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 第1页 [现代情感] 《风骨[民国]》作者:一只小火腿【完结】 文案: 【强取豪夺】 姜素莹留洋回来,还没弄清天津卫的深浅,就为了救人、误打误撞惹上了廖二爷。 廖二爷相貌生得漂亮,做人却带几分疯。 被姜素莹咬了一口,他倒也没恼,只管擦着唇上血迹淡声道——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 她有不屈风骨,他便困不住她。 ————阅读指南———— 1.留洋进步女性VS前朝遗老,强取豪夺,写一点女性独立与成长,感情向。 2.是HE,纯架空民国,纯架空 3.集中回复几个关于男主的问题:男主没有辫子,是正常的短发。1912年就颁布剪辫令了,这本架空在1920年代末期左右。男主不会说天津话,因为他是北京人。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 姜素莹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故土 看到白胳膊,便想到私生子,思维…… 192A年,天津。 火车抵站,拉出尖锐的笛声,打烟筒子里喷出一串串浓厚的白汽。 慵懒的旅客们下了车,四周自是嘈杂的——脚夫和黄包车夫等了一天,这会儿可算是有生意上门,你争我抢挤作一团,热闹极了。 啪嗒。 一双俏生生的红皮鞋从火车踏板上跳下来,在混乱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小姐,您可不敢这么乱跳,当心崴了脚!” 姜素莹落稳之后往前走了两步,听见乳母的唠叨,这才回头望去。乳母正一路小跑紧跟在后面,因着裹了脚,追赶起来格外吃力,胖身子一颠一颠的。 “不打紧。”姜素莹笑弯了眼睛,“我拿着小心呢。” 她特别爱笑,酒窝里恨不得成日见漾出蜜来,不知道发愁似的。 掐丝绉纱旗袍轻晃晃的挂在她隆起的胸脯上,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短,打袖子里露出半截白胳膊。 那时节天津城里的正经姑娘们,大抵是不兴这样打扮的。 车站往来的人难免为此多看两眼,虽然目光隐晦,但这点子意味深长足够让乳母捶胸顿足了:“早听我一句劝,下船时换身衣裳就对了!” 姜素莹自在惯了,权当听不见,打量起四周的景色来。 一切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站旁的小楼暴露下猛烈的日光下,房顶子红得像着了火。空气中弥漫着人来人往的吵闹声,入耳皆是乡音。 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里就是故土。 姜素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她忍不住扬起雪白臂膀:“大哥!” 不远处有个相貌老实的年轻人,身穿服帖的素色长衫,正带着家仆四下张望着。 听见这么一声脆生生的招呼,他也抬起了头。脸上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三妹。”姜景泰看到妹妹这么一副打扮时,表情明显不大赞成。 但他自觉读书读得多了,不好直接点出女人的不是,于是说得委婉:“你不害冷么?” 这问题属实可笑——八月底才入秋,夏天的火气压根没褪去,到处骄阳流火。 怎么会害冷呢。 姜素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随口回道:“不冷。” 她四下看了一圈,疑惑起来:“二姐没来么?” 她原以为这趟回国,一向亲近的二姐会和上次一样亲自来接。 姜景泰嘴上拌蒜,顿了下才说:“你二姐有事要做。” 姜素莹“唔”了声。 天上明晃晃的日头眼瞅要往下落,姜景泰不想多置喙,岔开了话:“车子在等着了。” *** 林肯轿车才购置不久,整体簇新极了。黑漆亮的能当镜子使,轮毂锃白。 上了汽车,两个人坐定。 姜景泰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妹妹聊些什么,只得硬扯开话头:“你这回书算是念完了么?” 虽然姜素莹是他的亲妹子,但她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守寡的姑母。 姑母阔绰,依着孩子的想法送她去英格兰念书。前年老人家病逝,姜素莹回来守孝,成了无根的草,才算是重又归进姜家的门。 姜景泰也是打那时起才和这个便宜妹妹多讲上几句话。就是因为彼此不熟,所以拿捏不好度,开口都格外含蓄。 “大学校毕业了,拿了证书。”姜素莹答道,用手抻着前襟扇了扇风。 哥哥清了清嗓子,把头扭向别处,客套起来:“我看你倒比前些年清减了些,是不是回来的这一路太辛苦?” 姜素莹听了笑笑,打开话匣子,主动讲述起路上见闻来。 和三年前一样,她这趟回来没少折腾。 起先是坐钻石公主号,在红海上飘了个把月,先到的香港。之后从九龙码头换邮船到上海,又抢了两张火车票一路北上,足足花了好些天,才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天津城。 时日久了不打紧,倒是涨了见识。鲸鱼海鸟和奇闻异事都见了不少,说出来够写一本书。 姜景泰自诩精神头不大旺盛,单是听妹妹如此一番描述,都觉得头昏脑胀了。 -- 第2页 “回来就好。”他只得一叠声的说,“回来就好。” 两手规矩的放在膝上,很有几分做大哥的和蔼态度。 姜素莹在路上原本就想着一件事,如今见他亲切,忍不住借机抖落出来:“大哥,我思寻着这次回来久,总吃家里的也不成。” 姜景泰看向她。 “我想找份营生。听说天津城里开了女学?”姜素莹正是廿岁出头的好年纪,精力多到使不完,倒像一路颠簸的不是她似的。 姜景泰半晌没说话。 “大哥?”姜素莹重又问道。 姜景泰停了好久才慢声回应,显然另有想法:“你才回来,急什么?好生歇一歇再说,咱家还能缺你一口饭吃么。” 姜素莹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头一蹙,正打算开口。 就在这时。 吱—— 身下的车子突然猛地左拐,偏离了原始的路,轮胎磨在糙土上,发出牙酸的动静。 而姜素莹整个人因为惯性朝前倒去,狠狠地栽倒了椅背上! 砰。 她摔得太狠,嘴角都泛起一股血腥气,连未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惊呼。姜景泰没比她好多少,一头磕在车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车子一路朝前滑,驶出十来米,才堪堪停住了。 姜素莹勉强直起身,双手压住胸口。心跳还在因为这场骤变而狂跳,差点从腔子里喷出来。 “荒唐,你是怎么开的车!”姜景泰头上痛极,再顾不得老成持重,急得呵斥起汽车夫来。 “大爷,对不住。”汽车夫瑟缩着解释起来,“是旁的人不守规矩,为了躲他,我才被迫拐了个弯。” 车厢里空气凝滞,倒叫人呼吸不过来似的。 姜素莹听了这话心念一动,摇下了车窗子,往外看去。 不远处果真横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马是好马,膘肥体壮,皮毛一水的油亮。 车是好车,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自有一番富贵态度。 对方看上去家底厚实。可好端端的大路不走,愣是偏要和姜家走一道,恐怕不大好惹。 做生意出身的人最谨慎不过。 眼下时局紧张,城里水深。横竖没闹出事故,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姜景泰见状不敢下车,连忙催促起汽车夫来:“算了,快走吧。” 林肯轿车加速,尾气筒喷出噗噗白烟,朝城东开去了。 车行的慌忙,没人看到在他们身后,马车的帘子掀了起来。 *** “二爷,没惊着您吧?”家仆老孙颠颠的跑过来,询问起主子的安危。 平日里府上的马车夫仗着路熟,在城里横行惯了。没成想今日遇到个开汽车的愣头青,差点惊了马。 马车里的那位听见问话,摇了摇头。 那男人生了双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情。个子高,穿衣自然顺溜。用眼下时兴的话来讲,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老孙忠心耿耿,见主子没事,回身对着开走的轿车破口大骂起来:“冲撞了二爷,也不知道偱礼过来赔个不是。如今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不碍事。”廖海平淡声道,倒跟冲撞的是旁人一般。他停了停,又状似随意的一问,“方才是谁家的车?” “没看清。”老孙如实禀报,又询问道,“要不要派人查查?” 鸦黑的睫毛在廖海平的脸上投下密实的影子。他思寻片刻,吐出两个字:“算了。” 好奇心打了个圈,忽悠悠的散了。 廖海平方才问这么一句,不过是因为他打帘子时随意一瞧,没看出旁的名堂,倒是看见了对面车里姑娘的一截白胳膊。 皮肤细腻光洁,泛着油润的亮泽。 圆嘟嘟里又带出点肉感,叫人莫名想起秋天的雪藕。 只不过才晃了一眼,对方的车就加速开走了,像是生怕沾上什么麻烦似的。 这动静扰乱了空气,吹来一阵热熏熏的、喟叹的风。 好像喝多了桃花酿,陶陶然使人上头。 廖海平瞧见了这一幕,跟在车外的家仆自然也瞧见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家的不知赔礼就算了,这女的更是伤风败俗,成何体统!”老孙说的激动,唾沫恨不得飞出大牙缝,“把身子露在外面,想做狐媚子勾引谁呢。” 大抵他一看到白胳膊,就能想到白花花的肉身子,再看两眼恨不得私生子都生出来了,想象唯在这一层上能如此跃进。 [1] 片刻的沉默。 廖海平眼皮子懒懒的掀了掀:“长了根口条,是让你嚼人家舌头的?” 老孙一愣,品出二爷的意思不对,登时打了个哆嗦。 他是看着这位爷长大的,深知一句老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 廖海平长得确实漂亮,手段却狠,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要是放在过去,怕是要拔舌头了! 老孙顾不得多想,骇的“啪啪”抽起自己巴掌来:“叫我多嘴,叫我多嘴。” 一连抽了四五个,架势拿足了,脸都涨得通红。 廖海平不爱看戏,一抬手,车帘子落了下来。 打车里轻飘飘的传出两个字:“够了。” 老孙趴下磕了个响头:“谢二爷开恩。” -- 第3页 “去厂子吧。” “嗻。” 老孙应声,生怕夜长梦多,赶紧指使马车夫打马走了。 这一次驾车的多加了小心,车行的格外平顺,随着青花马稳健的步伐缓缓前进。 车里没点灯,外面的天光照不进来。 廖海平倚在一片黑暗中,手里摸索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第2章 嫁女 既然旁人指望不上,那她姜素莹得…… 载着姜家兄妹的轿车逃也似的往前开,一路奔进法租界,最后停在一幢小洋楼外头。 “大爷,到了。”汽车夫拉起刹车。 姜景泰并没有挪动,惴惴的问:“后面还有人跟着么?” 姜素莹正揉着头,听了这话手停下来,往街上瞧去。先前那出插曲没造成旁的损失,就是在她雪白的额上撞出一个小且红的包,看上去像长了个犄角,怪喜人的。 如她所想,身后只有卖红果子的散摊和吆喝的小贩,哪还有那辆马车的影子。 几年没见,大哥着实有些谨慎过度、瞻前顾后——又不是多大的过节,人家还能追到天涯海角去不成? “早就没人跟着了。”姜素莹俏声道,“我们下车罢。” 姜景泰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 这次是真的到家了。 宅子是姜老爷子去年从一个婆罗多商人手里盘下的。小楼立柱环绕,外面涂上一层白的漆,整体颇像姜素莹游历法兰西时见到的那种。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别有洞天。 老爷子在装潢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顶头一堵盘蝠影壁,加建的佛堂正对大理石舞厅,一整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姜素莹上次回来时没到过这里,因此颇为好奇的打量起四周。之后她想起一个人,漾出笑容,冲门厅里扬声喊道:“二姐,我回来了!” 四下静悄悄的,除了三五个下人忙着清扫,没人应声。 “她这会子不在。”姜景泰跟在后面进了门,脸上有点僵硬,那架势倒像是有意回避什么。 姜素莹隐约觉察出不对,待要张口,倒叫下人一股风似的往屋里卷:“三小姐,你且回去歇歇,换身衣裳。等太太回来了,吃饭时再聊罢。” 似乎二姑娘成了见不得人的事物,人人讳莫如深,不肯多说。 稀里糊涂熬过晌午,姜素莹揣着满肚子疑惑,总算见到了礼佛回来的生母。 太太生了一副高颧骨,面相寡淡的像咸开水——看着无味,又解不了渴。她有很多没用的讲究,自觉庙里烟火重。须得换下罩衣,净了手,才肯让女儿近身。 这一通忙活下来,眼瞅就过酉时。 姜素莹还没和母亲说上几句,太太看了眼挂钟,又吩咐起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备菜?别把少爷姑娘们饿着了。” 姜太太吃斋,有她在的场合都要上素碟子。广芳斋的素鸡素鸭做的有讲究,咬下去卤水四溅,比真肉还香甜些。 一桌人不言不语的吃着,姜素莹也跟着嚼了两口,可总觉得不是滋味。二姐就是去访友、去外出,这会子到了饭点,也该回来了罢? 姜素莹不是忍耐的性子,终于抓住空开口问母亲:“二姐到底去做什么了?一天都没见着她的影子。” 姜景泰咳嗽了一声,脸色沉下来。 倒是太太落下箸子,停了片刻道:“你二姐不回来了——她嫁人了。” “嫁人了?”姜素莹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典故。她吃不下去,跟着落箸:“是嫁给林近生了么?” 姜素莹之所以知道林近生,还是二姐亲口和她说的。 三年前回来的时候,有一晚她和二姐同去给过世的姑母做喜。庙里屋子不够,她们睡在一处。炕烧得热乎乎,烤得人像脆皮烧饼,两面通红。 边上的尼姑打起鼾,姐妹俩就这么头挨着头,悄声说起体己话。 “今天来上礼的人,你瞧全了么?”二姐问。 姜素莹困得迷糊,揉了揉眼:“你说哪个?” 来吊唁的人太多,来来回回的,她隔着帘子看不真切。 “穿月白长衫的那个。” 姜素莹细回想了下:“是不是年纪廿十出头?梳着文明头。” 印象中好像是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样貌斯文,一举一动都颇有礼貌。 “嗯,就是他。你觉得他如何?” “看着挺体面的,人很和气。” “他叫林近生,是姨丈家的次子,还在念书呢,说是明年要升学校了。” 姜素莹听到一半,突然精神了,从炕上爬起来:“等等——你是说——” “嘘。”二姐慌忙拉她躺下,“别把姑子们吵醒了。” 姜素莹不依,只管摇晃她:“快,快讲给我。” 二姐是个柔顺性子,害臊起来,扭捏了一阵才说:“他说赶毕业了,就来提亲。” 姜素莹捂住嘴,把欢喜的尖叫憋了回去,半晌真心实意的祝贺:“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千万别和人说出去。”二姐小心翼翼的嘱咐她,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羞涩。 “放心,我知道。” 私定终身是大忌讳,就是姜素莹这样的性子,也不会到处乱讲。但眼下大太太都说二姐嫁人了,应该是这桩婚事已经被长辈们应允了吧? -- 第4页 姜素莹想到这里,满心期待的抬眼去看母亲和哥哥,却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桌上箸子起落的声音停了,安静的能听见掉针。而家人的表情也绝对谈不上欢喜,更多是难堪和肃穆。 看来是出事了。 姜素莹一颗心往下坠:“难道不是么?” 大太太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叹了口气,解释起来。 姜二确实嫁人了,嫁的却不是林近生。 甚至说嫁人都是好听的。说难听点,是硬被抢了去。 抢人的廖五爷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斗鸡遛鸟养姨太太一应俱全,一点正形没有。据说当日他在姜家铺面门口看上二姐,手枪一亮,直接把人虏上车。 “恁的会有这样的混账!”姜素莹一听这话,“噌”得上火,“不行,我得找爹去。” “你且去吧,看看你爹他管不管。”大太太咬牙切齿起来,“这门婚事就是他做的主。” 这两年姜家的洋行生意还算红火。借着天津城开埠,从布料、脂粉,再到官家太太们花头上那一点红,摊子铺得齐全。 自家女儿失了清白,掌柜的面子上自然挂不住——这档子事一出,以后还能不能在城里抬起头了! 姜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带上家丁,亲自前去为闺女讨说法。回来的时候,说辞却变了。 “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二姑娘嫁过去做正房,不亏。”姜老爷子如是说。 大抵闺女也是买卖,不赔本就成。 大太太扑在佛堂里哭过一场,也想开了。不吃这哑巴亏,又能怎样呢?好歹嫁过去,也算是保住名声。 经书里上面写着,浮生六世,都是因缘际会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虽如此,再讲起这件不光彩的遭遇,做母亲的声音还是发抖:“廖家比林家强百倍,你二姐也愿意的,和林近生的事就休要再提了。” 厅里静谧无声。 姜素莹茫然的看看一脸隐忍的母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哥哥,只觉得荒唐极了。 这世道怎么了? 难道青|天|白|日的抢人,就没有王法了不成? “我不信,总有个地方说理去。”她颤声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啪。 大哥一巴掌拍在红木桌上:“给我坐下。” 他自诩长兄为父,现下父亲外出不在,理应拿出个当哥哥的做派,提点不懂事的妹妹:“这种事到处宣扬,你二姐以后就没法子做人了。” ”是这么个道理。“大太太随声附和道,盘起腕子上的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目光在姜素莹身上扫过,又劝道:“你姐姐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就别再操心了。倒是你,年纪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姜景泰深以为然:“先前姑母纵着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不如收收心,早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这饭没法吃了。 姜素莹一口气梗在胸口。这群人全都说不通,他们都疯了。 她撂下碗,转身要走。 “回来!”姜景泰在身后叫道。 “算了,算了。”大太太说。 乳母已经跟了上来,生怕三小姐做傻事。看来家是暂时离不了了,姜素莹干脆上了楼,把自己关进套房的浴室里。 热水汀里咕噜噜冒出水,腾起白生生一团雾。她坐在浴缸边,皮肉嵌进去,却觉不出疼来。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家么? 当母亲的一日日吃斋礼佛,只想做活菩萨。当父亲的只当女儿是门生意,卖出去不赔本就行。当哥哥的胆小甚微,在外一句话不敢多说,在家倒是派头端得足。 一群人眼见着亲人掉进淫窟,也没个法子,只打算咬牙吞了。 这个家从根上就糟烂了。 姜素莹的脚趾在瓷砖地上蜷起来,涂了蔻丹的红指甲刺目的很。浴缸里的热水满了,快要溢出。热气直往上涌,打在她细嫩的皮肉上,缩成一个小小哆嗦。 她关上龙头,跨进水里,把整个人浸了下去。额头上撞出的小包被水流一激,有点沙沙的疼,不过并不影响思绪转动。 说到底,她还是孩子心性,恐惧和愤恨生得都浅,一晃就过去了。反倒是一个热腾腾的想法冒出来,带着几分年轻人的大胆和冲动。 ——不行,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二姐受苦。 既然旁人指望不上,那她姜素莹得替二姐出头。 第3章 家法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他竟周全的待…… 隔天姜素莹起得早。 天刚蒙蒙亮,她就从席梦思上爬了起来,换上身不惹眼的素色衣裳。又从皮箱里翻出一只草帽,扣在脑袋上,故意趿拉着鞋往外走。 还没出房间门,果然被听见动静的乳母逮个正着。 “三小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乳母一把拦住她。 姜素莹笑得毫无城府,拨弄起草帽上的丝绸绦子:“我去马场道上买酥皮点心吃。” 乳母一脸狐疑:“哪有一大早去买点心的?” “上午八点出第一炉,热乎乎的才好吃。”姜素莹撒起娇,“我想这一口都好些年了,好不容易回家,还不能尝尝么。” 这话让乳母心软了。 她把姜素莹从奶娃娃一手带到大,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于是犹豫了下说道:“外头热,我去买就成了。姑奶奶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坐着,省得大爷和太太瞧见你乱跑,回头再骂我。” -- 第5页 姜素莹立刻摘了帽子,规规矩矩坐回床上,一脸甜意:“只要能吃上点心,我哪都不去。” 乳母信以为真,拎着小包颤巍巍出去了。 姜素莹等她人一消失,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偷偷跑去露台上巴望。这个点是好时辰,太太在佛堂里不出来。隔了一会儿,大哥吃过早饭,也出发去了铺面。 宅子里管事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大功告成,姜素莹蹑手蹑脚溜下楼。 她绕到后门,悄声招呼起昨日闯了祸的汽车夫:“你知道二姐现在住在哪处么?” 汽车夫小常正在擦轮毂,看见她这一身清凉打扮,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瞅,只管摇头。 大爷特意交代过,可不能放三小姐出去,会惹事的。 姜素莹碰了个软钉子,干脆指着额头上早就没了踪影的包,故意讹他:“昨天撞那一下子,我到现在还头晕呢。可得找大哥好好说一说,医药费就从你工钱里扣。” 小常年纪不大,果然一下子就被唬住,急着摆手。 姜素莹见他呆愣楞的,便又笑了起来:“你要是带我去见二姐,我就一句话也不说。” *** 一刻钟后,狄更生道。 小常把汽车停在拐角处,两个人在车里猫了快半个钟头,姜素莹才终于看见一个梳着油头的浪荡子从公馆里施施然出来,上了院子外等候的车。 想来他便是廖五了。 “你就在此处等我,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去喊人。”姜素莹拿起帽子,嘱咐完小常,推门下车。 街上日头明灿灿的,晃得人平添几分信心。她一口气跑到大门前,伸手掀过电铃。 黑漆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条小缝。 门房问:“找谁?” “姜素珍。” 里面细细索索好一阵动静,门才大敞开。老妈子身后站着一个人,面色苍白,绞面盘头做妇人打扮,脖子上挂一串沉甸甸的海珠。 正是她想念已久的二姐。 “你什么时候回的天津?”二姐一看见是姜素莹,先是不可置信的露出惊喜的笑,反应过来之后,又眼圈发红,死命把她往外推:“快走,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模样慌张,大概是怕极了廖五。 姜素莹拉住她的袖管,凑到耳边说:“不要紧,我是看着他离开的。” 小常经常载着姜老爷子走动,因此对城里的消遣多少了解一些。按他的推断,廖五这个点出去大抵是去看赛马,没有一两个钟点铁定回不来。 二姐好不容易见上一次家里人,一时也舍不得她走。犹豫来犹豫去,到底是让姜素莹进了屋。 “去泡点茶水来。”她出言把老妈子支开。 等到身旁再没外人时,她再看向妹妹,眼泪开始簌簌的往下淌:“一日日被困在这里,你回来这么大的事情,我竟不知道了。” 二姐一哭,姜素莹心里也跟着发酸:“他是不让你出门么?” “最远也就是在院子里转转,过来一个多月,娘家都没回过,坐牢似的。说是娶妻——不过也就是养在公馆的姨太太罢了。” 姜素莹一听,恨不得劈了廖五那畜生才好。她脑子里转过一万个念头,最后悄声说:“你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救你走。” “我又如何走得。”二姐摇摇头,“普天之下,哪里有我的去处。” “林近生那边可有消息?”姜素莹不信姐姐眼光这么坏,她看上的人,必然不会是负心汉。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二姐。她想起什么,抹干眼泪,起身去了卧室:“你等等。” 一会儿功夫,从屋里抱出一个首饰匣子。二姐扒拉开成堆的珠玉串子,从最里面取出一张被叠的细细的纸条,朝姜素莹递了过来:“我现在出不去,你一定替我和他说,让他千万别再给我写信了。万一被发现……” “发现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 姜家姐妹转身,待到看清来者是谁,骇然僵在原地。 ——竟然是廖五回来了。 这畜生明明是去看赛马了,不知为何回来的如此之迅速,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二姐抱着首饰盒子,顿时发起抖来,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姜素莹脑子转得快,用手里的草帽盖住衣裳,把纸条偷偷在衬里掖好。这才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二姐前头。 “先前二姐好心,借了我些脂粉钱,说怕被廖五爷发现。依我看,五十块大洋而已,五爷肯定不会放在眼里,对么?” 廖五眼睛眯缝起来:“那是自然,城里谁不知道我廖五最不缺的就是钱。别说五十块,千把块我也有。” 前半句是自吹自擂,后半句听上去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他顿了顿,又问:“不过你是谁?看着眼生。可是素珍的妹妹么?” 色眯眯的视线在姜素莹身上打起转,能扒下一层衣服。 二姐见这阵仗,吓得把妹妹往外推:“素莹,父亲不是让你早些回去么,快走吧。” “着什么急,好不容易见一面,不得唠唠嗑?”廖五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别有用心的打量起姜素莹,“没想到姜家还藏着个这么齐整的妹妹,我竟是头回见着。” 大门就在咫尺之外,不过三五步就能踏出去。 -- 第6页 但眼下廖五正站在廊中,挡住了出逃的全部通路。 这可如何是好? 姜素莹一边想对策,一边紧紧捏住帽子。稻草边缘不齐,扎在指肚上有些喇手。 就在这时,大门又响了。 *** 廖海平走进老五的公馆时,没想到自己会撞上这么一出好戏。 门厅里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顶头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边上一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女人,前边还挡着个年轻姑娘。 四周满是佣人,谁也不敢吭声,倒跟戏台子上的木偶似的。 “怎么了?”廖海平淡声开口。 他原本在等廖五回去取支票本子——昨天他去厂里查账,发现老五这厮欠了账上八千块大洋,说是下聘闹亏空。 廖海平不吃这一套,今天特意路过狄更生道,逮住刚要去看赛马的老五,说什么也要逼出点零头。 结果廖五嘴上说着去去就回,人进了公馆的门,之后却没了影。合着支票本子没拿,倒在屋里演起金屋藏娇的折子戏了。 廖五这头听到二爷的语气,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子。 完了,要坏事。 他刚才见着姑娘就一时兴起,只想把肥肉吃到嘴里,全然忘记亲哥在外面等着。 “二哥,没什么。不过是小姨子来串门,我们聊聊罢了。”话说的轻巧,强抢民女让他油腔滑调的一说,变成亲人相聚了。 姜素莹再压不住愤恨,越过廖五的肩膀,看向刚进来的陌生男人。 那人身量修长,长相漂亮极了,一打眼就忘不掉。只可惜蛇鼠一窝,混账的哥哥自然也是混账,白瞎了他的好相貌。 姜素莹打量廖海平的时候,廖海平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这姑娘生得美。 不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顶娇弱的美,而是最坦荡的那种。胳膊和脖颈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展露在天光下,白是真的白,发粉透红,健康得让人心生嫉妒。 她站得笔挺,死死护住身后的亲人。眼睛里的愤怒是真的,仇恨也是真的。骨子里透出的鲜活劲儿,莫名有点眼熟。 也许是在哪里见过? 廖海平心思转了下,又迅速回到眼前混乱的局面上。他是个聪明人——廖五这哪是和小姨子聊天,两个人分明是有着血海深仇。 “到底怎么回事?”廖海平再次开口。这话问的不是廖五,却是姜素莹。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的停在她面上,似乎在打探端倪,又像是有心主持公正。 姜素莹是断然不信廖海平的。 弟弟干的坏事,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面上打个圆场,替亲人遮丑罢了。好在和小常约定的时间眼瞅要到,只要拖的够久,等有了帮手,自然走得脱。 这次唯一的失误,就是廖五突然回来——姜素莹本想着先来探探虚实,之后再着手想出路的。如今既然彻底撕破脸,不如就此带着二姐一起离开。 她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件经过和盘托出。一句句指控跟钢钉似的,干净利落。 廖海平把那些坚硬的话全听进去了,摩挲起手上的扳指,久久没做声。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不敢出声。厅内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关于老五的不成器,这些年来廖海平多少有些耳闻。只不过他不爱打听别人裤|裆里的那点事,有时候嫌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了。 但是如今既然闹到眼前来,怎么也得管一管,不然旁人还当他死了。 廖海平很快拿定主意,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示意身旁的老孙去车上取家伙事,转身对廖五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家法还记得么?” 廖五原本脸上还带着无所谓的笑,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等二哥走了,再好好收拾这两个娘们。见廖海平说出这句话,他的笑容登时凝固——听这意思,莫不是要抽他鞭子? 这可太离谱。爹都没了多少年了,兄弟几个辫子都绞了,老黄历的家法怎么能作数呢。 廖五急忙喊住老孙:“你去哪!还不给我回来!” 老孙压根不听他使唤,走得飞快。 而廖海平只是回了弟弟简短的两个字:“跪下。” 廖五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梗起脖子,哪里肯跪。 不过睡个娘们而已,有什么好罚的?若是传出去,他堂堂廖五爷还怎么见人。廖海平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向他耍威风,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二哥,你怎么如此糊涂!专听外人胡诌。” 围观的家丁听到廖五这番言论,倒吸一口冷气。五爷敢张嘴骂二爷糊涂,怕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当真皮痒了。 廖海平倒是没恼。 他瞧着乌眼鸡似的廖五,只觉得厌烦极了。单是听这个庶出的弟弟说上两句话,心里就泛腻味——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情来得都十分有限。 看在是本家的份上,他淡声又问一次:“跪不跪?” 廖五依旧不服:“不跪。” 他还真当这个家没主了。 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廖海平懒得再啰嗦,从腰间拔出枪,拨开保险栓。 手一抬,啪! 一发子弹打出来,竟然直直把廖五的小腿射穿了! 廖五哪里想到亲哥会动手,惨叫一声,转眼就朝前栽倒在地,这下不跪也得跪了。腿上的血肉豁出个大口子,筋往外流,兜都兜不住。兴许是疼狠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第7页 事发太过突然,就连立在一旁的家丁都隔了好半晌才醒过神。 众人一拥而上,抱起软塌塌的主子,哭嚎着往外跑:“还不快去把车开来!送五爷去瞧大夫!” 啪嗒。 二姐被吓得腿软,跌坐在地上,发起颤来。姜素莹纵是见过不少世面,也万万没料到会骤然出现这样的骇人场景,一时惊到说不出话来。 满屋混乱不堪,鸡飞狗跳,唯独廖海平一脸平静。 他抽出条帕子,擦净了手上被溅到的血。之后抬起眼睛,和姜素莹寒暄:“家风不严,让姑娘见笑了。” 地上红的白的摊成一堆,血腥味尚且直蹿鼻子,他竟礼数周全的待起客来了,好像无事发生。 第4章 旧友 他心里的英雄主义几乎要膨胀成气…… 姜素莹没回答,只管盯着盖了一地的血迹。人血凝得快,一小会功夫就由红转黑,蜿蜒匍匐在砖地上,像条黏腻腻的蛇。 廖海平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看明白了。 他颇为客气的解释道:“我下枪的时候拿了准头。” 言下之意是心里有数,廖五死不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叫姜素莹的后背上直窜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廖五若是个丘八泼皮的话,那这位“二哥”便是个阎罗了。亲弟弟的命都不当回事,还能怕什么! 而此时廖海平又温声道:“家里的龙井应是今年新下的。” 他看向八仙桌上的瓷壶,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喝杯茶,小憩片刻——这人似乎有一套自己的是非曲直,见血也不影响他应酬的道理。 姜素莹哪里还听得下去。 不行,这鬼地方呆不得,得赶紧走才成! 她一颗心砰砰作响,再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礼节,拉起二姐的手闷头就往外跑。皮鞋底子俏生生碾过地面,一阵潦草的吱呀乱叫。 这一出来得迅速,下人不知道该不该拦。眼见着五太太竟然跟人跑了,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二爷,追吗?” 廖海平抬手,脸上浮起来的那点寒暄也一并褪下去。 “无妨,让她们走吧。”他说,漫不经心的摸了摸茶壶肚子。 水还是热的,看来老妈子才沏好茶,姜素莹就跑走了,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这么招待客人,坏了规矩。 这厢老孙从车上取了马鞭子进来,一进屋被满地狼藉唬了一跳:“嚯,这是打过仗了?” 廖海平掀了老孙一眼,没接这句俏皮话,单是问:“五太太身边那个姑娘,你先前见过么?” “没有,头回见。”老孙回道,“五爷娶亲的时候,没人说过姜太太有这么个妹妹。” 廖海平一边听,一边给自己斟了一碗酽茶。他话少,自觉今天的交谈浪费太多口舌,有些嗓子干渴。 杯中茶饮尽之后,他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去打听打听,看她是什么来头。” *** 二姐久不运动,软弱的像只布口袋。姜素莹拖着她一路往街角狂奔,还没到车边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小常正在路口焦急的踱步,犹豫要不要去叫人。一看见姜素莹一拖二回来了,急忙招起手:“三小姐,这里!” 人坐上皮椅子,心跳和呼吸总算渐渐平复下来。汽车从道上蹿了出去,跟装上弹簧似的,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二姐手里还抱着首饰匣子,在座位上哭成泪人:“廖五万一死了,巡警会不会来抓我们?” “不会的。那个叫二爷的不是说了么,廖五死不了。”姜素莹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没那么确定。 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廖海平说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过不管怎样,有一件是确定的:她今天惹出大事情了。 明明只是来探虚实,结果倒是一杆子支到底了。 可见人的预测总是不准的。 车子在二姐的抽泣声和姜素莹的思考中往前开,呜呜嘟嘟的绕了些圈子,没个目的地。窗外的风景慢慢的越来越熟悉,姜素莹抬头看了一眼路标,突然回过味来:“等等,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小常道:“回家啊。” 二小姐都救出来了,自然是要回家的。 “不行,快停下!” 小常一头雾水,急急踩了刹车,引得道旁走卒的一片惊呼。 “不能回家。”姜素莹急道。 眼下二姐若是跟着她回了姜家,铁定要再被送回廖公馆,那样不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白忙活了么? “那我们去哪里?”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一车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都犯了难。 最后还是姜素莹从身上翻出薄薄一叠钞票,数了两遍,拿了主意:“先找家饭店住下来吧。” 家暂时回不去,得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 国平饭店开在剑桥道上,新修了才一年,房间里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规格不算特别高,但干净体面。 姜素莹定了单间——她没想到要流落街头,出门前没带太多钞票,因此经济上不大宽裕。 三个人躲在客房里,叫过例饭,草草吃了。 “把项链当掉,还能多出一笔款子。”二姐打开首饰盒,拎了条翠玉链子出来。 -- 第8页 小常自认已经和小姐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倒霉到一处去了。于是主动领命,到外面找起当铺。 屋里就剩下姐俩,姜素莹挨着二姐在床边上坐下,认真盘算起来:“廖五不是你我伤的,怪不到咱们头上去。没有官司,出城就不会被扣住。” “你的意思是?” “姑母在承德有块地,我大前年去过,佃户是个好心的。明天叫小常送你走,我留在此处,有消息就拍电报知会你。” 二姐一向没什么主意,听了妹妹的安排,擦了把红成兔子的眼睛,点点头。 姜素莹又道:“托信叫林近生和你同去,有人做个伴,我也放心。” “莫要提他了。”二姐嗫嚅起来,“我污了身子,配不上他了。” 这间饭店颇为现代化,拉了电灯,就是电压不稳,灯泡一闪一闪的。 姜素莹被晃得眼花,干脆扑倒在床上:“疯狗咬人,是人的错,还是狗的错?” 二姐一愣:“自然是狗的错。” “那不就得了。”姜素莹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的,“廖五咬你一口,该挨砍的是他,和你有什么干系?” “可是我毕竟脏了……” “脏了有什么要紧,洗个澡不就干净了。” 姜素莹受的教化不一样,十分不讲常俗。逻辑却充分自洽,叫人挑不出理。她说完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刚才思前想后的盘算了一通,这会儿脑仁生疼,开始犯困。 二姐坐在床边上,静默了好大一阵子。再望向床上时,发现姜素莹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呼吸绵长,看着就叫人踏实。 二姐爬上床,凑了过去,像那年在庙里一样紧紧挨住妹妹,两个人柔软的手臂贴在一起。 她突然得到安慰,不想再哭了。 翌日林近生收到小常带去的口信,果真拎上包袱,偷偷来了饭店。好端端一个斯文人,这段日子吃不下喝不下,瘦的脸凹进去,倒像是得了痨病。 他和二姐见着面,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眼珠子串成一条线,激动地话都说不出。 姜素莹自觉功成身退,应该给这对苦命鸳鸯让道,于是把剩下的票子抽出一大半塞给小常,让他加一满缸油,送二姐往承德去了。 房间蓦地空下来,姜素莹也没走,又老实躲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她手上的钱花的差不离,于是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决定回家受罚。 估计要挨一顿打,至少是一顿骂——别看她先前在二姐面前装成个大人样、一副十拿九稳的态度,实则这篓子捅的太大,应该如何收场,她心里也没底。 日头才上升来,照到地上一片白斑。 姜素莹孤身从饭店出来,用草帽盖住脸,准备寻一辆黄包车来坐。 磨蹭到路边,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素莹?” 姜素莹掀起帽子,发现不远处一个衣着摩登的年轻人正冲她挥手。 天津城里认识她的人少,对方声音也颇为熟悉。姜素莹想了想,记起他是谁了——是同船去留洋的张怀谨。 这位老同学念的是医科,又比她早回来两年,交集不算深厚。所以姜素莹乍一看他,差点没记起姓名。 张怀谨小跑过来,态度热情极了:“还真是你!刚才隔得老远看不真切,但我想城里除了你,也再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他爱时髦,穿着的西装颇为紧身。这么一点路就出了汗,金丝眼镜直往下滑,差点盖到嘴上去。 姜素莹被他的滑稽模样逗笑了:“你倒是会说话。慢点跑,别着急。” 张怀谨不好意思起来,憨头憨脑的摘下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询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边闲逛?” 姜素莹身上背着一笔糊涂账,又没法倾诉,眉毛应景的耷拉下来。 两年没见,张怀谨倒是会看人眼色了:“天这么热,要不要去喝一杯果汁?” 姜素莹动心了。虽说早晚都要挨一刀,但是如果能晚点也好。她想了想,重新把草帽盖回脸上:“就一杯,之后我就要回家去了。” *** 张怀谨推荐的咖啡店生意不错,店家和他相熟,好不容易腾出两个靠窗的位置。 果子露冰镇在玻璃杯里,喝下去甜且润,叫人打出小小的激灵,灵魂上都清醒。 两个人聊了一小会,姜素莹倒是对老同学有了新的感悟。张怀瑾现下在圣马丁医院里做大夫,很是做出一番成绩。 “我也想找一门营生,总吃家里的也不成。”姜素莹感慨道,用吸管搅动果汁。 “女学我没有门路,不过有家报馆的编辑常来我这里看病。据说他那边在招翻译,你英文是好的,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姜素莹自然愿意,不过眼下她有更值得发愁的事情。 “你说人腿被枪打断,多久才能好?”她寻思张怀谨是医生,多少应该清楚这个问题。 张怀谨简直要惊骇了,手里的咖啡都泼出来些:“你你你……把人腿打断了?” 姜素莹噗嗤一声笑了,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 “我哪里会用枪。”她笑过之后,深感自己惹上大麻烦,果子露也不想喝了。 张怀谨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他是生怕姜素莹出事的。 他看着姜素莹面色沉下来,很想替她分担忧愁:“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 第9页 回来这么些天,姜素莹在精神上一个说得通的人都没有,简直憋闷极了。如今突然听到如此体贴的问候,心里蓦地轻松了些。 她犹豫了一下,隐去二姐被抢这一节。含混的说自己为旁人主持正义,结果惹上恶霸,很是怕家人牵连,又怕家人生气。 说完看向对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小鹿似的。 张怀谨被这一双眼睛看得心脏乱跳,几乎要捂住胸口了。 ——上学时姜素莹太漂亮,身边围着的男同学多得像草堆。张怀谨偷偷写了好多封信,临到跟前因为缺乏勇气,没有一次成功送出去。 原本他把心思放下了,觉得自己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再遇见姜素莹,还能和她说上这么长的一段话。 所以这次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引,是老天派给他救美的机会。 张怀谨心里的英雄主义几乎要膨胀成气球了。 他立刻放出豪言壮语:“别怕!我来帮你。” 第5章 差事 一辆老式马车停在街角,帘子半掀…… 姜素莹没有领悟到他爱情的真谛,单是觉得老同学很够义气。 她将一杯果子露喝的干干净净,把玻璃杯往前一推:“不是帮不帮的问题。” 是不能拖人下水。 张怀谨不懂,见状还以为她不信自己。于是立刻伸出手,表起忠心:“下火海我也是愿意的。” 指尖擦过姜素莹的腕子,又像被烫了似的,急忙缩了回去。 这一点痒让姜素莹的眉头舒展开,露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微笑。老同学不明原委,推了推眼镜,也跟着不知所措的傻笑起来。 张怀谨这人属实不错,一团热烘烘的孩子气。 姜素莹这么想着,随意侧过脸。 咖啡店窗明几净,临街的景色一清二楚。一个穿灰布衫子的老奴正在道边鬼头鬼脑的张望,见她瞧过来,急匆匆的转身走了。 *** 张怀谨虽然派不上大用场,但他有汽车,可以捎姜素莹一程。及到小洋楼门前,他又生出新的主意,一定要登门拜访。 “难得来一次,想和长辈问声好。”张怀谨说得有几分害臊,攥住自己的袖口,大姑娘上花轿的架势。 秋老虎厉害,姜素莹看他热出一头一脸的汗,心里突然觉出一点奇妙的柔软——大抵对着这么个扭扭捏捏的模样,很难叫人说出个“不”字。 “一会要是和我一起挨了骂,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她说。 宅子里气氛肃穆,连清扫门厅的下人都拿着劲,动作比先前积极很多。 姜素莹暗自稀奇,一打听,原来是姜老爷子回来了。她心里抖了一下子:“父亲不是在北平么?” “你还有脸问!” 姜素莹抬眼,看见亲爹一边呵斥道,一边打楼上下来。 姜老爷子一向信仰和气生财,因此圆脸上总是挂着笑。久而久之和面皮融在一起,叫人分不出真假。但眼下他脸上隐隐发黑,可见这一通火憋得不小。 姜景泰是前天给老爷子打的电话,说是二姑娘跟人跑了,姨丈家的儿子也一同消失,三姑娘更是不知道躲去哪里。 “不得了了!爹,汽车……都叫人开走了!”姜景泰说得磕磕绊绊,那架势像是遇上劫匪。 这下姜老爷子有天大的生意也坐不住了,急忙坐上特快列车回了天津。下车第一件事就是拎着东西跑去廖公馆赔罪。 到了才知道,女婿被打进医院了。医院不接待访客,于是他又一路颠颠跑去廖家祖宅,吃了个闭门羹。 能管事的廖海平说是没空见客。