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列传》 公子齐(一) 雪一连下了很多天,天都城内行人寥落,街巷中只有孩童的身影,他们穿着破烂的单衣,脸颊冻得通红,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只要每天按时将街巷里冻死的人推到城外的冰湖旁,就可以得到一枚铜株。 一枚铜株在天都城可以买到一个巴掌大小的肉馅包子,于是他们顾不得冻伤的耳朵和手指,整日奔跑在街巷里,寻找那些没有了气息的死人,并费力地把他们一个个拖出城门。 距城门二里处有一方湖泊,冬日里湖面结了冰,有人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又一个大洞,将那些孩童送来的尸体推入湖中,每推一具,都有专人在旁默默计数。 这一切源于城中世家公子间的一场赌局,他们想要知道,是冬日里的这场雪冻死的人多,还是年初那场粮灾里死的人更多。 冬月二十九,天香楼内人声喧闹,前厅里坐满了喝花酒的客人和陪侍的妓子,转过一道走廊,人声渐歇,便是这家酒楼的雅间所在。其中一间的门廊边点着一盏素纸灯笼,门内不时传出嬉笑声,那是参与赌局的世家公子们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一个家仆模样的男童仰头看了一眼灯笼,抬手在门上敲了叁下。 “进来。”里面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回应。 “公子,今日一共沉尸四十九具。”他推开门,隔着屏风向内禀道。 “这个数可比昨日多了不少,加上前几日的,已经多过春日里那场了。”座中有穿灰紫锦袍的世家子笑道,“此局是公子齐输了!” 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斜身靠在榻上,绣着金线暗花的领襟大开,怀中偎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全身都裹在狐裘中,堪堪可看清的小半张脸含羞带怯。 “不错,齐某赌输了。”男子淡淡一笑,忽的将怀中的狐裘抖开,“这是我的赌注。” 女子顺着摊开的狐裘滚落到桌案上,众人只觉眼前划过一道白光,待看清了才发觉是那女子的莹润肤光,竟是不着丝缕。 有人啊的叫了一声,却不是那女子,而是另一个身着紫袍的世家子。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也不禁有些讶异,接着有人笑道:“这赌注竟是卖一送一的!” “公子齐这回真是给了咱们一个惊喜啊~” “这不太合适吧,准要玩出两条命来。” “怕什么,这是我的私奴,不是这妓馆里的货。”年轻男子笑了笑,抬手慢慢拢了拢袍领。 那女子赤身趴在桌案上,先怔了半晌,回过味来方扭过头去,一手掩着小腹,眼中盈盈有了泪光,“主人……” 她的身子光洁如玉,小腹高高隆起,肚皮被撑得近乎透明,显然怀胎已久。 “公子齐的私奴可比这妓馆里的金贵多了,只是她肚子里的……是谁的,不会是公子的吧?”紫袍公子轻轻抚上女子的腿根,又提着她的脚踝,分开她双腿,抚弄她的私处。 被唤作公子齐的年轻男子斜躺在榻上,一手支着额角,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淡淡道:“记不得了。” “啊,是了,陛下赐给公子的舞姬不计其数,公子自然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听说上个月项太傅也赏了公子!毕竟春日那场流民作乱,全亏了公子齐才平息下来。” “还有去年里的……” “区区小事,让诸位见笑了。齐某今日只是个赌徒,在诸位面前只有愿赌服输的份。” 在座的世家子听他如此言谈,又见他意态闲闲,心中顾虑烟消云散。有人又谈笑几句,多是奉承那位公子齐。他年纪轻轻便深受项太傅器重,而太傅之上,就是天子。这些低阶世家子中有很多其实是不够资格同他来往的,只是这场赌局不设门槛,而公子齐又为人可亲,好事者便殷勤凑过来寻快活。 “这场由我先来,大家不反对吧?”说话的是那个紫袍公子,他一面说一面掀起了自己的下襟,他方才一直在那女子身上抚摸,欲念昂扬,此时便一手扶着自己的分身,直直捅入了她的小穴。他的家族势力已经没落,平日里很难这样无所顾忌地淫虐女子,往日里养成的恶癖无从发泄,近前的机会自然不想错过。 众人有起哄的,有上前一起抚摸女子双乳的,也有人叫着要一起快活。 女子没有挣扎,任凭这些陌生的男子摆弄,眼泪却止不住地沿粉腮滑落。也许是因为在孕中,她的小穴内汁液黏腻,只一会儿便被那紫袍男子搅弄得咕叽咕叽作响,而她口中也忍不住发出娇吟,引得众人欲火大炽。 只有公子齐一个人斜躺在榻上,对发生在身旁的淫戏熟若无睹。有侍奴轻手轻脚走来斟酒,他没有理会,出神地望着房梁暗处,那里一只长足蜘蛛正在悄无声息地织网。 -- ⒫ⓞ⓲Kк.cⓞ⒨ 公子齐(二) “公子!” “呜呜~” “闪开!” “啊——” 雅间门外忽然人声喧闹,夹杂着孩童的哭叫。 “敢问一句,在座谁是公子齐?”一个持剑的青衣男子推门而入,隔着屏风远远问道,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单薄夏衣,手肘处磨破了,露出大半冻得发红的皮肤。 “公子!”身后有两个人紧跟着他们进门,手中的长刀还未拔出,只见那青衣男子身形微动,咣啷几声,两柄长刀同时掉落在地。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两人甚至没有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一时都怔住了。 雅间内的众人先还不觉,听到刀剑的声响才停了动作,有人看向身边的侍从,有人看向公子齐。 公子齐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慢慢理着衣袍,起身走到屏风外。 “什么事?”他语气懒洋洋的,仿佛对眼前的形势全然不见。 青衣男子盯着他,伸手将身后的小女孩拽到身前,“听说公子齐在搞赌局,一枚铜株一个死人。” 公子齐垂眸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眉心微微一动,很快便恢复如常,“是有这么回事。” “这个小女孩今天把自家里病死的老人送了去冰湖,没拿到铜株,却被公子的人按在地上欺负。” “哦?”公子齐扬了扬眉毛。 方才丢了刀的家仆急忙单膝跪地道:“属下这便去查证。” 这时两个妓馆侍奴从屏风后搬来一张坐塌,又悄悄随着那家仆一同退出了雅间。 公子齐对那青衣男子道:“请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我一介布衣,无名无姓,也不想在此久坐,”屏风内的淫靡之声不时传来,他握剑的那只手指节泛白,“只是想要公子齐给这孩子一个公道。” “公道?”公子齐在榻上坐了,伸手入怀,空空如也,回头对雅间内喊道:“诸位公子,可有带了钱袋的,借齐某一用,来日双倍奉还。” 很快便有侍从捧着一只小小的钱袋从屏风后走出。公子齐接过,往空中抛了两下,“过来。” 他是在叫那个小女孩,她身量不高,看上去只有十二、叁岁,罩在明显不合身的衣裳里,更显得娇小瘦弱。 “公子以为钱袋子就是公道吗?”青衣男子松开了那女孩的后领,女孩怕羞似的缩回他身后,却又探出头来,直盯着公子齐看,一双眸子雾蒙蒙的,正是受了委屈要哭不哭的模样。 “那阁下想要怎样的公道?” 青衣男子还未开口,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八个身着黑甲持刀护卫闯了进来,瞬间便围住了两人。 “公子!”护卫中有人凑近公子齐,单膝跪地低声说了句什么。 “知道了。”公子齐微一颔首。那护卫朝同伴们做了个手势,围绕着青衣男子的七柄长刀齐齐收回。 公子齐看向青衣男子手中的长剑,剑身古朴,看不出花纹徽记,“一把木剑?倒是少见。” “如果这把剑能为这女孩讨个公道,是木剑铁剑都不重要。” “不错。可是我的人查探过,没人欺负过她。” “他们说谎。”青衣男子直视着对面那张脸。一张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的脸。 “他们说谎!”女孩忽然重复了一声他的话,声音清脆。 公子齐不甚在意似的一笑,“过来。” 女孩仰脸觑了一眼青衣男子的神色,松开紧抓着他衣襟的手,朝公子齐走去。 她没有穿鞋袜,一对小巧玲珑的脚丫脏兮兮的,脚背青紫,显然是冻伤了。 她一直走到距公子齐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住。手背在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清澈的瞳仁黑白分明,脸上还挂着斑斑泪痕。 “你叫什么名字?” “阿葵。” “阿葵?”他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异样,只是很快便垂下了眼睫,快到在场的人全没察觉,就连离他最近的女孩也没看清楚。再抬起眼来,他神色平淡,“伸出手来。” 女孩照做了。她一双手也是脏兮兮的,指节上生着青紫色的冻疮,手心沾满黑泥。 他自怀袖中取出一方白帕,捏着她的手腕,仔细擦净了那双手。 女孩眨了眨眼,眼眶中蓄着的泪珠滚落下来。 “你愿意跟着我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你会给我包子吃吗?” “会。不止有包子——” 没等他说出更多,她用力点头,“我跟着你。”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他转向护卫,“带她回府。” 一名侍卫走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孩瞥了一眼青衣男子,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刚刚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绸帕擦过手心的触感还未消退。她迈步随侍卫离开了雅间。 等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公子齐屈指轻扣着扶手,向青衣男子道:“这样的公道阁下满意否?” 青衣男子收剑回鞘,微一点头,“多谢。”转身便欲离去。 门边的护卫唰的一声齐齐拔出刀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知阁下的剑有多快,齐某很想见识一下。”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半步。杀意悬在森冷的刀尖上,空气凝结成冰,就连屏风内也安静下来。 咔擦一声轻响,青衣男子手指微动,木剑出鞘半寸,剑势一触即发。 “哎哟,贵客盈门,贵客盈门!”