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短篇 1V1)》 01.妖女 阿欢找到那个人,是在一个深春时节。 曾念过千百遍的称呼在时光浸染中已经变得生疏,她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唤:“贺兰?” 正跑去捡球的小少年站住脚步,四处张望了会儿,才侧过头来。他眼尾天生是略微上挑的,哪怕脸颊上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尽,整个人依旧看起来带着傲气。 贺兰随即看见了立于檐下,少女模样的来访者。第一眼,只觉得这人容貌极美。肌肤胜雪,一双冷凌凌的眸浓黑如泼墨。 第二眼—— “你是谁!?”小少年抱紧怀中的球,警惕望着对方。 阿欢没有回答,眨眨眼,朝对方伸出手。少女朝上的掌心洁白,五指细腻修长,指节处带着薄薄的剑茧。 微风拂过。似有浅淡的白梅香气传来,又轻盈消散。 她说:“和我走吧。” “……”贺兰翻了个白眼。他一抬下巴,朝着院门的方向道:“那边滚。” 檐下的少女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表情显露出一丝疑惑,仿若没弄清被拒绝的缘由。 但还是敛下眸子,依言离开。 贺兰盯着少女离开的纤细背影望了半响,嘀咕了声:“……怪人。” 他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可阿欢却一连来了七日,仿佛想集齐他不同语调说法的“滚”。 于是再有人伸手搭上自己肩膀时,小少年便头也不回,不耐烦道:“我不是说了——” “哎哟,小贺兰今日怎么如此大火气,真吓人。”是笑嘻嘻的公鸭嗓。 贺兰眸底一沉,拍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声线压了下来:“滚出去。” 公鸭嗓脸上仍挂着虚假笑意,他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啧啧”两声:“你这样,我好怕哦。” 他朝身后带着的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走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架住贺兰胳膊,令他动弹不得。 “哥哥我啊,总觉得你长得跟小姑娘似的。”公鸭嗓笑着凑到贺兰面前,看他神情从不耐变成厌恶,声音反倒更兴奋了些,“恰好父亲不在,这不,我就找你验明真身来了……” 肥腻腻的、几乎看不见关节的手,急不可耐地朝小少年衣襟伸来。 贺兰面沉如水,冷眼看着对方。在那只恶心的手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贺兰猛地抬腿,狠狠踹中公鸭嗓的肚子! 这一下用了十成力道,公鸭嗓当即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骂:“你、你这卑贱的东西!你敢打我?父亲不会放过——啊!” 趁着小厮怔愣松手的片刻,贺兰走上前,狠狠踹着公鸭嗓的脑袋:“你要验什么?说啊。” 他还是偏中性的清越嗓音,这句话却透着极致冷意,像浸着冰。 公鸭嗓狼狈地抬手护住脑袋,朝小厮怒喊:“按住他,快按住他!” 两名年轻小厮如梦初醒,急急跑上前,合力把贺兰按倒在地,将他的脸死死按在泥地里。 公鸭嗓朝后退爬了几步,安全得到了保障,怒意立刻升腾而起:“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他呸了声,走上前,抬脚就要朝贺兰脑袋踩去—— 鞋底却像踩上无形的屏障。他保持着单腿抬起的姿势,两股战战,却动弹不得。紧接着,躯干也一点点变得麻痹,知觉渐退,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公鸭嗓声音发颤:“妖、妖……”是妖术,这一定是妖术! 冷冷清清的嗓音,在半空中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一身白衣的少女坐在围墙上,晃着腿,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 fцωêйɡê.čoм 03.兰兰 “你要和我走吗?” 过了一阵时间,阿欢旧事重提。 “不要。”贺兰依旧想也未想,照例拒绝道。 他说这话时正悠悠哉哉翘着腿,一手托着脸,趴在榻上翻阅杂书。不时,从瓷碟中捻起一颗葡萄塞入口中。 这半年里阿欢总这样问,贺兰习以为常,拒绝顺口得像系统自动回复。 只是这回,阿欢没有问他原因。少女安静地敛下眸子,没有说话。 她平日话也很少,但今天,却沉默得尤其久。 少年指尖捻起葡萄,却迟迟没有递入口中。 他脸上的表情变换几次,忽地把书合拢,半撑起身子,不满地望向坐在桌边的少女:“怎么不讲话?” 阿欢于是说:“我要走了。” “走多久?”贺兰察觉到不对,拧眉看着她。 “不回来的。” “不行!”少年猛地坐了起来。衣袖带翻瓷碟落到地面,碎裂声清脆。 阿欢望着不知为何发怒的小少年:“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贺兰想不出理由。 只知道听见这个人会离开自己时,心脏处传来的陌生闷痛。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位少女,用同样清澈透亮的眸子,困惑望他。 可那个人,是谁。 少年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声音像压抑着什么:“……反正,就是不行。” 黑发女孩儿眨眨眼,看起来有些困惑。她问:“那你和我走吗?” 她的问题总也是这个,永远只有这一个。像是来凡间一回,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带他走。⒫ó❶⓼sf.ⓒóм(po18sf.com) “我……”贺兰张了张嘴。 一个“不”字,久久说不出口。 仙门,玄清宗。 灵隐峰烟云缭绕,寂静无声。 贺兰把自己扔在椅子上,活动了下疲乏的四肢,疲惫问阿欢:“你是不是干了很多坏事?” 从正门一路走来,众人探究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烧出窟窿。 “不知道。”阿欢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饮尽,才补充道:“我是师尊,会保护你。” 贺兰睁大眼睛瞪她:“我才没认你做师尊呢!换个称呼。” 阿欢问:“你想叫什么?” 贺兰抓住机会,终于提出一个在意许久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阿欢。” 贺兰觉得这称呼实在普通:“再想一个,只我一人能叫的。” 少女想起什么,沉默地垂下眼睫。 “小欢儿。”她最后低声说,“以前,只有一个人这样叫我。” 贺兰实行了他的一票否决权——既然有了别人,便不能算是他的独属称呼。 两人就此议题进行了一番探讨,最后决定,暂且搁置不谈。 玄清宗主事殿内,少女提笔利落地写了个“兰”字,另外的字不认识。 叶音掌门见她久久不动,凑过来看了一眼,当即唉声叹气道:“欢妹子,你为何就是不肯多识几个字?” 活了一千年,还是个基本不认字的文盲。 阿欢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一个字,不可以吗?” 她想了想,挽袖抬笔,又在名册上加了个字。 叶音无奈,将刻好的弟子名牌递给阿欢,自己独自对着弟子名册看好久,才怅然叹了口气。 什么名字哟这算是。 贺兰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子名牌上写的是“兰兰”。 他此时正眉头紧皱,紧紧盯着桌上木盒内的一柄剑。 这是柄极好的利器,剑身极薄,刃如秋霜。剑柄碧色的流苏垂下,剑穗坠着朵小小的玉质兰花。 贺兰总觉得剑穗和剑身的风格不搭,像是后来才系上去的。 此时却也无暇细思。小少年双唇紧抿,双手握紧剑柄,使出所有力气。剑身似有千钧,纹丝不动。 贺兰死活不服,又跑去翻箱倒柜,拿现有材料自制了省力杠杆。 依旧撬不起这柄剑。 忙活一夜,第二日,认命地背起空荡荡的剑鞘走去演练场。 -- fцωêйɡê.čoм 02.一千加二十七 “妖、妖女!”公鸭嗓惊恐地睁大双眼。 四肢知觉彻底消失,他拼命地朝小厮使着眼色,希望对方能看懂他的求助。 可两名小厮见势不对,早已松开贺兰,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逃远。 公鸭嗓双唇颤动,他看见容貌绝美的妖女微微抬手,就仿佛,要捏碎他的头颅—— “不、不……”极度的恐惧与惊吓令公鸭嗓两眼翻白,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梗着脖子昏了过去。 阿欢恰好解除灵力禁锢。 公鸭嗓笨重的身躯狠狠摔到地面上,溅起一大片尘土。 少女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两手一撑,从围墙上轻盈跃下。 “贺兰。”她一如既往地唤道。 贺兰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的阴郁淡了些。 小少年从地上爬起,嫌弃地踹了踹公鸭嗓死猪般的身体,又抬起衣袖擦了擦脸,这才抬眸看向女孩:“你怎么又来了?” 阿欢:“我想和你,做朋友。”⒫ó❶⓼sf.ⓒóℳ(po18sf.com) 又是这句熟悉的台词。贺兰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竟有些想笑。 “今日本少爷心情好,就不让你滚了。”小少年自顾自地走进屋,见女孩儿站在原地不动,又拧起眉毛凶她:“还愣着做什么?进来!” 阿欢后知后觉地“哦”了声。在进屋的前一刻,她忽地想起什么,随手挥了挥衣袖。灵力化风,托起倒在地上的公鸭嗓,将他扔出了围墙。 ——不能留着丑八怪有碍观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贺兰便发现,这位奇怪的少女好像不太会照顾自己。 连嘴角沾了点心渍,也不知道。 阿欢还在小口小口吃着点心,侧过脸来看他的时候,模样既呆又美。 “笨死了,过来。”贺兰下意识训责道。小少年随即从怀中拿出手帕,伸出手,细细替阿欢拭去污渍。他做完这一切,又板起张脸:“下不为例,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贺兰说完,想了会儿,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求我的话,再让你进屋玩也不是不行。” 阿欢:不求。” “你说什么?”贺兰好脸色立刻消失。从精致漂亮小少年,变成凶巴巴的熊孩子。 阿欢对于能不能进屋没有执着:“我想,你和我走。” “你……”少年睁大眼睛无言望她,良久,有些无奈道:“每天都讲这个,你只有拐我走这一件事做吗?” 黑发的女孩儿毫不犹豫地点头。 贺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又问,“你住在哪里?”若是离得远,也不知她家人会不会担心。 阿欢站起身,走到窗前,纤细的食指点了点围墙外,枝繁叶茂的大树:“那里。” 少年怔了片刻,脑袋“轰”地一声炸了:“树上能住人么!你多大了,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 墨发雪肤的少女敛眸,半响,才不太确信地回答:“……一千,加二十七岁。” “哈?!” 自从千年前世间巨变后,修仙界与凡界几乎切断一切联系。 也因此,阿欢用她令人叹息的语言表达能力解释好久,才让贺兰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名仙门修士。 “所以,你特意从修仙界来到凡界,是为了见我?”贺兰总结道。 