苦苦等待一天后,对方传来的一句口信:“这事我知道了,还请姜老爷子早些回去。” 怎么知道的?知道什么了??知道了然后呢??? 廖海平惜字如金,倒是把姜老爷子嘴上急出一连串燎泡,疼的龇牙咧嘴。提心吊胆好一阵子,姜家的铺面没挨砸,进港的货也没被扣下。 整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似的。 五爷挨了打,五太太跟野男人跑了,这事也能过去? 可别说,好像还真过去了。 姜老爷子一颗心渐渐归位,终于有空生起两个女儿的气来:二丫头不识好歹,惹出如此麻烦,就算追回来,也没脸再进廖家了。至于三丫头……留洋没学出点好东西,倒学了一身反骨,非得好好收拾收拾她不成! 此时他听闻姜素莹进家,怒气冲冲下来,正准备把长久积攒的火气喷一喷。话还没说出口,却突然看到了姜素莹边上立着的年轻人。 “伯父,又见面了。”那个年轻人表情有些惊诧,“我们去年在家父的办公室见过,不知道您还记得我么?” 姜老爷子记别的不行,记贵人的脸是在行的。 这位年轻人应该是交通部张部长的儿子,先前姜老爷子为了一批香料,很是东奔西跑上下打点了一番,在应酬时见过他。 于是姜老爷子的怒气还没发出来,又被迫转化成笑容。只不过变得太快,一下子有点不伦不类,憋出点苦瓜相:“哈哈,这不是张公子么,欢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真没想到您是素莹的父亲。”张怀谨道,“素莹和我是同学,今天难得碰上,就顺路送她回来。” “大热的天,辛苦你跑一趟。” -- 第10页 “伯父莫要客气。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和素莹也好久没见了。” 姜老爷子咂摸了一下话中的含义,眼光在女儿和张怀谨身上转了一圈。 他是不大赞成姜素莹自由交友的。 一是浪荡不成理法,二是若再像二姑娘一样被人占了便宜,可就倒大霉了——想当初廖五那厮嘴上说是娶太太,结果聘礼就给了个零头。连喜事都没办就把二姑娘接回公馆,活脱脱叫姜家吃了哑巴亏。 但如果姜素莹交的朋友是张部长的儿子,那就是另外一档子事了。 那是大大的本事,是生意场上一雪前耻,是一叠又一叠翠绿的票子。叫笑话姜家的人都看看,赔了一个女儿,他姜秉洪还有一个更有出息的! 他几乎是立刻推翻了之前的想法:可见留洋也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在社交上能做出些成绩。 姜老爷子有心笼络张怀谨,看姜素莹都顺眼了些,暂时也不想骂她了。他生怕一句话说不对付,在贵客面前暴露二姑娘的家丑,于是对姜素莹道:“你先给我回屋去。” 姜素莹对张怀谨的家世不感兴趣,更不爱看人打眼皮子官司,真的转身上了楼。 乳母一早就在房间门口等着,看见三小姐来了,立刻垮下一张脸。毕竟先前受了骗,又挨过老爷一顿责骂,担惊受怕好几日,这会委屈极了。 姜素莹有心向乳母服软,架不住人家不搭理她。她没滋没味的碰了个软钉子,干脆坐回床上。呆了一小会,突然觉得脚有点疼。 把红皮鞋拖下来一看,才发现是新鞋不合脚,磨出一个小小的水泡。 姜素莹脑筋一转,干脆哼唧起来:“好痛。” 原本一分伤,愣是泪眼汪汪的喊出十分。 门口细细索索一阵动静,果真是乳母拿着药油进来,她看见姜素莹受了芝麻大点的伤,心里心疼、嘴上梆硬:“我的祖宗,让你去外面疯,皮都擦破了。” 姜素莹笑着揽住乳母,重又赔了个不是。 乳母绷着的脸这才松快下来:“多大的人,做事一点不瞻前顾后!” 可要是瞻前顾后,二姐怕是现在还在狼窟里困着呢。 不过眼下不是顶嘴的好时候。姜素莹清浅的倒抽一口凉气——药油涂在皮损处,一点沙沙的疼。 “忍忍吧,谁叫你淘气乱跑。”乳母恨铁不成钢。 姜素莹不吭声,微微蹙起眉头。 此番回来,接连的遭遇也像穿了磨脚的新皮鞋,处处不合适、处处透露着不利落。见过的每个人都跟提线木偶一样,各怀各的心思,说几句话就恨不得磨出水泡来,糟糕透了。 *** 姜老爷子先前让姜素莹回屋去,多少有点等候发落的意思。结果主意还没定下来,翌日张怀谨就亲自上门,说是有好消息要向姜素莹汇报。 他说给她介绍营生,不是在撒谎,是真的用心去找了。 “报馆那边来消息,说是今天就可以去报道。”张怀谨一身簇新的西装,满脸喜气洋洋,“我陪你一起吧。” 按姜老爷子的意思,三姑娘最好哪里都别去,省得再惹出麻烦。但这回是张怀谨亲自来请,总不好拂了人家面子。 于是半个钟头后,姜素莹成功出了门。 新文报开在忠武大街,掩在绿汪汪的树丛中的两进院子。里面稀稀拉拉的交谈声,伴着劈啪作响的印刷机响动,一片自由的空气。 卢主编是个进步人士,不仅稿酬开的大方,大手一挥,连受试都免了:“姜小姐既然是张公子的同学,学问一定是好的。” 姜素莹道过谢,领了要翻译的文稿,把预支的二十元现钞塞进手提包里,觉得此刻张怀谨形象都高大起来。 “中午有空么?我请你吃饭。”她笑道。墨绿的旗袍反着细碎的光,人也跟水葱一样,看上去叫人心情舒畅。 张怀谨觉得自己促成了一桩好事,很有资格讨取一番奖励,便没有再推辞:“这回沾你的光,下回可要轮到我请你。” “好说。” 简单的两个字让张怀谨心里瞬间泵出蜜来:姜小姐亲口说了,还有下次! 这一餐饭吃得他眼睛都恨不得黏在姜素莹脸上,至于牛排是什么味道,愣是一点没尝出来。 “你光看我做什么?”姜素莹放下刀叉,因为对方的傻样情不自禁发起笑来,酒窝颤巍巍的。 “没什么。”张怀谨不好意思的挪开目光,努力寻起共同的话题。思前想后,憋出没头没脑的一句:“素莹,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贵宾犬来着。” “对,读书那会儿密斯劳森有一只。她温课太忙,我偶尔会帮忙去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家前些日子也养了贵宾犬,才三个月大,可爱极了。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的。” 姜素莹想了想:“好啊。不过父亲管得严,我也不是总能出门的。” “放心!我来接你的话,伯父不会管的。他和我……很能说上话。” 姜素莹重新拿起餐具:“我看也是。” 牛肉煎出五分熟,新鲜的可以哞哞叫,一刀切下去淌出半盘子血水。大抵是为了图嫩,盐放少了,嚼起来缺了些滋味。 难得有这么良好的相处机会,饭后张怀谨很想和姜素莹逛一逛公园,增进一下感情。只可惜医院有事,他纠结半晌,最后只能恋恋不舍的道别。临走前又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 第11页 “不用,我自己走一走,也好消消食。” 姜素莹有她自己的安排。 好不容易借着张怀谨的光出来一趟,须得赶紧去给二姐拍一封电报才行,方才不算浪费。 送走老同学,她步行去邮局花了一刻钟,在邮局里又耽搁了快一刻钟。等出来的时候,意外发现变天了。 天津的天像孩子的脸,前一分钟还是骄阳似火,后一分钟已经阴沉下来。不多时,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灰土劈头盖脸浇下来,溅在地上恨不得砸出一个个土坑。 行人们慌张着找地方避雨,黄包车一股脑缩进阴棚里,热闹的街上瞬间走的干干净净。原本都以为秋雨下不久,没人当回事。结果这雨下的邪性,足足一个钟点都没停。 完了,这下子被困住,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姜素莹几乎要发起愁来。 她跺了跺脚,把鞋面上潲进来的水珠甩下去。再一抬头,突然看到一个灰衣老仆撑着把油伞,从街对面急匆匆的跑过来。那人一双千层底不怕湿似的,啪啪踩在水坑里,那架势竟然是直奔她而来了。 姜素莹觉得对方颇有些眼熟,再仔细一寻思,心立刻跳错一拍。 这人不是跟着那位廖二爷的老孙么。 而在她认人的功夫例,老孙已经跑到近前了。 “姜姑娘,您这是准备回家去么?”他面色谄媚的问道。 姜素莹觉得不大妙,立刻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身旁一个熟人都没有,邮局门脸巴掌大的地方,躲也没处躲去。她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谨慎的点了点头。 “您瞧雨这么大,干等着也不是个事情。”老孙得到肯定的答复,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咱家二爷刚巧路过,他心好,说是要捎您回去呢。” 姜素莹心里狠狠颤了下,顺着老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辆老式马车停在街角,帘子半掀着。大抵是角度不好,光照不全,显得里面黑黢黢,如同大张的兽口。 与其说是在等人,更像是在等待猎物落入的陷阱。 第6章 交易 他的气息打在姜素莹脖颈上,简直…… 姜素莹哪里肯上车,连忙摆起手:“不要紧,雨一会儿就停了。” 老孙听了,既不催她,也不挪动地方,就这么老神自在的在一旁等待,像是料定她无处可去似的。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子,雨却越来越密实了。地上汪的水几乎要漫过台阶,寒气打透姜素莹单薄的衣裳,让她胳膊上缩出一粒粒鸡皮疙瘩。 你不退、我不退,这得耗到什么时候去? 半晌后,兴许是等的太久,马车里传来一声清浅的咳嗽。声量不大,但足以让老孙打出一个激灵。他马上开口:“姜姑娘,咱们该走了。” 姜素莹依旧摇头。她是疯了才会上那辆车,天知道会给她拐到什么地方去。 这回老孙脸沉了下来,不肯再依从了。 “二爷嘱托我说话办事客气些,别吓着您。可您也得知情识趣,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孙眼珠一转:“五太太想必这会应该到承德了罢?也不知道她在佃户那里过得舒坦不舒坦。这时节快转凉了,要不我明日给她送两床铺盖去?” 咔嚓。 天上掉出一道闪,姹红乍紫,照亮半块天。紧接着就滚下一道雷,轰隆隆劈在邮局上头,房檐都跟着颤了颤。 合着二姐的行踪对方知道的一清二楚,孙猴子翻了一万个筋斗,还叫人家在手掌心里攥着。 姜素莹后背发起紧:“你在威胁我?” “我哪敢呢。只是您既然懂得这道理,就别给我们下人添难啦。”老孙重又笑成一朵花,“姜姑娘,上车吧?” 这下不走也得走了。 *** 绕过几个水坑,行上几步,姜素莹越过那道低垂的帘子,上了车。 时隔几日,她又见着了廖海平。 对方身穿暗纹长衫,玉白的手搭在膝盖上,指甲修的极短,干净整洁。 相貌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姜素莹却不这么觉得。因为几天前,她可是眼睁睁看着这位满手猩红来着。 一双见过血的手——单是想想,就够不寒而栗的了。 廖海平待她坐好,略一颔首。马夫甩起鞭子,车子向前行动。马蹄踏水,一片零乱的铸铁敲地声。 车厢里昏暝,空间不算小,容下两个人倒也宽裕。座位蒙着上好的锦缎,沁了层水汽,蹭在臂膀上有些凉丝丝的。造车的沉木成色上好,只是大概上了些年头,熏香都盖不住一股子隐隐的朽味。 姜素莹嘴里泛起一点紧张的苦,胃像是被人抓住又松开,一阵绞痛。她尽量往边上靠,生怕挨上对方丝毫。 车上来了客人,廖海平倒也没太大反应。他安居一角,眼睛只管默不作声的阖上,似是要假寐。既没有提二姐逃跑的事情,也没有像老孙那般威胁姜素莹,好像真的只是打算送她一程。 活阎罗怎么会发这样的善心? 姜素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太不科学了。 做人须得审时度势,在闹清对方的初衷前,她并不打算一味莽干。趁着廖海平休息的档口,姜素莹抬手偷偷在窗上透开一条小缝,默默查看起周边的路。 从广南街到前场甸再到平津路,这条道到姜宅虽然绕了些远,但仿佛也说得通。 -- 第12页 外面潮乎乎的空气涌进来,姜素莹看的太过入神,以至于在听到有人问“你拿的是什么”时,小小的吓了一跳。 她回过头,这才发现廖海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神色平和的望向她手中的皮包。 姜素莹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一时没有回答。 包里面装的不是杂物,是她才取到的翻译稿。因为来之不易、价值贵重,她在无意间捏得很紧,指甲盖都被压得发青褪色。 须臾的安静后,廖海平又温声问了一遍:“姜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空气陡然变得窒息起来。姜素莹上次见廖海平一个问题重复几遍,还是那日他拔枪射伤廖五之前了。 看来装聋作哑行不通。 姜素莹努力让面上显得镇定些:“是我去报馆领的文书。”说完试探的端详起廖海平的表情,生怕一句话没说对付,他就会动手。 廖海平并没有打算动手。 他单是点了点头:“姜姑娘一路念到大学校,是应该找一份好差事做。” 此话一出,姜素莹也算弄明白了:几日不见,廖海平显然对自己做过些功课,把她的底细摸得很透。 他这是要干什么?是记恨自己解救二姐么? 姜素莹脑子里滑过无数念头,唯独没想到廖海平会顺着先前的问题继续往下说。 “稿子是英文的?”他又问道。 姜素莹小心翼翼作答:“嗯。” “能不能念一段给我?” 这是什么荒唐请求。 然而在现下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她说话是不算数的。微妙的受控感让姜素莹不适,好像人都被五花大绑牢牢锢住。她的目光不自觉滑向廖海平腰间,勃朗宁|手|枪|被长衫盖住,轮廓不大清晰。 枪是不长眼睛的。 短暂的犹豫后,咔哒,姜素莹掀开了皮包的金口扣。 一小叠稿子被取了出来,她清了清嗓子,借着昏暗的日光念起来:“Yesterday at a local conference……” 那是一则首刊于《泰晤士报》的新闻,分析远东时局的。 廖海平显然不懂洋文,只是安静的听着。与其说是了解时政内容,他似乎更想通过姜素莹的朗读,来确认些什么。 新闻不长,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念完了。姜素莹见对方没有让她停下,只得掀过一页纸张,再念了一则。 及到第四页上,廖海平终于开口:“辛苦。” 姜素莹还没来得及松懈下来,又听见对方道:“姜姑娘上一次回天津卫,是在三年前么?” 这问题很怪异,就跟别有渊源似的。姜素莹愣了下,方才回应道:“对。” 廖海平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好像解开了心中疑惑,不再做声。 如果是旁人,姜素莹也许会问一句“何出此言”。但对于这位廖二爷,她是很不愿意花时间揣摩他的心思的。 她恨不得一分一秒都不要和他多呆才好——太不自在、太骇人了。 气氛在焦灼中撕扯,一时静默。 快进法租界时,路过一条沟壑。雨水把泥土浸泡的松软,马踩上去不稳,连带厢内都跟着狠狠颠簸了一下。 姜素莹暗道不好,死死扒住窗框,总算没有歪倒在廖海平身上。她稳住身子之后侧过脸,意外发现廖海平竟然伸出了手。 真是稀罕,竟像是要扶她一把似的。 而他的动作也让两个人挨得近些,几乎肩并肩了。廖海平看着冷,体温却莫名高热。这股不正常的热度擦过丝绸的凉,让姜素莹精神上战栗。 姜素莹急忙整个人往后撤,臂弯也拼命往回缩,后背抵在厢壁上,一片难堪的潮意。 对方的眼光在她饱满的胳膊上擦过,片刻后开口:“你二姐这些日子还好么?” 瞧瞧,狐狸尾巴总算藏不住了。早些把威吓的话说出来,大家反倒都踏实。 姜素莹咀嚼起对方话里的深意,把恐惧咽下去,鼓起勇气开口:“她自然是好的。不过二爷既然问起来,我也有几句想说。” “但讲无妨。”廖海平说的平和。 “二爷明事理,定然知道二姐一事,错不在她。事情要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您治家不严,说五爷行事荒唐,于大家名声都有损。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说对么?” 她本意不想夹枪带棒,更何况应酬旁人的手段用在廖海平身上,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不试一试,总归后患无穷。 廖海平笑了。 这是姜素莹第一次见他笑。 他本就生了双多情的眼睛,心肠再硬,笑起来眸子都是甜津津的:“姜姑娘是打算和我谈生意?” ——颇有几分像画册上的美人蛇,底下一嘴獠牙,却顶着张粉生生的好面皮。 姜素莹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是。” 半晌后,廖海平敛住笑,答应了:“生意可以做,但要讲究公平。” “如何公平?” “五弟自会和你二姐和离,放她一条自由身。”廖海平音量放得轻,“我也可以保证你家的铺面不会出岔子。” 他顿了下,再开口时灼热的气息打在姜素莹脖颈上,简直要烫伤她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第7章 交易(2) 旗袍下的身体有趣且活泛,…… “答应什么?”姜素莹艰难的吞了下口水。 -- 第13页 无非是要钱,或是要货,估计此番定是要破财免灾了。 但廖海平却道:“姜姑娘爱交友,是好事。只是有些无关紧要的朋友,就不要交了。” ……朋友? 哪个朋友? 姜素莹思寻片刻,最后得出一个奇异的结论:难不成他是在说张怀谨? 她心下疑惑至极,几乎以为这是一个笑话了。但此刻对方表情平静稳妥,又像是一点做不得假。 简直莫名其妙。 “我不明白,你与我的事情,和怀谨又有什么干系?”姜素莹问道。 廖海平听了,眼里一闪而过些恹恹的神色。他似是不想再多浪费口舌,直接俯身下来,那架势竟是要吻她似的。 姜素莹瞧见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眼珠里逐渐放大,一下子惊呆了。 “你要做什么!”她慌忙斥道。手里没有防身的物件,又退无可退,只能提起紧紧捏着的提包,指甲在小羊皮上掐出鲜明的印子。 廖海平恍若不闻,只管靠的近些,再近些,几乎攫取了姜素莹呼吸的节奏。 ——然后他挨着她、又越过她,豁地掀起车门上的帘子。 少了帘幕的遮挡,车外骤雨直直吹进来,很快就打湿座垫。濡湿的缎子扒在皮肤上,像一张张吸吮的嘴,紧巴巴的。 “到地方了。”廖海平淡声说。 吁。 马夫应景的呼喊出声,勒住了缰绳。车厢猛地一荡,姜素莹惶惶然朝外看去,发觉自家的宅子竟然就矗立在眼前,蒙在一层水汽中。 没想到廖海平说一不二,当真把她送回家了。 姜素莹眼前顿时现出一片曙光,拎起包便要下车。人还站没起来,却被对方生生按住肩膀,烫得她皮肤着火。 “姜姑娘怕是忘了。”廖海平道,“我们还有生意没谈妥。” 对了,生意。 显然不回答他先前那个问题,就走不成。 “姜姑娘大可放心。”对方又道,“廖某是个讲信用的人。” 甭管他说的是真是假,眼下显然脱身最要紧。 姜素莹掂量了一下,很快在心里有了计较:“既然二爷不想我和老同学交际,我不见就是了。” 大不了之后向张怀谨解释一下,他那么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不会怪罪她的。 廖海平眼珠点墨似的黑,像被沉夜魇住:“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若是将来反悔呢?” “二姐的性命捏在手里,难道二爷还不信我么?我若是反悔,任凭发落。” 廖海平听闻此言,方才卸了力,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 姜素莹一朝得空,急忙下了车,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跑去。皮鞋踩过小楼前丰沛的草坪,淋上一身雨水也顾不得,一口气冲进门厅才停住。 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上,她背靠门板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到大理石砖面上,疯狂喘起气来。 乳母见她这副狼狈模样,不禁大惊失措:“不是和张公子一起出去的么?恁的成了落汤鸡了!” 姜素莹摆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她喘匀了气,在乳母的搀扶下起身上楼。水滴子顺着发梢往下淌,直到裹进被里,才终于暖和起来。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倾盆如注,几乎要把卧室的玻璃窗子砸碎了。 “楼下的马车走了没有?”姜素莹端起盛满热姜汤的瓷碗,哑声问。 乳母撂下给她擦头发的汗巾,探头往露台上看去:“走了。三小姐您这是遇见什么事了?” 姜素莹把碗里的姜汤一饮而尽,鼻尖蹿出一两颗汗珠,咬牙道:“没什么。” *** 载着廖海平的车继续往城外驶去,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 院子还是老制式,屋檐高耸,回廊上工笔描绘成排的缠枝纹,枝枝蔓蔓绞着,分不开似的。 眼下这时节,有钱人都爱往五大道扎堆儿,城郊不少四合院都日益荒废了。廖海平却没挪动过地方,自打搬来天津卫,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处宅子安稳,离海河不远。不仅夜里清净,早起还能听见鸟鸣。叽叽喳喳的黄白雀儿在河边的树梢上翻腾,热闹又欢欣。 廖海平喜欢听鸟叫声,这让他想起京师。 旗人爱养八哥,小时候祖宅里少不了这些。酸枝木笼子里框住一只红嘴子,一见着他就叫起来:“小二爷吉祥,来年高升中举呐!” 后来宫里变了,老人们不安生,慌张往外逃。值钱的家伙事都没带全乎,更别提一只八哥。京师改名叫做顺天府,临了成了北平。紫禁城里那位都没了,往后还有什么事是能作准的呢。 用不成器的廖五的话说:“二哥,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啦。” 廖海平撩起长衫,下了车,抬步往堂内行去。老孙一路举着油纸伞在他身后跟着:“二爷,地上滑,您慢点。” 院里到了点灯的时候,烛台亮起,照的四下光明。 二爷有自己的讲究,晚饭吃的清淡。一碗粥,一碟粘豆饽饽,三样盒子菜。饭后沐浴更衣,去书斋读书,临到亥时就寝,每日如此。这几年他虽然干起实业,但有些习惯埋在骨子里,改不了了。 一餐饭毕,老孙伺候廖海平用茶漱口,把灯掌上。在退出书斋前又问道:“二爷,姜姑娘那边还用继续跟么?” -- 第14页 廖海平用指头碾开厚厚一叠账本,翻到其中一页:“不用了。” 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姜素莹答应了,自然会守。 “嗻。”老孙躬身退下。 屋内一时清净,衬得窗外的雨声格外鲜明。入夜之后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有点往润物细无声的方向去了。 安宁是最弥足珍贵的,因为往往持续不了多久。 一个时辰后,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书斋的门被敲响,有人急匆匆的进来了。 “二爷,七姨娘又来了,拦都拦不住,还打了我一巴掌。”名叫春红的丫头拧起乌黑辫子告状,脸上还带着个大红印子。 不用她说,廖海平也听见了七姨娘的哭声。 “欺负孤儿寡母——没有天理喽——” 廖五的这位老子娘自从亲儿子被打断腿,隔三差五就来廖海平这里撒泼。她好赌,手里总是闹亏空,非得从这件事里刮点好处下来不可。 “二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也不知是春红还是七姨娘喊道,哭声映成一片,乱糟糟的。 廖海平得做主,不然家就垮了。 外院的喧嚣越发高亢,一阵接着一阵盖过来。 廖海平眼睛没抬:“给七姨娘传个话,若是麻利的走,下个月的月钱照例给支。多哭一嗓子,就扣她一两银子。” 他停了停,再开口是吩咐春红的:“你去账房领上十块大洋,买些膏药来涂,就说是我许的。” 春红应声去了。 两三分钟后,前堂哭声停了。真金白银果真奏效,七姨娘见好就收。 廖海平面无表情的提起笔,继续批改账目。灯芯烧的太久,冒了个扑。 拖着这么一大家子,让人疲累。可做主的人是没有资格休息的,睁眼就是劳碌。 娘是老早就没了。爹倒是走的晚些,留下七房姨娘和六七个弟兄。没有一个拎的起来,斗蛐蛐赌赛马倒是一把好手。 前些年廖海平拖家带口从京师出来,独自拾掇起天津的旧宅。买机器、雇工人,开启新的营生。手里捏着银票,狠下心干了几年,收拾了一些对家,这才算是在天津卫稳住。 人人都道廖二爷不怕死。 他确实不怕——毕竟活着也不过是那么些趣味罢了。 不过,也许并不全是这样的。 廖海平突然想起什么,撂下笔,起身从五斗橱里翻出一只木盒。 木盒中无他,无非一些零碎的老物件,倒是有枚胸针显得格格不入。象牙面上用浮雕技法刻出一个西洋女人,半个大胸脯子露在裙子外面,手里举着把阳伞,裙撑支得老高。 款式不常见,是外来货。兴许是哪个摩登姑娘爱走动,一个不小心打衣衫上崩下来了。 廖海平握住那枚胸针,突然觉得掌心还存着一点丝绸的触感,是先前按在姜素莹肩上时,感受到的那种。丝绸下的肉|体有趣且活泛,像饱满的蜜桃。哪怕不吃,单是掐破那层毛茸茸的软刺,看汁水淌出来,也叫人心生欢喜。 而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欢喜了。 ——活着的欢喜。 他明明还年轻,骨子里又像是已经老了,心里却又有那么一点不甘的渴求。 顶矛盾的一个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些年独自撑下来,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吃的桃子,自然是要吃到的。只是不能硬摘,得先赶走些桃子上的苍蝇。 当然苍蝇若是不识趣,直接拍死也成。 铛。 伴着残存的雨声,宅内打更的敲起梆子,亥时已过。 廖海平回神,把胸针放回木盒,放了回去。接着解开衣襟,吹灭烛火,在架子床上躺下。 被衾沁凉,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阖住眼睛,很快睡着了。 第8章 问诊 山不来就他,他去就山便是了……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姜素莹听着窗外渐渐消失的噼啪作响,在被褥里打出一个小小的摆子——先前她身上被淋湿,这会有点发起热来。喝下一服滚烫的汤剂后,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做梦也不安生,她在泥地里不停往前跑,后面一直有人在追。 也得亏姜素莹平素身体强健,这点毛病来得快去的也快,翌日烧就退了。 太太见她不像是有大事的,便心安理得出了门。要做菩萨的人,万万不能错过讲经的日子。 反倒是乳母心疼姜素莹,硬是按着她,让她休息:“年纪轻不养好身子,老了后悔去。” 姜素莹听话的躺了个把钟头,开始还算老实。后来实在熬不住,非得爬起来活动活动不成:“一直躺着,人都变成木头了!” 乳母也不争辩——自从上回受骗,她很是习得了和姜素莹斗争的法则。一句话不说,搬来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严防死守愣是不让姜三小姐从席梦思上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一步,任凭姜素莹怎么撒娇都不行。 最后还是房门外边传来下人的声音,解救了姜素莹:“三小姐,门房说有您的电话。” 电话是个新鲜玩意,姜公馆也是过年前才拉线装上。用得起这东西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肯定是有耽误不得的要紧事。 乳母这下彻底失去阻拦的理由,让三小姐大获全胜了。 姜素莹笑起来,从床上蹦下去,跑着下楼去接电话。气的乳母在身后喊:“多披一件衣服!” -- 第15页 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是老同学张怀谨。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问问你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邀请很诚恳,雨停了又秋高气爽,确实是值得出去放风的好日子。但姜素莹一下子想起了昨日那桩匪夷所思的交易,嗓子开始发紧。 她把电话线绞在手指头上,绕了两圈又松开:“我不大舒服,不想去了。” 大抵是还有点鼻塞的缘故,说这话时语音嘟嘟囔囔的,平添几分可信。 “你受凉了?是不是淋了雨?”张怀谨听出不对劲,几乎要捶胸顿足起来,“是我该死!昨日说什么也应该送你回去。” “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会变天呢。”姜素莹反倒有几分抱歉,毕竟这位老同学是真的关心她的。 “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千般不舍之后,张怀谨才把电话挂断了。 姜素莹把听筒撂下,默默叹了口气。上了楼,裹着被子坐在卧室梳妆台前,心情都沉重了些。那叠待翻译的稿子就摊在桌面上,似乎在控诉她的过河拆桥——营生都是张怀谨介绍的,怎么能说不理就不理了。 不是她不想理,是廖海平不让她理。 现在回忆起来,昨日那桩交易里处处透着离奇。她简直像是但丁笔下的浮士德,把灵魂都出卖给魔鬼了! 而整件事里最叫人不解的,当属廖海平让她念英文稿子。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能听懂的,却还听得饶有兴致。 这是为什么呢? 姜素莹思寻半天也没想通其中的道理,干脆不想了,毕竟人和魔鬼是没有交流的可能性的。 是的,她给廖海平下了定义。 姜素莹趁着乳母煮茶的功夫,把钢笔灌满墨水,摊开了纸。 【Yesterday at a local conference-昨日在一次当地会议中……】 报纸拓的不甚清晰,一字一句翻译很花些时间。半个钟头过去,她才堪堪翻完两篇。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继续时,门铃却响了。 有客人上门,指名要见姜素莹。 “是谁?” “素莹,是我。” 跟在乳母身后进来的,竟然是才通过电话的张怀瑾。 姜素莹一愣:“你怎么来了?” 张怀谨提起手里沉甸甸的医药箱,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我怕你刚回来,不知道去哪里看医生。想了想,还是过来一趟放心。” 看样子是来亲自问诊的。 西医看病是要打针的,姜素莹见识过。她可不想狠狠挨上一针管子,急忙要起身:“不用不用,我全好了!” 乳母早有防备,一把将她按回到椅子上:“张公子您来的正好,快看看三小姐有没有毛病,担心死我了。” 张怀谨显然有备而来,立刻拿起听诊器,愣是把姜素莹的心肝脾胃肺全都听了一遍才停手,给她做足一整套保健工作。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姜素莹还是很健康的,大的毛病没有,只是需要补充一点蛋白质。 “家里有牛奶吗?” “有有有。” “麻烦煮一点。” 乳母最信大夫的话,立刻领命往厨房去。临走前给了姜素莹一记眼刀,示意她老实呆着, 姜素莹生平最讨厌喝牛奶,害怕那股子腥气。她认为这两个人简直沆瀣一气,坏极了,于是不满的哼出一声:“我都说我早好了,你们偏不信。” 声音有那么一点哑,沙瓤西瓜似的。张怀谨听了心都要被甜化,蜷在一起。 对病人起心思是不大道德的事情,于是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把目光投向桌上墨迹未干的纸:“感冒要多休息,翻译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做。” “可我答应过卢主编了,后天要交给他的。” “不要紧,我去和他说,缓上几日不成问题。” “那怎么行,都是说好的事情,做人得有信用……”姜素莹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她也答应过廖海平,说是不再与张怀谨有交集。而现在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起话,明显她没有信守约定。 可张怀谨是自己上门的,眼下就坐在她对面呢。 难不成还能赶他出去? 姜素莹心里翻腾着,一时拿不定主意。牛奶倒是在这个档口热好了,张怀谨起身帮忙端过来,乳母退了出去,门又重新掩上。 牛乳是装在玻璃瓶里加热的,刚煮沸,还在咕嘟咕嘟冒泡泡。 “烫烫烫。”姜素莹抱着瓶子叫道,像只猫儿一样,捏起鼻子一点点啜饮起来。 一点厚实的奶皮沾在她的唇上,白的触目惊心。她觉得不自在,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一下,又快速缩了回去。 张怀谨看着看着,心猿意马起来,眼珠都挪不开。 姜素莹终于把牛奶饮尽,放下瓶子,长舒了一口气。她觉察出对方的异样,于是问道:“怎么了?” 张怀谨不敢说。 他觉得自己思想不纯洁,生怕玷污了雪白圣洁的姜素莹。 “没什么。”张怀谨别开脸,从兜里掏出叠的整齐的手帕,递了过来。又怕姜素莹嫌弃,解释道:“才洗过,是干净的。” 姜素莹接下,大方的擦了嘴,笑着说:“多谢。” 她认为张怀谨这人很可爱。 是一种忠心耿耿式的可爱,就像密斯劳森养的贵宾犬一样,鼻头湿乎乎的,爱舔人手心。 -- 第16页 只可惜他越是对她好、越是真心实意,她越是不能拖累了他,那样是不道德的。 想到此,姜素莹下了主意。她清了清嗓子,拿出一点端正的态度:“怀谨。” 两个字叫下来,带出一点从未有过的亲近,让张怀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满怀希望的抬头:“怎么?” 姜素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打进冰窟窿里。 “我们之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张怀瑾错愕道:“为什么?” 这事没法解释,拖泥带水呜呜嘟嘟,一扯铁定还会扯出二姐的悲惨遭遇。 “你听我的就是了……有些事我现在也不能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放心,不会很久的。” 姜素莹讲完,觉得这次确实是自己不仗义,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她是多么快活的一个人,自打回了天津,却常常叹气。 但能怎么办呢? 要怪,也只能怪廖海平了。 张怀谨不死心:“为什么不能再见面了?你不是喜欢小狗么,还说要来我家看看的。” 姜素莹只管摇头,更多的拒绝她也讲不出来了,实在是不忍心。 张怀谨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失魂落魄的离开,上了汽车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少爷,回家吧?”汽车夫问他。 “哦。”他胡乱的应了。 张怀谨想不通——明明昨天他和姜素莹还好好的,今天对方就变了样子。都道女人心海底针,他恋爱经历十分浅薄,对姜素莹的态度骤变实在拎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 可见爱情不是做手术开刀,更不是打针吃药。这门功课压根没有准确的度量衡,连温书都没处温去。 这厢张怀谨胡思乱想的到了家,门一打开,一个棕色的影子就活泼的扑了上来。新养的贵宾犬是好狗,嗷呜一声钻进主人怀里,绿豆眼巴望着,又是亲又是舔,希望他能开心。 张怀谨抱着毛茸茸的一团,越发想落泪了——这狗是专门为姜素莹买的,才买了两天,人家就不喜欢了! 爱情很能激发人思考,尤其在委屈的时候。 很少思考人生的张怀谨在沙发上没滋没味的坐下,突然开始思考起来。 然后他想明白了。 素莹自然有她的道理,但他也是有一点坚持主义在身上的。 既然山不来就他,他去就山便是了! 第9章 计划 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研习成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条用在姜素莹身上不大合适。没个一两天的功夫,她连鼻子都不塞了,精神头足到可以一口气跑到海河。 她既然痊愈,便惦念着要做一个有信用的人,因此加班加点把手头的功课完成,第三日一早就去了新文报业。 小院如故,进进出出都是繁忙的身影,铃声响个不停。卢主编见到她,反倒惊诧起来:“张公子说你病了,我还以为得等些时日呢,谁知竟这么准时。” 姜素莹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含蓄的笑了笑,把捏着的稿子递了过去。 卢主编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大大的赞叹道:“看不出来,姜小姐真的有一手!” ——原本录用时,他对姜素莹只存有五分的信任,剩下那五分自然是冲着张怀谨的面子给的。但没想到姜素莹干活细致,文采也好,翻译的还真有模有样。 姜素莹谦虚的摆手:“您过奖了。” “没有没有,要我说,姜小姐行文间颇有几分黄楚仁先生的风范。” 卢主编口中的黄楚仁是沪上一大儒,文章诗歌经常见报。最爱用些皮里阳秋的手法针砭时弊、笔法老辣,名声十分响亮。 话头转到这位名人身上,姜素莹笑道:“我学问虽差黄先生远得很,倒是有幸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只可惜那次见面太仓促,没能多交谈。” 她说起的那次会面,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姜素莹初回天津,刚巧赶上这位文坛新锐来津做英文诗会。因为离家颇近,她便怂恿二姐同去。临到会场时二姐犯了害羞,嫌里面男人太多,不肯进去。 “那你守在这里,我去去就来。”姜素莹孤身挤了进去。 前来顶礼膜拜的新青年像下饺子一样,人挨着人。姜素莹才和黄先生交流了几句,就觉得呼吸困难,又惦记二姐在外面久等,便从通道里退了出来。因为走得急,差点连手包都遗失了,衣衫也挤得微有些凌乱。 那天街上才下过雨,地上一片湿漉漉的。姜素莹却兴致高昂,和二姐复述起刚才的见闻:“黄先生在讲拜伦爵士的诗,韵脚讲的好极了。” 二姐不懂英文,只是腼腆的笑:“他说了什么?” 姜素莹一边背诵,一边在积水边上转圈圈:“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1] 二姐姣斥道:“你呀,稳当点!” 姜素莹笑的更大声了,偏要念完这句诗不可:“——Thus mellowed to that tender light, Which heaven to gaudy day denies!” 水花被她踩得一片片扬起,贴在小腿肚子上,是胀鼓鼓的凉。 “疯疯癫癫的丫头!”二姐无可奈何,硬是拖着她上了车,笑声这才在停了下来。 眼下听了姜素莹的遭遇,卢主编更高兴了:“既然姜小姐见过黄先生,那简直再好不过,真真是缘分了!我手头倒是有个事情,刚好缺人去做。” -- 第17页 ——知名诗人托尔基勒将于下个月访华,要于沪上短暂停留。这事是黄楚仁先生牵的头,新文报要派几名撰述前去访问,恰巧缺一名翻译。 对于这门崭新的任务,用卢主编的话说:“车马费和润笔费都十分丰厚。” 姜素莹是很愿意去的。她认为有手有脚自己挣钱,还能认识一些先生,比在家干耗着虚度青春强太多。 但若想离开天津,恐怕也是一件难事。没了张怀谨作保,她行动少了很多自由。在城里转一转还行,想要坐火车离开怕是不成。 “我考虑一下,晚些给您答复。”姜素莹犹豫片刻,没把话说死。 卢主编是爱才之人,临到她道谢起身的时候,又热情道:“不急,月底之前告诉我即可。” 从报社的小院出来,已过晌午。姜素莹没有坐黄包车,孤零零的走了一小段路。少了乌云和阴雨的阻隔,太阳直截了当的照下来,晒得人皮肤发红。 她越走,越开始有点怀念张怀谨了。 好好的同学情谊,倒被旁人一些跋扈的理由阻隔掉,想一想真的很不值得。况且如果有他在身边,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去上海了。 姜素莹这厢心事沉沉的走着,及到拐角处,街边响起小贩的叫卖声:“行行好,买枝花吧!” 这时节鲜花存不住,卖的多是绒花,姑娘们头上簪的那种。样式乍红乍绿的,有一点泼辣的乡土气。 姜素莹不爱戴簪花,因此没有多做停留。 倒是有旁人被叫卖声吸引,驻足下来:“麻烦来一朵。” 姜素莹正觉得这个声音耳熟,还没扭头去看,就听见耳旁传来一声—— 汪。 毛茸茸的一团冲她扑过来,调皮的趴到在她的鞋面上,丝毫不认生。那动物脚边上还带着点湿漉漉的露珠,一双眼睛绿豆似的,乌溜溜直转,怪喜人的。 是只可爱至极的小狗。 “你叫什么名字?”姜素莹立刻蹲了下去,手指摩挲起棕团子卷曲的毛。小狗的毛又软又密实,摸着很是顺手。 狗主人从不远处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一双皮鞋擦得黑亮:“它还没有名字呢。” 姜素莹一抬头。 哟呵,见着熟人了。 张怀谨手里握着朵大红绒花,一脸惴惴不安。他精心设计了这场偶遇,生怕演出不好、愧对观众,讲起台词时都有些磕巴:“素莹,好巧。我刚,买,买了一朵花,送你吧。” 若是贵宾狗会翻白眼,此刻怕是也得为主人的不成器狠狠翻上一翻了。 它自认为自己长得如此俊秀,这一出美狗计铁定成功。若还是不成功,那姜素莹怕不是石头心肠了! 姜素莹自然不是石头心肠。 贵宾犬呼啦啦舔起她的下巴,痒得她几乎要咯咯乐。她迟疑了半晌,最终伸出手,把绒花塞进了皮包里:“多谢。” 张怀谨见对方收下礼物,蓦地松了口气,笑起来都自然很多:“你吃过午饭了么?” 要是在外面吃饭,万一被不该撞见的人撞见,那就麻烦了。 姜素莹虽然饥肠辘辘,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谨慎为上:“真不巧,我刚吃过了。” 张怀谨意外的没有强求:“那我送你回去?” 第一次拒绝之后,第二次拒绝就显得格外难办些。人家的车就停在路旁,人家的狗还在她怀里、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呢。 所以姜素莹道:“那麻烦了。” 两人在车子上坐定,并没有聊天。姜素莹低头逗弄起小狗,而张怀谨望向窗外,默默为接下来的计划打起鼓。 ——张公子这两日没干别的,单是叫人买了许多鸳鸯蝴蝶派小说,在问诊之余认真研读。一番学习下来,他很是产生了一些丰厚的研究成果。 比如自古美人爱英雄。 按书中的理论,素莹定是觉得他张怀谨算不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愿意和他继续交往的。既然如此,那自然得给她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领,让她折服。 可他除去会给人看病,还有什么本领呢? 没了。 那便带她来看病吧。 姜素莹哪里知道张怀谨这一肚子弯弯绕。她才和小狗玩耍了一阵子,再一抬眼,见着车子竟然往圣马丁医院拐去了,整个人有点懵:“这是去做什么?” “我有点事要耽搁两分钟,你能陪我么?”张怀谨问的诚恳。 人都坐在车上,说不行就不大道德了。 圣马丁医院窗明几净,空气中漂浮起一层消毒水味。往来医护很多,连病床都有四十来张。姜素莹跟在张怀谨身后,进了一间空屋。 “你且等等。”张怀谨道。 姜素莹依言在板凳上坐下,抱着狗好奇的张望起来。不多时,张公子抱着一尊沉重的人体解剖像进来了。 姜素莹:……? 张怀谨清了清嗓子,推起眼镜就开始上课。他指着桌子上的人体模型细细解释,一路从痨病讲到寒症,又从桡骨讲到股骨。 姜素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再听下去就快要熬过饭点,肚子里饿的咕噜噜直叫,只想吃排骨。 她最后实在耐不住,无法保持礼貌,开了口:“怀瑾,你不是有事要做么?” 张怀谨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一下子憋住了:“其实我是想说。” -- 第18页 “说什么?” “我……”张怀谨话到一半时,走廊里突然响起稳重的脚步声,应是三四个人从外经过。 此间的门是半掩着的,因此外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好像就在耳边似的。 “五弟的事情,还要麻烦大夫。”有人道,声线低沉,却莫名耳熟。 姜素莹的心骤然跳错一拍,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但那人又道:“要是他再吵闹,断药也无妨。” 语气漫不经心,颇为凉薄。 这下不是她听错了。 因为姜素莹此生再没见过第二个人如此说话。 她一瞬间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小臂的皮肉紧紧缩起,真的要从桡骨上掉下来了! 这世界未免太小,偌大个天津城,兜兜转转,竟然每回都能狭路相逢。 ——门外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避之不及的廖海平。 第10章 上门 “姜素莹,说话不算话可不成”…… “素莹?”张怀谨见心上人脸上一下子退去血色,心里有些诧异,不由得出言问道。 这下可把姜素莹唤醒了。 “嘘。”她连忙伸手掩住对方的嘴,抻着他就往诊室的帘子后面缩,“别出声。” “唔,为什么——”张怀谨起初还想嘟囔一下,见姜素莹态度认真,便很快老实下来,放弃挣扎了。 帘后病床狭小,两个人挤在一处。而廊上脚步声更盛,细细辨认之下,竟然是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了。 “二爷,这里有间空屋,您略坐一坐,听我细说。”说话的是旁的大夫。 一片木椅子挪动的细索声,听动静应是廖海平落了座。 “五爷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先前若不是用土法子治,清创还容易些。眼下皮肉都黏糊在一起,得刮骨去腐啦。” “嗯。” “不过您放心,本院最不缺的就是名大夫。有位去年刚从英格兰回来,特别精通外科手术。让他为五爷操刀,肯定术到病除。” 廖海平问的平淡:“是哪位大夫?” “不知您和交通部的张部长打过交道么?实不相瞒,正是他家的贵公子,张怀谨医生。二爷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安排您和这位张医生先见上一面——” “不必了。” 那位马屁拍在驴蹄子上,一下被堵了回去,没声了。 片刻宁静后,廖海平倒是又开口:“我自然信得过张大夫。” “如此甚好,甚好!”对方重新热情起来。 又说了两三句,廖海平起身:“今日还有些杂事,先走一步。” “二爷请。” 屋里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啪“的关上,彻底安静了。 呼。 姜素莹从胸腔里吐出口气,缓了好一阵子,心神才渐渐定下来。小狗知趣的拿头拱了拱她的下巴,平白给人一些安慰,好像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似的。 诊室内空气松懈下来,身旁一直沉默的张怀谨突然说:“素莹,你手上很冷。” 姜素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下意识握着对方的右手。而她的掌间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想必是叫张怀谨察觉了。 她急忙把手抽了回来,在身上蹭了蹭:“对不住。” 张怀谨瞧出端倪,顾不上软玉在握,心中的疑惑几乎膨胀成球:“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 好问题。 姜素莹想了许久,最后哑声道:“你不要给廖五治病,会出事的。” 她虽然没有解释更多,张怀谨却灵光乍现了:“你先前说的那个恶人,是他么?” 姜素莹一愣,抬头去看张怀谨——她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机敏,脑子很够用。 其实张怀谨若不是陷进爱情的陷阱里,人并不十分傻。 “你之前询问断腿要养几日,我当时不知道实情,便没有回答。若是枪械的贯穿伤,没个三四个月功夫,估计好不利索。”他说完起身撩起帘子,又道,“素莹,你本可以和我讲实话的。” 姜素莹心下莫名愧疚,跟着往外走:“不是不想讲实话,是多一个人便多一分麻烦,没必要拖你下水。” “你和我的关系,哪里称得上\'麻烦\'二字?”张怀谨道,“若是能帮上你,赴汤蹈火我也是愿意的。” 诊室里一张座椅横在当中,想来廖海平先前坐过。姜素莹不愿和那人坐同一把,因此定定站在桌旁。