一个妇人的娇笑声传来,紧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了。 -- ⒫ⓞ⓲Kк.cⓞ⒨ 陈婉(一) 陈婉坐在二楼一间用屏风隔开的雅阁里,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楼大厅里喝花酒的客人,她刚坐下不久,除了刚刚过去的侍卫模样的男人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切都和她日复一日所见的没什么两样。没有人借酒生事,没有人高歌吟诗,甚至连一个可堪入眼的俊俏少年都没有。 她玩了会儿自己的手指,“真无聊。”她指甲修得圆圆整整,连寇丹也不涂。纤长白皙的素手握住面前方桌上的方酒杯,一口饮尽,她呼出一口淡淡的甜酒香,扭头想叫翠微再给自己倒一杯酒,可身后空无一人。唔,她环顾四周,找寻自己的丫鬟,忽见老鸨杨氏疾步朝这边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童。 “杨夫人。”陈婉依然坐着,并不行礼,只懒懒的唤了一声。杨氏喜欢人这么叫她,虽然她并不是谁的夫人。 “陈姑娘,原来在这儿消遣呢!怪不得这几个到处寻不到人。” “找我做什么?”陈婉向她身后瞟了一眼,那两个侍童倒是有些眼熟。 杨氏向左右递了个眼风,等侍童和丫鬟都退下了,才将情由粗略说了:“有人闯进来要给个女孩要公道,得罪了公子齐,都动了刀剑了,要闹出人命来可不得了,陈姑娘可愿意前去调解?” 在杨氏眼里,公子齐和陈婉有些交情,因他从不点妓子陪侍,只有一回莫名从陈婉房中出来,衣衫不整,有眼尖的侍童说他穿的衣裳是陈婉叫人送到房里的。她不知道两人有什么苟且没有,但把这事悄悄记下了,连那个眼尖的侍童也被她当做人证留在了身边,遗憾的是那位买下陈婉的大主顾至今从未露面,倒教她白操心了。 不过,有了这把柄在手里,如今要用她消灾就容易多了。杨氏想着,可没等她说到要害处,陈婉已经霍然站起身,“好,快去!”说着径直下楼。 杨氏赶忙跟上,心中腹诽不止:这小姑娘,也太蛮撞了,姿色虽有几分动人处,可行止跟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似的,真不知那财大气粗的主顾看中她什么了?高价买下她也罢了,连面也不露,就这么白白养着她。 杨氏生来就是风月场上的人,做过头牌也跟过一个世家子,久经世故,却看不透这陈姑娘的好处。不过现下有更要紧的。这家酒楼刚到她手里,粗算还不到一年,她可不愿闹出什么乱子。她一路走,一路思量,一路招呼熟客,一心多用,还没到雅间,心中早已预备好一大片讨巧的说辞。 “哎哟,贵客盈门,贵客盈门!”她拿出以往做头牌的派头,拿捏着嗓子,娇声笑着,轻轻推开门,“今儿是个吉日良辰,这么多位贵客……恕奴家招待不周!”看到侍卫手上的长刀便不再往前,故作惊讶道:“出什么事了?什么人惹公子不高兴了?” 越锐的杀气越经不得分神,她这几声娇媚的笑语,让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像坚冰一样碎裂了。 公子齐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围绕着青衣男子的长刀哗啦一声收回革囊中。护卫分列于门两侧,为杨氏和她身后的少女让开了一条道。 陈婉看清了那个青衣男子,他面容清秀,下颌却像刀锋一样凌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透着一丝戾气。这是一个杀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猜出了他的身份。 既然她猜得出,公子齐不可能不知道。 就在电光火石间,她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你好久不来啦!是不是又走错房间啦?”她像是见到恩客的小妓子一样,扑到青衣男子怀里撒娇。 挨到他身前的那一刻,她感觉到那身子明显僵住了。余光向下,她看到他的手。他手中的木剑仍未归鞘,手上青筋微露,拇指抵在剑鞘上,而全身力量都集中在空着的右手上。 是随时要暴起杀人的姿势。 “你还要吃醋到什么时候?上次那个人我根本不喜欢,他是骗你的……不信你问公子齐好啦!”她抓住他的右手手臂摇了摇,又朝坐塌一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最了解我的对不对?” 她这一句是对着公子齐说的。 坐塌上的男子直视着她,半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没错。”他开口了,唇角微微扬起。 “你看,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快跟我回去吧!我给你温了一壶好酒,是你最爱喝的佳人笑。” 杨氏回过神来,“是是,这就是陈姑娘那位恩客了,奴家眼拙,竟一时识不得。” 即便青衣男子是个傻子,也早该明了陈婉的用意了。可他却仍静立不动,像是有意要给她难堪。 有几个世家子从屏风内探出来,远远地看戏。 “你还是不肯理我嘛?”陈婉娇声娇气地扮演着这个陌生人的相好,又偏头冲坐塌上的男人一笑,“公子,你最好了,帮我劝一劝他吧!” 男子远远看着她,神色淡淡的,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却并不开口。 突然,她感到青衣男子周身一松。 “我不喝佳人笑,那是女人喝的酒。” -- 陈婉(二) 青衣男子随着陈婉出了雅间,穿过前厅,上到二楼,一路上酒客的调笑声和男女交媾的靡靡声响不时飘来,夹杂着暖烘烘的酒香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熏得人一阵阵发晕。男子的手不自然地按在腰间佩剑上,步子微微有些僵硬。 “到了。”陈婉推开一扇门。 房室很大,装饰富丽,绯红纱幔自房梁垂下,散射着淡淡的微光,细看之下,才知那微光来自纱幔上缀着的小颗珠子。一张铺着白狐毛皮的绣塌摆在离房门不远处,塌前安放着一只小小的圆脚凳。 青衣男子背靠着门扇,像个拘谨的孩子般,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婉坐到绣塌上,晃着双腿,脚尖一下一下地轻轻踢着脚蹬,发出闷闷的异响,“没有为什么呀,可能是无聊吧。” 无聊?有人会因为无聊而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 男子默然不语。 “好吧,因为你是个好人,我喜欢好人,这个理由怎么样?”她偏着头打量他,一双杏眼透着狡黠。这个年轻的男人生得一副俊秀模样,明明是个拿剑的杀手,在她面前却像个羞怯少年,听了她的话,竟然垂下了眼帘,耳朵尖还泛起点儿红。 再逗他,恐怕他会跑走吧。陈婉收了笑,认真道:“其实公子齐也是个很好的人,我不想看到你们打架。” 好人?男子一手下移到腰间配剑上,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乌木做的剑柄,有了些年头,一眼看去漆黑如墨。 陈婉看到了他的动作,在坐塌上轻轻笑起来,“喂,你要杀我吗?” 少女的琥珀色瞳仁坦荡清澈,可以一望到底。男子抬头,从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作伪,也看不出畏惧,那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老头子教过他,如果一个人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那么假若他不是傻子,不是孩子,就一定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许久,他移开目光,“我不杀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她不高兴地反驳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把她当作孩子?她明明已经十七岁了。 “我也不杀女人。”男子补充道。 陈婉拍掌笑道:“是了,你是个好人嘛!我喜欢和好人交朋友!我叫陈婉,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默然半晌,吐出两个字:“无名。” “哼,不肯告诉我就算了。”她在心里腹诽,一个名字而已,就算是杀手,也太小气了,她刚刚可是救了他。 “我无名无姓,就叫无名。” 啊?陈婉愣住了,旋即晃着腿笑道:“这个名字有趣!” 碧色裙裾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无名的目光落在她露出来的绣鞋上,红色的缎面勾勒出脚的轮廓,一双小巧的女人的脚,大概只有他的手那么长。他第一次发觉女人的脚是这样可爱。 只是女人太爱笑了,也太吵了。 “陈姑娘,多谢你,我——” “你要谢我,不如听我弹一会儿琴吧!我们以琴会友!”陈婉说着从酒客口中学来的话,不容他拒绝,伸手取过一旁小几上的琵琶,随手拨弦,口中轻轻唱起不知名的歌谣。 “忆南江,和风相随,殇水流澌,不见红颜老,何处往南江,山水不见,只恨相逢春水间……” 少女嗓音娇美,声调轻快,伴着喑哑不成调的琴声,房间莫名有了种嘈杂感。无名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别弹了。” 陈婉放下琵琶,得意地问:“很好听是不是?这是我最喜欢的歌谣了。” “你唱得很好。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你弹得太难听了。” 陈婉哦了一声,调子拖的长长的。她低下头,手指抠着扶手,没一会儿,素色织锦布面就被她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她把小指塞进去一下下地戳着。 她也知道自己琵琶弹得不好,可公子齐却说她琴音有凿木之风。她觉得那意思是夸自己的琴音具有一种独特的风格,而眼前这个人却直接了当地说她弹得差。 见少女闷闷不乐的模样,无名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没读过书,一贯不会曲言达意。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开口道:“其实我不懂琴曲……” 陈婉瞥了他一眼:“那你懂我唱的歌谣吗?” 歌谣?他只记得她的音色,入耳婉转动听,就像……他点点头,“你唱得不错,像小鸟在叫。” 陈婉瞪着他,他全然不觉,一脸木然。这人真是个木头!她又长长哦了一声,换了话头,“你去过南江吗?” “南江?” “嗯,南江,不过这里的人叫它南荒。可是它一点儿都不荒凉,它明明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无名心中一松,她是南荒女人,怪不得她言行跳脱,一举一动都无拘无束,他原本以为她在装傻试探自己。 