张脸便一直这副模样,从前爱慕她的人都默默退却,说一夜之间就习惯其他人异样眼神自然是假,可这么多年过去,汀兰早已习惯旁人被这副恶鬼修罗之面吓到。但这不代表,有两个不怕她脸的人出现,她不高兴。 汀兰有点舍不得杀他们了。 苏烨没等到汀兰回答,有些急了,却被谢连州拦住,笑了一声,道:“她这样说,自然是以为我死定了。” 汀兰道:“你知道?” 谢连州道:“方才在酒楼里,你的蛊虫便咬了我,进入我的体内,方才已经在我肺腑里定了下来,对不对?” 汀兰脸上现出点稀奇,道:“你真知道?” 谢连州自然知道,在那等关键时刻,就算是他也做不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无奈之下,只能全神贯注于苏烨不被虫蛊侵扰,至于自己,倒是无所谓了。 谢连州道:“你看见我被毒虫咬了,脸上没什么欣喜,反而有些害怕,是知道这毒并非只有你能治,怕我不留你性命。现下倒敢直接承认,看来对这蛊虫很有自信。” 汀兰道:“那是自然,它若是不够霸道,我又怎会甘心为它毁去这半边脸?” 苏烨眉头紧锁:“这蛊要怎么解?” 汀兰道:“这蛊既入他体内,就不会再出来,我可以让蛊虫乖乖的,他便一点感觉都不会有,也可以让这蛊虫去啃食他内腑,让他痛不欲生,直到被啃成空壳。” 苏烨大怒,看着她的表情就差把“妖女”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汀兰无趣移开眼神,看向谢连州,发现他倒是镇定,还有闲心问她:“你用什么催动我体内的蛊虫?” “你在套我话?”汀兰颇为俏皮一笑,只是衬上右半边脸难免阴森可怖:“告诉你也没关系。这蛊虫是我精心养出的子母王蛊,母蛊在我体内,子蛊在你体中。如果我死了,没有我这特殊血脉供养的母蛊会一起死去,子蛊会在你体内发疯,将你的内脏都吞吃干净。而我想要活着催动它也很简单……” 汀兰不会拳脚功夫,可她修了十多年的毒术,体内这只母蛊也养了十年,早就心随意动,替她冲开穴道。 汀兰席地而坐,运起毒功,密密麻麻的虫蚁随之而来,让原本打算过来阻止她的苏烨被困在原地。 这一次,她没让毒虫包围谢连州和苏烨,而是将自己围了起来,甚至有不少毒虫爬上她的衣裙,看起来极为渗人。 体内母蛊被毒功催动,谢连州扶着腹部,面色苍白,神色却还算平静:“若是我体内的子蛊死了,你的母蛊又如何?” 汀兰不语,突然警惕。 子母蛊,向来只有子为母死,没有母为子死的道理,但能养成这般心意相通,子蛊一死,母蛊也定然元气大伤。 谢连州这样说……是有什么把握吗? 谢连州笑了声,盘起腿来,明心静气,沉入丹田。原本就在经脉之中回转的内力突然变得汹涌,在体内四处巡回,寻找着那位不速之客。 胡作非为的子蛊察觉到了危险,不再停留,一心想要窜逃,那种不安甚至反过来影响了母蛊,让汀兰心慌不已。 找到它…… 找到它…… 找到它! 汀兰腹中一疼,母蛊受伤让她不得不一起受罪,像这样的程度,子蛊非死即伤! 汀兰猛地抬头看向谢连州,没有想到她养了十年的王蛊就这样被轻易破除,一时心神大恸。 那边的谢连州却不像面上那样轻松,一茬又一茬的冷汗早已浸湿他的后背。子蛊狡猾,又在体内无处不钻,若非他的内功可化刚猛,又可柔性,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抓到它,更不用说重伤杀死它。那样一来,所谓追捕不过子蛊的嬉戏之时,兴许还会在四处游走之际到处啃食,将人经脉破坏得乱七八糟。 这样一看,确实值得汀兰用半张容貌来换。 谢连州终究杀死了子蛊。 汀兰吐出一口黑血。 谢连州道:“有了受伤的王蛊,希望你能说服你的族人跟你离开,若不离开,往后我不会再手下留情,试图与你们和谈,只会见一个杀一个。” 汀兰神思恍惚,问道:“你是什么人?” 她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面貌。 谢连州没有回答,带着苏烨走远。 第61章 庙中夜话 谢连州不知道汀兰回去后有没有规劝自己的族人,?如果有又是如何规劝,总之,他能鲜明感到,?有大量苗师离开了,零星留下的几个,也被他按照诺言解决,?见—个杀—个。 在距离京师只有几日脚程的时候,谢连州和苏烨没寻到旅店,?在荒山野岭里的山神庙中住下。 谢连州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苏烨只要能保住命,再苦也无所谓,两人躺在有些潮湿的草堆上,倒是—句怨言都没有。 谢连州问:“要进京了,你怕不怕?” 谢连州不知道京城里是什么样的景况,?或许直到苏烨见到天子之前,?都是最危险的时候。曾经布在天涯海角的罗网会在这—次次失败后尽数收拢,?全都集聚京城。 “不怕。”苏烨几乎没有—点犹豫,还笑了—声:“能活到这里都是我命大,?走—步赚—步,有什么好怕。” -- 第103页 “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要承担这份罪证来状告文嵩?”谢连州看着庙宇中的神像,突然发问。 苏烨想了很久,?笑了—声,道:“可能因为我不甘心吧。” 苏烨寒窗苦读二十余年,而立之年外放点官,成了—个偏远之地的县官。他不指望自己这—生能做成大官,只想至少要对得起公堂牌匾上“明镜高悬”四个字。而他查案也向来心细如发,?力求证据确凿,不敢主观臆断。 —切故事都从—桩花楼女子杀人案说起。 杀人案在当地是大案,但也不算少见,苏烨如常查探,发现种种嫁祸痕迹,顺藤摸瓜,找出真凶。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只是那被诬陷成凶手的花楼女子受了死者家人的私刑,—病不起,眼见活不了多久了,见到替她洗刷冤屈的苏烨,忍不住求他替她寻到家人,让她死后能够落叶归根。 原来那名可怜女子并非自己卖身,而是少时被人掳掠,卖入花楼□□,—心培养成名妓。她逃脱数次无果,又受了重罚,渐渐不敢再逃,后来时日—长,自觉丢了清白,便是找回家人也没有活路,才死了离开花楼的心。 而现在,她眼见就要香消玉殒,终于不再害怕所谓众口铄金,只希望此生还有机会再看—眼家乡的土。 苏烨答应了她。 他顺着花楼的线索,追查到几个人贩子,在想要连根拔起时,遭人威胁,说是这几条线都是上头赚钱的营生,劝他想要保住官帽就不要胆大包天地随意乱碰。 苏烨记住对方暗示的东西,立时收手,装作—副受教模样,背后却偷偷查了起来。 他为可怜的姑娘找到了家乡,在那之后,顺着手中几条线索,—点点,耐心向上攀查。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见朱门之子纵仆伤人,也看见贫寒百姓跪地求饶。有的人想反抗,然后被收买好的官员打了回来,有的人从—开始便臣服于这沉重命运,只留下—句深深的感叹。 没有用的。 他们做什么都没有用,这—条条关系像盘结着的错综复杂的网。 而比起网,又更像是根,这些分散出来的根须扎在穷苦百姓身上,恶狠狠地吸血,—层又—层地向上进贡,最终长出—颗虬结美丽又无法撼动的苍天大树。 所有人都说,这棵树是砍不倒的。 苏烨想试—试。 “如果我不去试,又有谁会去试呢?”苏烨说这话时,倒也不是完全悲观,只是无意识地叹了—声。 “你的家人呢?是由采风堂保护吗?”谢连州转而问起苏烨家室。 苏烨将手遮过眼睛,道:“我没有家人了。” 他年少失孤,被先生收养,与先生独女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先生病逝前将女儿许配给他,自己方才安心离世。尔后两人便安于清寒,共枕诗书,可好景不长,妻子最终因难产与孩子—同离世,只留下苏烨—人。 谢连州有些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事。” 苏烨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很久没人和我谈起他们了,我其实很想念他们。” 谢连州这才道:“……夫人是何时去世的?” 苏烨道:“细细想—想,好像也有十年了。” 谢连州见了很多人,难得有个苏烨:“你不打算再成婚了,是吗?” 苏烨失笑:“我没那么坚贞,想着要为她守上—生,只是想着至少不应当在我还想念她时便另娶他人。” 至于何时会不再想念,他也不知道,毕竟—晃十年过去了,他还像她刚刚离开时那样,觉得妻子—颦—笑都在眼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记忆太好的缘故。 或许要用—辈子来忘,可这都是以后的事,他只许诺他能做到的眼下。 谢连州道:“苏大人,来帮你只是受朋友所托,另外也是想替—位素不相识的侠士完成他未尽的事。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想过或许会死在路中。但现在我觉得,就算真的死了,为像你这样的人死也不算太丢脸。” 不管于公于私,苏烨都是谢连州所欣赏的那类人。在难以摧折的刚强之中,更有—股百折不挠的韧劲,为自己,也为他人。 苏烨并不嫌弃谢连州说话晦气,只笑—笑,道:“在我所认识的英雄豪杰中,你亦是—等—的人物。若做人证的是你,少了我这个累赘,我想你早就突破层层关卡,到达京城面见圣上了。” 这话并非投桃报李,而是纯粹出自真心。 “对了,我们入京要做什么准备吗?”苏烨起身问道。 谢连州道:“我们要等—波人,然后和他们—起光明正大地入京。” “采风堂的人?”苏烨—下想到答案,只是仍有不解,不明白为何到了京城反而要倚仗采风堂之人。 谢连州点点头,道:“都说侠以武犯禁,天子居于京城之中,从未被江湖之人打扰,与其说是江湖人士有自知之明,不敢与皇家相争,倒不如说是有大内高手坐镇,清扫了各类蟊贼。” 苏烨也渐渐明悟:“而在京城重地,文嵩若敢像从前那样,随意派出杀手追杀,必会引起天子麾下高手注意,上达天听。” “所以在京城之外,可能会有上京以来力度最大的—场截杀,而—旦入京,文嵩便会采取别的官面上的方式来阻止我们,比如构陷,他可以随意捏造—个名头,让人抓捕我们入狱,而我们只要在反抗中将人打伤或致死,原本虚假罪名便能立时换成真实罪名。若我们不反抗,真入牢狱,只怕在其他人出手相助之前,我们便要死在其中了。”谢连州道。 -- 第104页 苏烨道:“也是,像这样的手段,反倒是采风堂的人会更为熟悉,我们什么时候联系他们?” 谢连州道:“我已经联系过他们了。” 采风堂的人其实也在—路追寻二人,不过他们与文嵩派来的杀手不同,在最初的震怒之后,不知是顺着踪迹隐约发现谢连州是真心护送苏烨入京,还是被当年功勋赫赫的展荼说服,决定放手—搏,他们—边为谢连州收尾,—边帮忙扫清障碍。 苏烨有些惊讶,他与谢连州几乎形影不离,却丝毫没有发现谢连州是何时联络的采风堂之人。 谢连州笑道:“若苏大人都能瞧见,那消息可送不到采风堂手中。” 苏烨想想也是。 最后,谢连州道:“好了,早些歇息吧,明早起来还要赶路。” 苏烨应了—声,在两人都闭上眼后,又道:“谢少侠,你此番将我送到京城,是不是便该离开了?” 他记得那时采风堂的捕头说过,会请—位侠士助阵,同他们—起护送他到京城,倒时会有更为可靠的人接手—切。苏烨也不想再麻烦谢连州,毕竟这—路上来,为了保护他,谢连州刀没少挨,毒没少吃,就连蛊虫都中了—只。 可他不得不承认,比起采风堂的人,他要更为信任谢连州,以至于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京中的—切,心中难免沉重。 “本来是。”好半晌,谢连州说了—句:“但我想想,我还没见过京城,这么大老远跑了—趟,过城门而不入的话,岂不是很可惜?” 苏烨自然知道谢连州是为什么改变主意,道:“谢少侠,多谢你。” 好半晌,又笑了—声:“你这名字真是起得好。” “我也这般觉得,”谢连州笑笑,道:“快歇息吧,明日还不知会碰见什么样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谢连州乌鸦嘴了,第二日醒来,两人果真遇见难以理喻的事来。 前往京城的路封了,带刀大军牢牢封锁,谁敢内闯就格杀勿论。 谢连州自然不怕大军的刀,可他不能带着苏烨做这种违法乱纪之事,不然只怕正中文嵩下怀。 谢连州问了问人,才知大军为何封城,原是京城附近出现了咬人的行尸,被咬之人也会渐渐变成新的行尸,如今已经有人在京城病发,为防止情况进—步恶化,大军带人封城了。 谢连州和苏烨对视—眼,皆不相信这只是—桩巧合。 第62章 邪功 为了避人耳目,?谢连州和苏烨这些日子一直走的荒郊野岭,如今出了这种事,竟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前往京城的路被完全封锁,?两人无法硬闯,只能逗留周边一带,顺带探清到底发生何事。 这一次,?谢连州成了仙风道骨的道士,苏烨则是他身旁弟子,?在这行尸传闻甚嚣尘上之际,成功借宿百姓家中。 “我二人来此正是为了调查行尸之事,只恨如今尚且不明妖物来头,没有对症符咒,你们且将这几道符贴在门上,若真出了什么事,?还能阻上一阻,?我听到声响,?定会赶过来处理。” 谢连州一边信手写了几道黄符,一边安慰借宿的主人家,?眼见他们不那么惊惶了,才将他们送走。 苏烨看他身上道袍和手间黄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连州倒也不全是骗人,虽然那黄符除了自我安慰以外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有他坐镇,真要来了什么行尸,他定然是会出面解决的。 显然,苏烨也知道这点,所以什么都没点评,?只是问:“你说那行尸,真是活尸不成?” “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信这世间有什么妖魔鬼怪。”谢连州倒是说得轻松,还道:“况且,光我所知能造出所谓‘活尸’的方法便不下三种。” 苏烨侧躺在床上,闻言撑起脑袋,感兴趣道:“可否说给我听听?” 谢连州自是无可无不可:“南疆有一毒二蛊皆有此效,其中五行散是剧毒,中毒之人神志模糊,身体逐渐僵硬,会变得渴求鲜血,临死之前不止会咬伤活人,对活着的家畜鲜血一样有所渴求。二蛊则是傀儡蛊与活尸蛊,傀儡蛊用于活人,顾名思义便是将神志清醒的人变成傀儡,供蛊虫主人驱使,由于不受自己控制,中了傀儡蛊的人往往行动僵硬,犹如行尸。活尸蛊则是等人死后,将蛊虫放入尸体之中,强行役使,直到尸体溃烂,蛊虫才会自行退离。” 苏烨听得咂舌:“这南疆蛊毒还真是奇诡。” 谢连州道:“这几样不过胜在知道的人少,解毒驱蛊的方式其实简单得很。不过便是这几种奇方,也不能让‘活尸’咬完的人跟着变成‘活尸’。” “兴许是传言的问题?未必有人亲眼见过被咬的人变成活尸,以讹传讹也不无可能。”苏烨查过的案子不知凡几,在流言之事上倒是颇有经验。 谢连州道:“你说的有道理,明日我们再去探一探。” 说起本职工作,苏烨倒是一下精神起来,就算知道身后跟了许多等着杀他灭口的人也没能让他惶恐不安,在反复猜想中渐渐睡去。 天入五更。 蒙蒙夜色中透着一股幽暗光明,村落里隐隐传来鸡鸣。重物落地的突兀声响在房中响起,苏烨从睡梦中一下惊醒。 他朦胧看见屋中站着一个人,那人显然发现吵醒了他,正对他道:“别怕,是我。” -- 第105页 是谢连州的声音。 苏烨这才放松下来,然而一放松,他便注意到更多奇怪的声响,地上不知是有人还是有畜生,正粗粗喘气,不断发出渴求什么的声音。 谢连州点起了蜡烛,苏烨微一闭眼,再睁眼时已能看清面前场景。地上绑着一个人,皮肤泛青,双眼微微突出,张开的嘴巴也被捆了两圈布条,防止他咬到什么。 这人还在挣扎。 “这是活尸?!”苏烨几乎立时反应过来。 “八九不离十,刚刚发现这家伙惊动了鸡圈里的鸡,我就顺带帮人绑了。”谢连州蹲下身,尝试在这人身上大穴点了几下,这人才慢慢安静下来,不再亢奋。 他方才未这么做,是怕“活尸”与常人不同,点住穴道也不能阻止其行动,方才拿东西把人捆了。 见人不动了,苏烨也下床来看,指着这人脖子上的咬痕道:“你看,他也被人咬过!” 难得传言说的是真的? 谢连州认真看了眼,发现这人脖子上有一排牙印和两个血洞,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同寻常牙印不太一样?” 苏烨点点头:“常人两边的牙没有那么长和利,这看起来倒有些像獠牙……” 可正常人哪来的獠牙。 在这一瞬,就算是同样不信鬼神的苏烨都有些动摇,难道真是妖怪干的? “你来看他的牙。”谢连州冷静打断苏烨的出神,两人掀开布条看起了地上那人的牙。 这人牙上还沾了点血,结合方才谢连州捉他之前他想干的事,也说不清上边是人血还是鸡血。可除此以外,他的牙同普通人也没有多少区别,更没有两根长长的獠牙。 苏烨有些明白谢连州的意思:“或许我们应该再找几个活尸看看。” 谢连州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开始给这“活尸”把脉,发现面前“活尸”仍可归于人的范畴,只是血气薄弱,像是被人用什么特殊功法采补过,伤了根本,也不知道他对血液的渴望是否从此而来,好好补上一番血气能否恢复正常。 待到清晨日出,借宿的主人家也已醒来,谢连州将这“活尸”提了出去,让人认出原是本村人。谢连州借着道袍与易容出的可靠模样,提出这人还可试着救救,只是要带他去见里正,将原先变成“活尸”的人或尸体给他看看,让他研究一番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 因着这么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活尸”,没人提出异议,谢连州很顺利地带着苏烨来到村中简陋义庄,看见先前几具尸体。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两个血洞……”苏烨看着,眉头却慢慢皱起:“但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一个人所为?” 谢连州一一看过,肯定了他的判断:“确实不一样。” 每个人的牙齿都生得有些不同,在烙下牙印时也会因此各异,这些尸体并非同一个人的杰作。 “而且这些人统统没有獠牙。”苏烨再道。 两点一结合,便基本否决了“活尸”咬人相传的可能性,除非他们的獠牙可生可收,可要真是如此,倒真成了妖怪。 “这个人有些不同。”谢连州将苏烨喊到一具尸体旁。 苏烨认真看了一会儿,道:“他好像比旁人更苍白、更萎缩。” “他是被活生生吸血吸死的。”谢连州语气沉重。 拿活人练功,谢连州很难不联想起远在西域的血刹宫。 苏烨沉默一瞬,道:“这是文嵩为了阻止我们进京做出来的事吗?” “兴许这背后拿人练功的高手是他用来对付我们的手段,又或许这些被练功的人是他封京的棋子,更有可能的是,两者皆是。”谢连州没有否认。 “看来是我连累了他们。”苏烨很难不这么想。 谢连州停下观察尸体的举动,抬眼看向苏烨,知道他是愧疚了,想了想,道:“这倒让我想起从前见过的一件稀奇事。” “嗯?”苏烨勉强打起精神。 “有个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了一对母女,却因此得罪一个恶徒。从此以后,这个恶徒便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报复回来,在某次侠客住宿时,恶徒火烧客栈。侠客将客栈里的人都救了出来,却来不及抓住恶徒,客栈老板看着自己的家产付之一炬,问侠客为何引来恶徒,害他落得如此下场。” 谢连州说到这里,停了停,显然卖起关子。 “然后呢?”苏烨倒是给面子,哪怕知道谢连州多半是想安慰他,也感兴趣地往下问。 谢连州道:“那侠客静默片刻,拔刀相向,方才还一脸埋怨的客栈老板立时不说话了,直到侠客走远都没有再发一言。” “……”苏烨没想到故事结尾会是如此,一时竟难领悟谢连州想要说的话。 谢连州道:“火是恶徒放的,没人怪他一是寻不到他,二是不敢得罪他,这么绕上一圈,责怪侠客便显得顺理成章。侠客想,做个好人若是那么难,那便做坏人好了。” 苏烨苦笑道:“这却不适合我。” 谢连州道:“你不会因此选择做个坏人,但别人会,如果所有人都觉得,故事里的好人应该去承担这份责任与愧疚,选择做好人的家伙只会越来越少。” 毕竟坏人轻松太多。 谢连州没有直接劝苏烨不要内疚,他将另一份包袱压在他的肩头——”要因为这份本不该承担的愧疚害得好人愈发难做吗?” -- 第106页 这个方法对苏烨十分管用,他怔了怔。 谢连州继续道:“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文嵩接下来会做什么,我们能做的就是交上证据,让天子决断。” 当然,如果天子在权衡利弊之下选择放他一马,谢连州不介意客串杀手,哪怕会惊动京城中的大内高手。 正好让他试一试,他在天下间会有多少敌手。 苏烨不知道谢连州沉默时在想多么猖狂的事,他只是头一次在这种沉重之中感到轻松,好像终于分辨清楚什么是自己该背负的,什么是自己该卸下的。 第63章 汇合 谢连州和苏烨的猜测在看过那些被咬又尚未发病的人后得到证实。 里正将他们带到门外时,?面上既有不忍又有恐惧,谢连州一推门,便看见里边被捆住手脚与嘴的一群人,?他们个个面色苍白,神思恍惚,彼此之间也在相互忌惮,?听见门开,恨不得用力往后缩。 苏烨不忍。 谢连州走上前,?最靠近他的人立时发出呜咽声,想是误以为谢连州要将这些他们这些被咬的人抓出去杀了。 谢连州看了眼苏烨,苏烨立时道:“诸位不要害怕,这是无量山上的妙清道长,是来帮助大家解决妖法的。” 这些人被关得久了,苏烨说第一遍时竟没几个听进去停下举动,?还是再三重复后,?众人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谢连州一一询问检查他们被咬的地方。 这些人被咬的伤口上都没有那两个鲜明的血痕,?只有一排深浅较为接近的齿印,显然是那些发病的人咬出来的。 谢连州心中有底后,?对里正道:“这些人应当不会再发病了,村里人若是不放心,?仍可先将他们关着,等我将幕后妖邪一一斩除后再放他们出来。但不能再像现下这样饿着,?又不给人见太阳,到时人没病死,先被关死了。” 里正一听人有救也是心中欣喜,连忙应下。一个村子就那么大,各家各户往上数数,?多少沾亲带故,这一屋子里关着的,就有他自个的亲戚。 他正待同谢连州说两句好话,便有小童跌跌撞撞跑来向里正报信:“大人,村口来了一群人,说是什么风,什么捕头,总之说要见你呢!” 里正还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谢连州和苏烨已经互换眼神猜出来人。 谢连州道:“大人,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看看?若是朝廷派来镇乱的人,我也好说说我的法子。” 里正心想有理,一口应下,让报信的小童子带路去了。苏烨默不作声地跟在谢连州身后,也没人觉得不对。 几人走到村头,果然看见几个一身正气的人,他们虽未穿着官服,可从头到脚的精神气便与普通人不同,自带一身官威。只有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看起来还寻常些,没什么官气。 谢连州却在看见对方身形与站姿时脚步微顿,只有苏烨察觉,小步上前请问:“怎么了?” 谢连州道:“没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若没想错,将是一桩好事。” 苏烨自然不明白,但见谢连州这么说也不再刨根问底,自是相信他的判断。 里正来到采风堂的捕快跟前,行了一礼,道:“不知几位大人是?” 采风堂中采风使是完全的江湖人,捕快则是半江湖半朝堂,能坐到捕头这个位置的,则是在朝堂之中都颇有颜面的存在。面前这五人里,便有两个捕头和两个捕快,还有一个,从前也是位名捕,如今为隐藏身份只充作一个捕快。 为首的捕头显然很擅长同里正这类人交涉,三两句话便将自己的来意交代清楚,他们原本是要上京,遇到封关大军后得知活尸之事,特意前来调查,也看看是否有需要他们调派帮忙之事。 里正一看对方亮出官符,立时便软了腿,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便听自己身后道长说:“贫道也曾见过带着作假官符冒充朝廷命官之徒,诸位手中虽有符印,仍不可为信。” 为首的厉捕头生就一副严肃面容,此刻眉头一皱,里正都想跪下求饶了:“你又是何人?” 里正生怕谢连州再口出狂言,立时哆哆嗦嗦地代为回答:“回大人,这两位是无量山上的道长,昨日经过此地借宿一晚,抓住了一个准备咬人的活尸,还说有办法解决此事。” 厉捕头看向谢连州,怎么看怎么像坑蒙拐骗的家伙,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他就没见过真有些神通的道士和尚。若真是如此,他们一群货真价实的捕快被一个骗子指责为坑蒙拐骗之徒,岂不是笑掉人大牙? 厉捕头还没想好是否要将这两人直接拿下,那边谢连州便直接出手了,他信手摘下一片树叶,拈于两指之中,以气化剑,飞向厉捕头身后那人,朗声道:“是真是假,让这位与我试试便知。” 厉捕头大怒,刚要出手,便被身后那位阻了一阻:“莫急,让我试试。” 他拔剑而出,挡住飞叶,感到本该柔软的飞叶变得好像坚硬的铁片一样,在他飞剑上撞出砰然之声。 捕快翻身而起,越出人群,以免误伤。 谢连州飞身上前,兔起鹘落间,双脚落于捕快肩上,千斤坠! 捕快受此一力,双脚陷入土中,转剑朝上,谢连州旋身避开剑锋,拂袖卷下一兜树叶,朝这捕快面门四散飞去。这树叶就像方才开战时的那手一般,注满剑气,可作飞剑伤人。 -- 第107页 捕快双眼一亮,看出来路,落花神剑! “你……”他刚说了一句话,便被对方打断。 “你怎么亲自来了?” 谢连州这么一说,展荼还有什么认不出来的?他飞快看了眼里正身后另外一个道士,知道那就是他们想要护送上京的苏烨,而眼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苏烨,他自然也不会刻意提起,省得反而将苏烨陷入危险。 展荼轻声道:“这一路比我想得更艰险,又听说你要与采风堂的人汇合。”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谢连州便已懂了。 采风堂里出过内奸,他担心谢连州没有可信可用之人,所以亲自来了。谢连州可能辨别不出别的采风堂之人是真是假,是忠是奸,但他见过白虎使的武功,用现下这般手法辨别,旁人无法冒充,而白虎使本是置身事外,若非动了恻隐之心,不必通过周象请谢连州帮忙。 展荼想要苏烨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一开始不寻谢连州帮忙就好。所以到了如今,他反而是唯一一个谢连州可以完全相信的人。 这也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来到此处的原因,归根结底,谢连州接下这个任务有他的原因,他又怎么能看着谢连州独自在这刀尖行走,自己却安坐后方呢? 当初在太平山庄,他不能暴露太多,以免牵连山庄。如今来到万里之外的京师,他用回展荼的面容,又有几人能猜到他是白虎使? 谢连州最后同展荼对了一掌,两人心有灵犀,都有所留力,借这掌劲各自后退。展荼被厉捕头扶住,苏烨也上前接了谢连州一把。 厉捕头面色凝重,其他人不知道展荼身份,只以为是其他地方调来的高手,他却是知道的。能同展荼打成这样,对面那道士又是什么人? 接住谢连州的苏烨却察觉出不对,谢连州完全不需要他扶也能自己停下,看起来根本没被伤到。话虽如此,他面上还是做出担心神色。 在厉捕头忧心忡忡之际,谢连州果断开口:“失敬失敬,原来真是采风堂的老爷。” 厉捕头神色怔怔。 谢连州再接再厉,明着对里正说,实际解释给厉捕头听:“这官爷手上功夫这般厉害,根本不需弄虚作假,他们说是采风堂的大老爷,肯定是真的。” 厉捕头这才明白这厉害道士方才是在试探,心中的警惕稍稍降低。 谢连州道:“既然几位当真是采风堂的官爷,还请协助贫道,将京城附近的活尸案一起解决。” 厉捕头一行人是为谢连州那道消息来的,谢连州自然不可能一直瞒着他和苏烨的身份,但要互通有无也非现在,其中自有展荼去思量。 谢连州只需知道一点,若这活尸的幕后黑手真是血刹宫之人,或许他要将苏烨短暂地交到展荼手中,亲自出马,将这些草菅人命的家伙杀个干净。 而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展荼一人知道那道士是苏烨,总比厉捕头一行人都知道来得安全。毕竟谁都不知道剩下的四个人里,是不是人人都忠于礼义。 几人一边打着机锋互相试探,一边在活尸案上分享彼此的情报与猜想,最后还是仗着采风堂这层官皮和谢苏二人抽丝剥茧的本事,从附近几个村落中查探到吸血之人的蛛丝马迹。 鉴于彼此间尚未打开天窗说亮话,还存留微妙的不信任,谢连州不可能只身千万追寻吸血之人,便在众人中请厉捕头与他同行,留下展荼与苏烨共处。 苏烨对此心中有数,面上分毫不显,只专心扮成“妙清道长”的弟子。 倒是厉捕头有些犹豫,他心知自己打不过谢连州,又不敢完全相信谢连州,难免看了展荼一眼,等待展荼意见,直到展荼对他点了点头,他才拿定主意,决定同谢连州走这一趟。 两人在茫茫夜色中渐渐走远。 展荼收回目光,看向对面苏烨,道:“喂,小道士,你这个师傅到底是什么人,身手挺不凡的啊。” 剩下三个采风堂的人闻言也看向苏烨,等着他的回答。 苏烨知道展荼是可以信任的人,其他几个则未必,微微一想,与展荼一唱一和地编起故事,将道士这个身份再坐实了些。 第64章 暴雨惊雷 厉捕头对谢连州怀有警惕,?于是与他同行时难免刻意隔开一段距离。谢连州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厉捕头提防他,?他又何尝不提防厉捕头,现下这般井水不犯河水对两人来说都是好事。 两人按照推断的路线前行,在厉捕头还想前进时,?谢连州伸手拦住他。 厉捕头刚想发问,便听见人声:“我们要在这荒郊野岭待到何时?” 厉捕头心中大惊,?在这人开口说话之前,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存在,就好像……他们不用呼吸一样。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听到身旁人的呼吸了?厉捕头看向谢连州,?发现他正皱着眉听里边人的对话。 谢连州不知道自己给厉捕头带来多大的惊惧,?他在察觉里边六人心跳平缓呼吸低沉之后,?便刻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因为他不确定对方是否足够敏锐,?索性小心为上。 很快有人回应:“等他们找到要我们杀的人,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还有人笑问:“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在这里一样能练功,我看你前几天一口气就吸了好几个,?内功精进不少吧?” -- 第108页 “谁想吸这种贱民的血,若是回到宫中,就算那种小姑娘轮不到我们,起码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贡品,若不是一日不吸身体阴寒,?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动!”第一个说话的人显然对眼下处境极其厌恶。 “我倒没你那么讲究,只要有新鲜的人血就好。这里不像宫里,我爱吸多少就吸多少,不会有人管到我头上,倒希望那姓苏的家伙迟些来呢!”这是先前发笑的那人。 又有一个陌生声音道:“我看那些大人也想让我们在京郊练功,不然闹出那么大动静,早派人来说了,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啊,管他什么苏烨不苏烨,反正没人来找我们就多吸几个,跑这一趟远门也算够本,别过几天见面的时候发现输给那些家伙了。”有人附和道。 厉捕头已经听得想拔刀了,却又强行忍耐下来,想通过他们的对话确定此处到底有几人。但他这一瞬的情绪难耐之下,难免露出痕迹,那边原本随意闲聊的几人已经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人!” 既被发现,厉捕头也不打算再隐藏,正打算拔刀上前,就被谢连州抽出他腰间的刀,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丢到他怀中的短刀。 在这一瞬,厉捕头先是怀疑谢连州与那伙人联手,尔后看着他跃入敌圈的身影反应过来他是身先士卒,最后开始犹豫是否上前。 厉捕头并非出于惧怕不敢上前,而是琢磨着谢连州的用意,毕竟要一起对敌的话,谢连州何必一声不吭地换走他的武器,自己孤身跃入,他这么一番作为,更像是要他守住外围,不让这些恶徒逃脱。 想到这种可能时,厉捕头自己都有些晃神,对面至少有五个人,谢连州竟一个人就可抵挡,还有不让他们逃跑的野心? 他透过疯长的野草,朝里边看去。 厉捕头这些想法不过是眨眼之间快速闪过的念头,谢连州此刻方才一刀跳入敌手之中,将这六人看个分明。 宛珑退隐时,血刹宫还不是响当当的魔教,她只告诉谢连州,他们的功法很奇怪,要借牲畜的血液,功法往往导致他们的两侧虎牙比旁人尖利獠长,看起来不大美观。 谢连州不知道,如果牲畜的血换成了人血,血刹宫的功法会变成什么样,血刹宫的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看着一张张面具下说话时露出的獠牙,刀横身前,旋身而斩,只用一刀,便裂开了六张面具。 众人退却,惊惶露出六张已经没有人形的面容。他们皮肤青紫,双眼微凸,面上透出细细密密的血管,宛若恶鬼。若说先前的苗师汀兰尚有半张芙蓉美面,面前这些血刹宫的人便是完完整整的饿鬼修罗。 谢连州不厌恶汀兰,因为他不在乎所谓皮囊的美与丑,但他嫌恶面前六人,因为他们的每一分丑陋都来自那些平白被他们吸走血气的无辜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血刹宫门人惊怒喝道。 谢连州将内力不断注入钢刀,凌冽刀气旋转聚集迸发,向外割破血刹门徒发肤,他一字一句念出假名:“在下无量山妙清!” 为首的门徒见势不好,大喝一声:“结阵!” 血刹宫功法幽诡,自然有其阴损独到之处,但这功法至少要能伤敌血肤才能显其作用,为首之人眼力颇高,一眼便能看出,单凭他们几个,绝无可能近身面前拿刀道士,于是立时转换方法,认真以多敌寡。 六个门人连手通功,席地而坐,嘴唇张张合合,一股靡靡之音传出。 恍惚之中,谢连州只觉眼前夜色都比方才浓重三分,一阵幽魂吟唱茫茫入耳,待他举目四顾,周围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他的身上有些痛,好像哪里流了血,可他再低头去看,分明没有一点伤口,那点痛也渐渐散去,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快要忘了自己为何来到此处。 直到他看到手中的刀。 他还没替昔日狂刀问问当今盟主,敢不敢同他这个亲传弟子再战一场,又怎么能落败于这种鬼蜮伎俩之中。 谢连州的神智清醒了一半。 他清晰意识到自己落入血刹门徒的功法之中,可他面前所见仍是虚景,身体所感仍是虚触,若不做出应对,兴许就要无知无觉地死在虚无幻境之中。 谢连州将刀举在身前。 在猜测到今晚面对的敌人可能是功法诡异阴寒的血刹宫门人时,他也是有些准备的。 身体中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往日柔顺包容的气息像是改头换面一般,惊如风雨,躁如暴雷。 这是他十六岁那年自创的刀法,不敢说胜过天山刀法这天下第一狂刀,却在某些地方拥有这门经过历代完善的古朴刀法也难以企及之处。 那便是克邪。 轰隆—— 在狂暴雷声响彻耳畔之际,粗壮的银色闪电已经先一步照亮荒野。惊雷之下,谢连州借着一闪而过的光亮看见六颗巨木,好像十六岁那场暴雨之下,助他创出此门刀法的群树一般。 谢连州身随心动,刀向树去,刀光细密却又刚硬,正如暴雨夜的细雨银针,在人目不暇接,想要弃而自逃之时,这刀光又摇身一变,自上而下,汇聚千斤之力,大显雷电之威,让人无所遁形。 暴雨惊雷刀! 那边厉捕头方才看见谢连州状况不对,好像失了神智,呆呆立于原地,受了血刹门徒数刀,还没来得及冲进阵中,便见一直束手挨刀的谢连州突然暴起,手起刀落间刀光似电光,难以阻挡地出了七七四十九刀,除却最后一个门徒外,其余人都瘫倒血泊之中,几乎没有多久就彻底断气。 -- 第109页 厉捕头惊讶地忘了上前。 若是这种程度……便是当年号称展屠的展捕头也未必能抵挡吧。 谢连州伸手钳住面前仅存的门徒,转身朝厉捕头所在之处丢去,忍疼道:“厉捕头,麻烦你审问他了。” 厉捕头立时回神,当机立断地制住此人穴道,将之缉拿。他也看到谢连州这一身伤,哪敢大意,若真因为自己一时疏忽放走面前这个活口,他可就没脸做人了! 厉捕头看着谢连州,心中警惕几乎荡然无存,谢连州若要杀他,他根本毫无反手之力。唯一剩下的一丝防备,却是为了还不知身在何处的苏烨。 “道长,你伤势如何,能否坚持回去?”厉捕头担忧道。 “死不了,回去让我徒儿帮忙上药,好好养上几日便是。只有一点要请捕头上心,听这几人口吻,他们那什么‘宫中’此次像是来了不少人,只怕京郊四野皆有。还请捕头审问清楚,拿住线索,看看我们能否一同出手,将人都收拾干净。” 谢连州仍做道长之态。 厉捕头道:“正有此意,此事交给老夫便是,道长这几日还是先休养。” 却也没说之后不请谢连州帮忙,毕竟血刹门徒功法古怪,厉捕头从旁看着,实在没有信心自己那五个人能够比谢连州做得更好。 况且就是谢连州,也受了一身伤,一个不好便要送命。 厉捕头心中有所盘算之际,谢连州也在自省。他自忖对上血刹门徒时也算谨慎,只是这功法太过阴邪霸道,完全不需人沉迷,几乎在片刻之前便能强行迷人心智,而破功的方式又太过巧合。 便是他也没信心下一次还能自己清醒过来。 或许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给他们施展功法的机会,就像今晚,若谢连州没有破去他们面具确认他们是修炼邪功之人,兴许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他不后悔自己这么做,但有这一次已是足够,下一次,他的刀会更利、更快,让所有当诛妖邪尽伏重刃之下。 第65章 真身尽露 谢连州同厉捕头一行一起围剿了京城四郊的血刹门徒,?几乎所有战斗都以谢连州的暴雨惊雷刀起手,从一开始便不给血刹门徒出招的机会,此后便是再强行结阵,?也效果平平。厉捕头再看准时机带其他人顺势而上,将血刹宫人杀的杀,抓的抓。 因没见过血刹宫正常结阵之后的奇诡,?除厉捕头外的人都没意识到这些人有多难对付,更不会想到能对付他们的谢连州实力有多不凡,?只有人纳罕这样的对手怎么让谢连州前些日子受了那么多伤。 只有厉捕头知道……后来的一切轻而易举,都是建立在谢连州那日试探后的一身刀伤之上。是他找到了克制血刹门徒的方法,他们对付血刹宫人时才看起来那么简单,犹如刀切豆腐。 谢连州注意到厉捕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虽不知道为何,但能分辨出不含恶意,?只提醒了一声:“我们这些日子反过来围猎血刹宫人的消息应当也传进他们耳中,?今晚的行动说不定是陷阱,?大家都警惕些。” 对于血刹宫这种邪法,谢连州没有信心每次都能抵挡,?所以暗示展荼和苏烨以一同留在最初村子等待的名义和他们分开,之后再行躲藏,?只由自己和厉捕头带着其他人四处围剿,极尽嚣张,?试图将血刹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这一行人身上。 从近几日血刹宫的反抗力度来看,他们成功了。 厉捕头想要点头,却突然捂住胸口,觉得一阵疼痛,可他低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错觉。 谢连州看他举动,只一瞬便察觉不对,长刀护于身前,听到幻觉一般的格挡之音。 好厉害的迷神之法! 他们这一群人,竟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走进对方的乱神大阵,还毫无察觉地提醒彼此小心。 这一次,对方人数绝不下于二十人,而且他们还掌握了谢连州总是先飞身破阵,再让采风堂清扫战场的习惯,知道要遏制谢连州的能力,便要在他察觉之前先惑乱众人心智,让采风堂的人都变成牵制谢连州的一种存在。 谢连州抿抿唇,闭上了眼睛。 在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之中,他自然也有所收获。神智惑乱之下,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不一定为真,只有身上的零星痛感,与耳畔传来的微弱声响,能稍微透露一点真实。 如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判断错了,死在刀下的不是敌人而是同伴该怎么办? 从决定听声辨位起,谢连州便不再想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敢去试,结果便是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只有担着这份恐惧尝试,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才能有一线生机。 就算最后结果可能是他手中沾上自己人的血,他也只能向前。 左一,谢连州斩出骤雷一刀。 右五,谢连州弯腰后撤,躲过暗袭。 前三,谢连州飞快刺出七刀,飘摇若雨,又定然如雷。 后四、右二、左六…… 谢连州照着自己的判断,坚定地挥出一刀又一刀,在温热鲜血洒上面颊之时,睫毛颤了颤,却仍不睁眼,继续挥刀,一心想杀光那些耳朵能听出来的敌人。 “……这是怎么了?” 有人发出迷茫的声音,好像刚从一场漫长梦境中醒来。 谢连州的动作顿了顿,这是同伴的声音。 -- 第110页 但也只是一顿而已,若真是同伴清醒过来,那便说明他没做错,更应该一气呵成,赶尽杀绝! 谢连州渐渐沉进一个无他的境界之中,他好像身处暴雨,耳畔尽是惊雷,闪电带来的瞬间明亮不需睁眼也能看清。 暴雨惊雷刀一共四十九式,当他从第一式使到第四十九式,那些晦暗的东西皆被他一并斩尽,所有污秽都被雨水冲刷。 谢连州落回地上,精疲力尽又伤痕累累,若非长刀插入地上,勉强支撑他的身体,兴许他此刻已经倒在地上。 谢连州睁开双眼,眼前一时有些血色,他用衣袖擦了一番,血色愈发浓重,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血湿透。 “妙清道长!” 他看见厉捕头捂着胸口一滩血迹来到他跟前,满脸担忧。 谢连州刚想开口说话,奈何一口血先吐了出来,喷到厉捕头胸前衣襟,让他这一身衣服红得更厉害了些。 厉捕头又喊了一声,悲痛得让谢连州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笑了笑,道:“厉捕头,我没事,这身伤看起来可怕,其实要不了性命,待我点下几处止血大穴就好,你且看着,一会儿也为其他几位捕快处理一番。” 谢连州其实没有可以轻描淡写,他若真连血刹宫的人都对付不了,又有什么胆气去查能将血刹宫赶出中原的舒望川的旧事? 只不过他吐了一口血,如今牙上都血迹斑斑,开口时难免显得几分凄惨。 厉捕头看着他,很觉他在逞强。 谢连州无奈,只能立时打坐,气回周天,将体内淤血尽集,吐出一口黑血后立刻点住几个止血大穴,不出片刻,手脚便明显回暖。 厉捕头见他神色好转,双唇不再青紫,这才放下心来,按他所说处理其他几人伤势。待各点了止血穴后,厉捕头又回到谢连州跟前,道:“妙清道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连州一看厉捕头神情,便知他确有要事,起身同他走到一旁,避开剩下几人,只听厉捕头道:“敢问阁下是否就是谢连州谢少侠?” 谢连州愣了愣,点了头,没有否认,直接得让厉捕头一时失语。其实提出围剿血刹宫人的建议时,谢连州便有被人猜出身份的准备,毕竟除了想要护送苏烨入京的他以外,哪来那么刚好的高手出现在此处,还主动提出要帮采风堂一块为民除害呢? 厉捕头虽然现在才问,但谢连州知道,他一定早就开始怀疑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定了这个猜想。 谢连州抹了抹面上血污,不喜欢这种黏腻后接近干涸的触感,看了看手,发现一点灰痕,突然恍悟,对厉捕头道:“原是我的易容破了。” 厉捕头没有否认,只道:“谢少侠,接下来你们是要继续瞒着,还是?” 显然,他也明白谢连州为何不暴露身份,这才想着帮忙遮掩。 谢连州道:“无妨,我想几位捕快都是有心人,心中早有怀疑,不过不愿点破,便是真有……如今展捕头也已带人躲了起来,不等我们回去,他们是不会出现的。” 厉捕头这才放心一些,回身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叠的尸体,又道:“谢少侠,你说血刹宫是否还有人存留?” 谢连州道:“确有可能,但被我们杀灭一番后已不足为虑,接下来当做的便是照看好各地被咬的无辜百姓,将活尸之说斩灭在萌芽之中,待大军开城,便是我们进京之日。” 一阵微风刮过,血的腥臭与刀的锈冷被送到他鼻尖,谢连州站在那里,好像看到这段旅途的终点。 —— 关了一个月的城门,终于在御令传过一个又一个关卡来到此处之后重新打开了。 将苏烨与谢连州引进府中的泰王是个妙人,采风堂捕快护送苏烨进京的第一天,所有百姓都听说了采风堂护送一个想要状告当朝宰相文嵩的人上京,期间经历了无数次追杀。 谢连州听说时,差点被不小心过分吞咽的酒液呛到,最后对苏烨道:“若是有机会,真想与这位泰王一同喝次酒。” 这自然是一个好办法,传言闹得沸沸扬扬,若苏烨最后出事,文嵩定然要被怀疑。 更糟糕的是,此事一旦传入天子耳中,必会引起天子猜忌,明知灭口苏烨会惹来嫌疑,文嵩仍要出手,那被一同毁去的罪证定然非同小可。当然,文嵩也可作苦肉计,将整出戏栽赃嫁祸给朝中对手,诬陷为对方的排除异己之策。 可无论如何,这都是极妙的掣肘之计,想想便让文嵩彻夜难安。 苏烨叹道:“泰王是位义士。” 泰王所用计策并不难,更不可能没人想到,可只有他这么做了。 因为人人都知,用这计策便是公开站到了文宰相的对立面去,若最后苏烨还是死了,没能面圣,文嵩也没被掰倒,那么倒霉的就该是泰王了。 谢连州道:“从泰王接我们入府便该知了。” 此话刚落,谢连州便放下酒杯,看向门外,苏烨则下意识往谢连州身后退了两步。 虽说泰王是个可信之人,可泰王府中未必是铁板一块,凡事多防总胜过少防。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来者不是他人,正是泰王。 泰王四十许的年纪,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素日不管朝事,如今一插手,便是轰轰烈烈。他进来后,只一眼,便看出谁是苏烨,谁是谢连州,几句少年英才的夸赞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册,摆到苏烨跟前,道:“这可是你派人送上京城的?” -- 第111页 苏烨接过一看,双手激动颤抖,顿时明白泰王为何出山,接过这捧烫手山芋。 泰王道:“我若给你机会,你可能把握?” 第66章 上金銮 泰王说到做到,?在苏烨应承之后,果真给了苏烨一个直面天子的机会。在得上金銮的前一日,苏烨难得失眠了。 谢连州没住泰王另行安排的房间,?只让人在苏烨房中搭了一张床,仍像从前那样住着。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都将苏烨送到了京城泰王府中,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彻底撒手不管,?全盘交给泰王,自然还是住在一块以防万一。 “害怕了?” 谢连州的声音响起,光是听着苏烨的呼吸,他便知道对方没有入睡,这才点亮烛火,调侃一句。 “是有些。”苏烨不得不承认。 谢连州道:“你说,?拉下文嵩对泰王有什么好处?” 在这事关生死的恐惧面前,?讲仁义不如讲利益来得令人放心。 苏烨叹了口气,?道:“正是觉得好处远远抵不上风险,我心中才有些担忧吧。” 泰王是天潢贵胄,?地位超然,可也正因为这个身份,?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文嵩成为朝中宰相。或许在这一场权臣倒下的过程中,他可以获得一些利处,?却远远不如他如今所要担负的风险。 “也许想掰倒文嵩的并不是他。”谢连州突发奇想。 “那会是谁?”苏烨倒也愿意听一听谢连州的想法。 谢连州一笑,拿手往上指了指。苏烨抬头,只能看见屋顶上的横梁,可他不会以为谢连州意有所指的便是这个屋顶,他想指代的,?分明是这屋外的天。 接他进京,是天子的意思吗? 一边是年富力壮,树大根深的二朝老臣,一边是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少年天子,这个猜测并非没有可能。 “若真是这样,那便太好了。”苏烨由衷感叹道:“只要天子有心,我交上这份证物,再佐以证言,目的便能达成一大半,剩下不过水磨工夫。” 这里边记载的罪证细细密密,文嵩便是临时让人收起手脚也擦不干净首尾,定然会露出狐狸尾巴。重点只看天子的态度是拿是放,若是天子有心放他一马,见文嵩肯收敛便不再追究,苏烨这个出头鸟只能为此牺牲,若是天子抓着这点穷追猛打,誓要借此拿下文嵩,苏烨便是做人手中冲锋陷阵的刀剑,那也是心甘情愿。 眼见苏烨情绪明显好转,谢连州才将话题展开,让他这份恐惧就此停留此处:“你猜泰王府里有多少高手?” 苏烨知他好意,果真认真揣测:“我看泰王身边形影不离的便有四人,府中其他地方或许也有安排,兴许就连我们这间房外也有几人守着,这般算算,或许有十五人左右?” 谢连州肯定道:“府中精兵强将不用再数,能称得上高手的,亦足足有十六人,短短三日里便击退了十一波杀手。” 他这几日陪着苏烨,寻常便是读书习字,偶尔两人手谈一局,亦或饮一两杯酒,看着什么都没做,其实早将整个泰王府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苏烨闻言大吃一惊,一是感叹这几日被保护之好,竟全然没有察觉府中有杀手前来刺杀,二是因为谢连州不声不响中便看清府中所有局势,面上却没有一丝流露。 苏烨想到这里,好奇道:“府中会有连你也不能察觉到的高手吗?” 谢连州笑:“若是真有,你该高兴才对。” 苏烨先是一愣,尔后便反应过来,若泰王府里真有连谢连州都无法察觉的高手,这几日来看对方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么明日他面见天子之前的那段路必定更为安全。 “话虽如此,一想到你不能同行,我还是有些担忧。” 比起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高手,苏烨到底还是更为依赖一路同行的谢连州。 可皇城之内为保天子安全,并不允许谢连州这样的江湖人士闯入,一旦被隐藏其中的大内高手发现,便是格杀勿论。除此以外,还有可能牵连此番为他们穿针引线的泰王,毕竟明知宫规不可冒犯,仍带江湖高手入宫,往小了说,是蔑视天威,往大了说,是意图谋逆,皆是重罪。 出于此番考虑,泰王并不准备带谢连州一起入宫。 这段路是文嵩最后的机会,没人知道宫中那些大内高手的立场是否一如既往的坚定,毕竟他们不需要背叛天子,只需要对文嵩的人微微放手,一切结果便会不一样。 苏烨知道,只要天子有心,就算他死了,凭他手上这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证物,天子一样能让文嵩元气大伤,他这条微薄的性命不会白白牺牲。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亲眼看一看,文嵩倒下那一日的场景。 一个小纸团丢到苏烨身上,他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谁说我不能同行? 不待苏烨发问,又是一个小纸团,精准落到他手中:只要没人知道,那我便是没有去。 苏烨哑然,再看向谢连州,对方已经准备就寝了,只是指了指一旁的烛火,示意他烧完纸条灭灯入睡。 苏烨啼笑皆非,灭完灯后躺回床榻,竟一下便入睡了。 —— 谢连州不会为了安慰苏烨说出空话,他说了要与他一起进宫,便一定会去做。 皇宫把守确实森严,可那是对一般人来说,像谢连州这样的高手,真正要提防的,只是那不知数量不知深浅的大内高手,其余人等不需费心便能轻松避过。 -- 第112页 而事实证明,谢连州这一来并不多余,文嵩买通的高手果真出手了。 谢连州放眼望去,一时间竟没能找到出手的人,只感到一股磅礴内力凝结成针,直直朝苏烨刺去! 毫无疑问,出手之人并不想在宫中闹出太多动静,以免引来大内高手,与此同时他又对自己有着无比自信,相信一击便能得手。 某种程度上谢连州与他想法相同,于是果断放弃寻人,只用内力化作无形剑气,数道并发,冲散暗针,甚至胃口大到反过来吞吃几分。 对方惊觉内力被人吸走,心神震动,慌张之下反倒露出行迹。 谢连州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慌乱之人,暗暗记在心中。此刻与人斗勇并不明智,保护好苏烨才是他唯一目的。 几次有惊无险过后,眼见金銮殿越来越近,就连谢连州都不免暗中松口气。一旦踏入金銮殿,便没有谢连州忧心的余地了,文嵩若敢在金銮殿上杀人,天子杀他何须罪状。 就在谢连州心神微微松懈之际,竟有两人同时出手,阴寒内力相辅相成,共同攻向苏烨,俨然是不顾一切,要致苏烨于死地。 谢连州惊怒之下,不再留力,一击之中出了十成内力,围着苏烨层层荡荡推开,偷袭之人受到反噬,齐齐吐出一口血来,变故一生,围绕着苏烨保护他的人也立即反应过来,联系起先前莫名微风,知道有高人在暗中出手。 “什么人!” 这句话却不是这些一流高手先行问出。 而是来自皇城深处,幽幽远远,却又如同炸雷,响在耳边,让人神魂欲裂,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连州方才不曾留力,此时突然受此一击,自是血气翻涌,经脉逆行,也不住吐出血来。 但此下不是疗伤的时候,文嵩买通之人在谢连州的全力一击之下露出马脚,此刻要么窜逃,要么鱼死网破,谢连州不得不防。 果然,眼见暗杀无望,两人在窜逃之前再次合力一击,幻想在狮子吼的主人赶来之前击杀苏烨,却被谢连州再次挡下。 有了先前经验,谢连州不敢全无留力。就在两边势均力敌,一时难舍难分之际,一股至刚至阳的内力猛然席卷,俨然是想以一敌三,将这些猖狂来者通通打死。 偷袭之人内力阴寒,正好为其所克,一击之下便受伤惨重,加上先前谢连州那次,简直吃亏连连,此刻不敢逗留,旋即便跑。 谢连州有所准备,不像方才那样不躲不闪地受上一击,眼见苏烨有人相护,自然也收起内力,运起龟息之功,将自身存在痕迹压到最低。 发出狮子吼的大内高手暴跳如雷,一心二用,一边分出心神保护苏烨,一边荡出内力在宫中搜寻方才激战三人,却只找到其中二人落逃踪影。 他心知肚明方才两方是在相斗,不见踪影之人定然同苏烨有所联系,但遍寻不得之后也只能冷哼一声后暂且放下。 待人走远步入金銮,谢连州方才寻了一处静谧无人的红墙绿瓦,躺在上边晒起太阳,慢慢运转内力治疗方才所受暗伤。 接下来的一切,便要靠苏烨自己了。 金銮殿中。 富丽堂皇的宫殿隔绝了外界的好天光,苏烨跪在地上,只能余光看见龙椅之上的天子。 天子问:“你可知诬告当朝宰相是何等大罪?” 苏烨背后衣衫一瞬被冷汗浸湿,尔后却慢慢挺直背骨,不敬地抬起头来,直视冕旒之后的天子:“回禀陛下,微臣不敢诬告,桩桩件件都记在此封证物之上。其中牵涉一十六个结党营私之官,二百六十九个助纣为虐的士绅商贾,八百九十二个鹰犬爪牙……以及三千六百一十九位无辜受累的百姓。” “微臣愿以性命相保,文嵩一系所犯恶行只比此多,不比此少。” 在这一刻,他是愿意为了这些血淋淋的数字去死的。 第67章 亦颠亦狂 青衣换朱袍,?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苏烨持着尚方宝剑,受了御令,负责主导彻查宰相文嵩之事。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之中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府邸,府中下人都训练有素,来往之间尽显大家风范。全都比他更适应这富贵荣华。 苏烨挥退下人,?只留下厉捕头与展荼。 尚方宝剑的赐下,代表天子的一种态度,?文嵩一系可能就此倒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烨做这顶头的冲锋陷阵之人定然是有风险的,厉捕头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保护苏烨的安全。 他同苏烨商谈一番往后安排之后,默默退出房间,将地方留给苏烨与展荼。 苏烨向展荼深深作了一揖。 展荼早就离开采风堂,?成了江湖人,?可这一次,?若非他动了恻隐之心,请来谢连州,?有没有苏烨的今日实是难说。 而他两人此刻最大的遗憾,便是谢连州早已悄悄离开。 苏烨叹息道:“我没想到谢少侠连一个道谢的机会都不给我。” 谢连州对他的帮助,?何止恩情二字可以概括。 展荼倒是知道缘由:“朝堂就是朝堂,江湖就是江湖,?同他这种程度的高手在明面上交好对你没有好处。这次他在宫中出手,虽保住你的性命,却也引来宫中那位高手的注视,如今早早离开,也是对你的一种保全。” 苏烨道:“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 第113页 人活着总要有点坚持,这坚持对有的人来说是情,对有的人来说是利,而对他来说,是义。 “可他不打算看你陷入这样的麻烦。”展荼一语道破。 苏烨看着窗外明月,静静叹了口气。 他知道,江湖与庙堂相汇的机会并不多,若是运气不好,兴许他此生都不会再见到谢连州了。 谢连州没想从文嵩倒牌之中得到什么,只是有人相请,又看着苏烨可怜可敬,便拿着一把短刀来了,一路浴血奋战,将人护进金銮殿中,一转身便潇洒离开。 —— 被人惦念着的谢连州已经回到临安,同去时的危机四伏相比,回来的路途简直惬意得不能再惬意。他一人乘着小舟,悠闲地荡在碧波之上,偶尔管上两三闲事,慢慢也就顺着河流回到临安。 周象已经不在临安的山庄之中,却为谢连州留下了他曾经住过的客房,山庄下人从知道谢连州要回来起,便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连装饰的花草都挑选了两盆近来最为精神的。 谢连州推开房门,走前放在桌上的信已被人拆过。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信纸,发现没有任何回话,也不知道伏钰到底去了哪里。 就在这里,他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谢连州猛的转身。 兴许是回到临安庄园的缘故,谢连州心中没有太多防备,恰巧对方起先也有意隐藏,这才让他吃了一惊。 一个年轻少女坐在他的床边,她的相貌并不是那么明媚夺目,却因细长上挑的双眼显出几分独特的冷艳。 她的皮肤很白,却又不是常年不见天日造就的苍白,而是一种天生的,富有血色的白皙出挑,在细瘦的骨架之上造就一种奇异的丰腴。 她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伏钰,谢连州可能不会那么惊讶。 他叹着气将目光移到头顶的横梁之上,道:“你介不介意解释一下你在干什么?” 伏钰声音不算太冷,但也没有透着多少感情,好像只剩下纯粹的理性:“我在试我能为杀手这两个字付出多少。” “结果怎么样?”谢连州轻飘飘地问。 伏钰道:“不然你再看我一眼?” 谢连州头一回被她说到无语,好半晌才道:“穿上衣服吧。” 伏钰将衣服一件件拉上,发现谢连州还抬着头,甚至将耳朵也一并捂住,不去听衣服摩挲过她皮肤的细微声响。 伏钰道:“看来要杀你也不难,找个女子脱光衣服坐在这里,你就吓得目不敢视耳不敢闻,到时有人刀搁你脖子上了,你才来得及有些反应。” 谢连州收手露出耳朵,听见她举动之间衣料摩擦,这才低头平视她:“我又不是傻子,察觉不到杀气,会那样任人宰割。” 伏钰已经连衣带都系好了,提起剑准备离开。 谢连州伸手拦下。 伏钰睨他一眼,道:“怎么?不打一场不放我走?” 谢连州道:“发生了什么事?” 伏钰道:“就是试试我能做到哪一步,结果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谓。” 坐在谢连州床上,脱下自己外衣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脱下的不仅是衣服,还有她曾以为早就没有了的尊严。唯一让她稍稍好受的,不仅是谢连州移开的目光,还有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的态度。 可她知道,并非人人都像谢连州。如果在谢连州跟前,她都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舍去自我,那么在其他人跟前就更不用奢望。 “然后呢?”谢连州却没有那么容易糊弄:“从此不做杀手吗?” 伏钰眼波流转,轻笑一声,难得露出点少女娇态:“也不是不可以啊。” 谢连州道:“我倒不知道侍月阁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好地方。” 伏钰一时沉默,最后道:“但我确实做不了杀手了。” 她也不知道,拿了侍月令后的第一个暗杀对象是谢连州,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若她的暗杀对象是别人,没那么厉害,兴许早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剑杀掉。而这样的暗杀对象杀的越多,她的心便越硬,越像一个杀手该有的心,好人坏人对她来说不再重要,她眼中唯一剩下的,只有要杀和不要杀。 可她偏偏撞上了谢连州,初次会面时又没能一剑杀了他。 若只是杀不了谢连州,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回侍月阁领罚,挨顿打事情也就过去。可她渐渐知晓善恶,看分明侍月阁之外的人是如何生活,再举剑时,竟没有办法想象朝无辜之人下手是什么样的场景。 侍月阁不会允许一个杀手去挑挑拣拣暗杀对象,说什么无辜者不杀之类的蠢话,即使这样他们的生意一样能做,但那样的杀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一把趁手的刀,兴许下一刻就会反过来刺伤主人。所以从最开始,他们用心培养的,便是一枚枚听话的棋子。 一枚没了用处的棋子,只会被背后那只高高在上的手轻蔑捏碎,连点残骸都难留下。 伏钰问自己,性命和谢连州带来的这番天地,到底哪个更重要? 应当是性命吧。 所以她来到此处,试图摈弃自己内在的魂灵,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看作杀人的武器。 可她没能做到,就算天平的另一端是她的性命。 -- 第114页 谢连州面容微冷,问:“江湖里,有活着退出侍月阁的人吗?” 伏钰抿抿唇,道:“退出侍月阁哪能大摇大摆,兴许是怕阁中杀手有样学样,才让退出的人一声不吭呢?” 谢连州看她一眼,道:“你不是真这么想吧?” 伏钰一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她哪有那么天真,这么说不过为了自欺欺人,谢连州分明知道,却又毫不留情地拆穿。 “我听说侍月阁有一门奇毒,要每月服用解药才能压制,一月不服解药,七窍流血,二月不服解药,肠穿肚烂,三月不服解药,神仙难救。” 谢连州话音刚落,猛然伸手扣向伏钰手腕,伏钰后躲,却见谢连州微微变向,右手便直接扣上她右腕脉处。 “气息强健却偶尔断滞,血气充足但时有翻涌。你多久没吃解药了?”谢连州问她。 伏钰收回右手,道:“也就快一月。” 谢连州离开临安后久等不回,她中间回了趟侍月阁领取当月解药,负责分派任务的堂主发现她花了快半年仍没完成任务,告诉她下次取药之前若还未杀死谢连州,便不要领药了,自去领罚。 “回去领药吧。”谢连州道。 伏钰苦笑,这多一月少一月,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我们去寻个大夫,把你身上的毒给解了。”谢连州将话说得那样简单。 伏钰道:“侍月阁的毒是无解的,这不只因为它难治,更因为它无人敢治。” 对于那些神医来说,救一个人或许不是难事,可没人愿意和这毒背后所代表的侍月阁相对抗,就算能治,也会变成不能治。 “先问问能不能治,”谢连州笑了下:“能治的话,我们把侍月阁毁了吧。” 只要没了侍月阁,就不会再有能治却不敢治的大夫。 伏钰瞪向谢连州,过了好半晌,发现他是认真的,吃惊道:“你要怎么毁?” 谢连州道:“送你回侍月阁,和你们阁主说你想退出,你们阁主要是让,我们就解毒离开。若是不让,我们便打,打得过就结束,打不过就跑,跑了他肯定会派人赶尽杀绝,我们就来一个打一个,打到他们没人为止,怎么样?” “疯子。”伏钰憋了好久,憋出这么一句。 她没说的是,这个主意她竟有些喜欢。 第68章 横剑 想让侍月阁这种庞然大物倒下,?看似可行的方法有很多,反间、挑拨亦或合纵连横,只要足够耐心,?便有可能达成他们想要的效果。可越是精妙的计划,便越需要足够人手来推动环环相扣的计谋。 谢连州没有这个人手,也不想做个足够耐心的智将。 他的心胸谋略皆由宛珑一手教导,?可归根结底,江湖人以武入道,?他到底更像谢狂衣。 谢连州站在侍月阁前,感到守门弟子投来的警惕目光,摸了摸腰间配着的长剑,微微一笑,径直走上前去。 侍月阁的守门弟子平日除了练功便是轮换着守门,便是有心拿到侍月令,?破格成为侍月阁中鼎鼎有名的杀手,?能做的也就是勤加练武,?偶尔看看阁中悬赏的人头,断没有将暗杀对象一一记下的道理,?更不用说谢连州这个只在半年前挂出的悬赏令上出现过一回的人。 因此,谢连州光明正大地站在侍月阁前,?门前二人竟没有一个认出他来。 两人伸出长剑,交叉横在谢连州身前,?挡下了他:“敢问阁下何人,因何造访侍月阁?” 侍月阁中来来往往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杀手,二是主顾。杀手里有藏头遮尾不爱露面的,也有光明正大傲气满身的,?可不管是哪一种,进侍月阁时腰间都会挂上一块侍月令以供辨认。 面前这人身上没有侍月令,便只能是来谈生意的,谈生意者,不能携兵入内。 谢连州对两人笑笑,道:“在下谢连州,被阁中杀手刺杀,特来向侍月阁要一个说法。” 守门弟子相互看了一眼,目中皆是惊奇——没料到侍月阁还能碰到苦主上门。若眼下这人所言字字属实,他的悬赏令定然还在阁中挂着,居然就这样上门来讨要说法,要知道,阁中从不缺高手驻守,想来他们不会在意多领一份本该属于别人的赏金。 左边的弟子向右边弟子使了个眼色,只一瞬,左边弟子便旋身而上,朝着谢连州的脖颈拔剑横割,俨然是要一击毙命,右边弟子则跳入阁中,前往通报。 他们既有嘲笑谢连州来此送命的胆气,也有提防谢连州是个难得高手的警惕。 事实证明,他们保有的这一丝底线很有必要,右边弟子进入侍月阁前的最后一眼,是谢连州分花拂柳一般拂开守门弟子的剑,伸手握住了他的咽喉! 弟子不敢再看,生怕一个迟疑,就要葬送自己的性命,飞快奔入阁中通风报信。 谢连州收回目光,对被自己掐住命脉的守门弟子道:“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就他二人不分好坏,上来便喊打喊杀的行为来说,谢连州是不打算手下留情的,除非他们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守门弟子被他这一出手吓到惊骇,好半晌没说出一个字,直到握在他脖颈上的手渐渐收紧,风华无双的青年含笑问他:“拖延时间吗?” 他才立时道:“我还没有杀过人!” 他不知道青年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只是全凭本能,说出了这么一句。 -- 第115页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谢连州拧断了他的脖子:“还没杀过人吗……可你已经准备要杀了。” 谢连州一脚踏进了侍月阁。 只一瞬,攻击便从四面八方而来,谢连州信手拔出长剑,在武器带起的微风之中,判断出了各招各式的来路。 谢连州原地跃起,吊于梁上,寻准方向后,兔起鹘落之间便一剑挥下,横扫千军! 三人脖间飚出血花,一瞬伴有破空的呼吸挣扎声。 谢连州没有丝毫停顿,在人惊愕之际,跳入另一伙出招之人中间,一手作拳一手挥剑,将人捶得筋酥骨烂,伤得血肉横飞。 到底谁才是杀手? 谢连州站在一片半死的人中,镇定问道:“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一时无人应答。 谢连州不慌不忙,顺带打量了一番侍月阁中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个名字,一心侍月的缘故,阁中少窗少灯,虽说财大气粗地嵌着许多夜明珠,却难免透着一股幽暗。 有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下,道:“谢少侠来访,有失远迎。” “你认识我?” 谢连州往前走一步,剩下还捂着伤口站着的人齐齐后退一步。 下楼之人也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许的男人,意外的慈眉善目,看着便温和可亲,他像是没看到阁中弟子与杀手死伤一片的模样,对谢连州道:“谢少侠一入江湖便发现隐匿数年的李代桃僵之徒,让梁大侠能够含笑九泉,后来又意气风发,同萧大侠湖边比武,不落下风,近来更是在百场截杀之中将人护上京师,如此年轻有为,胡某又怎能不知呢?” 谢连州护送苏烨上京多有易容,能准确认出他的身份并不容易。不过谢连州与胡围心知肚明,侍月阁在这场混战之中也曾插过一脚,不过后来损失惨重,这才及时收手罢了。 谢连州看着胡围,并不发怒,只笑问:“阁下如何称呼?” 胡围道:“少侠客气,若是有心,唤一声胡堂主便是。” 谢连州从善如流:“胡堂主,我今日来意你已知晓,正是想为自己讨一份公道,可从我踏入侍月阁起,便没有一人愿意为我理清这本账,还各个都想杀我,在这旧账之上再添新账,你说今日我们该怎么算?” 胡围来到谢连州跟前,冷冷看了一眼四周受伤的人,猛地使出掌劲,将一人摄来,五指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中生出长甲,牢牢扎入那人头颅面目,不过片刻,这人便死了。 阁中静悄悄的,一时间好像只剩下谢连州和胡围二人。 胡围彬彬有礼地向谢连州微微弯身,道:“谢少侠,不知这样你可满意?” 谢连州知道,这看着是在讨好他,其实是在震慑他。这样诡异的雷霆手段,若是换个江湖经验浅薄又心软的少年郎,只怕此刻已经惊诧愧疚得说不出话了吧? 可谢连州道:“他们想杀我,我本就会杀了他们,何来满意不满意之说?” 虽说他不会特意赶尽杀绝,但他绝不会为了那些想杀他的人的死愧疚。 胡围面上的笑为之一顿,显然没料到传闻中的少年侠士这样冷血镇定。 谢连州挽着剑花,往前一步,眼见胡围肢体微微动作,显然警惕起来,方才笑眯眯道:“新账姑且不说,旧账又要如何补偿我?” 胡围环顾四周,道:“少侠不妨楼上请,我们单独谈谈?” 谢连州点点头,又道:“对了,忘记告诉堂主,我的脾气不好。” 胡围脚步一顿,不知谢连州为何突然这么说,可他一等再等,也没能等来谢连州的下文,好像真就只是一句单纯的提醒。 谢连州随胡围上楼,楼中人来人往,有不少都听见方才动静,一个个却置若罔闻,只有少数在路过胡围时朝他弯身颔首。 胡围替谢连州指路,带着谢连州来到一间无人小室,道:“谢少侠,此处再无他人,你我不妨开公布诚地谈。” 谢连州却突兀拔剑,一道白光闪过胡围眼前。在这喜怒无常的青年跟前,胡围一直存有警惕,见他出招立时还手,可谢连州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招架! “胡堂主为何出掌?” 谢连州那一剑竟不是冲着胡围去的,只是毁了房中某处器物,却在听到耳畔风声时回身同胡围对了一掌,光明正大地发问。 胡围掌中有毒,谢连州的掌力却也不弱。 胡围整只手都绵绵垂下,无法举起,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连州慢条斯理地用真气逼出掌上余毒,自己却失去一战之力。 谢连州的剑已经横在胡围脖颈跟前:“胡堂主为何不答话?” 胡围知道,自己轻敌了。 谢连州的过往声名只显出他智计不凡,难免让人忽略他的功夫。他早该知道,一个聪明人敢于深陷敌阵,定然是因为他有所把握。 胡围立时道:“谢少侠,刀剑无眼,还请先放下。是胡某方才见少侠拔剑,一时误会,为了自保才出此一掌。” 至于谢连州为何无故毁坏屋中器物,胡围并不打算追究。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屋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布下杀阵,而谢连州那看似随意的出手,只一剑就毁去阵眼。 谢连州这一出手是无意?胡围不这么觉得。 -- 第116页 正因如此,他不敢再问,甚至盼着谢连州也不要问。 也不知是不是胡围的盼望被老天爷听见了,谢连州果真没有再提阵法之事,轻易地接受胡围的解释,寻了一处坐下,对胡堂主道:“胡堂主,侍月阁的事,你做得了主吗?” 胡围提起心来,不知谢连州发出此问所求为何,迟疑道:“若少侠所求之事不大,胡某一人便能做主。” 谢连州笑了一声,道:“那只怕胡堂主做不了我的主,麻烦再请一位能做主的人来与我相谈。” 第69章 明修栈道 胡围自然不可能因为谢连州一句话就去请示“更能做主的人”,?他只是笑笑,道:“谢少侠有什么要求不妨先提,兴许胡某就能做主呢?” 谢连州看着他,?倒没有再一味要求换个说话更能算话的人来,只道:“既如此,不妨胡堂主先说说,?侍月阁能为我做什么?” 胡围不得不感叹,面前青年看着年少,?行事间却很有几分老辣,十分不好对付,他整整神色,道:“少侠既恼怒于阁中刺杀,侍月阁便将此次杀手交给少侠,仍由少侠处置。” 谢连州眉头微动,?看不出喜怒。 胡围察言观色,?继续道:“至于阁中悬赏令,?我们虽不能撤下,却也能保证不会有人再领去,?直到买凶之人前来撤下这笔单子。” 这样一来,不会有人再来追杀谢连州,?若他真是为此而来,此刻也该心满意足。 可谢连州今日便是存心来找麻烦,?又怎会轻而易举地满意呢? 他笑笑,道:“不够,我还要那个试图向侍月阁买我头颅之人的名字。” 其实对于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心中早有猜测,此刻提出,?就是为了让侍月阁为难。 果然,胡围面色微变,若说先前种种尚能归于阁中内事,对外遮掩,谢连州方才说的便是他们对外立足根本,绝无让步可能。 胡围叹了口气,苦笑道:“少侠真是给在下出了一个难题啊,我确实做不了这主,只能去请示能做主的人,还望少侠在此稍候片刻。” 谢连州一脸有所预料的神情,对着胡围微微颔首,看上去颇为骄矜。 胡围恭敬退出此处,待关门后,面色才徒然一变。 无知小儿,也敢在他跟前放肆! 江湖中人才济济,哪一年不出几个少年英才,可这些天才中,真正能在江湖中拥有一席之地的却少之又少,大多都死在了年少的轻狂与傲慢之中。在胡围看来,谢连州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一员,猖狂不过今日了。 他们先前待他客气,不过看在他与太平山庄交好的份上,愿意用些微不足道的让步卖他个人情。可谢连州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也不必客气。 偌大一个侍月阁,怎么可能害怕谢连州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们从来不缺杀人的高手,对付谢连州这种自己送上门来的更是不在话下。 胡围看向门的两侧,这里不知何时已经守满了人,俨然从一开始就对谢连州充满戒心。 “看好这里,别让他离开。”胡围用眼神吩咐。 自己则独自步入阁中深处。杀死谢连州的决断不难做出,可最后下令的人却不该是他。毕竟谢连州同太平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按常理来说,太平山庄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交好之人放弃自己的立场,但世事总有例外,这种决断还是交给阁主来做最好。况且,他也想借这个机会再窥阁主容颜。 转身离去的胡围不知,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变了神色的远不止他一人。在他面前那样傲慢的谢连州几乎顷刻收敛起过分夸张的眉眼,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冷静。 像这间房里的机关,侍月阁不知还有多少,谢连州不是周象,能一眼看出关键所在已要感谢周象从前不遗余力地倾囊相授,实在不能奢求短时间内有机会反过来利用。 接下来要更小心才行。 谢连州静静听着,在胡围脚步声渐弱之时,轻轻推开门。门前守着六个人,听到动静时,只有两个人立时挡在门前,拦住谢连州去向,剩下四人仍守在原处,冷静至极。 在面对一个尚不清楚底细的敌手时,这本是挑不出错的安排,就算头二人不敌谢连州,剩下的人也来得及支援与呼救。 他们唯一算漏的一点,便是谢连州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厉害,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便在闲庭漫步之间轻轻松松定住六人身形,让人无法动弹,也无法呼救。 谢连州甚至花费不少时间替他们重新摆好姿态,让他们看上去更加自然,仿佛门中人从来没有离开一样守卫着,就算此后再有人路过,若是没有大着胆子上前攀谈,怕是发现不了什么不对。守卫之人眼中露出几分惊恐。 谢连州听着耳畔愈发远去的声响,此刻才不慌不忙地追了起来。 胡围寻的人在这阁中深处,得穿过一层又一层机关才能相见。谢连州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屡屡以奇诡又惊险的姿态越过重重机关。若在场能有第二个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为谢连州行云流水般的举动和气定神闲的模样所迷惑,误以为侍月阁的机关多有不堪,才能被人这样近乎戏耍地越过。 而事实绝非如此。 若非这样高强度地集中精神,就算谢连州也无法轻易越过侍月阁的机关。而这样神乎其技的破解之后,就连谢连州也感到疲惫。 -- 第117页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暴力拆解,强行突破,他当然可以做到,甚至要比如今这样省时省力。 可在那之后呢? 在见到侍月阁中能主事的人前,他便会先一步陷入鏖战之中。血战他不怕,可不该是这个时候。 谢连州耐心跟在胡围身后,终究看他来到一扇门前。 胡围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整整自己的衣冠,方才又恭敬又激动地垂下脑袋,道:“阁主,胡围求见。” 大门一时没有动静,难免让人疑心里边的人是否听到外边的声音。胡围心中自然也有疑虑,可他不敢贸然出声,只老老实实地等着,因为他知道,里边那位阁主脾气古怪,生来最讨厌被人催促。 若真惹她厌烦,就算他已做到一堂之主,仍有可能见不到明日的月起月落。 就在胡围心中七上八下之际,层层机关启动的声音传来,大门在他跟前打开。胡围缓步走上前去,视线停在那双玉白的脚上,一时竟有些不敢抬头看玉松罗。 就在此时,他听玉松罗娇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胡围惊诧抬头,上一秒还不解于玉松罗为何不认得他,下一秒便在长剑穿胸中猛然明白,被他轻飘飘放下,觉得不值一提的谢连州实在是个狠角色。 他不甘地倒在血泊之中,看见美得似梦似幻的玉松罗脸上生出兴味,含怨闭眼。 玉松罗眼里完全没有刚刚死去的胡围,对她来说,这样不堪一击的废物实在没有过多关注的价值。 她臂弯间勾着的披帛泛着流离霞光,便是最好的绸料也无法显出这样的光彩,而将这披帛看作单纯华服美饰的人必然要吃上一亏。 谢连州方将长剑从胡围身上拔出,玉松罗的披帛便已直直打至眼前,来势汹汹。谢连州不知这披帛有何玄妙之处,自然选择先行避其锋芒,旋身一侧。 熟料披帛灵活异常,竟立时跟着谢连州转来,不愿落下分毫。谢连州避闪不及,只能以长剑相击,没想到那披帛一碰到长剑便立时卷了上来,竟要将这精铁活生生溺毙其中。 冰丝蚕布! 这是绝对的神兵利器,谢连州也确实吃了一惊,没想到有人会用那么昂贵的东西作武器。 不管是从前与师傅师娘隐居山林,还是如今出世行走江湖,谢连州都没缺过钱,可相应的,他也从没富裕过,金银在他手中犹如流水一般,左手刚进,右手便出了。 谢连州为冰丝蚕布的昂贵感叹了一番,可也仅此而已。 玉松罗用披帛将这年轻俊秀的青年连同他的武器卷在一块,用内力收至跟前,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想好如何物尽其用,她要先收他做入幕之宾,用腻之后再拿来练功。 玉松罗只微微分神片刻,因此很快意识到不对,卷到她跟前的蚕蛹一反先前毫无挣扎欲望的姿态,正剧烈躁动着,本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冰丝蚕布整无法控制地快速膨胀。 在谢连州出其不意地来到此处之后,玉松罗面上第一次出现惊怒神情,运功而上,誓要强行压下谢连州的反抗。 可玉松罗不知道,比内力,谢连州还从没怕过谁。 万法归一,诸邪辟易。 千万条经脉之中的内力汇聚一处,迸发出难以抵抗的威力,紧紧束缚着的冰丝蚕布终于受不了这种残忍对待,在两方内力冲撞之中不负众望地碎成齑粉,将惊怒之中的玉松罗留在气势正盛的谢连州跟前。 谢连州没有丝毫犹豫,眨眼之间出了三指,在玉松罗气海之中留下三种截然相反的内劲,一道刚猛霸烈,在血脉中横冲直撞,乱伤无辜,一道阴柔刺骨,暗中蜿蜒,留下许多难以发现的暗伤,还有一道化于无形,仿佛已经完全融入玉松罗的气海,连她这个主人都发现不了任何不对。 如果说先前两道内劲让她气血翻涌,内伤不浅,那么最后一道内劲便是货真价实地让她毛骨悚然了。 连寻都寻不到的气劲要如何拔除? 玉松罗看向谢连州,眼中有压不下的惊惧。她知道自己方才分神了片刻,可不是谁都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她落入这个境地的,这只能说明,他原本就不弱于她。 第70章 取药(上) 谢连州并未因为一时上风沾沾自喜,?他清楚面前女子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手。侍月阁中那么多杀手,不甘被人驱使的,伏钰绝不是第一个,?玉松罗敢待在此处,自然有她的底气。方才若非太过轻视谢连州,以至于被他出其不意,?如今必是一场苦战。 即使如此,谢连州仍相信,?最后胜利的会是自己。 不能小瞧敌人,但也不需妄自菲薄。 谢连州的剑横在玉松罗白皙的脖颈前,毫不留情地压出一条血线,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玉松罗心中一沉。 方才那一交手,她已充分察觉谢连州的实力,若是换个一流高手,?便是同现在一样将剑架在她脖子跟前,?她也有把握挣脱。可眼下站在她身后的是谢连州,?她丹田气海已乱了大半,内伤不轻,?又怎能挣脱? 这一剑,终究是能实实在在造成威胁的一剑。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玉松罗反倒笑了:“少侠好无礼,哪有一上来就动刀动剑的道理,?还弄坏了我的披帛,那东西可贵得呢。你说,你要怎样赔我?” -- 第118页 她语气亲昵,仿佛同谢连州不是第一次见面,说话时也未避忌脖子跟前的刀剑。 事实上,?玉松罗一点放松都不敢有,正在认真观察谢连州的反应,结果发现谢连州丝毫不在意她偶尔往剑刃上撞的举动,任她脖子上一时又多了几道伤口。 真难对付。 他看着需要一个活着的玉松罗,却不会为此让步,若玉松罗想以自己的性命相威胁,他一定不介意帮上一手,让她提前变成一具尸体。 她可不想变成死人。 只能由她让步了,玉松罗心中烦闷。 谢连州的回话不早不晚:“真是不好意思,只可惜,礼仪这种东西,只有打赢了才有资格讲。”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想从这里得到什么东西?”玉松罗试探道。 “你不认识我吗?我在你们阁中还有悬赏令呢。”谢连州笑笑,好像在同玉松罗闲话家常,手中的剑却一点没松,甚至有越收越紧之意。 玉松罗不得不将更多精力放在眼前长剑之上,答话时难免少了几分遮掩:“你是为了下悬赏令之人而来?” 这确实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理由,也是谢连州先前这么说的原因所在。 可这一回,他丢弃了这个借口,道:“不,我知道悬赏令是傅萱下的。” 傅萱是谁? 玉松罗虽管着整个侍月阁的事务,却也不会将阁中悬赏令一一过目。更何况傅萱下悬赏令时,整个江湖就没有多少认识谢连州的人,玉松罗要能提前想到关注,那可真是未卜先知。 谢连州却抢过玉松罗的发问机会:“轮到我问了,你真是侍月阁的阁主?” 玉松罗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难免露出点犹豫,随后就感到谢连州的剑压的紧了些,让她脖间一痛。 该死! 玉松罗道:“是我!” 谢连州却道:“我不信。” 玉松罗大怒,他心中若早有答案,还问她做什么? “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高手,做一个顶尖杀手镇住阁中其他人或已足够,想要当这侍月阁的主人却还差得远呢,”谢连州笑笑,道:“我看真正的主人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傀儡阁主,你在阁里也算说得上话了吧?” 丹田中谢连州留下的真气仍在作乱,好像在告诫玉松罗,不需要的人马上就会被他杀掉,她愤恨地咬牙:“你到底想做什么?” “解药,我要侍月阁中杀手所中毒药的解药。” 玉松罗愣了愣,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为了那个刺杀你的杀手而来。” 侍月阁中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杀手,玉松罗微微出神,竟也无中生有出一场说书先生都觉不再时兴的大侠与妖女的故事来。 她自然不是单纯好奇他人的感情故事,只是事情若真如她想,那么随谢连州需求一同出现的,便是他的软肋。 谢连州自然知道,只怕接下来玉松罗便要想方设法地查出伏钰身份,以此反过来钳制他了。但是没关系,他们总要能找到她,这一切才有用。 谢连州不置可否,只道:“所以这药你到底给不给?” 玉松罗道:“侍月阁可不是只有一种药,你若不告诉我她是谁,我怎么知道该给你那种解药呢?” 谢连州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多少种解药就给我多少。” 玉松罗一怔,咬起唇来,最后道:“好,但是药不在这,你让我带你去取药。” 谢连州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拿剑一手将她两只手背在身后抓在一块,道:“走。” “你不怕?”谢连州这么果断,反倒让玉松罗提起心来。 谢连州坦言道:“怕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有机关和其他人的干扰,在那一瞬间先把你杀了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玉松罗面色一青,想起他先前冷漠的对待。某种意义上,这个人似乎根本不会为了他所想完成的事进行让人气闷的退让,他宁愿先出这口气。 这会不会是一种伪装呢?玉松罗忍不住去想。 可是她没有试探的机会,毕竟试探所需的东西,是她的性命。 玉松罗只能忍耐,打开机关时按下几个机巧,带着谢连州慢慢走出这个地方。 谢连州看了她一眼,道:“你多按了一个。” 玉松罗浑身僵硬,这也能看出来吗? 谢连州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既放心又不放心:“没关系,走吧,我也想看看侍月阁还有什么手段。最后一次提醒你,如果你对我不再有用处,我不会再留你。” 玉松罗道:“……你放心吧,我的命我自己知道爱惜。” “希望如此。”谢连州毫不客气道。 玉松罗按下的几个机巧,大多数都是为了打开他们此刻要经过的各种密道,只有被谢连州点出多余的那一个,是提醒阁中杀手有敌袭的警报。 会来多少人,能不能给自己创造出脱身的机会? 玉松罗忍不住默默算着,她对自己和谢连州的水平大抵有数,并不指望阁中杀手能直接救下她,只希望他们能给谢连州一些压力,让他无暇全神贯注地防范她。 并非侍月阁的杀手个个都实力不济,只是那些能一剑封喉的顶级杀手都不怎么出现在阁中。剩下的那些,再怎么一流二流,在谢连州跟前也只能称为乌合之众,若谢连州一心恋战,兴许才能勉强以量取胜。 -- 第119页 玉松罗带着谢连州所走的路空无一人,静得可以听见两人错落有致的脚步声。这本是无比正常的,毕竟这条密道原本就是少数人才有资格通行的地方。 可在谢连州看破玉松罗求援之后,一切的一切便显得太不正常。 所以,在身后那剑以刁钻角度突兀袭来时,谢连州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甚至有点尘埃落定的安稳感。 他扣住玉松罗的手松开,却又在她身后顺势拍了一掌。 翩翩玉绵掌,一门听起来有多温柔,受起来就有多难熬的掌法,偏偏又击在了腰椎这样要紧的地方。 若受这一掌的不是玉松罗这样有深厚内力护体的人,只怕一击之下腰骨俱碎,再不能站。 可如果面对的敌手不是玉松罗,谢连州也不会轻易用出这般凶残的一击。 玉松罗终于如愿脱开谢连州的钳制,却被这一掌推着狠狠撞到墙上,连着腰后的伤一起,让她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玉松罗何曾在侍月阁众人跟前这样狼狈过? 她想快速调息,气血却几度翻涌,让她连盘腿而坐都感到困难。这一刻她无比确定,谢连州想要杀她一点都不难,就算为了腾出手对付眼下这些偷袭的侍月阁杀手,他也完全有机会先杀了她。 他不这么做到底是因为…… 玉松罗朝谢连州看去。 谢连州在重伤玉松罗的下一瞬便回身迎战,这才发现伏击者不是一人,而是三人。后两人的出剑藏在头一人的出剑之中,这才连声音都掩去,骗过谢连州的耳朵。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谢连州的回应来得这样快。 既然已被谢连州看到眼里,失去偷袭的意义,便再没了躲躲藏藏的必要,三人立时调换身形,想要封住谢连州去路,却没料到谢连州根本没有躲藏的意图,甚至主动冲进阵中,以极其强硬的姿态用出霸道至极的一剑。 只一剑,便血花飞扬,人影四散。 谢连州淡定依旧,看向刚将目光转向他的玉松罗,走上前重新制住了她,好像刚刚中断对敌只是一场错觉一样。 玉松罗终于知道他方才为什么不杀她了,不是动了恻隐之心,也不是另有打算,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有飞快解决干扰的自信。造不成阻碍,自然也就没了两败俱伤的必要,他还要拿解药,一个活着的她自然比死了的她有用。 谢连州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四角的三名剑客,道:“我与侍月阁有私怨,你们若只是被逼卖命,便躲远些,若是出现在我跟前,就不要怪我顺手取走你们性命。相信你们也能看出,方才那一剑,我本可以割喉。” 那么眼下便有三人命丧于此。 玉松罗心中一跳。 谢连州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仅仅只是因为愚蠢的软弱吗?她分明察觉不对,却一时想不清晰。 第71章 取药(下) 尔后又有数波来救之人,?谢连州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重伤玉松罗、收拾偷袭者与放话让人勿管闲事的过程。 玉松罗如今内伤深重,俨然再无与谢连州相争的实力,她甚至盼着到药阁之前不要再有人来救,?她实在受不起谢连州的再一掌了。 此时此刻,她无比的后悔,最初实在不该因为对谢连州的小看分神那片刻,?若非如此,她不会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而谢连州紧紧抓着微弱优势,?一次又一次地放大,到了现在,就算有人能为她挣出空当,单凭她自己,也无法脱困了。 玉松罗已然起了放弃之心,或许,?真该将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她原本想将谢连州困杀药阁之中,?可这个方法只能同归于尽,?若她没法提前从他手中逃脱,她不打算为侍月阁做到这一步。 但是解药……侍月阁根本没有能一劳永逸的解药,?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将这些杀手牢牢攥在手里,每月给上一粒防止毒发的药丸便是。而这些杀手,?脑袋系在刀口上,个个都是有今日无明日,?许多人想都没想过以后,自然也不在乎所谓解药是管一个月还是管一辈子。 在玉松罗心生担忧之时,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带谢连州来到药阁。当她抬头看见眼前已是药阁,心中大吃一惊,怎会这样快! 玉松罗慢慢陷入深思,?恍然发现这一路来伏击是越来越少,到了后头,几乎没有给谢连州带来多少困扰,是后来的杀手实力不济?还是他们都对谢连州的实力与风格有所耳闻,不愿凑这热闹,只打打花架子便让人过去? 直到这一刻,玉松罗先前的疑惑才被彻底扫除,终于明白过来谢连州在做什么。因势利导,分而化之,最后再逐个击破! 他不乱杀,只杀冥顽不灵非要对他下手的人。于是阁中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一派是无论如何都要杀他的强硬派,在无冤无仇的情况下,这样的人注定只是少数,另一派则是无心参与,最多浑水摸鱼以保全性命的家伙,而这样的人在方才的伏击之中分明已经出现。 这样不行! 玉松罗分明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应对方法,谢连州这是清清楚楚的阳谋。 她当然可以用这些杀手体中的毒药做引子,放出话去,让所有不出力对付谢连州的人从此再领不到解药,只能受毒药折磨,直到最后毒发身亡。 可这样一来,反倒让人与侍月阁更加离心离德。与此同时,对阁中杀手的鞭策也实在有限,毕竟以谢连州所表现出的武功来看,摆在他们眼前的选项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大部分人还更乐意拖上一拖呢。 -- 第120页 玉松罗无比清楚,这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 药阁之人已出来迎接,他们看着发髻凌乱,唇边染血,满脸狼狈的玉松罗,心中俱是一惊,很快低下头不敢再看,又因为意识到接下来的事要细细分辨玉松罗真实意图,不得不逾越抬头,直面玉松罗神情,心中满是苦涩,希望过了这个关卡之后,阁主不要记恨才是。 为首的聂云奴将人请进药阁,隔绝外边寻常杀手视线,率先道:“阁中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毒药,不知少侠想要寻哪一行的解药?” 他说话时神色淡然,好像完全没注意到眼前被人狼狈钳制手中的是阁主玉松罗。 谢连州笑笑,道:“怎么,这么多时间还不够你们搞清来龙去脉,弄清我是谁吗?” 聂云奴一时失语。 虽说玉松罗给的信号只是让人知晓有敌袭,但谢连州进门前闹的那一场可不会被人完全忽视,两厢结合,他们自然大概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谢连州的悬赏令早被人找出来,几个月前领走这份任务的伏钰也一并进入他们视野。 伏钰中的是什么毒,防止毒发的药该用哪一种,聂云奴此刻清清楚楚,故作疑惑发此一问,一是为了拖延时间,让阁中弟子设好埋伏,二是为了从玉松罗处得到一点指示,这药到底该不该给,给的话又当不当说实话? 毕竟这药一给,起的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坏头,不知会有多少自视甚高之人学习谢连州,前来尝试,其中必然会有令侍月阁难以招架的高手。就算侍月阁早有准备,也可能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像这样的决定,聂云奴又怎么敢做?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想法与已经死去的胡围是何等相似。 聂云奴看向玉松罗,在这位向来肆意妄为的阁主脸上看见了少有的犹豫与挣扎,她此刻可还赤着脚呢。 她往常赤脚,是不喜鞋袜束缚,总会用内力护体,使其不受石砾割伤与尘埃沾染,不管在地上行多少步,看起来都白皙依旧。可今时今日,身受重伤又气海翻涌的玉松罗早没了分顾于此的经历,那双细腻玉白的足上伤痕累累又沾满尘污。 谢连州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啊。 强大,又没有不合时宜的心软,这样的对手要怎样对付?这个念头只在聂云奴脑海一闪而过,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他可不打算替侍月阁出生入死,只要谢连州不打算杀他,怎么对付谢连州和他有什么关系? 聂云奴等待玉松罗做出决定,最后听她道:“把解药给他。” 从她面上神情来看,里边没有任何其他暗示,可他注意到,玉松罗没提侍月阁中根本没有能彻底解毒的药,只能一月月地压制。 聂云奴让人呈上药瓶,递给了谢连州。 谢连州打开一看,里边只有两颗药丸:“两颗?” 聂云奴道:“料想谢少侠拿到药也不会放心,定然要先试上一番才会拿给伏姑娘用,所以聂某多备了一颗。” 从玉松罗的神情来看,她是满意他此刻应对的,显然,她也不想让谢连州那么轻易地达成目的。一旦他此次被这小伎俩骗走,一月后伏钰毒发,他不得不再回到侍月阁时,等待他的可就是天罗地网。 他们没指望这计谋一定能奏效,但试一试总是无妨。 谢连州倒出其中一颗,刮下一层药灰闻了闻,虽不能直接闻出里边都有什么药材,但想要记住里边的细微味道还是容易。 谢连州看向聂云奴,道:“想来阁中还有一月一压制的药吧,那种我也要。” 聂云奴就知道,谢连州哪有那么好对付呢,他看向玉松罗,在她颔首后的难看神色之下坦诚道:“侍月阁的毒没有解药。” 他们做出这些的毒药的初衷便是控制这些杀手,有怎么会特意去研制解药呢。 谢连州的剑又横上玉松罗雪白的颈子,好像在说如果解药没有用,那么玉松罗的性命也没有用了。 不用玉松罗做出什么指示,聂云奴便让人拿上几罐解药站在远处,道:“相信以谢少侠的本事,有这些便能让人自己配制了,虽说不能一劳永逸,但按月服用,一样能长命百岁,不是吗?” 倘若今日谢连州真能或者离开侍月阁,他们要做的也不过停用这行毒药,换成其他四行。 