阿欢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木着脸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约定好了。” “和谁?” “你。” 贺兰心道这人讲话果然还是一如既往让人听不懂。 尤其阿欢还木着张脸,更像呆瓜。 “你只有这张脸姑且算是优点,可为什么不笑?”小少年这样说着,不由分说地抬起双手,两根食指抵在少女柔软的唇边,替她扯出一个笑。 阿欢眨眨眼,保持着有些滑稽的样子,歪了歪头,困惑地看着对方。 墨眸清冷,安静地倒映出少年身影。 贺兰心脏忽地漏跳了一拍。他猛地收回手,在自己衣摆上使劲蹭了蹭,像要把奇怪的情绪一同抹去: “罢了罢了,反正你笑起来也不好看,还是别笑了!” 阿欢问:“我可以,再找你玩吗?” 方才碰到对方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贺兰恼羞成怒,胡乱丢下句“随便你好了!”便侧过脸去,再也不看阿欢。 阿欢默默思考了一会儿,也学着对方的动作,食指抵在自己唇边,扯起一个别扭的笑。 ……总觉得,哪里都不对。 少女垂下眼睫,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只苍白消瘦、朝自己伸来的手。男人掌心的温度冰凉,不似以往。 阿欢想,原来师尊那个时候,是想要看她笑。 可是,她却连这么简单的要求,也未能做到。 -- 04.你要很快想起来 贺兰抵达演练场时,诸位年轻弟子恰好结束第一轮练习。 此时正叁叁两两聚集在一处,无形之中,便划分出许多小圈子。 众人见他入场,神态各异。不少人彼此对视一眼,脑袋便凑到一处,开始低声私语: “灵隐峰那位,果真收徒了?” “……据说是凡界找来的,天资大抵不行。” “就连那位自己,不也没什么天资……究竟是如何当上的峰主?” “啊!这个我知道!”众人中最年幼的弟子忽然兴奋地抬高音量,迫不及待想加入师兄们的讨论:“我有一回听师叔们讲过,灵隐峰主和掌门——” 这位弟子正欲继续讲下去,脑袋却猛地受到一记重击。他当即痛呼出声,疼出了眼泪:“干嘛啊?!” “替你治治脑子。”漂亮的小少年握着剑鞘,神情轻蔑,冷笑了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妄议我们灵隐峰?” 阿欢清晨起来,便去后山摘了许多灵果。 提着篮子去侧殿找贺兰时,恰巧撞见他拿着绷带,偷偷摸摸在给自己缠伤口。 她疑惑:“贺兰?” 小少年的背影一个激灵。他动作飞快地将手中的东西藏进被子里,又欲盖弥彰地向下扯了扯衣袖,这才转过身来,故作冷静道:“何事?” 阿欢盯着他看了会儿,音色平淡:“为什么,受伤?” 贺兰下意识抬手要去捂住脸。双手停在半空,这才懊恼地想起,自己脸上也带伤。 他还在凡界时,常被同父异母的诸多兄弟找茬,养成了既凶又狠的打架习惯。 要不是在场的师兄师姐拉偏架,就凭那个挨几下打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子,哪能让他受这许多伤…… 贺兰想起这件事情就来气,偏偏还要扯出故作不屑的冷笑,小小年纪演出大反派的气势,“少爷我想揍谁,还需要理由?” 阿欢:“不用理由。” 语气淡淡的,好像这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比起这个,她更在意贺兰的伤口。 在少年白净的脸颊上,是一道剑锋划过的狭长痕迹。血已经不再流,只是周遭的皮肤泛着红,像被大力擦拭过。 阿欢视线向下,果然在贺兰衣袖上看到零星血污。 这个人从来这样,在别人面前不服输。 女孩儿抿了抿唇,不太开心。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遮住一部分目光。 满室寂静。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彼此交织,成为唯一的声音。 在异样的安静下,贺兰只觉得被对方注视着的地方开始发烫,酥酥痒痒,令人静不下心来。 他开口:“你在看什……唔!” 一只莹白纤细的手,覆上了他的伤处。淡淡的灵力光芒涌现,很快,被剑刃划过的伤痕痊愈如初。 阿欢收回手:“这样,就好了。” 贺兰被她毫无征兆的触碰吓了一跳,低下头,嘀嘀咕咕:“明明包扎一下就好,小题大做……” 嘀咕完,又悄悄抬眸,不时偷瞄她。 少女神情专注,正一点点为他治疗其余伤处。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贺兰总觉得,阿欢面色比刚才苍白了些。 苍白得,像一触即化的雪。 他心脏倏地一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未待看清,又彻底消散。 “别管我了。”贺兰忽然道。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经抬起手,小心翼翼,抚上她脸颊。 他得留住她。 阿欢眯起眼睛,歪过头,蹭了蹭他的手心:“贺兰。” “嗯?”贺兰觉得她这副模样少见,有些像猫。 “你要,很快很快,想起来。” “然后呢?”贺兰没听明白,却仍是问。 “然后,打他们。”阿欢握拳,锤了下被子。 “……”原来是这件事。贺兰不由失笑,指腹挠了挠女孩儿脸颊,“那是自然。” 他想起被自己记上小黑本的几位同门,语气自信,也倨傲:“本少爷早晚会打得他们爹不认娘。” 比喻用得乱七八糟。 阿欢没有说话,又朝他靠了靠。喉间一股熟悉的腥甜涌上来,她慢慢闭上眼睛,只去感受从少年身上传来的温暖。 她也会一直,一直等待。 直到这具身体,彻底损坏。 -- 05.你在把我当作谁 玄清宗六大主峰,灵隐峰属其一。 弟子间关于灵隐峰的流言众多,通常认为阿欢作为峰主,德不配位。 贺兰听一次,就冷着脸去和人打一次架。他行事无所顾忌,待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和同届的弟子打了个遍。 于是关于“灵隐峰那位”的流言愈起,主角,却渐渐换了个人。 贺兰才不管他人如何看。打完架,雷打不动地跑正殿去找阿欢。 “我回——” 少年的声音止在半途。 阳光透过窗挂薄纱,温柔地撒了满室金黄。 阿欢躺靠在窗边的摇椅上,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身上盖着的薄被大半滑落在地,她却并未察觉。 贺兰一顿,下意识放轻脚步,想替她将薄被盖好。 才踏出一步,阿欢便醒了过来。女孩儿坐直了些,侧过脸来看对方:“怎么样?” 她一动,薄被滑落,静静摊在地上。 贺兰拉过椅子,坐到了阿欢对面。他特意板起脸不说话,将那张漂亮的唇抿得紧紧的。明明是想做出副冷漠表情,可光是看见对方,笑意便不由得染上好看的眉梢,与眼尾。 他卖了个关子:“自然是……” 少年忽地扬起下巴,唇角勾起,精致的面孔透出几分少年意气:“大获全胜。” 阿欢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贺兰。她注视别人的时候神情是很专注的,眸中光华微漾,似皎皎月光:“贺兰,最厉害。” 贺兰微顿,忽地别开视线轻咳了声,面上隐约泛起薄红。 这个女孩儿,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唯独称赞别人的时候,最是真诚。 他刻意将翘起的唇角压平,侧过脸,故作不屑地哼了声:“本少爷当然厉害,还用你说?” 心情却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很好。仿若浸泡着桃子味的碳酸水,直冒粉红色的泡泡。 贺兰又偷偷瞄一眼阿欢。 许是因为午睡的缘故,她衣衫乱了些,露出脖颈上系着的青碧色细绳。 这个颜色少见,他上一回见到,还是那柄他用不得的剑的剑穗。 贺兰心中突然心中生出些怪异的感觉,难以捕捉,令他声音莫名压低了些:“这是什么?” 阿欢眨眨眼,低头看见那一抹碧色,才想起什么似地“啊”了声。她勾出系在怀中的储物戒,从绳上取下,递给贺兰:“还给你。” “这不是我的。”少年语气极淡,笑意全无。 在女孩洁白掌心之上,刻着繁复花纹的古朴银戒闪烁着微光。戒口偏大,是适合男子佩戴的尺寸。 “你一直将这个贴身带着?”他问。 阿欢点点头,向前探了探手臂,想将银戒递给贺兰。 贺兰见她举动,眸中立刻染上一层怒意:“我不要!” 阿欢不明白贺兰为何生气,只怔怔看着他,黑眸中流露出一点儿疑惑:“为什么?”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贺兰双手撑在阿欢身侧,身体前倾,将她整个人笼在自己的阴影下。 ——因为,和你约定好了。 ——你要,很快很快,想起来。 往日种种在脑海内一一闪过,贺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多了几分无力:“你究竟,在把我当作谁?” 他还未到最好的时候。属于少年的身型尚有些单薄,肩膀也并不宽阔。 那双漂亮的凤眸仍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委屈的控诉。 两人距离靠得这般近。 浅淡的白梅香气絮绕在鼻尖,贺兰下意识屏住呼吸,脑海内,倏地闪过某段回忆。 他记得这个味道。初见时,他在阿欢身上闻过,便觉得熟悉。 可再去想,却如隔雾看花,无从分辨。 贺兰以为这一次,自己总能在这个人脸上读出些什么。 可好久,阿欢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眼黑白分明,倒映出他:“贺兰,就是贺兰。”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贺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由怒意,仿佛自己明明在这里,阿欢却看不见他的存在,只和她心中的那个人对话。 他蓦地拉过女孩手腕,俯身,咬牙道:“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视线交汇,他在那双浓黑的眸中,看见小小的、无辜的迷茫。 阿欢表情变化很小,可偏偏他就是看得明白。而正是看明白了,才更生气:“我对你而言究竟是谁,‘贺兰’这个名字,你指的——”究竟是我吗。 阿欢咬着唇,不出声,只安静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浓深湿润,衬得眸中光华微动,明净澄澈。 可少年却偏偏生出荒唐的预感,哪怕是现在,这个人一直看着的,也不是他。 “你……”他怔怔松开手,想退后一步,却只能徒劳站在原地,迈不出脚步。 胸膛之中,那颗心脏跳得很快。一声一声,如闷鼓。 “贺兰。”阿欢见他不动,自己先坐了起来。女孩随即朝他张开手,做出一个,索取拥抱一般的姿势。 “……我很疼。”她有些委屈地垂下眼睫,闷闷地说。 每一刻,都在疼。 -- 06.抱抱她 贺兰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下意识想抬起来,将她拥入怀中。 手臂才抬起一个小弧度,又慢慢放下。 “你先告诉我。”少年固执地说。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怒火的缘由,却还是有些不甘。不想这么简单,万事如她意。 阿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贺兰这副模样冷淡,她不习惯。 女孩保持着张开手的姿势,咬着下唇,偷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无端透出几分脆弱,浓黑的睫羽颤了颤,似难载露水的尾蝶。 阿欢小小声地、有些委屈地问:“你不抱我吗?” 她衣袖滑下,露出莹白细瘦的手腕。 贺兰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他神色变换几番,眸底薄怒渐渐褪去,最后染上妥协一般的无奈。 方才的坚持片刻倾塌。 他不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越界,师徒之间,又能否这样。 