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贵公子)》 烂桃花 故事得从叁个月前的一场婚礼说起。 楚娜所在的事务所有家合作企业,老总姓陈,年逾五旬,最近老树逢春,要迎娶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娇妻。 按楚娜自己的意愿,实在没兴趣参与。这位陈总在合作期间,没少揩所里年轻女孩的油,对楚娜更是极尽殷勤,这回亲自登门将婚柬送到办公桌前,言谈中十分惋惜她错失了自己这枚金龟,同时又暗示她不必太过遗憾,来日方长——“像楚小姐这样风情万种,男人到什么年纪都扛不住的啦!” 楚娜随他啰啰嗦嗦,半点厌烦都没显露,只抽空亮了亮中指的戒指,果然对方悻悻道: “楚小姐订婚了?” 楚娜笑:“也到年纪了。” 陈总趁机抓住她的手:“不是我说,这钻,啧啧,这也太小了,配不上你。” 楚娜借替他续茶,抽出手来:“过日子嘛。钻石又不能吃又不能穿,我们工薪阶层,不能跟您比。” “到底哪个小子这么有福气?” “等您婚礼当天,带给您把把关。” 陈总一走,楚娜就给摘下来塞回抽屉。这小戒指是她自己买的打折品,现在她还缺个未婚夫。 晚上她约韩京吃饭:“不好意思,又得请你帮忙。” 韩京是她前男友。两人交往一阵彼此觉得不合,于是分手做回朋友,必要时互相帮着挡挡烂桃花。 “帮忙是没问题。”韩京听完她的请求:“不过咱两分开也这么久了,你就没找到一个想带出去的人?” “难。” 说来韩京样貌不差,家中世代行医,人又体贴善良,各方面都是完美结婚对象。连这么好的人也没能让她有安定下来的念头,她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去祸害谁了。 两人说话间,窗外对街一家糖果店里冲出个小女孩,七八岁大,踢向路面的梧桐落叶,仰天摔了一跤,坐地上犯迷糊,随后尖叫:“妈妈妈妈妈——” 楚娜被吸引注意,见随后出来个年轻女子,扶起小女孩掏出手帕替她擦脸,边擦边逗。小女孩很快忘了惊吓,母女两笑成一团。 “一个人挺好。”楚娜看得有趣,转头对韩京笑嘻嘻说:“我现在目标是叁十五岁前赚够钱,然后去周游世界。时间紧任务重,没空谈恋爱。” “你得适当让身体分泌力比多,有益身心健康。” “你一个中医,讲什么力比多,不是该劝人清心寡欲嘛。” “错了。”韩京微笑:“中医讲得是平衡与调和。让纵欲的人寡欲,让寡欲的人……楚娜?楚娜!!” 楚娜置若罔闻,盯住对街一名青年走出糖果店,大步过去抱起小女孩,亲亲她的小脸,转头对女人说了句什么,拉开停在一旁的车门。 只有个侧影,但看得出十分俊秀。路灯光笼在他肩上,像一场轻雪下在冷杉上。 楚娜毫不犹豫推开椅子起身奔出门。到了门外,那辆车却早已绝尘而去。 她怔怔在街边站了一会,这才返回座位,面对韩京好奇的目光,主动解释道:“抱歉,好像看见个从前认识的人。” “初恋?” 楚娜摇头:“差远了,只是高中同学。他估计连名字都对不上。我以前跟继父姓顾,十八岁前叫顾娜……” 她越说越觉得索然。每次她试图正经谈论自己时就会这样,还是换回轻松语调:“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多半我看错了。没事没事,吃饭吃饭。” 韩京想了想:“这么说吧——这个人,他让你哭过没?” 楚娜顿住刀叉:“这算什么问题?” “你看,咱们认识这么久,甚至谈过一阵。我都不知道你哭起来什么样子。你好像只会笑。” 楚娜张张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是失控与狼籍,是恐惧,是破裂的嘶喊:“周榛宇,你醒醒!” 以及随之而来的应激反应,肌肉痉挛,头痛欲裂。十七岁那年她到底有没有在救护车上吐了一地?也许有,她不记得了。记忆里只有黑暗,和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她回过神,笑起来:“特别难看,还好你没见过——对了,之前说到哪来着?赚钱,咱们还是来谈谈最近有什么好项目吧。” 这话题就这么告一段落,饭后她送走韩京,折回头进了那家糖果店。 店员一开始当然守口如瓶,一问叁不知。楚娜跟她聊了半小时,从内衣牌子到明星八卦,聊成半个闺蜜,才打听出来今天是会员日,那对母女也领了赠品,但报的vip是个男人名字。 楚娜心口怦怦跳起来:“姓周吗?” 店员摇头:“不,姓曾。” 楚娜意识里,十七岁的自己一直在喋喋不休:“是他!我肯定!一定就是他!”此刻才闭了嘴,悻悻转个身,潜回记忆深处去了。 这些年,这丫头错认过这么多次,到现在都不肯死心,真是讨厌。 -- 你厉害 陈总婚礼定在本周六,市郊一座庄园式酒店。楚娜这天临时有事,没能与韩京同行,忙完换衣服打了辆出租直奔现场。 她原本留出充裕时间,却没料到酒店近日修缮,有两叁个月内车辆都由侧门出入。即便日前已完工,师傅仍凭经验将她送到了侧门外。 到地方,楚娜看看车外,有些怀疑:“就这?” “美女,信我的,绝对就这。” 楚娜初次来此,见师傅如此自信便没多质疑。进门走出几十米,只见高楼,没看见任何露天婚礼的迹象。叫过一名女服务员:“请问,瑞光苑怎么走?” “啊您走错了,瑞光苑在另一边。” 说着指了路,听得楚娜心头一凉。要说直线距离其实不长,但酒店做了景观,她此刻要么绕一大圈,要么得穿过一片人工湖、鹅卵石小路和一众亭台楼榭。 楚娜低头看看自己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眼见女孩要走:“等等。” “客人还有事吗?” “你们有员工通道吧?” 服务生眨眨眼,未置可否。 楚娜将一小卷钞票塞进对方衣兜:“帮帮忙,我赶时间。” 服务生犹豫两秒,悄声道:“您跟我来。”领她绕过建筑,来到一条独立向下的阶梯旁。 楚娜看看黑洞洞的入口。 “这是酒窖,进去从另一边出门,很快就到。”服务生刷开门禁正要入内,对讲机响了,催她赶紧回去。 女孩左右为难。楚娜见状摊开手,让对方打量自己的裙子和手袋:“放心吧,就算我想从这偷瓶酒,能往哪搁?” “……您千万注意,别让人看见。” 楚娜道过谢,独自走进昏暗当中。 酒窖由防空洞改造。炮弹都打不穿的四壁,身在其中立刻有种隔世的错觉。光线很暗,随时会蹿出点什么来似的。 可楚娜从小就不怕黑,黑暗是个老朋友,向来让她自在。而陈年的橡木味,封蜡和酒香丰富了感官,静谧之外,更有一点愉悦刺激。快到出口时,她从手袋里摸出戒指戴上,准备跟韩京会合。戒圈微松,她边调整,边凑近去看裱在墙上的一张WSET证书。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楚娜一惊,循声望去。靠墙两排酒架之间设了个品酒区,没开灯,光线所及勉强有半张圆桌的范围,再往后,沙发和沙发上坐着的男人,都只有隐约一个轮廓。 “别紧张。”他说:“躲躲清净。” 声调嘶哑,却透着股斯文和慵然,还有点笑意。 “来参加陈总婚礼?” “对。” “快开始了,怎么还不去?” “前边有鬼。” 楚娜当然不信,吓唬小女孩呢?于是径直往前走去,拐个弯,刚推开门便被唬在原地。 向上的阶梯尽头,有对身穿员工制服的男女亲热正酣,将出口挡了个结实。 二位显然认为此处隐蔽,全情投入。女孩露半边臂膀,男孩外衣被扯脱到腰,两个脑袋四只手交缠,还真像鬼。风流鬼。 楚娜哭笑不得,悻悻退回。男人看见她,笑了一声:“行了,看来还没完。” “这位先生,你倒是提醒我一声。” “我提醒过。” 楚娜一想也对,于是在沙发边缘坐下,想打量他一番,无奈光线实在昏暗。 “来一杯?”他提议。 “不用。你嗓子怎么了?” “前天喝了一杯随机调配的混合酒,醒来就——咳。” “那还接着喝?” “总比闲着好。” “砰”一响,是软木塞离开瓶口的声音。接着酒液击在杯底,柔软湿润,像乐章伊始的一小节前奏。 “我有位朋友算半个医生,待会让他给你瞧瞧。” “谢谢。” 这儿刚说到韩京,韩京来了电话:“楚娜,怎么没看见你,你在哪?” 本来约好在婚宴入口见,谁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她回道:“我在酒窖。” 韩京沉默一小会:“哪?!” “酒窖。你要方便就来门口等我,不方便就直接去会场。” “……我找找看啊。” 楚娜收起手机,想了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咱两打个赌?谁输了,谁去当这个棒打鸳鸯的坏人。” “赌什么?” 楚娜狡黠一笑:“你信不信,我能闻出来你现在喝的哪种酒,包括年份。” 对方静了两秒:“好,说吧。” 楚娜吸口气:“嗯——黑醋栗味,是赤霞珠?不不,熟度更高,应该在日晒时间更长的地区。我闻到焦油和甘草味,歌海娜,是歌海娜对吗?单用它一个品种,那毫无疑问是莎普蒂尔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满意地发现男人似乎被震慑住。 “厉害。”他说。 楚娜想,唷,还挺好骗。 之前在行走过程中,她注意到陈列架上的红酒是按酒庄和年份排列。而刚才去而复返,她发现左手边莎普蒂尔酒庄少了一瓶。其他内容全是她根据一本《葡萄酒鉴赏入门》现编的。 “至于年份嘛。”楚娜压低声音,将巫魅贯彻到底:“那是一个好年景,但不会是两千年以后,太新。我猜是1998年。鉴赏家怎么形容那一年的酒来着?清晨丛林里的瞪羚眼眸——” 当然,目前她这辈子能跟瞪羚扯上关系的唯一机会,大概只有观看《discovery》。至于“瞪羚眼眸”般的葡萄酒是什么口感,那鬼才知道。 男人叩叩杯口:“佩服,佩服。”接着转过酒瓶,推到圆桌中央。 果然,莎普蒂尔酒庄,1998。 楚娜一个得意的微笑尚未展开之际,一个方口杯被远远推过来。 她险险接住:“?” “赏脸品鉴一下。98年的莎普蒂尔嘛,不可多得。” 楚娜刚要拒绝,提醒他兑现赌约。但这个男人语调中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不对劲,与此同时,她真正嗅到了酒瓶里传出的气味。 酸味。但不是黑醋栗,也不是焦油或甘草,而是酒精酸败的气息。 楚娜飞快拿过酒瓶,倒入杯中。 “靠。”她懊恼道。 什么98年的莎普蒂尔,这压根就不是红酒。再拿近一闻味儿,变质的白兰地,完全无法入口。 怔了一小会,楚娜笑了起来:“你厉害。” 他可真行,能镇定地听她胡说八道那么久。 被戳穿她也没觉得特别尴尬。人在社会摸爬滚打久了,很善于应对这点羞耻。 男人也笑了:“其实你猜得对,就是晚了十年。十年前这里面确实是莎普蒂尔,货真价实。” “十年?你跟这家酒店可有渊源。” “谁说不是呢。”男人悠悠闲闲道:“那会我是个愣头青,冒失得很,弄坏人家一瓶好酒,只得买下来,找了这个红酒瓶灌进去重新封口。看见瓶口那张寄存卡没?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当时怎么没喝?” “不瞒你说,当年我还不会喝酒。” “哦。”楚娜没再打听下去,站起身:“愿赌服输。你再等两分钟,我去把他们赶走。” “要是他们反问你在酒窖干什么,你怎么办?” “见机行事喽。”楚娜耸肩:“反正不能再接着等了。等到什么时候?你觉得他们还要多久?” 这话一出口,她才察觉不合适。讨论一对正在亲热的情侣,“要多久”实在是个很令人发散和遐想的问题。 她希望他忽略这个问题,他却接道:“以我的经验?” 果然,没几个雄性会放过吹嘘自己性能力的机会。楚娜深知这时候要害羞了,会引得对方变本加厉,于是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以你的经验。” 对方居然还认真想了想:“最久的一次,一个星期吧。” “哈?哈!”楚娜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吹嘘也该有个基本法。 “再久就不合适了。”青年颇正经地说:“毕竟公司偶尔也需要我签个字。像他们这样旷工,真的,最多就一个星期。” “……你是在说旷工的经验?”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他是故意的。这位阴影里的陌生人,他当然是故意的。 楚娜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要说套路吧,也是自己套路他在先。正酝酿怎样回应,韩京电话来了:“我在酒窖门口,你在里边吗?” “在。” 韩京惊魂未定:“刚有一对衣衫不整的小孩跑出来。” “他们走了?太好了。” 她稍稍拿开手机,向对面道:“喂,可以走了。” “是你那位医生朋友?” “嗯,需要他给你治一治么?”她指指嗓子。 “不用了,我很好。” 酒窖外惠风和畅,与露天婚礼相得益彰。自助餐性质的婚宴将从下午开到夜晚,相当于一场大型派对。 这种交际场向来是楚娜的舞台,拓展人脉也好,维持旧交也罢,见人下菜在她这从不是个贬义词。韩京总说她像个高明的厨子,把身边的每段关系都经营的芬芳可喜。 但今天她颇有些烦躁,一次次当着人面打开手包又合上。手机、钥匙、证件,样样都在,可就觉得忘了东西,老分神,要么在别人讲完笑话时笑慢了一拍,要么索性没听囫囵。 她干脆放弃,拿杯酒找了个角落位置,散漫地打量人群。证婚仪式刚结束,陈总搂着一堆莺莺燕燕拍照,留新娘在一旁面沉如水。离得远看,像一出自带BGM的风趣哑剧。韩京在不远,跟一位调香师探论芳香疗法。再近是两位谈八卦的阔太太,兴奋处语速堪比rap。 无数人的嗓音,高的、平的、尖锐的、稚嫩的,像一万张彼此并不契合的拼图碎片,在楚娜的听觉里密密交迭。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留意某个嘶哑的、暂时被酒精烧坏的声音。 “不用了,我很好。” 很多年前,有人也说过这句话,然后推开她的手。那时候她还年轻得很,轻易就相信了。于是这句话成为一个楔子,铺垫了长达十年的悬念。 这个悬念是,你现在过得好吗,周榛宇? 楚娜将空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沿场地转了一圈。 那个声音不在宾客里。 她一遍遍回忆昏暗中与他的对话,一遍遍否认。然而熟悉感就像醇酒后劲,初而轻微,却渐渐压倒了所有逻辑。 最后她还是回到酒窖。人去桌空,只有那瓶酸败的白兰地还在原地。瓶口有张小小的酒水寄存卡。 他方才说:“……看见那张寄存卡没?上面有我的名字。” 楚娜将卡片翻过来,准备好在下一秒嘲笑自己荒唐。 ——2008年4月11日。 周榛宇。 -- γцzHáīωě.Ⅽǒм 来来来 楚娜耳边轰轰作响,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 婚礼现场热闹正酣,气氛到达顶点。而她已经在人群当中来回找了几趟,但他似乎又一次,像十七岁那年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 迎面撞上韩京,他困惑地伸手试图阻拦她:“怎么了,你没事吧?” “嗯,没事。”楚娜心不在焉地挥手点头:“很好,在找个人。”折回头,正要再一次挤开人群。 “砰”一声响,又一个高潮时分,草地上腾起冷焰火和无数彩色气球。 孩子们兴奋尖叫,争先恐后,其中一个猛地撞在楚娜腿上。她一时重心不稳,向后栽倒。 有人伸臂扶住她。 楚娜一个“谢”字还没出口,人已经怔在当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满目缤纷的气球下,青年注视着她,微笑起来。 他说:“嗨,又见面了。” 那天在糖果店外,其实周榛宇先看见的楚娜。 确切地说他是先看到韩京。周榛宇父母与韩家长辈关系不错,小辈们则算点头之交。周榛宇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发现他正与人相谈甚欢,这才留意到他对面的女郎。 她长发鬈曲,苗条又有活力,五官也明艳漂亮。 不知为何,乍看之下还有几分熟悉。 正要再瞧仔细,桃桃在旁扯他袖子,指向一旁糖果铺:“小叔叔,小叔叔,我要吃糖!” 周榛宇被转移了注意,蹲下来笑道:“要哪种?” “棒棒糖!