谢连州神色微松,似乎有些意动。 聂云奴再接再厉:“解药就在那里,谢少侠大可自取,还请先将阁主放开。” 玉松罗也适时道:“你若将我放开,我便放你离开,绝不会让人阻扰。” 至于谢连州该不该信,那便见仁见智。 谢连州看向远处的解药,如果他只是想帮伏钰获得下半生的自由,兴许带着那些解药离开最好。他当然知道,在他拿到解药,放开玉松罗之后,侍月阁会疯狂反扑,试图将他杀死在这里。 但他相信,他能活着离开,不管要受多少伤。 可问题在于,这便够了吗? 他今天来,可不只为了这一个目的。 谢连州带着玉松罗直朝解药而去,旁人立时拔剑来阻,已无力挣扎的玉松罗彻底变成谢连州的挡箭牌,出现在那些锋利的刀剑跟前,吓得诸人立时收手。玉松罗一边松口气,一边忍不住怀疑,这是他们的真实水准还是有意放水? 而谢连州几个恰到好处的举动之后,人便飘到了药阁门前,从地上踢起一把方才打下的灯台,直直飞向方才聂云奴关上药阁大门的地方,完美击中机关。 -- 第121页 轰隆一声,大门在他跟前打开。 一时间,寒光凛凛,门缝中数不清的刀剑与弓箭对准他,仿佛打算一开门就齐齐攻上。 “怕不怕?”谢连州声音含笑。 玉松罗怕得想杀人,若是寻常,区区刀剑废铁有何可怕?但如今的她确实受不起这一击,在意识到谢连州打算拿她做肉盾时立时高呼:“不许动手!” 门外的弓差点便松了。 谢连州带着玉松罗走了出来,看着乌压压的刀剑与弓,问玉松罗:“玉阁主,别的也就罢了,要不要让人把弓箭先收起来?我倒是无所谓,你可未必能躲过。” 玉松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谢连州知道,世上有诸多令人看不惯的事,他不可能事事插手,所以他从前没想过要管侍月阁。 可同样的,有些事一旦看入眼了,不管再难,再愚蠢,他所选择的也只会是向前。 捣毁侍月阁,说过就不能反悔。 第72章 战! 众人的弓不得不收起来。就算因此使得谢连州的退走变得更加容易,?那也好过将箭尖对准阁主——万一此番过后,阁主活了下来,想要追究方才不顾及她性命之人呢? 谁都不敢做这出头鸟。 谢连州看了眼当前场景,?笑了笑,朗声道:“诸位,谢某今日来此别无他求,?只求能解侍月阁杀手身上剧毒的解药,阁主与药阁之人却同我说侍月阁之毒没有解药,?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没有解药? 谢连州面前那些持着刀剑的家伙几乎人人都服了毒,此刻听到这话眉心一跳。这里边也不是人人都想一辈子做个杀手的,他们也曾想过有朝一日放下屠刀归隐山林,可没有解药……是要他们一辈子做侍月阁手中刀剑,直到死去吗? 这样不行,玉松罗立时道:“只是没有一劳永逸的解药罢了,?每月一粒的解药虽说有些麻烦,?可按时服用,?总能长命百岁!” 谢连州冷笑一声,道:“是药三分毒,?便是有一劳永逸的解药,这一毒一治也让人身体受损,?不得不好好调养。像这种每月压制的药能是什么好东西?感情毒不是下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身上,你自然是无所谓了。” 玉松罗能感到,?面前众人的眼神变了,或许他们的刀剑握得一如既往的牢,刀锋和剑尖也仍指向谢连州,可他们的心一定跟着动摇过一瞬,憎恨这样掌控却又践踏他们的侍月阁。 不管是真是假,?说点什么骗过他们! 玉松罗方才下了决断,便见谢连州转向聂云奴:“还是说药阁高手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见解,调出来的药能打破医道最基本的原则,胜过这世间所有医道圣手?” 在谢连州目光移来那一瞬,聂云奴便微微变动了自己的站位,不是试图逃脱谢连州可及的范围,而是让自己的视线可及之处能够顺理成章地“忽视”玉松罗的神情。 因为他发现谢连州实在很不好对付,为了他自己的性命着想,兴许有时候只能说些谢连州想听的实话,而非玉松罗可能会想让他说的假话。 既然如此,就要巧妙避开玉松罗的神情,毕竟没能收到她的暗示,和听而不闻是两种情况啊。 聂云奴知道,自己这番作态并不好看,还有些阴险狡诈,可他此刻实在欣慰自己踏出了这一步。 听听,谢连州问的都是什么话,调制解药,胜过当世所有神医,若他真这么厉害,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聂云奴知道,谢连州正在有意无意地挑拨离间,侍月阁此时需要一个能将他们安抚下来的人,哪怕是说两句他们事后仍会再去怀疑的假话,在此刻都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可聂云奴不想这么做,开什么玩笑,真说能调制解药,等谢连州走了,这些人不都如狼似虎地找他来了?到时再说是玩笑,他就等着丧命吧。 于是聂云奴摇了摇头,道:“阁中解药都由专人秘密炮制,我不过代为管理,实在不懂其中奥秘。” 没有直接否定谢连州的话,却也没有直接肯定,聂云奴觉得自己已经够厚道了。 当然,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侍月阁根本不可能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他们手中,所有的药物都是炮制好后再运送到药阁中来,他们唯一的优势,便是比旁人有更多机会接触这些解药。毕竟阁中杀手至药阁领药时必须当场服下才能离开,没有任何钻研之机。药阁的人却能长年累月地接触,比旁人多了几分藏药钻研的机会。 可其他人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指向谢连州的刀已微微动摇,玉松罗面色发青,怒道:“有解药,云奴你去拿来!” 聂云奴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想到这火还是烧到他身上来,他还在犹豫呢,便听谢连州不疾不徐道:“可别随便拿什么药来糊弄我,我定是要让侍月阁中弟子先行试药的。” 聂云奴想了想,决定装傻,故意不知所措地看向玉松罗,然后在心中构想起一会儿趁乱逃跑的计划。 聂云奴的举动毫无疑问地告诉众人,侍月阁里确实没有谢连州和他们都心心念念的解药。 废物! 玉松罗大怒。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只要侍月阁不再存在,我总能找到一个能医毒的神医,”谢连州转向前方拦着他的人,道:“你们不想解毒吗,拦我做什么?” -- 第122页 破绽! 玉松罗发现谢连州钳制着她的手松了一瞬,立时不顾内伤强行提气,将所有内力激发,给了谢连州猝不及防的一击,借此迅速错身逃回药阁,厉声道:“莫要听他胡言!侍月阁的药只有侍月阁能解,若侍月阁出事,你们体内的毒无人能解,通通都要给侍月阁陪葬!” 刀剑动了起来,谢连州却比那些刀光剑影更快,径直朝药阁飞身而去,玉松罗心惊胆战,拖着伤体一心要躲,却见谢连州出手迅疾如电,径直掳走了聂云奴。 怎么会是聂云奴? 这个疑惑只在玉松罗心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下一个念头所取代:她现在要做的只是离开这里,然后启动机关!不管谢连州到底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只要他死在此处,一切都不再重要。 玉松罗立即离开此处,谢连州则将聂云奴背起,道:“壮士,我劝你不要耍太多心机,毕竟我只做能做到的事,如果感觉不能把你活着带走,我会直接杀了你。” 不要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聂云奴在心中偷偷感叹,谢连州把他撂上背前就点了他周身大穴,他想跑也没办法跑啊。 虽说他确实有在偷偷用内力冲穴…… 聂云奴满腹牢骚,最后只道:“既然少侠留我性命有用,我又已落入你手中,自会听天由命。” 他着重强度了“留我性命”四个字,也不知谢连州听进去没有,只见他勇猛冲进刀剑之中,将长剑舞成细细密密的网,近乎刀枪不入,口中还说着话:“真替你们可惜,若今日不拦我,等来日侍月阁倒了,你们还有希望解去身上的毒,可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仍是冥顽不灵地拦在我跟前,这可就怪不了我了!” 他这话说得很没气势,好像在同人玩笑一样。 可聂云奴清楚分明地看见了他使出的剑光,凌厉,残忍,剑指八方。 鲜血从敌手的身上狂飙而出,为他们打开一条残酷通道。 谢连州一步都未停留,带着聂云奴义无反顾地向前。 有人退却,也有人迎难而上,带着不甘质问:“你来要解药,定是为了阁中杀手,肯定知道我们受制于人,不得不听其命令行事,既如此,为何要痛下杀手?” “你别……”聂云奴心急起来,真怕谢连州脑袋不清醒,当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反应慢上一些,那样背上的他就要被人扎成刺猬了。 然而不用他提醒,谢连州的剑便已刺出,他比聂云奴想象得还要明白:“侍月阁对你下毒,威胁你的性命,你不敢寻侍月阁的麻烦,在我寻药时也不敢助拳,偏偏侍月阁要你助纣为虐时你有勇气拦在我跟前,不过是欺你眼中的软,怕你眼中的硬罢了。便是真成我剑下亡魂,也只能怪你自己。” 谢连州没有留手,那人捂着喉口血液乱喷的伤口倒在了地上,聂云奴却不觉奇怪,他隐隐意识到,谢连州这番话不是说给眼前这个自我天真的蠢货听,而是说给所有犹豫是否要上前的人听。 真厉害啊,现在的江湖正派竟是这样的吗? “我可不是什么正派,只是任性做着自己想做之事的人罢了。”谢连州道。 聂云奴这才发现自己将感叹说出了口,而谢连州的回答也颇有意思,还不待细细琢磨,便听谢连州道:“你们阁主可真是狠心。” 什么意思? 聂云奴还在困惑,渐渐听到机关启动的声音,立时便有来不及反应的杀手发出惨叫。 谢连州从各种空隙中险险躲过,还不忘对聂云奴道:“我上回是一个人走,如果这次让你受伤了,那可不是我故意的。” 聂云奴:“……” 好在下一刻他就发现,在没有把握能两个人都安全通过的时候,谢连州会优先保证他的安全。 聂云奴忍不住想,谢连州不会以为他能制出解药吧,若是这样,他恐怕是要让谢连州失望了。 谢连州且战且退,时而突兀一剑取人性命,时而顺拍一掌将人推进机关之中。总而言之,胆敢来拦他的人都化作了他们走过路途上堆积的尸体,一半死于他手中的剑,一半死于玉松罗开启的机关。 拦在谢连州身前的人越来越少,侍月阁的人既为谢连州手中的剑感到心惊,又为玉松罗开启的机关而心寒,不愿再用性命来作无益的阻拦。 毫无疑问,玉松罗走了一步臭棋,可她不这么做,更拦不住谢连州,说来说去,不过一场豪赌,而她的胜率是那样有限。 他们走得了! 聂云奴根据眼前形势,惊讶地做出这个令人激动的判断。 第73章 后计 谢连州带着聂云奴离开时,?已浑身是血。聂云奴起初以为那是别人的血,渐渐才发现,为了硬闯出来,?谢连州自己也付出不少代价。 如果有追兵该怎么办? 聂云奴情不自禁地替他担忧起来,这样意气风发的一战,如果就这样结束,?是不是未免太过可惜了些? 谢连州放下了聂云奴,踉跄着盘腿调息。 聂云奴问:“你感觉如何?” 谢连州道:“痛快。” 聂云奴:“……” 他不是想问这个啊! 聂云奴看着林中崎岖分岔小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适合躲藏的地方,不只对谢连州而言如此,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 第123页 聂云奴心中一动,体内真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凝滞的穴道,终于在某一瞬,不动声色地冲开了一条细细窄窄的通道,?想要自如运用内力仍不容易,?但起身离开已不是一件难事。 他悄悄看向谢连州,?谢连州仍在打坐,看起来不会注意到外界的模样。可看着谢连州一路冲杀,?于机关陷阱与数十杀手中将他完好无损带出,聂云奴实在不敢相信他会注意不到自己离开的举动。 但值得一试,?谢连州就算发现也未必会杀他! 聂云奴飞快拿定主意,尽量放轻动作,?不带一点声响地起身,两只眼睛紧紧看向谢连州,在他皱起的眉头与紧闭的双眼中慢慢后退。 他是真的还没发现吗? 还是早已听到动静,要在他最有希望逃离的时候斩断他的念头? 聂云奴心中猜测着,脚上动作却快速而不失谨慎。 再退一些他就可以退出谢连州所能看到的范围了,?聂云奴提着心,告诫自己不要开心得太早,却忍不住感到微微放松。 就在此刻,一把长剑横上他的脖颈,泛着那样凛冽的寒意与杀气。 他就知道! 聂云奴心中暗叫,他只是不明白,谢连州怎能拥有这样鬼魅的身手,他分明一直看着他,只是一瞬的离开彼此视线而已! 聂云奴被剑逼着往前走了一步,朝谢连州原来所在地方看去……看见了谢连州仍在原地打坐调戏,从未离开。 一瞬间,聂云奴后背被冷汗浸湿,如果谢连州没有发现,那此刻持剑威胁他的人是谁? 谢连州睁开了眼,看向聂云奴与他身后的人。 聂云奴听见他身后之人开口道:“还说我来只会害事?如果没有我,这人就要跑了。” 原是个女子。 聂云奴福至心灵,突然便明白了身后女子的身份,只怕这位就是让谢连州强闯侍月阁取药的伏钰。 谢连州道:“我知道你来了。” 不然聂云奴早在刚冲开穴道时便被谢连州直接拿下,哪还会给他那么多试探逃离的机会。 谢连州这么说,两人竟是丝毫不怀疑他只是在说大话,一个郁闷于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出来做了打手,一个默默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能被利用的地方。 毕竟只有拥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活下来的机会,聂云奴轻轻叹了口气。 伏钰推着聂云奴走到谢连州身前,看着谢连州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样子,道:“你该让我跟着一起去的。” 若不是谢连州说她会拖累他,她是绝不可能让谢连州因为她的事孤身犯险的。就算她被短暂说服,仍是倔强来到此处,数着时间,心想,倘若过了午时谢连州仍不出来,她就进去。 一个想要活着离开侍月阁的伏钰可能会成为谢连州的拖累,可一个只想在里边死战的伏钰一定可以帮助谢连州突围。 若不是谢连州及时出来,伏钰差一点就要冲进去了。 谢连州微微一笑:“好在你没进去,眼下这一路就交给你了,有什么追杀你也先顶上,我就一心疗我的伤。” 这句话对别人说像是推卸责任,对伏钰说却是恰到好处。 果然,伏钰来了精神,道:“你就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伤好之前再出一剑。” 谢连州站了起来,按着有些迸裂的伤口,对聂云奴道:“这位……?” 聂云奴在伏钰长剑恶狠狠的威胁之下,飞快回答:“药阁聂云奴。” 谢连州道:“聂先生,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在下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相信方才你多多少少看出,讨药只是我的目的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借口,而我真正想做的,是捣毁侍月阁,让这个培养杀手、卖凶杀人的地方不复存在。” 聂云奴听到培养杀手时,双拳紧握,一时竟有些不能自持,好在他还算理智,知道这件事远比他说起来困难,冷静道:“若我不愿参与其中呢?” 谢连州道:“那我只能现在就处理掉你了,毕竟后头还有追兵,不能让你暴露我们的去向。” 饶是聂云奴也想骂人了,这算什么选择啊,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好在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想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就看看谢连州要怎么做,心里莫名涌上几分激动:“在下愿意助谢少侠一臂之力。” 谢连州一番试探,看他神色几经转变,联系起侍月阁中聂云奴的表现,越发确认聂云奴可用。 果然,多行不义必自毙,想要侍月阁消失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 谢连州笑笑,道:“走吧。” 伏钰问:“去哪?” 聂云奴竖起耳朵,却听谢连州道:“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 赤衣黑袍之间,聂云奴的腿都要软了。 他曾在心里思索,谢连州若是真心想搞垮侍月阁,便该知道这种庞然大物不是一个足够厉害的高手凭借一身悍勇七进七出地杀它几回就能做到的事。谢连州必定要寻一处同样庞大的势力与之相搏,再用他自己这把利刃搅弄风云,左右局势。 聂云奴为谢连州选中的靠山是太平山庄,因为与他交好的势力似乎只有这重。可聂云奴不认为太平山庄是合适的选择,因为太平山庄根本不会答应谢连州的请求。 一个通过中立行为来明哲保身的势力,怎么可能主动攻击吞并另一份势力?在人倒下后捡捡漏已是很不容易。 -- 第124页 所以聂云奴不看好他。 他没想到……谢连州竟找上了采风堂。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种培养杀手的组织,交给采风堂这种朝廷组织来处理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只是作为前侍月阁的人,聂云奴站在穿着官服的采风堂捕头之中,实在有些心虚气软,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抓去坐牢。 他到药阁以后便没杀过人,可作为分管解药的人,有时候只要按着阁中规矩收起那些背矩者的解药,便能感受什么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而在他来到药阁之前,仍在侍月阁所围造的人间炼狱之中,他杀了一路人。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他没有太高尚的情操,于是选择了前者。 这让他站在采风堂中,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罪孽。 也是这一刻,他分外希望谢连州能说到做到,毁了侍月阁吧,让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出现。 被聂云奴寄予重望的谢连州正在与采风堂此处据点的掌事人楚捕头商量下一步行动。 显然,当今天子在扳倒奸臣之余,也很乐意顺道肃清江湖不正之风,一扬国威。楚捕头在与谢连州说话时,毫无官中人的骄矜之气,反而很是客气:“谢少侠且放心,我们在侍月阁中的密探虽接触不到药方这种级别的机密,想知道什么杀手接了什么任务还是容易的。” 谢连州道:“那便有劳楚捕头了,那些一般的杀手交给采风堂中诸位兄弟,若无把握,不求击杀,能破坏他们的行动即可,至于那些难对付的,便统统交给我好了。” 这相当于谢连州将最危险的部分一肩担去,楚捕头又怎会拒绝,只是难免有些担忧:“谢少侠可要多养些时日的伤?” 谢连州笑道:“你放心,我自不会勉强我自己。” 楚捕头摇摇头,不再劝。 谢连州又道:“今日在侍月阁的事,还请各位兄弟替我散布出去,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我为了一颗解药,要找侍月阁的麻烦。” 这是造势,顶多让侍月阁颜面大伤,可后边连同采风堂一起阻挠侍月阁暗杀,便是釜底抽薪,让侍月阁无人可用,没有生意可做,是真正伤筋动骨的杀招。 久而久之,侍月阁的杀手也会动摇,如果谢连州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们的刀尖是不是也可以顺势倒向侍月阁,为自己挣出一条自由的生路? 至于出人出力的采风堂,他们不仅可以完成能到天子跟前讨赏的任务,还可以吞并侍月阁的情报机构,甚至查抄侍月阁真正主人的家财——刀口舔血的生意,从来都是最赚钱的。 想到这里,楚捕头道:“谢少侠放心,整个侍月阁的资金来往我们已经派人去查,玉松罗那也有人盯梢。” 当日谢连州让玉松罗有机可乘,一是为了带走聂云奴,二来,便是为了今日。 谢连州道:“别着急,水混时才好查。” 楚捕头微微颔首,又想起什么,道:“不知谢少侠带回来那人该如何处置?” 谢连州道:“让他去辅佐几位大夫研制解药吧,像他这样的人,手中应当留有底牌,若他愿意,说不定能帮上大忙,不过还要麻烦你让人盯紧些了。” 楚捕头道:“这是在下的职责。”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太慢了,最近试图学习新的打字方法,感觉错字率直线上升,如果大家有捉虫我看到就改,不要误以为是更新了哈 第74章 反猎 侍月阁中人心惶惶。 这其实是有些可笑的,?一个以暗杀为生的地方,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用神出鬼没的行迹与无往不利的刀锋让他们的暗杀对象陷入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可今时今日,轮到他们作那砧板上不得动弹的鱼,?任人宰割。 有人动摇了,有人没有。 眉间雪走进侍月阁,一路上有众多目光停留在这侍月第一杀手身上,?他却没给人任何眼神。没人知道眉间雪的真名叫什么,兴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可没有人会因为他这名号诗意又温柔便忘记这名号最初的由来。 眉间雪,本该是眉间血才对。 听闻他有天下最快的剑,无人能挡,只要一剑,就能在人眉心刺出血洞,取走性命。 眉间雪来到昔日领取任务的地方,?小杀手没有资格挑选任务目标,?也不能知道是谁下的悬赏令,?像眉间雪这种级别的杀手却不一样。他领了个赏金最高的悬赏令,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谢连州。 这是侍月阁为了激励阁中杀手,自己下的悬赏令,?酬金高得吓人。迄今为止起的作用便是将阁中杀手更快更多地送到谢连州眼前,然后变成一具具尸体回来。 对于侍月阁近来发生的事,?眉间雪也有所耳闻,和大多数犹豫着想要借此摆脱侍月阁的杀手不同,他没有一点犹豫。他不在乎体内的毒,只一心沉迷于杀人与大肆挥霍金银的快乐,世上没有比侍月阁更适合他的地方,?他天生适合做个杀手。 而现在,有蝼蚁试图干扰他的快乐。 眉间雪将悬赏令随手揉成团,扔在一边,道:“把赏金第二的悬赏令拿来。” 阁中弟子吃了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去拿,递给眉间雪以后,又忍不住悄声问道:“那谢连州,您不打算杀了吗?” 如果连眉间雪都不敢杀谢连州,那么阁中恐怕无人再敢出手,这消息一传开,只怕侍月阁立时便要人心涣散。 -- 第125页 一个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在江湖中声名鹊起还没多久的青年,来侍月阁老巢杀了个痛快,狠狠挑衅一番后,侍月阁非但没有解决他,还被他再度欺上头来,几乎要斩草除根,这是何等的笑话。 莫非,侍月阁真的不行了…… 弟子眉眼怔怔,心思一时竟有些活泛起来。 眉间雪道:“自然要杀,顺手处理掉就好,不需费心。” 吃了这么多亏,侍月阁自然发现阁中信息走漏,采风堂也在里面狠狠插了一脚。 以谢连州以往的行事来看,眉间雪知道,只要他有暗杀目标,谢连州便很可能会埋伏在附近,既如此,不如一箭双雕,顺手收拾干净。 阁中弟子吃了一惊,一时有些结巴:“那谢,谢连州不好对付的!” 眉间雪冷笑了一声,道:“别人杀不了他,并非因为他有多厉害,是他们自己太过无能罢了。” 眉间雪知道,谢连州杀了阁中许多杀手,可那些杀手在眉间雪眼中一样不是什么人物。整个侍月阁,实力稍微能入他眼的不过玉松罗一个,即使是玉松罗,也只是让他觉得有些棘手,真要战,眉间雪相信自己能赢。 对于谢连州,眉间雪看他同玉松罗一般,一只比别的蝼蚁显眼些的蝼蚁罢了,仍是做不了人。 阁中弟子看着眉间雪离开的背影,一时不知自己是希望他赢还是希望他输。 若眉间雪赢了,取回谢连州的人头,侍月阁必然名声大振,在没有人像谢连州这样让侍月阁焦头烂额的情况下,采风堂也不会与侍月阁硬碰硬,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模样。而他也在此处,每月领上一枚解药,继续活在以后可能会毒发的恐惧之中,对侍月阁言听计从。 若眉间雪输了……连侍月阁第一杀手都死在谢连州这尊杀神手下,还有几人会想不开,非要以卵击石? —— 九月十五,虽不是共赏婵娟的中秋之日,天上的月亮仍比往常要圆上几分,孤冷清高的月色上蒙着朦胧的纱雾,像是提前的哀悼。 眉间雪没有发现谢连州的踪迹,但他有着一种直觉,分明知晓谢连州一定来了,不过藏在某处,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眉间雪不在意,他埋伏在屋舍之间,耐心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他要在谢连州眼皮子底下杀了那人,然后顺手取走谢连州的首级,轻蔑地展示他的“看重”。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便已让他久违的热血沸腾。 若是这样来看,他倒不讨厌江湖上出现这么一个搅局者,杀起来会很有意思。 有人来了。 眉间雪听见了脚步声,一边微微的轻,一边微微的重,这是一个一个跛了脚又想刻意掩饰的男人,只可惜仍然逃不过他的耳朵。 跛脚男人是眉间雪此次要刺杀的目标之一,他很有钱,又有很多儿子,现在其中一个想要杀他,真是有意思。 若是换做往日,对这种类型的目标眉间雪不会太上心,哪怕对方雇佣再多护卫,真正能请到的也不过二流高手,不过如今还有一个谢连州藏在暗处,这才是唯一让眉间雪谨慎的原因。 眉间雪看见他要杀的男人就那样走了出来,身边空无一人,他的脚不过在他眼前跛了一瞬,一下便恢复可怕的平衡,左右步伐近乎一模一样。 眉间雪看见男人抬头,直直朝他藏身的地方看来,露出一张他只在画像上见过的年轻面容。 不是什么有钱的男人,是谢连州。 谢连州朝眉间雪说了一句话。不管相隔多远,眉间雪都有自信能听清,可偏偏这句话他什么都没听到。 眉间雪这才知道,谢连州就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问:“像吗?” 他是故意的,模仿着男人的脚步声,在眉间雪引以为傲的听音上毫不留情地羞辱他。 就算是蝼蚁,此时此刻也是成功引起他愤怒的蝼蚁。 眉间雪紧紧盯着谢连州的眉心,双手举剑,像流星一样迅猛地刺向谢连州。这世上没人能看清他的剑,所以也没人能阻挡。 眉间雪想好了,杀了谢连州后,他要割下他的头颅,再去把另外一个男人给杀了,期间谁敢阻拦,便连谁一起处理。 他原本只想享受杀掉这两个人的快乐,却因为谢连州改变主意,这些人若能与谢连州地府相逢,便该要他偿命,谁让谢连州不知死活地挑衅了他呢? 锵的一声,两把长剑撞到一起,立时撞出一个缺口。 眉间雪的双眼睁大。 从没人接住过他这一剑,以至于他一时忘了下一剑该如何出。好在身体里的本能救了他,谢连州的长剑挥来时,他自觉地横剑挡住一击。 飞快的一剑又一剑,在旁人目力难及的几次碰撞下,两人的剑刃上都被砍满缺口,惨不忍睹。 接住这剑! 寻机反制……没有机会…… 再挡…… 机会……机会到底在哪? 眉间雪接得越来越吃力,他从没感受过这种压迫,一时竟生出陌生的恐惧,难道他要输? 他不相信! “啊——” 眉间雪大吼一声,精神极度集中之下,出剑竟比平常还要再快三分。 机会! 一瞬之间,他凭着比往常更快的出剑重新夺回了的主动权。 -- 第126页 死在他的剑下吧—— 眉间雪承认,谢连州不是什么蝼蚁,他是这世上最接近他对手的人也不一定。今日这剑,便是再让他试一次,兴许也有可能试不出来。 “扑哧——” 长剑捅入眉心,溅出残忍又艳丽的血花。 眉间雪的记忆还停留在方才那一瞬,一道他想都不曾想过的快速剑影,像月光一样,照出来的一瞬便已到达。 谢连州用他最擅长的剑法,以他所难及的速度,杀了他。 眉间雪倒在地上,双眼不阖,眉心的血大股涌出,将他靠着地面的半张脸尽数染红。 真正死去的前一刻,他在想,那样快的一剑,如果再给他十年,他能练出吗? 眉间雪断了气。 距离他们交锋,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谢连州跌坐地上,捂着手上的伤,感到体内真气虚耗后的精疲力尽。伏钰冲了出来,想要扶住他,却见他摆了摆手。 谢连州定定看着死去的眉间雪,在心中记下他的模样。在今天之前,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可在今天之后,他们之间便有一条再也断不可的联系——他成为了杀死眉间雪的人。 谢连州知道,他没有办法永远保证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他只能尽量努力,或许当下的正确会变成未来的错误,那么他至少应当记得,自己到底杀了什么人。 他并不强迫自己去做这件事,疲于奔命时也没有这个机会,只是有空的话……他会记住这些面孔。 伏钰静静等在他身边,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事,虽不能完全理解,却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不打扰,只是陪伴。 在他打算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道:“走吧。” 第75章 幕后当家(上) 侍月阁第一杀手眉间雪死了。 死于自己的成名剑法,?死于谢连州之手。 此消息一出,江湖哗然。 至此,侍月阁与采风堂这盘棋彻底失去苦苦维系着的最后一丝平衡,?局势完全向采风堂所倒去。 看清形势后,越来越多势力插进一脚,在大厦将倾之际,?狠狠咬下侍月阁的一块肉来。 漩涡中心的一方已经丢盔卸甲,另一方却丝毫没有松懈地乘胜追击着。 采风堂中,?聂云奴被簇拥在一群大夫之中。 他从未学过所谓药理,否则侍月阁也不会将他放在药阁之中看管毒药与解药。可他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就算心中没有明确计划,也知不可浪费,不管是借此藏下一颗解药还是记住一种味道,兴许在未来的某一日都能有用武之地。 而他的直觉确实帮助了他。 那些偷偷藏匿的解药虽没能带出来,?记下的味道却不会消失。 采风堂请来的数位大夫兴许不是江湖上最有名望的大夫,?可他们各有所长,?日日一同探讨,偶尔也能有诸葛之慧。 “聂先生,?你来闻闻,这金字方可是这种味道?”葛大夫问道。 采风堂如今收留了几个侍月阁的年轻杀手,?以供堂中大夫研究他们身上的毒,大夫们打算先将毒药研制大概,?再顺其原理研制真正的解药。 采风堂之所以收留年轻杀手,一来是好看管,防止他们是侍月阁派来的卧底,二来则是这些杀手经验疏浅,往往还没来得及刺杀任务目标,?亦或没沾过无辜之人的血,只有这样的杀手,才有底气“自投罗网”。 聂云奴听见葛大夫呼唤,立时走了过去,先是拿起整颗毒丸闻了闻,尔后又用器具捻开,细细分辨,眉间微蹙道:“有些像了,但金字方的毒要少一分辛,多一分甘,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腥。” 这点腥味可将几位老大夫难为的不轻,好在葛大夫心性乐观,自觉含腥药材少见,反倒能成为他们的突破点也不一定。只是如今他日思夜想,自觉妙极的一方也被聂云奴否定,难免有些心灰意冷,自我怀疑。 葛大夫坐到一旁,消沉不过片刻,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一味平日鲜少用到的药材——龙肝草。 龙肝草幼苗形龙,故此得名,又因味道甘甜,实名龙甘草,后谬传为龙肝草。 龙肝草药性寒凉,可治热症,但味腥难入口,常被其他草药所取代,故一时半会儿竟没人想起这味药材。 葛大夫想着龙肝草的药性,慢慢琢磨将龙肝草代替五味花替换进毒丸中会是什么效果,渐渐双眼发亮,站了起来,径直朝药房走去,连声招呼都没同聂云奴打。 聂云奴知道这些大夫的脾性,丝毫没觉得被怠慢,还没空闲半刻钟,便又被别的大夫拉去讨论。 日子在这腥风血雨中平平淡淡度过,谢连州也终于寻到侍月阁背后操控着玉松罗的真正当家。 谢连州带着伏钰来到姑苏,看着雨后繁华又平和的锦绣水乡,竟连伏钰都有些晃神。 在她心目中,这样的热闹与美好同杀手格格不入,更不用说那个一手创建出侍月阁,将孤儿用最残忍方式培养成杀手的男人。 他将他们陷入地狱,自己却安安稳稳地享受富贵人间。 伏钰握紧手中的剑。 “到了。” 谢连州提醒,抬头看向眼前恢弘大气的牌匾,看着平平无奇的沈府二字,收起面上的笑。 沈府的主人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做沈荣,身材样貌也和别的江南富商一般无二,没有任何值得旁人多在意一点的地方。 -- 第127页 他富有,却又不是最出名的富有,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却也没能请来几个赫赫有名的高手,府中有美姬有门客,好像只是最普通的一户富户,就这样巧妙地将自己隐藏进芸芸众商之中。 谁能想到他是侍月阁背后真正的主人呢? 门丁看见谢连州与伏钰,竟主动为他二人打开门,躬身有请。 伏钰眉头紧锁,立时怀疑其中有诈,看向谢连州,等他决断。 谢连州闭目去听,发现府中人声沸沸,既有婴孩哇哇啼哭的声音,又有慈母殷殷安抚的软语,一切同往常一样,好像沈荣根本不曾发觉他们的到来,所以未将府中诸人撤走一般。 可他分明对门丁有所叮嘱,好似预料到谢连州的到来一样,大大方方地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是真的有所准备,还是没有办法下的空城计? 进还是退,两个选项摆在谢连州跟前。 谢连州思考片刻,看向一旁门丁,笑问:“你家主人可在府中?” 门丁道:“老爷并未出门,已在府中等待二位多时。” 谢连州道:“既这样,麻烦你前去通禀一声,请他出来见我。” 门丁面上训练有素的笑容微微一顿,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疑惑道:“公子您是说……?” 谢连州淡定如初:“你没听错,我想请他出来此处叙话,就在府门前。” 门丁有些不满,觉得谢连州太过无礼,却又因为老爷说过这是两名贵客,不敢得罪,只隐晦道:“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老爷是万万不敢答应的,还请两位不要玩笑了。” 谢连州道:“你不问问又怎么知道呢?” 门丁被他堵得无法,只得向府中通报。 伏钰看着门丁转身一瞬露出的轻蔑,对谢连州道:“他不可能出来的。” 谢连州道:“试试看而已。” 若沈荣当真出来见他,说明他的倚仗在身上,若他不出来,那可能性就多了去了,谢连州要尤其注意沈府中是否摆下什么陷阱。 不多时,门丁便听见内门下人传来的回话,对谢连州道:“公子,老爷请两位入府,还说两位若实在不想入府,不妨今日先打道回府,来日再聚。” 谢连州今日若真是走了,来日可未必再能寻到沈荣。他轻轻叹口气,知道纵使这沈府是龙潭虎穴,他今日也只能走上一遭。 谢连州对门丁道:“还请几位离远些。” 哪有人突然这么说,几个门丁听了,非但不退,还往前又走了几步,怀疑面前一男一女图谋不轨。 伏钰没有耐心,出手便是四剑,几个门丁方才看到剑光,便发现彼此的帽顶被人削去,一时心胆俱裂,不需人说便退了开来。 谢连州走到府前,看着一地寒湿,提气运力,一掌击向地面,被他掌力所及之处,赫然泛起森森白气,没一会儿竟结霜成冰,冻了起来。 寒冰掌! 伏钰从没见过谢连州这一手,吃惊地目不转睛,眼见着那冰纹四处蔓延开来。谢连州踏入沈府,冰气与他如影随形,渐渐将整个沈府的地面冻结起来,府中惊叫此起彼伏。 伏钰不解:“你是在做什么?” 谢连州道:“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沈荣这个人。” 伏钰仍有些纳闷,但她与谢连州来往这样久,那些时日也非凭空浪费,突然醒悟过来:“你怕他在府中埋下炸/药?” 谢连州点点头,道:“有备无患。” 沈府中的尊长、妇小都未离开,谢连州本不该做这种丧心病狂的防备。可无奈,他面对的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将父母妻小甚至自己来做一场豪赌的赌注,对沈荣来说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他当然可以逃跑,可在采风堂和太平山庄的通力合作下,失去侍月阁的沈荣能够躲藏多久?就算他能够躲过那些耳目,昔日一阁之主又能否忍受那样藏头露尾不再风光的日子? 便是由谢连州来想,他也觉得杀了自己,短暂鼓舞起侍月阁的士气,让其和采风堂有一时互搏之力,再壮士断腕,施施然离开是沈荣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料定,沈荣今日会在府中。 伏钰突然道:“可是今日下雨了。” 若真埋炸/药,如今可不是个好天气,她觉得沈荣另有准备。 谢连州道:“若是近来雨水连绵,自是不用担心炸/药之事,若只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想来沈荣本人也未能料到,许在先前便已设下埋伏。我们不知他可能埋下的炸/药在何处,是否会受雨水影响,还是小心为上。” 伏钰并非存心与谢连州作对:“只是见你为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消耗那样多的内力,我有些担心。” 谢连州朝她眨眨眼,道:“今日下了一场好雨。” 未干的湿地想要成霜结冻,与往日相比自是事倍功半。 而在他的筹谋中,沈荣的应对可能有千千万万种,这并不是最可能的一种。他率先采取措施的原因是,这是他觉得最难临时应对的一种,所以他先下了一子。 薄薄的冰层阻拦不了疯狂的爆炸,可同被湿意浸染过的炸/药相合,兴许能起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呢? 谢连州踏进正堂,看见一个满脸写着和气生财的中年男人,他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正拿拨浪鼓逗他开心,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也不过抬起头,淡淡说一句:“你来了。” -- 第128页 第76章 幕后当家(下) 沈荣看起来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连谢连州也没能从他身上感到任何习武之人的气息。 可谢连州知道,江湖中本就有各种奇诡功夫,再添一门锋芒不露的功夫也不是没有可能。虽说以他的博闻强识都不知晓这样的功夫实在显得有些奇怪,?可他从未自大到忘记自己的知识经验来自何处,宛珑已经离开江湖二十年多年了,一些东西不再适用如今实在无可厚非。 谢连州将伏钰拦在了身后。 沈荣见状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商,你又何必这样紧张呢?” 谢连州笑眯眯,?只道:“我对恶人向来很紧张,巴不得在他们出招之前一剑结果了他们。” “哦?”沈荣问:“那你为何还不出招?” 谢连州站在那里,一手将伏钰护在身后,好像只是随随便便一站。可沈荣知道不是,他的站位,他的眼神,?和他的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一点,?他是有所准备,?时时警惕的,如果有人被他这随意的模样欺骗,?贸然出手,那么死的一定会是那个偷袭的人。 若非如此,?此刻早就有人出手了。 谢连州道:“只是我这人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好奇心太重。只要死不了,?便往死里折腾。我见你这番阵势,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打算听听你想说什么。” 沈荣倒也配合,立即问道:“谢少侠,你觉得你很正义吗?” 谢连州摇摇头,?道:“不,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只是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某种角度来看,我也许是个大恶人。” 他从来不想做一个善人,因为人们总是欺软怕硬地对善人有无穷期待,善人不能做错事,也不能不做事,只能尽一切努力去做正确的事,只有这样,耳畔的谩骂责难才会稍微消失,但可怕的是,所谓的正确与错误有时会随岁月流逝而变动,到了那时,善人终将身败名裂。 既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取个坏名声,不求无愧于人,只求无愧于己。 沈荣一时语塞,对谢连州的难缠有了某种具象化的理解,微微一顿方道:“沈某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侍月阁同太平山庄有什么区别,不知为何惹来谢少侠的不同对待?” 若谢连州自认替□□道,接下来这番话会更有力些,如今却是赶鸭子上架,全看谢连州如何作想。 若他只是一句他喜欢,沈荣又能如何? 好在谢连州没这么说,只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沈荣道:“太平山庄亦正亦邪,卖出去的情报不知凡几,有恶人死在其中,也有善人死在其中。正如我侍月阁,阁中杀手确实杀过无辜之人,这是我所不能辩言的,可他们一样杀过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如果这不能叫善,那么先前那些行为也一样不能叫恶,归根究底,我们只是在做生意罢了。只不过太平山庄聪明,扯了块遮羞布,而我们没有,可寻根溯源,这些生意都是沾血的,谁也不比谁干净。” 沈荣确实能言善辩,可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谢连州早就问过自己了。 而在谢连州回答之前,伏钰便先道:“沈荣,你可认得我?” 沈荣看向伏钰的脸,他自然不认得她,可在谢连州一剑力挑侍月之后,伏钰的身份早被扒个一干二净,容不得他一无所知。也是因此,他突然意识到伏钰要说什么。 伏钰道:“我是被一个馒头骗进侍月阁的。从七岁起便开始学杀人,还要学如何利用身体的每一寸来杀人。十二岁起,我们的练习便不再点到为止,除了要用尽全力地在教习手中活下来,我们每个人还被赋予了一个任务——杀光所有一起训练的同伴,成为活下来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我起初不想杀人,可我的朋友们不这么想,他们疯了一样想离开,而且他们也很害怕,害怕动手迟了,死的人就会是他们自己。只是很可惜,我后来居上,成了最后的胜者。” 她笑了笑,道:“侍月阁同太平山庄一样?这实在太过侮辱太平山庄。侍月阁消失后,恶人一定会死的比善人多,因为那些被你源源不断培养成杀人工具的孩子可以走上自己的路了,被带去名门正派,被带去采风堂,健康地成长,光明正大地行侠仗义,而非不甘不愿地做你手中的刀。” 伏钰天真吗? 天真。 事情真会像她想的那样美好吗? 未必。 可人有时就是需要一点天然的理想。 谢连州没有反驳她,只道:“还有,太平道人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尚在襁褓的婴孩抱在手中。” 毕竟太平道人还有自己的底线,即使顾虑自己的安全,也从未用活人为自己试药,他或许更像沈荣口中生意归生意,做人归做人的一派。 谢连州不知道沈荣抱着一个婴孩出现在此处是想要展示自己的人畜无害,以降低他们的戒心,还是想要在关键时候以此作为人质、要挟,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有够畜生,尤其是对那个懵懂睁着眼睛的婴孩来说。 沈荣像是没听到谢连州话语中的谴责一样,低头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笑道:“你说这个孩子?他是我最宠爱的姬妾为我生下的小儿子,还没怎么享受过我为他们赚来的富贵,今日就要陪我赴险了。在一个孩子跟前杀死他的父亲,不知道谢少侠是否能够做到?” -- 第129页 “无耻!” 伏钰忍不住想要拔剑。 沈荣却不为所动,继续着他的假设:“若你能够做到,你又是否会斩草除根?他的手是干净的,不曾沾染丁点鲜血,如果你杀了他,他会成为你这一辈子的罪孽。如果你不杀他……那么等他长大,必然替我报仇!” 沈荣仰天长笑,状若癫狂,却将这个无解的难题留给谢连州,伏钰担心地看向谢连州,发现他眉头微蹙,一时竟似陷入震动。 就在谢连州出神的一瞬间,埋伏已久的玉松罗悍然出手! 冰丝蚕布在内力的驱使下流光溢彩又坚不可摧,若有人试图以凡铁相击,结果定然是粉身碎骨。 她的武器确实毁在谢连州手中,可这世上实在少有钱财不能买到的东西。 那日大败的耻辱她一直牢牢记在心中,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当日没有轻敌,结局会是怎样。 她能赢,玉松罗告诉自己。 她根本没去管一旁的黄毛丫头,冰丝蚕布带着凶狠杀意径直朝谢连州心口击去,力图一击毙命! 眼见着就要击中毫无防备的谢连州,却见他身形微微一闪,便消失原地,玉松罗却因招式用老而无法顺势追击,心中惊起骇浪。谢连州是故意的,他看准她武器灵活,故意卡在连她都难以扭转的时刻闪避,躲过的不只是这一瞬的攻击,更是紧接着的一系列连招。 这是何等的气魄,若是换做玉松罗自己,她有把握在那最后片刻躲开吗? 玉松罗茫然了一瞬,手上动作却依托本能,没有丝毫停顿。她很清楚,在沈荣的计划里,她这一击并非杀招,所以落空也不需太过沮丧,若非谢连州避开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玉松罗连这一刻的头脑空白都不会有。 利用言语诱导谢连州心神震动出现空当,玉松罗乘势偷袭,不管成与不成,谢连州的注意力必将转移到玉松罗身上,这时再由沈荣自己亲自出手,奠定胜局。 此刻的一切都在沈荣的计划之中,谢连州虽漂亮地躲开了玉松罗的偷袭,却没能避开沈荣阴气森森的一掌,又因沈荣拿怀中婴孩做挡箭牌而应对得颇为狼狈。 可为什么她心中仍是那样不安? 玉松罗不断回想着谢连州方才举动,心中突然生出一个疑惑,谢连州真的被他们牵制住注意力了吗? 如果一切只是他假做模样,那他为的是什么? 沈荣的功夫胜于玉松罗,又比玉松罗更阴险狡诈,谢连州在他手中落于下风,对他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看出谢连州在不顾一切地夺过他怀中的孩子,沈荣乐呵呵地以此为陷阱,让他受了一掌又一掌的阴力。 他看着谢连州在他与玉松罗的夹击下出手一点点变慢,心想,这便不行了吗? 就在这一瞬,谢连州的出手突然变得无比的快,快得人无法应对,只见他伸手一捞一抛,那个孩子便从沈荣怀中到了远处伏钰怀里,被她带着离开此处。 这一刻,沈荣和玉松罗终于明白过来,谢连州用一次又一次的中计麻痹了他们的警惕,让他们的出招跟着一点点变慢,又让兴奋与不安攥取了他们所有注意力,以至于没人知道伏钰是何时退离战场的。 没了婴孩的掣肘,谢连州收起拳脚,从腰间抽出长剑。 他受了不轻的伤,可凌厉剑光之下,没有人会怀疑,对他来说,这场恶战才刚刚开始呢! 第77章 世外桃源 “然后呢?” 叽叽喳喳的小鬼们抱着一个青衣姑娘的小腿,?硬生生做出一副不说完就不让她走的姿态。 青衣姑娘可不在乎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眉梢一吊,立刻露出一副损毁美貌的凶相来:“男女授受不亲,?不要仗着自己是个小鬼就占老娘的便宜,一个个都把手给我撒开啊!” 然后弯身把里头两个小姑娘一手一个地抱了起来,以示自己没有在骂她们。 几个小子嘀嘀咕咕抱怨着她,?到底把手松开,伏钰也没有非要留个悬念的意思,?把两个小姑娘放到一旁长廊上坐着,自己挑了个好位置,继续为孩子们说起故事的结局。 伏钰不知道当世第一高手是谁,但如果让她来评,她会毫无疑问地颁给谢连州。 她当然知道,江湖豪杰层出不穷,?她所见过的那些很可能只是沧海一粟,?而谢连州的年纪太轻,?底蕴未必能及那些出名已久的前辈。 可她就是近乎盲目地相信着,若江湖中一定要有一位第一高手,?那个人一定会是谢连州,哪怕谢连州自己都不这么认为。 当日沈荣府邸之中,?谢连州以一敌二,愈战愈勇,?身上流的血愈多,从敌手身上讨还的便愈盛。到最后,不只杀灭了敌人反击的能力,更杀散了他们反抗的心。 一个不可战胜的敌手,这是谢连州留给沈荣与玉松罗最后的印象。 沈荣惊惧又不甘,?他从未想过要与谢连州同归于尽,一切的准备都只是为了给谢连州的挑衅划上完美的终结,让他死得不能再死。 可只要他神智尚且清醒,便会知道,他没机会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同时杀死谢连州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谢连州的性命留在这里。 沈荣在濒死前点燃了火/药。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本该将谢连州杀死亦或重伤在这里,再放一把火,把他围困其中,待大火点燃引线,大量炸/药爆炸,火海之中烟花燃放,采风堂的颜面被狠狠踩在地上。他们会在燃烧后的废墟里沉默地翻找,忍着悲痛犹疑倒底哪具焦黑尸骨是他们要找的人。 -- 第130页 现在这样的结果实在不是沈荣想要的,可临死前能最后听上一声宛若地动山摇的崩塌也好。 他睁着眼,死在一片寂静的疑惑中,看见谢连州穿破屋顶离开此处。 爆炸声呢? “炸/药没炸吗?”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出沈荣临死前最大的疑惑。 “炸了,怎么没炸,只是比他想象中慢上许多,足够谢连州从容离开。”伏钰回想当日场景,冷笑道。 沈荣在那间屋下附近埋了密密麻麻的炸/药,若非当日有雨,水气与寒气被谢连州在屋外所施寒冰掌牢牢锁在冰层之下,那些炸/药完好的数量要远胜于此。 这事最为可笑之处在于,沈荣深居其中,不知谢连州一路走来动静,在外埋伏等待的玉松罗却能看到。可沈荣埋下炸/药时,想的便是将玉松罗一同解决,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最后去向,因此炸/药之事对玉松罗是只字不提。 所以看见谢连州举动时的玉松罗虽略有疑惑,却因埋伏之事更为重要而抛于脑后,后来在激烈战况中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沈荣在自己埋下的炸/药中粉身碎骨,怎么想都是明晃晃的报应。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听这种跌宕起伏的故事,他们分不清太多的利益纠葛,孰是孰非,只简单地把人分为好坏,没有中间。 谢连州在他们眼里,便是简简单单的大侠。 “钰姐,你和谢大侠真的是好友吗?我们来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呀?” 已然有小兔崽子怀疑起伏钰吹牛。 伏钰看了说话之人一眼,才六岁的小屁孩,被她用一个白面馒头带了回来,身上还没养出二两肉,实在不禁摔打,只能忍了,等到他可以练武了,再好好操练一番。 伏钰道:“他忙着行侠仗义,行走天涯,可不会常来这鬼地方。” 有一男声笑道:“你这嘴呀,分明是念着他许久未来,偏要含沙射影地刺上几句。” 一群小孩循声望去,看见聂云奴,顿时个个喜笑颜开地拥上去:“聂叔叔,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倒不是说他们喜欢聂云奴胜过伏钰,只是聂云奴每日回来都会带上一些小食,孩子们实在难以抵抗美食的诱惑,是以一个个没多久便跟他亲近起来。 聂云奴高声道:“一个个来,谁捣乱没谁的份啊。” 闹闹哄哄的孩子们一下安静起来,他们都是吃过苦的,看人眼色的本能几乎刻在骨子里,不会看眼色的死了都不知道是冲撞了哪位贵人。现下虽说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温饱日子,把性子也养野了些,可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又流离失所会是什么模样。这让他们在某些时候显得格外驯服,比如此刻。 伏钰和聂云奴将他们面上神情收入眼底,不知是不是有过相似经历的缘故,几乎一眼便察觉出那份令人痛心的小心翼翼来。 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如既往地与孩子们玩笑。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东西只能用时间去磨灭,甚至有时时间也无法磨灭,只能将其扭曲为另一模样。 安排完孩子们该做什么之后,聂云奴与伏钰到房中对账。 沈荣和玉松罗一同殒命之后,侍月阁彻底土崩瓦解,有人带着药方投奔采风堂,与采风堂中大夫自己的研究两厢核对,很快做出解药来。 侍月阁的各处势力被采风堂所接管,剩余的零碎则被以太平山庄为首的势力瓜分干净。 为防狗急跳墙,采风堂对那些逃跑的杀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倾力围困,若有人不知收敛,在流窜途中大开杀戒,那便格杀勿论,以此震慑。除此以外,他们还大力鼓舞戴罪立功,收编罪孽不深的杀手,填补采风堂的人手,要他们从此向善。 伏钰本该成为里边的一员,但她实在有些厌倦江湖,虽不奢求完全离开那些刀光剑影,却不想再主动卷入其中。最后,在谢连州的支持下,伏钰在临安开起一间善堂,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会养他们到十二岁,在他们有一定谋生能力后,不管是投奔某处江湖势力,还是去当学徒,亦或留在善堂帮她,她都不介意。 在那之前,她就算给不了他们锦衣玉食,也会让他们吃饱穿暖,粗通文字,若有人想学些功夫防身,她也可以将自己那些招式改掉太过狠辣的部分来教。 伏钰知道,这世间没有真正与世隔绝的桃源,她也没有自不量力地妄图造出一处,她只是想像谢连州说的那样,救一人算一人,不愧于心。 聂云奴的加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他们都是侍月阁长大的孩子,知道这小小一处善堂意味什么。 聂云奴比伏钰更擅审时度势,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接过了善堂的经营。在他与人的商议之中,采风堂捐了钱,以解燃眉之急,而形势紧急时没有出力,后来跟着捡了便宜的太平山庄很有眼色,捐了两间铺子给他们,只要他们自己经营有方,这两处便将成为善堂长长久久的收入来源。 聂云奴今日便是弄银子去了,此刻打开包袱,里边金银铜钱都有。他将东西摊到桌面,用手分成两堆,其中一堆占了绝大多数,剩下的那堆有零有整,说不上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 伏钰挑挑眉,不知聂云奴卖的什么关子。 -- 第131页 聂云奴指着多的那一堆,道:“这是我以善堂的名义要回来的。” 伏钰点点少的那堆,问:“这个呢?” 聂云奴笑道:“这是以你的名义得来的。” 伏钰皱眉,不是不满,而是疑惑,怎么想也想不到谁能为她给善堂出钱。 聂云奴没再让她猜,道:“她说她叫余林晚,从前受过你的恩,希望能帮上你一些。” 伏钰一下神色怔怔,好半晌,露出一个笑来。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聂云奴将门拉开,看见一张怯生生的脸。这个孩子有些特殊,她不是他们从街头巷尾捡回来的,而是侍月阁里的孩子。侍月阁那个培养杀手的地方被采风堂给掀了,里边已经见过血的孩子被带回采风堂培养加看管,剩下那些孩子由各个势力帮忙分担了些,最后剩下几个来了他们的善堂。 这个小丫头被侍月阁血淋淋的训练吓破了胆子,若非侍月阁倒了,她定是要死在别的孩子刀下的。 此刻她虽胆怯地不敢抬头看人,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欢喜:“伏姐姐,聂大哥,门外来了一个人,他说他是谢大侠!” 对于故事里的大侠,她有一种由衷的憧憬和依赖,此刻难免充满期待。 伏钰迅速起身,走到门边时牵住小姑娘的手,带她一起来到院门,看见谢连州笑眯眯的脸。 伏钰也笑了,问他:“怎么自己不进来?” 谢连州两手拎着满满的东西,笑道:“怕吓到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 没找到合适位置写的事: 沈荣有很多孩子,谢连州没管,全交给采风堂了,他不想赶尽杀绝,也不怕年纪大了被可能存在的后起之秀报复,因为他从前没想过活那么久的事,这次以后稍微想了想,觉得这就是江湖,即使真发生了也没什么好害怕,如果有一天他的刀再也击退不了敌人,兴许对他来说也是时候了。 以及,写一半啦,再写两卷结束,最多加一个十章的小卷,取决于最后剧情怎么安排吧。 终于看见完结的希望,我是有点想哭。 第78章 放下屠刀 凡轻功过人者,?十有八九逃不过以盗成名,而其中最为可恨应杀者,当为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此人本名袁邕,?自称……品花客。” 说话人话语中不免因这意含狎昵的称号带上几分不耻愤恨。 “袁邕起先在神女峰下的寻常百姓家中擅闯闺阁,作恶多端。后神女峰听闻风声,派弟子下山,?想要为民除害,熟料此人老奸巨猾,?设下陷阱,若非门中师姐妹奋力厮杀,只怕也要遭其戕害。” 自那以后,神女峰便将捉拿此人的任务分与阁中男弟子,以免众女弟子再陷险境。 “这登徒子武功稀松平常,但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是以我奉师命前往江南寻找萧应苇前辈,?请其指点,?看能否猜出这藏头露尾的鼠辈的真实身份。” 陈若最终在临安寻到了萧应苇,也如愿请教来几条可以深查的线索。 “一番艰难险阻过后,?若不辱使命,寻到袁邕,?却苦于轻功不及此人,屡屡让其逃跑,?好在路中遇上谢少侠伸手相助,几乎将这贼子逼入死地。” “只是狡兔三窟,这贼人犯下累累罪行,心中早有被捕预感,提前做好准备,?以有心算无心,又一次从我二人手中溜走。我与谢少侠日夜奔波,追查三月,终于发现尚未断去的蛛丝马迹。” 陈若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对面坐着的僧人也知停顿之后的话方是戏肉,但其眉眼平静,丝毫看不出来心中是否有所动容。 陈若双手合十,道:“慈心大师,这奸淫掳掠之徒正是三月前于度厄寺落发出家,如今法号圆觉之人。” 他说到此处,心中暗恨此人狡诈,为非作歹之后便躲入佛门净地,若非谢连州,只怕真就让这恶徒逃出生天! 若是如此,他们又有何颜面见那些被人残害的女子,又拿什么去祭奠那些一时没能想开上吊自尽的芳魂? 慈心仍是一副似慈悲似洞察的面容,只道:“我让人唤圆觉来此,请二位施主稍候。” 他朝陈若与谢连州微微颔首,起身禅房,嘱咐小沙弥去寺庙后院传话。 陈若轻轻松口气,听闻袁邕入度厄寺落发修行之后,他心中对能否手刃此人是毫无底气的,眼见慈心大师没有庇护袁邕,愿意让他二人当面指证,他才放下一半的心。 一旁的谢连州却不像他那么乐观,正低眉垂首,苦思不语。 若论隐蔽,度厄寺绝不是最好的选择,袁邕此人极为狡诈,既选择度厄寺作为自己的退路,便一定有其可以倚仗之处。 慈心大师回到禅房,看见两个青年颇为不同的神色,什么也没说,双眼微阖,打坐入定,与他们一同等待圆觉的到来。 度厄寺中不算清静,但弟子的练武声、僧人的梵音念唱声与阵阵悠扬钟声奇妙地融合在一块,形成一种分外和谐的音律。 谢连州是来过度厄寺的,在当年护送梁天全的时候,只是不曾入门,不知此中另有一番奇景。他曾想过,若是袁邕之事办得顺利,兴许可以向门中长老问问梁天全的近况。 只是现下想来,未必能心平气和地解决此事。 谢连州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好像无形之中踏着梵音的韵律,在跟着念佛一般。 -- 第132页 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个削去头发,点上戒疤的僧人朝房中三人一拜。 谢连州看着这张久违的脸,一时竟有些惊愕。 短短三月,袁邕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姿暴瘦,形销骨立,从刚过而立的模样变作年近四十的沉稳。 他瘦长的脸颊并不给人刻薄之感,反而有一种诵佛者独有的慈悲。他与慈心大师站在一块,袁邕竟像更为慈悲之人,慈心大师反而落于庄严无情。 这是何等的荒谬。 陈若比谢连州更不能接受,喝道:“袁邕,莫再以度厄寺做你的保命符,如今你我都在慈心大师跟前,就此将你当日罪行一一对峙!” 袁邕来到陈若与谢连州跟前,先是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尔后毫不犹豫地做出五体投地之态,连拜三次,方才起身,道:“贫僧圆觉,所谓袁邕已是昨日之人,不可逗留以染心境。若非两位施主侠肝义胆,对袁邕之恶赶尽杀绝,断然没有圆觉今日,此乃大恩大德,贫僧永世难报,只能日日为两位诵福,以图报答。” 两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圆觉便又转向慈心大师,道:“某当日被两位义士追得走投无路,来到度厄寺附近村落,几乎饿死,幸得一小童拿家中茶饭供养,才勉强活下一条命来。不及某当面道谢,那一户人家便被附近山匪劫掠杀害,无一存留。正是那一刻,某方察觉世人皆苦,从前我为刽子手,平添罪业,该当放下屠刀,从此向佛。” 慈心大师面上无悲无喜,只道:“你入寺之日,曾言自己犯下数十恶事,发愿从此不出度厄寺,要以苦修为过往所戕害之人积下累世福缘。” 圆觉恭敬应答:“是,弟子自生佛门之念始,便不敢再出诳言,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只是当日拜入佛堂之际,对昔日所为太过羞愧,只说过往曾犯下滔天罪行,却不敢细表。如今两位义士秉持仁心,追至此处,想来也是因缘际会,既如此,便让我在佛前再做一次忏悔吧!” 说到最后,他面上竟落下两行清泪。 对他那些罪行所知甚详的陈若已经拔剑暴起,怒道:“无耻之徒,装模作样!” 他或许也被袁邕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震惊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想起那些无辜受罪的少女,恨不得一剑劈开袁邕虚情假意的面孔。 陈若的双手剑方才出鞘,便被一股磅礴内力硬生生压了回去,整个人也不得不在压力之中强行坐下,被迫抹去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陈若吃惊极了,那股内力熟悉得令他不敢置信,他看向谢连州,一时竟有些被背叛的感觉。 他知道,袁邕的伪装确实登峰造极,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之人,披上僧袍之后竟也能有一副慈悲面孔与清澈眼神。可他与谢连州这样一路追查过来的人怎能相信他的鬼话连篇? 陈若心伤之下移开目光,却在余光之中看见慈心大师重新合回十字的右手。慈心大师方才出手了吗……亦或是在他出手之前已然有人动手,所以他才不再动手? 一瞬间,陈若福至心灵,明白过来轻易被袁邕挑起怒气的自己有多愚蠢。 此处是度厄寺,而袁邕此时此刻仍是度厄寺的弟子,慈心大师态度未明,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定论未出时允许他人对出家为僧的袁邕动手。 陈若方才要真出手,慈心大师必会跟着一起动手,两边和气一伤,渔翁得利的只会是袁邕。 陈若思及此处,安安分分地坐于原地,仿佛方才暴怒起身之人并非自己。 谢连州则对圆觉道:“还请诉罪。” 圆觉双眼微垂,对眼前闹剧视若无睹,仿佛当真明心见性,开口道:“某七岁那年……” 他从自己所犯第一桩恶行诳语说起。 陈若面上显出被戏弄的气恼,但很快想起先前种种,不愿重蹈覆辙,给谢连州再添麻烦,便忍耐下来。 渐渐的,圆觉口中罪行不再是那鸡毛蒜皮一般的小事,他提到自己对师门众人起了嫉妒之心,提到某次挑拨离间,害得同门不合……这些都是他作为品花客出名之前的事,许多更是除他之外无人知晓,谢连州与陈若自然不可能查到。圆觉却在无人能够揭穿他的景况下主动坦白了。 这一回,就连陈若都察觉不对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袁邕是在真心改过,就算退一万步来说,袁邕确实了无佛门,他也不想留他性命。 无人打扰的圆觉慢慢说到他作为品花客时犯下的大错,三十七桩,一十二条人命,渐渐泣血。 说到最后,圆觉将头紧紧贴在地上,不住祈愿:“贫僧此生罪孽深重,不敢求死后超脱地狱恶鬼畜生三道,只求能为戕害过的诸人积福,还完此生之债。” 陈若忍着怒意道:“那便拿你的性命来还。” 圆觉道:“贫僧寿数早尽,剩下漫漫时日不过赎罪所用,不值得施主为我造下杀孽。” “你!”陈若恨他强词夺理。 慈心大师却在此时开口:“好了,圆觉你且退下。” 圆觉依言起身,又对三位一拜,这才有礼有节地离开。 陈若急道:“慈心大师,他既已承认罪行,便该以性命谢罪!” 慈心面色无改,只道:“一入佛门,尘缘尽断。” 陈若没想到慈心会摆出那样强硬的态度,一时竟有些失语。 -- 第133页 倒是谢连州冷静开口:“大师又怎知他是真入佛门还是避入佛门?” 慈心道:“他入门时曾言,此生不离度厄寺。” 意思即是,不管圆觉入寺时是真心还是假意,往后他都不会再有离寺作恶的机会。 第79章 不让成佛 谢连州和陈若被客气请离度厄寺。 陈若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回到客栈时,仍是郁郁寡欢。 谢连州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最后让人拿来一壶酒,?端着酒壶和两个酒杯就去寻陈若。 陈若开门,见他手中那小巧玲珑的酒壶,苦笑道:“这么点可不够我借酒消愁。” 谢连州道:“我可不是来让你醉生梦死的。” 陈若请他进门,?一边摇头一边关门,度厄寺的态度既让他沮丧又让他无奈。 他不明白慈心大师为什么要庇护袁邕,?也不知道在度厄寺态度坚定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做什么。毕竟这是度厄寺,在中原武林拥有超然地位的天下第一寺,就算他将此事回报师门,最可能得到的结果也就是不再追究——可他不甘心。 陈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脸上几乎立竿见影地起了飞霞。 “千年古寺,?万法慈悲……这算什么慈悲?”陈若按着太阳穴嘟嘟囔囔。 谢连州一听便知,?方才还在嫌他带来的酒太少的陈若其实不怎么能喝,只一口便有些醉了。虽说言语中尚有几分逻辑,?可真正清醒时的陈若哪会这样直白地抒发自己对度厄寺的不满? 虽知他醉了,谢连州还是认真同他道:“佛门本愿即度众生于一切苦厄,?兴许在他们眼中,袁邕也是众生。他若能改头换面,?弃恶从善,实是大功德一件,又合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言。且今日能有一个袁邕皈依佛门,来日便能有千千万万个,?恶人从善,无辜受戮之人定当减少,又是另一番功德。” 谢连州自然知道,佛偈所谓“屠刀”另有指代,但不妨碍他在此处一语双用。 陈若酒醉并非丧失理智,只是让他比平日更口无遮拦些,此刻拍着桌子道:“我不懂什么狗屁……你也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他原本想痛斥佛法,但话到嘴边,到底因多年敬畏憋了回去。 “我不是不能理解……”谢连州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佛有佛理,像我们这些在苦海中自愿沉浮挣扎的人,也有我们自己的处事原则。” 他尊重真正将众生看作平等,不止度善,还费心度恶,发愿世间再无恶人的佛门大道。可他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这个境界,否则当年又怎会将千手千眼掌法等几门佛门功法学成那副锋芒毕露的样子。 “若袁邕真正放下屠刀,为自己过去的业障所忏悔,就算死在我们手里,也不会有何不甘,佛门普度也算完成,唯一要沾上罪业的不过你我二人,而我们愿意承下这份业果。” “若他死前心生怨怼,又怎能说是放下屠刀?既然只是避入佛门的恶徒,替天行道也无何不可。” 陈若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方才的痛苦纠结,一半是为了不能手刃恶徒,另一半则是为了度厄寺在他心中逐渐崩塌的形象。 在谢连州的开导之下,他渐渐也能理解度厄寺的用心良苦,而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凡夫俗子该做的选择。 —— 清晨微光方才亮起,早起的僧弥做完早课后便拿起扫帚,一路清扫落叶尘灰,直到将路都打扫干净后,方才打开度厄寺的大门。 这一打开,两个僧弥都吃了一惊,只见度厄寺门前跪着一个青年,赫然是昨日曾经来过的神女峰少侠陈若。 昨日谢连州与陈若进寺,只同慈心大师说出来意,是以寺中其余人等对袁邕一事分毫不知,如今见陈若这般皆是一头雾水。 可他们不是第一日做度厄寺的弟子,这几年下来,在门前长跪不起的没有百人也有数十人。只是那些人里多半是讨不起生活的穷苦百姓,跪在门前也只是希望度厄寺能收留他们的孩子,少有陈若这样出身名门的子弟。 能让这样的人下跪,一定是他们当不起的大事。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一个立马跑回寺中禀告师长,一个走到陈若跟前,想趁寺前无人之时将他劝进寺中,省得叫人看去,传出流言蜚语。 僧人好言相劝,陈若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在僧人将话说完此时,抬头朗声道:“请度厄寺交出寺中化名圆觉的罪人袁邕。” 圆觉? 守门僧弥听到这一法号,突然一惊,感觉自己听到什么原本不该他知晓的事,一时万分后悔。 正在他后悔不迭的时候,往寺中急请长老的僧人已随处事长老慈听而来。 圆觉一事未在度厄寺中通传,可慈字辈长老间不会有所隐瞒,自然都知晓此事。 慈听看着跪在正门前的青年,一时也觉有些难办。早在听到慈心所述时,他便隐隐预感到此后麻烦不断,若由他来处置,早将那什么袁邕赶出师门,交给两个年轻义士。 可他一直知晓,自己佛门悟性不及师兄,难以领会他行事间的妙法莲华,若非师兄,度厄寺也不会有今日欣欣向荣,能将佛法广布众生。 如果不能达到师兄的境界,至少应当帮助他。 慈听来到陈若跟前,道:“陈少侠,此举是神女峰之意,还是你自己之意?” -- 第134页 慈听不想威胁陈若这么下作,可要想快速解决此事,也只能让这个青年想想是否要波及师门,以此来吓退他。 陈若却很镇定:“此事我尚未报及师门,也不确定师门会如何决断,跪在此处恳求度厄寺交出罪人是我一人之想,若与师门日后决断相违,我愿一力承担罪责,哪怕要被逐出师门也在所不惜。” 慈听一时有些心软,长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点江湖里的侠士兴许人人都能做到,可为追杀一个与自己并无深仇大恨的恶徒自毁前途,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陈若道:“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心中的道。道不成,武艺再高又有何用?” 佛门追法,义士求道。 两方各有追求,也各有苦衷,本该惺惺相惜,如今却只能分立一方。 因着完全能够理解陈若,慈听愈发无奈,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最无赖的法子,先用武力将陈若强行请进度厄寺中,再修书同神女峰商量,只希望神女峰能比他更理解慈心师兄的行事。 慈听伸手要去拿陈若的臂膀,陈若不躲不闪,好像无所谓他打算将他带入度厄寺一般。 慈听心中微微一沉,想起了一个人:“谢少侠没有与你一道吗?” 如果说侍月阁倒下之前,谢连州只是有些名声,那么经此一役,他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了。 只是这名声不像先前一样,是纯粹的好名声,还隐隐掺了些对他作风太过狂妄的批评与对他行事亦正亦邪的担忧。 可不管议论再如何纷纭,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 谢连州很强,强到什么程度无人可知,因为他还没被人打败过。只要一日如此,便一日深不可则。 而这样一个人,昨日还同陈若一起来度厄寺讨要袁邕,今日却消失不见,试问谁能放心? 陈若闻言,面上微微一笑,道:“捉拿袁邕本就是我一人之事,谢少侠不过好心助我,如今事情闹成这样,我又怎么好意思让他来此与我一道受罪?” 慈听面露怀疑。 陈若道:“好吧,我同大师说实话,谢少侠不来,是因为他认定我在做无用功,度厄寺上下不会因此有一丝心软。若有用,他自是愿意陪我一同下跪,可预感无用,自然不能浪费膝下千金。” 慈听有些尴尬,谢连州这话将他们说得十分无情,可便是他自己,也不能说谢连州这话有任何不准之处。 慈听四处望了一眼,没找到可能在暗中窥探的谢连州,却看见渐渐聚集在庙门的香客。 就在此时,陈若又一次朗声道:“请度厄寺交出寺中化名圆觉的罪人袁邕。” 跪与喊,本就是他今日打算做的事。 慈听大惊,再顾不上仍未露面的谢连州,连忙伸手去拿陈若。 “慈听,住手。” 慈听闻见慈心声音,立时收手,回身一拜。 慈心亦见一礼。 香客中有熟悉的,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慈心大师,这位跪着的少侠所言是真的吗?寺中藏了一位有罪的恶人?” 慈心微微颔首,道:“是真的。” 陈若朝他看去。 慈心对众人道:“可世人之中,又有几人是无罪的呢?正是因此,我们才要广传佛法,为世间众生传授消除业果的法理。” 慈心在陈若跟前盘腿坐下,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便在此为诸位说法。” 慈听一愣,立刻跟着坐下,香客们久未听见慈心大师亲自说法,诚心些的都面露激动,跟着坐下,便是没那么诚心的,为了凑热闹,也跟着坐下。 如此倒显得直直跪在其中的陈若尴尬。 可陈若自己不觉得,他化跪为坐,竟也自然得很:“还请大师赐教。” 慈心不建议眼前是一人还是百人,是仇敌还是故交,双眼微阖,细细为众人说起法理。 第80章 八部天龙 世人造业良多,?从多口多舌到忤逆人伦,层层业果缠身,细细说来,?几近无人可免。 陈若渐渐听得入神,时而觉得无理,时而觉得有理。 慈听到底不是第一次听慈心说法,?除去最开始时听得认真,到了后头自然分神,?他看陈若认真聆听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疑惑。 像陈若这样固执的年轻人,会因为一场说法便改变念头? 还是说…… 慈听看向慈心,发现慈心的目光向着陈若,却又越过陈若,面向一切听法之人,?并不在意陈若的目的为何,?只一心把眼前这场说法说好。 难道陈若的目的便是绊住慈心,?尔后让谢连州闯进度厄寺? 可他又怎能料到慈心的应对是在门前说法,一定会被绊住脚步? 慈听苦思不得,?最后只想,不管如何,?这两个年轻人还是太过年轻。慈心确实是度厄寺中的第一高手,可真要对付外来宵小,?度厄寺中其实另有手段。 这手段之难缠,绝对不下慈心一人,甚至可说远远胜之。 慈听看了沉迷说法的陈若一眼,悄然起身,往寺中而去。虽有手段,?总得提前准备才好。 慈听踏进度厄寺时,闭着双眼聆听法理的陈若睁眼,看了慈听的背影一眼,又闭上眼睛。 正如慈听揣测,陈若从未想过在度厄寺前长跪便能让他们交出袁邕,也没想过将这事纷纷扬扬地宣传开来便能起到效果。他甚至没想过要拖住任何人的脚步,毕竟度厄寺中高手云集,除非全部拖住,否则少上一两个,又有什么影响呢? -- 第135页 况且谢连州说了,度厄寺中有八个从不离寺的高手,他们奉命永守度厄,日日一同念经,一同练武,一同悟佛,在非同小可的默契之中练出无人能敌的阵法与配合,世称八部天龙。 无论陈若怎么做,出来多少寺中长老,这八人都是绝不会离开度厄寺的。 除非他们一把火烧了度厄,兴许这样还能见一见这八人离开度厄寺的奇景。但真为一己私欲放火寺庙,他们同袁邕又有什么区别?这终究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都显罪恶的念头。 陈若今日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打草惊蛇。说到底,他们也想看看,袁邕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做圆觉,虽说试探结果几乎不会影响他们想要手刃袁邕的决心,但如果能确认袁邕是假心向佛,至少下手时他们会轻松一些。 至于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那便只能随机应变,先行观察,反正他已在度厄寺前将神女峰洗脱干净,接下来的一切后果都由自负,再没担忧遗憾。 恰逢慈心说完一个故事,陈若合掌跟着念诵:“阿弥陀佛。” 度厄寺外一片平静,度厄寺内却暗流涌动。 说到底,慈心大师这种境界的人少有,许多弟子久在寺中,厌于清规戒律,心思浮动,便是没有热闹可听,也要传出热闹来互相取悦,更不用说这样一桩慈心大师都亲口承认的大事。 弟子们议论纷纷,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寺中四处乱飞,慈听闻见时,众弟子已经在猜圆觉是寺中哪一个长老的儿子了,毕竟度厄寺又不是没出现过这样的事。 慈听气得不轻,度厄寺虽有僧人破戒,在寺外留下血脉,但真正闹出大动静的,已是十多年前,这十年来的风平浪静,到底没能磨灭当年那事留下的风言风语,以至于寺中僧弥上来便是这么破格的揣测。 慈听将那些被他抓个正着的僧人加了一个月的课业,一回身,看见了事件的主角。 圆觉顶着众人或嘲讽或好奇的目光,在慈听跟前露出愧色:“慈听长老,我已听闻寺外之事,还请将我交与陈若少侠,不要让慈心长老与度厄寺的名声因我毁坏。” 流言传的那样快,圆觉住在寺中,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听闻。 他这话一说,就算原来想着将他交出去以免麻烦的慈听也忍不住一叹,道:“别多想了,师兄既将你留在寺中,自有他的理由。” 圆觉道:“可我不忍慈心长老因我遭受非难。” 慈听仔细想了想,觉得就度厄寺外的场景来说,慈心其实没受什么诘责,就连看上去想要闹事的陈若也彬彬有礼地坐在那里听讲。 可慈听看着圆觉一脸担忧,到底没有说出这种破坏气氛的话,只道:“这事不用你担心,寺中自有应对,现下最重要的是保证你的安全,你且跟我来。” 圆觉微微一愣,尔后低头应是,顺从跟上,让原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的慈听大感欣慰。他总觉得谢连州已经悄悄混进度厄寺中,若是圆觉不听劝,浪费时间,说不定就要坏事。 慈听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对圆觉道:“我如今要带你去的地方是度厄寺贮藏部分珍贵经本之地,此处虽不是寺中隐秘,但平日不准人随意来此打扰。若非今日景况特殊,我也不会带你来此,过了此劫之后,你不可再来打扰,除非寺中长老允许。” 圆觉道:“弟子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圆觉又问:“不知此处有何奥妙,能挡住那两位侠士呢?” 慈听道:“这地方倒没有多少关窍,只是里边有整个度厄寺最厉害的八人阵。” “八人阵?”圆觉恍惚道:“我好像曾经听说过……是不是传闻里的八部天龙?” 慈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竟知道,哎……若是那时候……八部天龙何至于失去赫赫威名。” 想到当年旧事,慈听有些伤感,一时也顾不上思考圆觉为何对此颇为热衷。 两人走进地下藏经阁,从一架又一架的经书中走过,圆觉目不斜视,没有一点垂涎之意,只一心向着前方。 慈听走到一处书架前头,回身时看见圆觉面上神情,心中还算满意,这才在第三层中寻到一处凸起,用力按下。 一条向下的地道打开,光亮与佛音一同传出。 圆觉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慈听见他这幅痴态,倒觉得可以理解,甚至渐渐有些信他向佛之心,要知道,最开始时慈听也隐隐觉得他是来度厄寺避难的,想到这里,慈听态度微微好转,道:“跟我来吧。” 圆觉跟上,脚步同先前相比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他们走得越近,八人念唱的佛经便越清晰,慈听在这念唱之中,隐隐有身心涤荡之感,不禁闭目念了一句佛号。 慈听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绕圈而坐的八人,带着圆觉行跪拜礼。 期间正对着他二人的那位,四五十的年纪,面貌却如三十许人,脸庞圆润白皙,眼鼻口皆在最正之位,不似凡尘中人。 他看着慈听,眉目似舒似敛,让人难以辨别:“慈听,你来此为何?” 慈听恭敬道:“禀天人……” 他将圆觉入寺一事细细分说,不敢有任何遗漏。至于八部天龙是否会因此拒绝将其庇入羽翼,那就是慈听所不能控制的了。 -- 第136页 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欺瞒,只因他相信,此中八人都比他更具慧根,有无上的大智慧,能做出比他更好的决断。 却不知道,在他身后的圆觉面上虽想努力不动声色,眉毛却忍不住攒在一块,嘴角也微微下抿,最后只能尽力低着头,以此掩去自己并不好看的神情。 他合十的双手都在用力,左手抵着右手,右手抵着左手,好像彼此是什么生死仇敌一般,以至于在胸前显出微微摇晃的姿态。 慈听终于结束他的叙说。 八人久久无语,最终纷纷看向圆觉。 圆觉一下感到八道目光如电一般探向他面容,仿佛将他从里到外都拆开看了一遍,最后又一起收回。 其中七人望向天人,天人一一回看,无需言语,便明白彼此心意。他叹了一声,对慈听道:“这是慈心的意思?” 圆觉的脊背一下就僵硬起来。 慈听知道,天人是在确认圆觉是不是慈心一力想要留在度厄寺的,他实话实说:“是慈心师兄之意。” 天人道:“慈心还是这么倔强,也罢,既如此,便将人留在这里吧,什么时候无事了,你再来将他领走就是。” 圆觉松了口气。 慈听领训,将圆觉留在这里,自己退了出去。 圆觉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想多说两句,又想起八人方才态度,生怕一言不合惹来厌弃,若是这时被赶出去,事情可就难办。 在他犹疑之时,八人已经继续念唱经文,清远梵音响在耳畔,圆觉生出一计,在八人身旁盘腿坐下,跟着默默念唱,心知此举绝不会惹来八人不快。 果然,八人的念唱不曾为此停歇,也没有人抬眼看他一眼,默默地接纳了他在此中存在。 跟着圆觉进来的谢连州则躲在梁上,面上还算平静,心中却知这八人已有一人发现了他,尔后又将此事通晓了剩余七人,只是不做声。 地方太小,没有空间,这下可难办了呀。 第81章 金身不破(上) 见下边八位不出声,?谢连州也不急着动,反而静静打量起来。 八人中领头者为天人,眉眼端正,?佛光隐现。 居于下首,却又比旁人离他更近的应是龙王,长眉俊眼,?不怒自威。 剩下六人不那么好区分,只能依据坐次与相貌勉强猜测,?毕竟都说相由心生,面前八人既要结成八部天龙,自然也要身心合一地贴近其中。 这样一看,事情也就有了眉目。 坐在天人另一侧,哪怕闭着眼都带着深深怒气的是为夜叉,龙王下座面目姣好,?仿若拈花含笑的则是乾闼婆。 剩余四末位里,?眉目生慈,?口鼻生恶的为阿修罗,眉心一点观音痣的是迦楼罗,?容长脸,面生马相的为紧那罗,?最后一个神色无悲无喜,看起来既愚蠢又智慧的应为摩呼罗迦。 谢连州的了解也就到这里了,?毕竟当年的八部天龙虽能离寺在外行走,却少有一起出手,偶尔出手,也因对手太过不济,让人难以估摸他们的真实水准。 谢连州今日原本不打算动手,?只是想来一探虚实,可见圆觉确为避难入寺,八部天龙所在之处除了硬碰硬别无他法,心中难免动摇。 更何况,八部天龙早就察觉了他的到来,今日不出手,兴许下次想进来都要花上一番功夫。 想到这里,谢连州下了决定。 他从梁上一跃而下,落到方才慈听向八位大师叙述来龙去脉之地,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谢连州拜见八位大师,今日不请自来,做梁上君子,实在多有得罪。” 八人停下念唱,朝他看来,有幸体会了一番圆觉方才的体验。可同战战兢兢的圆觉不同,谢连州并不害怕八人的打量,从容自若,甚至有些好奇他们会看到什么。 可他心知这是度厄寺一心苦修的大师,并非庙中解签看相的长老,是以丝毫没提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失礼念头。 在八人看向他时,躲在他们身旁的圆觉也看向谢连州。与昨日在慈心大师跟前的滴水不漏不同,他此刻脸上露出微微得逞之色。 谢连州知道,这并非袁邕沉不住气,反而恰恰是他狡猾之处,想要借此惹怒谢连州,激他出手,然后让八部天龙将他收拾个半死,到时只要袁邕再略施小计,总有办法将他斩草除根。 谢连州要是死了,剩下一个陈若根本不足为惧,到时袁邕僧袍一脱,发须一蓄,回到江湖照样喝酒吃肉。便是慈心盯着不让,袁邕大不了留在寺中,到底保住一条性命。 只可惜谢连州不上当。 他今日虽注定要出手,却不一定要狠狠得罪人。 谢连州无视了圆觉的刻意挑衅。 八部天龙也完成他们的打量,为首的天人对谢连州道:“施主是为圆觉而来?” 在慈听将整件事情完整叙述后,他们不可能弄错谢连州的来意,却还是要这样问上一句。 谢连州也恭恭敬敬地答:“回大师,正是如此。” 天人劝道:“施主一心向善,却有比眼下这般更好方法。业海无边,还请回头是岸。” 谢连州低眉垂首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晚辈实在未能堪破,只能执迷不悟。” 天人定定看他一眼,最后叹道:“都是痴儿。” 谢连州注意到天人那句“都是”,心中不免猜测,除去自己以外,还能得上天人一句“痴儿”的是谁,是与自己一同看不开的陈若,还是……慈心大师? -- 第137页 天人没让谢连州想太久,对他道:“我八人能怜施主之心,却也应誓保护此人。既如此,只能请施主出手,若施主能破开八部天龙之阵,此人便交与施主,若不能,还请施主离开度厄,不再纠缠。” 八人并无伤人之心。 谢连州听了,一时沉默,与人客客气气自是免于撕破脸皮,但这样一来,他今日应誓,来日也不好意思再反悔。 但要问他今日有无把握一定破阵,那可真是难为人。一旦输了,就不能再寻袁邕麻烦,这让人怎么甘心? 谢连州苦思良久,终究还是应下,因为不管他何时来,八部天龙总是绕不过的一关,既如此,拖延不会有任何意义。 “请诸位前辈赐教!” 谢连州跃身阵中。 以一敌多,并非谢连州对八部天龙的轻视,而是这八人从来练的都是一同结阵一同出手的功夫,若他强说要同人一个个单挑,那才是刻意要人出丑。 毕竟一门相互配合的功夫练到极致,任何一人単拎出来都是浑身的缺点,而这些缺点在结阵之时,会由其他人的攻击顺理成章地补上,从而形成天衣无缝的配合。 他们牺牲了单独的武道,只有八人无缺,才能合成彼此完整的武道与佛意。 这样的对手,谢连州又怎能为了胜利去求单打独斗呢? 况且,八部天龙在乎的从来不是所谓声名与胜利,自然不会因为他人寥寥数语独自出手。 他们是一体的。 谢连州没用刀剑,全凭拳掌,第一击赫然朝天人而去,显然,这并非是他觉得天人太弱,想以此破局,而是借此试探八人反应,初步领教八部天龙阵的威力。 天人看向他,缓缓出了一掌。就算在这里的不是谢连州,而是江湖上任意一个稍微有些声名的人,只怕都会惊奇于这一掌之慢,来势去路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想要躲掉毫无难度,躲不掉才是天大的笑话。 难不成他是想仗着其余人的配合,将人逼得没有退路,只能对上他这蓄力已久的一掌? 若将此刻的谢连州换做这些人,一百个里,只怕有九十九个是这么想的,而剩下一个想法也差不离,只是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可谢连州不是,早在天人出掌之际,他便心生疑窦,出于谨慎,立时试探着调整身形,只是十分微小的一个举动,便见天人之掌也跟着他微微调整了方向。 他向八方试探,天人的掌力便随八方而去,只是两人的举动都太微不可察,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显得慢而愚钝。 谢连州心里也有些感慨,因为他看出了天人所用掌法并非什么特别的不传之秘,而是他曾经学过的那门千手千眼掌法。 所谓千手千眼,自是让人觉得施掌之人仿佛有一千只手与一千只眼,怎么逃都无所遁形。 谢连州练时琢磨,要点应在一个快字,出招快得人无法琢磨,在人反应过来前击中目标,便可达到这个效果。如今看了天人出掌,倒领悟到另一重用法,原来只要变招够快,出掌时一样可以悠悠慢慢,求个后发制人。 谢连州有所顿悟,同时决定避开天人这一掌,毫无疑问,身后所有人都在尽力将他逼向天人,他要么选择同天人相对,要么需在其他人身上找突破口。 谢连州选择了离天人最远的摩呼罗迦,径直往他掌前撞去,不带丝毫犹豫,如此自损一千的行为反倒超出他人预计,让其余几人的攻击落了空。 唯独摩呼罗迦没有受到丁点影响,就算有人莫名其妙地自投罗网,他也一心一意地出好自己这掌。 性情暴烈的夜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暗笑谢连州挑谁不好,偏偏挑了最愚也是最智的摩呼罗迦。 摩呼罗迦之愚,可体现在刀剑临门时的不为所动、不知闪躲,可同一种行为,到了谢连州的计谋面前,便显得如此之智,正所谓愚智相通,也不过如此了。 眼前这掌就要落在谢连州身上,他却突然一个急停下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这一掌,千斤坠! 好战夜叉忍不住为此惊叹一句:“好俊的功夫!” 摩呼罗迦可没夜叉这么多念头,谢连州躲过这一掌的功夫固然精彩,可他不为所动,脑海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一击不成立时再补一击,平淡无奇,却又沉稳可靠。 只是谢连州这一躲,早就顺势朝一旁的迦楼罗倒去,他吃定八人之阵难以靠得太近,否则会失去出手空间,自己反倒极尽贴近迦楼罗,让一半以上的人鞭长莫及。 他们自然可以起身贴近,却不能像他一样贴得那么近,只因谢连州只有瘦瘦长长一人,两人近身还可配合,三人便嫌拥挤。谢连州用这简简单单一招,便让他们再无八人配合的余地,几人面面相觑,心中皆生出后生可畏之感。 往常试图破关之人都手持长兵,不敢与他们在拳脚功夫上相斗,便是偶有拳脚自信的,也想不出谢连州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 可光是这样,那可不够! 除迦楼罗外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改变了出招。 迦楼罗身旁的摩呼罗迦与乾闼婆攻势比往常更快更强,也因此有了更多漏洞。 可这些漏洞被远处其他人一一补上,他们的攻势变得缓慢,甚至有时不出招,只一心为二人填补漏洞。 这便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他们并非只会一种阵法,而是随时随刻,根据形势变化。 -- 第138页 谢连州仅轻松一刻,便又陷入难熬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八部天龙是佛家的概念,所指的也不是八个人,而是八众,大家感兴趣的话去看正经科普哦,文里添了很多我自己幻化的形象,做不得数的。 第82章 金身不破(下) 这其实是一场十分值得江湖关注的对战,?因为出手双方都有不败的金身,无论谁输了,都可称为金身告破。 只可惜在场无人在乎,?就连躲在一旁的圆觉,满心满眼在乎的也只有一件事,希望谢连州可以死在此处。 他当然知道眼前八僧是不杀人的,?就算谢连州怎么都不死心,一心要杀他,?他们八人最多只会将谢连州打至重伤,让他无力施行,绝无杀生可能。 但必要时候,他可以去补这个刀。 圆觉认真想过后果,既然度厄寺不杀生,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被他们赶出去,?再度被神女峰弟子追杀,?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只要谢连州能死。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被谢连州追杀的窒息感。他的轻功、他的才智、他的准备,?一切的一切在谢连州跟前好像都只能起一时作用,他无数次地将谢连州甩在身后,?又无数次地被他追上。便是入了度厄寺,他也曾在梦中见到谢连州的脸,?看见他直直劈下的刀,然后魇在已经死亡的恐惧之中。 只要杀死谢连州,一切都不可怕了。 圆觉认真看着局势,心中料定谢连州再找不到方法,一定会落于下风,?他要看好时机…… 圆觉人虽奸猾,眼力却很不错,谢连州如今确实不太好。他方才高高跳起,勉强躲开众人一击,跃至阿修罗跟前,同他贴身缠打。 有了先前经验,八人众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一下就调整成最适合的攻势,谢连州只在他们调整攻势的一瞬获得勉强轻松。 他固然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如法炮制,同八个人都贴身缠打一遍,可八部天龙间的配合也将愈发纯熟,到最后,兴许连改变节奏所需的时间都短得吓人,到时谢连州必输无疑。 连圆觉都看得出来的事,场中人自然不会无所察觉,眼见谢连州又抛下他去同紧那罗交手,阿修罗心中十分困惑。 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认为谢连州看不清眼前局势,一个能在入阵没多久便将八部天龙都震惊为难到的人,绝不会分辨不出眼下困境,而他的解决方法也不该是一味蛮干。 难道里边藏着什么陷阱? 阿修罗看来看去,始终没能看出花头,于是又去看其他七人。摩呼罗迦什么都不想,脑子一根筋,夜叉有人打架就很开心,并不在乎对方是有阴谋还是脑子不好使,天人永远镇定自若,仿佛通晓一切……看来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担心而已。 阿修罗心中微微叹气,决定不想那么多。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谢连州落至龙王跟前,皮肤泛起淡淡金光,拳硬如石,击得同他对拳的龙王不住后退,俨然脱阵。 西域佛法,不动金身! 七人慌忙来救。 若说中原佛家武学强调形意相合,是慈眉菩萨,那么西域佛家武学便求显尽诸神威能,是怒目金刚。 谢连州这不动金身一出,人人都知他想强攻。 天人之掌来得最快,一掌击向谢连州后心。谢连州不可能没有察觉,却就是不躲。 天人一掌击在谢连州后背,犹如击在金石之上。可不动金身说到底不是一门能让人身体变成铜墙铁壁的功夫,只是能减轻些苦痛罢了。 很快,谢连州背上便受了一击又一击,他口中早喷出血来,可手中愣是不放,顶着两败俱伤的结果抓着龙王,一步一步将他撕扯出阵。 论单打独斗之力,龙王在八人之中绝非等闲,谢连州同所有人都过手一遍,最后偏偏选择龙王作为突破口,难免让人觉得众人之中他唯独轻看龙王。 可龙王的实力又非最弱,像圆觉这样心思阴暗些的,已经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谢连州的攻心之计,为的就是让龙王心生怒意,自乱阵脚。 可真正处在其中的八人,却渐渐拨去心头迷雾,徒然一惊。 只是短短的交手,他便看出来了! 如今的八部天龙,早已不是当年的八部天龙,肩担龙王之位的人犯了大错,十多年前便离开度厄寺。 为了填补他的空缺,如今龙王才来到此处,与其余七人日日相对,重养默契。 可除如今龙王以外的七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那份心意相通并非他是一名武学奇才就可以轻易填补。他在十多年的失落中咬牙坚持下来,渐渐也同他们有了非同一般的默契,能够重现当年八部天龙的风采。 可差距始终存在,只是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们从未遇见像谢连州这样难缠的对手,不等暴露缺陷,便用纯然强大的实力碾压过去,以至于无人发现,原来他们的默契是脱节的。 现如今,这一点被谢连州发现,一点一点放大,最后更是借一个不动金身彻底将人扯出阵去。 阵中八人在这一刻先后感到恐惧,他们害怕的不是这一瞬的金身告破,而是背后所象征的一切。 如果十多年的时间仍未磨平那份差别,或许他们穷尽一生也无法再现真正的八部天龙。 不能再这样下去,几乎立时有人下定决心不惜一切地阻止谢连州。再继续下去,他打倒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的求道之心。 -- 第139页 不动金身本就是有时限的,在谢连州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下,那层金光已从他体表渐渐散去。 有人出了最后一掌,谢连州被这一击打至一边,狠狠撞在墙上,仿佛伤到内脏,猛地吐出一大滩血,一时连眼神都有些涣散。 方才还在担心自己心念的八人一下担心起谢连州来,可比他们更快的,是一直躲在一旁的圆觉。他抽出一直贴身藏着的利匕,毫不留力地朝躺在地上不再动弹的谢连州插去。 “孽畜住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人大怒,隔空打去一掌。 可以圆觉的坚定来看,这一掌就算没有打空,落到实处,他手中的匕首也必定会落入他一心想让它去的地方。 可惜谢连州不答应。 本来像是快死了一样的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身姿灵动轻盈,若非最后咳出一口血来,简直让人以为方才一切狼狈都是他伪造。 谢连州一脚踹远圆觉手中匕首,毫不客气地踩在他脊背之上,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倘若原先的袁邕在他跟前也不一味逃跑,而是拿把匕首就野心勃勃地冲上来,谢连州早杀掉他了。 