南荒素来是一方荒蛮之地,外围叁座大山,进出只有一条密林小道,林中毒虫大蛇甚多,除了刀口舔血的行脚商,几乎无人敢进入南荒地界。直到六十年前,那里都还是一处闭塞的世外桃源,十几个村寨里会说大燮官话一个的都没有。那里的女人不受教化,性子比野马还要烈,而男人则像铁一样。 “南荒是很美。”无名抱着双臂,像是沉浸在某种遥远的回忆里,声音低低的。 南荒男人中心肠最硬的不仅背弃了给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甚至背弃了整个家族。为了什么?大抵是心底那点不甘和狂妄的野心吧。只是,如果没有好运眷顾,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只会沦为庸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你去过那里吗?” 无名对上她莫名充满期待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他透过层层垂落的绯红纱幔望向窗外,天已经暗下来了,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 “我要回去了。” “可是……你会被他们抓住的。”陈婉急道。她很想这个新朋友能多留一会儿。在这个妓馆里,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的存在对那些卖身求食的妓子而言是一种冒犯。就像一个衣饰华丽的女人走进了一群赤身裸体的露着牝户的女奴中间,而那个衣饰华丽的女人背后还站着一个神秘的爱她的男人,一个养着她却不需要她拿身子回报的男人。 陈婉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喝酒,盯着来来往往的酒客,听他们大笑,讲外面的趣事,她也会跟着笑,可笑过之后,又很寂寞。她有时把心里的话说给丫鬟听,丫鬟是个哑巴,只会眨眼,摇头,点头。 无名不了解她的心思,他只知自己要回去复命,那样才能拿到钱。 “我不走出去。” 他环顾四周,径直走到窗前,砰的一声打开窗扇,纵身跃下。 “喂!”陈婉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短促的惊叫,跑到窗口,只见对面小巷中一道青色人影疾速闪过,楼下屋脊上,被震碎的积雪簌簌而落。 她心里一阵迷惑,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不会再来了吧?雪片挟着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个寒噤。 -- 无名(一) 无名沿着飞雪的偏僻小巷,来到一家私宅门前。 门上悬挂牌匾的两颗钉子脱落了一颗,写着“余宅”二字的木牌斜斜吊在空中,被风吹得咿呀咿呀地摇摆,偶尔打到紧闭的门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用剑支起木牌,扯着门环轻轻敲了两下,停了几个呼吸,又重重敲了叁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随着门童一路走过空荡荡的大厅,上到二楼。 二楼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坐在古朴的花梨木矮桌案前。见到他,老人起身离席,迎上前。 “怎么去这么久?”他佝偻着背,说话时声音嘶哑,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遇见一个妓子。” 无名搀着老人的手,坐到男人对面,而老人则坐在了男人左手边。 “事情办的怎么样?”中年男人一脸横肉,粗短的眉毛之下,生着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小小的圆圆的,透着些狡猾和猥琐。 “人送到了。说好给我们的钱在哪儿?” “那个人没有怀疑你吗?” “没有。” “如何确信?” 无名抬眼,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他不喜欢这双眼睛,“如果他有所怀疑,我也不会坐在这儿。”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可你让我等了足足一刻。” “咳咳。”老人咳嗽着,伸手为无名拍去肩上的落雪,又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才转向那中年男人,“小子是被个妓子缠住了,那种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大人请不要为这点小事为难他吧。”他对着那中年男人说话的时候,神态恭敬,透着点儿讨好的意思。 中年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钱袋,在手中抛了抛,“一个懂规矩的杀手是不会让人等的,你坏了规矩,这单我一个子儿都不该给你。不过我这人嘛,心宽。话说回来,这回的事儿小孩子都能做的很好,酬金上家给的也不多,我这儿先给你们一半,若是过一个月那边事成了,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到时我再付另一半。” 无名眼角一跳。 “是是……”老人点着头,“小子的剑厉害,下回大人找他错不了。”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放下钱袋,端起桌上的酒杯,“这年头,光是会耍剑有什么用?” “是是……”老人陪着笑,试探着去拿钱袋,“多亏了大人给他一口饭吃……这小子什么都能做,就是嘴头笨了点,不会说话。” 男人手一挥,隔开老人的探向钱袋的手臂,“不会说话?怎么不早说啊?” 老人呆了呆,手僵在半空。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咂咂嘴,打出一个酒嗝,眼睛眯起,脸上露出笑来,他像对待懂事的孩子那样在老人后脑拍了拍,“不会说话就少出来乱晃。以后有什么事找你这老儿不就成了!” “大人说笑了,我这糟老头子,什么都不会……”老人被那大掌拍得低下头去,背仿佛更佝偻了。 “什么都不会?倒酒总会吧?”男人说着,斜眼瞟向无名。 这双眼睛真的很讨厌啊。无名砰的一声把剑拍在桌案上,酒壶被震到空中,又稳稳落到他手上。 “这杯酒,我来给你倒。”无名托着酒壶,起身到他跟前,眼睛紧盯着他,也不看他面前的酒杯,手腕微动,酒液从壶嘴中咕嘟咕嘟涌出,落进男人的酒杯里,又慢慢溢出,流到桌面上。 中年男人愣住了,他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很呆的年轻人会有勇气在他面前示威。 “小子!”老人半起身,劈手想要夺过无名手中的酒壶。无名撇开他的手,把酒壶往地上一掷,瓷器裂开,酒香四溢。 “你——” “钱不要了,我们走。”他起身搀起老人。 “好,你小子,我记住了!”中年男人在他们大嚷,他声音很凶,脸上却没什么恼怒的表情,眼睛瞥见桌上的钱袋,他一面抓起来往怀袖里塞,一面低声咒骂:“哼,像你们这样的贱民,活该饿死。” 老人身躯一震,缓缓转过身,声音低哑,“大人说谁是贱民?” 他身上那种唯唯诺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人的威严气势。 中年男人一愣,似乎是被他这股突如其来的势头吓住了。 “大人以为这年头,挨饿的就是贱民么?老人唇边的白须抖动着,“不瞒大人,我——咳咳咳……”他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无名拍着他的背,冷冷看了一眼那男人,“我去杀了他。”他低声说着,按住了剑柄。 老人抓住他的手臂,“别脏了手……回……咳咳……回家。” -- 无名(二) 风挟着雪粒,吹得人满面生疼。小贩们早已收了摊,街边的商铺也落了锁,临近年节,只有几家香烛铺子和包子铺还点着灯迎客。 一群衣衫破烂的孩子围在包子铺前,等着新做好的热腾腾的肉包子,手里捏着公子齐发放给他们的报酬。老人也听说了那场赌局,可他运气太差,在城里转了几条街,没碰上一个死人。 要过个好年没有银铢可不行,他只得找上了以前的主顾,那主顾说最近用不着杀手,他哀求了半天,主顾便把中年男人介绍给了他。 他叹口气,咕哝着:“这个年,不好过啊。”他在褡裢里摸索了一会儿,又转向无名,“你那儿还有几个子儿?” 无名抬手探入怀袖里,摸出两枚铜铢。 老人又咳嗽起来,半晌,他叹口气,“去买两个肉包子吃吧。” 两人回到家已是入夜,他们住的地方是城郊一间简陋的草屋,周围没什么人家,只有一片萧索枯寂的荒野。 屋内空荡荡的,冷的厉害,无名取过火镰和稻草,燃起炭盆,和老人一起吃过包子,又自去为他煎药。 药端上来,老人喝了两口,便回屋了。 无名目送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才起身倒掉汤药,洗漱一番,自去歇下。 白日里奔波了一场,此时却并不觉得累。他侧躺在床上,望着炭盆里不时爆起的火苗发呆,迷迷糊糊间,眼前现出一双小小的赤裸的脚,脚在火苗间轻轻晃荡,他像是受到蛊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握那脚,白白的脚却像是受惊的小银鱼,在他掌心蹦跳,又忽的从他手中跑走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举起手,揉着眼睛,他看到自己满手是血,黑色的粘稠的血沿着他的指缝不住上涌,渐渐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发光的血红色的脸,它像张人皮面具般漂浮在他眼前,薄薄的嫣红嘴唇一开一合,唱着不成调的歌谣。他的手探至腰间,欲要拔剑,少女的声音惊雷一般响在耳边,“你是个好人!” 他猛地坐起来,屋子里冷得厉害,他却出了一身热汗。他在被面上擦了擦手,握住了手边的剑。熟悉的触感平复了他的不安,剧烈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 “咳咳咳……”外面传来老人剧烈的咳嗽声。他疑惑地往外望了一眼,寒风吹着破碎的窗纸哗啦啦的响。这么晚了,老头子不好好歇着,在外面做什么?他定了定神,穿衣起身,来到屋外。 屋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雪下的很大,老人站在雪里,背对着他,枯瘦的右手握着一把剑。 他在练剑?无名呆在原地。 老人一次次抬手挥剑,一次次挽出剑花,剑身在空中无力地划过,剑刃上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气,甚至连最微小的震动也没有。