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一定告诉我。”张怀谨惦记要做英雄,言辞上很是冲动。 姜素莹起初没做声,思前想后了一阵子,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廖家的事你不要掺和了,不然我心里也不安生。倒是有件旁的,我想寻求你的帮助。” “你说。” “我下个月想去上海……你有法子么?” 张怀谨恨不得把胸膛拍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正好也有事,我们可以一同去。” 没有事情也可以创造事情。小说里面可都写了,许仙能和白娘子在一块,就是因为拾了人家故意落下的玉簪子。 可见感情推动,需要一些人为的巧合。 “轻点拍胸口,别把股骨给打骨折了。”姜素莹得到他的保证,心情松快了些,终于有余力讲起俏皮话,把先前听到的医学知识学以致用。 张怀谨推了推眼镜,颇为严谨的纠正:“不是股骨,是肋骨。” -- 第19页 场面在一本正经里又掺了些滑稽,两人相对而视,不禁笑出了声。 *** 张怀谨带姜素莹来医院,本意只是为了孔雀开屏。如今屏已开了,关系又大大缓和,自然要送姜素莹回家去。 车子离开医院,拐过一个弯,下了一道坡。临到剑桥道附近时,姜素莹开口:“见面的事,我有我的难处。你先不要强求,好么?” 张怀谨点了点头,宽宏大量道:“都听你的。” ——姜素莹肯求他办事,已经堪称里程碑式的进步,还有什么不能应的。 姜素莹有意补偿他,想了想又道:“我如今也能赚钱了,等到上海,你若是有空,我请你看电影吃大餐去。” 离了天津,廖海平看不着也管不上,她的行动自由很多。 这话说到张怀谨心坎上了。他顿时觉得那些恋爱小说没有白读,心情高涨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午时的光透过车窗打进来,给他蒙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姜素莹心念一动,话头也跟着跑偏,聊起张怀谨怀里抱着的小狗——她好奇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是公的。它还没有名字呢,素莹要是愿意,不如起个名字好了。” 姜素莹摸了摸狗头:“棕乎乎的,倒像一只红果。” 张怀谨笑道:“那就叫红果好了。” 小狗兴许是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利索的汪出一声,很是给面子。 两人加一狗闲谈了一路,气氛融洽又随和。车子不紧不慢的在小洋楼前停下,姜素莹挥手道别朋友:“路上小心些!” 说完转身进了院子,脚步轻盈的推开家门,扬声道:“我回来了。” 往常乳母一定会前来迎接,但眼下门厅却静悄悄的。仆人们好像都在忙碌什么大事,一个冒头的也没有。 姜素莹不疑有他,直接往客厅里走,顺便唤起乳母的名字:“张妈,你去哪儿了?” 话才刚说出口,她看清眼前的场景,骤然止住步。 客厅是素净的。 摆设和她离开前没有任何差别,只是绕墙一周站了不少陌生面孔。一个个都是做短打模样的精壮汉子,不言不语,静的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沙发上端坐着一个人,正慢条斯理的喝一杯茶。 水微烫,他没有对嘴吹,而是掀着瓷盖划过水面,滤过浮起的茶叶,姿态十分考究。 啪嗒。 姜素莹手一松,皮包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那人听见动静,抬起眼,冲她温声道:“姜姑娘,又见面了。” 没错,那人正是廖海平。 “你来做什么?”姜素莹环顾四周,突然发觉身旁空落落的,一个能帮忙的人也没有。 廖海平没回答,单是把茶杯撂下,站了起来。 姜素莹急忙往后退去,搜寻起防身的事物。廖海平倒也没有靠的很近,他在距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停下,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姜素莹的皮包躺在地上,五金盘口被撞得敞开。那朵张怀谨赠送的绒花从包里滚了出来,正大咧咧散落着。 廖海平躬身,把花拾了起来。花色极艳,衬在他修长指间越显殷红,似掉非掉血滴子一般。 “姜素莹。”廖海平开口。 叫的不是“姜姑娘”,也不是“姜小姐”,而是“姜素莹”。他就这么直呼她的姓名,语气平静极了。 这三个字似乎成了定身符,让姜素莹一下子愣住。她摸不准对方的情绪,不敢轻举妄动。 而廖海平在她愣神的功夫,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抬手把那朵大红绒花簪在姜素莹鬓间,温声道:“说话不算话,这可不成。” 第11章 饭局 “三姑娘许人了么?” 绒花很轻,戴在乌黑发上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美。但姜素莹却觉得那花像是钢铁铸成,钉在脑袋上直往下坠,叫人头皮都发紧。 “二爷,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她努力克制住战栗,把腰板挺直。哪怕黑云压城也不能输阵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廖海平面上无波:“那我说的直白些。做生意,要守规矩。” 姜素莹脑子里转的飞快——合着他是知道自己和张怀谨见过面了? 不可能,寻思起来,不应有地方露出破绽才对。 于是她咬紧牙关,只管不认:“规矩我自然是守了的。” 廖海平起初没作答,一双眼珠儿黑鸦鸦从她面上扫过,像连绵的雨。接着他低头,开口说道:“藏头也得顾尾,那帘子未免太短了些。” 姜素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停在了自己红色玛丽珍皮鞋上。她爱漂亮,鞋面擦得晶亮,绑带下面露出来一截雪肤,被颜色映的俏生生。 ——原来竟是这双鞋坏的事。 早在诊室时,廖海平已经认出帘子后她和张怀谨露出的脚。他城府竟如此深厚,一个字也不说,专门带着人来家里堵她了! 姜素莹呼吸间凝了霜,一时失了言语。 廖海平倒也不急,有意等她把气喘匀。好像单是看着她,一点点蚕食那份震颤的恐惧,都能从里面品出一点活着的兴味。 多么鲜活的兴味。 时间在对峙中点滴而逝。 客厅立着这一口西洋钟,垂摆摇曳,机械臂甩出咔嚓的声响,如同耗子磕米。姜素莹先前也日日听着,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般细碎,让人心慌意乱。 -- 第20页 半晌后,她终于开口:“不过是这么一点小事,我还以为是怎么的了。二爷如此繁忙,何至于亲自跑一趟。托人告诉我不就行了?” 她在态度上先服了个软,大且圆的眼睛垂了下去,愈发显出一点无辜又愧疚的气色。 姜素莹有自己的考量。 几番交手下来,廖海平这人明显有点疯,跟他硬来怕是不成。当务之急是找到帮佣,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临到要出事,一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她这厢在语气上退了一步,廖海平离得近,自然第一个察觉。 他微微笑了,重新唤出一声“姜姑娘”,不再叫她姜素莹。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礼貌与客气,成了十全十美的善人——他竟是吃软不吃硬的。 姜素莹心里稍稍定下来,扫过墙边那一圈大汉,冒出一点计谋:“各位大哥站着也怪累的,都坐下来歇歇罢。我去叫佣人多搬些椅子过来,你们稍等。” 说完便后撤一步,借故要走。 廖海平抬起手,拦住了她。 他脸上依旧在笑,语气也没有讽刺的含义,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凉透:“想这么一走了之,可就不大妥了。” 他的手极热,烙在姜素莹臂弯处,像淬了火:“我上门,不为别的,只因‘言出必行’是老祖宗的规矩,白底黑字沁着的,坏不得。如今姜姑娘既然破了约,自然得兑现先前的承诺。” 比如—— “若是反悔,任凭发落——这话可是姜姑娘亲口说的。” 什么狗屁规矩。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难不成因为受到胁迫而说出一句话,这辈子都要被那句话框着不成? 姜素莹若不是胳膊还在人家手里,几乎要反驳几句了。但眼下陌生人手站了满屋,她审时度势一番,最后挤出几个字:“二爷想怎么发落我?” 莫非也要挨一枪子么。 “不急,等人来了再说。” “等谁?” 交谈的功夫,身后大门吱呀呀开了。 姜素莹回身去看,见到了满脸堆笑的父亲和大哥。姜老爷子一瞧厅内这阵仗,先是一惊,接着擦了把汗,作揖道:“二爷,对不住!我刚在铺面上忙活,得着信说是您登门,一溜遭就往回赶,还是迟了些。您最近生意可好?” 廖海平松开姜素莹,温声道:“还算过得去。” “您这话可就谦虚了。听说沈主席批了艘船,特意让您的布料往……” 生意经一旦讲起来,没完没了,个把分钟才停。 廖海平耐心听他讲完,方才道了一句:“我今日来,不是聊布匹的。” “好的,好的。”姜老爷子正因为二姑娘逃跑的事情心里发慌,如今被找上门来,人家还没说什么,自己先虚了。他冲四下嚷道:“太太呢?佣人呢?人都死绝了么?” “我叫他们歇着去了。”廖海平淡声道,“喝一杯茶而已,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姜老爷子一愣,上赶着又回道:“光喝茶哪成,这都饭点了,我去张罗一下,咱们有事坐下谈。” 廖海平竟意外没有反对,当真听从他的安排,准备留下用餐了。 真是稀罕事。 被困在后院的仆人们得了主人的消息,终于鱼贯而入。饭桌被支了起来,菜碟子一盘盘码上。 姜老爷子安排起位置,上位留给廖海平,接着准备使唤大少爷姜景泰过来,打算一左一右夹住二爷,好好应酬应酬。 看起来厅内是没姜素莹什么事了。她见状想溜,步子刚拔起来,耳旁却响起一声:“姜姑娘,坐。” 竟是廖海平把身旁的椅子拉开,请她入座。 “那是大哥的位置。”姜素莹开口推脱,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况且我还不饿。” 话音刚落,咕噜噜。 肚子不听使唤的唱起歌,丢人丢大发了。她一张脸瞬间发热,而廖海平拍了拍椅子的木梁,心平气和的说:“姜姑娘撒谎确实顺手。” 话里话外,有那么点揪着前事呲哒姜素莹的意思。 场面登时有些凝滞。 倒不是二爷说话多难听,而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想掂量掂量——他可能不光是在敲打张怀谨那件事,没准还捎带上二姐的安危了。 姜素莹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 姜老爷子做惯生意、最是圆滑,马上说起场面话:“位置谁坐不一样,素莹愣着干什么,还不听二爷的,快去坐下。” 如此这般,几个人把桌子围满,各怀心思。 姜家原本是湘西人,道光时进京赶考没中,才迁到的天津城,因此在饮食上喜食辣。一桌子菜里,除去一盘子虾,倒有三四道都带辣椒。坛子肉喷香,一筷子下去肥瘦分开,在米饭上沁出油亮的光泽。 廖海平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吃的仔细。虾拆出来连壳都整齐码好,看着就是打小家教是极严的。 姜老爷子张罗着开一瓶陈酿,给贵客倒酒。酒盏被斟满,廖海平却没举杯,显然不打算喝。大抵午时不宜饮酒,不然一整天都不清醒。 这厢姜老爷子碰了灰,不好意思强求,于是把酒壶放下,有心打探起虚实:“二爷,不知五爷恢复的可好?” 二姑娘这事来得暧昧,姜老爷子谈起来都绕着走,只敢关心廖五的健康。 “无碍,下个月就能出院了。” -- 第21页 “那再好不过!等五爷养好身子骨,我一定登门好好赔个不是。” “不必了,这事他不占理。等素珍姑娘好些,大可以回城,我自会派人担待着。” 此言一出,不仅姜素莹的箸子停了,桌上其他人也愣了。 旁人是诧异廖海平竟然讲起公平正义,而姜素莹惊讶于他还信守先前的承诺——这么看来,他那句“任凭发落”也应该是当真的,没有在开半点玩笑。 如果她再多了解一些,就会知道廖二爷是不爱开玩笑的,顶无趣的一个人。 此时廖海平把手中的虾剥了出来。 颇为完整的一只,肉饱满细滑,看着就叫人满意。他没吃这只虾,而是抬手放进了姜素莹的骨碟里。 像是专门给她剥的似的。 这个举动让众人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姜素莹盯住那只虾,一时搞不清他的动机,胃里颇有几分消化不良,嗳起气来。 廖海平倒也没有逼着她吃。 他漆黑的眸子从她脸上滑过,转向了姜老爷子:“这次上门,有一事想问——三姑娘许人了么?” 啪嗒。 大哥姜景泰的筷子吓掉在了盘子里。姜老爷子也被唬了一跳,连忙道:“还……没。” 纵是千般万般想,谁也没料到话头会转到这上面去。 “好。”廖海平像是早就知道答案,冲带来的帮手们颔首。 那群人井然有序的离开,片刻后从外面搬来八口大箱子,呼啦一下子全都摆放在地上。 箱子用的是极好的沉木,左面一排雕着麒麟送子,右边一排雕着龙凤呈祥。寓意都是好寓意,只是一个挨一个的靠在地上,几乎占据了厅内所有空间,黑压压里透出一点不详来。 廖海平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手。 然后他开口:“我和素莹说好了,此番是来下聘的。” 第12章 关门 他的逻辑 这话像紧箍咒箍在了孙猴儿的脑袋上,铮的一声,让姜素莹有点发懵。血流直往上涌,一瞬间冲的她耳朵都跟着嗡嗡作响起来。 廖海平这一手来的太过出其不意。就是给姜素莹一万个揣测,她也没料到对方存的竟然是这么个心思。 她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恋爱讲究平等与自由。她和廖海平统共就见过两次,别说友情了,熟人都谈不上,说话还是针锋相对的,哪里就能成亲了呢? 太荒谬。 理解不理解倒还是其次,廖海平是认真的。 他端起茶杯,又续道:“按老礼,应该是先下小定,过庚帖。但我父母走得早,有些事……” 姜素莹再听不下去,打断了他,豁然站起身:“你莫要信口开河。什么下聘,什么定亲,我压根没听说过!” 桌上一下静住了。 廖海平仰头,和她四目相对。瞳孔黑洞洞的,叫姜素莹想起小时候滑冰的湖。面上宁静,底下是吸人坠入的暗流。 然后,啪。 廖海平手中的茶杯落下,用指头摩挲起陶瓷杯面。片刻后,他问道:“方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 做人得有信用。 合着这就是廖海平口里破了戒的代价,是他的“任凭发落”。 显然在廖二爷看来,按理下聘才是君子。男女之间不能胡乱交际,没名没分就一同钻到诊室帘子后面去,这样的事他不想见着第二回 。 再见也不是不行——他非得毙了张怀谨不可。 既然心生欢喜,明媒正娶是正理、是尊重。这道理来得庄严肃穆,倒像条软绳似的,要死死缠住姜素莹了。 姜素莹在坎郡念大学校时,上过一门弗朗克教授开设的逻辑课。 那门课学分不好拿,中国学生很少。她兢兢业业学了三个月,夜里点着烛台读书,论文写得就是《浅谈诡辩术》,最后成绩拿到A,还跑去小馆子大吃了一顿。 按黑格尔的理论,廖海平这一套操作下来,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无中生有。 但知识是知识,实践是实践。眼下她纵是满腹经纶,也抒发不出。 因为对方自有一套逻辑——那套逻辑明明泛着陈旧的灰土气,却又在他的框架内充分自洽,端出一副天圆地方的架势,容不得旁人辩驳。 与其和这样的人争论,还不如干脆大喊一句:“想都别想,你在做梦!” 姜素莹如此这般嚷嚷完,顿时舒服多了。 积郁已久的心情卡在嗓子里,这回终于突破阻塞,井喷似的往外涌——廖海平这人有毛病,她可没有。 大哥姜景泰嘴巴张的老大,一时合不拢。手里刚捡起来的筷子哆哆嗦嗦磕在碗边上,咣铛一声。 姜老爷子干笑起来,呵呵了两下,见没人接茬,只得又停了下来。左看看,右看看,拿不准这圆场该从何处下手。 许久后是廖海平开口,打破僵局:“素莹。” 他是有意喊她“素莹”的。 这两个字从舌尖滑落,在空气里摩擦,从唇齿间带出挠心挠肺的欢喜。 新鲜的桃子都有刺,扎嘴扎手都是正常的。但是想想那鲜甜的肉吧,等咬在嘴里那日,汁水都迸出来,该是多么的甜蜜。 等叫完她的名字,廖海平的嘴又微启,待要讲出一些话语—— 咣,咣。 西洋钟摆出沉重的两声,未时已过。 -- 第22页 廖海平听到响动,侧过脸看了一眼钟面,停下说服对方的举动。态度软化需要时间,而他今天已经在姜宅耽搁了太久。 原计划里是没有吃饭这一遭的,但毕竟提亲是大事,总得郑重些。人家留他,他便应了。只可惜后面的日程一环接一环排着,一个错过,全都得拖。 他是活在规矩里的人,最不情愿迟到,有些客人也不能等。 如此想过,廖海平便收住话头,对姜素莹道:“今天来不及细聊,过两日我们再见上一面。在那之前,我想你应该留在家里,好好思考思考。” 只要她呆在家里,外面的苍蝇就飞不进来,总归安生些。 姜素莹自然不允。 她没来得及开口,倒被父亲抢了先:“二爷您说的是!我定会好好管教三姑娘,不让她东奔西跑的。” 廖海平得到保证,满意的起身,向主人告辞。 “慢走,慢走。”姜老爷子一阵风似的把贵客往门口送,留下姜素莹木桩子一般站在桌边。 大门被掩上了。 一群人齐刷刷离开得干净,地上八口箱子没有被拿走,顶天立地的落在原地。 二爷在时,大哥姜景泰一个屁没敢放。如今对方走了,他突然回了魂,好奇的凑了过去,想把箱子打开。 箱子虽然没上锁,但木盖沉重。姜景泰身上闹虚空,使了老大的功夫才成功。 而这一开,里面的物件很是亮眼,值得一句:“嚯,好家伙!” 箱里盛着上好的丝绸、彩布、锭银和鹿茸,满到几乎溢出来。甚至还有几条粗如儿臂的老参,估摸着得有百十来年了。 旗人对下聘看得很重。不管廖海平性子如何、对待姜素莹有几分真心,这件事上他是拿了百分百诚意的。 “素莹,你真是命好。”姜景泰喜从中来,祝贺起妹妹,“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婚事!” 姜素莹并不觉得。 她满心倦怠,话都不想应了。屋里的空气让她窒息,须得出去透透风才好。转过身,却看见了刚刚送人回来的父亲。 “想往哪去?”姜老爷子拦住了她,“没听二爷说么,你给我老实呆着,站住别动!” 家门被层叠的佣人挡住,姜素莹被迫停了下来。 她绷着脸,只管坚定的对父亲吐出三个字:“我不嫁。” 姜老爷子一听,胖脸上的笑容登时凝住:“你若是有本事,先前和张公子定下亲,我也有理由推拒廖二爷。如今张家没个准信,看着不像是咱们能高攀的上的。你年纪又不小,浪荡几年也该够了。” “我说了,我不……” “糊涂!二姑娘嫁得,你嫁不得?真当肚子里有点墨水,人就金贵了不成?女人早些嫁人生子才是正道。我方才送二爷出去的时候打探过了,二爷先前戴孝,一直没娶过亲,嫁给他是你的造化!” 姜素莹还欲争辩,姜老爷子已经不耐起来,示意仆人过来:“愣着干什么,还不送三姑娘回屋!” 两个负责清扫的妇人得了令,一左一右上前把姜素莹架住,往楼上去了。 “放开我!”姜素莹大声呼叫。但那妇人们身体强健、一膀子力气,她挣不开,最后还是硬被推进了卧室里。 啪。 房门就在眼前活生生关上,从外面咔哒落了锁。姜素莹扑到门上,任凭她怎么敲打,都没有人应声。 倒是楼下隐隐传来大哥兴高采烈的声音:“父亲您快来看看!都是好东西!二爷出手真阔绰,这老参炖鸡汤可是大补。” 姜素莹贴在门上听着,渐渐停下了手。 旁人的欢喜与她是无关的,她独自一人站在午后的卧室,本应天光正亮,却觉得一颗心晦暗极了。 姜老爷子说的其实没错。既然二姐嫁得,她也嫁得。 自己和二姐又有什么不同呢? 诚然她自认为自己多念了几年书,见过很多世面,是个与众不同的新青年。但依旧有的是人想把她困住,拿她献祭,换取更好的营生。 就好像她压根不是人,而是一块躺在砧板上听任摆布的肉。 可这分明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了。 楼下那一口口箱子咫尺之遥,承载的哪里是金银细软,分明是枷锁,连开合之间都写满了“吃人”两个字。 姜素莹失魂落魄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手心方才拍门拍得红肿,一鼓一鼓,涨得生疼。 她的脑子因为方才巨大的变故,还在嗡嗡直叫。但有一个念头却浮起来,清晰,无比清晰。 她不要做那块肉。 *** 廖海平走进厂子时,心情是舒畅的。当然他不爱笑,也不十分爱讲话,所以没有太多喜悦的情绪显露出来,以至于看上去有些冷漠。 他自觉今天的事情办的虽然仓促,但还算体面。 大虫虽死,百足不僵。廖家过去的荣光虽然没了,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下聘,面子上依旧说得过去。 只可惜姜素莹明显不大乐意。这姑娘像块镜面,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眼睛恨不得能冲他下刀子。 但这样才有趣。 廖海平是无趣的,所以他格外渴望一点有趣。 这就好像熬鹰,须得使出一点合理的手段。不然放任鸟在天上飞,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 他不安心。 -- 第23页 院子里机器声轰鸣,工人们正合力把人力木机从厂房里搬出来。见着廖海平进来,连忙停下来问好:“二爷,您来了!” 廖海平从私事上回过神,淡声问:“这是把铁机换上了?” 工头累得满头大汗,抬手擦了一把,笑道:“是,一共四十张,先换了一半。您听这声音,多响亮。比起先前,能产一倍还多!” 这些铁锻机是新购的,硬铮铮带着机油味。工头谈起新机器,好像在谈自己的孩子,自豪极了。 廖海平面上没露,心下却有几分满意。虽然花了不少钞票,但能产的快些,赶上往南发就不亏——他细细算过这笔账了。 生意想做大,一点投入是必须的,这是他的逻辑。 “去忙罢。”廖海平不想多耽误功夫,继续抬步往里走。行过几步,在隔院的回廊处,老孙正搓手等着。 “二爷,那位已经来了。”老孙看见廖海平,立刻快步过来,压低了声音说。 “茶水都伺候上了?”廖海平问。 “都是上好的龙井,一水的新茶。” “进来的时候没见别人,就他自己来的?” “是,就带了一个马夫,这会在外间吃西瓜呢。” 廖二爷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没带老孙去姜素莹家,就是因为这位客人有些棘手,旁人他信不过。 “你带两个人,把院门守住。一会儿屋里的话,一句不能往外漏。”他对老孙说。 说完抬步,把厢门推了开去。 第13章 叛徒 “旗人、汉人,都是中国人。”…… 这间堂屋惯常待客用,布置的十分精巧。 左挂一米芾行书,润而不肥。右立一汝窑瓷瓶,风趣盎然。当中一匾书“刚正不阿”,笔迹遒劲,是廖海平曾祖初任直隶巡抚时亲笔所题。 而牌匾下罗汉椅上坐着的,就是那位不速之客。 客人正美滋滋喝起茶水,见着廖海平进来,咧嘴一笑:“海平,咱爷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是有日子了,四叔。” 这位被廖海平称作四叔的,是他父亲的第四个弟弟。四叔爱消费,和廖父分家之后还不起八大胡同的烂帐,为了躲债干脆一股脑逃跑去了满洲里,足足几年没回。 “我昨儿个一到天津,头件事就是想到你。”四叔露出八颗新镶的金牙,闪亮极了,几乎称得上熠熠生辉。看来他最近转了运,混的不错,甚至有余力装点一下自己。 廖海平在隔桌的椅子坐下,斟了一碗茶:“四叔找我何事?” “叔侄之间,这么客气作甚。四叔还不兴看望看望你?” 纯粹扯淡。 廖海平懒得戳穿他,只管沉默不语。 四叔这人要是有点良心,当初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干净。留下廖海平替他还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不还不成,不然丢的可是廖家的脸,廖海平承受不起。 这厢当侄子的不想应承,但架不住做叔叔的脸皮厚。 四叔咂摸了一口茶,只当没看见主人的眼色,喋喋不休的讲起来:“关外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冬天冷啊,河上冻得梆硬,手脚都烂掉。你瞧瞧,四叔手上现在还有疮呢。” 廖海平实在无法对他产生同情,瞥了一眼,淡声道:“辛苦。” “不过多亏你四叔脑子机灵,找到一门好出路。”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缎袄,嘚瑟起上好的织锦,“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发了大财了。” 廖海平虽然嘴上没说,但表情是不大感兴趣的。 四叔见状从脚边拎起一只小皮箱,啪的撂在八仙桌上:“我知道你不信。那就睁眼瞧瞧,看四叔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啪,金属扣弹开,一片明灿灿晃人眼睛。 皮箱里全是银子。 一半是足两的雪花银,上面印着官印。一半是银元,结结实实堆叠在一起。乍一看,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怎么样,我没骗你罢。”四叔很是得意,把皮箱往前一推,“先前让你替我还债,是我不对。现在叔手头阔绰,全都还你。” 廖海平目光从钱堆上扫过,并没有接下:“四叔是做了什么营生,挣下这么些银子?” 这句话问到了根上。 “你过来。”四叔压低了声音,冲他招手,一脸神秘兮兮。 廖海平把手中茶饮尽,之后放下杯子,身子前倾了些。 四叔话音梭梭的,离近像只偷到油的耗子:“我最近找到大户,倒腾起枪械了。” 怪不得。 “是从谁手上倒腾的?”廖海平想了想,问道。 四叔一听,笑了:“海平果然聪明,这便是我此番找你的目的。” 四叔施施然开口,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从他如何一路扒火车皮逃到满洲里,求爹告奶四处奔走却无人搭理。再到如何辗转去了奉先,巧遇一个丢了顶子的辅国公。最后到两人如何难兄难弟抱作一团,对方交际甚广,给他介绍了一个姓高桥的日本人,这才有了这条发财路。 “高桥大佐想拢点人手,干件大事,托我回天津打听打听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事成之后重重有赏。我一寻思,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少了我的亲侄子。” 廖海平听完,眉头蹙起,把身子直了回来——四叔这是和日本人打上交道了。 -- 第24页 其实天津日租界里最近不安生,或多或少有消息流出来。廖海平在城里有点根基,也听过那么一两句似是而非的传闻。 大抵面子上怀柔,心里一定是揣着坏水。这道理用在这件事上,格外适用。 不然就四叔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遗老,凭什么能被日本人器重,还专门给他富得流油的差事、派他来关内做说客? 分明是看中四叔旗人的身份,搞起离间计来了。 廖海平想定,淡声开了口:“日本人的生意,我不做。” 他有他的原则。 四叔一口气讲的口干舌燥,正咕咚咕咚灌水,听了这话被呛的咳嗽起来,前襟都濡湿了。好半天才喘匀气,诧异道:“为什么?” “那个姓高桥的是给了四叔多少好处,值得让你为他卖命?廖家就算是被摘了顶子,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犯不上干这样的营生。” “怎么的,你小子敲打起四叔了?” “不是敲打,是晚辈劝四叔一句,别认贼作父。” 这话太重,瞬间让气氛紧张起来。 啪! 四叔一拍桌子,瞪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廖海平没再重复。 他自认为表达的已经足够清楚,压根没必要再浪费口舌:“四叔如果是为这件事找我,不如早些回去,别再浪费功夫。” 那架势竟是要送客。 四叔从没在小辈身上吃过瘪,登时有点恼羞成怒:“我找你,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躲到天津管什么用,真当汉人不会收拾你?” 说完手指头往天上一指,虽没叫出名讳,但讲的是谁不言而喻:“就连那位都准备识时务了,全天下就你一个傻子!” 廖海平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沉了下来,像浸了冰:“旗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没有认日本人做爹的道理。我活这一世,死了得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还列祖列宗,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还想被葬进东陵不成?”四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几乎要发笑了,“就连乌苏里你都回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道理永远也说不通。 廖海平起身,神情恹恹的打断对方:“四叔,请回。” 没有再啰嗦的必要了。 四叔犹在絮絮叨叨:“你小子懂什么,有钱不挣是傻子。我可是去过关外的人,天寒地冻,遍地饿殍,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因为一柄枪顶在他脑门上,枪口冰凉,叫人皮肤锁紧。 “滚。”廖海平淡声道,手很稳。 “这是作甚?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正因四叔是长辈,廖海平才没有真的开枪。吓住对方后,他把手抬起,脸冲门口扬了扬:“别让我再看见你。” 四叔豁的松了口气,把瓜皮帽扣在脑袋上,抬脚就要往出走。 廖海平喊住了他:“银子带走。” 四叔转身,一把搂起装满银元的皮箱,抛下一句“廖海平,你就是个疯子。迟早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可别怪四叔我没提点过你!” 之后脚下抹油,两步并作一步,溜之大吉了。 厅内重又陷入寂静。 廖海平在桌边坐了下来,手里握着枪,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大一会儿功夫,老孙从外面冲进来:“二爷,四老爷他怎么就这么走——啊!!!!” 啪,啪,啪。 墙边的汝窑瓷瓶被一连串子弹蓦地射穿,把老孙吓得嚎出一嗓子。瓷瓶哗啦啦散落一地,砸在砖地上又飞起,几乎要溅进牌匾那“刚正不阿”四个字里。 廖海平射击完毕,把枪扔回桌上,一张漂亮的面孔阴沉着。若不是胸膛剧烈起伏,身上几乎要带出一点死气。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老孙是头回见廖海平真的动肝火,甚至带到脸上来了。 他先前奉二爷的命在院门处守着,没听着厢内的谈话,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嘴抖了半天,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廖海平抬手:“不干你的事,出去。” 老孙如获大赦,“嗖”的跑了出去。 廖海平独自靠在椅背上,杀意在胸膛里翻滚,半天咽不下这口气——他辛辛苦苦守着,就是为了家门不倒,为了维持住这一点残存的体面。 现在可好,全完了。 吃喝嫖赌也就罢了,还能勉强说是纨绔脾气。给日本人卖命,根本就是与虎谋皮,是畜生。真不如刚才不顾什么长幼尊卑,一枪把那祸害脑袋打穿,反倒落得干净! 都道时也,命也。 可廖海平觉得轮到他头上,全是一帮稀烂玩意。 四周雾蒙蒙的,他拖着一大家子没头没脑的往前走,到处都是死局。就好像站在一滩泥堆里,想往前使劲,腿上却被废物坠着,哪个也指望不上。 这不公平。 廖海平喘起粗气,隐约觉得胸口有点咯,下意识伸手,发现是前襟内袋里装着东西。 ——他临去姜宅前,把这枚西洋胸针从箱子里翻了出来,原本是想交出去的。结果事情一多,反倒忘了。 象牙面丝滑,握在炙热的掌间冰且润,带来一些难言的安慰。廖海平盛怒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想起了一桩小事。 恍惚是三年前,那天街上才下过雨。他路过厂甸街,正因为一桩生意发愁,心下疲累。前面在搞什么诗会,人挤人,乱七八糟热闹得很。 -- 第25页 一个姑娘从会场里挤了出来,嘴里念叨着他听不懂的洋话,鞋子明明湿透,却偏要快活的踩水。还没等细看,一转眼的功夫,那姑娘拉着身边人上了马车,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有东西从她衣衫上滑落,掉在地上,闪闪发亮。 廖海平走过去,拾了起来,就是这枚西洋胸针。 他不懂那姑娘说的是哪国话,只觉得心念一动——虽然私塾里学的是《大学》和《中庸》,但年少轻狂时,《聊斋》他也是偷偷夜读过的。 王子服在郊外见着婴宁,恐怕就是这样的遭遇。 事后他稍微花了点力气去找,那姑娘竟跟狐仙似的,再没了踪影。直到多年之后的雨天,马车上。他听姜素莹一字一句念过报纸上的英文新闻,熟悉的声调重又响起来,才知道“因缘际会”四个字怎么写。 这就是命定的缘分。 廖海平是人不是神仙,有时候也会贪恋一点轻松的空气。他坐在晦暗的堂屋里,心思终于见了些光明。 四叔的事断然不能就这么过了,那人一日顶着廖家的姓,干出的勾当就一日和廖家脱不了干系。 而至于这枚胸针的主人。 廖海平一边把枪系回腰间,一边突然觉得命运也许不算糟糕到头、不算全然亏待他。 因为长久的苦里终于多少夹杂了那么一点点的甜。 ——至少他得着了姜素莹。 第14章 怀柔(1) “姜姑娘这是对二爷一见…… 姜宅是幢典型的法式小楼,屋顶挑得老高。二楼的卧室虽然一头门被锁住,但另一头的落地窗通着露台,翻过白漆栏杆,一推开便能站上去。 只是露台到草坪还得有个五六米的样子,若是直接跳下去非得断胳膊断腿,想从此处逃脱是行不通的。 不仅如此,楼下临街还停着辆车。一动不动有好些时候,大概是廖海平留下派人看守。 姜素莹在窗边张望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 她转身在桌前坐下,旋开钢笔帽。片刻后一行行清秀的小字现在纸上,墨水湿淋淋的,拎起来吹了半天才干透。之后她把纸张仔细折好,叠成小小的一条,塞进信封。 剩下的就只有等。 临到快落日时,卧室门上的锁响了一下。接着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乳母端着餐盘从门外进来,悄咪咪的说:“三小姐,吃饭了。” 姜素莹刚要起身,乳母赶忙喊住她:“老爷说了不让您乱跑,晚饭就在这屋里吃。” 托盘上面摞着几个肉包子,个个皮薄馅大,喷香溜圆。姜老爷子显然没打算饿死姜素莹,伙食还是不错的。 姜素莹顾不上吃,伸手把桌上的信封塞给乳母:“我出不去,麻烦您帮帮我。” “这信要送给谁?” “张怀谨。”想来想去,眼下能派上用场的也只有他了。 乳母一听这名字,连忙摆起手,万万不敢接:“那可不成,您已经和廖二爷定了亲,哪还能再和其他男的有瓜葛?” “不是瓜葛,是我还有话没和他说……” “我的祖宗,您别再作妖了,踏实呆两天成不成?” 见说不动乳母,姜素莹也就闭嘴了:“成。” 说完往桌边的椅子上一坐,彻底安静下来。台灯的光照亮她半张脸,投出一圈郁郁寡欢的阴影。衣服挂住肩膀,瘦削可怜,一股子“我委屈但我不说”。 乳母没有让步:“三小姐,你莫要为难我。” “张妈,我有时候确实淘气,但从没想过为难你。”半晌姜素莹开口,“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要这样对我。” 乳母原本是很赞成老爷的——三小姐是得管教管教,不然性子太野,往后有的是她吃苦的时候。 但亲眼见着姜素莹这副模样,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先前话太重了。管也不是这么个管法,老爷未免操之过急,哪有一言不合就把人关起来的? 瞧瞧三小姐,这才小半天功夫,人像脱了水的花,快要枯萎了。 乳母心疼极了,可这事她做不了主,只能搜肠刮肚编出一套安慰的说辞:“老爷答应下来的婚事,一定是极好的。当父亲的总不会害闺女,三小姐就放心罢。” 姜素莹放不了心:“我和廖海平都没说过几句话,哪能就这么成亲呢,我不乐意。”兴许是从小没有父母约束,又在教化外长大,她很不服。 乳母叹了口气:“也就是现在,还讲究什么见面、性格。过去成亲前谁见过谁呢,都是庚帖一换,两眼一闭就嫁了。” 姜素莹喃喃的:“可我不喜欢他。” 生恩没有养恩大,乳母是她半个娘。和娘说心事,不丢人。 “喜欢不喜欢的,日子也都一天天过。我当初嫁人那会儿,一掀盖头见着我那男人,还被吓了一大跳——就没见过有人脸上长那么大一颗痦子的!” “后来呢?” “后来看着看着也就习惯,痦子都顺眼了。他病死这么些年,我偶尔做梦还能梦见他。廖二爷至少长得体面,多俊的一个人。现在不喜欢,以后多了解了解,也许就喜欢上了呢?” 乳母说着用箸子掀起一个包子,往姜素莹手里递:“喏,多少吃点,肉馅一会儿凉了腥气。” 姜素莹也是第一次听乳母讲这些老掉牙的恋爱故事。她若有所思的接过包子,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油。 -- 第26页 乳母见姜素莹肯吃,以为自己说动了她,立刻兴高采烈的松了口气。 但其实姜素莹压根没打算闹绝食——干点什么都需要花力气,而力气得吃饱了才有。 她一连吞下四个包子,脑子没停。 如今家里围成了铁桶,连封信都送不出去。楼下车子一日不走,一日就把姜宅看守成牢笼。乳母无心之语倒像一记小锤,“啪”的给蛋面敲出条裂痕,弹出一个主意。 铤而走险,但也别无他法了。 …… 夜里开始又下雨。 大抵是因为要入秋,天气有些转凉。雨点子淅淅沥沥没个完,空气里全是潮润的湿气。 姜素莹似乎也跟着天气一起转了性。 她没有再尝试踏出房门一步,送进去的饭都老老实实吃干净,剩下的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乳母偷偷去瞧过几次,生怕她想不开。结果姜素莹不是坐在桌前阅读,就是在写写画画些什么,完全不准备寻死觅活。 就连姜景泰陪姜老爷子打麻将时,都稀罕起来:“父亲,三妹这回真是怪,我还以为得闹上一场呢。” “傻子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 姜景泰做人犹豫,思前想后打出一张四筒:”既然三妹想开了,要不放她出来算了?“ ”你懂什么,急不得。就二姑娘一件事,她给我惹了多大的事端,非得磨一磨她的脾气不可。”姜老爷子说完,把眼前的牌面一推。 啪,桌上的麻将呼啦啦倒成一片。 “胡了!” 等到雨彻底停住,已经是五天后。 这天一大早,佣人们还在忙着清扫,二楼卧室的安宁被打破了。 姜素莹意外的敲打起房门:“开门,我要出去见人。” 乳母离得近,头一个听见。她颠颠跑过来,隔着门道:“三小姐,您可不能出去。老爷特意嘱咐过,您不能见外人……” “外人?”俏生生的声音打屋里面传过来,“未来的丈夫也算外人么?” 乳母一愣:“您说什么?” *** 半个小时后,城郊工厂。 自从换上铁机,院子里声响越发大了,吵得人时不时泛起耳鸣。廖海平所在的堂屋紧邻厂房,动静格外足。但他在一片混杂中听老孙禀报,倒有几分心平气和。 因为这吵闹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四老爷叫了几个妓子,猫在六国饭店里,成日见就是打牌喝酒,有刘老板和安老板陪着。”老孙按眼线说的,一字一句复述。 廖海平拨弄起算盘珠子:“刘老板……卖烟草的刘长生?” “对,就是他。还有二当家安永和。” “知道了。继续跟着,盯紧点。” 老孙得令行了个礼,正待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二爷……那件事还做么?” 廖海平抬起头,寻思了片刻。再开口时没有回答他,问的却是:“她最近如何?” 世上姑娘千千万,廖二爷嘴里这个“她”恐怕只有一个。 二爷会给姜素莹下聘这件事,老孙至今都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姜素莹少了很多温柔的脾性,在他看来是断然配不上二爷的。可城里那么多黄花大闺女,二爷都看不上,偏就看上这么一个浪荡不成规矩的。 大概这就是王八瞅绿豆? 形容王八怕是不成,若是被二爷知道,定要打死他了! 老孙肚子里独自转过好几道弯,最后打出一个小小的哆嗦,满脸堆笑道:“姜三姑娘这几日就老老实实在家呢,哪儿也没去,特别听您的话。” 边说,边有意端详主子的脸色。 廖海平微微颔了下首,面色沉静。虽然没吭声,但也没有骂他乱嚼舌头。 老孙这人猴精,立刻知道这话让二爷心里舒坦了。 主子舒坦,这事儿就能做。 老孙嘿嘿一笑,露出一副大牙缝,继续肆无忌惮的吹捧起来:“我看姜姑娘怕是被二爷的魅力折服,对您一见倾心,一把子爱上啦!” 又是“折服”,又是“一见倾心”,马屁拍的山摇地动。要是再不制止一下,下一秒简直要把二爷描述成一眼勾魂的男狐狸精了。 廖海平听不下去,掀了老孙一眼,淡声道:“够了。” 老孙火速闭嘴,只可惜剩下的马屁吞得太快,涨出一个饱嗝。 廖海平看他碍眼,干脆赶他走:“那事先放一放,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再说。” “嗻。”这回老孙是真的走了。 他没了踪影,留下的话头却还漂浮在空气中。廖海平觉得老孙这人太油滑,满嘴胡吣,迟早得挨顿打不可。 因为早先跟父亲去坝上草原时,廖海平是见过熬鹰的。整件事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断然不像老孙嘴里那些“一见倾心”、一转眼就转了心意。 那还是很久之前了,七八岁的时候。 那时节母亲已经没了,廖海平不爱和其他兄弟玩——他们都是姨娘生的。为了躲个清净,他白天就在帐子里睡觉,晚上溜出去看熬鹰。 驯鹰人整夜不眠不休,用木棍敲击架子,专门让鹰不合眼。人和鹰比拼精神头,再凶猛的猎鹰经过洗胃、冲澡、拉响这么一遭,最后都会瘦成一把骨头。扑通一声栽下地来,垂下高傲的头。 大抵世间所有的比拼,赢得总是最狠的那个。 -- 第27页 毛笔蘸满墨,吸得狼毫肥嘟嘟往下沉。廖海平回神,趁墨迹落下来之前,把算了一半的数字提在纸上,小楷写得工整。 写过几页,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廖海平只当是老孙刚才屁话没说完,又折返回来,于是头也没抬的问:“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随便来坐坐。”声音清脆甘甜,全然不是老孙那把公鸭嗓子,“不欢迎么?” 廖海平一顿,扬起脸,发现竟然是姜素莹站在门口。 她明显是打扮过的,手里拎着皮包和阳伞,一身天青色旗袍剪裁妥当。烫卷的头发整整齐齐别在耳后,钻石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 五天前见面时,她还像乌眼鸡一样要啄人。眼下被禁足了几日,不仅没瘦,还丰腴了些,整个人越发光彩夺目。 “二爷,您看是谁来了。”老孙跟在姜素莹后面,冲廖海平挤眉弄眼起来,表情得意极了。 要不是怕廖广平面子上撑不住,他恨不得冲二爷再补上一句:“让您不信我,瞧瞧我刚才说了什么!” 第15章 怀柔(二合一) 爱情初生的模样…… 堂内静了片刻。 廖海平看老孙一脸志得意满,更不顺眼了。 “去倒些茶水来。”他淡声道。 不用二爷吩咐,老孙早就准备撤——牛郎织女都见上面了,撘桥的喜鹊留下来做甚呢,怪碍事的。 他离开前还特意把门掩上,又嘱咐起当院的杂役先别靠近小屋,留出一段二爷和姜姑娘独处时光,过个半刻一刻的再进去倒水。 这一溜遭忙活下来,老孙整个人颠颠的。灵魂简直想从身子里跳出来,拍一拍自己的肩膀,自我褒奖一声:“老孙,干得不错!” 屋内确实只剩下廖海平和姜素莹了。 廖海平把笔上的墨撇净,落在砚台上,然后安静的问:“怎么?” 他自认按两个人先前的交际,姜素莹能主动来见他、甚至得到姜老爷子的许可出门,自然是有要紧事要讲。 姜素莹捡了张椅子坐下:“不是二爷亲口说的么,过几日要和我再见上一面。” 语气自然,夹杂起那么一丁点唠家常的意思。若要深究起来,似乎隐隐还含了些埋怨。 ——廖海平说来却不来,叫人好等。 场景像是老友叙旧,十分亲切随和。 “对不住,前些天被杂事绊住了。”廖海平道。 “无妨。”姜素莹摆手,显示出自己的宽宏大量,“我也知道二爷忙,所以就耽搁您五分钟。” 她把皮包盖在膝盖上,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是来坦白一件事的——我不是一个做妻子的良好人选。” 说完看着廖海平,表情诚恳极了,像在致歉似的。 廖海平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开场白,心里浮起点兴趣。他合上台案上的账册,决定把精力全放在眼前这场妙趣横生的谈话上:“为什么?” “我不会做针线活,更不懂得家务。” “嗯。” “我脾气非常坏,又淘气,很容易惹事的。” “嗯。” 哪有这么聊天的,二爷一个字堵死所有通路,一副压根不打算沟通的架势,让对话都无法进行了。 空气一时凝了下。 廖海平扬起桃花眼,明明是多情的面相,却天生性子冷淡,多么矛盾的事物。 姜素莹看在眼里,咬牙继续:“二爷,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我先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告诉我,我都改,断不用这样罚我。您是讲公平的——不然我和二姐的遭遇,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话让廖海平有些不悦。 在他看来,他和廖五的分别可太大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至少姜素莹现在能清清白白的坐在这里,青口白牙的和他谈话,就是分别。 已经十分文明、十分平等了。 不然还想怎样? 但廖海平没有解释。 他只是把台案上的锦盒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件事物,然后起了身。姜素莹的椅子不过咫尺之遥,他步子迈的又大,三两步便到了她面前。 姜素莹一愣,往椅背后面靠去。 她出门前应是喷了玫瑰香水,后退的动作掀起一阵风,香气被热烘烘的体温蒸出来,在空气里浮成一团。暧昧的像狐狸尾巴,挠得人心肝肺发痒。 廖海平俯下身,展开了手心中的物件,轻声道:“别动。” 姜素莹果真不动了。 倒不是她有多听话,而是对方手中的事物带着刺。尖锐的针穿过姜素莹胸上的织锦,又擦过她丰润的乳,很凉,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子崩的僵直,生怕一个不小心,铁针就会刺破她的皮肤,直扎到肉里去。 她不敢去看廖海平的动作,只能仰头。离近了才发现,二爷右眼角边上有一颗很小的痣。太小了,若不是看得仔细,几乎以为是落上的灰。 都道眼下有痣心肠软,但廖海平却是铁石心肠,非要把条条道路都堵死,连合理的沟通都不肯。 可见民间传说总是不准的。 胡思乱想的功夫,咔哒。那东西扣上了。 姜素莹这才有余量低头往胸口看去,发现一枚胸针正沉甸甸的坠着。她端详起雕刻的西洋女人脸,起初只觉得莫名眼熟。再一寻思,明白了。 -- 第28页 合着廖海平这是物归原主了。 姜素莹一瞬间后背缩紧,凉飕飕的起了一层白毛汗。 她没有再去问对方是如何得着这枚胸针的,甚至领悟到为什么自己方才的坦白局都是无用功。 没必要了。 ——因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可怕的是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惦记了三年。 被关的那几日,姜素莹不是没有思考过廖海平的初衷是什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哪有为了发落别人,偏要和人定亲,把自己后半辈子都赔进去的? 但眼下一看,什么交易,什么发落,全都是借口罢了。人家好端端设了个套,擎等着她往里钻呢。 姜素莹想通这一层,几乎连方才故意营造出的亲切都维持不住。 廖海平不好对付,她知道,来之前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真的实打实对上,她才知道这威慑竟然如此深厚,像露出毒牙的蛇。 而另一头,廖海平替她抻平衣衫:“好了。” 他打量起姜素莹起伏的前襟,只觉得象牙面衬在天青底上素净好看,就是衣服布料差点火候。