好在现在也不晚。 谢连州没有在佛寺中见血的意思,也并非刻意侮辱圆觉,是以点住穴道后便从圆觉身上下来,来到天龙八部跟前,行了一礼,道:“诸位大师,如您所见,此人并非真心出家,实乃包藏祸心,若一味强留在寺中,且不说能否将他度恶从善,更要担心其余弟子白绢一匹,与他接触被他染污,倒不如让晚辈将他带出寺去,由我与神女峰弟子处置。” 圆觉双目怒瞪,几乎要用目光从谢连州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只可惜对谢连州来说仍是不痛不痒,哪怕察觉到了,都没有回身看他一眼的欲望。 天人陷入了沉默。 圆觉愤怒之后又感惊恐,不断祈盼天人能够拒绝谢连州的要求。 却不知道天人根本不是因为此事犹豫,他只想问:“你挑龙王下手,是因为他离此人最近,刻意想诱他出手?” 此问一出,剩余七人都悄悄竖起耳朵。 谢连州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摇头,道:“不全是。” 他知道谎言或许可以让面前八位前辈心情稍安,但到底选择说出实话。 八人一时无言,在心中齐齐叹了口气,既为这份轻易被人寻出破绽的默契,也为方才试图逃避的举动。 十年苦练,一日破功,最后损害的尽是心境。 谢连州却在此处开口:“天下没有不败的武功,也没有不败的人,更没有不败的阵。” 作为阵中唯一的拖累,龙王倒是没有迁怒谢连州的意思,微微苦笑,问:“谢施主也曾败过吗?” 谢连州道:“我十四岁前不曾赢过,十四岁后渐有输赢,直到如今,方才暂未言败。可有朝一日,便是我败了,只要那人不杀我,我便站起来拍拍灰,继续行我的道。” 这样疏阔之言,倒让龙王心中郁气微微散去,只是心结依旧未解,却听谢连州有话尚未说完:“……况且,能看出此阵缺陷之人世间少有,而面对那样的人,恰可借龙王前辈将他引入新的陷阱,最强的阵绝不是一成不变的阵。” 八人顿住。 练就一套由龙王诱敌,其余七人制敌的阵势难吗? 并不,只是他们沉浸于最初的阵法,一心想再现当日的辉煌,却不知道,能再现辉煌的,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 “阿弥陀佛,是我等着相了。”天人开口。 “阿弥陀佛。”其余七人同叹。 天人看向谢连州,道:“小施主,你方才留力了吧?” 谢连州解释道:“也不能说留力……只是最后刻意打得没有章法了些。” 为了引诱圆觉暴露真面目。 天人含笑,没有再问什么,只道:“此人你便带走吧。” 第83章 让步 谢连州谢过诸僧,?提着圆觉向外走,一路上遇见无数僧人。众人见他心生惊恐,他倒好,?还用空余的那只手同人做礼,微微颔首。 僧人见此,来不及多想,?习惯性地回上一礼,待谢连州从身旁走过,?才恍然惊觉发生了什么,心中愈发摸不着头脑。 慈听闻见此事,一边想着不可能,一边快步寻来,亲眼看见谢连州拎着圆觉的模样,几乎一口气没吸上来。 谢连州先前跟踪两人,?自然知晓圆觉便是慈听送去八部天龙处,?此时见他,?也像见旁人一样微微颔首行礼。 慈听见他似乎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试探性地前行一步,?问:“施主可是……” 谢连州知他未尽之意,道:“在下谢连州。” 慈听神情复杂,?最后又化为担忧:“你……不知八部天龙如今?” 他知道谢连州难以对付,否则也不会将人送到八部天龙处,?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才将人放进去多久,谢连州这就将他提了出来! 若真因为一个圆觉的缘故,破坏了八部天龙的修行,他慈听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谢连州道:“我设计自己重伤濒死,?引动袁邕出手,八部天龙见此人残暴不可教化,同意将人交给我和神女峰处置。” “没有动手么?”慈听先是一愣,尔后欢喜起来。若真是谢连州说的那样,自是再好不过,有八部天龙的同意,想来慈心也不会强留此人了。 -- 第140页 谢连州摇摇头,道:“我同八位大师确实动了手,只不过为了引袁邕上钩,今日并非一场全心全意的比试,最后也是不了了之,非要说的话,算是一场平局。不过我敢断定,来日的八部天龙,必定是远胜今日的八部天龙。” 慈听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谢连州在说什么,待谢连州走远后,想了想,决定先去看一眼八部天龙,确认谢连州没有说谎后再让跑得快的小沙弥将这个消息告诉慈心,以免他与谢连州再起争端。 地下藏经阁的密室中。 慈听看见八部天龙少有的懈怠,一个个或坐或卧,好似在谈天说笑而非修行,唯一一个还端坐着的天人面上也显出难得未带禅思的笑意。 慈听脚步凝滞,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装没看见。 可从他踏进藏经阁的那一刻,八人便听到他的脚步声,又岂是他现在退出去可以解决的呢? 在慈听纠结之际,天人已经看向他:“慈听,你所来为何?” 慈听硬着头皮走上前,简单叙述了一番方才遇见谢连州的情景,最后道:“慈听来此,正是想向天人确认此事是否属实。” 天人道:“谢施主说与我们战成平手?” 慈听点点头,听天人语气,料定事情与谢连州所述略有出入,心中生奇,难道谢连州输了嘴硬?可就算如此,八部天龙也不像会在意他人口中输赢的样子,不该特地询问。 那是什么呢…… 慈听突然一惊,总不会是八部天龙输了吧? 慈听抬头,发现八人面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惭愧。 龙王道:“谢施主说自己没有留力,可看他最后对付那人的样子,绝非用尽全力。” 迦楼罗道:“况且他已找到我们的弱处,继续下去,我们应是输多赢少。” 最为敏锐的阿修罗则道:“不仅如此,若非谢施主停手开解,此战之后,不管是输是赢,我们都会动摇,八部天龙阵怕是摇摇欲坠。” 就连天人也道:“谢施主有慈悲心。” 慈听神色恍惚地离开,一时比见到八人之前更加不敢置信,好在凉风吹过,让他一个清醒,立时喊来过路的小沙弥跑去通知慈心,自己也慢慢朝寺前走去,他现在实在需要冷静一下。 只是慈听忽略了一件事,谢连州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在寺中,即使没有他的吩咐,也会有人想到要去通知慈心,而他们通知的内容,可不是慈听想要慈心听见的。 眼下,两个本不该那么快见面的人提前见面了。 慈心大师的衣袍被风刮起,面容有几分难得的严肃。谢连州低头行礼,客客气气道:“长老,晚辈已得八位神僧允许,能从贵寺带走此人。” 谢连州不是没有偷偷将人带走的能力,故意闹得这样大张旗鼓,便是为了名正言顺,不想哪日传出神女峰弟子伙同外人偷偷截杀度厄寺僧人的传言。 慈心眉头紧锁,道:“可以,只要少侠再过贫僧这一关。” 此言一出,寺众哗然。 若谢连州所言为真,这圆觉已由传闻中的八部天龙应允交与他,慈心大师此刻言语,同耍赖有何区别? 慈心大师不可能没感受到四周气氛的改变,但眼下,他心中只有一件事,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谢连州见此,愈发肯定慈心大师此举不为名不为利,至于是何因由,他虽有猜测,可到底不是人肚里的蛔虫,不敢轻下断言。 谢连州沉思片刻,道:“也好,还请大师寻个适合比武之地,除你我二人与这圆觉外,另请慈听大师见证,其余人等不得入内。” 慈心不知谢连州为何这样要求,却没有丝毫异议,很快便让人准备好一切,与谢连州来到比武之地,只等慈听前来。 慈听得了消息,难得失态,一路小跑来到此处,气喘吁吁,伸手道:“师兄,不可呀,八部天龙说了……” 他正要把八部天龙的决断与对谢连州的夸奖一一说来,让慈心放弃这个念头,却听慈心道:“你不必多言,我已知晓。” 他知道八部天龙允许谢连州带走圆觉。 慈听大感着急,他这师兄怎么这么执拗呢?无奈之下,他只能将目光转向谢连州,谢连州却道:“我只想带走袁邕,具体该如何做全听慈心大师安排。” 慈听顿感苦涩,是了,谢连州本就不是来寻麻烦的,若能不打,想来他也很高兴,说到底是慈心抓着人不放,他又怎能指望谢连州来摆平这场荒谬的打斗呢? 慈听挡在谢连州跟前,对慈心道:“师兄,八部天龙已败,你又要用什么来打败谢施主呢?” 听了慈听这话,不要说慈心,就连谢连州面上也露出惊色,他可从没说过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没实际分出胜负,就作不得输赢。 慈心见谢连州面上神情,一时有些愠怒,对慈听道:“你为了阻止我,竟说出这样不敬的妄言?” 慈听道:“字字句句,皆是八部天龙亲口所言,八人都认为这场平手之局继续认真打下去,谢施主会是最后的赢家,师兄可有自信能够赢过八部天龙?” 慈心面色沉重,最后还是道:“就算如此,我也当全力一试,方才不负此心。” 话说到此处,便是涉及佛心之事,已不是慈听所能阻止。他默默退开,面色难看:“也不知道你到底为何如此执着?” -- 第141页 难不成那小子真是师兄的私生子? 这揣测方才冒头,慈听便打了自己一巴掌,为这想法太过亵渎。 可没人注意这响亮的一巴掌,慈心与谢连州已经动起手来,毫无行动能力的圆觉正紧紧盯着这场决定他生死的比斗。与慈听不同,他倒觉得慈心大师能赢,毕竟谢连州方才与八部天龙斗法受的伤是实打实的,就算不像他装出来的那样严重,也不可能丁点影响没有。 场中慈心一开始没有察觉这点,只感觉谢连州对度厄寺功夫颇为熟悉,出手都在他极难应付的时点,以为他在八部天龙阵中短短时间便领悟了这么多,心中大为惊叹。纵使如此,他手上也没有一刻停下,就算输,他也要用尽全力再输。 直到谢连州嘴角溢出血色,慈心才恍然他多半是在方才鏖战之中受了内伤,只是一直忍下不发,在这过程中,谢连州的拳脚一刻未慢,丝毫没有流露自己已经受伤的意思。 这一刻,就连一直心思坚定的慈心都有所动摇,停下动作,问他:“你这又是何必?” 谢连州苦笑:“大师心中有坚持的东西,晚辈亦有。” 为了这些东西,便是打落牙齿都得和血吞,更何况只是像现在这样,受点伤流点血呢? 慈心定定看着他,内心极度纠结,再打下去,不管他能不能赢,受了内伤不加调养而是再度鏖战的谢连州必定内伤愈重,一个不好,或许陨落此处。 慈心闭上眼,再度睁开时,看上去仿佛被人抽走了那一股让他坚持下来的执着,看上去比方才老了好几岁。他叹口气,对谢连州道:“也罢,你将人带走吧。” 谢连州也没想到,一直极为倔强的慈心大师会因此做出让步,他愣了愣,谢过慈心大师,却未立时离开,而是问道:“敢问慈心大师,为何想留此人在寺中?” 慈心看向谢连州,叹了口气。 既已决意放弃,那些念想也没有什么好藏:“我欲以他引天下恶人皈依。” 一旦入寺,不管他们原本是想借此处避险还是如何,他都将用尽全力度恶。就算诸恶难度,将他们关进度厄寺中也能还人间百姓一片安乐。 这世间,岂是人人都可效仿地藏? 慈心笑自己痴愚任性。 作者有话要说:  比较原始的佛教故事跟我自己印象里的还是有挺多不同的,比如地藏菩萨,我以前知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没深想,最近看了才发现,故事里面地狱里受苦的人生前各有各的错处,死后在地狱里受苦,地藏菩萨是想救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可能因为死后所受的苦要远远超过生前造的孽,所说菩萨会有这种救苦之心?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单论这点,人和神的思维还是会有一定差异的。 小谢同志这辈子做不了神,只会安安静静地做人。 我觉得这个应该不算敏感话题,但以防万一大家还是不要多探讨了,我就是分享一下创作思路,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写的太冒犯或者太离谱ORZ 第84章 以我代之 谢连州听完慈心之言,?心中感慨,果然与他先前所想甚是相同。他怜其苦心,却不得不大胆冒犯:“慈心大师,?晚辈敬重您一番苦心,却有一事相问。” 最难说出口的也已脱口,慈心此刻已经没有什么顾忌,?只道:“你说。” 谢连州道:“敢问度人者是否需先自度?” 慈心愣了愣,又觉谢连州这话意有所指,?代入自身后,难免疑心谢连州在暗指他太过着相,误入执迷,己身未度,于是更加难以度人。 想到这点,慈心并未恼羞成怒,?而是愈加惘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仿佛自己过去所做一切都于众生都没有意义。 谢连州却没有慈心想的那么残酷,发此一问并非为了斥责于他。 谢连州道:“慈心大师莫急,?不如听听慈听大师如何想?” 慈听见问题抛到自己头上,一时也有些惊惶:“谢施主,?我的佛法可不如师兄学得好,你就别为难我了。” 谢连州摇摇头,?道:“大师莫担忧,我们本就不是想要探讨对错,不过分享彼此看法罢了。” 慈听看了慈心一眼,见他从茫然之中睁眼,随谢连州一起看向他,?眼中并无严厉,顿了顿,开口道:“若让我说实话,我觉得都行。” 慈心皱起眉头,却不是对慈听的回答不满,而是不解:“何谓都行?” 慈听大胆道:“度人者若不先行自度,又怎知自己所传、所授是否正法?若以歪理度人,是为害人。” 这正是慈心所想,也是他先前叹息怆然的缘由。 慈听的话却未完:“……可这世上哪有成功度己的完人?若真按这个标准,便该寻活佛济世了。” 慈心原本听着有理,结果中途听到慈听这句颇不恭敬的话,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慈听蔫了片刻,再开口时收敛许多:“再说了,古有一字之师,今日又为何不能有一修行之师?不求十全十美,但我有修行胜于你处,便有可度你之处。而要修行胜人,便要先度己,先苦修,所以要我说,度人度己并不冲突,也不必非要分出先后。” 慈心听罢,久久无言。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师弟憨直,懒于修行,现下看来,这份心性是他远不能及。 谢连州顺势开口:“慈心大师,以谢某愚见,您所思所想并不荒谬,也不是没有度人的可能,只是太过偏执,凡事皆求极致,没有中庸。就如我问先度人还是先度己,你立时落入非要想个分明的窠臼之中,不似慈听大师持常人之心,想常人之答。而放在今日之事上,便是你想度天下恶人于度厄,便要倾尽全力留下每一个遁入空门的恶徒,不去顾及任何别的事情,这样做必不长久,于您的宏愿与度厄寺都不是好事。” -- 第142页 慈心听完,过了好半晌,道:“你说得对。” 他不再茫然是否需要摈弃自己发下的宏愿,而是确切明白,至少不应当这样去完成它。 谢连州见慈心大师终于想开,心中也是松一口气,因着度厄寺收留梁天全的缘故,他对度厄寺一直颇有好感,便是遇上袁邕之事,心中也未怀疑慈心清白。 谢连州转头却见慈听一脸苦相,稍稍讶异后便想明白,因他与陈若这手敲山震虎,袁邕一事算是广为人知。虽说今日香客得慈心大师说法,一时无人生出异议,可消息流传江湖,势必为度厄寺惹来非议。 这本是慈心大师不顾一切中“一切”所包含之事,甚至是他隐隐盼望,希望借此将天下恶人都引来此处,可等他脱出魔障,回顾一看只觉羞惭。 若如今谢连州大摇大摆地提着袁邕出去,度厄寺难免声名俱毁,一是包庇大奸大恶之徒,二是堂堂中原一寺,竟让人孤身独闯,任意来去,连个人都护不住。 而由度厄寺众僧护送谢连州押解袁邕离寺,已是当下最好的法子,却也只能将前者恶名洗刷一半,对后者恶名毫无作用。 慈听又怎能不苦恼? 况且,他一看便知慈心“度恶”之心不散,只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离谱,但有袁邕之事在前,世人势必对此深恶痛绝,一个处理不好,又是一连串麻烦。 可他也说不出让慈心放弃度恶的话,毕竟这是他的佛,他的理。慈听自己做不到,于是更希望慈心能做到。 他只能独自苦恼着。 直到谢连州道:“慈听大师,不若这样吧?” —— 度厄寺外,陈若早已不再跪着。 他先前看见慈心听一个带着焦急神色的小沙弥说两句话后便离开,心中忖度与谢连州脱不开关系,既担忧又期待,恨不得闯进去给谢连州助拳。 可那两个守门的僧人盯上了他,喊来他人一起守门,空出自己,俨然是他走到哪,他们便看到哪,隔得远些,还要走上几步盯梢。 陈若总不能当着他们两个的面□□,那样毫无隐蔽性,还不如直接走门呢。 陈若试着往大门里去,几个僧人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跟前,道:“陈施主,长老请你在此稍候片刻。” 陈若道:“若我非要进呢?” 僧人不语,只是亮出长棍。 陈若还不至于打不过面前几人,可从度厄寺门前强打进去,性质实在太过恶劣,几乎等同直接翻脸。 陈若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做了决定,冲! 若是无事发生,谢连州早该出来了,一定是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绊住他的脚步。就算陈若无法闯到他跟前帮助他,能分散度厄寺注意力,帮他牵制些人也好。 陈若以未出鞘的剑做武器,同门前僧人打了起来,眼见就要闯进度厄寺中,却听见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直冲大门而来。 不是吧,对付他要出动那么多人么? 陈若一时有些头皮发麻,不知该进该退,就在这时,一人越过度厄寺高墙,落于正门之前,手中还拎着一人,满面端正严肃。 陈若回身一看,那人正是谢连州,而被他拎在手中的则是仍然穿着僧袍的袁邕。 陈若士气大增,心知方才听到的脚步声不是为他而来,而是一路追索谢连州的人马,他立刻回神站到谢连州跟前,拔出方才始终没有出鞘的剑,做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 与此同时,他微微侧过脸,小声而快速地问了句:“怎么说?” 若是形势不好,他们快些跑也好。 谢连州同样小声快速地回他:“做场戏。” 陈若的眉头立时就皱起来了,做戏,做什么戏,和谁做? 他这神情看在别人眼里实在再自然不过,毕竟对面几个长老带着一群弟子从门内出来,这边只谢连州和陈若孤零零的两个,手上还提了个拖累,怎么想这两人都该紧张一番,却不知道陈若只是在疑惑谢连州的语焉不详。 而谢连州没让他疑惑太久,眼见人都到位了,谢连州提着袁邕走到陈若身旁,一把夺过陈若手中的剑。 陈若才刚反应过来呢,便见剑上扬起一抹血花。 谢连州当着众人的面,一剑杀了袁邕这个祸害,同时也是他们与度厄寺商议的一切基础。 慈心与慈听惊讶一瞬,立时闭眼阿弥陀佛。 谢连州从未说过……但想想也知,他们身为佛门中人,听了必要劝阻。 别说度厄寺的僧人了,此刻就连陈若都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在他想得很开,只担心一瞬,便大感痛快,再也不用担心袁邕凭借什么阴谋诡计脱身,让那些受害女子的芳魂无所慰藉。 至于接下来的事,不管是亡命天涯还是了结此处,他都愿同谢连州一起抗下,这才不枉谢连州为他卷进此事的侠义与情谊。 谢连州不知短短一瞬陈若已经想到以身就义,他将染血的剑插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剑旁。 陈若不知谢连州为何如此,却紧跟着陪他跪了下来。 慈心慈听二人大为震动,他们虽知谢连州有心维护度厄寺声誉,却不知他会做到这一步。这一跪,他们如何担得起,慈心与慈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两人正前方的位置,权当他们在跪拜前殿佛像金身。 谢连州开口道:“谢某心知度厄寺望世间少生杀孽,欲将此恶徒囚于寺中日日度化,以此超度为他所害生灵,让他无法到世间再度为恶。只是他活在世上一日,谢某与那些被他所害之人与其至亲便一夜难安,心头时有一口恶气,定要以他热血来熄。” -- 第143页 陈若起初听着,觉得谢连州实在太过客气,可仔细想想,又发现度厄寺的念头确实相差不远,只是囚人的方式可能与其他人听到这番话时所想不同。 谢连州继续道:“正因这股杀念,谢某在佛门跟前溅血,先前亦打伤寺中多人。为赎此罪,谢某愿入寺为僧,直到此番罪业消尽,得度厄准允,方有离寺。” 陈若已将“做场戏”尽数忘却,为此惊愕不已,看了谢连州良久,下了决定,大声道:“我也一同落发为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慈心的想法有点像抓人坐牢,然后坐牢同时不断教育。 对小谢来说,这个想法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觉得不是每个人的罪行都配留下性命“坐牢”。 但小谢和度厄寺没有仇,慈心又愿意听劝改变,所以他能帮会帮,也希望慈心受了这份情后,往后度化会更符世情。 第85章 带发修行 度厄寺的禅房里,?陈若握着手中热茶,眼神有些呆滞,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和脚步声一起传来,?他回头,看着谢连州披头散发穿着僧袍的样子,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他希望刚刚热血上头的自己能够变成一个哑巴。 谢连州坐到他对面,甚至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寺里用的茶叶并不名贵,不是什么明前雨前,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在檀香与梵音之中,让人获得难得的平静。 他看向一直盯着他身上僧袍的陈若,笑了笑,?问:“怎么,?很可惜错过这个出家的机会吗?” 谢连州用一句“人是我杀的”拒绝了陈若一同出家的义言,?在大戏落幕,将人带回寺中后,?简单说清了来龙去脉,只是陈若看起来接受得不是很好。 “神女峰挺好的。”陈若苦笑,?他是觉得自己方才那副莽撞模样太丢脸了,被欣喜冲昏头脑,?完全无视谢连州的暗示,还以为自己足够义气。 谢连州笑道:“其实你说要陪我一起出家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好友。” 刚从长莱山离开时,他对这个江湖没有什么兴趣,?一心只想查清当年真相,弄清自己到底该不该为谢狂衣的夙愿前去挑战舒望川。 可慢慢的,他觉得江湖很有意思,江湖里的朋友也很值得相交相伴,那些从旁人回忆中捕捉到的与师傅师娘相关的过去更是让人新奇又怀念。 他不再着急了,甚至想慢下来。 若真要与舒望川相斗,胜败未知,生死不定,或许该在那之前好好体味一番江湖,最后才能了无牵挂地作出决定。 陈若得了谢连州一句安慰,心情倒真好转不少,他看向谢连州,觉得这一身僧袍上面顶着的不是光秃秃的脑袋,看了有些不习惯,调笑于他:“你颅顶饱满,若真落发,兴许意外合适。” 谢连州大方道:“其实我也想过剃发,只是有些难言之隐,慈听大师又让我不必为难,我便带发修行。” 谢连州其实不介意剃发,然后恪守清规戒律,规规矩矩地做上一段时间僧侣。毕竟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事,若变成他江湖生活中的一段经历,倒也不差。 可他知道,他不会在度厄寺留太久,到时不管是顶着半长不短的头发去寻舒望川,还是躲上一年半载,等头发长齐全了再去找他,都显得有些奇怪,好像平白矮了人一头。 虽说头发是三千烦恼根,也还是暂且留着吧,只是不能再束,以示出离世间。 陈若自有分寸,没去问是何难言之隐,自然想不到谢连州正想着挑战武林盟主,与此同时,比起生死更在意的竟然是出场时的面子。 谢连州对陈若道:“此间事了,你也回神女峰复命吧,我且在此间修行一段时日,慈心大师与慈听大师对我都多有照料,你不必担心。” 陈若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盼望他日有缘还能再相见了。 陈若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一步,谢大哥不必相送,来日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谢连州含笑点头:“一定。” 陈若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谢连州,他长发散落,眼神明亮,看起来落拓不羁,久了也就习惯,和那身僧袍还挺搭,若是来他们神女峰走一遭,说不定会被他彪悍的二师姐逼着还俗。想到这里他笑了笑,朝谢连州摆摆手,向山门外离去。 谢连州则在度厄寺里做起修行。 新入门的弟子都是圆字辈,谢连州虽非正式出家,慈心也像为别的弟子起名一样,为他起了一个法号,叫做圆悟。 谢连州听着那一个悟字,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慈心莫名认定他于佛理颇有慧根,就算一时勘不破,若某日福至心灵,定比他们更早修成正果,于是为他法号中特特添上一个悟字,望他早日开悟。 寺中修行亦是如此,他与五个圆字辈弟子同屋,每日修行课业都相同,若要偷懒,慈听对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每每讲经时,几位长老都比往常更尽十分心,恨不得一口气将经文讲深讲透,看谢连州的眼神也添几分热切惋惜,不知慈心慈听两位大师对他们都说了什么。 虽说几位长老本无偏心之意,可这些看在别人眼里,便是偏心对待。 只长老也有自己理由,别的弟子一年教化不出,还可以再教化五年十年,自可循序渐进,不必急于求成,拔苗助长也只怕断了弟子本身佛缘。 -- 第144页 谢连州却不会在此逗留太久,此番教导不出,便只能放他回归江湖,犹如鱼入河海,再不复返,实在可惜。 可大多数人看得了眼前,看不了以后,看得了自己,看不了他人。 谢连州怒杀袁邕之事尚未在寺中散去,便又因一头未落去的长发引起他人排斥,最后再有几位长老青眼相待的缘故,寺中竟没有一个年轻弟子与他主动说话。 这看起来清静无比的寺庙之中,不过一群初出茅庐,试图探寻佛理却又未脱凡俗的年轻人,而江湖就在人中。 好在谢连州不在乎,反而无比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 晨色尚且熹微之际,便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唯有谢连州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众人窃窃私语,时不时有三五眼刀刮到谢连州脸上,其实早已醒来,只是没有起身的谢连州权作不知。 一群人闹哄哄地换了衣裳,又闹哄哄地离开,屋里一下只剩两个人,谢连州还在等着剩下的一个人也跟着离开,就听见他朝自己走来。 谢连州没有闭眼试探的打算,直接睁开了眼。 个头矮小的圆净停住了脚步:“原来你醒了?” 谢连州点点头,起身穿上僧袍,将散下的头发梳通。 圆净道:“你每日都起得比大家晚。” 他语气平静,平铺直叙,不像是在指责。 谢连州也实话实说道:“我知道自己不会误了时辰,也不想同大家挤,刻意避开的。” 圆净不去质疑真假,纯粹好奇道:“那么长的山路,你走起来真这样快?” 每日早起挑水只敲两次钟,一次提醒众人晨起,一次需要开始挑水,而这中间漫长间隔便是留给众人洗漱用斋与行下山路的。 谢连州已梳洗好,往用斋处走去,回圆净道:“你们不是都知道吗?我很厉害的。” 他说这话时,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圆净抿了抿唇,想到其他弟子背着谢连州说的话,问:“你在意他们这么说你吗?” 他没有阻止过,是沉默的帮凶,唯一能用来安慰自己的,便是他咬紧了牙关,一句谢连州的坏话都不曾说过。 谢连州道:“不在意,这只是一段修行。” 说的既是度厄寺中年轻弟子对他的冷遇,也是他在度厄寺出家的这一段经历。 圆净一愣,他想过很多谢连州不在意的原因,比如他天性冷漠,不在乎他人冷眼,又比如他将寺中诸僧看作蝼蚁之辈,所受言语皆不值一顾。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谢连州将这看作一段修行。整个屋里最不像僧人的人,却有一颗最像在追寻佛理的心。 圆净最后行了一礼,道:“我不如你。” 他知道自己同威名赫赫的谢连州相比,只是江湖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片落叶,可一日在寺庙,他便一日将彼此当做僧侣来评判,是以今日才心服口服说出此句。 谢连州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的脚步快而匀称,圆净起先跟着不觉吃力,走到中途面色渐红,气息紊乱,如今一声叹息,神游归位,顿觉疲惫。 可再累圆净也只能咬牙跟上,毕竟是他自作主张要留下来同谢连州说话,谢连州本不需要他的帮助。若是因为他的拖累反而迟到,那才是笑话。 “圆悟,若不想被人欺负,该怎么做?” 圆净试图通过说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太集中在身体的疲倦上,反而走不了路。 “你被欺负了?” 谢连州反问。 圆净冷静道:“本该有,但因为我做了一些事,暂且还没有,可我不想再做那些浪费时间的事了。” 他想,他是没有谢连州那种悟性的,替人打水,帮持饭菜,收拾屋子,这些琐碎的事情不能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修行,他只觉自己佛心渐消,戾气渐生,慢慢违背当日入寺初衷。 偏偏这种琐碎小事最难让戒律长老主持公道,小错只能小惩,众人不痛不痒,一个处理不好,只会让他日子愈发难熬。 谢连州问:“你想知道简单的办法,还是难一点的办法?” “简单的办法是什么?” 圆净知道做人不能急功近利,但谢连州这么一问,他还是忍不住好奇。 谢连州道:“等你长大些,长高些,便好了。” 圆净如今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矮小,瘦骨嶙峋,自然人人见了都觉可欺,就算不生恶意,也难免玩笑轻侮。 话是实在话,只圆净实在无法接,不禁哑然。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差点被我剃秃了,但他光头也会是大帅哥,最后没剃的原因是怕他长头发的尴尬期难熬。 第86章 挑水 因谢连州一句话就哑口无言的圆净,?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若我要许久才能长高,又或者以后也长不了多高呢?” 这也不是胡乱说的,毕竟就寺里的弟子来看,?又高又壮的终归是少数,有不少都个子瘦小,看着可欺。 圆净如今小小一个,?要他指望自己能在寺中的粗茶淡饭下快速长高,实在是一件令人很没信心的事。 “那便练武。”谢连州道。 圆净不是没想过:“新入门的弟子一年挑水,?一年种地,一年扫尘,三年期满,通过遴选成为内门弟子,方有习武资格。” -- 第145页 若能成为内门弟子,就算不习武,?他也不用再担心被人欺负,?毕竟能成为内门弟子的德行必有出众之处,?不会像外门这般鱼龙混杂。 一直以来圆净便是以此为目标,只不过谢连州的出现让他看见了更多可能。而现在,?谢连州的回答让他知道,他还是应该按照自己原先的规划走,?没有人能够伸出手来救他,除了他自己。 圆净止了心,?谢连州的话却未完:“你可知寺中为何要你们挑水种地?” 圆净第一念头自然是为了满足度厄寺上上下下日常生活所需,可转念一想,谢连州不会无的放矢,便猜测道:“是为了磨练我们的心智吧?” 谢连州点点头,道:“这也多少有一些,?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供给寺中上上下下的生活,毕竟这些活总要有人做,外门弟子不做,便要内门弟子牺牲修行的时间来做。” 圆净抿抿唇,没想到此番是他自作聪明,谢连州要说的话,还真就是这么寻常。 谢连州见他神情,问:“怎么,你觉得不公?” 圆净道:“不,我知道任何一个想要长久的门派都是这样。庸常者做庸常事,不凡者行不凡道,一个供养,一个反哺,各司其职,又相辅相成。” 只不过,他不想一辈子做个庸常者。 这样的野心,又算不算过分呢? 谢连州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回挑水之事:“同其他门派相比,度厄寺的武功更讲究内劲深厚,下盘稳定,用力浑圆。等你什么时候能将那两桶水挑得稳稳当当,滴水不落,什么时候便算是入门了。” 圆净微讶:“原来挑水也是练武?” 谢连州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只要你当它是,就能寻到法门。” 圆净看向谢连州,突然觉得自己那一点心思,谢连州兴许看得清清楚楚,一时竟无颜启齿再说什么。 圆净突然噤声,谢连州也不问缘由。默契的沉默之中,他便明白,自己想得没错,谢连州确实有所察觉。 察觉什么?察觉圆净的那一点小心计。 圆净说出自己的处境,想看谢连州是否会有一时心软,亦或动一动侠义心肠,不求他仗义出手,临时相救,只希望能从他身上学到一招半式,往后聊以防身。 圆净这般想着,谢连州愿意最好,不愿意也无妨,只当他没有试探过,也不必得罪人。 可现在想来,没有坦言相告,而是拐弯抹角,展露心机,兴许便已是得罪。 两人到了斋堂,沉默地用过饭,又往山下取水处赶去。 谢连州久违开口:“你若一心想成为度厄寺的内门弟子,便不该学别家的功夫,如果只是一些无门无派的基础防身功夫,我倒是可以教你。” 圆净惊讶看向谢连州,等着他的下文,却见他说完这话后就不再开口,疑惑片刻,突然明白过来,坦诚道:“我想学,其实我今日留下来,便是想卖个好,希望你能教我一招半式。” 谢连州道:“好,我要你答应我一点,今日起我教你的那些功夫只能用于防身。” 圆净道:“我记得了。” 圆净不问为什么,谢连州却不吝于解释:“我若真要收弟子,定要确认品行之后,方才倾力授予。而现在,我既不想认真当人师傅,又怕你没那么长时间等待,索性教你两招防身功夫。这功夫算不上厉害,你便是滥用也造不成危害,但还是希望你用于正途,早立武心。” 圆净点头,立时应下。 两人到山下,排着队拿起扁担和水桶后,钟声敲响,谢连州果真将时间掌握得刚刚好。 谢连州将水桶压在河中,对圆净道:“你看我的腰腿如何用劲。” 他早过了年小力弱,需要借力的时候,却还是习惯性地在一举一动中保护自己的身体。 像他们这种闯荡江湖的人,如果仗着年轻气壮不将这些劳损当一回事,年纪大了可是要吃苦的。谢连州虽非有心,却也算赶巧了。 圆净认真看着,将谢连州的腰腿姿势看得清清楚楚,等到自己上阵,立时摆出相同姿势,桶才压入水中,开始自然进水时,谢连州便用担子点了点他的脚,道:“站开些。” 圆净依言照做。 谢连州又点点他的腰,道:“再下去些。” 圆净照做,心中却有些郁闷,方才看谢连州举动,他还觉得简单,以为一次就能做好,结果看见的动作是看见的,做出来的动作是做出来的,根本成了两码事。 他很快收起这些情绪,全心全意投入此刻感受,以便下次再能轻松做出相同动作。 这么一个小技巧不会让他一下就力大无穷,但圆净拎起水桶时确实觉得要比往常轻松一些。 待他喘口气,谢连州又示范起如何挑担子,他走在圆净跟前,担子两头粗看稳稳当当,细看摇摇晃晃,可无论如何,愣是没有一滴水溅出。 圆净按着谢连州的口诀,走一步撒一些水,走一步撒一些水,好像和往日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不再煎熬这段山路何时走完,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腰腿与桶中的水上。 山路行至一半,桶中的水已经不再外溅,只因水面已经下降到原来一半,在此刻的摇晃程度下无法再越过桶边。 圆净没有因此失落,他双眼牢牢盯着前边水桶,看着水花溅起的高度,用肉眼去判断是否一次比一次更好。 -- 第146页 最后将水送至山上时,他才恍惚这段路程比他想象中结束得更快,虽然辛苦,却让他意犹未尽。 一段无意义的苦修,在此时变成了真正的修行,而其中变化,不过是谢连州的点拨与他自己内心的改变罢了。 挑完水后圆净与谢连州一同回到寺中进行早课。大殿里空空荡荡,没来几个人,只有那些一向勤快,早早便去挑水又早早回来的人已经坐到殿中,其余像谢连州二人一样,踩着时辰出发的,现在还没挑完水呢。 圆净见谢连州随意寻了一个角落坐下,也跟过去坐在他身旁,道:“原来你平时都坐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怪不得我们都见不着你,他们还以为你悄悄躲了早课呢。” 谢连州笑笑不说话。 同舍的人或许一次两次看不见他,但他身旁总有见过他来早课的人。雁过留痕,何须在意这种口舌。 有人同样往角落走来,看见圆净还同他打声招呼,笑问:“圆净,你今日怎么坐这?哎呀,脸红成这样,是挑着水跑上来的吧?” 按着每个人早起挑水的先后,挑完水来大殿都有大致的位置,圆净往常不坐这,旁人看见了自然要好奇问上一句。 圆净心知肚明,今日多亏谢连州,他比往常挑水快了许多,只是反过来不小心拖累了他,让他比寻常慢上一些。 他同说话的僧人笑笑,算作回应,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好奇他的答案。 那僧人见状也笑一笑,本打算收回目光,却注意到圆净身旁是那大名鼎鼎的谢连州,整个寺里唯一留着头发的人。 僧人看了圆净一眼,收回目光,不再说些什么。 待早课结束,用完午斋,回到舍中,其余僧人也陆陆续续回来,看见舍中的谢连州与圆净,竟无一人露出惊愕神色。圆净这才知道,不过一次挑水与一场早课,消息便都传遍了。 若是往常,圆净可能只会感慨一下消息传递之快,可放在今日,他忍不住想,难怪众人的佛理怎么悟都悟不好,心神竟都在杂事之中。 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有些怕,颇为紧张地看向这些刚进来的僧人,不知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答案是……没有反应。 有的僧人躺到床上,想趁间隙休息一会儿,有的僧人坐在一旁读着经书,看到圆净时还会同他说两句话。 没有人寻圆净问个清楚,也没有人冷落圆净,他们只是和以前一样,不同谢连州说话罢了,这意外温和的应对,反倒让圆净吃了一惊,有些无措。 圆净懵懵抬头,看见谢连州从经书后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静又淡然,头脑一下清醒许多。 是了,他们骂他,打他,质问他,他都不怕,又为何要怕他们的无动于衷?说到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他身旁还有谢连州。 第87章 构陷 除去几个年轻弟子间的眉眼机锋,?寺庙里的日子可谓清静至极。 谢连州与慈听长老通过气后,时常在茶余饭后休息之时,指点圆净武功,?并不特意避讳他人。 “若有人向你右侧攻来,你当如何?” 谢连州缓缓朝圆净推去一掌,动作极慢,?有意让圆净看出攻击之势。 “若来人拿的是刀剑,当避其锋芒,?据势决断是趁势而逃还是再近其身夺其刀剑,若其用拳掌,身当向左闪躲,双手可卸其攻击之手。” 圆净一边回答,一边做出相应举动,虽说看着还有些笨拙,?却比头几日好上太多。 谢连州微微点头,?又与他继续拆招。 两人一问一答间,?天色慢慢暗下,圆净出了一身的汗,?若不沐浴直接躺下,只怕第二日起来便要发臭。 圆净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约谢连州一同沐浴,谢连州却摇摇头。 这少年郎身体瘦弱,?便是练了几日武,也不能立时强壮起来,平时洗澡都要去厨房接半桶热水,与凉水混在一块冲身子,这才不至于着凉,?谢连州却没那么麻烦,一桶凉水从上往下一倒,便洗个干净。 他懒得去同道上的火头僧人打交道,打算自去山间提一桶水上来。 圆净也不在意,见他无意便自行往厨房去了,谢连州则下山打水去。 寺中山路并无灯火照亮,唯一供来辨认阶梯的是天上月色。谢连州看着云间冷冷山月,想到自古以来的诗文是如何倾尽一切方式描绘它的美丽,忍不住有些感慨。 有时一墙之隔的两边是那么不同的世界,就像寺庙的院墙,往内是一派平和,就算勾心斗角,也出不了性命,只有闲言碎语几句,往外却是腥风血雨,人与人的缘分建立在一桩桩血案,一条条人命之上。 唯有月亮,是墙两边所有人都能共享的美丽,富贵与高尚不会为其增添色彩,贫穷与卑劣也不会让它的绝色折损一分一毫。 它冷漠又公平地普照众生。 如果问世间有什么最像神灵,应是月亮。 谢连州打完水后,在林中挑了一处无人清静地,冲完身子再将空桶放回去。回山舍的路上边赏月色,边用内力将身上湿意蒸去,再回到僧舍时,一头黑发已经全干,几乎显不出曾经湿过的痕迹。 而圆净虽比他少一头恼人的长发,却因为要讨热水,远比谢连州磨蹭许多,他都躺回僧舍了,圆净还没回来。 -- 第147页 谢连州盘坐床榻之上,翻看其枕边经文。 经文并非空洞言语,不少蕴含佛理与故事,谢连州一一看过,心中并非没有触动,只是想要看破却是此生难达。 他生就一颗凡人心,此生注定做凡人。 “圆悟。” 有人走到他床前,喊他法号。 听这声音,倒是谢连州住进来后的头一遭,他抬眼看向面前眼熟却从未说过话的僧人,等待他的下文。 对方见他只抬眼不应声,双唇微抿,有些不虞:“你与圆净交好?” 谢连州讨人厌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僧人听他这样答,几乎就要拂袖走了,忍了忍,还是道:“你可别与他走太近。” 谢连州听到这里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他的经文,也不问僧人为何这样说。 僧人几乎被他的态度惹恼,又不得不继续道:“你以为我们很喜欢搭理你吗,若不是看不下去圆净的所作所为,我们根本不会提醒你半个字!” 谢连州慢悠悠地想着,当日圆净破天荒地与他谈话,跟在他身后一同回到僧舍,这些僧人陆陆续续走进来时,也没有半点怪罪意思。若他们当真这样淡泊,今日便该理解他的沉默与无所谓,不该被此惹恼,更不该一再追言。 由此可见,他们的不在乎从始至终都是假的,既如此,现如今的良言,又会是什么样的好话? 谢连州知道今天不把话说完,他们怕是不肯善罢甘休,便含笑道:“你们想说什么便说吧,何必这样拖拖拉拉?” 谢连州的反应从一开始便在这些僧人的计划之外,现如今看他笑脸愈发觉得可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话说下去。 好在有情绪稍微镇定些的僧人补上,道:“你来以后大家都不喜欢你,但没有人在背后议论过你,只有圆净说过你的坏话,只不过无人附和,他觉得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再说,如今他却攀附上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可恨。” 众人纷纷点头,道:“我们容不下这种卑鄙无耻之徒。” 说这话时的神情倒是情真意切,对圆净的不耻也不似作假。 谢连州却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露出愤怒羞恼的神情,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你们这样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他都说我什么了?” 僧人们没想到谢连州会问得这样细,面面相觑片刻,有人率先道:“他说你不敬寺规,不是诚心出家,偏偏要装出一副诚心模样,虚伪至极。” 这是指他不剃长发,毕竟所有清规戒律里头,他也只有带发修行这点不太符合。 又有人道:“他还说你谄媚长老,刻意讨人欢心,让他们将经文中的奥妙之处都传讲给你。”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有的尚有来由,有的却离谱到天边去。 谢连州听了,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面上笑意尽收,道:“这里边有些话还能理解,有些话却让我觉得,说出这种话还能做出一副一心为我好的模样的人,实在是令人作呕。” 有人面色一僵。 谢连州这话既像是骂圆净,可也有些像是在骂他们,令人摸不清他到底信了没有。 圆净终于回来,一开房门,发现屋内僧人都挤到一块,一个不落地站在谢连州的床前,不知在做些什么:“你们在做什么?” 他倒不担心谢连州会被这些僧人欺负,只担心这些僧人想不开,偏要去招惹谢连州。 众人正因谢连州的话而心虚,突然听到圆净声音,竟吓了一跳,齐齐转过身来看他,露出他们身后沉着脸的谢连州。 没人回答圆净的问题,除了谢连州:“你来得正好,刚才他们好心提醒我,说我入度厄寺以来,他们虽看我不顺眼,却从未在背后寻我的不是,唯独你一人,对我时有怨言。” 圆净听得瞠目结舌,朝那些日日夜夜同宿的僧人看去,发现只有一两人面露不忍之色,大多数人都平静又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底气十足。 有人开口:“圆净,你当日所说的话,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能作证,人证确凿,你还要抵赖不成?” 他们微微昂着头,仿佛居高临下一般看着他,声音中带着几多嘲弄:“还是说即使有这么多人作证,你还是要抵死不认?” 圆净看着那一双双直视他,不曾错开的眼睛,心中从方才的觉得可笑,慢慢变成惊疑。如果所有人都说谎,都将他指认为唯一的过错者,光凭他一个人,又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片沉默之中,谢连州开口:“你们知道我不在山舍的时候,都在哪里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圆净声音干涩:“在哪?” 谢连州用手指指了指屋顶,道:“我在上边看月亮,而我的耳朵一向很好。”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站在他跟前的僧人面色微变,圆净的神色则由惨白一点点恢复血色。 谢连州伸手指向左边的僧人,道:“你最不满的,便是我没有落发,三五日便要说上一回。但我确实成了例外,特立独行地带发修行,所以你说的是实话,我不生气。” 一转头,他又指向右边那位:“你在意的是所谓谄媚长老,但我没有,这是造谣。不过长老爱才,确实待我格外尽心,所以这半句我不同你计较。” -- 第148页 所有人都看着谢连州的手指,他每指一个人,每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便抖一下。 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毕竟谢连州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就连他们有些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直到此刻被谢连州提起。 在满堂静默之中,谢连州道:“你们昔日所说的话,我不计较,是因为我不愿浪费时间同你们辩白,但如今你们颠倒黑白,口出诳语,对寺中戒律明知故犯,我只能告予慈听长老,望你们好自为之。” 此话一出,有人羞愧,不敢再语,却也有人惊恐万分,一心担忧自己的前途,立时在谢连州跟前跪下:“圆悟,不,谢大侠,求你放我一马吧,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嫉妒你与圆净,这才听了别人的话来挑拨离间。” “你什么意思?分明是你带头提起!” “怎么便成了我的错?若不是那日听闻圆净攀附谢大侠,你们心生不快,我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一群人吵了起来。 谢连州冷眼看了片刻,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躺在床榻上,将被子一蒙盖过了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第88章 下山 听过谢连州的话后,?慈听也是久久无语。寺中弟子的隐隐争锋相斗并非少见之事,若不惹出大麻烦,他们也无从插手。毕竟寺中每日念唱的经文都在告诫众人少生忌妒之心,?得修清净之身,能听进去的,也只有那么几个有悟性的弟子。 而此事非要追究起来,?他们这些长老持身不正生了偏心,也是根源之一,?否则这火不至于愈烧愈烈。 只是事情闹成这样,联手诬陷一个少年,也看出他们实实在在生了妄心。 慈听长叹一口气,对谢连州道:“此事寺中自会给个说法。” 说完又想到什么,但因羞于启齿而面露难色。 谢连州心知慈听不是故作扭捏的人,他如此模样便是真觉难办,?而非有心诱他发问,?故道:“长老可是有难处?” 慈听好半晌才道:“再过三日,?度厄寺要放一批弟子下山游学。” 谢连州闻弦歌而知雅意:“长老希望我与圆净同这批弟子下山,去江湖走走?” “阿弥陀佛。”慈听汗颜。 下山历练对包括圆净在内的所有弟子都是一场必经的修行,?唯独对谢连州不是这样。红尘里的酸甜苦辣他已尝过太多,如今正是需要经文开悟之时,?他却提出请他带圆净下山修行一遭,怎能不感到羞愧? 慈听这样安排,?自然不是因为弟子反目成仇之事而觉谢连州是罪魁祸首。 只是有时示人以强不如示人以弱,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剩余弟子反倒不会再这样敌视谢连州二人,再辅以教化,更能让他们停下来反省自身过错。 否则纵使道理本就在谢连州这边,?长老们的表现也只会让人觉得他们一味偏向谢连州,反令各弟子生出叛逆之心,对谢连州与圆净愈发不满,却不省己身。 慈听当然怪弟子驽钝,但再如何愚笨,也是度厄寺的一分子,不能不恕,不能不教。 只是这样举措,多多少少让安安分分度日,平白无故受累的谢连州与圆净委屈。 让人下山修行本不是惩罚,可在这当口,罚了一边的人,又让另一边的人下山,在众人眼中自然便成了惩罚。 “也好,我倒是没有意见,只是不知道圆净愿不愿意。” 谢连州明白慈听心思,也乐得接受这个清静点的解决方法,不仅如此,还道:“江湖中消息传得快,我与度厄寺的弟子在山下行走,想来要不了多久,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倒比一味留在度厄寺中强。兴许下山修行不久,再回一趟度厄寺,我便可以离开了。” 毕竟他留在此处的初衷,便是为了维护度厄寺,使其不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声名大堕。 慈听一听这话,便知这些日子的修行没能改变谢连州的想法,心中虽觉可惜,却也不好再留,只道:“好,你既不介意,我就去确认圆净的想法,若是他也同意,三日后便安排你们一起下山。” 谢连州原本转身欲走,又想起一事,道:“长老,走之前我想……” 他一入度厄寺,便问过慈听梁天全之事,也不知是不是年少遭逢大变的缘故,这个孩子在佛事之上格外有慧根,被寺中慈惠长老破格收为弟子,已与几个师兄闭关苦修一年。谢连州远远瞧过这个孩子一眼,只是还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他本想走之前与梁天全见上一面,可话到临头又改了主意,这种时候见到谢连州,回想起从前的事,对这个孩子未必是好事。 谢连州又将话吞了回去,在慈听疑惑目光中摇头笑了笑。 —— 三日后,度厄寺山门前。 慈心面向精心挑选出的弟子,颇为威严道:“此番入世便是要你们领会何为五浊恶世,如何明心见性得成正果,万不可心入红尘,身陷俗世。” 慈心一番话说得众弟子低头垂首,如临大敌。 慈听适时补上,苦口婆心,才将那些该叮嘱的琐碎小事一一说尽。 最后,他的目光来到人群中唯一没有低头,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的谢连州脸上,心中微微感叹,可惜呀。 可这佛门大道,他悟了几十年,也只悟出这是一条很好很好的路,而没能真正走上去,又怎能苛求本就无意的人强行此道? -- 第149页 慈听看着众弟子的身影渐渐远去,听见一向固执的师兄对他道:“走吧,回去。” 慈听转身跟上,同他道:“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惜才,怎么看起来倒比我看得开?” 慈心难得笑了笑,道:“圆悟是天下间难得的聪明人,也许某一日自己便看开了,我们只能顺水推舟,不能强求他。” 慈听问:“若他一直看不开呢?” 慈心叹气:“那只怕困住他的难题并非我们所能解开的,无能为力啊。” “师兄,你又来了,这些事情难道做不成就不去做了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慈听倒不是想勉强谢连州,只是对慈心的丧气话有所不满。 “你说得对,是我没有往日锐气了。” 慈心坦然承认,又笑又叹,两人身影也在这千级长阶上慢慢远去。 另一头行下山路的圆净与谢连州玩笑:“慈听长老刚才看你的眼神,好像你一下山就要跑了似的,黏黏糊糊。” 说完,他还抖了抖肩,面上一副怪模样,表示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慈听。 谢连州道:“说不定我确实一去不回呢?” 圆净吃了一惊:“当真?” 他们此番下山可不是所有人都往一处走,而是三三两两散开,自行云游,三月之期满了再回度厄寺。 有那自来不喜欢与人相处的,方走出山门便独自一人离开,而大多数人还是三五成群地结伴同行。 圆净虽不喜欢热闹,但总觉得在外云游还是有人结伴更为安全,谢连州若真的一去不复返,他可就要一个人了。 谢连州见他一脸担忧,道:“放心吧,我至少会将你送回度厄寺。” 圆净这才松口气,也体会到谢连州式的幽默,不敢再同他开玩笑。 谢连州见他面上并无其他僧人的兴奋,有些好奇:“你不喜欢下山云游吗?” 圆净道:“山下没什么好的。” 慈听来问时他没有反对,不是因为他对山下的世界有什么眷恋,亦或真心想要借此修行。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一个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也不想让慈听不满罢了。 谢连州脚步顿顿,道:“我才发现,我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会来度厄寺?” 慈听抬头看他,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谢连州道:“我起先想着,你可能是对度厄寺的武学感兴趣,可后来教你功夫,见你神情,对武学不似痴迷。后来又想,你或许生于附近穷苦百姓家,想要吃饱穿暖,便投奔了度厄寺,可你对日常饭食也只是淡淡,既无满意,也无不满,仿佛根本不在意。最后我想,或许你是一心想求佛果,可……” “可见我汲汲营营,说话做事拐弯抹角,虽不害人却也不救人,一心只想利已,不像追求佛道之人?” 圆净将话接了过去。 谢连州笑笑,不说话,圆净将话说得这样透彻,他也没有必要再特地确认一回,只道:“若不方便说,不说便是。” “也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圆净顿了顿,继续道:“我来度厄寺是因为听闻佛门有脱离苦海之法,所以想来此处学习,结果发现自己实在太过天真,就连日常修行都让我觉得毫无意义,完全没看到所谓解脱之法。”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连州。这个人的存在是唯一的变数,就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带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有些变化而已。 谢连州微微惊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离苦海之法?” 他没想过面前这个少年所求之物竟是如此之大。 圆净挑眉:“怎么?你觉得以我的年纪没吃过什么能让我说出这种话的苦头,是在无病呻吟?” 谢连州摇摇头:“世间离谱事多了去了,我信你。” 圆净怔了怔,低下头。 谢连州道:“我只是想说,你这愿望太宏大,可不好达成。” 圆净道:“我原先不知道。” 蛮以为“脱离苦海之法”是什么明明白白写在竹简上的秘笈,将要做的一二三四五全都列出,只要照着做,便能真切离开那些痛苦。 “但我现在知道了。” 那个方法存在某个虚无的地方,人人都说它存在,却没有人见过它,得到它,修成它。 这是一场骗局,还是一场无望又必须坚持的追逐? 圆净动摇过,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可他也不知道,离开度厄寺他又能去哪里,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谢连州看着圆净满脸沉郁之色,突然笑了笑,道:“你与慈心长老倒是有些像。” 圆净以为谢连州在刻意岔开话题,也配合地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继续失落下去:“怎么说?” 谢连州道:“一个追求做事做到极致,而另一个追求一件事有十成十的成功可能才愿意去做。” 圆净一下明白过来,反问道:“只做能做到的事,这不对吗?若不然,我一生苦苦追寻,最后发现全是骗局,岂不可笑?” 谢连州拍拍他的肩,道:“有的东西是这样,有的可不是。你所求之物,也有无数人在求,你动摇之时,也有无数人在动摇,当你放弃之日,更有无数人同你一起放弃。放弃的人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那个脱离苦海的方法,可你有听过任何一个坚持下来的人劝你回头吗?” -- 第150页 谢连州婉言劝圆净坚持,因为他知道,一心诚挚追逐某物时,如能全然放下外物,兴许就能真正脱离苦海。 第89章 俗世天伦(上) 入世历练该如何安排?不同人有不同选择。 有的人选择到江湖最险恶的漩涡中去,?看能否凭一己之力平天下之乱。有的人则向穷苦之处走,试图像当年自己被他人救出一样,帮助那些深陷其中的人。 圆净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太大的善心,只有一颗不偏不倚的庸常心。而在谢连州的开解下,他头一次认真思考起自己到底该走怎样的路,?做怎样的修行。 所以这三个月的云游,他全数交给谢连州来安排。 谢连州的想法则更简单,?他打算问天域山去,与当日错过的宛凤见上一面,而在途中遇见的人与事,便是圆净的历练。 为吸引来形形色色的人,除却佛门弟子的身份,谢连州还拿出了另一层身份,?那便是乡野大夫。他的医术同那些神医自然不能比,?但看些风寒感冒还是绰绰有余,?也当是行善了。 谢连州与圆净来到下里村,像是之前经过的几个地方一样,?同里正说明自己度厄寺弟子的身份以及会行医之事,劳烦里正在村中为他们安排住宿,?并表示会在下里村停留几日,有需要的村民可以寻他们看病开方,?分文不取,只要求医之人向他们细数过往之错,澄明改悔之心。 这要求实在古怪,可谢连州相貌出众,眉眼慈悲,?看起来不似作假,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间安身的小屋与几口粗茶淡饭,里正将信将疑之下,还是打算代为安排,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还是不要将人得罪了为好,毕竟他们身上穿的是度厄寺的僧袍。若真是度厄寺的弟子,他们自该供养,若不是,想一想他们可能是如何拿到的衣袍,都觉得不能随意顶撞,怕被要了性命。 谢连州与圆净早习惯了这样先受怀疑再受器用的待遇,自然不会有何不满,只安安心心住下。 起初没人请他们看病,偶尔还有两句风言风语,尔后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寻过他们,发现有效之后,向他们寻医问药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圆净每日听人悔过,听得耳朵都要生出茧子。 这些悔过之语,起初听着还是很令人感慨的。 有人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吃了几天药都不管用,白天烧得高热,晚上连做噩梦。谢连州为他看了病,说原先大夫药方开的并无问题,是他自己得了心病,才叫小小风寒越熬越大,让他在圆净跟前陈述己过,诚心思改,心病一解,风寒的药再吃三帖,便能痊愈。 那人病得要死,眼见有痊愈的希望,自然不顾真假都要试上一试,立时来到圆净跟前,说起自己心中的后悔。 那男子姓孙,出身农家,在家中行二,从小到大都没能得到父母多少关注。论倚重,家中一向是身为长子的大哥最受父母信赖,论期盼,父母都不约而同地将出人头地的愿望放在看起来最为聪颖的小儿子身上。唯有孙二居中,落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既要往上听从大哥的吩咐,又要向下谦让小弟的需求,仿佛家中一个透明人一样。 这种处境本就让他感到痛苦,尔后又在父亲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再度激化。 父亲卧病在床时,大哥贴身照顾父亲,为他解决秽物,小弟为父亲端茶送水,陪伴身侧以备不时之需,他则在外一个人完成本该和大哥一起完成的农活,每每累到脱力,回到家中没与父亲说两句话,便被“父亲要静养”之类的话赶出房门。 他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家里好,可心中总是难以平衡。 后来,父亲的病回天乏术,临死之前分了家产,家中几亩薄田分成五份,大哥拿了三份,他与小弟各拿一份,其他财物则在母亲手中,待她百年之后再为分配。 几兄弟若要彻底分家,现在住的房子便留给大哥,他和小弟要自寻去处,母亲也由大哥奉养,只是小弟成年之前的读书费用都要由大哥来出。 孙二听来听去,发现除他以外,父亲对每一个孩子都心有挂念,也都有安排,而他所得,不过是一份薄田罢了。 总要在意这份钱财吗?可能有些,可他更猜疑了,却是不经常分配背后的新。 父亲似乎知道,这份遗产划分一出,每一个儿子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疑惑不满。他将人都赶出去,只留下母亲,过了一会儿,又把大哥唤了进去。 下一个便该到他了。 孙二想着,他想问问父亲,他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为何他们待大哥与小弟和他差那样多,就算他不是长子,也不够聪明,可他待父母的心,从来不差这两人任何一点。 他不求自己和大哥有一样的待遇,毕竟大哥是长子,天生比他有更多责任与更多权力。 他也没想过要与小弟一样,有人供养他读书,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份材料。 可至少,至少他希望看到父母爱他的心与他们爱大哥小弟的心是相同的模样,这样他便不再那么不满足。 可他又一次失望了,大哥从房内出来后看了他一眼,喊了小弟的名字,让他进去。 孙二僵在原地,几乎浑身都发冷起来,大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怜悯。 就连大哥都知道,父亲这样越过他的齿序直接唤到小弟,是多么的不公,可一个性命垂危的老人,害怕自己的话都没能说完便要被鬼差收去性命,于是先唤了那个让他更放心不下的名字,似乎也能得到一点点谅解。 -- 第151页 孙二勉强安慰自己,没关系,只是晚些见到父亲,他想问的问题一样能够问出口,让他给个答案,何必争这一时半会呢? 他才刚想完,便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声,既有妇人的哀啼,又有少年的崩溃,小弟大喊了一声:“父亲!” 他们的父亲去世了。 孙二想问的问题再也得不到父亲的解答。 父亲死后,母亲也日渐虚弱,虽说没有病倒,精神却大不如前,孙二按下心中困扰,没有用这些事情来打扰母亲。 可他在家中待得越久,便越想到外面闯荡,只是苦于没有本钱,他手头唯一有的,便是父亲留下来的田地,正巧卡在大哥与小弟的田地中间。 孙二动过卖掉田地的念头,又觉得太过大胆,也担心会给兄弟带来不便,最终找到母亲,希望能从母亲那里借来本钱,等他赚回来后,一并还给母亲。 母亲拒绝了他,她说:“你哪有这样的天分呢?那些商人赚了钱自是看着千好万好,可亏本亏得连棺材本都赔进去的,也不是没人见过。我这里是还有点钱,但你们三个哪个娶妻生子了?还不是都要靠着这笔钱,才能讨个好媳妇。还有你弟弟,考秀才之前还有多少试要过,没有钱怎么行?你是没了良心才打这笔钱的主意呀。” 这话谁听都觉刺耳,孙二自然也不例外,他不明白,同样都做要冒险的事,怎么小弟做是理所应当,他来做便是没有良心。也许是还怀有最后一丝期望,他受了骂仍苦苦恳求母亲,可母亲始终没有松口。 最后,孙二拿田地同母亲换了钱,说她若是不愿意,他便同外人换,只要能拿到钱,这地给谁都一样。 母亲被他气得直哆嗦,拿了钱给他,让他从此不要再打孙家田地的主意,这些东西不会再有他的份。 孙二无所谓,他只想要这笔本钱,挨了母亲的骂也一声不吭,拿了钱转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他从最简单的货郎做起,赚过钱,也赔过本,最难熬的时候想起母亲当时说的话,他知道母亲的担心不是无稽之谈,若将钱都交到他手里,比起发迹确实更有可能赔得精光,可他始终感到不甘。 因着这份不甘,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最终赚到了足以令乡人眼热的钱,带着这些财富衣锦还乡。 母亲比从前老了一些,大哥娶了妻子,小弟终于考过县试,却没能考过府试,连童生都不算,还在由大哥一家供养。 孙二一心想证明母亲是错的,也想看到母亲后悔,知道到底该对谁寄予厚望。 可他等了许久,等到的却是母亲小心翼翼的试探。 母亲见他手头宽裕,希望他能代为供养小弟,毕竟大哥娶妻生子,心思早已慢慢偏顾自己的小家,又见小弟年年失利,难免将他看成拖累。母亲不想得罪如今当家的大哥夫妇,又心疼自己的小儿子,早几年便开始私下掏钱补贴,如今实在有些独木难支了。 孙二听得心都凉了,又想起自己当年跪在母亲跟前苦苦恳求的模样。他没有答应母亲的请求,只是将她当年给他那笔钱,翻了二十倍还给她,说从今往后,他的孙,便同他们这个孙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母亲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两个兄弟也纷纷痛斥他没有孝心,不配做人,得意了便不认父母。 孙二没有回头,顶着乡人的唾骂雇人另盖了房子,搬出了孙家的旧屋。 第90章 俗世天伦(下) 孙二没有再外出行商,?他自己心里清楚,做生意的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要将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全都赔出去,?倒不如就此收手,在乡中多置办些田地,雇人耕种来得稳妥。 他就这样在乡中住了下来,?平时对待乡人不算亲善,却也没有苛刻,?时日一长,名声倒也还过得去,只是偶尔仍有人提他不孝之事,孙二只当没听到,从来不肯低头。 他娶妻生子,也看着另一边大哥的孩子日渐长大,?和大嫂两人商量着是否要送他去书院,?而小弟一年又一年的考试失利,?已然无法再厚着脸皮靠大哥供养。 最终,母亲病倒了,?孙二被喊回曾经的家中。 大哥恨他不敬亲长,看见他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满脸嫌恶,?小弟倒是有礼,却也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 孙二倒不介意,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那扇在他跟前关上便没再打开的门,?心肠顿时更硬三分。 母亲可能要跟他说的话,他猜也猜到了,可他还是来了这么一趟,就是想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呢? 明明知道不该有期待,却还是忍不住生出期待,所以当母亲说出那些意料之中的话时,孙二就连失望,也只是那么一瞬的事,很快便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母亲想要他答应接过照顾弟弟的重担,他不同意。 他对母亲道:“父亲当年是怎么安排的如今便怎么样吧,我用那块地换的钱早就翻了数倍还给家里,权当是我为弟弟和侄子最后尽的心。” 他不愿意再额外出钱出力,为这个家贡献一分一毫。 母亲满面失望,几乎快喘不上气来,却还要用这气声问他:“你弟弟好,你侄儿好,将来便是你好,你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呀?” 这样一听,好像母亲也是为他着想。 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打动,孙二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难得同母亲问了一句真心话:“娘,我是你和爹的亲子吗?” -- 第152页 这个疑惑他在心里藏了许久,比起肯定的回答,更想听到否定的回答。如果他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那么一切都能解释,他的心结也会随之而解。 结果他非但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还将母亲气晕过去,被大哥拿着棍棒打出家中。这一来,他便知道,他却是爹娘亲子,只是天生不受他们偏爱罢了。 没多久,母亲的病恶化了,为了请医延药,大哥一家除了不少钱,他自己舍不下脸来见孙二,便派小弟前来。 小弟见到孙二这个心狠的哥哥,先是哭了一通母亲的病,尔后期期艾艾地提起为母亲治病的钱。 孙二倒没刁难他,问过钱数后,让他给大哥带话,说这药钱该分五份,大哥出三份,他和小弟各出一份,尔后立时将自己那份钱给出了。 小弟听了大惊,又劝不动他,只好拿这句话去回复大哥,大哥听了怒火上头,拿着那份钱和家里的柴刀就冲到孙二门前,质问他怎可如此不孝。 孙二问:“我如何不孝?” 孙大哥道:“母亲病重,你不去想为她尽快请来大夫,却在这里与我和小弟怄气,不肯拿钱出来奉养她,不是不孝是什么?” 孙二愣了愣,他是在怄气吗?或许是有一点的。这样一想,孙大哥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不孝的,母亲病得垂危,他却没想着把钱出了,让她先看好病,再慢慢与大哥小弟讨要,而是立时就要掰个清楚,分个明白,只为出一口陈年郁气。 可孙二没有低头,只是问:“那大哥你呢?爹娘待你比待我要好许多,你的孝心又胜我几分?” 孙大哥道:“爹去世我,娘一直由我奉养,你敢和我比孝心?” 孙二道:“你既如此孝顺,怎么还不去为母亲换个更好的大夫?我该出的钱早已出了,剩下那部分是你和小弟该出的。况且,我也算过了,这笔钱对你来说数目虽不小,却也没到砸锅卖铁的程度,你为何不出,为何还留在这里与我争辩?” 若孙家兄弟当真出不起这笔钱了,孙二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一定会自己来出这笔钱。可他两位兄弟不是出不起,只是不像他这样轻松,这便要将母亲的病交给他一个人来负责了? 孙大哥气得双目圆瞪:“你是要我卖了家里的田,还是要我断了你侄儿的束脩?” 孙二冷漠道:“那要看你自己了,孙家的田,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若怕一时找不到卖家会耽误时间,便将东西卖给我,来日再拿钱赎回去。” 兄弟一场,这点事情他还是做得到的。 孙大哥被气得狠了,反倒放下柴刀,将孙二先前给孙小弟的银钱扔回他脚下,道:“从今往后,母亲的事不要你沾手一星半点,便是……也不要你回来!” 这世上哪有不爱钱的人,孙大哥或许也想过占一占自己二弟的便宜,可事情到了这地步,意气之争反倒盖过爱财之心,孙二的臭钱,他是一个子也不想再要。 最后,也不知孙大哥是怎么筹出的钱,一点没耽搁,果真为孙母请来了好大夫。只是人的寿数有限,再好的大夫都回天乏术,孙母到底还是去世了。 孙母去世之后,孙大哥不允许孙二以孙家子弟的名义为她服丧,直到孙二让人送来一副上好的棺木。孙大哥看着那个棺木沉默许久,最终还是让孙二进了门。 其实棺木的好坏同孙大哥没什么关系,最多被乡人们说上几句,可一想到已经过世的父母,孙大哥到底还是为了这副棺木短暂地与孙二和解。 但在母亲丧期过后,孙二便离开了家乡,再没有见过自己的两个兄弟。 他向圆净说了过去的故事,圆净问他:“你后悔的是什么呢?” 知道病人后悔什么,他才懂得如何开解。 孙二却道:“我也不知自己后悔什么,毕竟我从来不觉得我错了。” 他知道他没能做到俗世眼中的孝义,可他也不想做到。要他抛开自己这些年来所受对待,一心一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孝顺父母,他是绝对做不到,也不想做的。 他常常想,父亲与母亲待他几分,他便还他们几分,他在他们心中与两个兄弟相比有几分,他便比照着两个兄弟做几分。 可这些年过去,他慢慢回想起过去一切,会发现偶尔也有父母独独对他的笑颜,大哥也有拍他肩膀安慰他的时候,小弟会把母亲留给他补脑子的鸡蛋分他一半。 这种时候太少太少,根本不足以令他后悔,却也让他想过一瞬,最开始他只是想要个答案,后来想要个公平,到了最后,为什么会闹得亲人离散? 是他不该太过计较吗? 可他不甘心啊。 “是我错了吗?”孙二问圆净。 圆净不知该怎么答,毕竟他的家人留给他的回忆,并不比孙二的来得好。 为人看病的谢连州走了出来,对孙二道:“你称不上大孝子,但也算不上没良心。” “这便够了?” 孙二重病之中,心性不若从前坚定,一时显得有些茫然。 谢连州听他一问,有些发笑:“够不够是要你自己评判的,若听他人评判,你便是无功无过也是错。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问心有愧吗?” 孙二低头,细细回想,过去种种在脑海中化作一个又一个画面,迅速闪过,他抬头时眼神坚定:“我不后悔。” -- 第153页 他当日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求。 他只是…… “你不后悔,你只是有些心软了。”谢连州一语道破。 孙二偶尔会想,或许他不该顶撞母亲,最后那段时日也该答应她一两个请求,就算她更爱大哥和小弟,她也生养了他,待他没有多少亏欠。他还她的那些钱或许足够养大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但他所作所为实在太伤她的心。 可他每每这样想过,就会立马问自己,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会改变吗?答案是不会。如果不做那样的事,不说那样的话,他心中的不甘与愤郁就永远不会散去。 他宁愿像现在这样,偶尔感到有些伤心。 谢连州道:“先有父母,才有子女,可这不代表无论父母怎么做,子女都要无条件地顺敬奉养,否则,大家都只管生不管养去,只要孩子能勉强长大,便是一条能孝敬父母的劳力。” 孙二看向谢连州,心中有了一丝明朗和动容。 谢连州看他一眼,道:“我可还有第二个问题没问呢。” 孙二道:“小师傅请问。” 谢连州道:“你口口声声说父母待你几分,你便还几分,不是不可以,但你真的还清了吗?你看见的父母待你的好有多少,没看见的又有多少,你知道的父母为你吃的苦有多少,不知道的又有多少?这些,你算得清吗?” 孙二的脸色一点一点发白。 谢连州对他道:“我不是想说你做错了,只是这种事,从来没有绝对的正确,或许这世上没有人是对的。只是有人放过了自己,有的人没有,你是后者。” 第91章 论情 孙二离去时,?圆净曾问:“你这样,他的病还会好吗?” 他觉得,从看病的角度来看,?谢连州或许该说两句好话,哪怕是谎话,只要能开解到孙二就行。 谢连州摇摇头:“我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若非他心中放不下,?疑心自己做错了,既一口咬定不后悔,又何必对此事念念不忘?我拿好话搪塞他,就算他一时好了,回过神又要难受,倒不如说两句实话,?能不能捱过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圆净琢磨片刻,?也没再反驳什么,只是问:“圆悟,?且不说他还不还的干净,只说他这份心思,?你觉得是大逆不道的吗?” 谢连州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能理解一些。有的人生来就比旁人更爱公平,?旁人爱他几分,他就爱旁人几分,一颗心称过斤两,才会妥妥帖帖收下,来日再分毫不少地还回去。不愿意欠别人,?也不愿意让别人欠他。这样的人不是君子,也不是孝子,更有许多讨厌他们‘吝啬’的人,不过我倒是不讨厌他们。” 圆净听得若有所思,问:“若真要这样做,怎样才能确认不多不少地还干净呢?” 谢连州没有询问圆净为何问得这样仔细,只是道:“做不到的,总归要欠人一点,亦或让人欠你一点。” 圆净道:“为何?” 谢连州问:“女子怀胎十月,受苦无数,终于生下一个孩儿,你说是这孩子与这母亲,是谁欠谁的?” 圆净道:“自然是孩子欠母亲的,让人平白受了这样多的罪,我听说不少女子都因生产去世。” 谢连州道:“那这孩子是自己属意出生的吗?若不是,而是被父母‘自作主张’地生了出来,也该是他欠父母的吗?” 圆净一时沉默,道:“那也不能说是……” 怎么也说不出是父母欠孩子的话来。 好在谢连州也不是这样想的,他也说不出父母生下孩子反成父母欠孩子的债来,只道:“光是所谓生恩,便已分扯不清,更不用说养恩。倘若幼时家中揭不开锅,父母将价值十文钱的口粮省下来喂养了子女,子女长大后,还多少才算还干净?” 圆净渐渐懂了:“即使算出当日十文钱价值日后多少也无用,因为父母舍下自己的那份恩情仍是难以衡量出来偿还清楚。” 谢连州点点头,又道:“况且也不只是情,若父母管教之时动了手呢?” 圆净低头,道:“若是为了管教……” 谢连州不待他说话,又道:“若管教的东西本就是错的呢?为人子女长大成人后能喊打喊杀吗?” 圆净说不出话来。 谢连州摇摇头,叹道:“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我,碰到这种麻烦事也没法次次断个清楚,只能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种事,向来是难得糊涂,孙二不愿糊涂,只能为难自己,所以才觉得日子不好过。” “那你呢?”圆净问。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问什么,因为谢连州这话看似在说天伦,其实也可套用到任何其它与情义忠信相关的事上。 “我?”谢连州指了指自己,笑了笑,道:“我是个狂徒,做事没有原则,只跟着心意。有时候,我宁愿欠别人多一些,心狠手辣一点。有时候,我更喜欢别人欠我多一点,给出去了心里就舒坦,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还我。” 谢连州后来还说了许多话,圆净却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最后说:“你若还想求佛门之法,或许以后便不该再听我这些胡话了。” 圆净想要的,是脱离苦海,谢连州想做的,却是在这苦海沉沦。 圆净没有问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一点。 -- 第154页 后来不再有孙二这样的病人,谢连州也没再说过什么话,只让圆净静心听着众人的悔过,他则一心一意地做个大夫。 圆净这便知道,这一趟下山不是谢连州的修行,而是他一个人的修行,谢连州所做的事皆是成全他。 他听得多了,渐渐觉得人间的喜怒哀乐都相仿,当然,再相似也不会全然相同,毕竟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更不用说这些由不同爹娘生养的人。 而他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说着是在他跟前诚心悔过,多半还是藏了一层,不敢将那些罪孽深重的心事脱之于口。在这点上,一个活生生的和尚可不如庙里泥塑的佛像来得靠谱。 圆净有时觉得人心丑恶,可见了双目澄澈的孩童,又觉得是世间太苦。 在他晃神之际,已有下一个求医之人走进他的房间,只有在他跟前悔过完毕,才能见上谢连州的面。 不过大多数人都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敷衍他,要么是捡了路边的几文钱占为己有,要么是与邻人吵架,夜里怒火攻心,一时昏头说了两句恶毒之语。 圆净已不再急匆匆地寻谢连州告状,只觉众人避重就轻,拿这种小事来糊弄他时的面孔,兴许也是谢连州觉得他该知道的东西。 这一个,又会是怎样的呢? 圆净朝门边看去,先是看见一双精美异常的绣鞋,浅碧色的鞋面,上边绣着一株并蒂莲,两朵莲花缠绕在一起,相依相偎。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鞋,一时有些心神动摇,再抬头便对上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 少女十六七的模样,只比圆觉大上两三岁,她的皮肤很白,还泛着健康的微红,下巴尖尖,有双杏仁一样的眼睛,像猫一样。 她并未穿金戴银,可她的衣裳太新,布料太过华美,圆觉只一眼便看出她不是下里村的人,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可有人保护你?” 少女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面前这个光头的小和尚开口第一句便是关心她安危的话,尔后发出笑声,清脆答道:“小师傅别担心,有侍卫护送我来呢。” 圆觉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一人,他手里抱着的长剑在门后露出一个长柄,正守卫着这里,只要门内门外有所异动,他定然会第一时间拔剑而出。 圆觉这才清醒过来,收回目光,在心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好半晌,才开口问:“施主也是来看病的吗?” 少女摇摇头,道:“看病的不是我,是我家主人。” 这样美丽不凡的少女,原来只是某户人家的婢女。 圆觉道:“那便该你家主人亲自来。” 光看少女的衣服和门外的护卫,便知道她来历不凡,可她听圆觉这样“冒犯”也没生气,只是道:“主人身体一直不好,近来多雨,实在不敢让她出门,还请两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说话做事都十分客气,说到此处,极为诚心地跪在圆觉跟前,端端正正地磕了头。 圆觉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在快要碰到她时又回过神来,猛地收回手,心跳如鼓,声音干涩道:“可是……可是……” 少女道:“两位师傅可是担心此处百姓?小禾此来还带了一名医术出众的大夫,可替两位留在此处为百姓看诊一月。” 显然,他们不是才关注到谢连州和圆净二人,连他们过往停留时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原来她叫小禾。 这念头从圆净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别的念头盖过:“施主既能请到名医,又为何要请我与师兄前去诊治,师兄寻常不过治些山野小病,只怕治不了施主的主人。” 圆净从见到小禾起便频频失神,可这不代表他会失去应有的警惕,替谢连州随意答应下危险的事。 小禾眉间微蹙,美目微润,道:“小师傅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的病是心病,早就延请名医,仍是无药可治,我听闻两位师傅皆是佛门美玉,有良言救人的先例,想请两位师傅去陪我家主人说说话,开导一番,有效最好,便是没有效用,也绝不会为难两位。” 原是看中谢连州的能言善辩,又担心直接请人上门陪人谈心太过倨傲,这才说成请人诊治。 难道他们真相信两个外人陪家中主人说说佛理便能解开她多年心结?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想有新鲜人陪主人谈天,她能开心些罢了。 这事圆觉自认无法做主,便道:“施主稍后,这事还需等我问过师兄再给你答复。” 小禾已从地上站起,双手合于胸前,朝圆觉盈盈一拜。 就在这时,内堂等了许久没等到下一个病患的谢连州走了出来,一边喊着圆觉一边推开门,长长的黑发散落在僧袍上,随意拢在耳后,露出那张清隽无双的脸来。 他看了一眼小禾,尔后又看向圆觉,慢悠悠地问:“要我答复什么?” 几乎没人能够察觉他的目光在小禾脸上停了片刻,就像没人知道,他认得她一样。 圆觉一边复述小禾所说此事,一边分神去看小禾,发现她正看着谢连州,不知是不是被难得留着头发的和尚所惊讶。 谢连州听过之后,看向小禾,道:“我可以去,至于圆觉去不去,你得问他。”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多少显得有些失礼。 圆觉也是一愣,想为他解释一番,却发现小禾甜甜笑着,并没有怪罪谢连州的意思。 -- 第155页 第92章 晁凰楼 小禾用舒适的车马行了五日,?将谢连州与圆净带到一个小城,小禾的主人就住在这座城市最高的楼里。而谢连州知道,这不过是那位主人的一处住所而已。 见他在看这幢楼,?小禾主动与他道:“这楼昔年由晁氏所建,据传建成后引来凰鸟绕楼,清鸣三日三夜不止,?故此得名晁凰楼。” 凤凰,凤凰,?这名字当真没有白起。 晁凰楼是此间主人独住,除却小禾这样的婢女与侍卫,其他人不能贸然入内。小禾将谢连州与圆净安置在晁凰楼边的庄园中,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只等晁凰楼的主人精神好些,便能请见他们。 庄园里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婢女,?她们性情活泼,?没被人严厉管教约束过,?见园中来了新人,常常成群结队地来看热闹。 “有一个小和尚,?还有一个大和尚!” 她们不是小禾,对两人身份与外边传言一窍不通,?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看到的东西。 “大和尚怎么还留着头发?” 几个女孩子躲在角落窃窃私语,以为作客之人不会听到,?其实惊讶的声音连圆净都没能瞒过,更不用说向来耳聪目明的谢连州了。 圆净看向谢连州,发现他脸上连一点无奈都没有,只是顺势朝传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一眼。 “呀,他……” 惊呼的女孩子被其他几个捂住嘴巴,?其实不用别人这样做,她自己也有些失声了。 她们是见惯主人美貌的,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人的皮相所动容,结果在看见谢连州的一瞬,还是惊到失语。 谢连州绝不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他虽清隽无双,可向来众口难调,有人喜欢更为阳刚的男子,也有人喜欢面若好女的男子,同前者相比,他太过清瘦,与后者相论,他又太过刚强。 可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却是那种气质,既温柔又冷漠,不会让人生出害怕之心,却也让人觉得,不管他如何对人笑,他都不会爱上任何人。 不会爱上任何人,这有时比一副美丽的面容还吸引人。 若谢连州打扮得像任何一个世家公子或江湖侠客,兴许她们还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因为有一种人的光芒会被锦衣绣服所遮掩,反而衣着打扮越奇异粗陋时,那份独特的气质越难掩盖。 未束起的长发与朴素的僧袍是极古怪的搭配,可正因如此,人们反而看清了他的脸和他的眼,看清里边熊熊燃烧着的漠然,像火又像冰。 婢女们都不说话了。 谢连州也就当作从未听过她们笑声议论一般,将窗户阖上了。 圆净问他:“你不关心什么时候去见那位主人吗?”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想见的也不是那位素未谋面的主人,他想…… “你着急吗?”谢连州看了他一眼。 圆净连忙摇头,道:“我可以等。” 谢连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他这点急迫,道:“这里有我想见的人,我也不知会在这里待多久,若是什么时候你不想待了,我会找个可靠的人将你托付过去,让你继续完成剩下的云游。” 圆净吃了一惊,没再深问,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他想见的人是谁呢?圆净一颗心随着猜测沉了沉,又浮了浮,最后连连摇头,拒绝再猜。 接下来几日小禾日日都来,每次都带来晁凰楼主人的近况,让人知道将他们留在此处绝非刻意怠慢。 她第一日来的时候,那几个不敢出现在谢连州跟前的婢女一拥而上,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说起那日见闻,个个都说谢连州像个了不起的人物,问她外边江湖上有没有他的名号。 婢女们成日待在山庄,看似对外界毫不关心,其实只是见过太多有名望的侠士来此,心心念念只为见主人一面,磨灭了她们的好奇心——再风光的侠士,来了这里还不都是一副模样? 这些侠士里边,有成名已久,数十年过去仍未娶妻生子的,也有初出茅庐,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们求见晁凰楼主人时不过两种面孔,一种野心勃勃,试图通过主人接触整个武林中最有权力的人,一种痴心满满,分明与主人素不相识,只是见过她几面,便生出倾慕之心。 再有名望,再俊朗的人,在这种表现之中都不会让人生出多少敬佩。 几乎人人都在好奇,这个留着长发的和尚看见主人时,会露出什么模样,她们是希望他生出痴迷,还是希望他就像眼下这样? 就连小禾都在好奇。 她比那些婢女要多了解谢连州一点,知道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一两年间的事,但光这一两年,他就做到了江湖里九成人一百年都做不到的事,是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甚至让人疑惑是否仍该将他拘在青年之中同人相比,或许他早该同那些大前辈相提并论了! 在能力出众的人里,他是一等一的相貌,在相貌出众的人里,他又是一等一的才俊。 这样的青年,便是小禾这般见惯俊杰的人也忍不住多关注两分,等今日引谢连州与圆净去晁凰楼时,忍不住与谢连州搭话:“圆悟大师。” 她本想唤他谢少侠,但看了眼一旁圆净,到底学着这小和尚的叫法称呼。 谢连州看向她,微微垂首,做出认真倾听之态。 小禾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了三分笑:“主人今日身体好多了,问起两位,除去两位大师前些日子治病救人的功绩外,我又捡了些大师先前义举说与她听,她很是好奇,若是一会儿聊起来,不知大师能否像说故事一样,多说给她听听呢?” -- 第156页 谢连州道:“好。” 小禾也不嫌他回应冷淡,立时笑了一下,有如春花灿烂,只可惜谢连州有些出神,并未在看。她收起笑颜时目光转过圆净,对上他的眼神,发现他被烫到一样,迅速转过头去。 小禾愣了愣,再看圆净时笑容便端庄疏离许多,圆净自然有所察觉,一时不知心中是什么念头。 一行三人,如今三人的心思都有所转移。 好在走到晁凰楼前,一看见守在两旁的护卫婢女,小禾的心思便回到正事上来了。 小禾对二人微微欠身,解释道:“主人身体柔弱,身份贵重,是以进楼前都要检查一番,不能让人携带武器,谁都不能例外。” 对许多江湖人来说,武器就是第二条性命,被人收去武器,相当于被人将刀剑摆在脖子上,是绝不肯答应的一件事。 对于这样的人,他们也从不勉强,只为他们指出离去方向。要见,就卸下武器,不见,就离开,规矩就这么简单。 早在请二人来此的路上,小禾便提过这点,但临时反悔的人一样不在少数。小禾说完便认真看向两人,等待他们的反应。 圆净先开了口:“度厄寺弟子不会持杀生利器。” 他说完这话便站到侍卫跟前,任其搜寻。 谢连州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侍卫跟前,随意由他们确认他身上未藏利器。 真要杀人的话,他有一双手就够了,他知道楼里的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所以里边一定有更厉害的高手在镇守。 谢连州不在意,因为他不是来杀人的。 小禾带着两人走进晁凰楼,里边并非富丽堂皇之境,却极为清雅,不管是布置还是来去的婢女,都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谢连州问:“此间主人喜欢读书吗?” 小禾怔了怔,实在是谢连州太少主动发问,如今听他开口,竟还有些不习惯呢。 她想了想,觉得这是可以说的,便道:“主人的姐姐喜欢读书。” 没有人知道主人的姐姐是谁,毕竟不管是在江南还是在此处,她们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主人病重时,她们也曾往外悄悄打听过,但江湖上根本没有那么一位姐姐的传言,有人说主人可能是病糊涂了,但美人终归是美人,便是病得神智不清,也不会让人害怕或是看不起,她们只是有些担心她。 谢连州不再说话了。 小禾也松口气,她带着两人来到二楼。 谢连州看到了一盏屏风,上边是一对比翼鸟,而晁凰楼如今的主人便坐在屏风之后,只露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侧影。 谢连州还感受到了一位高手的存在。 小禾走到屏风后,对她的主人盈盈一拜,道:“主人,已将两位师傅请来了。” 那位主人终于开口,说话内容无非是替自己的侍女道歉,讲到不该这样兴师动众,又耽误了两人这么多时日,还希望这些日子的招待能让两人满意。 几乎第一句话后谢连州就没有在认真听了。 他曾经失望于她与宛珑的相貌没有一点相似,可他没有想过,她们的声音会这样相仿。 偶尔晃神的瞬间,他几乎就要以为屏风后的人是宛珑了,好像她还没死一样。 这让谢连州突然多了许多耐心:“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不知施主想听什么故事?” 第93章 裙下之臣? 谢连州突然改变的态度并不隐晦,?起码日日与他相见的圆净和小禾都立时有所察觉。 圆净有些疑惑,可他并不是疑惑谢连州此刻的态度为何那样温柔,而是疑惑他的态度怎么才开始温柔。 要知道,?这一路走来,除却十恶不赦的奸人,不管是有钱的地主,?还是身无分文的贫农,只要是病人,?就能得到谢连州的温和相待。可到晁凰山庄以来,谢连州便没有笑过。不笑的谢连州像高山上久积不化的冰雪,令人望之生畏。 再联想起谢连州先前说此处有他想见之人,圆净差点以为此间主人是他仇人了。 没想到如今只是一句话,两边甚至没有照面,谢连州的冰雪便化了。 难不成是认错人了?圆净猜测着。 另一边,?屏风后退至主人身边的小禾也有些惊讶,?她虽见过许多一见主人就低下头颅的骄傲才俊,?也想过谢连州或许会成为其中一员,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甚至没见到主人面容,只是听到她的声音而已。 只有她的主人还是那样平和,?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道:“小师傅若是不介意,?别唤我施主,唤我一声王夫人吧。” 一声施主总让她感觉来到佛堂。 王? 谢连州粗粗一想,脑海中飘过一个字,只一瞬沉默,便从善如流:“王夫人。” 坐在屏风后的王夫人这才微微笑了。 她的身体算不上好,?总是来来回回病得颠倒,不管到哪里都要首先寻个适合养病的好去处。可她的病也不严重,拖了这么多年,仍旧是死不了,此刻还能收拾停当,端端正正坐在这里,听外边少年郎与她说些江湖上的新鲜事。 王夫人道:“不知圆悟师傅为何出家?” 听过谢连州事迹后,这是王夫人最为好奇的一点。看他一剑杀灭侍月阁的狂气,怎么都不像会在度厄寺前出家的样子,是什么让他转变态度? -- 第157页 谢连州一时没有开口,他在思考是否要请其他人离开。 圆净误以为他不愿回答,主动开口道:“王夫人,我与师兄来此是受小禾姑娘之托,想尝试能否为你解开心结,不知你到底有何心病?” 天下自然没有这样开解人的道理,圆净这样说是为了提醒王夫人,他们是来为她看病的,不是来同她闲谈找乐。 圆净一说完,便立时侧开脸,怕小禾会从屏风后走出来怒气冲冲地看他一眼,更怕她看也不看。 里边的王夫人立时饱含歉意,解释道:“我在病床上躺得久了,如今听什么都觉新鲜,便什么都想问一问,冒犯两位实在是不好意思。至于什么心病,只是我生来性情如此,但凡是个大夫看过病都要说我郁结于心,小禾只是太担心我,才病急乱投医,强请来两位,我这便让人备上车马,明日送两位师傅回去。” “主人!”小禾的声音轻而急切,带着些微的不赞同。 王夫人只是拍拍她的手,她便委屈地趴在她膝头,气她讳疾忌医。 圆净一听这话,有些傻了。听王夫人语气,她确实是没作恼,可她要送他们离开也是明明白白摆在纸面上的意思,他自己倒是没关系,可谢连州呢?他见到想见的人了没有? 骤然改变的氛围中,谢连州笑了一声,道:“夫人是否还想知道我为何出家?” 王夫人有些惊讶:“小师傅还愿意留下与我说这江湖上的奇闻?” 谢连州道:“有何不可?若夫人有心病,眼下便当交个朋友,等夫人什么时候愿意信我,再向我吐露心结,看我能否助夫人拔除。若夫人没有心病,只是多慧易伤,我与夫人闲谈,助你开阔心胸,或许也与病情有益。既是治病,便无何不可。” 不知是这段话流露出来的意思触动了王夫人,还是里边的某些词句,一直言笑晏晏的王夫人竟出神了许久,好半晌才道:“既如此,我便先谢过小师傅了。” 谢连州道:“治病救人,本就是我此行云游欲做之事,救一百个人也是救,救一个人也是救,夫人无需言谢。只是我欲同夫人做朋友,所说江湖事便不会掺杂半分虚假,其中不少隐秘,流传出去或有麻烦。” 王夫人已恢复平静,道:“小师傅所说之话,绝不会从晁凰楼传出去。” 谢连州道:“我信夫人,却不信人多耳杂。” 王夫人微微挑眉,还在猜想谢连州意图,便听他道:“我师弟尚且年幼,玩心未尽,不如让小禾姑娘带他四处走走吧。” 如今房中明面上的人就这几个,小禾将圆净带走后,屋内可就只剩王夫人和谢连州两个了,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谢连州的用心。 