他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连着他驼背的那只手,骨头格格作响。 一定很痛吧。无名不禁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双手握剑,往前刺出。 扑通一声。 这一刺牵扯到他早已变形的肩骨,剧痛令他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 “我已经,握不住剑了啊。”老人像是在对无名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 无名看着老人跪倒的背影,他觉得那模样很像一只乌龟。这个乌龟一样缩起头来混日子的老人,曾几何时,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大人,只是他不走运。无名遇上他时,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他走过去,慢慢扶起老人, “想当年,我一把剑……”老人咳嗽着,赫赫喘着气,像一架四处漏风的破风箱,“老了老了……” 他蓬乱的白发上落着雪片,他确是很老了,老人对年轻时的风光岁月记得格外清楚,总要一遍遍提起,提起了却又只能伤心。无名想,自己也许是太冲动了,不该在酒肆里得罪那个中年男人,引他说出那样的话来。毕竟老人年轻时,是那种为了不做贱民,背叛整个宗族的男人啊。 他想要说些什么来宽慰,可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把手一下一下拍在老人背上。 半晌,老人止住咳嗽,回身问道:“今天见到的那个妓子怎么样?” 无名愣了一下,“什么?” “模样长得还好吧?” 他明白过来,回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杏眼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也没见过一举一动都像孩子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南荒女人,正和老头子一样。 “还好。”他不想说太多。 “身子怎么样?也不错吧?” 无名摇头,“不知道,我没看到。” “没到床上去?”老人往前,弯腰拾起了剑,拿袖子扫着上面的雪花。 无名摇摇头,“没有。” 老人斜眼看他,“好小子!倒没忘了老头子的话。” 无名微微点头,十岁那年,老人第一次教他剑法时就告诫他这辈子绝不能碰女人,“这套剑法没有什么特别的招式,要诀就是快,而女人会让你的剑变慢。”他不懂这要诀的缘由,但一直谨记在心。他生来就是一板一眼的人,在心里默默记着很多事,记住了,就不会忘。 “别怪老头子,女人会让你生出杂念来,有了杂念,可就握不住剑了。” 无名默然。他眼前浮现出那双不停晃荡的小小的可爱的脚。在方才的那场梦里,他把那双脚握在了手中,虽则只有短短一刻。那是自心底生出的杂念吗? 老人又咳了几声,终于咳出一口黄痰来,他抹了抹嘴,“睡吧,今天那个人不中用了,明天老头子还得往外面寻吃饭的门路嘞。” 无名应了声,忽的想到白天酒楼里的公子齐,排场那么大,可身边的护卫身手和自己倒差不了多少。那些招募杀手的人大概和公子齐这样的差不多吧?公子齐并不十分可怕,也许一开始就只是想试他的剑,不然那个妓子怎么能轻轻松松带他出来?而公子齐那双眼睛,他记得那双眼睛,漆色瞳仁里除了带着点纨绔子弟的傲慢外,倒也不讨厌。他相信自己完全应付的来。 “不找中间人,我能不能自己和雇我的人接头?” 老人已经走出很远,没有回应,只是摇着头在心里叹气:“真是个傻小子。今天摊上的要是他们,你这小子只怕就没命活了。” 次日晨起,天光晦暗,老人正在院子里扫雪,见到他就站住了,“有个以前的主顾找你。” 再过一日便是新年,有人在这时节找他杀人吗? 老人从袍袖里寻出几页纸来。 无名接过,看到画像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女人?” -- ⒫ⓞ⓲Kк.cⓞ⒨ 无名(三) 老人不置可否,垂头继续扫雪。 “我不杀女人。”这是老人教给他的,在他学会拿剑之前。 “过年也该有过年的样子啊。我买了串腌猪腿回来,你去烧上火,陪咱老头子吃上一顿。”老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 无名站在原地,半晌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老人扫完了院子,他把扫帚倒立着支在墙角,对着墙壁咳嗽一阵。而后进屋里取出油纸包裹的腌猪腿,慢慢踱着步,走到后院。 出乎他意料的是,无名不在后院。他走到灶间拿刀将腌猪腿细细切成一片一片的,取个粗瓷盘子装了,回到前院,走进屋内,无名静静坐在桌旁,正拿一块破布擦拭着自己的剑。 他将腌猪腿放到桌上,又去柜子里取了壶酒,并两个粗瓷酒碗,在木桌旁坐了,向无名道:“人老了,总会想起过去的事。你说你不杀女人,该是我十多年前告诉你的吧?唉,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你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都早忘了!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讲那么多道理,你说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给你么?” 无名抬起头。 老人叹了口气,“唉,我最近老是梦到年轻时的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再听我这老头子讲一讲?” 无名点了点头。关于过去的事,无名听老人讲过很多遍,那些事有头无尾,而且每一回的故事都和上一回不太一样。 “南荒是一个和天都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儿叁面环山,进出只有一片森林,里面猛兽长虫到处都是。我们那里的人把大蛇称为长虫,除了长虫,还有一些小小的圆圆胖胖的虫子,我们会把它做成蛊虫。不过蛊虫要练成极为不易,须有大蛇做药引子,所以我们那儿都把能杀大蛇的人称为蛇王。 我年轻的时候,自负气力,杀过不少大蛇,后来整个南荒最美的女人上了我的床,我也很喜欢她,她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女人,平常说话很有些刻薄,不过那种尖刻劲儿,我却受用得紧。人嘛,年轻的时候,总会喜欢那些刺痛你的东西。 就这样,我和她在一处过了很多年,有一日来了个四处云游的剑客,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小童,那小童能懂我们的话,剑客说一句,小童就问我们一句。要穿过森林到我们这儿是很不容易的,既然他能够来这儿,那他就是大蛇神派来的使者,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南荒人待客热情,他们两个便在这里住下了。 不想那客人找上了我,他知道我杀过不少大蛇,问我愿不愿意学剑?他手中的剑竟不是用刀石做的,而是一把木剑,虽是木剑,却能一下砍断一棵芭蕉树,比刀和石头还要锋利百倍。我那时好奇心重,就应了。他寻了块木料替我做了把木剑,我跟着他在东面山谷里练剑,一连一个月都不曾出来。一个月后,他说我的剑法初成,可自出谷去。 我回了家,看到我那女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儿抱在一块儿,那小伙儿的树屋离我们不远,攀着树藤就能走过来。他们在铺着芭蕉叶的地上苟合,我当时昏了头,上前一把抓起小伙儿,从窗口扔下,又在女人身上弄了一回。我问她是跟着我还是要跟那小伙子,她说要跟着我,脸贴着我的胸口向我撒娇,说是我不在身边,心里寂寞,才会和别人走在一起。在我们南荒,一个女人跟几个男人上床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我心里喜欢她,自然也就原谅了她。 没过几日那剑客又找到我,要试我的剑法,我随手挥了两下,他一脸失望,问我为何要练剑?我迟疑着说出了心里的话,我说我想要保护我的女人。 他又摇头,像是失望至极,他说练剑之时,只可想着你的剑,而女人只会让你生出杂念。” 老人住了口,就着猪腿肉,喝了一大口酒。 无名默默抚着自己的剑。 “你也感觉到了吧?那剑的神力。” 无名微微一怔。 “我同你一样,迷上了手中的剑,又跟着他在山谷里练了一个月,这期间,我们偶然遇到一条大蛇,他抢在我前面出剑,捅进大蛇颈窝,那条大蛇当即就不动了,我震惊于这柄剑的威力,一下也动不了,事后,我暗自把它视作神明,即使是夜里也不离身,我那女人还时不时为了它同我吵嘴。 我并不理会,只一心想着练剑,连好剑也学那个四处云游的剑客,往大燮去一趟,那剑客同我讲过大燮的繁华,他说那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地上到处都是金铢。 没多久,我们这儿来了一队行脚商,因我会几句大燮官话,我便同他们谈起了生意,他们从我们这儿买蛊虫,拿大燮来的绸缎衣料交换。那行脚商中也有身手不凡的,看见我佩的木剑后,主动找我试剑,又夸赞我剑法精妙,说我去了大燮,定可凭这把剑闯出一番名堂。我当时心动了,夜里凑上去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带的酒,跟咱们喝的这种一样,喝了嗓子辣得直冒火,可又忍不住想喝第二口。酒是个好东西啊,喝了酒,一整完都不犯咳嗽病。” 老人说着,又给自己倒了碗酒。喝了酒的他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可以讲很多话。 -- Ⓟⓞ⓲Kк.cⓞ⒨ 无名(四) “他们离开南荒的那一晚,我喝昏了头,又被他们鼓动着,要我非去大燮看看不可。我不知怎么的就听信了,回家去收拾行李,我那女人当时就坐在我身后,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我知道她最近一直都和之前那个小伙子睡在一起,我倒没有特别在意,几年前她为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一直养在村寨里的奶娘那里。只要有了孩子,别的就没那么要紧。 我当时一边往包袱里塞干粮,一边在心里暗暗想,若是她能劝我一句,教我留下来,我就留下,同她好好过活。可她只是一个劲儿的骂我,挖苦我,她说我是长虫,心比大蛇还要冷。她说我拿那么多东西,全是白费,准会给大蛇吃掉。她这话几乎是在诅咒我了,我生气了,扔下包袱往外走,谁知走到绳梯那儿,我听到她在屋里哭了起来,那女人就是这样子,一张嘴是绝不肯饶过你的,可心肠又很软,我忍不住又返回去,没想到她在里面死死抵着门,不教我进去,她大骂我,教我滚,又说那男孩是她和别人野合时怀上的,她一直都在骗我。