草莓味儿的!” 嫂子从后面赶上来:“榛宇,你别惯着她,牙都快蛀光了还吃!” “谁给她买?”周榛宇抱起小侄女,亲了一口:“我买糖给自己吃。” 正逢会员日,消费就送小猪佩奇软糖。嫂子对着店员报朋友的手机号时,周榛宇隔着玻璃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女郎。那张脸是他会感兴趣的型,如果有过些什么,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毫无疑问,是真的不认识。 于是很快,周榛宇就把这事忘了。 在酒窖里他一时也没认出她来,直到此刻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抬头见韩京在侧,这才恍然——刚在黑暗中跟他斗智斗勇的狡黠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上次那位女郎。而她的“医生朋友”,当然就是韩京本人。 看来他二人感情一日千里,已到了订婚的地步。 但想想刚才她在酒窖里摸出戒指戴上,显而易见是个装单身惯犯。此刻歪在自己怀里,一副丢了魂的轻浮模样。周榛宇又觉得韩公子脑门上没准有点绿。 当然,这轮不到他来评判,扶稳她便松开手:“你朋友是不是在找你?” 她置若罔闻,也丝毫没有之前在酒窖里骗人时那份镇定:“……真的是你。” 周榛宇不知这又是什么套路,越发来了兴趣:“对,就是我。” 韩京这时匆匆赶到:“楚娜你没事吧?——周总?你也来了?好久不见。” 周榛宇笑:“好久不见。” 楚娜奇道:“你们认识?” “当然。这位是奕宇采购部总监,周榛宇。” “奕宇?”楚娜重复:“新地大厦那家奕宇?” 周榛宇倒有些意外:“怎么,楚小姐跟我们有业务往来?” 与那些耳熟能详的零售业巨头相比,很多人并不清楚本市有奕宇这么一家公司。它不直接跟消费者做生意。但一般消费者又免不了每天都跟它打交道。毕竟在这座人口逼近两千万的城市以及辐射经济圈内,奕宇占据了近一半的纸类包装市场。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一个人随便买叁件本市或周边城市制造的商品,其中就会有一件到两件由奕宇包装。从高附加值的化妆品盒,到随处可见的外卖拎袋,从装点玫瑰的玻璃纸到大型重工业设备的外装箱,都可能从这间公司的流水线上而来。 二十多年前,是周榛宇父母盘下这家濒临倒闭的纸箱厂,赋予新生,并从两个儿子名中各取一字给它命名。 “前年我做过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内审,跟你们公司有来往,去过一两次。”这时楚娜冷静了一些,话也利落了:“你不在。” “我去年才回来。” 周榛宇近些年不常回陵城,除了家里的老相识,连公司大多员工都以为周家夫妇就只有他哥一个独子。 楚娜点点头,仍然一瞬不瞬看着他,仿佛眨眨眼他就要消失了似的。 连韩京也看出不对,扯扯她:“喂,喝醉了?” 她回过神,还没开口,恰逢陈总携新娘前来敬酒,张口道:“哟楚小姐,哪位是你未婚夫?一直说要带来给老陈我把把关——周小公子?不会是你吧?” 周榛宇笑笑:“我哪有这福气。” 楚娜迟疑少时,才将韩京介绍给对方。几人又寒暄一阵,她从手袋里拿出张名片递来:“周总,往后贵公司需要内审的话,希望能考虑我们事务所。如果方便,请给我打电话,具体业务我会去详细介绍。” 与直接要求交换微信相比,名片则是将联系的主动权交给对方。周榛宇接过:“楚小姐总这样忙,未婚夫不介意?” “换了你,你夫人和女儿会介意吗?” 周榛宇挑挑眉,以示不解。 “上星期在bsp; home,那家糖果店。我当时看见你了。” “哦,那是我嫂子,还有小侄女。” 她看起来神色一松,正待接话,陈总的大手忽地搭上她肩膀:“来来来,咱们合影一张。” 韩京上前,体贴又不露声色地将她与陈总分开。 合影完毕,周榛宇顾自走开去,踱进建筑旁的小回廊。没一会儿,楚娜果然提着裙子找了过来。 周榛宇靠在廊柱上,见她左顾右盼,从身后叫一声:“喂!” 楚娜初而被吓一跳,很快镇定下来:“周总也在这?”不等他回答,又道:“太吵了,来躲躲清净。” 周榛宇注视她,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未有过的念头——他想看看这位妙趣横生的楚小姐,究竟会到哪一步? 楚娜正要接着说点什么。他直起身道:“你来得正好,我要走了。” “现在?” “对。要不载你一程?” 她回头看一看远处:“你等等,我去告诉韩——” 就在这时远远有女声问“楚娜呢?”,接着七八个声音在找寻她。韩京回望过来。周榛宇伸手将她扯进自己的阴影底下:“不,你得立刻决定。” 楚娜回头瞠视着他。周榛宇熟悉这种神情——期待、战栗与刺激,是人在迈出安全范围之前,最后的拉锯。 两秒之后,她说:“好,走。” 二人背离人群而去。上了车,周榛宇刚发动,便留意到楚娜正注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你手上没戒指印。” 他笑道:“对,我没有太太。” 楚娜扣上安全带扣,接着在他面前摘下戒指,塞进口袋。 周榛宇想,现在她是不是该说,她也没有未婚夫了? “那很好,我也没有未婚夫。”她直截了当:“韩京和我只是朋友,他来帮我的忙,挡挡咸猪手。” -- γцzんáīωě.Ⅽǒм 换位子 替她挡咸猪手的好朋友韩京是位养生专家,每天雷打不动九点半睡觉。楚娜掐着时间打给他,再次为在婚宴上擅自离开道歉。 她此时所在的女洗手间络绎不绝。门扣还坏了。她靠在隔间壁上,夹着手机,抬起一条腿蹬住门。一手捂住耳朵,忍受一门之隔几个喝高了的疯婆娘在惊声尖笑。 韩京在那头道:“算了。你一走,我也得以早早脱身。我就是挺好奇理由。” “哎,见到个以前认识的人。” “周榛宇?” “嗯。” “看出来了。能让你这样,估计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楚娜稍稍犹疑,据实以告:“是,但我不方便让他知道。你下回遇见他,能不能也帮我保密?” 韩京打个呵欠,温和地说:“这个当然。其实榛宇兄常年在外,我们打交道本就不多。周家大公子跟我倒有几分交情,他人非常好。当弟弟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楚娜笑一声,未置可否。 “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今晚把她半辈子的冲动都用完了。等今晚结束再说。 “好,我就不打听了。注意安全,晚安。” 楚娜收起手机,出门沿过道走回大厅,隔着落地玻璃看看室外“焚舟”的霓虹招牌。 她正身处陵城着名的酒吧一条街。夜色渐浓,四处妆正盛,酒未酣,像一副很快会晕染开的画,尚在清晰的一刻。楚娜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耳边尽是夜行动物们的喧哗,不禁疑惑起来,今夜怎会这样长?长到似乎不再是个时间维度,而是不知通往何处的空间,让人在幻觉里摆渡和接驳。 没准从酒窖开始,一切就都是幻觉,是梦境。 她越往回走,疑惑便越深。直至回到舞池,在卡座里找到周榛宇。他还在,生动俊美,超乎她所有的美梦。陷在一群男女当中,他闻声抬起头,笑意明快: “楚小姐,正担心你不回来。我需要你。” 楚娜在他身边坐下,感受到他的温度,和他衬衣下肌肉线条的实感。但虚幻感仍挥之不去,连众人的吵嚷都像浮在半空: “来,来,下一轮。” 场上在玩的是个叫“大话骰”的游戏。四对男女,由女的玩,输了得两人一起喝。规则说来也简单,一人五个骰子,轮流坐庄叫点数,越叫越大直到有人质疑,开盅实际点数小于叫点则质疑者赢,大于等于则庄家赢。 是个考验记忆、计算和演技的游戏。不过说到底,还是喝酒的由头。 周榛宇问她:“玩过吗?” “见过。” “别紧张,大不了我多喝几杯。” 她仰头喝了一口,定定神:“我试试。” 对付其他人,楚娜可就精明了。几轮下来,基本摸清所有人的游戏风格。 再次开局,对家喊到六,上家跟:“叁个六。” 楚娜一个六都没,但她发现下家这轮从一到五的点数都叫得很保守,掷出六的概率偏高。于是她充分展现出一个新手不加掩饰的喜悦:“跟,六个六!”还特意又看了一次骰子以确认。 下家果然上当:“跟!我跟!七个六!” 结果开牌,全场只有五个六。这对男女都傻了眼,男的冲楚娜嚷嚷:“喂,为什么你一个没有也敢叫?” 周榛宇拍拍他肩膀:“要小心,她可会骗人了。来,喝吧。” “小周你少给我幸灾乐祸。等着!” 又过了几轮,大伙儿都有点上头。有人提议:“咱们玩大点,别一杯杯了,叫几个喝几杯,怎么样?” 这时点数叫到四个四,当即有人排开一列龙舌兰,隔了四杯出来。 楚娜侧过脸:“嘿,我要是输了,你怎么办?” 周榛宇笑:“到这来不就为喝个尽兴吗,赚了。” “这可是你说的。”楚娜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骰子:“我跟,九个四。” 还没等下家女孩开口,男的一拍桌面:“还来这招?开!” 一开盅众人都惊了。楚娜这回手气爆棚,掷出了豹子。另外叁家掷了五个,一共十个四。 下家这位老兄都要开始怀疑人生了:“靠,怎么有这种事!”喝了九杯龙舌兰,去厕所吐完回来抱怨:“小周你是带她来砸场子的吧?换位子,换位子!” 赢归赢,到后来楚娜和周榛宇也没少喝。酒场总归如此,开始要有个名头,一旦喝high就百无禁忌了。 不知过了多久,其他人都趁着酒劲下场群魔乱舞,卡座里只剩他们两个。背靠在沙发上,周榛宇转头看看她:“楚小姐,玩游戏,你是不是从没失过手?” 躺在一张沙发上,他仍叫她楚小姐,反而透着点亲密和暧昧。 楚娜笑着看他一眼。她现在不再觉得缺乏实感了。云里雾里,仿佛有双妙手把从前和当下衔接起来。 “有人需要我啊,我得尽力而为。”她说。 周榛宇叹口气:“不认识您的日子,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当然在开玩笑。楚娜明白,眼底却一阵热。少时轻声说:“我也想知道。” “有个问题婚礼上我就想问,怕你觉得我别有用心。”他将身体转向她:“我们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楚娜欠身拿杯酒抿了一口,确认自己语调自然,才道:“有可能,我们这行常年跑企业,见过谁都很正常。” 她心怦怦跳得厉害。却没得到回应。转头一看,周榛宇靠在沙发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此刻酒吧气氛到达白热,彩灯光怪陆离,映得舞动男女像一尾尾蹁跹的热带鱼。而他们是鱼缸角落里,两枚不为人知的贝壳。 她注视他,心头正涌动着温柔与喜悦。偏偏这时灯光扫过,转为深红。一瞬间,眼前的周榛宇仿佛周身浴血。 楚娜心头一凉,某些记忆不经意涌现而来。她挪近:“嗨,你醉了?” 他还是不答。楚娜的不安开始脱离逻辑常识,明知道他好好的,仍然条件反射般伸手试图确认。 将触未触时,周榛宇睁开眼睛。 楚娜心头一松,挥挥手:“哦,有蚊……” “楚小姐。”他轻声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漂亮?” “嗯?” 不防他忽然探过手臂,兜住她颈后:“骗人的时候。” 俯身过来,亲在她唇上。 楚娜耳边骤然一阵轻鸣。像游泳时一头扎进池水里。水面上的世界,和重力,都消失了。 仿佛有一颗甜蜜柔滑的糖果藏在他们唇舌之间,越是品尝,就越渴望。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胳膊已经绕过他脖颈,指尖抓住他背部的肌肉。 她不需要空气,她愿意就这么沉下去。 但疑惑却像巨大的浮力,将她往上拉扯。当周榛宇气息越发炽热,试图把她压倒在沙发上时。她终于腾出手,拍拍他的胳膊,含混道: “等,等一下。” 周榛宇身体僵了僵,松开她,少时道:“sorry。” 但没找任何借口,喝多了或是什么。刚才他是可以自持的,他和她都知道。 “我不是讨厌这个。”楚娜说。 只不过那种不真切的梦境感又来了。当年那个看她一眼,便脸红到耳根的少年,跟眼前是同一个人吗?他会亲吻一个才见过两次的异性吗? 她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候那位喝了九杯龙舌兰的老兄搂着女伴从舞池回来,大汗淋漓,酒气似乎散了不少:“来,小周!再战!” “不了。”周榛宇回答:“楚小姐该回去了。” “这么早?” 楚娜怔一怔:“对,刚发现妆有点花。什么都没带,没法补。” “嗨,就这事?让她借给你——”朋友转头一看女伴,发觉已醺醺然人事不知:“行吧,我们也走了。一起。” 四人结伴出门,刚走两步。忽地一道暗影从墙边跃下,落在几步开外。不但将还在愣神的楚娜唬了一惊,更是直接把朋友女伴给吓醒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原来是只流浪猫。保安忙来驱赶:“去!滚!”女伴反而起了怜悯:“别赶走它呀。去找点东西,喂一喂。” 保安看看两位男士。周榛宇开口:“你要收养?养不了的话我劝你不要管。” “哎你们男人就是没同情心,这小东西多可怜。” 周榛宇正要回答,车到街边,他于是替楚娜打开门:“晚安。” 过街角时楚娜转眸回望,发现周榛宇早已离开。她回头,闻见领口上的酒气,忽地一阵焦躁涌上——就算真是个梦,也不该这么没头没尾,往后还醒得过来吗? 又开出去两个路口,她探身敲敲驾驶座:“师傅,前面调头,回去。” 酒吧门口,周榛宇人影不见。他朋友倒还陪着女伴蹲在原地喂猫,一抬眼看见楚娜:“哟,不巧。小周说他困了,上楼睡觉去了。” “我找他。”楚娜直接道:“刚才忘了有几句话要讲。” 朋友看出有点不对,站起身打个哈哈:“要紧不?要么你先告诉我,我一准向小周转达。” “不要紧,但也不适合转达。” 对方无奈,开始拨电话。楚娜蹲下,跟女孩一起撸了撸猫。猫咪的脑袋顶过来,在她手心里蹭蹭。透过光滑皮毛她感受到它小巧的颅骨。就在错觉能予取予求的时候,只一下它又溜开了,只留下掌心麻痒的触感。 那边朋友收起手机:“走吧,我领你上去。” “依你看,他现在过得好吗?”楚娜抬头:“开心吗?” 朋友一愣,接着便笑了:“咱们说的是小周没错吧?谁长成他这样,有钱,有趣,过得能不好?” 楚娜点点头:“也是啊。” 说罢起身,随朋友绕到侧门。一截铁质楼梯旋转着通往二楼,刚踏上几步,周榛宇出现在转角,外套随便披在肩上,衣领散乱,的确是正要入睡的状态。 “还有事?”他问。 见她一时也不开口,索性在台阶上坐下:“我很困。如果你是想回来扇我,麻烦快点。” 楚娜向他走去,直到平齐的位置,抬起手。周榛宇纹丝未动,的确没有打算躲避的意思。 “名片。” “?” 她仍伸着手:“名片。我的名片。” 周榛宇看起来挺无语,伸手在外衣口袋里摸了摸,将之前那张名片递还给她。楚娜塞回自己手袋:“周总,在隔壁公司做审计的时候,总听他们谈论你。今晚见着真人,一时有点好奇。别误会,没别的意思,也没想着怎么样。” 他打个呵欠:“就为这个?” “还有,咱们以后就不用再联系了。” “楚小姐,我真没兴趣纠缠谁。没兴趣,也没这个时间。”周榛宇冷淡道:“你用不着专门回来一趟。” 当然用的着。楚娜想,因为今晚过后,我还得去过我的现实生活,不能再患得患失等你的消息,把日子过成新的悬念。十年前你不曾认识我,十年后也不曾记起我。能重逢这么一场,发觉你过得还不错,健康健全,这就够了。关于你的悬念,就到此为止了。 周榛宇站起身,不再理会她,抬高声音,对楼下那一对道:“喂,我说过,别在这喂猫。” 女伴笑嘻嘻仰头:“坏人。” 朋友帮腔:“坏小周。” 楚娜往下走,听见周榛宇懒洋洋的声音响在身后:“你管得了今天,管得了明天么?信任人类,对它来说不是好事。” “嗨,多大点事儿,我让人每天来喂喂不就……” “你是不是傻?”周榛宇打断:“这地方本来就它一两只。谁都来喂一喂,猫一聚集,你觉得市政的人会不会管?你是过了瘾,它连过冬的地方,可能连命都没了,这是管杀不管埋,懂么?” 话是对着他朋友讲的,语气也不算重,调侃多于责备。