还是瑞福祥的丝料地道,等回头得给姜素莹置办两身。 廖二爷的内子,不能穿得差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也没开口。 就在这时。 厢门被打开,有人从外面进来,满脸喜气洋洋:“二爷,茶泡好了——哎哟!” 老孙自认为等的功夫已经足够长、留足了主子们谈话的空间,这才端着茶水进屋。结果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廖二爷和姜姑娘脸对脸站着。 他被唬了一大跳,连忙把茶盘落在乌木桌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罪过,罪过!”说完抽起自己巴掌,低着头往后退,简直要屁滚尿流。 ——打四老爷那次起,每回进二爷的房都出乱子,往后他可不敢了! 这一出小小的闹剧打破了方才的局促。 廖海平终于离开了姜素莹,隔着案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喝茶。”他说的简略。 姜素莹依言端起茶碗,并没有喝。 她手有些不稳,茶水虽然没有泼出来,但在瓷杯子里打起转,一圈圈漾开,直撞到杯壁上、摔出个头破血流才停下。 她不喝,廖海平也不催,就这么瞧着她,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满意的一件事了。 花了些时候,茶面终于平静下来。 姜素莹抬起杯托,开始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起来。水滚烫,进了肚子像落火,烧着五脏六腑,却也坚定了一些念头。 要铤而走险,就得走到头,害怕没用。况且她本也没想着真能几句话就说服对方,不过试试罢了。 既然试不成,那就只能采取备用计划了——虽然风险大得多。 姜素莹想毕,把滚烫的茶水全喝了下去,中途甚至还强迫自己吃了两块点心。点心是起酥面活的,咬开里面是枣泥,油润香甜。 然后姜素莹开口:“点心还有么?” 廖海平难得流露出些表情,在眼中一晃而过几分诧异——他没料到她这么爱吃点心,更没想到在刚才那番被堵死的谈话后,她会有胃口。 “有。” 点心再呈上来时换了样式,豌豆黄一切四块,杏仁酥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全都是入口即化的尺寸。 估计是下人也怕姜姑娘吃撑,有意做的精巧些。 姜素莹捻起一块豌豆黄,用嘴抿化了。抬头时看廖海平在瞧她,突然毫无城府的问道:“你吃不吃?” 廖海平摇头。 于是姜素莹独自把碟子上的豌豆黄吃的一干二净,甚至还嫌弃起杏仁酥来:“我不喜欢这个,太甜了。” ——她全然不再提起自己不愿嫁人的话题,好像这个议题一旦被廖海平否决过,便不值得再说似的。 廖海平若有所思的看着姜素莹,摩挲起手上的扳指。 半晌他道:“不爱吃,以后就不再上了。” 无伤大雅的小事,依她就是了。 姜素莹拍净手上的点心渣,沉默了很久。 之后她抬起眼睛:“二爷,我承认我先前对您有误会。就论刚才那些点心,在家乳母都不会纵着我随意吃,怕我偏食。您却不管我,可见您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体贴的。” 那份枣泥糕和豌豆黄好像彻底收买了她,让她改变了一些心意。 廖海平没应,因为他猜姜素莹会接着说下去。 果真姜素莹又道:“我原本一想到成亲之后就会离开家,心里就害怕起来。我本来就有些孩子脾气,所以才时常犯糊涂。但刚才细想想,其实像您这样的人物,城里能有几个。再说家里也不再自由——二爷,实不相瞒,我前段时间应下一门营生。今天又到了交稿的日子,父亲却不许我去报社,哪怕是来见您,都求了很久。” 她说完叹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些忧愁。 廖海平没见过姜素莹叹气。 对方对着他,永远都是紧绷的、恐惧的。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一点忧愁,都让她更饱满了,显得有血有肉。 当然自打出生到现在,也没人夸过廖海平体贴和亲切。 这简直像句笑话了。 但姜素莹的眼神如此真诚,眼仁黑且圆,简直像围场上初生的鹿。她肯主动和他交流困扰,似乎是真的觉得他值得信任。 -- 第29页 “您要是有空,能不能陪我去?有您作保,我家的马夫也不会阻拦了。我保管交了稿子就走,之后这营生肯定是不再干了。”姜素莹如果想讨好一个人,是很能让对方欢喜的,“我发誓以后老老实实的,都听您的。做人得有信用,是您说过的,我都牢记着呢。” 堂屋里没有时钟,姜素莹又不会看滴漏的刻度,时间的快慢全靠自己估摸。在等待廖海平答复的时候,她心脏跳的飞快,一下下泵血,冲的脸都发红。 一分钟、要不就是三分钟过去了,廖海平都没有回答她。 就在姜素莹几乎开始犹豫起自己是不是太冒进时,廖海平终于开了口,冲的却是堂外。 “备车。”他说。 天津城这么大一点,有自己跟着,姜素莹还能翻出手掌心不成。 *** 新文报的卢主编还没有得到姜素莹定亲的消息,因此对于廖海平的出现十分诧异。 对于廖二爷其人,他略有耳闻。但大抵文化人是不常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的——瞧瞧二爷带来的那些手下,各个看上去凶神恶煞,不大好惹。 老孙是不惮于替主子向外界传达喜讯的。 一番唾沫横飞的介绍后,卢主编连忙道:“恭喜,恭喜!” 姜素莹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这场对话。她面上是和气的,打开皮包,把稿子抽出来:“实在对不住,晚了一天。” 卢主编刚要接下,廖海平却突然开口:“麻烦给我。” 卢主编一愣,转手把稿子递给了他。纸上一面是英文,字迹密密麻麻,圆滑的像蜘蛛爬。另一面是汉字,天圆地方的工整。 廖海平细细读了一遍,中文那面无非是些社论,谈政局和看法,没什么特殊的。 他把稿子还给卢主编,问道:“英文写的是什么?” 这回姜素莹开口了:“写的是……” 她才写完这篇社论不久,内容记得牢,轻松就能复述出内容。只可惜才说了个话头,就被廖海平截断。 “我在问他。”二爷指着卢主编说。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尤其是廖海平带着的那些下手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卢主编。 卢主编不知原委,打了个磕巴,翻译起来。他叙述的内容和姜素莹中文写的差不多,可见姜素莹确实是一字一句译的。 廖海平听罢,点了点头。 他有他的顾虑。毕竟有前车之鉴,姜素莹若是借着递稿往外传信,就不大妥了。 这厢危机解除,姜素莹沉下脸,转向卢主编:“说来惭愧,卢先生,我这次是来辞工的。” 卢主编是个文明人。 他瞅了眼廖海平身后的打手,连姜素莹还去不去上海都不敢再问,就连忙应下了。 *** 从报社的小院出来,已近中午。 “二爷,我没骗您罢?”姜素莹边往马车边上走,边有点气鼓鼓的嘟囔,“做人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廖海平没回答,单是掀起帘子,语气平和:“上车。” 再次坐上廖家的马车,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姜素莹好像闹起小脾气,也不说话了,靠窗掀起一条小缝。 从新文报回姜宅,要途径五大道。沿途全是热闹场所,一晃一家馆子,一晃又是一间舞厅,处处人头攒动。 五天没能外出,街上的景色都显得格外新鲜。 秋风一股脑往里涌,姜素莹贪婪的呼吸起来。多好,自由的空气。 路过新世界电影院时,墙上悬着幅巨大的海报。姜素莹见状喃喃道:“嘉宝的新电影上映了,我竟然不知道。” 她好像还是小孩心性,明明刚才还在赌气不和廖海平讲话,一晃便又忘了。 廖海平瞥了一眼窗外,海报上画的是一个丰满的金发女人,胳膊环在男人脖子上,两个人没羞没臊的贴在一处,几乎要接吻了。 姜素莹叹了口气:“我是很想去看的。” 廖海平没看过电影。 他小时候看过皮影戏,一群纸人在幕上动来动去,没什么趣味。电影不过是洋画片、是西洋皮影,大约也好不了很多。 但他今天是冤枉了姜素莹的,也害她丢了营生。而眼下姜素莹噘着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怪可爱的。 马车驶过百十来米后,廖海平开了口道:“停一下。” 吁—— 马夫得令拉起缰绳,老孙一溜小跑过来,听二爷吩咐。 “去看看电影票还有没有。” 姜素莹一愣,扭过脸看廖海平,眼睛里写满疑惑。对方表情淡然,好像方才那话不是他说出口的。 老孙很快回来了。 ——票务经理说,嘉宝的新戏太抢手,别说今天,就是下个月的也全部售空。 “要不找人打听打听?”老孙小心翼翼的建议,不知道主子会不会觉得此举太掉价。 抢在廖海平前面开口的,竟然是姜素莹:“别麻烦了,电影看不看不要紧,能有这份心就成啦。” 她说完微笑起来,酒窝都带出快乐:“我就知道,二爷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老孙听了这个评论,下巴都要惊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份简单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姜素莹下车。 被姜宅的仆人押着往屋里走时,姜素莹还是笑眯眯的。临到门边时,她突然回头,扬声问廖海平:“二爷,明天我还能去看你么?” -- 第30页 皇帝不急太监急,廖海平还没回答,老孙倒是激动地咳嗽了一声。被主子不冷不热扫了一眼,他立刻讪讪停住。 廖海平难得犹豫了。 他没有见过爱情初生的模样,理智上也不觉得自己体贴、姜素莹会和他坠入爱河。 但对方的态度又叫人迷惑——她是那么热情、快乐而且生机勃勃。 兴许姑娘和鹰又不一样。软乎乎没有翎羽,吓唬一下,心意便归顺了? 不管怎样,廖海平嘴上不说,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受用的。 不多,就一丁点。但足以让他淡声回一句:“好。” 马夫一扬鞭子,青花马立刻抬步,拉着车辇缓缓消失在晌午的天光中。 姜素莹笑吟吟的上了楼,连乳母见状都放心的留她一个人在卧室了。姜素莹关上门,解开钻石耳坠。坠子挂了一上午,涨得耳垂生疼。 她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马车一点点远去,脸上欢乐的笑容终于无法再维持住,瞬间掉了下去。 之后姜素莹整个人发起抖来。 她在自己虎口上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许久后松开时,已经留下一圈鲜红的牙印子。 第16章 蜜意(一更) 她睡熟了,颇像只猫,叫…… 翌日。 卯时刚过, 河面上擦出一层蒙蒙的亮。红嘴雀子才刚开始叽叽喳喳叫唤,廖海平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他一向起得早, 睁眼就劳碌的命。 “二爷, 今儿个什么安排?”老孙笑得恭敬, 等待他说出姜小姐的名字。 廖海平没有。 他像是忘记了和姜素莹的约定,思寻片刻,决定坐上车, 先去码头查看一圈——今日有艘离港的货船,上面装的是他的料。 老孙险险的舒出一口气, 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万幸自己没有碎嘴子, 少挨一顿骂。一方面又觉得二爷连温柔乡都不要,心肠忒硬。 车子行过个把钟头, 到了地方。 接待廖海平的是常经理。 “欢迎!欢迎!”常经理个子不高, 嗓门极大, 情绪很饱满。 他在廖海平手下负责贸易, 是个矮小的中年人。大抵是觉得自己在身高上有所缺憾,因此说话时特别喜欢踮脚,往上跳那么一跳。 老孙顶看不上他这点, 嫌他像蚂蚱。 一行人在常经理的咋呼声中往装船处走,不多时便见着了荡漾成片的海水。 天津港往来船只密集, 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工人们干活累了,拉起嘹亮的号子,短打都脱得精光。膀子上一层油亮的汗,晒得黝黑。一只只麻布口袋被打紧麻绳往舱里运,分量沉的像鼎。等一路漂到南边,就能换成绿油油的票子。 “下一批怕是装不满, 半船走不合适。”常经理仰头看向廖海平,征询起他的意见,“二爷,正好有人想借咱们的船,您看要不要和人拼一拼?” “谁想借?” “刘长生刘老板。他手里有些烟草,着急往南边去,也差不多是一个日子。” 按先前的消息,刘长生最近经常和四叔搅在一起。不管他们私下有没有交易,这人都不再安全了。 “他不行。”廖海平道。 常经理眼睛咕噜噜转,试图向老板算起一笔经济账:“可这毕竟是一笔大收入,半船三千……” 廖海平截断了讨论:“往后刘长生手里的货,都不要接。” 钱确实有用——廖海平最近有心购入一家染厂,很需要一些资金上的周转。 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常经理小心翼翼的提醒:“二爷,上回有人不肯替刘老板走货,西郊仓库可都被烧了,都说是因为结了仇。” 廖海平认为这威胁压根算不上什么。 若是敢来烧他的,他自然也敢烧回去。做事讲究礼尚往来,不过是拼个你死我活罢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 廖海平不怕流血,所以不大在意的回道:“无妨。” “那全听您的。”常经理应了,不自觉又垫了下脚,总觉得二爷怪渗人的。 监督过装船,已经几近午时。 太阳足足的升起来,虽然不算炙烤的厉害,但是光反在海上,明晃晃叫人睁不开眼睛。 老孙用手挡着灼灼烈日,开始担心今天中午会不会挨饿——一忙起来,廖海平总是顾不上吃。他不吃,下人自然也不好开口。主子仆人饿做一团,惨兮兮。 于是老孙给常经理递了个眼色。 对方虽然长得像蚂蚱,脑子还是很机灵的,立刻搓着手道:“二爷,今儿中午有局,商业同盟会的马会长亲自做东,在顺义居请吃涮锅。您看这边忙的也差不多了,咱们现在过去?” 没成想廖海平道:“不了。” 推拒之后,补上一句:“我还有约。” 老孙起初觉得稀奇。二爷中午有约,他怎么不知道? 但转念又一寻思。 哦,懂了。 是和那位有约。 想明白之后,老孙偷摸一笑:合着咱二爷不是心肠硬,是嘴硬。 *** 正是吃饭的点,纺织厂的工人们歇了一部分机器。厂房里难得不那么吵闹,终于能听见秋风刮过叶子时,那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 若是继续往小院里面走,四周便更静了。 杂役吃饱了没事干,坐在回廊下面的马扎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蒲扇都掉到地上去。 -- 第31页 廖海平没言语,推开厢门时,心里是做好了被人诓的准备的。 他不确定姜素莹说话有几分可信——当然按照眼下这股子静悄悄的劲儿,应该是十分不可信了。毕竟姜素莹是热闹的,她若是来了,非得闹出点响动不可。 果然堂内招待客人的椅子空着,屏风后面也没人,更没有说话声。 廖海平觉得自己属实愚蠢。 为了一丁点虚无缥缈的期盼,推拒了一顿重要的饭局,是傻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脸色隐隐沉了下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不经意间再向里面看时,却突然发现案台上竟然趴着个人影。 因为伏得太靠近台面,乍一看被他忽略了去。 是姜素莹。 她眼睛阖着,侧脸枕在胳膊上,脸蛋被挤出一个饱满的弧度。长且密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一下一下拉得绵长。大约是等了一阵子,始终不见廖海平回来,实在是穷极无聊,干脆睡着了。 也只有她能干得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情。 屋里浮起暖洋洋的懒,叫人踏实,心平气和。 廖海平心里突然不再阴郁,也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兴许是太久没人等过他了——四五岁的时候还是有的。 他逃了私塾,在外面玩了一身泥。回家时母亲守在门口,狠狠斥责他一顿不守规矩,用鸡毛掸子吓唬似的抽他两杖,罚他跪蒲团上抄千字经。 再往后,会等他的人都埋进土里,就再没人催他回来了。 但此时此刻,姜素莹却在等他回来。甚至等的困极了,也没走。 廖海平端详起她睡熟的模样。 颇像只猫,大喇喇占山为王,却叫人生不起气,只觉得柔软。好像只要不吵醒她,这点柔软就会长久的活下去,廖海平便也跟着活了。 于是他没有叫醒她,而是隔桌坐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老孙吃一堑长一智,瞧见此情此景,没再多嘴,把门带上就偷偷溜了出去——二爷是铁打的,他可不是。忙了一上去,他这会儿饿的前心贴后背,非得好好大嚼一顿不成! 当然他是很有良心的,不忘吩咐厨子把菜备上。等廖海平什么时候不打算修仙辟谷了,随时都能吃。 屋内一片出人意料的祥和。三五分钟后,姜素莹动了。 她趴的姿势不对,脖子都快落枕。一睁开眼,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廖海平,瞌睡虫都被吓跑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熟,就正好读会书。”廖海平合上手里的册子,“等了很久么?” “非常久。”姜素莹迷迷糊糊揉了把脖子,认真抱怨起来,“足足一个上午!” 廖海平笑了。 说实话长成他这个模样,实在是应该常笑一笑,保人眼福。 姜素莹隐约觉得廖海平眼下特别好说话,简直奇特,于是试探性的问:“你方才读的是什么?” 廖海平今天耐性很好,把扉页亮给她。 上书四个大字:《海国图志》。 这是本奇书,列举世界各国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内容磅礴。倒也不是廖海平有多关心时政,而是枪械确实比冷兵器好用,至少在杀人上是。 师夷长技以制夷,再不睁开眼睛看看外头的世界,怕是哪天人头怎么点地的都不知道。 姜素莹和他想的不是同一个层面。 她“唔”了声:“魏先生这书内容做得确实详实,我去坎郡之前还学过一部分呢。尤其是讲三权分立那一卷,写论述时可帮了我大忙——你读到那里了么?” “还没有,这一卷是讲火器。” “下一卷便是了。” 姜素莹还想多讲些话,肚子却唱起歌。她被迫停止学术上的交流,捂着胃抱歉道:“对不住,我饿了。” 确实快要过了吃饭的时候。 廖海平把书放起来,起身招呼上菜。 工厂毕竟不像家里,饮食以抗饿为主,略显粗糙。中午备的是大肘子,肉皮得有一个拇指厚,筷子戳都戳不动。 主食更结实,脸大的馒头。 当然为了姜素莹的到来,厨子专门多留了一样豌豆黄。但几样加在一起,个顶个都是硬货,几乎要噎死人了。 姜素莹倒也没说什么,咬了口豌豆黄,就了一口馒头。咕咚咕咚灌下半缸子水去,再拍了拍胸脯,这才算是顺过气来。 廖海平把这一通操作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这样不成。 ——人家苦等了一上午,不声不响的就吃这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片刻后他撂下箸子,起了身:“走。” 过分言简意赅,以至于姜素莹有些不解:“去哪儿?” “去外头。” 姜素莹先是一愣,很快醒过味来:廖海平这是要带她去外面吃饭了! 能主动带她出去,便是极大的进步,可见怀柔策略的确有用。 她心里顿时翻起一些激动,勉强压住了,只在脸上现出雀跃的神情,一叠声问:“能不能去吃白俄菜?我馋了好久了。关在家里天天就是啃包子,看见肉馅就腻味。” 廖海平步子大,只管行在前面,默不作声。 姜素莹拎起包跟了上去,继续发表起对饮食的看法来:“听说塔斯露的红酒炖肉很不错,奶油浓汤也是招牌。” -- 第32页 她不过是大胆给出提议,试探试探廖海平。结果没想到这个提议被意外采纳,他们真的去吃了白俄菜了。 此间餐厅是个毛子开的,大抵为了证明自己出身货真价实,负责接客的都是西崽。餐厅中心还专门辟出一块舞池来,供一个西洋女人在里面跳踢踏舞。那女人红发红裙,舞技了得,整个人旋转不停,成一团火。 西崽引着两位贵客往靠近舞池的座位去,操着不伦不类的汉话介绍道:“位置,好,这里。” 倒装句用的倒是很纯熟。 落座的桌子不大,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了张烛台和一小束鲜花做装点。整间饭店被热情的斯拉夫舞曲包裹住,有一点别样的罗曼蒂克。 姜素莹在这种地方一向是很自在的。 等待上菜的功夫,她用脚轻轻打起拍子,欣赏舞女跳舞。她脸上还带着一条浅显的红印子,是方才睡觉的时候,被胳膊压出来的。 廖海平觉得新鲜。 交际的场所新鲜,交际的方式也新鲜。他在生意上有过很多应酬,但对方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老人,去的地方昂贵但是肃穆。 廖海平不爱看跳舞,对品尝食物的口腹之欲也极淡,所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观察姜素莹身上。 姜素莹看上去很快乐, 她甚至合着曲子轻轻哼起歌。声音轻而甜,像圆的甘露,在翠绿的荷叶上滚。 兴许是察觉到廖海平的注视,姜素莹哼了两三个小节便停了下来,脸有一些红。她不好意思的道起歉:“这歌我先前听过,一个没忍住就唱起来了,怕是吵到二爷了。” “不吵。”廖海平抿了一口热水,温声说,“比白玉兰唱得还好些。” 白玉兰曾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旦角,一个月光包银就八千块。廖海平用她给姜素莹这把没练过的嗓子做陪衬,属实是高高抬举姜素莹了。 但姜素莹不懂昆曲,甚至连白玉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单是好奇:“白玉兰也唱俄国歌么?” “不是,她是唱《玉堂春》出的名。”廖海平解释道。 姜素莹看上去有极大的兴趣,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这个花旦的问题。 而廖海平今天的心气又格外和顺,和顺到他愿意花上那么三两句话,说一说自己的了解。 廖老爷子还在世时,有一年过八十大寿。 家里摆了流水席,请来京师最有名的角儿作喜。姨娘们爱听热闹,就请白玉兰唱的《玉堂春》这部戏。 白玉兰扮演戏中的名妓苏三,一把嗓子珠圆玉润,高腔挑的也美。尤其是唱到“满面春风下堂转,不见三郎为那般”这段西皮流水板时,如泣如诉,字字珠玑,几乎叫台下人落泪了。 “不过她命不大好,演出完这场后一个月,就退隐了。” 廖海平本意是讲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姜素莹急着追问:“为什么?” ——因为白玉兰这人入戏太深,后来竟和戏里的名妓一样,爱上了一个落魄举子。 只可惜“救风尘”这戏码和书里演的不一样。 举子后来非但没有娶她,反倒把她的家财骗尽。白玉兰伤心欲绝,一把嗓子哭哑,再唱不了戏,便从此退隐江湖了。 姜素莹听了这么一出悲剧,深深的叹起气来:“二爷听说过大仲马的《茶花女》么?La dame aux camélias。” 廖海平没听过。 于是姜素莹道:“怕是法国版的白玉兰了。” 廖海平等她细说,姜素莹却不肯继续解释。她拿出一把干净勺子,分起新上的奶油浓汤来:“二爷,这汤好喝极了,你也尝一尝罢。” 这么一岔,话题便过去了。 姜素莹其实是在叹那一点爱情的真谛。 ——古今中外的男人,好像都特别贪图不一样的欢喜。无论是逼良为娼、还是劝妓子从良,大抵都是觉得毁灭或者拯救一个温顺的灵魂,特别能显示出他们的英雄气概。 怕就怕女人也跟着一起糊涂,一起屈服。 白玉兰和茶花女就是下场。 血淋淋的下场。 这厢廖海平拿起银汤匙,尝了一口姜素莹推荐的招牌例汤。 盘子里的奶油味道黏黏糊糊,倒也不是喝不下去。牛肉煎的半生不熟,廖海平也不是很介意,毕竟在围场时,他连生鹿肉都尝过。 此时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少见的愉快。 哪怕几天前,廖海平还不能想象自己会和姜素莹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毕竟他以为他们之间,会是一场长久的战争。 廖海平不会说情和爱,他是不懂罗曼蒂克的人。 他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好,说不出的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很好。把一餐饭吃出和谐来,很好。暂时放下”食不言“的规矩,和姜素莹浅谈上一会儿,也很好。 一团和气中,饭吃到最后。 姜素莹把盘子刮干净,掀起餐巾,擦掉唇上的奶油。鲜艳的口红印在布上,留下一个明媚的吻。 她十分抱歉的说:“我的钱包被父亲没收了,这餐怕是要二爷请客了。” 廖海平也没想着让她付账——太可笑了,哪有未婚妻付钱的道理。 他点了点头,抬手准备招呼西崽。声音还没出来,眼神却蓦地沉了。 因为他瞧见餐厅的立柱子后面走过一个老熟人。文质彬彬,戴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笔挺。 -- 第33页 而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和姜素莹。 那人先是一愣,之后直直的冲他们走来,扬声道:“素莹?” 姜素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 来的人是张怀谨。 第17章 吃醋(二更) 能不能打死张怀谨?…… 张怀谨衣着虽然干净齐整, 乍一看是个体面的青年人。但等他走近些,姜素莹再定睛一瞧,几乎吓了一跳。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 张怀谨的面容憔悴极了, 脸颊恨不得都干瘪很多, 好像害了病。 也怪不得张怀谨枯萎,他确实害了病。 害的是相思病。 要问为什么,全因他今天清晨接到卢主编的电话, 获得了姜素莹订婚的消息。 “姜小姐是和廖二爷定的亲。”卢主编提起廖海平时,还心有余悸, “老天, 那人带了整整一帮打手,把报社都围住了, 可凶得很!” 廖二爷这称号多少有些耳熟, 也许之前在哪里听过。但至于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怀谨已然顾不得多想。 ——眼下他被卢主编所说的消息劈中, 手里握着电话听筒,大脑都丧失思考能力,一整个呆若木鸡。 要知道, 张怀谨这几天可是强忍着联系姜素莹的冲动,日日像冷宫妃子似的翘首以待, 就等着对方来找他。 因为姜素莹先前亲口说过,见面的事莫要为难她,很快她便会解决。 如今这件事解决没解决,张怀谨不知道。另外一件事他倒是知道了: 姜素莹竟然要嫁人了! 咔嚓。 天上没打雷,这是张怀谨心碎的声音。 晃过神来之后,他从床上弹了起来, 再顾不得听卢主编在电话那头“喂喂喂”些什么废话,“啪”的把听筒扣上了。 之后连脸都不想洗,就打算直冲到姜宅一探究竟。 但临出门前,他突然生出一些幻想,停下了脚步。 万一一切只是个误会,万一姜素莹压根没有定亲呢。那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一定该讨厌自己了。 于是张怀谨重又折回盥洗室,好一通沐浴更衣,连头发上都涂了些发油,这才出的门。 哎,爱情真让人失了神志。 姜宅的管家见到张公子亲自前来时,很是震惊。老爷子和大爷都不在,就连三小姐也出去了,临走前谁也没嘱咐过,贵客今天要登门。 ——张公子,辛苦您来一趟,要不要进来喝些茶水? ——您问三小姐许给廖二爷的事?对,是真的。 ——您问三小姐去了哪里?她去找二爷啦。 ——您问二爷现下在哪里?哟,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您可别为难我们下人。 管家这一套太极功夫打下来,条条大路都被堵死。 张怀谨坐回自家的汽车,载人的钢铁盒子无情无义往前飞驰,他的心也随之坠进阿鼻地狱。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打听出廖海平身居何处,亲口问出个一二三四,不然他不相信姜素莹会这么快爱上别人。 只可惜这个计划也中道崩殂了。 因为张怀谨出来的太匆忙,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没头没脑在天津城里兜了这么一个上午,心灵上又遭受巨大打击,开始饿的头晕眼花起来。 他是医生,很会保健,自然知道这是低血糖症。车子驶过广宁街时,他瞧见“塔斯露”的招牌,便喊了停。 素莹是说过这家店很好吃。如果见不着她,那么喝两口奶油浓汤睹物思人也是可以。 就这么着,他晕头转向的走了进来。 而让张怀谨惊讶的是,命运特别爱捉弄人。 刚刚转悠了三四个小时没有一点成果,这才一进饭店的门,他就看见了姜素莹。 那么她对面坐着的男人,应该就是可恶的廖海平了。 不得不承认,廖海平这人长得还可以,模样挺俊。难不成素莹就是被这张脸迷住,真的喜欢上这个男狐狸精了? 不,他不相信。 素莹一定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她更喜欢内在美。 张怀谨喘起粗气,拿出要决斗的架势,直勾勾盯住情敌。要是眼神能下刀子,怕是廖海平已经被他戳穿了。 场面登时尴尬起来。 不光是尴尬,还夹杂了微妙的紧张,绵里藏针。 ——姜素莹纵是做了再周密的计划,也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张怀谨。更重要的是,现下她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正坐着廖二爷。 二爷像蛇,不动的时候是不动,静默的像石头。但若是一句话没说对付、激怒了他,便会“腾”得发作,非得咬死对手不可。 她可不想拖累张怀谨。 姜素莹心思转得飞快,嘴里愣是一个字没敢吐,只管小心斟酌起措辞,生怕行错一步。 而与此同时。 叩,叩,叩。 廖海平指尖敲打在桌布上,发出些轻微的声响。他漂亮的眉眼垂着,似乎也在思考什么。面上无悲无喜,几乎带出一点菩萨像。 不过若是能敲开廖二爷的脑子看看,就会知道那里面哪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念头,全是狰狞的血腥。 因为他在认真思考一件事情。 ——能不能就在这里打死张怀谨? 廖海平觉得可以。 毕竟放在过去,调戏别人的妻子是死罪,是要先游街、再沉江的。如今挨一枪子就能入土,已经是极大的宽恕了。 -- 第34页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如果在餐厅里动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善后要比在荒郊野岭里费事些。况且张怀谨还有个做交通部部长的亲爹,上上下下打点,都得费点心思。 为了一只苍蝇如此大动干戈,似乎不值得。动手总归要动手,但晚个一时半晌、换个场所,也不是不可以。 聪明人,办事也得聪明。 廖海平想毕,和气的说了一声:“张公子,坐。” 这句话一出,别说张怀谨了,连姜素莹都惊诧起来,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 张怀谨不想被情敌看扁,更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面子。犹豫了一下,真的坐下了:“你认识我?” 廖海平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似乎满意对方的顺从,笑了。接着抽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张公子,这餐我请你。就当吃我和素莹的喜酒,不用客气。” 说完起身,伸手握住了姜素莹的腕子。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廖海平手上微一使劲,拽着她也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走去。 他的手握得极紧,那力道勒在姜素莹的腕骨上,压出几道青白指痕。态度坚决极了,容不得她挣脱,几乎要困死她了! 张怀谨起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反应过来之后,一张脸涨的通红——廖海平这厮太会羞辱人。合着是让他坐下,自己带着姜素莹走。还给他扣上了一顶蹭吃蹭喝,捡白食的帽子。 什么喜酒,什么不用客气。这不是耍他张怀谨玩么,简直奇耻大辱,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怀谨一时气恼,饭也不准备吃了,跑步追了出去。 等到街上时,廖家的马匹已经牵了过来。仆人打起帘子,正打算扶姜素莹上车。 “素莹!”张怀谨生怕她就这么走了,急忙大喊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音量铺天盖地,姜素莹听见了,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自然也听见了。 廖海平有些不耐了。 ——勉强给了张怀谨一回面子,还嫌不够。 给脸不要脸,晦气。 他如此想着,手便要往腰间去。姜素莹紧挨着他,第一个瞅见他的动作。 她可是见过廖五断腿的人,瞬间明白了廖海平的心思。于是再顾不得谨言慎行,吓得冲张怀谨急急说出一句:“你停下!别过来!” 她的一句话,在张怀谨的耳朵里能顶上千金。对方果真堪堪收住步,隔开几米的距离。 “你不要过来。”姜素莹又重复了一遍,生怕他再冒进。 张怀谨不动了,不甘心的唤道:“好的,素莹。” 语气哀婉,眼中几乎汪出泪。 他是真的委屈,被这害人的爱情折磨的心肝脾胃疼,简直没有一处好地方,医都没法医。 而此时廖海平的目光从张怀谨的身上移开,意味深长的注视起姜素莹。 好一对苦命鸳鸯,当街演起生离死别来了。 真当他死了? 姜素莹被廖海平盯得头皮发麻,喉咙发紧——她必须得迅速拿出点态度来,不然张怀谨和她,怕是一个也跑不了,都要倒霉。 “怀瑾,我不想再见你了。”姜素莹很快开口,虽然艰难,但说的无比肯定,“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是我要嫁人了,再交朋友不合适。” 她顿了顿,又道:“这桩婚事我很满意,我是真心实意爱着二爷的。” 只可惜对方不听:“这不是真的……” “张怀瑾!”姜素莹直呼其名,郑重的说,“我最后说一次,我们的友谊已经终结了。你若是尊重我,就不要再纠缠了。” 态度摆到这个份上,但凡是个绅士,都不能再多说什么。 张怀谨是个绅士。所以即便他再想靠近,也没有向前一步,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廖海平看腻了棒打鸳鸯的戏码。 他恢复了礼貌和体贴,对着姜素莹温声问出一句:“上车么?” 车自然是要上的。 姜素莹颔首,轻轻把掌心撘在他的臂弯处,准备借个力。脚才踏上踏板,突然听到耳旁传来清脆叫卖声。 “行行好,买份报吧!新鲜出炉的新文报,才印出来,还热乎哩!” 姜素莹顿了下步。 她回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报童,随口轻声道:“今天的报纸出的倒是挺早,也不知道我的文章刊出来没有。” 似乎纯粹是一句自言自语。 因为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在廖海平的搀扶下,坐进了厢内。 厚重的布帘子垂落,阻隔了外界的一切交流。马车的轮毂咕噜噜向前驶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再看不见了。 第18章 吃醋(2) 他不仅要姜素莹的人,还要…… 街上依旧是热闹的。 只是马车带走了姜素莹, 连同张怀谨的心也被彻底挖空了。他好半天没有晃过神,呆呆的站在路边,几乎成了一尊石头。 大抵人的承受能力都有阈值, 一旦受到的冲击超出范围, 反倒麻木了。 “卖报纸喽!新文报, 七个铜板两份!” 若不是这一声叫卖的声音嘹亮,张怀谨也许还要再站上一阵子。 他扭过脸,发现是那个小报童抱着厚厚一摞纸张, 冲他跑过来。这孩子大概是看他衣着不凡,开口便求起来:“先生, 买一份报吧!看一看国际大事!” -- 第35页 原本张怀谨是不打算买的——眼下他哪里有心情关注国际大事。 但他突然想起姜素莹方才临别前的那句话。 【不知道我的文章在不在上面。】 万一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姜素莹, 那么她所做的那篇文章,也许就是彼此最后的纪念了。 张怀谨想到这里, 强打起精神, 掏出几文钱, 买下了一份报刊。 报纸才印出来没多久, 一股浓浓的油墨味,摸上去微有些黏手。翻到社会版面时,姜素莹的社论果然已经刊登出来了。两段文字并排对着, 一半是英文,一半是中文, 拼接的相当齐整,像一枚小小的棋盘。 张怀谨是十分悲伤的。 诚然姜素莹的文笔相当优美,讲起严肃的社会热点问题都能娓娓道来。但张怀谨在阅读起这两段文字时,心情沉重的却像在看悼词。 爱情的悼词。 痛苦使人敏感,这厢张怀谨看了一会儿,低血糖症又要犯。一通眼花之下, 明明每个单词他都认识,但读着读着接连串了好几次行,差点看出些其他的含义来。 就好像不成句的字母也能连在一起,组成一句话似的。 真是奇怪。 张怀谨为自己脆弱的身体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擦干净,重又戴了上去。 这回视线总算清晰了,应该能够顺利读完。 但是等等。 方才也许不是他眼花,因为他细细辨认过之后,依旧发现了异样。 张怀谨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急忙伸出手指比对起来。一分钟,两分钟。一个惊人的揣测冒了出来,震惊到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不是在做梦。 英文和中文印在报纸上,都是竖向排版,从上往下读才具有意义,而横向或者对角线应该是些乱序的字母和汉字才对。 但眼下姜素莹所作的这篇文章却不是。 若是交叉斜看,分明能连出些词语。这构造就颇有几分像坎郡流行的Word Puzzle游戏了。 那游戏的规则并不复杂,无非是在棋盘上按横、竖、斜三个方向画圈,在一片乱码中找出尽可能多有意义的词语,然后排列组合成句子。 难不成素莹在文章里玩文字游戏? 这就有意思了。 张怀谨瞬间长了精神,头晕都好了许多。他继续用手比着找了一会儿,发现效率很低,于是从兜里翻出钢笔来——他是常年要下医嘱的,兜里经常会插着一支。 只是因为太心急,一个不小心,下笔时花了太大力气。笔尖出墨又过于顺畅,勾勒在纸面上洇出一团黑,以至于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 张怀谨急忙抬头,唤住已经远去的小报童:“等等,再给我三份!不对,十份!” 小报童简直高兴极了。 不开张是不开张,一开张吃一天! …… 大街上熙熙攘攘,日头西晒。 路过的行人看到一个时髦的年轻人蹲在地上、对着几张破报纸如痴如醉做起功课时,都忍不住好奇瞅上一眼。 张怀谨不在乎这些目光,心思全在谜题里。 他已经搞清了,姜素莹确实是在这段文字里留了题面。只是单词有长有短,中英混杂,顺序也不一。每出一点小错,就得重新来。在地上蹲的久了,额头都冒出汗滴。 但张怀谨最不缺的就是恒心。 三十来分钟过去,他终于勾画完毕,拼出一份自认为满意的答案。接着紧张的屏起气,逐字逐句细细阅读起来—— 然后,啪嗒。 他手一抖,钢笔掉在了地上。 *** 马车内是阴霾的。 有时候赶上八九月份,北方是会有这样的气氛。天闷极了,云里一直隐隐滚着雨,却一滴水滴子也落不下来,直叫人憋闷的喘不上气。 姜素莹紧挨着廖海平坐着,旗袍贴在身上,裹出一小层汗。 是该说些什么的,不然两个人才从战争似的场景里走出来,又四平八稳的坐在一起,太不自在。 但身旁的男人像尊玉人似的,脸上连点表情都没有,叫姜素莹没法贸贸然开口。 况且她还有另外一件秘而不宣的心事。 那条留在报纸上的消息。 张怀谨是很聪明的,至少念书的时候成绩一向极好。先生都夸他是难得的人才,再困难的医科考试也能考出Straight A来。 如果他肯认真研读自己的文章,一定能推测出端倪。但怕就怕他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压根不去读那份报纸。 可想要说的再明确些,也是不能了。 毕竟姜素莹身旁还有个二爷,而这位不是聋子,是疯子。 车里明明熏着龙涎香,却依旧压不住那一股子烂木头味。 姜素莹想起刚才那一遭,不安的挪动了下——她恨这压迫的空气。 按理说,眼下正是城里最秋高气爽的时节。她本可以在草坪上野餐,和朋友去河边读书,或者寻一份正经营生,获取一份薪水。 无论哪样,都远远强过现在——像木头人一样被钉死在这辆车上,如履薄冰的陪着一个活阎罗,时刻揣摩对方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她是一天都不想再过了,简直要逼死她。 姜素莹不单心里憋闷,手腕也在隐隐作痛。廖海平方才拉她出来时用的力气太大,简直要捏碎她的骨头。 -- 第36页 她不想冲廖海平喊疼。 这事儿冲乳母可以,冲二爷不行。 哪怕按照计划再需要对廖海平假意怀柔、有意奉承,这样的事她也干不出来。 她是有尊严的。 姜素莹不想声张,于是用皮包挡着,偷偷在下面转了两圈腕子。兴许是绕的方式不对,活动几圈之后,错缝更疼了,让她不小心轻轻“嘶”出一声。 这一点轻微的动静打破了车里的平衡。 廖海平若有所思的看向她,姜素莹连忙紧紧抿起嘴,当做无事发生。但很快,皮包被提了开去,她的手腕子露出来,又被人覆住。 廖海平伸出右手,环在她的皮肤上,一下接着一下的按了起来。 他的指头力道很足,温度高热。也许是常年握枪的缘故,下手很有准头,每一下都点在正处。推在骨缝那里,简直要把姜素莹的筋骨都熨烫服帖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姜素莹被他体贴的举动惊到,紧接着浮起些厌恶:吓唬完人了再给个甜枣吃,这是训狗。 一旦有了这个心思,即便对方偶尔有那么一两下按到痛处,她也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响动。 廖海平也没有说话。 他是不愿做声。 原本今天是很好的一天。 他和姜素莹吃了一餐很好的白俄菜,听她唱了一首很好的歌。姜素莹很快乐,脸上的笑一直没有下来过,甜的像蜜。 而廖海平几乎从她的欢笑中,也汲取出一点从未有过的喜悦。 可如今对方身子绷的僵直,快乐没有了,脸上是强装出来的镇定。柔软的态度在一瞬间退了回去,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初识时的恐惧。 人都贪心,连廖二爷也不能免俗。 如果这辈子从没见过好颜色,那么便也能一直凑合下去。 但如果见过姜素莹睡醒时的那一点娇憨、听过她那一句“二爷是全天下最体贴的好人”,看过对方吃奶油汤时生怕勺子滴落、连忙用嘴接上的俏皮模样,那先前的所有,便都不够了。 人就是贪心,所以廖海平生出一些念头。 他不仅要姜素莹的人,他还要她快乐。 他喜欢她快乐。 *** 一片静谧之中,车行到了姜宅。 廖海平松开姜素莹,看着她下了车。此番姜素莹走的沉默,再没有欢天地喜的说上那么一句“明天我还来找你。” 主子间不言不语的闹起脾气,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奴才。 老孙深谙此道,于是像只耗子似的围着马车滴溜溜打转。一忽儿看一眼走进小洋楼的姜素莹,一忽儿瞧一眼沉着脸不说话的廖海平。 最后他恨恨的在地上啐了口唾沫,得出一个结论:“狗娘养的张怀谨!” 廖海平难得没有骂老孙——这句粗鄙的话语有些戳中他的痒处。如果他少些涵养,大约也要附和上一句。 老孙跟了二爷太久,有时候看他比看自己还清。 廖海平没骂他,那就是这句话骂得好,骂得漂亮,值得再骂! 于是老孙嘟嘟囔囔问候起张怀谨家的整张族谱,若不是最后廖海平吐出“够了”两个字,他怕是连开天辟地的盘古都要捎上了。 就在这一番热闹中,廖海平进了厂院,在案台前坐下。 “二爷,姜姑娘人美心善,断然不会和旁的男人勾勾搭搭。定然是张怀谨那厮不要脸,要我说,做掉得了!” 老孙这人没什么原则,大抵主子的原则就是他的原则。 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骂过姜素莹的那截白胳膊了——既然眼下二爷看上了姜姑娘,那姜姑娘就算嫁过一百次人,也都是贞洁的,是圣女。 廖海平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倒是发现台面上有一抹清浅的白。他捻了下,指间滑润细腻,带着些许玫瑰香味。 应是姜素莹小睡时,脸上的脂粉蹭下来一点,留在了这里。 这倒是让廖海平想起了一件事。 “你说姑娘喜欢什么?”他抬起眼,温声问。 老孙一下子愣住,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屋里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二爷竟然是真的在和他取经。 而廖海平嘴里的姑娘,自然就是姜素莹了。 看来这是打算买东西讨姜姑娘开心——二爷竟然也有在感情上开窍的一天,天地良心! 老孙马上激动起来:“二爷,您这事就问对人了,我对姑娘很有研究!” 这些姑娘包括但不限于怡红阁的春香,翠柳居的瑞姐,清丽坊的媚娘,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廖海平没心情听这些艳史。 “这事交给你,做的体面些。”他淡声打断了老孙。说完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记得买时髦的东西。” 之后翻开统计物料的册子,准备办公事。一顿饭吃出一个时辰去,后面的事务繁多,积压得紧。 “您忙着,放心我去采购一番,保准让姜姑娘喜欢!” 老孙领命走了。 两个时辰之后,让人放心的老孙带着东西回来了。 饶是廖海平这样见多识广的,见着一车乱七八糟的玩意,都有点犯眼晕。各式簪花、镯子不用说,单是唇脂和香粉,就足足有十来样。 “这是市上新近流行的化妆品,叫雪花膏,时髦的姑娘人手一罐。”老孙从一堆物品中挑出一瓶,特意展示起来,“一抹就变白了,比刷墙还灵!” -- 第37页 瓶盖一拧开,一股子甜腻腻的脂粉气直冲鼻子,让人头疼。 廖海平蹙起眉头。 他不觉得姜素莹抹的是这玩意。因为她身上明明是一股子玫瑰香气,清甜极了。 姜素莹也不是八大胡同的姑娘,若是按老孙购置的,叮呤咣啷戴上一堆簪花镯子金镶玉,那是姨太太的做派。 可见老孙这人空有一膀子热情,办事还是欠点火候。 廖海平想着想着,突然自己有了主意。 第19章 信任(二合一) 他好像害了馋症,吻不…… 昨日车过五大道时, 姜素莹曾经说过很想看电影,而让人快乐的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满足她的心愿。 海报上那对抱作一团的洋人在廖海平脑子里浮了起来,倒叫他产生一些灵感。 “把这堆东西收拾了。”廖海平抛下这句话, 没带老孙, 自己就轻装简行出了门。 进城花了些功夫, 等到了地方,已是晚上六七点钟。 新世界电影院的招牌上通了电,在将暗未暗的天色里闪作一片, 照得半条街都发亮。正赶上一场电影刚结束,散场的人稀稀落落往外走, 街上满溢起一连串欢声笑语。 廖海平是打算直接去票务办公室的——老孙这人属实不会办事, 其实只要多花上几张钞票,再紧俏的电影票, 现印也能给印出来。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这厢廖海平才上了戏院前的台阶, 还没进到里间, 行动上就受到了限制。 他遇见了个老熟人。 “二爷?”商业同盟会的马会长正从戏院里出来, 瞧见廖海平像是瞧见了稀罕物件,一把拦住了他,“哟, 还真是您!您也亲自来看电影?” 这话问的。 电影不自己来看,眼睛还能借人不成, 跟“您也亲自如厕”差不多一个水准。 马会长讲完,自己多少也觉得话不是话,老脸一红,闭了嘴。连挽着他胳膊的漂亮歌女都“呲”得笑弯了腰,挤出一脸粉渣子。 廖海平倒是没挑刺。 毕竟他上次在码头推了对方的饭局,今天在态度上须得拿出些客气:“我是来买票的。” 二爷自己跑来买票——马会长简直更加稀奇了。他赶紧抬头看一看天, 生怕日头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还好,太阳还在,世界和平。