只是把阿欢抱入怀中的时候贺兰才发现,这个人比记忆中还要娇小。才被刻意武装起来的冷漠表情再维持不住,少年敛起眸子,左手轻拍着她的脊背。 “……我还没有原谅你。”贺兰低低地、有些不甘地说。 阿欢闭着眼靠在他怀中,意识逐渐模糊,她轻轻“嗯”了声。 两人一时无话。 贺兰尚且分辨不出,阿欢说自己疼,是不是想骗他心软。轻抚着少女脊背的手,却覆上了一层柔和的、舒缓的灵力。 他忽地叹了口气:“你早晚要告诉我的。” 许久,却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贺兰这才发现阿欢被他抱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她这两年愈加嗜睡,按凡界的说法,大抵是上了年纪,容易疲惫。 “……没心没肺的。”少年嘟囔了句,将阿欢掂了掂,换成更舒服的姿势,慢慢抱回寝殿。 还细心地知道替人脱掉鞋子,捻好被角。 贺兰起身欲走,迟疑了一会儿,又坐回床沿,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 陷入梦境的女孩儿下巴尖尖的,睫羽很长,只是双颊少了分红润,透着些许病态的苍白。 看起来,就怪让人心疼的。 骨节分明的少年的手,轻轻摩挲着阿欢脸颊。贺兰定定地看着她,心中渐渐地,浮现一个想法。 若这一切,真如凡界的话本那般。是活了千年的少女,闲来无事,对他的一场恶作剧。 他既已入局,还是想拼尽全力,为自己博得一线胜机。 少年又看了一眼女孩安静的睡颜,起身关上了窗户。 又一轮四季变迁。 贺兰十七岁这年,恰好碰上修仙界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 宗门大比正式开始前,仙门内部会先进行比试,好决定出作为代表参赛的弟子。 宗门大比是修仙界的盛典,对于希望在年轻一辈中斩头露角的修士来说尤甚。这导致玄清宗中想要争取正式名额的弟子也多,台上台下,乌泱泱一大片人群。 灵隐峰目前只有两个人。阿欢和贺兰坐在空荡荡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得尤其一致。 近年来才入门的弟子大多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灵隐峰主,见阿欢竟然到场,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 阿欢觉得没什么所谓。 贺兰则觉得非常有所谓。少年锐眸不着声色地扫视过众人,将视线停留在自家师尊脸上超过叁秒的重点人物全部记上小黑本。 一个个的,早晚揍你们。 比试举行得没什么波澜,贺兰抽到的顺序不算太前,待到上场时,已经过了午时。 与他对擂的是位名唤辛自明的清秀少年,年岁与他相仿,眉眼间依稀透着一两分熟悉。 贺兰漠然扫了他一眼,随手折下一根桃树枝为剑。树枝上,还带着几支将绽未绽的桃花。 鼓响叁声,比试宣告开始。 -- 07.剑修 不过片刻,年轻弟子佩剑飞出离手。 缀着春色的桃花枝带着凌冽剑意,抵在了他喉间。 持花枝的少年眉毛一挑,眉眼间满是傲气,与不屑:“你输了。” “我、我不认输!”辛自明跌坐在地,满脸不服。他忽地想起什么,一手指着少年,大声道:“你明明凡界出身,修为却涨得这般快,定是灵隐峰主私下……”做了什么手段。 贺兰面色一冷,周身气势立刻凌冽几分:“你想说什么?” “我、我是说灵隐峰主她——”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贺兰突然一脚踹上他身前,将他踢出了数米远。少年冷笑了声,走上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你继续说啊。” 几枚桃粉的花瓣随风落下,衬着辛自明苍白的脸色,反差极大。他支支吾吾半天,看了眼看台下的众人,终于找回了些安全感:“传闻灵隐峰主修的是风月道,她与你,定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贺兰面无表情,抬腿踩上他心口,碾了碾:“继续。” 辛自明面色发白,惊痛交加,双唇颤了颤,发出的声音细如蚊蝇:“你、你……” 他再说不下去,胸腔闷痛难忍,辛自明忽地侧过脸,“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台下观众哗然。 人群之中,兀然响起一声厉呵:“还不住手!” 一身月白色锦袍的青年飞身上台,从侧面一剑指向贺兰,大义凛然道:“兰师弟如此羞辱同门,恐有违宗门教义!” 这句台词,倒是熟悉。 记忆逐渐复苏,贺兰眉目极冷,忽地轻笑了声:“我认得你。” 当年,他初来乍到,在演练场遇见辛自明肆意谈论阿欢的流言。 而这位师兄,也是用同样凛然的姿态,一剑,划破他脸颊。 “正巧,再和你算一次账。”少年轻声道。锐利凤眸,倒映寒凉剑影。 瞬息间,两人连过数招。 师兄的表情,不再是游刃有余。冷汗顺着他的额际一滴滴滑落,他突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话音未落,一道无形剑气划破他脸颊,留下深深的、狭长的伤痕。片刻后,血才缓缓流出。 贺兰淡淡瞥了他一眼,音色平淡,辨不出喜怒:“这是还你的。” 偏偏师兄从他话语中听出狠意,脸色更白:“你、你根本……”根本,不是以树枝为剑! 他双眼睁得极大,牙关打颤,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 下一剑,自己无处可躲! 明心道尊倏然起身,怒斥贺兰:“大胆!” 有什么东西破空飞来,击中少年手腕。这一击带上了两分灵力,桃花枝蓦然落地,花瓣四散。 贺兰动作凝滞,呼吸立刻乱了。 打中他的,是块才咬了一口的白糖桂花糕。 少年薄唇紧抿,望向看台之上,最为空旷的那个位置。 少女模样的峰主唇角还沾着些点心渍,阿欢淡然垂眸,音色清冷,如古泉鸣筝:“贺兰。” “不要伤他。” 贺兰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些年他隐约有所察觉,阿欢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使用灵力。这份灵力年幼时帮过他,为他疗过伤,如今——却是用来阻止他。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少年音色更冷,却不是对着她:“若我偏要伤他,又如何?” 明心道尊怒目圆睁,一手指着挑衅看向自己的少年:“竖子尔敢!灵隐峰主管教不好徒弟,那就由本尊来——” “不行。” 另一道声音蓦地响起。 侧眸看向明心道尊的少女眉眼冷淡,在她身后,本命剑影缓缓浮现。古朴重剑的虚影,泛起森然冷意。 她轻声说:“你还不配,管教他。” 世人皆说,灵隐峰主修风月道,为人所不齿。 可阿欢一直、一直都记得。 她拜入师门时,是剑修。 -- fцωêйɡê.čoм 08.万劫 在看见那道青碧色剑影的瞬间,明心道尊的神色,变得惊疑不定。 竟是上古凶剑,万劫! 世间唯一一柄,剑灵生出自我意识的魔剑。 自从上任灵隐峰主殒落,千年来,无人知道阿欢真正的修为。更不知道,万劫竟在她手中! 玄清宗六峰之内,唯独灵隐峰势力最弱。明心道尊一直计划着,只要能将峰主之位握在手中,那他地位将更进一步,受万人尊崇。为此,他尽心培养弟子,不断发展自己势力。 可今日,贺兰的剑意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与贺兰相战的林奕只隐约意识到不对,但明心道尊坐在高台,看得清清楚楚——少年真正用以攻击的,不是桃花枝,是一道无形剑意。 剑意有别于修为,苦修无用,只有靠天资,与剑心凝成、灵光一现时的顿悟。可恨贺兰才如此年纪,却已经凝聚出了自己的剑意! 若让他成长起来,那自己的计划…… 思及此,明心道尊咬咬牙,一拍桌子,忽地飞身朝贺兰攻去:“恶徒伤我弟子,若灵隐峰主执意包庇,莫怪本尊翻脸无情!” 贺兰猜出他想法,冷笑一声,不躲不避。 万劫剑影瞬息消失,明心道尊只感觉有一道刺骨冷意直指他脊背,直冲心脏而来。他惊怒不已,身形倏地凝滞于半空,转身,灵力暴涨:“你竟敢——!”⒫ó❶⓼sf.ⓒóм(po18sf.com)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拦在明心道尊与阿欢之间。 剑锋,被他抬起的手轻轻抵住,片刻后,青碧剑芒淡去,归为虚无。 明心道尊脸色一点点泛白,双唇震颤:“掌门……” 叶音神情温和浅淡,向他释放的威压,却有如千钧。 “不过是师兄弟间小打小闹,二位何必大动干戈。”叶音淡淡道,“比试受伤不可避免,灵隐峰主座下弟子不知轻重,而林奕贸然上前阻止,干扰比赛,也记一次错。此事,不如就此揭过。” 顷刻间,盖棺定论。 明心道尊咬牙,这人明着偏袒灵隐峰……可恨他在这股威压下却不敢提出异议! “灵隐峰主,你认为如何。”叶音又看向阿欢。 少女模样的峰主没有回话。她脸色透着些苍白,蓦然起身,无言离去。 贺兰原以为自己今日造成骚乱,阿欢向来自持为师尊,总会教育他几句。 可阿欢一回灵隐峰就把自己扔在小塌上,还盖好薄毯,时刻准备入睡的模样。提起明心道尊,也是过半响,才面无表情道:“他是,一个西瓜。” 贺兰一顿,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说……麻瓜?” 阿欢半张脸缩在薄毯里,眨眨眼,乖乖点头。 贺兰侧过脸,肩膀一颤一颤的,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拼命忍笑。笑完,想起什么:“你的剑——” 他的声音倏然止住。 只是片刻的功夫,阿欢闭上眼睛,已经睡着了。 她陷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贺兰心中忽地一沉,放出神识,却察觉不出异常。 他的修为还不够高。 容貌艳丽的少年犹豫片刻,轻轻坐在榻旁,伸手,将女孩有些凌乱的墨发拨到一旁。 “……再等等我。”他低声,有些不甘心地,如此说道。 -- fцωêйɡê.čoм 09.我知道 又过数日。 贺兰自演武场往回走时,看见那位传说中的西瓜人候在灵隐峰入口,眼底青黑一片,神情却兴奋。 明心道尊余光瞥见贺兰,轻咳一声,高高地扬起下巴:“本尊来此,只说一件事。” 贺兰懒懒一掀眼皮,漠然看了他一眼:“滚。” 目中无人的小子!明心道尊立时大怒。他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情,又压下怒意道:“你的剑意特殊,千年间,我只见过一人有。” 贺兰半点不感兴趣,绕过他,踏入灵隐峰的入口。终年弥漫的烟雾将少年的身影笼罩,不过片刻,便几乎变得看不见。 明心道尊不得不闪身拦在他面前,急忙道:“本尊要说的事情和灵隐峰主也有关系,你难道不想知道么?” 贺兰倏地抬眸,眼底铺满冷冷的冰渣。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像谁?”明心道尊急急开口,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恶意与挑拨离间的兴奋,”灵隐峰上一任峰主,千年前殒落的贺兰仙尊……你可听说过她?” “你说完了?”贺兰面无表情。 他神情平静极了,没有明心道尊想象中的惊讶、羞恼,愤怒。如无风水面,不起波澜。⒫ó❶⓼sf.ⓒóℳ(po18sf.com) “你、你……”明心道尊的恶意凝固在脸上。他手指微颤指着贺兰,愤然道,“本尊可是怕你被蒙骗,才好心告知!” 贺兰讥讽看他。 明心道尊愤愤离去。 留少年站在原地,垂下的双手渐握成拳。平静褪去,贺兰面沉如水,啧了声:“果真,是个西瓜。” 这两年,阿欢愈加嗜睡,偏又喜欢窝在正殿。贺兰每每看见盖着薄毯睡得正香的女孩,也只能无奈地弯下腰,将她抱回寝殿,任命地给人盖好被子。 唯独那么一次,他无意间,碰落放在床头的画轴。 画轴咕噜咕噜滚动着铺开,画像上的女子容貌美艳,眼尾还描了道飞红,显得整个人即冷又艳。 贺兰此时想起那张脸,敛下眸,半响,嘲弄地扯出一抹笑:“也不是很像。” 灵隐峰烟雾缭绕,无比安静。他这话,不知说给谁听。 然后讥讽淡去,那双漂亮的凤眸中,渐渐染上不甘。 