妹子却挂不住了:“我又不知道。” “对,小周,你又不早说。” 两人站楼梯口分辩不要紧,把楚娜的路给挡了。 “麻烦让让。” 场面一时还挺尴尬。通常讲完“我们再也不要联系”这种话,都该配个潇洒离场的画面。她转头被卡在这进退不得,着实有点搞笑哈。 周榛宇不打算争执下去,做个“随你们高兴吧”的手势就准备离开。 “我又不知道会这样的喽!”妹子超郁闷:“人人都喂流浪猫,怎么轮到我喂就错了?” 妹子都这么委屈了,楚娜也不好硬推开她:“啊我说,这也不是你的错,别难过了。先让我出去。” 对方让开路。楚娜踏下最后两级阶梯。 “再说一遍。” 楚娜回过身,见周榛宇正瞠视着她,讶异、迷茫、极度冲击、难以置信,以至于你算他此刻的神情是大梦初醒或是梦游都可以。 接着他就这么半清醒半神游地迈下台阶,径直向她而来:“楚小姐,把刚才那句话——‘别难过,不是你的错’,再说一遍。” 难不成他记起来了?多年来楚娜预设过这个情景,很多次。有些时候她的设想非常抓马,有很多戏剧性场面。也有些时候她想象自己心平气和地回答,过去那么久,咱们都忘了吧。 她唯独没想到的是自己转身就走,只来及嘟囔一句:“认错人了。” 单这一句当然打发不了周榛宇。朋友以为他要发难,伸手阻拦:“哎小周,她一个女孩子。你这是干吗呀?算了。” 多亏这一拦,楚娜才得以拉开距离。往路边的出租车疾奔。绕过绿化带时,一脚踩上什么软乎乎的物事。 等她意识到已经晚了。尾巴吃痛的猫咪嗷呜一声,本能回身给了她一爪。爪子钩进她丝袜。一人一猫都慌不择路,越缠越深。楚娜一条腿上拖着猫,仍单脚跳了两步,要不是周榛宇已经赶到身边,她兴许就这么拖着这只疯狂挣扎的小猫一路奔回家。 此刻她知道跑也跑不掉,终于放弃,抬头道: “喂,帮帮忙。” 周榛宇啼笑皆非,顾不上再问其它,脱下外套缠在手上,将一人一猫分开。猫一下地,立刻跟被弹簧弹出去似的,跑得不知踪影。剩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楚娜侧身,见小腿破了个不足半指的小口子,渗出一点血丝。 她叹口气:“真倒霉——哎你干什么?” 原来周榛宇扶起她,环住她的腰臂,让她得以将重心落在没受伤的那边:“送你去打疫苗。” “不用。” “你知道这会死人的吧?” 楚娜老实一点:“我是说不用你送。” “要是你怕我再亲你,大可放心。”周榛宇就这么半扶半抱着她,神色和语调都已恢复如常:“你被猫抓了,我现在更怕你咬我。” “……滚蛋。” 接下来周榛宇陪她到最近医院。医生清理伤口,注射第一针。叮嘱她别碰辛辣刺激,别剧烈运动,八小时内伤口别沾水。 折腾完毕出了医院门,天色已由墨黑转为鹅青。今夜到这,才算真告一段落。 楚娜上车闭眼开始装睡。她知道周榛宇在打量,辨认。他一定也没有把握。因为那时候他并没注意过她。 车似乎在过隧道。昏黄光线明灭,她身处的这辆车忽然变宽拉长,成了辆晃晃荡荡的公交。前方出现个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年,与她一排座椅之隔。他消沉又落寞,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身边情景毫无察觉,甚至没注意到后两排的少女。 公交正开在这个城市的细雨里,雨点击打着窗玻璃。少女楚娜用胳膊肘撑住下巴,趴在椅背上,注视前座少年鸦黑色的后脑勺。从他耳机里传来隐约歌声: “the summer is gone,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and I must bide……” 她不自觉跟着哼唱:“o dannyboy,o dannyboy,i love you so。” 音乐与速度一起戛然而止。 楚娜睁开眼睛。少年消失无踪,而她今晚邂逅的青年正注视着她:“到了。” “哦好,谢谢。” 她想也没想作势起身,瞬时被安全带扯了回去,困窘地摸索着带扣。周榛宇替她解开:“楚小姐,咱俩真没在哪儿见过?” 不必提醒,几个小时之前他曾问过同一句话,几乎一字不差。区别只在于前次散漫,此刻却压着希望与忐忑。 “没有。”楚娜早有准备,回答地相当干脆:“周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喝多了,把我错认成了谁。那会我被吓着了,没顾上解释——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想过没,也许我就是看你特别像前两天给我卖保险的呢?” 楚娜始料不及:“真的?!” “假的。但你都不知道我把你认成了谁,又怎么知道我认错?” “……”无法反驳。 “再说谁让她销声匿迹,我找不到人,认错总比没有好。”他探身打开她这边的车门:“晚安,下回见。” 一个人怎么能神色平静,语调自若,然后讲这种荒唐话?认错人的是她才对。好比变化无常的月亮,引得潮汐涨落,群狼嘶嚎,她却只看见白月光。 -- 再忍忍 事务所刚接到一个收购审计项目,楚娜作为高审在其中担任第二顺位。BOSS表示这案子要是做的漂亮,来年她有望独挑大梁做项目经理,再有个叁五年升到合伙人也大有希望。 中午她在会议室带几个新人熟悉业务,正在分发任务分解书,手机响了。 她看一眼,不为所动。有实习生提醒:“楚娜姐,你手机在响。” “没事,不急。” 有人猜:“诈骗电话吧?” 另一个接:“肯定是!上回有个人打来非说我信用卡透支,要对账。猜我怎么回他?我说对账可以,你先把最新的会计准则给我背一遍!” 实习生们都笑,会议室里一时闹哄哄。楚娜几次示意安静不成,也没翻脸,笑眯眯等他们闹完才开始布置任务。等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你们长这么大,肯定听不少人说过,自己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不好听都是无心的,请你们别介意。” 她一向没什么架子,跟这些刚毕业的学生也没差几岁。听她这么说,对方都哈哈哈点头。 “我不太一样。大部分时候我是个好讲话的人,但——如果我说话不好听。”楚娜笑道:“别怀疑,我就是故意的,请务必介意。因为我不会再讲第二遍。”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人再嘻嘻哈哈,抱着各自的任务溜走。 楚娜独自留在会议室,这才拿出手机回拨过去。 那头很快响起周榛宇还有些嘶哑的声音:“刚才在忙?” “不忙。”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接你的电话。 “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客气又冷淡地回答:“挺好的。” “明天几点下班?送你去打第二针。” “别麻烦了,我自己去。” “楚小姐。”周榛宇叹口气:“行行好,配合点吧。那间店我有投资,万一你有个闪失,受损失的还是我。” 这世上有这等漫不经心,透着点儿惫懒的“行行好”吗? 楚娜正要回答,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骚动。 “哇,大清早就有礼物!” “谁呀?谁呀?这么浪漫。” 接着门上传来敲击,楚娜打开正要说声有人占用,被一大束鲜花给迎面搡了回去。她的一位实习生就这么一脚里一脚外地挤在门框里:“楚娜姐,你的。” “等等,让你去取询证函,这是什么?” “礼物啊,这儿有您名字,您看。” 她退后两步,让对方将花和一只的黑金色礼盒放到桌上。盒子半米见方,打开来,里头满满当当,装着50支唇膏。 没落款,但还能有谁?昨天晚上借口说妆花了的是她,随口一说,他竟然记得。 楚娜关上门,重又拿起手机:“你送的?” “喜欢吗?” “哪会有人不喜欢口红,你很有经验嘛。” 换了其他人,可能会急忙分辩,或打个哈哈转开话题。 周榛宇不一样。听声音他把手机换了一边,还抽空给自己倒了杯水:“说什么呢楚小姐。像我这种愚蠢的直男,当然是打开手机,搜索‘怎样讨女孩欢心’,然后买排名最高的一个。” 语调轻松压着笑,根本没打算让你当真。但当不当真,你又能拿这个人怎么办? 楚娜回以同样语气:“嗯,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浑身长嘴都说不清’。50支口红,这是‘浑身长嘴也用不完’。” 周榛宇在那头差点喷了:“等等,这什么B级片画面,太cult了吧?” “周总,怎么你有密恐啊?” “谁有密恐?!” “那我发张图。” “住手,喂住手。”他有点崩溃:“敢发拉黑你啊。” 嘿,还是破防的他比较可爱。楚娜一时有点刹不住:“那你得想清楚,万一我有个闪失,受损失的还是你,你说的。” “我说的。” 等会,为什么忽然有点调情的前兆?“不是,我是说——既然你不放心,那咱们早完事早了。” 他回答:“我明白。五针,二十八天。你再忍忍,很快就会过去。” 嗨,忍受针呢,还是忍受他呢? 楚娜起身去杂物间,打算找个容器把花给插上。一墙之隔传来倒水声,接着有人道:“唷小褚,你在这呢。” “有事吗?” 说话是一男一女,都是楚娜的后辈。男的比她晚两年入职,女的正是刚才帮忙拿花那实习生。只听男的问:“明天咱们不是要去收购方那边做简报吗,等结束了去吃宵夜?” “不去了。”女孩回答:“楚娜姐说我不用跟过去,留在这对询证函。” 声音不大,但楚娜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杂物间与茶水间相邻,中间只有一扇气窗。也是后辈们涉世未深,单知道洗手间容易隔墙有耳,谁想茶水间也另藏玄机。 男生啧道:“你啊,就是太听话了。” 女孩笑:“在她手下做事,不听她的还能听谁的?” “听我的呀!” 接着是一连串的自我吹嘘和“我对你好不好?”,女孩嗯嗯呵呵,勉强敷衍,男生以为她害羞,越发高昂: “对了,今天她那礼物是你去拿的?又是哪个有钱人?” “不知道,没写名字。” “一看就贼贵。小褚,我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孩,就绝不会让男人这么为你花钱。你知道什么比钱重要。” “也还好吧。” “这里又没外人,不用向着她。你真以为她挺好相处?看看今天开会时那样,也是个狠角色。说实话,我不喜欢。”讲得很是痛心疾首。 女孩没作声。男的接着道:“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女的就该都像你这样,温柔又单纯的,多好。” 边说话,边有点拉拉扯扯。女孩忍了又忍:“其实我觉得狠点儿没什么不好。”果真还挺温柔,一点儿不带刺:“多做事,少聊天,把自己管好,别人再狠也怼不着我嘛。” 笃笃的鞋跟声远去,留男的一人在那发傻。 半小时后女孩来到楚娜桌前:“楚娜姐,明晚我——” 楚娜抬头:“哦明晚你不用去了,留在这把函证对一对吧。” 女孩很惊喜,道完谢正要离开,楚娜又叫住她:“还有,要有人骚扰纠缠你,你可以跟合规处反映。所里有这方面制度,你尽管放心。” 对方犹豫一会,小声说:“楚娜姐,我其实有男朋友。” “嗯。” “他会保护我的。” 楚娜本想说点什么,转念一想,昨晚一上头就见色忘义跟周榛宇跑了的是谁?还打算在这里教育别人呢?于是道: “那就好。” 女孩走开去。楚娜转头看看插在桌边的花。那男生蠢归蠢,有句话倒说得对——她,楚娜,的确应该是个狠角色。什么默默守护,痴情不改这种事是不会干的。上回那场相遇不算。周榛宇,咱们推倒重来。 -- 狠角色 “等二十八天过了,你想干点什么?” 当周榛宇打破车内寂静,转头问这句话时,楚娜戴着一副盖住半张脸的墨镜,正单手支颌,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尽量不去揉被压得生疼的鼻梁。 “先出去跑跑步吧。”她淡淡回答。 注射疫苗这二十八天,她不能剧烈运动,要戒辛辣刺激,戒海鲜山珍。总之就跟她此刻的语调一样,淡出鸟来。 他看看她:“这么自律。” “嗯哼。” 她原本想说,开玩笑,不然我每周996,伏案十小时,你当我这一直保持在22以内的体脂率是怎么来的? 但一想起昨日那位夸夸其谈的男实习生,她忍住了。自我炫耀是最低级的求偶行为。不可以,楚娜,记住你是个狠角色。 周榛宇说他人生最自律的时光估计得追溯到高中军训。那时候学校把所有人拉到城郊营地军事化管制。这天熄灯以后男生们聚一起打牌,碰上教官查房。门一开,其他人飞快将牌塞到被子底下。只有他背对门,拿一手纸牌被抓个正着,回头跟教官面面相觑。 楚娜不由好奇起来,想当年没看出来啊,阁下还有这么淘气的时候:“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报告教官,我没在打牌,我在算命。” “哈哈,然后呢?” “然后教官看一眼,说挺好,那你肯定也算出自己马上要做一百个俯卧撑了吧?” 楚娜吸口气,压住一阵爆笑:“这么坑自己,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周榛宇微微叹口气:“我哥教的。他还教我如果是打麻将被抓住,就说在3D建模。” “3D建——你还真信了?” “那倒没有,当时我说哥啊,你是不是当你弟傻?结果事到临头脑子一片空白,竟然只想到这个。事实证明,还真挺傻。” “哈哈哈。”楚娜拧开水瓶,喝口水勉强压住笑意。小女孩才会花枝乱颤。不可以,要记住你是个狠角色。 这时候周榛宇转过头看她:“哎,你确定咱俩那会儿不认识?当年的我虽然是个傻小孩,但还挺有名。” 狠角色楚娜差点把那口水喷出来,用手背擦擦嘴巴:“请问您什么时候不有名?” 周榛宇也没再追问,对她挑挑眉,以示坦然接受这份褒扬。 她看看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人的自我炫耀——就还蛮可爱的。关键在擅于炫耀,也要擅于自嘲。 而且没错,他确实很有名。军训那时候她在距他两百米的女生宿舍,第一天就听说隔壁班有个长得好像漫画一样的男孩。 楚娜至今还记得女同学们那亮晶晶的眼神,也记得自己的回答。当时她嘻嘻哈哈打断她们——“你们见谁都说是帅哥,上回那个还没我高,这个又能帅到哪去?什么漫画,不会是蜡笔小新吧?” 被女同学们按在床上一顿群殴:“顾娜,你能有一点少女心吗?” 是的,她高中时并不姓楚,因此即使周榛宇前去翻阅高中花名册,也不会在上面发现楚娜这两个字。 她既然转移话题,周榛宇也没再追问,转而道:“待会想吃点什么?” “不了。”都已经缺乏运动,当然得克制饮食:“反正我要忌口,喝点粥就行,你自己去吃好吃的吧。” 周榛宇未置可否:“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毛病,大夫会告诉你,你就逮着辛辣油腻吃,吃越多好得越快?” “有啊,四川人的思乡病。”楚娜叹口气:“今夜我们都是四川人。” 周榛宇看看她:“火锅现在不行哈。” “明白,你放心。我这点自制力还有。”开玩笑,不然你以为我每周996,伏案——哎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怎么着? “四川火锅肯定是不行,但我知道有家药膳汤底,倒挺清淡,要不要试试?” “异端,异端。” 他笑:“行,那就先展望一下吧。想象二十八天后,你面前有这么一锅红油沸腾,辣椒、花椒和各种香料在锅里翻滚。牛羊肉被片得像纸一样薄,刺身在冰块上咝咝冒着冷气——” 他的声音仍有一点哑,像厚丝绒摩挲着你的听觉。在此之前,楚娜对这些需要忌口的食物,倒也没到抓心挠肝的地步。但他的语声将什么勾了起来。近似食欲,但更加空虚。 她忽然觉得肚子很饿。饥饿感到底是因为食物,还是因为是不能碰的食物? “你可以从现在就开始想,想到时配点什么。” 楚娜沉浸在饥饿中,一时竟乖乖回答:“啤酒。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倒进杯子就起一层水气的。咖啡,还有咖啡。你知道江镇那家网红店吗?我有次出差过去,他家的摩卡超绝,泡沫要打得厚,加两——叁勺枫糖浆。” 说到这才发觉自己被带跑了,醒过神来:“喂你就非得招惹我是吧?