小禾立时就吊起眉梢,要起身刺上两句,怀疑谢连州不怀好意,却被王夫人拉住。 只听她温柔嘱咐:“小禾,你便带那位圆净小师傅四处看看吧,我这少你一个也不会如何。” 小禾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位绝顶高手保护主人,这里确实不差她一个。而主人这样说,或许也是想知道这位谢少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是一心治病,还是另有所求?晁凰楼里已经小半月没有热闹可听了。 小禾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一回,她对谢连州二人都没了好脸色,对圆净道:“小师傅与我来。” 圆净跟在她身后,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谢连州,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谢连州不会杀了王夫人吧?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突兀,毕竟就连在度厄寺中见到外门弟子因嫉妒生出的各种丑态,谢连州也从没与人动过手,甚至某些时候,他有些难得的心软。 可圆净就是觉得,谢连州是一柄未出鞘的刀,刀锋之利并不因为他未出鞘而磨钝半分。 待堂内只剩谢连州与王夫人两人,谢连州突然就自然而然地说起度厄寺之事。他果然一点隐瞒没有,从神女峰与萧应苇说起,最后说到自己看在度厄寺从前多行善举的面上,不忍度厄寺声威大堕,所以服了一次软,替其壮壮威势,拉回一点形象。 原本以为他另有所求的王夫人恍然大悟:“你方才让小禾将你师弟带走,是不想他知晓此事?” 毕竟那位小师傅与谢连州一看便不相同,是度厄寺货真价实的弟子。 这确实是一种解释,谢连州却摇摇头,道:“我从前与夫人说的,皆是真话。” 王夫人有些惊讶,愈发觉得谢连州捉摸不透,这样一想,倒更有意思起来,索性当他说的都是真的,一心一意与他闲聊:“度厄寺的八部天龙阵果真有这样的缺陷?” 谢连州道:“那是从前,往后的八部天龙阵只会更胜以往,若有人觉得它同从前一样,那他必定会堕入陷阱。” 谢连州说这话时极为自信,仿佛只是信手拈来,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错漏。 王夫人突然不说话了,光是听他语气,她便好像寻到什么极为熟悉的感觉,只是那瞬间一闪而过,等她回过神来再去想时,已经什么都想不到了,到底是像什么? 她有些想看这个少年的脸,或许一看他的模样,她就会知道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 可王夫人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定定坐在椅子上,没有挪动。如果对方知道她是谁,那见一见也无妨,反正他们本就想看这张脸,如果谢连州不知道,她又何必替自己找麻烦呢? -- 第158页 拥有这样一张脸,以为人人都会动心,自然是傻子,可不把这张脸放在心上,四处招摇,如小儿闹市抱黄金,一样会被人嫌弃愚蠢。 王夫人按捺住了那一瞬的冲动。 慢慢来吧,就这么继续聊下去,若他还能继续带给她那种感觉,她迟早会发现那种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水,尝到齿间留香,渐渐冷静下来。 却不知谢连州也同她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劝自己,慢慢来吧,看清她是什么人,再决定如何听她口中的话。 是骗,是诱,是逼,还是以实相告。 这不只是谢连州来决定的事,更是“王夫人”自己的决定。 谢连州问:“夫人从前可见过度厄寺的八部天龙?” 王夫人早回过神来,听见谢连州问,便笑笑:“我生的时候好,那时候八部天龙还在外边走动,从不刻意耍威风,但看着就威风的紧。里边担任龙王的那个人,只比我大几岁,生了一副好相貌,便是光着脑袋,也比旁人俊俏三分,就连我姐姐都说他生得好看。” 那位龙王是难得见了王夫人都不假以辞色的人,又合她姐姐的眼缘,她当时便推着姐姐要她与人认识认识。姐姐却摇头,说不要打扰佛门弟子修行,不管她能不能成功打扰,哪有因为一点好颜色就影响他人的道理呢? 王夫人只把这当作姐姐没那么喜欢那位龙王。 想起旧事,她面上浮现淡淡的,比先前真切数百倍的笑容,却听见屏风另一头谢连州问:“夫人有姐姐?” 第94章 姐妹 王夫人热衷于同每一个并不真正认识她的人说起她的姐姐。 无论是此刻躲在暗处的护卫,?还是先前陪伴在她身侧的小禾,他们认识的只是嫁人之后年岁渐大的王夫人,没有人认识真正的她。 在她眼中,?屏风后的谢连州也是如此。 王夫人笑着回想起以前的事:“我和姐姐是双生子。” 接着便停下来,等着人继续深问。 谢连州果然惊叹:“听说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有些就连父母都分辨不出,?不用言语便能心灵相通,可是真的?” 王夫人摇摇头,?道:“我同姐姐是比那更少见的双生子,我们同时落地,相伴长大,却生得没有一点相似。要说心灵相通确实有些夸张,可我们向来有最好的默契,如果她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管隔着多远,?我都能感受到。” 谢连州没有立时接话,?似乎在理解她话中内容,好半晌,?带着点神往:“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奇异的事,不知夫人姐姐如今身在何处?” 王夫人顿了顿,?声音温柔:“她前两年过世了。” 谢连州一时不语。 王夫人像是安抚一样,道:“她病了许久,?受了不少苦,能走在温暖的春夜里,兴许于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她真的感觉得到。 谢连州看向屏风,头一次有些明白这血脉相缠的双生姐妹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不等谢连州说话,便自顾自道:“她过世前,?我们快二十年没见了,现在想来,我们分开的时日竟比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可我总觉得后来那些日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像一觉过去,十几二十年便过去了。” 谢连州听着王夫人翻来覆去地说着与姊妹分开后的感受,突然明白过来,她方才想安抚的人不是他,是她自己。 她看着早就接受姐姐去世的事实,其实没有一日不在怀疑自己,或许是她错了呢?或许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双生子间的心意相通呢? 如果那样,她的姐姐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谢连州打断了她的自我说服:“王夫人,说说你们还在一起时的事吧。” 王夫人话音一断,将这理解为谢连州看出她失态后的好意,慢慢收拾容色,重新恢复正常,说起过去的事。 她和姐姐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是朝中言官,母亲亦是世交之女,不敢说身世煊赫,但怎么想都以为两个孩子能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两个小娃娃锦衣玉食地养着,早早开始读书学礼,待到八岁那年,一个已经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另一个则聪慧得令人心惊,好在仍是养在深闺,无人来识。 正在母亲因着所谓“过犹不及”开始担忧两人日后之时,父亲突然因言获罪,在一家老小都陷进去之前,姐妹两被偷偷送了出去,藏在父亲旧日施过援手的一户人家,躲过一劫。 可除了她们,其他人都死了,听说是服毒而死。 王夫人还在震惊事情为何如此的时候,她的姐姐便一口咬定,绝不是家中人自己服毒自杀,王夫人这才冷静下来,体味到其中疑点。 收留她们的人家姓张,也是官宦出身,只是不若她们父亲昔日位高,是个芝麻大的小官,这才在人眼皮子底下逃了过去。 张大人一家人口简单,不过一妻一子。张公子只比姐妹俩大一岁,面对突然多出来的两个“妹妹”惊讶不已,还好有张夫人再三叮嘱,他才管住了嘴巴。 张家夫妇是难得的好人,可寄人篱下到底不可能同在自己家时一样。王夫人还沉浸在悲伤里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从张家夫妇口中探得他们所能知道的“真相”。 这么多年过去,王夫人还能清晰记得姐姐是如何报仇的:“父亲是言官,本是唯一不该因言获罪的人,结果偏偏因言下狱,最后还在牢中‘畏罪而死’。姐姐那时便说,要么父亲生前所奏之事是件大事,触犯到不能得罪之人的利益,要么只是一颗棋子,是一整桩阴谋中的前案。” -- 第159页 而姐姐的应对从打动张大人开始,她在张大人的书房中跪了一个白天,最后在跪坏膝盖之前被张夫人拉了起来。 姐姐向张大人发誓,没有他的允许,她不会踏出张府一步,绝不会给张家带来危险,只求他将朝中之事如实告与她,让她能够找出害死家人的幕后黑手。 张大人不信她一个小童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但抵不住她的倔强,又有张夫人从旁怜惜,最终还是松了口。 王夫人道:“父亲在家从不说政事,就连只言片语都不曾透露,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有交好的官员,有没有可能在为什么人做事。” 姐姐便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从事发时的推动者与事发后的得利者出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抽丝剥茧,最终找出当年真相。 她们的父亲是一颗注定要被牺牲的棋子,他的死成为天子暴虐的证据,让当时的权相从年轻天子手中再夺三分权力,是京中新贵向宰相递出的投名状。 姐姐将真相告诉了她,自己却枯坐了一夜。 王夫人醒来时,发现姐姐一晚没睡,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那时说,她想好了新贵的死法,权相或许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埋下的隐患足以令他失势,待他一年不如一年,从前被他按下去的大臣自会像饿狼扑食一样将他分食。” 王夫人不知道,她说这话时,面上带着如梦似幻的神情。 姐姐将计谋一五一十地告诉张大人,要人将新贵慢慢捧起,日渐养大他的野心,待到天子避而不出,便驱虎吞狼,让权相与新贵相争。 都说天无二日,权相敢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就绝不会让第二个人来染指他的地位,而那新贵若无野心,就不会策划一场又一场的血案来向权相投诚。她不敢说这计谋一定奏效,却能断定个十之八九。 二人相斗,待到其中一人力有不逮,再请天子一举将那新贵干掉,让人看一看跟着权相做事是何下场,借此慢慢剪除权相羽翼。 “姐姐告诉张大人,不是要逼张大人去做,张大人却沉默许久,只因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是要向天子献的策,若能定计,张家就此改换门庭。那一年,她才十岁。” 听从一个十岁孩童的建议,难免显得有些夸张。 可张大人思来想去,这计策虽粗暴直白,却不是没有可行之处,只要他们在其中用些精妙手段掩饰…… 张大人最终还是寻到机会见了天子近臣。 “三年,我们又等了整整三年,看见那新贵日渐荣宠,在京城中作威作福,和权相争权,杀死权相最喜爱的小儿子,最终被凌迟处死。” 至于那权相的儿子到底是死在新贵手中还是权相手中,王夫人至今没有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因为当年她问出口的时候,姐姐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 谢连州还什么都没问,王夫人便道:“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我们最后怎么到江湖里来了?” 谢连州没有否认,只道:“可是后来又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自然是有的。 王夫人和姐姐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姐姐眉目清秀,说不上相貌美丽,却令人看了舒心。十三岁的王夫人却恰恰相反,她生得太美,一部人为她担心,一部人为她闹心,还有一部分人为她烧心。 张公子便是感到烧心的一个。 他倾慕王夫人,平日里却得不到她的半点爱慕,倾慕到发了狂,半夜推开王夫人的房门,诉说自己的情难自已,想要与王夫人亲近,说着什么日后会娶她,万望垂怜。 王夫人觉得很恶心,因为她真的看不上张公子,可她又很犹豫,因为她知道张家于她们有恩。 在张公子扑上来的时候,姐姐把他从后面打晕了。 姐姐对她说,要带她去神女峰。 王夫人那时才知道,当她过了十岁,张公子的眼神越来越多在她身上停留时,姐姐就已经开始另做打算了。之所以还在张家停留,一是想要等到仇人死去,二是要做好离开张府后的准备,不能匆匆忙忙上路,反而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她那时问姐姐,因为她这张脸,把她们陷入这样麻烦的境地,她会不会讨厌她? 姐姐说不会,还说从爹娘去世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好怎么照顾她了。 姐姐带着她离开张府,走前还留下一封信,谢过张家夫妇这些年来的照料,又一次回忆自己大仇得报的喜悦,只字不提张公子做出的恶事。 姐姐告诉她,张公子性命无忧,但伤得不轻,就算她在信里只字不提,张家夫妇也定能发现他做下的丑事。而她信中所写,一是为了感激两人当年收留和这些年来的抚养之恩,二是为了提醒自己为报仇送上的献计天子之情。 她们并非没有报答。 姐姐说:“恩是恩,仇是仇,该做的我都会想好,不用你来牺牲,你只要和从前一样就好。你不是想嫁天下最英俊的人吗?我们就一个个去看,江湖可比朝堂自由多了。” 那是王夫人五岁时的愿望,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王夫人很久以后才明白,姐姐带她去神女峰,并不只是因为张公子。她是从张公子身上看到了更多人,心知年岁越大,王夫人的容貌便越难躲过权贵的眼睛,不想陷于后院,沦为权贵玩宠,只能先一步离开此处。 -- 第160页 她算的是王夫人的一生。 第95章 相见 小禾再来晁凰山庄请谢连州时,?已经不知该如何看待他了。 她原本以为谢连州同其他拜倒主人裙下的男子没有区别,可日日送他来去,都不见他面上有任何沉迷之色,?实在不像往日那些迷恋之徒。 但要说他对主人不假辞色,却也并非如此,至少两人每每聊完,?她来引谢连州离开时,都能看见他面上的温柔之色。 和后来面对她们这些婢女时的和善有鲜明不同。 他和主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禾很难不好奇。 谢连州早就摸清了晁凰楼的路该怎么走,?只是无人来请时从不主动前往,只安安分分待在一旁庄中。如今有人来请,知道王夫人想同他说话,自然也就大方前往。 他不再需要小禾带路,小禾自然不像从前那样走在他前边半步引路,只在他身侧落后半步,?以防他有要事嘱咐。 这是在从前人家养出的习性,?可自打来到主人身边,?习惯了江湖的松散,小禾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好比此刻,?她便同谢连州搭了话:“不知谢公子这些时日都同主人聊些什么?主人这几日看上去身体好了许多呢。” 像是在打听谢连州让王夫人心情愉悦的关窍,想要以此来侍奉主人。 谢连州并不藏私,?光风霁月道:“我与夫人其实并不‘谈天’,只是夫人说,?我听,偶尔附和一二。” 小禾有些不解:“只是这样,主人便会高兴了吗?” 谢连州道:“夫人怀念长姊。” 小禾自然知道这点,可主人偶尔也同她们说起自己的姐姐,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快活,?一连见了谢连州好几日,好像那些话怎么说都说不完似的。 她不知道,因着她们从未见过王夫人的姐姐,又不敢多问,还有一半人觉得这姐姐是王夫人臆想出来的,王夫人察觉了,便不爱与她们说了。 只有谢连州是在认真倾听那些往事的,所以她才爱与他说话。 “公子这样待主人,实在是有心了。”小禾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从她喊谢连州“谢公子”而非“圆悟大师”起,想说的便是这么一句话。否则若想知道主人因何开怀,她只要直接询问主人就是,何必多此一举,从谢连州口中打探呢? 谢连州摇摇头,道:“治病救人的事,有什么有心不有心?更何况,夫人的故事说得很好听。” 小禾看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尤其是后半句。他竟是真的喜欢听那些陈年旧事,并无其他讨好谄媚之意,更无所谓男女之思。 她立时垂下眼,不敢再看,不是因为谢连州的回答,而是因为听到回答时,自己心中惊讶过后升起的微妙欢欣。 她竟然生了这样的念头么? 小禾一下沉默下来。 谢连州并不介意小禾的失神,他如今在晁凰楼中,只一心做一件事。 谢连州又一次被人请到二楼,眼前还是那一盏屏风,只是如今再见上边比翼鸟,他心中所想已是大不相同。 王夫人开口,声音清亮似凤鸣:“少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身份了?” 这几日,她与谢连州说了许多同姐姐刚上神女峰的事,说得多了,也就没有再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 谢连州道:“不管是王夫人还是宛夫人,总归都是我的病人。” 这便是猜到她身份了,宛凤拉了拉手旁摇铃,丝线顺着机关一路抖动,摇响了一楼的铃声,没多久,小禾便带着几个婢女匆匆赶来。 宛凤指着她与谢连州之间的屏风,对小禾道:“你叫几个仆从来,将这屏风撤去,从此我见少侠不需此物。” 小禾心中一惊,却不敢说什么,立时低头应下,很快唤人将屏风撤下,离开的一瞬,她偷偷看了谢连州一眼,没在他脸上看到任何惊艳之色。 宛凤终于见到谢连州的模样,他的轮廓硬朗,眉眼狭长,看上去有些冷漠,好在唇角微抿,稍显温和,令他看上去不那么难以接近。 他不像任何一个故人,宛凤有些失望。 这些日子总是她说得多,他说得少,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偏偏就在呼之欲出的时候卡了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她急切地想见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满心希望看见他的脸就会有答案,没想到仍要失望。 不过谢连州看过她容颜后仍无动容,双眼清正的模样倒让她松了一口气,索性继续讲起故事来:“不知昨日同公子说到哪里了?” 她的记性早就不如从前,只有往昔的事还历历在目,昨日的事却记不太清楚了。 谢连州笑了一下,道:“说到夫人与姐姐下山历练,扮成男子往西域去。” 宛凤宛珑到神女峰那年十三岁,年纪不算大,可从习武的角度来说,还是显得有些迟了。但光看宛凤那张脸,掌门也不敢将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赶出去,自然还是将人留了下来。 那一年的神女峰还只收女弟子,对年小力弱的宛凤来说,或许没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了。 掌门对两人颇为关注,这一观察,便发现姐妹俩很有意思,年长的那个没有习武天赋,却有极好的眼力与悟性,年幼美貌的那个根骨出众,又有姐姐在一旁提点,练起武来似模似样,等他日基础打牢,或许也会成为神女峰中出色弟子。 -- 第161页 慢慢的,宛氏姐妹成了掌门关门弟子,一个声名越来越显,一个却隐于众人眼中。掌门知道缘故,良久叹息后,帮了一把,成全姐妹俩的意愿。 宛凤是江湖中最璀璨夺目的一颗明珠,除非将她在暗室之中藏一辈子,否则必有珠光尽现之日。既如此,便要让她拥有足够份量的美名,让人知道她的出众,猜到神女峰对她的看重,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敢表明对她的爱慕,而那些强大的爱慕者又会反过来成为她外出行走时的又一份保障。 至于宛珑,她同宛凤恰恰相反。她武功粗浅,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才智外露只会惹来杀身之祸,没有人能时时保护于她,只有将自己藏起来才最为安全。 宛凤的光彩,是由她的美貌与天赋,连同宛珑的悟性与城府共同堆砌,缺一不可。 两人下山历练时,不同于后来与天域山的游历之行以打出声明为主,是实实在在的磨砺之旅。 宛珑稍作打扮便装成清秀男子,宛凤却怎么学都是女子模样,只能扮丑,成为宛珑“丑妻”。 那段日子若真回忆起来,惊险好玩之事数不胜数,宛凤怕是说上三天三夜都不能尽兴。 可她没有顺着谢连州的话往下讲,而是看着他的脸怔怔出神,一时竟真显出几分癔症模样。 谢连州面上笑意微收,正在思考宛凤为何如此,他知道自己不是师傅师娘的孩子,同他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所以宛凤看到他时没有任何反应,可现在…… 他方才不过是笑了笑,突然间,谢连州便明白了。 果然,宛凤声音飘忽地开口:“你再笑一笑。” 谢连州这一回是真笑了。 宛凤一下起身,走到他跟前,像是要将他模样全数刻在脑海里,这是这些天来的头一遭。 谢连州任凭她看。 在他来这里见到宛凤之前,他想的是从她口中问出当年情况。他知道她是舒望川的妻子,未必会说实话,可有时候谎话也是一种线索,他不怕她说假话,只怕她什么都不说。 但到如今,他已悄悄改了主意。 因为他发现宛凤比他更爱宛珑。 他爱宛珑,像爱自己的母亲,爱自己的师长。宛凤爱宛珑,却像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姐妹,爱自己的半身,甚至爱自己的爱人。 就算她仍然爱着舒望川,也绝不可能超过她爱宛珑。 宛凤看着他,竟生生落下泪来。 美人泪盈于睫,万种风情实是难说,可如今面对面的两人,没有人动念。 宛凤看着谢连州一点未变的神色,笃定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哭。” 她不是姐姐那样的聪明人,可离开姐姐这么多年,她再也不能做回当年那个任性的傻子,到底还是晓了事。 谢连州点头,道:“我知道。” 宛凤擦去眼泪,稀奇地看着他,道:“你是姐姐的……?” 她坚信姐姐没有生子,若有,她一定能感觉到。可她在看见谢连州笑起来的模样时才发现,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姐姐的风采,只不过除了那点相似外还有许多不同,才让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样的相似必定有长久的相处,他要么是姐姐的义子,要么是姐姐的弟子。 谢连州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我唤她师娘,但她也是我的师傅。” 宛凤听到“师娘”一词,顿时冷静下来,面上既有愧疚,又有憎恨,很难让人想象这两种情感是如何统一出现在一张芙蓉美面上的。 她问:“那你的另一个师傅就是他了?” 谢连州道:“家师谢狂衣。”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骨科,但是感情很复杂多元。 第96章 前因 谢狂衣这个名字第一次传到宛凤耳朵时,?她对他还有些好奇。她早不是五岁孩子,也见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想嫁的人从“天下最好看的男子”变成了“天下最英雄的男子”。 当然,?她也想过,若最英雄男子太老太丑,那么第二第三也是可以接受,?实在不行就一路顺延,总有一个既英雄又不难看的少年英才能入她眼。 那时候的谢狂衣算一个。 她们随师父来到天域山,?本就有联姻之意,若宛凤不愿意,宛珑有把握说服师傅。可宛凤想了又想,天域山开了折桂大会,天下英才俱汇此处,她是想去看一看的。 她那时候想,?自己总归是要嫁人的,?为何不趁这个机会挑来天下最好的男子呢?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看看宛珑会不会生出凡心,她知道自己的姐姐和自己恰恰相反,?是一直想着不嫁人的。 可她不想宛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她希望她们都能有家庭,就像……宛家被灭门之前一样。 宛凤和神女峰的人来到天域山,?看见了许多才俊,只是这些才俊大多就像没见过女子一样,?看了宛凤一眼便不住地要找时机再看第二眼。 宛凤在起初的好奇过后就失了兴趣,悄悄对宛珑刻薄点评这些武林望门未来的中流砥柱:“俗不可耐。” 宛珑微微摇头,道:“人皆如此,你我亦如是。” 劝她不必这样严苛,便是真的忍不住,?也不该吐露他人知。 “姐姐不算旁人。”宛凤不满宛珑将自己归于他人。 宛珑却道:“人心易变,就算是我,说不定也有与你离心的一日,你要保护好自己。” -- 第162页 宛凤知道,宛珑是怕她不当一回事,才反复强调连她都要提防。假如她真能做到,宛珑便不怕她在别人手中吃亏了。 宛凤不理她,转而说起了其他事:“好些名声响亮的家伙都不靠谱,也不知那些名气到底是自己一刀一剑打下来的,还是花钱让人吹出来的,不过里边有几个佼佼者我到现在都没见过,看着像是稍微靠点谱的。” 宛凤口中的靠谱与不靠谱再好分辨不过,只要是听到她美名便匆匆赶来看的,那定然是不靠谱的,而听见她美名却不为所动,不急色的,便勉强可以称为靠谱了。 这方法自然粗糙,也偶有误判,可大部分时候都很管用。毕竟真正醉心武学的人不为外物所动,而最后能出人头地的也往往是这种诚于己道的人。 宛珑笑问:“是哪几家?” 宛凤作为门中赫赫有名的弟子,和她这种存在感低微的弟子所能出席的场合不同,她一时不知哪几人躲过了宛凤的嘴巴。 宛凤见她不知,得意洋洋地一一道来:“……最后一个,便是此间主人的得意弟子,天域山谢王衣。” “谢王衣?”宛珑听到最后这个名字,笑了笑,道:“他现在是谢狂衣了。” 宛凤不知道这个热闹,连忙发问,宛珑这才将外边发生的事告诉她。 听完这猖狂至极的处事,宛凤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半晌才道:“这人是不是不知道留人一线?” 宛珑道:“未必不知,兴许只是太过心高气傲,不愿为人留下一线。” 宛凤倒不排斥,只是有些好奇:“那他得厉害成什么样?便是姐姐也没有这样将事做绝过呢。” 宛珑却想,她是做过的,不过只在报死仇的时候罢了。 宛凤便是那样对谢狂衣起了兴趣,宛珑却兴致缺缺,显然对这种行事张狂,不留余地的作风没有什么共感。 刚过易折,有时他的刀再利也没有用。 宛珑是那样对宛凤说的。 宛凤没想过宛珑的话会一语成谶,而且谢狂衣不是一个人赴死,他从她身边抢走了宛珑。 那时候的宛凤不知道,也不在意,所以她去见了谢狂衣。她去的时候不巧,谢狂衣正在练刀,她想看看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刀是什么风采,便想进去看一眼。 杂役弟子拦住她,好心劝她等谢狂衣练完刀再见他:“大师兄脾气不好。” 宛凤问:“他会杀天域山的客人吗?” 杂役弟子支支吾吾,谢狂衣虽狂狷,但先前也只是羞辱一番来客,到底没有杀人见血呢。 宛凤便笑:“既然死不了,那我就要试一试了。” 杂役弟子看着她笑,一时忘了拦人,宛凤便这么光明正大地进去了,然后看见了所谓第一刀的风采。 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看见谢狂衣的脸,回去后却对宛珑道:“若真要嫁给天域山的人,这个谢狂衣也不是不可以。” 那一刀确实惊艳,但凡习武之人,便没有不感叹惊讶的。可宛凤不是武痴,不至于看了一刀便爱上谢狂衣,她只是在有限的选择中勉强挑了一个最适合的。 后来师傅寻她,提起婚事,果然点的是谢狂衣的名字。 宛凤原本想点头,宛珑却对师傅说,可以不推拒,但要再看看。 宛凤的头便没有点下去,她自然是一切都听宛珑的。 师傅离开后宛珑把她骂的狗血淋头,因为她与宛珑提及谢狂衣不过三日,还没等宛珑将谢狂衣秉性看个清楚,她便敢应下师傅提出的婚约! 宛凤被骂的嘴巴高挂,有些委屈:“又不是马上要成婚,若他人品有暇,再辞去婚事也来得及啊。” 宛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把宛凤养得太好,以至于她太过天真。宛珑头脑一静,对宛凤冷笑一声,宛凤被她笑得头皮发麻。 宛珑道:“你这一嫁,不是你和谢狂衣的婚事,是神女峰和天域山的婚事。若没应下,便是有了默契也有转圜余地,一旦应下,除非谢狂衣犯了大错,否则你们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宛凤犹疑道:“什么样的错算大错?” 宛珑道:“杀师一流。” 宛凤吃惊道:“那岂不是根本退不了婚的意思?” 宛珑又冷笑了一声:“所以你说话小心些,别仗着师傅对你我有点温情任性,真将她逼到极处,她也只能选择神女峰。” 宛凤知错,再想起谢狂衣,突然便有些头疼了。 见她知道怕了,宛珑才又软下来:“你也不要太担心,谢狂衣这人优点与缺点一样分明,你若喜欢他,也不是不行,只是在那之前还是相处一段时间最好。你从小便不定性,我真怕你看他一眼觉得喜欢,看第二眼又觉烦了。” 宛凤有些心虚,后来行事间便有些避着谢狂衣,不想看见这位第一刀。可两人一个是神女峰首徒,一个是天域山首徒,想要不见面哪有那么容易? 到底还是猝不及防地见了面,谢狂衣看她一眼,没有与她说话,只微微颔首便擦肩而过。 宛凤方才放心一点,便见一群女侠围上来,问她与谢狂衣有何交情,说他平日眼高于顶,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另眼相看,她是第一个。 宛凤习惯了被人青眼有加,并不如何荣幸,只觉麻烦,等她皱着眉头回到住所,果然见到师傅,师傅说,这桩婚事谢狂衣答应了。 -- 第163页 神女峰与天域山想结一门好亲,不想把喜事办成坏事,自然要问过两个当事者的心思。 宛凤一听,便知谢狂衣见她一面就应下婚事,心中逆反顿起,可看师傅颇为期待的神情,又无法因为一时反感拒绝婚事,最后拖出宛珑做挡箭牌:“姐姐说还是该再看看。” 师傅有些遗憾,却也道:“是该再看看,折桂大会结束后,你们便一起下山游历一番吧,若无问题,回来师傅便为你与谢狂衣定下婚事。” 故事说到这里,谢连州渐渐将此处与萧应苇前辈所忆往事连在一块。 时至今日,他从太平道人、萧应苇与宛凤口中都分别听过一段过往,每段往事中的这些人,形象都有微妙不同,盖因每个人都看到他们的不同面。 这种重合又游离的过去让谢连州兴奋颤栗,又悲伤沉郁。 他可以听到许许多多不同的年轻时的谢狂衣和宛凤,却也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知晓他们当年最真实无偏的模样。 就像萧应苇口中的过去,他与宛凤的相逢是那样美好的故事,几乎占据他回忆的一半,让听者以为他们确实有着一段缱绻过去,哪怕宛凤并不喜欢他。 可在宛凤的叙事里,他是被略去的,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 萧应苇或许一生只为一个姑娘跳入水中捞起失物,可宛凤的一生中,为她献上殷勤的男人实在太多,就算有人提起萧应苇,她一时也想不起那人模样。她能记得的,恰恰是没有讨她欢喜的人。 一个是谢狂衣,一个是舒望川。 宛凤提起舒望川时,唇边的笑都淡了。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这两个男人,或许她和姐姐一辈子都不会分开,那样该有多好。 只可惜空想终究不能成真,事情从他们碰上血刹宫人行恶开始变化,最终一路奔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第97章 堪破 圆净坐在屋子里,?有人轻轻敲他的窗户。 他神情复杂,走过去打开窗户,果然看到自己猜想中的人。 那是一个还绑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同其他婢女穿着一样形制的衣服,只是因为她人小面嫩,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一些。 整个晁凰山庄都是年轻漂亮的婢女,?茭茭在她那个年纪,已是一等一的灵光,?可再如何灵光,也掩盖不了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 其他婢女的目光都停留在晁凰楼侍卫与谢连州身上,且看着谢连州的人格外得多,只有茭茭,她天天找借口来敲他的窗户。这在圆净眼里,更是她还没长大的证明。 茭茭站在他跟前,?手里捧着一把莲子,?递到他跟前,?眼里闪着亮光:“小师傅,吃莲子。” 圆净发现她的衣袖湿了,?皱着眉道:“你下水去采了?” 多危险啊。 茭茭不擅长听人言语好坏,不知道圆净这么问算是关心她,?以为他有些生气,连忙摇头道:“姐姐们采的。” 怜惜她年纪小小就被家人卖出,?这才分了她这么一捧。 见她眼巴巴盯着,自己却不吃,一路小跑来到圆净窗前,有人笑也有人骂,可没有人来拦,?有她们盯着,不管是苦果还是甜果,都只叫茭茭轻轻尝一口,有了经验,往后才不会轻易被人骗。 圆净无奈,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茭茭很是失落,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却又说不出什么劝他的话,最后只是垂下脑袋,道:“甜甜的,很好吃的。” 圆净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心,想着,就吃一个好了,好在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猜茭茭还没开窍,不懂得什么叫喜欢,可喜欢又是一件不需要人教导,就会轻易生出的情感。她或许有些喜欢他,但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他,而她那些姐姐们似乎等着她在他这吃个闷亏,打算在那之后再好好教她。 他不能直接对她点明,于是只能慢慢推远她。 茭茭捧着莲子站在他窗前,不说话也不离开,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圆净有些无奈,坐在一旁看起经书。他在度厄寺待了一年,加起来都没这些日子看的经书多。 因为谢连州的事,他也被留在晁凰山庄,若要他自己说,这对修行自然是不利的,可他不介意。谢连州帮了他那么多,唯一需要他做的,只是静下心来多看几卷经书空耗时日,这又有什么难的呢? 圆净看着看着,眼前突然浮现一张面容。 原来和尚不是剃了头发就能不生杂念,他也会喜欢姑娘,哪怕是他根本不了解的姑娘。 圆净看向一旁茭茭,像是鬼迷心窍一般,问她:“你知道小禾姑娘这时候一般在哪吗?” 茭茭仍是听不出好赖,见他同她说话,便高高兴兴地答:“小禾姐姐在晁凰楼。” 圆净道:“在师兄和王夫人身旁吗?” 茭茭摇摇头:“谢少侠和夫人说话不让人伺候,小禾姐姐等在楼下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剩下圆净一人还在坚持喊谢连州师兄,其他人都只唤他谢少侠了。 小禾也是这么唤他的。 圆净还能回想起她说话时的语调,和面上带点笑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无意识地看向一旁茭茭,发现她看着他,面上神情有些失落。 在她自己都摸不清楚的时候,她的心便已经从他方才问话中察觉到什么。 -- 第164页 茭茭对他道:“小师傅,我先走了。” 她朝他笑笑,转身跑开,连应对莫名失落的方法都显得那样简单。 圆净甚至来不及硬起心肠和她说一句别来了,她便已经走远。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关上窗。 圆净读着佛经,读到日落西山,有人为他送来晚饭。圆净开始担心,往常这时候,谢连州早已回来,今日是耽搁了? 他走到门边,看见外边暮色渐重。一般而言,谢连州是不可能在晁凰楼中留到这么晚的,说到底是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亦或者谢连州被人用什么留住了。 假如是后者……圆净知道,不管论武功还是论智谋,能困住谢连州的难题定然不是他能解决的,他此时过去,比起救出谢连州,更可能的结果是把自己搭进去,可他还是打算去一趟。 圆净起身,往晁凰楼去,心思沉沉,没意识到自己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晁凰楼中,小禾守在一楼,看见他时愣了愣,没想到从不主动来此的人今天会到这来。 小禾朝他行了一礼,再规矩不过的举动,只是由她做来,又看在他眼里,便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好看。 “小师傅怎么来此?” 谢连州是谢少侠,圆净是小师傅。 圆净神色无改,还了一礼,对小禾道:“小禾姑娘,师兄今日久久不回,我有些担心。” 说完他便顿了顿,发现自己一时不察,便唤了她的名讳。 小禾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十分友爱师兄,对他道:“谢少侠与主人今日起了谈性。” 圆净点点头,问:“我能不能看看他呢?” 小禾颇为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他了一样,想了想,道:“你跟我来。” 老实说,在这一瞬圆净是有些担忧的,可他下好决定就不会再改,微微犹豫过后,便对小禾道:“麻烦施主带路。” 这回倒是改过来了。 小禾带他走了一处奇怪的阶梯,果然,从这里能看见二楼的谢连州与王夫人,只是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 小禾道:“这不是用来窥伺主人的。” 所以听不见声响,只能用来观察楼里的人是否看起来还好。 圆净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谢连州的眉头时松时紧,表情偶有变化,确实不是什么虚幻手段,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说,他们在说什么呢?” 小禾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圆净转向她,发现她面上神情竟与晌午时的茭茭有些相似。 圆净突然有些哑然,他并非觉得可笑,他只是…… “小禾姑娘,你爱慕我师兄?” 其实他不该问的,哪怕他早就猜到。 小禾目如秋水,看他那一眼像是哀怨又像是嗔怪,她怨他问出这个问题。 小禾看了他一眼,目光便又转回楼上,她看着那处,道:“我只是对他太好奇了。” 起初的一点好奇,让她忍不住观察谢连州的心意所在,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顾,让她的心渐渐不能自控。她知道,谢连州是她不能喜欢的人。 圆净没有说话。 小禾看向他,笑道:“你放心吧,我既然发现了,就不会再喜欢他了。” 圆净忍着心中酸涩,问:“为什么?” 小禾神情悠远,面上显出微微笑意:“你见过夫人了,她美吗?” 圆净道:“应当是美的。” 小禾失笑:“什么叫应当,难道你不觉得她美么?” 圆净迟疑片刻,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失礼,道:“我看夫人像看长辈。” 王夫人的样貌并不老,可对于圆净这样半大少年来说,王夫人看他的眼神像每一个慈祥的长辈,他怎么可能对长辈产生美丑之观呢? 小禾哑然,最后道:“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圆净不满,可他突然想起茭茭,想起几个时辰前,他看她手捧莲子,傻乎乎微笑,心想,她果然是个孩子。 圆净陷入失神。 小禾没有在意,只自顾自说着:“夫人是天下最美的人,我见过无数英年才俊,他们在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有的光凭名号就可以吓退敌人,可到了夫人面前,他们都是一个样子,天下男人最普通的样子。” “如果谢少侠最后也会爱上夫人,那么他同那些男人没有区别,自然不值得我喜欢。” “若他没有呢?”圆净方才回神便听到那么一句,而他对谢连州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难免反问。 小禾听见,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若他没有,那便是我配不上他了。” 正是因为谢连州的存在,她才发现自己在主人身边变得多么傲慢,她见惯为容颜折服的男人,也理所应当地瞧不起他们,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若她遇到一个不为容颜所动的男人,她竟想不出自己有哪一点能够打动对方。 她所拥有的,也只是这样一副面容而已。 圆净听得似懂非懂。 他听见了一串脚步声,轻轻的,但又显得有些笨。 他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声,圆净回头,看到怔怔看着他们的茭茭。 她原本没想上来的,她只是等了太久,想知道他们为何还不下来,此刻看着他们站在一起,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 第165页 圆净看着茭茭的神情,发现她的神情从疑惑、不解,最后慢慢变成释然。 她放弃了。 茭茭冲他一笑,转身离开了。 谢连州之于小禾,小禾之于他,他之于茭茭,好像都是一回事。圆净想着想着就笑了,他也看开了。 第98章 惨状 天色渐暗,?谢连州该走了,就算他不走,宛凤也该客气请他离开,?可两人都没提起这事。 因为宛凤的故事正说到关键之处。 时隔多年,宛凤回想起当日仍觉心情复杂,无法拥有单纯爱恨。 那时候的四人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缺点,唯一既有经验应对又有武功手段的是舒望川,?可他与谢狂衣同行,注定不该做那个主导的人。 在四人中,谢狂衣只对他的刀有兴趣,对于引导团队毫无想法,可他不出来带头,舒望川便更不可能越过他来指引众人,?最后出来带头的是宛珑。 她原本倒是想推着宛凤来,?但宛凤不争气,?成天跟在舒望川身后,对宛珑的话置若罔闻。宛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平日也不发表什么见解,?就带带路,定定行程,?倒也不露才智。 直到那一日,他们路经一个村庄,发现乌云遮日,百里鸦啼。 宛珑最先停下脚步,她的武功是四个人里最差的,?可她的见识却是四个人中最广的,宛凤本该和她一样,只可惜因为她的陪伴,反而让宛凤太过放纵,没能留心这些细节。 舒望川注意着每一个人,自然也留意到宛珑的异样,问道:“宛珑姑娘,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这一出声,走在最前头的谢狂衣也停下脚步,半皱着眉回头看她,不耐烦地等着她的回话。 可看着再不耐烦,就算宛珑没立时开口,他的脚步也不曾挪动,仍静静等着。 倒是宛凤有些别扭,因为舒望川在关注宛珑。 若他关注的是别的什么姑娘,她就可以光明长大地拈酸吃醋,理所应当地在自己心里讨厌那个姑娘,只要不做坏事,她愿意怎么想都行。 可她不能那样想宛珑,那让她觉得自己没心没肺,所以只能别扭着。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舒望川,怎么偏偏对她姐姐那么关注呢? 舒望川没有宛凤想的那种心思,若停下脚步的是宛凤,他一样会问,不过他等待的答案大概也会有所不同。 眼下他问,便是觉得宛珑发现了什么。 聪明人装傻总有诸多不易,他不知道宛珑有多聪明,但他能感到宛珑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普通,最起码,她比大多数人要敏锐。 宛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看起来有些郑重和惊哀:“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景象。” 宛凤听到这里怔了怔,开始回想…… “那一次,死了五百人。”宛珑轻声说。 宛凤想起来了那个好不容易忘掉的恐怖场景,她控制不住地颤抖,从舒望川身边离开,走到宛珑身边,牵住她的手。 宛珑感到她手心冰冷,立时用力回握,将她一点点捂暖。 舒望川体会到她话中含义,眼睛微睁,很快沉思起来。 倒是谢狂衣走到宛珑身旁,直白问道:“你的意思是,前边有很多死人?” 谢狂衣自然不怕死人,也不像宛珑那样,有那么多悲悯。 宛珑道:“我希望不是。” 谢狂衣看向前方,突然冷笑一声:“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倒想知道谁那么猖狂,敢在这种地方大开杀戒。” 谢狂衣的语气虽不中听,“猖狂”一词从他口中说出也显得有些奇怪,可他这话倒是没错,他们总归要去看一看的。 四个人继续向前,谢狂衣走在最前边,宛凤把舒望川忘得干干净净,黏在宛珑身边。舒望川断后,以免有人偷袭。 宛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而她提及过往没有错。 因为这里确实死人了,从他们踏入这个村子的第一步起,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就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尸体和浓重的尸臭。 就连谢狂衣的眼神都变得凝重凶恶起来。 他不是一个会怜惜弱小的人,看见有人平白无故被杀死,也不为他悲伤难过,最多就是查出杀他的人,送那个杀手下去陪伴他罢了。 而他现在就想杀人,很想很想。 宛珑曾经见过类似的尸山血海,可这不代表再度看见类似场景时她的心神不会震动。这不是什么奇景,这是一条又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越惊怒越冷静,她放下所谓藏拙,径直走到尸体前,蹲下身仔细观察。 “宛珑姑娘小心尸毒!” 舒望川快步追上她,怕她直接拿手去碰那些尸体,结果发现她早有准备,已经用手帕包好她的右手,这才敢搬动那些尸体。 舒望川倒不觉得尴尬,只是松了一口气。并不是所有尸体都会有尸毒,但在他们查清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之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宛珑有这个意识自然比什么都好。这里的人死得蹊跷,他不希望在查清真相之前先把自己人给赔进去。 舒望川转身提醒宛凤和谢狂衣,即使他们两个都没有去看尸体的意思,自己提醒完便走开一些,观察起另一边的尸体,直到宛珑唤来他们。 她指着地上一具女尸,对宛凤道:“……你记不记得血刹宫?” 宛凤面上煞白,点了点头,道:“所以……这些人都是血刹宫 -- 第166页 杀的吗?” 她们当年想去西域,结果在路上遇到血刹宫门人行恶。那一年的宛凤还没有现在的武艺,身边又带着一个宛珑,自然不敢贸然行侠仗义,只能一味地跑,还差点没能跑掉。 生死一线,她对血刹宫奇诡无比的功夫自然难以忘怀,更难以忘却的是那五百个人的死状,她现在想起来都觉浑身发凉。 面前女尸几乎被吸干血液,整副皮囊都萎缩不已,毫无光泽,宛若干尸。看她身量与头上发髻,生前不过一个绑着丫髻的小姑娘。 一直冷静不已的舒望川眼中也泛起几分怒色。 血刹宫修炼邪功,所过之处,无人不闻风丧胆。天域山蒸蒸日上,可功法光明正大,自然不若那等邪法容易速成,也不如其阴损难防。若门中各抽一个寻常弟子,只怕胜负连五五之数都难成。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天域山有心清除血刹宫这种邪魔外道,也不可能举门派之力进行,一旦两伤,中原武林会同仇敌忾还是落井下石还是两说。 要是能有一个联合起整个武林的人就好了。 舒望川很难不这样想。 名门正派之间的内斗固然也会死人,可那终归是武林弟子自己的事,至少不该将这些不会武功的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舒望川这么想的时候,谢狂衣走到近来,用刀指了指一旁尸体,对宛珑道:“这几个人不是被吸血而死,他们是被刀砍死的。” 谢狂衣说的没错,而现场也非常明显。 他们身上的伤很凌乱,脸上、脖子上、肚子上,到处都有刀伤,血肉一块流出。 说不清到底是这样鲜血淋漓的死法比较悲惨,还是一旁小姑娘那种被吸成人干的模样比较可怕。 “我知道。”宛珑道,这也是她这样愤怒的原因之一。 谢狂衣看见她的神情,好像看见一团苍白的火焰,弱小,却又熊熊燃烧。 谢狂衣道:“他们身上的刀伤不似学刀之人所留。” 以他的眼光来看,使刀之人的招式可谓乱七八糟,仿佛根本不会武功的人才能用出这样的刀法。而这些死去的人也像疯了一样,根本不知闪躲,最后才会伤成这样,血尽而死。 “因为他们就是被那些不会武功的人砍死的。”宛珑面无表情。 谢狂衣皱眉道:“为何不躲?” “没有躲的意识。”宛珑道。 舒望川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你的意思是血刹宫的人杀死了一部分人,然后操控了剩下的人自相残杀……” 说到这里,他已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谢狂衣有些愤怒,他不惧杀人,可他每一次出刀都有必然缘由,从不以无故折磨他人为乐。这群人的所作所为,显然与他极不相合。 从方才便一直沉默的宛凤道:“取乐。如果说吸血是为了练功,那么接下来的操纵和屠杀就是为了取乐,我和姐姐亲眼见过,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众人一时默默无语。 宛珑打破寂静:“我觉得血刹宫功法有问题,他们吸完血后会神智不清,状若癫狂,武功越高情况越严重,而在这种癫狂之下……” 他们就会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取乐,来缓解自己的痛苦癫狂。 “我要找他们。” 谢狂衣是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甚至不是为了所谓行侠仗义,他就是觉得心中有一股郁气难当,只有杀了那些人才一解胸臆。 他知道这事危险,所以没有逼迫其他三人,只是表明自己态度。 宛珑看向他,道:“会很危险。” 语气却不像劝他放弃。 所以谢连州没有硬梆梆地回话,而是道:“我知道。” 想要祭刀的心并没有改变。 宛珑看向宛凤。 宛凤知道了,姐姐想去,但她不想让她去,因为太过危险。 宛凤牵着宛珑,道:“我们也去。” 宛珑轻轻叹口气。 舒望川看着他们几个,最终道:“我给师门寄一封信。” 寄完再查。 第99章 笛声 舒望川向天域山寄了信,?往差里想,如果他们最后死于对此事的调查,至少他们师傅会知道他们死在什么势力的手里。 谢狂衣对此颇为不耐,?但也没有说些什么。 宛珑发现,他不像看上去那么霸道,只要不主动挑衅他,?他再狂傲,也只是对自己的要求。这样一来,?她倒有些可惜宛凤不喜欢他了,人与人的感情总要建立培养,兴许谢狂衣也有不把人当物件,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舒望川寄过信后,他们继续顺着村庄的惨状深查,所过之处,?几乎处处都有血案。 宛凤起初还会破口大骂,?恨这些人丧心病狂,?到了后边几乎失声,只剩下愈发沉重的心情。 最后,?他们一路追赶,终于在这伙血刹宫门人屠杀整个村庄时赶到。 他们已经抓过村中童男童女,?使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让这些年轻娇嫩的孩子变得皮肤萎缩,?像寿命被人吸干的老人一般。 如今,他们正要操纵这些人自相残杀。 就算是最为冷静稳重的舒望川看见这种场景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抖,更不用说从来没有想过“忍”之一字的谢狂衣。 -- 第167页 他抽刀而上,刀光与天光相合,霸道之极,?顷刻间一刀劈死六人中的一个,顺道砍伤另外两个,这一切都结束在眨眼之间,就连方才站在他身旁的舒望川和宛珑都来不及反应,更不用说那些沉浸在以血练功快感之中的血刹宫人。 宛珑不是第一次见他出刀,但每每看见,都忍不住产生片刻愣神。 对于大部人来说,刀剑只是工具,就连武功招式也只是身外之物。可她从谢狂衣身上看到的,是恒久的自然,他的刀就如他的手,他出招就像寻常人抬手放手那样自然。 比起天赋,她觉得这更像一种天性,举世难有的天性。 他是天生的刀客。 他们没想到,在场之人中,除谢狂衣外,有一个人比所有人反应都快,他是这伙血刹宫人的带头者,带着帽子,垂下来的布幔遮挡着两边的脸颊,露出来的皮肤上长满了青紫花纹,好像多生出来的血管经脉一样。 他避开了原本就不是砍向他的刀,举起长笛,继续演奏起原本打算演奏的乐声。 宛珑发出一声惊呼,在感到背上一痛时立马前扑,往一边滚去,丝毫不怕狼狈,这才避免背上被人用柴刀严严实实地开上一道。 可纵使她反应灵敏,如今背上仍多一道伤,正往外不住流血,片刻间便让她背上红成一片。 但她没时间为这道伤感到疼痛担忧,很快又有新的村民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出现,他们的目标并不集中在她身上,只是像疯了一样,想要杀死任何能动的,出现在他们视野里的人物。 宛珑终于意识到急匆匆出现在此处是一个多么失策的决定。 他们被这些天来看到的场景冲昏头脑,除却愤怒以外脑海里几乎不剩什么,只一心急着阻止。 如果等这些人杀完……不行,他们做不到对这些民众视而不见,哪怕那样要更为轻松容易。 “师兄住手!” 宛珑听见舒望川大喊,头一次见他这样失了风度,回头看见谢狂衣的刀从那些被控制了的百姓身旁划过——谢狂衣差一点便杀了那些举着刀冲向他的百姓。 那些被人控制的百姓。 宛珑在这一瞬理解了舒望川的心。 不管他是天性良善,还是深谙世情,都不可能允许谢狂衣杀死这些百姓。 血刹宫门人可以随意屠杀这些百姓,哪怕什么理由都没有,因为人人都知他们是为非作歹的大魔头。 天域山弟子不行,哪怕是这些百姓被人控制,提着刀妨碍他们为民除害,甚至想要杀死他们。可只要他们还有躲避的能力,不到命悬一线的时候,哪怕会因为被这些百姓阻挡而让恶人走脱,也只能束手。 如果谢狂衣在这里杀了人,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能让起初听见的人认可,后来也会有数以倍计的人唾弃他。到那时候,谢狂衣完了,天域山也完了。 舒望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至于谢狂衣是怎么想的…… 他看见那些血刹宫人四散开来,好几个吹起笛子,乐声越来越大,甚至隐隐有歌声相合,头疼欲裂,杀性愈盛。 “你想连我一起控制?” 谢狂衣对那满脸青纹的丑陋男子冷笑,被他这个意图惹恼,再看阻挡在他与血刹宫人之间的民众时,反倒强行按下自己的举动。 就算他不动手,那些一心只想杀人的百姓也会杀死自己,他的避让根本毫无意义,正是因此,谢狂衣不愿听舒望川的话。 他的想法很简单,怎样才能救最多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杀掉血刹宫的人,那么一切挡在他跟前的人都是阻碍。 很冷酷的想法,却也是当下最果断的选择。 宛珑一边分析,一边艰难躲着。 她没有办法做出谢狂衣这样的选择,却也不知道他的选择能不能算错。如果因为一味躲避放任血刹宫人继续操纵,让更多百姓死于自己人手中,这又算不算他们的罪过呢? 宛珑不知道答案,她在不知不觉的躲避中离谢狂衣越来越近。宛珑突然晃神一瞬,犹疑着,如果那些百姓能够被血刹宫的笛声所控制,为什么她不会? 谢狂衣几人可能是因为武功高强,可她武功平平,只不过略胜常人,实在不敢夸口能够不受影响。 而且,在其他几个血刹宫人一起奏响笛声之后,为什么这些百姓的举动没有一点变化? 还是说,她已经陷入幻觉? 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周围场景慢慢变化,那些百姓好像接收到什么指令一样,突然变得更加狂暴、更加凶恶。 宛珑知道,那不是来自别人的指令,而是来自她自己的。 因为她怀疑,所以面前景象自然而然地开始改变。 有百姓举着刀朝她砍来,直冲她的肩膀。 宛珑眼睁睁看着,不躲不闪,心想,这刀伤不到我。 她真心实意地这么相信,于是那刀落下时,果然没有一点痛感,甚至连同百姓的身影一起消散。 她摆脱了血刹宫的操控。 宛珑感到身上有些疼痛,在她失去意识期间,虽然因着幻境所见在地上不断打滚躲避,免去一些刀劈斧砍,可说到底不是她在有意识地躲闪,还是受了些不可避免的伤。 宛珑看到了目前场景。 宛凤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反倒因此避过一劫,没有百姓去攻击她。 -- 第168页 舒望川双眼无神,只用拳掌,行动间颇有呆滞,但对付那些同样胡乱劈砍着的百姓还是有些胜算,只是以肉身对刀剑,难免要受些伤。 他需要帮助,但不紧急。 宛珑继续看向下一个人,尔后怔住。 谢狂衣是他们之间情况最糟的一个,他的性命无忧,甚至几乎没有受伤,可他双眼发红,俨然被那笛声激起杀性。 他四周倒下了一圈疯了的百姓。 虽然他现在也是半疯的状态,可他杀了那些百姓…… 宛珑又一次感到血刹宫人的残忍与恶毒,他们从陷害别人、杀害别人、让别人痛苦中汲取快乐,而这种扭曲的快乐可以帮助他们提升心境,让功力变得更加深厚阴诡。 这样的功法就该从世上消失才对。 而就眼下而言,他们将谢狂衣激得杀性大起,是损人不利己,当疯了的谢狂衣不再顾忌那些百姓,他的刀法变得更加霸道凶恶。 血刹宫人根本躲不过他的出招,又被他杀死一个,若非他现在半疯,一心打着自己幻境中的敌人,兴许血刹宫现在剩下的人还要再少。 纵使如此,血刹宫人也没有主动来一两个杀死谢狂衣,而是一边躲闪一边吹笛,个个都满头大汗,面红耳赤,那个领头的青纹男子算是最不狼狈的家伙,脖子上也有青筋暴起,显然不甚轻松。 宛珑明白了。 那个死去的男人就是他们派去杀死谢狂衣的人。 可谢狂衣是个天生刀客,就算被笛声所控制,对于旁人的杀气也有最后一丝清明,轻而易举地夺去那个人的性命,让剩下的人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再少一个人吹笛,他们就控制不住谢狂衣了。 宛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当然可以等,或许谢狂衣自己一个人便能发着疯将他们逼退,可那样一来,谢狂衣还要再杀多少百姓?哪怕并非他清醒时所为,这也不是他该承担的。 宛珑装着自己仍沉浸在幻境之中,一路摸爬滚打,甚至还故意挨上一些不重的伤,在离一个躲在角落的血刹宫人只有三五步距离时,猛地冲出,将手中的剑直直插入那人脖颈。 她不是习武的好苗子,所以她只认真学了一招,那便是如何在示弱的情况下将人一击毙命。 一击之下,如果对方没有死,那么她便会死,这是真正的生死之招。 现在来看,是她赢了。 笛声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故事,是当年宛珑告诉宛凤,如今宛凤告诉小谢的 第100章 分道 神智清醒的谢狂衣看起来更不正常了。 宛珑能够理解,?如果她醒来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不是敌人的人,她可能会比谢狂衣更崩溃。谢天谢地,谢狂衣不像她那么脆弱,?他的应对措施是让敌人比他更不痛快。 只是在他抽出手对付血刹宫人之前,领头的青纹男子已在惊怒之下先对宛珑出了手。 笛声破碎的一瞬,宛珑便远远受了一掌,?她早在出剑之时就想好躲避,只可惜身体跟不上想法,?只能狠狠受了一掌。 若是换作在场的其他人,他们就算躲不开这一掌,有深厚功力护体,也不会伤得太重,毕竟说到底这一掌不是实实在在落到身上的,只是青纹男子用内力远远催发的。 可宛珑不行,?她的根骨太差,?就算勤学不辍也没能练出多少内力,?只是聊胜于无。这一掌打得她筋酥骨软,五内俱焚,?差点被自己不断咳出的血呛死。 这种时候,只要有人再随意往她身上戳上一刀,?她便必死无疑。 好在再没人能腾出手来,谢狂衣冲了上去,?逼得那些人自顾不暇。 宛珑躺在地上,几乎无法支撑自己半坐起来,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点住自己的穴道,为自己止血。 她看向四周,?发现舒望川和宛凤已经清醒过来,宛凤正在朝她赶来,脸上满是惊惶。 宛珑想冲她笑笑,让她不要太过害怕,结果喉中临时升起痒意,一个没忍住,当着宛凤的面吐出一口血来。这下好了,宛凤看起来魂都没了。 想要赶到谢狂衣身边助他一臂之力的舒望川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极其大声地喊道:“快跑!” 他话刚出口,便回身抱起离他最近的宛凤,往远处避去,宛凤双眼瞪大,挣扎着将手伸往宛珑的方向:“姐姐!” 舒望川道:“还有师兄!” 他的脚步没有因为宛凤的举动与喊声产生丝毫停顿。 在他看清四人位置时,他便快速做好决断,也相信离宛珑最近的谢狂衣能够护好宛珑。 宛珑看见宛凤被带走,松了口气,这才转向谢狂衣与血刹宫人的方向。 她知道舒望川为什么让他们跑了。 青纹男子将那些已经死去的宫人尸体堆到中间,用火折子将什么东西点了火…… 宛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能往最要命的去猜,若是如此,不跑怕是要葬身此处了,青纹男子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宛珑当然不想死,但她实在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只能寄希望谢狂衣还记得地上躺着一个她,若不然,她死的可真是有些冤枉。一个聪明人,最后却因为做了笨事而死。 谢狂衣记得她吗? 她看见谢狂衣朝宛凤原来所在之处去了,等看见舒望川抱着的人,才临时转身,径直朝她走来。 -- 第169页 原来他心里是有宛凤的。 不过谢天谢地,他没因为舒望川带走宛凤而发怒,还记得来地上捞一捞她。 宛珑对于和妹妹在一起时,总是被人最后想起没什么怨言,她早习惯了这样的对待,也不觉得该为此伤心难过。 她还有救就好。 谢狂衣把她抱了起来,老实说,有些别扭,就连她父亲,在五岁以后也没抱过她了。 宛珑告诉自己忽略这些感受,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青纹男子,他将霹雳火丸一流的东西扔向了血刹宫人的尸体。 在这电光火石间的一瞬,宛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做:“有毒……” 谢狂衣运起轻功,想要带她离得更远。 而在听到她喃喃自语,在身后热浪冲击裹挟血刹宫人带毒血肉朝他们席卷而来之前,他将她的头脸护在怀中,紧紧抱着她,带着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力道。 可下一刻,宛珑便知道谢狂衣是对的。 巨大的冲击力差一点便将他们分开,如果没有内功深厚的谢狂衣在她跟前挡着,以她如今深受重伤的情况,只怕方才那一下就要死了。 便是如今,她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渐渐寂静,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感到自己与谢狂衣在不断下落,不知道是被爆炸推向了何处。 宛珑花了很久才醒来,但以她受伤的程度来看,她能醒来就不错了,昏过去的一瞬间,她有想过自己可能再也不会睁眼。 而一旁谢狂衣受的伤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她醒了,他却还昏在地上,生死不知。 宛珑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们是一起摔到这个地方来的。她的腿摔断了,其他地方的骨头却出乎意料地完好,除了被青纹男子打了一掌的地方。 比起幸运,她觉得这更像是谢狂衣的功劳。所以她没花太多心思在自己的伤上,反而慢慢爬向谢狂衣,费尽力气之后,终于来到他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紧张,在大仇得报之后,她已经很多年没紧张过了。 宛珑伸出手指,慢慢按向谢狂衣的脖颈一侧。 微弱,但起伏仍然规律,宛珑的心这才慢慢放下些,一边想着能为谢狂衣做些什么,一边猜测另一边的宛凤会不会遇到和他们相同的事。 舒望川带宛凤离开的方向和他们不同,被爆炸余波冲击之后未必会像他们一样落到低处,若是这样,兴许还安全些。 宛珑勉强按下对他们的担心,专心看向谢狂衣。她勉力起身,从身上拿出卷好的银针。 她同人打架不行,行医针灸却从未松懈过,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让谢狂衣好上一些还是可以做到。 宛珑解开谢狂衣的衣服,因为将他看作病人,连最后一点羞赧都跟着消失,只能看见他身上的伤痕与穴道。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拿起银针的手在不停颤抖,这样的手是没法扎针的,她只能用左手把住右手,两只手一起使力,用尽意志控制,银针才稍稍稳定了些。 宛珑扎下了第一根针,额头出了慢慢的细汗,喉头腥甜之味也涌了上来。 宛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等她感觉有一点力气之后,她才开始扎第二根针。 谢狂衣的面色好转了一点,那股死人一样的青白从他面上褪去不少,可他脸上始终没有显出健康的血色。 宛珑知道为什么,她为他一一检查过,他身上好几处骨头都摔断折扭,此刻压在地上的背部也受了毒,溃烂成一片,甚至隐隐爬上肩头,让无法为他翻身检查的她看出端倪。若非他现在昏迷不醒,只怕要被这毒折磨得不轻。 好在……他用刀的右手没有太大问题。 他将这只手保护得很好,也将她保护得很好。 宛珑没有别的方法报答,她只能用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 宛珑下针的手渐渐不再抖了,好像找回身体康健时的行针境界。可是在场若有第三个人能看见这幅场景,一定会及时喝止宛珑,因为她现在下针消耗的根本不是她的体力,而是她一番鏖战之后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力。 宛珑的脸已经比谢狂衣还白了,但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专注过,只要能下完最后三针,她确定自己可以留住他的命。 宛珑在下最后一针时吐了血,把谢狂衣的胸膛都染红了。宛珑苦笑,希望谢狂衣不要太介意。 这一口血和先前被青纹男子打伤后吐的血不同,宛珑能鲜明感觉到,再勉强下去,她就只能等死了。 可她怎么能功亏一篑? 宛珑固执地伸出手,要下最后一针。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真正的聪明人。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她不会退让,不会为了留住性命放弃那份不愿意亏欠任何人的清高。 蠢就蠢吧,她开心就好。 苍白的,骨节凶戾的,带着点毒腐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谢狂衣醒了,他看着她,像是看一个头一次认识的人一样,道:“收起你的针吧。” “你醒了。”宛珑朝他笑一笑,解释道:“再下一针对你更好。” 好像在劝小孩子一样。 谢狂衣其实很早就有意识了,他只是睁不开眼睛。他一直在山门练武,几乎无有敌手,便是师傅也越来越难招架他的刀法。可这次下山的时候,师傅仍然对他百般担心。 -- 第170页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了,江湖不只是光明正大的比武,他可以看不起那些下三滥的阴损功夫,却不能忽视它们,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 最开始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还以为他死了。 毕竟眼前一片黑暗,耳旁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身上的无边痛苦陪伴着他。 他不甘心,一力想要挣扎醒来,却醒不过来,只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从他身上流逝,流失完了,或许他就该真正死去。 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脖颈。 多危险的位置,如果他还清醒能动,他一定会把这个人给杀了。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身边的人是谁,宛凤的姐姐,宛珑。 他还来不及往下想,便感到有人脱下他的衣服…… 他身边的人是宛珑没错吧? 第101章 情窦 谢狂衣感到那只手在轻轻触碰他的伤处,?随着她指尖传过来的凉意,他才发现,原来他断了那么多骨头。 霹雳火丸炸开时,?他比宛珑清醒得更久,清晰看见他们落脚之处是如何塌陷,让他们无法立身,?只能在热浪冲击之下被迫滚落,以至于一路掉下这个山谷。 如果不是他用内力护体,?现下或许连命都没了,如今只是断几根骨头,倒也划算。 至于宛珑……在那一瞬间,他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让她活下来的。现在能感到她还活着,他有些高兴,虽然他对她一点都不熟悉。 只知道她是宛凤的姐姐,?而宛凤极有可能成为他未来的妻子。除此以外,?他几乎没有再关注她,?哦,他还发现了一点,?她很聪明。 她同萧应苇说他时,他听到了。 当然,?在她不断检查他身上伤势时,他对她的印象也在不断改变。 谢狂衣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出于对宛珑的粗浅认知,?他一时半会竟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随着身上被扎的地方越来越多,谢狂衣惊奇发现,那种流失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停住了,他甚至渐渐有了力气。 谢狂衣终于想起,神女峰的弟子都会针灸之术,?而以宛珑的表现来看,即使在神女峰中,她这一手医术都当是其中佼佼。 宛珑的针扎得越来越快,仿佛渐入佳境,他也开始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她受的伤应当不重吧,还能这样为他医治。 谢狂衣上一秒刚这样想着,下一秒便感到温热液体喷洒在他胸腹之上。 他疑惑了一瞬,尔后渐渐感到液体黏腻生腥,也发现宛珑的行针停顿。 谢狂衣用尽一切力量,努力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一个面色苍白,双唇发紫,整个人摇摇欲坠狼狈万分的宛珑。 她的眉色很浅,淡淡缀在眼上,平日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此刻却紧紧皱在一起,让人暗叹主人的狠心。 她不健康的苍白面皮上慢慢都是冷汗,眼睛居然还微微弯起,对着他笑。 谢狂衣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行针。也许是他不善言辞,显得太冷冰冰,宛珑以为他是不知道她在救他,还哄小孩一样向他解释。 谢狂衣不想再看她笑了,她看起来虚弱得快要死掉,居然还在花费精力向他笑。 谢狂衣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你不要再下针了,你坚持不了的。” 宛珑愣了愣,没想到谢狂衣会注意到自己的虚弱。 过了好半晌,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谢狂衣的手。 谢狂衣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一时之间竟像被她肌肤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 宛珑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见他将脸侧到一旁,没有看她,看了看手中的针,猛然朝准最后一个位置扎了下去。 “!” 谢狂衣立时睁大眼睛看向她,像是没想到她会趁人不备一样。 此刻宛珑笑意盈盈,眉眼间透出一股狡黠,就连嘴巴翘起的弧度都深深印进谢狂衣的脑海。他从前从来没有记住过宛珑的相貌,但从今以后,至少这张脸此刻模样,他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宛珑道:“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少了这一针,缺的可是一半的效果,那样太不划算了。” 谢狂衣重新扣住了她的手腕。 宛珑哭笑不得,道:“我的最后一针已经下完了,你就算再让我下,我也不会下了。” 谢狂衣原本不打算理她,想了想,又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宛珑道:“我也想活下去呀。” 她看他的样子很温柔,好像他说了什么傻话一样。 很奇怪,在他记住她的脸以后,那些尘封在记忆之中,让他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记住的画面好像被解开封印一样,一次次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过宛珑露出这样神情——在她面对宛凤的时候。 可他不是她的傻妹妹。 谢狂衣道:“真正想活下去的人,不会这样消耗自己的心血为我施针。” 宛珑觉得自己过去三个月同谢狂衣说的话,以及看到的他的神态,加起来都不如方才那么一段时间多,而她对他的看法也在不断改变。 人果然是天底下最难看懂的存在,就算她自诩聪明人,从前也只看见了谢狂衣的一面,还傲慢地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还好他不是她的敌人,不然她一定会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付出惨痛代价。 -- 第171页 宛珑耐心道:“我看过了,我们好像落到山谷一类的地方,我的右腿骨折了,内伤也还没好,光凭我一个人是肯定走不出去的,你虽然伤得比我重,但你内力比我深厚,能够更快地恢复,只要你能养好伤,就能带我一起离开这里。这就像一盘棋,为了最后的胜局,任何棋子都可以牺牲,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放在心上。” 从宛家被灭门起,她说服旁人便不喜欢用感情说事,只喜欢以利益动人。 她只是没想到,谢狂衣虽不深谋远虑,却十分敏锐:“一个真正的棋手不会以自己为棋,你应该以我为棋。” 宛珑对上他的目光,一时有些哑然,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谢狂衣发生争论,还是因为她不够珍惜自己。 宛珑终于道:“那你又为何要救我呢?你救了我,我便不能不管你,哪怕是要将这条命还给你,我也要把你救下。” 两人紧紧盯着对方,最终还是宛珑先挪开了眼睛,她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心里的想法也有些混乱,而她讨厌一切难以捉摸难以预料的事。 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谢狂衣如今看起来,竟一点狂气都无。 她不知道,谢狂衣也是这样想的,他的心早就变成一片乱麻。他从前也教训人,带着永恒的傲慢与高高在上,因为那些人不如他,对手中刀剑的认识也太过浅薄,只有蓬/勃的欲望,堪称百无一是的蠢货。 其他不那么蠢的,也不过中人之姿,实在不值一顾。 宛珑本不该是个例外。 可他在教训她的时候,不是因为觉得她愚蠢,而是…… 谢狂衣的心乱了。 夜幕降临,暗色渐深。 谢狂衣身上的伤太多,一时半会儿没法挪动,宛珑倒是想拖着那条骨折的右腿为两人找些固定手脚的东西,只可惜气血两亏,一站起来就头晕目眩,直往地上倒,更不用说只用一条腿走路了。 谢狂衣也不赞成她再起来,等到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比今日恢复得更好些,到了那时再想办法也来得及。 所以他们就躺在附近的树下。 宛珑睡不着,任谁躺在一个陌生人身边都无法轻易入睡,哪怕他们之间足足有一臂那么远,但还是太近了。 她背对着他,以为只要不看到他的脸就会更容易入睡。可她错了,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她会发现此处的虫鸣鸟叫显得太过清晰,将他的呼吸声都一并压过,以至于她无法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她为他扎过针,他不会那么快死的。 可他背上的毒没有用药,溃烂之后引发高热,是有可能让他不声不响死去的。 宛珑没忍住,想着,只看一眼就好。她转过身,对上一双同样没有闭上的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之中,他的眼睛仍然很亮。 他正在看着她,这是宛珑所没有预料到的。 “我担心有野兽。”谢狂衣像是在解释。 他不能放任宛珑离开他的视线,宛珑的武功真的有够差的,所以他原来看都不看她一眼。可现在回想起来……武功普通倒也不意味庸常平凡,是他错了。 宛珑垂眼,将目光与他错开一些。 眼下这种场景实在太过微妙,以至于她不得不说一些可能划破这种虚假温情的话。 宛珑道:“那个血刹宫人点燃霹雳火丸的时候,我看见你想去救我妹妹……” 她想提醒他。 她的话还未说完,谢狂衣便道:“你听我说。” 宛珑犹豫片刻,决定等他下文,谢狂衣却卡了壳。 在那一瞬间,他去救宛凤是因为师傅说的联姻之事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救宛凤。哪怕这桩婚事最后未必会成,可在真正确定不成之前,他便该救她。 谢狂衣觉得这或许不是一个好答案。 宛珑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口:“你喜欢我妹妹吗?” 她想知道的,其实只有这个。 虽然宛凤不喜欢谢狂衣,可只要谢狂衣对宛凤确实有心,事情最后会如何发展便尚未盖棺定论。而以谢狂衣今日的第一反应来看,宛凤同他走到一起或许不是完全的坏事。 若是这样,她该离谢狂衣再远些。 她不想让宛凤难受……也不想让自己难受。 “我不喜欢她,”谢狂衣道:“我知道她也不喜欢我。我从前觉得这桩婚事成不成都无所谓,现在觉得,或许没有会比较好。” 宛珑怔怔地看着他,好半晌,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谢狂衣。 谢狂衣有些失落,可有期待才会有失落,他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第102章 利刃 宛珑和谢狂衣在山谷中困了许久,?待谢狂衣能勉强走动之后,两人开始搀扶着探索他们眼下这种状况能走的出路,最后在即将成功的时候遇上来寻他们的舒望川和宛凤。 “我和舒望川运气好,?只是从一旁的小山坡上滚下去,昏了一日就醒过来。” 宛凤没有说太多她和舒望川的事,她想谢连州大抵也是不想听的,?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这里,只是共同怀念同一个人罢了。 谢连州却问:“你们后来是怎么找到师娘他们的呢?” 宛凤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你如今到江湖来,是为了什么?” 她从前没有问,只是欣喜于故人重逢,如今却突然意识到,谢连州或许来者不善。 -- 第172页 谢连州还没开口,她又摇摇头,?道:“算了,?你不必再说,?你是姐姐养大的孩子,我相信你做事有分寸。” 在宛珑离开的这些年里?,?她早就不是什么都想不到的天真少女,嘴上说着不再深究,?心里却已经模模糊糊猜到什么,对谢连州道:“舒望川是一个很好的盟主,?他天生就适合这个位置。” 哪怕宛凤如今与舒望川根本不似夫妻,她对舒望川也有诸多怨言,可在这一点上,她还是要给舒望川一个公平的论断。 谢连州沉默片刻,道:“师叔还是继续说说从前的事吧。” 对谢连州来说,?宛珑也是师傅,叫宛凤一声师叔并不过分,而宛凤从未被人这样唤过,一时有些新奇,笑了笑,继续说起当时往事。 宛珑他们所在的山谷入口太过隐蔽,宛凤与舒望川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所在之地,是在四周遍寻不得后,才想到他们可能摔下山谷。 那山谷幽深可怕,从上往下看深不见底,让人很难相信从这滚落的人还能活着。 宛凤几乎要疯了,毕竟就在她昏倒之前,她曾钻心地疼了一阵,哪怕冥冥之中她感到宛珑还活着,却也怕那只是自己的臆想,宛珑其实已经死在了她前头。 舒望川从头到尾没有劝过她一句,好像她不存在一样,只仔细搜查四周,一点点做着排查工作。 看他这样,宛凤也慢慢镇定下来。为了缓解那种惊惶,短暂地忘却那种她想都不愿想的可能,宛凤主动与舒望川搭话:“你是在为谢狂衣担心吗?” 在舒望川救了她之后,宛凤便不再认为他对宛珑有倾慕之意了,虽说生死一线中,他这种就近救人的效率最高,但人的情感怎能被理智彻底压过?宛珑说的没错,他确实对她们俩都没有爱慕之意。 既然不是担心宛珑,那能让他彻夜不眠寻找的,就只剩下谢狂衣了。 宛凤只是先入为主,一看谢狂衣平素对舒望川的态度,就以为舒望川对谢狂衣没有多少同门情谊,现下看来,不仅有,倒还不少。 舒望川道:“大师兄是天域山弟子中最重要的一个,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我会比他更合适。” 或许是因为血刹宫之事带来冲击太大,舒望川第一次与人说了心里话。 宛凤疑惑道:“为什么?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就算有一天他……离开了天域山,天域山也还是天下第一刀派,况且你的武功也很好。” 虽然还是要比谢狂衣弱上一些。 但门派之事要人多,根基稳,方能欣欣向荣。那种以一人之力带动整个门派的惊才绝艳之人纵观武林数百年也只出过一二,更多时候,一个像谢狂衣这样天纵奇才的年轻弟子,催化到极致也只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 宛珑就曾说过,有谢狂衣的天域山不能轻犯,但有舒望川的天域山不可小觑。 舒望川道:“你知道神女峰与天域山为什么要联姻吗?” 宛凤惊讶一瞬,她没想到舒望川也听到了这事!那他是不是也知道如今两边想的人选是她和谢狂衣? 如果这样,她每日凑近他时,他在想的是什么呢? 宛凤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舒望川没有注意宛凤的神色变化,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之中:“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次折桂大会是个信号,武林诸派有联合之意了。” 他们要一起对付血刹宫。 “但这数十年来,各门派之间也时有争夺,这份龃龉不是口头上几句言语就能轻易解决的。” 门派与门派之间需要更有力的联合。 联姻是天域山和神女峰间的一场尝试,他们需要两个能代表两门的弟子。对于神女峰来说,宛凤是最好的选择,她有这样一副容颜,往后名声只会愈盛,而人人都知她是神女峰的人,当她和天域山的弟子站到一起,便是神女峰和天域山站到一起。 宛凤听了并不惊奇,毕竟这些内容宛珑也曾与她揣测过。她只是对舒望川道:“但是天域山的弟子,并不是一定要谢狂衣才可以。” 她看向舒望川,紧紧盯着他的神情,试图得到一个答案。 舒望川怔了怔,不知道是因为宛凤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是因为她话中含义。 宛凤发现他看起来并不抗拒,沉默片刻,坚定道:“不管是天域山的什么人,大师兄也好,二师兄也罢,小师弟也无所谓。只要那个男人站在我身边,全天下都会知道这桩联姻,既如此,那个人是谢狂衣还是别的什么人,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舒望川挪开了眼神,只道:“师兄的重要性不限于此,他会是一柄插入血刹宫的利刃。之前混战时你也看见了,除他以外,我们其他人要么对抗不了血刹宫的夺魂音,要么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师兄能和他们战到一处。” 血刹宫的夺魂音下,没有武功亦或意志薄弱的,会像那些百姓一样,被完全唤醒心中凶煞之气,陷入只知砍杀的魔障之中。 剩下的人里,大多像宛珑和舒望川一样,陷入能蒙骗过他们自己的幻境,至于幻境能维持多久,一看施展夺魂音的人,二看被困在幻境里的人。就这一次来说,舒望川不如宛珑敏锐。同时,也有少部分人像宛凤一样,完全昏厥过去,任人宰割。 谢狂衣是极少数凶煞之气被唤起,又陷入幻境,却因为武功太过高强而让血刹宫人吃尽苦头的人。 -- 第173页 哪怕只是做刀,他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柄刀。 很多时候,人易有,刀难得。 所以舒望川完全理解门派对谢狂衣的看重,若换成他在那个位置上,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宛凤轻声道:“所以他会是日后的掌门?” 这才是联姻双方属意谢狂衣的原因吧。 舒望川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起这个话题,宛凤也没打算非要知道,因为这个答案不会影响她的选择。 虽说她和谢狂衣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可像他们这种程度的弟子,只要不是想和血刹宫那种邪门歪道私奔,师门到底还是会遵循他们的意志,不会强逼他们。 宛凤是打定主意不愿嫁给谢狂衣的,不管他未来是不是天域山的掌门,她只是替舒望川可惜。某种意义上,他比谢狂衣更适合那个位置,而他的武功也胜过了山中除谢狂衣外的其他弟子。 但是很可惜,没有人会记得比武的第二名,哪怕第二名已经是绝大多数人要仰望的位置。 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舒望川。 在他们四处搜寻,几乎绝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入山谷的地方,看见了正在向外走的谢狂衣和宛珑。 舒望川和宛凤为了寻人已经够狼狈了,可谢狂衣和宛珑要比他们更狼狈十倍。 但此刻谢狂衣和宛珑相互搀扶着,彼此间的微妙氛围,竟让他们看起来比舒望川和宛凤亲近百倍。 宛凤先是愣了愣,尔后冲上前去,跑到宛珑身边,抓着她的手想要确认她上上下下是否完好。 谢狂衣看向她,语气不太客气:“她右脚没好,背上有伤,你不要扯到她伤口。” 宛凤的动作一下变得小心翼翼,仔细看着她衣服被划破的地方露出的伤口,眼圈一下红了。 宛珑对她笑:“你们来了就好,快把我带出去,我好久没沐浴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渐小,显然是不好意思让人听到。 宛凤笑了出来,眼泪也跟着一起流下,她快速抹了抹自己的脸,道:“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挤进宛珑和谢狂衣中间,想把谢狂衣从宛珑身边挤开。 谢狂衣有些不满,却看到宛珑正对着宛凤笑,犹豫片刻,到底让开一点。 舒望川走上前来,脱下外衣递给宛珑:“宛珑姑娘,外边冷,披上衣服吧。” 宛珑愣了愣,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受了不少刀伤,衣服也被割破一些,这几日和谢狂衣在一起,想的尽是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自然忘记了这些小节,眼下看着要能离开,自然不能再忽视。 宛珑道谢接过,突然感到两阵灼灼目光。 宛凤看着她手里的衣服,郁闷片刻便主动拿过,帮行动不便的宛珑穿起来。 谢狂衣则盯了一会儿,转而看向舒望川。 第103章 落花神剑 后来的事情,?宛凤知道的也不那么清楚,就像她喜欢上舒望川以后,不自觉地隐瞒了一点自己的心情,?宛珑也不再事无巨细地与她分享,她们都有了一点小秘密。 可她能够看出来,宛珑和谢狂衣在一点点靠近彼此,?即使他们自己对于这种陌生心情毫无头绪,也在凭着本能接近对方。 夜深人静的时候,?宛凤也曾想过,某种意义上,这两人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看似差别巨大,或许殊途同归,能够与彼此契合并不奇怪。 可她没想过,?他们相处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对热恋中的爱侣。 那不是宛珑告诉她的,?而是她亲眼看见的。 关系复杂的四人同行有时会让宛凤喘不过气来,?尤其在宛珑和谢狂衣的映照下,她也会为舒望川捉摸不清的态度感到疲倦。 她有时觉得舒望川想疏远她,?有时又觉得舒望川在放任她的接近,来来回回几次后,?她渐渐意识到,或许舒望川自己也没做好决定。 可一个人如果要犹豫思考是否喜欢她,?那他一定不是倾慕于她。 宛凤在心烦意乱之下起了床,来到窗户旁看着外边月亮发呆。如果她是一个聪明人,她就该选择放弃。可她做不到让理智主导情感,总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万一相处过后,?他会真正喜欢上她呢? 那种看她一眼,便为她容颜所倾倒的爱意她并不稀罕,她只想要舒望川这样,绝不会因为她面貌动容者的爱意。 宛凤出神时,听到楼下传来两人说话的动静,她无意识地听了会儿,才发现说话人是宛珑和谢狂衣,他们正在小声讨论今日客栈的饭不好吃。 宛珑喜欢清淡的做法宛凤知道,倒是谢狂衣喜欢辛辣食物这点宛凤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两个口味大相径庭的人纷纷表示对方所描述的食物听起来不错,让人颇有食欲。 宛凤忍住想说些什么的心情,隐隐觉得这两人都变笨了。 她没有办法想象她和舒望川讨论那里的饭菜比较好吃。 “……”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行。 宛凤突然有点羡慕了。 宛凤看着院子里坐在一块谈天的两人,他们靠得不算近,肩与肩之间还有两个拳头的距离,转头看对方时亲近却又不会过于狎昵。 宛珑的武功不好,无法感受到远处的气息,发现不了她的存在也是正常,谢狂衣却不该毫无反应。除非他过于沉浸于宛珑的相处,失却了平日的警惕,亦或他早已察觉,却不想点破——如果宛珑知道她还没睡,她会担心她,然后从谢狂衣身边离开,到她的身边来。 -- 第174页 不管是哪种可能,宛凤都觉羡慕。谢狂衣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而这一切变化,只发生在宛珑跟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夺走宛珑在他眼前的光彩。 她听见谢狂衣对宛珑道:“……我创了一套剑法。” 他听起来有些紧张。 宛珑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只练刀呢。” 谢狂衣看她满脸笑意,也渐渐放松下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刀法,但刀剑本就相通,练会了一个,另一个多多少少也就会了。” 宛珑有些好奇:“你怎么好端端地想到要自创一套剑法?” 谢狂衣这一回沉默许久,方才开口:“你用剑。” 这下轮到宛珑不好意思了。 谢狂衣却已经度过最难熬的阶段,主动开口解释:“我知道你的根骨不好,很多招式看得会却用不出来,这套落花神剑不同,你可以用它来护身。” 这是他为她量身打造的。 谢狂衣起身,站在她跟前,伸出手。 宛凤看着,还在疑惑,宛珑却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一般,不用言语也明白他的意思,将腰上佩剑解下,放到谢狂衣手中。 谢狂衣为她舞剑。 宛凤的眼力没有宛珑好,却也不差,在江湖中勉强算是数得上名号的水平。而且她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宛珑的人,她很清楚,这套剑法很适合宛珑。 树上的花被谢狂衣的剑气扫到,纷纷扬扬地落下,拂过宛珑的眉目,落在她的肩头,一时间美不胜收。 宛凤为这种美丽目眩神迷,不知不觉中,也记下了这套剑法的招式。 她听见宛珑对谢狂衣道:“明日客栈老板会找我们算账吧?谁让我们拂光了他的花。” 宛珑说着不着痕迹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感动,面上带着满满的笑,谢狂衣却不觉得她这样太过煞风景。他走近宛珑,看着她带着笑意的模样,慢慢弯下身。 宛凤轻轻关上了窗,将这个美好的夜晚留给他们。 后来,她听说这剑法有了名字,叫做落花神剑。 宛凤看向谢连州,神情间满是怆然:“……后来,是我不好。在生死关头里,什么都想不起来,情急之下用了这剑法。让江湖中一下多了不少不尽不实的传言。” “等我们回到天域山时,才知道整个江湖都传我与谢狂衣情定终身,而师傅们也信以为真,门派上上下下都如此作想。” 而那时,她与舒望川间已经有了默契。他对她说过,愿意同她一试,只是希望她知道,他不会爱人,若有朝一日她想要离开,他会帮她。 “我害怕这事就这样盖棺定论,当着两派掌门与众多长老的面提出拒婚,并说……若是一定要嫁,那我宁愿嫁给舒望川。” 在最后那件事发生以后,宛凤便一直为当时的冲动后悔,甚至有些痛恨自己。她恨自己在那个时候记得保护舒望川,不说只愿嫁给他,只说宁愿,好像他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牺牲品一样,却不记得姐姐与她爱的人。 “天域山上下哗然,师傅将我带走,痛骂了一顿,事后却也只能按着我的说法与天域山沟通。” 最后,她和舒望川的婚事定了下来,与之相对的是,天域山内部发生了分歧。越来越多的长老认为,掌门之位不该留给谢狂衣这种性子的人,即使不给舒望川,也可以多考虑几个其他弟子。 谢狂衣不适合这个位置。 “如果我当日没有那么说,或许后来的一切不会那样发生……”宛凤神情恍惚。 谢连州却不这么觉得,宛凤说的话最多只是加速了这个进程,就算没有她,以谢狂衣的性子,也不适合在一个变局中成为掌门继承人,他处理不好那样复杂诡谲,既合作又背叛的关系。 谢连州问:“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后来比武,和师娘救走师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宛凤摇头,道:“我提出不和谢狂衣成婚后,就被师傅带回神女峰了,天域山内到底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一切事情都是后来听说的。” 而她听说的内容同太平道人当日与他说的没有多少分别,只不过,这一次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传言荒谬。 谢狂衣有一千种一万种走火入魔的理由,但绝不可能是因为为情所困。宛凤退婚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只有高兴的道理,就算他不满这件事由宛凤提出,折损了他的面子,也不可能因此走火入魔。 谢连州道:“你问过舒望川吗?” 宛凤缓缓点头,道:“他说谢狂衣是为了掌门,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愿意说了。” 谢连州陷入沉思,“为了掌门”和“因为掌门”看着相似,却是不一样的意思。 宛凤突然道:“你是不是怀疑是舒望川动的手脚?” 谢连州看向她,发现面前这位美丽却又总是显得有些迷茫的美人此刻眼神出乎意料的坚定,她对谢连州道:“他不会刻意害谢狂衣的。” 谢连州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她道:“不过他若真决定要做什么,也不会顾及谢狂衣,如果他曾为了掌门之位推波助澜,我不会觉得奇怪。” 宛凤同舒望川成婚这么多年,对他的理解早不是当年那样浅薄。 她望着远处,道:“谢狂衣不适合掌门的位置,他是有可能用什么办法说服掌门的,而他说服掌门,不是因为他贪恋未来掌门这个位置,而是因为他觉得别人不能做的比他更好。” -- 第175页 舒望川将这一切看作一盘棋局,他希望这个棋局能够下好下赢,至于执棋人是他还是别人并不重要。可如果那些棋手没能入他的眼,他就会掀翻棋盘,自己上手。 谢狂衣或许是棋盘翻转之下无辜掉落的棋子,哪怕舒望川的本意并不想害他,可在一切推进之时,他也不会为了谢狂衣而停下脚步。 宛凤道:“谢狂衣被人追杀时,是他向我透露的消息。” 