传说人类的灵魂千年一转世。这句话究竟几分真假,难以判断。 ——你要,很快很快,想起来。 如果对阿欢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容器,一个替代品。 那贺兰想,他想。他不会如这个人所愿。 少年想自己是否应该将一切摊开来讲,理直气壮去质问、或者干脆强硬地要求:你要看着我,只看着我。 可踏入正殿,他只看见扰乱自己心绪的那个人,抬起脸,有些无助地望了他一眼。 日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映亮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在一片暖色下,女孩面色苍白,像深冬新雪。 “贺……” 她怔怔念了一个字,然后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贺兰脑内一片空白,片刻前所思考的一切消失殆尽,只剩下女孩闷闷的、委屈的声音。 ——贺兰,我好疼。 慌忙将阿欢抱住的时候,贺兰的手都在发抖。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人体温从来很低。他以为冰灵根天生如此,可没有哪一刻,会真的像冰一样,几乎不似活人的温度。 阿欢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肩膀颤抖。贺兰以为她在哭,可女孩就这样抬起脸看他,一双眼干干净净,没有眼泪。 阿欢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认出了他,又好像没有:“贺兰……” 一张口,又咳出更多的血。 她于是不再看对方,半闭着眸,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却很安心地任由贺兰抱着,还自己往里面缩了缩,脑袋靠在他心口。 贺兰浑身僵硬,脑海内,浮现一个名字。他一咬牙,忽然拿薄毯将阿欢整个人罩住,飞奔而出。 -- 10.小哑巴 叶音看他的眼神很复杂。 外貌仍似青年的掌门随即叹了口气,朝他伸手:“给我。” 贺兰不给,甚至把阿欢搂得更紧。 叶音无奈,以灵力托起阿欢,不做任何身体接触。他又和贺兰说:“你先出去。” 少年冷着脸,一动不动。 阿欢抱着薄毯,如梦呓般低声唤:“贺兰……” 贺兰如梦初醒,蓦然后退几步,愣愣看着她。双唇颤了颤,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音挥袖,布下隔绝了声音和视线的灵力结界。 他从白瓷瓶中倒出一粒丹药为阿欢服下,这才放出神识,一点点将她体内紊乱的灵力流动引导回正确的方向。 阿欢将脸埋在薄毯里,意识恢复了些,就团吧团吧,将自己包成粽子人。 叶音又叹了口气:“万劫剑气极凶,那一日,你不该唤出剑影。” 粽子人挪了挪,从薄毯中,传出一声闷闷的回应:“我说过,会保护他。” “他还需要你保护?那个人——”叶音一顿,恍然想起这一世的贺兰,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沉默了会儿,说:“找回前尘往事谈何容易。更何况,他也许并不愿……” 话未说完,埋在薄毯里的女孩,已经睡着了。 阿欢的神魂,已经变得极度虚弱。这具身体再也难以承载灵力,为了护住心脉,几乎是强制性地令她陷入昏睡。 叶音心中泛起些苦意,隔着薄毯,像大哥安抚年幼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 他低声说:“我会想办法的。” 叶音随即挥袖,撤去结界。 等候在外的少年一直站在原地,此时低着头,有零星血液顺着他的手往下落。 ——我说过,会保护他。 贺兰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有这一句话,穿透隔绝结界,传给了他。 阿欢在叶音那疗养几日,再回灵隐峰时,就和贺兰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传说修仙界南部有一口灵泉,泉水温养经脉,于她有益。 只可惜阿欢运气不好,游荡半月,没找到灵泉,倒是捡到个倒在路边的少年。 少年身形瘦削,一身褴褛,还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干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的煎饼看。 修士吃不吃东西其实无所谓,阿欢想了想,蹲下来,把手中咬了几口的煎饼递给他:“给你。” 少年睁大眼睛,使劲咽了口唾沫。他犹豫再叁,视线在煎饼和阿欢脸上来回打转,终于还是耐不住饥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的身上,还带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另一些尚未愈合,沾着地上的土与灰,变得愈加严重起来。 阿欢又取出一袋水和伤药给他。做完这一切,转身要走。 迈出两步,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微弱阻力。 少年仍咬着煎饼舍不得放下,却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她。 见阿欢没有反应,眼圈渐渐泛红。 他突然放开手中的煎饼,一只手努力比划着什么,嘴巴不断地张开又合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是个小哑巴。 阿欢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看见眼泪一滴滴顺着少年脏兮兮的脸颊落下来,洗刷出两条泪痕,露出底下白净的肌肤。 那双干净清澈的眼中满是哀求。 抓着她衣摆的手力度很轻,轻易就能摆脱。 不像是挽留,更像一个请求。 阿欢好像明白了过来。她从少年手中抽出自己的衣摆,再次蹲下来,朝对方伸出了手:“你想不想,跟我走?” -- 11.这样也好 阿欢领着小尾巴回了宗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叶音。 叶音看一眼,面露诧异,传音入密给她:“天生灵体?” 阿欢点点头。这也是她那时会被少年吸引目光的原因。 小哑巴怯怯地看两人加密通话,左手小心翼翼地牵着阿欢衣角,不敢松开。 阿欢洁白的衣裙已经被按出好多个脏兮兮的印子。 叶音有点无语,替两人掐了个净尘诀,又扔了套衣服给小哑巴:“有些大,凑活着穿。” 小哑巴抱着衣服缩到屏风后面,手忙脚乱,换上了这套他从未穿过的好衣服。再走出来时,就从脏兮兮的小乞丐,变成了秀美少年。 叶音上下打量一番,和阿欢感叹:“你这一趟,倒是没白去。” 阿欢问:“要怎么办?”她还没想好把小哑巴放到哪里去。 叶音:“他于灵力流动一事天赋秉异,不如留在身边,亲自教导。”权当是,为自己养一位家庭医师。 阿欢:“哦。” 她又说:“贺兰,会生气。” 贺兰基本上像一朵极端护食的霸王花,把阿欢作为储备粮圈在保护范围内,用藤蔓暴打每一个相接近她的人。 叶音:“他有哪天是不生气的?” 阿欢想了又想,觉得很有说服力。 叶音见状,立刻拿出弟子名册:“不如现在就登记好,以免夜长梦多。” 要是等贺兰听见消息,保准会冲过来把他这名册撕了,再扔进锻造炉里烧掉。 阿欢思考了半响,最后把手中毛笔递给叶音,让他替自己把小哑巴的名字,登记为“谷雨”。 因为今日,恰好是谷雨时节。 ——灵隐峰主在外面收了位小徒弟,连灵隐峰也来不及回,就跑去找叶音掌门登记。 这件事从阿欢踏入玄清宗正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传。 弟子们个个无心练剑,热烈吃瓜:灵隐峰主千年不见收徒,这十年里,却收了两位。有好事者认为灵隐峰主沉寂已久,许是终于按耐不住,开始彰显存在感。 明心道尊觊觎峰主之位已久,听说传闻,气得一连数日闭门不出。 贺兰原本日日盼着阿欢回灵隐峰。 他盼啊盼,盼得满后山的花草树木都被摧残了一番,终于盼回自家那位负心欢。前缀:还领着位小尾巴的。 特地前来迎接的贺兰见到她身后的谷雨,眉目渐冷:“他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今日穿了身朱红衣袍,绣线是黑色。贺兰平日不喜欢这种张扬的颜色,可红色,却很衬他。他还化了妆。匆匆抹上面颊的胭脂太厚,口脂也没有描好唇形,唯独一双凤眸眼尾歪歪斜斜地描了红,依旧艳丽无双。 阿欢不在的时候,贺兰思考很久,说服了自己。他想这个人身体不好,自己当不来这个替身,也不愿。可装扮一下,哄她开心,总归还是可以的。 贺兰分明在少女眸中看见怀念,光华一点点晕染开,似海面上皎皎月光。 他以为阿欢会就这样朝他走来,然后撒娇一样,让自己抱抱她。 可阿欢却站在原地,淡淡说:“你的师弟。”她脚步未停,继续领着谷雨往前走,要给他安排住处。 方才踏出一步,被贺兰抓住手腕:“你自己要收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硬塞给她。 阿欢:“是。” 贺兰看了眼怯怯缩在阿欢身后的谷雨,压下心中翻涌情绪,冷哼了声:“这种胆小如鼠的家伙,有哪里比得上我?” 阿欢摇摇头:“我需要他。” 贺兰定定看着女孩儿。那眼神极陌生,好像不认识她。 这许多天里,他踌躇犹豫这么久,画了自己不能理解的妆,换上不喜欢穿的衣服,想让她开心。 在这一句话前,却显得无力。 贺兰看见谷雨小心翼翼地拉着阿欢衣摆,那模样碍眼极了。他想把两人分开,把谷雨扔下灵隐峰,随便他去哪里。又想摆出强硬的姿态,告诉阿欢,她不可以关注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可最后,少年怔怔地敛下眸,想起那一日阿欢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如深冬新雪。 贺兰听见自己的声音违背意识,逃出喉咙:“……这样,也好。” -- 12.日常 贺兰原本想,若是多一个人陪在身边,阿欢身体也许会好些。 谷雨也的确是个很细心的人。 相处不过数日,他便意识到,阿欢爱吃小零嘴。 于是每日天光时分,谷雨就到宗门食堂眼巴巴等着,好把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儿的点心讨来,再送到阿欢面前,抿着唇,羞涩地露出一个笑。 贺兰抱臂靠着椅背,冷眼看着,想把对方扔下山的情绪不减反增。他想起阿欢,又忍啊忍,把醋意揉吧揉吧,用力扔到天边去。 阿欢从食盒中拿起一块糕点,朝退到一边的谷雨招了招手:“你过来。” 她在心里把谷雨划分成自己的小医师,很希望这个人快快长大。一看见他,就想要投喂食物。 贺兰瞪大眼睛,立刻双手撑桌,倾身就着阿欢的手将那块糕点吃掉。 谷雨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贺兰,双手扯着衣摆,踌躇片刻,才将视线投向阿欢。他生来没法说话,一双眼睛就尤为灵动,能饱含很多情感。 女孩又拿起一块糕点。贺兰如法炮制,再次吃掉。 阿欢……阿欢第叁次抬手伸向糕点时,被贺兰握住手腕凑到唇边,凶巴巴在食指处咬了个浅浅的牙印:“不许喂给他吃知道不!” 容貌艳丽的少年这样说着,宣誓主权般挑衅地看向谷雨。 阿欢也望向他:“你咬我。” 贺兰尚未察觉到不对,还想倒打一耙:“还不是你先——嘶!”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也多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阿欢松开贺兰的手,拧着眉毛看他:“我讨厌疼。” 贺兰把手递到阿欢眼前,愤愤道:“我哪有咬那么深!” 阿欢看贺兰还不认错,又张开口,在他手腕处也咬了个印子。 然后这对师徒就打了起来。 第二日,贺兰特意提前从演练场回来,用绷带给早已愈合的手腕缠了叁圈。他还往脸上扑了层白白的散粉,使眉眼间艳色稍淡几分。 这个人心里计划得很好,想用昨天的事情卖个可怜,巩固自己作为大徒弟,在阿欢心中的地位。 