你要不要干脆在我面前表演吃朝天椒喝老白干呢?” 最后两人还是去吃了那家异端火锅。结论是如果火锅界也有宗教裁判所,这种性平味甘淡出鸟还贵上天的店,怕不是要被第一个绑上火刑柱。 但怎么说呢,好歹是顿火锅。她中午原本打算吃沙拉来着。 出得门外,周榛宇提议送她回家休息。 “不,我得回所里。” “这么晚了?” 楚娜耸肩:“你对社畜的生活一无所知。” 周榛宇说他还是知道一些的。刚进涵宇时,他也曾每天清晨被大哥唤醒拎去应卯,从采购部到产品部到市场部一间间转过来,逼他熟悉业务。 “然后呢?” 然后他哥那边费尽唇舌,一回头,他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几个月下来,兄弟俩都差点要疯。 楚娜笑,笑完了想,他真的很擅长自嘲,太擅长了。 两人往停车位走。黄昏将近,人间烟火正浓,不知哪儿传来炒栗子和烤红薯暖融融的香味。 周榛宇一边与她闲谈,一边仿佛无意识地伸手,扳住自己右肩拧了拧。 楚娜这时已完全放松警惕,随口问:“怎么,肩周炎犯了?”想你一个富贵闲人,怎么跟社畜一样的毛病? 周榛宇摇头:“旧伤复发。”动动右肩:“这儿。” 楚娜“哦”一声,哦完就没了下文。 也是很险,她刚差点就脱口而出——“不可能,不是伤在左边吗?”还好,反应及时。 倒是周榛宇转头看看她,主动问:“不好奇?” 这个狡猾的家伙,果然又在套路她。她淡淡回道:“是你的隐私。” “没关系,可以告诉你。十年前,有回我在小巷里遇上劫道的,被捅了一刀。” 平铺直叙,丝毫没有悬念和戏剧性的语气,默认在场唯一的听众对走向了然于心。 “那是个大雪天,血往肺里灌,发不出声音,更别提四周根本没人。我知道自己完了。相信我,一个人要同时干两件事——死和等死,那滋味可不好受。” “别讲了。”楚娜打断:“怪吓人的。” “没事,有人救了我。”他说:“一个年轻女孩。可惜后来只见过一面,还就看清个背影,一直没找到。欠着这么大笔人情,我都不知该怎么还。” “那就是不要还的意思呗,她不要你感激。” 周榛宇没接她的茬,顾自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位天使。别这种表情楚小姐,我知道这词特土,但对于当时差点挂掉的我来说,这是直觉,不是比喻。” 楚娜沉默许久,笑一声:“是啊,你仔细瞧瞧,没准她背上还长了两个小翅膀呢。” 话音刚落,只听滑轮声响,接着一名脚蹬溜冰鞋的制服小哥远远溜来,到他二人面前一个急刹,从保温桶里拎出一只纸袋:“悬赏单,谁的咖啡?” 周榛宇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示意自己空不出手。她接过纸袋,坐进副驾驶,抽出咖啡正要递给他,不由“吔”一声,将杯子旋过来看了看: “不是,这家店什么时候在陵城开的连锁?” 正是她提到那家网红咖啡店。再看标签,一小时前出的单。江镇是附近地级市,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一百多公里送过来,咖啡还温热着。 “喂,你是什么万能许愿机吗?” 他正打方向盘倒车,注意力都在后视镜上:“不,我就是想尝尝到底有多绝。不过可以分你一点。” “可我刚打过针。”她提醒道。还是在他的监督下,盯着药水打进她胳膊,“你今天送我一趟,不就为了来看着我的?” “要是一口咖啡就能让疫苗失效,那我二十四小时也看不住。喝吧,这事就咱俩知道。” 楚娜打开杯盖,咖啡泡沫丰富,甜腻到让人昏了头——她刚才为什么非得说叁勺枫糖?贪心。 萦绕的甜香中,车载音响传来熟悉旋律:“……But e ye babsp;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And white with snow I'll be here,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正是从前那首《danny boy》,从一半开始,想来常循环播放。 楚娜不自觉叹了口气。 周榛宇看她一眼:“不喜欢?可以换一首。” “喜欢,就是伤感了点。” 或许是转录的黑胶,只听唱针刮擦胶片,咝咝轻响,仿佛背景里正下一场细雨。二人再未交谈,在这场细雨里默然前行。 “……Oh Danny boy,oh Danny boy,I love you so……” -- γцzHáīωě.Ⅽǒм 楚小姐 天快亮时楚娜做了个梦,梦见她回到高中时代,参加舞蹈社团的比赛。正跳得又饿又渴时有谁送来一碗面。她吃一口被辣得半死,忽想起自己还打着疫苗呢,这一口下去,怕不要当场变异。 梦境就这么一脚回忆一脚现实的,忽然开始向叁流丧尸片发展,快进到她在校园里与某位男主角并肩作战,一边疯狂打怪,一边满世界找解药。历经种种cult场面,终于来到最后关卡——体育馆。 眨眼间两人来到空阔大厅,厅中央一棵巨大榕树,气根飘拂。梦中的楚娜无暇吐槽这清奇设定,只觉得如释重负,明白自己找到了解药。 眼看着就要摘取到手,叶子却飞快落了一地。 与此同时,上一秒还是美式糙汉的男主角摘下兜帽,露出周榛宇那张俊秀脸庞:“楚小姐。” 猛然间楚娜想起来,等等,体育馆,她明明一开始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怎么会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你做到了,我还真以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周榛宇露齿而笑:“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随他话语,楚娜忽觉手背刺痛,低头一看,一根根芒刺穿透皮肤,生长为黑色羽毛。她捂住手,跌撞着躲进房间。那扇门却由无数纸牌迭加而成,怎么都关不上。 她不由叫出声,转为怪物的尖啸:“不要,不要看!” 楚娜口干舌燥地睁开眼,直起身环顾四周。当然,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凌晨时分她推开文件,趴桌上眯了一会儿。此刻脑袋枕住胳膊,胳膊伸长,手背抵在文件夹一只角上,成为梦中刺痛的来源。 没有怪物,一切都安宁平稳。曙光斜照入室内,手机里还在循环播放那首下着雨的《danny boy》。 “……Oh Danny boy,oh Danny boy,I love you so。” 楚娜抹抹额头,拔下耳机咂摸了一下。这梦开头还有逻辑,后面也太中二了吧。而且被猫咬了要变也该变成猫猫侠之类,怎么会长出翅膀的?物种都不一样好吗? 正胡思乱想,门被敲响,前天那位女实习生探头进来:“楚娜姐,怎么你昨晚都没回去?” “哦,我在这打的地铺,一样。” 实习生没再问,抱进一堆询证函:“这些我都对过,整理好的excel表发给您了。” 楚娜打开看了一眼,挺满意。这小孩无论工作能力还是态度都很不错,值得培养。 “你来得正好,跟我跑一趟银行。” 等两人从银行回来,一出电梯差点被人流给搡回去。只听警报大响,所有人都往楼梯间跑。 楚娜一时有点懵:“干吗这是?” 实习生提醒:“您忘了,今天消防演习。” 的确,因为邻近街区连出两场火情。物业组织整栋楼进行演习。所有人要按指示,从安全通道往指定集合点疏散。 等她俩到办公室放好资料,整层楼都已经空空荡荡。 “楚娜姐,都好了。” “走吧,快点儿。” 两人正前往安全通道,原本应该停运的电梯又开了,呼啦啦涌出来一群妇人。为首隔着老远喊:“姓楚的,你别跑!” 楚娜驻足:“找我?” “就是她?就是她?”其他人一拥而上:“你个不要脸的小叁!” -- 像小三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叁!” 妇人们七手八脚,楚娜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下。好在人多手杂,彼此妨碍,反而让她一通挣扎脱开了身。扑进最近一扇门死死抵上。 妇人们在外拍门:“漂漂亮亮的,怎么那么不要脸!” “有妈生没妈教的东西!” 楚娜揉着胳膊想,是周榛宇?难道他结婚了? 不可能啊,年纪就对不上。这些人至少都四十开外。 她给大楼保卫打电话,没人接,大概都在演习现场。电话没接通,外面局势却又发生变化。只听为首的气急败坏:“你们在干吗!” “打小叁啊!” “什么小叁,小叁都跑了!” 门外人全傻了眼:“什么,是跑掉那个?”对着门里嚷:“那你刚瞎答应什么?” 楚娜哭笑不得。到这她也明白了。刚那位实习生姓褚,大家都称其小褚。楚褚同音。不过小褚是素面朝天一个小姑娘。与之相比,自己看起来确实比较像小叁。 “她跑不远,追!” 楚娜咬咬牙,打开门:“喂,这楼七拐八绕的,你们肯定追不上。这样好不好?先到对面坐一坐。你们都找到她单位了,还怕她真跑?”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进会议室。 为首妇人并不是个泼妇模样。她神态睥睨,众星捧月,像电视剧里要给老爷新妾立规矩的大太太,并不用自个儿动手开口。 果然,刚坐下就有人代为发难:“你是她领导吧?今天咱们话放在这,要不开除这个小叁,我们姐妹每天都来,别想好好办公!” 楚娜挨个给她们倒水,笑道:“那可太好了,我们正想放假。” 另一位一拍桌子:“别跟咱们花言巧语的!告诉你,他两真要就睡几次也就算了,反正男的不吃亏。都给她买卡地亚了。卡地亚,好几万。” 楚娜转向大太太:“姐姐,我问问啊,你家先生做什么,这么能赚?” 大太太矜持冷淡:“股票经纪,一年少说百来万吧。” “哦,年薪百万,真不少。可我们这栋楼呢,身家上亿的能数出好几个。她要真是为了钱,工作上人见得多了,没准明天就能遇上个更发达的。要没工作,赋闲在家,那只能跟你老公天长地久,你愿意吗?” 对面都被这个逻辑给惊呆了,一时没人接话。 “所以你们要闹,要搞臭她,还是怎么样,没问题。但我劝你别在这儿。” 不知当事太太把这番话听进去多少。又或许因为小褚跑了,又或许是观众寥寥,实在闹不出大动静。总之在消防演习结束前,楚娜得以和和气气将人送走。 下班时分小褚等左右无人,磨蹭到楚娜桌前,小声道: “对不起楚娜姐。” 楚娜正在查看自己的包包。刚才也不知哪位姐姐的指甲犀利,小羊皮被刮出叁道痕迹。她心疼的很,头也没抬:“这是你的私事,不用跟我道歉。” “我跟他……” “小褚。如果你是担心因为这件事我对你有偏见,放心。我说了,这是你的私事。” 楚娜本意也不是为维护这个小姑娘。只是如果她今天躲在门后,任由这群人闹到上下叁层楼都来围观。领导会觉得她这个人毫无担当。不止所里面上无光,她往后也基本升职无望。 小褚低着头坐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楚娜姐,谢谢你了。你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楚娜听出话里有话,越过包包瞥她一眼:“我的什么事?” “前天晚上您留我在这对询证函。我走得晚了点,看见他了。”小褚见她没给反应,只得进一步明示:“他,周榛宇,周总。” 什么意思?楚娜看着她想,怎么你俩有过一段? “我跟他不熟。”好在小褚接着说:“主要我男朋友认识,不止认识,托周总的福,他最近赚到了七位数的佣金。所以才有了那只卡地亚。” “你要说什么?” 小褚咬咬牙,一脸“我本想点到为止,是你非让我说这么明白的”的神情:“今年春天,周总忽然让他买入几十万股新味觉。收购消息一发布,股价翻了好几倍,简直赚翻了。您说,那时候怎么会有人知道zucker要收购新味觉呢?” 楚娜撒开包,往后靠到座椅上:“正好在我们接手新味觉收购审计之后,是吗?” 新味觉是事务所前次项目的标的公司,主营儿童食品和玩具。上个月刚宣布被zucker收购。 问题是,zucker作为一家专攻美妆护肤的日化企业,试图拓展业务,之前接洽了好几家不成,市场都在观望谁是它下个目标。谁能想到它忽然会去收购一家食品公司? 小褚顿了顿:“楚娜姐,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不过认为是我把收购消息透露给周榛宇,做内幕交易。只要我不告诉其他人你的事,你也会同样回报我。” “谁都不会知道的。”小褚加重语气:“您可以相信我。” 片刻,楚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小褚这才慢慢撒开紧攥座椅两侧的手,舒了口气:“那我不打扰您了,再见。” -- 不舒服 这天下晚班楚娜去了“焚舟”一趟。原本她想装作巧遇,等谈起正事气氛也能轻松点,别弄得跟专门来查账似的。 结果周榛宇不在。她在酒吧门口等候片刻也没见踪影。只得发去信息: “在干吗?” 他几乎秒回:“刚睡醒,你呢?” 楚娜心想你这晨昏颠倒够可以的:“刚加完班。”觉得不太对,将语音又听了一遍。似乎听见一两声咳嗽。 “你怎么了?不舒服?” “有点小感冒,没事。就是睡得脑袋疼。” 楚娜琢磨,要不去看看你?正要发信息过去,路边一道电光疾影,停下辆法拉利。里头钻出个公子哥儿,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晚上陪女伴喂猫的老兄。胳膊里搂着个女孩,跟当晚喂流浪猫的还不是同一个。 此人见着楚娜,立时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但退之不及,只得迎上。 “你不用问了。”没等楚娜跟他寒暄,这人主动说:“小周不在是不?嗨,他公司有事,出差了。” 楚娜:“……?” 老兄,你替人圆谎事先都不对对词的吗? 她慢慢回道:“哦?” 喂猫老兄有点发憷:“要不然就——他没回你电话?那是因为……因为我们一群人在吃鸡。” “昨天?” “哎没错,就是昨天!” 她故意问:“那前天呢?” “前天?!巧了,前天我们也在一起!” 前天周榛宇分明送她去打针:“一整天?从早到晚?” “从早到晚。” 楚娜想,你这么当着面侮辱我智商,真是太让人为难了:“你们两男的,整天在一起都干吗呢?” “多了。”对方硬着头皮:“看看书啊,谈谈人生啊——看我干什么?男人就不能有一点精神交流吗?” 这时楚娜手机又响了。她没心情再扯下去:“行吧,你们慢慢交流。我也不找周榛宇,只是路过。” 对方如蒙大赦:“路过好,路过好。”赶紧搂着姑娘走了。 楚娜看看屏幕上的新信息。周榛宇正问她在哪,这么晚不安全,派司机去送她回家。 “不用。我刚就是在等车闲得慌,才会给你发消息。车来了,先不聊了。你好好休息。”她想了想,添了一句:“多喝点热水。” 坐在出租上她想,其实新味觉这事本身并不需要忧虑。只要证明他们在婚礼前并没有任何接触,从时间线上很容易证明清白。 值得注意的是小褚男友。那是个会找年轻小叁的男人,并且跟周榛宇关系不错。 刚才这位老兄则张口就来,可见平时打掩护打成了习惯。 然而关我鸟事?楚娜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关我鸟事?他朋友谎撒得再熟练关我鸟事?同样,他感场冒而已,人都会感冒的对吧?现代人类总不能感场冒就死咗,对吧? 不一定哦。她的意识这么回答。 你闭嘴。她这么回答。 她能做的只是等他痊愈,把新味觉的事问清楚。就这么定了。 -- γцzHáīωě.Ⅽǒм 我放心 翌日午后楚娜来到楼下健身房。 往常再心烦意乱,运动总能让她平静几分。偏偏今日受限于二十八天的戒律,只能速度6在跑步机走上一阵。去踩单车,引来教练调侃: “楚娜,你今天是去春游吗?慢悠悠的——动起来!” 大伙都笑。楚娜跟着自嘲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干脆下车去洗完澡换衣服,拎着笔记本准备直接往地库赶。 健身房外是面落地镜,正对着电梯间。她等电梯的工夫,发觉口红没涂匀,刚摸出来拔开,手机响了。 楚娜将包腾到左手,拿肩膀夹住手机:“喂?好些了?” “嗯,你昨天去酒吧找过我?” 她旋出口红:“不是什么要紧事,见面谈。” “好,我马上到。” “到哪?!” “你们公司。