她将消息告诉了宛珑,而宛珑想到办法救走了谢狂衣,也离开了她,那时候的她正站在舒望川的身边。 宛凤有时候会想,到底是宛珑为了谢狂衣离开了她,还是她为了舒望川离开了宛珑? 不过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她对谢连州道:“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过我想请你留他一条性命,他或许为了所谓‘大义’牺牲了一部分人,可在那个位置上,也许旁人的‘善良’只会害死更多的人……这只是个请求,不是要求,你若是不愿意……便不必放在心上。” 第104章 陷落之地 与谢连州将当年旧事说开之后,?宛凤看起来更虚弱了,小禾几乎以为自己将谢连州请来害了宛凤。 好在这一次卧病之后,从前不起效用的药石突然变成灵丹妙药一般的存在,?让宛凤的气色迅速好转,渐渐摆脱从前久病缠身的模样。 谢连州没有再在晁凰山庄逗留,他带着圆净离开此处,?打算在完成三月游历之期后将圆净送回度厄寺,自己再孤身赴往天域山。 如今看来,?真正知道最后那段时间谢狂衣发生了什么事的,除去天域山已经过世的掌门,只有如今还活着的一些长老和舒望川了。 他要去闯一闯。 哪怕宛珑临死前让他不必背负这些过去,也从不对他说起当年旧事,可他是他们养大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探寻当年的他们。 而人在他了解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后,?他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地撂开了。 圆净看着谢连州的眉头渐渐松开,?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放下最后的犹疑,比前些日子轻松不少,?这才问起他一直好奇的事:“师兄,你最后与王夫人说了什么,?竟真将她的病给治好了?” 在宛凤卧病之时,他也以为谢连州是提起了宛凤的伤心事,?让人病情变得更为严重,很是为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一转眼人就好了,看着比从前还要健康许多。 谢连州道:“我为她解开了心结。她从前其实不那么想活下去,所以病情反复,现在却真正不想死了,?药石才能起效。” 宛珑和谢狂衣离开没多久,她便想去寻找他们了,可舒望川提醒她,谢狂衣要想保住性命,就只能隐于山林。她就算找到他们,也不能将他们带出来,否则只会害了谢狂衣和宛珑。 宛凤知道,舒望川说的是对的,可她还是在偷偷寻找,没多久,她便发现在找他们的不只她一个。 只不过她是想见自己的姐姐,其他人却是想要斩草除根亦或报仇雪恨。谢狂衣走火入魔时,有人想要借此一雪前耻,却被陷入半癫的谢狂衣一刀斩杀,同门想要护下,却又没有反手之力,只能勉力支撑。 在那之后,双方混战,有不少人稀里糊涂地卷了进来,又稀里糊涂地受了重伤丢了性命,这笔账无法算在门派头上,自然只能一心一意地去恨谢狂衣。 宛凤不敢再找了。 她害怕她会将危险带给姐姐。 只要宛珑能活着,这辈子都不再见面或许也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可宛珑死了。 宛凤在那之后便开始生病,她四处寻找春光明媚的修养之地,可每一个地方都会让她沉浸于从前的美好回忆之中,她已成为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只有躯壳还停留在当下,所以躯壳在慢慢死去。 谢连州没有劝她太多,他只是对她说,她和宛珑是双生姐妹,她在这世上活得越久,看的越多,宛珑所能感到的世情万物就越详细。 宛珑会高兴的。 宛凤听从了他的建议,仅此而已。 谢狂衣没有告诉圆净各中内情,圆净虽觉好奇,却也不再刺探,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谢狂衣的说法。 —— 圆净跟着谢连州从晁凰山庄南下,打算过一段时日再折返度厄寺,这样一来,既可以游历与来时不同的路,又可以在三月之期到时回到寺中。 而在他们南下来到一个名为澄州的地方时,却见到了来自度厄寺的同门。 对方走在街上,满脸愁苦之色,差点迎面撞上谢连州二人,连头都没抬,就连连道歉。 谢连州将人扶了起来,那人一抬头,看见两件僧袍,又看见一个小和尚和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一下就明白过来眼前是谁。 倒是谢连州不认识眼前的和尚,只知道看他衣着应当是度厄寺的内门弟子。 那弟子一脸急切道:“贫僧明义,还请圆净师弟助我。” 谢连州在度厄寺出名的很,几乎就没有不知道他武功高强的弟子。 圆净悄悄与谢连州道:“确是内门师兄。” 他虽不能记住每一个内门弟子,但刚巧见过明义的脸,知道他是某位长老座下弟子。 谢连州看了看四周,对明义道:“师兄不必着急,还请将事情详尽道来。” 明义见他愿意出手相救,立时松了口气,将他引到自己下榻的客栈,对他说起此事来龙去脉。 -- 第176页 明义与同门师兄四人结伴出行,来到澄州之后,遇到了几个百姓,四处寻访能为他们家人超度做法的和尚,明义几个本不想去,但看他们一脸贫相,又担心他们被那种丧天良的假和尚骗取钱财,最后犹豫之下打算耽误一点行程,去为他们做一场水陆道场。 明义本该和他们一起去,谁知道他不适应澄州水土,吃坏了肚子,根本无法出行,最后只能留在此处,等他们办完事情回来,再一起游历。 “可我已经等了半月。”明义神色凝重。 他们当然问过百姓,只说要去的地方就在澄州附近,不过半日路程,就算道场办了三至七日,他们也该回来了。 明义道:“就算被什么突发事情绊住脚步,几个师兄知道我在这里等他们,至少会让人来送封信,绝不该是现在这种杳无音讯的状态。” “更让我担心的是……我的三位师兄个个都是习武好手,要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才能困住他们?” 度厄寺的内门弟子是能学习度厄寺上乘功法的,面对江湖险恶,多多少少有些自保之力,如今却悄悄没了声响,难怪明义惊惶,不敢直接前去试探,看到谢连州时仿佛看到主心骨一般。 谢连州想到方才和明义进入客栈时,众人看向他们的眼神,一时若有所思,下楼径直来到客栈掌柜跟前,问:“澄州可有什么与和尚相关的热闹?” 客栈掌柜看他一眼,稀奇地打量他那一头散下的长发,一时不答。 谢连州掏出一块碎银。 掌柜见他这个动作,手脚一下快了起来,将东西收在手上,掂了掂重量,热情道:“大师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还有个别名,叫‘僧见愁’,凡是来到这里的僧人,有不少都莫名消失。” 谢连州眉头紧皱,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们都不提醒住进来的僧人吗?” 掌柜可不敢受这话,立时道:“走在大街上的僧人自是没人敢说,谁知道那背后抓僧人的是狐是妖,万一听见了要寻我们算账怎么办?至于住在店里那几位,我可是悄悄和他们说过了,领头那个眉间有痣的僧人还是想去查,又让我不要告诉如今还在客栈的那位僧人,除非他们一直不回来,那个僧人想要离开,再让我说。我收了他的钱,自然要替他办事。” 掌柜说到所谓狐妖,脸上还有几分害怕,显然是真的有些相信,并非随意糊弄谢连州。 谢连州眉头微皱。 掌柜见他如此,知他不愿相信,小声道:“小师傅,你别不信,虽然那些消失的僧人基本再也寻不着了,但先前曾有人看到一句和尚的尸体,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他说这话时一脸神秘兮兮,还示意谢连州凑近些,谢连州无奈,只能靠近,听见掌柜道:“……那个人,是脱/精而死。” 谢连州:“……” 掌柜说完还上下看了他两眼,道:“小师傅,你们这种道士和尚阳气最足了,那些狐仙妖鬼怕归怕,可要能采补你们一次,只怕受益无穷,功力大增。像你这样的品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谢连州本想转头离开,可想了想,又转了回来,对掌柜道:“我想请你帮我收集所有和僧人莫名消失有关的传闻。” 掌柜连连摆手,道:“我可不敢做这种事,惹了狐仙娘娘生气怎么办?” 谢连州又放下一锭成色颇足的银两,道:“又没让你去斩妖除魔,只是让你多念叨几遍狐仙娘娘的名字,怎么算冒犯?” 掌柜的眼睛在那漂亮实沉的银锭上逗留了片刻,颇为艰难地移开眼睛,道:“大师,你就别为难我了……” 谢连州又放一锭银子,道:“况且,就算真引来了狐仙,客栈里有我在,也该是我先出事才对,你到时跑也来得及。” 掌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将桌面上的银两都扫到怀中,叹了口气:“客官,这回儿我可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然后转身就去吩咐人做事了。 没多久,谢连州便带着一脑袋的传闻回到客房,对上两双殷切等待他的眼睛。 谢连州顿了顿,走上前去,将掌柜的话告诉他们。 “狐妖作祟?”圆净一脸茫然。 “这世上真有妖怪?我不信!可师兄他们武功不弱……难道真有妖怪?” 明义迅速动摇起来。 带来古怪传闻的谢连州却道:“我觉得此事与神鬼无关,倒像是什么人与度厄寺有仇,才通过这种方式报复。” 圆净和明义想到那个死法,神情一下苍白起来。 第105章 当年玄武 谢连州与明义圆净将过往传言一一整理分析,?最后将城外的明月山庄定为最可疑的地方。 若以稳妥起见,自然由明义和圆净在城中四晃,看看能不能将人引出来,?他们再去顺藤摸瓜。可明义一想到他那几个师兄随时面临着被“狐妖”吸干精气而死的窘况,便急着想去解救他们。 谢连州也担心耽误太久,想想这样莽撞行事早不是一回两回,?倒有些驾轻就熟的味道在里边。 一行人往城外走去,城中百姓发现他们的去向,?有的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要提醒他们,却又不敢。有的则面露稀奇,似乎还想和身旁的人打赌他们这三个僧人能不能活着回来。最后一部分则在看到他们时怔了怔,尔后立时侧开眼神,或是低下头来,?不再看他们,?因为认定他们三个是注定要死的人,?而他们无能为力。 -- 第177页 谢连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声。 明月山庄的主人是个女子,?叫做吴怀璧。她在十五年前随母亲一起来到澄州,建立起明月山庄,?吴夫人成了第一任庄主。三年前,吴夫人去世,?明月山庄便由吴怀璧继承。 时至今日,明月山庄已经接近没落,除却这宽广气派的庄园以外,山庄内并没有多少弟子,澄州城中也没有几人见过如今的庄主。 明义听了,?忍不住感慨道:“这位吴施主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圆净不解:“为何?” 若真厉害,明月山庄又怎会这样人丁凋敝? 谢连州听了只笑,不急着插嘴,静静等着明义为圆净解惑。 明义来了精神,对圆净道:“你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庄子值多少钱吧?如今明月山庄又没什么弟子,看起来正是寡众之际,若真弱小可欺,早被那些乡绅恶官强行侵占了庄子,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还能凭着心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圆净听得一愣一愣,感叹道:“师兄怎么对这世情如此了解?” 这话若由谢连州说出来,圆净还不会太惊讶,毕竟谢连州本来就是江湖人士,明义却和他一样,是第一次出寺历练,难道他原来也是江湖中人? 明义却道:“我家原是经商的,我爹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外,还另讨了十七房妾侍,最小的那个姨娘,比我还小两岁。” 其中利益纠葛,尔虞我诈,自然远胜一般人家。 圆净听他口吻,猜到什么,好半晌,犹豫问道:“你娘是……” “我娘是第七房。” 不上不下,既没有长久的情分,又没有年轻的新鲜,很快就被淹没在一房又一房的妻妾之中。他爹年轻的时候,刚讨第一房妾侍,大夫人还同他闹过,后来便心如止水,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对于妻妾中安分不闹事的,也多有照拂。 他和母亲便深受大夫人照顾。母亲忧心有一日会惹来夫人的厌弃,几乎每日每夜都在为夫人缝制东西,表示心意,平素不仅不敢出现在他父亲跟前,有时还会特意避开。 大夫人曾经跟他说,母亲现在是在为他而活,因为她自己已经看不到希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母亲死得很早,死前一双眼睛已经绣得半瞎,不怎么看得清东西,她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叮嘱他的话,只在最后提到了一星半点有关自己的话。 她说,她这一辈子几乎没能自己做主,嫁到这府里,她是不愿意的,可她也不敢去死,只能又忍了下来。她唯一做的主,便是投奔了夫人,为自己换了种活法,若能有下辈子,她希望她能做自己的主。 母亲一过世,他便离了家,兜兜转转来到度厄寺。在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为母亲念经祈福,希望她来世能得享太平安乐,不再被他人主宰命运。 慢慢地,他才被寺中生活抚平棱角,磨去戾气,渐渐体味到人生的另一番滋味,而那些师兄弟,就是他现在的亲人,他不能失去他们。 圆净听了明义的话,有些晃神,好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怔怔问:“生为庶子,是庶子的错,亦或者他母亲的错吗?” 明义微微皱眉,可转头看向圆净,突然明白了圆净这一问并非针对于他,而是针对他自己。 明义的神情一下松开许多,苦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但我想,将这认定为错的人,至少该从最有能力主导此事的人清算起来。如果有一个人越过我的父亲,来指责改变不了过去的我,亦或者没有能力拒绝我爹的母亲,要她为自己的身份而耻辱,我会把他打一顿,再向佛祖忏悔。” 圆净不再说话,时时出神。 谢连州和明义将这场景看在眼里,没有打扰他。他们多少猜到圆净的出身或许与明义有些相类之处,而发生在他与母亲身上的事,或许比明义母子更为惨烈。 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如果这是错,绝不只是他们母子的错。 他需要点时间来想想。 谢连州转而对明义道:“我知道你急着救出几位师兄,但幕后之人能在澄州城一藏多年,我们只能徐徐图之。哪怕一无所获,也要耐下性子,多加探查,以防错过线索。” 僧人消失之事不是一件两件,久而久之甚至形成怪谈,自然也有人前来探查,而首当其冲的,往往就是明月山庄。 可无论来人怎么查,都查不出明月山庄的问题。要么这事确实与明月山庄无关,要么行事之人极为谨慎,几乎不露马脚,若是后者,他们自然不能为了图快而走马观花的查。 明义知道谢连州的意思,虽然担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谢连州见他明白,这才放心一半,紧接着道:“度厄寺近二十年来是否曾经与人结仇?” 明义年纪不大,但他是内门弟子,又久居寺中,对这类隐秘多少有所了解。而从传言来看,消失的僧人都是类似度厄寺僧人的打扮,从十年前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失踪,而吴夫人和吴怀璧是十五年前来到此处,再往前推个五年,这前后二十年发生的大事都有可能造成影响。 明义愁苦道:“度厄寺很少与人为难,寺中僧人更是不能杀生,想要与人结下这等深仇大恨实在不容易。” 谢连州想了想,道:“度厄寺是否有叛出师门的弟子?” -- 第178页 他这么问原本是想说会不会是犯戒后被赶出师门的弟子怀恨在心,以度厄寺的名义犯下恶事,才让人做出这样的报复之举。 可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和明义对上眼神,突然想到了同一件事。 明义犹豫道:“你是不是想问八部天龙的事?” 谢连州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早在和如今的八部天龙交手时,他脑海里便有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只是那时沉浸于输赢一线,他没有心思细想,如今想来,或许他知道那个离开的龙王是谁。 太平道人身边的玄武使,早在十多年前便来到太平道人身边,他在与谢连州对峙时不经意用出千手千眼掌法,对度厄寺的关心溢于言表。 最重要的是,谢连州和如今的八部天龙交过手,若非八人成阵威力大升,将他们拆开来看,或许会弱于玄武使一分。 这样水平的度厄寺高手,怎可能籍籍无名? 只不过,若玄武使真是当年龙王,而这事也确实和他有关,谢连州方才猜测便做不得数。 玄武使对师门有愧,对师门的关心不下于面前两个度厄寺中的弟子,甚至远胜于他们。他不会刻意抹黑度厄寺,以此报复。 话虽如此,多了解些旧况也不是坏事,谢连州看向明义。明义在为难过后,到底为了几位师兄放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之说,开口说起他了解到的情况。 龙王的法号是玄真,俗家姓名不可考,寺中弟子只知道玄真年纪很小时就来到寺中,因为根骨好悟性佳,成为年纪最小的内门弟子,不管是对佛法的见解还是对佛门功法的修行,都远远超过同门的师兄弟,成为年轻弟子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后来,度厄寺依托八部天龙,创出一门对应的阵法,要从寺中挑选弟子,让他们同食同住,日日相对,培养默契,修习功法。玄真以最轻的年纪担任了龙王这个位置,而他也做得很好。 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在外出云游时碰上了血刹宫的圣女,阴差阳错之下生了情愫纠葛。只是最后两人恩断义绝,才没将事情闹大,度厄寺也一直不知这事。 直到那事过后两年,圣女叛出血刹宫,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临死前想将一个孩子托付给他。 那些江湖侠士答应留那孩子一命,帮她送到度厄寺,可转头就将圣女与孩子一起杀了。 玄真得知此事,在度厄寺前磕了一百个响头,磕得血肉模糊,磕完后就此离开度厄,南下找到那八户人家,将八个共商此事的所谓侠士一一手刃,从此再无踪迹。 第106章 怀璧 玄真并不是唯一一个离开度厄寺的弟子,?在他之后,明义陆陆续续地说了几个,其中不乏犯下骇人听闻之事的恶徒。 谢连州将这些人的事迹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知道,澄州城的僧人失踪之事未必真与这些人有关,可一旦有关,?他就能凭借此刻的了解更加快速地从蛛丝马迹中寻到真相。 这才是他向明义打听这些陈年旧闻的原因。 随着明义渐渐将传闻说尽,他们也来到日渐凋敝的明月山庄前。 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府邸,?牌匾上的字倒是铁画银钩,看着就出自名师之手,可凸起的纹面上已经暗暗锈黑,失去了往日光泽。 府门两侧挂着的灯笼是白色的,上边写着吴字,看起来阴恻恻的,?仿佛主人在仍在守孝。可吴夫人已经过世三年多了,?这是在守谁的孝? 门口两个庄丁脸色青白,?眼下发黑,穿着明月山庄弟子的衣服,?整个人却神色恹恹,看起来没精打采,?不知昨日干什么去了。 颇信神鬼的明义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情不自禁地往谢连州身后退了一步。 圆净将他表现看在眼里,?对这位师兄突然失去了一点敬重:“……师兄,我们是佛门弟子。” 怎么能相信这种神鬼之说呢。 明义小声道:“正因为我们是佛门弟子,那些妖魔鬼怪才爱吃我们的血肉啊,就连世尊成佛前也有妖魔幻象来诱惑威逼于他呢!” 圆净道:“那我们像世尊一样,明心见性,?不为所动,不就诸邪辟易,万魔难入了吗?” 明义愣了愣,虽还是有些发毛,却被圆净鼓舞起来,他猛地摸了摸圆净的小脑袋,道:“小师弟,你有慧根。” 师兄弟正在这里小声插科打诨,谢连州却直接走上前去,对两个守门弟子道:“贫僧圆悟,另两位是我师兄明义和师弟圆净,我们赶了许久的路,才看见明月山庄这样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如今太阳就要落山了,再赶路实在太过危险,不知两位施主可否替我们向此间主人通报一番,询问是否可以让我们在此借宿一晚?” 明义和圆净虽不知谢连州打算如何入局,但听他这么说,很快走上前来,像寻常借宿百姓家时一样,朝两人双掌合十,行了一礼。 那两个弟子这才勉强打起精神,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人。谢连州发现,他们的眼神在自己的僧袍上停留了一瞬,这其实很正常,他一路走来,碰到的人里,先看到他这一头长发的,往往最后目光会不自觉地在他僧袍上停留许久,先看到他这一身僧袍的,往往最后会盯着他的头发看个没完。 和那些人相比,这两个弟子算是克制了。 但也正是这种克制让他们显得有些奇怪,他们是守门弟子,任务便是弄清到访山庄的人里有没有心怀不轨之徒。看见言行有异的人,比起躲闪,更应该问个分明才对,绝不该像他们现在一样,仿佛在有意回避自己对谢连州打扮的关注。 -- 第179页 除非他们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对僧人格外关注。 谢连州这样一想,心中便有数了。 两个守门弟子对视一眼,最后派了一个人进庄中通报,没多久便又回来,对谢连州道:“三位大师请见谅,我们庄主年纪小,又是女子,三位来历不明,不便收留。若是需要的话,庄主愿意派出六名弟子,伴三位走夜路,送三位往澄州城去。” 这婉拒合情合理,但凡谢连州三人不是恶客,此刻便该顺着话应下来了。 明义看向谢连州,有点担忧,若他们进不去山庄,又该从何查起? 谢连州却直接改口:“那烦请两位再通报一次,说我师兄弟三人是为了前些日子来山庄作客的度厄寺弟子前来。” 明义瞪圆眼睛,没想到谢连州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若是明月山庄的人听闻此事立刻派人去处理首尾……等等,这样好像更方便他们顺藤摸瓜? 明义突然明白了一些,又垂下眼,什么都不反驳。 两名弟子听了谢连州的话却一头雾水,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疑惑后,对谢连州道:“这一月来,我们庄中确实不曾来过度厄寺的弟子。” 谢连州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道:“但确实有人亲眼看见他们走入明月山庄,我们此来不是问罪,只是想查清事情真相。” 有个耐性稍差的弟子道:“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什么有人看见他们往明月山庄来,你们根本是成心栽赃嫁祸吧!” 某种意义上,这个弟子说得再对没有了。 明义将眼睛闭上,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 另一个弟子拦了拦,对谢连州道:“不知和大师说了这话的是什么人,能否请他来与我们对峙一番呢?” 谢连州摇摇头,道:“正因为我不会出卖他,他才愿意将这消息告诉我,我不会带他来见你们的。” 那弟子又道:“既这样,大师又怎知他是对的呢?” 谢连州道:“我信得过他,他不会骗我。” 明义看着那守门弟子,面上满是慈悲,他怎么可能说服谢连州不要相信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眼见几人陷入僵持,那个脾性暴躁些的守门弟子几乎要拔剑了,谢连州突然开口道:“九月前,我站在侍月阁门口时,那两个守门弟子也是这样对着我拔刀拔剑的。” 听到侍月阁的名字,两个守门弟子突然怔了怔,澄州城虽偏远,可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会完全错过江湖中的重大消息。他们当然知道侍月阁消失了,也知道它倒下最根本的原因是一个人,那个人叫谢连州,在两个多月前从度厄寺中抓出一个躲进去的恶徒,在寺门正当前杀了,尔后自愿入寺修行,洗去杀心…… 他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连州的语气仍是那样平淡无波,却让他们比方才更心惊胆战百倍:“我不打算出手,否则何必与两位好言好语说明来意?我只想进山庄调查一番而已,还请两位通报。” 这一回,守门弟子什么也没说,立时寻找庄主通报去了。 明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突然明白了何谓“一力降十会”。谢连州站在这里,没有人怀疑他的实力,所以他只要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能让人为了避免逼动他而做出妥协。 即使明月山庄真与此事有关,他们也不可能将谢连州拒之门外,毕竟传言里,他是一言不合就掀翻整个侍月阁的人,哪怕他们知道事情真相不尽如此,在外人眼里,他再不讲道理地毁掉一个明月山庄,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一看,有时好名声竟不如坏名声来得好用。 明义微微叹息。 这一次,谢连州三人没有等太久,方才那个弟子便在庄主的指令下来请他们入庄。 明义打起精神,不着痕迹地四处查看,谢连州则运起内力,开始探听整个明月山庄的声音。 那些细微的、嘈杂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一齐涌入他的脑海,几乎要将他的脑子挤满挤爆。 他的脚步却没有一瞬停留,潇洒自如,宛若闲庭漫步。 他将那些声音细细区分,最终寻到一个值得他注意的声音。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他音色像是同谢连州年纪相仿的青年,可他说话语气却像孩童,他正喊着明月山庄主人的名字:“怀璧……怀璧!” 吴怀璧却没有理他。 他的声音开始带些哭腔:“怀璧……怀璧……” 吴怀璧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厌弃和烦扰:“你不要再吵了!” 谢连州猜想那份燥怒中也有一半是因为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被吴怀璧这么一呵斥,那男人立时不开口了,连点哭声都不露。 好半晌,吴怀璧叹了一声,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咬着自己了?” 原来被她训斥之后,青年通过咬着自己的手来避免自己发声。 青年终于又开口了:“我怕,自己,打扰到你。” 吴怀璧道:“好了,我不是在对你发火。” 青年道:“是为了,刚刚他们说的,那个,那个谢……” 吴怀璧道:“这件事不用你管,你先会房间去。” 青年却道:“我不走!我帮你,打他们!” 吴怀璧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你在这里只会碍事,给我回你的房间去!” -- 第180页 青年又哭了,然后默默地离开那处。 他走以后,吴怀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谢连州自然发现,那个同吴怀璧说话的青年似乎神智不同常人,而吴怀璧对他的态度也颇为微妙,似是厌弃,又似是关心,让人颇为好奇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过这些在眼下倒显得像吴怀璧的私事,让他不好过多关注,只一心寻找她话中是否有露出其他破绽。 吴怀璧对他们的到来十分忧心……这或许有其他可能,但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时,谢连州还是认为明月山庄做贼心虚的可能最大。 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这样做,那些弟子又身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以防万一: 守门弟子说庄主毕竟是个女子时,是吴怀璧有意利用刻板印象示弱,想合情合理地赶走小谢他们。 第107章 阿玉 谢连州一行人被引入正堂时,?堂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肤若凝玉,眼如秋水,?有着相当出众的美貌。在谢连州见过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中,单论容貌,她或可论为第一。 一旁的明义面露惊色,?似是想不明白他一直以为的幕后黑首怎会是这样的少女。与他相比,就连圆净都显得镇定自若,?不为所动,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而在正厅两侧,则站着明月山庄的数十名弟子,个个身材威武,看起来不好对付,可从他们颇为凌乱的呼吸来看,?没有几个行家高首。 非要说的话,?谢连州觉得堂上坐着的吴怀璧要比其他人都厉害许多,?只不过她摆出这种阵仗,有意营造出外强中干的场景,?似乎在示敌以弱。 谢连州微微一想便明白了,或许是他凶名在外的缘故,?让这位年轻的山庄主人不得不谨慎地展现自己的无害。 吴怀璧咳嗽了两声,神色看起来更苍白了,?同他们说话时却很客气:“有失远迎,还请诸位见谅,我这山庄实在凋敝,近来身体又有些不好,实在担心怠慢诸位,?这才不敢留客。” 这是在解释先前为何不愿意让三人留宿,虽说只是个借口,却也让场面稍稍自然些。 明义和圆净都打算按着这个话头说下来,向到底收留了他们的吴怀璧道谢。 谢连州却道:“贫僧会些粗浅医术,或许可为庄主把脉。” 明义和圆净都看向谢连州,心想,这明月山庄的庄主显然只是以此为借口,而谢连州这样强行戳破,在当下来看也不知是好是坏。 没想到吴怀璧只是微微沉吟,便点头道:“我这病,请过的大夫都说不好治,大师若能指点一二,怀璧自然欣然从之。” 原本认定吴怀璧是在伪装的明义和圆净面面相觑,谢连州却已经从容起身,走上前去。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没有那么多讲究,更何况,和尚算不得男人,吴怀璧大大方方地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有些苍白的首腕。 谢连州为吴怀璧诊脉,发现她这脉象奇怪得很,强劲之中又留有暗疮,阴损之下尚有一线生机。 她是真的有病在身,可她的武功也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差劲柔弱。 谢连州探了许久,收回了首,对吴怀璧道:“你修习的是家传的功夫?” 吴怀璧面上的笑容顿了一顿,似乎没想到,谢连州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可她停顿片刻便坦然道:“确实是我明月山庄代代相传的功夫。” 谢连州道:“不知祖上各人高寿?” 谢连州这话问的着实有些冒犯,可在场诸人都能从中听出一些意味,自然也就不觉得冒犯了。 只有吴怀璧眉头一下紧锁,不再像方才那样和气:“你什么意思?” 谢连州从善如流,说得更加直接:“你这功法有问题,再练下去,活不过而立之年。” 吴怀璧怒道:“胡说八道!” 谢连州道:“敢问令尊令堂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吴夫人去世时不过三十多岁,而听传言,吴怀璧的父亲或许在那之前便已经不在人世,年龄也应相仿。 吴怀璧面上怒色愈重:“我父死于敌首,母亲郁郁而亡,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报仇之事,还请大师不要再妖言相惑!” 谢连州闻言,先是赔礼,尔后又道:“贫僧无意对两位不敬,只是观庄主脉象,确为功法所累,不得不出言提醒。庄主自可想想祖上诸人是否英年早逝,若无如此,只怕庄主手中的功法出了错。” 吴怀璧怔了怔,倒没想过不是吴家功法出了问题,而是她自己学的版本有误这种可能,可这是……吴怀璧在心中否认了谢连州的猜测,倒也没有再向他发火,只是不如最开始客气,淡淡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倦了,请诸位恕我招待不周,不再向各位介绍明月山庄了。” 她抬一抬手,便有聪慧的弟子领悟意思,主动来到谢连州三人跟前,要为他们引路,去已经备好的房间休息。 方才总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谢连州总算客气了一回,什么也没说,跟着前来带路的弟子离开。 明义有些着急,但知道谢连州愿走这一趟已是帮了天大的忙,现下心中应当也有自己的盘算,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焦急去打破他的计划,只能强行按捺下来。 明月山庄人丁稀少,各个山庄看起来也有些老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要收拾出几个房间还是轻轻松松,吴怀璧让人为他们一人准备了一间客房。 -- 第181页 圆净和明义都看向谢连州,想到那些失踪的师兄弟,有些不敢一个人住,默默跟在谢连州身后,走进他休息的房间。 谢连州一回身,看见两人,有些无奈,将门关上后,运起内功,一边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一边同两人道:“在明月山庄时,你们就与我一起住。” 明义和圆净立时点头,他们一路跟来为的也就是这个。 明义问:“谢师弟,你到山庄以来有没有发现什么?” 谢连州道:“我看那几个守门弟子的样子,似乎对我们的来意并不惊讶,只是有意回避,就算事情不是明月山庄做的,他们也多少知道点内情,这里值得我们一查。” 明义听了双眼一亮,立时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他知道自己武功平平,怕乱出头反而拖累谢连州,又实在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才主动向谢连州讨活。 谢连州笑了笑,看向他们两个,道:“还真有件事要你们俩去做。” 圆净听了,也朝谢连州探过来一个脑袋。 谢连州要他们做的事很简单,便是在不随意身涉险境的情况下,凭他们自己的心意和方式去调查真相。 明义一时没明白,蹙起眉头道:“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他和圆净虽不是笨人,可行事到底不如谢连州老练周全,若是查探过程露了马脚,反而提醒了对方,岂不是给谢连州添麻烦? 倒是圆净,虽然处事经验比明义还少,可他对谢连州也比明义更熟悉,此刻便道:“明义师兄,你别忘了圆悟师兄是怎么带我们进府的。” 该惊的蛇早就惊了,说不定谢连州就是等着他们动起来呢。 明义恍然大悟,这才发现,自己在刚进府时还能猜到一点谢连州的心思,一转头便又忘了,实在是关心则乱。 看他苦笑的模样,谢连州也没有安慰,只是继续道:“你们去查,不仅是为了让他们去处理首尾,露出破绽,也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方便我行事,当然,如果你们能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查出东西就更好了。” 谢连州从一开始就想的很明白,能“听”到真相,又何必辛苦去查? 只是旁人未必会主动讨论此事,处理此事,所以就需要圆净和明义让他们紧张起来。至于两人的安全,自然也会由他保障。 明义终于明白谢连州的意思,立刻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圆净也点点头,道:“我也可以帮忙。” 至于谢连州要怎么查,两人都没有问,一是觉得谢连州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他们担心,二是觉得每个人都有秘密,兴许谢连州也有什么独特的法门,不便为外人道。 他们只要相信他就是了。 夜深人静之时,明义和圆净终于睡着了。一个说着梦话,念着师兄们的名字,一个眉头紧锁,似乎被那声音影响,却又醒不过来。 谢连州睁开眼睛。 源源不断的声音涌入他的耳朵。 他终于知道那个神智不足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阿玉,吴怀璧是这样唤他的。 在他们到来之后,吴怀璧虽有忧心,却没有任何举措的打算,只一心一意同这青年阿玉说着话。 几乎让谢连州怀疑是不是他想错了。 名为阿玉的青年听着像个孩子,却对吴怀璧的情绪极为敏感:“你还是不高兴,我帮你杀了,他们。” 他说话时磕磕绊绊,好像在临时想词一样。 吴怀璧对他的态度很不好:“杀杀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杀人,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了不准杀!” 可要谢连州来看,她说的话又像是在为阿玉好。 阿玉有些委屈,却还是道:“我没杀过的……我是听话的。” 吴怀璧咳了起来,一时有些撕心裂肺。 阿玉拍着她的后背。 吴怀璧将他推开,沙哑着声音冷冷道:“你别碰我。” 过了好半晌,却又道:“我让你练的武功,从明天开始别练了,如果没人打你,也不准你再用,听明白了吗?” 阿玉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狠狠点头,道:“我不练了,也不用了。” 吴怀璧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杀我,你杀不杀?” 阿玉道:“不杀。” 吴怀璧道:“谁让都不杀?” “不杀。”阿玉一如既往的坚定。 吴怀璧道:“如果……你现在这样是吴家害的呢?” 阿玉似乎不懂什么叫现在这样,只一心道:“不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和存稿一起死掉的,还有我的速度 第108章 死穴 “那边如何了?” 吴怀璧谨慎地问着。 山庄总管道:“一切都好。” 吴怀璧道:“这段时间便不要再让人去了。” “是。”总管自然明白吴怀璧为何这样决断,?虽说不派人去多少可能出些岔子,但两边一比较,那点麻烦他们还是承担得起的。 吴怀璧又问:“他们三个每日都做些什么?” 总管道:“明义和圆净两人在四处探查度厄寺僧人的事,?好几次晚上鬼鬼祟祟地摸到内庄,试图寻找暗道,不过从来没有找到过什么东西,?至于那位谢连州……” -- 第182页 吴怀璧抬起眼,问:“他怎么了?” 总管面上显出一点疑惑和不安,?道:“他白日里也在山庄中四处走动,但从未靠近那些看起来可能藏有密道的阴暗之处,好像只是在享受庄中美景。至于晚上,更是从不出门,好像早早就落灯休息了,就算同屋另两人出门未归,?他也不会起来看一眼。” 光从他们看到的场景来说,?谢连州显然什么都没做。可没有人相信他会什么都不做,?这才是他们担忧又觉捉摸不透的缘故。 吴怀璧沉吟片刻,道:“他武功高强,?来去无踪,许是用什么办法骗过了你们的眼睛。” 总管面上显出一点苦涩来:“若我们的人没有看见他,?我一定也这样想,可确确实实是看见他了,?才知道他没有四处游荡。” 这回,就连吴怀璧都觉有些奇怪,谢连州到底想要做什么? 还不待她想出个子丑寅卯,便有弟子来报,说是谢连州碰见了阿育。 吴怀璧一下失了冷静:“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人看住阿育了吗!” 那弟子有些紧张,?吞吞吐吐地说着当时情景。吴怀璧确实让他们看住阿育,而阿育自己原本也没有出门的意思,十分听话,老老实实地待在房中。 可谢连州不知怎么避过他人来到此处,不过在窗外站了站,阿育便打开了房间的窗户,直直看向谢连州。 谢连州同阿育说了话,一向只跟吴怀璧说话,从不搭理他人的阿育居然也回了他的话,眼下谢连州更是邀着阿育一起在山庄中的花园中漫步。 几个弟子倒是想拦,可他们既打不过谢连州,又打不过阿育,最后也只能在口头上拦一拦,见两人没有听从的意思,就灰溜溜地守在一旁。 吴怀璧气急起身,道:“他与阿育说了什么?” 报信弟子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小声道:“他问阿育,你叫阿玉,是怀璧之玉吗?” 谢连州在听到阿育的名字后,将他错以为“阿玉”,自然觉得这名字起得有些意思,一个怀璧,一个阿玉,总让人好奇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育听不懂那么复杂的问题,可他听得懂怀璧的名字,模模糊糊地理解谢连州的意思,以为他在问他是不是怀璧的阿育,这才高高兴兴地承认,一时忘了怀璧的警告,愿意与谢连州多说两句话。 吴怀璧抿起唇来,径直走出房间,让人领着她一路朝谢连州和阿育的所在之处而去。 还没见到人,她便听见了阿育的笑声,他居然被谢连州逗笑了。吴怀璧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记不清阿育从前有没有在她跟前笑过了。 吴怀璧自有记忆起,便知道阿育是个和她不一样的孩子,他的反应很慢,记性很差,偶尔做事还颠三倒四。他在吴府既不像是仆人的孩子,也不像是家中故交的孩子,吴怀璧偶尔感到好奇,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自觉地照顾他。 直到后来……她觉得自己不该对他好,可他已然一心依赖着她。 她对他喜怒不定,时好时坏,想迁怒又觉可怜,想对他好又过不了心中那关,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 她好像时常没有看到他这样笑了。 吴怀璧望着远处的阿育和谢连州,面上的急怒慢慢退去,渐渐恢复平静。 前边的谢连州和阿育正说着话,阿育看起来同吴怀璧一样大,面上还带着点尚未长开的少年气。单论相貌,他一张容长脸,面皮白皙,鼻峰高秀,怎么看都是世家子弟方有的出众。可他神智低下,双眼略呆,比起世家公子,更像不那么聪明的孩子,难免令人扼腕。 而阿育之所以笑的那么开心,不是因为谢连州有多么风趣,而是因为谢连州在听他说吴怀璧。 他是那么笨的孩子,却没有说出一点不该说的话,只说着吴怀璧从小就聪明,就连她抓蝴蝶的动作比他灵敏都让他那样骄傲。 谢连州不指望从这样的分享中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可他没有打断阿育,只含笑听着。 直到远处的脚步声传来,谢连州的心思才从阿育话中收起。他知道来人是谁,还在心里想着,吴怀璧来得这样快,对阿育倒比对他们查案之事还要上心。 吴怀璧竟抓了一只蝴蝶,送到阿育跟前。 阿育低头看她,眼睛一错不错,一下就把谢连州忘到一边了。 吴怀璧道:“用手拢着,小心点别伤着它了,不喜欢了就把它放走。” 好像小时候那样叮嘱着阿育。 阿育点头,慢慢从她手中接过蝴蝶,捧在自己手心。 吴怀璧道:“你回去玩吧。” 阿育依依不舍地看着她,没有反抗,只是走之前又看了仍留在此处的谢连州一眼,不像刚刚那样喜欢这个陪他说话的人了。 谢连州自然看到阿育的神情,有些好笑地看了吴怀璧一眼,却不认为她是故意,在阿育心中,没有人能比上吴怀璧。 不过刚刚两人这么一交接蝴蝶,倒让谢连州注意到吴怀璧的拇指轻松自然地后弯,不像寻常人那样笔直,阿育的手指则同大多数人一样,挺起时只能笔直地立着。 原本因着名字,他还以为他们是兄妹,后来越听越不像,如今见了这种小处上的不同,更觉他们并无血缘。 “阿育的育,是养育的育,不是璧玉的玉。” 吴怀璧突然开口。 -- 第183页 谢连州几乎要以为她能听见他的心声了,微微一笑,便问:“起这个名字,有什么缘由吗?” 吴怀璧道:“希望他记住,是明月山庄养育了他。” 阿育的名字是吴夫人起的,她也问过母亲和谢连州一样的问题,母亲便是这么回答她的。 谢连州道:“阿育到底是什么人?” 吴怀璧看向他,意识到自己因为阿育已经说了不少本不该说的话,可她等了太久,也挣扎了太多,已经有些累了。 她不可能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但突然也懒得再去精心掩饰,只道:“他是我明月山庄的杀手。” 骗子。 谢连州微微含笑,开门见山道:“庄主可是和度厄寺有仇怨?” 吴怀璧看向谢连州,又移开眼神,道:“大师多虑了。” 谢连州又道:“不知令尊是因谁过世的?” 吴怀璧猛地抬头,最后又忍下,道:“你若觉得自己猜到什么,为何不自己去查?” 谢连州道:“吴庄主,你说我想问你的事,太平山庄会不会知道?” 吴怀璧:“……” 不是没有人查过明月山庄,可没有人像谢连州这样,一上来就从当年旧事查起。如今谢连州一问,她竟真觉有几分不妙。 而令她更觉不好的,是谢连州接下来的话:“我在进明月山庄的第一日,便向太平山庄寄信了,庄中弟子没发现吧?” 吴怀璧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她强行冷静下来,想着谢连州完全可以等一切查清楚了再与她说,此刻提前说出或许…… 谢连州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诈你?” 吴怀璧不说话。 谢连州道:“我如果是你,就会留下手头那些还活着的僧人的性命,也算替自己减轻些罪孽。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大可在江湖上大张旗鼓地讨回公道,何必这样用度厄寺的无辜弟子来发泄怒气?” 吴怀璧听着谢连州的一番话,不知他是连蒙带猜地确认了现在的情况,只以为他知道的东西比她想的还要多得多,很多事情咬死不认也没有意义,语气复杂道:“你怎知道我们没有想过?” 可那人隐匿江湖,再无踪迹。 她母亲倒是找上过度厄寺,度厄寺也愿意为他们寻找那人,但怎么找都一无所获。 她们该相信度厄寺是确无所获,而不是有意放走吗? 吴怀璧不知道。 她只知道,母亲选择了不信。她仍然恨那个人,也恨度厄寺,做下过许多心狠手辣的事,还希望她在她死后继续这么做。 如果能引来那人,她要她替父报仇,用尽一切办法杀了那个男人,如果不能,她要她杀光每一个来到澄州的度厄寺弟子,让他们替她父亲陪葬。 吴怀璧违抗不了日渐疯魔的母亲,却也没办法像母亲一样,对每一个过路的僧人下手,她有她自己的处理方式。 谢连州道:“你的仇人叫什么名字?” 吴怀璧沉默片刻,念出那个名字:“石磐。” 第109章 世外庄(上) 石磐是谁? 谢连州一行三人没人知道。 明义虽对那些叛出度厄弟子的法号熟悉得如数家珍,?却不通晓他们的俗家姓名。 谢连州虽有过猜测,却要看太平山庄接信之后,让谁来给他送消息。 吴怀璧当日向他吐露石磐这个名字之后,?就像松了口气一般,不再担忧,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她不再害怕谢连州发现真相,?甚至有种破罐破摔的痛快在里头,但要她大大方方地为谢连州揭晓真相,?她也不乐意,只让谢连州自己去查。 谢连州问过一两次,看出她态度,便不再自讨没趣,只埋首查起附近的路来,一来二去,?倒真让他找到一处看起来可以藏人的地方。 明义和圆净跟着他,?看他一路走到面前这个村庄,?都有些叹服,明义更是直接问出口:“谢师弟,?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村庄的?” 谢连州一边打量不远处的村庄,一边回答:“你们有没有注意来时的路?” 圆净点点头,?道:“这一路上有不少杂树,无人打理,?枝条生得任性妄为,但走过来的这条路上,所有可能拦住道路的枝叶都被砍断了。” 明义道:“这一点我也瞧见了,可有些分岔口上,另一条路的两侧分明也是修过的,?你是怎么辨别该走哪条道路的呢?” 谢连州道:“我选的都是宽一些,又干净些的道路。” 明义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还在想这是不是明月山庄的人比较讲究的缘故,突然,电光火石间他福至心灵,大声道:“欲盖弥彰!” 圆净被他吓了一跳,默默离他远些,靠到谢连州身后去。 谢连州则对他点点头:“正是如此。” 他们如今所行的路宽而好走,路上行迹却比那些泥泞小路还少,总不至于旁人都不爱走这路,想来想去,还是有人刻意遮掩更为可能,没想到这一遮掩,反倒让一路上的路段变得更为明显。 明义想到这里,看向前方的眼睛便显出几分热切担忧,既希望自己的师兄就在这里,又害怕一会儿看不见他们。 谢连州看向他,道:“走吧?” 明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 第184页 谢连州走在最前边,带他们一点点接近这个村庄,庄头立着一块碑,上边写着这个村庄的名字。 世外庄。 谢连州摸了摸石碑,上边没什么灰尘,可见几乎每天都有人打扫,再看磨损程度,像块没立几年的新碑。谢连州想一想吴夫人去世的时间,心中更定八分。 他对明义道:“像是刚建两三年的村子。” 明义立刻凑上来看,好像多看两眼,几位师兄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跟着变高一样。 三人又往村内走了一段路,尚未见到人烟,便看到几个身姿伟岸的习武之人,他们一看到谢连州三人衣着,身体便立时紧绷起来,一边见手放上腰间刀柄,一边上前问道:“不知几位大师从何而来,可是有事要从世外村取道?” 他们客客气气,谢连州却懒得再探虚实,直言诈道:“明月庄主请我们来此处寻人。” 那几个人立时一顿,虽说很快反应过来谢连州几人口说无凭,身旁又无明月山庄的随扈佐证,打算装出一脸茫然来蒙混过关。可谢连州何等眼力,只看他们犹豫一瞬,便知自己找对地方。 眼见谢连州径直要入村中,几个弟子正打算抽出刀来拦上一拦,谢连州停下脚步,道:“你们可知我俗家姓名?” 谢连州住进明月山庄以来,吴怀璧便没再让人来过此处,这里的弟子自然不知谢连州的身份,听他这么一问,有些迟疑恐惧,心想难道是什么得罪不起的贵重身份? 谢连州看出他们犹豫,没再卖关子,道:“我本名谢连州。” 听见此话的人中,有的面露惊惧,有的懵懵懂懂,谢连州见他们神色,便知不用担心,带着明义和圆净离去时,还能隐隐听见身后的争论。 “你们不拔刀也就算了,怎么还不让我拦他,庄主可是说过了,没有她的命令不能放人进去的!”没听过谢连州传闻的弟子与其他人据理力争,惊讶之下更是直接说出此事与吴怀璧的关系来。 其他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叹道:“如果他要杀我们,我们在拔出刀剑之前就会死了,这样的话,拔不拔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识时务些,尚且能留下一条命。” 那人好不容易挣开他的手,恨恨道:“庄主待我们不薄,我们怎能这样不讲义气,不顾庄主命令?” 旁人劝他:“你个傻子,我们又挡不住这些人,真上去螳臂当车,肯定全都要死在这里,还什么用都没有发挥出来。还不如现在回去报信,守在山庄,真到了兵戈相见的时候,死在庄主前头也算有意义了。” 吴怀璧率领着的这些弟子,既识时务,又讲义气,若从这点来看,兴许她确实是个好庄主,才能让人这样行事。 谢连州怀着这样的心情踏进世外庄,有明月山庄的人在外村守着庄子,伪装村民待客,几乎没有真正的生人踏入此处。谢连州几人算是头一遭,可他们身上的僧袍,让那些人看向他们的眼神从充满希翼便成了同病相怜。 这一回,不用谢连州说,明义都肯定他们找对地方。村子里的男人头发都半长不短,显然是剃度后才长出来没多久,有些没有刻意遮掩的,还能看出原先烫过戒疤的地方光秃秃的,没能再长出头发。 可明义没敢欣喜若狂地去找师兄,因为他发现,事情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世外村里不仅有被迫过上“还俗”生活的僧人,还有许多女人。这些女子身体瘦弱,做起来活来不像经年老手那样熟练,一个个就算不是花容月貌,也皮肤白皙,有一二颇值称道之处。她们行动间婷婷袅袅,毫无刻意,皆是经年累月下养出的习惯?,这种气质,明义是见过的。 他父亲的第十六房妾室便是这么走路的,她是他爹从花楼中赎回的女子。 明义还看见有妇人为那头发已经及肩的僧人擦汗喂水,两人俨然夫妇姿态。 明义不自觉退后一步,要是他那些师兄也如此,他是不是还是将他们留在这里,不见为妙?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道:“你怕什么?” 明义愁苦道:“我们是内门弟子,不像外门弟子那样来去自如,可以随意还俗,尤其是犯了戒才还俗,那是要过戒律堂惩戒的。若师兄他们也犯了戒……” 他是抓还是不抓? 若是看见了不抓,就该他回寺中领罚了。 若是抓了,想想当年玄真,他离寺之前被打了一百零八板,本来还要废去武功,若非他执意报仇,突然暴起打伤众人,趁机离开度厄寺,只怕最后重伤难愈。 度厄寺是佛堂,更是江湖门派,若无严律重罚,又怎能保证弟子不会危害武林,有损本门? “那几个是不是你的师兄?” 谢连州一眼看见远处有几个尚且没长出多少头发的僧人,为明义指出方向。 明义立即闭眼,慌慌张张地问谢连州:“他们身边有妇人吗?” 谢连州觉得有些好笑,特地沉吟片刻,眼见明义忍不住要睁开眼睛来看他,才给他回答:“没有,他们在认真种地呢。” 种地? 明义睁开眼睛,往远处看去,果然看见明德几个,他们穿着最普通的粗制衣裳,裸露在衣裳外边的皮肤已经晒得黝黑,此刻就算再穿回僧袍,应当也不像度厄寺弟子的模样。 明义一下朝他们跑去,在人反应过来前将人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道:“师兄,我来救你们了!” -- 第185页 明德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他身后的谢连州,明礼倒是拍了拍他的肩,道:“没想到你能找到这来,我还以为唯一再见你的机会就是你也被抓到这来呢。” 明智更是将农具交到他手上,道:“你既然是来救我们的,这地里的活就拜托你了。” 明义:“……” 他觉得,他这几个师兄不是很需要他来救啊。 他身手灵活地躲开了明智递过来的农具,问道:“我看你们好胳膊好腿的,怎么也不离开这里,让我白白担心了这么久!” 明智叹了口气,道:“我们当日被引到此处,中了迷香,再醒来就武功尽失,听说是那明月山庄庄主独有的功法,能够为人化功。没了武功,我们几个虽说仍有拳脚,却打不过明月山庄的弟子,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此处,保住性命。” 明义听得一愣一愣的,道:“她将你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说完目光忍不住朝明智手上的农具看去。 明智道:“我也想了许久,从她说的那些话,和做的那些事来看,倒像是想让那些品行不端的家伙再回度厄,像你师兄我这样品性高洁的,却要被她留在此处,不肯屈服便不能离开。” 说完,他还叹了一口气。 第110章 世外庄(下) 明智再抬头时,?才发现明义早就走远了,竟是一刻都不想再听他说话。 这样对待多日不见的师兄真是过分啊,明智在心中微微谴责明义,?很快就跟了上去。 明德和明礼只看谢连州的散发与僧袍,便猜出他的身份,看他与明义走在一起,?多少猜到明义能找到这里有谢连州的一份功劳。 对于谢连州在度厄寺修行之事,明德知道的要比旁人多一些,?明白谢连州其实没有救助他们这些“同门”的必要,如今这般,皆是出自善意。 明德向谢连州行了一礼,谢连州立时将他扶了起来,明德看了眼四周,道:“……谢师弟,?不知你们此来是有备而来还是误打误撞?” 明德见谢连州一行人衣着干净,?不染滴血,?更无纷乱,不像经过恶斗的样子,?难免心怀希望。 谢连州道:“你且放心,我们不赶时间,?不如小向我们说说你们失踪以来的事。” 明德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点笑来,?虽说因为皮肤黝黑显得有些憨直,可看久了倒也习惯:“既如此,不如到我们几个住处慢慢说吧?” 谢连州点点头,看着一旁明义和明智先后赶了过来,明礼率先为几人引路。 一路上,?世外庄的景象也算静好,有勤恳工作的农人,也有采桑纺织的妇女,可一看那些男子的头发,想到他们原来的身份,这景象就变得怪诞起来。 回到明德三人住处,将小院篱门一关,最懒惰不愿吃苦的明智便长叹一声,道:“谢师弟,救命啊,再干下去我真受不住了。” 明义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个师兄,不过心里也能理解,明智有先天不足,练了武才身体强健些,如今被人化去武功,还要做重活,确实有些为难,就算明德明礼两位对他多为照顾,他也不好意思完全不动手,全靠两位师兄努力。 谢连州见他这样,笑了笑,道:“吴怀璧将你们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种地?” 明智道:“那倒不是,想绣花的话也可以绣花。” 明义无语:“那你怎么不去绣花?” 这活虽然费眼睛,可对身体不好的明智来说,多少轻省些。 明智垂头道:“姑娘太多。” 明义无话可说,明智这人,向来承认自己没有不为外界所动的大毅力,看见窈窕淑女会生情念,闻见美酒佳肴会生贪欲,而他的应对便是不看不闻,积极退避,只要能避一辈子,自然便能一辈子不犯戒,何必非要考验自己的定力? 明义觉得他这是偷懒,师傅却说未必不是一种智慧。明义曾经不服,但眼下来看,或许也是一种道理。 明礼看明智和明义斗嘴,自然而然接过话头,道:“这位庄主废去我们武功后,告诉我们,佛门八戒,在庄中犯一大戒,再犯三小戒者便可离开,她绝不阻拦。” 明智收起那副病怏怏的样子,道:“可这事偏偏又是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的规矩,只要有人活着离开此处,众人便知道,他是屈服破戒了。” 所以那些人往往不会选择回到度厄寺,就算回到了度厄寺,也不会上报师门,让人来救剩下的弟子。只有这样,才能守住他们屈服破戒的秘密。 这一招是阳谋。 明礼也道:“我想,应当也有人想过权宜变通,舍身饲虎,先想办法离开,再将剩下的人救出去,就算要因此承担一些骂名也无妨,可杀生淫邪都是重戒,不是一句为了救人就可轻犯的。” 便是换做他们,也做不到。 谢连州听了有些皱眉,道:“她这么要求,定然有人心动了?” 总有人会在这种环境下不择手段,毫无底线。 明智点点头,面上却显出点微妙,道:“你知道那些女子……” 明义道:“她们好像是烟花出身?” 明智点点头,说起这事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听闻吴庄主赎下这批女子时,是想让她们来强迫我们犯戒的。” “强迫?”明义大吃一惊。 明智点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 第186页 明义顿时神色古怪,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几位师兄,除明智外,另两位师兄都非常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只有明智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继续道:“好在那位庄主赎完人后,亲自看了这些女子一眼,心肠不够硬,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将人安置在这里。” 明礼补充道:“若是有僧人与这些女子情投意合,明月山庄的弟子不会阻拦,但若是有人胆敢强迫这些女子,他们就会出面。” 明义恍然道:“那些脱/精而死的人是不是……?” 明智三人愣了愣,最后明智道:“给他们下了这样的药吗……也不是没可能。” 明义则在惊讶过后继续道:“经此一事,那些为逃出去不择手段的人也歇了心思,有人不甘,质问明月庄主是不是等他们破了杀戒,她又会说着什么他们杀了不该杀的人而杀死他们。” 谢连州挑挑眉,道:“她怎么回答的?” 明义道:“明月庄主说,如果她想看到没有犯错的人死,他们根本不会有离开的机会。” 她会把他们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可她不想。 “这位庄主很矛盾,是不是?”明智说着这话,看向谢连州,觉得他应当是最能理解他的。 谢连州道:“她想报复度厄寺,却又下不了狠手,想逼迫你们犯戒,但又不想让无辜之人受戮,两个想法来回拉扯,看起来便很矛盾,既想做坏人,又想做好人。” 化去旁人的武功当然过分,可同把人杀死相比,好像又显得不那么过激。 明智的话还未完:“她说,离开这里的人,武功会慢慢恢复,你觉得是真的吗?” 谢连州来了兴趣,走到明智跟前,道:“我替你把把脉。” 明智伸手,谢连州探了上去,感受到他经脉内力犹如干涸后的断流一般,凝滞不通,再往里探,还能隐约感到一股阴寒之气。 谢连州微微思考,让明智转过身去,向他身后大穴输入内力,以柔至无形的内力来冲刷堵住明智经脉的那股阴寒之力。 明智是个有一说一的人,此刻不带感情地诚实道:“真痛啊。” 谢连州道:“要我停手吗?” 明智道:“那还是痛着吧。” 谢连州便不客气地继续尝试了。 吴怀璧用来封住这些人武功的功法确实有些特别,若是寻不到关窍,只倚仗自身内功强大,往往花费许多内劲,也只能让这关窍松却一星半点。 谢连州收回了手,背上已有微微细汗。 明智试着运起内力,好像有了一丝区别,却又不太明显,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明智问道:“解决不了吗?” 谢连州道:“可以解决,但要时间,也耗费内力,从结果来看得不偿失。” 明智默默捂了下胸口,有些受伤,知道造成谢连州口中得不偿失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不如他能打。 明义看明智这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好像看到平日因为明智那份诚实而如鲠在喉的自己一样。 谢连州看向其他二人,道:“不过从内力被堵塞的情况来看,她没有骗人,如果没有她的再次封固,等时日长了,她留下的内劲会慢慢消散,到时你们的武功自然就回来了。” “阿弥陀佛。”明德听到此言,念了一声。 显然,吴怀璧做的事让他们不能不管,却又不知道怎样去管才最适合。 明智第一个问谢连州:“谢师弟,你想好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吗?” 他们一群人都失了内力,只留下基本反应和招式,对付普通人可以,对付那些会武功的明月弟子却难。若是只凭谢连州和明义两个人,或许也可以冲出去……但场面恐怕会极度混乱,难以肃清,兴许有人为了保命,会挟持村中女子,使得双方矛盾更加激化。 谢连州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我会住在这里,等着明月庄主来做出决断。” 明智愣了愣,问:“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 他倒不是觉得谢连州与吴怀璧有什么他人不知晓的盟约,只是猜想谢连州比他们查到了更多的东西,毕竟他们才来没多久就被吴怀璧阴了一把,此后关在世外庄中,再也没能离开。 谢连州道:“我知晓一点她这么做的缘由,也看得出来她本心不想再继续,只是仇恨逼她继续挣扎,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等待太平山庄的情报,也等待吴怀璧最后的决定。 谢连州找到了这些人,她要么放他们离开,从此带着明月山庄改名换姓,要么痛下狠心,前来迎战。 不管是光明正大地和谢连州单打独斗,以决胜负,还是用谢连州没见识过的杀手锏,例如听起来颇为能打的阿育,谢连州都不会害怕。 就算她在最后湮灭人性,想要放火烧庄,杀死所有人,谢连州也有应对之策。 只看她怎么选。 第111章 佛前惊枝(上) 唯有一种情况,?虽在谢连州想象之中,却又被他认为几乎不可能发生。 那便是玄武使确与此事有关,又在收到他来信后因为度厄弟子受困赶来此处,?碰巧撞上最终下了决定的吴怀璧,两边一打照面,知晓彼此身份,?立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待与谢连州协商解决此事,?便先打得不可开交,势要分出输赢。 -- 第187页 而他们只要不先见面,不管是吴怀璧先来,还是玄武使先到,事情都能轮流得到处理。至于他们的陈年旧恨,自然当放到最后再来解决。 只是有时,?世事便是那么巧合。纵然不像谢连州想象中那么糟,?却也绝对说不上好 谢连州的信送到太平山庄没多久,?周象便根据当年卷宗找到当时所有相关人物,也看到身处事件中心的佛门之子玄真。只是在那件事情之后,?玄真便销声匿迹,再也不曾出现在江湖中,?太平山庄的旧卷中也找不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 如果换做旁人,事情或许就查到这里,?但周象从少年时便经手太平山庄的情报,深谙卷宗的整理之道,明白这种曾经名动一方,绝非寂寂无名的人物出现此类卷宗只有三种可能。 或许当年杀死所谓八侠之后,玄真没有活太久,?阴差阳错地死在了无人认识他的偏僻之处。 或许他改头换面,势力庞大,让太平道人心生避讳,主动避开了与他有关的情报搜集。 又或许,他就在太平山庄之中,或与太平山庄有旧,让太平道人为他隐去所有形迹。 周象直接问了太平道人,不以太平山庄少主的身份,而是以太平道人唯一孙子的身份。 太平道人只告诉周象,他的第三种猜测是对的,却没告诉他那个人是谁,但一转眼,玄武使便自己出现在周象跟前,要去帮助谢连州解决度厄弟子被困之事。 周象这便知道了。 他没让玄武使向谢连州带什么多余的话,因为他知道,谢连州在看见玄武使的第一眼,应当便能看出端倪。 可他和谢连州一样,没有想到玄武使在见到谢连州之前,会先见到那个记事以来便一直以杀死石磐为目标的吴怀璧。 而玄武使为了避免他人将他与太平山庄的玄武使联系起来,是摘下面具,简单易容以后去的澄州,化名石玄。 石玄不想太多暴露自己玄武使之下的身份,所以做这副打扮时,有意避开了太平山庄的情报点,也因此错过谢连州那边的最新消息,一路向着明月山庄而去。 没了傅萱,石玄自然做不了太过精致的易容,但他这张脸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在江湖上,再加上岁月无情,同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早就有所不同,寻常人等看见他此刻修饰后的样子绝没有认出的道理,反倒比容易被发现的人皮面具更为安全。 石玄风尘仆仆地来到明月山庄跟前,看到那个破败的牌匾时,尘封心中多年的回忆又一次涌现,几乎让他再一次生出杀意。 他闭上眼,念起经,才将那种几欲走火入魔的感觉压了下去。 当他还是玄真的时候,他是佛门最出色的弟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也会被人拉入尘世,沉沦其中。 拉他入凡尘的女人叫雀惊枝。 他第一次听见她名字时就在想,什么样的父母会为自己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 然后他便知晓了她的身份,血刹宫圣女。她的名字本就不是父母为她起的,自然不可能饱含父母对她的期望与祝愿。 唯一有的,只是起名之人想让她成为美艳莫测与似妖似魔的代名。 人们喊过她的名字,就好像心间被什么微微挑了一下,跟着一惊一颤。 玄真第一次遇见雀惊枝时,她实在不是什么好人,虽说作为血刹宫的圣女,她只要做好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不用让自己的双手亲自染上鲜血,可没有杀过人,不代表她不想杀人,不敢杀人,也不代表她会把那些无辜弱小的生命真正当做一回事。 为了招惹玄真,雀惊枝用一十八条岌岌可危的性命相威胁,最终抓到受了重伤,不能动弹的玄真。如果雀惊枝没有依言救下那些人,而是放任他们死去,让玄真白白做出妥协,他们不会有后来的故事,最多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因为雀惊枝信守承诺,救下了那些人,虽然她威胁他的行径仍令玄真不齿,却也不是不能忍受,更何况,他被她囚于座下,本就没有太多反抗可言。 雀惊枝绑来玄真有很多理由,一是八部天龙声名太响,虽不至于令血刹宫主心生忌惮,但派她前来探探虚实倒不稀奇,二来则是满足她自己的好奇心。 她知道血刹宫被称魔教,而度厄寺又为佛门,她是魔教圣女,玄真则是佛门圣子。 她想尝尝他的味道,也想同他一较高下。 后边那个念头在她第一次看到他出手后就打消了,她打不过他,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与他单打独斗。她追求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武道,而是实在在的输赢,摆明要输的局,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打。 那便只剩下前边那个念头了。 雀惊枝确实是个女魔头,她威胁玄真主动的手段,就是她将他绑来的手段。她不去抓人来威胁玄真,因为这样只会让他恨她,她不图玄真的爱,只是不希望床榻之侧还要提防一个随时想杀了她的人。 雀惊枝威胁玄真的手段很简单,她让下属收集来各处需要人帮忙的百姓的消息,告诉玄真,只要他愿意从了她,她就让人去帮助那些百姓,若他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她虽不会让人帮他们,却也不会让人害他们,只是要将他继续关着罢了。 她曾想过,玄真若真是所谓佛门圣子,就算能拒绝她一次,应当也拒绝不了第二第三次。毕竟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最擅长将别人的性命背负到自己身上,想着能救而不救就是杀人,若换成她,早就转身走了,才不会为此纠结。 -- 第188页 不过看玄真皱眉,俊秀面容为此露出愠色,薄唇抿起,显出微微犹疑,雀惊枝又感谢起他身上这正道人士皆有的“通病”。 若他不是这样,她又要拿什么威胁他呢? 玄真妥协了,一次又一次。 雀惊枝曾趴在他胸膛上,故意笑眯眯地问他:“你破了戒,往后还能再做和尚吗?” 她承认,她这么问是故意的,带着她的坏心眼。 玄真一下从云雨中清醒过来,双眼清明,看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我既犯戒,便去受罚,受罚之后若还活着,且师门愿意留我,我便仍做度厄寺的弟子。若师门不愿见我这种逆徒,我便离开,在世外,在心中,继续做它的弟子。” 雀惊枝讨厌他的眼神,更讨厌自己被他话语牵动的情绪。 她起身,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玄真看向她,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雀惊枝捂住了他的眼睛,在那以后,便不再逼他上她的床榻。只是仍将他拘在她的身边。 她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佛门又有什么好,能得到他这样的忠心。她对血刹宫宫主就一点也不忠心,也不会感恩从他手中得到的一分一毫,因为她很清楚,他所给她的,都是为了从她身上换取更多。 玄真却不这么想度厄寺,要么是度厄寺的人特别聪明,玄真特别傻,要么就是……他确实比她幸运。 神奇的是,她不嫉妒他的幸运,甚至觉得他能比她轻松也好。 雀惊枝开始学习玄真的处事方式。 玄真发现得很快,就像她在慢慢了解他一样,他也在不知不觉中熟悉了她的处事风格。 玄真问她:“你想做什么?” 雀惊枝不满:“我就不能单纯想做好事么?” 玄真看她,面上微微含笑:“当然可以,但你不像。” 雀惊枝毫不客气地锤了他一拳,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眼睛,道:“我很不理解你那些舍己为人的想法,所以我想,如果我学着你这样做好事,是不是慢慢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玄真愣了愣,移开了眼睛,那是他第一次避开同雀惊枝的对视。 雀惊枝又跟了上去,硬生生同他对了眼神。玄真被逼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雀惊枝露出微微得意的笑。 她学他学得越来越像,也越来越好,玄真几乎要以为她确实拥有一副慈悲心肠。 雀惊枝倒很诚实,笑着同他道:“没有哦,我离学会还远得很。如果我学会了,我会放你走的。” 因为她知道,即使他不爱她,只是被迫囚于她身边,被那些武林正派知道,于他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如果她成了一个会为他人好的人,她就应该放他走。 雀惊枝又学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真正学会之前,她与他最后温存了一次,尔后放他离开。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相忘江湖最好,你说是不是?”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雀惊枝所作所为是对的意思,她或多或少是做过坏事的,哪怕不是亲自动手,所以最后她也付出了代价。 最后,新年快乐,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112章 佛前惊枝(下) 而玄真知道,?至少那最后一次温存不是强迫。 他也没有办法说出自己没有沉迷其中。 他动心了,比起那些床笫之间的纠缠,兴许这才是真正的破戒。 玄真回到度厄,?八部天龙中的七人都在为了当日没能找到他而自责,一直抚养他长大的师傅看起来也苍老许多,看着他只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玄真心中愧疚难当,深夜独自跪在师傅跟前,?将自己与雀惊枝的纠葛一一道来,请求师傅责罚。 师傅看着他,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道:“头发也长了,去剃一剃吧。” 好像没听见他犯下的那些错一样。 玄真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茫然与惊惶来:“师傅,?我破戒了。” 他从有记忆起,?便在度厄寺中长大,?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念经,?第一次习武时都没露出这样的无助。唯有此刻,事情是真正超出他的预料,?让他不知所措。 师傅沉默,看向他道:“世人皆苦,?万事皆难,你渡了她,其他不必再想。” 玄真怔怔。 后来,他念佛习武,用一日日枯燥生活将那些杂念从脑海中驱逐,?慢慢也恢复从前,只是偶尔的偶尔,他还会想起雀惊枝。 他嘴里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雀惊枝头发微湿,躲进他怀中故意要他为她擦拭湿发的模样。 她有狐狸一样的眼睛,总是微微翘着嘴角,看他时眼里露出一丝没有藏好的戏弄之意,娇滴滴道:“玄郎,帮我擦头发。” 玄真总是坐在那里,任她故意将湿漉漉的头发往他怀里撞,把他胸前衣裳都淋湿,不动怒也不动情,只闭眼当她不存在。 雀惊枝便又抛出那么一两个急需帮助的人,玄真这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巾帕,为她擦起头发。 雀惊枝笑话他:“你早等着我这句话吧。” 玄真不为所动,擦擦头发就能救两个人,他觉得很值。 可玄真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是等着这句话的,不只为了救人,也为了顺理成章地为她擦拭湿发。 -- 第189页 他是方外之人,可以为了救人与功德去抚摸她的头发,却不能因为自己心中的情念去触碰一个女子。他无动于衷的模样不只骗了雀惊枝,也骗了他自己。 而现在,他离开了她,反而再也骗不过自己。 他确实渡了她,一点点教会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亲眼看她从为他救人变成为自己救人。若是这样,动情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可,他们没有沉溺在这份爱中,雀惊枝选择了成全,而他选择了回到度厄去爱众生。他们对于这份情念都选了放手。 玄真终于明白,他坦诚的那日师傅为什么没有责怪他。 玄真的佛理比从前说得更好,武功也有所精进,在同其他人结阵时更是比离寺前更加精绝。 所有人都觉得他没事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最后也没忘怀。 他有时会在梦里想起雀惊枝,梦到她笑眯眯同他说话的样子,只是那些时候他总发现不了这是梦,是发生过的事,总是像现实里一样,推远她的调笑。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漂亮衣裙,颜色可以素净不能暗沉,最讨厌血刹宫人那黑漆漆的长袍。 她总是绑着满头的辫子,挂着零落的珠翠,动起来晃晃荡荡。 有时候,她会在他的梦里问他:“我和你们名门正派说的那个花神相比,谁更漂亮?” 雀惊枝是很美的,她能从一个被献给血刹宫的童女变成血刹宫的圣女,全凭她那张美得动魄惊心的脸。 玄真虽不曾为这张脸屏住呼吸,可他也不曾为宛凤动容,真要平心而论,两人确实是可以并列第一的美人。 雀惊枝总是不满地埋怨:“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真不公道,我可不觉得那位洛阳花神比我美出几分,她能做第一美人,我为何榜上无名?若不是血刹宫臭名昭著,拖累了我,我定然也在榜首上下徘徊。” 玄真一听,便知道她心中对那些门道清清楚楚,要他评判也不是真的想当第一,就是单纯想要逗弄他,听他说她最为美丽。 只可惜,他总是不令她如愿以偿。 玄真那时和她说,他看天下第一美人不看脸,看手,谁手上沾的血少些,谁便是真正的第一美人。 雀惊枝没有生气,她从不因为这样浅显的话恼怒。她只是伸出自己的手,在玄真面前展示着芊芊十指,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道:“你看,干干净净的。” 玄真笑笑,避开她的眼。 他从梦中醒来,恨自己不知道那是个梦。 如果他知道那是梦,不是现实,他就可以告诉她……她很美丽。 玄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想,他会将这份情意藏在心里,藏一辈子。 他爱她,如爱佛祖,如爱世人,这便够了。 可玄真忘了一点,一个学会分辨善恶的人,在血刹宫那种地方是活不下去的。 而一个人想要脱离自己的门派,就算是名门正派,都要吃上不小的苦头,更不用说向来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的血刹宫。 他还漏了一点。 他不知道雀惊枝有了他的孩子。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雀惊枝那段时日到底是怎么想的。 孕相初显时,她是不是也很害怕,既要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要偷偷摸摸,不能被人发现。 决定叛离血刹宫时,她不向他求助,是不信他能帮她,还是不愿拖累他,害怕自己与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他勾结魔教的最大证据。 最后走投无路,写下那封信,问他,他爱众生,那她是不是众生,她和他的孩子又是不是众生时,她是不是在害怕他的无情? 那封信送的太慢太晚,玄真看到信时,他已经找不到雀惊枝和孩子了。 他那时已经决定斩断和雀惊枝的尘缘,只将那份情意与回忆尘封心中,可当他看到自己和雀惊枝有了一个孩子,雀惊枝因为他教会的善恶叛离血刹宫时,他就知道,一切都没用了。 所谓毅力与自制没有用,无数夜里念过的经文佛理也没有用,他想见她。 在普渡众生之前,他想先渡自己的爱人与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度厄寺的好弟子,但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与好父亲。 玄真找到太平道人,向他寻求雀惊枝与孩子的所在之处,请他提出交换条件。 太平道人看向他,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玄真那时就该察觉了,只是太过震荡的心情让他忽略了一切,他惊奇于自己的待遇,却不多问,只焦急等待太平道人的回答。 太平道人告诉他:“雀惊枝和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在那一瞬间,玄真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耳畔没有一点声音,过了好半晌,那些嘈杂的,惹人厌倦的声音才一点点回归,又重新出现在他耳边。 玄真声音干涩,问道:“你说什么?” 太平道人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打破玄真以为自己听错的幻想。 玄真脑袋一片空白,耳边的声音愈发放大,几乎要让他神智不清,他花了好久才说出那句话:“你的情报都是人通过观察、听闻与探寻搜集来的,既如此,便一定会有出错的时候。” 太平道人坦然承认:“你说的对,但在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对的,你不想自己去确认吗?” “……”玄真问:“是谁做的?” -- 第190页 太平道人问:“怎么,你要复仇吗?” 玄真这才想起,他是个僧人,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他身上的僧袍也没有脱,他不能杀人。 可他看向太平道人,点了点头。 太平道人开口道:“你要用什么来换?” 玄真恍然,天下果然没有白得的事,他看着太平道人,不知道什么才能打动他。 太平道人没让他苦恼太久:“处理完之后,来太平山庄吧,十年之后任你来去自由。” 玄真知道,这个条件看似过分,其实很有分寸。他若真要手刃仇敌,必要叛出度厄,在那之后,他本就不知该往何处,来太平山庄,反而是为他找到一个归处。 他对太平道人点头:“可以。” 太平道人给了他八个名字。 玄真至今都记得自己听见那八个名字时的感受。 一个叛出血刹宫,身受重伤的前圣女,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根本不记事的孩子。他们八个人,堂堂八侠,八个家族,聚在一起来杀他们。 他一个个地找到他们,听他们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为民除害,再一个个地杀掉他们。 他记得自己踏入的最后一个地方,和今天这处挂着一样的牌匾,明月山庄。 曾经的山庄主人叫吴惊鸿,他是八个人里唯一犹豫过的人。他在看到玄真时,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请他像饶过其他几家家眷一样,饶过吴家除了他以外的人。 玄真同意了,然后一剑杀了吴惊鸿。 第113章 相仇 带着这样不美丽的回忆,?石玄来到明月山庄门前,对着两个守门弟子求见谢连州。 其中一个弟子刚想说些什么,另一个弟子便打断他的话头,?对石玄道:“不知侠士名姓?” 石玄看着牌匾,神情恍惚:“在下姓石名玄。”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不对,?若在其他地方,石玄这个化名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随意二字罢了,可在明月山庄,这个名字化与不化几无区别。 当日他手刃吴惊鸿,吴氏妻子抱着孩子匆匆赶来,跪在丈夫染血的尸体旁大声哭嚎,丝毫不怕引起玄真注意,?甚至希望他把她和孩子一起杀了。 玄真没有动手,?既因为他本就没打算杀掉八侠的家眷,?也因为他答应过吴惊鸿饶过他的家人。 吴氏妻曾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告诉他今日不斩草除根,?来日必然后悔。 可玄真那时早已心如死灰,最后一点支撑他走下去的仇恨也因屠尽八侠而无处可寻,?有人恨他,对他来说竟不是一件坏事,?那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对吴氏妻道:“想要报仇,便尽管来吧,多少年我都等得。” 吴氏妻问:“你到底是谁!” 雀惊枝从不将他的事假手于人,寄出去的那封信几乎无人知晓,若非重伤难愈忧心未来,?想到托孤,这些人连度厄寺都不会知道,更不要说知晓他到底是度厄寺中的哪一个弟子。 玄真已经叛寺,不可能再用寺中名号为其抹黑,可他有记忆起便在寺中,从未有过俗家名字,一时竟有些茫然。 恍然之中,他想起雀惊枝刻意调笑于他,娇声娇气地念着什么“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一时便脱口而出:“石磐,我叫石磐。” 他看见那个女人深深记住他名字的样子,毫不意外她往后也会让她的孩子记住他的名字,直到他们能亲手杀死他的那一天。 而在他灭了八侠之后,他从前身份到底暴露,江湖人士多少有所风闻,不少人知晓他是八部天龙中的玄真,他想这些一心报仇的人应是其中之一。 石磐,玄真。 或许庄中主人听到石玄这个名字就能反应过来。 可石玄没有逃,他有些厌倦这一切,若能在今日得到了结,或许也好。 守门弟子通报后客客气气地将石玄请入庄中,石玄跟着庄中弟子走到正厅,看见上首坐着一个美貌少女,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双眼呆滞无神的俊秀少年,厅中其他弟子看到他入厅后便立刻离开,不一会儿,厅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石玄已经记不得吴惊鸿与他妻子的样貌,眼神在吴怀璧二人脸上一转而过,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吴家子女。 石玄道:“看来谢少侠不在此处。” 吴怀璧看了一会儿石玄,在座椅旁按了什么,三面通透的大厅突然降下石墙,整个正厅都变得昏暗封闭起来。 石玄看向吴怀璧,心想这大抵就是吴惊鸿和吴夫人的孩子了。 吴怀璧冷笑一声,道:“你倒大胆,顶着这样的名姓和样貌也敢来此,真当我明月山庄后继无人吗?” 对于石磐当年样貌,世上或许没有比吴怀璧记得更清楚的人,她小时就连练功的木人上都贴着石磐的画像,如今就算他沧桑老去,做了微微修饰,她还是能一眼认出。 石玄只问:“你是吴惊鸿的女儿?” 吴怀璧不答,从腰间直接抽出银月软剑,眨眼之间便送到石磐面门,速度快到令人以为自己眼花,依稀间只能看见动作残影。 她几乎是明月山庄最强的人。 而她苦练十多年,为的就是杀死眼前这个人。 她不在乎他为什么来到此处,也不在乎此刻杀死他会有什么后果,她只知道,这个人既然来了,就别想再走! -- 第191页 吴怀璧手中长剑杀气愈发凛冽。 她听见阿育大喊:“怀璧,让我帮你!” 没有她的允许,阿育不敢插手,即使再焦急,也只会在场边打转,有时还会捶打伤害自己。 吴怀璧不想让他插手,可她眼前又浮现母亲直勾勾盯着她的画面,耳畔响起她饱含恨意的话:“让他的孩子死在他手中,或者让他被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这才是复仇!这才能抵消他对我们做下的恶事!” “你来……”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嗓子中憋出来的,干涩得吓人。 阿育从腰间抽出与吴怀璧手中软剑十分相似的银蛇软剑,径直向石玄后心攻去,除却明月剑法中最为关键的一式内功与几个招式外,他和吴怀璧学的功夫是一模一样。 石玄被两方夹击,除却最开始时有些慌乱,后来便游刃有余,不落下风。他不需要在他们跟前隐藏自己度厄寺的武功,打起来自然更加容易。 石玄问吴怀璧:“那些度厄弟子都是你抓的?” 吴怀璧的软剑被他一掌劈回,咬咬牙弯身躲过,又飞快反身刺回,恨道:“是我又怎么样!” 石玄躲过吴怀璧一剑,又险险避开阿育偷袭,继续道:“你杀了他们?” 吴怀璧道:“这就要你去阴间自己问了!” 她大喝一声,朝石玄攻来,石玄如常一躲,再抬首时已然不见吴怀璧踪影,反倒看见那个少年,身后的剑却未断,甚至变得越加刁钻。石玄恍然,两人竟是换了个位置。 莫非里边有什么奥妙之处?石玄愈发注意起来。 他发现,少年与吴怀璧的功夫在伯仲之间,单论天赋,或许还略有胜出,从他出招收招与应对速度都能看出一二,只是那些威力巨大的阴损招式他一个没学,这才有时不如吴怀璧。 而两人主攻位置一换,在吴怀璧杀死石玄的可能增大的同时,少年被石玄杀死的可能也变大了。 好几次,他甚至觉得吴怀璧在利用攻势将少年送到他手下。她想借他的手杀掉这个少年? 石玄决定试探一番。 他一改方才留手的打算,出了至刚至阳的一拳,若真落实在少年身上,至少要掉他半条命,而剩下半条就在他紧接着挥出的右手上。 身后的软剑停了一瞬。 吴怀璧好像是真心想要他杀死这个少年的。 就在石玄思索的时候,吴怀璧又改变了主意,长剑快到出乎石玄意料,几乎超越了她先前挥的每一剑,为了救下这个她本来想杀死的少年。 真奇怪,石玄心里想着,面上却自然而然地做出被剑逼退的样子,当然,事实上他这次也确实是被吴怀璧逼退的。 小姑娘十六七的年纪,已经能使出这样犀利的一剑,将来必定不得了,年轻一辈里,她也算是翘楚。 当然,如谢连州这种,已经不用和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论资排辈,他该争的,兴许是整个武林的天下第一。 石玄微微走神,待他回神,两人又变了模样,这回吴怀璧专给少年创造机会,存心想让少年的剑扎到石玄身上,有时甚至愿意放弃一些自己出剑的机会。 奇怪到石玄无法视而不见,他突然很想知道吴怀璧为什么这么做。 石玄心神一动,收起硬气功夫,装作旧伤复发,反应不及,让少年在不痛不痒的地方刺了一剑。剑刚入身,便又催起硬气功夫,让它如遇铁板,再不深入,同时双手震断软剑,让少年无法从剑感中察觉不对。 做完这一切,石玄倒在地上,捂住伤口,做出重伤模样。 少年看了自己手中断剑一眼,走向吴怀璧,道:“怀璧,剑给我,我杀了他。” 吴怀璧看着他,手放在软剑上,几乎要递给阿育了,却又猛地收了回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对他道:“我要自己杀,你知道密道怎么开,现在就走,回你的房间去。” 阿育道:“我……” “走!”吴怀璧不再看他一眼。 阿育不甘心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 直到密道再次合上,吴怀璧才拿着剑走向石玄,道:“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在你死前告诉你。” 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石玄,显得那样高高在上。 “你的孩子没有死,他叫阿育,他刚刚拿剑捅了你。” 石玄的眼睛猛然睁大:“你说什么!” 长剑捅穿了他的肚子,石玄话音未落,便吐出许多血来。 吴怀璧看出他的诈降,所以在这种时候再一次下了狠手,眼见石玄是真的受了重伤,她才放松下来,有心情和他说起旧事。 吴怀璧走到石玄身边坐下,任由血液染红她的衣服,近乎冷酷地说道:“我爹当年没有杀死你的孩子,他把那个孩子藏了起来……” —— 真是麻烦呀。 因着明月山庄久久没有举动,谢连州打算悄悄探查一番,一来便见正厅四四方方下了石墙,几日不见就成了密牢,再一“打听”,便知道里面都关了什么人。 谢连州敲了敲石墙,为它的厚度微微苦恼,他不像周象那样擅长各类机巧,只能试着寻找其中关窍,若实在找不到,就只能以力破巧,将这里拆个精光了。 第114章 命留一线 那一年吴怀璧刚满周岁,?终于从刚早产那会儿仿佛随时都会夭折的瘦弱模样养得白胖了些。吴惊鸿和吴夫人商量许久,决定开一个盛大些的抓周礼,让这个一直精细养着,?从未见过外人的孩子开始沾沾外边的人气。 -- 第192页 他们邀请了并称八侠的其他七家,打算为怀璧好好庆祝一番。却没想到,在抓周礼前捡到一对母子会改变这一切。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她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那孩子的年纪同吴怀璧一般大。 同为人母,?吴夫人动了恻隐之心,纵使她在看到雀惊枝身上那些伤后隐约察觉她的来历不简单,也还是没办法对这对处境艰难的母子视而不见。 吴夫人和吴惊鸿商量后,将人留在了明月山庄,雀惊枝告诉她,在来这里之前,?她已经托人向孩子的父亲送了信,?只要养好伤她就会立刻离开,?不会在这里逗留。 吴夫人虽有善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这句话松了口气。 养伤的日子里,雀惊枝深居简出,?山庄中就连服侍的下人都很少看见她,事情本不该再出差错。 谁料抓周当日,?八侠之一的岑文英喝多了酒,被人带到后庄休息,睡到一半愣是起床想要回到前厅,结果在后庄迷了路,跨越大半个庄子,?硬生生撞见了本不该被他看见的雀惊枝。 而他恰巧是个知道雀惊枝身份的人。 事情急转直下,七家围着吴家一家,要他们给个说法,说清他们为什么会收留血刹宫的魔徒。 雀惊枝试图解释自己已经叛出血刹宫,身上的伤便是拜血刹宫所赐,可没有人在意她未来如何,他们只要知道她的过去属于血刹宫,那样便有了处置她的充分理由。 还能进一步谴责收留她的明月山庄。 群情激奋之下,便没有雀惊枝说话的余地,也没有明月山庄辩解的余地。 那些人里,有的担着侠士名头,却不是什么侠士心肠,见了雀惊枝的美貌便生出贪念,恨不得为她按上层层罪名,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样才能将她随意玩弄支配。 有的人则嫉恶如仇,就连听见血刹宫的名字都觉脏了耳朵,更不用说看见血刹宫的前圣女,一心只想将她杀了干净。 但不论如何,七个人里,几乎大半都觉应当把她和她的孩子杀了,她叛出血刹宫可能是真心,也可能是阴谋,他们要将一切危险掐灭在萌芽之中。 若吴惊鸿一味阻止,他们就要怀疑他和这位前圣女的关系了。 雀惊枝看见抱着孩子担忧不已的吴夫人,她一定后悔发了这样的善心。 雀惊枝背对众人,对她无声道:“求你救下我的孩子。” 一转头,朝吴惊鸿暴起,做出要杀他之态,被反应过来的他人从后边一剑穿心。像是怕她死得不够透一样,又有几人出了刀剑。 雀惊枝倒在血泊之中,就算失去呼吸,她仍然那么的美。有了她那一剑,众人突然失去为难明月山庄的立场。 他们沉默片刻,突然有个人道:“还有那个孩子。” 吴惊鸿看着地上那具尸体,再看面前那些人谈论杀死一个孩子时的神情,突然有些愤怒,想大声吼叫,说那只是一个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孩子! 吴夫人却走了上来,挽住他的手,狠狠掐住,面上云淡风轻道:“我们不知这对母子底细,好心收留他们,没想到他们是血刹宫的人,还这样恩将仇报,这个女魔头你们杀了,那个小魔头就由我们来杀,省得你们又怀疑我们是故意收留他们的!” 其他几人看见吴夫人那显然带着怨气的脸,想起今日本是吴怀璧的抓周礼,他们方才那样咄咄逼人,确实有些过分,语气便软了些:“吴兄请,我们一旁看着就是。” 态度虽软,仍是防着吴氏夫妇。 吴夫人面上倒没显出什么失落来,她只在拉着吴惊鸿转身时,在他手心快速比划了两下。 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那个孩子跟前,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吴夫人看着他安静沉睡在梦乡之中,想到他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微微闭眼。 吴惊鸿看了吴夫人一眼,将手放在这个孩子颅顶,不忍心地微微挪开眼。 众人亲眼看见这个孩子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青紫,最终抽搐一番,不再起伏。 有人上来,探了探呼吸,发现这个孩子确实死了,这才后退一步,不再多言。他们能够理解,吴惊鸿不想让这个孩子感到痛苦,所以不用刀剑,只这样轻飘飘一掌,就取了孩子性命。 “这是明月山庄的功法,就像我能封住其他人的经脉一样,我父亲短暂地封住了阿育的呼吸,在骗过他们之后再替他复通。也许是复通太慢的缘故,他从小起便比别人笨一些,可上天是公平的,夺走了他的神智,却给了他比别人更加卓越的天赋。”吴怀璧说起阿育,面上神情渐渐放松,只在看到石玄时才又转冷。 她恨恨道:“我父亲救下了阿育,你却杀了他!” 石玄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可他早就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那个少年的样子,反复问自己,那真是他与雀惊枝的孩子吗? 石玄怔怔道:“他为何不……” 话说到一半,不要吴怀璧回答,石玄自己便想到了。他杀了那七侠,却放过了他们的家人,吴惊鸿固然可以说出真相,换自己逃过一劫,日后要面对的却是那七家的围剿,或许他能护住自己的性命,却未必能护住妻女的性命。 吴惊鸿最后选择赴死,保守住那个秘密,也将一切结束在那里。 石玄当日善念与底线,最后反害自己父子分离十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莫大讽刺。 -- 第193页 吴怀璧的剑落在石玄身上,她道:“母亲恨你,连带着迁怒那些度厄寺的弟子,她不知道你会不会再出现,只是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出现了,让阿育死在你手中,亦或者让你被阿育亲手杀死,那样才能解她心中之恨。” 吴怀璧这么一说,她先前种种古怪行动都有了理由,石玄渐渐相信,阿育真的是他的孩子! 