正殿却空无一人。少年放出神识探查,发现阿欢竟去了后山。他心脏忽地一跳,意识到不好。匆匆赶到时,正看见谷雨可怜兮兮拉着阿欢的衣袖,一手指着东歪西倒的花茎,满脸委屈和难过。 先前阿欢外出的时候,贺兰一个人无所事事,每日就去霍霍花草,把后山都薅秃了一小片。谷雨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又种了新的,还摆放出许多花样。 贺兰看那一片漂亮植物不顺眼,趁着夜色逮了几只以前养过的灵宠,把小哑巴种的花也啃得光秃秃。 现在东窗事发,小哑巴视线无辜地看着贺兰,又看看阿欢,然后再看看他。 阿欢也跟着谷雨看贺兰。女孩颦着眉,表情从不解,到恍然。 片刻后,贺兰伤上加伤。 种种事情下来,贺兰隐约察觉到不对。 他跑去问叶音:“怎么回事?” 叶音握着毛笔坐在书桌后,良久,无言看他:“……为什么问我?”青年想了想,又问:“或许你知道我是掌门吗?”怎么一点尊重都没有。 少年一挑眉毛,不耐道:“所以你究竟知不知道?” 叶音觉得这个人任性妄为到这种程度也算是不可思议,默了片刻,掌心幻化出一本《绿茶论》递给他。 贺兰疑惑接过,回峰后挑灯夜读,合上手册的瞬间,顿悟天机。 他当即跑去见阿欢,把《绿茶论》往桌子上一扔,言简意赅道:“小哑巴是个绿茶,你别总信他。”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 谷雨手中的东西落了一地,怔怔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贺兰。那双清澈的眼中似有千般情绪,明明满是委屈与受伤,却又写着包容、大度,与坚强。 阿欢正准备将茶盏递到唇边的动作一顿,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停在贺兰身上。然后,女孩放下了茶盏。 贺兰脑海中警铃大作,他警惕地退后一步,犹疑问她:“你不会又想打——喂!” -- 13.疼她(微H) 宗门大比有序举行着,不知不觉间,贺兰已连胜六局。再赢两场,就能代表同届弟子出战。 看台之上,阿欢照例抱着她的宝贝点心到场。这一回,身边又多了个小尾巴。 谷雨心细,不时替她添茶。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双颊微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阿欢,笑得羞涩,也满足。 贺兰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溜溜的,总觉得自己像莫名失宠的前任宠妃。待比试结束,他下意识抬眸望向看台,那个位置空空荡荡,已不见人影。 容貌艳丽的少年眉眼冷了下来,片刻后,涌上的却是隐秘的、小小的失落。 他愤愤地跃下擂台,准备回去找阿欢算账。犹豫片刻,绕到食堂拎了盒她爱吃的糕点,才往灵隐峰走。 走到半途,遇见谷雨跌跌撞撞,跑飞了一只鞋子。 贺兰心中生出不好预感,把食盒往谷雨怀里一塞,自己朝正殿飞奔。 一路上,心跳得很快。 正殿一片狼藉。 阿欢被贺兰抱起来,缩成一团,身上发抖。冰凉的手紧紧攥着他衣襟。 贺兰脱下外袍将女孩整个人罩住,一路不停奔到主峰。叶音不在。 路过的弟子道:“掌门日前已出发前往明心宗,商议宗门大比事务。” 弟子夹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看向少年怀中的人。 贺兰一手护着阿欢脑袋,手臂收紧,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峰的小哑……谷雨病了,我带他来看看。” 弟子了然,点头离去。只在心中诧异: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人声音发着颤。 贺兰目光凝滞,站在紧闭的门前,一时间竟茫然:应该怎么办。 拉着他衣襟的力度在一点一点变轻。 贺兰脑中闪过很多事情,现实慌乱无措,记忆却很清晰:这许多年里宗内的传言,上一次叶音布下的阻断结界。宗门大比时,辛自明说,阿欢修的是风月道……她总是,让自己抱着她。 搂着女孩腰的手臂更紧,贺兰指节泛白,贴在阿欢耳边,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是不是双修就好了,是不是?” 他迫切地想听见回答,又不想听见。 怀中的少女很久没有说话,像昏过去了,手没松开他。 贺兰听见一个很小、很轻的声音,和他说:“……是。” 衣物落地时,恰好盖过桌上命剑微颤的声响。 带着热意的少年躯体,贴上微凉如玉的。 阿欢迷迷糊糊,还记得这个贺兰不知道很多事情。于是凑到他耳边,小声念了几句口诀。 过去,是贺兰逐字逐句为她读心法,教她风月道。如今,她又将这段心法交还给他。 少年把口诀记在心底,指尖发颤,心底也烫。他于修炼上天赋再高,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泛着凉意的手拉住他的。是引导也像唤醒记忆,教贺兰去探索她身体的每一处。 柔软、细腻,熟悉无比。 疼痛渐退,阿欢小声喘着,意识渐渐清明。 过去,贺兰修为远高于她。 阿乐死后,她的身体开始不行了。 每到难过的时候,贺兰都会很温柔地疼她。他疼她的时候脾气最好,也很耐心,什么都以她的感受为最重要。 阿欢不是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她一直知道,贺兰会对自己好。 意识朦胧间,看见熟悉的、却分明年少一些的脸。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正拥她入怀。 女孩安心起来,细白的手臂搂上对方脖颈。她轻轻说:“我很想你……” 贺兰呼吸乱了一瞬,脊背僵硬。 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透过自己,她看见谁。 这个念头从不肯消散,缠绕扰乱着他。 少年眼圈泛红,不想被阿欢发现,忙掩饰性地错开视线。 她在想的是谁都可以。 至少现在是他,是这一个贺兰,和她在一起。 灵力恢复平稳,阿欢也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贺兰面色苍白些许,勉力承载着满溢的灵力,指背贴上她脸颊。 女孩睡颜安静乖巧,下巴尖尖的,仍是少女模样。 他从未说过,可心中一直是觉得,这个人哪副模样都很好看。 可唯有今天他忽然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个猜测来:是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就是,和如今一样的姿态。 沉默良久,他起身披衣,推开了门。 谷雨正缩在墙边,抱膝坐在地上。 小哑巴正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抬起头时,满嘴的血。 月色下他眼神沉寂,然后一点点褪去茫然,变成了厌恶。像是被毁掉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贺兰看着他觉得可悲,看自己也一样。 求不得,放不下。 他去了主峰藏书阁,第一次翻出那位贺兰仙尊的生平,一一看完。 回来的时候,阿欢已经醒来。 烛光映照着女孩侧脸半边明暗,像在想什么,也像什么都没想。 少年握紧手中画像,涩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想见……你的师尊?” 阿欢乍然抬眸望向他。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神色却分明透着惊喜,像期待得到糖果的小孩。 贺兰干笑了声,眨眨眼,掩去眸中湿意:“忽然觉得,作女子装扮也很有趣……你有没有她先前的东西?” 阿欢好像真的很开心。 眸中光华微动,像游着一尾鱼。 “贺兰。”她突然说。 天色将亮。 窗外乌云翻滚,漏下灰蒙蒙的日光。 贺兰看见阿欢食指抵在唇边,抬起嘴角,对着他笑了。 -- fцωêйɡê.čoм 14.入局 自从贺兰刻意扮作上一世的模样,阿欢找他的频率,高了许多。 她还是唤“贺兰”。声音清凌凌的,难辨其中有几分是在唤他。 贺兰明明想狠下心不去理对方,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却还是问:“怎么?” 黑发的女孩儿仰着脸看他,墨眸浓黑,澄澈透亮。阿欢踮着脚,朝少年张开双手:“抱抱。” 语气平淡,也不知道害羞。 贺兰眸光微动,敛下眸子,俯身抱住她。 他站在温暖的日色下,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意识早已脱离身体,带着无尽冷意,作壁上观。 将她圈在怀里的手臂,却搂得更紧了些。 阿欢把脸靠在他肩窝,双眼慢慢闭上。她小声嘟囔:“你要,快一点……” 声音渐低,少女汲取着对方的体温,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良久,贺兰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做过许多回,同样的事情。 少年眼尾染上氤氲薄红,似朱砂滴入水中。 他低声道:“好。”⒫ó❶⓼sf.ⓒóм(po18sf.com) 从抗拒、不甘、让步,到妥协。 如果这一切,是活了千年的少女,闲来无事,对他的一场恶作剧。 贺兰既已入局,便心甘情愿,双手奉上唯一的胜机。 今夜霜浓月薄,无繁星。 贺兰坐在后山,不厌其烦地揪着谷雨种下的花瓣。空着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弟子名牌。 上面登记的名字是,兰兰。 也不知阿欢是怎么想的,才会如此随意地,写下这样的名字。 少年继而想起很多事。 贺兰是他母亲的姓。 贺兰不愿接受便宜父亲取的名字,虽然无名,因着姓是两个字,叫着也顺口。 同门多半是唤他“兰师弟”。唯一一个入门比他晚、该管他叫师兄的,还是个小哑巴。 贺兰也懒得纠正,索性任由他们叫什么。 也只有一个人,能把他名字叫出千种韵味。 ——贺兰,最厉害。 ——贺兰,就是贺兰。 ——贺兰,我好疼。 月影朦胧。 艳丽的少年带着几分讥讽,抚上心口,淡笑出声。 我也疼。 又是四年。 从九岁,到二十一。 随着年岁增长他容貌愈发染上张扬艳色,和画像上那人,愈加接近。 贺兰开始练从前的剑法。 他练剑时,阿欢有时看他。女孩缩在宽大的摇椅里,怀中抱着她的小毯子,安安静静,一双明眸映出剑光和他。 每到这时,贺兰心中总会慌乱一瞬。他想自己哪一步会不会出了差错,某一处表情,若是与上一世有所偏差又该如何才好。 有那么一些时候,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对阿欢的恨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就在面前,这个人却看不见他。 那倒不如,倒不如把他的神魂揉碎,扔进幽冥,让他不留任何记忆地再一次转世,让她再等待一千年,让另一个倒霉蛋来替他受这折磨…… 剑气乍然斩断远处花枝,扫落一地春意。 贺兰站在原地,怔怔想。 可是,他舍不得。 浅浅的金色的阳光照着窝在躺椅中的少女,日色渐暖,她脸色苍白依旧。 “还醒着么?”贺兰摸了摸她的脸。 阿欢睡得迷迷糊糊,家猫一样,蹭了蹭他掌心。 男人眸色深黯,半响,轻轻将她黑发拂到耳后。 从前。她已等待千年。 而他尚不知心动为何物,却非要证明,自己在她心里的特殊。 ——再想一个,只我一人能叫的称呼。 ……小欢儿。 他这时想起女孩那日沉默垂下的眼睫,睫羽湿润纠缠在一处,托了叁分依念。 她说。以前,只有一个人,这样叫我。 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要由他来成为那个人。 -- fцωêйɡê.čoм 15.相见欢 贺兰剑法终于臻至化境那一年,阿欢清醒着的时间,已经变得很少。 她的寝殿空空旷旷。 