马会长舒了一口气。 他正有事要找廖海平,于是热心肠开始发挥功效,主动提出帮忙:“最近票紧,这影院的老板是我朋友。您就别折腾了,等我去知会一声。” 说完胖身子一扭,进去找人去了。 有了马会长做中间人,一分钱没花,电影票很快就拿到了。薄薄两张纸,日期是大后天的。 “也是为了位置好些。”票务经理十分抱歉,“明天和后天实在是排不上啦。” 廖海平无所谓——只要能办成,晚个一两天也不要紧,他有的是耐心等待。 眼见着一件事解决,马会长身旁的歌女跺了下脚,满脸娇嗔:“你们光顾着说话,也不管人家饿不饿。” 这位人美歌甜,人送外号“小玫瑰”,新近在百乐汇很受追捧。 马会长听见心尖肉小玫瑰发话,立刻一叠声道:“吃,马上就去吃!” 说完转向廖海平,笑容可掬:“二爷,上次我做东您没来,这回可得赏个面子。” “客气,该我请你。” …… 顺义居的铜锅涮肉很出名。 羊上脑切好片,清汤里滚一遭就成。下锅几秒就烫成卷,连麻酱都用不着蘸,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时候有些晚了,已经过了平日的饭点。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自觉吃多了克化不动,所以动了几筷子就停下,单是喝起茶,看马会长大快朵颐。 饭程过半,气氛尚可。 马会长终于咀嚼完毕,递过一颗卷烟:“二爷,请。” 廖海平嘴上说出一声“多谢”,摆手却推拒了——他没有瘾。 马会长没再坚持,自己点上,舒坦的吞云吐雾起来:“二爷最近的货都是往上海运嘛?” “对,销路好些。” “南边最近也不太平,得当点小心……”马会长开始起分析时局,一通下来足足花了十来分钟,话里的要义简直比他吐出的烟圈还模糊。 廖海平早就知道这人啰嗦,但今天对方啰嗦的格外出众,明显是有其他更要紧的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果然。 兴许是觉得到了能谈事的时机,马会长施施然把烟头碾灭,试探起来:“听说——我也只是听说。您和刘老板闹不愉快了?” 城里统共屁大点地方,消息像是长得脚。昨天廖海平才说不运刘长生的货,今天就传到了马会长的耳朵里。 “都是商会的成员,还是要和气些才好。”马大善人应是拿了刘长生的好处,有心做起和事佬来了,“您说是不?” 廖海平倚住椅背,抬眼看向对方:“是他让你来的?” 马会长被盯得有点发渗,嘿嘿一笑解释起来:“原本昨天晚上刘老板要来我家打牌,结果等到九点,愣是没来。我不放心啊,这才去打听。合着他是为这事生了大气,景德镇的茶壶都摔了——那可是他的宝贝!” 廖海平点了点头,继续喝起茶水。 于是马会长续道:“我一寻思,咱二爷和刘老板之前也没有过节,更不是那跋扈的人,这才敢来问问您。不过是一船货的事情,二爷不如通融通融,总不能断了人家活路不是……” -- 第38页 这一番话里软硬兼施,明显是打好草稿的。 刘长生这人心眼比芝麻还小,现在又是四下放话、又是找人搭桥,看来若是此番不成,是真要结下梁子了。 廖海平半晌没应,最后把手里的杯子稳妥的放回桌面上:“马会长,多谢你知会我。要不麻烦您也帮我替刘老板传句话?” 马会长一听这是要松动的意思,耳朵马上支棱了起来:“您说,传什么话?” 片刻停顿。 廖海平笑了,温声道:“麻烦告诉刘长生,海河上没加盖,实在找不到活路,往河里跳上一跳也是可以的。” ——得了,这是油盐不进,要宣战了! 场面登时有些难堪。 马会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事办的太失败,和事佬没做成,结果把两头的火给拱起来了! “哎呀!”小玫瑰脸吓得煞白,把耳朵捂了起来,“你们净说些打打杀杀的,我不爱听!” 她这娇滴滴的一嗓子倒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马会长连忙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 廖海平这一餐饭吃的简直毫无趣味,若不是拿了马会长两张电影票,几乎要拂袖而去了。 而姜素莹的日子也并没有轻松许多。 距离上次和张怀谨饭店一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起初她还能耐得下性子等待,毕竟心里有个念想。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开始逐渐焦灼起来。 难不成张怀谨真的没听懂自己的留言?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姜素莹一颗心几乎都要蜷起来,寝食难安。 吃不下、睡不着,落在旁人眼里,都成了和廖二爷闹脾气的证据。 两个人这才在外面见了一次面,三小姐就耍起威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一向神隐的大太太都坐不住了,冒出头来,押着姜素莹念了半日《心经》,非得改改她这个骄横的脾气不可。 一整套“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下来,姜素莹算是明白了。 家里人救不了她,也不打算救。就连菩萨都不过是尊瓷人,苦海之中,只有她能救她自己了。 可怎么救?姜素莹也有点茫然。 而就在这档口,傍晚的报纸送了进来。姜素莹坐在卧室的床上,没报太大希望的展开,匆匆扫过之后,却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整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几乎要跳起来。 ——她竟然真的收到了张怀谨的回信。 说是回信也许并不准确。因为自打放弃去见廖海平,姜素莹便丧失了唯一的外出机会,连饭食都要靠仆人送进来,更不可能收到外男的来信了。 但好在三姑娘爱读书,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她被关在屋里,实在无聊,央求家里人每日给她买些报纸来读,这要求听上去也十分合理。 张怀谨的消息便是这么传进来的。 这封消息也是刊登在报纸上的一则文章,写作的方式是完全按照姜素莹的指示来的。 在先前姜素莹写给张怀谨的社论中,抛开句子的起承转合,留下的关键词大抵有:【受困,解救,逃离,切勿打草惊蛇,切勿声张,报纸交流,盼速回信】等等。 她有意留下庞杂的线索,这样张怀谨只要能解出里面的一半,两人便能沟通上。 而对方显然智力够用。 在这篇新刊登的《小论梭罗与瓦尔登湖》中,张怀谨便采用同样的方式,给足了姜素莹信息。 姜素莹抓起一只钢笔,在报纸上涂改起来。一个小时后,她解出了这封回信。 这是一个颇为大胆的计划。 因为制定的仓促,有些地方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如果成功,也许真的能够从此逃离升天。 而若是推算无误,逃离的时间就是明天。 姜素莹不敢声张,握着钢笔的手开始出汗,一颗心跳的太快,几乎要蹦出腔子。 她从椅子上豁然起身,在卧室里一圈圈的走起来,一字一字默念背诵起报纸上的答案。恨不得生生刻进脑子里、刻进心里,半点不要忘记才好。 那模样竟有几分像大学校考试前。 那时节她穿着长长的睡裙,在女子宿舍的走廊里举着烛□□自徘徊,边走边默默温书。大抵是脑子够用,哪怕临阵抱佛脚,最后也能混出个不错的成绩来。 而这一次,她也一定能成功。 不,是必须成功。 姜素莹几乎不敢设想失败的后果,单是想一下,身上都要打出颤——后半辈子都要被关在牢笼里,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思乱想只会浪费时间。 她咬牙把眼光集中在纸张上,十五分钟后,总算背了个完全。 姜素莹推开卧室的窗户,放了些风进来。之后把报纸上写满钢笔字的版面被整齐裁下,用蜡烛小心点着了,碾成一堆灰烬,洒向露台。 再然后,她站在卧室里,认真环顾起四周来。 衣服是不能收拾的,首饰怕也带不走,会被看出端倪。 那么就还剩下—— 钱。 姜素莹掩上窗户,从梳妆台下把皮箱小心翼翼拖出来,用尽量小的声音打开。里面装的净是些她四处游历时买的精巧玩意,有万花筒、水晶球,还有滴里嘟噜的赛璐璐手串。 -- 第39页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皮箱夹层里放着的钞票。 姜素莹默默盘点了一番,加上才挣下的稿费,满打满最后凑出八百多元。这薄薄的一小叠,就是未来几个月她的全部身家了。 姑母留下的地契和银票,早三年前就委托给父亲保管了。姜素莹心性浅,只觉得一家人不分你我,压根没想过会出这样的变故,如今这笔款子是铁定要不回来了。 但好在只要人是自由的,有手有脚,就能赚钱。 姜素莹重又把钞票数了一遍,这次分成了两半。一半卷成一小卷,放在手帕里包好,歪七扭八的缝在旗袍内衬里——她是不大会做针线的,但人在危机面前,大抵会被激发出一些潜能。横竖丑也丑在里面,旁人也看不见。 而另一半被她放在了枕头下面,那是姜素莹留给乳母的钱。乳母明天下午打扫的时候,一定会发现。 这个家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每个人算盘打得噼啪响,各有各的嘴脸。此番若是能成功离开天津,姜素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乳母。只是眼下她自身难保,只能留下些钱给乳母,多少是个偿还。 好一通忙活过后,姜素莹脱下睡裙,换好夹着钞票的旗袍,合衣躺下。 然后她开始等。 等待天亮。 这一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姜素莹自己也说不清。 大约是合眼迷糊上一阵,便梦见有人追她,于是急慌慌睁眼,后背是一层黏腻的冷汗。 屋子里没有钟摆,她却依稀能听见时针咔嚓作响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打在心上,让人惶恐不安。 许久之后,天终于亮了。 起初只是翻出一条浅显的鱼肚白,紧接着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猛地跳出来,活灵活现的洒满整个露台。 渐渐地,门外隐约响起下人们走动的脚步声。 “早起的粥热好没?老爷要吃小菜。”这是在准备早饭了,应该快要七点。 姜素莹估算好时间,深吸一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夜没怎么合眼,她脸上的颜色不大好看。简单洗漱过后,狠狠敷上几层粉,才敲响了房门。 “三小姐,怎么了?”外面有人应声。 “我要去见廖二爷。” 有了头一次去城郊厂房的经历,姜素莹是获得了一些信任的。 房门很快被打开,管事的笑道:“三小姐怎么这就想开了?现下还早,先把饭用了再走也不迟。” “我要赶着去给二爷赔罪。”姜素莹说得坦荡,露出一个笑模样,“宜早不宜晚。” 管家原本有些犹豫,但见姜素莹一脸理直气壮,反倒不敢拦了:小两口吵架,最忌讳外人掺和,万一真得罪了谁,这事可就不美了。 于是他退了一步,招呼起马夫套车。 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姜素莹心脏砰砰作响,却还要假意自然,下楼时差点同手同脚,把自己绊上一跤。还好管家走在前面,没顾得上回头,这才没漏了陷。 门厅就在眼前,只要上了车,就是成功的一小半。 姜素莹理了理裙摆,把后背挺直,准备走出点气势来,原本该去套马的马夫却慌慌张张的回来了。 “跑什么跑,不成体统!”管家斥道。 “不用,不用备车了。”马夫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为什么?”姜素莹诧异道。 “二爷,二爷亲自来了。” 门一打开,廖海平果真正站在外面。 他穿得齐整,一双点墨似的眼睛望向姜素莹。本意只是注视,却叫姜素莹一颗心狠狠往下坠,腿上都发软。 “三小姐,您不是正要去找二爷嘛?这不赶巧了!”管家一拍手,笑成一朵花。连马夫不明所以,都跟着嘿嘿嘿起来。 满屋子荡漾着笑声,似乎这场景是天下最值得快乐的事情了。 姜素莹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眼前有这么多人,她几乎要哭泣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会这么凑巧。廖海平好像专赶着她要出门的时候前来,有意围堵似的,一肚子坏心眼! 这次姜素莹是真的冤枉对方了。 廖海平不是有意围堵,也不是提前知道消息。他是请她去看电影的,电影票就是今天。 姜素莹觉得自己是白日见了鬼。 她几乎要恨死自己了——早知道当初随口一句,话惹出这么大的事端,还不如做个哑巴! 见姜素莹不愿挪动,廖海平先是耐心等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道:“再不走,就要开演了。” 姜素莹再不情愿,到底还是坐上了廖家的车。 不然还能怎么办。 她原本是极爱看电影的,那可是嘉宝的新片,一定有意思极了。 但和廖海平肩并肩在黑压压的屋子里坐上一个钟点,那不是看电影,是上刑。 更重要的是,若是真的看起电影,一定会错过和张怀谨约定的时间。 不行,她须得想个法子,按原计划下车才是。 马车就在姜素莹起伏的思绪中向前行进着。 从姜宅去影院,走的依旧是五大道。那阵子时髦点的场所都开在左近,上次去过的那家白俄饭馆也顺路。 饭店的招牌越来越近,怕是再有一马鞭子就要驶过。姜素莹瞧着窗外,心里开始起急。 -- 第40页 五米,三米,一米。 不能再走了! 姜素莹顾不得许多,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拍了拍车板,扬声道:“停车!” 马夫一听有人在喊,下意识勒住缰绳。车停稳之后才觉得不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前。 “二爷,还走吗?” “先等一等。”廖海平回道,说完意味不明的看向姜素莹,在等待一个答案。 他观察她有一阵子了。 姜素莹打今天一见面起就不大对劲。 这些天没见,她看着人瘦了些,眼圈隐约也有点泛红。上了车一路不言语,两只手绞着,只管望向窗外。这会又突然没头没脑叫停了车,不知是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他很有兴趣听一听她的剖白。 话头轮到了姜素莹身上,冲动的热血消了些。说话是门艺术,对着廖海平说话更是。 姜素莹思前想后一番,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揣摩起对方的神情:“二爷,我心里有事,坐不住。这车晃的我心慌,非得叫停不可。” 廖海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为什么?” 见对方似乎并不反感,姜素莹才继续往下道:“我有话想对您说,憋了好几天。如今见了面,实在是憋不住了。” 这倒是戳中了廖海平的猜测。他点了点头,示意姜素莹继续。 “我想和您道歉——先前乱交朋友,是我不对,以后再不敢了。” 语气十分诚恳,颇有点改过自新的意味。 廖二爷在听,却没有给什么反馈。 姜素莹在心里打了个突:“二爷是不是不信我?” 廖海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毕竟在两人先前的交往中,姜素莹没什么信用可言的。如今道歉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哄人开心罢了。 姜素莹掐着点盘算起来。 必须得做点什么,让廖海平立刻信服自己的话,不然时间真的要来不及。 得快。 一个莽撞的点子冒出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诚然冒进,但眼下也没有更多保险的路了。 姜素莹咬了咬牙,豁下一条心,伸手拉住廖海平的衣领。 然后她仰头,闭起眼睛吻了上去,带着献祭式的忠诚。 这是个很浅的吻,蜻蜓点水一般。 丰润的唇从男人的唇上擦过,仅此而已。 姜素莹亲完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鼻息咻咻的喘。她不自觉舔了一下嘴唇,亲吻的触感还留在那里,凉得紧,像蛇。 姜素莹胃里一阵翻腾——她是最怕蛇的。 “二爷,这回您总该信我了。”她努力稳住声线,“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姜素莹刚才那一下来的虽然仓促,但廖海平是可以躲开的。 只是他没有躲。 此刻他眼色深沉,不言不语,似乎在掂量这话有几分可信。 姜素莹心脏紧张快要炸裂,呼吸间都带出血气:“二爷,你就信我这一次,我是真的改了……” 她委屈的眼神如同一把火砸在枯木上,砰!在廖海平心上爆燃了起来。 够了。 廖海平没让她说完。 他手一抬,挡光的车帘子落了下来,车内顿时陷入纯然的黑。 姜素莹的五感在这一瞬间都被剥夺掉大半,看不到、听不清,好像如坠迷境——除了肩膀上突然袭来男人的力道,以及唇齿间一股脑涌上暴烈的吻。 姜素莹几乎是被廖海平推到厢壁上的。 她后背死死抵在光洁的木头面上,腿被迫翘了起来。身上承了廖海平大部分的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压碎她。 廖海平不是在单纯的亲吻她,而是在撕咬她。 他明明唇上那么凉,内里却如此火热,烫得要命,烫得姜素莹打颤。 廖海平打小就不贪恋口腹之欲。好的坏的,吃什么都差不离,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眼下他吻着姜素莹,却好像犯了馋症。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尝过这么好的东西。 甜,太甜了。像夏日里被井水浸过的冰西瓜,像秋日里多汁的蜜桃,像冬日炭烤的栗子。 甜到恨不得把姜素莹生吞下肚去,一片片撕碎了含化了,再不分离。明明用胳膊箍住了对方,明明已经紧紧搂住那一点鲜活的滋味,却好像怎么用力都觉得不对,怎么抱着都觉得不够似的。 单就唇齿间你来我往,就是一番玩不厌的游戏。而这游戏烫软了姜素莹的身子,烫软了廖海平的心。 廖海平这辈子活到现在,是没人爱过他的。 旁人敬他、畏他、和他往来,大抵都是贪图钱财和好处,要不就是惧怕他的威名。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了姜素莹,这是他的宝贝。 廖海平头一次觉得心满意足了。人确实应该成家,不然空落落独自一个,白天黑夜就是忙碌。活着和死了都没有分别,还有什么趣味? 黑沉沉的日子总算是要走到头,而眼下终于有了盼头,让他想要相信一回。 良久之后,廖海平松开了姜素莹,直起身子。 体己的话他说不出口,能说的只有:“知道了。” 三个字讲得漠然,听在旁人耳朵里也少了些温度,冷飕飕的。但对廖二爷来说,已经是要把心肝掏出来的承诺了。 -- 第41页 车内静了很大一会功夫。 姜素莹喃喃唤他:“二爷。” 她嗓子被亲哑了,声音放很低。 “嗯。”廖海平握住了她的手,应了。 一时再没有人说话,空气却少有的并不凝滞,像暖洋洋的水。 半晌之后,姜素莹轻轻“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廖海平话音里带出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 姜素莹只管摇头,不肯说话。被追问之下,才憋出来一句:“我肚子有点疼。” 廖海平一愣,伸手探了一把她的额头。摸着有点冒汗,确实像是生病。 廖海平抬手把帘子撩起,光瞬间照了进来。姜素莹被刺得半天睁不开眼,用手挡着半张脸,露出来的地方泛着潮红,头都恨不得抬不起来。 “去看医生。”廖海平很快拿定主意,正要唤人,被姜素莹拦下了。 “千万别。”姜素莹吭吭哧哧的说,“我这是月事来了,刀搅似的。去小解一下就好了。” 车边上就是先前去吃饭的白俄饭店,应该可以借用盥洗室。 姜素莹扯了一把廖海平的袖子,倒像是不敢擅自乱动,想先征求他的同意似的。 廖海平不大懂女人的事务,但也知道这玩意等不得。他允了姜素莹下车,自己也要陪着下去。 这举动可急坏了姜素莹,她一跺脚,声音又羞又恼:“这你哪能看!别跟过来,怪丢人的!” 廖海平顿住了步。 老孙眼见姜素莹要一个人往店里走,连忙问道:“二爷,用不用派人跟着?” 廖海平犹豫了。 姜素莹独自走在乍亮的天光里,明且润的日头浇了她一头一脸,美的像待要融化的梦,几乎遥不可及。 而他依旧留在车上,帘子是黑的,车内是暗的,檀木车顶沉甸甸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廖海平原本是习惯了的,眼下这种观感却让他莫名不大爽利。 但就在这时,姜素莹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回身冲他挥了挥手:“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脆生生的一声,甜的像蜜。 “二爷?”老孙唤他。 廖海平醒过神,最后道:“不用跟进去,守在门口就行了。” 如果是先前,哪怕他不去,也是一定派人去进去的,甚至还要跟进盥洗室的隔间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黑暗中的吻让他觉得,姜素莹是值得给一些信任的。况且他的人就守在餐厅门口,对方如果真有异动,怕是跑也跑不出去。 廖海平多疑,若是有大把功夫思考,恨不得立刻派人把姜素莹抓回来,所以他决定把眼光转向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电影票上,分散一下精力。 先前两个人搂得太紧,纸面都揉成一团。如今电影票铺在膝上,再从边角处一点点展平,颇为花功夫。若是做的细致些,还考验眼力。 而这一阵动作中,时间也在往前走着。 五分钟,八分钟。老孙中间来问过一次,请示要不要进去看看。 “就算是害肚子疼,未免也太久了罢?”他大着嗓子嚷嚷起来,被廖海平抬手制止了。 “不急,再等等。”廖海平道,想给信任一点时间。 十五分钟过去了。 无论如何,确实是太久了。 廖海平心里浮起一些他不愿意揣测的念头,最终轻微的咳嗽了一声。老孙一听便明白意思,立刻领命去进饭店。 许久之后,老孙回来了。 他跑到车前,一张老脸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 廖海平见他是独自一人的回来,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依旧寒声问了一遍:“人呢?” 老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姜姑娘……人不见了!” 第20章 逃离 “姜素莹我要活的。” 人是真的不见了。 整间饭店被翻了个底朝天, 连后厨的煮锅里都恨不得倒出来看看,愣是没见着姜素莹的影子。 光天化日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 白俄老板被人拿枪指着脑袋, 两腿哆哆嗦嗦打颤, 几乎要尿了裤|裆, 吓得汉话更不利索了:“不,不几道。但,有, 后门。” 是的,塔斯露饭店是有一间小后门的。 那门直通着倒废物的小巷, 平日里仅供后厨通行, 钥匙也是交由杂役保管。而若是通过这道门出去,顺着巷子往外走上三两分钟, 便是能过车的大路了。 管钥匙的杂役原本打磕巴不肯说, 挨了一脚之后, 老实了。他说确实有个穿旗袍的姑娘塞给他两块银元, 让他把门打开。他原是不肯的,对方便又多加了一块钱。 足足三块大洋——他就是干上十来天,也挣不到这个数, 这谁能不动心! 于是门被打开了。 那姑娘快速穿过小道,上了等候在巷子尽头的黑色汽车。坐上去之后, 车子发动,一溜烟没了踪影。 “是什么人把她接走的?”老孙又踹了那杂役一脚。 杂役倒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我是真的没看清,求求您饶了我吧!” 老孙原本还想痛揍他一顿,被廖海平抬手止住了。 打那杂役没什么意义, 无非浪费时间而已。毕竟能开着汽车接姜素莹走的,用脚想也知道是谁。 “去张部长府上走一趟。”廖海平说完,回车放下了帘子。 -- 第42页 马夫哪里敢耽搁,恨不得把鞭子抡出血。一通紧赶慢赶,等到了地方跟门岗的一打听,合着张部长前些日子去了南京出公差,没个半俩月回不来。 ——那张公子呢? 一大早就拎着箱子走了,站岗的哪里敢拦主子,谁也不知道张怀谨去了哪里。 廖海平听了,俊秀的脸上像蒙了张纸,面无表情到带出一点死气。 “找。”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手下登时领命去了。 城里能藏人的饭店、酒家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姜老爷子和姜景泰都被从洋行的铺面上拎了过来。这两位吓得话都说不全,先是和姜素莹好一通划清界限,再又开始小心翼翼陪起不是,最后恨不得磕起头来。 一通忙活下来,毫无成绩可言。 廖海平撒开这么大一张网,姜素莹竟成了漏网之鱼,真就哪里都不见踪影。 老孙原本还有几分自信,后来也有点麻了爪,凄凄惶惶的看向主子。生怕这战火烧起来,把他这条小池鱼也给煮熟了——天地良心,他先前可是劝过二爷,得找个人跟着姜姑娘去茅房的! 临到过午,事情终于有了转折。 去打探的人抱得信来,张怀谨昨日用自己的名字买了两张去汉口的火车票,估摸着是要带上姜素莹,彻底离开天津。 怪不得在城里找不到,合着人早就跑得远远的了。有这么一上午功夫,怕是车都过了保定。 天津城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往汉口去,最稳妥的方式就是找人截在前头,等姜素莹和张怀谨一下火车,就把他们拿住。 “二爷,我有门路。”手下就有一个老家在汉口的,马上要张罗起来。 廖海平颔首,允了。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姜家二姑娘还在承德么?” 这事原是老孙的跟班在盯着的,自然得老孙去夯实。结果一去问不要紧,完犊子了。 ——盯梢的人见姜二姑娘十天半个月没动静,于是偷了懒,去喝了一遭酒。结果一觉醒来,二姑娘应是得了张怀谨的消息,昨夜也从佃户家跑走了。 这下可好,鸡飞蛋打。 老孙回禀时嘴都打瓢,腿肚子直转筋,生怕二爷会暴怒,一枪毙了自己。 但廖海平意外的没有暴怒,只是摘了玉扳指,漠然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不惊讶了。 因为这就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局。 姜素莹压根就不爱他,她是个骗子。而他廖海平是个十足的傻子,活活叫人耍了,心里还在幻想着好日子。 “二爷,您再信我一回,我都改了。” “二爷,我们以后好好的。” “二爷,您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啦!” 一句句话在回忆里往上翻腾,蜜似的嗓音还在耳旁萦绕不去。就好像眼睛一闭再一睁,姜素莹就能回到眼前似的。他们会一起看一场电影,吃上一顿饭,等到下个月的吉时,就能成了亲,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很好的一辈子。 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而姜素莹呢,杀人诛心。 廖海平拿起台面上那两张电影票,那是好不容易展平的,眼下已经过了日期。 他没犹豫,右手举起桌上的烛火,凑了上去。纸页干燥,票面被瞬间点燃,火舌卷着线往上烧,噼啪作响。 赤红的光照亮了廖海平玉白的脸。 他不言语,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火线席卷,眼瞅往他指头上烧去。火焰温度灼热,碰上就是一个燎泡,廖海平却好像觉不出疼,整个人无知无觉了。 老孙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眼里无比刺挠。 ——原先二爷也是个阴沉的性子,绝谈不上什么爱说爱笑。但至少还算是个活人,偶尔也会有个不耐烦的模样,会痛骂他两句。 可如今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情,没过门的媳妇都跟着别的男的跑了,廖海平却不仅不骂人,连气也不生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烂在他心里,彻底死了。 一小会功夫,廖海平手里的电影票已经燃烧殆尽。临到最后那半寸时,他才堪堪撒了手,按进砚台里。 火光遇见墨汁,“哧”的冒出烟,滚出一股子颜料烧焦的腥臭气。 “二爷,那若是等抓到他们……”老孙搓着手,强忍住害怕,小心翼翼试探道。 廖海平注视着那团黑雾,半晌抬起眼睛。 “姜素莹我要活的。”他温声回道,眼里竟然有笑意,“至于张怀谨,我要看见尸体。” *** 火车站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姜素莹压低了软呢帽子,有意盖住脸,跟在张怀谨身后快步而行。她脚上的皮鞋是在汽车上新换的,男人款式,不大跟脚。盖住旗袍的西装也略有些松垮,想来是张怀谨准备的匆忙,在尺寸上差了些。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马上就要离开天津。 进站这一路,姜素莹不仅手心冒汗,头上和后背也发潮发湿,胃里不听使唤的紧缩,像被人用手攥住。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样哪怕是和廖海平迎面撞上,对方也认不出来才好。 就在一番纠结与挣扎之中,火车终于出现在眼前。 张怀谨看了一眼票根,拎着皮箱率先跳上了踏板。然后回过身,冲她伸出手。姜素莹搭了上去,微一借力,两只脚踩进车厢里。 -- 第43页 一等车厢通常坐不满,张怀谨定的又是单独的包厢。门一关上,几乎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安静又清凉。 张怀谨摘下帽子,在座位上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素莹,我们安全了!” 姜素莹不像他那么乐观。 她心里有点恍惚,只是惶惶然朝窗外望,生怕在一团混乱又陌生的人脸里,又看到廖海平的身影。 张怀谨瞧出她的紧张,于是把西服外套解了开,让一个毛茸茸的狗头钻了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贵宾犬突然看见光明,眨巴起绿豆似的小黑眼睛。左看右看,一脸无辜。 姜素莹吓了一跳,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你怎么把红果也带出来了?” “我想我们要去上海很久,你一定会想它的。”张怀谨笑着解释道,“再说到了之后,头些天都不能外出,有它在也能解闷。” 这就是张怀谨的计划。 去上海。 从天津乘火车过去,大约要花上三天时间。其中一天半是去浦口,因为铁道就修到长江边上,没法继续了。接下来找地方宿一夜,再坐渡轮过江。之后包辆人力车到南京站,改乘半天火车,才算到了地方。 一路极为曲折,变数颇多,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若是留在保定或是燕京,离天津太近,更不安全。 况且张怀谨选定去那里,还有一点小心思。这是素莹第一次开口央求他时,提到的想要去的地方。 这点心愿,说什么也得实现。 “这行程保险么?会不会被旁人知道?”姜素莹有几分不大放心。 这就不得不提到张怀谨的聪明劲了。 “这次去浦口的票,是用父亲秘书的名义定的。”他有点得意的解释起来,“我又用我的名字定了两张票,是去汉口的。这样若是廖海平查起来,也定然会觉得我们要去汉口了。” 姜素莹几乎要诧异起来——老同学居然有这样的脑子,她先前确实是小看他了。 而一提起廖海平,张怀谨突然又气愤起来:“是我太傻了,竟然没能在饭店就辨认出,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恶人!若不是你留下消息,我好好去查了一番,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天你是如何过来的!” 话到这里,张怀谨颇有些心有余悸:“如果我当时错过你的讯息,你就真的要和——” 姜素莹此刻连“廖海平”这三个字都不大想听。 车上那湿热的吻一下子又浮现在记忆里,让她心里难堪。她不自觉舔了下尚在刺痛的嘴角,顿了顿,打断对方:“怀谨,别说了。” 张怀谨一愣,马上附和道:“好,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前方只有光明的未来,他和姜素莹的未来。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在他以为碎到捡不起来时,爱情又回来了。果然他天天治病救人,老天都看在眼里,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张怀谨想到这里,突然害羞的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素莹,我这事是不是办的还可以?” 当然,简直漂亮极了。 姜素莹立刻回道:“等到了地方,我一定好好偿还你。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张怀谨在物质上极大富裕,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少。他倒是想要姜素莹喜欢他,或者能拉一拉手也成。 当然这么大胆的话语,他是不敢说的。 最后他憋了半天,吭哧出一句:“又不急这一时半会的,以后再说罢。先吃点水果——你看,我带了鸭梨来。” 说完从皮包里抽出个小木盒,打开之后,里面全是切好的雪梨块,白生生的。 合着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逃跑计划,在张怀谨看来倒有几分像是去踏秋——狗带上了,连吃的都带上了,真是无所畏惧的孩子气。 大抵缺心眼也会传染,姜素莹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好像也放了些下来。 而就在他们谈话的功夫里,火车启动了。 烟囱喷出滚滚白烟,尖锐的汽笛声夹杂起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车轮不管不顾的碾压过钢轨,呼啸向前。 繁华的天津城很快不见,郊外是泛着黄灿灿的麦田。一片片一排排,像金子做成的水。间或点缀起几间潦草的家舍,还有一闪而过的农户在忙碌。 好一幅人间烟火气。 车上响起列车员的叫卖声,张怀谨想着买一份报纸,便把包厢门拉开了。 隔壁的客人应是一上车就发困,这会儿打起鼾来。此时小呼噜透过敞开的门缝,一声接着一声传进姜素莹的耳朵,明明聒噪,却让她心里踏实。 一切终于有了实感。 是的,都是真的。那些让她困扰的、压迫她的东西,都被留在身后的那座城市里,不复存在了。 姜素莹忍不住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几乎想要无拘无束的大喊。 这是真的——她真的逃出来了! 怀里的小狗察觉出她的兴奋,跟着凑热闹,猛摇起尾巴。姜素莹心下放松,终于能够被它这滑稽模样逗笑了。 她捻起一块梨子,低头问贵宾犬:“你爱吃梨么?” 红果不爱吃梨,嗅了一下,兴趣缺缺的在她膝盖上躺了下来。 狗不吃,水果也不能浪费,于是姜素莹自己咬了下去。梨子熟透了,漾出的汁水冲淡了残留在唇齿间的苦。这点苦意连同廖海平暴烈的吻一起,全都消失不见。 -- 第44页 “果子甜么?”张怀谨买好报纸,回身时发现她在吃梨,于是问道。 姜素莹由衷的点了点头,紧紧抱住小狗,心里久违的生起一点暖:“甜极了。” 两个人彼此对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急忙错开目光。 “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等到了浦口我再叫你。”张怀谨推了推眼镜,誓要把此行打点的舒服妥当。 姜素莹哪里睡得着,笑着摇头,只是望向窗外。 那里是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故乡,而如今她匆匆的来,却又匆匆的走。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月了。 第21章 上海(小修) 甜蜜新生活 一个月后, 上海。 此地是极热闹的。有轨电车叮铃铃作响,从早到晚载着乘客蜿蜒前行。市集里吆喝声不绝,可口可乐和美女牌香烟的广告海报铺满整个楼面, 姹紫嫣红。十里洋场灯火闪烁, 投在滔滔江水里, 变成细碎又斑驳的一片,浮生一场梦。 入秋之后,哪怕是身处南方, 早起依旧有那么一点寒凉。 西江路上一间三层公寓的窗户被推了开来,白且润的手腕闪过, 又收了回去。 姜素莹透过敞开的窗户往下望了望。 前几天送牛奶的人都是这个时间到的, 今天却还没看出有要来的迹象。 一阵新鲜的风吹进屋里,冻得她一激灵, 瑟缩起来。她干脆进屋寻了件外套披上, 等再出来时, 弄堂里终于响起咕噜噜的车轮转动声。 “新鲜牛奶, 巴氏牛奶!” “等等!”姜素莹急忙探头,喊住推车小贩。然后用带线的网兜悬着玻璃瓶垂下了楼,钓了满满一小瓶牛乳上来。 她原本是顶讨厌喝牛奶的, 觉得腥气。 但自从来了上海之后,兴许是气候潮湿的缘故, 她好像害上了失眠症。时不时睁眼到天亮,脖子下一枕头的汗,总担心有人在找她似的。 张怀谨认为牛奶助眠,于是每天都盯着姜素莹喝。 姜素莹不服,每每总要顶嘴。张怀谨听见一次,便要给她普及一堂营养课——这人在这件事上格外执着, 简直成了个死脑筋,一点也说不通! 和医生住在一起,大抵就是这么个坏处。 姜素莹皱起脸,不情不愿的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锅子,把白而肥的牛奶倒了进去,开始给煤炉子生火。 生火也是一件难事。 毕竟长到这么大,她身边一直都有佣人在,很少亲手劳作。 小狗蹲在姜素莹脚边,看她对着煤炭不停吹气,却半天不见烟冒出来,急的汪汪直叫。 及到外出的张怀谨抱着新购入的杂货进门时,姜素莹的火还没有生起来。不仅如此,她反倒蹭了一鼻子灰,成了一张花猫脸。 “我来罢。”张怀谨见状挽起衬衫袖子,自告奋勇起来。 姜素莹赶紧拦住他。 张怀谨的手也许只能握手术刀,因为他做起剩下的一切事物,都显得笨手笨脚。昨天还差点用一根火柴把房子点着了,水平简直比姜素莹还要糟糕。 一番争论之后,两个毫无生活经验的人干脆打起配合战。一个人专管让火星子蹿出来,一个人拿着蒲扇猛扇。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把牛奶煮到咕噜噜冒泡。 姜素莹长舒了一口气,锤起蹲得酸疼的腰——离了旁人的照顾,她才知道过起日子来,处处是意想不到的艰辛。 吃过的碗不洗的话,不会平空消失,只会越摞越高。衣服也是,沾上污渍要立刻揉净,不然只会渗进丝绸里,再漂不清白了。 但即便生活时不时让人懊恼,快乐和自由也是真实的。 亲力亲为总是让人具有一定的成就感,比如眼下姜素莹捏着鼻子、吞下自己煮熟的牛奶时,好像在腥气里也能尝出那么一点甘甜来。 牛奶喝空之后,她连灌了两杯水漱口。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张怀谨说:“下午我要出去一趟。” 对方微有些诧异:“去做什么?” “报上刊了条很适合我的工作,我想去试试运气。” 张怀谨听到这句话,表情很是忧虑:“会不会有危险?” 他是生怕她遭受一点危险的,但姜素莹有她的考量。 自打来了上海,张怀谨找到了一份体面的事业,继续帮人问起诊来。而为了保险起见,姜素莹却没有出过门。整日就是待在公寓里读书看报,连解谜游戏都不知道玩了多少,几乎成了破译密码的专家了。 如今一晃快要一个月,廖海平手下的人并没有出现。 可见上海山高路远,对方怕是鞭长莫及,或是根本忘了她了。或许外出的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尝试冒一下险。 姜素莹一直有一点无畏的探险精神在身上,既然目前基本安全,她很愿意赶快些找事来做。不然光靠老同学接济,一直还不上这份恩情,她心里过意不去。 “我会多加小心的。你忘了我是如何逃出来的么?我可机灵着呢。”姜素莹笑了起来,酒窝鼓鼓的。 如此一番自吹自擂,反倒让气氛轻松了。 张怀谨是很相信她的智慧的,甚至认为她自夸的模样可爱极了。他隔着手帕,小心翼翼的帮姜素莹擦去鼻尖上的煤灰:“我今日不用去坐诊,不如送你过去罢。” 姜素莹同意了。 这么多日子没有出门,街上的景色已经和初到时大不相同。 -- 第45页 银杏叶子忽悠悠往下飘,铺了满地。黄澄澄的如此纯粹,好像踏上了一条金路。两人肩并肩在街上走着,闲散的聊起天。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过些天该是素莹的生日了?”张怀谨把手插进大衣兜,侧脸问道。 姜素莹细寻思了一下,还真是。这段日子过得昏昏沉沉,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她不禁好奇起来。 张怀谨脸一红,不肯出声。 当初上学的时候,他专门托了同乡,打探到姜素莹的生日。之后年年在那个日子写情书,可每到临门一脚之际,又都因为胆小而没有送出去过。 ——这样丢人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好,不然都要折损他的魅力了! 张怀谨有意避开这个让他害羞的话题,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姜素莹刚要说“没有”,风忽悠悠卷起一小搓叶子,正好滚落到她的脚下。她一时玩心起来,把要回答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有意去踩叶子了。 “该你了。”姜素莹自己玩还不够,偏要招呼起张怀谨。 张怀谨跟在她身后,笑出了声,一同玩起这个幼稚游戏。心里倒是不害羞了,变得十分快活。 一路走,一路笑,眼瞅快到报纸上招工的地方。 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张公子,姜小姐?” 这句熟悉的称呼让姜素莹脚下一顿,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整个人僵硬成一块木板。 上海人生地不熟,压根不应该有人认识她才对。 是谁在喊她? 她一点点困难的扭头,看向街对面。 “天啊,好久不见,你们竟然在上海!”说话那人扶着礼帽跑了过来,语气十分惊诧。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卢主编。 还好,不是廖海平的人。姜素莹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都已经凉透。 这厢张怀谨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开始寒暄:“您怎么来上海了?” 卢主编顾不上解释。 他乡遇故知,他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非要拉着姜素莹和张怀谨去咖啡馆里坐一坐:“我可是有惊天的消息要分享,你们一定得跟我来。” 卡布奇诺咖啡一式三份,都加了厚重的奶油。喝起来太过甜腻,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卢主编的嘴倒是没被奶油糊住。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此番访沪的初衷:如同姜素莹先前知道的那样,新文报要采访大诗人托尔基勒,同时报道和黄楚仁的文学沙龙。而因为姜素莹的仓促离职,卢主编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翻译,只能亲自上阵了。 姜素莹诚恳的道了歉:“当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对不住。” 卢主编大方的摆了摆手,因为这并不是他谈话的重点。 他的重点是—— “天津城闹出大乱子了!” 啪嗒。 他这一嗓子调门起的颇高,把隔壁桌学生的钢笔都吓掉了。卢主编正说得上瘾,恍若不觉,继续讲了起来:“廖海平和刘长生打起来了!” 过去的这一个月里,天津城的商界确实算不上太平。 刘长生做了个大动作,趁夜弄沉了廖海平一艘刚要出港的货船。满满一船的料,就这么进了水,再捞不起了。 而廖海平也不是吃素的,转手就放火烧了他的仓库。烟草最怕受热,这回可好,全都化作灰烬了。 中间人调停了几次,非但没有结果,反倒愈演愈烈。尤其是廖海平,那架势是杀红了眼,非要斗出个你死我活。 卢主编拍了拍胸口:“廖海平好像是发了疯,不知憋着什么火。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呐。” 姜素莹震惊的简直要握不住杯子,差点把手里的饮料泼出来。扭脸看向张怀谨时,对方也明显愣住。 原来廖海平不来上海捉人,不仅仅是没有探得他们的行踪,更是自顾不暇了。 这下可太好了,看来姜素莹是真的安全了! 这厢卢主编陈述完整桩奇案,把咖啡杯放了下来。 “我都说完了。”他突然调转话题,兴致盎然的询问起在场听众,“所以呢,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上海?” 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 越是惊心动魄的故事,讲起来反倒越是平淡。 姜素莹把其中一部分含混带过,三言两语的讲完,之后诚恳的嘱托:“卢主编,您今天见到我们的事情,回天津之后请务必保密,不然真的会是天大的麻烦了。” “一定,一定。”卢主编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是个文明人,早就看廖海平的行径很不顺眼!” 张怀谨为了以示感谢,又叫了一客士多啤梨蛋糕。乍红的果子顶在雪白的乳酪上,颤巍巍,甜润可爱。 沉重的话题聊完,总算能聊些轻松的。 卢主编吃了几口蛋糕,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想起什么:“既然姜小姐现在安全了,先前说的工作还作数么?” 姜素莹顿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急忙坐直了身子,问道:“您是说做托尔基勒先生的翻译么?” “正是。” 姜素莹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先是廖海平自顾不暇,如今又有了机会难得的工作——她像是被好运气砸中,整个人坠进了蜜堆里。命运张开翅膀,呼啦啦往前飞,一直要冲到幸福地去才行。 -- 第46页 那句诗是怎么写的来着? “In the depth of winter, I finally learned that within me there lay an invincible summer.” [1] 现在虽已入秋,姜素莹却觉得属于她的不会凋谢的夏天,终于来了。 …… 文学沙龙持续了三天,举办的无比成功。 黄楚仁先生的演讲很精彩,而他和托尔基勒先生的隔空辩论,更是引来了会场的连连掌声。 新的知识、新的思想、新的世面围绕着姜素莹,让她的灵魂都为之震颤了。 因为太过忙碌、顾不上喝水,全部行程结束之后后,姜素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她原本想避开拥挤的人群,找个地方稍作休息,黄楚仁先生却拦住了她。 “姜小姐,这些天辛苦,一起合张影吧。”对方亲切的说。 姜素莹连忙摆起手,礼貌的推拒。 她有心拒绝不要紧,文坛泰斗一句话,倒叫周边人都燃起了热情:“姜小姐,来吧!” “就是,一张照片而已!留个纪念!” 身旁有位先生笑着拉了她一把,还没等姜素莹反应过来,她就被扯进照相的队伍里。 “请看这里——三——二——一——” 咔嚓。 巨大的闪光曝起,一张张面孔被定格在了底片之中。 *** 天色近晚,西江路上的公寓亮起一盏橘灯。 姜素莹进门时,张怀谨正在阅读。他看见她进来,放下笔,笑着问了一句:“这些天都没见到你,感觉人都瘦了,是不是操劳过度?” 这个问题打开了姜素莹的话匣子。 “不累,只是快乐,快乐极了!”