我记得叁楼有间茶室。在那等你。” “……”楚娜蹭掉画到腮帮子上的口红:“你没事了?” “死不了。” 她沉吟两秒。他便理解了:“不方便?” “嗯,不方便。我在外面开会。今天都不回去——你不会已经在路上了吧?” 其实这倒不算撒谎,她此刻拎着笔记本,要在十分钟内去往车库,会合项目组其他人出发。万一他车到半途,她是等还是不等?索性回绝,找个宽裕的时间再谈。 “刚出门。没关系,调个头的事儿。”周榛宇轻松道:“明天呢?” “不好说。”她无奈回答:“身不由己。” 今晚开过会,明天肯定有的忙。 “要么你发个定位,完了我去接你。” “不用了,公司会接送。”楚娜想了想:“你也别逞能,多休息。还有这两天就别自己开车了,好吗?反正下一针就下个星期,到时候见。” 周榛宇反问:“除了这个,我们是不是偶尔也能见见面?” 这时电梯上行到达,有熟人从里头出来:“嘿楚娜,今天这么早结束?” 楚娜按住手机,跟人寒暄两句,接回通话:“你刚说什么?” 周榛宇顿一顿:“没什么,那就到时候见。” 楚娜听着他的声音,心想,也许自己把工作协调好,必要的材料今晚加个班,明天请半天假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她说:“这样吧,如果——” 吔,怎么断了? 接着她在镜子里看到周榛宇。他站在正缓缓合上的电梯里,注视着她。电梯背墙与落地镜在这一刻奇诡地形成双面镜,折射出无数个他们,每一对都在相互瞠视。 楚娜反身扑过去,差点将按键戳烂。却没能阻止电梯关闭,开始向上运行。 喂,不必这样吧?昨天刚被她碰到他朋友说瞎话,今天就被他抓个正着。人生是什么回合制的大话王游戏吗?还是俄罗斯轮盘赌,看谎言的子弹最终会爆了谁的头? 她往安全通道奔,穿着高跟鞋一口气跑到上一层,却只能站在不曾停靠的电梯前发怔。 手机再次响起,她充满希望地按到耳旁,听见项目主管的声音:“楚娜,该出发了,都等着你呢——怎么了喘成这样?你有事?要不要等你一会?” 楚娜喘口气:“不用,我就来。” 半小时后,一辆12座商务小巴将她和同事们带到市郊工业园,开进一间偌大的化工厂。前文那位新婚燕尔的陈总作为收购方,连同融资方在此听取事务所关于此次收购审计的初步汇报。 回程路上已是夜色四合,陈总打发走司机,硬挤上事务所的商务小巴,自称“陈哥”,腆着脸约“妹妹们”去K歌。 车内一时充满九十年代城乡结合部的趣味。楚娜坐在后排,想给周榛宇发条信息,编了又删,想想现在也晚了,明天再说吧。 她原本打算靠椅背上假寐一会。偏偏这时候陈总喋喋不休,在给女孩们讲本城的灵异故事。 故事跟他本人一样都有些年头。大意是明朝正德年间,定北门城楼年久坍塌。缺乏一棵上好的木料做梁,有人在附近荒地里发现一棵槐树,高大茁壮正合需求——说到这,故事到底灵异在哪呢?原来那被砍下的木材,架上屋脊,竟然还在生长。一直长一直长。这城门的西角楼便一直伸出去,活像个人伸长头颈,在苦寻什么东西。 陈总打住话头,指指窗外:“瞧。” 他所指的是一段明城墙的遗址。此刻车上绕城公路,远远看去,夜幕下的西角楼确实伸出一截,造型突兀。 在故事里,几百年前的角楼也是这样伸出去,影子投在城墙上,像一把打开的铡刀。某天,有位富人骑马从城门通过。忽然间惨叫一声,跌下马去,没等送回家就断了气。 官府追查下去,原来曾有某个生意人携款还乡,没想在城外忽染急症。咽气前将钱物交托给一位同乡。同乡却见利忘义尽数吞昧。致使生意人家中父母妻儿无依无靠,贫病而亡。不用说,坠马的,就是他那昧钱财的同乡。 这则故事之所以是都市传说而非建筑史论,就多亏这么点神秘主义色彩。 “你们猜怎么地?”陈总绘声绘色道:“他经过时,城楼那铡刀一样的影子一家伙合下来。”他一只手比个砍的手势,斩在另一只手掌上:“把那人的影子砍成两截。” 车内一半人对此的反应是暗地里打呵欠。确实,你既不能指望如今的年轻人对这种老掉牙情节产生任何触动,也不能指望女孩们对陈总这张老脸产生丁点儿吊桥效应。 倒是前日茶水间那位男同事,一直带着些恨不生为女儿身的遗憾,全力捧哏:“听见没有?听见没有!陈哥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再上二十年学也学不到。给陈哥鼓鼓掌!” 陈总在掌声中做了个谦逊的手势。 “这人哪,怎么都行。”他总结:“就千万别贪不属于自个儿的东西。” 小褚抬头瞄楚娜一眼。楚娜直直回望过去,前者立刻垂下视线。此时车下绕城,拐了两个弯,故事里的城门就近在眼前,巍峨伫立。仿佛果真藏着一把等待惩恶扬善的铡刀。 车内终于安静下来。楚娜向后座仰去,还没等闭上眼睛,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副画面。 画面由明暗两部分组成。一方是聚光灯下,一群身穿舞衣的女生。她们正值青春,窈窕又蓬勃,像壁画里的水泽仙子。为首的小仙女居高临下,指着舞台边缘一只汤碗: “喝呀!把这碗汤喝下去,我们就不投诉你。” 碗里加了很多料,血浆似的一捧辣椒油。在舞台下,低一些暗一些的地方,站着个身穿餐馆制服的朴素女孩。周身黯淡,只有一张逆光也看得出白皙的面孔。 “喝呀!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 女孩默不作声,忽然伸手,举起碗仰头喝了两口,呛得猛咳出来。用衣袖擦擦嘴巴,抬起眼睛。袖口鲜红宛然。 有人在窃窃私语:“顾娜你知道吗?这个打工妹好几次找周榛宇聊天,有说有笑的。男的怎么都爱搭理这种白莲花。喂,顾娜,你怎么不说话?” “……” 没错,当年还叫作顾娜的她不是受害者,也大可自辩不是施害者。她只是霸凌犯身后的一名看客。当女孩倔强又愤然的目光投来,审视每个人,她也是其中一个。 眼前一暗,车开始穿越城门。 在这几秒之内,楚娜竟不自觉屏住呼吸。直到城市的喧亮扑面而来。并没有暗处的铡刀落下,角楼的影子静静横在墙头,被越抛越远,很快淹没在钢铁丛林里。 市区简直如同白昼一般亮。没有阴影的天堂。 楚娜吁出口气,顿一顿,回头道:“BOSS,我明天想请半天假。”将工作安排大致讲一遍,主管表示你向来靠谱,自己协调好,我放心。 这头好商好量,另一边的陈总却不由分说,最终打了个折,从唱K还价到夜宵。小巴拐了几个弯,从闹市驶上一条相对空旷的道路。前方路灯大炽,驶到跟前,之前被遮蔽的阴影里,忽然冲出一辆电动车。 司机大惊,急打方向盘。小巴原地转了九十度,在众人惊叫声中,狠狠一头撞上护栏。 -- 会不会 楚娜额头撞上挡风玻璃,缝了九针。吊消炎药之前她随口问了一句:“我前几天被猫抓了在打疫苗,才打到第二针,有没有事啊?” “你跟医生说了吗?” “说了。” “那就没事。”护士将吊瓶开关拧开:“不过……” ?啥玩意,你针都扎进去了你跟我说什么不过?偏这时有家属奔来求助,说某某床产妇开始宫缩,护士来不及多说,跟着就跑了。 楚娜拔下针追也不是,不拔等在原地也不是。还没等叫住对方追问一句呢,所里那位男同事胳膊上缠个绷带站到她面前:“哎楚娜你在这正好。有个事啊你们女的比较懂。” “嗯?” “陈总嫌这儿枕头太硬,你给想想办法。” 陈总在这次碰撞中有点儿软组织挫伤,伤是轻伤,但毕竟上了年纪,所以得留院观察一晚。这位男同事自告奋勇留下照看。 楚娜向他示意膝上的笔记本:“我在改方案。” “楚娜。”此人直呼其名,连姐也省了。那气势不止领导,简直是领导人:“我认为,咱们做这行的,得以客户的需求为先。这些东西你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时间来做嘛。”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这特么还不算我自己的时间? 楚娜想了想,合上笔记本:“好吧,你刚说什么?” “我说,要给陈总换个软点的枕头,你去看看附近超市——” 楚娜将脸一板:“?会不会做事?!” “……” “他那么大年纪,能用软枕头吗?颈椎和脊椎还要不要?你就这么为客户考虑问题的吗?” 男同事被她唬住了,姿态也谦卑下来:“不是,我的意思是……” “动动脑子。”她重新打开电脑。 对付这种人,比他更会上纲上线地讲屁话就对了。 经此一役,男同事再不敢上前叨扰,只在过道上来回奔走,发号施令,一个人便是一出大戏。且于半小时后,右胳膊的绷带神乎其技地挪到了左胳膊上。 虽近午夜,陈总的同僚和下属闻讯而来,过道里一时热闹非凡。楚娜独自坐在几十米开外,敲字声伴随着一茬茬喧闹。访客们过了探望时间仍络绎不绝,有病人和家属出来抗议了好几轮,才稍作平息。 一旦安静,楚娜终于没扛住,靠椅背上打了个盹。醒来发觉不知谁往她背后塞了只靠枕。是那位男同事?楚娜想,怎么这小孩还是有点良心的嘛,自己刚才是不是对他太凶了? 她刚将最后几行写完,就听见病房那边陈总大嗓门扯得老高,中气十足:“回去转告老哥哥,我好得很,也让他保重。” 正巧之前那位护士过来拆针,表情颇为无奈。楚娜问:“那会你要说什么来着?” 护士显然忘了:“啊?” “就是我问你打疫苗再吊水有没有影响,你说没有,不过——不过什么?” “啊?哦,我是说你最近可够背的。一车人都顶多擦破点皮,就你跟那位老先生挂了彩。” 楚娜苦笑,谁说不是呢?被猫抓,出车祸不说,前天她还被一帮大姐揍了一顿。最近血光之灾真不少。 “水逆吧。”她说。站起身打算去洗把脸。此时活也赶完了,假也算请了。她走在过道里,低头给周榛宇发去条信息,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 刚发出去,就听见身后“叮”一响。 楚娜回过身。理论上,她本应很难一眼辨认出正被人群簇拥,只露一线的侧影。要不是这侧影转过头,视线超越众人,找到了她,远远对她微笑。 整个世界像被露水坠弯的一叶,被重力拉扯,身在半空。 “世侄,我知道老周记挂我。”最先回到楚娜耳边的声音,是陈总在喋喋不休:“就点小伤,让你爸别担心。” 周榛宇点头,拨开众人:“让让。”接着径自向她走来。 楚娜用眼神告诉他:“别,别在这儿。” 周榛宇的回应是对她眨眨眼睛,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打量最近一间病房。 “世叔,这儿医疗条件够好吗?”他关怀道:“挫伤这事可大可小,千万重视。” “当然,当然。” 周榛宇踱回两步,终于在她身边驻足: “哟,这位是……?” “怎么忘了?楚小姐,前些天你俩在我婚礼见过。”陈总笑嘻嘻责备:“世侄真贵人多忘事。” “没忘,就是没想到能在这又遇见。”周榛宇伸手:“楚小姐,幸会。” 楚娜回握,勉强正色:“幸会幸会。” -- 我看看 两人终于有机会独处,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周榛宇将座位上的枕头放平,再扶她坐下。 “问护士要的?” “对,当时你抱着笔记本睡得特沉。” 楚娜轻咳一声:“因为明天想请个假。” “你都这样了,不这么拼应该也请得了。”周榛宇想了想:“是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楚娜想,大哥你的滤镜是不是厚了点呢?我只是想升职加薪而已。 “我不做,就得安排别人做啊,得交代一堆。算了,自己做完还省得烦。”她看着他说:“我喜欢简单,喜欢赢,喜欢所有事都在我的——” 她本想说掌控里,看见他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这话没啥说服力。此时她戴着副有框眼镜,头发乱蓬蓬妆也花了,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妞。 傻妞装逼岂不是更傻,不要了吧。 “你感冒好了?”她捋捋头发,转而问。 “好多了。”周榛宇用额头碰一碰她抬起的手背。楚娜察觉热度传来。确实不到滚烫的地步,但也没完全退烧。 她放下手,隔了少时:“对不起。” “嗯?” “白天不是故意骗你。” “没事,我知道。” “……?” “你当时拎着电脑包,显然急着出门,又觉得几句话说不清楚。怪我太心急,不该不打招呼就上门。” “你没生气?” “没生气?”周榛宇看看她:“我想这位小姐忙归忙,怎么也会解释一声对吧?就一直等消息,去哪都抓着手机。结果你猜怎么着?直到五分钟前,她才给我发了条信息,还立刻就撤回了,我都没来及看。” 不知是不是楚娜的错觉,觉出了几分委屈。她没忍住:“是,这人怎么这样?过分了哈。” 一笑开,伤口难免受力。她捂住脑袋:“咝——” “怎么了?”周榛宇伸手拂开她额发:“我看看。” “喂!”楚娜阻止不及。刚才缝针的时候护士将她额发剃掉了一块。好在她头发长,又还算浓密,梳过来也能盖住。 “嚯!”他感叹。 “你要是敢说我秃了也变强了,我会咬人的啊,反正我现在疫苗还没打完。”她等了一等,轻声问:“很难看吧?” “不会,很朋克。” “蒸汽朋克还是赛博朋克?” 周榛宇轻笑,笨手笨脚将她长发拨拢过去,盖住那块纱布。 “所以还真得二十四小时看住你啊。”他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并肩,彼此沉默一小会。楚娜还在斟酌措辞,周榛宇开口道:“对了,今年初国内引进了一部叫《海洋特工队》的动画,看过吗?” 楚娜不知他怎么忽然提这茬,点点头:“主角是一只小海豚那部?” “对,市场很看好这部动画。认为它会是大白和小黄人之后,周边界的新宠。国内有间公司费了很大周折才拿到这只海豚的形象开发权。”周榛宇转头:“公司叫新味觉。” 这叁个字击中楚娜注意力的靶心。 啊,原来他知道她要问什么。当然,之所以他能这么快得知她受伤入院,无疑也是因为那位不知算小褚男友还是sugar dad的股票经纪。 她舒口气,不仅因为他愿意主动解释,也因为他态度非常坦荡。 “然后呢?” “然后新味觉打算将这款玩具放在零食礼包中作为卖点推出。不但采用医用级硅胶,做了防水处理,而且真的给它内置了一个声波级别的马达。结果你也知道,他们赔得很惨。” 这么一说,楚娜记起来在新味觉的账目里,的确有这么一笔存货,成本高昂但销量低迷。审计中曾被建议作为坏账处理。 “至于收购方zucker,一直有向美容仪器方面拓展业务的打算。接洽了好几家,都因为对方要价太高没能谈拢。而这几家基本垄断了市面上的高端声波洗脸仪和牙刷。” “你是说……” 周榛宇点点头:“我拆过一个新味觉的玩具和一个洗脸仪,参数相差无几。”他报了一个市占率最高的牌子:“对新味觉,收购解决了可能出现的大笔坏账。对于zucker,直接得到了生产线、专利和存货,win win。” “所以这款洗脸仪的成本,就只是一个儿童玩具?” “差不多。” “……”楚娜也有一个,两千出头,号称焕肤神器。此刻只觉得自己交了智商税:“这也不说明什么吧?” “是不说明什么。但叁个月前,有人通过加大控股取得控制权,投走了新味觉的CEO。这位前CEO一向坚持独立经营,从前每次收购都被他否决。这都是财经新闻的公开内容。” “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的?小孩玩具和美容仪?” “你忘了,我有个七岁的小侄女。” “周榛宇,你玩这些多久了?” “从前没进涵宇的时候,总得有口饭吃。” 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对‘有口饭吃’有点误会。新味觉这次,听说连你的股票经纪都赚翻了。” “这在证券市场算得了什么。我就是个稍微宽裕的散户,翻不——”也许因为话说太多,他又开始有点轻咳:“翻不出浪。” “等等,我去给你倒杯水。” “能别乱动吗?”周榛宇按住她,起身往饮料机的方向走:“真当自己变秃了也变强了啊。” “啊啊啊你敢再说?!”楚娜龇牙:“那就只有一小块!很快会长出来的,我头发长得可快了!”捂着额角,向后靠到椅背上。 疼。但还是想笑。 她起身打算去补个妆,顺便找面镜子看看这新发型是怎么个朋克法。结果在过道里迎面撞上一队人马。 陈总这离院的阵势,就差个小太监在前边吆喝一声:“皇上回宫——” “啊楚娜,过来过来,过来,陈哥有话问你。” 楚娜笑一笑:“您慢走哈。” 这位老哥也是从车祸里回过魂,又有了调戏妇女的兴致,见楚娜不动,干脆凑上前:“怎么,跟榛宇处得挺开心?哎,你撞成这样,你那位未婚夫跑哪去了?