就是这句话刺痛了我,我离了和她一同住了十多年的树屋,次日一早又跟着行脚商出了南荒。” 无名默默听着,这一段故事他只听过前一节。 老人歇了一阵,又灌了半碗酒,眼里有了点儿醉意。 “我到了天都城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的剑法很妙,可有人比我的剑更高妙,我在这儿根本算不上什么,在天都城的人眼里,我只是一个偏远地方来的贱民。带我出来的行脚商找上我,要我绘一幅南荒的地图,再把制蛊的法子教给他们。他们许诺我一个功名,除去我贱民身份,就这样,我出卖了我整个宗族。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果,守着他们给我的城门使的位子沾沾自喜,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我却看得比天还大。我学了大燮官话,也学会了装模作样,每日里穿着和同僚们一般无二的素洁白袍,同下属们喝酒,玩女人,过了几年快活日子。 就是那时节,我在妓馆里遇上一个琴妓,去了几次,那小妓眼风老往我这瞅,我正好缺一个女人,在同僚的起哄下,我娶了她。那小琴妓不只会弹琵琶,还颇识得几个字,会看小话本,夜里事后常给我讲故事,讲到一半,我听着云里雾里,她却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了。我说那话本里的故事是假的,女人却说我不懂,故事是假的,情却是真的,她是被这真情打动了。就是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女人,我偶然带她去了一回庙里上香,竟被一个世家子给看上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男人的眼睛,像大蛇一样猥亵阴冷。我拿剑捅了他,又被后面冲上来的侍卫打了个半死。 后来庙里出来一个和尚,拦住那些个侍卫,替我解了围,我便带着女人回了家。我那些同僚们知道了我的事儿,都来劝我,叫我把小妓子装扮一番,送到那个世家子府里去,不光小妓子能攀上富贵,指不定我也能升官。我当时浑身疼得厉害,那小女人在我身边哭哭啼啼,我就问她愿不愿意?她说她宁愿死了。大燮的女人和南荒的不同,她们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我心里也欢喜得很,养好了伤,我以为可以继续当我的城门使,谁知没我的上级说我玩忽职守,把我给下了狱。 到这时啊,也还不算晚。看守我的人问我愿不愿意把那小妓子给郭大人亲手送上,我才知道那世家子是一个官儿,我当时不知怎的,突然就固执起来,我记起那小女人在我身边哭哭啼啼的模样,记起她时常在我怀里一面给我讲故事,一面又独自个儿哭得梨花带雨,她欢喜我,我也想一辈子同她不分开。看守给我上了刑,连着一个月,直到我成了这样一个残废,他们才把我放出来。 我的官儿自然是做不得了,家产也是没了,到这时我才糊涂起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同僚中有不少人可怜我,悄悄请我喝一杯酒,我从他们口中知道那女人自尽了。我没料到那样一个娇弱的小女人,竟也会自尽,且是自己撞了柱子,撞得头破血流,头两回没死成,到第叁回才死了。” 老人喝光了壶里的酒,他摩挲着空酒壶,嘴角抽动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同僚们听我说狱里的事,说那女人的事,说那日到庙里去的事,说那个郭大人如何看上我的女人。末了他们咂着嘴说那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你不去巴结奉承,实是目光短浅,只是个不值钱的妓子而已,闹成了这副样子。他们全都真心替我惋惜。 我听了他们的话,看他们同情我的眼睛,竟然有一刻真的懊悔了。我这一生随波逐流,学剑,出南荒,到天都城当城门使,娶那小妓子,全是听别人的话,就固执了那么一回,却成了个残废。到头来,连南荒也回不去了。小子,你说老头子这辈子是不是很可怜?” “我——” “唉,用不着想话头安慰。老头子老了,面子早不值什么了,骨气也早给打断了,就是夜里老爱去想年轻时的事,想着想着,就想讲给人听。这许多琐碎,你小子要听得耳朵里起茧子了吧?” 无名又摇着头,轻声回道:“没有。”后面这许多事,他从没听过。 “是老头子糊涂啦!你这小子,也别再老把什么话都当真了,以往老头子自以为是,说了许多大话,现在咱们只求一口饭吃。女人你不去杀,自有人上赶着下刀。你要守着底线,你要顺着自个儿的心,那就得饿死……日子久了,他们也容不下你的。”言罢,老人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声音也渐渐变得低哑。 “我记住了。” “唉,你这小子就爱认死理,这哪是什么要你记下的大道理?”老人起身,慢慢地拾掇起桌上的酒具,“不过是老头子借着酒,随口讲的丧气故事罢了。” -- 陈婉(三) 年节前夕是天香楼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这一日辰时未到,老鸨就支使着侍童跑下跑下,各处洒扫规整,又买来红纱幔装点在围栏和房柱上,到了开门迎客的时辰,整个大厅已然一扫旧貌。 大厅正中是妓子弹琵琶或歌舞之地,此时被一重重的红色纱幔围了起来,红烛高燃,映在纱幔之上,昏昏然摇曳,几个怀抱琵琶的妓子坐于其后,周身轻纱半遮半掩,行止间香气幽然。老鸨杨氏看着大为满意,心情畅快,抚掌笑道:“有你们这些个尤物,今夜我是不愁了!” 这一夜是一年的结束,也是新一年的起始,留恋过往的没落世家子总会在这一夜通宵达旦地狂饮作乐,而天都城里的豪绅也不会放过这个结交世家的机会。 陈婉刚用过饭,心里闷闷的,她出了房,趴在二楼围栏上,往大厅里张看。 不一会儿,叁五个衣着素雅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杨氏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又向纱幔内的妓子扬了扬手帕。只听琵琶幽幽起弦,弹出一段轻轻柔柔的小调。 “好!”年轻公子中有人抚掌叫好,“琴音不俗,雅趣颇多,可是新制的曲子?又或是另请了新人?” “公子耳力过人。”杨氏竖起拇指,笑道,“今日喜迎新,可不是新曲新人嘛。” “我听这音,似曾相识,似曾在公子齐家中听乐姬奏演过。”另一个白衣公子道。 “哎哟,公子可别折煞了奴!公子齐家里的乐姬奴哪里请得,这是……” “是清雅苑的琴师罢。”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陈婉只觉眼前一亮,是公子齐来了,他一身苍玄色黑袍,只在袖口和领襟处纹有金线,一条暗红丝绦束在腰间,垂下一枚莹润的月白玉佩,装扮竟和他往常大相迥异,也让他在这一群白衣公子中显得与众不同。 年轻公子们同他见了礼,又望向他身后,只有两个捧着黑色鹤氅的侍童,有人奇道:“公子今日竟是一人前来?怎不见佳人在侧?” 公子齐笑笑,“今日良辰,齐某只图大醉。” 众人又笑谈了几句,只听有人问:“公子怎知那帘后之人是清雅苑的琴师?莫非公子也去过那里消遣?” 清雅苑?陈婉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是了,她记起来,前不久听酒客谈起,说那里的琴师琴技高妙,单只卖艺,从不侍客,奏乐时以白纱遮面,连脸面也不教人瞧,有传言称琴师中有几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女。末了,那酒客不以为然总结道:这不过是市井传闻罢了,无可求证。 陈婉不禁对那几个纱幕内的女子好奇起来,探身往下去看,却无从透过红纱看清她们的身形,只瞥见一点儿莹润肤光。真的是不卖身的琴师吗?陈婉疑惑着坐了回去。大厅里已不见了公子齐,先前那几个白衣世家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只一忽儿功夫,又进来一群豪客,皆是一副富商打扮,一进门,他们就站住了,眼睛直往纱幔后瞄,似是被那些个琴师吸引了。 有一个胖圆脸的富商先行提出要两个琴师出来作陪,杨氏笑着同他们周旋,陈婉以为她绝不会同意,谁知,她话锋一转,道:“她们还是些个没入行的雏儿,还望贵客等些个日子,莫要让人看低了她们去。” 富商财大气粗地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小侍从递上一只钱袋,“那就叁日后,我这儿留下一百银铢,算作见礼。” 杨氏面露难色,“这些个……” “再加一百。” …… 忽听内里琴弦玲玲几声,一个娇柔的女声道:“大人若是有意,何不听奴奏一曲?若你识得此音,便是知己,知己者,自当坦荡相对。”声音婉转,好似那个拿腔捏调的杨氏,陈婉听不出她的年纪。 “好,好。”富商中有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先自应了。 琴音起,他目光四处游走,那模样不像豪客,倒像是个警惕的贼盗。 陈婉随着他,向四周各处望了一圈,未见什么奇异处,只是有几个盛装妓子正沿着楼梯往下走,侍童随在她们身后。她收回目光,再望向大厅时,西南一角的位子上多了一道人影。 来人青衫落拓,头戴一顶斗笠,教人看不清面容。 他坐下来,侍童跑去迎客,没一会儿端来一个漆盘,盘中放着酒具,酒壶和酒杯皆是粗瓮制的。陈婉记得那店里最便宜的酒。那人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起来。陈婉觉得他有些眼熟,尤其是他的装扮。 她想跑下去,看看那人是不是昨天那个叫无名的杀手。弦音却在此时停了,满脸横肉的富商拍掌而歌,曲调正是方才的琵琶所奏之乐。纱幔微微一动,有女子从中走出。 陈婉只见那女子抬起手,指尖一点儿嫣红划过遮面的轻纱,一张姣好的面颊便露了出来。 富商似是高兴了,悄悄从往杨氏手中塞了什么。 杨氏对那女子微微点头,女子便同几个富商一同往雅间去了。 陈婉呆呆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来,舒了口气。 陆续又进来几波客人,大厅里更加热闹了。陈婉瞧着,又想起那独自喝酒的青衫客人,再去看时,却发现那个位子已经空了。 -- 陈婉(四) 她正自疑惑着,后背忽然被什么人用力搡了一把,猝不及防间身子猛地前倾,险些没摔下去,她双手紧紧抓住栏杆,还未回头,就听见背后有女人的声音:“哎,真是的,翠微你不止耳聋,眼睛也看不见了吗?陈姑娘,没摔着吧?” 陈婉揉了揉自己的后背,看清了说话的那个女人,是住在她隔壁的萧九娘。萧红娘站在她身旁,笑吟吟的。她们两人是同乡,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平日里常在一处。 她还未回话,萧红娘道:“看陈妹妹那样子,该是没什么事吧!翠微你说呢?” 翠微面颊通红,对着陈婉摇头,又用双手比划着什么。 