吴怀璧没有必要骗他,因为从当前形势来看,他马上就要死在吴怀璧的剑下了。 石玄大笑起来,不停喊着“阿育”,想要再见这个少年一面,哪怕他方才出现便是一副要拿剑杀了他的模样。 吴怀璧的剑顶在他脖颈上,道:“不要喊了,你不会再见到他了。” 石玄看向她,就像看着一个有出息的小辈一样,道:“你对他很好。” 哪怕有母亲的遗命,她也没有让阿育死在他手中,因为知道他们是父子,最后也没让阿育来出能了结他性命的一剑。 不是因为她无法对他残忍,而是因为她无法对阿育残忍。 吴怀璧不想让他安详死去,只道:“不,等你死了,我会对他很坏,甚至赶他离开。他是个武功高强的傻子,没有了我,只会被人欺负利用,可能会杀很多无辜的人,而你什么也帮不了他。” 石玄看她神情,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他确实不再躺在地上,两指夹着吴怀璧的软剑,将那锋利剑端从脖颈移开,在吴怀璧惊诧神情中起身。 十多年前,他便在雀惊枝手下吃过一样的亏,至今都还记得她小狐狸一样嘲笑他将示弱变成真弱,如今又怎会拜倒在吴怀璧的相同手段下? 从他示弱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提防吴怀璧补刀了。 阿育的事虽让他大为震惊又欣喜若狂,却没让他失去防备。 石玄不想杀吴怀璧,只想先知道那些度厄弟子到底如何。 他站在她跟前,有些犹豫。 就在他犹豫之时,有剑气从他身后破空而来。 阿育没有走,他放心不下吴怀璧,躲在密道之中听了全程。 他或许没有听懂,不知道石玄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吴怀璧说他是个傻子,想将他赶出明月山庄,不管她是不是真心。 可他看起来又像听懂了一星半点,因为他的眼圈是红的。 但他的剑仍然指向石玄,他不能让他向吴怀璧下手。 “阿育——” 吴怀璧大喊他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想让他的剑再快一些,还是不想让他出手。 她一眼看出,他用的是她们从前不允许他学的招式, 这一招威力极大,却会自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石玄只会躲避,不会伤害他。 就在吴怀璧思绪停滞的瞬间,有人一跃而下,分开拳掌软剑犹如分花拂柳,轻松写意。 “都别心急。” 谢连州站在战局之中,挡下三方攻击,以一己之力停下三人相斗,慢悠悠地劝了一句。 他早就破坏厅顶,只是发现石玄血流情况不对,猜出他伤势不重,这才跟着听了一会儿旧事,如今不得不现身,也没半点拖延,立时出现在三人眼前。 谢连州对吴怀璧道:“说不定阿育不是他的孩子,你才是呢!” 第115章 红尘 “胡说八道!如果我是他的女儿,?那阿育又是谁?” 吴怀璧被他这句荒谬之语气得不轻,一时忘了两人实力差距,恨不得一把软剑洞穿谢连州的喉咙,?让他再说不出这么荒唐的话。 “阿育自然才是明月山庄真正的后人。” 谢连州双指夹住软剑,犹如石玄先前做的那样,连同他的话一起,?令吴怀璧愈发愤怒。 谢连州撇开软剑,扣上吴怀璧的手腕,?躲过看见他举动就上前攻击的阿育,将她带到石玄跟前,用另一只手抬起石玄的手,道:“看。” 吴怀璧还来不及甩开谢连州的手,便看到自己和石玄拇指翘起的弧度如出一辙,不是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手指的。 可也不是没有。 在她看到之后,?谢连州扣着她手腕的力量便小了很多,?吴怀璧抽回手,?冷淡道:“那又如何?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手指。” 她还是觉得谢连州的话太过异想天开,以至于有些说不出的可笑。 谢连州摆摆手,?后退一步,走到阿育跟前,?道:“这单独来看当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让我对我的猜测更加有把握一些。” 他回身看了阿育一眼,?仍对吴怀璧道:“我知道他同你练一样的武功,所以也为他把了一次脉,你猜结果如何?” 若谢连州不主动提出这一点,答案兴许还模糊不清,可他这么一问,?吴怀璧便知道了。 果然,谢连州道:“他很健康,不像你那样,饱受自己所练功法的折磨。” 吴怀璧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谢连州毫不留情地打断:“你要说这是因为他没练明月剑法中最为关键的那几招吗?” 吴怀璧声音干哑:“那几招是杀招,是精髓,是吴家剑法的传承,就算有缺陷和损害,也只能由我来练。” 看来这些年里,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最后用这样的说法说服了自己。 谢连州看着她,道:“如果你死了,这和没有传承有什么区别?况且,我想吴家祖上并不都是英年早逝的人,那便足以说明你学的剑法有问题了。” -- 第194页 谢连州拉着阿育往吴怀璧身边走,阿育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竟往谢连州身后躲了躲,他不想让此刻的吴怀璧看到他,就像本能一样。 谢连州有些无奈,却也不打算再强迫他,只是继续道:“关于功法这点,你心中很清楚,但不愿深想,也不愿承认。没关系,我再问你,吴夫人是真的想要阿育死在石磐手里吗?” 吴怀璧激动道:“她无数次和我这么说,还逼我发誓,强迫我这么做!阿育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子!” 她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 同她的失态相比,谢连州显得有些过分冷静:“可她没有阻止你和阿育相处。” 吴怀璧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一下断了声音。 谢连州道:“当年她荼害度厄弟子时你就不赞同,也曾偷偷救过人,吴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性子。若她真想让你送阿育去死,就不该让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变得那样亲厚,这样在大仇跟前,你才有可能剥去心软,不是吗?” 吴怀璧突然怔住。 谢连州为她轻轻叹息,进一步道:“吴夫人将明月山庄的牌匾带来,说明举家搬迁并非为了隐姓埋名,可她没有留下一个积年老仆。”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吴家过去的事,就像他们不知道吴怀璧到底是个女孩还是一个男孩。 “阿育或许真的就是阿玉,白壁之玉。阿玉是他的小名,怀璧是他的大名,你……” 剩下半句话,谢连州没有忍心说完。 吴怀璧却很冷静地接上这句话:“我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 其实很多事请回想起来都是蛛丝马迹,比如吴夫人偶尔看她的眼神,和每年那一日送到阿育房中的饭菜,即使那样的事情极少,可越细微的东西越是真心。 接下来的质疑就像垂死挣扎,连吴怀璧自己都不抱有期望:“如果……阿育真是她的孩子,难道她能为了报仇亲手弄坏阿育的脑袋吗?” “或许是个巧合,”谢连州看着阿育,道:“又或许,正因为阿育天生是这样的孩子,她才想到由你来背负这份仇恨。” 只要吴怀璧不忍心送阿育去死,那么不管是她或者阿育亲手杀了石磐,对吴夫人来说都是大仇得报的痛快事,如果吴怀璧不敌石磐,死在石磐手中,阿育则能因为石磐之子的身份活下去,怎么想都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吴夫人怎么会大胆到将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调换,或许是雀惊枝偶然与她说过什么,让她确定石磐对这个孩子并不了解。 无论如何…… “其实这不是一个很精巧的计划,想要查证也有很多可查之处,不管是去找明月山庄的旧仆,还是去找剩下七侠的后人,总有人知道当年举办抓周的吴怀璧到底是男是女。” 或许就连吴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希不希望这一切如计划发生,如果他们提前得知了真相,对她来说也未必不能接受。 吴怀璧勉强扯了扯嘴角。 阿育从谢连州身后走出,走到吴怀璧跟前,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他其实听不明白那么多复杂的事,只隐约知道,他的身份好像一直在变,而不管是哪一种身份,怀璧都该恨他。 可他不恨她,他爱她。 吴怀璧没有躲,被阿育一把抱在怀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这可能是她在世上最后的归处。 一旁石玄不比他们两个好到哪去,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孤苦一人,却突然多出个儿子,一转眼,儿子又变成女儿,但仍是不敢确定。 这一切就像水中幻月一样,他碰都不敢触碰。 他只敢低声地说:“……我可以陪你们一起调查,如果……我希望你知道,你是有名字的孩子。” 阿蛮。 雀惊枝曾玩笑一样说过,如果她有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小名都要叫阿蛮。 她不要求那个孩子多么出色聪慧,只希望对方能健健康康,莽莽撞撞地长大成人,像真正的孩子一样。 —— 世外村中,困在这里的度厄弟子终于被允许离开。那些凡心未动,终日只是耕田苦修的弟子面露轻松,带着能够自由的淡淡欣喜。 渐渐习惯凡俗,和村中女子做了夫妻的僧人却陷入两难,有的决意离开,试图忘记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斩断此间一切尘缘,有的则对期间“妻室”真心恋慕,一心想要带她一起离开。 谢连州看到那女子拒绝了已经蓄起头发的僧人。 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出身,虽不因此轻视自己,却很难去相信别人。在这世外村中,所有女子的出身都一样,他们在这封闭环境之中,僧人自己也犯了戒,自然不会对她诸多要求,自然连情动都真切几分。 可在离开这里之后,这些东西又能留存几分呢? 她或许会成为他的拖累、污点和秘密,从前那种自卑与自轻也会回到她身上,为的,只是赌他们能够白头偕老。 “我想留在这里。” 她的眼里也有不舍,但她微微笑着,显示着自己的决心。 “我会把一切都忘掉。” 她还向他承诺,让他不用担心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女子,几乎大部分世外村的女子都做了相同的选择,这里确实是一个能够让她们心安的地方,在这里,她们活得像普通的女子。 -- 第195页 “聪明的选择。” 石玄来到谢连州身边,不知道是在说那些女子,还是那些轻易被说服,立刻选择孤身离开的僧人,亦或两者皆有。 谢连州笑了笑,道:“还是有人不一样的。” 石玄这才发现,有几个僧人选择了留下,只是请同门帮自己向师傅带信。 世外村的日子不算苦,但也不清闲,以他们的资质,就算不回度厄寺,也可以到更好的地方。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能让身体和心灵一同安稳的生活,这便是最好的生活。 石玄看着这景象,问谢连州:“你说佛是什么?” 是那些选择回去的人有佛心,还是这些留下的人有佛心? 谢连州摇摇头,看向石玄:“都说空门难遁,此中奥妙又怎是我这个凡夫俗子能参透的?” 要知玄真当年是度厄最出色的弟子,如今万水千山之中滚过一遭,一样茫然在他跟前,问佛是什么。 石玄失笑:“是我多问。” 谢连州含笑问他:“你们要走了吗?” 石玄看向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人,面上露出不自觉的笑来:“嗯,我们去查当年真相。不管结果如何……我想我会珍惜这段时间。”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他和雀惊枝的孩子早就死了,这两个年轻而又天赋惊人的孩子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忘记一切,做一个父亲。 石玄反问谢连州:“你呢?要回太平山庄一趟吗,少庄主一直在抱怨你很久没有见他了。” 谢连州笑道:“也好,等我把他们送回度厄寺,还俗之后就去。” 见过朋友之后,他就该去找舒望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完】 其实情节文里都写了,不过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解释得很详细,蛮说一个地方吧,大家还有疑问再问,我评论里回~ 吴惊鸿为什么不说雀惊枝之子没死?因为当年的事情八家默认的是八侠一起逼死了雀惊枝和孩子,后来石玄一口气杀了七侠,轮到吴惊鸿了,吴惊鸿说我没杀那个孩子,我救了他,好,石玄不杀他,把孩子带走。那接下来明月山庄要怎么在江湖中立足,怎么面对另外七家呢?其他七家会不会联合起来围剿明月山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吴惊鸿想保住家人和明月山庄的名头,所以他选择用自己的死来了结。 第116章 九华疑案(上) 谢连州刚离开太平山庄,?便马不停蹄地朝蜀中赶去。他在太平山庄收到了—封意料之外的信,来自从前萍水相逢,如今早已继任九华宫主的宋瑛。 信中没有太多内容,?只有短短八字: 重事相商,请君速来! 落款是宋瑛。 这封信被送到太平山庄,不是宋瑛提前预料到谢连州会到太平山庄去,?而是他经过当年道人假死之事,知晓谢连州与太平山庄的交情,?希望太平山庄能帮他将这封信送到谢连州手中。 谢连州和宋瑛勉强算是君子之交,对彼此并无恶感,或许还有些微欣赏,但情谊并不深厚,若只是寻常小事,宋瑛绝无求到谢连州跟前的道理。 谢连州—直在想,?什么样的事才会促使宋瑛写下这封信……亦或者,?写下这封信的另有他人? 可能太多太多,?以至于在他亲眼见到宋瑛之前无法推断。 不管是宋瑛真心实意的求助,还是他人针对谢连州设下的陷阱,?谢连州都打定主意跑这—趟。 当年为了吊出白石假扮梁万千的证据,宋瑛是帮过他忙的。 万—他是真的走投无路,?才写下这封信呢? 无论如何,谢连州都该来。 谢连州用五日赶到九华宫,?翻身下马时,难得有些疲倦。 九华宫不是江湖中最有势力的门派,但它确实是最有钱的—个,光看门前铺的玉砖,便足够令人咋舌。 好在这—切饰物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虽然它们仍然值钱,但好歹谢连州能告诉自己,这—切和宋瑛无关,他没立刻从他回忆里那个孤狼一样的少年变成—个穷奢极欲的宫主。 不知是不是擅做生意的缘故,九华宫的弟子比任何—派弟子都来得和善可亲,—见谢连州下马,便有人笑意盈盈地为他牵马,询问他的来历与所图。 谢连州直言不讳。 九华弟子说他来得不巧,宫主齐瑛两日前刚刚闭关,不见任何人,不用谢连州再发问,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建议他有事可以先寻宫中长老。 谢连州心生疑窦,宋瑛那信寄了没多久,不等他来便先行闭关,这事摊到谁身上都不会相信没有猫腻。 但他只能按兵不动,先见九华宫中长老,再—探究竟。 谢连州被九华弟子恭恭敬敬地引入宫中,没想到前来迎接他的,竟是九华宫中的五位长老。 要知道,来前他曾向太平山庄了解过九华宫如今形势,九华宫宫主之下,—共也只设了五名长老的位置,如今为了迎接谢连州,竟是倾巢而出。 为什么? 是他“恶”名远扬,他们不敢轻忽怠慢,还是因为宋瑛…… 谢连州—面飞快想着,—面迎上五位长老。 “谢少侠!” 留着—把花白胡子,远远就热情喊着谢连州名字的,是五位长老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位,唤作祖鸿飞。 -- 第196页 光看神情,谢连州简直要以为自己是这位祖长老颇为亲近的子侄,才能引得他这样欢喜。 而祖鸿飞身后几人,就不像他这样拉得下脸了。 头发尚黑,留着短须,眉头紧锁的应是杜文涛,自从宋瑛回到九华宫来,做出的决策后边都有他的支持。要么他是个忠心不二的人,诚心认宋瑛为九华宫的新主,要么他将宋瑛变成了傀儡,在背后操纵他的—举一动。 此刻杜文涛看见谢连州,虽也客气行了—礼,面上忧色却变得更重,毫无疑问地将他的到来看作麻烦。 杜文涛身旁有个身板瘦长,如松似竹的中年雅士,应是五人之中的于明雪,他看起来不够顽固,虽有立场,但很容易被说服,即使内心不甘愿,也有可能因为说不过别人而让步。 祖鸿飞右边二人又是另一番光景。 紧跟着祖鸿飞,面上带笑,没露出一点眼下不该有的情绪的,是江建波。看他—举一动,都颇有城府,嘴巴—看就不好撬开。 至于他旁边那面色天生发红,头发带点卷曲的,则是五个长老中唯一有女儿的那位,名为孟子石。他的女儿孟飞琼和宋瑛关系匪浅,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人都更忧虑—点。 谢连州——拜见五位长老,在顺水推舟和开门见山中犹豫—瞬,立刻决定接下来的举措。 宋瑛真的在闭关吗? 如果他不在闭关,他在哪里?又等不等得起? 谢连州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道:“宋瑛给我写了—封信……” 他留心看着众人神情,发现江建波没有—点反应,其他几人或多或少有些吃惊,而吃惊过后,祖鸿飞收起神情,杜文涛露出喜色,于明雪心生犹疑,孟子石则审视于他。 谢连州将这些收入眼帘,话锋—转,道:“可我到九华宫来,却听说他已经闭关了,烦请诸位替我鉴定—番,这信到底是不是宋瑛亲笔所写。” 谢连州巧妙避过江建波刚要伸过来的手,将信直直递到祖鸿飞跟前,道:“祖长老德高望重,此事由你来做应当最为合适。” 在太平山庄的情报之中,祖鸿飞是最置身事外的—个,他年纪大,资历也足,纵使什么都不做,也够他风光富裕到老,既如此,自然没有必要再去招惹事端,素日都是睁眼瞎的做派。 对这样的人,没点凶恶姿态还真压不住,好在谢连州凶名在外,声名—如既往的亦正亦邪。 祖鸿飞被他看上—眼,想要推拒的手就顿在原地。但他也有他的生存智慧,与其让他—人断言,不如大家—起来看,立时让人从宫主书房取出他往日所写的字帖。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他不弄虚作假,事情总不会落到他头上来吧? 祖鸿飞展开信件,看见上边龙飞凤舞的八个字,心惊肉跳。 他和其他几人一起对比着信件和字帖上的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瑛是发现了什么?为什么会请来这尊赫赫有名的煞神? 祖鸿飞迅速想着这些问题,—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暗恨自己从前太过睁—只眼闭一只眼,以为不管发生什么都坐视不理就能真正寿终正寝,现在好了,麻烦可是找上门来了……他看了—眼谢连州,润了润干涩的唇,打算告诉谢连州对比结果。 “是宫主的字迹。”杜文涛已经激动地说出答案。 谢连州有眼睛,他自己就能看到对比结果,他伸手取回了信件。 江长老突然开口:“等等,谢少侠,我方才看那信件落款是宋瑛。” 于明雪一听,也生出些疑惑:“我们宫主自回九华宫来,便一直是齐瑛。” 宋瑛接的是他父亲齐思明的位置,自然不能顶着宋瑛的名字上位,自回九华宫来,他便一直叫做齐瑛,写信时也当这么落款才对。 江建波这话不算刻意找茬,对谢连州来说也是应当思虑的疑点之—,可眼下不行,只有这封信是宋瑛写的,他才有充足的理由留下,强硬插手此事。 谢连州笑了—声,狂妄道:“可他认识我的时候是宋瑛,若不以宋瑛的身份给我写信,我又怎么可能想起他是谁?” 好像九华宫宫主的身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样。 几个长老都不免生出不满,可一想起谢连州的事迹,便知道他确实有这个狂妄的资格,哪怕这样看上去真的很惹人讨厌。 谢连州自顾自地坐下,道:“既然这封信是他写的,他又怎么可能在我到来之前闭关?难道是存心想让我拆了九华?” 说到最后,他睁开眼,看向在场主人,面上露出微微含衅的笑。 坏名声真的很好用,威胁人时尤其如此。 场面一时寂静。 有的人在想谢连州入局到底是好是坏,有的人想合情合理地赶走他,还有的人…… “谢少侠,敢问你与宫主是何关系?” 问出这话的是杜文涛,先前辨认笔迹也是他最为积极,面对谢连州这种“前科累累”又来意不明的人,他敢这样直言也算大胆了。 谢连州道:“我答应为他做—件事,如今他寄了这封信,我以为他终于想好要我做什么,所以我来了。” 这自然是胡编乱造。 谢连州许诺的—件事,这话光是听着便令人心生贪婪,方才—直无甚表情的江长老都瞳孔微微张大。 -- 第197页 杜文涛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定—般,向谢连州长长作了—揖,道:“还请谢少侠祝我们一臂之力,找回宫主!” “杜文涛!”孟子石怒喝了—声。 显然,他们本不该向任何人透露齐瑛失踪之事,或许五人一起来迎也是为了彼此监督,不将这事透露给他们之外的人知道。 现在杜文涛破坏了这个约定,还是当着他们的面,何等嚣张。 杜文涛却比他更加暴躁:“闭嘴!宫主都失踪三日了,既然你我没能力找到他,就该让能者居之!” 失踪三日! 也就是说宋瑛在他出发时还好好的,是在他赶赴九华宫途中才出事的。 谢连州起身走到杜文涛跟前,道:“还请长老细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最多在这之后加个五章左右的结尾卷(也可能无) 第117章 九华疑案(中) 宋瑛是在三日前失踪的,?第一个发现他不见踪影的是孟飞琼。 孟飞琼是孟子石的女儿,眼睛生得像父亲,并不是多么美丽的女子,?连清秀佳人都很难算。但她身上自有一股飒爽英姿,让她能够傲立人前,丝毫不因自己的容貌而底气不足。 她看见谢连州时,?神情平淡,丝毫不因他的面貌动容,?只在他提及宋瑛时眼神微动:“你问我怎么发现他失踪的?” 孟飞琼冷静回想:“宋瑛不是任性玩闹的人,不会无故离开宫中,就算有急事也一定会留书给大家,然后再去处理。” 宋瑛刚继任时,孟飞琼是他在宫中唯一的朋友,因为她与他同龄,?又不是需要他保持威严的九华宫弟子,?他们的身份最为接近,?而且……孟飞琼不听孟子石的。 宋瑛曾半玩笑似的与她说过,他对九华宫最重要的意义就是活着,?只要他还能喘气,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九华宫也能正常运转。 “他虽然这么说,?隐晦地表达了处处受制于人的不满,可他绝不会用失踪这种没用的方式来抗争,他只会做得更好,让人无从挑剔,然后去一点一点夺回自己的权力。” 孟飞琼那样了解他,?在遍寻不到宋瑛时就猜到他可能出事,立刻告诉了祖鸿飞。 谢连州注意到孟飞琼第一时间通知的是祖长老,而非她父亲,却没立刻发问,只是道:“你唤他宋瑛?” 孟飞琼道:“你不也是这么唤他的吗?” 谢连州道:“我以为九华宫中只会有喊他齐瑛的人。” 孟飞琼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难得柔和一些:“他不喜欢被叫齐瑛,只是选择了这个位置,他就只能叫这个名字,在没有外人时,我会叫他宋瑛。” 这样来看,那封信确有可能是宋瑛亲自写给谢连州的。 谢连州双唇微抿,如今方问:“为什么发现他失踪后,你第一反应是告诉祖长老,而非你父亲?” 孟飞琼不会不明白谢连州的言下之意,她顿了顿,道:“那一日只有祖长老在宫中值事,杜长老受了伤,在自己房中养伤,于长老在外督商,江长老在外探亲,我父亲独自去祭拜我母亲。” 竟是除祖鸿飞外,每个人都有可能和宋瑛的失踪有关。 谢连州看了孟飞琼一眼,她将这些事情弄那么清楚,显然,她也怀疑过这些长老,包括她的父亲。 谢连州突然道:“如果这件事和你父亲有关,你会怎么做?” 孟飞琼微微低头,道:“调查真相,看该如何就如何,不是因为我喜欢宋瑛,或者他是我爹,而是因为我该做对的事。” 若她所说为真,谢连州想,他知道宋瑛与她亲近的缘由了。 “你放心,随便问问而已,”谢连州道:“最近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 “挺多的,”孟飞琼想了想,道:“最近我们商队受袭的次数变多了,而且他们在讨论要不要开新商路去京城的事上发生了分歧,我想你在后续询问其他几个长老的时候可以细问一下,他们会比较了解这件事。” 谢连州将她的话记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宋瑛的母亲住在宫中吗?” 他还记得宋瑛的母亲当年被称作“小花神”,听起来不像是会住在九华宫中的人。 果然,孟飞琼摇了摇头,道:“宋夫人不住这里,也不喜欢宫里的人去见她,她的住处只有宋瑛知道。” 接手九华宫是宋瑛自己的决定,他其实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因为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他这样做。他那时只是……只是想从齐思明的手中得到点什么,想证明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 谢连州要离开时,孟飞琼喊住他:“我听说你很厉害。” 谢连州没有说话。 孟飞琼问:“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谢连州回头看她,她背光而立,面容被阴影吞噬,看不清神情。或许她一直以来的冷静,是因为她已经预感到最不好的事,所以不敢抱有期望,自然也就不再惶恐。 谢连州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找祖长老了。” 他当然希望宋瑛没事。 他日夜兼程地赶来,是为了帮助自己的朋友,而不是为了调查他的死。 祖长老是目前唯一不可能和宋瑛失踪有关的人,他透露出来的信息至关重要,可他偏偏不爱得罪人,什么话都不敢说。 -- 第198页 谢连州一掌劈裂他一张紫檀木的桌子,他才颤颤巍巍道:“非要说的话,小杜是有些愚忠的,齐瑛年纪虽小,但他觉得齐瑛是个明主,就一门心思想要辅佐他。” “小于胆子不大,喜欢守成,九华宫已有的生意他抓得很好,但要他去做些新的生意,他有一百根舌头就要用一百根来反对。” “小江是个聪明人,想要的东西也不少,如果我不坐这个位置,立刻来坐的一定是他,而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干这种立刻就会被人发现的蠢事。” “……至于飞琼她爹,他是最正常也最普通的人。” 普通人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也没有必要,如无意外,孟飞琼会是宋瑛的妻子。可普通人也最容易出意外。 “你怀疑孟子石?”谢连州直截了当地问。 祖鸿飞立时摇头,道:“我老了,眼盲心瞎,不知道该怀疑谁。” 在谢连州拍碎他其他值钱摆件之前,祖鸿飞补充道:“不过这四个人里,非要说的话,于明雪和杜文涛是齐瑛的人,江建波和孟子石有自己的想法。” 谢连州道:“比如?” 祖鸿飞说起了开商路的事。 九华宫地处蜀中,一直掌管着周边生意的命脉,堪称豪富,江建波在年前开了一条去往西域的商路,大赚了一笔,如今又要开一条去往京城的。 于明雪不同意,齐瑛偏向于明雪,孟子石则偏向江建波,阵营便自然而然地分了出来。 若是刚坐上宫主之位的齐瑛,他的意见没那么重要,江建波多的是方法掣肘他,随时能让他“改变”主意。 可时至今日,齐瑛的话到底有些份量,他说不的时候,很多事情确实办不了了。 祖鸿飞只说到这里,对他来说,这大抵也是极限。 谢连州没再威胁,他寻到了杜文涛处。 杜文涛在自己房中换药,谢连州来时换药的人动作才做了一半,杜文涛便要叫人下去,先请谢连州进来。 谢连州连忙阻道:“杜长老若不介意,我一边问你一边换药便是。” 杜文涛爽快道:“谢少侠不觉冒犯就这么办吧。” 谢连州这才进门,看见杜文涛身上的伤。 他身上的刀伤剑伤都还新鲜,抹过药后仍能看见伤口流脓的痕迹。这些伤并不伤筋动骨,所以不影响他日常动作,可处理不好一样会要人性命,自然是能不动就不动最好,难怪他要待在房中养伤。 谢连州只看一眼就礼貌收回目光,问:“杜长老身上这伤是怎么受的?” 杜文涛一脸晦气:“近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华宫好几处商队被劫,我觉得古怪,便跟了几次,其中一次碰到打劫的人,敌众我寡,疏忽之下便受了伤。” 杜文涛说起这事就皱起眉头,显然至今难以释怀。 谢连州也觉奇怪,九华宫固然分了绝大多数心力在经商之上,弟子武功平平,算不得出众,但杜文涛能坐到长老之位,武功绝不至于太过稀松。若是一般的劫匪,纵使人多势众,也不该让杜文涛受这么多的伤。 谢连州想到这些,自然也就问出了口。 杜文涛颇为郁闷道:“我也觉得这伙人不像山贼,单论打劫,山贼可比他们有章法多了,但要说起动武,他们又比山贼强上许多。” 他跟着商队本就是为了摸清这伙人的底细,结果对方来历没弄清,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一回宫又碰上齐瑛失踪,真是坏事连连。 谢连州道:“他们的招式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吗?” 杜文涛分辨不出,不代表他分辨不出。 杜文涛道:“还真有,这伙人起先隐藏实力,打不过了就有人吹笛子,然后突然变得能打了起来。” 他现在说起来都觉得惊奇。 谢连州微怔,突然觉得事情复杂起来。他所知道的会在战斗中吹笛子的不超过五种人,而最符合杜文涛描述的……是血刹宫人。 谢连州详细问道:“你还记得他们吹笛子以后的招式变化吗?” 杜文涛试图回想,没一会儿就觉得头疼难耐,只能忍着疼痛道:“记不太清,感觉好像没什么变化,就是稀里糊涂地输了。” 很可能是血刹宫,只怕那时他们全部陷入幻觉了。 但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杀九华宫的人,也不吸血呢? 谢连州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猜测,又逐一分辨划去。 杜文涛看他神情,问道:“谢少侠,难道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谢连州突然道:“如果我说是血刹宫呢?” 杜文涛吓了一跳。 对他们这一辈人来说,血刹宫曾经是个很可怕的名字。 第118章 九华疑案(下) 于明雪的卧房要比杜文涛文雅很多,?摆了不少字画玉瓶,看起来颇有格调。 谢连州来访时,他还让人给谢连州上了壶明前茶,?苦后回甘。 不待谢连州开口,他便主动说起自己三日前的去向:“不知谢少侠从其他人那里听过没有,这些日子我们几个长老因为商线的事情发生了—些争执,?为防止人心浮动,我去从前合作的—些大商户那里走动了—番,?以安抚人心。” 谢连州问:“你们因什么发生争执?” 于明雪顿了顿,看着谢连州,心想就连宫主丢了这事都与他说了,其他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九华宫看着家大业大,可越是如此,越该小心谨慎,?若不然,?这偌大的家业败起来也快。江长老确实眼光独到,?先前开的西域商路也赚了大钱,但这商路才开了—年不到,?问题尚未暴露,就急匆匆地要开新线,?实在太过胡闹。” -- 第199页 更何况京城离蜀中颇为遥远,又是一石子能砸中几个贵人的地界,?实在不适合他们在这根基未稳之际贸然插手。于明雪是个不太强硬的人,唯独说起这事,还能有些自己的坚持。 谢连州想了想,道:“最近九华宫的商线被诸多匪徒打劫,通往西域的那条也是这样吗?” 于明雪听他提起这事,?眉眼颇为愁苦,道:“也是如此,若是换作往常,—条新开的商线出了这么多问题,要么先行停开,要么派人处理,可如今四处起火,倒衬得那处不怎么严重,没人有空特地腾出手来应对了。” 谢连州将事情慢慢串了起来,道:“如今这事没解决,江长老还是执意要开新商线吗?” 于明雪苦笑道:“他提出这事时匪患还不是那么严重,后来久争不下,各地才开始出现这事……” 于明雪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向谢连州:“你是在暗示……不,应该不是他。说句不好听的,如今的九华宫,与其说是宫主的九华宫,倒更像他江建波的九华宫。他或许有这份野心,但他如今还有—争之力,怎么可能再引来其它饿狼和他—起瓜分九华。若有朝—日,他败象已露,倒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这几位长老到底朝夕相处了十多年,于明雪这话其实很有道理。也就是说,除非与江建波联手的人分毫不沾九华宫,或者有比九华宫更大的富贵送给江建波,否则他绝无可能在此时挑事。 谢连州低头思量,过了—会儿,问:“那匪患之事出后,他还是咄咄逼人地要开新线吗?” 于明雪点点头,道:“他想借此和京城人物搭上线,让九华宫能借助采风堂的力量,把各处商线上的匪患压—压。”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谢连州问:“那你为何不同意?” 于明雪叹了—声气,道:“我既担心他做不成,又担心他做成了。” 江建波若是做不成,他们这损失就大了。 可江建波若是做成了,当真搭上京城的线,齐瑛这宫主之位只怕就要拱手让人,到时九华宫里未必还有于明雪的位置。 于明雪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连州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起身离开时,犹豫了片刻是先寻孟子石还是先寻江建波,—抬头,却发现江建波已经在等他了。 江建波和谢连州对上眼神,遥遥冲他颔首。谢连州朝他走了过去,在一臂之远处停下。 江建波道:“江某想,谢少侠问了那么多人,兴许也会有话想要问江某,便提前在这等着了,希望谢少侠不会觉得江某太过心急。” 谢连州看到江建波身后凉亭,故意道:“江长老既自己送上门来,我便不客气了,不如到凉亭一叙?” 江建波听了这话也不恼,笑笑转身,果真往凉亭中去。 谢连州与江建波在凉亭对坐,没过—会儿,便有人来送上茶点,整个九华宫的人,都很会看江建波的眼色,说他是九华宫的半个主人绝不为过。 而江建波对这—切毫无遮掩之意。 谢连州抬眼,果然看见江建波微微含笑的样子:“谢少侠,我知道他们会同你说什么,也知道你会怎样想,我不怕你知道,比起齐瑛,我确实更像九华宫的主人。但正是因此,我绝不会杀掉齐瑛。” 不需要他解释谢连州也能明白,只要齐瑛不死,江建波便只需同齐瑛—人相争。齐瑛—死,不管真凶是谁,其他人必定想将齐瑛的死推到他身上,到时人人都能与他相争。 不是说齐瑛死了他不高兴,但由他自己决定的话,他绝不会选择杀掉齐瑛。 谢连州见他这样胸有成竹,问道:“你为什么默认他已经死了?他若死了对你确实没好处,若只是失踪呢?” 江建波愣了愣,苦笑道:“若只是失踪,九华宫自然落入我手,这样来看,我果然成了嫌疑最大的—个。” 谢连州冷冰冰地看着他,像是要看他还有什么理由一样。 江建波苦思冥想,最后摇头道:“我承认,我确实发现了—点东西,只不过原来不想透露,没想到现在反倒将自己绕了进去,不得不说出来证明清白。” 谢连州厌烦他卖关子,并不接茬。 江建波笑呵呵的,宛若没发现一样,自顾自道:“若是要我说,我倒觉得孟子石……” 他话未说完,便见弟子匆忙跑来,面红耳赤,显然累得不轻:“长老……宫主回来了!” “什么?!” 江建波震惊起身,惊讶到忘了做出欢喜模样。 谢连州也有些吃惊,因为江建波的话,他对宋瑛的生死已经越来越不抱希望,没想到这时候,宋瑛自己回来了! 江建波很快收敛起面上惊讶,只对谢连州道:“还请谢少侠同我—块去看看。” 谢连州自然不会拒绝,两人步履匆匆,没一会儿便赶到正堂。 最上首的位置赫然坐着—个青年,他有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不笑时看起来十分难以接近。 同三年前相比,他长高了—些,面上轮廓也稍稍硬朗,但细看还是从前模样,却是宋瑛无错。 他受了伤,即使已经简单包扎处理过,外衣上还有伤口迸裂时鲜血洇出的痕迹。 可他以看见谢连州,便不顾尚未愈合的伤口,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对谢连州道:“谢公子!” -- 第200页 他当年便是这么唤他的。 谢连州看他—眼,笑道:“别来无恙。” 宋瑛笑了笑,道:“多谢你来这—趟,我写信的时候,其实并不敢确定你—定会来。” 宋瑛既提到那封信,谢连州便问了:“你这几日失踪之事,是否与你信中所提相关?” 按常理来说,这事自然不好当面问开,理当私下询问,可当日宋瑛失踪,情况危急,谢连州为试探宋瑛失踪是否与他信中提及之事有关,早就让五位长老都见到密信,如今正是时候提出此事。 若宋瑛不欲他人知晓,自会蒙混过关。 而宋瑛听到谢连州此问,目光在五位长老脸上轮流打量一番,道:“正是如此,我发现……九华宫中有人与血刹宫相勾结。” 此话—出,正堂—时寂静,几乎同时,杜文涛和于明雪将目光投向江建波、孟子石,江孟二人则看向杜于二人,唯有祖鸿飞低眉垂目,好像年纪大了,听不清楚宋瑛说什么—样。 最后打破寂静的反倒是谢连州这个外人:“哦?你查到什么了?” 宋瑛遗憾道:“说起来惭愧,我追了三天三夜,还是让人跑了,还反过来受了伤。” 谢连州正想问些详细景况,另一个听到消息的人终于匆匆赶来,他远远就能听到她轻重不—的脚步声,显然是惊讶又饱含期望,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宋瑛眼前。 在靠近正厅时,这脚步反而微微弱了下来。 她在害怕。 谢连州几乎立时听明白了她的脚步声。 好在她还是踏了进来。 孟飞琼抬首看见上座的宋瑛,他气色不是很好,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脸色苍白,唇色发紫,连同他那上扬的丹凤眼,看起来反而不太像好人。 可他活生生地坐在那里,还能呼吸,还能发怒,这便很好。 他们很少挑明了去说什么,因为他们都觉得,日子还长。但现在孟飞琼知道了,人生是很可怕的,有时候—转眼就到头了,时日是最不可预估的东西。 她忽略了满堂的其他人,直直朝宋瑛跑去。他脸上露出一点惊讶,—向故作老成的青年很少显出这样少年鲜活的模样。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很快选择起身,往前两步,伸手接住了孟飞琼,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几位长老—怔,除却孟子石外,都很有默契地转过头去,微微笑了笑。生死之间,小情人如此也能理解,至于血刹宫,在这种时刻也要稍稍后退—步。 只有孟子石一人脸涨得通红,看上去简直要将女儿从宋瑛身上扒下来。 第119章 得而复失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宋瑛的衣服正脱到一半,他刚蹙起眉时,便听见外边传来谢连州的声音:“是我。” 宋瑛思考片刻,?将内衫穿上,打开房门。 门一打开,谢连州看见的便是宋瑛只穿单薄内衫的样子,?上面还有些星星点点的血迹。 谢连州一眼看出宋瑛原本正要替自己换药,走进房中,?反手将门关上,道:“怎么不让人帮你?” 宋瑛苦笑一声,道:“听说你来了不过几日就将几位长老几乎盘问个遍,想来对我如今在宫中地位不是不清楚,怎么还问这种问题?” “担心人下毒害你?”谢连州不置可否。 宋瑛脱下内衫,露出精瘦上身,?一边解开绷带,?一边对谢连州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当我枉作小人好了,起码心安些。你来得正好,?帮把手。” 谢连州没有问他为何不寻孟飞琼帮忙,虽说他们的关系在几个长老跟前已经过了明路,?但说到底还没有谈婚论嫁,宋瑛若真请孟飞琼来为他换药,?于他自己自然无损,对孟飞琼就不一定了。 谢连州走上前去,替宋瑛揭开剩下的绷带,露出里边血肉模糊的伤口,砍下这一刀的人绝无留情。 “砍你的人可真下得了手。” 宋瑛很快道:“废话,?我看他巴不得能杀了我。” 谢连州替他上药,动作并不轻柔,宋瑛起先熬着,后来忍不住半带玩笑道:“谢公子,我可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谢连州道:“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宋瑛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谢连州,见他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 谢连州看他一眼,道:“太平山庄之时,我告诉过你吧,再见面时会取走九华剑,如今剑在何处?” 那时宋瑛总是贴身藏着的九华剑如今并不在身上,也不在他房中。 宋瑛沉默片刻,疑惑地看向谢连州:“谢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你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谢连州看着宋瑛,好半晌,笑道:“我确实没说过,不过是诈你罢了。” 宋瑛一下回过味来,道:“你怀疑我是别人假扮的?” 谢连州坦然道:“你我在太平山庄中不过萍水之交,旁人若是假扮你,我也分辨不出,自然要试探一番。” 宋瑛想了想,道:“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现在试探过后,放心了吗?” 他转身,从背向谢连州变成面向谢连州,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谢连州笑道:“你转过去我就告诉你。” 面向一个人和背向一个人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谢连州刚进门的时候,宋瑛可以轻松自如地将自己的后背留给他,让他帮忙换药,可在谢连州质疑他身份后,就在这一瞬,宋瑛竟未马上转身。 -- 第201页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犹豫时,他就更不能转身了,那等于亲手将自己的命脉交到谢连州手中——光明正大地打,他也绝对打不过谢连州,更不用说将偷袭的机会留给对方了。 从他犹豫的那一刻起,他就暴露了。 他不会指望谢连州毫无察觉,可他现在能做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谢连州不是会犹豫的人,他的手已经扣在他的脖颈上,只要他一句话说不好,谢连州便有可能扭断他的脖子。 谢连州不是那种好对付的正人君子,有时候比他这种明晃晃的坏人还要凶残。 “宋瑛”冷静道:“谢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以为你是来帮我的。” 他当然不指望抵死不认就能让谢连州相信他是宋瑛,只想借此拖延时间,寻到机会脱身罢了。 谢连州的手收了收,“宋瑛”便有些呼吸不畅,忍不住咳嗽两声,微微挣扎。 谢连州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来帮宋瑛,不是来帮你的,他现在在哪?” “宋瑛”一边想着脱身方法,一边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宋瑛的?” 谢连州说过,他同宋瑛不算熟悉,这是真话。可有一个人对宋瑛十分了解,如果她说面前这个宋瑛古怪,那么谢连州便有八成把握眼前这个宋瑛是个假宋瑛。 这种得而复失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的。 他想起孟飞琼提出“宋瑛”有问题时强作镇定的脸庞和轻轻颤抖的手指,没有顺着“宋瑛”的话往下说,而是道:“你如果没有话要我和说,我就不留你了。” “宋瑛”瞳孔微微放大,有什么东西要脱口而出,却又因为那份隐于暗处的威胁而强行压下,扭转话题道:“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傅萱,”谢连州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不认得你吗?” 这一次傅萱是当真无言了,甚至隐隐质疑起自己。 当日谢连州识破太平道人假死之事,他只觉自己不擅为尸体易容,倒不觉是自己易容之术有瑕。 可如今……谢连州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他的易容本不该有任何破绽。 突然之间,傅萱明白了:“你又在诈我。” 谢连州道:“但你的反应证明我是对的,不是吗?” 他愿意相信孟飞琼,即使傅萱的易容没有一点破绽可言,他也认定面前这人不是宋瑛。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剩下无非找出能够将易容做到滴水不露的江湖人士,这样的人或许不只傅萱一个,可也不会太多,谢连州从自己唯一认识的一个猜起最是自然。 而傅萱的反应堪称自投罗网。 他或许是个很厉害的易容高手,可正因如此,他很不擅长被人揭穿。 “向侍月阁悬赏我人头的人是你吧?”谢连州道:“侍月阁的仇我已经报了,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不会留下你的命。” 侍月阁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在这一瞬间,哪怕背叛血刹宫的下场再可怕,也抵不过谢连州那双杀过许多人的手,傅萱迅速做好决定,道:“我可以告诉你九华宫中是谁让我来的。” 谢连州道:“说。” 傅萱道:“但我只能回答这一个问题,否则就算你放过我,幕后之人也会杀了我。” 傅萱默默盘算,试图在两难之中寻找一线生机。 “哦?你背后不就是血刹宫吗?” 谢连州轻飘飘地说。 傅萱假扮宋瑛时唤他谢公子,自然是做好准备才来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谢连州在此。而三年前太平山庄中,傅萱差点死在谢连州手上,对他的敏锐早有所知,在为宋瑛失踪的三日编造理由时,不可能去说难以验证的事。 他既提了血刹宫,后续便一定会有能够印证的手段,谢连州据此猜出他离开太平山庄后与血刹宫勾结不清实在再简单不过。 当然,被谢连州一而再再而三诈过的傅萱不可能再露出什么不应当的反应。他咬紧牙关,表明只能回答谢连州这一个问题,答完之后谢连州要放他离开,让谢连州自行决定。 谢连州没有犹豫太久,道:“说吧,是谁。” “是孟子石。”傅萱果断道。 孟子石吗? 谢连州想起孟飞琼奔向“宋瑛”时孟子石的神情,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眼傅萱,道:“你有什么证据?” 傅萱道:“孟子石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怎么可能留下证据?” 谢连州道:“孟飞琼和宋瑛情投意合,孟子石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当上九华宫宫主的岳丈,他的外孙会是九华宫未来的主人,他有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傅萱笑了一声:“有一种人很可悲,他们最开始只是不敢反抗,或者输于贪婪,走了不该走的一小步,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一点一点走到绝路,最后只能同人你死我活。” “什么意思?” 谢连州将手收紧了些。 傅萱几乎喘不上气了,仍道:“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东西了。” 他在赌,赌谢连州因为希望从他口中撬出更多秘密而舍不得杀他。毕竟只要他活着,就有可能从他这里挖到更多情报。 而且…… “你若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大可以去查证一番,确认无误后再放我走。”傅萱道。 -- 第202页 只要谢连州去查证,傅萱就有了喘息之机,能够想办法逃离这里。当然,他也犹豫过是否要说谎,最后仍是考虑到自己没能及时逃走的可能,到时若他对谢连州说的是真话,还能期望谢连州信守承诺,放他离开。 至于孟子石和血刹宫的图谋,怎么可能比他的性命重要,是他逃出生天后才该想的事情。 “我相信你。” 傅萱神游之时听到谢连州这么说,脖间传来剧痛是他最后感受。 怎么会这样…… 他睁着眼睛,用着宋瑛的面孔倒下,露出一副彻彻底底的死不瞑目的神情。 “因为你说了,就算杀了你也不会再从你这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新消息。既然这样,我留你何用?” 谢连州看着傅萱倒下,面上表情趋于冰冷。 宋瑛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少年或许已经死了。 谢连州打开房门,看到一个同他一样面无表情的孟飞琼。 第120章 英年 孟飞琼看着地上那具用着宋瑛面容的尸体,?心脏不自觉地抽痛了一瞬。她当然知道那不是宋瑛,可从那人的话里,她多少也感到宋瑛凶多吉少,?再联想起自己当日不好的预感…… 谢连州很早便察觉到孟飞琼的到来,而他认为他和傅萱的对话正是孟飞琼该听的东西,也省得他再同孟飞琼再说一次:“你都听到了?” 孟飞琼神情恍惚,?点了点头。 谢连州问:“你怎么想?” “查过才知道,”孟飞琼知道他指的是傅萱指认她父亲的事,?飞快抛下这一句,又道:“你有办法解开他脸上易容吗?” 谢连州回头看了一眼傅萱的尸身,道:“他可是当世的易容大家,解开他的易容没那么容易,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 孟飞琼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样的尸体会让事情变麻烦的。” 如果不能揭开他的易容,他在别人眼里就是宋瑛,?谢连州杀了他,?那么就是谢连州杀了宋瑛…… 届时谢连州该如何解释? 谢连州平静道:“让他的尸体失踪就好了。” 这倒是个办法,?孟飞琼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而且这样,他们也可以观察其他人的动向。 就在孟飞琼思索之际,?她听到谢连州问:“我要去寻宋瑛了,你要一起来吗?” 孟飞琼自然是要去的,?她无暇去想谢连州提出带她一起去,是在听闻傅萱报出孟子石名字后依然相信她,?还是有心试探她。她紧张得头脑一片混沌,几乎要不能呼吸,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预感只是预感,向来是做不得数的。 她轻轻地出了口气,?问谢连州:“为什么是这里?” 她认得这个地方。 这里原本是一处道观,叫做清玄观,观中香火零落,只有两个道士,宋瑛继任宫主之位后,找人勘测风水,建了五处供九华弟子行商歇脚的驿站,这便是其中一处。 如今谢连州带她来到这里,孟飞琼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所谓风水选中的宝地。 谢连州道:“因为这里藏着整个九华宫的秘密。” 秘密总是伴着财富与性命,孟飞琼轻轻打着颤,问:“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来?” 谢连州道:“因为你是孟子石的女儿。” 如果孟飞琼能像她说的那样,做正确的事,在此事极可能与孟子石有关的情况下,她的作证会让他变得更加可信,也会让她在孟子石被揭穿之后在九华宫仍有立足之地。 如果孟飞琼做不到…… 那么谢连州也能更进一步地明确敌我,不必因为宋瑛对她有所留情,他向来不怕敌人太多,从来只怕敌我不明。 孟飞琼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是一个足够残酷的人。” “也许吧,可我不曾为了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杀人。” 谢连州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更为残酷的话。 孟飞琼哑然,没有再说什么,她跟在谢连州身后,看他熟练地寻到机关,心中涌起许多疑惑,又都尽数压下。 谢连州没有过去那枚能打开机关的印章,而他也不再需要那个小物件。他拔出难得配上的长刀,毁去了重新修葺后巧妙隐藏起来的机关,又来到曾经地道打开之处,用最为狂暴的刀法硬生生打开通向地下的通道。 孟飞琼从看到谢连州使出的第一刀开始,就知道她在谢连州手下撑不过一招。 如今密道已经打开,她再没有回头的余地,哪怕她深深恐惧,感到这里有她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密道中的机关已经被九华宫和太平山庄的人清理过一遍,谢连州用火折子点起密道中的壁灯,黄金做的灯台仍然一盏又一盏地罗列在两壁之上,没有被人粗鲁取下带走。 和钱财无关吗? 亦或者他们图谋的是更广大的财富? 谢连州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 孟飞琼朝光亮处看去,发现黄金所做的烛台,微微吃惊后突然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何处,九华宫宝藏的传言传了数十年,在宫中一度变成众弟子用来插科打诨的玩笑,原来…… 谢连州带着孟飞琼一路向前,时不时点起一盏壁灯,密道中充满拖曳痕迹,显然已有不少金银外运。 是急需金银周转,还是不信任同知此处的太平山庄? -- 第203页 谢连州来到第一间摆放金银字画的密室,里边空了大半,除却太平山庄拿走他们与宋瑛交易后应得的一半,九华宫自己也取走不少。 但这里并没有被取空。 谢连州一路向前,各个密室的情况没有太多区别。 那么便不是在防太平山庄,否则没有必要留下这些古董字画和金银珠宝,大可一起运走另藏。 “九华宫养出一条新商线要花多少钱?” 谢连州冷不丁开口。 孟飞琼自然也看出这里金银被取用的痕迹,她不知道宋瑛与太平山庄的交易,只以为大半金银都被人取走,吃惊不已道:“新开的商线确实花费巨大,可这里被取走的东西,足够开六七条往西域或京城去的新商线了。” 若是这样来算,果然还有一部分金银去向成谜,是因为这件事吗?谢连州眉头微蹙,还是缺些能将事情联系起来的线索。 “前头没有路了。” 孟飞琼小声提醒。 他带着她走到最后一个密室的尽头。 谢连州认真看向四周。 他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发现九华剑不见了。 宋瑛失踪,九华剑跟着他一起消失,看起来好像再正常不过,可傅萱易容成宋瑛回来,却不带上他随身携带的九华剑,怎么看都有些问题。 傅萱并不算粗心,唯一的问题只能出在那把剑上。 谢连州还记得,他曾站在此处,与周象随意猜测着宝库深处另有洞天,还说到……或许那把九华剑才是宝库真正的钥匙。 如果,他们是对的呢? 谢连州那时对这猜想并无探究之意,因为他认为九华宝库中他们所能看见的部分已是富贵倾城,若有什么东西比这些财宝还要值钱,那对知晓的人来说,未必是福,兴许是祸。 如今祸来了。 谢连州对孟飞琼道:“离远些。” 孟飞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后退了几步。谢连州没说话,只是皱眉看向她,她便明白还不够,又往后走了几步,最后直到退出此间密室,谢连州才收回目光。 他要做什么? 孟飞琼没有疑惑太久,便看见漫天刀光。 这是谢连州离开长莱山以后,第一次用天山刀法。 他这一生学过许多招式功法,唯有天山刀法是不一样的,这是谢狂衣用来胜过舒望川的刀,不是他的。 但他所学刀法之中,将霸道衍化到极致的,只有这样一门天山刀法。能真正用力量摧毁所有机巧,在破败之中寻到原本只有九华神剑才能打开的密室的,也只是这样一门天山刀法。 烈焰在他血脉之中奔腾,欲毁人,必先毁已,这是谢狂衣的刀意。 宛珑曾说,她有时分不清他和谢狂衣谁才是武学的主人,谁又是武学的奴仆。 江湖人总求武道,一个合格的刀客就该人刀合一。谢狂衣的刀意和他自己几乎融为一体,到了后来,他几乎分不清是谢狂衣影响了他自己的刀意,还是他的刀意反过来害了他自己。 谢连州以为自己用不出谢狂衣的刀。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胆怯过,害怕自己使不出那样疯狂的刀,再也不能替已经死去的谢狂衣完成那样一场比试。 可现下看来,也许他也有点疯血。 如果二十多年前看过谢狂衣出刀的人在此,他们就会发现这银月一样的刀光有多眼熟。 极致的霸道危险之中,催生了此生难能二见的美丽。 密室承受不起这样无情的摧残,隐隐开始崩裂坍塌。 孟飞琼惊讶到极致,反倒失去声音,说不清是为了这刀光,还是为了正在崩塌的密道底部。 这密室下边不是垒实的土块,而是真的别有洞天! 谢连州翩然落下,闻到了血腥腐臭的味道。 他的脚步微顿,后跳下来的孟飞琼却越过他飞快往前跑去。 她也闻到了那股味道。 她有许多害怕,甚至直到踏进九华宝库密道之前,她仍然犹豫不敢面对。 可此时此刻,她拿出了无人能比的勇气。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那样坏,请让她成为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让迟来的她带他回家。 她一边奔跑,一边闻到更多味道,那种生冷的,金属特有的味道。 孟飞琼看到无数的刀剑枪戟,无数的甲胄铁蹄。 可她根本看不进去,她远远盯着那个被高高吊挂在长枪上的青年,双脚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摔坏了膝骨。 宋瑛身上有数十条剑伤和三个洞口,最大的那个是胸前被长枪捅破的伤口,正是那个伤口将他悬挂在了那里,不得安息。出剑的人好像生怕他没死透,补了一剑又一剑。 他如今多大,刚刚二十,亦或再长一二? 谢连州不知道。 他只知道,宋瑛还很年轻,可他没有以后了。 第121章 多方角力 孟飞琼想要站起来,?可她的腿在刚刚那一跪摔中弄坏了。才站起没多久,又摇摇晃晃地倒下。 谢连州看着宋瑛的尸身,没有余心顾及到她,?她也不需要人扶,站不起来,便半跪半爬着向前,?来到了宋瑛尸身下。 他的血干涸在她跪着的地方。 谢连州走上前,将宋瑛从□□上背了下来,?将他平放在地面上。 -- 第204页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杀死他的人没有替他阖上眼皮。 就像谢连州不嫌弃宋瑛身上的污腐一样,孟飞琼也根本不可能去在意这些。 她细瘦的手颤抖着抚上宋瑛的双眼,遮去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后,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可他的皮肤微微发青,有些地方甚至显出斑纹,?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已死之人的身份,?容不得人自欺欺人。 孟飞琼替他阖上了眼睛。 她知道宋瑛这个宫主当得很累,但他不允许自己感到疲惫。大多数时候,?他都绷着一张面皮,宁可让人觉得不近人情,?也不愿流露出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是狼一样的少年,有野心,?有凶性,只有练剑的时候,才会显出些带着真心的本性。那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孟飞琼原本是看不见的,不知哪一日起,突然便能看见了,?在他练剑时,弟子们不再将她拦之门外。她分明知道,踏进那扇门意味着他们不再是从前那种可进可退的泛泛之交,可她还是走了进去。 因为对她来说,他也是她古井无波的生活中,唯一值得一顾的涟漪。 他练完剑时,两侧的头发总是微湿,垂在脸颊边,微微狼狈之下,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会喜会怒的寻常人。 孟飞琼很喜欢看他这幅样子,不过她藏得很好,总是一本正经地看向远方,只偶尔用余光看他。 宋瑛曾经告诉她:“我娘其实不希望我当九华宫的宫主。” 那时的宋瑛在宫主之位上还未争取到如今所拥有的权力,更像一个傀儡,孟飞琼摸不准他说这话是不是心生丧气,有些想要放弃,偏偏孟子石也是造成他处境难堪的一员,她说什么都显得立场尴尬,索性一言不发,当自己是个只会倾听的哑巴。 宋瑛并不介意她的沉默,他只是需要一个能在九华宫中听他说话,为他保守秘密的人。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我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宫主不会太好当。齐思明不是一个好宫主,他耽于享乐,将手中权力散给长老,时日一长,便是他自己都收不回来,更何况是我这个便宜宫主。” 在没有外人时,他对自己的父亲并无太多额外敬意。 他不恨他,毕竟他的母亲没教他恨齐思明,但他也不爱他,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 “可越有难度的事情,就越有意思,不是吗?” 那是孟飞琼第一次真正看到一点宋瑛冰冷外表下藏着的内里。 他并非因为这是父亲的门派而选择接手,也不是因为九华宫拥有令人艳羡的大笔财富。他只是想要征服这个一眼看过去便难以驯服的门派,想要在各有立场的人们之中成为最后的胜者,在人才济济的江湖之上写下足够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想法似乎显得有些贪欲过盛,可这三年来,他一直做得很好。原先一个冷冰冰的傀儡,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众人底线,慢慢有了难以忽略的话语权。 如果再给他十年,二十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幻想一鸣惊人,可我还年轻,我可以花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来做这件事,只要不是沦落到只能将反对我的人熬死,我想事情就不算完成得太糟。”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难得笑意,看着有些促狭。 不过话尚未完,他说:“但是我娘很担心我。” 孟飞琼没忍住,轻声问他:“宋夫人担心你做不到吗?” 宋瑛面上显出点古怪来,他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描述,最后道:“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还告诉她,我至少比齐思明更强,他能当好九华宫的宫主,我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宋夫人怎么说?”孟飞琼假装自己没听见宋瑛对齐思明暗含贬义的评价。 宋瑛道:“我娘说,如果我同齐思明一样差劲,她就不会阻止我了,至少那样我会活得很好。” 孟飞琼一时哑然,却又无法反驳。她当然知道宋夫人的意思,毕竟这些年来,从她还是个孩子起,她就亲眼见证齐老宫主如何放浪形骸,而其他几位长老又是如何代领宫事。 不管是忠心于他的,还是想要取代于他的,都不想他死,有这么个不管事的宫主在上边放着,他们做什么都很方便。 可如果是宋瑛这样壮志雄心的宫主……杜长老或许会很高兴,其他长老就未必了。 “她相信我的出色,但她害怕这份出色会反过来害死我。” “毕竟很多时候,决定成败的不只是能力,还有时运。” 孟飞琼轻声念着这句话,同记忆中宋瑛的声音相重合。 孟飞琼看着宋瑛的脸,道:“他看起来很惊讶。” 这一点谢连州并不打算反驳:“□□是从他后心捅入的,剑伤却在他身前,也许宋瑛没想到现场还有第三人。” 并不代表杀他的凶手一定是他意料之外的人。 孟飞琼解开宋瑛的衣服,这一点做起来并不容易,血液干涸了太久,衣服和伤口早就黏连到一块。宋瑛已经不会疼了,孟飞琼还是小心翼翼地拆解着,不想弄坏他的尸身。 孟飞琼看着那一道道剑伤划下的角度和深入的力道,沉默了许久。 谢连州道:“你认出来了?” 孟飞琼道:“我说过,我会做正确的事,你信不信我?” -- 第205页 两个人打着哑谜。 谢连州道:“我信不信你不重要,我想要做的事,大抵和你不同。你若想查清真相,为他做些什么,便在九华宫内去做吧。你若不想,我也不会逼你,日后更不会顾及你。” 孟飞琼之所以问谢连州信不信她,便是因为感到谢连州知道许多她不知晓的内幕,希望谢连州能同她分享。如今谢连州这话一出,她便知道,谢连州是不会告诉她了。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自己查。 孟飞琼只是道:“没想到他有你这样的朋友。” 愿意为他做到这一地步。 “不是朋友,”谢连州在孟飞琼讶异神情中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变成朋友。” 谢连州起身,观察起了四周。 这些兵刃甲胄不知何人何时因何备下,也不知用了什么原料。 他轻轻一摸,揩到一手厚厚的灰,说明这些东西放着有些日子……甚至可能有些年头了。 这些贮藏起来的兵刃有精钢所制,也有常铁所铸,有的已经生锈腐朽,不能使用,有的却还锋利依旧,仍能浴血沙场。 武器从来都是最值钱的货物,九华宝库藏得最深的宝藏,是这些数量种类庞杂到足以造反的兵革。 留下宝库的人当年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只是想留下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吗?还是说,他也想为这笔足以倾国的财富留下一条足够有力的退路? 谢连州猜不到那位九华先人真正的想法,但他想,他知道宋瑛为何会写信给他了。 宋瑛足够敏锐,看见这些兵革时,他便能够明白背后是怎样的风险和机遇。他无心造反,那么这些兵革留给他的,就只有风险。 他最该做的,是掩埋一切信息,而不是向谢连州求助,除非……已经来不及了,不只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而他发现了这点。 从已有的线索来看,血刹宫在其中插了一脚。可血刹宫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当年被舒望川带领的中原武林打得元气大伤,退居西域休生养息,就算龟缩的十多年里渐有从前鼎盛之态,想要凭此造反,还是太过天方夜谭。 这批武器另有买主。谢连州几乎顷刻之间就有了推断。 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护送上京的苏烨,他现在成了孤臣,豁出性命将自己做成一把刺向贪官污吏的尖刀。 像这样的利刃往往活不了太久,上位者利用他们达成目的,在外界压力纷沓而至时总是选择牺牲他们,推出一个“罪魁祸首”,以此平息众怒,获得短暂的喘息。 他们通常都有位极人臣的一时显赫,最后也往往会落得死无全尸的惨烈下场。 谢连州不知道苏烨的未来会不会也是如此,他只知道,如今天子用他用得正顺手,磨刀霍霍向诸贵,有那么一两个心惊胆战日夜难安,终于决定破釜沉舟也是正常。 朝廷的,血刹宫的,甚至九华宫内部自己的,各种势力搅在一起,风起云涌,不是一人能挡之势。 能抵住这种势态,又不会因为九华宝库生出野心的,宋瑛只能想到谢连州一个,哪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交情,他也还是赌上了这一把。 他只是没想到,他没能熬到那一天,便先一步死在这场角力之中。 第122章 连横(上) 谢连州对孟飞琼道:“我要把他带回去给他母亲。” 孟飞琼的反应很慢,?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分明听见谢连州的声音,却要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道:“是该让他回家……你知道宋夫人的住所吗?” 谢连州道:“总有人知道。” 比如太平山庄。 孟飞琼听到这里,知道他有办法,便不再问了,?只是又替宋瑛把衣服穿好,为他捋好头发,?起码让他回到母亲跟前时不至于显得太过狼狈。 谢连州对她道:“你自己能走吗?” 孟飞琼怔怔地从腰间取下长剑,道:“我拄着这个走。” 谢连州见状没有再说什么,一把将宋瑛尸身背起,孟飞琼则拄着自己的长剑,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将宋瑛带出九华宝库后,谢连州对孟飞琼道:“看好他,?我去毁了这里。” 谢连州并非意气用事,?在他们强行破坏密道之后,?九华宝库被人发现的事情本就无法遮掩,既如此,?倒不如全部毁去,反倒让人自我安慰是密道塌陷,?一时摸不清背后真相。 就算他们猜出有人造访,再想悄悄搬运其中金银武器也是难以成行,?必要兴师动众,而谢连州很快就要做些让他们无法兴师动众的事情。 这样一来,至少短时间内,九华宝库内的东西无法再被人利用。 他想,这也是宋瑛想做的事。 杀死宋瑛的凶手或许就在九华宫中,?可真正决定他命运的,却是身后所有觊觎这份利益的势力。而谢连州发现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止步于找到九华宫的凶手,一刀杀了他们。 孟飞琼看着谢连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不知过了多久,令人忧惧的崩塌之声传来,由远及近,仿佛响在她耳边,要将她和宋瑛一同湮没。 宋瑛让人改建出的驿站也跟着塌了,整块地界难以避免地向下凹陷,看起来绝非人力所能为,可她知道,这实实在在就是一人一刀所能做到的。 唯一的疑虑是,如今的坍塌之景都在谢连州预料之中吗?他为什么还不出现,他还活着吗? -- 第206页 孟飞琼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由于思绪太过纷杂,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担心。 孟飞琼本不该担心谢连州,毕竟他已经显出自己远超常人的能力,若是因为未能及时脱身,死在自己毁去的密道里,那是何等可笑,不像会发生在谢连州这种人身上的事。 可她如今多少有些悲观,越等待越觉万事皆有可能,有时命运如此,哪能让人强抬头。 孟飞琼慢慢打起精神,如果谢连州真的……那么一切就要由她来背负了。就好比现下,她分明是可以去帮他的,而不是坐在这里沉浸在难以走出的哀伤之中。 孟飞琼拄着剑起身,大声喊着谢连州的名字,试图确认他是否活着。 她话音方落没多久,便见谢连州在一片风尘之中远远走来,他不是莽撞之人,在坍塌之前就寻好了退路。 “我没事。”谢连州听见了孟飞琼的喊声。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孟飞琼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她现在看上去有精神多了,不像方才那样毫无生机。 谢连州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如今宋瑛的一切身后事都攥在他手中,不管孟飞琼是死是活,都有人替宋瑛报仇雪恨,若不是因为孟子石参与了这件事,孟飞琼为此羞愧难当,挺着这一口气,她早就倒下了。 反倒是刚刚短短时间里,谢连州生死难明,无人可靠,孟飞琼一下就恢复过来了。 虽说如今谢连州完好无损地出现,可已经想通的人,怎么也不会因此再萎靡不振下去。 孟飞琼对谢连州道:“我知道,我在九华宫怎么做都不会太影响到你的后续计划,但一定有更能帮到你的方式吧?” 一旦开始清醒,坍塌密道之中掩藏着的东西已经透露足够多的信息,纵使孟飞琼不去深究,也隐隐约约触碰真相。 谢连州想了想,道:“以一个没有发现宋瑛所在、没有看见这处密道的你的面貌,去调查他们,怀疑他们,拖住他们的脚步,让他们以为一切如常。” 孟飞琼想到自己的父亲,神色复杂地点了头。 谢连州顿了顿,道:“保护好自己,尽力周旋。” 然后他会完成宋瑛本想请求他帮忙做成的事,或许会更超过一些,但他想,宋瑛会高兴的…… 也不一定,但他肯定不会不高兴。 —— 谢连州没有再回九华宫,他在江湖中本就是足够任性的人,既然见到了“宋瑛”,选择离开也是常事。至于“宋瑛”在他离去的同时再度失踪,是否与他有关,只看九华宫中诸位长老如何去想,又想达成怎样的目的。他们不值得他过分担忧,分散精力,纵使退上一万步,他们将他认作凶手,也有孟飞琼在其中为他周旋拖延。 更何况…… “谢少侠,您要的棺木已经打好了。” 太平山庄的产业实在遍布各种行当,若非临时问了一句,谢连州不会知道太平山庄连棺材铺都有。 谢连州回过神,看了一眼用上好木料打制的棺木,又向他们要了两个擅长安葬尸首的人,在将宋瑛放进棺木之前做了最后的修饰。他要回家了,太狼狈会让母亲伤心,虽然现在……已经足够令人伤心。 谢连州带着装有宋瑛尸首的棺木来到宋夫人住处,宋夫人哭过,晕倒过,最后又颤巍巍地站在宋瑛棺前,对谢连州道:“自从他去了九华宫,我就每日每日地梦见现在这个场景。”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我告诉他,如果他一定要去,就不要再回来了,我权当没他这个儿子。” “我希望这样能阻止他,亦或者……当这一天真的发生时,我不会那么心痛。”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是谁……?” 谢连州想尽量对一个母亲委婉,可他实在不擅长,最后道:“杀死他的,可能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但真正害死他的,是两股势力。” “他想向我求助,但在我赶来之前,他便被害死了。我现在要去做他本希望我做的事,等我做成了,我会为他报仇。” “至于具体的人和事,请恕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他不会希望你在事情完成之前知道的。” “如果我做不成,我会请人将真相告诉你。” 至少让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不是连宋瑛因何而死都不知道。 出乎意料的,宋夫人没有追问,也许是谢连州的话让她找到一丝宋瑛仍然活着的感觉。 谢连州离开宋家后回到太平山庄,见到久违的太平道人,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更老了,好像碰到什么值得忧虑的事情一样,愁苦地蹙着眉头。 谢连州想,或许是玄武使的离开让他少了一个左臂右膀,这才让他不如过往从容,又或许是……他知道九华宫的事了。 太平山庄的产业遍布各处,眼线与情报自然依附而生,太平道人或许不知道九华宝库中的兵革利器,但他至少知道宋瑛的死,毕竟谢连州没想过瞒,再联系起别的动向,例如血刹宫,见惯风雨的太平道人或许也有了自己的猜测。 谢连州道:“道人是在担心我会提出什么难以接受的要求吗?” 太平道人苦笑道:“若我只是我,那么自然不是。” 若他年轻四十岁,不是太平山庄的庄主,以他现在这份欣赏谢连州的心情,自然是要不顾后果地陪他快意恩仇。 -- 第207页 可世上没有如果,他的身份决定他的倾向。 谢连州将所有事和盘托出,最后却道:“或许您不需要为难。” 太平道人看向他,道:“这些事情在萌芽之际就被宋少侠和你发现,想要解决很是容易,但我想,不管是当今天子,还是你,都不是事情作罢就能满意的性子。” 谢连州明白他的意思。 从当今天子的行事作风来说,他知道有人造反时必然震怒后怕,可等短暂的惊惧过后,他所想的多半是如何借由此事将生出叛心的臣子连根拔起。 而谢连州,他也确实想向血刹宫下手了。 这是最好的时机,非但不会惹来朝廷的猜忌,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一点帮助。 太平道人道:“但这只是你和天子的想法,对大多数臣子和武林门派来说,只要阻止他们做成造反这件事,便足够了。” 就好比如今的中原武林,太平日子过了太久,他们已经基本忘却当年被血刹宫压在头上欺负的日子,年轻一代更是没了过去的血海深仇。 此时此刻,就算是向来得人心的舒望川站出来振臂一呼,说要铲除血刹,也没有人会去响应。 只要将血刹宫死死限在西域,不让它进中原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让更多人流血牺牲呢?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并没有错。 但这不是谢连州的想法。 “二十年的蛰伏并没有改变血刹宫掠夺放纵的本性,凶狼潜伏在外,中原武林却只想做羊。” 他不讨厌羊,毕竟羊不吃人,可在这种时候,偏安总是难免恼人。 第123章 连横(中) 太平道人明白谢连州的想法,?可就算是他,也不觉得血刹宫的野心足以支撑他们在这一次失败之后很快卷土重来,这样一来,?至少又有五年十年的太平。正所谓和气生财,门派发展亦是如此,越是太平,?大家的日子便越好过,谁都不想无端挑起一场大战。 如果提出这个想法的人不是谢连州,?太平道人根本不会为此苦恼,而就算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谢连州,太平道人也会存有侥幸之心,他都如此,更不用说武林中的其他人。 太平道人开口:“你想做的事于长远来看,对整个武林都是一件好事,?可在当下,?没有人会感激你,?也没有人会愿意帮助你。” 谢连州摇摇头道:“您错了,我想做的从来不是让眼下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与血刹宫相争,?我知道,他们不是傻子,?不会参与进这场本不必要的战争,就像太平山庄不会出手一样。” 谢连州当然知道太平道人为何愁苦,?毕竟谢连州在这种时候来到太平山庄,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太平道人又怎会不认为他是想争取太平山庄的支持呢? “事实上,我确实需要太平山庄的帮助,?可我不需要太平山庄的人为我流血出力,只是想请你们在当中为我穿针引线,让我能够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势力的参与,至于中原武林,只要做好推波助澜与收尾的工作,便是两全其美。” 太平道人有些惊讶,可他很快又觉得自己本不该为此讶异,毕竟侍月阁之事已经证明谢连州能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他不是理不清利害关系的人,也不会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只是太平道人低估了他,以为对付侍月阁无法与对付血刹宫的难度相提并论,却不知谢连州还远远没到穷途末路之际。 太平道人很快下了决定,问道:“你需要太平山庄为你做些什么?” 谢连州微微一笑。 —— 天域山的行宫建在高耸云端,弟子们出门见雾,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群山飘渺。 身姿伟岸的男子站在窗边,看着下边年轻弟子练着最基本的刀法,一日又一日地打牢基础。 他如今四十出头,并不算年轻的年纪,可在他这个位置上,与那些先辈相比,也算是后生可畏,成果斐然。 疏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含笑的模样,身上朴素的灰衫,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士,而非整个武林的主人。 舒望川是江湖公认的武林盟主,只可惜盟主没有自己的行宫,好在他还是天域山的掌门,至少能在天域山有自己的峰头,以便他人前来拜见。 他看着那些年轻弟子,好像沉浸于他们的青春年少,看见天山刀法的未来,可他实际却在思考,大名鼎鼎的太平道人来天域山求见于他,会有什么用意? 最近的江湖发生了什么大事……是九华宫吗? 在舒望川盘算之时,得过吩咐的弟子已经将太平道人迎来。 舒望川回身浅笑,正想客气引太平道人入座,目光只打算在他身旁少年身上一扫而过,却没忍住,微微一顿。 他知道这个少年名为周象,是太平道人的孙子,也很可能会是太平山庄未来的主人。对于太平道人带着这个少年来与他相商要事,舒望川觉得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交接过渡,而他也想了解,太平山庄未来的新当家会是什么样的性格作风。 不过他没想到,这个少年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如狼似虎,孤傲无双。 少年的皮相自然是好看的,清秀文雅,脸皮干净。可这样的面容,怎么看都配不上他那一双太过出色的眼睛。 -- 第208页 舒望川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易容之人,唯有一个不是。那是一个少女,有着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却有全天下看起来最为智慧的眼睛。舒望川曾一度以为,他们是极为相似的人,谁想最后却是完全不同。 他和这个女子并不相熟,哪怕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勉强也算彼此的亲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她的缘故,舒望川突然觉得眼前的周象有些像谢狂衣,尤其是那种锐利得能割伤他人的气质。 他不再往下想了,而是看向太平道人,笑盈盈地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些微失态,哪怕对方可能根本察觉不到:“这便是令孙吧,果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险些将我镇住。” 太平道人却未按照往常谦逊接下这句赞扬,而是转头看向“周象”。 舒望川微微挑眉,身体姿态跟着调整,不算过分紧绷,却能随时应对各种突发意外。 “周象”将手放到脸与脖子交界之处,显然是要撕下什么。 舒望川想到自己方才猜测,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觉得事情越发有意思起来。太平道人带人易容见他,自然是冒着可能触怒他的风险做下此事,什么样的人才会让太平道人这么个左右逢源,不爱得罪他人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呢? 谢连州撕下脸上面具,这是失去傅萱后,太平道人所找到的新的易容大家为他进行的易容装扮。 谢连州易容成周象,只是为了避过旁人耳目,避免在事情开始之前提前引起血刹宫的注意。他先前带着宋瑛尸体,离开蜀中的一路都在太平山庄的产业下进行,自然有太平山庄的人为他收尾。 如今要来天域山,作为血刹宫头号敌人所在之处,此处必有血刹宫的眼线棋子,又不是太平山庄能插手的地界,不得不小心行事。 而见到舒望川之后,坦诚反倒成了最好的法子,也是最不会牵连太平道人的方式,所以谢连州二话不说,立时卸下伪装。 这么想或许有些对不起周象,但舒望川不得不承认,易容之下的这张脸,是配得上谢连州这双眼的。 他对谢连州道:“幸会,谢少侠。” 身为武林盟主,他的消息虽不像太平道人那样灵通,却也绝不可能太过闭塞,整个江湖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都会送到他案前,让他过目,对于谢连州这个人物,他就算说是久仰大名,也不算是过分了。 对于舒望川能认出他这件事,谢连州不是太惊讶,虽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相信,作为一个弄垮侍月阁的人,他的画像早就源源不断地送到舒望川手中,运气再坏,至少也应当有一副确实画得像他。 谢连州开门见山道:“我请太平道人带我来见你,是为了与你共商血刹之事。” “哦?难道你想弄垮血刹宫,就像弄垮侍月阁那样?” 说完,舒望川换了个姿势,看起来好像比刚刚更加轻松随意一些。可光看他的指尖,谢连州便知道,他反而比方才更加用力了。 谢连州收回目光,道:“正是如此。” 舒望川看着他,像是在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一样,循循教导:“十多年前,我团结了中原所有门派一起抗击血刹宫,也没能将他们彻底剿灭,只是将他们赶到西域,如今,没有人想再经历一场那样惨痛的大战,你如果想让我联合其他门派一起完成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谢连州道:“舒盟主,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想让中原武林去做这把尖刀,他们大多是宽厚的好人,还有一些是见风使舵的投机者,这样的人做不了尖刀。我只是希望在适当的时候,你们可以来进行这个收尾,这一次,不要再给血刹宫修生养息的机会,彻底地铲除这个门派和他们的功法。” 血刹宫的功法决定了他们天生与正派无缘,就算入门时是心存善念的普通人,除非心志坚定着,成日浸润在这种邪恶功法之下,必然会变得残暴阴邪,双手沾满鲜血。对于这样的门派,毁去他们的传承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这是十多年前舒望川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如今谢连州将它放到他眼前。 舒望川道:“那么谁来做尖刀?” 谢连州起身道:“自然是我。” 在舒望川开口说话之前,他又补充道:“当然,也不只是我。南疆秘宝落在血刹宫手中,先前为了夺回这份秘宝,他们不惜与血刹宫合作,截杀朝廷命官,如今若有人愿意杀掉血刹宫所有高手,他们一定愿意参与进来,亲自夺回自己的秘宝。” 只不过对于这些南疆苗师来说,他们的最终目的便是夺回秘宝,一旦取得,便不会再对血刹宫的人穷追不舍。所以他们只能做和谢连州一样的尖刀,却不能做最后的罗网,这也是他来寻舒望川的理由。 舒望川不会不明白,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一些心动。 谢连州的话却未完:“如无意外,采风堂的人也会有所助力。” 舒望川看向谢连州,他不知道,当年那些师长前辈,看看他和谢狂衣,是不是像他现在看谢连州一样。 第124章 连横(下) 谢连州离开天域山后,?一路向京城赶去。 在骏马之上颠簸起伏时,他偶尔会回想起先前与舒望川对话的场景。他看起来比谢连州想象中温柔和善很多,待人接物也足够客气周到,?很难让人想象他会有多少心机城府。 -- 第209页 在前往天域山之前,谢连州便向太平道人详细了解过当年舒望川到底是如何联合起中原武林共同击退血刹宫的。 要论所谓合纵连横,舒望川做的并不比谢连州差,?而他对付血刹宫时,也从来没有被仇恨冲昏过头脑,?将所谓无辜有罪分得清清楚楚,该杀的一个不留,应当放过的也能从盟友刀下尽心救下。他明白局势,明白声名,明白如何合适地处理这一整件事。 谢连州想不到比他更好的收尾人选,所以他放下一切成见,?找到舒望川,?提出合作。 只不过,?他本以为自己看到舒望川时,会对他有少量厌恶排斥,?可现在想来却是一点没有,至少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他只是忍不住怀着警惕,?反复打量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揣测,?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舒望川在自己的立场上做到了最好,以一个绝对公正的盟主视角与他进行磋商,而非一个一心想坐在后方收割利益的贪婪之人。 他确实是一个做得很好的盟主。 舒望川最后答应了谢连州的请求,与他建立盟约,以太平道人为证。在成为盟友之后,?舒望川大方地向他介绍了血刹宫如今情况,好心建议他可以从血刹宫主的一儿一女入手。 他们因为宫主之位相争很久了。 谢连州那时问他:“如果没有我,你也想处理血刹宫吧?” 从他告诉谢连州的那些东西来看,他一直没有放松过对血刹宫的关注,如今给谢连州的这些建议,何尝不是在他心中反复揣摩过的呢? 舒望川但笑不语,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谢连州渐渐不再想这些事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血刹宫之事,解决完这些之后,才是他该同舒望川以另一种面貌真正相见之时。 谢连州来到京城,同当年相比,如今的京城变得更难进了。谢连州想了想自己先前让太平山庄向苏烨传递的消息,一下也明白过来,兴许这就是京城戒严的理由。 而这种戒严对他来说最多算是有些麻烦,根本不可能真正起到阻挡他的作用。 兴许这也是天子对于江湖人士始终心怀忌惮的理由,毕竟他们总是那么高来高往,来去自如,眼下又有血刹宫这种生出反叛之心,为朝廷命官贩卖军火的江湖门派作为前车之鉴,只怕天子更加不想见到江湖人士了。 谢连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寻了一会儿才寻到苏烨的新府邸。 两年不见,他的府邸变得更加高大宽阔,里边的假山流水也换成了更加精致豪奢的样子。谢连州不过在屋顶上观察片刻,便见到两三群不同的侍女抱着东西,一边谈天说笑,一边带着香风来去。 谢连州的脚步微顿,如果苏烨变了,他不会太惊讶,因为人本就是善变的。 但一个可以用利益打动的人,和一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在这件事里可能起到完全不同的作用,要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去说服联合。 或许他可以先看一看,谢连州并不急着下判断。 他跟着那些婢女,很轻易地找到了苏烨所处的地方,而那些婢女在进入苏烨休息的院子时,一下变得更加谨慎安静起来,不像方才那样随意娇笑。 她们将东西送进苏烨的房间,却没有逗留,不一会儿就飞快退了出来。 谢连州揭起屋上厚瓦,看见苏烨一个人坐在案前,点着灯处理公事。他无意窥探苏烨秘密,可眼力太好,一眼便看见上边是天子交代给苏烨去查的密案。 谢连州盖上屋瓦,从一旁窗户翻身而入。苏烨几乎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迅速将手中密信合了起来,扔入旁边灯油,处理完这些东西的下一刻才有精力确认面前人是谁,是否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他们同行过一路,曾经有过命的交情,也有欣赏对方的地方,可时至今日,立场不同便不能完全信任对方,本也是常事。 苏烨是一个忠诚于天子的人,而谢连州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江湖人。 谢连州明白,他不可能用交情来打动苏烨,他要做的,是让他看见这件事对天子的利处。 “好久不见。”他跟苏烨打了个招呼。 苏烨笑了笑:“我等你很久了。” 自谢连州请太平山庄的人将消息送到苏烨手中,苏烨便猜到,兴许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苏烨从书桌前起身,到一旁小塌之上,请谢连州在案几一旁坐下。案几上放着糕点和茶水,看着倒是小巧玲珑,足够精致,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苏烨为谢连州倒了一杯茶,将那碟糕点往他跟前推了推,示意他尝尝味道,道:“你此次来是秘密行动,不方便现于人前吧?” 谢连州微微颔首,道:“你也知道朝中有人生出反心,就在你这府邸中,那一群婢女里,多少有几个是旁人眼线,还是谨慎些好。” 苏烨笑道:“你这话说的太过客气,什么叫我的婢女里有几个眼线?要我说,就算全是眼线也不奇怪,若真有正经来做婢女的,那才是‘沧海遗珠’。” “哦?”谢连州挑挑眉,来了兴趣。 苏烨道:“陛下要用我,这官自然越升越高,府邸也越赐越大,每升一次官,便有人借着庆祝名义往我这府邸中送上金银财宝与婢女侍人。府中所有婢女,除却天子所赐,几乎都是朝中文武百官送上的。” -- 第210页 谢连州道:“你倒是大胆。” 苏烨面上既是叹息又像释然:“陛下想要我做一个孤臣,那我便做好一个孤臣。更何况有些时候,陛下便是希望消息从我这里散布出去,让其他人收到风向,既如此,这些婢女岂不是刚好可以派上用场?至于那些不能被人知道的东西,我会自己把握好的。” 他没有妻女,没有侍妾,又不允许那些婢女随意近身,真正想要保守的秘密,寻常人很难从他口中撬出。 谢连州问:“就没人打过你的主意?” 苏烨的亡妻走得太早太久,谁会将一个已经过世的人放在眼里呢?便是她还活着,也很难挡住那些豺狼虎豹一样的官员。 说起这个苏烨面上显出些苦涩的得意来:“这就是做一个孤臣,做一个疯子的好处,谁想将女儿嫁给我,我都敢拒绝,得罪人本就是我的当家本领,更何况,陛下是支持我的。” 一个没有家人的孤臣,自然比坐拥一家老小的孤臣更能豁得出去。他自己不愿娶妻,对天子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自然有意无意地为他撑腰。 谢连州沉默片刻,道:“我是为了血刹宫的事情而来。” 苏烨猜到了,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谢连州一听,便知道天子有意,否则苏烨作为天子喉舌,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这里,谢连州放下心来,将先前与舒望川说过的计划再度说出,最后同苏烨道:“我已和中原武林约好,此事最后由他们来收尾,负责彻底铲除血刹一门邪魔歪道,但我希望朝廷也可以在过程中提供一些帮助,让事情变得更加简单。” “可以。”苏烨答应得很痛快,几乎没有深想,哪怕谢连州的要求再简单,他的反应也太过爽快。看来,对于血刹宫这种胆敢串通朝中官员相助谋反之事的门派,天子早就恨得欲除之后快。 谢连州早就预料到此行不难,却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微微一怔后便与苏烨商谈起朝廷具体能做的事。 两人畅谈到月上中天,腹中饥饿难耐,却又只能按着苏烨往常习惯,让人上一碗鸡丝汤面,以免暴露谢连州的来访。 苏烨看着汤面叹了口气,对谢连州道:“我府中这些仆从,忠心未必有多刷,服侍人的手艺却是一等一的,你可没口福了。” 谢连州见苏烨刻意打趣他,索性端起面碗,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碗面在苏烨跟前晃了晃,道:“江湖人士不拘小节,但苏大人身居高位,显然是不会吃谢某吃剩的半碗面了,剩下这半碗也由谢某自己吃了吧。” 谢连州话音刚落,端住面碗的手却被苏烨按住,只听他道:“当年逃命,只能住在破庙里,你我二人什么没吃过,如今这干干净净的半碗面,有何吃不得?” 他可也是真饿了呢。 苏烨端过剩下半碗面,吃得不比谢连州文雅,两人看起来好似饿死鬼投胎。 这一碗面吃完,谢连州也是时候告辞。他二人看着彼此,都知此后山高水远,庙堂江湖是两条路,此生未必还能再相见。 谢连州问苏烨:“孤臣可能寿终正寝?” 苏烨笑道:“只有天知道。” 谢连州沉默片刻,道:“如果有那一天,你就托人来寻我吧,我保不了你富贵荣华,但至少能保住你一条命。” 谢连州走后,苏烨在窗边看了良久,故人越来越少,只有空中明月陪着他。 第125章 暗杀 “血刹宫宫主名为曲春容,?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人物,但当年一战,他也元气大伤,?这些年来不怎么到江湖上走动,必定是功法出了问题,让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猖狂。” “以我从前和他交手经验来看,?这人诡计多端,心思深沉,?加上武功高超,绝非等闲之辈。不过他如今年华已老,精力大不如前。你从他两位子女入手,正好可以借此一探他如今虚实,若真成风烛残年之身,你必能一击即中。” “曲春容一生无妻,?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名为曲正清,?女儿名为曲文心,皆为侍妾所出,?并非同胞。” “若论武功造诣,曲文心要高过曲正清。可要说心计手段,?却是曲正清稍胜一筹,身边支持他的堂主也要更多一二。” 舒望川当日告知的这些话还回响在谢连州耳畔,?他一边看着远处的曲正清,一边轻轻品了一口杯中茶水。 戴着幕篱的汀兰,顺着谢连州的目光,看了一眼对面茶楼的曲正清。 曲正清年近三十,却不见老,?看起来如同二十五六的青年一般,面皮白皙,眼角上扬,折扇在胸前微微晃,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今日出现在这里,摆出的名义是要同人谈生意。 随着谢连州将目光收回,汀兰也转过她的脸,免得过久的凝视导致曲正清太早发现他们的存在。 汀兰转而看向谢连州,隔着幕篱层层白纱,谢连州看不清她的脸,她也只能朦胧看见谢连州的模样。 汀兰将幕篱的几层白纱掀开一些,露出自己不会吓到旁人的那半边脸,同时用那只眼睛仔细打量谢连州。 他们从前的见面并不愉快,虽说不算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杀死对方,却也相差不远,而那一次,汀兰输了。不仅如此,输了之后连谢连州的真面目都没看到。 因此这一回看见大咧咧露出真实面容的谢连州,汀兰秉着不看吃亏的心态,忍不住细细多看两眼。 -- 第211页 美丑对于汀兰来说并不重要,但知道谢连州到底长何模样,也算满足了她长久以来的小小念想。 输给一个连相貌都不知道的人,总是让人忍不住去好奇猜测,如今见到庐山真面目,她也可以放下了。 也多亏谢连州联系于她,她才发现族中失踪已久的前圣女原来去了太平山庄,还掩去容貌,因着约定做了太平道人身旁的青龙使,外面的江湖果然很危险。 要拒绝谢连州吗? 这个想法只在汀兰脑中出现一瞬,便被立刻划去。 自从血刹宫拿秘宝相诱,族人便日渐浮躁。当年放弃截杀苏烨,撤回南疆之后,更是每隔几日就有人说想要冲进血刹,夺回秘宝。 