分手了?” 说着瞥一眼旁边她的男同事,两人相对大笑。楚娜看看后者,噢,可算让你逮着了机会。 项目组的女孩们对陈总不胜其扰,平时只会有默契地彼此解围,没谁闲得去戳穿她不存在的未婚夫。可眼下陈总显然通晓内情,表情是这样的——“小丫头竟然跟我玩这出,淘气。” 她想想,直接道:“对,是分手了。” “上回还好的很嘛。”陈总就势去揽她肩头:“别伤心,还有你陈哥在——”一击未中,顷刻间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又揽一回,这才发觉自己胳膊被周榛宇攥住。 所有人都懵了几秒,见惯陈总对女孩拍拍肩摸摸小手,还是头一回见其急赤白脸,从别人手里往外挣。 最意外的当数陈总本人。他不是没看见周榛宇对楚娜的殷勤,但并不认为与自己行为有丝毫冲突。漂亮姑娘嘛,你小周撩得,我老陈撩不得? 谁能想到这小子说翻脸就翻脸呢?这么两秒工夫,这张年轻面孔上,所有轻浮与和善都消失殆尽。陈总钳工出身,论胳膊上的力气不输任何小辈。但面对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他心里一怯,那股蛮力就是使不出来。 周榛宇撒开手,温声道:“小心伤,陈叔。” 陈总的眉毛已耸得老高发起怒来了,嘴巴还是笑模样,一眼看上去格外别扭,仿佛下半张脸在努力开解上半张。 “世侄,早说呀。” 这话既有讲和的意味——“咱叔侄俩为个女人,不值得”。又营造出一种成人对孩子的宽宥——想吃这块糖?早说呀。真对这个女人有意思?早说呀。难道叔叔还能跟你抢? 偏偏周榛宇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现在说晚了?” 陈总噎在那。 “我刚看见楚小姐打着吊瓶在工作。您让人忙成这样,会分手太正常了吧。” 陈总怔一怔,打个哈哈:“罪过,罪过。” 楚娜扯扯周榛宇:“周总,我有点晕,麻烦你扶我去那边成吗?” -- γцzHáīωě.Ⅽǒм 别客气 回去路上楚娜问:“刚对陈总那样,你父母会不会不高兴?”毕竟叔侄相称,似乎颇有渊源。 “我父母要是看得上他的为人,也不会打发我一个小辈去参加婚礼。”之前那种食肉动物般的威胁神情消散。面对她,周榛宇又是那个悠闲和气,万事不过心的青年了:“都是早年的人情。” 纸类包装作为绝大多数商品必不可少一环,涵宇从艰难求生的小企业到今日巨头,经历的客户几乎可以汇编本城一部市场经济史。 楚娜坐在副驾驶上,听着听着,几乎有些迷糊起来。不是因为乏味,而是因为舒坦,像穿了件柔软干净的旧睡衣那样舒坦。 眼前的他不是什么云端上的霸道总裁,微服私访的贵公子,他是印刷工人的儿子,有一对白手起家的父母。他也跟她吃过同样的路边摊,跟她走过一样的道路。他是她隔壁班的男孩,虽然不曾相识过。 周榛宇将她送到门口。楚娜打开门,回身道:“对了,那天我在酒吧门口遇到你那位朋友。” 他没解释。怎么解释?朋友之间惯于帮忙打掩护,一番胡话,请她见谅? “他提醒了我。你不是问我二十八天过后想做什么?我想好了。” “哦?” “我要喝酒。”她笑道:“喝最浓的咖啡,疯跑,蹦迪,吃火锅——最辣的那种。还有,组个局请大家玩游戏。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吃鸡么,那就去玩一盘线下版好了。有没有时间?你想跟我玩吗?” 周榛宇放松下来:“当然。早点休息,这些天我派人接送你。” “不用。” “别客气,我们人类愿意照顾伤患,这是文明的基础。” “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们人类用腿走路,”她点点受伤的部位:“不用脑门。” 周榛宇笑,对她挥挥手,转身走下楼梯去了。 楚娜注视着他身影消失,进门去卫生间放了洗澡水,接着扑进沙发里。 身体疲倦至极,精神却兴奋过了头。等她从沙发里抬起脑袋,才察觉进门时只开了一盏侧灯。昏黄光线里,四周只有卫生间哗哗水声。房间里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楚娜忽地有点发憷。她从小与别的小孩不同,一直不怕黑,黑暗是个老朋友。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这老朋友忽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仿佛穴居人基因里对黑暗的恐惧忽然觉醒,没有逻辑。 现在把周榛宇叫回来还来得及吗?她想想算了,还有几小时天就该亮了。 她去卫生间关上水龙头,回来索性裹张毯子缩在沙发上等天亮。渐而疲倦,低头打了个盹。 这一闭眼不得了。只见车身过处,一具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身穿外卖制服的女尸,她凑上前,那具女尸忽然双目大张,伸手抓住她。 楚娜一头冷汗睁开眼睛,她刚才是尖叫了? 门上清晰地传来敲击声。 周榛宇开出一段,等红灯时注意到路边有个小摊。 这种叫五瓣糕的传统小吃,上回楚娜遗憾地表示过好久不曾在街头遇见。周榛宇于是兜回去买了几个,回到她家门前。原本想将袋子挂在门把手上。忽地听见里头一声模糊尖叫。 他敲门,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回应:“谁?” “我。” 半分钟后楚娜打开门:“哦,进来吧。” 她从肢体到语言都尽力表现镇定,但一眼看得出,她整个人并不比一只木乃伊放松。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没事。” 他将糕递过去:“看到卖这个的,估计你也饿了。” 楚娜接过:“谢谢。” 两人静默片刻,周榛宇试探地问:“那我走了?” 她看起来实在有点绝望,却没说你陪我一会儿吧,一时之间什么都没说,定定神:“好,你开车慢点。” 这家伙怎么回事?周榛宇想,向我要求点什么就这么难吗? “等等,我想起来了。”他反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医生说过不排除你有轻微脑震荡的可能,还得观察一阵。那我就在这观察你一阵,万无一失么。” 楚娜仍然没说什么,只将所有灯打开,走到厨房灌一壶水放上灶,在微波炉里转热五瓣糕,从卧室拽了张毯子回来给他,自己坐到沙发另一端。掰开一只糕,将没有馅的那一半递过来。 不沾馅儿的糕不算太甜,是周榛宇勉强能接受的程度。楚娜打开电视,两人看了一会《霍比特人》,水壶开始鸣响。她钻进厨房,叮叮咣咣摆弄一阵,忽然伸头出来看一眼。 眼神很有意思,是小孩明知道床底下不可能藏着怪物,却非得去掀床单确认一番,带着点儿孩子气的提心吊胆,似乎担心他改变主意原地消失。 周榛宇轻咳一声:“要不要帮忙?” 看见他还在,她就放松下来:“不用,开始了没?我好像听见龙出场了。” “还没。”周榛宇没戳穿她。电视上分明正在放广告。难道《霍比特人》里的龙会操着东北口音说“一站到家,多快好省”吗? 楚娜端了两杯子出来。一杯牛奶,另一杯是有草药气味的液体。 “喝这个吧,对你嗓子好。”她推给他。 “韩大夫教的?” 她摇头:“小时候我一感冒,我爸就给我喝这个。” 周榛宇尝一尝:“你爸是干什么的?” “巫师啊。”她指指他杯子:“这都喝不出来?” “……” “哈哈,没有,中学老师。” 这段广告似乎特别长,两人端着茶杯,边等边靠在沙发背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让我猜猜,今天老陈是不是又给你们讲定北门那栋角楼的故事了?” “你怎么知道?他经常讲是吧?” “嗯,他这辈子好像就这么个故事,讲了二十多年。”周榛宇想她不至于是被这么蠢的故事吓到,但仍然解释道:“那栋楼八十年代失过火,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都是后面重建的。” “八十年代?” “对,而且那栋楼内部结构有点问题,所以有一边特意架高,为了平衡。看上去就会长一点。” 楚娜看上去有点无语:“是这样啊。” “对,没有什么惩恶扬善的铡刀,谁做了亏心事从那下边过都会丢了魂。” 楚娜笑一声。 周榛宇心头略有点作痒,但他唐突过一次,不想再犯。于是按下一点躁动,开了句玩笑:“说说,你做过什么亏心事?” 没回应,周榛宇转头,她抱着抱枕,脑袋往后仰在沙发背上,已经睡着了。 -- 去混了 周榛宇赶在会议结束前五分钟赶到。他大哥周奕松正在发言,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针对高校过期论文、期刊等大量纸张的浪费情况,我们将采取鼓励回收制度,以废纸换取积分,起到循环再利用、杜绝浪费及环保的目的……” 散会后一众人握别校方人员,往停车场走去。周榛宇主动开口:“哥。我今天比上回早到了四分钟,您不表扬表扬我?” 周奕松气得:“怎么,还非得跟上回一样,最后一分钟赶来?又起晚了是吧?” “是你们开会开太快。我哥讲得这么好,怎么不多讲一会?” 旁边陆总插话:“小子,你别拿这套哄你哥。又去猎艳了吧?” 要论世叔,这位陆总才算是他兄弟俩真正的世叔,公司元老,一开口就是对自家子侄的语气。 周榛宇笑道:“哪里,通常都是艳猎我。” “唉,这些轻浮女子,你们家就你看得上。” 周榛宇还没说什么,他哥先不乐意了:“陆叔,您这观念就过时了啊。有女孩喜欢榛宇,这不很正常吗?自由交往,谈得上什么轻不轻浮。” “你就护着你弟弟吧。”陆总摇头,对周榛宇道:“你啊,近朱者赤。多看看那些好女孩。喏,比如今天那位秦老师,就不错嘛。” 奕宇跟陵城大学有个产学研合作项目,由奕宇赞助设备和经费,开办实验基地和工作室,孵化人才,成果反哺。陆总指的秦老师是合作项目里的一位女老师,朴实勤恳,是老一辈人的审美。 周榛宇也没跟他当真:“好女孩的心都太贵了。陆叔,您还真得感谢这世上有些轻浮女子。大家逢场作戏,也算循规蹈矩。不去祸害那些清白的善男信女,多好。” 给陆总气笑了:“歪理。”也自知说不通,终于放过。周奕松当着众人没开口,却给了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等兄弟俩坐上车,周榛宇主动道:“好几天没见着悠悠了,她想我没?” “别拿你侄女转移话题。嗓子好点没?听着没前些天那么哑了。” 周榛宇打个呵欠:“还行。” “这么困,昨晚真出去混了?” “不,昨晚有个朋友出点事,我去了趟医院,送她回家。” 哥点点头,忽又惊疑:“医院,你不会把人家……” “就是个朋友。哥,我没把谁肚子搞大。你当我是你吗?” 周奕松没好气:“那我能负责任,你呢?” 周榛宇摸摸后脖颈:“别,我对这词过敏。你看,又开始起疹子了。”仰到座位上,少时道:“哥,我遇见了当年救我那女孩。” “真的?!”周奕松惊讶:“有这种事?这么多年,怎么遇上的?” “就是遇上了。先别告诉爸妈。” “当然,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跟你想象中一样吗?”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更好,还是没那么好?” “更复杂。”周榛宇说:“她甚至不肯承认救过我,每次我提到,她都拼命转移话题。说真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而她越是否认,他就越好奇,也越想逼她承认,就像被猎物的逃遁行为激发追逐本能的野兽。如果正常相认,他会这么好奇和执着吗? 大哥不以为然:“为什么?做好事不留名呗。当年爸妈那么找,重金酬谢,她家里人都不愿让她出面。” “没这么简单。” “等等,你确定没认错?没准人家就是没做过,怎么承认?” “所有事都对得上,而且她高中跟我一个学校。” 周奕松“哦”一声:“难怪,当年我们找不到她,一直以为是住在那附近。竟然是你高中同学。她当天怎么会在场?” “不知道。也许跟着我去的。” “能跟你那么远,这姑娘当时喜欢你。” “哥,我要是能问出来这个,我还跟你说这些?” 周奕松笑出来:“哟,看来我们的卡萨诺瓦这回遇到克星。” 周榛宇无奈:“哥,你看啊,但凡有别人在,你还得解释卡萨诺瓦是个中世纪的风流鬼。下回再埋汰我,你也找个谁都认识的。” “比如呢?” “西门庆?” “……”周奕松伸手推弟弟脑袋:“你学点儿好!” 翌日楚娜到办公室,小褚在她经过时飞快放下手机,放迟一步,仍然被楚娜看见对话框,对方是那位男同事的头像。 半小时后楚娜将她叫到办公室,丢了一堆报表让她统计。 “明天就要?” “对。” 翌日小褚顶着两黑眼圈来交成果。楚娜表扬两句,接着丢了更多更核心的活过去。 小褚默坐一会:“太多了,我做不到。” “没关系。做不到就收拾行李回去找男朋友养着你。不用在这拼死拼活。” “您这是在报复我。” “我不敢。你忘了,你捏着我的把柄对不对?”楚娜微笑道:“要是去举报我可怎么办?”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小褚将手机调至信息界面递过来:“他是问了,可我什么也没说。” 从信息里看,男同事果真在打听她和周榛宇的关系,倒还没打听到新味觉那一层,估计只想挑她男女方面的刺,或打算去跟陈总火上浇油。但一个圈子里,了解到也是迟早的。 哪怕他不真去做什么,散布谣言就很讨厌,她总不能挨个去解释。 楚娜想了想:“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小褚却没动,过几秒说:“我跟那个人提过分手。” “所以呢,分了?” “他不同意。” “哦他挺看重你啊。”楚娜头也没抬:“他是不是还说会离婚娶你?加油。” 小褚两只手抓住椅背两边,尽量对她的讥嘲置若罔闻:“我跟他在一个会议上认识的。我念研二的时候。” 楚娜想你妹毛病吧,要听恋爱史我干吗不去看韩剧?正要下逐客令,对方接着说: “我导师拉了不少项目。每回跟企业碰头,都是我跟师姐负责会务,免费劳动。师姐有次问导师,您那么多学生,大家能不能轮流来?” 楚娜抬起眼睛,小褚吸口气:“您知道我导师说什么吗?——不适合,你见过谁让男孩端茶倒水的?他们也不会啊。不然我招女学生干什么?——我的老师,他不是很认真,很严肃,觉得这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那样。他是笑着讲的。” “……” “那天开会好多人,我俩隔二十分钟就得给人续水,根本没空坐下听内容。只有我男朋——只有那个人注意到了。会后找我吐槽说,怎么安排你们两小丫头做这些,也不怕烫着,我得跟你导师谈谈。从那以后,我导师终于肯从经费拨一部分请人做会务。” 楚娜靠回椅背,顿了顿:“所以呢?这不挺好吗,让他一直护着你。” 小褚沉默一会,摇摇头:“他老婆让他选,要不告诉她我在哪工作,要不就去他公司闹。他说我的工作不重要,丢了在家待着也没关系,他大可以开双倍补偿我。” “双倍。你没考虑过?” “考虑过。”小褚笑了笑:“然后从此给他一个人端茶倒水吗?” 楚娜看着她。平时文静低调的女孩,这话可谓尖刻了。 “我会跟他分手。所以我更需要这份工作。”小褚抱起资料:“明天,我会交的。” “万一真有人举报到合规部。”周榛宇拨开一根阻碍去路的树枝:“也没法证明我不是从你这儿得到的消息,会有什么后果?” “合规部再上报证监会。我会被撤销执业资格,两年。”楚娜从他臂下穿过:“至于你,不但要上缴所得,还得面临大笔罚款。” 此刻他们身处城市植物园中央的玻璃温室。在这座渐入深秋的城市里,眼前的植物仍保持着浓绿。 小径两旁,肥厚叶片和鲜艳花朵或延伸,或攀援。声势惊人,蓬勃到几乎让人感受一丝威胁。真奇妙,它们分明是生命力的象征——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危险又迷人的玩意。 楚娜收回视线:“不过别担心,不会有这种事。人家也要看证据的,顶多就是问问话。” 周榛宇忽道:“要不,咱们来模拟一次?” “模拟什么?” “问话。” 她刚要表示反对,他已戏精上身:“楚小姐,你是否以任何明确或暗示的语言,告知周先生有关新味觉即将被收购一事?” “喂!” “你是否无意中在他面前提过收购细节?