这翠微本来是她的丫鬟,萧红娘到天香楼没几个月,没买到可意的小丫头,杨氏就将那翠微派给了萧红娘,翠微得空时偶尔会来照应陈婉,替她清洗衣物。 她抿唇,握住翠微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让翠微怎么给你赔罪呢!”萧九娘说着,倚靠着栏杆往下望,“那几个是什么呀?这么大排场。” “听说是清雅苑的琴师,杨夫人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哦,那个我知道,是卖艺不卖身么!和我们这些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啊?说是卖艺不卖身,背地里做过什么腌臜事儿还不知道呢?就像有的人,平日里装得冰清玉洁——”萧红娘说着有意无意的瞟了陈婉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可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离不得男人!” 萧九娘笑了笑道:“姐姐说话也也忒直白了,叫陈妹妹听了心里要怎么想呢?人家可还是个孩子。你说呢,陈妹妹?” 萧红娘咯咯笑起来。 酒楼前厅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的,酒客们纷纷叫着相熟的妓子,有叁叁两两的女人沿着二楼楼梯慢慢往下走,裙裾拖在地上,款款摆动,身姿妖冶魅人。还有几桌酒客似乎是南边的商贩,谈话间豪气粗犷,酒楼里烧着地暖,他们刚脱下兽毛皮外衣,由侍奴捧着往里面去了。 陈婉刚才一直在瞧他们,根本没有听清楚两个女人在说什么,萧红娘又问了一句,她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我不懂。”。 “我听说妹妹也有十七了吧?过了这年也算个大姑娘了,竟也不懂这些吗?” “是呀,进来这里的,哪个没教杨夫人调教过?” 陈婉很想再看会儿热闹,两人却在耳边左一句右一句的问话,实在是不知作何回答。她知道这两个人讨厌她,可这两个人却偏要问她话,装出一副很喜欢她的样子。 她觉得后背隐隐作痛,探手揉了揉,“我有点累了。”她转身往长廊那头走。 萧红娘叫住她:“陈妹妹怎么不看热闹了?莫不是我们打搅了妹妹?” 陈婉没停步,有几个人迎面朝她走来,当中一个是酒客,穿着一袭织锦宽袍,他似乎喝了很多酒,脚步不稳,两个身若蒲柳的妓子扶着他,一路左摇右晃。 那酒客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闪开!我没醉,再上一壶——”两个妓子不住低声安抚着他。 长廊本来是可容四五人并列的,只那酒客身材宽大,叁人在一处,又摇摇晃晃的,倒显得走廊略有些拥挤了。 陈婉侧身,避开到一边。 那个酒客看到了她,他摇晃着挣脱了搀扶他的妓子,打量了她一眼,“你是哪里的?我怎么、没见过……” 搀扶他的妓子走上来,“大人,我们往前去……屋里酒都备下了。” 酒客推开她的手,指着陈婉,结结巴巴地喝问:“问、问你话呢!” 陈婉见过这种发酒疯的客人,心里厌恶,她没有理会他,把脸扭向一边。 她的举动激怒了这个醉酒的男人。他踏前一步,一把扯过她的衣领。 霎时间,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火烛,亮得吓人,他紧盯着她的脸,陈婉闻到他沾满酒气的呼吸,混着口齿间残留饭渣的臭味,教她作呕。她抬手用力推他,可那身子像尊铁塔一般,动也不动。 两个妓子慌了神,忙去扯他,男人忽然纵声大笑,“这个女人、我要了!”他一手紧紧抓住陈婉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抚弄,陈婉挣脱不开,身后忽然响起萧九娘的声音:“大人有所不知,陈姑娘素不接客。” 男人打了个酒嗝,喷在陈婉脸上,“正好,就爱这、这口儿……” 一个妓子上前扯他的衣袖,一面叫着大人,一面对萧九娘递了个眼风。 男人的手比铁钳还要坚硬,眼睛像毒蛇一样在陈婉身上游走,陈婉讨厌他的眼睛,讨厌他的气味,更讨厌他禁锢着她的手。她想要拔出藏在发髻间的小匕首,不顾一切地刺进那双眼睛里,就像哥哥教她做的那样。 “放开她。”一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接着她眼前晃过一道黑影,一柄木剑正击在抚弄她下巴的那只手臂上,只听咔擦一声脆响,男人啊的痛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手臂脱臼般软软垂下。 陈婉回头,是无名。他穿着昨日里的青布衣衫,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貌,但她认得那柄木剑。 “是你啊。”她转过身面对了他,心里忽然很开心,也不再害怕了。 “你是什么人?”醉酒的男人捂着手臂,惊怒交加,剧痛让他的醉意散了几分。妓子们一左一右陪侍在他身侧,相互交换着眼色。 陈婉正要替他回话,忽望见杨氏的身影,她正带了人急匆匆朝这边走来。 她吐了吐舌头,上前拉住无名的衣袖,悄悄对他说:“这下你要再扮一回我的主顾了。” 无名默然。 杨氏走到近前,扫了一眼众人,心中明白了个大概。醉酒惹事的男客一向是最教她头疼的,此时也只能摆出一副待客的笑脸来,她见男人一副商贾装扮,又一味骂骂咧咧,料定他是个好应付的,便道:“大人好兴致哇,这手是怎么……磕碰到了?九娘,快拿些药酒来!”又对陈婉道:“你这不懂事的,不陪你的客人,倒在走廊上瞎逛!” 男人冷笑道:“老鸨子,我这手可不是碰到的,是你对面那人打伤的!” 陈婉冲他道:“谁教你抓着我不放!” 杨氏瞟了一眼无名,目光在他手中的木剑上停了停,转向那男人道:“这位……客人,这也是你的不对,陈姑娘早跟了这贵客,我们楼里的规矩,先来后到。” “什么规矩?老子不懂!老子受伤了,你这老鸨子……” “大人。”听男人一口一个老鸨,杨氏脸上的笑容冷却了,她一向以夫人自居,最恨人称她老鸨,“大人既来了天香楼,就该听听这里的规矩。” 男人一把挣开扯着他衣袖的妓子,他嘿嘿笑了两声,陈婉从没听过这样的笑声,只觉得毛骨悚然。他靠在栏杆上,连着打了两个酒嗝,冲杨氏伸出一根手指,“你敢威胁我,你、你算什么东西?” “大人说笑了,我们哪里能算作东西呢?”萧红娘突然开口了。男人回头打量她,她拿手帕掩着口,笑吟吟道:“我们这些小女子,不敢以物自居。倒是大人买卖做惯了,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吗?” 陈婉听她这般羞辱那酒客,心下叫好,孩子般拍手笑道:“不知羞的老东西!癞蛤蟆!丑大虫!略略略……” “你——你个贱婊子!”男人大怒,扑向她,抬手欲扇她耳光。 -- 陈婉(五) 只听咔哒轻响,木剑刚出鞘半寸,男人已哎哟一声,竟是被吓得自己跌坐在地。 杨氏斥责一旁呆立不动的妓子:“还不快扶大人进屋?”,又假意笑着关切,“大人没事吧?”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向无名,施了一礼,“还望贵客留情些。” 陈婉轻轻扯了扯无名的衣袖。木剑归于剑鞘内。 杨氏道了声谢,看两个妓子扶着男人起身。男人一手捂着手臂,脸涨得通红,恼怒间畏惧那木剑的威势,只在口中骂骂咧咧着,一路往长廊那头去了。 陈婉对无名悄悄说了声:“我们也回房里。”便牵着他的衣角转过身,往自己房里走。 萧红娘忽然又拈着手帕,笑盈盈对着杨氏道:“楼里今日好生热闹,遇上陈妹妹这一出,倒更像过年了。” 杨氏敷衍着道:“过年是该热闹些。” “是啊,咱们这样的人,不就盼着过年么?陈姑娘今日是最高兴的吧?” 杨氏没答话,萧红娘笑望着陈婉和无名的背影,又道:“只是没想到她的恩客竟是这样个人,瞧着倒像是个江湖客,我心里都害怕呢!” 远远的一阵粗犷的大笑声从一楼大厅传来,淹没了她的话音。 陈婉牵着无名一路走,经过住在隔壁的萧九娘身旁,见她手中握着白瓷小药瓶,面上似带了些踌躇,便对她道:“那人到那边房里去了。”萧九娘偏头到另一边不理会。她没在意,推开门,“到了!”无名先她一步进到房内。 “真是个丧门星!” 在她关上门的瞬间,萧九娘的声音从门外冲了进来。 无名的脚步微微顿了顿,陈婉猜他一定听到了。 她一直走到坐塌前,回身招呼他:“你不过来坐一坐吗?” 他摇了摇头。 “你不摘下来那个东西吗?”她指了指他头顶的斗笠,上面的雪已经化了。 “不用。” 一板一眼的回答,似是生怕多说一个字一样。真是闷啊。她在榻上坐了,又问:“你来看我吗?真好,我一直盼着你来呢。”没等他回话,她轻轻向他道谢:“这回要多谢你了。” 无名望向她,她的眼角还略有点儿泛红。 方才他藏身在暗处,看到了她被那男人逼迫,他本不想暴露形迹,可她扭动间,正脸朝向了他,他清楚地看到了她亮得吓人的眼睛,她好似要哭出来了,她咬着下唇,一脸的倔强,那神情和站在她身边或是行走在这楼里的女人全然不同,他下意识认为那不是妓子会有的模样。 在那一瞬间,昨夜老头子口中的那个贞烈的小琴妓变成了她,他不想让她再死一次,他站了出来。他打乱了自己的戒律。 见他一言不发,陈婉沉默了好一会儿,重新开口之前,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她想把心事都讲给他了。 “她们都不喜欢我,可也不是讨厌我哦。她们老是受苦,又在客人和杨夫人那边受了气,才会那样说话。平常,她们都很好的,也不会骂我,她们只是不想让我走出房去……可是外面好热闹,我想出去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默默听着,告辞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片刻过后,她揉了揉眼睛,朝他露出笑脸,“你来这里看我,我好开心。你能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吗?” 外面的事?他默想了一会儿,“外面在下雪。” 陈婉哦了一声,觉得他除了那张俊秀的脸,身上再没一处似少年人,一言一行沉闷又无聊。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瞧着他,直到他的眉眼微微垂下去,才又追问:“我能看到的。还有呢?” “雪下得很深。” “哦。” “很多人都冻死了。”他补充道。 陈婉没有应声。 他抬眼看向她,忽然自悔不该在她面前谈到死,眼前的少女周身明亮,明珠在她背后散射着光芒,她皎白的面庞好似月亮,映在朦胧微光里,受冻和死都离她很远。 少女盯着他,眼睛里干干净净,像是不懂死是怎么一回事的稚童,“哦——我听她们说要过年了,有人放烟花吗?” “没有。” “那有人耍爆竹吗?” “没有。” “有人耍大蛇吗?” “没有。” “有人在街上被杀死吗?” 他微一错愕,眉头蹙起。 少女忽的哈哈大笑:“这样冷的天,人在街上只会被冻死,不会被杀死吧!” 无名只觉掌心灼热,今夜有人会死在他手里,而在那人的血流尽之前,他绝不该暴露一丝一毫。 “我该走了。”他往窗扇走去。 陈婉起身,张开手臂拦在他身前,“再回答我一个问话好不好?” 