日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瓶中花束上新鲜的露珠。一旁摇椅上,半搭着那条阿欢最喜欢的小毯。 如雪一般的少女坐在床沿,低着头,有点无聊地在发呆。 浓黑的发,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贺兰站在门口,沉默看着,喉咙渐渐发涩。 他幼时翻看杂书,读到“相见欢”的意思是,只要见你,我便心生欢喜。 可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阿欢时,他却,如此难过。 少女纤细的身影忽然晃了一下。 一只带着熟悉暖意的手臂,及时搂住了她。 贺兰瞬息而至,放轻了声音,问她:“疼么?” 阿欢摇摇头。想起什么,也抬起脸看他:“修为,有提高吗?” 贺兰想笑一下,可唇角僵硬麻木,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勾起:“嗯。”⒫ó❶⓼sf.ⓒóℳ(po18sf.com) “那,无妄呢?” 无妄是他上一世的命剑。这一世,却连使用也不能。 口中泛起苦涩的味道,贺兰声音更轻,安抚一般:“我再努力些,会很快的,好么?” “哦。”阿欢失望地垂下眸,“你要快点,想起来。” “好。” “很快很快。” “好。” “不要让我等了。” “好。” 女孩仍旧是沮丧的模样。阿欢咬着唇,沉默地想了很久,然后闷闷唤了声:“贺兰。” “什么?”贺兰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问。 “我要死了……”她小声说。阿欢抬起脸,望着男人的那双眼干干净净,没有难过。只是几近残忍的迷惘。 贺兰怔怔看着阿欢。 他的胸腔疼得厉害,像被生生剥去表面平静的伪装,露出狰狞的血肉,和嶙峋的骨骼。 神情,却不流露任何异样:“不会的。” “你以前说,这是约定。”阿欢声音低低的,不似以往清凌凌的冷意,染上几分不自觉的脆弱,“可是,我一直等很久……” 她小声讲着,真的慢慢生出些委屈。于是真的报复一样,搂住男人的脖颈,张口咬了一下他。 然后终于像心满意足那样,缩在贺兰怀里,慢慢闭起眼睛。 贺兰哑声喊她:“不要睡。” “嗯……”阿欢的声音越来越低。环着男人的细瘦的手臂,也一点点滑下去。 人类肉身与神魂相依相存,她的神魂如此虚弱,似一缕快要燃尽的烛火。 贺兰轻轻将阿欢放在床上。 他咬破舌尖,低头,轻轻吻上对方。 如绸的黑发从肩上倾泻而下,与她的青丝落在一处,缱绻纠缠,铺了满床。 阿欢半睡半醒,意识朦胧,迷迷糊糊张开口,发出一声模糊的呓喃。 贺兰趁机顶开她柔软的唇瓣,将舌尖与血,一同抵入她口中。 再起身时,唇色染上一抹刺眼的红。 以血为引。 他放出自己的神识,无比轻柔地、像对待一触即散的云烟,将那缥缈烛火拥住。 血渍从唇角渗出,又被贺兰不甚在意地抬袖擦去。净尘诀抹去血迹,片刻间焕然如新。 人类的神魂如此软弱,残缺一点,都要立刻反馈到身体。 也只是一时之法。 “小欢儿……” 他低低地,念出一个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称呼。他眼尾染上氤氲薄红,哀求一般:“再等等我,好不好?” -- 16.雨季 灵隐峰终年烟雾笼罩,寂静无声。 时值初春,刚过午时,便下起细细的雨。 一名青年走在山林小道上,虽雨水不近身侧,为贴合时节,也撑了把青竹伞。 后山之上,他少年时种下的百花早已生得丰蔚,在朦胧山雨中透着明亮的艳色。谷雨仔细挑选了会儿,弯下腰,摘下几支新绽的花,小心翼翼用灵力包裹起来。 ——这个颜色,放在阿欢屋里正好。 这样想着,他带着些许笑意,轻轻将伞斜放在地上,遮住新发的花芽。 这才起身,再次踏入细密的雨帘中。 阿欢看谷雨又带来许多新鲜花朵,便顺手抽出一支,拿在手里转着玩。 转着转着,想起贺兰,忍不住揪下片花瓣。 谷雨正往瓶中插花的手一顿,抽出一支花瓣极薄、层迭簇拥如云纱的,递给阿欢。 青年眉眼含笑,气质平和沉静,如月光流水,宁静悠闲。 见少女难得对花草感兴趣,谷雨便传音入密给她:「要不要,去看其它的花?」 阿欢说:“好。” 山间刚下过一场细雨,春草深深,繁花似锦。 谷雨和阿欢并肩走着,侧过脸,一点点和她介绍:「这一片是夕颜花,旁边的叫作月弥草,可以用作炼丹时的辅药,会有凝神静气的功效。还有美人溪苏,是我偷偷从主峰挖的,再过一个月,会开出很好看的花,若是用来做点心……」 清润而徐缓的嗓音带着点点笑意,在脑海内响起。 阿欢默默听着,在心里悄悄想:她捡来的小哑巴长大后,真的好爱讲话。 黑发的女孩儿眉眼间染上几分困倦,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谷雨伸手,轻轻搭上阿欢的手腕。中正平和的灵力缓缓流入女孩体内,一点点温养她破碎的灵脉。 他问:「回去吗?」 阿欢点点头。她默了会儿,见青年伫立不动,于是自己走在前头。 谷雨静静看着她。 女孩背影纤细,走得有些慢。她像是真的累极了,连脚下的石子,也注意不到。 谷雨一怔,下意识抬手要去拉住阿欢。犹豫一瞬,灵力化作柔软的绸带,绕上女孩手腕。 阿欢止住脚步,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谷雨浅浅地笑:「牵着走,才不怕你把我丢下。」 夜色如墨。 贺兰坐在桌前,敛眸细思。 在他面前,雕花木盒中,是一柄极好的利器。剑身极薄,刃如秋霜。青碧色的剑穗垂下,玉质兰花剔透晶莹,最中心,隐隐有一抹如雪霜白。 也是一柄,无法使用的剑。 上一世的他既已殒落,无主的剑灵也早该死去,被埋入万剑冢,永不见天日。 可在剑法臻至化境后,贺兰开始在剑身感应到极微弱、但分明与他同源的灵力。 记忆如隔雾看花,徒留一柄剑。 剑灵沉睡千年,承载着他的修为,不知等待什么。 “若是……” 低声的自语忽地顿住,贺兰瞥向门外,冷冷道:“何事。” 谷雨笑了笑,抬起的右手指尖带上淡淡灵光,在空中写出一行字:「我们谈谈?」 说要谈,实际相看两厌。 两人对坐于桌前,彼此无话。 贺兰显然没有为客人奉茶的意思,他放下手中茶盏,朝对方一抬下巴:“有事说事。” 若是无事,就滚。 谷雨淡笑一下,抬起手,一笔一划写:「我知道,之前,你就对我动过杀意。」 他脊背挺得很直,抬袖间,不知从哪沾染了浅浅丹香。 贺兰慵懒靠在椅背上,凤眸冷淡,曲起的指节轻扣桌面:“所以?” 「你想用自己的神魂修补她的。」 “与你无关。” 「你想杀我,不过是为了灵骨。可我曾因它饱受苦难,不愿白白交付。」 天生灵体是天道的馈赠,澄净明澈,无法被外力夺走。 贺兰薄唇紧抿,没有回话。 谷雨知道他没用武力将自己扔出去就是还在听,于是低头笑了下,写字的速度加快了些。 「你既然决定用神魂救她,便再无转世。我剥去灵骨,从此也无缘仙途。」 「既如此,倒不如由你亲手封印她的记忆,让她陪我过完凡人这一世。百年之后,师尊自可以再回来做她的峰主,忘掉你我,再无挂虑。」 最后一句话,久久浮在空中。 贺兰冷冷看着,冷笑了声。 空气震颤,漂浮的字符四分五裂,顷刻消散。 -- 17.最是相配 那一夜,贺兰最终也没有给出回答。 美人溪苏又发新芽的时候,他与阿欢启程去了凡界。 谷雨独自留在灵隐峰,悠然照顾花草,悠闲自得。 等到阿欢回来的那天,满山的繁花如云似霞,正逢花期。 客栈的床不似在灵隐峰时的柔软。 阿欢从前在树上也能住,现在却怎么也不舒服,绷着张小脸,在床上翻来滚去。 最后还是滚进男人怀里。 贺兰默不作声,替她将被子拉好,叹了口气:“你压到我头发了。” 阿欢:“哦。” 她又换了姿势,双手环住贺兰,把脸也埋进他胸膛。 隔着中衣,听见的心跳声平稳有力。心跳的频率在她环住男人腰身的时候,快了一瞬。 女孩于是唤了句:“贺兰。” “嗯?”贺兰一手压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懒懒回应。 阿欢道:“有些吵。” “……”他一顿,无奈地捏了捏阿欢的后颈,问她,“若我心脏不跳了,你可满意?” 埋在他身前的那颗脑袋陷入思索,良久,迟疑摇头。 怎么还需要思考的。 贺兰忍不住又捏了下阿欢后颈,像教训不懂事的小猫。修长的五指继而张开,轻轻梳着少女柔顺的黑发。 然后向下,手掌轻抚着她单薄脊背。 他想这个人以前,还有些清冷女师尊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却变得呆呆的,连反应,都比别人要慢半拍。 浅浅的呼吸悉数洒在他胸前,像被羽毛轻轻撩拨着,扰得他思绪渐渐纷乱。 阿欢又说:“贺兰。” “什么?” “抱抱。” 正轻抚着少女脊背的手忽地顿住。 阿欢无知无觉,树懒一样挨在男人身上,小声嘟囔:“冷。” 贺兰垂下眸子,怔怔看着女孩头顶小小的发旋。右手在阿欢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握,手背突起青筋。 “我会抱着你的。”他最后开口,音色微哑,“……别担心。” 贺兰就这样搂住阿欢。 沉默地听着女孩浅浅的呼吸声,直至天明。 阿欢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过午时。 黑发的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半闭着眼坐在床边,由着男人替她换衣服。 “抬腿。”贺兰蹲下身,握住女孩儿雪白的足,准备替她穿罗袜。 阿欢忍不住往回收了收腿:“好痒。” “是么?”贺兰挑眉,故意挠了挠她脚心。 阿欢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被子捂住脸,肩膀震颤。 贺兰手中拿着罗袜,有些意外:“你是不是在笑?” 阿欢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不出情绪:“没有……” “就是有。”贺兰从没想过要看阿欢笑还有这么简单的办法,他右手握着女孩纤细的足踝,还想挠痒。 一枚枕头被扔了过来,“啪”地一声,砸到他脸上。 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下楼吃饭。 阿欢还在为刚才的事儿不高兴,自己埋头吃东西,还悄悄把贺兰面前的碟子挪走,没收他的吃饭权。 贺兰看阿欢这般做派,有些想笑:“……幼稚。” 他故意摆出副“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面上一本正经,替她斟茶布菜。 老板娘偷瞄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走过来,笑眯眯问:“两位可是新婚燕尔?” 贺兰替阿欢布菜的手一顿:“什么?” 老板娘就对着他笑:“我看了这许久,你的视线,可是一直跟在小姑娘身上。不像我家那位啊……” 老板从柜台探出个头:“若你有她那么漂亮,我也对你这般好嘞!” 老板娘笑骂了句,又回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我们镇上的姻缘寺最是灵验,两位如此般配,定能长久……” 阿欢不大听得懂,眨眨眼,又去和面前那块蒸排骨争斗。 贺兰同样没有讲话。只是离去前,在桌上留下一枚金叶子。 一晃数十年,凡界却没有什么变化。 集市熙攘依旧,满溢着烟火气。 “贺兰。”阿欢扯扯男人衣袖,一手指着不远处的糖水摊,“吃那个。” “不行。”贺兰断然拒绝,从她手中抽回自己衣袖,“你才吃过饭。” 少女不太高兴,抿了抿唇,步子加快了些,想绕到前面去,悄悄踩他一脚。 腿方才抬起,被贺兰拉住手臂,一把捞起来。 男人挑眉,眸中染上笑意:“想暗算我?” 阿欢木着脸:“没有。” “出门还不知道带钱,哪有这样笨的?”贺兰笑意更甚,故意从袖中又取出枚金叶子,在女孩面前晃了晃。 阿欢看看糖水铺,又看看金叶子,踮着脚去抢。 可惜身高差距太大,怎样也够不着。 贺兰还想逗阿欢几句,看见女孩身形微晃,立刻单手拦住她。 “怎么了?”他问,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 阿欢眼疾手快,把金叶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仰起脸给对方看:“我的。” 担心忽地落空,贺兰好气又好笑,抬手把女孩儿的头发揉得一团乱:“还学会骗人了?” 