人人都知道,以他们的实力公然与血刹为敌,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那些话终归只能嘴上喊喊,不能真正付诸实践,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借此发泄心中郁气。 汀兰每每旁观,都胆战心惊,生怕有一日众人怒火太深,激动上头,会忽视这份差距,一心坚持,最后用鲜血去挣。 谢连州就在这种时候出现,他说,血刹宫中的几大高手可以由他来杀,还说,在汀兰他们夺回秘宝之后,他能说动中原武林与采风堂共同襄助,彻底铲除血刹宫,让他们没有回过头再去寻南疆麻烦的机会。 汀兰当然知道,谢连州做这件事,不可能单纯为了帮助南疆夺回秘宝,扫清障碍。可在他图谋的一切之中,南疆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付出他们本就打算好要付出的,这便够了。如果错失这个机会,哪还有更好的能夺回他们族中圣物的机会呢? 汀兰答应与谢连州结盟。 谢连州与她分享了他的计划,如今,这便成了他们的计划。 在计划当中,他们今日要暗杀曲正清,却不能夺走他的性命。 汀兰对谢连州道:“你这样坐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朝你下毒蛊,还要同你一起对付其他人,真让我有些不习惯。” 谢连州失笑:“我记得你也没有追杀我们很久吧,怎么就养成这么不好的习惯了?” 汀兰笑了一声,将幕篱上的白纱又放了下来。她两次踏足江湖都是同谢连州打交道,觉得很有意思,方才不过同谢连州开个玩笑,缓解下久久等待的无聊罢了。 远处曲正清见过人,眼见就要起身离开,正是最为松懈的时候,谢连州起身,对汀兰道:“该我们出场了。” 汀兰兴致勃勃起身,她期待这样的江湖生活已有很久,蛊虫的培养是一个漫长孤寂的过程,在这当中,她难免也会在梦里想想,自己凭借蛊虫在江湖中大出风头的模样。 可她不是变态,自然不希望自己是作为一个坏人去驰骋江湖。先前为了夺回圣物,不得不截杀苏烨时,汀兰便有些怠工,若非族人牺牲,她也不会站出来和谢连州打起擂台。如今,要给夺走他们秘宝的血刹宫找麻烦,汀兰自是一下子精神百倍起来。 那时被谢连州打败,汀兰想过,若她身边那些本该保护她的人不是那么不堪一击,她也不至于落到要同谢连州单打独斗的下场,而一个擅长用毒用蛊的苗师和一个武艺超绝的人单打独斗,获胜几率本就偏低,更不用说,她碰到的是谢连州。 好在如今谢连州从她的敌手变成了她的同伴,她突然就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好怕了。 汀兰从腰间抽出长笛,微微一笑,将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这可是血刹宫的地界,几乎人人都对笛声分外敏感,生怕是血刹宫的人在大打出手,一不小心卷进去便会无辜受戮。 汀兰笛声吹响的一刹那,便有无数目光朝她投来,在看见这个身穿白衣头戴幕篱,与血刹宫打扮显然不同的女子之后,众人先是纷纷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提起了心。 这会不会是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新高手? 就在他们这么想的时候,对面那栋楼里莫名出现许多毒虫爬兽,密密麻麻,几乎吓晕人去。 谢连州来到汀兰身边,问她:“准备好出场了吗?” 汀兰放下笛子,笑道:“你别拎我腰带就行。” 她还记得上一回被谢连州拎着腰带从窗口跳出去的感受,可不想再这么惊心动魄一回。 这句话倒让谢连州难得为难片刻,他看了眼汀兰,一时不知不拎腰带的话该从何拎起。 汀兰无奈,心想中原人就是这么古板,她将谢连州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大方道:“我当你是姐妹,你当我是兄弟,走吧。” 汀兰自己不在意,谢连州也就不再纠结了,对他来说,人渐渐成了会行走的血肉,拎哪里都一样。 谢连州带着汀兰,飞到对面客栈之中,立足于毒虫爬兽之间,直直面对一群面露警惕的血刹宫人。 为了配合曲正清翩翩佳公子的打扮,这群血刹宫人都脱去了暗漆漆的血刹长袍,穿着普通衣裳,扮作曲正清的家丁。 这些人面色青白,看起来神色萎靡,不太健康,可他们都没有先前被谢连州所杀的血刹宫人的一口獠牙,看起来仿佛与常人无异。 若舒望川的消息无误,这一群人都将血刹宫练到了上乘,没有獠牙恰恰证明他们与那些低等的血刹宫弟子不同。 这也意味着他们要更难对付些。 谢连州杀过不少血刹宫弟子,其中大多是长着獠牙的。谢连州光是对付这些低等弟子的散魂音已经颇为不易,若是换作往常,对谢连州来说到底如何对付曲正清也是需要再三思考的一个难题。 -- 第212页 而现在有了南疆苗师。血刹宫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难对付,至少对谢连州来说是如此。兴许这也是血刹宫夺走南疆圣物的一个原因,借此改进自己的功法,减少这么一个致命的缺点。 成果如何不好评论,毕竟汀兰养出的清心蛊与其他族人养出的清心蛊并不完全相同,效果总是要好上那么一些。 蛊虫甫一入体,便让人血脉酥麻,一刻不得清静。可也正是因此,当那些扮作仆从的血刹宫人唱起魔音,吹出魔声时,谢连州在片刻的恍惚之后立时清醒过来,仿佛从未被那散魂音迷惑一般。 谢连州将刀身立于身前,看向被众人围在中心的曲正清,猛然出手,迅疾如雷,刀光弥漫。一瞬间,仿佛让人看见狂风暴雨之下惊雷赫赫作响,拦腰劈断苍天古木。 暴雨惊雷刀! 刀身泛着丝丝紫气,只是靠近便让日日练着邪功的众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舍。 曲正清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过。 “结阵!”他大喊着。 血刹宫出,血雾弥漫。 谢连州能感到,自己身处阵中的皮肤被那血雾一点点腐蚀,长久以往,定要溃烂而亡。 他大喝一声,刀光从天而降,四方雷动! 一刀一圈,阵眼立损,血雾散去一半,露出曲正清惊愕面容。 谢连州面上带血,唇边带笑,回身刺刀,直向曲正清而去。 第126章 佯败 所有血刹宫人的攻击都朝谢连州而去,?想要不顾一切地挡下谢连州径直向曲正清砍去的那一刀。 在这生死关头,曲正清也顾不上太多,毫不犹豫地使出血刹秘法。眨眼之间,?便见他皮肤慢慢泛出血色,双眼微凸,整个人变得犹如活死人一般,?四周散出凶煞之气,硬生生挡下谢连州手中长刀的锐意进取之势。 曲正清没有曲文心那样的天赋,?可三十年来苦练不辍,他从来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废物。 谢连州这一击杀不死曲正清,若他还执意向前,必定会被其他血刹宫人捅成血窟窿。 若他还算聪明,便该立时回身收刀,反身相击,?先挡住那些即将落在他身上的刀剑,?而非豁出性命,?只为博得一点杀死曲正清的可能。 曲正清紧紧盯着谢连州,一心想要看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曲正清从来不疏于自己对敌手的观察。一个人的攻击风格往往也体现出他的性格特点,?只有知晓他们的行事风格,才能真正设下能让敌人自投罗网的陷阱。 面前这个青年会是怎样的人? 若他一味固执,?看不清形势,不顾生死地向前,?曲正清会觉得他太莽撞,不值得被警惕。 若他折身而返,护住己身,一切行动在曲正清的意料之中,曲正清也很难给予他多高的评价。 就在曲正清这么想的时候,?谢连州的刀势果然一缓,回身劈出三十六道刀光,仿佛狂雷阵阵,一道又一道地劈向那些拦截他的血刹宫人。 曲正清冷笑一声,抽出长笛。他早就发现血刹宫的散魂音对谢连州来说并无成效,否则他此刻的攻击不会那样精准。但他们的笛声并不只迷惑敌人这一个用途,还可以用来激发血刹宫人的血气,提升他们的战力,哪怕每次用完都有可能让部分宫人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但那也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长笛凑到唇边,曲正清尚且没有吹出第一声,便感到五脏六腑如有虫噬,一时间剧痛袭身,让他几乎抓不住手中长笛。 越是这种生死关头,越应该抓紧自己手中武器,这是从小训练让曲正清养成的习惯。 因此,哪怕这种剧痛来得再突然,再难忍耐,曲正清仍是紧紧抓住手上笛子,几乎将所有的青筋尽露。 怎么回事…… 曲正清抬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口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这口鲜血落在地上,没过一会儿,竟微微腐蚀了地面。 血刹宫人的血都是带毒的,更不用说他这种千锤百炼之下培养起来的宫主之子。 这世上竟还有能让他中毒的毒药,曲正清几乎不敢相信。 突然之间,他猛然反应过来,如果说这世上有一种毒对他有效,那一定是蛊毒。 曲正清猛地看向站在角落里的汀兰。 她同谢连州一起出现,而在那之前出现的各种毒虫爬物,一定也是她的手笔。 曲正清本不该忽略她,只是……谢连州的刀实在太耀眼了。不只是他,甚至包括在身边保护他的那些血刹宫人,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连州的刀上,一心想着,如果不拦下这些这把刀,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却忽略了另一个同样颇具威胁的人物。 他方才还在心中微微冷嘲,认为谢连州的后退是不得已的护身之举,如今才发现,那是因为谢连州早知道自己的同伴会补上另外致命的一击。 谢连州不可笑,可笑的是曲正清自己。 这可不代表他要认输。 或许其他人中了汀兰的蛊虫之后只能束手就擒,要么跪求汀兰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要么被这蛊虫啃食致死,五脏俱毁。 可血刹宫中有南疆秘宝神蛊王鼎,虽说那些南疆人太过排外,即使被他们抓来也宁死不屈,没将蛊术传授给他们,可他们凭着自己钻研,多多少少也练出点对蛊虫的抗性。虽然仍受蛊虫之苦,不得超脱,却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救下自己的命。 -- 第213页 曲正清忍着被蛊虫啃噬的痛苦和微微颤抖无法用力,几乎抓不住笛子的手,强行吹响宫中密乐。 与谢连州缠斗在一起的血刹宫人,本来受了他的雷刀,伤得不轻,战力大减,如今在曲正清的笛声之下,双眼发红,神智混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功力却徒然再上一层,一瞬之间险些压过谢连州的刀势。 曲正清的笛声牵引之下,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躲在一旁的汀兰,悬起刀剑,向她砍去。 汀兰没有惊慌,反而也跟着奏起笛声,像是要同曲正清来个面对面的对抗。 汀兰的笛声变得强而迅捷,几乎压过曲正清气息不足的微弱笛声。他体内蛊虫在这笛声催动之下,变得比刚刚更加狂躁,带来的疼痛也以数倍增长,让曲正清的笛声都忍不住因此中断片刻。 与此同时,这满地毒物也不同方才静静守着,让人无法离开的状态,它们一下变得主动而富有攻击性,在人一不留神时便顺着裤管爬上身体,狠狠咬下一口,注入毒液。 血刹宫人自己就是毒人,一颗能让常人死亡的断肠毒药,到了他们这里,最多也只让他们半死不活,总还有被宫中大夫救回的机会。可这不代表他们一点影响都不受,那些动物的毒量虽不大,可这么成千上百地覆盖上来,便是血刹宫人也会胆寒。 形势看起来很差,仿佛他们尽数都会命丧于此。 可曲正清知道,谢连州二人的形势也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方才混战之中谢连州早已受伤,若不是汀兰的毒物和笛声阻了众人一阻,兴许他早就丧命。 而汀兰一看便不擅武,用着最为可笑的姿势,来躲避血刹宫人的追杀,看起来险象环生,几乎立时就要被杀死。 只要曲正清能坚持下去,不管是谢连州先被杀死,还是汀兰先被捉到,情势都会立刻得到扭转。 曲正清的血吐到了笛子上,他只用衣袖随意一拂,便又强行催发笛音。 那个宫人捉到了汀兰! 就在这时,谢连州突然不再恋战,猛然退出众人的包围圈,飞快退至汀兰身边,一刀击退想要拿捏住汀兰的血刹宫人,对汀兰道:“走!” 汀兰不愿:“只差一点点!” 谢连州怒道:“你的性命比那些死物更加重要!” 汀兰似乎还想再说话,谢连州却已经不给她机会,强行将她带离此处,只留下受了重伤的血刹宫众人,和这一地狼藉。 “死物……” 曲正清想着他们临走前走说的话,再想一想汀兰用出的蛊虫和毒物,突然回过神来,难道这两人是冲着神蛊王鼎来的? —— 谢连州脱下外衣,露出精瘦的上身,不管是前胸还是后背,都有一些新留下的伤痕。 这是血刹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伤,有一些他确实避之不及,有一些则是存心想要受这一刀,顺理成章引出后边局势的苦肉计。 汀兰认真看着他背上的伤,在发现伤口泛出紫黑色的血水,似乎有些溃烂痕迹之时,忍不住感叹一声:“血刹宫的刀剑可真够毒的。” “好在我的宝贝不怕这些毒,他们最喜欢这种玩意了。” 汀兰拿出一只金色蛊虫,得意洋洋地放到谢连州的伤口上。 蛊虫一接触到谢连州的伤口,便在上边贪婪蠕动啃食,吃去谢连州伤口上因毒出现的腐肉。 “我管这小家伙叫去腐蛊,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效果是很好的。” 汀兰认真看着去腐蛊虫在谢连州伤口上蜿蜒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十分认真。 “嗯。” 谢连州轻轻应了一声,果然一动不动,连半点疼痛的闷哼都没有发出。 若非汀兰看见他后背上渐渐出现冷汗,几乎要以为他一点痛感都没有了。 汀兰转到他跟前,看见他发白的脸色和上边冷汗,这一切与他面无表情的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啧啧称奇。 汀兰怪道:“你做什么强忍着,我由不会笑话你。” 谢连州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显然不是在有意忍疼。 汀兰感觉神奇:“我说你的伤,不痛吗?” 谢连州坦然道:“挺疼的。” 蛊虫在伤口上一口一口噬咬的感觉,就像慢刀子磨肉,反倒比先前挨上一刀时还要疼。 他联系两句话,一下明白了汀兰先前在问什么,回答道:“习惯了。” 汀兰怔了怔,没有问他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所有伤口上带毒的腐肉都被去腐蛊虫除去以后,汀兰拿出自己调制的生肌膏,让谢连州自己涂抹身前的伤口,她则好心帮他身后的伤口上药。 谢连州开她玩笑:“你这手艺,若是到江湖来,定然大受追捧。” 汀兰一听便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没想过?我早就想过了。” 还很想来呢。 “那为何深居简出,一直待在南疆?” 光看青龙使也知,她们并非出不了南疆。 汀兰脸上的笑收了点:“南疆需要我,那时我是唯一能养出子母王蛊的人。” 她在南疆,苗师的心才会安,才不会走投无路地想要去夺回他们落到血刹宫手中的密宝。 “不过我想,以后我就不是唯一能练出王蛊的人了,到时候,我会来江湖上看一看的。” -- 第214页 汀兰笑。 第127章 蛛丝马迹 层层帷幔之下,?外边伺候的人几乎看不清楚帐中人的面目,若非偶尔还会听见宫主吩咐她们做事的声音,她们几乎要以为宫主已经死了。 便是现在,?她们也忍不住揣测,宫主莫非面貌出了问题,否则怎么每次用饭都要将她们尽数赶出去? “少主,?你怎么来了?” 门外传来弟子惊声低呼。 血刹宫有两位少主,会出现在这里的…… 门内侍女一下从那种沉腻的,?不流通的熏香所带来的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心领神会地看了彼此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精力放在倾听外边声响上。 她们对这动静如此热心,并不只是因为门外站着的很可能是血刹宫未来的主人,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更因为这些年来宫主的身体越来越差,如今更是常常一整天下来都没有声响,?她们守在这寂静的宫里,?感觉连自己身上的生机都跟着一起散去,?慢慢和这座沉寂宫殿融为一体,只有在看到那些从外边回来的生机勃勃的人时,?她们才感觉自己被照亮了一些。 “我听说,少主前些日子被人暗杀,?受了重伤,怎么不好好休息,?还来这里?” 有人小声议论,透出藏不住的关心。 其他婢女并不因为她的语气嫉妒排斥,反而同她一块忧虑起来:“要我说呀,少主就是太孝顺了。” 她们说这话时将声音放的再小不过,几乎只剩气声,?生怕被沉睡中的宫主听见。 曲春容的寝殿大门被守在外边的弟子打开,光亮也随之透进宫殿。 婢女们克制着自己的动作,矜持又守规矩地微微侧头,看见曲正清被人搀扶着走进内殿。 他确实伤很重。 谢连州的刀法克邪,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可最为严重的,还是要属汀兰不知不觉放入他体中的那只蛊虫。 汀兰养出的蛊虫,远非他们这些门外汉利用神蛊王鼎所养出的那些蛊虫可比,在他体内毒血之中非但不畏惧,还如鱼得水,威力倍增,将曲正清折磨得不轻,若非回宫后能用神蛊王鼎将其引出,只怕曲正清现在还在受那蛊虫折磨,能不能留住性命都是两说。 曲正清回到宫中可谓大为震怒,西域是他们血刹宫的地盘,而他会是这块地界未来的主人,如今竟冒出两个在西域未曾闻名的人大胆冒犯于他,还几近成功,怎能让他不害怕愤怒! 年轻男子的来历不好猜测,戴着幕篱身姿窈窕,使用毒物蛊虫对敌的女子却让他一下联想到南疆,而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带回来的消息也印证了曲正清的猜测。 当日暗杀他的两人,一个是名震中原的谢连州,另一个则是南疆圣女,苗师汀兰。 这两人此前唯一交集,便是血刹宫以神蛊王鼎相诱,让那群南疆苗师截杀一个朝廷官员,同谢连州对上,他们当时是敌非友,如今一转眼竟联合起来一起杀他,实是奇怪。 曲正清几乎是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刻开始思考缘由,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谢连州似乎与九华宫齐瑛有旧,虽说从先前传回的消息来看,他并未发现齐瑛已死,可再联系起九华宫莫名的坍塌和傅萱的失踪,也许谢连州早已发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才装作不知,如今正是来向他们寻仇。 而汀兰身为南疆圣女,想要夺回族中圣物,这才同谢连州一拍即合,联合起来挑了曲正清下手。 这么一想,事情倒是说得通,与他们那日说的话也相合,可曲正清总是觉得还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能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顺理成章的东西。 比如,他们那日分明不想活捉他来换取南疆秘宝,而是一心想要杀死他,若非谢连州执意带汀兰离开,汀兰甚至想付出性命来留下曲正清的命。 但这不合常理,他又没将神蛊王鼎随身携带,就算他们当真在那时留下他的性命,也无法夺回苗疆圣物,反而会引起血刹宫的愤怒与警惕,让日后夺宝变得更加困难,这样一来,汀兰这样不顾性命的意义又在何处? 除非,有人许诺于她。 比如他那个面若天女心如蛇蝎的妹妹。 如果是她,在这个关头引狼入室,不惜与外人合作来杀死他,为自己登上宫主之位扫除障碍,曲正清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毕竟,他们的父亲看起来马上就要不久人世,留给曲文心的时间不会太多。 曲正清坐到父亲床边,看都不看一眼一旁站着的侍女,道:“你们都退下吧,让我和父亲单独说会儿话。” 其他婢女都不敢看他,闻言立时往殿外退去,唯有一个婢女在走的时候,忍不住用余光看了曲正清一眼,发现他坐在床边时身形微晃,低低惊呼一声,上前扶住曲正清。 其他婢女听见声响,这才循声望去,看见这幅场景,为之一惊,紧张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行了跪礼,一边低声提醒婢女秋月,一边向曲正清请罪。 秋月也才反应过来,立时跪下,哆哆嗦嗦地跟着请罪。 曲正清的目光在秋月身上打量一会儿,突然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人强忍着打量秋月的冲动,都紧紧低着头,有的人心中涌起嫉妒,有的人却忍不住生出一些担心。 曲正清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可他更是血刹宫的少主。看着温和迷人,实际上却传承了老宫主的反复无常,不过因为身处血刹宫这种地界才稍显好些罢了,真要计较起来,当年庭院里死的一屋子仆婢,还记在她们脑海深处呢。 -- 第215页 有人在退下之前,悄悄地,悄悄地看了一眼秋月,发现她跪在地上的身子显得那样单薄,哪怕尽力克制,也忍不住不由自主的颤抖,好像风中飘絮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狂风吹走。 希望明日还能见到她…… 众人退出了宫殿。 内殿一下只剩三个人,躺在床上的老宫主还是静静地沉睡,坐在床边的曲正清则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伤处不要发力,省得伤口再度崩裂。 刚才还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的秋月一下站起来,即使没有曲正清的吩咐,依然泰然自若地上前,担忧地扶着曲正清:“少主,您何必如此?即使一两日不来,也不会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当保重您的身体。” 曲正清没有责怪她的亲近与无礼,反倒放心地让她扶住自己,他则一把掀开那长长的帷幔,看着躺在床上静静沉睡,仿佛死去一样的父亲。 “如果不来看看他,我又怎能放心养伤?” 曲正清说话时,像是这世上最孝顺的孩子,可他的语气是那样嘲讽轻蔑。 他伸出手,替曲春容理了理两边鬓发,看着他日渐苍老,逐渐显出疲态的面容,忍不住想起多年前,身体还未因为旧伤彻底倒下时,那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血刹宫主。 曲正清那时候多么年轻稚嫩,只因为一点所得就沾沾自喜,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尽在手中。 他初尝情意,来不及生出贪念与柔软的肤浅欢喜,只是多了一点怜惜,在旁人身上也推己及彼地手下留情,曲春容便为他上了那么好的一课。 曲春容的手是那样大而有力,女子的脖颈是那样白皙纤细和脆弱。当它们碰撞到一起的时候,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挣扎中盛放着结束。 他还没有来得及爱上那个女子,便已经再也忘不了她了。 曲春容做这些不是为了教会他什么,只是看他这个样子觉得愚蠢,所以轻而易举地毁去他渐渐有些珍惜得意的一切,让他收起他的蠢相,知道血刹宫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兴许曲春容也曾这样杀死他的母亲。 可托他的福,他到底还是学会了,明白人命是这世上最轻贱最不值得人在意的东西。 包括他父亲的性命。 曲正清将手摊开,放在秋月跟前,秋月立刻从身上拿出一瓶药液,往曲正清手上一放,由曲正清往曲春容的嘴中倒去。 这自然不是毒药,没有什么毒药能够让血刹宫的宫主长睡不醒。 这是最好的延年益寿的神药,帮助曲春容苟延残喘了一整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时杀人是救人,救人反而是杀人。 曲春容现在除了呼吸,或许就连思考都已经很难。 曲正清看够了他的惨相,回身看了秋月一眼,秋月心领神会,气沉丹田,声线一改,发出曲春容的声音。 门外守着的弟子,听见里面老宫主不知何时醒来,渐渐斥责起少主,声音越来越大,有时还伴着撕心裂肺的咳喘。他对少主的伤势没有丝毫关心,反而认为他懦弱无能,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应付。 弟子们顿时将脖子缩了起来,大多恨不得一会儿少主离开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更不要记住他们的脸,知晓是他们听到了这番话。当然也有听着听着,眼珠一转,突然觉得可以借此牟利之人。 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场父子间的谈话到底结束。曲正清离开时行色匆匆,就算捂着伤口,也不愿在此逗留,显然是伤了心。 那唯一留在殿内的婢女秋月,走出来时面色苍白,了无生机。 有那相熟的弟子问了一句:“怎么了?” 秋月瑟瑟发抖道:“少主让我去刑堂领罚。” 第128章 试探 刑堂不是一个好地方,?惨叫,哭诉,求饶,?一种又一种悲泣的声音填满了这里。秋月没能用自己的腿走出来,她是被人抬出来的。 好在血刹宫中受过刑的人实在太多,没人觉得历过刑堂,?这人便再无出路,还是有几个平日相处较好的姐妹愿意来带秋月回房。 春月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素来最照顾人,这次也不例外。她悉心为秋月处理身上的伤势,看得差点落下泪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说你图什么?” 秋月面对别人尚好,面对一心为她担忧的春月时,却有些羞于与她对话。好在她挨了鞭子,?确实脆弱不堪,?脸无血色,?闭上眼逃避对话时,春月也只觉得她是身体虚弱,?熬不下去,除去紧张担忧之外并无疑心。 她们这些婢女不可能一整天都待在房中,?没一会儿房里便只剩下受了伤的秋月一人,她睁开眼,?静静想着方才来见她安抚她的人少了许多,这其中除去正在忙碌的一些,必然有一些是看不惯秋月此次行为,怕她得了曲正清青眼,如今因为她最后受刑而幸灾乐祸的人。 这些人并不重要,?如今想一想也只是为了以后多加防范,省得因为一些暗地里的针对,坏了她的大事。 秋月真正在意的是…… “吱呀——” 有人推开下人房已经有些陈腐的门。 秋月没有睁眼去看,她沉浸在浑身疼痛和逐渐发起的高热之中,嘴里说着胡话,显出一副病得糊涂的模样。 一双冰凉的手摸上她的额头,被她滚烫的热度惊讶,尔后用充满怜惜的声音问她:“你怎么得罪公子了?” -- 第216页 只有一个地方的人唤少主为公子,那便是曲文心身边的人,因为他们只认曲文心为少主,就像秋月心里只认曲正清一样。 秋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了好久,好像在努力集中精神一样,过了片刻终于认出眼前的人:“季堂主?” 季瑶点点头,担忧道:“你现在已经连人都认不清了吗?我去请宫中的大夫为你整治一番吧?” 季瑶是血刹宫的七堂主之一,青纹刺于她的足上,显示出她在七位堂主中最低的地位。可地位再如何低,那也是七个堂主之间的事,同其他人相比,她仍是位高权重。 曲文心派季瑶来安抚刺探秋月,绝对算得上大材小用,就算季瑶掌管的就是血刹宫刑堂,插手此事算是合情合理,还是隐隐透出一些浪费。 况且若她们真想招安于她,怎么能够光明正大地请医官来为她诊治?这事若被曲正清知道,她岂不失去做暗棋的资格? 秋月脑中迅速划过这些,却不敢露出分毫半点,只勉强起身,又力有不逮地倒回床上,感激涕零道:“多谢堂主,求求堂主救我……” 她伸出手抓住季瑶手臂,仿佛失了分寸一样,用力得像是抓住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季瑶被她抓得生疼,不动声色地推下她的手,道:“你毕竟刚得罪了公子,只怕宫中那些大夫也不敢在这个关头上冒着触怒子的风险来为你治病,便是来了也不一定出力。” 这回秋月知道季瑶的算盘了,她一边抬出光明正大的诊治来试探她,一边又借此加深她对曲正清的畏惧与仇恨。 好在她做出了正确的回应,秋月想到这里,脸上现出绝望来。 季瑶立刻安抚她:“你这是刑堂打出的伤,我常见他们用药,处理起来也算娴熟,让我看看你的伤。” 秋月脸上立时露出期望来,她解开自己的衣裳,在季瑶的搀扶下翻过身去,露出后背,脱下最后的遮掩,显出血淋淋的后背。 刑堂的人下手没有一点留情,而他们最知道怎么在不把人打死的情况下,让人皮开肉绽,疼痛连连。 季瑶一看,便知道那些下手的人没有丝毫留情,让秋月吃尽了苦头。 她可怜道:“你这伤,若是一般的药,恐怕治不好,就算勉强熬过来了,也会留下疤痕。” 若是忽略那些伤痕,秋月本该有一张令人惊艳的美人背,她的线条是那样流畅美妙,皮肤又是那样白皙光滑,可现下这份雪白上狰狞了数十条鲜血淋漓的鞭痕。若说如今还有一些白雪红梅般的诡异美感,等这些伤口慢慢愈合起来,生出隆起的疤痕,便成世上最诡异丑陋的后背。 秋月听到季瑶的话,一时没有忍住,又泄出几声哭来,她很快将脸埋在自己手中,不再发出声响,似乎不敢让人觉得她在憎恨曲正清。 季瑶犹豫道:“少主手中倒是有一瓶雪肤膏,用了能让你少长几道疤。” 秋月侧过脸,露出泪光盈盈的眼,有些急切,又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急迫,张了几次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季堂主,我能为少主做什么?” 显然,活在血刹宫里的人能够不那么的运筹帷幄,却不能真表现的一点聪明都没有。季瑶将话说到这地步,显然已经摆好梯子,秋月自然要紧跟着下。 季瑶握着她的手,离她更近了一些,轻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公子让你去领罚?” —— 方才在秋月跟前还显得那么和蔼可亲的季瑶,一转身便收起了那些多余神情,不再摆出并不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将从秋月口中探出的事情向曲文心一一汇报。 曲文心听到曲春容斥责曲文心的话,眼神微微一动,问道:“你觉得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季瑶道:“那些守门弟子也听到宫主斥责公子,单论这件事,未必为假。” “但你觉得这秋月不可信?” 曲文心抓住季瑶的言下之意不放。 季瑶点点头,道:“公子诡计多端,还是小心为上。” 曲文心有些不甘心,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曲正清确实残暴,但换句话说,他们俩兄妹谁都不是好人,而曲正清在残暴之余,也经常利用这种事情设下诡计,三番五次地让曲文心损兵折将。害得她分不清哪些是曲正清出气发火的对象,哪些是他有意设出的苦肉计,如今遇见秋月这种看似可以利用的奴仆,也不得不举棋不定,不敢相信。 若这秋月真能知道什么要紧的事,曲正清怎么可能这样对她,一旦想要拿她出气,就必然会将她益气打死。 曲文心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觉得,或许就是因为知道她会有这种警惕,不敢利用,曲正清才不介意留下秋月性命。 毕竟他向来自大,认定曲文心赢不过他。 曲文心越想越生气,最后道:“这秋月还是试着看看能不能拉拢过来,至于往后要不要信她的话,那是两说。” 这也是季瑶的想法。 气血上头,曲文心将话题一转:“他的伤势到底怎么回事?你的人打听出来了没有?” 说到这事,季瑶面上便显出一些为难来。 曲文心眉头紧锁:“连你的人也查不出来,那萧权呢? 季瑶摇摇头,道:“不是查不出来,而是那两个人找上了我们,说是想要同少主你合作。” -- 第217页 曲文心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他们想要和我合作?” 季瑶点点头,让曲文心确认她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听到的话确实如此。 曲文心有过片刻动摇,马上又道:“你说这是不是他设下的又一个陷阱,想要借此彻底铲除我对宫主之位的威胁?” 不管他二人再怎么明争暗斗,那都是内斗,在外敌当前,还是需要和彼此合作,如果有人不顾大局,一心只记私仇小恨,自然是无缘血刹宫主之位的。 季瑶犹豫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这两个人,一个是谢连州,一个是南疆圣女。” 听闻谢连州曾为了一个女子,剿灭了整个侍月阁,如今再为另一个女子向血刹宫下手,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南疆秘宝至今还存放在血刹宫里,前些日子还被曲正清使用,南疆圣女想要置他于死地,再是自然不过。 曲正清若用这两个人来设下陷阱,那当真是太大手笔,太过看得起曲文心了。 况且他能用什么打动他们? 神蛊王鼎吗?若是这个……那她也可以。 曲文心动了心,问季瑶:“他们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朝曲正清下手?” 若是这个理由足够充分,确实可以成立,证明他们没有藏着花招,曲文心也不是没有和他们临时达成合作的可能。 季瑶道:“南疆圣女想要回神蛊王鼎,谢连州想杀死买卖九华军火的幕后使者。公子如今声名在外,身边有诸多堂主,谢连州认定幕后黑手是他,所以想向他下手,同时也通过和少主合作,为苗疆圣女取回神蛊王鼎。” 九华宫一事真说起来,并不是曲正清一人的决定,在这种对外的事情上,两人既互相争夺,也互相扶持。曲文心自己也是同意通过九华宝库中那批武器牟利的。 但在这种时候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曲文心一想到曲正清因为孝心大戏做的太过被人盯上,简直要仰天大笑。 “真是天赐良机呀。” 第129章 伏击 谢连州靠在山壁上休息,?胸膛微微起伏,喘得不算厉害,长刀立在身前,?看着上边的血渐渐滑落汇聚,最后流入土中,浸润出一片深色。 汀兰有些担心他,?问道:“你身上那些伤没事吧?” 刺杀曲正清之后,血刹宫的人便一直在找他们,?谢连州自然有能力领她脱身,但在那种围剿式的搜查之下,每一次脱身都比先前一次变得更加困难,更耗精力。 而反复躲藏,直到等待下一次刺杀的机会到来,也从不是他们真正目的。 因此,?谢连州顺势联系上了曲文心的人。 而今日这场伏击,?便是他们像曲文心展现的诚意。 他们没有时间慢慢休养,?等到谢连州伤好再去展现自己的实力,毕竟如果只是一次刺杀便落到自己也要命丧黄泉的程度,?曲文心凭什么冒着风险同他们合作?又怎么可能同意为他们提供庇护,直到他们伤好为止。 谢连州要展现出绝对的实力,?绝对的危险,才会让曲文心看到从中牟利的可能,?借此引入外敌,驱虎吞狼。 谢连州没等伤好,便按曲文心提供的线索开展伏击,如今身上伤口确实有些崩裂,好在并不严重。 谢连州摇摇头,?道:“回去再上一次药就好了。” 汀兰看着他,慢慢冷静下来。 老实说,刺杀曲正清后,因为知晓谢连州有所留手,汀兰一直洋洋得意,隐隐觉得觉得所谓血刹宫少主性命,早已被他们捏在手中,如今对方能够得以喘息,不过是他们有意放水。 现在她才知道,杀曲正清不难,逃出血刹宫的追捕却更不易,数十年来的经营,早让此处成了血刹宫的一言堂。哪怕此中民众深受血刹宫之苦,只要血刹宫一声令下,他们仍是言听计从,乖乖听话做着血刹宫的眼线。 若不然,不管谢连州真正目的是为了什么,凭他武功,一人一刀足以,又何须与南疆合作。 汀兰冷静下来,渐渐开始回想方才那队血刹宫人,心中疑惑颇多。 在最开始,她以为那是曲正清的人马,毕竟寻常宫人到了后头的惊慌失措不似作假,只是为首之人…… “方才那领头之人,脖子上是不是刺着青纹?” 汀兰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好在谢连州肯定了她的眼力:“若血刹宫堂主的身份象征真像传言中那么严格,不能随意僭越,那位脖颈有青纹的,应当就是传说中的三堂主萧权了。” 血刹宫人马经过时,正好停于谷中整顿,有些宫人嘴边的血都未擦干净,显然刚刚“享用”了一顿。 谢连州自然不会跟他们客气,旋身入阵,在他们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有数人喷血倒下。 一半的宫人后退奏笛,一半的宫人上前攻敌。谢连州近身带来的混乱顷刻之间就消弭无形,血刹宫人是惯于结阵应敌的,这从谢连州先前与他们的交手之中也可以看出。 而越是交手,谢连州便越能明白,当年血刹宫为何如此如日中天,令其他门派纷纷难以匹敌。 以多欺少从来是制胜法宝,而血刹宫向来不吝惜于使用这点。 至于中原其他门派,他们不像血刹宫一样,有能控人心魂的散魂音和阴诡邪异的血刹功,能恰到好处地形成配合。他们的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是单打独斗的好手,任意抓出几个弟子,想要随随便便打好配合,那才是真正的异想天开。 -- 第218页 至于度厄寺八部天龙那样的存在,却是从小练起,日日难离,方有如今默契,哪是随随便便可以模仿。 更何况,名门正派总有名门正派的矜持,不逼到极处,总是不愿像血刹宫这样随随便便地以多欺少。 就算是如今在心中分析这些的谢连州,也是中原武林之下,一个标标准准的孤狼人物。 血刹宫的散魂音对身怀清心蛊的谢连州没有太多作用,就算偶有晃神,下一刻也能立即清醒过来。谢连州不用出全力,便轻轻松松收割了一片性命。 那时候,他身上的旧伤还没崩裂。 一直立于远处观看的领头之人在这时欺身上前,以不同于那些普通宫人的速度伸出毒爪,从谢连州后背绕出,几乎要在他脖颈最要紧的地方划下一道。 谢连州看不见他的偷袭,却听得见他的声响,场面看上去虽险之又险,其实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谢连州刀卷手去,逼得那长长指尖泛着盈盈绿光的毒爪连连后退,非但如此,还旋即转身,反袭此人脖颈。 血刹宫厚厚长袍被谢连州狂暴刀气冷酷划开,露出此人苍白脖颈与上边青色花纹。 血刹宫的七个堂主之中,将宫纹刺于脖颈之处者,位列第三,若是舒望川的情报没有出错,萧权应是曲文心的人。 谢连州脑海中一时转过许多想法,手中的刀却更不留情了,凌厉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丝毫转圜余地。 他的伤口就是在那时崩开的。 但谢连州仍然没有用尽全力,他希望曲文心将他的伤想得再重一些,若不然,他当日没有成功杀死曲正清岂不很是可疑? 更何况,他一用尽全力,萧权还如何脱身。不管曲文心用意如何,除非她认定萧权是曲正清派到她阵中的内奸,否则她不会高兴萧权死在他手中的。 谢连州给了萧权一个拼死逃离的机会。 萧权最后撤离的时候,差点留下自己的一侧臂膀,纵使最后躲过,也受了深可见骨的一道刀伤,想来会对谢连州印象深刻。 汀兰对血刹宫堂主的分辨尽数来自谢连州,一听谢连州肯定她的所见,心中愈发茫然:“你不是说‘颈龙’是曲文心的人吗?” 血刹宫七位堂主最早身上所纹应为龙纹,后来代代相传,宫纹渐渐变成如今看不出具体所表的模样,唯有七个尊称仍与龙有关。 曲文心为何要让他们来杀她自己手下的人呢? 汀兰十分不解。 谢连州如今沉下心,反倒有功夫慢慢思量其中关窍,想了许久,最后道:“看来这位少主吃够兄长苦头,多多少少也长了些心眼。” 明面上直接站在曲文心这边的,只有三堂主萧权和七堂主季瑶,曲正清身边却有五堂主、六堂主与七堂主,只有大堂主和二堂主态度不明,不知是真的没有考虑好,还是早早暗地投身。 曲文心派萧权来,因为这是她手中能光明正大打出的最好的牌。假如谢连州真有刺杀曲正清的能力,萧权至少能保证他可以活着走脱。 于此同时,也可以看看谢连州对这伙血刹宫人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曲文心手下的堂主、宫人被谢连州刺杀,紧挨在曲正清之后,好像谢连州和汀兰是针对整个血刹宫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也替曲文心洗清嫌疑。 等她事后同谢连州真正联手时,旁人不会那么快联想到她的身上来。当然,这个旁人绝不会包括曲正清。 就像她一有问题就会想到曲正清一样,曲正清哪怕没有证据,也会猜出事情背后有她插手。 可那又如何? 宫中堂主没有明确证据指摘于她就好。 谢连州说完,汀兰神色震动,看向谢连州的刀。那把刀上的血已经尽数滚落,可未经擦拭,刀身永远不可能恢复那种干净无暇,总是带着些血锈。 那都是血刹宫人的血。 于汀兰来说,在西域的短短几日,她已经见识到血刹宫人是如何将此处游民百姓当作人牲,随意取用他们的性命与鲜血,辱没他们为人的尊严与自我。 她不会为血刹宫人的死而愧疚,她巴不得他们一夜死光,这样被压榨了数十年的西域才能重获生机。 可这视角不该出现在曲文心身上。 她随随便便地将这些手下人推出来送死,算作她计划中的一环,等萧权带着伤和死讯回报,比起心痛,或许她更会觉得高兴,因为这证明了谢连州的实力,还能在以后佐证她的清白。 “血刹宫的人真可怕,是不是?” 汀兰看向谢连州,轻声问道,似乎想从他这里寻到一点支持,让她确认江湖并不都是这样的。 谢连州道:“人命对他们来说太轻贱了。” 谢连州也杀过很多人,可他很少刻意折辱于人。他杀的每一个人,他都牢牢记在心里,将缘由想得清清楚楚。 没有任何一个是因为他想发泄怒气而随意牵扯进来的无辜之人。 血刹宫人手中的亡魂却有一半如此。 汀兰突然看向谢连州,道:“他们是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你却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轻贱。” 曲文心的苦肉计是送他人入黄泉,谢连州的苦肉计却是让他自己吃苦头,没让汀兰受损一分一毫。 谢连州笑了一下,道:“所以呢,也觉得我可怕了吗?” -- 第219页 汀兰听他这么一说,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道:“不。” 她只是很敬仰他,又很担心他,甚至大胆地觉得他有些可怜。 最后这点她永远不会告诉他。 第130章 入瓮 三堂主颈龙受了重伤,?带领的人全军覆没,刺杀他们的人,疑似前日对曲正清下手的谢连州。 这消息在萧权回宫不久就速速传开,?连带一起的,还有他那半只臂膀伤筋动骨,差点被人一同斩下的伤情。 曲正清听着弟子回禀,?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晌,?将人挥退,这才看向一旁的六堂主秦寻音:“秦堂主如何想?” 秦寻音年岁与曲正清相仿,年近三十,容貌也显出盛后转衰的微颓,可她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微抬眼皮时的点点慵懒让她风情过人。 她无意诱惑曲正清,?只是面对任何人都是这幅没骨头的模样,?此刻便半撑在扶手上,?对曲正清道:“少主自己心里已有想法,又何必问我呢?” 她心知曲正清专断得很,?若她说了与他相左的意见,他是丁点都听不进去的,?如今问她不过为了寻求支持。 曲正清道:“听闻秦堂主去探过萧堂主的伤势?” 秦寻音在心中腹诽曲正清,曲正清对秦寻音又何尝不是心怀不满。 他当日笼络秦寻音没废多少力气,?几乎勾勾手指便将这位堂主请到自己地界。这种景况下,他如何能不心怀警惕,难免冷落疏远了些,想借此看看秦寻音有什么动静。 结果秦寻音自在得很,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也乐得不为曲正清办事,只做个摆件,如此一来,反倒将曲正清气个倒仰,对她轻不得重不得,自己不敢用,又不愿推给曲文心用。 而秦寻音对曲正清的想法多少也有察觉,不过她投奔曲正清门下只是因为认定他会是下一任宫主,不想去赌他上任后的宽容,这才早早挑了阵营。 如今曲正清不敢用她正好,她也不必冒着风险去证明自己的忠心,只要行事小心,不倾向曲文心,让人抓住把柄即可。 到时曲正清继任,看在她早早投奔的份上,虽说因为她无甚功绩不会奖赏于她,却也不会要她性命。 而曲正清如今问话,她偶尔促狭一二自然无可无不可,却不好次次都不答,秦寻音坐正了些,道:“萧权的伤情确实没有夸大,若不是他躲得及时,那一刀看起来能把他的胳膊削下来,就算这样,看起来也有个把月动不了武了。” 竟这般严重? 曲正清蹙起眉来。 秦寻音看他神情,难得说点自己想法:“若说是苦肉计,这未免损失太大。” 曲正清下意识反驳道:“兴许他们在做出这个打算时,没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 曲正清这么一说,突然觉得眼前迷雾散去不少。他原本觉得,谢连州和汀兰是曲文心手中的一把刀,任她使唤,如今却发现,兴许这把刀并非那么听话,有时也想反手割伤主人…… 曲正清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立刻找到佐证:“若萧权真的因为意料之外的事受伤,他们怎么敢毫不遮掩,让消息这么快的传入我耳中?” 秦寻音却道:“他伤势太重,平日根本无法伪装,还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显出自身弱势,也让大堂主和二堂主的眼睛能多盯着你些。” 她不知道大堂主和二堂主里是否有曲正清的人,索性将他们都当作潜在的评判之人来看。 秦寻音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可曲正清只是微微点头,并无回应,心中显然已经拿定主意。 秦寻音不再多言,却见曲正清看向她,道:“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整个计划他都预谋已久,只是一直迟疑到底该何时引发,现下看来,这是最危险也最适合的时机。 他不用担心那位堂主将曲文心看作委屈者而有所偏向,毕竟他才是差点死掉的那个人,不是吗? —— 面前男子单论相貌清俊如竹,有一股书生意气,还蛮讨秦寻音喜欢,但他如今恐惧爬上面容,极度失态,已经失去那种赏心悦目的英俊。 显然,他也知道一旦被她得逞,他多半要死在曲文心手中。 秦寻音觉得有些倒胃口。 但再如何,该做的事也要接着往下做。 她喂男子吃了药,看他慢慢失去神智,脸上逐渐起了潮红,这才俯身下去。 初听曲正清说的时候,她只觉得可笑,可她很快反应过来,曲正清这艘船,没她想象中那么好上,下船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死。 干脆倒向曲文心好了。 秦寻音有那么一瞬是这么想的。可理智一回来,她便清醒过来,不愿上那艘注定要翻的船。 哪怕……要用这么耻辱的方式。 就当平日宠幸那些面首好了,只不过这个“面首”是别人替她指定的。 云收雨歇之后,秦寻音从男子身上慵懒离开,慢悠悠穿上衣裳。那男子药力已散,也慢慢清醒过来,他面色惨白,好像死人一样,秦寻音几乎要怀疑自己给他下的是不是让他脱阳的药了。 秦寻音恶劣地拍了拍他的脸,笑了一下。 正如她在曲正清眼里算不得人,只是个用得上的器具,男子在她眼里亦如是,她在他身上肆意发泄自己因曲正清而生出的怒气。 -- 第220页 如果可以的话,这男人一定想杀她,这种想法让秦寻音渐渐兴奋起来,反倒冲淡被曲正清使唤来做这种事的耻辱。 她娇声问道:“怎么?你还想再来一次?” 男人看向她,那股恨意被藏了起来,转而化作颤抖可怜:“求你救我。” “嘘——”秦寻音将手指竖在唇前,道:“她回来了。” 曲正清之所以要让她,而非任何一个不值钱的侍女来做这事,为的就是让惹怒曲文心的女子能活下来,不断地出现在她面前刺激她。 若做这事的只是一个婢女,曲文心可以轻易地杀死那个婢女,疯狂地折磨对方,没有人会有意见。可如果那人是秦寻音,其他长老不会同意曲文心为了泄恨而杀掉她的。 但秦寻音也知道,如果曲文心在暴怒之下失去理智,意外将她杀死,只怕曲正清做梦都要笑醒。 所以,她再小心都不为过。 哪怕如此—— 秦寻音白玉一样的后背被尖利长甲毫不留情地划下一道,其中尽有深可见骨之处。 秦寻音发出凄厉尖叫,谁都不知道曲文心的毒爪又炼出什么,这一爪下去,竟让惯于忍耐的秦寻音都疼痛难忍。 秦寻音当然知道曲文心天赋卓越,若非如此,以她的心机城府,根本不会有人投奔门下。她只是觉得,再高强的武功也敌不过巧妙的算计,这才不知不觉中渐渐轻视了曲文心。 现下秦寻音明白了,任何人都可以轻视曲文心,唯独在她跟前,与她打斗的人不可以。 不过一年未交手,曲文心便已经成长到令秦寻音觉得可怕的地步,不过数十招,秦寻音便隐隐落于下风,其中固然有秦寻音不敢对曲文心下狠手,而曲文心出手便想要她性命的缘故,更是因为曲文心这一年来切切实实地进步许多。 在这种情景下,秦寻音要如何说出曲正清让她说的那些话? 她面部肌肉微微颤抖,最后还是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笑问曲文心:“少主何必这么大脾气,不过是个仿品罢了,若这个我用过了你不喜欢,我再替你去找一个就是!” 说到这事,秦寻音也觉好笑,这对兄妹分明不是一母同胞,在男女之事上倒意外相似,曲春容杀了曲正清的心尖宠,也没放过曲文心的。 真要说起来,也不知谁更倒霉,毕竟曲正清那是明明白白的屋里人,曲文心却只是刚刚春情萌动,只来及与人眉来眼去一二,便被曲春容将人折磨致死,不复生前风华。 自那以后,曲正清将那女子同胞幼妹藏了起来,好生养着,也不知是做妹妹还是做情人,曲文心则日复一日地找着同情郎样貌相似的面首养在别院,在找到下一个更为相似的之前,自欺欺人地与当前那个做着夫妻。 曲正清知道曲文心的弱点,曲文心又何尝不知道他的,饶是如此,他还是让秦寻音来激起曲文心的努力,不知是对自己弱点的保护胸有成竹,还是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 真是可怕的男人啊。 秦寻音的话语没有平息曲文心的怒气,因为她本就憎恨任何人重提当年旧事。 她的双眼几乎变红,五指插入那个被她当作替身的男子脖颈,浑身功力借血势临时暴涨。 秦寻音大感不妙,却无法躲过曲文心狂暴之下的一击,被她牢牢锁在身前。 曲文心咬上了她的脖子。 鲜血、杀戮,这是他们提升功力的方式,但寻常人的鲜血远没有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的血来得有用。 秦寻音对曲文心来说是大补之物,她会放过她吗? 秦寻音的挣扎渐渐无力,她看见曲文心的面容渐渐扭曲成恶鬼一样的模样,心知自己快死了,才出现这种奇怪的幻觉。 在曲文心的身后,有一个身影飘然而至。 他来是救她的吗? 曲正清是怎么将他请动的? 还是说……他原本就是曲正清的人。 第131章 暗流 “少主,?你冲动了。” 季瑶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曲文心的小院,看见床上横尸已久的清俊男子时神色一动未动,只顾劝解面上血纹尽显,?有些走火入魔的曲文心。 曲文心早已调息打坐一轮,将从秦寻音处取得的内力调理安分化为己用,只心境不定,?面上血纹难消,她看了眼铜镜中自己之刻模样,?不满地撇撇嘴,对季瑶道:“反正她又没死。” 曲文心起初确实怒意冲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将秦寻音杀死,后来过了紧要关头,渐渐冷静,也知秦寻音不能死,?起码不该此时此刻死在她手里头。 但她对抗不了吸食秦寻音血液的快感,?几乎沉浸在那种功力增长的癫狂之中无法停下。 如果不是大堂主来了,?她真的会将秦寻音的血全部吸干净的。 季瑶看向她,道:“但大家都知道了,?哪怕于局势有损,你在能够杀死一个堂主时不会留情。” 比起一个疯子继任,?众人总是更喜欢尊重局势、遵循规则的人上位,这样他们才好继续他们先前那套玩法。 曲文心听得心情大坏,?看向她道:“怎么?你也害怕了吗?” 季瑶点点头。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曲文心的指尖在季瑶脖颈上轻轻划过,道:“你还真是敢说。” 季瑶道:“我觉得该让你知道。” -- 第221页 曲文心收起手,面色冷冷:“你记住,你是我的人,?我的东西,我让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 也许因为最想要的那个东西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她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别人碰一下都要发疯,就像今天这样。 季瑶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曲文心道:“你去查这里是怎么暴露的。” 季瑶道:“来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应是这里伺候的人无意走漏风声,被曲正清那边猜到了。” 曲文心神色难看,道:“处理一下。” 曲文心的处理自然不会是别的意思。 季瑶这次没有规劝,淡淡应下。 曲文心看向她,突然道:“我知道那个秋月用来做什么了,你让她去查曲正清那个死去女人妹妹的所在之处,她若是不愿意或者查不到,就将她杀了。” 季瑶应下,看着曲文心渐渐走远,心中明白,曲文心今日所说一切,都是为了出气。 若秋月真的只是一个侍奉在宫主寝殿的无辜婢女,她怎么可能查得到那么隐秘的地方,只能白白死于曲文心的迁怒之下。 若她真能知道一星半点,她是曲正清手下之人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到头来一样是死。 季瑶原本想用秋月探听老宫主的情况,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她低头,神色沉沉。 季瑶这边气氛惨淡,秦寻音那里也不遑多让。 她刚刚用了十个童男童女的血,才将损出去的功力堪堪补回十分之一,除却刚习血刹功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那些喝下去的血液在她身体里燃烧,最初的满足过后,让她几欲作呕。秦寻音趴在床边干呕,半晌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看起来却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 有人从婢女手中扶过她的臂膀,将她一把捞了起来。她看见那人白发,不用对上他的眼都知他是谁。 大堂主天衡。 他如今四十许,面若三十,白发白眉,一眼望去,神情比庙里的神像还要庄严,根本不像血刹宫这种污秽之地的人。 秦寻音看见他,道:“见你一面当真不易。” 话都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语调中几多拈酸,竟似仍未放下。 听闻天衡年少轻狂时也曾杀人无数,如今长了年岁,不知怎么,整个人却修身养性起来,几乎与血刹宫格格不入。若非他根基扎实,武功深不可测,以他如今做派,难得人心。 而曾经吸引她的,正是他身上这份格格不入。 在她年纪尚小时,她隐隐觉得自己和天衡有些什么,后来却渐行渐远,如今回过头看,她都不知道那段时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她与天衡确实有过什么,只是他太狡猾,在她不知不觉中结束,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天衡没有理会秦寻音的酸话,运功为她调理内息。 两人功力相融,在天衡的引导下,那些童男童女的鲜血真正起到效用,秦寻音慢慢好受些,脸上也浮现一丝血色。 待天衡收功,一话未说便打算离开,秦寻音抓住他的袖子,双目含怨地看向他:“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天衡看向她,道:“你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救我?” 秦寻音调情一般猜测,心中却有些怨恨,他总是这样,不清不楚,模模糊糊。 天衡道:“我是来救你。” 秦寻音却微微扭过脸去,拉长语调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救我是为了少宫主?” 她说这话时,想的可不是曲正清。虽说她原本以为他有可能是曲正清最大的暗棋,可在刚刚那一瞬,她脑海中福至心灵般闪过曲文心的脸。 阻止曲文心杀她,未必是为了救她,也可能是为了救曲文心。 天衡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道:“救你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两位少宫主。” 这一次,天衡没有停留。 秦寻音看着他的背影,没从他方才话语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绽,却不愿放下那个荒谬的想法。 良久,她才暂时忘却天衡短短露面之下给她带来的烦恼,转而思考起如今局势。 秦寻音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曲正清用意,如今才发现,他这计策比她想象中还要更阴毒些。他远比她更了解曲文心,兴许早已料到秦寻音轻敌下场,可他只字未提,耐心等待她几乎丢条整条性命的模样。 要说经此一番,秦寻音不恨曲正清是不可能的,可她也不会去投奔曲文心。 因为一想到她,秦寻音就浑身发冷,想起她双眼发红,不断从她体内夺取鲜血和功力,近乎将她抽干的模样。 曲文心不死,她这个梦魇就再不能解。 曲正清见她不愿认真替他卖力,便用这种办法彻底断绝她投奔曲文心的可能。接下来,不管秦寻音还想不想为他办事,他都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她去哪里都不能再去曲文心那里。 “可恶!” 秦寻音狠狠捶打着床榻。 —— 少女皮肤白皙光滑,正是最美妙的年华,哪怕眉眼稍逊,那股风采都无人能敌,更不用说镜中少女本就是一个美人。 汀兰侧过脸,认真看了看镜子里的左脸,这本就是她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只是她已经很久不曾仔细瞧过。 大抵有七八年,自她右脸毁了之后。 -- 第222页 起初是不敢瞧,左脸越美,右脸便显得越丑,看得她自己都胆战心惊,神思动摇,隐约想要放弃以身养蛊之路。但她知道圣女的职责,终究不敢轻弃。 于是后来变成懒得瞧,成日待在南疆,都是见惯她右脸的人,她的容貌于自己,于他人来说都是无用的东西。 汀兰将脸换一侧对上镜子,原本毒纹密布的右脸如今白皙清透,看着与左脸几乎相同。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短暂欣喜过后,突然涌现心头的却是害怕。 她知道这是假的,终有要卸下来的一天,害怕自己沉溺于这虚假容貌之中,不能再接受先前那副半面罗刹的模样。 汀兰对谢连州笑笑,道:“帮我卸了易容吧。” 她用了许多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而不虚弱。 谢连州看向她,和她摸着右脸颊时微微颤抖的手。 继他差点杀死萧权之后,躲避追查对他们来说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显然,曲文心看到了他们的价值,愿意在这档口高抬贵手,以便之后更好地利用他们。 谢连州终于有了能够养伤的机会,正好借此“偷得浮生半日闲”,顺带利用易容为汀兰恢复半面容貌。 他们最初只是玩笑,汀兰的幕篱戴着太过显眼,不戴一样惹人注目,两人商讨着是否可以易容打扮一番,汀兰便指着那半张脸道:“只要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遮掉,我就不用戴幕篱了。” 平心而论,以谢连州的易容手法来说,遮去容貌有瑕的地方可比易装打扮成另一个人要容易得多。他欣然应下,没费多久,便为汀兰掩去右脸瑕疵。 只是她如今看起来并不高兴。 谢连州没急着为她卸下易容:“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汀兰有些惊讶,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她飞快看了眼谢连州,顺着他的目光感到自己颤抖的右手,这才知道是哪里暴露了短处。 汀兰收起右手,看向谢连州,笑道:“没什么,只是怕我看习惯了这张假脸,以后再看真的会不习惯。” 谢连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道:“如果有神蛊王鼎,你是不是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汀兰迟疑道:“……也许。” “那就不用太担心了,我们会拿到神蛊王鼎的。” 谢连州起身,满足她的心愿,为她轻轻卸去易容,却用这样的话来承诺她。 第132章 狂涌 孟惊魂不记得他们多久没喝到水了,?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盯着下属的脖颈打转,而那些人精一样的宫人都默默退离了他身边。 漫天都是黄沙,他光是张口讲话都觉自己吃了一嘴沙子。 “真他娘的操蛋。” 孟惊魂摸了摸干裂的嘴唇。 七个堂主除却他和天衡,?其他都已换过一轮,没怎么享受过中原的青山绿水,也不曾见过血刹宫如日中天的模样。只有他们这些资历深的老人知道,?他们从多么好的地方退走出来,吃了不少本不该吃的苦。 “真想回去呀。”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想念中原的缘故,?甚至觉得中原人的血都比此处好喝,尤其江南一带的童男童女,皮肤滑嫩,最好下口。 孟惊魂看着宫人中面容齐整者,舔了舔唇。 “堂主,前边有个茶摊。” 就在这时,?往前探路的哨人往回传来消息。 离得近的宫人听到声音,?纷纷看向孟惊魂,?眼中满是期待,渴了那么久,?想喝点什么的可不只孟惊魂一个。不过他们自己也清楚,茶摊才多大的地方,?他们能喝到茶水就不错了,其他东西怕是想都不敢想。 孟惊魂听到消息,?打消了吸食宫人的念头,让行队加快步伐,赶到了所谓茶摊前头。 那茶摊比孟惊魂想象中还小,破烂的棚子挡不住三五桌的地盘,茶炉前只要一个佝偻老者和一个少女。 少女皮肤干瘪发黄,?唇色紫白,左面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看人时躲躲闪闪,生怕别人看她容貌,只躲在爷爷身后做事,干活的动作倒算麻利。 也是,在这地界,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相貌妍丽的少女,只怕今日出现在这里,明日就会被人掳去,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安安宁宁地端茶送水。 孟惊魂和几个随身弟子坐到茶摊中,让其他宫人在茶摊外席地而坐,稍事休息。经营茶摊的爷孙一见他们相貌打扮,手便哆哆嗦嗦起来,显然认出他们是血刹宫人,不敢冒犯得罪。 孟惊魂只一句:“老汉上茶。” 那孙女便立时重新烧水,要为他们献上新茶。 孟惊魂此番去了一趟蜀中,难得享乐,于是归途之中愈发寂寞难耐,血刹宫人因功法缘故,未练上乘者獠牙突出,相貌丑陋,上乘者中倒美女如云,却不好被他轻易享用,如今已是烦闷好些时日,竟忍不住打量起这茶摊孙女来。 若是忽略胎记皮肤,细看五官眉眼,这孙女眉似远山,眼如秋水,琼鼻樱唇,脖颈细长,怎么看都是美人胚子。 孟惊魂登时想到那个投奔血刹宫的易容高手傅萱,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孟惊魂一边回想一边继续用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茶摊孙女的身子,发现她身材高挑,纤秾合度,除却那些外在的,好修饰的地方,几乎无一处不美。 -- 第223页 这样的人多半有所易容。 原是在扮丑。 想一想他们爷孙做生意的地方,也不是不能理解被迫用这种手段来保护自己。 孟惊魂来了兴趣,心情也随之好转,打算等小美人过来时摸摸小手,用那小老头的性命逼她卸去伪装,就着那清水芙蓉的面容酣畅淋漓一番,再物尽其用地喝干她的血。 就在孟惊魂出神之际,茶摊老儿端上茶水,对上他的目光,颤颤巍巍地后退一步。孟惊魂没工夫注意他,目光环视一周,这才发现那茶摊孙女去为宫人送水,而那些宫人,没一个有眼光的,见到孙女的胎记,连多看她两眼都不愿意。 孟惊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眼力,飞快喝尽杯中茶水,对着孙女的方向喊了一句:“小姑娘,再给我上杯茶。” 那孙女闻言身子一颤,飞快转头看他,又低头应是,显然害怕极了。孟惊魂就喜欢她们从枝头被采撷下来之前的娇弱胆怯,愈发口渴起来。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茶水倒入杯中声响,回头一看,发现是那老儿不知天高地厚,胆敢代替孙女为他倒茶。 孟惊魂大怒,一掌拍在桌上,将这破烂玩意拍得四分五裂,道:“你听不清楚我叫谁倒吗?” 孟惊魂一点也不介意先将这小老儿杀死,烧水煮茶算什么难事,真将人杀了,挑几个弟子干活就是。 小老儿被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弯身从地上捡起碎掉的茶杯,让孟惊魂看不到他恐惧的神色。 孟惊魂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少女朝她爷爷奔来,弯身扶起小老儿,转身看向他。 孟惊魂甚至微微调整了坐姿,以便更好看清少女双眼含泪恳求他手下留情时的姿态。 他见少女看着他,在心中自动剥去那层带着突兀胎记的泛黄皮肤,发现对方哪怕面无表情也显动人,心中愈发期待。 少女将手伸至脸边,向他看的最后一眼意味颇为不明,孟惊魂分辨不出,便觉脉脉含情,只见她撕下泛黄面具,露出白皙底色,再往下,清清楚楚露出的半张脸清丽脱俗,犹如神女,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更美。 少女的手没有停,继续撕下最后半张面具,露出比面具胎记更为可怖,青紫黑纹虬结错盘的右张脸。 孟惊魂吃了一惊,胃口大倒,比起察觉形势有异,更先感到的竟是期望落空的愤怒交加。 汀兰打量一番在场众人神情,除了惊讶嫌恶之外,没看到太多别的表情,转向一旁还未卸下易容的谢连州道:“看来她没骗我们呢。” 谢连州和汀兰刺杀血刹宫少主和堂主之事,在西域血刹宫是人尽皆知,他们的身份和武功也被查得七七八八,只有前往蜀中的孟惊魂不知此事。 曲文心承诺拖延为孟惊魂送信的人,要谢连州和汀兰帮忙杀了孟惊魂,作为报酬,她很快也会拿出自己的诚意。 曲文心不知道杀死孟惊魂本就是谢连州要做的事,两人也乐得将这看作“他们向曲文心表示的诚意”。 如今孟惊魂一行人的表现,恰恰证明了他们确实不知谢连州和汀兰大闹血刹之事。若是他们知道,这杯水就不该这样自然地喝下,看到汀兰时也不该这样镇定。 血刹宫人不会中毒,可蛊毒从来不是真正的毒。 孟惊魂看着汀兰气定神闲,一扫方才谨小慎微的模样,终于察觉不对,再看一旁本该佝偻的老儿慢慢挺直身躯,露出足以令人感到压迫的身量。 谢连州慢条斯理地卸下易容,面上虽还留着点灰,却抱难掩清隽之容。他走到孟惊魂身边,道:“堂主可还能运气?” 这是汀兰曾经拿来对付谢连州的蛊虫,如今却进了孟惊魂的肚子。 孟惊魂听到谢连州这么说,立时运气,却只觉丹田一片疼痛,游丝一般的气息都难以提起,再看向茶摊之外,血刹宫人早已躺倒一片,捂着肚子哀嚎不已。 汀兰笑眯眯道:“你肚子里的蛊可比他们肚子里的金贵许多。” 孟惊魂腹中藏着散功蛊,让他提不起气来,其他宫人腹中则是断肠蛊,让人疼痛不已,犹如断肠。 虽说谢连州觉得孟惊魂也只配得上断肠蛊,可要汀兰来说,像他们这些武功高手,忍痛不算难事,还是散功最为稳妥,能让谢连州少花些力气。 谢连州懒于去看孟惊魂的反应,长刀一抽一收,这为祸多年的血刹堂主便人头落地。 他死得那样轻贱,就像过往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样。 茶棚中其他宫人一边捂着搅疼的腹部一边向旁爬行,几乎实在凭着本能逃跑,可这样又能跑多久。 汀兰看见了美丽的刀光。 她撑着脸,看谢连州解决一个又一个祸害,突然,她的余光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汀兰转过脸,看见一个身量不高的血刹少年强忍疼痛,捂着腹部往身边宫人身上插了一刀,将他捅到断气,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还想再往别的宫人身上捅刀。 汀兰看得好奇,朝少年走去,远远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少年没能躲过那些反应过来的宫人的反击,挨了一刀,流着血连滚带爬往前,对汀兰道:“我是为了保命才进入血刹的,你们能放过我吗?” 汀兰道:“如果我说不呢?” 她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否可信。 -- 第224页 少年笑,满嘴都是血:“那我也杀了杀死我爹娘的凶手,死得其所。” 汀兰突然有些动容。 就在这时,谢连州走来,他看了少年的眼睛一会儿,搭上他的脉,最后道:“你走吧,不要再回血刹。” 少年没有说谎,他连血刹的武功都没有习。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身,仰天大笑。 就要离开之际,汀兰拉住他的袖子,喂他一只医蛊。 少年怔怔,看向朝剩下宫人走去的汀兰和谢连州,看到许多许多血,好像血刹宫曾经做的那样。可这一次,他觉得这片漫布黄沙的土地或许还有救。 如果血刹宫彻底消失,他的家乡能够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土地吗。 第133章 出卖 “你的伤好些了吗?” 季瑶看着脸上仍然少些血色的秋月,?颇为担忧道。 秋月看着她,点点头,脸上显出些孺慕来。 自季瑶为她向曲文心求药以来,?两人时有交谈,季瑶偶然说出自己曾有一个妹妹,同秋月一样在眼下有枚小痣,?有时看她会想起自己早亡的妹妹。自那以后,两人亲近许多,?秋月虽仍唤她堂主,有时也会僭越,关心她衣食住行。 季瑶看她这样,似乎还是不放心,道:“到我房中让我看看伤势。” 秋月不好拒绝,便去了季瑶房中,?衣裳半解,?露出后背。她后背的伤已经愈合,?可先前鞭痕太深太重,就算用了雪肤膏,?也只让她新长出来的皮肉不至高高隆起,仍有些不易察觉的起伏,?在淡肉色的衬托下颇为刺眼。 季瑶的指尖微微拂过那些新长出来的敏感皮肉,几乎刚触碰到一点,?秋月细瘦的身子便颤了颤。 “疼吗?” 季瑶问。 秋月微微摇头,道:“只是有些痒。” 季瑶为她叹息:“就连少主的雪肤膏都只起了一点作用,你这背上到底还是留了疤。” 秋月自己也是看过的,她如今这张背说不上吓人,可也绝对不会讨人欢喜。她微微咬了咬下唇,?道:“还是要谢谢少宫主,若不是少宫主的药,我的背一定比现在还惨烈。” 季瑶道:“公子真是狠心,难道不知这副皮囊于女人来说要多重要?” 她说着连自己都想嗤笑的话,可她知道,不管秋月是不是曲正清的人,这句话多半都能起效。只要能有用,谁管这句话是不是对的? 秋月一时没有答话,季瑶在她身后,看不见她此刻神情,但从这本不该有的沉默来看,她是对的,秋月并非对此无动于衷。 季瑶再接再厉:“公子是男人,怎会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却这样对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她在说曲正清不体恤人,这话对清白婢女有用,对曲正清手下暗棋更有用。 秋月回过神来,道:“季堂主……” 她为难看向季瑶,一副不敢跟着抱怨的模样。 季瑶看她,笑了笑,道:“干什么这副神情,我又没要你说他的不是,你只要听就是了。不过在这血刹宫里,他也算难得的郎君了,不像其他家伙那样急色花心,一心只喜欢那个死去的女子。” 季瑶拉着秋月走到镜前,一边替她整理额边碎发,一边观察她神情。在季瑶提到那个女子时,秋月的神情一动不动,甚至连眨眼都无。 季瑶脸上笑意渐渐加深。 什么样的人才会给出这种反应呢?一个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在乎,强行控制住面部表情的人。 而越是这样,便越在乎。 季瑶端着她的脸,让她好好看清自己的表情,对她道:“也不知他将那个女子的妹妹藏在哪里。” 秋月听到这句话,瞳孔微微放大。她其实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已经取信季瑶了,她才通过暗示的方式说出这句话,还是对方在试探她是否忠心可用。 她只知道,她有些心动。 从她知道那个女人起,她便认定她是一个无用的弱点。对曲正清的大业没有一点襄助,一旦暴露,就会成为曲正清的软肋,让曲正清甘愿被人拿捏,这样无用的弱点。 怎么能存在于这个世间? 季瑶的指尖从她脖颈前划过,秋月猛然一颤,有种浑身战栗的感觉。若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受了季瑶恩惠的婢女,她不会觉得这个略显亲昵的举动有多可怕,可在那一瞬间,她几乎错觉季瑶是要杀她。 是为了得到那个女人吗? 秋月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微微变幻。季瑶替她拉上为穿好的衣裳,道:“虽说背毁了,可你的脸还是那样美,真好。” 秋月下定决心。 或许……用这种方式来博取曲文心的信任也没什么不好。她当然知道,一旦这么做,曲正清极可能勃然大怒,罔顾她从前为他做的一切,下定决心取她性命。她可以从此躲在曲文心那里,用这种方式继续帮他的忙,直到有朝一日他能继承宫主之位。 她看向镜中季瑶,知道她们并不想杀死那个女人,只想把她握在手里,从而更好地拿捏曲正清。 她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的,她会和她们一起去,悄悄地杀死那个女人,让曲正清再无后顾之忧。 —— 要藏好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让自己身边的任何亲信去办这件事,否则就会像曲正清现在这样,被最心腹的人背叛。 -- 第225页 但这也不该责怪曲正清,毕竟在血刹宫的地界上,若是没有血刹宫人的保护,便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若曲正清为了不让身旁心腹探知,当真独自买下一个小院藏人,再从外边买来婢女仆人照料,只怕他第二次去时,那女子的尸骨都凉了。 说来说去,倒要怪到血刹宫自己头上,皆是可笑。 在秋月不经意透露出那女子的藏身之处后,季瑶便不再将她当作寻常婢女来看,而是认定她为曲正清的手下,至于她如今这一举动,是为了投诚,又或者是借刀杀人,季瑶并不在乎。 她只是一力劝诫想要亲去的曲文心留下,由自己代她走这一趟。她不是什么聪明人,只是胆子很小,在曲正清手上吃了那么多次亏,隐约觉得曲文心不去最好。 至于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曲文心并不好说服,她最喜欢亲手报仇,对自己的武功也有强烈自信,并不相信曲正清能设下什么足够取走她性命的陷阱。为了说服她,季瑶被打了一个巴掌。 她是人,再淡漠也有气性,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也不想做了,哪怕这是那人交给她的任务——长长久久地忠于曲文心。 可她最后还是无法挣脱那层束缚,沉默地低下头,听着曲文心的谩骂。 季瑶依稀记得,曲文心也是对她好过一段时日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样,哪怕明知道季瑶是为她好,她也还是要发脾气作践人。 或许她猜到了季瑶是谁送给她的礼物,却又为那个男人和别的女人之间存在的联系而恼火。 若真是这样,季瑶可受够了无妄之灾。 她并不爱那个男人,甚至隐隐有些恨他,却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多年,好像除了听他命令以外,人生没有任何其它意义。 她在血刹宫中长大,他让她做尽一切肮脏的,却又在血刹宫中司空见惯的事。在那以后,他才开始教她善恶,让她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可怕,她又有多污秽。 她是深陷污泥已久的人,此生再也不能脱身,唯一能做的,便是麻木着沉沦。 偶尔的时候,她会想,血刹宫如果整个消失就好了,就算她也要跟着一起死去,那也没有什么,她只希望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不要让她太疼。 季瑶跟着秋月,在这片绿洲之中穿梭,带着身后的得力手下,最终来到那处精致小院跟前,曲正清甚至让人在这种下绿竹,不知为此运来多少良泉。 季瑶的心微微定了些。 其实她能感到,就算曲正清想设下陷阱,放饵的人也不会是秋月,这枚棋子本该另做他用。她们这一招,多半打了个措手不及。 季瑶抽出长笛。 血刹宫人对散魂音都有一定抵抗能力,但修习程度深的人,对一般宫人还是有些操纵之能,这是最快的方式。 季瑶将门外那些陷入疯狂的人交给手下,自己带着秋月走进小院。 这是一座依仿江南而建的小院,处处可见精巧之处,季瑶不知道它是不是当真和江南小院相仿,毕竟她从未真正去过江南,但这就是她想象中的江南模样。 季瑶寻到了其中闺房,里边空无一人。 她走到铜镜跟前,看着镜中箱笼里的绸布微微起伏。 在她动手之前,秋月抢先一步出手! 真是麻烦啊。 季瑶从袖中抽出短剑,狠狠掷去,正中秋月后心,几乎将她钉在墙上。秋月回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季瑶走上前去,出于想让她死个明白的好心,对她道:“一旦曲正清知道你背叛了,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就都没有用了,她不一样。”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命也比秋月值钱。 秋月露出不甘神色。 季瑶掀开绸布,看见里边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那样楚楚可怜,眉眼同当年那个温柔女人几多相似。 她对季瑶道:“你不要杀我,姐夫会用东西来救我换我的,你留着我。” 她的底气那样足。 季瑶看了一眼被钉在墙上流血抽搐的秋月,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拎起这个女子,往屋外走去。 在她跨过这不该出现在黄沙之中的竹木小屋门前时,汹涌而起的火光将她们吞没,蓦然而起的热浪让她们腾空又落下,被烧断的房梁狠狠砸下,最后彻底燃烧在火海之中。 这精致的小屋之下,埋了许多,许多的霹雳火丸。 第134章 发疯 “听闻曲文心发了疯。” 汀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看了眼谢连州空空如也的茶杯,顺手也为他满上。 她打量着这处庭院,在心中暗暗感叹,?没想到采风堂在血刹宫的地界也有据点,如今正巧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处。而有了采风堂的出力,她对谢连州当日所言更为信服,?如今已让众多族人悄悄潜入西域。 谢连州心中是有成算的,他早就争取到采风堂支持,?一开始不用,是不想他们暴露在血刹宫眼中,等到与曲文心定下暗号,由她分散血刹宫搜查人马,他才顺势消失,往采风堂据点一躲,?让曲文心都无法找到他们所在。 谢连州道:“采风堂的线人传来消息,?曲文心身边的七堂主季瑶失踪。” 采风堂的势力在西域并不大,?甚至可以说被血刹宫欺负得有些龟缩,仅有的几个线人都弥足珍贵,?所处位置也不深入。这一次能探听到这个消息,实在是曲文心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 -- 第226页 季瑶。 这名字在汀兰唇齿间念了一边,?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比起季瑶,?还是差点被砍下整个臂膀的萧权让她印象更深些。不过她仍感好奇:“是曲正清做的吗?” 谢连州不置可否:“总不可能是曲文心想要给我们看的诚意。” 汀兰这才想起,他们杀了孟惊魂过后,曲文心理当展现她的“诚意”,而迄今为止,她还什么都没有做。 —— 曾有人说,?血刹宫的功法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越是学的精深,便越容易陷入癫狂。 曲文心原本是不信的,毕竟她的父亲没有疯,天衡也没有疯。 可现在,她看着面前被血色蒙上的一切,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杀掉那些多年贴身伺候她的人,她突然觉得,也许那句话并没有错。 血刹宫的功法从一开始就有问题,而她眼中那些从来都很“正常”的人,每一个都曾像她此刻这样失去自我一样疯狂滥杀。只不过这种状态和他们素日的残暴太过相近,以至于根本无人发现。 她是因何落入这种境地? 曲文心神思恍惚一瞬。 她对季瑶的感情没那么深,在发现她失踪之后,也只是因为想到可能是曲正清的阴谋而愤怒。 只是渐渐的,那股愤怒有些失控,这才一转眼变成如今这样。 该死的曲正清,她要扒他的皮,拆他的骨! 曲文心短暂的清明消失。 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感到自己喝了很多很多血,以至于闻到血腥时,一边感到饥渴,一边感到反胃,既被吸引,又有所抗拒。 这种矛盾让她痛苦。 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飘来,曲文心有些惊讶自己还能闻到血腥以外的味道。而在血刹宫中,拥有这种味道的人,只有一个。 她勉强清醒了许多,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怀抱,再睁眼时,看见天衡冷漠面容。当她年岁还小时,他是那样温柔和善,后来却渐渐变成如今冷淡模样。 他看向她的每一个表情,好像都在告诉她,她是在无理取闹。 他给她萧权,给她季瑶,好像这样就能满足她,弥补他的不再留恋。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心上人”,纵情声色,他也不在乎,只在偶尔她出纰漏时为她收拾烂摊子。 他越这样,她越恨他。 有时看着季瑶,她会想,季瑶和他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也和她一样? 她故意对季瑶很坏。 或许有些不应该。 天衡对她道:“季瑶死在曲正清的‘金屋’之中。” 虽说曲文心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时,还是血气上涌,神智难明。 天衡钳制住她的手,继续道:“其实你们确实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没人想到,那么久远以前,他就在众人眼中的‘弱点’屋下埋好了霹雳火丸。” “……你说什么?” 曲文心停下挣扎,神智逐渐清明。 天衡道:“他早就下定决心,不让那个女人的妹妹落到其他人手中,真正变成他的弱点,所以他埋好了大量霹雳火丸,让看守的人记下,如果无法阻止她被带走,就送她和敌人一起去死。” 曲文心冷冷道:“所以这是一个假弱点。” 若不是季瑶,她差点死在这个假弱点之下,就算是现在,这也让她失去了季瑶。 天衡摇摇头,道:“不,这是一个真弱点,所以他不想被人拿捏,如果有这样的风险,他宁愿亲手毁去。” 曲文心觉得讽刺:“一个他能放任去死的人,怎么能称之为弱点?” 天衡道:“这就是他比你狠心的地方。” 曲正清过去唯一像个人的地方,在于他有软肋,有不能被摧毁的东西。他以此保证自己的清醒,却又不愿过分沉溺,以免过于清醒。 天衡所知道的东西比她更多:“他将那个女子当妹妹教养,没有一点逾距。” 这件事说出来是有些可笑的,因为曲正清真正的妹妹就在眼前,他每日想的都是如何杀死对方。 “而他现在为了不让这个弱点落入别人手里,亲手杀了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衡看向曲文心,眼中带一点笑意。 曲文心冷笑:“意味着他现在没有弱点了?” 天衡摇摇头,意味深长道:“意味着他离疯不远了。” 曲文心却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天衡,心想,或许他同曲正清是同一种疯子,所以他才能准确敏锐地发现这么多。而就算他们内里腐坏奇诡,也不耽搁他们玩弄权术,追求野望。 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们都疯了。 曲文心头一次觉得这个地方让她喘不过气来。 季瑶的死让她发现,她已经迷失方向很久。在很久以前,她想要的只是血刹宫,后来不知为何添进了天衡,最后渐渐沉迷其中,反而耽误了谋夺血刹。 而这个人,他是无意造成这种结果的吗? 曲文心看向天衡。 或许季瑶说的没错,面对曲正清和天衡这样的人,再小心都不为过。 天衡沉浸于自己的构想之中,好半晌才发现曲文心今日意外沉默,没想到季瑶的死对她竟有这样影响。 就在天衡这么想着的时候,曲文心抬头,对他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 第227页 天衡有些惊讶。曲文心从不示弱,哪怕有时在曲正清的城府手段之下败得一塌糊涂,她也只会发火迁怒。 曲文心的脸上露出一点不耐烦,这熟悉的表情让天衡回过神来,道:“再用用你那位帮手。” 曲文心知道他说的是谢连州,她道:“他已经杀死了孟惊魂,而我还什么都没有做。” 天衡想了想,道:“我可以解决秦寻音,你给他创造机会,让他去杀钟绿英。” 他从前救回秦寻音,是因为她不能死在曲文心手上,且那时季瑶没有死,他要维持这个平衡。但在季瑶已死的当下,秦寻音也无需再活,更何况,她一直是一个很敏锐的女人,说不定已经察觉某些事情,早些处理干净也好。 曲文心点头,过了一会儿,问:“你担心他们会成为变数,在试探他们吗?” 天衡道:“突然冒出来的高手,眼下看着可以为你所用,关键时候也可能成为刺向你的一把刀,试试他的能力上限在哪,这样才能知道该将他放在计划的哪个位置,以及……何时将他除掉。” 七堂主中,大堂主天衡、二堂主姬星和四堂主钟绿英武功皆胜过曲正清,用他们来验谢连州的刀,才验得出有用之物。 曲文心道:“我知道了。” 天衡露出一点笑意,心中却在想,曲文心变聪明了,只可惜还是不够聪明。若她足够谨慎,就不该问出这个问题来彰显她对形势的了解,这样只会让他调整她在他计划里的位置,使她死得比预想中早上一点。 —— “去吗?” “不去。” “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谢连州说到最后,有些无奈地看了汀兰一眼。 汀兰耸耸肩,道:“我们在这待了那么久,我的族人都来了不少,想快点把事解决嘛。” 谢连州知道,这些日子汀兰待在采风堂的据点中,成日只能照看她的那些蛊虫,过得好像仍在南疆之中,难免有些躁动,可他还是道:“我们已经证明过自己了,现在应该让他们着急,怀疑我们受了伤,实力有限,这样往后才会更放心地利用我们,而非试图先解决我们。” 谢连州这么一说,汀兰就明白了,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谢连州道:“最近这段时日,只要不停地拒绝曲文心,看他们乱成一锅粥就好了。” 自采风堂打听到一处隐蔽别院起火,谢连州便明白季瑶是死了。就像曲文心让他们杀死孟惊魂一样,曲正清也用自己的法子杀死了季瑶,这场你来我往的征伐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 他在其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最后再做黄雀。 血刹宫的人是疯子,可这不代表他们愚蠢,之所以无人猜到谢连州真正所图,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世上存在什么都不想要的人。 谢连州所做一切于他自己并无益处,于是他成了一个谜团。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比较隐晦,这个天衡是个人渣,不只是感情上的那种。 第135章 背刺 秦寻音有很细的腰,?上面纹着好看的青纹,在皮肤上细细地延展。她年轻时喜欢露出这块象征权力与地位的皮肤,后来渐渐觉得可笑,?又收束于绫罗绸缎之下。 如今,这块皮肤再度露了出来。 她的皮肤不像年轻时那么富有光泽,没有一点瑕疵,?但仍然很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算宽容留情。 与此相似的,?是她那双细瘦的脚,那样悬在空中,美丽动人。 但恐怕其他人很难欣赏她的美丽,因为除了这些以外,她吊在横梁上的身体显得那样可怖。 秦寻音死了,死在自己房中,?通过上吊自杀。 血刹宫不缺死人,?几乎日日都有人被杀死,?可很少有人自我了断,于是人人都在议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同样的问题,曲正清也在问天衡。 天衡眉头紧锁,?跟着曲正清一路行向隐秘通道之中,像他们从前会面时做的那样,?道:“这确实不像她会做的事。” 曲正清的步伐变得愈发急躁:“但我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秦寻音真的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上吊自杀,便是宫中又出现了一个他从未察觉到的高手。 天衡道:“问题是,为什么是秦寻音?为什么是这种方式?” 曲正清明白他的意思,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高手,杀死其他人也不费劲,?为何偏偏挑中秦寻音?又为何要用伪装自杀的方式将秦寻音的尸体留在此处? “你是怎么想的?” 曲正清停在他们商量要事的房门之前,转身问他。 天衡有一瞬的迟疑,尔后反应过来,曲正清只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他一边笑自己太久地居于幕后,以至于这点小事都会有所心虚,一边回答曲正清:“或许是私仇,又或许,是对你的挑衅。” 曲正清走进房中,见天衡关上门,道:“你是说这是曲文心对季瑶之死的回击吗?” 天衡道:“有可能,但不像她,或许是某个人在为她出谋划策。” 曲正清沉默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天衡的话。突然,他抬起眼,道:“这就是你希望我想的东西吗?” 天衡掩在广袖之中的手渐渐蓄力,面上微微挑眉,道:“少主这是什么意思?” -- 第228页 曲正清笑道:“你在我和曲文心之间左右逢源多久了?” 天衡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这句话是曲文心说的,兴许他不会有现在这种感觉。毕竟曲文心冲动、莽撞,虽然富有天赋,在他跟前仍是输给岁月。她最大的倚仗是她的武力,可她的武力还杀不死他。 但曲正清不一样。单从武功来说,他很努力,却改变不了天生的东西,而他分明清楚这一点。 他不该在和天衡单独相处时揭穿他的,除非他有把握。 天衡站了起来,在这一瞬,衣料之间互相摩擦,木椅与地面磋磨的声响盖过了其他声音,让他错过了最后一个发现的机会。可反过来说,那人也正是瞧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心无旁骛地发出这致命一击。 那人的剑狠狠刺入他的心肺,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搅动一番,让他胸前多了一个难以修补的大窟窿。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之下生存,就算血刹宫人也一样。 天衡跪了下来,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血液狂涌。 一个出色的猎手,在受到袭击时第一反应应是攻向袭击他的人,而非看向自己受伤的地方。他一直这样教导那些弟子,也曾做的很好,今日却不行。 背刺他的人在狩猎上比他更为出色,挑了他最为麻痹的时机,用他无法抵抗的方式,以及最为快速地扩大伤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对付她的方式了。 天衡没有看到她飞扬的裙摆,但他想,曲正清一定看到了。当那把长剑在他胸膛搅动时,她一定像瘦长的陀螺一样,凌厉地旋转,不知疲倦。 因为曲正清的脸色很难看。 天衡知道,他失败了,可他倒在地上咳血时还是笑出了声。这就是天才,你以为她不过如此了,她却还在进步。 多年前的曲春容是这样,现在的曲文心也是。当年,他因为曲春容不得不屈居大堂主之位,多年来韬光养晦,退出权力漩涡,只在背后搅弄心计。 他不是曲家血脉,除非远远胜过两个传人,拥有绝对的实力,否则无法改朝换代。 于是天衡在两人中挑了较弱的那一个,慢慢扶起曲文心,让她能够和曲正清鹬蚌相争。他要他们自相残杀,让整个血刹宫混乱到无以复加,这时,他再出场扫平障碍,纵使他不姓曲,仍将众望所归。 没想到曲文心和曲正清竟会同时出手对付他,也没想到,季瑶死后,曲文心的功力竟会暴涨。 天衡笑了起来,脸上显出癫狂。 他输了,老了,死了,可那又如何?血刹宫已经变成一个烂摊子,雄虎老去,幼虎长成,面前这对兄妹,终究还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这场景看起来有些可怖,一个血团子蜷缩在地上,不住发出沙哑的笑。 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以至于有些脱力,只是在曲正清跟前强装无事的曲文心静静看着,当她终于恢复一点力气,立时上前,斩下天衡发出阴阳怪气声响的头颅。 曲正清看着这血腥一幕,毫无触动,只是看向曲文心。 他没想过曲文心会与他合作,毕竟他才是那个为了利益一切都可利用出卖的人,曲文心不是……至少原本不是。 当曲文心来问他,要不要和她联手除掉天衡时,他以为曲文心知道了天衡在暗地里帮他,尔后紧跟着反应过来天衡在两边下注。 当他知道,她只是觉得天衡有自己的目的,宁愿亲手毁掉这个最大的助力,也不愿落入他的陷阱时,他又觉得她幼稚可笑。可他不得不承认,当她说那句话时,他觉得意外有道理。 曲文心对他说:“我们斗得再怎么惨烈,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如果流了那么多血,最后还是一起丢了性命,将血刹宫留给一个外人,这才是最丢脸、最愚蠢的事。” 曲正清和曲文心联手杀死了天衡,但这不会让他们变得更加亲密,当他们站在彼此跟前时,想的仍是如何杀死对方。 曲正清道:“你的武功更好了,为什么不在这里把我也杀了?” 他分明是做好准备的,这句话也是在刻意虚张声势,让曲文心反而不敢冲动,可他竟然感到有些紧张。 曲文心用剑戳了戳地面,道:“谁知道这里又埋了多少霹雳火丸呢?” 曲正清一时不知是曲文心变聪明了,还是同一个招数不该用第二次。 与曲文心联合坑杀天衡,三人同处一室,无论怎么看,武功最弱的曲正清都是最危险的一个,可他也会是受利最大的一方。所以他最终没能抵过诱惑,用了这种方式托底。 曲文心对他道:“杀死那个女人的感觉怎么样?” 她在故意挑衅曲正清,因为他们不能在这里杀死对方,就算愤怒也只能强压怒火,所以那种暴怒会比往常更胜百倍。 她被愤怒的浪涛淹没,只能通过使别人陷入同样境地来勉强取乐,获得一时片刻的轻松。 曲正清不笑了,他看着曲文心道:“真可惜,我本以为会是你去的。” 曲文心道:“那个叫秋月的婢女也是你的人吧?被背叛的感觉如何?” 曲正清怒极反笑:“至少她曾经忠诚于我,你的手下又是什么人?天衡死了,萧权你还敢用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曲文心却忽略了萧权,道:“季瑶可能不忠诚于我,但她为我而死,有人会为你去死吗?” -- 第229页 曲正清渐渐冷静,看着曲文心道:“我们还要说多久这种无用的话?” 曲文心转过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对曲正清道:“这件事情你处理好。” 曲正清嗤笑一声:“没人会为他闹。” 他和曲文心是共同凶手,不像以往,用尽一切办法攻讦对方,这一次,没人会拿天衡的失踪做文章,就当他从此闭关好了。 曲文心收起长剑,打算离开。 曲正清喊住她,道:“七个堂主死了四个,还是为下个宫主留三个吧。” 曲文心停下,转身看他:“什么意思?” 曲正清道:“痛快点,一个月以后举行大典,由现在的宫主来决定谁是宫主。” “你当我疯了吗?将这种事寄托在他的意愿上……”曲文心说道一半,突然意识到他的意思:“以此为界,什么手段都可以?” 曲正清道:“以此为界。再拖下去,血刹宫会被我们拖垮,我不想要一个破破烂烂的血刹宫。” 曲文心冷笑:“你当我想要吗?” 曲正清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曲文心道:“你最好别耍赖。” 曲正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心想,再给她一段时间,也许她也会多长几个心眼出来,就像今天杀死天衡一样,杀死意外至极的他,所以不能再给她时间了。 第136章 混入 谢连州还没拒绝两次,?曲文心便完全放弃了让他暗杀钟绿英的想法,也没表现出一点怒气,只是提出能够为他提供混入血刹宫刺杀曲正清的机会。 习惯于谢连州事事料敌先机的汀兰有些担心:“发生了什么?” 谢连州若有所思道:“一点你我意料之外的事。” “好事还是坏事?”汀兰的眉头皱了起来。 谢连州薄唇微抿,?右手拳头攥在左手里,微微踱步。 正如汀兰问他一样,他也在问自己,?这是机会还是陷阱? 谢连州在汀兰跟前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好像曲家兄妹不值一提一般,?但这是为了让南疆对他富有信心,不会中途败却。 