无名停下脚步,等着她发问。 “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为什么要做杀手?一个人为什么要做一门营生,大多时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这样的营生,因为只有做这个可以活下去,因为……就像老头子说的那样,握住这把剑,这就是你的命了。 “我只会杀人。”他淡淡开口,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女竟又露出笑脸,“真好啊。” 无名不知道只会杀人有什么好。杀人很难,活下去也很难,他只能什么都不去想。 “我十七岁,你多大了?” “十九。” “哦,那你还没有很大,在南江,男人要到二十二岁才是个大人。” 他没有回应,走到窗边,打开了木窗。 “喂,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陈婉大叫着跑到窗前,只看到一角青衫飘飞,男人的身形快如鬼魅,眨眼就看不见了。 -- Ⓟⓞ⓲Kк.cⓞ⒨ 陈婉(六) 陈婉呆呆立在窗边,忽听背后有妇人呼唤,转过身来,却是杨氏。 “杨夫人,你找我吗?” “嗳。”杨氏应了声,走到桌旁坐了,从身后侍奴手里取过食盒,又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看杨氏揭了食盒盖子,自内取出一碟饺子。 “今日年下,厨房给大家伙儿煮了饺子,你也来尝尝。” 陈婉没有动。 杨氏笑问:“你那恩客走了?” 陈婉轻轻点了点头。 杨氏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我原本不想讲明白,可不想你也是个爱拿调的。我且问你,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顿了一下,她续道:“不用你来诓我,我是亲眼瞧着你们结缘的,他那身打扮,哪里像是会拿出几百个金铢养妓子玩儿的?唉,我们这一行,既有了恩客,就再不能教旁的人沾身,听说你在这儿也呆了五年了,这种规矩竟也不懂吗?” 陈婉低着头,拿筷子夹起饺子,又一个个放下。 杨氏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隐隐有气,“你也用不着怨我,我平日里教你少出房门,又拿规矩劝你,就是怕你教醉客占了便宜。今日里这事若不是有他解围,你怕是要遭罪了。” “我没有怨你。”陈婉认真道,“你是个很好的夫人。” 杨氏一愣,又恢复了笑脸,“你总不愿同我讲身世,又不像是心里装着什么。唉,我是瞧不出你的意思了。罢了,过几日你那恩客该指使人送你的头油钱了,你也收收心,门窗关紧些,少同外人来往,给人瞧见了,说出去,总是不好的。你正好年纪,有人一年一年地白养着,用不着陪了这个陪那个,可是天大的福气。” 陈婉点头,“我记得了。”又问,“方才那个男人,会找你麻烦吗?” “这个啊,麻烦是有的,少不得赔几个银铢,不过你放心,这次的账不会记在你身上,免得你那恩客起疑心,他要细问起来,我倒还能为你周全,可旁人的舌头哪个管的住?男人嘛,有谁爱做王八的?” 她说的是市井俚语,陈婉想了半天,半懂不懂地点头应道:“好。” 杨氏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那这些日子便安生待在房里,饭菜我会差人送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说完便施施然离去了。 陈婉坐在桌子旁,继续玩那盘饺子。她初到这家酒楼,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饺子。那时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一张姣好的脸,女人端来饺子,一只一只的喂她吃下。她吃的很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的眼睛,女人摸着她的头夸赞:“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既合了我眼缘,就由我来亲自教你规矩吧!” 她所说的规矩便是侍奉男人,确切的说是侍奉到这酒楼里来的男客人。女人先教她拿媚眼看人:“眼睛要先望一眼男人,待他看过来时快快的挪开目光,半敛眼眸斜斜望向地面,脸上再带点儿羞涩。”女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她说陈婉的眼睛很像她,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无论她如何示范,陈婉只会直愣愣地瞪着对方,好像对方是她的杀父仇人。 女人又教她劝酒:“倒酒时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再用胸脯轻轻地蹭他的手臂,你个子娇小,做这个动作不显放浪,又娇媚可亲。”陈婉却只是拿肩膀用力地撞向对方,像是一个莽撞的小杀手,要拼尽全力杀死对方。 女人教她为男人解衣带,她就把那衣带打成死结。 最后女人板起脸凶她:“你既被送来了这里,又不愿学这些做派,莫不是想要生生饿死?” 陈婉不回话。女人将她关在房里,她一连几日都紧紧闭着嘴巴,饭菜也不瞧一眼。 “你这孩子。”没过叁日,女人先败下阵来,“性子也太倔了。你可知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耍脾气也只能是一种做派,要看人脸色才能使性子的。有些男人的确爱这样的,可他们也只是一时图新鲜罢了。要长久侍奉男人,还是需将性子养的柔顺些。” 陈婉吃了她拿进来的饺子,有了气力,却不想听女人讲侍奉男人的规矩,她抬手捂住耳朵,大叫:“哥哥会来救我的!” 女人似乎被她的稚气逗乐了,轻轻笑起来,“不错,你有一个好哥哥。他来过这里,肚子还受着伤,就叫喊着要杀光这酒楼里的人,把你带出去。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我哥哥人呢?”陈婉想到哥哥的伤,几乎要哭出来,他是为她才受伤的。 “放心。他被我说服了,自己回去了。” “你骗人!”陈婉不相信哥哥会丢下她不管。 女人又笑,眼睛弯弯的,“我骗你做什么,就算他不回去,那边也自会抓他回去,左右都是一回事呀。不过啊,他求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要我照顾你。他说要杀很多人,那样他就会有钱了。真是个傻小子。”女人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陈婉的头发,“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我都到了这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命数了。我改不了自己的命数,又如何能照顾你?不过……”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便暂且做我的小丫鬟吧。” 陈婉揉了揉眼睛,夹起一只饺子吃了一口,饺子是鸡蛋馅儿的,夹杂着芥菜的清香。 女人身上也有股儿淡淡的清香,像是开在雪天里的花,挟着寒意,在她身边待久了,人也会感到寂寞,好像独自个儿走到冰天雪地里,四周一个人影子也不见。陈婉起初以为女人是个爱说笑的,日子久了,才发现女人其实很安静。尤其是夜里,不见客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坐在窗边,窗外是连绵的雪,冷风吹进来,女人却像不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喝着冷酒。女人喝醉了会教陈婉唱歌,唱的是: “忆关山,和风相随,殇水流澌,不见红颜老……” 女人会说些醉话,说的最多的是自己老了,就像花枯萎了一样,是很讨厌的。 陈婉想告诉她,她并不老,她的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而且她也不讨厌。可是看着女人唱着不知名的歌谣,眼泪不住地流下,一直流到脸颊边,陈婉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除了醉酒,女人很少哭,也不许她哭。“他们本就欢喜磋磨柔弱的女人,你若哭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 陈婉揉了揉眼睛,女人死的那天陈婉发誓会听她的话不再哭了,可是今天又忍不住哭了。她拨开那碟饺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雪片扑在她脸上,凉凉的,像那个女人的手。 “大姐姐……” 她轻轻唤了一声,话一出口,就教冷风吹散了。 -- ⒫ⓞ⓲Kк.cⓞ⒨ 公子齐(三) 酒楼东南一隅的雅间内。 “一个不入流的外门杀手?” “是。” 公子齐轻嗅着杯中的清酒,半晌,吩咐道:“跟着他。我们的暗棋一动,他就跑来凑热闹,背后的雇主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确如公子所料,属下该如何处置他?” “要处置他为时过早,如果他的目标确是那枚暗棋,就把那人杀了。” 男人抬起脸来,不解其意,“公子的意思是……” “暗棋一旦露于人前,就是弃子了。” 男人应了,又问:“今日他也是从陈姑娘窗后逃走的,陈姑娘那边……属下盯了两日,除了方才报给公子的那件,却查不出什么问题。” “这不关她的事。”公子齐饮下一口清酒,微微笑道:“她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男人呆了呆,那少女年岁明明已有十七,虽生得娇小些,到底不似孩童。 “你只小心盯着那个杀手。他的剑法不错,不得已交手的话,用手弩。” “是。” 男人退出雅间。门边的素纸灯笼晃了两晃,又有人径直推门而入。 “公子真会挑地方!教我好找。”来人一身白裘,面庞白净,眉目却生得粗豪,举止间一股放浪之气。 公子齐斜身坐在榻上,也不同他见礼,只举杯朝他笑了笑:“季兄自称行万里路,取号行知,竟也会在酒楼里迷路?” “尽会打趣我。”季行知嘟囔了一句,在他对面坐下,瞥见他手中还持着酒杯,又道:“喂喂,不接迎我也就罢了,怎么头一层酒也不给我留?”说着探手抢过他手里的杯子,闻了一闻便皱起眉头,“这什么酒?怎么有股脂粉香?” “季兄进来时不曾抬头么?这里是妓馆,妓馆里的酒……” “呸呸!”季行知喝了一口酒,不满地打断他:“你邀我来,我以为这儿有深巷子里卖的好酒呢!原来是这味道!” 公子齐又取过一只酒杯,笑道:“我知道你喝不惯,另备了酒给你。” 季行知接过,品了一口,赞道:“这才是好酒!”他连着饮了两杯,才放下酒杯,摩挲着杯壁,青玉的杯壁薄而清透,“你把家里的酒带来了,酒杯也带了来,就连身下的坐塌也搬了来,何苦来哉?