阿欢握着金叶子,眸中还带着些许开心,脸色却分明是苍白的。 “没有骗人。” 她抬眸看着贺兰,没读懂对方眉眼间一点点染上的难过:“贺兰,我好累。” “嗯。”贺兰摸了摸她的头。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将女孩凌乱的发梳理整齐。 他像请求一样,轻声问:“再去一个地方就休息,好不好?” 姻缘寺下,是长长的阶梯。 容貌艳丽的男人背黑发的女孩儿,一步步踏上台阶。 阿欢手搭在他身前,一手虚握着金叶子,还在想返程的时候,要买糖水吃。 贺兰沉默地走到半途,忽然问:“凡界有趣么?” 阿欢双眸几乎要闭上,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和……贺兰……” 贺兰微怔,敛下眸,换了个问题:“你从前与我,做了什么约定?” “你说,要我等你……”女孩迷迷糊糊,声音极轻,梦呓般消散在空气。 原来是这样。 长久以来的疑惑解开,贺兰忍不住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轻声道:“今后,你不用等了。” 千年,万年,再不会有他的存在。 少女没有听见。 阿欢已经睡着,呼吸轻轻洒在他颈侧。 金叶子从她松开的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贺兰背着她走完九百九十九道台阶,站在姻缘寺前看了会儿,没有进去。 回去时,过往的行人都在偷偷看他们。 小姑娘看得脸红,悄悄拿手帕遮了脸,小声和同伴咬耳朵:“好俊的郎君呀!还对娘子这般好,真是相配……” 返程时的石子路铺满金色的光。 小小的积水尚未蒸发,倒映出虚幻的彩虹。 贺兰睇凝着女孩安静的睡颜,忽然抬手,捏了捏她脸颊。 他带着最后一点儿不甘、低低说:“……我也觉得。” 近日细雨连绵。 重重山岚中,一道传音符载着水汽,飘入花海,落在青年肩头。 谷雨取下传音符,笑意浅淡。 他站起身,拂去衣袍沾染的水露。 ——是时候该去接她了。 -- 18.失忆 阿欢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忘却许多事情。 她呆呆坐在床上,晃了晃脑袋,茫然地看着自己搭在身前的双手。 青碧色的细绳系在女孩腕间,小小一枚玉质兰花垂下,衬着莹白的肤色,很是好看。 有人推门而入,透着冷意的寒风被一并带入室内,吹得阿欢清醒了几分。 长身而立的青年衣衫绘着青竹,双眸清亮,笑意温和。 他说:「我是照顾你的人。」 阿欢安静地看着他,心中隐约生出些熟悉感。 脑海内浮现的,却是另一双艳艳凤眸。那双眸眼尾微微上挑,氤氲着薄红,是一片清绝艳色。 她问:“你是谁?” 「谷雨,我是谷雨。」青年在床边坐下,满是期待地看着她:「这是你为我起的名字。」 阿欢没有印象。她依旧困惑,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思维混乱极了:“你的,声音……?” 谷雨指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他顿了下,又将阿欢的手拿下来,轻轻塞回被子。 谷雨微笑着,温和地说:「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想。」 等身体好了一些,谷雨开始带阿欢参观灵隐峰。 她以前在这儿生活了千年,现在却忘得干净。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唯独经过一处侧殿时,清冷的少女似有所觉,忽地抬眸望向紧闭的门扉。 谷雨淡笑,身体一侧,恰好遮住她视线。 阿欢问:“贺兰?” 谷雨笑意不变,领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谁?」 阿欢摇摇头,秀眉仍颦着。她想不起来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是在唤谁的名字。 谷雨带她去看了自己悉心照顾的花海。 此时已是冬季,但后山被布下灵力结界,繁花依旧开得娇艳。 她耳边隐隐响起少年的嗓音,带着十足的不满,又有些委屈: ——他种的花有我好看么!与其赏花,还不如看我…… 一旁,谷雨还在问:「还记得吗?你以前很喜欢。」 阿欢摇摇头。她明明没有印象,却觉得自己喜欢的,不是这种花。 谷雨淡笑,引她顺着小路往回走:「无妨。」 他有很多和阿欢相处的时间,让她慢慢喜欢上另一种花。 春去秋又来。 四季匆匆而过,阿欢身体总也不好,没法去灵力不沛的凡界。 记忆中的缺口依旧,神魂融合只差那么一点,却查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谷雨耐心陪阿欢在灵隐峰修养,剥下灵骨的准备早已做得万全,只等她神魂彻底恢复。 他封了贺兰从前的居所,失去主人的无妄仙剑锋刃如初,照样是谁也不能碰。 诺大空旷的寝殿内,被摆在桌上的银制镜面,倒映出容颜不改的少女。 阿欢安静地盯着镜中人看了许久,忽然两指搭在唇边,抬起唇角,露出有些别扭的笑。 不对,不是这样做。 她闷闷不乐地松开手,睫羽轻颤着,视线轻轻落在桌面。 恍惚间,有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环绕住她。 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小欢儿……” 阿欢心跳忽地快了一拍,她下意识往后靠,想倚在那人身前。 满室家具霎时颠倒,女孩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呆呆眨了眨眼睛。 没有人在身后接住她。 阿欢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面,抬起左手,晃了晃系在腕间的玉质兰花。 玉质兰花晶莹剔透,在最中心处,隐隐有一抹如雪霜白。 这一夜,阿欢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她抱着小毯子去找谷雨时,看见青年对着一枚银色的储物戒发呆,不知想什么。 阿欢走到他身边,问:“和我睡么?” 谷雨讶然睁大眼睛。他耳尖微红,侧过脸去:「我可以在床边陪你。」 阿欢觉得这个回答不对。 她闷闷应了声,摇摇头,又抱着小毯子回自己房间,在床上缩成一小团。 到了半夜,好像有谁在摸她的额头。 阿欢睡得迷迷糊糊,想凑过去,将脸颊贴在对方手心蹭蹭。 下一刻,那人却像受惊似的收回了手。 阿欢不太开心,闭着眼,将怀中唯一的温度抱得更紧,含糊梦呓:“贺兰……” 过了许久,也只有满室寂静。 -- fцωêйɡê.čoм 19.游鱼 又一年盛夏的时候,阿欢跌落的境界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她终日无事,索性用灵力化物制成许多家具,自个儿懒洋洋地窝在冰屋里面,过上符合年纪的退休生活。 冰制的寝殿在烈日下寒气不散,衬着灵隐峰上的雾气,倒有几分像是缥缈仙境。 提着食盒的青年站在凭空而起的建筑前愣了会儿,才踏入凉意沁人的屋内,朝正趴在榻上捏小雪团子的少女笑了笑:「今天很开心?」 阿欢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谷雨来和自己一起乘凉。 她想了想,又把摆在一旁的物件抱过来,递给谷雨看:“这个,刚才做的。” 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失败品,阿欢也并不在意。 她现在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做好一件事情。 精致小巧的鱼缸中水波荡漾,一尾透明的锦鲤在水中轻巧游动,冰制的鱼尾纤薄得不可思议,像是流动的细纱。 「很好看。」谷雨赞叹。 阿欢问:“你也会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认真,还带着些许怀念与期待。 随着时光变迁谷雨有时觉得她不再囿于失去的记忆,有时又觉得,从前的痕迹永远也无法抹去。 灵力在青年的手心慢慢凝聚,又在即将成型的那一刻,轻盈消散。⒫ó❶⓼sf.ⓒóℳ(po18sf.com) 谷雨就这样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温柔的淡笑,如是回答:「我不会的。」 他看着女孩隐隐露出些失望的脸庞,忽然问:「你想不想去凡间?」 “为什么?”阿欢不解。 她醒来后便没有离开过灵隐峰,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 「因为……」 谷雨止住话语,温热的指腹轻轻搭上女孩手腕,放出神识一点点探查。 阿欢如今的身体早已无法固魂。 神魂在漫长的时光中终于修补成功,到了现在,他也该剥离灵骨。 可是在那之前。 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件,想要确认的事情。」 谷雨并不是第一次来凡间。 距上一次他来凡间接回失忆昏睡的阿欢,已经过去数十年。 阿欢显然没有任何印象,她看着不知为何紧盯着自己的客栈老板娘,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眯起眼睛望着女孩许久,忽然摇摇头:“不像。” 和她悠久记忆中那一对登对的璧人,并不一样。 谷雨看着迷惑不解的女孩,敛下眸子,轻轻牵起她的手:「我们上楼。」 一步一步,将老板娘探究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第二日,谷雨起得很早。 去喊阿欢起床的时候,她还在睡。 青年并不急着叫醒对方,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看着女孩安静的睡颜,心中酸软。 他垂下眼睫,怔怔地想,自己必须得做出选择了。 这样静谧的时光,也许就是他此生仅剩的、最好的时候。 吃过饭后,两人去了集市游玩。 今日恰逢凡间盛典,络绎不绝的行人脸上戴着样式不一的面具,手舞足蹈地谈论着夜晚的花灯。 谷雨观察了一会儿行人,也拉着阿欢,去买了两只面具。 他给自己买的是子鼠,而阿欢是猫。 「有没有听说过猫抓老鼠?」他问。 女孩手中抓着黑猫面具,目露茫然,显然是没听懂。 青年不由得失笑,抬起手,替阿欢将面具戴好。 「没什么。」 两人就这样逛到了天黑。 盛大的游行伴着夜色的降临拉开序幕,谷雨怕人流将他们冲散,一直紧紧拉着阿欢的手。 他看着正兴奋赶往不同方向的几波人群,问阿欢:「想去看什么?」 阿欢说:“台阶。” 「什么?」谷雨没跟上她的思绪。 阿欢微颦着眉,久久不语。 在模糊不清的回忆中,依稀有一双漂亮的眉眼,望着她,露出温柔无奈的目光。 她于是坚持说:“去看台阶。” 谷雨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他忽然很想知道阿欢现在露出了怎样一副表情,可黑猫面具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肌肤也没有露。 他也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温柔回答:「好。」 姻缘庙下,是九百九十九道台阶。 阿欢如今身体康复,步伐轻快,踏在石阶上发不出一点声响。 只偶尔,足踝上以红绳系着的金铃会响起清脆铃音。 谷雨以为他们会一直走完最后一道台阶,像所有来此的有情人一样,求一世圆满。 本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孩却越走越慢,落在后头。 最后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手。 恰逢一对放完花灯的恋人下山,与她擦肩而过。 年轻的姑娘借口腿酸,撒娇要背。 少年嘴上在抱怨,眉眼间所流畅的,却是笑意与欢喜。 阿欢怔在原地,久久不动。 身后是通明灯火,麒麟花灯遥遥上升,为笼在夜色中的恋人撒上金色的镀影。 