又或在他在场的情况下,与知情者谈论此事?” 楚娜无奈:“没有,没有。” “那他是否有可能从你的手机、电脑等看到你的工作信息?” “不可能。” “关键问题——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楚娜顿一顿:“9月3号,陈总的婚礼。” “在此之前从没打过交道?” “……” 周榛宇停止提问:“所以你打算亲口告诉他们,从陈总婚礼那天开始,我们才认识半个月。” “嗯哼。” 他转过头:“那就说一遍。” “……” “说一遍——你跟我才认识半个月,在此之前完全是两个陌生人。” 楚娜驻足,看向他。他全然没有郑重其事的意味,相反从语气到神态都格外轻松,略带促狭,激将她玩儿似的。或许因为身处温室,他显得有些燥热,轻呼口气,干脆脱下外衣搭在手臂上。 “怎么了?”他扯松领带:“这不是事实吗?” 在他身后,煦日自穹顶斜照而入,被顶端的枝叶遮挡,为室内光线做了分层,光在暗上载沉载浮;又不知哪儿有圆润的流水声响,冲抵着寂静,静在动里层消迭融。 楚娜在这光和声当中看着他。鸽灰这样混沌的颜色,却更显得他白皙且眉目分明。 她眯起眼睛:“也许到时候我会想出更好的说法。” “比如呢?” “告诉你,那就成串供了。” 周榛宇笑一笑,不再追问。两人沿小径漫无目的闲聊,聊到小褚和他那位股票经纪上头。 原来那天周榛宇从楚娜公司回去路上接到电话。这厮再叁道歉,说自己色令智昏,当时向小女友炫耀新味觉一事。谁料这丫头脑子发热,竟拿这事去威胁上司。 “你跟他关系很好?” “生意上的来往更多。” “他准备怎么办?” “谁知道呢。” “你能劝劝他吗?让他该分手分手,别耽误人家青春。” 周榛宇静默两秒。楚娜听出来:“不方便?” “不方便。作为朋友,还没到这地步。” 楚娜明白,但识趣地没去问“作为甲方呢?”——作为甲方,别人的私事关他鸟事。 “好,我知道了。没关系。” 前方道路分岔,树木逐渐低矮。隔着玻璃远远能看见植物园闻名遐迩的情人树。一棵数百年的大叶榕,气根茁壮,无数祈愿绸带代替树叶在风中飘扬。有情人在这里写下心愿,一层压着一层。 楚娜看两眼,人还在往前走,思绪却留在原地,只听周榛宇说了什么,声调扬起来: “楚娜?喂,楚娜!” 原来大马士革玫瑰渐而熙攘,一直拥挤至路两旁。等楚娜发觉已经走到深处。只能侧身去躲避它们多刺的茎秆,高跟鞋很有些狼狈。 周榛宇向她伸出手。楚娜犹疑两秒,让他牵住自己,在灌木中或绕行、或转圜,像一支舞。玫瑰枝叶不时擦过她肌肤,留下甜蜜香气和轻微的刺痛。 到了平路上,周榛宇吁口气:“好吧。” “什么?” “我说好吧。这就去让他分手。” 楚娜明白,周榛宇多半误解了她的走神,以为她在因他回绝帮忙而不快。 她毛衣上好像还是沾了玫瑰的刺,痛痒但又摸不着:“他会听你的?” 周榛宇没解释,没炫耀,简单回答:“他会听的。” 又过了两天,楚娜早上到了看见小褚坐在桌边一面哭,擦完眼泪接着核对数据。 她正往自己座位走,主管迎上,面色甚为严肃:“楚娜,合规部通知你去一趟。” “……” “不是我。”小褚脸色微变,等主管走开,拽住她衣服:“楚娜姐,真的不是我。” 楚娜轻轻扯开她:“等我回来再说。” 问话的几位意料之外都挺和气,还给她倒了杯茶。估计之前都大致了解过情况。 “楚小姐,你是否以任何明确或暗示的语言,告知周先生有关新味觉即将被收购一事?” “没有。” “你是否无意中在他面前提过收购细节?又或在他在场的情况下,与同事谈论此事?” “没有。” 对方交谈几句,做了记录:“他有没有可能从你的手机、电脑等看到你的工作信息?” “不可能。” 对方又谈了些相关事由,最后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9月3号,陈总的婚礼。” “在此之前,你们从没打过任何交道?” 确实都是些常规问题,对方甚至已打算结束对话。然而没得到回应,诧异抬头:“楚小姐?” “不。我们高中曾在同一所学校,十六中。”楚娜开口,非常清楚地说:“我认识他,但他那时候并不认识我。” *今天做了下调整,把已经设置好的自动发布改了一下,把叁章合并成了一章,这样看起来一气呵成,不用翻章了 -- 那个时候 “看,娜娜,哎哎哎,你快看呀!” 十七岁的顾娜右腿架在窗框上,被舞蹈社的同伴用胳膊肘一捣,回过身。 隔着半个球场,她看见刚结束一场友谊赛,正往场外走的周榛宇,被隔壁班某个漂亮姑娘迎面拦了下来。 周榛宇显然热得够呛,边走边拽起T恤领口擦汗,露出一小截年轻又结实的腰线。热成这样,但人家叫他他还是停下,听她讲完。 顾娜转回视线,对仍伸着头的女伴:“别看了。喂!老师来了!” 女伴唬一跳,左右看看:“你个骗子!” “有什么好看的?”顾娜漫不经心:“又不是第一回见。” 的确,自从舞蹈社被迫占用篮球场排练以来,她们隔叁岔五就能围观到当众告白戏码。而周榛宇以一人之力,充当了其中十之八九的当事人。 “不一样,这回是隔壁班班花。” 顾娜将整个上身压向脚背,听女伴给她现场直播:“等等,他走了,他就这么走了?太冷酷了吧。哇哦,她拽住他了!” “喂你别走!”姑娘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我哪儿不好?你说句话。” 她的诘问没得到回应。周榛宇似乎只是抽出衣角,径自走开。留姑娘无助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一盆冷水泼上去的热铁,刺刺拉拉冒着烟。 顾娜前额触膝,听着身后的起哄和奚落,一边想,那是种什么感觉?冒着当众被拒绝的风险,也要大声向另一个人表达自己的喜欢? 排舞的女生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说:“哼,他有什么了不起。” “真不明白,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又有人神神秘秘:“他真的喜欢女生么?” 女生们一愣,然后哗哗大笑起来,顾娜也跟着笑。 奇怪,关于周榛宇,所有情绪都是集体性的。女生们彼此不嫉妒,没人耻笑那个表白失败的姑娘,谁也不幸灾乐祸。反正他对谁都一个态度,客气、有礼貌、也不在意。 “又走神。”指导老师不知从哪冒出来,拿报纸卷儿挨个在她们背上拍一记:“还想不想为校争光了?” 女孩们齐声回答:“不想——” 把老师气够呛:“每人从头给我跳一遍。顾娜,从你开始。” 等顾娜完成动作,回到起手位,再往那个方向看去,周榛宇的身影早已消失。 等老师一松懈,女孩们又交头接耳起来:“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哈。” “可能什么?” “周榛宇哇,我怀疑他确实对女的没感觉。” 另有人道:“上回,咱们不是看见有个长发帅哥来接他放学,哇哦。” 有稍稍了解情况的插话:“不要乱讲啊,那是他哥,亲哥。” 上一位还没来及失望,立刻有混乱邪恶分子暴言:“亲哥不是更好吗?” 一众哗然,有人“yo”,有人“呕——”也有人拿手扇风“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 “那要这么说,我站他和他发小,经常来找他玩那个。竹马竹马,多萌啊。” 芳龄八婆们兴奋异常,舞也不跳了,恨不得盘腿上炕。 偏偏有扫兴鬼打破幻想:“可他要真是个弯的,我们不知道,男生总会知道吧。都同学两年了,根本没听过。” “哎听说他家挺有钱的,没准早就定好了。” 众人一想也有道理。有人遗憾地叹口气:“我宁愿他喜欢男的。” “我也是我也是。” 一通八卦,归结到这才是重点,这个帅哥不属于我,起码也不属于其他女人。 “你说呢娜娜——你怎么都不讲话?” 顾娜若无其事:“你们说谁?哦,刚才那个周什么,什么来着? “周榛宇!” “周榛宇。我说什么?我又没兴趣。他喜欢电线杆子也跟我不相干。” 这话可以说百分之八十是真的。 十七岁的顾娜是这样一位少女——成绩不至于绝顶拔尖,但也能稳定在班级前五,尤得数学老师青睐,屡屡动用他充满性别刻板印象的赞美“很少见到脑子这么清楚的女孩”。 此外她人缘不错,才艺广泛。算是个前途光明的人生小赢家。再者,与这帮春心荡漾的女伴相比,顾娜一直自认为是个“成熟冷静的大人”,懂得很多同龄人不懂的真相。 所以她也很骄傲。骄傲就像一间小屋子里的大气球。如果爱上另一个人,要么这个气球迟早把你爱的人挤出去,要么你得放任对方把它戳破。 所以她又怎么会去喜欢另一个骄傲的家伙,给他拒绝自己的机会呢?不可能。 女伴听她这么说:“啊顾娜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的呀?” 顾娜换了副神情:“猜对了,美女,来让我亲一口。” 对方吱哇乱叫地躲闪,发展到一群女孩嬉笑打闹。直到老师再次出现,给她们一人一记灵魂拍击为止。 是,那话有百分之八十是真的。另有百分之二十,则过于隐晦,大可不表。 天气渐热,很快由春入夏。 那段时间,顾娜一下课就得赶去排节目,排到七八点再赶去上晚自习。十六中舞蹈社一直小有名气,历年来在全市中学生文艺比赛都有份拿奖。作为今年的主办方,校方还特意拨款给文艺中心做装修改建。原计划四月完成,没曾想材料出了问题,全部返工重做。 这俩月女孩们只能在球场排练,才会有之前围观告白那一幕。 这天顾娜匆匆赶到,其他人已经列队。指导老师问:“怎么回事?” “对不起李老师,开班会。” “行行,快换衣服过来。” 节目排练期间,舞蹈社临时征用了篮球部的更衣室。这是全校最老的房间之一,甚至还是老式圆把手。门扇年久失修,想关紧就得整个人靠上去。女孩们通常轮流把守,这么久倒也没出过问题。 顾娜此刻独自一人,靠在门上刚解开两粒纽扣,就听见外面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她赶紧又系上扣子,打开门:“有人。” 门外,周榛宇看看她:“哦。” 他估计也是反应不及,五点以后这间更衣室就该空了。此刻他模样很放松,领口扯开半截,校服领带垮垮地耷拉在衬衣下摆,完全不是打算面对异性的状态。一时竟有点茫然。 十七岁的顾娜已是个轻易不慌乱的姑娘。如果你指的慌乱是尖叫,傻笑和语无伦次的话,那她的确没有。她甚至十分冷静对眼前人道:“两分钟,你稍等。” 周榛宇点点头,退开一段距离。顾娜关上门,穿上舞衣,直感觉有点紧,才发现校服还没脱。 什么叫色令智昏?连她也不能否认,刚打开门时,那种迎面而来的冲击。 “顾娜你无不无聊?”她边唾弃自己,边褪下舞衣,解开裙服:“帅又怎么样,能当饭吃吗?” 正脱到一半,只听走廊上一群男生向这边走来,说笑声不绝。她有些紧张,试图重新把衬衣和裙袜穿好,又得把门抵住,失去平衡差点被绊了一跤。刚理好裙子,人声已越来越近。 正当她又急又窘,身后门板忽然一震,牢牢合进门框。 顾娜怔了怔,试着站直身体。门板离开她的重量,却再也纹丝不动。 有人在门外,替她拉住了把手。 她在昏暗里愣了好几秒。那阵脚步和说笑声也远了,估计只是路过。虽然走廊上又传来其他人声,可她现在不再害怕了,一点也不。 背靠门,顾娜再一次慢慢解开纽扣和拉链,让短裙从腿上滑落。偌大更衣间里,只有一排气窗,将夕阳投射进来,微尘在其中翻滚,有一些跟随阳光一起落在少女光裸的皮肤上。 热。 她长出口气,向后轻轻抵住门。清漆光润,凉意瞬间透过灼烫的肌肤,几乎有一点疼。 停留少时,她起身开始穿舞衣。隔音很差,她知道自己理应再安静些。可腰带上有很多叮叮当当的小挂饰,晃动时总有声响。丝绸花边摩擦时,总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而发丝不时垂落颊边,她一次一次将它吹上去。呼吸回响在听觉里,就像无名处吹来的风。 门外的少年,他是不是也听得见? 终于整理停当,她伸手敲敲门。他松开把手。 “谢谢你。”她出来说。 “没事。”周榛宇压根没看她,仍然酷到没边的模样。但顾娜分明看见,他耳根红了一片。 -- γцzHáīωě.Ⅽǒм 不虐,有些内容是误会 “很好。”这天临近尾声,指导老师拍拍手:“大家辛苦,自由练习一会。休息时也多听听曲子,体会体会意境。” 曲名为《水边的阿狄丽娜》。讲述一位叫做皮格马利翁的男子,爱上了他自己亲手雕塑出的完美女性,以痴情感动神明,令她活转。 然而当女人长出血肉,拥有呼吸,展现出欲望与个性之后,是否与他的想象一致,还是大有落差?故事没讲,到happy ending就戛然而止。 女生们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抻筋的抻筋,抖腿的抖腿。 “娜娜,待会去食堂吃饭吗?” 顾娜解开头发:“去呀。” “点个外卖吧!”有人建议:“天天食堂都吃腻了。咱们这么辛苦,反正也有赞助,李老师,报不报销?” 老师声音远远的:“别太离谱!” 女孩们欢呼起来。出主意的人说:“我知道校门口有家川菜馆,有面,有串串,特别正宗。我现在打电话,还有谁要?谁?” 一呼百应。点了单,二十分钟送到。顾娜打开盖子,瞧也没瞧就往嘴里送。 身边同伴也吃了一口,瞬间呛出来,转头好奇地盯住她看。 顾娜又搅了一筷子:“干什么?” “……你不嫌辣啊?!” “?”她这才意识过来,定睛一看,汤里全是翻上来的红椒。这才感到火烧火燎,像含了一口滚油,赶紧放碗:“水!水!” “怎么了你,今天换衣服回来就一直傻笑,捡彩票了?” “傻笑?”顾娜喝了小半瓶矿泉水才压住辣:“你说我?” “不是你还有谁?” 顾娜想,该不该分享自己今天新奇的发现呢?原来周榛宇既不傲慢,也不冷酷。嘿,居然还会脸红。 但这时已有其他人叫起来:“真的好辣!” “快给我水!” 为首女生提高声音:“搞什么啊?!不是说了要少辣吗?!” 质问是冲着外卖小妹去的。这女孩身穿门店制服,看上去是个社会人,其实至多比她们大一两岁。额发被汗水贴在脸上,仍然不减秀丽,像一朵被露水打湿的茶花。 她辩解道:“你电话里明明说要多放辣……” “谁说的,录音呢?” 顾娜在旁边有点听出来了,压根不是辣不辣的问题。她向身旁同伴做了个询问眼神,对方悄声对她说:“顾娜你知道吗?有人看见这个打工妹跟周榛宇搭讪来着。” “……” “周榛宇还对她笑了,聊了好一阵。你说他是不是瞎啊,喜欢一个饭店打工的。” 那时候不比现在外卖app有送货单。外卖小妹当然不可能拿得出录音,只得让步:“……也可能搞错了,不好意思。” 为首女生冷笑:“不好意思?!这么辣,我们这有专业练美声,以后要去参加国际比赛的。因为你这碗面嗓子坏了,你说怎么办?” 顾娜这时候可以阻止的,但到底没作声。人总归有那么一丝党同伐异的本能。何况这个闯入领地的异类,还觊觎了她们所共同向往的事物。 “那,我给你们打个八折好不好?”女孩急急慌慌从兜里摸钱:“这就算给你。” “谁缺这点钱?没听见我刚说什么?哦,我懂了,你根本不知道美声是什么东西,对吗?” 女生们“哗”笑了。 “可就,就一碗面,不至于的……” “不至于?好。”为首女生将附送的辣椒、油、醋一股脑都倒进一碗里,递到这女孩面前。 “你说不至于,那就吃呀!” “……” “吃完就算了。不然现在就去投诉!保管投诉到你滚蛋为止!我这人性子直,最看不惯你这种白莲花。吃呀!” 女孩顿了一会,接过碗飞快扒了两口,呛咳出来。偏过头,整张脸涨得通红,眼中泪光莹然,倔强中又隐含恨意。 顾娜与她视线撞个正着,不禁悚然。倒不是看到她有多可怜,而是看到自己的冷漠与恶意。 是的,她刚才也在心里挑这外卖小妹的错。仿佛对方若真是个不识时务、痴心妄想又惺惺作态的“白莲花”,霸凌的行为就变得正当,而她袖手旁观也不必自责。 “别吃了!”顾娜拧上瓶盖,站起身:“让她走!” 为首女生火了:“顾娜,你管什么闲事?!” “够了吧?她吃也吃了。有人对辣椒过敏,说不定会死人的。你厉害,负得起责任。谁要一起承担的?反正我不要。” 女生们看外卖小妹咳个不停,都有些胆怯。为首的也有点怂,不说话了。 顾娜打破沉默:“我去换衣服,食堂吃饭,谁要一起?” “我!” “我,我,走走走!” 很快人走台空。顾娜回头看看,见女孩还低头站在原地,抬胳膊拿袖子擦了擦嘴巴。袖口一片猩红,恍如染血。 很久以后顾娜才知道。在这件事之前,周榛宇对这个叫白小引的女孩并无特别,仅有过一面之缘,多说了几句话。