她脸上带出些玫瑰色的潮红,一边解了手套和围巾,一边兴奋的在桌前坐下,向张怀谨喋喋不休起这几天的际遇来。 “以笔为刃,刺穿腐朽——黄先生讲的太好了。”姜素莹复述起沙龙中的内容,“我先前只是读书,却很少思考。如今想一想,确实是肤浅透了。” 独立生活这一个月,身旁连乳母都没有,生活上的细枝末节反倒让她明白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道理。 也许谈不上彻底的成长,但感悟是有的。 姜素莹说完停了片刻,发现张怀谨正专注的望着她,于是不好意思起来:“我是不是太激动了?” “不会。”张怀谨摆了摆手,眼神却有点游离,好像在思考什么。 姜素莹几乎要好奇了:“你在想什么呢?” 张怀谨不肯说,只是把医学书籍的纸页翻得山响,一张脸快要迈进书里了。 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四天后就是姜素莹的生日了,而这次和先前的那些年都不同。 他和姜素莹一起经历了逃离,在崭新的城市开始了新生活。姜素莹信任他,而他爱恋姜素莹。这一切都让他能够鼓足勇气,送出一份礼物。 第22章 虎口(一更) “姜素莹,要不要再做…… 顺心的时光过得总是格外快速, 一转眼,到了姜素莹的生日。 秋高气爽,天气不错。前几日偶尔还会落几滴雨, 到今天全停了, 弄堂地上汪着一小滩未干的水, 明晃晃照出一个喜庆日子。 明明是姜素莹做寿,张怀谨却要比她还激动些。 为此他专门停掉一天门诊,一大早就张罗着要出门, 去取定好的鲜奶油蛋糕:“我很快就回来,你稍等一等, 中午我们可以去和平饭店吃一顿大菜。” 对于这个安排, 姜素莹也是高兴的。 既然要出去吃饭,须得穿的体面些。她起身从箱子里翻了件新做的夹绒旗袍出来, 勃艮第织面, 摸上去柔软亲切。 小狗绕着她脚边打转, 闹出些幼稚的动静, 非要把崭新的裙摆蹭起球才罢休。 “今天可不能捣乱。”姜素莹把它拎了起来,轻轻敲了下狗头,“你要乖些。” 小狗嗷呜一声, 颇有些愤愤不平。 姜素莹笑过,把它放回地上, 又取了钱夹子出来,抽掉几张钞票塞进皮包里——她终于领了薪水,可以好好的回请张怀谨。 听说和平饭店的热炒不错,今天可以多点几个尝尝。过去的一岁里遇到不少糟心事,新的一年更要图个好彩头,万事顺意。 一番准备工作就绪, 她从窗户边探身,朝街上望下去。那家蛋糕店离公寓不远,大概走个五六分钟就到。算上排队的功夫,张怀谨最多半小时也就能回了。 但望着望着,眼瞅快要一个钟点,始终不见人影。 兴许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姜素莹略寻思了下,坐下读了几页书,消磨起时光来。钟摆滴答作响,直朝前跑去,一晃又是半个小时。 这下姜素莹有些坐不住了。 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干脆安顿好小狗,把门锁上,起身去蛋糕店寻人。 正值晌午,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黄包车路过,车铃铛咿呀作响,煞是悦耳。 走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那家以拿破仑蛋糕出名的糕点店出现在街对面。招牌擦得锃亮,写着花体字La P?tisserie。 姜素莹正准备过街,脚步却顿住了。 因为店面的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大大的蛋糕盒子。 正是张怀谨。 姜素莹招起手来,扬声喊他。而对方看见她,眼里顿时闪出生机勃勃的光:“不是让你在家等着么?” -- 第47页 “这事赖你,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先去买好生日礼物,才来拿的蛋糕,所以晚了些。” 姜素莹假意嗔怒起来:“买什么生日礼物,都说了不让你破费了!”说完自己掌不住,反倒咯咯乐了。 张怀谨举起蛋糕盒子,也露出一脸幸福的傻笑。 说话的功夫,一辆有轨电车从在不远处叮叮当当驶过来了。街面被拦住,张怀谨只能被迫停下过马路的脚步,冲姜素莹喊道:“等等我。” 姜素莹点了点头。 日头是多么灿烂,融起轻微的暖,撒在身上像是糕点上的糖霜,让等待都变得甜蜜起来。 电车开过时,气门声沉杂。 而就在这笨重声响里,突然混进了一点奇异的响动。隐约像在落雨,陌生,急促。 啪。 姜素莹疑惑地抬头望去。太阳好端端挂在天上,伸出的手心里也一片干燥,压根没有水滴子掉下来。 真是奇怪了。 啪,啪。 怪异声再次响起,这次又夹杂了一点熟悉。姜素莹觉得自己仿佛听过这动静,但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 电车终于彻底开了过去。 让人惊讶的是,街对面的景象是骇然而且混乱的。行人们呼喊着,四处奔逃。 “快跑——” “出事了——” 原来那雨点般的动静,是枪声。 更准确一点,是落在张怀瑾身上的枪声。 张怀谨身上冒出红色的印记,开始只是微小的一点,很快便在胸前迅速晕了开来,扩成汹涌的一片。他脸上原本是带着笑的,低头看下去时,几乎难以置信。 再然后,张怀谨“噗通”一声,朝前栽了下去。 蛋糕盒子从他手中跌落,摔得粉碎。雪白的奶油溅在地上,被奔跑的小贩和脚夫们踩碎,成了乌黑泥泞的一滩。 “不好了,死人了——” 姜素莹先是懵的,像被人一棒子敲在头上。接着她反应过来,尖声叫道:“怀谨!!!” 混乱的人流在朝相反的方向逃离,尖叫着、哭喊着。而姜素莹逆着恐惧,朝张怀谨倒下的地方直奔了过去。 不过百十来米的距离,却走得无比艰难。人群太过疯狂,姜素莹被连连撞倒几次。一路连滚带爬,终于到了街对面。 她顾不得地上泥泞,扑跪在地上,紧紧抱起受伤的张怀瑾。 眼泪糊住了姜素莹的眼睛。 她整个人茫然又混乱,一边试图给张怀谨止血,一边喃喃的说:“不疼了,吹吹气就不疼了。” 小时候磕了头,或是摔破了腿,乳母都会给她的伤口吹气,再讲上一句“别怕”,好像这样就能登时痊愈。 但对于枪伤而言,这样的努力未免太过杯水车薪。 姜素莹从不知道人能流这么多的血。 腥的、黏的、温热的血。 起初极红,凝固下来转黑,接着变得冰凉,粘稠无比。捂住这处,那处又流出来。好像张怀谨成了一个血窟窿,哪里都是洞,哪里都是血。 张怀谨听到了姜素莹的声音。 他想要和姜素莹说他不怕,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他说不出,腥甜的血沫子从肺里咕噜出来,卡在喉咙上,让他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他用残存的力气抬手,指了指外套口袋。姜素莹以为那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慌忙随着他的动作掏了出来。 那哪里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分明是一枚蓝色丝绒首饰盒。里面装着条钻石项链,是张怀谨才去洋行给她买的礼物。钻石成色很好,被光照着,一闪一闪,像滴坠落的泪。 张怀谨说不出声音,嘴唇艰难的动了动,只能带出一点簌簌的气息来。 但姜素莹读懂了他的口型。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啊,这明明是她的生日,一个极好的日子。但她最珍贵的朋友,这个鲜活又纯洁的灵魂却要在这一天,在她怀里死去了。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巨大的悲哀吞噬了姜素莹。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坐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一场。 但她不能再哭了。 再哭下去,血恨不得都要从张怀谨身上流干。 她必须救张怀谨,立刻,马上。 她要冷静。 姜素莹抬起手,胡乱擦了把眼泪,两只手穿过朋友的胳膊底下,试图把对方架起来:“怀瑾,你忍一忍,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张怀谨是那样一个结实的大个子,而姜素莹的力气又是这样微弱,哪里抱得动他,就连拖都拖不了很远。 须得叫辆车才行。 “黄包车!”姜素莹急着抬头呼喊。 街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力车的影子——车夫们生怕惹上麻烦,早早就四散逃窜,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抛弃了她。 姜素莹挂着一脸未干的泪,坐在地上,牙齿咯咯直颤的发起抖来。她搂住张怀瑾,不断的帮他搓手心,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指望,但就算这点指望,也渐渐地冷了。 而就在这时。 吱—— 一辆汽车缓缓停在街边。车门打开,有人走了下来。那人步履沉稳,目标极为明确,很快就停在了姜素莹的面前。 -- 第48页 姜素莹惶惶然抬头,顺着对方齐整的裤管往上看去。 在昏暝的光中,她看见了廖海平。 一个月不见,廖海平瘦削了些。面上更苍白,白的几乎要透光。 此刻他站得挺立,一双眸子低垂着,似是沉思。睫毛太长,几乎盖住了眼角那颗小痣。那痣早先是不明显的,但兴许是天光恰巧,如今看得分明。 “好久不见。”片刻后廖海平开口,意外的彬彬有礼,“张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简直成了救命稻草,问到了姜素莹的心坎上。 姜素莹急需帮助,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新仇旧怨、更顾不上多想廖海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忙解释道:“怀谨中枪了,他需要去医院,你能不能帮帮忙——” “原来如此,真是不幸。” 对方附和道,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伸手相救的意思。 姜素莹细品了一下这句话,突然觉出不对来。 她颤抖着再次看向廖海平,恰逢对方也抬起了眼睛,直直的对上了她。 廖海平的眼神里根本没有惊讶和询问,更没有节哀顺变。他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中枪,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倒在地上,更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快要死去。 一道闪电滑过姜素莹的脑海,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这就是廖海平派人干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姜素莹几乎无法呼吸了。 她所认识的伤痛与死亡,全都是书本上的知识,不过是一行行文字而已。但她从没想过,对于在混乱世道里摸爬滚打出的廖海平来说,每句话都是真刀真枪,掺不得假。 所以廖二爷言出必行,从不说谎。 时间短暂的凝滞,凝成冰坨子,直直冲人砸下来,叫姜素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廖海平微微笑了,礼貌又客气。 “我今日的时间很富裕。”他温声提醒起姜素莹,“但是再拖一会儿,你的老同学怕是要撑不住了。” 这么漂亮的男人,开口时桃花眼里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说出的问题却像蛇牙上滴下的毒。 “所以姜素莹,要不要再和我做一次生意?” 第23章 虎口(二更) 借由他的唇齿呼吸…… “我可以送张公子去医院, 但往后你要跟着我,一心一意。”廖海平说得宁和,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做买卖须得公平, 对么?” 他讲完便不再啰嗦, 安静的看着姜素莹。好像选择权全在她手上,正义而合理。 但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选择题总归有个ABCD的备选,而这个问题显然没有——姜素莹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必须救张怀谨。 姜素莹犹豫都没犹豫就点了下头。脖子僵硬,动起来几乎带出点咔咔的响动来。 其实无论廖海平开出怎样的条件, 她都是会点头的。 她总不可能看着张怀谨去死。 立刻有人围上来, 一股脑抬走了浑身是血的张怀谨。而姜素莹带着被打湿的衣襟坐进车里时,身上依旧止不住的发颤。 廖海平看在眼里, 没言语。略一颔首, 手下送进来一条羊毛毯子。他像展开破碎的电影票那样, 把毯子放在膝上一寸寸细致的捋平, 然后环在了姜素莹的肩上。 只可惜羊毛毯子并不能带给姜素莹温暖。 因为她是从心里面开始发冷的。 *** 廖海平在上海没有居所,此番访沪,暂住在远洋大饭店里顶层的高级套房里。 室内摆设雅致, 走的是异域风情的路子。地面上铺就着一水儿的波斯地毯,柔软细腻。房间边角上摆着只印加纹路的陶瓶, 上面画着的武士正拿矛猛刺向猎物,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她姜素莹便是要被刺穿的猎物。 “二爷,您有事随时吩咐。” 老孙自觉再呆下去碍眼,嘿嘿一笑,从房间里撤了出去。 阿弥陀佛,总算是找到了姜姑娘, 天知道这一个月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二爷几乎成了疯子,不笑不言语,做出来的却全是凶狠事情,可吓死他了! 老孙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门被掩上了。 啪,空气清凌凌流动,廖海平转向了姜素莹。 单是这个动作,足以骇的姜素莹一步步往后退去。不远处便是一张红木桌,她后腰抵在的桌沿上,硬的咯人。 慌乱间,掌心滑过桌面上的杂物,摸起来意外像是摊开的纸张。纸面粗糙凌乱,和报刊差不离。 廖海平也看到了她的动作,于是停了下来。 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眼里是一片纯然的黑:“素莹不是喜欢读报么?读读看吧。” 姜素莹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她扭过头,发现桌面上放着的果真是一张报纸。纸张被人从整幅刊面上撕了下来,裁剪成一条条,只剩下一块看得分明。 【托尔基勒先生于近日访华,新文报专稿……】 文字下面印着的,正是那张带有她的合影。 姜素莹这些天过得愉快,看的也只是本地消息,竟然全然不知道那张照片已经在天津见报了。 “卢主编确实是个不错的朋友,省去我不少麻烦。”廖海平温声解释起来,“不然上海这么大地方,单凭一张照片,找起来还是要花些力气。” -- 第49页 文明人是如此的脆弱。 甚至用不着拷打,只是稍微吓唬两句,卢主编就哆哆嗦嗦交代了姜素莹的全部行踪。 但或许怨不上卢主编。 ——因为今天这场变故,本就是她一时大意造成的。或许从最开端开始,整件事便是因她而起。 这个自责的念头在姜素莹心中盘旋不去,几乎要压垮她。若不是身后有桌子支撑,她也许会跌坐到地毯上去。 在姜素莹愣神的时间里,廖海平走得更近些。 他心满意足的把胳膊环在她的腰间,用力勒了上去。像藤条,像茎蔓,非要把她融进骨血里。 对方丰盈的曲线贴着他时,廖海平倒是没有什么杂念。 他单是想,他是应该恨姜素莹的。 他把自己如此珍贵的信任交付出去,就这么被对方踩在脚底下,咔嚓一声碾的粉碎,是个人都应该憎恨才对。 但在失去姜素莹的这一个月里,他在精神上又感到空虚。 是一种长久的、了无生趣的空虚,叫人提不起精神来憎恨。像是什么东西死掉,彻底回不来了,留下一个空档而冰冷的洞,须得找点物件填上才好。 于是他和刘长生打了一仗。 漫天的火烧起来,成堆的烟草打了卷,生起一团团刺鼻的焦臭。廖海平就站在火场边上,脸上全是炙烤的空气。他本以为这样应该能够燥热起来了,却依旧觉得不够。 他需要一点会跳动的东西。 而眼下,姜素莹终于又重新回到他怀里。她的心脏因为恐惧在砰砰直跳,一下,两下,三下,清晰可闻。呼吸时胸脯上下起伏,喷出簌簌热气,震得廖海平的胸腔一起共鸣。 多好,这才让人心里踏实。 破坏信任的人,理应遭受一些惩罚的,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廖海平没有犹豫的俯下身,吻上了姜素莹纤细的脖颈。一点一点,用牙齿细细研磨。热气顺着皮肤往下渗,刺穿跳动的脉搏,直扎到姜素莹心里去。 吻是凶狠的,箍在颈上留下一圈印记,不再是酥和痒,而是撕咬的刺疼。 这是有意的报复,他要把她活活吃下去。 姜素莹没有反抗——虽然心里是痛苦和不甘的,但张怀谨还捏在人家手心里,这让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巨大的愧疚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淹的她窒息。 是她害了她的朋友。 可这一切明明不是她的错,错的是廖海平。 脖子上的疼越发尖锐,疼的叫人想落泪。旗袍上的血迹尚未干透,被男人压在胸前,黏腻又冰冷。 如果灵魂能够从□□上挣脱开就好了,她便不用遭受这样的酷刑。 廖海平吻够了,如同饱餐一顿之后餍足的兽,终于能够松开她,恢复理性。他捻掉指间的乌迹,瞥了一眼手心,温声道:“得去洗一洗。” 沾了血,是得洗一洗。 浴室十分现代化,电灯明晃晃亮着,照的人通体清明。热水滚滚而出,氤氲出无数蒸汽,瞬间布满池子,让人窒息。 姜素莹往后倒去,坠进水里。 水是温暖的,掩住她的眼睛,盖上口鼻,灌进耳朵里。她心下无比麻木,紧绷的躯体倒是放松下来了,甚至一度不想再花力气呼吸——如果能就这么无知无觉的死去,也许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是,哗啦啦。 水珠四溅,廖海平伸手猛地把她从黑暗里拽了出来,不让她去死。 干枯的血迹在水池里漂浮,一层层,一圈圈,打起卷来。姜素莹的头发也跟着浮了起来,湿淋淋的缠绕在两人的臂膀上。 廖海平眼神专注,把人吸进去,碾碎了,咽下去。如果姜素莹有心,也许是能从里面分辨出一些情绪的。因为爱与嫉妒一体双生,都是蛇的口信。刺拉拉吐出来,红的鲜明。 他搂住她,吻她,让她借由自己的唇齿呼吸,好像这样两个人就再不能分离。 姜素莹明明并不缺氧,却要被溺死了。 在一团混乱中,唯有一个念头明晰。 她想她是恨廖海平的。 第24章 回笼(1) “我不是圣人,别逼我”…… 一个澡洗得人精疲力竭, 几乎耗去一顿饭的功夫。 皂液卷在棉布上,揉搓几下就出了细密的泡泡。廖海平握着布,一圈一圈磨在姜素莹被染红的臂膀上。这举动融掉干涸的血痂, 很快便露出她皮肤本来的颜色。 廖海平洗刷时有意下了力气, 不全是在单纯报复姜素莹的背信弃义, 倒好像是要把张怀谨留下的痕迹都洗掉似的。 水凉了再添上热的,沫子少了就再打些,廖海平很有耐心。 他是真的不撒谎。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 他今日时间富裕。 热气蒸的人昏昏欲睡,让姜素莹成了一只皮红面热的螃蟹, 浴室门打开时都不能清醒。她被合身抱了出来, 仰面放倒在床上,裹进厚而软的被面里。 套房的帘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拉住, 屋内极黑。外面应是三四点钟, 天光正盛。但此时别说是外滩的景色, 就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姜素莹花了一点时间, 眼睛才适应了这黑暗的场景。 廖海平背过身子,正在不远处换上一套干燥的衣裳。玉似的脊梁骨一闪而过,又被黑压压的衫子罩上, 再看不见了。 -- 第50页 他收拾妥当,回身往床边走。这两步吓得姜素莹终于回神, 紧紧拉起被面,猛往茧的最深处缩,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安宁。 廖海平没做什么,也没打算做什么。 大抵是因为成了亲才能同房,不然就是野合,体面人不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单是伸手, 把姜素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拢齐,掖到耳后去:“困了就睡一会儿,饿了摇铃。” 说的简略,之后推门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姜素莹,门口倒是有些细细索索的响动,应是看守她的婆子进来了。 少了男人高热的体温和浴室的蒸汽,空气都变得寒冷,姜素莹无法抑制的打出一个哆嗦,脖子上觉出生疼的滋味。 是应该疼的,毕竟廖海平长了口好牙齿。他亲的太狠,一直没换地方,后半晌都快咬出了血。 姜素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寒冷让脑子从麻木变得清醒。她一忽儿想起张怀瑾,一忽儿想起自己的遭遇。除了心里涌动的悔与恨,精神上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些讯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让人猝不及防了。 诚然帘子后面就是窗户,楼高地硬,一跃下去就能彻底解脱。但一来有旁人守着,二来她此刻拥有了理智,是不可能这样冲动行事的。张怀谨受了那么重的伤,需要医治。如果她没了,那他也别想好过。 廖海平太狠,一伸手,就这么攥住了她心上最柔软的短处。 枪械贯穿伤要多久才能痊愈来着? 姜素莹当初心不在焉的听过一耳朵,恍惚记得好像是三四个月。 不是三四个钟点,也不是三四天,而是三四个月。漫长到无法想象,单是想一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张怀谨能不能熬得过去这一遭,甚至连她对自己,都没有自信。 心思沉浮间,房门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扎着粗辫子的丫头扭身进屋,带来廊上的光与热:“姑娘,这都快六点啦。二爷说一直躺着也不成,喊您吃点饭呐。” 姜素莹没吭声,不想吃嗟来之食。 那个叫春红的丫头见她了无生趣,一下子有点急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搓着手劝道:“点心都是热乎的,才从蒸笼上取下来。二爷说您爱吃豌豆黄,专门派人跑了四五里路买的。姜姑娘您人好,肯定不忍心看我挨板子,多少吃一口罢?” 餐盘上摞着几叠糕点,都是姜素莹最常用的。这地界不是天津,能找到北式点心可不容易,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盘子当中挑尖一碗长寿面,顶着个荷包蛋,是过生日才有的配置。 姜素莹并觉不出饥饿,甚至看见那碗长寿面时,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心。 但为难无辜的人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钟表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在催人命。春红那丫头大眼珠子滴溜溜转,慌的快要落下眼泪。 好半晌之后。 姜素莹最终缓缓撑起身子,声音嘶哑,像带了血:“点心和面我不吃,喝口白粥就行。” *** 廖海平此时坐在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包房里。此间倒是明亮,桌面上有光斑在移动。照在他正在处理的公事上,变得模糊且透明。 他拆开一封信件,上书四个大字:【廖兄亲启】 文内一整套期期艾艾、词不达意,有一件事倒是说的明白:刘长生这是不论年纪、叫起他一声“廖兄”,准备投降了。 第二封更简略,是四叔的来信。他为先前的龃龉道歉,又道总归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新近在城里购置了一套宅子,诚挚邀请廖海平去新居小坐,共饮一杯。 两封信都无甚趣味,各有各的花花肠子,廖海平看过便用火烧了。 烟雾缭绕中,他抬眼往窗外看去。黄埔江面上船只往来,一片热腾。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太阳晴暖,照在廖海平身上,让他都生出几分少有的兴致。 眼下棘手的事情都办完,若是能在上海停留几天、散一散心,也不是不可以。上海是很好的,没人认识他廖二爷,再不用被家族门楣捆着,束缚远比天津少的多。 至少此番和姜素莹见面,他自认为就保持了心平气和。甚至等风波平定后,可以带她去外滩走走。 叩,叩,叩。 门上响动。 廖海平回神,道了一句:“进。” 老孙刚从医院回来,跑得辛苦,进屋时满脸都是油汗:“回二爷,姓张的送去了。相熟的大夫看过,说是血流的太多。” 应是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廖海平漫不经心道:“不是让人拿着点小心么?” “原本就是按您吩咐的,肩上开一个洞,肚子上开一个洞。但那枪手兴许是少吃了碗饭,手失了点准头,蹭着肺了。” “还能治么?” “好歹肠子没流出来,说是有六七成把握。” 廖海平点了点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老孙自以为心领神会:“肯定让那小子吃足苦头,就单论他搞出汉口这一遭,平白耽误咱们多少功夫!要我说,和大夫打个招呼,直接做掉算了!” 只可惜这次马屁拍在了蹄子上。 廖海平淡声回了句:“能治还是要治,至少别死在今天。” 老孙惊住了。按先前的架势,他以为二爷非得立刻弄死张怀谨不可,不打要害也只是为了让那狗娘养的多受会子罪。可眼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上海气候柔软,感化了二爷了? -- 第51页 廖海平没有被感化。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方才端过去的饭,姜姑娘吃了么?” *** 廖海平进屋时,姜素莹的房间里已经亮起电灯。 她披了件干净袄子坐在床上,一张脸煞白,就好像中枪的是她一样。勺子摆在碗边,一团白粥只松松挖掉几口。剩下的无论是点心还是鸡蛋面,一概没动。 春红见主子进来,慌忙退了出去。 廖海平捡了张椅子坐下,看着满满一叠豌豆黄,温声问:“没胃口?” 姜素莹没应声。 她是多么爱说爱笑的一个人,此时却一句话也懒得讲了。就连刚才那几口粥吃下去,这会儿都往上翻腾。 廖海平面上没动,从餐盘上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子面,送到姜素莹的嘴边。 吃。 他嘴上没这么说,但是冰凉的筷子抵在姜素莹唇上,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姜素莹侧脸,避了开去。 见她死活不肯张嘴,廖海平开口道:“素莹是想闹绝食么?”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和姜素莹重逢,又赶上她的生日,须得欢天喜地才可以。即便装不出笑模样,最好也不要死人、不要闹绝食,平白坏了气氛。 不管他的初衷如何,这话落在姜素莹耳朵里,已经是明晃晃的威慑了。 她不吃,恐怕张怀瑾也没饭吃。 姜素莹想到这里,立刻急慌慌张开嘴,勉强自己吞下一口。面条放久了有些坨,明明被泡软了,吞着却困难,像是夹了玻璃渣。 廖海平见她咽了下去,满意了,又挑起一筷子。这次姜素莹不想让他喂,主动从他手里抢过餐具,默默吃了起来。 廖海平抽出帕子,擦净了手,在一旁看着。 姜素莹的嘴唇褪了血色,依旧是饱满的。菱角一样的唇瓣一开一阖,全是风韵。亲上去柔软,叫人心生许多欢喜。 而在他欣赏的功夫里,姜素莹越吃越快了。 她完全失去了味觉,也感受不到饥饱,只是凭意志在吃。一碗面条吞的精光,两叠糕点下肚,就连那满满一碗粥都被扫进胃里。 食物顶到嗓子眼,略一弯腰便能吐出来,天灵盖都是油腻腻的恶心。 她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哑声开口:“我都吃完,你不要饿着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屋内顿时静了。 廖海平皱起眉头,没接这句话。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分开这么一个月,廖海平是有过一些思考的。最初的急火攻心散去后,他心里成了明镜:张怀谨是姜素莹的短处。 只要这短处活着,就能让他少费了不少心力,让他和姜素莹的关系缓和。 但哪怕心冷如廖海平,此刻也有几分起嫉妒张怀瑾来。 他不懂——那人有什么好?活着缺心少肺,死了又碍事晦气。有什么值得姜素莹喜欢的? 当然,廖海平是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 他单是改了主意:上海并不能让人痛快,不能再留了。 “吃饱些,我们晚上回天津。” 姜素莹一愣,筷子停了下来:“可是怀瑾还在医院……” “我不是圣人。”廖海平打断了她,接着抬手用帕子帮她擦净嘴角的点心渣,续道,“别逼我。” 第25章 回笼(2)二合一 这宅子是一口深井,…… 屋里进风, 电灯晃了晃,投下一片闪烁的阴影。 一股火往上顶,却又不能发出来。片刻后姜素莹自嘲的笑了:“二爷, 您不光会做生意, 还会讲笑话。” 眼下谁在逼迫谁, 一目了然,天底下没有这么颠倒黑白的道理。 廖海平听出她的嘲讽,面上依旧是心平气和。 他先前憋着的那点邪火全在姜素莹身上发了出来, 眼下对方吻痕深重,颈上恨不得淌出血。而他几乎称得上是无比理智了, 暂时不想再发疯。 “天津要凉些, 一会儿走前叫春红给你加件衣裳。”廖海平把手上的帕子齐整的折好,站起了身。 这厢才走了两三步, 他身后传来嘶哑的一句:“我不懂。” 廖海平停住步, 回过身。 姜素莹下半张脸埋在被里, 原先玫瑰似的面颊上再没有血色。身上应是有些发抖, 声线不稳,看上去茫然又脆弱。 她是确实想不明白:廖海平为什么偏偏要困住她? 她又做错了什么? 但这话是没法回答的:感情永远是一笔糊涂账,算不清的。 硬要说起来, 廖海平手里有钱、有门路,也算是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远比张怀谨强得多——毕竟如今时局动荡,权力更迭极快。就是手里有兵的都要提防着下野,更莫要说一个没实权的文职部长、或是一名小小的医生了。 可纵然廖海平一番赤城掏出来,姜素莹还是不满意,这又是为什么? 廖海平也不懂。 不光不懂,他脸上不动, 心里落了些颜色:果真菩萨心肠要不得,张怀谨那两枪还是挨得轻了,很值得再开上一个洞。 当然即便理念不合,两个恢复了理智的人,还是可以进行一些交流的。 “既然素莹想要交心。”廖海平手落在门把上,没朝前走动,“我正好也有个问题想要问。” 姜素莹揣摩他的神色,品出点谈判的意思,于是哑声应了:“你说。” -- 第52页 短暂停顿后。 “你那日是怎么逃跑的?” 这问题来的十分尖锐,但廖海平是真的好奇。毕竟姜老爷子曾经哀声解释过,说当初家里为了关住姜素莹,严防死守到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是万万不可能有人替她送信的。 那她又是怎么和张怀谨搭上线的? 姜素莹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直击要害,心猛地一跳,后背有些生凉。她牙齿紧咬住唇峰,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因为报纸上的谜题,是她最后的秘密了。 谈判一下子回到原点,廖海平像是早就心里有数,了然的颔首。他的眼角微有些垂,眼仁饱满、黑白分明,哪怕是意味深长的警告,依旧带出些美人相。 “既然如此,那就不聊了。”他淡声说。 日子和心意都是过出来的,光在嘴上说没用。 临出房门前,廖海平留了半步,倒是难得讲出一句心里话:“我算不上心胸特别宽广,但也不是什么坏人。你早一日忘了你那老同学,他也能少受些苦。” 之后门掩上,屋内静谧无声。 许久。 姜素莹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掌心上潮湿,把被面都捏出了一小撮形状。她死死盯着被禁锢出来的皱褶,直看了一两分钟,痕迹才慢慢胀开,最终变得浅淡了。 *** 廖二爷要娶亲了。 这则消息几乎震惊了天津城的商户。 城里大事小情传得都快,打廖海平返津的第二日,就开始陆续有人要登门道喜。廖海平喜静,推脱偶染风寒,全都婉拒了。 好事者在二爷处碰了壁,便一股脑跑去了姜老爷子的洋行处。说是祝贺,多少也有点看稀奇的意思——都说要出嫁的是姜家三姑娘,可先前谁也没听说,姜家有这么一号人物。 姜老爷子一雪二姑娘嫁人不利的局面,在面子上扬眉吐气,连打牌时都阔气很多。一张二饼拍在桌上,都有人上赶着喂牌,好让他叫出一句:“上听了!” 比起外面的喧哗与猜测,廖宅内倒是沉寂了些。 大抵是此间主人本来就是个阴沉性格,而新入住的姜小姐,也敛了性子,不打算再笑了。 是的,自打回到天津,姜素莹再没能回成姜公馆,而是住进了郊外的廖府。 原因无他,廖海平不再信她了。 甚至连离开上海时,她提出要亲自回西江路上取家当,也被一票否决了。廖海平虽然没有亲口说不行,但他唤来了老孙:“把姜姑娘的衣服收拾妥当,速去速回。” 他是一步也不打算让放姜素莹走。 姜素莹公寓里的东西并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能置办的无非是书籍和衣物。 哦对了,还有一条狗。 老孙抱起红果的时候,还被它的小模样吓了一小跳。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丑的畜生,红不啦叽,一脑袋疙瘩,跟头卷毛狮子似的! 不过姜姑娘喜欢卷毛狮子,廖二爷喜欢脾气野的。这俩人倒还真是一对绝配——能把缘分生拉硬配到这个程度,老孙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为一名磕学家,可以著书立作了。 *** 姜素莹睁眼醒来时,天还远没有亮。 她又犯起了失眠症。 顶头是墨绿的织锦帐子,四周没有点灯,无垠的黑。屋子里漂浮着厚重的沉香屑味,吸进肺里胀起来,是一种沉甸甸的老旧。 架子床不比席梦思,纵是多垫了层褥子,依旧坚硬得像石头。姜素莹睡不惯,整夜就是做梦,欠身起来之后,骨头里都是散的。 小狗在床上打了个滚,清脆的“汪”了一声。 姜素莹捋顺它头顶的软毛,低声嘱咐了一句:“嘘,别把人吵醒了。” 只是她没能如愿,这一点动静还是叫旁人听见了。 春红立刻从外间的榻上爬了起来,瞅了眼时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姜素莹:“现在还没过五点钟,姑娘是口渴了么?” 廖海平事务繁忙,又抓着那么一点摇摇欲坠的男女大防,吃住并不和姜素莹在一起。反倒是这个叫春红的丫头一直跟在她左右,连去小解都要候着,寸步不离。 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看守。 姜素莹能活动的范围被框死,从厢房到当院,连垂花门都不能过。每每试图靠近,都会有人急着拦下,一脸惊心动魄:“姜姑娘,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犯人面对狱卒,总归是没有讲话的欲望的。 姜素莹没有回答春红,起身从床上下来,赤|裸着脚在地上找起鞋,趿拉上了。 茶壶放了一夜,倒出来时水很冰冷。 姜素莹不大在意,端起来就准备喝——她本来火力就很足,原先在坎郡过夏天时,一口气吃掉三只冰激凌也是常有的。 但春红披着袄子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您可别喝冷的!被知道了主子该骂我。” 姜素莹懒得争执,任由她行动,看着对方把茶壶架在艳艳炉火上,跳跃的光照亮整间屋子。 此间是廖宅后堂的左厢,摆设上颇为讲究。兼着快入冬的缘故,不仅室内布置了暖阁,窗上还多蒙了一层细密的软烟罗纱,被火光映衬着,笼出点烟雨朦胧。 窗子一推开,便是青石铺就的当院。 外面黑峻峻伸手不见五指,但石上青苔的滑腻味依旧顺着雕花窗沿往里爬,附在人身上,成了层绵软的枷锁。 -- 第53页 这就是廖海平的世界。 好像一副精雕细琢的笼子,内里镶满华美的软布,只是放得久了,发潮发朽。他自己被框在里面还不够,偏要把姜素莹也扯进来,一同生生受着。 就连此时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月亮,圆嘟嘟的,也跟旧铜钱似的。 照在蒸汽滚滚的铁路上的是它,照在灯火通明的十里洋场上的是它,照在濒临倒塌的戏台子上的,也是它。 月亮夹在风里,一阵阵往屋里卷。叫人平生很多感慨,欲说还休。 春红读不懂姜素莹的命运,只顾着跟在她屁股后面,把窗扇掩上:“夜里冷,姑娘可别冲了风了。” 兴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上逾越,她又笑着补了一句:“这会儿倒是有月亮,说明天气好。白天可千万别下雨,王裁缝要过来量衣服呢。” 裁缝是来量婚礼的喜服的。 下个月初三是个好日子,宜祭祀、祈福、嫁娶,黄历上是这么写着的,婚礼也定在那时候。不问俗世的姜太太亲自出山,特意找大师为这桩婚事算了一卦。 大师收了十两银子,掐指一段,笑出了声:“初九爻变,这是大吉大利呐!” 纯属扯淡。 姜素莹在心里默默骂过一遭,不想听春红继续谈论这桩婚事,伸手便要从火上拿起茶壶。 茶水已经咕嘟起来,从吊子里倒出来就能喝。春红哪里肯让她碰,急忙抢了先。热水断了线似的注满杯子,又被递了过来。 姜素莹坐在炉子旁,无声的小口啜饮着。 张怀谨如果治得顺利,至少也得四个月,怎么的要熬到过年。而这宅子深不见底,如同一口吸干人生气的井,要活活拖死她了。 都说人要有韧性,钢铁般不屈服,至少书上是这么写的。但真耗到自己身上,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她在精神上就快要消耗殆尽了。 一丝希望都看不见,就像在夜里行走,叫人失了方向。 姜素莹喝了会茶,便停了下来。水太烫,解不了心里的焦渴。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一点木然的红。 *** 廖海平下了马车。 又是出货的日子,他在码头上忙了一天,回来时已经夜深了。原本是收工就想往家赶,结果愣是叫马会长连同几个同僚一起拦住,死活吃过饭才放他走。 “二爷要结婚也不告诉温梦,叫我们这些朋友眼巴巴苦等了三四天,就想着说一声恭喜呢!” “就是就是,二爷不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们!” 话到这个份上,只要面子上没有彻底撕破,这顿饭就不得不请了。 这回马会长是学精了。 刘老板那边一个字没敢提,单是拍起廖海平婚姻上的马屁——听说未过门的廖太太是留过洋的,有见识,和二爷真是天造地设! 顺带送了不少鹿鞭羊羹的补物,大有人家关怀婚姻生活,一路关怀到炕头上的架势。 廖海平原本是不饮酒的,但“天造地设”这四个词戳中了他,让他难得多喝了两杯。一路坐车晃悠回家时,心底微有点发热。 住在郊外就是这点不好,晚上黑灯瞎火。灯笼一挑上,虫子直往光上扑。 但如今又有些不同,黑也黑的别具特色。 因为家里多了个人,有盼头了。 春红早就垂手在门口等着,看见廖海平的身影,立刻跟了上来:“姑娘今日中午吃了半碗饭,晚上喝的粥。没哭也没闹,就是早起口渴,我给热了水。白天看了几页书,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我问了,姑娘没说。” 一口气禀报完,她才粗粗的喘起气来——每晚和主子交代姜姑娘的饮食起居,这是姜素莹搬来之后新添的传统。 廖海平边往后院走,边点了点头:“福瑞祥的裁缝来过了么?” “白日来过了,按您先前说的样式,做了六大件,六小件,都用的最好的料子,记账上了。” 廖海平听出不对来,淡声道:“按我说的样式……她没挑一挑?” 春红有些犯难,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没有,姑娘一直没言语,看着不大乐意似的。” 姜素莹虽然没哭没闹,但她也不打算再笑,甚至不再轻易开口了。 这是无声的反抗。 她人虽然离开不了,但最低限度的抗拒还是做得出的。 廖海平迈的步子更大了些,隐隐带出风:“她这会已经睡下了?” “睡了。”春红一路小跑跟上,急忙补上一句,“您放心,这会儿换人守着呢。” “好。” 谈话的功夫,左厢房已经到了。 老仆正拎着钥匙守着,一看见廖海平过来,微微一愣,急忙作了个揖。 “开门。”廖海平说。 老仆瞅了眼春红,一时拿不定主意:都到了下钥的时候,哪能说进屋就进屋?况且廖二爷先前自己亲口说过,天黑了就不许旁人再进去了啊。 春红就没见过这么蠢笨的,急的一跺脚:“主子让你开门,你就开门,傻愣着干什么!” 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春红聪明多了,没有跟进去,而是熟门熟路的留在门口。 屋里很黑,但廖海平本来就从暗处来,很快就适应了。小狗看见陌生人进来,龇牙咧嘴要往他身上扑,廖海平两只指头拎起它的后脖颈子来,狗子在空中踢了两下,没踢到人,不敢再闹了。 -- 第54页 少了这层微不足道的阻碍,廖海平往里走了两步,看见了姜素莹。 姜素莹果然在酣睡,鼻息咻咻。雪藕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头,成了房里唯一的一点亮。润泽到像羊脂玉,肉嘟嘟的。 飞蛾须得向火。 廖海平晚上饮的那几杯酒开始往上涌,火线似的在他心上烧出一条沟,欲壑难平。他掀起长衫下摆,在架子床边坐下了。 这点动作似乎惊扰了他人的甜梦,沉睡的姜素莹微微蹙起眉头,好像梦里也不再快乐。 廖海平贪婪的看着她,没有挪动。 这是他和她难得的和平时刻。 姜素莹是有怨气的,他清楚。鸟在外面飞久了,刚抓回笼子来,总归要闹上几日。但廖海平能怎么办? 他信不过姜素莹,又爱恋她,撒不开手。只能锁着她,困着她,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横竖过不了几日,等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顺当起来。多难熬的日子他都一个人熬过来了,不差这么一两天的。 屋里的香炉熄灭,冒出一两点暗红的火星子。姜素莹身上的隐隐玫瑰花香盖住沉香,让沉夜都变得温柔。 兴许是酒意作祟,廖海平觉得莫名干渴。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太久没人听他讲话了,他也太久没说过了。 而眼下说什么都不丢人,因为对方睡着。 “不皱眉头的时候,明明更好看些。”廖海平喃喃自语。 姜素莹双眼阖着,毕竟睡得香甜,依旧眉头紧锁。看来光靠说是不管用的,廖海平停了下来,被蛊惑着往前欠身,想要亲吻姜素莹额头。 亲一下,就能把皱着的痕迹展平了。 近了,更近了。 眼瞅要吻上时,姜素莹却像是做了梦,不自觉转了个身子。这个吻就这么空落落的从她的皮肤上滑过,落在了空气中。 太像巧合,又太不像巧合。 廖海平还没细想,院子恰好响起打更声,快到亥时了。 清脆的梆子声落在他的耳朵里,倒叫人有几分酒醒了——半夜没头没脑闯进别人的房里,借着酒劲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讲究。 他没再多停留,抬手把姜素莹的胳膊掖进被里,起身离开了。 如果廖海平走的再慢些,或是回一下头,也许会发现架子床上有了动静。 姜素莹的眼睛豁然睁了开来,直直看向头顶的万字格,嘴里发苦。 她压根没有睡着。 关在笼子里,怎么可能轻易睡得着呢。不过是从一个夜熬到另一个夜,这日子永不见天光,没有尽头。 但这点清醒,倒是让她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 ——廖海平白天不见人影,派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这是在耗她,剥夺自由,等她自己服输。但夜里他却孤身前来,好像只为趁她睡着,说上一两句体己话似的。 姜素莹细细寻思起刚才廖海平的举动,突然有了新的感悟。 她先前觉得廖二爷是没有心的。毕竟人若是有心,就有短处,而廖海平是钢筋铁骨。 但眼下看,似乎不全是这样的。 夜不是纯然的黑了。 麻木多日的姜素莹突然兴奋起来,心脏怦然作响。她瞧见一点亮光,影影绰绰,却又好像能通往逃生的路。 第26章 笼中(3) “从来如此,便对么?”…… 夜深, 万籁俱寂。 本是应该酣睡的时间,日租界的一处豪华住所内,却正在举办一场豪华盛宴。 美食成山、酒液成海, 人挨着人坐着, 袍衫上都沁出汗。临时搭就的圆形舞台上, 一束光往下照。百乐汇的小玫瑰挽着貂皮披肩唱起《教我如何不想她》,歌如其名,旖旎艳丽。 屋内都是文明绅士, 人手一支香烟,呛到快要把房子给点着。小玫瑰被熏得一把甜嗓发涩, 刺刺拉拉带出些哑意。台下众人喝得东倒西歪, 与其说是在听歌,不如说是在打量她露出来的半对□□。 今天正是廖海平四叔搬来新居之后, 暖宅的大日子。 这位廖四老爷先前名声狼藉, 人人避之不及。结果去了趟关外, 回来时突然摇身一变、春风得意起来, 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为此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士今日都特意露面,都想过来探探虚实,看看能不能从这热乎的锅里捞上一筷子。 四叔坐在宴席当中的位置, 耳朵里听着连绵不绝的马屁,眼睛都要飘到眉毛上面去:当初屁滚尿流逃出京师的时候, 哪能想到会有今天这般造化。 靠的都是他脑瓜子机灵,是天意! 热闹一直持续到晚上,瓜子皮稀稀拉拉磕了一地。临到半夜时,门口突然来了一辆汽车。下人在主人耳朵边嘀咕了一阵子,廖四老爷的酒登时醒了,吓得赶紧站起身来, 一溜小跑着去门外迎接。 他先前竟然不知道,他的贵人从奉先过来了! 那不速之客打车上下来,长相很有点不上档次。两只眼睛分的极开,一张马脸瘦骨嶙峋。他边走边摘皮手套,见着廖四老爷,从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句:“好久不见,廖桑。” 话音含混,声调崎岖极了。 四叔心里打鼓,面上谄媚的笑了,露出一口新镶的大金牙:“高桥先生,欢迎!大老远的,还麻烦您跑一趟。早告诉我,我一定派人去接了。屋里正热闹,要不要进去小酌一杯?” -- 第55页 高桥没有在正厅里饮酒的打算。 他操起一口奇异的汉话,又讲了几句。四叔没听懂,但是会看人眼色,马上吩咐人安排一个清净单间,专门为贵人架起打花札的桌子。 ——高桥这人爱打花札牌,早在奉先他就知道了,为此还专门学了一手。 电灯亮的人心发慌,照得桌上八张场牌闪光。纸面上又是梅上莺、又是藤上短册的,花花绿绿,热闹极了。 四叔捏着手牌,拿不准对面手头是什么套路,更搞不清高桥此番的来意,于是一张也不敢出。犹豫好半晌,眼见对方有些不耐烦了,他只好准备放张菊上酒下去。 牌还没落定,那姓高桥的却突然开口:“你有侄子?” 这句没头没脑的说辞吓得四叔一哆嗦,手里的牌都发抖。他反应了半晌,连忙应道:“是,是。是有个侄子,叫廖海平。” “他行,刘桑不行。” 四叔简直对这套发言迷惑了:“谁行谁不行?刘桑,您是说刘长生么?他怎么了?” “给了他枪,没打赢廖海平。你的侄子可以。” 对方一句汉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四叔一品,明白了。 先前城里闹乱子,刘老板背后有靠山,又是沉船又是打枪,最后还是没能干过廖海平。合着这事落进了高桥耳朵里,让刘长生成了弃子。贵人这看上廖海平了,想换个人合作。 四老爷的良心一向十分有限,是非常不惮于把亲人推出去的。 可廖海平毕竟是正房生的,是廖家下一辈的独苗,又是一只疯狗。于是四叔把手牌撂下,摸了一把胡子,谨慎的笑道:“我侄子打架可以,但是小时候摔过跤,脑子不成。他要是发起疯,怕会坏了您的大事的。” “他要钱,我有。” “不是钱的问题——我刚说了,我那侄子有毛病,就爱和银子过不去。先前我去劝过一遭,结果一下子就谈崩了。您瞧瞧,就连今天暖宅他都没来呢,这是生了我的气了。”四叔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试探起高桥的神色,“商会里聪明人很多,咱要不换个人瞅瞅?” 