下个帖子,在家里招待我不好么?” “这处不好么?美人如云。” 季行知啧啧两声,“你正行桃花运,哪里还要来这种地方寻美人?”他正了正神色,“说吧,找我来究竟为何事?” “我需要近五年城内所有命案的卷宗,还有从南荒运来的奴隶名册。” 五年,所有命案的卷宗,不说那些未了结的无头案,单是前因后果清楚的,少说也有上千本记录在案。而关于南荒奴隶的一切,更是所有人讳莫若深的秘密。 季行知愣怔片刻,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你胃口也太大了吧?” 他对面的男人慢悠悠地呷着酒,“你我小时就相识,难道不知我一向挑食么,只有遇上喜欢的才会吃很多。” “噗——”季行知笑出了声,拿手指点着他,“喂,你这……你这是在消遣我吧。” 公子齐自顾自品着酒,薄薄的眼皮微微垂下,教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有笑意。 季行知盯着他瞧了片刻,摸了摸下巴。他们两家是世交,少年时又同在太傅门下求学,及冠之后,也一同饮酒玩乐,然而公子齐并不似他外表那般易于亲近,尤其是在那件事之后,他深受太傅器重,行事作风倒越发教人看不透了。 “我说,你还是忘不了么?都多少年了,还要查?太傅前月里不是说——” “我早忘了。”没等他说完,男人打断了他,淡淡道。 “好吧,是我失言了。”季行知放下酒杯,“不过,你要的,我很难办到。” “世上没有容易办到的事。季兄不是发过宏愿,要做逆风而行之人么?” “噗——”这种醉话为何要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几日不见,公子越发爱损人了!逆风而行,那是你我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读了几页书,喝了一壶酒,聚在一起胡言乱语的话!如今……”他不再说下去。 “如今又如何?” 几年前燮王推新政,朝野内乱,牵连了无数世家,不少尸位素餐的世家子被削爵,季家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的家族中只余他一人尚有俸禄可享。他摇了摇头,索性坦然相对:“我不过一个没实权的小小大理寺文差,若一时脑热允了你,替你整理装箱,你又如何运出来?若不慎露了行迹,你倒也罢,我们季家当下的光景,你不是太为难我了吗?” 公子齐道:“我既邀你入局,自然已为你留出后路。” ……入局?他猛地抬起头来,往四周望了一圈。这句话太过惊险,他知道这位昔年旧友如今的地位和势力,也自知自己家族力量微薄,急需寻机遇振兴,可是…… “季兄放心,此间没有外人。” 他放下心来,心还在突突跳着,半晌才敛了神色,“邀我入局?此话是何意?” -- 无名(五) 雪夜,整条街寂静无声,唯有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天地间一片苍茫。 无名靠墙立在巷子拐角,斗笠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大半张脸。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他在等一辆马车,四周那样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天都城,大燮最繁华的都城,已经是个死城了么?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他忽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远远的,一辆马车迎着风雪,悠悠地行在安静的街道上。车前点着一盏红纸灯笼,离得近了,渐渐能看见灯笼上飘逸的叁个金色大字“清雅苑”。 无名屏息。 马车越来越近,他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男人的笑声,心里微微一惊,旋即,重又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马车后轴。 马车晃了一晃,停住了。 “怎么不走了?”马车里,女人的声音懒懒的。 赶车的男人下了马,四下看了一圈,回道:“姑娘,这边雪深了,怕是后边的车轴陷进雪里了。” “还不快去帮忙。”女人嗔怪道。 车上跳下一个小侍童,随着赶车的男人一起往马车后面去了。 无名已到了车马前。在马车门将合未合之际,他纵身一跳,长剑抵住车门。 哗啦一声,车门洞开。他跃入车厢,反手用力一把关上门。 女人啊呀一声,尖叫着往后退去,她身旁的男人颤声大喝:“什么人?” 他缓缓摘下斗笠,那人认出了他,“是你——” 他一剑刺穿了那男人的喉咙。 女人尖叫着,胡乱抓起手边的琵琶扔向他。他挥剑劈开,琴弦震动,嗡鸣不止。 女人姣好的脸因恐惧而扭曲了,她踢蹬着双腿,试图阻止他靠近。 她的脚露了出来,脚上竟然没有鞋袜,脚趾上涂着鲜红的寇丹。 就在这一瞬间,他分了神。他眼中只剩下那只脚,娇嫩得像一只生着红眼睛的纯白雏鸟。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砰砰拍着车门,还有侍童清亮的喊声:“陈姑娘!” 陈姑娘。她也姓陈么?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因为你是个好人呀!” 他微一错愕,早已预备好的一剑没来得及刺出。 “喂喂,里面是什么人?快放人,不然我们要报官了!” 车门被拉开,无名回过神来,他手臂一紧,剑身斜斜向后刺出。 陈婉昏睡间听见窗格响动,脚边还有什么在动,是老鼠么?她微微睁眼,“呀——” 一个黑影坐在床侧,一手握着她的脚。 “你是——” 黑影后撤,撞到床帐上挂着的贝母串,叮铃轻响,“抱……抱歉。” 她一愣,听出了他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坐起身,挂好床帐。屋子里没有点灯,借着帷幔上的明珠,她看到他前襟上有黯淡的血迹。 “我……”他紧张得要命,握过她小脚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只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杀人时出现过。 陈婉揉了揉眼睛,冲他微笑:“你刚杀了人,逃到这里来了,对不对?” 无名微微一怔,这个只见过他两回的少女为什么总能一语道破他的私隐?他的确杀了人,血的味道让他的心变得很大,大到可以掌控人的生死,这种掌控感在他心里燃起了火焰,激起了他的欲念。 他违背了老头子的教诲,也忘了自己一直以来遵守的戒律。 “我……我要走了。”他站起身,不自然地结巴起来。 “不陪着我了吗?我总是一个人,很想有人陪我说话。” 少女拥被而坐,秀发披在脑后,微仰着头看他,眸子清澈干净。他看着那张洁白如玉的小脸,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欲望是那样肮脏。 “你刚刚在摸我的脚吗?”陈婉动了动脚趾,忽而甜甜笑问;“我知道啦,你喜欢我的脚,对不对?”那些来酒楼里的客人也会摸陪酒的妓子,摸她们的脸,她们的胸脯,有的还会把手伸进裙子里,摸她们的脚。 “咳咳……”无名像被呛到了一样咳嗽起来,他的脸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手心也痒痒的。 “喏,你喜欢就再摸一会儿吧。”陈婉把脚伸向他。这个新朋友长得很好看,教她想起哥哥,她心里喜欢他,愿意教他摸一摸脚。 她的脚刚伸过来,无名就像被烫到了似的后退了几步,黑暗中哐啷一声响,弦音阵阵。 少女呀的一声,“你碰倒我的琴了!”她跳下床,赤脚跑到他身侧,拾起琵琶,左右看过,才呼出一口气,“唔,还好,没摔坏。” “抱歉……我……” “你害结巴了?噢,不对,这里太黑了,你看不见我。” 少女像一条活泼的游鱼,吐出一个个泡泡,他没明白过来,泡泡就破了,接着又是一个泡泡升起,无名呆呆的不知所措,恍惚间只觉眼前升起了火光。少女的脸映在火光里。 是陈婉燃亮了火烛。她瞧着他微微发红的脸,半敛的漆黑眼眸,心里忽有种说不出的快活,“喂,我们坐着说话吧。”无名僵立不动,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坐到床边。 “你刚刚杀了什么人啊?” “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 “你干嘛老看着地下,是在找我的脚吗?” “我……” “哇,你受伤了?”陈婉凑近他胸口,“这里流血了。” 他瞟了一眼,这不是他的血,抬手随意抹开,“我没事。”他手上也沾了血,骨节分明的手,手掌宽大,指节修长。 “你的手……” 他微微现出窘迫的神色,“很脏是不是,我不该来扰你的……”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在嗜血的疯狂中生出的冲动,本就是肮脏的。他一向很容易冲动,也容易后悔。 陈婉轻轻拉过他的手,他的手已经蜷缩成了一个拳头,她慢慢掰着他的手指,紧张的指节渐渐舒展开来。她捧着他摊开的手掌,小心地用食指戳了戳那带着血迹的手心。无名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俗,没人教过他这些规矩,他只是本能的感到紧张,明明只是被她戳了戳手心,他却觉得心口一跳一跳的疼痛,像是那处也被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戳弄着一般。 “好暖。”她仰头微笑,“你的手不脏,我喜欢你的手。”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 柔软的小手,滑腻的触感,和那双小巧玲珑的脚一般。 他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站起来,陈婉吓了一跳,“怎么啦?” “我……我要走了。” “你不舒服吗?” 他没有回话,只觉那股肮脏的欲望正在血管里奔走,在过往的十九年里,他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恍惚不安,老头子说的不错,要离女人远远的,她们会让你分心,她们会让你再也握不住剑。 疾步走到窗边,正要开窗,一双微凉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似羽毛在心上絮絮飘落。 他不敢回身去看她,一手握紧了剑柄,他要跳下去,在大雪里挥剑,他要…… “你可以再摸一摸我的脚。” “陈姑娘!”门外响起一个低低的女声。他们同时回头去看。 “陈姑娘,睡了么?” 陈婉认出了那个声音,“唔,是萧红娘来了,不能教她看见你,你明天再来看我好不好?” 他点头,轻轻跃出窗口,几个起落便不见了。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