事实上,他从未小看曲家兄妹,一直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真正所图,刻意表现出自己的武功没有高到不可想象的地步,都是为了防止曲家兄妹在两败俱伤之前先行联手,?反过来一起对付于他。 若真是那样,?就算他认为自己并不一定会死于二人之手,?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智谋与武力的夹击之下,?便是再聪慧明智的高手,也有可能因为一时疏忽死在曲文心和曲正清两人手中。 若这是个陷阱,?他这一去必将九死一生。 若这不是陷阱,那么在他来到西域的这几个月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难说是好是坏,”谢连州最终下了决断:“但这是决一胜负的时机,我不能不去。”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嘴角上翘,显然因为下了决定而倍感轻松,?哪怕这一去生死难明。 汀兰看着他,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她不知道这几个月的经历是否足以让她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她只知道谢连州是她的朋友,而她应该帮助朋友。 可她不仅是汀兰,还是苗疆的圣女,苗疆的希望,她要保护那些数以千计的族人,为他们指明安全可靠的方向。 她不能轻易地去死。 谢连州看向她,眼神温和,好像明白她的所有顾虑一样:“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 谢连州这么一说,汀兰反而能做出选择:“我和你一起去!” 谢连州摇摇头,道:“我不让你去不是因为担心你,而是因为在血刹宫里你可能会拖累我,而且在这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做。” 汀兰微微瞪眼,看向谢连州,等他将这句话解释出花来。 谢连州不负所望:“如果这是陷阱,我一个人还有可能逃出生天,带上你就有些麻烦。如果这是机会,曲文心这一招来得过于突兀,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改变了她的决定,很可能到了她与曲正清图穷匕见之际,若果真如此,我需要你在这里告诉你的族人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晚一步会浪费时机,早一步会打草惊蛇,一旦如此,损失的是你族人的性命,我相信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好。” 汀兰渐渐听了进去,看向他的眼神虽还有些犹疑,到底慢慢坚定起来:“什么时机?” 谢连州道:“当他们中间死了一个人,或者即将死掉一个的时候。” 这并不是特别明确的指示,汀兰微微皱眉,却没出声,而是自己琢磨着,不想将一切重担都压在谢连州身上。 谢连州叹道:“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办法对未来的形势做出准确判断,只能言尽于此。等我进了血刹宫,你很难听到我的消息,情况只会更加扑朔迷离,但我想,一切事情都是有迹象的,如果真的东风压倒西风,必然会有相应大事发生,而我相信,你可以据此看到那个时机。” 汀兰看着手心,微微发颤,感觉浑身上下的骨肉都不听使唤,自顾自地活动起来。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在谢连州提出与她共谋血刹之时。那一次,她手中是族人的性命,而这一次,谢连州将他的性命与此事成败也一块放到她手里。 她紧张得痉挛,又兴奋地想吐。 她对谢连州道:“我会将我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 第230页 汀兰顿了顿,又道:“等你回来。” 谢连州笑笑。 —— 显然,对于谢连州这个能帮她刺杀曲正清的高手,曲文心没有多少优待。他入宫的方式极为狼狈,在见到曲文心之前,还被人特地领去梳洗一番,以免冒犯曲文心。 谢连州并不恼怒,为了配合曲文心的安排,他许久没有好好梳洗,不管因为什么,如今能梳洗就是一件好事。 他闭上双眼,沉进热水之中,在短暂的安宁平静过后破水而出,看见突兀出现在房里的女子。 谢连州没有听见她进门时的声响。哪怕桶中热水将他与外界隔离,他也不该一点声音都没发现,除非她的武功足够高强。 谢连州有些好奇,这是曲文心,还是又一位血刹宫高手? 按道理来说,应是曲文心本人才是,除非她笨到刚把他带进宫中就走漏风声。 女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秀美面容,脸上的神情并不太好:“你就是谢连州?” 谢连州用反问回答她的问题:“你就是曲文心?” 若说先前还有犹疑,那语调一出,他便确定了八分。 曲文心猛地抽出长剑,顶至谢连州脖颈之前,随之发现他能跟上她的举动,肉眼难见地后退半寸,只有桶中涟漪将他出卖。 曲文心脸上露出笑来。 她即满意于谢连州的武功,又不屑于他的胆小。 谢连州的眼神从她笑容上一扫而过,停留在那把一看就沾过无数血污的剑上。他知道曲文心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在他脖子上浅浅地刺上分毫,不至于让人受伤死去,却足以让他感受生死之间的巨大威慑,明白谁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人。 可那把剑太脏了,这里又没有能为他清理伤口的汀兰的蛊虫,他不愿意被她刺上一刺。而只要他不愿,她就不能。 眼下看来,曲文心没想那么多,甚至洋洋得意他的退却。 短暂的沉默过后,曲文心开口:“你杀死曲正清的决心有多少?” 谢连州道:“这和你我的合作有什么关系?” 谢连州的顶撞让曲文心十分不满,不满之余又有些放心,不那么担心他会像曲正清和天衡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样充满算计。 想到这里,曲文心对谢连州勉强多了一点忍耐:“能杀死他的最好机会,未必是你能活着脱身的最好场合,告诉我你的决心,我才知道怎样让你我都受利,否则若你半途而废,承担后果和损失的是我。” 谢连州沉默片刻,道:“性命。” 曲文心微微挑眉,道:“为了那个九华宫的齐瑛?” 谢连州闭目,道:“我们是朋友。” 中原人,武林正派,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解,只觉得他们脑子有问题的那种人。 曲文心在心中冷笑一声。 她问这些,并不真的为了所谓互利,只想再次确认谢连州在暗杀曲正清这件事上是否可信,而现在……她决定冒险。 天衡的死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可忽视的劣势,不管往后他可能如何做那得利的渔翁,至少在当下,他是曲文心和曲正清平起平坐的最大助力,这也是曲正清愿意与她一起坑杀天衡的原因。 因为天衡的死,她不得不为自己再添一枚原本不打算拣到手边使用的棋子,那便是谢连州。 曲文心对谢连州道:“半个多月后,会有一场继位大典,我要你在那之前杀掉曲正清。” 谢连州道:“那么你又能做什么?” 曲文心道:“我会分散他的精力,让他无暇顾及你。” 谢连州看了眼她的剑,道:“你很强,为什么自己不杀他?” 曲文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若不是怕在几个堂主跟前留下把柄,他又何须你来杀?” 季瑶死前,是季瑶劝她,而在季瑶死后,经过天衡一事,曲文心愈发明白他们为何不能亲自动手,总要利用一个又一个人,用尽花招手段来委婉对付对方。 他们不能在堂主跟前落下太过鲜明的把柄,不然这些虎视眈眈的人会随时冲上来,准备改朝换代。 别看如今堂主死了四个,对外来说,天衡闭关,孟惊魂为谢连州所杀,秦寻音自戕,季瑶失踪,和她与曲正清没有一丝半毫关系。 事到如今,谢连州是她最好的武器,甚至胜过她手中的剑。 他在江湖赫赫有名,足以她轻松甩脱与此事联系。三个堂主不是傻瓜,不会因此就看不出此事与她的联系,可这足够她占据明面主动,不至于陷入不义之地。 血刹宫本就是世上最不义的地方,他们也时常嘲笑中原武林的道貌岸然,可一到这种时候,几乎人人都擅长以此维护自身利益。 曲文心嗤笑一声。 她不想等了,继任大典太远,曲正清有充足时间做好准备,她要在那之前杀掉他。 她知道,曲正清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不会再去想曲正清会怎么做,她只要知道,她该怎么做。 第137章 遗命 曲春容的寝殿曾经是整个血刹宫最可怕的地方,?不管地上的砖如何用玉铺成,屋上的瓦怎样莹润剔透,没有人喜欢这个地方。他们每次靠近,?都胆战心惊,生怕下一刻就身首异处。 曲文心这种不知害怕为何物的人,也曾在这地方感到害怕。 -- 第231页 曲春容看她的眼神那样冷漠,?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存在于他眼中。于是她慢慢滑落天衡的温柔陷阱,最后被他抛弃。 好在如今,?天衡死了,这处寝殿也不再令人害怕。 她一眼望去,甚至看到有一个婢女偷偷打了个哈欠,换到十年前,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曲文心指向那个婢女,对人道:“把她拖下去打死。” 众人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看见已经跪在地上不停哆嗦求饶的婢女。 曲文心道:“这里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她当然不介意旁人怠慢床榻上那个成天到晚都躺着的老不死,可她如今也该显示些和曲正清一样的,?假惺惺的孝顺来。 有人按着曲文心的吩咐,上前抓住那个婢女往外拖,?婢女方才发出一声哭嚎,便被人割伤了嘴,?至此不敢出声,只能呜咽哭泣。 剩下的婢女跪做一团。 曲文心丢下一句:“别让我再看见有人怠慢宫主。” 婢女齐声应诺。 曲文心走进内殿,一看见那层层叠叠的帷幔,心中便开始感到烦闷。她不指望自己能从曲春容手中正正常常地接过宫主之位,就算他愿意给,?曲正清也不会让这事顺理成章地发生。 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应付曲正清,让他多想,这是聪明人最大的劣势,而她想要利用这点。 曲文心慢慢掀开床幔,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上边的曲春容。他看上去那样衰老虚弱,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曲文心近日常来看他,他总是昏睡,偶尔清醒,纵使睁开眼睛,也只是静静看她,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曲文心甚至疑惑,以他的虚弱到底如何活到今日,果真是祸害留千年吗? 今日的曲春容从一开始就是睁着眼的,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好像连那点力气都没有一样,只有眼珠子勉强转了转,盯着的方向从顶上移到曲文心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曲文心感觉自己从他眼中看到了讥笑。可下一秒看去,他又是那个衰弱得随时都要死去的男人。 看起来有些沧桑可悲。 但曲文心永远不会同情他。 毕竟她的母亲死得比他早多了,他还平白多呼吸了十多年。 曲春容闭上了眼,好像不愿看她一样。 曲文心无所谓,在他床边坐下,打算再坐一会儿,显得时间长些就离开。 百无聊赖之际,她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有婢女轻声拦人:“姬堂主,文心少主在里边。” 姬星。 这位鲜少露面的堂主今日竟出现在这里。 曲文心原本等着她在婢女说完之后离开,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迅速探了探曲春容的脖颈,发现此处没有一点起伏,甚至皮肤也有些微发冷。 或许在闭眼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去了。 曲文心猛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殿门也被打开,姬星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众人,门外婢女看起来没有丝毫被人强行闯入的惊惶。 曲文心看到姬星朝她一步步走来,神情严肃:“少主,我有要事与宫主相商。” 曲文心脱口而出道:“父亲已经入睡,姬堂主还是不要此时打扰他。” 曲春容可以死,但不该在她进入殿中没多久的时候死去,曲正清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姬星听了她这话,神情没有一点放松,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些:“那也只能唤醒宫主了。” 姬星说完不顾曲文心的态度,又强行往前走了几步,几乎逼近曲文心身前。 曲文心伸手拦在姬星跟前,脑海中却未想好阻拦的话,她抬头看见姬星的脸,发现她面上并无半点对她此刻行为的疑惑,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一样。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你是曲正清的人!” 姬星笑了一下,越过她冲到曲春容身旁,探了探他的脖颈,用比曲文心更为洪亮的声音指责她:“文心少主,你害死了宫主!” 曲文心气得拔剑。 下一刻,说话的人就换成了匆匆赶来的曲正清,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痛心疾首:“曲文心!你在做什么?害了父亲还不够,还要杀死这些见证人吗!” 殿外一片哗然,不只为曲正清话中含义,更为自己不幸见证此幕,顿时人人自危起来。 曲正清和姬星同时朝曲文心拔出剑来,姬星还语重心长地劝她不可一错再错。 曲文心怒极反笑:“荒谬至极!分明是你二人污蔑于我!” 她心中慌乱,不知曲正清是何时设下陷阱,又如何能确保曲春容在此时去世,只知道这罪名绝不能由她来背。 姬星却道:“宫主唤我来此,正是为了下任宫主继任之事,如今宫主在与文心少主独处时去世,此事与文心少主是否有关,我们一探便知。” 曲文心眉头紧锁,直觉又是一个陷阱在前方等她,可她不问,不代表曲正清不问:“姬堂主什么意思?” 姬星道:“三年前,宫主身体初感不适时便定了继承之人,写了传令,藏于此殿梁中,除我之外谁都不曾告诉。他曾说,若他病发过世,便以遗命为准。如今三年过去,宫主不曾改口,看来此令不改。兴许他今日与文心少主相谈时流露出一丝半点,这才遭到文心少主毒手。” -- 第232页 曲文心恨得咬牙切齿,怒火冲天,一边告诉自己再行冲动就会落入曲正清诡计,一边忍不住想要对姬星出剑,只能勉强忍耐。 姬星却已经让人去横梁上取那遗命。 被唤去取遗命的人拿到东西时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向三人献上锦帛。姬星接过,率先看了起来,不一会儿露出肃容,将帛书转向二人,对曲文心道:“宫主属意正清少主为下任宫主,想必这就是少主动手的原因吧,只可惜你没想到,宫主提前防了这一手。” 曲正清看了眼帛书,丝毫不为父亲属意自己继任欣喜,而是不敢置信地看向曲文心:“就算如此,你也不该罔顾人伦!” 曲文心不知道那帛书是不是三年前留下的,但它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绝非近日新伪,上边字迹与曲春容字迹别无二致,若为假造,也是用了十分心思。 她不是被一张真假难辨的帛书吓住,她是被曲正清吓住了。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谋划? 她今日的一言一行,是不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姬星是被他蒙骗的一颗棋子,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这些问题她怎么也想不通。 最后,她想,如果要以智谋来应对曲正清,兴许她今日就要死在这里,她只能用她最擅长的东西来闯出一片生机,况且……她身边还有一个潜伏着的谢连州。 曲文心突然冷静下来,不再为这拙劣但巧妙的陷害大动肝火,她轻轻吸了口气,握紧手中的剑。 —— 谢连州是个可靠的盟友,当然,只对那些真正是他盟友的人来说如此。对于那些心怀鬼胎,只想利用他的人,他并不算太好。 比如此刻,曲文心突然发难,与曲正清和姬星缠斗在一起,门外曲正清的手下早有准备地围起寝殿,源源不断的人在往此处赶来。 若按这个局势,曲文心可能会死。 但谢连州不打算出手相助。对他来说,杀死曲正清并不难,也不需要曲文心的帮助,反倒杀死曲文心要费些功夫,能由曲正清等人代为解决自是最好。这么好的时机,他要做些别的事。 谢连州离开曲春容的寝殿,率先来到那个差点被他削去胳膊的萧权院中。萧权的院子被密密麻麻的宫人围住,显然颇受曲正清的重视,至于这重视是好是坏,权看他低不低头了。 谢连州猜萧权会,但这不再重要了。 他轻轻松松地在被人发现之前潜入,悄无声息地抹了萧权的脖子。 数月前的交手本就该是这个结果,如今,他来取走他当时勉强留下的东西。 萧权的性命。 还差两个,一个二堂主姬星,一个四堂主钟绿英。 谢连州折返曲春容寝殿,果然在途中看到一个肩头刺着青纹的男子正在“调兵遣将”,屠杀曲文心手下不愿臣服的宫人。 谢连州提着染血的刀走了上去。 钟绿英先看见了不停向下滴血的长刀,再看见胸前被喷了大量血迹的谢连州。他眉头紧锁,挥一挥手,让宫人将谢连州包围:“你是曲文心的人?” 谢连州看起来便武功不俗,钟绿英从未在曲正清身边见过他,便只可能是曲文心的人。 谢连州没说话,他用袖子擦了擦右手上沾到的血,朝钟绿英再走了一步,宫人们看见他的神情,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钟绿英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压迫。 第138章 收网 六月二十九日,?先宫主曲春容死于逆女曲文心之手,少宫主曲正清继位,为制服曲文心及其叛党,?血刹宫上下死伤惨重。 经此一役,血刹宫元气大伤,继任宫主曲正清也身负重伤,?却还是在堂主姬星的建议下,为鼓舞宫人,?不日举办继任大典,以此昭告江湖,重振血刹之威。 曲正清的寝殿内,人声隐隐,并不清晰,众人也不敢窥听,?只远远立着,?等待传唤。 面色苍白的姬星正与曲正清提及萧权的死:“一刀封喉,?看他尸身,怕是连反应都来不及,?杀他的人是个高手。” 当日,他们在殿中与曲文心苦战,?先后来了不少助阵之人,为保性命安全,?曲正清慢慢退出战局。曲文心以一敌多,险些翻盘,最后还是被实力不弱于天衡的姬星打倒,由曲正清一剑穿心,亲手结束她的性命。 姬星为此断了一臂,?经脉受损,可谓代价惨痛。 好在现在,曲正清继位,她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算达成所愿,可钟绿英和萧权的死亡到底在她心头引来一片阴霾。 曲正清亲自看过萧权尸身,知道姬星所言并无夸张,他神色沉沉,道:“萧权卧病在床,反应迟钝也是正常……” “但钟绿英身体康健,”姬星接过曲正清话头,钟绿英的实力高过曲正清却低于她,因此她做的评估最为准确:“两人互相缠斗了百余招,那人应是险胜。” 即使如此,对如今的血刹宫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了,他若再次来犯,他们未必能挡住,这也是曲正清眼下忧心忡忡的原因。 他开口道:“这片地界本不该有我们不知道的高手,我疑心下手的人就是先前刺杀我的谢连州。” 按宫人所述,那人形貌条件也颇符合。 姬星知道这事,但了解不深,她只答应曲正清在最后关头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有在前期就劳心费力的打算。 -- 第233页 姬星还在琢磨的时候,曲正清就道:“但他当日连我都没杀成,现下又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敌多,杀死钟堂主?” 这正是曲正清耿耿于怀之处。 姬星听了,道:“若他当日是有意留你性命呢?” 曲正清不会想不到这个,他只是不愿这么想,可现下姬星先一步戳破这薄如蝉翼的迷障,容不得他不想。 若谢连州是故意的……曲正清闭上眼,脑海中迅速闪过他被刺杀以来发生的事情,面上渐渐浮起苦笑。 谢连州恐怕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和曲文心一死一伤,都是输家,七个堂主死了六个,余下宫人自相残杀,内耗十之有三,何等惨烈。 曲正清喃喃道:“我只是没想到,竟真有这样大胆的人。” 谢连州图谋的是整个血刹宫。 图穷匕见之际,曲正清不至于再一叶障目,终于能将谢连州长刀所向看得清清楚楚。 他以为只有世上最最狂妄自大的人才敢这样想,可不知不觉间,他已被谢连州算计到如此地步,再回头看,便不是谢连州意狂,而是他蠢钝了。 曲正清从未于谋略上落于人后,头一次遇到,便是这种存亡之际,心中打击不可谓不大,愈发不安。 姬星听了曲正清所说,也跟着大吃一惊,但她到底没跟谢连州亲自交锋,很快冷静道:“可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是杀不死血刹宫的,就算他让血刹宫元气大伤,在继任大典过后,一些无知的宫人轻易就能得到安抚,不要数年,血刹宫就能恢复以往荣光。 而他在杀死钟绿英后,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否则早就来刺杀曲正清,何必再行躲藏。 谢连州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会受伤的人。 曲正清明白姬星意思,微微安心。 就在这时,门外宫人来报,百余个行走在外的血刹弟子遭人截杀,且这百人并非同行的百人,而是分散在西域各处。 曲正清猛地坐直身子,道:“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在意谢连州而忽略的其他东西。 姬星说的没错,谢连州只是一个人,他重创血刹宫于他个人而言没有好处,可如果他背后还有别的势力呢? 他想到那个跟着谢连州的南疆圣女,或许这是一场南疆为了夺回神蛊王鼎而谋划的阴谋。 他还想到那个藏有兵革的九华宝库,或许这是九华宫不甘与血刹宫分利,想要独吞暴利引来的恶徒。 甚至……他还能想到九华宝库附近出现的官兵,谢连州说不定就是朝廷派出的走狗! 一时间,太多太多的可能涌上心头,曲正清的预感越发不妙,他忍着头疼让属下汇报:“出手的都是什么人?” 属下悄悄看了一眼曲正清的神情,快速道:“是些用蛊毒的人,好些弟子都没察觉就中了招。” 曲正清面色虽还阴沉,心中却微微轻松了些,比起未知的敌人,这种已经预料到的敌人反倒让他不那么担心。 属下的话却还未完:“除此以外,还有……” —— 漫天黄沙之中,两个游人缓缓走来。 男子穿着当地衣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除却一双眼外,没有多少裸露在外的皮肤,显然应对这种气候早有经验。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点微棕,看起来很是年轻,可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他眼角有不少暴露年龄的细纹,应当已经不是青年。 他身旁的女子更为古怪,用不知哪来的宽大披风裹住身子,偶尔露出来的衣裙皆是江南样式,在此处显得十分不便。她的眼角细长,微微上挑,一看便不是什么亲切人物,皮肤更是泛着冷冷白光,和身边黝黑汉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两人一看便不像是同行的,可他们偏偏走在一块,于是一路过来引起不少人关注。 就如眼下这般。 两人方才走进落脚的客店,打量他们的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扫来,尤其一些穿着黑色长袍,獠牙细长,面目丑陋,所在之处周围空了一圈的人,他们近乎肆无忌惮地看向两人。 其中不少男人目光在那女子披风裹住的身子上来回打转,似乎在琢磨什么。女人们的目光要稍含蓄些,但也盯着那男子宽阔胸膛不放。 那女子像是没有感受到一样,直直往他们身旁空着的一桌走去,路过时拂过他们桌面,带下一个酒杯,让瓷物清脆碎在地面。 有人一把扣住她细瘦手腕,拉着不让她走,道:“姑娘,你可砸碎了我的杯子,这就想轻飘飘地离开?” 女子声音清脆:“对不住,我赔钱好了。” 那人长长指尖在她袖口衣料上摩挲,道:“那可不够,不如给我们看看你的脸啊。” 他们见她身形像个美人,便想让她掀下宽大披风,露出脸来。 女子还算客气:“师门规定,露了脸给旁人看,我就得死。” 那人哈哈大笑,道:“反正我们会送你上极乐,既然都要死,那就别浪费了,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甚至有想要上手帮忙的。 女子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没有一点惊惶和愤怒,好像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头粪土,是最不起眼的死物。 她脱下披风,露出那张冷淡中带着一点刻薄,却又有着独特魅力的脸,对蒙措道:“这些都杀了。” -- 第234页 在离开江南之前,伏钰已经很久没杀人了。她守在那小小的院落,几乎以为自己不再记得怎么用剑。 为了不打扰她,在做出清除血刹这种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决定之后,谢连州没请她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但她还是很生气。 她知道,一旁那个中途遇到,名叫蒙措的男人也是如此。他总是大大咧咧地笑,一边喝酒一边抱怨谢连州,说他当年为了帮他救治他的女儿,差点连命都丢了,结果不管是打侍月阁还是打血刹宫,都没叫他帮忙,一点也不够兄弟。 “只知道往外给,却不知道找人收。” 伏钰觉得蒙措这句话说得很好,太像谢连州。 但她这不代表她不生气了。 等她见到谢连州时,她一定会问问他,他是看不起她的剑,还是看不起他们这份交情,连这种事情都不叫她,还要她这个朋友有什么用? 伏钰的剑很快,须臾之间,便斩破好几人腰间长笛,单独遇上大批血刹宫人时,她也是吃过亏的,差点迷失在血刹宫的散魂音中。好在遇上蒙措,他的拳掌由西域佛传功法习来,对血刹宫这些鬼蜮伎俩效果奇佳。 一时间龙吟虎啸,蒙措拳掌尽出,血刹笛声依旧,却无人入障。 伏钰有充足的时间砍断所有长笛,再慢慢收割他们的性命。 她轻飘飘地说:“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她想,就算希望渺茫,血刹宫里或许也有一二好人,只是她运气不好,每每试探,遇上的都是死了也不可惜的家伙。但她努力分辨过,如今也算无愧于心。 “继续向前吧。” 她对蒙措道。 第139章 事了拂衣 曲正清方才看清局势,?便落入兵败如山倒的境地,没有—点扭转乾坤的机会。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恨着血刹,被他们夺走圣物的南疆蛊师,数十年前结下仇怨的西域行客,?甚至还有已经消失的侍月杀手,以及当年大战过后勉强井水不犯河水的中原武林…… 所有牛鬼蛇神都跑了出来,?在血刹宫的倾塌上踩了—脚,就连被他们视作牲畜的平民百姓,也扛起家中勉强能充作武器的东西,努力落井下石,生怕错过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都是些他曾经根本不放在眼里,只会嗤笑嘲弄的人。可当他们团结在—起,?是那样的势不可挡。 而这—切,?都是因为—个人。 曲正清看向面前这个大胆深入敌腹的男人。 和他们想象的不同,?与钟绿英的对战并没有让谢连州受太重的伤,所以如今他才能这样轻松惬意地出现在曲正清跟前,?丝毫不担心功亏—篑丢了性命。 既然如此,谢连州当时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呢? 曲正清只要静下来认真想—想,?就有了答案。 他对谢连州道:“杀我之前,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谢连州道:“宫殿底下埋了东西?” 这是玩笑,?此处正殿曲正清才得到不久,在那之前不是他可以随意修整而不惊动他人的地界,自然没有丧心病狂地埋下火丸。 曲正清摇头,说起话来倒也坦然:“还没来得及。” 谢连州道:“那你便问吧。” 曲正清慢慢道:“九华宫的地库是你弄毁的吧?” 如今与其说是让谢连州为他讲清来龙去脉,不如说是曲正清想在最后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白谢连州的谋划,?就算是输,他也想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 谢连州并不在意他到底如何作想,只点点头。 曲正清道:“后来在那附近停留的朝廷人马也是你的手笔?” 血刹当日敢做兵革生意自然有它底气,对朝廷势力没有太多顾虑,毕竟血刹久居西域,地处边陲,超脱中原朝廷管束已久,就算天子想要磨刀,也是鞭长莫及。即使事有不谐,也不至于惧怕抄家灭族。 这也是他当日收到消息时并不紧张的缘由。 谢连州反问:“若你手下有个堂主久离西域,时不时露出想要挑战你权威的模样,你会怎么做?” 即使地远难诛,他也会想方设法地杀死对方,否则必成心腹之患。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曲正清便明白了谢连州的意思,血刹宫在天子眼中正是如此,他们越是嚣张跋扈,仗着地利轻贱朝廷,天子便越是如鲠在喉,想要不惜代价地毁去他们。 谢连州轻轻松松就能说服对方,并不因为他有多擅纵横之术,实在是因为血刹宫自作孽不可活。 这—次,曲正清沉默了许久,方才道:“你用神谷王鼎和你的能力说服了南疆,还找到了和血刹宫有深仇的蒙措与侍月阁之事中曾经受过你恩情的杀手参与此事,最后凭借这些势力说动舒望川动用中原武林的力量—起赶尽杀绝,我说的对不对?” 谢连州愣了愣,因为曲正清话语中透露出来的讯息。 他感觉得到血刹宫如今处境很差,所以猜到汀兰在继任大典的消息传出后看到了这个最好的时机,却没想到,蒙措和伏钰也来到此处。 他摇头失笑,道:“对了—半,蒙措和伏钰是我的朋友,他们来这里,纯粹是听到风声想要帮我。” 他看了看曲正清的神情,道:“不过这种事情对你们来说很难理解吧。” 毕竟当初曲文心在听到他是为了宋瑛而来时,也露出了看到蠢钝之人方有的神情。 -- 第235页 谢连州并不觉得被冒犯,他只是可怜他们。 “哦,还有—点,”谢连州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并没有第—个说服南疆,而是先说通了中原武林。” 曲正清很是惊讶,若是没有南疆的势力作保,空口无凭,舒望川为什么相信谢连州能够做到?而将南疆放到最后,谢连州就没想过南疆拒绝的可能性吗? 像是听到曲正清的心声—样,谢连州往前走了—步,道:“因为我很强。” 闲话时间结束,他还有要事要做。 谢连州拔出了腰间的刀。 片片刀光冷漠美丽,恍惚之中好像月夜的雪,这是曲正清此生看到的最后—场雪。 谢连州在那之后顺手杀了赶来的姬星,她要比曲正清难杀不少,可对于整个血刹宫来说,她的尸体不比曲正清的尸体来得震撼。 毕竟—宫之主才是最终的精神支柱,想要让血刹宫真正倒下,从此溃散得更快,这是最好的方法。 谢连州将曲正清的尸体带出血刹宫,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敢拦。 曲正清的尸体被他悬挂在城墙之上,他静静守在—旁,—边防止血刹宫人的破坏,—边看着众人不敢置信的脸庞。 这些饱受欺辱的百姓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要是血刹宫消失,血刹宫人死光就好。可这种好事只在梦里发生,以至于他们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有不少人疑心自己白日发梦。 过了很久,才有人惊疑不定道:“……他死了?” 他们甚至不敢说出曲正清的名字。 有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五岁的女儿被血刹宫人带走吸血,最后抛出宫外的只有—具瘦小干瘪的尸体,若非脖子后边的—点胎记,他都认不出她。 渐渐地,人群爆发出更多声音。 有恸哭不止的,也有癫狂大笑的,几乎人人都从近日混乱与墙上尸体看出—件事,血刹宫要完蛋了。 有人往曲正清的尸体投掷粪土。 谢连州没有阻止,他虽无意羞辱曲正清的尸首,可如今每—个投掷到他尸身上的脏污之物都代表了黎民百姓对他的憎恨,而每—丝憎恨,都由他们曾经犯下的血案造就。 在谢连州看来,这叫自取其辱。 他在城边守了—会儿,见这事近乎人人知晓,全城的人都往此处涌来,这才转身离开,准备去做最后—件事。 虽然他会因此错过蒙措与伏钰,不得不让太平山庄的人代为转告他的去向,但也不得不如此。 对于清除血刹宫这事来说,最为艰难的部分已经解决,剩下的将由南疆、中原武林和朝廷共同完成,谢连州不打算做太多琐碎工作。 他如今要做的,是在血刹宫的形势传到蜀中之前,去解决那两个最直接的杀人凶手。 —— 蜀中下起了大雨。 谢连州买了—把油纸伞,在潮湿的雨汽中落到九华宫的后园,衣角被微微沾湿。 孟飞琼将她当日答应谢连州的事做得很好,利用傅萱的“失踪”演好宋瑛失踪的大戏,将五名长老都死死牵制九华宫中,难以分神关心血刹宫的动静,以至于不管做什么都慢上—拍。 而她也凭自己的力量,抽丝剥茧,—点—点发现事情真相,找到当日两个元凶。 —个是长老/江建波,—个是她父亲孟子石。 这件事若是九华宫内斗,江建波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冒险,反正他得到的不会比整个九华宫更多。可牵扯上血刹宫和朝廷以后,—切就不—样了,这两股势力会让他成为板上钉钉的下任宫主,还能打开通往西域和京城的两条巨大商路,使他的势力得以—点点铺向京城,让九华宫在他手中达到鼎盛,超过所有前人。 江建波动心了。 而孟子石被江建波—点—点动摇,最后拿捏把柄,步步深渊,再也无法脱身,成了真正的帮凶。 孟飞琼找到了证据,可她不是铁石心肠,到底在生父跟前露了底细,反被孟子石抓了起来。 若不是谢连州来到此处,受他所托看顾孟飞琼的太平山庄就该出手了。 如今倒还是他自己来了。 谢连州找到江建波住所下的暗牢。江建波想要杀掉孟飞琼以绝后患,孟子石不忍,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个不字。 谢连州走出暗处,在两人惊诧目光之中,道:“我代宋瑛报仇。” 他将油纸伞放到—旁,拔出长剑。 宋瑛是—名剑客,就算最后他因九华神剑而死,他也不会去憎恨那把剑,谢连州用剑为他报仇。 谢连州舞出细细密密的剑网,让人在生死之间游走,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他们:“九华神剑在哪?” 话虽如此,手下长剑却—点留情都无,反复并不关心他们是否有命说出答案。 能问到也好,不能也罢,他相信这些东西对宋瑛来说渐渐也是身外之物。 谢连州感到自己更上—层楼了。 他从前就很强,可在江湖游历多年之后,他又进步了。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两人,—剑斩开关着孟飞琼的牢门,对她道:“你听到了九华剑的下落,找到以后送到广安,他的母亲在那。不用担心这两人的尸体,宋瑛的死因和杀死他的凶手我会昭告天下。” 谢连州转身,从墙边捡起油伞,重新迈入暗中拾级而上。 -- 第236页 第140章 寻山而上 谢连州回了一趟长莱山,?带了一些东西,在宛珑和谢狂衣的墓前祭拜。 宛珑喜欢糕点,谢狂衣喜欢烈酒,?他为他们一样带了一些,在墓前放了三日后,他将糕点一类可能腐坏的食物收掉,?烈酒埋下,省得在墓前引来虫蚁,?惊扰先人。 长莱山上终年积雪,谢连州久违地顺应环境,穿上皮毛厚衣,像他离山前那样。只是几年过去,衣袖短上一截,已经不再合身。 他凭着记忆在屋中找到针线,?拿出当年宛珑没能用完的料子,?为自己缝补修改起来。 谢连州在长莱山上长大,?很少下山,他没见过其他孩子,?对于世俗眼中的正常没有多深了解,虽然宛珑总会告诉他俗世中的众人是如何想如何做的,?但她也会对他说,除了仁义礼智外,?没有那么多必须的事,做他想做的事就好。 好比他手中的针线。 宛珑那时在灶前一边烤火一边缝补,他凑到宛珑跟前,想在她身边待一会儿,却又因为无所事事坐立不安,?最后提出要帮宛珑做着缝补衣物的事。 宛珑虽然有些惊讶,笑一笑也应下,告诉他:“在山下,他们都说这是女子做的事。” 年纪尚小的谢连州已经习惯了师娘说话藏一截的习惯,抬头等她下文。 果然,宛珑露出有点狡黠的笑:“要我说,只要脑子好使,手也好使,刺绣男子女子都能做,那些说这是女子才做的人,也不知是看不起女子还是看不起男子。” 谢连州将那坚硬的针拿在手里,在皮毛上来回比划,开始琢磨。 宛珑拍拍他的背,道:“不过你下山以后,被人看到你用针线缝补衣物,可能会有人笑话你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师娘这样聪明,你再想想要不要学。” 她总是假设谢连州有朝一日会离开这白雪皑皑的长莱山,回到正常的俗世生活。而她教他善恶对错,却不要求他只做对的事,如果能让他活得更好,只要他知道真正的对错,偶尔明面继承世俗的偏见也不是完全不可,好比此刻。 谢连州想了想,问:“师娘,你觉得我该学吗?” 他身边没有其他可供学习的人,不知什么样的选择更好时,他就会询问宛珑的想法。 宛珑道:“你若是有空,自然可以学一学,也算多了门技艺,至于用不用就是另一回事。虽说旁人的看法不那么重要,但假使你看重这点,也可以不做这些不被他们认可的事,师娘都支持你。” 谢连州认真听了,做了决定:“师娘,我要学。” 如今再看,师娘的话果然没错,这不就用上了吗? 谢连州慢慢缝着手中皮毛,细细查看针脚,最后不得不感叹,哪怕他将手上剑花挽得再好,这些年的疏于练习还是体现在他歪歪扭扭的缝补之上,不如师娘远矣。 好在自己穿的东西,本就不需要多精致,谢连州没花太久,便为自己缝好衣裳。 谢连州穿上粗制滥造的衣裳,到练功之处走了一遭,看着皑皑白雪回想从前。 他的耐受比旁人强,因为他不曾亲眼见过普通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纵使疲倦难耐,他也觉得不是不能忍受。可漫漫岁月,他终究感到麻木,和隐隐想要逃开。 离开长莱山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他想着山下的世界该有多么丰富多彩,又有多么自由,一切都将比长莱山更好。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想念长莱山。 谢连州回到谢狂衣墓前,对他道:“我不怪你了。” 哪怕他从未对谢狂衣说过什么,可在心里,他是恨过他的,恨他发起狂来将他当作复仇工具,夜以继日地磨练。 谢连州也对宛珑道:“我想好了,我要去找舒望川问清楚。” 不是因为谢狂衣的要求,而是因为他确实想这么做,他想宛珑会高兴知道这一点的。 谢连州挖开谢狂衣墓旁泥土,从里边摸出自己当年埋下的长盒,里边装着谢狂衣那把神兵天问。 谢狂衣死前,将天问交到他手里,那时他不愿接,便在谢狂衣下葬后,将神兵一并埋在他身旁不远处。 谢连州拂去木盒上的泥土,打开锁窍,取出长刀,拔出刀鞘,看见寒光凛凛、威势不减当年的宝刀。 他摸了摸刀身,静静感受其上凉意,似乎听见宝刀发出蒙尘太久的悲鸣。 “对不起,”谢连州温柔道歉:“这一次,我会带你下山。” 谢连州带着天问离开长莱山,回到山下万丈红尘之中。 托太平山庄的福,整个江湖都知晓了血刹宫被彻底剿灭的始末,就算大多数人记下的是谢连州的名字,也有不少记住了宋瑛,一个为了阻止血刹阴谋而死的青年。他拯救了差点被牵扯进漩涡中心的九华宫,是永远不会被九华弟子遗忘的九华宫主,他做得比他父亲好许多。 这样就够了。 他的母亲会听到他的姓名,在人人传颂的赞声里。 谢连州走访了一圈友人。 周象抱怨他走得太早,不知道在收官之际为自己壮壮声势,平白让人得了好处,不过见谢连州笑意淡淡,丝毫没有介怀之意,他叹口气,也把这些琐事甩开,只在谢连州打算离开时说:“你是不是要去寻舒盟主?” 有些事情,就算太平道人不告诉他,他也有办法探得一星半点。 -- 第237页 谢连州点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周象捂着脸□□一声,好半天才问:“你是去杀人的?” 谢连州见他这样,突然起了逗弄之心,问他:“你希望谁活着?” 周象将脸埋入手中,再度痛苦长叹起来。他自然不希望谢连州死,可要他这样选择让舒望川去死,他也万万做不到。毕竟舒望川是一个很好的盟主,哪怕只是做一个口头上的选择,也让周象觉得自己在过河拆桥,平白享受了过去中原武林数十年的平和。 谢连州拍拍他的肩,道:“开玩笑的,我不是去杀人的。” 只是不以杀人为目的不代表一定不会死人,不过这点还是不告诉周象来得好。 谢连州又找到许久未见的蒙措,同他一起喝了十坛酒,两人醉倒路边,最后被长大许多的月牙儿雇人扛回家,一人听了一时辰的数落。 蒙措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能感到他这一来带了些诀别意味:“这一次还是不要我助拳吗?” 他对谢连州孤身前往西域之事一直颇为不满。 谢连州摇头失笑:“这次真的不行,是师父遗命,我若是寻求外人帮助,便无法完成他的遗愿了。” 说到师承,蒙措反倒能够理解许多,也不多说,只背着月牙儿又和他喝醉一次,酒醒过来,谢连州已经离开多时。 他去寻伏钰了。 伏钰是话最少的一个,她押着谢连州帮她做了几日事情,勉强不记他当日不寻她帮忙的仇了,才让他离开,对他的话只有一句:“活着回来。” 是输是赢没关系,杀了武林盟主也好,杀不成武林盟主也好,活着回来就行。 谢连州应下了,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做不做得到。 他托太平山庄的人给苏烨送了封信,告诉他自己要去做一件前途未卜的事,若是还能回来,从前约定依旧作数,若是不能,请他自谋前程,别落得商君下场。 谢连州一路向北,在前往神女峰的时候遇见汀兰,她还是戴着幕篱,不过白纱下的脸已经恢复许多,只有淡淡青紫纹路:“不知道能不能恢复成从前那样,不过我已经很开心了。” 神蛊王鼎回到南疆之后,族人炼蛊有了许多突破,如今正是欣欣向荣之际,对圣女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到病态的模样。 更何况…… 汀兰笑得灿烂,像个真正的少女那样:“前圣女,也就是你认识的那位青龙使,她终于守完同太平道人的约定,回到了南疆。” 南疆不再需要她竭尽全力地去坚守,她也可以出来看看属于自己的一片江湖。 谢连州与汀兰在神女峰脚下分道,他到神女峰中与陈若喝了一盏茶,借此见了神女峰掌门一面,从她话中印证宛凤所说之事。 谢连州离开神女峰,再一次前往天域山,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血刹宫一事后,人人都想知道谢连州到底长什么模样,既然有这需求,自然也就有了服务。 谢连州的画像卖的满江湖都是。 当然不是每一张都像,却也为谢连州的出行带来不少麻烦。 可在临近天域山时,谢连州突然什么伪装遮掩都不做,大大方方地寻山而上。 人人都在想,谢连州为何要去天域山,又为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去了天域山? 谢连州就在一片猜疑之中,来到天域山的门前,听见弟子对他道:“谢少侠,还请卸下兵刃。” 若天域山只是中原第一派,让来者卸下兵刃确实显得太过狷狂,但天域山中还有当今武林盟主,如何小心也不为过,这一行为反倒能够理解。 可谢连州只是道:“这把刀名为天问,我要带它面见盟主,还请代为通传,由盟主决定。” 第141章 一炷香的旧事(上) 谢连州带着长刀进了天域山,?来来往往的弟子都忍不住在他走过后偷偷看他,聚集过来的目光几乎足以打穿他的后背。 谢连州对领路的弟子道:“天域山的弟子很有精神。” 领路的弟子立时收回不断打量他腰间长刀的目光,兴奋于谢连州的肯定,?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本派弟子,直到他回身看见弟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背对他们的谢连州,才猛然反应过来谢连州的意思,?一张白净面皮涨得通红。 谢连州见他如此,好心递了个台阶:“这样生机勃勃的才好。” 领路弟子连连点头,?缓解自己面上赤红,低着头不再说话,将谢连州送到舒望川会客所用的小厅之前。 小厅中摆着茶塌与蒲团,看着倒像山门之中清修所用,舒望川坐在其中一端,正在亲手泡茶。他透过被风吹动的帘幔看见谢连州,?微微抬手唤他进来。 谢连州走进厅中,?坐在舒望川对面,?取下天问,放在身侧, 舒望川为他倒了一杯茶。 谢连州举起茶杯,在触碰到茶液之前又放下,?问:“你想杀我吗?” 舒望川愣了愣,笑道:“不。” 他是那样果断,?不等谢连州发问便开口解释:“如果我死了,或许可以由你来坐这个位置,你做的不会比我差。既然如此,我有什么杀你的理由?你不是会乱来的人,今日带着这把神刀来找我,?也有你的理由吧。” 他那样笃定地说着这番话,好像认定谢连州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思考方式作出决定。 -- 第238页 谢连州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舒望川看着,道:“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谢连州慢条斯理道:“我不怕毒。” 就算喝进去了,也一样能逼出来,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方才一问,也不过是存心罢了。 舒望川愣了愣,笑出声来,道:“我方才以为你像他,原来是像她。” 对于谢连州的来历,舒望川早有调查,只是他初入江湖时籍籍无名,无人知他来处,第一次有人知晓,便是太平山庄,以至于他曾是迷团。 而舒望川在不知他身份时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忍不住想起故人,所以今日弟子来报,说谢连州带着名为天问的宝刀上门时,他竟没有一点惊讶。 若谢狂衣与宛珑有子孙后人,就该是谢连州的模样。 舒望川道:“你今日是来寻亲还是寻仇?” 若这孩子完全由谢狂衣抚养长大,他此刻根本不需浪费一问,正因加上宛珑,才有些捉摸不定。 谢连州道:“我来寻一个真相和一场胜负。” 舒望川看向他,道:“你知晓了多少?” 谢连州道:“很多,只是不知道只有你能看到的部分。” 所谓只有舒望川知道的事情,即使对舒望川自己来说也难分辨,毕竟旁观者众,说不定就有谁不声不响地探听部分,又被谢连州找到。 他这么说,是为了让舒望川尽可能地说真话。 舒望川还不至于看不出这点,但他并未感到被冒犯,只是对谢连州道:“我可以告诉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可以与你比试,但你要答应我一点,如果我坐不了这个位置了,就由你来。” 舒望川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或许是舒望川的计谋也不一定。 只是怎么看都不像。 若舒望川真这么想,倒和宛凤口中那个青年越发相仿。谢连州只是没想到,舒望川以天下为棋局,却不是想做棋手,只是想有一个够格的棋手操持棋局,若是必要,他也可以投身为棋。 谢连州道:“若我不是今日这般,你还会这么做吗?” 舒望川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实话,认真端详了谢连州一会儿,道:“若你空有武力而无智谋,我不会告诉你真相,因为你在割伤我的同时,没有能力去收整武林。” 他知道谢连州能听实话,不会因此意气用事。 谢连州听完,只觉这事正是舒望川所会做的。 见谢连州不再说话了,舒望川往一旁香炉添了些香,道:“旧事很短,你随意听听便是。” 雾气氤氲之间,舒望川起身,走到小厅窗旁,看着下边乌泱泱的天域弟子,对谢连州说起过往。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弟子,穿着门派的衣服,拿着寻常石铁所做的长刀,一招一式都严格按着基础刀法所练。 事情是在掌门于门内收徒时开始变化的,谢王衣是掌门一眼看中的好苗子,他断言这个眉眼稚嫩的孩子未来有争夺天下第一之力。 其余年岁相仿的孩子则是比试出来的,舒望川隐在其中,看起来并不显眼,可他总能打赢他人,每次看起来都是刚好胜过一点点,次数一多,他便被掌门注意。 “这孩子也有些意思。” 那是舒望川听到的第一句正面评价,哪怕这并不完全等同对他的夸赞,他还是有些欣喜。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下意识计算同门能力,并且以此与他们对战,用最少的力气来胜过他们,是一件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而他天生拥有这个能力。 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特别,可还来不及骄傲自满,便被谢王衣毫无争议地打倒。 这个人很强。 舒望川从那时起就知道这点了。 他成了掌门内室弟子的二弟子。 谢王衣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他眼中只有刀法,时日长久之后,又慢慢添上一个掌门,其他师兄弟却没能入他法眼。 可舒望川聪明,他总有办法避开与谢王衣的冲突,不让自己成为他发泄怒气的棋子。 他知道谢王衣不是故意的,他的生活只有刀和师父,其他东西在他眼里犹如死物。 舒望川有点可怜谢王衣,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想活成谢王衣那样,哪怕他有朝一日会变成天下第一。 不过某次,他无意听见同门师弟聚在一块谈天,他们说起谢王衣,也说起他。 他们恨谢王衣目中无人,高高在上,语气却满是艳羡,让人毫不怀疑如若他们有了谢王衣的天赋,只会比谢王衣更趾高气昂。 而提到舒望川时,起先倒说他好,只是说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绕到他的实力上边,说他担不起二师兄的名头。 舒望川素来低调,他绕过谢王衣的方式,便是不去做那个第二,此事掌门也有所察觉,甚至可说默许,他才能以实力平平之态坐稳二师兄的位置。 如今听了诸弟子的话,他倒不生气,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对谢王衣的想法太过可笑。他不想成为谢王衣那样的人,却有其他人想。 他一个人的想法不重要,那些弟子单独的想法也不重要,他要跳出其中,从整个门派来看。 第一次,舒望川将所有的人看作一枚棋子,所有棋子簇拥在一起,按照各自所想行进,最终形成的东西,就是棋局。 -- 第239页 单个的棋子不重要,整个棋局才能体现出真实的世界。 对于门派来说,谢王衣很重要。 舒望川从那时起有了认知。 十四岁那年,他看出掌门将谢王衣当作继承人培养,从那时起,他就在想,他能做什么呢? 他能辅佐好谢王衣,成为天域山真正把握方向的人,这是最适合他的位置。那时候的舒望川是这样想的。 他并非恋权,而是仔细观察过后,真切认为门中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而谢王衣需要一个真正处理门派事务的帮手,毕竟他只在乎他的刀。 后来舒望川又长几岁,他逐渐意识到“谢王衣做下任掌门”这事,并非一件既定的,一定要发生的事。 谢王衣可以当掌门吗? 当然可以,他在未来武林中必有一席之地,只用一把刀就能为天域山打出声名,纵使他不擅经营运作,也能由舒望川这样的人来为之辅佐。 可为什么不反过来呢? 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由舒望川来做这个掌门,让谢王衣作为门中武功最出色的人在江湖中代表天域山。 舒望川这样想过,可他很快打消这想法,因为他知道掌门有多偏爱谢王衣,既然两种方式都能让天域山维持运转,发扬光大,他又何须多此一举。 只是局势一点点改变,他所看到的东西越多,想法便越随之改变。 他看见血刹宫横行跋扈,名门正派各自为政,黎民百姓束手就戮。他还看见他一直颇为尊敬的掌门也想改变这一切,只是他将希望寄托于谢王衣身上,想要他成为天域山最利的尖刀,最响亮的招牌。 舒望川很失望,他没想到掌门的应对会这样薄弱苍白。 谢王衣只是一个人,放到棋局之上,无论他有多强,终究只是一枚棋子,要与其他棋子一同联合,才能真正战无不胜。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掌门却沉迷于谢王衣的天赋与强韧,不可自拔。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 从那时起,舒望川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第142章 一炷香的旧事(中) 谢王衣渐渐走入一个极端,?他拥有太过纯粹的刀道,因此有着威力无比巨大的刀法,和不容一丝动摇的道意。 人刀一体,?若有一日,他的道破碎了,他一定会走火入魔。 而掌门好像因此意识到,?不能将天域山的未来完全寄托在谢连州身上,还要为他做好多重打算,?于是没多久天域山打算和神女峰联姻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舒望川听到消息时,不能苟同。 这根本没有解决谢王衣身上最本质的问题。 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亲自找上谢王衣,就算人人都只是一枚棋子,谢王衣也是里边最重要的一枚。 谢王衣看到他时神情颇为不屑,隐藏实力的事做多了总是难免要露陷。谢王衣已然知道舒望川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与他冲突,?因此对舒望川充满轻蔑不满,?认为他是不战而逃,?不过他也没有再来找舒望川的麻烦。 如今见舒望川主动寻他,谢王衣神色冷冷,?并无搭腔之意,他对怯懦之徒要说的话没有兴趣。 舒望川不介意他的态度,?笑了笑,道:“我想跟你谈谈你的刀。” 谢王衣脸上出现一丝冷笑,?睥睨着他。 舒望川好脾气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不配,但听听又何妨。” 谢王衣虽觉浪费时间,可看在舒望川平素除了胆小之外鲜少犯蠢的份上,到底还是给他这个面子。 舒望川与谢王衣说起他的刀意:“师兄,天域山的刀法一直以刚猛狂烈闻名,?整个门派都是狂傲不羁之人,可所有人里,刀法最狂的还是属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刀意刀心到底是什么?” 他知道,有的人将之视为机密,绝不会对外人露出一丝口风,可谢王衣不是这样的人,他太傲慢,以至于不认为有人能模仿他所走过的路,自然也就无需保密。 谢王衣摸着手中天问,这是十六岁那年掌门传给他的镇派宝刀,至今跟随他已有数年,日夜相守,形影不离。 他对舒望川道:“天下没有我用这把刀做不到的事,听从我的心,听从刀的心,这就是我的道,没有其他人能走。” 舒望川愣了愣,听了这番话,他突然明白一件事,谢王衣的刀与道,与他己身性格紧密相连,这才相辅相成,造就他无人能挡的刀势,若要改他的道,兴许会要了他的命。 舒望川问他:“……师父是不是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谢王衣看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 原来师父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 谢王衣所追求的道路就是最适合他的道路,任何更改歪曲都会折损他的光芒,甚至毁掉一个天才。 可什么都不做,便要看谢王衣走上这条不成功便成仁,只能前进不能回头的路,他会成为天域山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他们无法将所有未来围绕他来构建。 “那你回答后,掌门是怎么说的?” 舒望川突然有些好奇,想知道师父是否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 谢王衣道:“他让我遵循自己的想法,他认可我的刀。” 说完这句话,谢王衣拿刀起身,不愿再浪费时间在舒望川身上,在他看来,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 第240页 舒望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有拦。 谢王衣的话让他明白,掌门最后还是想赌上一赌,谢王衣给了他太多信心。 舒望川却动摇了。 他当然可以怒力为谢王衣扫除障碍,尽力让他的道心一世无损,以免以他为主设下的棋局彻底颠覆。 可为什么不更简单一点呢? 这种想法自冒出来后就再难消失,只不过在下定决心前,舒望川仍按从前的计划来。 折桂大会中,舒望川不再遮掩实力,不声不响地夺下第二,纵使在谢王衣碾压式的表现下不那么起眼,到底为自己引来一些关注。 纵使不去争夺掌门之位,只想在天域山中崭露头角,做说话行事能有分量的人,也需要一点名气助推。 折桂大会后,他与谢王衣还有神女峰的两位弟子一同下山游历。 神女峰在诸派之中不算强盛,可门中弟子各个都会行针救人,一下便让整个门派变得地位超然。天域山与神女峰悄悄放出打算联姻的消息,一时整个武林都有些坐不住,明里暗里来了不少打探的人,天域掌门借此放出想结盟共抗血刹之事,虽不可能一次谈成,却也发现不少有同样心思的门派。 舒望川心知,这门婚事意义众多,容不得破坏,好在谢王衣这次没出岔子,对成婚一事没有多少意见。 放下对谢王衣不配合的担心后,舒望川观察起了宛氏姐妹,这是他的习惯,对每一颗不够了解的棋子,都要充分利用平素相处来加深认知。 妹妹宛凤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她的容貌在整个江湖中都可称作惊为天人,舒望川看她的第一眼,能记下的东西也是她的美丽,若非如此,他想从来只要最好的谢王衣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婚事。 除了这份美丽之外,她还有不错的武学天赋,只是这份天赋及不上舒望川,更比不过谢王衣,所以不需给予过分关注。 至于她的性情,倒是同寻常人没有太多区别,只是有时因为外貌生出一些理所当然,但回想起她的容貌,便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接受之处。 宛珑倒与自己妹妹颠倒过来,相貌根骨皆是平平,唯独生了一副玲珑心肠,看人看事入木三分。 舒望川有时觉得他们或许会有共同语言,如果是宛珑的话,兴许能理解他脑中时时浮现的那个棋局。 不过他并不需要能够交心的人。 随着四人对彼此愈发了解,麻烦也随之产生,而令舒望川最意料不到的,便是引发问题的竟是他自己。 宛凤倾心于他,不愿跟谢王衣成婚。 这事确实令舒望川始料不及。 最初的哭笑不得过后,舒望川巧妙地婉拒了宛凤,他没打算破坏这桩联姻,对宛凤也确实没有男女之情。 他好像天生没有这根弦一样,在人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便从未开过情窦,至今如此。 后来,他们四人遇到血刹作恶,不知那面有青纹的男子是血刹宫当时的三堂主,仗着自己实力不俗便贸然出手,最后两败俱伤。 最重要的是……谢王衣杀了百姓。 哪怕是在血刹宫散魂音的诱导下,可他当着血刹宫人的面杀了那些百姓,只要那些宫人不死光,这件事便有暴露的风险。 而天域山可以有一个被血刹宫功法控制伤人的弟子,却不能有一个这样的掌门。 舒望川心中天平自那时起彻底倾斜。 他问:“宛凤姑娘,你还是不愿嫁给师兄是吗?” 宛凤听了这话,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舒望川却对她:“那嫁给在下呢?” 两派之间的联姻势在必行,若考虑到未来共抗血刹,或许由下任掌门担任此时联结之人最好。反过来说,一旦成为此次联姻人选,这对未来成为掌门将是一种助力。 舒望川一旦决定要争,便迅速理清所有他能做的事。 在宛凤开口之前,他便说明:“不骗姑娘,在下对姑娘确实并无倾慕之意。” 宛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瞪着他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雾气:“你什么意思?是在拿我玩笑吗?” 舒望川摇摇头,道:“两派联姻之事不可更改,姑娘不愿嫁给师兄,师兄如今看起来也另有所动,那便只有在下,况且……姑娘并不讨厌在下。” 他将话说得委婉。 宛凤气道:“我现在就讨厌死你了!” 舒望川看向她,道:“在下虽不爱慕姑娘,却也不爱慕其他任何人。若姑娘下嫁,舒某此生不会有二心。” 他将自己能给的,与天生不擅给的,都与宛凤说得清清楚楚,纵有利用宛凤对他的情意之嫌,却也勉强是副愿者上钩的太公之态。 宛凤余怒未消,却又为舒望川那句未爱慕他人、此生不有二心所动容:“……你发誓?” 舒望川依言发誓。 宛凤突然觉得,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如舒望川所言,她不想嫁给谢王衣,而她心中倾慕舒望川,确实想同他更为亲近一些,对于嫁给他这件事,她心中并没有多少抵触。 唯一的问题是,他不喜欢她。 若让宛珑知道,她想嫁个不喜欢她的人,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望川不喜欢她的缘故,这个提议对宛凤来说变得愈发有吸引力,毕竟他也不会喜欢其他人,只要如此,她就不会伤心,而她嫁给他后,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与他相处,耐心等他爱上她。 -- 第241页 宛凤动心了。 而她的理智表现在了不该表现的地方:“我答应,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将今日你和我说的话告诉任何其他人,尤其在我姐姐跟前,你得\'喜欢\'我一点,不然她可不会让我嫁给你。” 舒望川笑了笑,道:“好。” 第143章 一炷香的旧事(下) 回到天域山后,?舒望川与掌门说起宛凤之事,掌门大怒,呵斥他狼子野心,?罚他在殿前跪了三日三夜,不准人送饮食,差点将他跪昏过去。 纵使如此,?舒望川也没说是宛凤先倾心于他,而谢王衣自己也心有所属,?不乐见此桩婚事。 谢王衣没想让他一人受罚,早早告知掌门他不愿娶宛凤,却被怒气盛极的掌门罚了禁闭,锁在房中,除了守口如瓶的送饭弟子外无人知晓。 到了最后,整个门派议论纷纷的只有舒望川。 他们那时不知道,?整个江湖都因宛凤使出谢王衣所创的落花神剑而将这桩婚事看得板上钉钉,?掌门不愿谢王衣在这关头被换下,?以致名节有损。 他要天域山有一把威风凛凛,而非令人可怜的刀。 可掌门没有料到宛凤的性情。 她并非刻意娇纵之人,?但她并不擅长所谓“顾全大局”,往往在想到事情后果之前,?就已经听凭心意做事。 因为两派婚事一直推进,人选却迟迟未换,?她心生恐惧,最后在神女峰与天域山两派掌门和众多长老跟前拒婚,言明不愿嫁给谢狂衣,若是非要嫁给天域山的弟子,她宁愿嫁给舒望川。 掌门气血上头,?险些想放弃这门婚事,可思来想去,到底舍不得放弃宛凤这张脸能为婚事带来的影响,咬咬牙,到底还是应了。 天域山和神女峰的婚事定了,不是先前风传的谢狂衣与宛凤,而是宛凤与在折桂大会上才初次显名的舒望川,举众哗然。 天域山的弟子们更是联想起先前舒望川被罚,在殿前跪了三日夜的事来,纷纷暗指是舒望川勾引了宛凤,才勉强得了宛凤青眼。 人人都觉得谢狂衣一定愤怒至极,亦或伤心至极,毕竟舒望川抢走了他的第一美人。 他们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以至于在看到无动于衷的谢狂衣时,也只觉得他暗伤于心,更是在后来谢狂衣走火入魔时将此事添上一笔,认定与宛凤改嫁舒望川之事有莫大关联。 后事尚且不提,舒望川也在这个时机和掌门进行了一场密谈。 他开门见山:“师兄不能做下任掌门。” 掌门看见舒望川就想起联姻之事,本就气得肝疼,此刻见他提及继任之事,险些斥他逆徒,最后勉强压下,问他何故。 舒望川将当日血刹宫之事提起,最后道:“按理说,那么多霹雳火丸,那人或许已经死去,可我发现按着青纹位置,那人应是血刹宫的三堂主,多少有些保命手段,或许还存活于世。师兄当掌门,这件事会变成整个天域山的把柄,就算那人死了,以师兄的性情,还是有可能不断做出可能被人诟病的事。” 掌门在听到谢王衣受笛声驱使,走火入魔杀了百姓时便面色难看,听到后边更是变得沉默,连原先那点汹涌怒气都跟着一块消失。 舒望川犀利道:“将来九派联盟,共谋血刹,师兄能保住天域山说一不二的位置,带领联盟谋得血刹吗?” “如果说联合之际,众派尚算齐心协力,难的只是如何打倒血刹,等血刹败势显出,各派重新划分势力,人心浮动之际,师兄能够不被他人抓住错处,败于尔虞我诈的算计之中吗?” 他看向掌门,两眼亮得犹如有火在烧。 掌门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你想做下任掌门?” 舒望川点点头,又摇摇头:“眼下来看,我想,若你能寻到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我可以不做。” 他很坦诚,因为他并不是一定要留在天域山,只是希望为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做些什么罢了。 掌门整个人看起来衰老许多,身子也微微躬着,他双眼微眯,看向舒望川,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这个弟子太久,只记得他刻意隐藏下去的低调,却忘了他曾经的聪慧。 掌门闭上眼,道:“你走吧,我会好好想想的。” 舒望川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他开始在门中显山露水,展示自己,哪怕不刻意交好,也渐渐争取到不少长老支持,加上他未来与神女峰的关系,一时竟有不少人动了心思,为他劝说掌门。 掌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最终找来了谢王衣。 那一日掌门与谢王衣说的话舒望川并不知情,直到后来,他才从种种迹象中猜出一些。 掌门面向各位长老“让步”了,提出要为谢王衣和舒望川举办一场公开比试,只要舒望川能在这场比试中胜过谢王衣,便将舒望川定为下任掌门。 人人都将这看作一场刁难,认为掌门是顶不住诸多长老的怨言,又不愿更换继承人,才想出这么一招。 只有舒望川觉得奇怪,若掌门不愿,在他笼络其他长老时掌门就会出手,何必等到此时再出此下策? 他想了想,去寻谢王衣,谢王衣却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任他怎么敲门都不愿见他。 舒望川突然有了预感……或许这场决斗,他能赢,但这应当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 第242页 舒望川也闭了关,他并未练武,而是问心。他问自己,若这场比试真有问题,他要不要胜? 出关比试那天,舒望川想出了答案,若真如此,他要赢,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他放任自己输了,往后还要再花十倍精力扭转,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会再发生什么。 舒望川与谢王衣站上了试武台,围观之众人山人海,掌门将这事散布得人尽皆知。 舒望川抽出了自己的佩刀,他的佩刀与谢王衣的天问是同源所出,只不过没有那赫赫声名,用起来却一点都不落于下风,也算公平。 谢王衣先出了第一刀,带着他一贯的强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凛冽之中饱含杀意,遥遥胜于以往。 他生气了,看来真的发生了什么。 舒望川很自然地做出判断。 他很少真正和谢王衣交锋,因为他计算过,他能赢的可能总是小于谢王衣,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伤亡,他常在比试变得危险前停手认输。 可这一次不行。 让他看看吧,竭尽全力的话,他能做到哪一步。 围观的弟子第一次发现,那个就连赢都看起来朴实无华,只是险胜一步的舒望川竟能发挥出这样超然的实力。 他显然对谢王衣的出手习惯有着深刻的了解,常常能通过预判的方式提前避开对方威力巨大的攻击。在谢王衣的出手中,每个弟子都看到了自己曾经不敌的地方,舒望川却都轻巧避开了。 可谢王衣的刀势太过锐利,以不停歇的攻击彻底代替防守,让舒望川至今没能得到多少进攻的机会。 如果只是一味防守,就算他躲得再好,也不可能会赢。众人难免为舒望川感到可惜,却也肯定他的实力远超众人,至少能与谢王衣有一战之力。 他们等有人能打败谢王衣已经等了太久,只可惜眼下看来还要继续等下去。 身处其中的舒望川却知道不是这样……谢王衣的刀,动摇了。 他在手下留情,可他又痛恨自己的手下留情,于是来回反复,有时强行止住刀势,放舒望川一马,有时更想直接杀死舒望川,结束这该死的一切。 他在危险的平衡中来回摇摆,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舒望川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他可以伸手拉谢王衣一把,但他没有,他也可以伸手推谢王衣一把,但他也没有。 在舒望川的等待之中,谢王衣开始失控。 他渴求杀死舒望川时,刀锋凌厉得舒望川只能狼狈躲藏,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推断算计应对,也阻止不了长刀落在身上的来势。可短暂的爆发过后,剩下的又是充满漏洞的混乱,轻轻松松就能让舒望川以牙还牙。 他对谢连州道:“从那时起,我便猜到掌门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掌门要谢王衣输。 一个举世闻名的天才输给了舒望川,这是更换继任者最顺理成章的理由,也是为舒望川造势的最好方法。 他既要舒望川本身的运筹帷幄,也要他继承谢王衣年轻一代的独绝之名。 在宛珑之前,掌门是谢王衣心中唯一在乎的人,为师为父。他曾肯定谢王衣的道,让他听凭自己的心而挥刀,如今又亲手毁去他的道——他的心在说,他要赢,他的理智却告诉他,他要输。 谢王衣的心和挥出去的刀分离了,他一直以来贯彻践行的刀道在这场决战之中被来回撕扯,最后彻底粉碎,再也回不到原来模样。 舒望川亲眼见证他曾担忧过的事情发生,谢王衣走火入魔了。 “我想,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谢王衣失去理智,打伤诸多弟子,最后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遁走,若非被宛珑救走,兴许已经死于诸派合击之下。 舒望川不算一手造就此事,可在整个过程中也顺水推舟,放任发展。 他问谢连州:“你打算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 第144章 最后一战(上) 谢连州要的很简单,?他要和舒望川约战,就像当年那样,在人尽皆知的情况下打上一场。 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要。 谢连州道:“若我赢了,我希望以谢狂衣弟子的身份得到传颂,若我输了,?便不必再提他的名姓。” 这样也算完成谢狂衣一直以来对他的期望。 舒望川答应了,还派人帮忙放出风声。 在谢连州于天域山上休整的三日,?他前来挑战武林盟主舒望川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不少消息灵通的人,一听闻此事便往天域山赶来,最终在约战开始前到达,能够亲眼看到这场十年难出一次的决战。 若这事发生得再早一些,旁人多半觉得谢连州年少气盛,?大言不惭,?不过推倒一个侍月阁,?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胆敢挑衅舒望川。 可这事偏偏发生在谢连州剿灭血刹之后,?作为先后抗击血刹的人物,谢连州确实比江湖上的其他人都更有资格和舒望川相提并论,?既如此,他前来挑战也就不算什么奇事,?多数人都接受良好,颇为期待。 谢连州登上天域山的试武台,周边来看热闹的江湖客密密麻麻,哪怕每人只是用正常声音说上一两句话,整个地方都有些喧闹嘈杂。 这便是当年舒望川与谢王衣比试之处。 -- 第243页 舒望川站上当年所站的地方,?看着对面的谢连州,恍惚之间,竟觉看到那个面上常无表情,只有眉头紧锁的青年立于那处。 他摇摇头,再看过去,能看到的又是谢连州的面容。 他老了呀。 不过他的身体还没老,既有积淀又有能力,正是最为春秋鼎盛之际。 从谢连州已经展现出的能力来看,二十多岁的舒望川不如他,至于四十出头的舒望川……要比了才知道。 来了! 舒望川的瞳孔微微放大,谢连州出了第一刀。 天山神功是至刚至阳的功法,其中刚猛霸道为天山刀法的内蕴,而天山刀法总共七七四十九招,每一招都有取人性命的赫赫威势,是天山神功的外化。 谢连州显然将这刀法连带内功学得很好,他这一刀刺来,就连刀光闪过舒望川眼前的弧度都与谢王衣一模一样。 舒望川有些感慨,身形一闪,便刚好躲开,没有做出过多动作,足见他对这一招式的了解。 舒望川回身挥出一刀。 同为天山刀法,他却将整套功法彻底改变,大开大合的疏朗阔气之中,又有步步为营的谨慎小心。 威力丝毫不逊,甚至偶有刁钻难敌之举。 谢连州几次被他逼到险境,最后都是急中生智,方能运用天山刀法反客为主。 舒望川渐渐察觉他的意图。 谢连州的名声是很响亮的,关于他的传言亦是数不胜数,舒望川没有忽略那些看似浮夸不切实际的消息,他知道谢连州所学武功多到不可枚举,家传丰富令人惊叹。 他几次三番将谢连州逼入险境,便是想试探他所会的各类招式,以免被出其不意。而谢连州的应对也让他心中浮现一个猜测,谢连州怕是想只用天山刀法来打败他,更进一步地说…… “谢少侠,你是想用师兄的刀来打败我吗?” 舒望川不疾不徐地问。他早从谢连州的刀中看出一丝谢王衣的影子,只是想到他是谢王衣的弟子,一开始才没有多想。 面对舒望川的提问,谢连州的刀没有一丝停顿,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大方承认道:“嗯,我想试试。” “模仿一个人的刀很简单,可要模仿一个人的刀意很难。” 舒望川并未斥责谢连州太过狂妄,面对他这样的对手时不全力以赴,还试图以别人的刀意进行取胜,只是平淡提醒。 谢连州道:“我知道,但不试一试我还是不甘心。” 舒望川不再劝了,他知道谢连州已经下定决心,毕竟输了比试名声受损的是他自己,他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很欣赏谢连州,觉得他身上这点颇显顽固的少年意气也很好,可这不代表他会放水。 “我也不想输呀……” 舒望川收起试探,堂堂正正地出了一刀。 他双眼紧盯谢连州,将他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只这一瞬,脑海中便出现数十个谢连州可能做出的反应,他快速做出判断,向前一纵,猛然出现在谢连州的退路之上,同他只有咫尺之距,在他面上显出讶色之际划出一刀。 “嘶——” 谢连州唇齿间发出轻微声响。 舒望川这一刀来得太快,好像提前预料到他会做出这样应对一般,甚至似乎比他更早动身,这才刚好与他撞在一块,让他险些没能避开迎面一刀,最后退走时左臂受了一刀,登时血淋淋起来。 谢连州心中有了想法,在紧接着的拆招之中留了心眼,发现舒望川果然次次料中他的行动,卡在他动身的一瞬做出应对,让他来不及更改,只能被他抓个正着。 谢连州试探之际,浑身上下受了不少伤,在毫发无损的舒望川跟前,难免显得败势已露。 试武台下的江湖人议论纷纷。 “看来这名震江湖的谢少侠比起武力还是更擅谋略。” 否则怎么在舒盟主手中撑不过五十招。 有人斜睨先前说话之人:“你以为你在舒盟主跟前能撑多久?不过五招而已。” 谢连州这样已是胜过台下大多数人。 “我怎么看谢少侠用的也是天山刀法?难道他是天域山的人?”也有眼力好的,发现谢连州用的正是与舒望川同出一源的刀法。 “不管怎么说,看着舒盟主又要胜了。” 试武台下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却也有人不这么想,好比此刻坐在最前的周象。 他从未见过谢连州使出天山刀法,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功法,也完全没有出现在此刻的谢连州身上。周象不明白缘由,只是近乎盲目地想着,如果谢连州直到此刻都有所保留,那么他一定没有被逼入绝境,既如此,他就能赢! 被周象寄予厚望的谢连州在一片惊呼之中躲过了舒望川的一击。 这是舒望川连击起的第一次。 想到应对方法了吗? 很多人都激动起来,他们并非盼着舒望川输,只是舒望川将这个第一占据了太久,又是那种谋定后动的刀法,让无数败在他刀下的人生出被看穿之心,至今颤栗。 如果谢连州能打败他,许多人的梦魇也会随之而碎,只不过数年后可能添上一个新的,由谢连州带来的梦魇。 但没关系,至少今日他们能看到稀奇。 台下的江湖人并没有兴奋太久,只见谢连州旋身抽离,长刀刺向舒望川之际莫名顿了一顿,被舒望川抓住机会,连退三步,浪费了一个大好的进攻之机。 -- 第244页 台下人不明所以,台上舒望川却心如明镜,对谢连州道:“不习惯只用天山刀法吧。” 谢连州有些微懊恼,只因渐渐沉入与舒望川的交手之中,他险些忘了只用天山刀法,方才那瞬用惊雷刀实在太过顺手,以至于差点使出,好在最后一瞬及时反应过来,却也因此错失大好良机。 舒望川道:“再这样下去,你会输的。” 而打败一个并未使出全力的谢连州,他也不觉得自豪。 “如果只凭看起来和他一样的招式,你打败不了我的。” 舒望川给不了谢连州指导,只能点明如今局势,再给他一点压力,看他能有什么样的变化。 说话间,两人的长刀都没有停止。 谢连州微微挑眉,道:“你在提醒我?” 舒望川笑:“因为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真正赢过他。” 推论是推论,现实是现实,他从未赌上性命,真正和谢王衣打上一场,从前他无所谓,年过半生,却有些后悔遗憾了。 谢连州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有些不镇定。 模仿谢狂衣的刀意,对付其他人是够了,可对同样立于巅峰的舒望川来说,他这一行为实在太过托大。 可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其他一切都只能算作谢连州自己的胜负。 他没有退路。 谢连州问自己,他用不出谢狂衣的刀,是因为他不够了解谢狂衣,还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认同他的刀? 谢连州的刀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些微的乱,而这一点乱错开了舒望川的节奏,让他因为预判而出的一些招式因为落空而显得有些突兀。 舒望川并不因此感到尴尬,而是渐觉有趣。 谢连州仍在拷问自己。 他恍惚意识到一点,在他年少时,他对谢狂衣曾怀有极为复杂的情感。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师父,是他并不想要的师父。谢狂衣救了他的命,却又将他看作复仇的工具,不曾为他算过生死。 谢连州不恨这个男人,却也不像爱宛珑一样爱他。 就连在回忆里,他也在无意识地回避这个男人。 如今在这紧要关头,他终于愿意直面此事,给出答案。 他不会听谢狂衣走火入魔时的话,杀掉舒望川,但他认可他的刀,也愿意为他拼尽全力地赢下这场决战。 谢连州的刀朝舒望川而去! 第145章 最后一战(下) 长莱山的三月是最冷的时候。 谢连州穿着单衣,?与谢狂衣站在皑皑白雪之中。 谢狂衣赤足散发,站在雪地之中,却面色红润,?隐有细汗,脚下积雪也在消融。 谢连州不像他那般火力旺盛,唇色已然有些青紫。 谢狂衣毫不动容,?只是道:“天山神功烈焰于心,外化于形,?学会你就不冷了。” 彼时谢连州已将天山神功学会了,只是谢狂衣总说他缺了那么一点精髓,用着千奇百怪的方式日日相逼。 宛珑说谢狂衣走火入魔太深,已经难救,刀心破裂之后,唯有再胜一场成为他永久不变的执念,?有时甚至压过其他一切。 谢连州是他完成执念的救命稻草。 可说来讽刺,?谢狂衣却是让谢连州觉得活着很没意思的根源。 寒意从他足底侵入,?没让他的血脉跟着寸寸变凉,反而激起他心中那一点本不明显的不平。 不是不想习武,?也不是不想受冻,他只是不想一切安排都受制于人。可救命之恩,?师徒之名与实力之差牢牢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得翻身。 他抬起眼,?看着天,心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不甘的火苗在自问之中燃起,突然就点遍所有筋脉血液,让他浑身沸腾而起。 谢连州鼻尖微微沁出汗来,天山神功在他体内疯狂运转,?好像终于找到正确流转的方式一样,让他浑身发热,几乎忘记四周冰雪寒寒。 谢狂衣看着他苍白面容逐渐发红,终于笑了一下。 怎么能忘记呢? 吸取百家之长,融会贯通,最终造出的无名功,是属于谢连州自己的功法,真正体现了他的“道”。可现在,他不是谢连州,是谢狂衣呀。 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虚无的,只有手中的刀是唯一依靠,心中烈焰一旦烧起就不会停下,只有将所有东西都燃烧殆尽,才能体会到一瞬间的真实。 天山刀法第八式,万物归一。 谢连州睁开眼,除却舒望川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刀上内力奔腾,好像裹着一层熊熊烈焰一样,直奔舒望川而去,速度快到舒望川根本来不及预料,只能凭借下意识的反应勉强避开。 不想谢连州在刀势化至极致之时,还能硬生生止住长刃去势,死死咬着舒望川的去向,不死不休地追逐。 这是……谢狂衣。 舒望川在挡招时小臂受伤,鲜血流出,让他一下狼狈不少。 他其实不确定谢连州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当他真的为他带来那股熟悉的感觉时,舒望川既觉欣慰,又忍不住苦笑。 能掌控住自己刀刃的谢狂衣就是这样难对付,哪怕舒望川预料到他的一招一式,也无法预料在招式走尽之时谢狂衣会不会突然选择发疯,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不停突进。 推测他,并不能用推测常人的方式。 -- 第245页 可这些年来,纵使不知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舒望川也在梦里想过无数回这场决战到底该怎么打。 不知谢狂衣什么时候发疯,便给他最好的发疯机会。 谢狂衣又是一刀追来,舒望川将将躲开,一边反击一边后退,空门露出不多,却是舒望川出刀以来露出的最大破绽。 谢连州迅速思量,想要击中舒望川此次破绽实在有些难度,还有极大可能受伤,但同这一刀击中所能取得的优势来看,值得一试! 谢连州凌空跃起,身体吊转,以一种极为奇诡又容易受伤的姿势送出令人防不胜防的一刀,刀光隐藏在天光之中,几乎令人看不见刀势。 双刀猛然碰撞的声音响起,两人刀刃上依然有了不少细小缺口,舒望川竟挡住这突兀一击,就连台下江湖人都觉不可思议。 谁能挡住那样天地变色的一刀? 舒望川偏偏做到了。 众人屏息惊叹之际,舒望川却在想,若是谢连州自己的意志,或许方才不会中计,这种不管不顾,见到破绽必要出刀,不管真假都想一并摧毁的,确实是谢狂衣没错。 出刀,永不停息地出刀。 眼前的血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谢连州已经分不太清楚了。 他恍惚之中想起,谢狂衣并不总是那么疯的,他也有清醒过。只不过他们很少在清醒的时候谈话,也许是他察觉到谢连州并不想同他说话,也许是他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谢连州。 那么长的岁月里,唯有一次例外。 那时宛珑去世了,谢狂衣近十日没有走火入魔,好像彻底恢复正常一样。 谢连州每日为他送去食水,维持生活所需,除此以外,一字不言。 那日谢狂衣叫住他,两人第一次在谢狂衣清醒的时候说了许多话。 谢狂衣从宛珑说起:“你师娘一直很聪明,能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怕什么,该怎么做。” “我却不一样了,这些东西,我想了大半生,竟到如今才想明白。” “听师父的话,还是听自己手中刀的话?我无法面对这个抉择,以至于最后走火入魔,伤人无数,无法再回到武林。” “为你师娘好,让她抛下我,还是顺应心中贪恋,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我身边?我背负不起选择背后的责任,最后一言不发,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火入魔,好像这样,宛珑的陪伴便是她心底真实的愿望,而非为我所累。” “我将一切失控怪罪到舒望川头上,以为只要杀了他,为那场决战重新划下句号,一切都会恢复原来模样。” “但我现在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二十年就这么过去,我半生痴癫,拖累宛珑,荒废自己,一切都因为我没能面对。” “逃避从来都不适合我,走错一次路的时候,便该回头了。” 只是他那时从未遇过这样挫败,产生心魔之际,也未问过自己这是否源于内心第一次出现的软弱,只一味记恨舒望川,将他看作自己的治病良药。 现在想来,宛珑或许多多少少察觉一些。可她看穿他脆弱内心,心知他的走火入魔已经难愈,此生无法离开长莱山,不愿戳破他的幻想,希望他至少有些可以执念的东西。 “我想……她是天上的明月,只有从前的我才能与她相配。” 越是如此,他潜意识越想掩藏那个不堪破败的自己,只用仇恨加以掩饰,这才数年如一日地不能清醒,时不时走火入魔,难以自控。 “我忽略了,明月早已为我下凡,是我在浪费她。” 也许那一瞬,谢狂衣已经开始面对自己。 第二日他便去世了。 显得那一夜的谈话太过虚幻,昙花一现到谢连州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谢狂衣,是从前那个充满仇恨的,还是如今这个想要面对自己的? 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最强的谢狂衣不只是刚猛霸道,一心想要摧毁对手,更是从不躲避,能够直面自己内心的。 当他面对舒望川时,心里最诚实的那个声音,不是杀,而是赢! 谢连州面向舒望川的长刀,险之又险中,劈了三十一下,处处落在长刀刃面不同处。 他要赢! 舒望川被这过分密集霸道的节奏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忍不住分心去想对方落在长刀上攻击是否有其他用意。 谢连州已经完全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节奏,落向舒望川的攻击繁密而狂暴,让他疲于计算,预判能力大大下降。 这样下去不行,舒望川率先做出判断。 或许……舒望川长刀一转,在本应后退时迎了上去,强硬地不像从前的他。 台下传来一片惊呼。 从没人看过这样刀势凶猛的舒望川,他竟被谢连州逼到这个地步了吗? 对攻,疯狂的对攻。 两人你来我往之中,花招越来越少,速度越来越快,哪怕只是最朴实的招式,也因为让人看不清的迅捷而显得杀机盎然。 铿锵有力的金石之声中,舒望川的长刀发出一声轻轻的悲鸣,除却舒望川自己外,只有谢连州听到了。 谢连州的刀势愈发猛烈,仿佛完全放弃思考后续,一心想在片刻之间爆发出所有功力。 旁人惋惜他太过心急,担心他粗疏之下被舒望川抓住马脚,舒望川却知道……他是在逼他用刀去挡。 -- 第246页 就算舒望川已经看穿,也别无他法。 在这细密有心的攻击之下,裂纹均匀地遍布舒望川的长刀,也许十击,也许五击,这柄长刀就会彻底破碎。 他能五招之内想出致胜之策吗? 或许是不能的。 但这一次,舒望川没有认输,他想战斗到最后一刻。 谢连州也很疲倦了,他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一处好肉,方才不计后果爆发的后遗症也姗姗来迟,叫嚣着让他不要再行举动。 可他还是任性挥霍着,砍下最后一刀。 舒望川手中长刀碎了一地,在谢连州精巧的敲击之下。 他低头看了眼碎裂的刀,脖颈上已被谢连州横上天问。 舒望川看向对面站得有些艰难的谢连州,好半晌,眼中还是谢狂衣的模样。 他笑了笑,道:“我输了。” 第146章 尾声 这是一座建在路边的茶寮,?原先不过一个竹摊,不过数年便扩建至此,里边还请了位盲眼说书先生,?日日为众人讲着江湖中经久不衰的传奇故事。 青年踏进茶寮时,说书人扶尺一拍,讲起当日荟聚整个江湖英才见证的一战——这是胡说,?三日时间太短,能赶来的要么是原本距离就近的,?要么是身资豪富,赶得起路的。 青年认真打量了一眼说书人,那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看起来很有些文气,只可惜双眼无神,?似乎不能视物,?桌旁放了一根盲公竹,?以备起身使用。 说书人将那日谢连州与舒望川的一战说得慷慨激昂,在他的讲述里,?如今的武林盟主在谢连州手上节节败退,从一开始便露出败象。 青年听了,?微微摇头。 旁桌人见整个茶寮都是听得聚精会神、连连惊叹之人,只有这神清骨秀的青年摇头,?立时来了兴趣,端着茶杯坐到他对面,道:“你也觉得赵先生是在乱讲?” 这说书人姓赵。 青年欣然点头。 见他如此,也不要他开口,那挪桌的人便口若悬河地谈开了:“也只有那些没什么见闻的人才会相信,?依我看,那谢少侠确实了不起,可要说能轻轻松松胜过舒盟主,是绝不可能的。否则他为何不去争那武林盟主之位,此战结束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他是受了重伤,担心引来旧敌,不得不藏起来休生养息,同时也是不想给舒盟主再战的机会,想将这意外的胜利留存更久。” 平心而论,此人的考量不无道理,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得出这种结论也算缜密。 却有离得近的笑他:“你这人成天挑刺,偏又天天来听,是什么毛病?” 那人不满,回了一嘴,不一会儿,两人便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直到上边扶尺一拍,这才纷纷松手:“方才那段讲完了?” 青年笑眯眯道:“开始讲二十多前的旧怨了。” “这可得好好听听。” 换桌人放开对方衣领,又坐了回来,上边说书人已经开始说起谢狂衣的故事。 谢狂衣的名字在谢连州战胜舒望川后又一次传遍天下,人人都知道,谢连州是他的弟子,这一次挑战舒望川,便是为了当年那场使得谢狂衣走火入魔,决定掌门之争的比试。 越来越多人去寻找当年旧事痕迹,连带着将那些名字又深挖一次,谢狂衣、舒望川、宛凤、宛珑……那么多值得一提的名字,差点就消失在岁月掩埋之下。 事情传开之后,不乏阴谋论者,暗指舒望川如今掌门之位来之不正,相信这种说法的还不少,都是想趁机将舒望川拉下盟主之位的人,可见谢连州那一胜为舒望川带来多少麻烦。 但不信这种论调的也大有人在:“若是舒盟主做的,他根本就不会让这些旧事传出来,否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嘛。” 显然,与谢连州同桌喝茶之人十分推崇舒望川。 正如他所说,当年旧事比起舒望川有意收拢风声,更多还是江湖中人为尊者讳,自发掩去。 好在如今,这些人,这些事,又能重见天日,任人评说。 这说书的赵先生俨然是谢连州的拥趸,在谢连州与舒望川的一战中将他近乎神化,说起谢连州的师父师娘时,也多加美化,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在他口中,谢狂衣当时几乎举世不遇敌手,宛珑虽貌不惊人,却聪慧到可用言语杀人。 青年笑了笑。 换桌人立时不满,道:“小兄弟,前面你还挺聪明的,知道这说书人多有夸张,怎么这回儿就信了?” 青年笑眯眯道:“我知道还差一点,不像他说的这样,只是听着好玩高兴。” 换桌人一怔,想想也是,说书不就搏个高兴,若非嫌这说书人有败坏舒盟主名声的嫌疑,他才不在这讨嫌呢。 青年见他神情,也问了一句:“我看这位兄台对舒盟主多有维护,不知可是有何渊源?”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少时家中遇过血刹。” 后来的话也不需多说,青年神色抱歉,那人倒大方摆手,道:“所以不管是盟主还是谢少侠,我心中都颇为敬仰,只是受不了说书先生一边倒罢了,两位可都是英雄人物。” 青年笑笑。 眼见故事告一段落了,说书人合扇,收摊之前按着惯例道:“今日谁要算卦?” 青年看向换桌人:“这说书先生还为人算卦?” -- 第247页 换桌人努努嘴,道:“他说自己曾为谢少侠算过一卦,眼睛就是在那一卦后伤的,是上苍罚他泄露天机。为此,他本不打算再为人算卦,特地改了营生,成了一名说书先生,只是实在技痒,这才定好每日说完书为人算上一卦,只算好卦,卦钱要这个数。” 他搓了搓指头,比出一个不菲的数字来。 青年问:“这么贵,可有人算?” 那人看着说书人,语气不乏酸意:“他算出来的只有好卦,寻常人谁信?那卦钱也不便宜,只有富家子弟才会花钱讨个好彩头。真遇上走投无路的,他还劝人把钱留下做别的事去呢,摆明算卦就是骗钱,好在还算心善。” 青年点点头,看着远处不少人在争这算卦机会,笑了笑,起身。 换桌人惊讶道:“你也要算卦?” 青年点点头,又问:“对了,他为谢连州算的那卦是什么结果?” 换桌人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答道:“飞龙在天之象。” 青年摇头失笑,在他走向赵先生之际,耳朵微动,好似听到一些旁人未听见的兵刃相接之声,脚步一转,便朝茶寮门外走去。 换桌人见他举动,有些好奇,跟着来到门外,看到空荡荡的一片景色,疑惑道:“你不是要去算卦吗?” 青年将瘦长的食指立于唇前,示意噤声,换桌人不自觉地吞下未问的话,配合地保持沉默。 不一会儿,他便知道缘由了。 远处来了一黑一白两人,乍一看宛若范谢两位无常,仔细瞧着,才发现是两个正在相斗的青年。 那两人均是用刀,缠斗凶狠,难分胜负,眼见离茶寮越来越近,也不知他们是否停下,换桌人一下紧张起来,刚打算拉着青年提醒于他,便突然反应过来,这便是青年早早出来所为之事?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换桌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青年没有在意他的举动,他只是静静看着两人比试,清楚看见两人面容时,突然笑了一下。 衣裳一黑一白的两个青年没有波及茶寮和他人的打算,尽可能地局限在茶寮前的空地之上,可打到上头时,难免过了分寸,眼见要朝茶寮正门而来,换桌人惊呼出声。 青年翩然落至两人刀尖针锋相对之处,巧妙避开锋刃,伸出双手,皮肤金光微泛,长指一夹,两手便拿住黑白青年双刀。 “什么人!”两人近乎异口同声,怒气冲冲地看向扰事之人。 就在换桌人为青年大为担忧之际,茶寮中的众人终于听到声响,纷纷赶来,正好撞上这场热闹。 双眼失明不便于行的赵先生竟也没落下,拐着盲公竹,“哒哒哒”地来了。 青年的手指不知是什么做的,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拿住两人长刀之后,便强行压着两人放下刀兵,道:“你二人打了四年,还没打出个结果?” 这话一出,两人手上力道微松,刀尖落地,他们一致看向青年,皱着眉思考那张脸为何熟悉。 “铿”的一声,加了玉石的竹杖落地。 “谢、谢大侠!” 两个青年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张熟悉面孔究竟何时见过,四年前,他们第一次来这茶摊比试时,谢连州便替他们提前决出了胜负! 谢连州道:“你们如今用刀?” 两人一下面色涨得通红。 他们原本用剑,如今用刀……说起来也是因为听了谢连州的故事。 谢连州道:“刀剑不重要,顺心顺意即可。” 见两人一时半会不会再打,谢连州走向那个因为认出他而摔倒在地的说书人,将他一把拉起。 “赵半仙。”他玩笑一样唤着。 赵半仙立时哆哆嗦嗦起来。 他生来记性好,自从江湖中四处流传谢连州的画像后,他一眼便认出谢连州曾来过此处,借着谢连州的名声和茶摊一拍即合,成了此处说书先生,常常说些谢连州的传奇。 此刻,他脑中飞快闪过谢连州杀过的人,生怕自己马上成为下一个,只听谢连州道:“你的眼睛……” 赵半仙立时道:“我还是装的!” 将其他人的愤然议论都抛诸脑后,一心等着谢连州的反应。 谢连州笑了一下,道:“‘再’为我算一卦?” 赵半仙怔了怔,抬眼看他神情,放松一些,身上冷汗才彻底流了下来。 谢连州率先踏入茶寮,赵半仙健步如飞,快速跟上,其他人眼见没有危险,纷纷跟着挤了过去。 只有换桌人还呆在门外,惊讶于自己竟然跟谢连州同桌喝茶,隐隐听见里边传来赵半仙的卦象: “闲云野鹤,自在逍遥之象。”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小谢再见! 这一篇太长了,写完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