高桥鼻梁上皱起两道褶子,几乎带出点兽相出来。 他招了招手。 四叔附耳过去,听完对方嘀咕,顿时一愣:“您的意思是……?这样怕是不大妥啊。” 高桥没回答,手一甩。啪。打出一张柳间风。 这局他赢了。 四叔心里打了个突,起初有点不自在。觉得如此一来,做事太不地道。但片刻后,高桥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支票,递了过来。 四叔瞅了眼上面的数字,突然又觉得自己已经很仁至义尽,做什么都不算过分了。 毕竟他都提醒过廖海平了! *** 月亮是最多情的。 能够照亮一桩不堪的交易,也会在同一夜,洒向一处幽深的庭院。 廖海平走了约么个把钟头,姜素莹躺在架子床上,还在思索。 念头断断续续,一忽觉得自己对于廖海平的猜测,也许是自作多情。一忽又因为这点子猜测,而心中产生些行动的冲动。 兴奋与不安相互交叠,几乎要把她折磨疯。但她总不能冲到廖海平面前,摇着他的领子,把他的想法从耳朵里倒出来——人和人若是能这样沟通,反倒简单得多。 这一夜无比漫长,姜素莹肉|体进入了睡眠状态,精神上却又似乎是清醒的。 天亮之后,冲动行事的念头淡了。 ——有了先前那次失败的经验,她不敢再贸然行事。毕竟若是一击不中,不仅自己走不脱,还会连累旁人。 人总归要吃一堑长一智,往好听里说,这叫长记性了。 隔天起来,姜素莹决定耐下性子。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之后,坐在窗户旁读起了书。 屋内静谧。 大概过了多半个小时,门口才有些细碎响动。春红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一看就是来为廖海平搜集情报的。 姜素莹假装没听见,对方熬了一会儿,绷不住了。端来一盘子切好的白玉瓜,进了屋,满脸堆笑道:“姑娘成日见用功,身体哪受得住。不如歇一歇,吃些水果。” 放下盘子时,又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姑娘这是看的什么书?” 若是前几日,姜素莹大约是不会回答的。不是迁怒春红,而是没有心情应付她的监视工作。 但今天姜素莹好像看入了迷,所以格外随和。 她翻过一页,顺口回答道:“我在看《谈瀛小录》,在上海买的。你读过么?” [1] 春红怎么可能读过,她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姜素莹听了,不仅没有嘲笑她,反而抬手把身边的椅子拉了过来:“这故事有趣极了,里面有大人国和小人国。你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春红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往后退去:“我可不能坐。” ——哪有下人在主子面前落座的道理,太逾越了。 姜素莹知道说不通,便也没有再强迫她,重又翻开书页,津津有味的读起来。 晌午天气好,为了透风,厢房的门窗大敞着。时不时有那么一两绺调皮的空气吹过姜素莹的卷发,微微跳动,让她脸上溢出些真诚的笑容。 春红自打认识姜素莹,就没见她有过这样的好气色,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书就这么有意思,能让姜姑娘都转了性么? -- 第56页 人一好奇,脚下就像抹了胶水,走不动了。 而姜素莹好像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她一边看,一边和春红分享起来:“这里面不单有大人国,还有个慧骃国。在那里马是顶智慧的物种,人却成了蠢物。那个叫格列佛的在慧骃国住了一阵子,等返回英格兰之后,反倒看不惯身旁人的作所作为。他觉得人都粗鄙不堪,有两幅面孔。干脆买了几匹马,当成自己的伙伴,日日同吃同住。” 春红不知不觉听入了巷,凑近了些,搭起话来:“这是西洋人写的故事么?真有趣。” “对,一个英格兰人写的,叫斯威夫特。” “姑娘也去过鹰个蓝么?”春红读不标准。 姜素莹点点头,一通游历的经历讲下来,把丫头的眼睛都说直了。 春红一时激动,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人有两张脸的故事,我之前也听说过一个。姑娘见识广,肯定知道罢。就是面前一张脸,头发一撩,后面还一张脸。” 其实按春红这个含混的描述,能知道才算有鬼。 但也是凑巧,姜素莹略想了想,记忆中好像还真有这么一节能对的上:“你是在说《镜花缘》里的双面国么?” 春红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也不知道那书叫什么,是二爷老早之前讲过的。只记得当时听了,骇得我一整晚没睡,生怕后脑勺上长出鼻孔。” 廖海平的名字突然毫无预兆的蹦了出来,叫人心里一抖。 姜素莹手里的故事集轻轻合上了:“我倒是不知道,二爷还会讲故事。” “现在当然不讲了,家主得有家主的样子。但早些年……大概得有个十来年前吧?我们一群家生子跑迷了路,一不小心进了二爷的院子。正好赶上他读书累了,就给我们讲了这双面国。” 会给小孩子讲故事的廖海平。 姜素莹简直无法想象那场景,觉得这描述比白天见着鬼还荒唐。值得在门上贴两张钟馗像,避避邪了。 不过聊到这里,倒是离她原本想要套的话越来越近——不管有多不情愿,她自觉是需要再多了解廖海平一些的。 因为她之前犯了战略性错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既然眼下是和廖海平的战斗,那多少得借鉴点兵法上的原则。 这就是昨天一直熬到后半夜,姜素莹思考的成果。 姜素莹想毕,把书彻底放在了台案上,温声开口:“我倒是没听你聊起过二爷,还挺新鲜的。你还有旁的讯息么?” 春红一听,立刻乐了:“有,当然有!” ——她是特别愿意向旁人夸赞二爷的。 大抵奴才没有自己的人生。主子就是自己的脸面,夸赞廖海平,就等于夸她自己了。 “那你坐下来说吧,站得我眼晕。”姜素莹道。 经过方才故事会那一遭,春红放松了些,被姜素莹一拉,便顺势坐在了空着的椅子上,喋喋不休的讲起来。 “说起咱家的事,真的渊源久了,从哪里讲起好呢?京师的事不提,就说来天津之后吧。那会儿正赶上闹乱子,要分家。姨娘们本是拿不到房子和地的,但是二爷怕他们受苦,还是给了。就连五爷前段时间断腿,他老子娘天天来闹,二爷也没说断了她的月钱。这样好的主子,上哪里找去?” 姜素莹原本做好准备,要听到一整套关于廖海平的饮食起居与爱好。结果春红零七八碎一通念叨,却全是她意想不到的。 照春红这么描述,廖海平既持家、又讲道义,简直是世间第一大好人了。 “二爷就是话少,遇见事也不说。若不是他撑着,这个家早倒了。但是现在好了,姑娘一来,二爷心里高兴着呢。姑娘也别怕二爷厉害,当家做主的人,不厉害点,怎么拿的住威严?” 在春红质朴的思想里,廖海平简直是姜素莹最理想的伴侣了。 一个有本事,一个有见识,她恨不得今晚就按头让这两人洞房,明天抱出几个大胖小子来。好把廖家的香火长长久久延续下去,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太太。 大概做家奴长大的,也就这点心愿了。永远忠心耿耿,永远为主子思考。 而春红口中的廖海平,和姜素莹印象里的疯子形象是全然割裂的。可见莎翁说的没错,一千个人眼里,确实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姜素莹沉思片刻,倒没有接着春红的话头往下说,而是温声问道:“你是打小就一直跟着二爷么?” “对,我就是出生在廖家的。”春红自豪极了,几乎要拍起胸脯。“我们全家都是包衣,在旗那会儿就是了。” 姜素莹若有所思起来:“现在也没有在旗一说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不出去看看呢?” 春红不明白:“跟着二爷过活,有吃有喝的不好么,作甚要挪动?” “可外面很热闹,比这里强许多。” “我是见过世面的——我去过上海呢。就上次,跟着二爷去接姑娘的时候。”春红大着胆子自吹自擂起来,又突然有些害羞,“外面也没什么好的,人多,看的头疼。” 但姜素莹说的不仅仅是上海,不仅仅是五彩的霓虹灯。甚至都不是船上的飞鸟、海里的鲸鱼。 而是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可能。 是不再一日日围着锅边灶台打转,不再过生出儿子才能罢休的生活。 -- 第57页 “自由的出去走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样不好么?” 春红从没听过这样的风景,更没设想过这样的可能。她生来就是家奴,一辈子就没思考过其他的活法。好像在水缸里长大的青蛙,看见的就是头顶那一小寸天了。 但姜素莹描绘的生活太过梦幻,是个人都会动心,以至于春红都怔了半晌。 当然最后,她还是吭哧开口:“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从来就该如此的,能去哪呢。” “从来如此,便对么?”姜素莹问道。不知是问她,还是在问自己,抑或是问不在场的其他人。 春红是准备答话的。还没张嘴,一抬头看见她身后,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二爷!” 姜素莹也骤然一愣,片刻后,才缓缓回头。 ——廖海平白日里在外忙碌,上午这种好时光,是根本不可能回家的。 但眼下他确实就无声无息的站在厢门旁,身子骨拔得挺立。不知这对话他听去了多久。一张脸上来的宁静,看不出喜怒。 第27章 堕落(1) 她不要这清明的灵魂了…… “二爷今日回来的早。”春红慌张极了, 若不是姜素莹拦了一把,她几乎要为自己擅自坐下的行为自抽起耳光了。 廖海平没有责罚她的意思,也没有解释早回来的原由。 他单是看着姜素莹, 点了下头。其实倒不是不能解释, 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说——二爷是不会倾诉衷肠的, 他没有这个功能。 春红觉出自己碍事来,一溜小跑逃了出去:“我给您倒茶去。” 热茶倒上,屋内静了。 姜素莹不确定方才的对话廖海平听进去多少, 更不确定该用怎样的面目应对他,于是屏住呼吸, 按兵不动。 而廖海平也没言语, 目光扫过台案上的《谈瀛小录》,拿了起来。 空气里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一页一页, 细密而缠绵, 像入秋后那场砸在地上的雨。 廖海平看的认真, 半晌后道:“《山海经》里有种叫鹿蜀的走兽,倒是有点像这慧骃。” 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鹿蜀张嘴便是唱歌, 性子聪慧,确实和《谈瀛小录》中的慧骃有几分类似。 廖海平说这话时语音沉且缓, 似在闲聊,竟是有几分像春红讲起双面人那样,想和姜素莹讨论一桩故事。 显然他爱这平和的空气,希望自己也能融入。 但姜素莹怎么可能接的下去。 她可以和春红聊一些家常,但对着廖海平,她一个字也吐不出。 充满自由与正义的理想国虽美, 却很脆弱。像是泛着润泽的琉璃铸成,一踩就碎。而廖海平的出现,无疑打破了这份平衡。 姜素莹干脆狠下心,挑明了:“我方才说的话,二爷都听到了吧。” 不然哪来的这些山野传说。 廖海平确实听到了那段关于自由的发言。甚至他来的要更早些,连春红絮叨的那件陈年旧事,他也听到了。 说起那件事,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 那阵子廖海平总是坐在窗前读书,日头斜着,照在油墨盖住的纸面上,叫人昏昏欲睡。他读的也许是《骈体文钞》,要不就是《昭明文选》,总归是些枯燥的知识。时间太久,记不住了。 有天清早起来,先生害病,他便自己温习。不料几个家生子误闯院落,嬉闹声越来越响,吵得人脑瓜子生疼。 廖海平那会儿年纪不大,严肃性子里偶尔也会生出一点调皮。他逮住熊孩子们,讲起双面国的故事。吓得顽童们屁滚尿流而去,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愉快的。 日子长了,那点愉快早就和过去的时光一起烂掉,变成了陈芝麻烂谷子。但春红在讲这一遭时,姜素莹却听得极其专注,好像在听一件兴致盎然的新闻一样。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倒是不知道,二爷也会讲故事。” 声音清甜,落在门外廖海平的耳朵里,成了别样的滋味。 姜素莹是好奇他的,单是这个念头,已经足够叫人心生欢喜了。只可惜这欢喜来的太浅,很快就被姜素莹接下来的发言打破。 ——她说成亲也好、嫁人也罢,都不是生活的目的,她要更广阔的天空。看来哪怕是把她活活困在这院子里,他也留不住她。 她的心依旧是想走,想要自由! 廖海平自觉涵养很足,能够默不作声的听完这部演讲。甚至愿意换个话题,讲一讲《山海经》鹿蜀的故事。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贪恋,不会嫉妒。姜素莹如今当着他的面,把事情挑破,就有点过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杂,让廖海平抬起脸,看进姜素莹眼睛里。 “我听到了。”他说。 然后呢? 时间停摆,姜素莹觉得椅子下面像垫了砧板,叫人坐不住。她顿了顿,给对方戴起高帽来:“我信春红的话,二爷是最讲究公平和正义的。” 她心里紧着,既恐惧,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生出些不合常理的期待。 兴许是春红嘴里的廖海平太讲道德,以至于姜素莹突然有几分幻想,希望对方会把她的心意全听进去,下一秒说出“放你自由”。 这确实是幻想。 因为廖海平静默许久,指腹敲在台面上,最后道:“你应是在家闷得慌,才会说这样的话。明天我叫老孙过来送些新书,供你阅读。” -- 第58页 这就是答案了。 他是绝不可能放姜素莹走的,不然剩他孤零零一个,好不容易见点光,岂不又要走上老路?不拿绳捆住,已经是他仗义了。 见姜素莹陷入沉默,廖海平看了眼钟点,起身道:“上饭吧。” 故事讲的太久,确实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厨房早就在等动静,听见主子的吩咐,立刻端菜进来。晌午吃的是菜盒子,外面煎的油汪汪,表皮酥脆,里面馅子软糯,一水儿的白菜和猪肉。 仆人撤出去,屋里的两位主人面对面坐下,一句话没有。 廖海平本以为拂了姜素莹的心愿,她会闹起脾气不吃不喝,或者狠狠发一通火。但对方木着一张脸,拿起筷子就开始进食。一口接着一口,腮帮子鼓起来,连带太阳穴跳动。 姜素莹不仅不打算绝食,甚至还准备好好饱餐一顿。 ——光是饿着有什么意义?苦的是自己,平白便宜了廖海平这个观众。 那一点试图沟通的愿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下她是如此厌恶这个男人,又恨又怕,菜盒子咬进嘴里都发苦。 一个人从眼神闪闪发光,到变成面色寡淡、机械进食的木头人,不过须臾的功夫。 廖海平不是傻子,自然看得真切。 原本他赶早回来,是想和姜素莹聊一聊的。随便聊些什么都好——昨夜说了一半的话语卡在嗓子里,算不上庞大,只是坠的人心痒。 但闹到如此地步,和平的对话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半晌他落下筷子,用茶漱口:“素莹还有别的心愿么?” 可见姜素莹的演讲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廖海平思寻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给她一点自由。当然自由也要适度,比如见一见家人,买一些新衣服,都是可以的。 多么宽宏,多么体贴。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姜素莹几乎要放纵的大笑一场,或是说上一句“哪还有别的心愿,能和二爷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福报了!” 屋内一时没人接话,气氛骤然局促起来。 姜素莹又吞下一口菜盒子,肉馅磨牙,油浸浸润喉咙。细品之下,她突然觉得整件事也有些意思。因为廖海平没有责罚她口出狂言,而是退了一步。 昨晚闪过的那道亮光又回来了,如此鲜明,以至于姜素莹无法再忽略下去。 ——那荒唐的揣测八成是真的,廖海平不亮枪也不杀人了,也许是真的爱上她了。 可他爱她什么? 大概不全是图这具肉|身子,不然也不会两个人接过吻、洗过澡,却都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难不成爱的是她的精神? 这未免太荒唐了。 他们是如此没有共同语言,若是日后成了亲,恐怕也是最旧式的那种夫妻——熄了灯在床上干得再狠,大抵也都是沉默的,连一声呻|吟都不会有。 不过廖海平的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短处。 眼下姜素莹吃饱喝足,很有能力思考。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这出路须是稳妥的,周全的,不会失误的。 半晌她缓缓开口:“二爷,您别说,我确实有个心愿。” 她肯主动提要求,倒是让廖海平有些意外。他把杯子放下,等她细说——无论是珍珠项链还是皮草,买就是了。 姜素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松散些:“书我其实读够了,我想娱乐。” *** 这要求并不过分。 人总得活动,既然这宅子姜素莹出不去,那找点消遣也好。只是她提出的玩法,未免太过新潮。 她要打梭|哈。 扑克不难买,几个铜板就一副。但家里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会玩梭|哈的。 人手凑不齐,计划被迫搁置了下来。姜素莹没说什么,单是看上去闷闷不乐,吃饭吃得都没有往常香甜。 即便如此,故事她还是一直坚持在讲,因为有人喜欢听。 “格列佛后来就不再出海了么?”春红站在姜素莹椅子后面,巴望着书上蚂蚁爬似的文字,好奇的问。 一连听了几天西洋景,她的胆子大了些,也愈发和主子熟稔要好了。 “对,从慧骃国回来之后,他就再没出过门。”姜素莹一边念,一边蹙起眉头,圆眼睛里写满哀愁,“后来因为太憋闷,病死在家里了。” 姜素莹这厢自行篡改结局不要紧,倒是把春红骇的拍起胸口,几乎怕姜姑娘也像格列佛似的,病死了! 春红为此着起急来——不过是打个扑克而已,就连老太太当年还玩麻将牌呢,算不上什么罪过。 她脑筋转了一圈,再和廖海平禀报时,就夹带起私货:“姑娘先前说要打牌,因为缺人手,一直没能张罗起来。我寻思五爷那边不是有两个姨太太,早先在交际场上活动么?要不请到家里来陪姑娘打打牌,解一解闷,省得姑娘憋坏了身子,二爷您说呢?” 廖海平起初没言语。 因为廖五那几个姨太太,不是唱大鼓的,就是野台戏班子出身。点墨不识一个,人钻进钱眼里久了,着实不应该和姜素莹混在一起。 而他心里的姜素莹,是有一颗清明的灵魂的。 春红虽然读不懂主子,但是说话很上道:“横竖离大喜的日子也不过个把月的功夫,等过了那天,就是让姑娘玩乐,怕是也没心思了。您放心,我看紧些。打牌的都是咱自家人,就在姑娘屋里,出不了岔子的。” -- 第59页 如此劝说了两三天,兼着廖海平事务繁忙,牌局到底是支起来了。 梭|哈就是赌。 钱来得快,去的也快。廖五那两个姨太太是惯常玩耍的,下注很大。最开始一两笔记在廖海平账上,久而久之,姜素莹不干了。 她要脸面。 “姑娘说不能总花二爷的,她自己手里有,想支取出来。”春红搓着手,再次小心翼翼的传起话。 廖海平从马车上下来,边往后院走,边脱下玉扳指,淡声道:“让她来见我。” 屋里的油灯亮了,熏出些呛人的烟雾。片刻后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几缕凉风。 两三日没见,姜素莹气色却好上很多。她应是才要睡下,又被仓促叫了起来,身上单穿一件贴身的小袄,外面只来得及披上件羊毛披风。 “二爷找我?” “坐。” 檀木椅子冰凉,挨上去皮肉一紧,叫人瑟缩。姜素莹深吸一口气,解释起原委来,态度诚恳极了。 她是真的有钱,姑母留下的那一叠地契和银票能够她用上十年,更别提打几次牌了。只可惜那些财产全都在姜老爷子手里,当初逃去上海时,连影子都没见着。 “您得给我做主。”姜素莹手规矩的搭在膝盖上,态度软化下来,兴许是打牌确实带来了快活。雪白的脖颈露着,像是刚从壶里泼出来的牛奶,热气腾腾。 都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她若是有心服软,日子便好过很多。 有廖海平一句话,哪怕深更半夜,财产也能很快送到廖府。姜素莹望着那一小叠纸张,面色淡定的裹了裹披肩,表示自己不会持帐,钱便压进了廖海平的账簿。 廖海平原本是有意监督她玩耍的。 但有批货恰巧出了些问题,他被迫去了趟热河。耗了几天回来之后,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兴许是有财产做底,监管人又缺席,姜素莹的娱乐是愈演愈烈了。 “姑娘前几天都在和姨太太们打牌,一直到了后半宿。”春红回禀时眼圈发黑,搞不清姜素莹哪来的精神头。 不用她说,此时廖海平也能听到左厢房的娇笑声。 主子离了家,亥时的宵禁便形同虚设。门锁单是虚虚的悬着,自从开始打牌那日起,为了图方便,就不再落下了。 “这局我全押上!” “红桃皇后你也敢押么?你输定了,钻戒脱下来给我,快快快!” 廖海平抬起步,默不作声的推开门去。 一屋子脂粉气,丁零当啷的玉镯碰撞声。一张张浓妆艳抹的面孔里,姜素莹连口红都没涂,素得晶莹剔透。她正握着一把扑克,听见动静抬起头,笑道:“二爷,您回来啦。” 廖海平认为姜素莹一定是在捣鬼,在谋划什么,因为他不相信她这样的女人会沉迷赌博。但对方兴奋的眼角泛红,声音都笑得发哑,明显沉醉其中,又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也许姜素莹是真的不打算抵抗了。 她要自甘堕落。 第28章 堕落(二合一) 彼此紧紧相拥,饱胀起…… 一个人从正直到腐化需要多久? 往长了说是无限度, 往短了说,不过一念之间。如同心经上书:一念愚即般若绝,便是如此。 姜素莹拿扑克牌盖住圆润的下颌, 指甲上的蔻丹是殷红的。 她就这么看着廖海平, 声音沙哑, 似是在撒娇:“再打一局,就最后一局。总得把先前的帐平了,不然我心里堵得慌。” 后半句话她没说, 全在眼睛里,但廖海平读懂了。 “我就要这么一点自由, 二爷也不给么?” 屋内油灯晃动, 半明半暗。照在姜素莹菱角似的唇上,一点暧昧不清的颜色。 对峙来的仓乱, 结束的也快速。 廖海平转身走了。 厢门合上之后, 三姨太夸张的长舒出一口气:“骇死我了, 刚才差点憋晕过去。看二爷那表情, 真以为他要吃人呢!” “要不还是说素莹妹妹有本事,要是我,再打一局这话可不敢对着五爷说。” 扑克牌重新唰唰往下落, 姜素莹面上单是笑着,实则看着廖海平离开, 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思绪落定,她的眼睛往门外扫去。 一直守着的春红紧跟着主子往外跑,显然廖海平几日未归,春红憋了一肚子的情报要说。按先前的规律来看,每次前去汇报,至少得花个三五分钟。 而此时门外只剩下一个耳背的老奴, 为人木讷极了。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姜素莹迅速敛住心思,抓住这一点空档,故意喂了三姨太一张好牌。打出片刻后,好像才发觉不对似的,立刻想把扑克往回收:“哎呀,我出错了!” 三姨太见钱眼开,如何肯依。只顾着一把按住纸牌,喜得满脸红光,手上的钻石戒指都闪闪发亮:“落地生根,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这话,被迫松开手。 她挑起一边眉毛,扬声道:“真没意思,不和你们玩了!” 那样子竟像是一下子懊恼了似的。 场面登时有些难堪了。 姜素莹是极大方的,先前接连输了几日,都没有发作过。而廖五闹亏空,连带着姨太太们也跟着贫穷。这几天若不是在姜素莹这里赢了不少,三姨太原本都要把钻石戒指当掉了。 -- 第60页 如今阔主闹起脾气,周围人自然得哄。又是“妹妹大气、莫拘小节”,又是按肩揉手的,热闹极了。 姜素莹听了一溜遭好话,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从包里抽出一小叠钞票,放在了桌上。 三姨太多了句“多谢”,刚要去取。姜素莹却抬起手,指腹轻轻压住纸钞,按着不松。 见众人一脸迷惑,她隔了一会儿,才慢声道:“其实钱都是小意思,输赢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只是我今天遇到了一桩难事,心里才不痛快,不想再打了。” 三姨太瞅着绿莹莹的票子,眼睛都恨不得掉进去,赶忙接上:“妹妹有什么难事,快讲出来听听,让姐姐们帮你分忧。” 脂粉气随着女人们点头的动作齐齐往上翻涌,腾出一小团香雾。 姜素莹在香气中低下头,轻微的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过世的姑母和我哭诉,说她把我养大,我过起好日子了,她却要在地底下受穷。” 三姨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出典故,说了句:“然后?” 姜素莹便又道:“我昨晚煎熬了一夜,今早起来问二爷,想请教个烧纸的场所。他却说成亲前新娘子不兴做这事,怕冲撞了喜事,一切等回门之后再说。二爷是天,他说的话自然要听——可一想到自己生活阔绰,打个牌便能输个百八十的,姑母却要受苦,我这心里就难受!” 几个姨太太一听,这是真的要替姜素莹出力的意思。怕惹上麻烦,便都没有吭声。 姜素莹面上不动,心里越是着急,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她耳朵听着门外动静,生怕春红下一秒就会进屋,手指从压住的钞票上移开了些,又加了几张大额的。 现下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三姨太看见新添的那几张钱,果真眼睛都直了。她吞了口口水,半晌后终于耐不住,开口问道:“妹妹这难处,要如何帮呢?” 姜素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指了一条明路:“姑母早先在承德有座院落,应该还有人打理。按这上面的字,往那边拍个电报就行。佃户收到了,自然就会给姑母烧纸。至于桌上这现金么——到时候一半汇给那佃户,一半留给姐姐们做辛苦钱,如何?” 不过是一桩尽孝的小事,还能平白拿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这几日打牌下来,姜素莹手头富裕,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了。今日帮她个小忙,日后打个秋风都容易。人与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这道理傻子都懂。 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钱攥进手里,俱是笑了。 “这事最好别和二爷讲。”姜素莹重新洗了一遍牌,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提了一句,“他忌讳多,怕晦气。” 关于死人的事情,确实不大吉利。 三姨太上道的很:“还是妹妹考虑的周全,放心吧,姐姐们嘴严着呢。” 姜素莹情绪重新高昂起来,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咱们继续玩!” …… 片刻后,春红从二爷那里转了回来。 还没踏进厢门,欢乐的游戏声已经映进耳朵里,吵得人嗡嗡的。看守的老奴在门口蹲着,正困得迷糊,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一切和她离开时无异,看来在这三五分钟中,应是无事发生。 春红耷拉下眉头,苦起一张脸——按屋内这架势,怕是今天又是要熬到后半宿了! *** 日历一页页往下撕,时光往前滑动,好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廖宅里骤然忙碌起来。 二爷要成亲,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考量周全。角角落落都得挂新,自不必说。窗花门楣须是簇红的,百年好合的瓜子核桃也要好出处,差一点都不行,不然失了讲究。 只可惜一片平顺里,还夹杂着那么一点不顺利。 ——老爷和老太太是不在了,装烟钱总得要吧,难不成要找撕破脸的四老爷子来做? ——五爷的腿伤也没好利索,这几日猫在公馆里做起寓公,到时候铁定是来不了。他不来不要紧,那谁来插车? ——姜姑娘是留洋回来的,要不要合上潮流,去顺义影楼拍张结婚照片?可都说照相机是妖怪盒子,被晃那么一下子,人就少了一魂一魄。 新风旧俗搅合在一起,急的负责统筹的老孙脚不着地,几乎要喷火。连脑门正中间都生出一个巨大的燎泡,一碰就疼的龇牙咧嘴,简直成了二郎神了。 这可怎么办啊!!! 一片手忙脚乱中,姜素莹却过得异常安稳。 除了夜里打牌,她白日里吃得饱、睡得香。旁人让她试踩堂鞋、她就试踩堂鞋,让她绞面就她绞面,一点不带含糊的,完全丧失了抗争的意图。 只是有一点。 她花销的名目越来越多了。 看见旁人手上有钻石戒指,她也想要,愣是逼着二郎神老孙忙里偷闲,去五大道上给她买去。要不就是见着三姨太做了新的法兰绒袄子,她也喜欢,非得喊裁缝来做一身。 每次支出来的款子算不上特别巨大,还都是借着新婚的由头。但一点一点,蚂蚁爬似的从账上划拉钱,积少成多。 账房先生起初没看出什么异样,算了几日,多少觉得有点过火。他揣着忐忑去找廖海平禀报,对方听进去了,一双眼睛黑鸦鸦沉着,半晌没有开口。 -- 第61页 “二爷,您觉得呢?”账房小心翼翼催促。 “知道了。”廖海平的话音里带出那么点子阴郁,像化不开的墨。 知道什么了? 那这是放钱还不不放呢? 账房不傻,瞧出廖海平心情不大美丽,生怕触了霉头。也不敢多问,就这么畏缩着回了屋。只不过一来二去,心里发愁,也加入了脸上起泡的队伍。 春红倒是偶尔能得闲——姜素莹晚上打牌,白天就得小睡一阵,好养足精神。主子休息了,当奴才的就能趁着过午的功夫,跑到账房屋里,偷摸抓把瓜子来解馋。 “既然姑娘愿意花销,你记上就得了。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做几件新衣裳、买个戒指还不行?你为了这百十两银子跟二爷碎嘴子,小心日后被拔了舌头!” 暗的瓜子皮从她红的唇里吐出来,话听上去虽恐怖,却带着点香艳劲。 账房先生被晃得眼晕,突然觉得春红这丫头也有几分道理:主子都不在意这点子金钱上的纠葛,他一个外人,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如此一来,倒真随着姜素莹去了。 ***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形容粗俗,但用在眼下廖海平身上,却再恰当不过。 除开崭新且堕落的姜素莹,廖海平最近要发愁事情着实太多。 ——自打从热河回来,几个算不上熟悉的商界友人便打着道喜的由头,要为他庆贺庆贺。 廖海平自觉与那姓李的老板算不得亲近,不过是在商会里寥寥见过几面,交情还不如作死的刘长生。 他接连推了两三次,对方却并不肯松口,甚至找了马会长来做中间人,劝说廖海平。 三番两次下来,倒叫廖海平觉出不对来了——清水浮萍的交情,没见过吃请这么积极的。让人难免不会怀疑,这背后有点什么。 廖海平略一寻思,饭局就此定了下来,约在了碧海山庄。 他是带足了人手去的,全都守在外头。 饭馆雅致,临着一面小湖。院子规格颇高,早先是静王的居处,后来贵人死了,此处便被商贾盘了下来。除了前堂改做包厢,旁的地方倒是没做什么改动。 “二爷,这家的熘肝尖不错。”李老板点的都是旗人常吃的老三样,倒像是有意迎合廖海平的喜好似的。 廖海平抬箸,象征性的吃了几片。 马会长自顾自开了一瓶酒,挨个斟满了:“今天来的都是朋友,须得痛快饮一杯,不醉不休!” 场面上七八个人,纷纷响应,包厢里都震出回声。 一圈挨个敬下来,临到廖海平这里,他把杯子放下了。 “马会长,李老板。”他温声道,拇指捻动白玉杯面,“酒就不用喝了,既然是朋友,有事还是直说为好。” 马会长一愣,酒从杯子里洒了点出来,漾在桌面上,成了清澈的一小泼。 “哈哈哈哈,二爷真是幽默!”马会长这人有个毛病,越是紧张,笑的就越是呵呵的。 场面一时沉寂,显然不光是廖海平,旁人也没领悟他喜悦的原由。 一直沉默的李老板抻了抻领子,倒是开口了。 他长了张轮廓颇深的脸,像骡子。就连嗓音丝绵,听上去也像是在嘶叫似的:“二爷,李某此番邀请你来小聚,除开庆贺婚事,确实还有一桩喜事要说。” 廖海平抬起眼睛,等待下文。 “这事是我提的议,马会长牵头——现在的商会里糊涂人太多,我们想搞一个更聪明的团体。名称还没有想好,不过叫什么并不重要,就暂且叫做商业促进会罢。”李老板顿了顿,嗓子带出气音,“二爷是有声望的,若是能来这里做副会长,自然服众。如此不用费力,便能吸引更多智慧的人士加入了!” 短暂的停顿后。 廖海平回道:“我哪里比得过马会长,有他在还不够么?” 这促进会听着就有蹊跷,傻子才往里面蹦。 “这话说的。既然李老板有心邀请,您来就是了……”马会长笑的快要变成一副哭相,被李老板抬手止住了。 “二爷,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李老板话到一半,眼睛诚实的眯了起来,“您热河的那批货还走的顺当么?” 啪。 廖海平手里的杯子轻巧的落下了。 ——怪不得前些天那乱子出的没头没脑,原来根源是在这里等着。 “李老板此话何意?”片刻后廖海平问,语气宁和。 李老板没有回答,只是拍了下手。门登时打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顶头那个穿着西装,头发理得极短。两只眼睛一边一个,恨不得长到耳朵上去。他身后跟着一队士兵,手里握着枪,皮靴踩在地上轰然作响。 再往后头看,就有意思了。 廖海平见着夹在队伍中的老熟人,声音沉了下来:“四叔?” 后面跟着的确实是廖四老爷子。 他头戴一顶掐丝瓜皮帽,整个人围在肥厚的貂皮围脖里,一口金牙熠熠生辉:“我的亲侄子,有日子不见,你近来可好啊?” 廖海平没回应,右手捏着杯子,左手却悄悄往衣襟里挪动,很快便触到了坚硬的枪柄。那里面一共有十二发子弹,对方却带着满满当当一屋子兵,各个都是有军械的。 略一思量就知道,这里没法动手。 -- 第62页 而此时李老板不知端倪,已经在一旁做起中介来了:“二爷,这位是高桥先生。他早就想认识您,说您是少有的英雄。既然您的货到现在还有两批疏通不过来,高桥先生又是极有手段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您看呢?” 那姓高桥也跟着开口,话说的客气,却掩不住一脸兽相:“商业促进会,是好的。廖桑不用干活,只要说一说好话,银子大大的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戏做足了。 廖海平摸着枪把,默不作声的打量起场面来。 马会长自打日本人进来,就一张脸煞白,笑的哆哆嗦嗦。李老板和高桥更亲近些,一副胸有成竹,擎等着廖海平投诚。 而四叔这厢最着急,已经扯着嗓子喊开了:“傻侄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亲叔叔比起来,外人倒是显得耐心充足得多。 至少李老板道:“别急,给廖二爷一些思考的功夫。你不知道二爷后日就要大婚么,哪有如此催新郎官的?” 四叔一听,笑的比狗还欢实:“说的也是。侄子你好不容易成次亲,当叔叔的不去也不合适。要不后天我跑一趟,给你送份贺礼去,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廖海平静默半晌,忽的笑了:“我带来的人,都还活着么?” ——老孙和打手原本都在外面等着,但眼下高桥带着兵进来了,他的人却没有,也许是出了大祸。 高桥见廖海平一笑,便也跟着笑了:“那是自然,廖桑是好朋友。” 做了朋友才能走,不做朋友,就全部死光——这道理再清楚不过。 廖海平点了点头。 他抬起杯子,把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欢迎来我的婚礼做客。” *** 此时城郊的宅子里,夜色温柔。 姜素莹一只手倚住牌桌,一只手蒙住嘴。借着打哈欠的功夫,她侧过脸,偷偷瞥了一眼屋角。春红坐在板凳上,困得实在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变成了小鸡啄米了。 是时候了。 姜素莹转过身子,捏起扑克看向三姨太,随意问了一句:“姐姐这戒指火彩真好,是新买的么?” 三姨太的指头上除开先前的钻石戒指,还多了枚彩宝。红彤彤像个灯笼,一看就价值不凡。 至于这宝石是用谁的钱买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能买这戒指,还是托了妹妹的福。”三姨太心领神会,有意向姜素莹邀功,“我已经嘱咐那个佃户买好三大件,烧了个通透。纸马车纸元宝都有,姑母肯定收到了,妹妹就放心罢。” “怪不得我最近不做梦了。”姜素莹若有所思的笑道,“多亏姐姐辛苦。” 三姨太得了夸奖,心满意足的笑了。叫牌的时候,又顺嘴提了一句:“说起来,那佃户真是个好心的。” “怎么说?” “他隔了一日,还专门回问妹妹哪天成亲。我一想多个人前来送礼,总归是件好事,便把安排告诉他了。想来这么做,妹妹不会恼我吧?”三姨太这厢说完,眼珠子滴溜溜往姜素莹胳膊上看。 姜素莹听懂了她的暗示,于是把腕子上的金镯子退了下来,摆在了桌上:“多谢姐姐了。” 三姨太喜不自胜,接过镯子的动作一气呵成,嘴上还要谦让两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来我往间,牌桌上的气氛愈发和气,简直能够再次鏖战到天亮了。 直到—— 啪。 临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厢门豁然洞开。 已是初冬的季节,猛地来这么一遭,屋内的熏笼都跟着闪了闪,差点被外面的风吹灭。 这动静不小,惊得几个人惶惶然看过去。廖海平就站在门口,虽然面上沉静,但眼里沁着霜。 屋里坐着的各个都是人精,哪个不是靠男人吃饭的。一瞧见廖海平这副尊容,立刻知道这次与上回不同,是来真的了。 三姨太马上起身,打了个哈哈:“妹妹也该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不来叨扰了。还等着后日里养足精神,来给你闹洞房呐。” 场面一下子丝滑的顺了下来,脚步声齐刷刷散去,该走的顿时都走了。 唯独姜素莹坐在椅子上没动,殷红的指甲掐着牌面,留下一圈尖锐的印痕。 她手上戴着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腕子上套着墨绿玉镯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沉甸甸的海珠。乌黑的发裹在撒花丝巾里,只露出一点卷曲的边角,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二爷把我的客人都赶跑了,该怎么赔我呢?”姜素莹是如此慵懒,连头都不想抬。 仿佛这娱乐消耗了她的全部精力,惬意极了。 廖海平看着这样的姜素莹,突然觉得先前在车里憋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原本从碧海山庄回来的路上,他是带着未消的怒意的。 这怒意来的无边无垠,既是对着混沌的世道、又是对着肮脏的叛徒,再往深里说,或许还有一点对自己的怒其不争。 情绪越积越多,无法排解。唯有急慌慌往家里走,早点见到姜素莹才行。似乎她就是他的解药,是世间最后一点清明了。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廖海平此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眼前崭新的姜素莹——她变化的如此之快,几乎叫他陌生。 -- 第63页 不过数日未见,姜素莹已然是一副姨娘做派。要是再过些日子,怕不是会躺在榻上抽起大|烟l、捧起戏子了。 笼子当然能困住鸟。钢筋铁骨的构造,叫人飞不出也逃不脱。 只是如此一来,鸟便失去了精神,唱出的都是媚俗曲调,再也不是山林里自由的吟唱了。 显然姜素莹还活着,因为她会呼吸,也会说话。 但她又在真切的死去了。 不是夸张的形容,是她身上的那点鲜活,真的已经凋亡了。 廖海平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从长久的麻木中醒来,莫名感受到了痛苦。这痛苦像一把极钝的刀子,捅进五脏六腑,狠狠转了一圈,缠住了肠子。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却也得不到解脱。 外面的秩序已然做不得数——旧的礼乐早已崩坏,到处都是叛徒,那再不是他的世界了。 可若是想往新的世界里走,姜素莹却拖不动他。她只能和他一起沉沦,甚至连她原本身上那活着的力量,也要被他消耗殆尽了。 处处抓不住,处处危机四伏,处处唱起楚歌。 廖海平觉得自己站在乌江边上,陷入了死局。而他强迫姜素莹一起进了这个局,亲手把最后一点希望也击毁了。 啪。 此时屋内烛火不堪寂寞,爆出个明灿灿的花来。 姜素莹醒过神,抬起眼睛,哑声问:“既然客人都没了,要不二爷留下来,陪我打一局?” 莫名有点步步紧逼的意味。 廖海平顿了顿,最后吐出两个字:“不了。” 姜素莹见他要走,急忙起身,想要跟上来——她是真的不放心的,生怕对方是因为勘破了那个眼瞅就要成型的秘密,才会如此愤怒。 只可惜方才坐的太久,站起来时太匆忙,血一时没冲上来。歪歪扭扭临到门口时,她的头开始发昏,腿一软,便要往地上栽去。 就在这一瞬间,廖海平回身,揽住了她。 他身量极高,手一拉一拽,姜素莹整个人靠着他,终于得以站稳。 姜素莹自然是一动不敢动,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紧绷。而廖海平环着她,手勒住她的腰。像是要掐出十分力气,却又拿着万分小心似的。 矛盾极了。 月亮圆的像饼,光线顺成丝,水似的往下淌。晕在两个人身上,镶出道朦胧的柔边。 院子里为了后日的婚礼,早就支好彩棚。此时棚子上的穗子随着晚风摇曳,细细索索,坠入耳朵。 除开这点动静,郊外的夜是极静的。 大抵是快要入冬的缘故,蝉鸣和蛙叫都停歇了。院里没人做声,天地之间便只剩男人和女人的呼吸起伏。 恐惧,欲望,死与生——如同混沌之初那一对被女娲捏出来的泥人,彼此紧紧相拥,饱胀起这些原始的悸动。 此时又一阵风起来,很冷。 姜素莹从带着熏笼的屋里猛地出来,寒意几乎打透她的后背。她的脸贴着廖海平的胸膛,厚长衫是凉的,细密柔软,却隐隐透出高热。 一冷一热,叫人心里不安生。 姜素莹不敢直接往外挣,只是轻微的咳嗽了一下。这一下却叫廖海平回神,让他重新收紧了胳膊。 两人贴得太近,以至于姜素莹能听见廖海平心上的跳动声。一下接着一下,怦然作响里,意外透露出一些疲惫与虚弱。 许久后,是姜素莹先开的口。 “二爷,怎么了?”她察觉出异样,试探道。 她以为廖海平根本不会回答,毕竟他满肚子的城府,就是天塌下来,估摸着也不会哼出一声。 但廖海平停顿片刻,竟然真的低声开口了,胸膛微微震动。 “累。”他说。 长久痛苦和压抑顺着这颤抖传来,落进姜素莹耳朵里,几乎带着地动山摇的架势。她不可思议的不光是廖海平和她交心,而是这句话着实意味深长。 廖海平说他累了——就好像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也想活。 第29章 婚礼(一更) 他说不清,却也舍不得…… 姜素莹心念一动, 借着皎皎月光,抬头去看廖海平。 银子似的辉泽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簇一簇, 颤颤巍巍。他的瞳仁极黑, 被沉重的月亮照着, 几乎透不出倒影。 但姜素莹却从那眸子里面,清楚的看到了一个同样疲倦的自己。 婚礼的日子在逐渐逼近,日历无情的往下扯。姜素莹的心也要被紧张的撕裂, 时常夜里惊醒,一头一脸的汗。 精神上长久的角力, 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比赛, 消耗了她太多力气。 而她只能握着那一丁点缥缈的希望,小心翼翼踩着钢丝前行。身后并没有拉起保险绳, 一日日殚精竭虑, 随时可能朝深渊坠去。 人的意志力具有局限性。 一旦达到饱和, 便本能的想要停住跋涉的步伐, 去贪恋一点和平。 月亮越是宏大,映在两个同样疲倦的人身上,就越是显出他和她的渺小。好像漫长河流里的两粒小石子, 被泥沙裹挟到一处,被暗流碰撞着卷了起来, 又沉了下去。 廖海平的心依旧在跳动。兴许是带着疲倦的缘故,听上去不再那么刺耳。 姜素莹额头抵住他的胸膛,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她是真的也累了,不管应不应该,她突然理解了一部分廖海平。 -- 第64页 白的雾从她的口鼻间呼出来,在空气里凝成冰冷的水滴。接着弥漫开来, 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绝谈不上解脱,更算不上和解。 但在今晚,只是在这个心力交瘁的夜里。他们短暂的放弃了挣扎,就这么依偎着,从彼此身上汲取暖意。 几乎有那么三四分钟的功夫,谁也没说话。 之后廖海平直起身子,松开了桎梏姜素莹的胳膊——天寒地冻的,总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 虽然他是如此眷恋姜素莹身上的气息。 玫瑰花一样,哪怕在彻骨的冬季,也长久的绽放着。 “早点休息。”廖海平走了两步,拉开厢门。 姜素莹无声的进了屋,房门临掩上之前,喃喃的吐出一句:“要是能下雪就好了。” 接着门关上了,截断了所有纠葛与情绪。 廖海平在独自往书斋走的路上,寻思起这句话来,抬起了头。 月亮挂在天上,虽然圆,但力量十分微薄。要想照亮黑沉沉的大地,是不可能的。而夜是这么黑,又这么长,和这日子一样,几乎看不到黎明。 还有多久才能天亮呢? 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能下起雪来,把沉睡的九州一起拢进皑皑的白里。那么哪怕只有一点星火,折射在纯净的雪上,也能映出整片光明。 那才是真正的新世界。 廖海平一边走着,思路没停。直到“啪”的一声,打更的梆子突然响起,让他骤然回神。 亥时了。 按往常的规矩,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 但他今晚不能这么早休息。 书斋亮起烛火,毛笔尖蘸着浓厚的墨迹往下落。停在红艳艳的婚宴请柬上,留下筋骨分明的六个字:【高桥先生亲启。】 一封写毕,再书一封,廖海平的心是倦的,几度丧失了跳动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他抬头,看见老孙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二爷,库里存着火器都清点好了,一共四十六支。” 廖海平揉起眉骨,倦声道:“按先前说的,安排下去。” “是。”老孙领命。 正躬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又听到廖海平开口唤他:“等等。” 老孙赶忙脚步一顿:“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廖海平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哪年来的廖家?” 老孙懵了,疑惑地搔了搔脑门。 那真是老黄历了,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那会子廖海平还远没有出生,廖老爷子不仅在世,还是个强壮的中年人。 那时节,京师的院子就连入夜都是人声鼎沸的,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静的像块墓地。 “得有个三四十年了吧。”老孙犹犹豫豫的说。 他只恍惚的记得,那似乎是个寒冬腊月的季节,和今天的温度差不离。廖府已经死了的老管家花了三个铜板,把他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回来。 