是她们幼稚又不知掩饰的嫉妒,将她推到一个醒目位置。从某种程度上,推动了他们的关系。 -- γцzHáīωě.Ⅽǒм 误会…… “两百块一个月。”房东太太踢开躺在过道上的醉汉,唾沫星差点喷到顾娜脸上:“小姑娘我跟你讲,你要能找到更便宜的,我跟你姓——你姓什么?” “顾。”顾娜回答,看看眼前的斗室。原本两室一厅的结构被隔出六间来。一间房只能摆下一张床,西晒,没空调,有的话吹出来也变成热风。人在这种房子里,像关在白铁皮笼子里的老鼠。 她今天刚进巷子就碰上混混打得头破血流,差点迎面被酒瓶砸中。这是城中村,繁华都市皮袍上的一块补丁,以临时住户为主,租费低廉,也没人问你要身份证。 “隔壁这间呢?”她问。 “这间有人了。” “我喜欢靠南边一点,好养植物。”顾娜信口道:“住得什么人?我好不好跟他商量换一换?” 房东太太烦了:“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熟人介绍的。他们待会就回来,你要等,自己在这等。” “一起回来?” “总是一起,黏得很。” “依您看,他们是什么关系?” 房东太太恹恹的表情里终于露出一丝忍俊不禁,仿佛在嘲笑高中女生的纯真:“一男一女还能是什么关系?”带上门,拔出钥匙:“房子你要不要?” “我再考虑考虑。” 对方也不很急于做她的生意,领她下楼。在过道尽头,之前被踢了一脚的醉汉正跌跌撞撞打厕所里出来,眼神迷茫又带一丝嗨。 “滚远点!”房东太太斥道。 顾娜往旁扫一眼。吓到她的不是厕所的窄小和肮脏,而是角落里一支用了绝对不止一次的一次性注射器。以及篓里沾着血的棉团。 她跟着房东太太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经过潮湿剥蚀的墙壁,心想,是什么让周榛宇对这一切甘之如饴? 快走出巷子口时,顾娜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前方,穿着餐馆制服的白小引从后座上跳下。周榛宇停好车,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向住处。 黄昏渡染万物,年轻俊美的少年和少女彼此注目,那真是好美的一副画。 半个月后某天,一家人围坐在茶几边看电视。姑妈端上盘西瓜。表哥伸手拿了块还没送进嘴,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在瓜尖啃了一口,没听两句,咀嚼的动作便顿在那。瞄顾娜一眼,将瓜放回盘里,手在衬衣上擦了擦:“哎,你等等。” 进屋反手关上门。门再打开来时,他已换了制服,边扣扣子边往外走:“妈我出去一下。” “晚上炖了排骨,你不在家吃?” “不了,单位有急事,娜娜多吃点。” 表哥身影刚一消失,顾娜便站起身:“姑我去倒垃圾。”拽着一袋垃圾紧赶慢赶,总算在楼梯叫住表哥: “哥,哥!” 表哥想装没听见不成,只得回过身。 她喘着气问:“跟周榛宇有关吗?” “你别紧张,他出了点车祸,不过人应该没大事。” “……受伤没?”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我马上去交警队。” “……” 表哥抬头欲言又止,最终上来拍拍她肩膀,简单道:“这是意外,别想太多。”整整衣领,转身出了楼道门。 顾娜穿着睡衣抱坐在圈椅上发呆,本地新闻正在电脑屏幕上循环播放: “……xx省道xx路段,一辆大巴发生侧翻事故。车内包括司机共五十一人,两死十一伤。据查可能存在超载和车辆运营许可证过期等……” 现场报道,伤者被抬上担架,其他人失魂落魄地散坐一地。 钥匙捅进锁眼的声音刚响,顾娜就跟过电似的弹起,鞋也没穿打开门跑出去。正迎上表哥推门而入。 他反手轻轻推上门,小声道:“别担心,你这同学运气真好,基本没受什么伤。” 楚娜长吁一口气,看着表哥坐进沙发,疲倦地揉揉脸颊。 她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跟他一起的女孩死了。那个姓白的小姑娘,跟你差不多大。” 后来表哥再聊起这件事时感慨:“你这个同学啊,还挺聪明的,肯定美剧没少看。平时不用银行卡,不网购,手机每星期开一次,给爹妈发条短信报平安,也都选在离住处较远的地方。” 正因为这样,周榛宇这才得以在那个信息已经逐步发达的年代,近一个月的时间,躲过家长和警方的搜寻。 但警方最终还是得到消息。周家长辈找过去。房东收取高额补偿金,将这对年轻男女扫地出门。 无处可去,两人决定先到女方老家落脚。大巴刚上省道,一辆私家车试图并道。大巴司机避让中造成整车侧翻。 本以为是另一番自由天地,却成了永别。 姑妈在旁听得恻隐心起:“可怜呀这孩子,这么喜欢这姑娘,肯定伤心坏了。” 表哥摇摇头:“他可怜?一出事,父母很快就来把他接回家,带着司机开着好车。这种小少爷,闯了天大的祸都有人兜着,以后还有大好人生。至于那个女孩呢,听说都没人来认。还是一个远房亲戚帮忙办的手续。什么叫可怜,这才叫可怜。” -- 三更合一 仿佛为了佐证表哥这番话,秋季学期伊始,周榛宇没事人一样重新出现在校园里。 校方和家长显然希望冷处理,让他把高中生涯完成。因此关于那件事不曾有任何官方通报,只在同学间流传着一些必须压低声音的传闻。“他喜欢那种经验丰富的社会妹”,女生们彼此提醒,“正经女孩,别去自讨没趣。” 没有迹象表明周榛宇care这些看法。他重又投身于没心没肺的高中生活,学习,玩耍,甚至学会了打架。在更衣室跟同学因口角发展到双双挂彩。周榛宇作为先动手一方,最终背了一个处分。 顾娜在车站遇到他,正是警告处分下来当天。她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上学一直车接车送。怎么会一个人来坐公车? 但她更加留意的是他没打伞。短发上一层水雾,更显得眉目浓黑。 她撑着伞,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接着却往反方向挪了两步。眼看着公车进站,载上他离开。 从那第二天起,顾娜总在包里多放一把雨伞。十七岁那年秋天是个多雨季节,随着一阵秋雨一阵凉,她也很快摸清楚。周榛宇每周一和周四会搭乘这班公车,去一间叫做“明心心理咨询室”的机构。 开始顾娜觉得他愿意接受帮助,慢慢走出来。这是好事。直到发现他从不直接回程。从咨询室出来,总会穿过马路,拐进那条小街。 心理治疗多半只是他单独出行的借口。这间咨询室唯一的优势,就是距离这条街很近。 他在以这种方式缅怀。他压根不想走出来。 之后两个月,顾娜总会跟着他同一站下车。在小街入口的24h便利店边吃泡面,边写完一张试卷,背完百词斩,又或两篇政论。等他出来上车了,她再反方向搭回学校附近,再下车换乘。 好在每次到家都不算太晚,姑姑和表哥也就没有多问。 最初她还试图跟他说句话,后来想想算了,这样就好。只有一次,雨下得大了。她下车时将伞递过去:“同学,我这正好多了把伞。撑一下吧,不冷吗?” 他摘下耳机,向她看过来。接着轻轻推开:“不用,我很好。” 为一个女孩放弃所有的周榛宇,从模范生成为反面典型的周榛宇,非但没能抹杀她的好感,反而增添了一层无望的魅力。 是的,相当无望。领奖时她是舞台上的焦点。而在她萌生好感的男孩的感情生活里,从头到尾她只是个观众。剧情是一波叁折还是急转直下,她都只能坐在原地,旁观而已。 时日一久,小雨开始转为雨夹雪。正逢顾娜十八岁生日。姑妈特意去商场花半月工资为她买了件大衣。暖橙色双面呢,小方领和灯笼袖都分外时髦,唯一缺点是不耐脏。这天顾娜头一回穿它外出,珍而重之。刚坐进超市,首先从包里摸出两只护袖套上,边套边注视周榛宇走进巷子。 然而等她做完了一整套模拟题,都没见他从巷子里出来。看表八点过半。天一冷,这个点街上已经人烟稀落。再晚姑姑得着急了。刚才她做题做的太投入,把他错过了也没准。 她去收银台为泡面结账。老板笑道:“小姑娘,天天来,你住附近呀?” 顾娜随口敷衍两句,掏出钱包:“我再要一杯牛奶,帮我在微波炉转一下。” “好嘞。你在我这学习效率特高是不是?回头要考上陵大,得请我喝酒。” “一定一定。” 她这正等着牛奶热好。忽有个壮汉挤到前头,扔去两瓶水和两条毛巾:“多少钱?” “20。” 这人付了张大钞,拿了找零匆匆离开。老板举钱对着灯照了照:“这上面什么?红墨水?不会不能用吧?” 顾娜没在意,将牛奶捂在手里,边喝边出了门。走几步,决定还是回巷口看一眼。刚走近就看见个人影消失在巷尾。 她以为是周榛宇,跟前几步,接着听见一阵咳喘。 顾娜循声音走过去,脚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只见周榛宇浑身是血,靠墙坐在眼前。 “周榛宇!周榛宇!” 周榛宇微微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有点涣散:“……” 他脸上没什么红肿,可能倒下去的时候用胳膊护住了头。严重的是肩侧一处穿刺伤。不知是不是伤了肺。一直在往外咳血。 顾娜不敢去用力按伤口,只能脱下大衣替他捂住。一边哆嗦着从包里摸手机:“别,别,我现在不能哭,不能哭。” 一如既往,哭泣立刻带来一系列应激反应。她开始控制不住肌肉痉挛,以及呕吐的欲望。往常她可以用外衣或毛毯把自己蒙在黑暗里,一会儿能渐渐平静下来。但现在只能拼力呼吸去压制。 拨通120,她尽可能清楚地说明情况和地址。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眼前发黑,刚要喘口气,只觉怀中一沉,差点被周榛宇带倒。 “不要。”顾娜心头一凉:“不要,周榛宇,你别睡,你醒醒。” 她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少女。参加学长们的成年仪式时,也会考虑自己到了十八岁会是什么样。 也许成绩会提升几名,也许不会。也许个子会再高一点,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一定会是个更成熟的大人,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和人生。 而不是现在这样,现在这样浑身是泥、雨水和鲜血,抱着一个异性,在陌生街头放声大哭。像个声嘶力竭的弃儿。 120来得及时,周榛宇最终转危为安。大约一个月后,某天表哥把顾娜领到派出所。在一个小隔间让她指认当天两个抢劫犯。 顾娜指着其中一个:“我只见过他。他在超市买了水和毛巾。” “可以,没你的事了。千万别跟任何人提,知道吗?” 顾娜出了小隔间的门,只见一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有个女警员跟着喊:“周同学!喂!周同学,你站住!” 顾娜惊疑:“是周榛宇?他怎么了?” 表哥叹口气:“牵涉到案情没法跟你说,你也别问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吧,估计挺不好受。” 顾娜在门外找到周榛宇的时候。他正用受伤的拳头击打墙壁,一边打一边咳嗽。 她颇为无助,下意识摸索书包。忽地眼前一亮。 这天早上她没来及吃饭。有同学给了她两块巧克力。她吃了一块,另一块扔在书包里。 “你,你想吃巧克力吗?” 周榛宇回头,茫然看着她。可能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顾娜牵过他的手,把巧克力放在他手心。 “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呀!别难过了。” “榛宇!”有人叫道:“你在哪?” 顾娜赶紧跑开,回头看周榛宇失魂落魄的握着巧克力,看着她的方向。 这是过往里,有关于他,定格的最后画面。 …… 楚娜的陈述告一段落。桌对面的高马尾姑娘为她做了个总结:“就是说,你们高中曾在同一间学校就读。唯一一次打交道是他遇上拦路抢劫,你补课刚好经过救了他。”姑娘想了想:“后来他家里人没想过找你吗?” “找过。”楚娜回答:“但我当时的监护人非常坚持,不让我与这件事再扯上关系。” 岂止,在与周榛宇重逢前,表哥一直告诉她周家是倒腾水产的,还说周榛宇当年就出国了,让她收收心。 如今虽得知事实,但楚娜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去质疑和指责姑妈一家。毕竟那天晚上她穿着血迹斑驳的新大衣回来,就差点把姑姑给吓死。后来听说逃到外地的抢劫犯被抓住,也坚决不肯让她出面指认。 表哥做了好几天思想工作,说你自己儿子就是警察,这个表率你必须得做。 “算我自私,算我觉悟不够好了。”姑姑反驳:“你让我去作证都行。但我弟就娜娜一个孩子,万一被人打击报复,往后我怎么跟他交代?” 后来还是楚娜坚持,姑妈才勉强同意。只有一个要求绝不让步——不许公开证人身份。连当事人家属都不准透露。 想必周家父母那边找人的念头,也被表哥彻底掐断。这是表哥生平唯一一次为私事动用职权。 “然后呢?”短发姑娘接着问。 “然后他就转学了。直到我们上个月在陈总婚礼上遇见。” “你要说的就这些了?” “就这些。我可以提交近一年的通话记录,另外你们要查哪些软件,需要任何授权,我都会配合。” 从大数据来看,他们的行动轨迹全无交叉,社交记录毫无覆盖。确确实实,是分别了多年的两个人。 对方点点头,互相交流几句。短发姑娘道:“好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你先回去吧。” 楚娜从合规部回到家倒头就睡。几乎从合上眼睛就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她四处找寻周榛宇,疯婆子一样问遍他所有朋友,他们都暧昧地笑而不语。一会儿梦见手机在响,她知道是他,开门去拿,但穿过一扇门又一扇门,怎么都到不了。 再下一个,梦见她跟周榛宇从未重逢。她嫁给了韩京,或者其他什么人,订婚戒指却不翼而飞。 梦做到后来,听见有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她惺忪中下床去关窗,才发现外头月明星稀,一点水气都不见。 楚娜怔了好半天。回屋披件衣服,回到阳台拨电话。 刚响两声周榛宇就接了,有点紧张:“没事吧?”听动静在穿衣服。 “喂周总。”她轻松道:“我是不是搞得你ptsd了?怎么我的人设就是百分百半夜出点事吗?” 周榛宇放松下来,戏谑又温声道:“有劳您打给我。怎么了?” “睡不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片刻,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静夜里非常突兀。楚娜起身去看,原来车棚里倒下一排自行车。始作俑者是一对二十来岁年轻人,看样子是女孩晚归,试图从车棚顶翻进家里。这一来却惊动四野,很快楼下鸡飞狗跳开始闹腾起来。 楚娜坐回来:“没事。楼下有对小情侣。年轻真好。” “一听你就很有经验,上学时候没少逃课谈恋爱?” “我是单恋,没这个机会。他可能从来没注意过我。” 周榛宇挺冷静:“他眼神有问题。” “哦,有机会的话,我能领你去气气他么?” “那得取决于这个人我认不认识。让我想想,一个眼神不大好的蠢小孩,没错,我好像还真认识。” 楚娜笑,继而柔声道:“就算是你,也不要讲他的坏话。”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你呢,如果真找到当年那个女孩,却发现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两人相隔回忆,在同一片月光下沉默。 事到如今否认已没有任何意义。在旺盛蓬勃的热带植物中间,当周榛宇注视着她,“跟我讲一遍”的时候,楚娜明白,他已充分认出了她。 此刻她撩起额上浅浅的绒毛,对着玻璃看已经结痂的伤疤:“那就想一想吧。二十八天以后,你又想做点什么?” *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