她站在光影交错的边缘,摘下面具,怔怔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露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落寞的神情。 她在看别人,而谷雨在看她。 在明亮的月色下,阿欢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模糊。 水光阻碍了视线,谷雨抬袖去擦拭,待袖口碰到子鼠面具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未摘下它。 还好,阿欢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再次牵起了那只柔软的手。 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却还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一定很快,就能见到的。」 那一夜,他们并没有走完所有的台阶。 谷雨说自己心中所想已经得到了确认,就这样和阿欢一起回了灵隐峰。 然后将自己关在屋内,没日没夜地写符。 阿欢自己和自己玩了几日,觉得无趣,于是抱着新宠小鱼缸去找他玩,还记得礼貌地敲一敲门。 许久,面色虚弱苍白的青年拉开了门扉。 不眠不休地写符箓所耗费的灵力太多,谷雨脑袋一时有些发晕,几乎站不稳。 “你还好吗?”阿欢眨眨眼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 「……没事。」他回答。 下一刻,却张开手臂,将女孩整个人拥入怀中。 搂得这样紧,仿佛只要放开手,就再也不会有机会。 不要忘记我。 他张了张口,无声请求。 阿欢秀眉微皱,觉得好似有水,滴落在她发间。 她将小鱼缸收入乾坤袋,轻轻回抱住了对方。 然后抬起手,温柔地拍着青年微颤的背,像安抚无助的孩童。 “不要怕,谷雨。”她很认真、很专注地说,“我会陪你的。” 这是阿欢能想到的,最好的承诺。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一点点滴落,然后融化在她的发间。 小哑巴传到她脑海中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还带着如沐春风般,温柔的笑意。 「若有来世……换我先与你相遇,这样可好?」 写完最后一张留给阿欢的符箓后,谷雨选在入秋的那一天,一寸寸剥下了自己的灵骨。 让身体彻底融合灵骨,需要八十一日。 阿欢以为只是一次小憩,选择睡在自己建造的冰宫里,怀中抱着最喜欢的小毯子,床头柜上是精致的鱼缸。 那尾锦鲤仍在安静地游动,鱼尾摇晃间,荡起细密的水波。 谷雨在床边枯坐七日,什么也不做,只用目光一点点描摹少女精致的眉眼。 第八日,他取下阿欢腕上系着的玉质兰花,以一纸符咒,将它粉碎成齑粉。 …… 似梦非梦。 静谧无垠的空旷的灵府中,渐渐浮现幻象。 在幻象中,阿欢看见一张,陌生的又熟悉面孔。 容貌艳丽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散尽所有修为,将灵力凝成一枚剔透无暇的玉质兰花,交付给她。 那只朝她伸来的手苍白消瘦,温度冰凉。 心中倏然生出难过的情绪,阿欢怔怔看他,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小声却又固执地回答:“我不要……” 这幅模样可怜又委屈,男人眉眼间染上温柔的无奈,忽然抬手,揉了揉她脑袋。 明明不舍,却又带上了几分,孩子气的任性:“这一回,小欢儿来找我吧。” 他轻轻拭去阿欢脸颊挂着的泪。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呢。 阿欢怎样也想不起来。 她竭力挣扎,神识沉入识海、沉入灵府,沉入记忆最深处的最深处。 在寂静无声的无瑕的雪原中,她感觉到自己,用力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 “我会一直,一直等你……” 在最后,阿欢听见自己这样说。 在一片荧荧微光的粉末中,虚幻的兰花缓缓绽开。 片片花瓣化作无数细碎光尘,最后露出被保护在最中心的,小小的白梅。 -- fцωêйɡê.čoм 20.结局 一道流光,破开终年缭绕灵隐峰的重重山岚。 尘封多年的命剑自上空穿顶而入,以雷霆之势,把冰寝殿凿出个大洞。 日光透过残缺的穹顶,为满室剔透的冰晶,撒上细腻轻薄的金芒。 谷雨眯起眼,对着破洞的地方看了又看,许久,在心里叹:倒也不必…… 无妄剑悬浮在空中,以剑身为骨,光尘浮动,幻化出一道人影。 幻影漫不经心地睁开双目,第一眼,便看见摆在床边的小鱼缸。他愣了片刻,记忆回笼,倏地轻笑出声,“小欢儿竟还记得。” 幻影弯下腰,伸出半透明的手,虚虚抚过女孩侧脸。看起来,好似准备捏一捏她脸颊。 谷雨无奈,屈指敲了敲冰面。 贺兰手臂停在半空,这才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青年。 又花了一点儿时间,才从两世混乱的记忆中搜刮出对方是谁:”你怎么还在?” 谷雨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纸张写了几个字,夹在两指间,朝他轻轻晃了晃:「不谢我么?」 神情轻松,释然坦荡。 多年前那一日,他与贺兰商谈前,看见他坐在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无妄剑发呆。⒫ó❶⓼sf.ⓒóℳ(po18sf.com) 那时谷雨便隐有预感,千年前的他,做了什么安排。 贺兰探究地看着他。 许久,眉目舒展:“多谢。” 躯体正在重塑凝实,他再次伸出手,如愿抚上女孩儿柔软的脸颊。 跨越千年,终于,得偿所愿。 修士若是神魂残缺,只能以残魂往生。生生世世痴傻早夭,命途坎坷多灾。 幽冥司来去几遭,神魂被天地蕴养修补,总能慢慢好起来。 可阿欢去不得幽冥,只能活一世。 她生来没有十二灵脉,本应无法修炼。凭着与双生弟弟神魂间的联系,以及他分出的一半灵脉,勉强无恙。 阿乐死后,阿欢神魂受损,灵脉破碎,变得残缺不全。 贺兰用自己的灵力去奉养她,她修为依旧不断跌落,日渐虚弱。 天道不让她活。 可贺兰此生只信自己,不信天命。 他已半步飞升,却以自身血肉为代价,换她千年无恙。又将神魂与记忆封入玉质兰花,以剑灵守护。 他的剑,是无妄玉露。 剑与剑修的契约牢不可破,作为炼化魂魄的压阵之物,在吞下他全部修为后,足以瞒过天机。 他献出所有,只留最后一缕魂魄投入轮回,与她来世相见。 这是一场赌局。 他既已入局,自当耗尽全部,谋一线胜机。 贺兰明晰一切,默了会儿,忽然小声嘀咕了句,“这样想来,我岂不是做了许多世的傻子……” 也不知道小阿欢有没有见过那时的他。 他有点儿郁闷,想和土拨鼠头目谈谈心。识海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贺兰凝神细思,想起。这一世的他直到最后,也未能取回记忆。自然,也就变不出那许多土拨鼠来陪自己玩。 他忽然看向谷雨:“你可知,若是不帮此世的我……” 「嗯,我知道。」 谷雨半倚在冰柱,笑了笑。 他是清秀柔和的一张脸,笑起来时,便如春意。哪怕苍白虚弱,也不掩风华。 他挽袖,在纸张上慢慢写:「我原想,将你的剑扔去剑冢,以煞气消磨。」 可是阿欢失去记忆,仍不放下。 他又怎忍心,不遂她愿。 贺兰听说女孩儿隐约记得自己,不由翘起唇角。 觉得自己在情敌面前太过得瑟,又刻意压平,摆出灵隐峰标志性的面瘫脸。 “欢儿怎又在睡?”他五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女孩儿如绸的黑发,问,“我倒有些怕了。” 这回,谷雨只安静倚着冰柱,淡笑不语。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贺兰凝实身体,暂时从灵隐峰离开。 一滴水珠砸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谷雨垂下手臂,宽大的衣袍,遮住被咬得没有一处好皮肤的手背。 他摇晃几下,撑住桌子,没有跌倒在地。 青年很慢很慢地扶着椅背坐下,苍白的脸上浮起最后一抹笑容,从怀中摸出那枚子鼠面具,戴在了脸上。 他看着沉睡的女孩,用口型无声说,再见。 她还不认得那许多字。 所以,他的心意,也不必和阿欢说。 猫抓老鼠。 他在她掌心之中。 贺兰取回千年前的记忆后,第一件事,是去揍明心道尊。不仅把人打得半死,还用捆仙绳倒挂在主峰前,以剑鞘拍了拍他的脸。 “还认得出本尊么?”他冷笑。 明心道尊瞪大眼睛看着他,双唇震颤,冷汗淌了满脸。 这张脸,他自然无比熟悉。凤眸顾盼间,是妖气横生的艳色。 明心道尊嚅嚅半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您,究竟是男是女啊?” 贺兰面色一黑,削掉他头发。 叶音掌门听见动静,从主事殿内出来。 看见这张陌生又熟悉脸庞,怔愣半响。这些年他有时忘记这人当初的模样,只记得第二世的贺兰随着年岁渐长沉寂内敛,如入鞘的剑。 他沉默许久,眼底濡湿,笑意却灿烂:“你成功了!” 贺兰也笑:“许久不见。” 相见欢的意思是,只要见你,便心生欢喜。 如何保证再次相见? 自然是,倾尽所有,换她平安。 转眼,秋意已深。 本是霜浓月薄的夜。在踏入冰寝殿的那一刻,浓雾散去。月色投入房内,照亮浮动的微尘。 正在数日子的贺兰忽然止住脚步,而少女坐在冰床上,怔怔看他。 一如千年以前,惹人喜欢。 于是他也展颜一笑,色若桃花。在月色下,凤眸冶艳,映着潋滟流光:“小欢儿,过来。” 阿欢依旧傻傻看着他。 然后那双黑如遥夜的墨眸一点点亮起来,女孩儿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 贺兰俯身把人接住,让娇小的少女坐在手臂上,将她托起。 看见阿欢的脸,不由失笑:“……不过千年未见,小欢儿怎还变得爱哭了?” 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湿湿凉凉的。柔软的手抚上他脸颊,然后擦了擦。 “贺兰。”少女那张漠然冷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小小的、真心的笑容。 “你也哭了。” -- 完结小剧场 故事结束后,阿欢和贺兰黏糊了会儿,想起自己现在顶着灵隐峰主这么个名头,于是问:“贺兰,还当仙尊吗?” 贺兰捏了捏她脸颊,“小欢儿喜欢,就让你来当。” 他继而想起什么,眼神一变,凶巴巴看她:“怎么话都讲不清楚,害师尊不明不白,给自己当那么久替身……你想怎么赔?” 女孩儿摇摇头,不知道。 贺兰故意为难她:“笑一个?” 阿欢情绪平复,又恢复面瘫脸,笑不出来。她想了想,忽地伸手捧起男人的脸,轻轻啄了一下他唇瓣。 柔软的舌尖随即撬开唇缝,如一尾灵活的小鱼,悄悄滑了进去。 贺兰呼吸立刻乱了。 他脊背微僵,刚想夺回主动权,作恶的少女却已经直起身子,眨眨眼,几乎有些无辜地,问:“我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有这样做?” *是在第15章的时候。 ————— 关于替身的自我修养。 二周目贺兰不知道是糖,以为上一世的自己总是抱阿欢,阿欢才会经常让他抱抱自己。 其实阿欢小时候养雪团子,就在想,如果她每天捡最干净的雪来喂它,有一天,雪团子会和她一样大。那样她就能抱着雪团子睡觉了。 不是贺兰经常抱阿欢,是阿欢表达喜欢的方式是抱抱。 可惜二周目贺兰替身观念很强,自己一直没磕到这颗糖。 *不过贺兰的确很喜欢和小阿欢贴贴。 ————— 谷雨修炼入门后,一直是用传音入密和阿欢讲话。 他年少时口不能言,得到这个能力后就很珍惜,经常和阿欢分享今天的天气如何,后山的花又开得怎么样。 在阿欢什么都不记得的那段时间里,谷雨有时候会说,等她身体好了,两个人就一起去凡间,在门前种两棵树,小院子里是花草。 从始至终,只有阿欢知道谷雨是个小话唠。 *贺兰神识屏蔽了他,所以谷雨是写字和他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