剩下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只有饿,火烧火燎的饿。 倒是有一件事情记得请——当时一到廖府,他一口气吃了六个粗面馍馍,把老管家都骇了一跳:这怕是买了一条饿死鬼回来了! 而此时廖海平又问:“你还有旁的家人么?” 老孙一愣,突然懂了这话的意思——真是稀奇,二爷今天特别有人味,这是给他找起退路来了。 他连忙摇了摇头,笑得露出一副宽广的牙缝。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胡同里的娘们多是露水情缘,指望不上的。 “您就是我的家人。” 为主子尽忠,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怕流血牺牲,也断没有打退堂鼓的。 廖海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重又下笔。 老孙静悄悄的走了。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莲花滴漏淅淅沥沥的往下落水,一连敲过三两个时辰,书斋的烛火才灭了。 *** 两天后。 成亲是一件极其隆重的大事。 按老传统,人活一辈子,正经就结一次婚。哪怕后面再娶再嫁,也都是续弦,算不得数了。 越是大事,规矩就越繁琐。 天还黑着新娘子就得起来梳头打扮,收拾妥当之后坐上迎亲的娇子。赶天亮之前回趟娘家,再敲锣打鼓接回新家。 后面的手续就更多了,一整天都不能歇着。 跨火盆、拜堂、喝交杯酒,披着盖头被抬进铺满莲子花生的床上,等着新郎官去外头应酬。流水席要一直从洞房花烛夜摆到回门那日,婚事才算结束。 所以凌晨两点钟,姜素莹被春红打着哈欠叫醒时,一切不过才刚开了个头。 婆子拎着螺钿木匣进来,恭声道:“我来给姑娘梳头,您受着点,疼了就知会一声。” 姜素莹对着镜子坐下,沉默的点了点头。 篦子细密,卡在她的卷发里几乎动弹不得。为了能盘出个撑得住金钗的发髻,婆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着她的头发拼命往上拢。扯得姜素莹眼角都要飞起来,像是免费做了拉皮手术。 头饰是纯金的。钿子、簪子、扁方,一整套行头下来得有几斤重,压得人抬不起脑袋。 粉黛敷好、眉毛描摹,唇上一点绛色。喜服上绣着针脚细密的金线,黄与红颜色冲突,衬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吵得人眼睛生疼。 -- 第65页 这才热闹、喜庆,符合婚礼的原则。 “姑娘,您含稳了。” 这厢春红一边递过酥糖,一边讲起吉祥话,激动地手抖:“吃了这糖,往后您和二爷的日子就能甜甜蜜蜜,一直到白头。” 姜素莹听话的张口,把糖块压在了舌根下头,之后含糊的问:“我的包袱呢。” “在这呢。”春红说着又抽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的挂在包袱皮上,特意嘱咐她,“一会儿姑娘上轿的时候,一定记着这镜面要朝外头,这样路上的煞气就缠不上您了。” 姜素莹信仰科学,是不大相信煞气这件事的。 但她没说什么,单是拎着包袱起身时,深深的看了一眼春红:“你要保重。” 春红一愣,随即笑了:“这话说的——您就回娘家一个时辰,等接亲回来,咱又能见着了。” 姜素莹微微一笑,清浅的“嗯”了一声。 婆子搀着她,踩过被露水打湿的青石台阶,走过深且长的庭院,穿过那道她曾经无法靠近的垂花门。 此刻廖府朱门洞开,接亲的轿子就停在外头。 一步,两步,三步。 姜素莹被婆子扶着,走近了,坐了上去。春红跟在后面,把着门边不住的小声说:“姑娘,镜子,一定记得镜子!” 轿夫嘹亮的喊声划破黑夜,淹没了春红的叮嘱:“起轿——” 走动声渐行渐远,往前去了。 *** 轿夫们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光轿子里的人听得清楚,前堂的人自然也听到了。 姜素莹这是往娘家去了。 廖海平系扣子的手停了下来,大婚用的袍褂料子柔顺,水似的往下垂,坠出妥帖的弧度。 “四叔他们收到请柬了么?”他脑子里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老孙点头:“已经送过去了,都传了话回来,说是过午准到。” 廖海平思寻片刻,温声说:“等晌午拜过堂,客人们吃过宴散了,让春红带着姑娘先从角门离开,不要打扫惊蛇。” “您放心,我知道的。”老孙难得靠谱了一次,搓着手嘿嘿笑道,“闲杂人等退散,咱们好关门打狗。” 廖海平颔首,往窗外看去。 冬天夜长,离太阳出来还有三四个钟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一天,却偏要有人来犯晦气。 既然如此,那就红的白的,一齐招呼吧。 如此思索着,廖海平把最后一个扣子也理顺了。老孙一瞧准备的差不多,连忙出去唤人上菜。 ——打仗之前,得先吃饱才成。 时候太早,难免没有胃口。下人端着小心,单是备了一碗粥,一叠清水豆腐。廖海平用过几口,就不打算再用。 他把筷子撂下,突然生出些奇妙的感受:过了今日,姜素莹就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一场拉锯战走到最后,他到底是赢了。只是赢得不大光明磊落,和输也没差许多。 都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只为一己执念,毁掉一颗灵魂,是否真的值得? 廖海平难免想起院子里那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和那个长久的相拥。 他说不清,却也舍不得。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喊叫响彻前堂:“二爷!” 廖海平猛地回神,抬起头时看见账房先生扯着一个老头,直直往屋里跑:“不好了,不好了!” 主子大喜的日子,老孙就听不得“不好了”这三个字——须得事事都好、事事顺遂才成。 他一脚踹在奔进来的账房先生肚子上,恨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瞎说什么!” “不是,不是。”账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害起结巴,“二爷您听我说……” 颠三倒四,说不清楚。 但廖海平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还是听明白了。 “姜素莹现在到哪儿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第30章 婚礼(二更) 光明 轿子中没有窗户, 黑乎乎的看不到四周。 姜素莹盘算起时间,捏紧手里的包袱。那里面装着她这些日子一点一点从账房那克扣出来的银票,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她自觉算不上骗, 因为比起留在廖海平手里的地契, 这点银子算不得很多。 这是一桩公平的买卖, 她压根不打算欠廖海平什么。 轿内摇摇晃晃,姜素莹嘴里的酥糖太软,含了一小会就已经化开。如同她和廖海平的日子, 是不可能到头的。 因为再过上一刻钟,她就要自由了。 原因无他——那封看似拍给佃户的电报, 实际上寄到了二姐和林近生的手里。 要说这是如何办到的, 还得夸一夸张怀谨。 当初为了方便彼此通讯,在二姐离开承德之际, 他就花重金买通了邮差。这样寄给佃户的信件和电报在到达承德之前, 就会被转走, 送去一处公共邮箱里。 二姐拿了那邮箱的钥匙, 林近生又识字。如此一来,哪怕他们时时更换隐匿的住所,只要记得查看邮箱, 便不会和姜素莹断了联系。 “我是不是很聪明?”张怀谨在去上海的路上,和姜素莹讲起这个安排, 得意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所以姜素莹只要能传信出去,逃离这件事便有了四五成把握。 关键就是,在廖宅这么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谁能送信。 -- 第66页 春红是不可能被买通的,老孙更不行。姜素莹一番观察下来,贪财又缺钱的三姨太倒是成了最好的人选。 于是她拟了一封纸条, 借着做梦这件事,在牌桌上交给了三姨太。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说自己要和廖二爷结婚,唯一的朋友又因为受伤,在上海住院,所以没法给姑母烧纸。如果佃户能好心帮助,她姜素莹自会感激不尽,日后必当重谢。 这几句话是如此平淡无奇,哪怕三姨太一时好奇心起来,对着这张纸条仔细观摩,也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 但这话叫二姐和林近生看了,却又是另外一层含义。 他们是知道隐情的。 ——姜素莹绝不可能自愿嫁给廖海平,而张怀谨受伤就更蹊跷了,须得找到张部长,一探究竟。张部长也许没有太多能力,但解救张怀谨,还是有希望的,至此成功的可能性便又多了一成。 剩下唯一的缺口,就是如何能救姜素莹出去。 姜素莹许久都没得到二姐的消息,一日日心里坠着,最后只能壮着胆子,在牌桌上试探起三姨太。好在那位是个缺心眼的,随口一哄,便把佃户的回信复述了个十成十。 “我把婚礼的安排全和佃户讲了,人家是个好心的,说到时要来送贺礼呢。”三姨太一边摸起扑克,一边笑道,“不过说起来,那佃户应算是娘家人吧?怪不得说在姜宅给钱呢。” 二姐和林近生是不可能进姜家的,那么就是要在门口接应。 计划无比清晰,剩下的只有执行。 此刻轿子摇摇晃晃,如同舟行水上。姜素莹直挺挺的端坐着,脑子转的飞快,手心里全是冷汗。发饰往下坠着,头皮分明应该被勒得生疼,她却一点也察觉不出。 只是紧张,紧张的想吐。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终于听到漫长的一声:“落轿——” 咣。 厢内猛地一震,帘子被下人从外面撩起来,浓重的露水气涌进轿中。借着稀薄的晨光,姜素莹恍惚看见街角停着一辆车,应该就是来接她的。 就是现在了。 只要拿着小心,趁婆子不注意,甩开他们往道边跑就成。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一定能够成功。 必须成功。 姜素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起身下车。 然而就在此时,路面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乎踏平了薄薄晨雾:“等等!!!” 姜素莹一愣,对方接下来的话几乎要震碎她的灵魂了:“二爷吩咐,不让姑娘回姜宅了,往回走!” 轿夫自然听令,虽然不知道原委,依旧重又把轿子抬了起来,落下了帘子。而身后很快传来争吵与打斗声,应是林近生与廖府的下人起了冲突,又很快被制服。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姜素莹反应过来,厉声呼喊:“放我下去!” 但两旁的婆子已经瞧出端倪,哪里肯依,只管把她拼命按住。 一路死死钳制,一路厮打,一路生拉硬扯。 姜素莹就这么被人从轿上拽了下来,活活压回到了廖府。 折腾了这么一溜遭,天上已经翻起鱼肚白。不过窗户上蒙了纱,透不进多少光。为了照明,堂内依旧点着儿臂粗的龙凤烛。 姜素莹被人“砰”的按在地上,膝盖撞向坚硬的石面,骨头疼的都快要碎裂了。她咬牙不肯低头,直直的往上看去。 廖海平正坐在面前的罗汉椅上,一双桃花眼垂着,望向她。 “不装了?”他问,心平气和。 见姜素莹嘴紧紧抿着,不肯回答,廖海平笑了。他手一扬,一物坠地,铛啷啷发出清脆响声。 是姜素莹送给三姨太的金镯子。 “这是我娘传家的凤镯,是早年间先祖护驾有功,宫里头赏的,拿到紫禁城都是独一份。”廖海平摩挲起手上的玉扳指,温声说,“廖家正房才能带的镯子,就这么被人拿去典当了,素莹觉得,这天津城里谁敢收?” 那镯子在石砖上转了十来圈,“啪”的躺平了。纹路精巧,确实是不凡之物。 廖海平眼睛没离开姜素莹,一字一句的继续着:“典当行的掌柜和我家账房相熟,便急着跑来询问。不问不知道,一问还真是妙趣横生。老五的媳妇藏不住话,一巴掌全招了——给姑母烧纸?也亏素莹你想得出。” 姜素莹一路上千万般寻思,复盘整个计划。只觉得哪里都可能出错,但万万没想到,是在这里出了岔子。 因为这枚镯子她得来的太容易了。 那日她不过是念叨了一句,说成亲不能没有金手镯。春红便去找廖海平询问,不多时回来了,手里拿的便是这只。 而姜素莹在珠宝上又没有太大的鉴赏能力,只知道这玩意是纯金的,压根没料到廖海平会如此轻易地把传家宝给了她。 真是作孽。 所以这都是命,缘起缘散,合该逃不脱。 此刻堂内装饰一新,满眼都是红色。蜡烛是红的,喜字是红的,映得姜素莹的眼睛也是红的,血红。 她沉默许久,最终开了口:“廖海平,你杀了我吧。” 语气冷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 她是认真的。 人活一口气,经历过这么多失败的尝试,散了也就散了。往后不可能再有机会逃了,而如此被拘束着,苟活着,还不如死了。 -- 第67页 自由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事物。 她这一句,让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然后—— 廖海平摸出了枪,俯身抵在姜素莹的额上:“真想死?” 枪口冰冷而坚硬。 “想。” 只要一发子弹,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了。 姜素莹在本能的颤抖——被枪指着,死亡随时可能会落下,任谁都是会发抖的。但她紧紧咬着嘴唇,牙齿压出一圈青白印子,始终没有低下头。 就是死了,也要抬头去死。 这是她最后的骨气了。 廖海平望着姜素莹的眼睛,一直没有扣动扳机。愤怒和被背叛的痛苦朝他袭来,叫人几乎承受不住。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翻滚着的复杂情绪里,是隐约夹杂了一丁点庆幸的。 姜素莹并没有死去,也并没有堕落。 看看那双不会服输的眼睛吧,多么活生生。 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廖海平不动手,姜素莹也不肯低头。龙凤烛烧的太久,流下两行殷红的蜡油,滴落在银盘里,成了凝固的泪珠。 结打得太紧,这是个死局了。 但太阳是不会等人的,自顾自从河面上蹦出来,逐渐盖住整个院落。 天光大亮之际,院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车马声。 廖海平察觉出动静不对,抬起眼,老孙立刻心领神会的去了。片刻后他从前院回转过来,脸色却是灰白的:“二爷……” “怎么?” “狗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让廖海平微怔,他把枪口从姜素莹额上缓缓抬起:“现在?” “对,已经在门外了。” “有几个?” “请柬上的那几位都来了,还带了十来个兵。” 这本就是一场博弈。 廖海平在关注高桥他们,对方自然也拿捏着他的动向。这伙人见原本应该去姜宅接亲的队伍迟迟未动,生怕廖海平是想要借机逃离天津,于是急忙改了过午的计划,此刻便来打探虚实了。 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对廖海平来说就变得颇为被动。时候太早,又太过突然,人手都还没有备齐整。 能不能不动手? 不能。 高桥既然来了,又带着兵,铁定不会白跑一趟。而日本人一旦踏进这宅子一步,但凡全头全尾的出去了,往后整个天津城都会知道,他廖海平也成了叛徒了! 堂内没人讲话,一片沉默的呼吸声。一屋子人一动不动,全都在等二爷吩咐。 不能再干耗下去,等下去更是死路一条。既然原先的计划派不上用场,那只能靠本能行事了。 但在清理家门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廖海平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姜素莹,拿定主意,淡声道:“把酒拿来。” 这间屋子原就是拜堂用的,交杯酒早早已经斟好,乘在银杯里备用。仆人从台案上端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递进廖海平手中。 廖海平把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另一杯抵在了姜素莹的唇边:“喝。” 姜素莹如何肯依,扭头就要往一边闪躲。她额上还带着一圈鲜红印子,是先前被枪抵住时,压出来的。 而这厢男人用力掐住了她的面颊,手一抬,竟把杯中酒朝她口里直接灌了进去! 辛辣的酒液顺着姜素莹的喉咙往下淌,烧出一条缠绵的火线。廖海平眼见着她把最后一滴酒喝净,才松开手。 姜素莹终于能够顺畅的呼吸,狼狈不堪的咳嗽起来。 正在她几欲作呕时,又听得廖海平道:“喝了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这算是哪门子狗屁夫妻! 酒精点燃了姜素莹的血性,愤怒和不甘直往上翻滚。她的身子被仆人压住,挣脱不开,但廖海平的腕子就在眼前,还没来得及撤走。 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一张嘴,狠狠咬了上去! 齿痕深入皮肉,血很快便顺着廖海平的手腕往下淌,滴在石砖地上,汪出一小圈刺目的红。 下人大惊失色,急忙把姜素莹扯开。 而姜素莹把嘴里的血沫子吐掉,眼中满是恨意:“廖海平,你这个畜生!” 廖海平没做声。 仆人哆哆嗦嗦要给他递帕子,也被他抬手扬了。腕子虽然在疼,但是疼的鲜明。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滋味,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如果有更多的机会,他是很愿意研究清楚的,但眼下已经连仔细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了。 廖海平单是颔首,示意下人把姜素莹架起来:“把她拖出去。” 这章节姜素莹早先在书上读过,珍妃就是这么死的——这是要把她沉井了! 院子后身确实有一口井。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里也有一扇角门。 此刻朱红的木门被仆人打开,廖海平伸出手,用力往外一推,姜素莹就这么踉踉跄跄的被搡了出去。 廖海平隔着陈旧的门楣看着她,单是无比贪婪地看着,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榨取出所有生命的力量似的。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喝过交杯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哪怕进了阴曹地府,哪怕姜素莹日后再嫁人,这笔账也抹不去。 姜素莹是有力量的。如果他没能闯过去,那么她会替他活着,在崭新的世界里长长久久的活着。 -- 第68页 廖海平收回目光,利落的转过身子。儿女情长之外,全是坎坷。 他没有再看姜素莹一眼,而是对老孙说:“关门,迎客。” 啪! 角门被猛地关住,从里面死死拴上了。 姜素莹独自站在门外,起初愣着,不明白这是为何。直到冰凉的风吹透衣衫,她才突然意识到—— 她自由了。 这自由来的如此荒唐且莫名,让人简直难以置信。 但姜素莹顾不得多想,本能驱使她提起沉重的裙摆,拼命往前奔去。生怕廖海平下一秒就会反悔,自己重又被关进牢笼里。 宅子后身是一条不常过人的小径,满是杂草,几乎长到齐腰深。如今天冷,草虽然衰败了,却依旧缠人。 头饰掉了,发髻散了,连衣衫都被刮破了。姜素莹异常艰辛的跑出几百米,眼见着波光粼粼的河边越来越近。 就在此时,身后紧闭的宅子里却突然响起了雨点似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破宁静的空气。 啪,啪,啪。 这声音姜素莹太熟悉了,哪里是下雨,分明是激烈的枪声。 子弹打穿沉闷的肉|体,豁开一道鲜艳的口子,现出狰狞的内里。随之而来的,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保护高桥先生!” “杀了廖海平!” “快开门!谁能找到钥匙!” 血腥与屠戮在进行,而那座黑且沉的老宅子大门紧锁,四周高墙矗立。一旦进入,压根逃不出去。 姜素莹停住步,惊慌的回头望去,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与黑。 忽—— 不知是谁燃起了一把火。 老宅子全是木头,一点就着。滚滚浓烟与暴焰交织,夹杂着哀嚎与烧焦的腥臭气,同时摧毁了五感和心灵。 烈火熊熊燃烧,烧的顶天梁木砸下来,压穿了前堂、砸坏了厢房、摧毁了彩棚。那个曾经囚禁过她的宅子、那个像阴暗兽口一般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火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整个旧世界在轰然巨响,烧了起来,落了下去,垮成一堆废墟。 姜素莹虽然震惊,但很快醒过神,意识到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她继续拼命往前奔跑,口鼻因为急促的喘息,几乎要漾出血气。 就这样跑着,跑着。直到再没有力气,腿一软,跌倒在地。 不行,不能在这里停下。 姜素莹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一片清凉却在此时落上她的鼻尖。很小,很润,转眼就融化了。 她愣住了,半晌伸出手。 ——天津城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往下落,掩住滚滚浓烟,掩住哭喊与悲戚,掩住身后烧焦的废墟,掩住所有沉重的过去。 四下雪白,被明灿灿的日头晃着,照出一片光明。 第31章 劫后(1) 廖海平死了 眼前的废墟很黑, 像蒙了层雾。 姜素莹独自一个人朝前走着,脚下并不太平。凌乱砖瓦和烧断的木梁散落一地,鞋底时不时被物件绊到, 很难维持平衡。 空气中漂浮着大火散尽后的气味。酥脆、焦臭, 叫人皮肉缩紧的刺鼻。但她被驱使着, 无法停下脚步。 咔嚓。 走过一堆松软土壤时,姜素莹一个不小心,脚下踩断了什么。 雾在这里散去了些。 借着昏暝的光, 她低头去查看。意外发现层叠的灰烬中,躺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物件。那东西温润墨绿, 形制打磨得圆滑工整。 是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 姜素莹整个人怔住, 突然觉得有点口苦。犹豫片刻后,她到底是俯下身, 想从土里把那枚扳指捡起来。但捏住玉面往上提时, 却怎么也提不动。 奇怪, 明明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罢了, 沉得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坠住。 姜素莹手上没停,猛地一用力。 哗啦。 这回玉扳指倒是拿起来了。只是那扳指上,还连着一截被烧得焦黑的人骨。 是廖海平断掉的手。 …… 姜素莹猛地睁开眼, 从床上坐了起来。被面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一颗心砰砰作响, 满脸的冷汗。 又做梦了。 自从彻底离开廖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她每晚都会做的梦。 从起初熊熊燃烧的烈火,到不间断的惨叫,再到焦烂的死人。一日一日, 无休无止,把她魇住。 屋内的炉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灭了,空气有些湿冷。 上海的冬天不会下雪,但是会断断续续的掉雨点子。出了汗的衣服就是架在火上,半天也烘不完全。 在潮湿的地方呆久了,姜素莹不适应,手心上长出一层细密的水泡,钻心的痒。卖牛奶的小贩说是她害了湿气。而被躺在病床上的张怀谨看见了,非说是汗疱疹,让她抹药膏。 姜素莹抹过几次,嫌麻烦,就丢掉不用了。 而现下兴许是觉没睡够的缘故,她的掌心又开始发痒。不自觉的挠过几下,出了血才停住。痒变成了疼,反倒让人清醒。姜素莹扭过脸,看了一眼床头滴答作响的时钟。 五点过八分,时间还早。 她重新躺进在冰凉的被褥里,翻了个身,却死活睡不着了。最后干脆爬了起来,拉开桌边那只小皮箱。 -- 第69页 箱盖掀起,里面放着一套喜服。 她的喜服。 当初毕竟用的是城里最好的绸子,哪怕在箱子里放了两个月、又刮破好几处,依旧红艳艳的。 不相干的月亮从没拉严实的窗帘往里照,是颜色惨白的一团。打在衣服上,明艳与沧桑纠缠,让人心里发慌。 按理说这衣服不吉利,早该扔了。但姜素莹从天津离开时,却意外的把它装进了箱子里,一同带来了上海。 不是为了怀念什么,而是单纯的不懂。 ——她不懂廖海平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推她出去,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要放她自由。 姜素莹还清晰记得诀别时,廖海平的样子。 男人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直望向她,眼底黑沉一片。似乎有生的渴望、又仿佛全然放弃,叫人琢磨不透。紧接着他搡在姜素莹的胸口,既推得她往后踉跄,也推的她茫然失措。 姜素莹认识的廖海平,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可他偏偏就这样做了。 甚至在做完之后,一句话不说,直接转身走进他早就预料到的死亡里,只留给她一个挺立的背影,从此再无瓜葛。 是的,廖海平死了,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火灾过后的第二日,林近生从外面回来,举着新文报兴冲冲的喊道:“快看!” 姜素莹接过报纸,头版头条就是一副耸动的标题:《惊!天津巨贾惨死宅中,是火拼还是意外?》 下面配着的照片是被烧到残垣的廖宅,以及三四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相比起血淋淋的照片,新闻的文字就语焉不详得多。三百字里倒有两百字是在起底廖海平其人,说他既疯且恶,落得如此下场,确实是报应不爽。 想来卢主编吃过二爷不少苦头,所以这篇报道与其说是描述枪战与火灾的经过,不如说是借机泄泄私愤。没有把廖海平一杆子支到十八层地狱,已经是卢主编十分大度了。 是谁杀了廖海平?他是中枪死的还是火烧的?一概不知。 虽然新闻并不明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廖海平没有活下来。 那么春红、老孙也都不可能活下来。所有姜素莹认识的生命,都在那一天里,连同那幢阴涔涔的宅子一起死去了。 姜素莹念完报纸,从外面涌进一阵风,透过半敞的窗户,把饭店的电灯都吹得摇晃起来。 二姐打了个哆嗦:“天津不安稳,我和你姐夫准备回热河去,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姜素莹犹豫了。 其实眼下能安稳的和二姐说上话,已经算得上奇迹——若不是那日二姐和林近生摆脱了二爷的手下,决定把车开到廖宅附近,冒险碰碰运气,也不会遇见刚巧孤身逃脱的姜素莹。 这一日在街上相聚,她和二姐抱在一起,流了多少眼泪,自不必多说。就连到了饭店、落下脚,两个人的手都没撒开过。 二姐胖了些,显然和林近生日子过得不错。甚至还能支使男人去铺子里买些烧麦回来,好充充饿。 姜素莹看到她这副模样,彻底放心了。于是另一件一直盘旋在心头的事情浮了上来,让她最终放弃了和亲人多相处一阵子的想法。 她必须得先南下去一趟上海,看一看因她受伤的张怀谨。 不然她过意不去。 一家人在火车站台上分开,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去,再见面估计要到年后了。姜素莹放下简单的行李,紧紧拥住了二姐。 “保重。” 兴许是同样的话也对旁人讲过,这两个字说出的瞬间,姜素莹眼前突然闪过春红的脸。只不过春红不再是编着粗粗的辫子,面颊也不再像饱满的苹果,而是成了一具干枯的尸首。 黑的鲜明,红的刺目。 如同此时此刻上海这间公寓里,姜素莹对着的这件喜服。 书上说,人死如灯灭。但也有人说,死亡是一把斧头,能将灵魂和腐烂的肉身劈开。纯洁的灵魂很清澈,会一口气飞到天上去,比如春红。而龌龊的灵魂沉得压秤,会一路坠到十八层地府。 那廖海平呢? 铛啷啷—— 楼下突然响起送牛奶的车轮转动声。姜素莹这才惊觉大约是七点钟了,而她已经一动不动的在床上坐了这么久。 廖海平的疯病也许会传染。不然为什么在自由的这些时间里,她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到天津的那座宅子,想到那些死去的人,甚至想到他? 真是疯了。 清晨的光射进来,照亮了室内,却没有驱散太多寒冷。 姜素莹起身,把装着衣服的箱子合上。接着在小锅里煮了些昨晚包好的饺子,装进饭盒里出了门,坐上了叮当车。 张怀谨新转的医院不远,距离她住的公寓不过两三里路。他治疗了足足三个月,状况不好也不坏——伤口还有些发炎,不能承受长途跋涉,但已经可以吃下固体食物了。 “再打两周盘尼西林,就能出院了。”张怀谨信心满满的说,顺便夹起一个饺子。一口咬下去,瞬间咳嗽起来。 “是不是太烫了?”姜素莹急忙递水。 张怀谨猛喝一口,连连摆手,磕磕巴巴道:“不烫,好吃!” 姜素莹心眼好,非常愿意给好朋友改善伙食。只是她手艺相当堪忧,学习了足足一个月,才堪堪把馅调到不会齁死人的程度。至于味道就更不用说了——饺子当然是煮熟的,但也仅仅是熟了。 -- 第70页 不过就算姜素莹带来的是猪食,张怀谨怕是也会吃完的。所以他连嚼都不嚼,一个接着一个把饺子吞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功夫,额头上就蹿出汗珠。 姜素莹见他吃的香甜,终于露出个笑模样:“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这是对自己的厨艺十分自信了。 张怀谨被噎了一下——他伤的是胸口,又不是舌头,味觉并没有失灵。 可推拒的话是说不出的,他只能委婉的推了推眼镜,一张脸通红:“其实素莹能每天来看我,已经很好了。哦对了,你买了回家的车票了么?” 他不想让她回天津,也不想让她去热河。可毕竟是要过年了,总不能把人家拘在病房里,哪也去不成。 “放心,你没好之前,我不会走。”姜素莹保证道,心里却隐隐有些犯愁。 张怀谨舍身取义到这个程度,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他的心意了。但她对这位老同学是没有爱情的,总得找个机会说清楚才成。 不过不是现在,人家伤还没好呢,精神上不能再遭受打击了。 张怀谨不知道姜素莹的纠结,只觉得心里快活,一鼓作气把饺子吃了个精光。两个人又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到底是伤了元气,渐渐的就有些发起困来。 姜素莹怕耽误朋友休息,便拎着饭盒告辞了。 从医院出来时,日头斜着,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车子一向是不准时的,等十分钟也是它,等半个钟点也有可能。 姜素莹漫无目的的扫视起街面,呼吸中吐出一团团白雾。 而一个不经意间,她看到街角的当铺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扎着粗黑的辫子,脸圆的像苹果。 第32章 劫后(2) “二爷,我回来啦。”…… 那人看着太过眼熟, 分明是之前常伴左右的。 姜素莹简直像是白日见鬼,茫然的愣住。眼见着对方要往转角走去,她突然醒过神, 急忙提高嗓子喊道:“春红?” 只不过这一声叫的不是很自信, 有些飘忽。 那人影听到她的呼唤, 脚步一顿,头一抬,把身子转了过来。 竟然真的是春红。 而此时对方明显也认出了姜素莹, 在诧异的喊出一句“姜姑娘”之后,就直冲着马路这头跑了过来。街面上才下过雨, 满是湿漉漉的水。她的脚步急且快, 扬起一片凌乱的水花。 姜素莹看着春红越靠越近,心里一阵难言的惊愕:“你还活着?” 人家当然是活着的。 不仅会呼吸、会喘气, 还能被姜素莹拉着在街角的咖啡厅里坐下来, 好好喝上一杯饮料呢。 “这劳什子好苦。”春红尝了一口杯子里的卡布奇诺, 大概是不习惯这马尿味道, 皱起眉头抱怨道,“比茶叶可差远了。” 姜素莹听了,想起身招呼店员:“要换成果汁么?” “不用不用。”春红连忙抻住她的衣角, 不大自在的朝四周看去。 一屋子都是衣着时髦的男女,空气十分自由。 但春红的奴才天性一时半会儿还甩不脱, 哪怕单是和姜素莹面对面坐着,她都觉得不够资格。身上像长了虱子似的,浑身刺挠,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给姜素莹捶捶肩才好。 姜素莹见她实在坐立难安,干脆自己也不喝咖啡了。杯子往前一推, 主动把话题引到了眼下最关心的角度:“我看了报纸上的新闻,还以为大家遇到变故都不在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会到上海的呢?” 这故事说起来颇有些曲折,赶得上鲁滨逊漂流记的规模。春红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捏着鼻子猛灌进一口咖啡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起来了。 ——一切还得从大婚那日说。 那日送姜素莹上了回娘家的轿子,春红无事可做,便在院子内发了一会儿呆。 老孙正为了婚礼的安排上火,路过时看见她闲散的样子,很是不顺眼。于是找茬说铺床的莲子有几颗烂掉了,不上讲究,派她去买些新的。 “再摸鱼,小心抽了你的懒骨头!”老孙如是说。 春红翻了个白眼,动身出了门。只是隆冬时节想找个买新鲜莲子的地方,属实不易。 原先送货的人家手里也不够,春红只能一路往城里寻去,临到肖家铺附近才算是找到了一家体面的门脸。买了一兜子装好,紧赶慢赶往回跑,生怕赶不上趟,大冷天的急出一身汗来。 可等回到廖府一看,好家伙,火已经烧起来了。 “那么大的火,早就把房顶子都压塌了。”春红哑声说,一脸心有余悸,“院子外面被人围得满满的,全是拿着枪的兵。呼来喝去说的不知是些什么鸟语,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眼见救人无望,春红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围着宅子打转。那场火直到下午才被扑灭,一地烧焦的砖瓦与骨头,里面一片死寂,再没有人声了。 春红三代家奴,廖宅便是唯一的庇护所。眼下家园被毁,伤心之余,她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失魂落魄的徘徊。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她突然发觉不能再呆下去了——满街都是新冒出来的巡捕,听说是因为火里烧死了一个尊贵的日本人,于是租界那些洋老板们不干了,非要抓住一切有干系的同谋不可。 人人闻风丧胆,生怕和廖家扯上关系,连街上的门脸都不开了。 -- 第71页 若是被逮到牢里,就是死——春红就算再没什么见识,这道理还是懂。须得马上离开天津才成,可是普天之下,又能去哪里呢? 在她匮乏的想象力里,九州版图是混沌的一团,漠河在何处都不清楚。而唯一一次离开天津,还是随着二爷走的。 想来想去,目的地终于有了。 既然天津已经无法落脚,再去一次上海便是了。 离开廖宅前,春红身上是穿戴着些零散的首饰的。她卖了耳朵上的银坠子,换了些上路的盘缠。一路南下,一路打短工,时不时再典当两件饰物。 如此辛苦熬过两个月,总算是到上海。正在她要把最后一只岫玉镯子也当出去之际,就在此处遇到了姜素莹。 这不是巧了么。 “姜姑娘,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春红眼睛里蓄满泪水,几乎要哭出声。 漫长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姜素莹静了良久,轻声道:“你能活下来就好,我看报纸上说……” 春红一听这话,急忙拭干了眼泪:“对了,您刚才也说,是看了新闻报道才知道出事的罢。那报纸我也听说了——上面写到二爷死有余辜,可明明不是的!” 姜素莹不知道内情,纳罕的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春红是知道一些内幕的,于是从四叔造访、一直讲到那桩逼二爷入伙的不堪阴谋。故事情节虽然零碎,但穿在一起,逻辑上充分自洽,很说得通。 “二爷杀了很坏的日本人,又杀了家里的叛徒,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春红说完,一双圆眼睛望向姜素莹,像是等着她替二爷伸冤似的。 姜素莹沉默了。 春红的描述扣上了她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环,也意外解释了廖海平为何会放她走:既然是要杀坏人,那不相干的人便不应该被牵扯其中。哪怕姜素莹是他的新婚妻子,也不成。 二爷心里有杆秤,一头称着陈腐的规矩,一头称着正义与道德。 这样的廖海平让姜素莹感到陌生,但仔细想想,他本就是如此的。就好像拔枪射穿廖五腿的是他,逼着她做生意的也是他。向张怀谨肆无忌惮报夺妻之恨的是他,和叛徒同归于尽的也是他。 他活在旧时代里,却又渴望新生,本就是个矛盾的人物。只是姜素莹太过恐惧对方,从没有试图理解过而已。 那个经久不息的梦魇又翻腾起来,一点一点,吞噬了周遭的空气。 咖啡馆里人声嘈杂,落在姜素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觉得手里有点冷,握住咖啡杯,端起来啜饮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往淌,并不能温暖很多。 兴许是二爷那场早有预料的牺牲,让姜素莹产生了新的感悟。也可能是死亡本身就太沉重,会冲淡一切愤怒,压平一些纠葛。 姜素莹依旧是恨他的,但眼下被沉重的气氛裹挟着,心里往下坠,却又好像变得透彻。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廖海平来说。说到底,都是苦海中挣扎的人罢了。 只不过如今再探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姜姑娘?”春红唤她,言语里有探寻的意味。 姜素莹回过神,把杯子放在桌上。她沉吟片刻,没有接着春红的话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道:“你现在有住处么?靠什么生活?” 春红顿了下,解释起来:“来上海的路上,我遇到了几个老乡。为了省钱,大家一起在大杂院里挤着。姜姑娘呢?” “我在一处大学校里做起代课教师,公寓就在四站地外头。” 春红一拍手:“那敢情好,我们离得并不算远。眼下我也没有旁的事情做,要是姑娘不嫌弃,我去伺候你吧!” 姜素莹拒绝了。她当初急于落脚,营生找的仓促,薪水算不上特别优渥,自觉是支付不起春红的工资的。更何况自力更生惯了,她不再需要一个佣人了。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春红再受穷。 思前想后,姜素莹倒是有了主意:“学校食堂应该需要员工,我记得你是会做饭的。你若是有心,我可以向教学处举荐你,兴许能找到工作。” “再好不过,可我怎么能再见到姑娘呢?” “明日下午三点,在西郊大学南门口,你来找我。” 春红一口答应下来,看起来是真的缺钱了。 两个人又聊了小一阵子,日头开始往下落——冬天天光就是短,一会儿功夫就要没了。 春红撇了一眼窗外,像是想起还有要紧的任务在身上,于是起身道:“姑娘,我得走了。” 临别前,姜素莹从提包里拿出一叠薄薄的钞票:“我只带了这些出门,你先拿着。别再典当东西了,总得留两件傍身的。” 春红感激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手上却不肯收。最后实在推拒不过,单从里面抽出一张,嘴上喊着:“这样就够了!” 这厢恰逢叮当车驶过来,姜素莹终于不再坚持,坐了上去。春红恋恋不舍的在街边站着,朝她猛地挥手道别。直到姜素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舒出憋着一口气,扭脸往北去了。 路上繁华,商铺与小贩往来其中。 经过一处豆腐摊时,春红停了下来,望着锅里咕噜噜的泡泡,吞了口口水。此间的掌柜是个山东人,做菜不像本地人那般爱放砂糖。麻豆腐上浇上一勺肉臊子,猪肉的香滚着豆子的润,颇有点北地特色。勾得人馋虫子往外跑,不吃都不成。 -- 第72页 春红刚刚在店里只喝了一杯马尿咖啡,此时是有些饿了的。 她思虑了片刻,干脆掏出钱,准备买些回去。 “姑娘,你这钱可给多了。”掌柜的接过票子,打量起她的小身板,豪爽的笑道,“我家分量足,你这身量吃一客就够了。” “谁说我是自己吃了,就不兴家里有几个人么?”春红最会讲生意,一双眼睛只管盯着称,嘴上念叨着,“要的高些,别缺斤少两,我可都看着呢!” 成功拎上满满两兜热气腾腾的豆腐,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继续往前走。拐过条弄堂,绕过些杂货铺。最后在热闹的戈登路口停了下来,隐进了一处颇为豪华的寓所。 电梯管理员见她进来,恭敬的鞠了个躬:“春小姐,下午好。” 春红是不大适应这新式套路的,克制住自己给对方下跪行礼的劲头,板着脸颇为严肃的点了点头。 电梯门脸上挂着一排七扭八扭的符号,据说是叫阿拉伯字母,多么新鲜又有趣的讲究。 1,2,3。 春红默默在心里数着——想当初头回站进这直上直下的小铁盒子时,她还会腿软呢。可如今坐了小半个月,她也是不怕电梯的人了。 叮。机器发出尖锐的哼鸣,电梯员拉开栅格状的铁门。 到地方了。 楼道里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春红踩上去时还不大适应,总觉得没有廖宅那间青石当院稳当舒服。但不管多不习惯,旧家是回不成了,往前都是新生活。 走廊尽头的公寓房门紧闭,用力扣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片刻后,门开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春红提起手里的豆腐,冲里面忠心耿耿的喊出一句:“二爷,我回来啦。” 穿着月白衫子的男人坐在窗边,听见这动静,从书上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过来,平静的应了一声。 第33章 过年 (1)二合一 他是如此平静,却…… 都道大隐隐于市。 怕是任谁也想象不到, 此间公寓的主人,正是本应死掉的廖海平。 “二爷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上害疼没有?”这厢春红把豆腐拿碗罩上, 洗净了手。 廖海平还没说什么, 倒是老孙打后面冒出头, 大声抱怨起来了:“你恁的去了这么久,药买回来了没有?” 这位先前被烟火呛了嗓子,两个多月了还没好利索。这会儿讲起话来呼噜噜驴叫似的, 中气倒是十足。 “买到了买到了。”春红赶紧解开衣兜,从最里面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事物。 那是一只棕色广口小玻璃瓶, 怕受潮, 上面塞着一团棉花。内里散落着一些小颗粒,薄薄的盖不住瓶底。 这玩意叫做磺胺, 杀菌消炎, 金贵极了。 价值高倒算了, 毕竟二爷有钱, 出得起价格。只是对磺胺来说,真金白银都不管用,因为这东西在正经市面上紧俏得很。要是想购买, 很是需要一点门路。 若是往常,门路是好找的, 但眼下二爷又不能亲自出面疏通——日本人若是发现他没死,那麻烦可就大了。 如此拖拉了好一阵子,二爷手上的伤开始化脓,时不时发起高热来。 他自己的态度十分平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这越发让旁人起了急。老孙日日唾骂起高桥那狗贼,胆敢一枪射穿了二爷的手, 真是活该他死无葬身之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彻底在上海安顿下来之后,春红在老乡间活动了多半个月,终于取得了一些小的成果。最后借由长兴当铺的黄老板之手,从黑市上隔三差五搞来一些药剂,每回够吃个两三天的。 一剂下去果真起效,廖海平的烧马上退了下去。只是停了就会反复,成了长久的病根。 而今日春红又去当铺,取得便是这续命的药粒。 这厢廖海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春红见他把药顺了下去,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二爷。” 杯子落回桌面上,廖海平抬起眼睛。 “我找到太太了。”春红主动交代道。 屋内一时极静。 廖海平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叫人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诚然离开天津之后,二爷相比之前随和很多,但毕竟积威深重,春红还是害怕的。 她咽了口唾沫,方才慢慢解释起原委:“我原本以为还要额外花些功夫,结果今日从当铺出来时,正巧赶上太太在辅仁医院门口等车。” 廖海平点了点头,并不惊讶似的:“她过得怎样?” “太太气色不错,就是瘦了些,还请我喝了一杯卡什么诺呢。我们聊了小一阵子,这才回来的晚了。” 春红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您放心,我按您先前嘱咐过的,谎话编的圆乎,太太一点没听出端倪来。” 其实单论演技,春红并没什么信心,毕竟姜素莹是个聪明人,根本骗不过。但方才能全头全尾捏造出一套说辞来,是因为她的故事里有一多半是真的。 那日春红从城里买莲子回来,廖宅确实起了火。 只不过她没有在街上徘徊几日,更不是自己决定要来上海的——当时不过是围着宅子绕了一圈,火还没被浇灭,她就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拽,拉进了一辆拉货的马车。 就在春红吓得要失声尖叫时,她停住了。因为木箱后面平躺着的,竟然是受了伤的廖海平。 -- 第73页 二爷眼睛阖着,脸上极苍白。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许起伏,和死了也差不多。满车都是血腥气,打他垂着的胳膊往外渗。哪怕缠着止血的布,依旧无休无止的透出来,几乎要把人耗干了。 车厢里是死寂,外头却热闹着。 街上士兵聚集起来,设起路障,端的是要挡住前行通道的架势。 “给我停下!车里装的是什么?” 马夫是个聪明的,立刻笑得一脸谄媚,向士兵递了足量的银元过去:“兵爷,咱车里装的都是刚打的死獐子。这不赶着出城去卖呢,不然怕肉烂掉呐。您行行好,放小的走吧。” 说完随手掀开一口木箱子,里面乘着的果真是血气四溢的鹿肉。 那大兵粗粗看过一眼,觉得晦气,又认为没人会真的从如此规模的火场逃脱,便挥手放行了。 春红和老孙蹲在木箱后面藏着,一颗心害怕的砰砰直跳,嘴里发苦。及到车子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驶了出去,才算是松了口气。 而二爷也是在这个档口,睁开眼醒过来的。 “停车。”他低声说。 车上俱是忠心耿耿的亲近,马上停了下来。 此处已进高粱坊的地界,四周全是干枯的玉米田。风一刮过,瑟瑟作响,像是寂静的挽歌。 “有没有刀?”廖海平倦怠的问,开口都有些困难了。 ——高桥在被他击毙之前,也掏出了枪。只不过手一歪,没有打死廖海平,只来得及打穿了他的腕子。子弹卡在廖海平的骨缝里,病根一日不除,创口就只能一直开着。 必须得剜出来才可以。 车子停在田垄上,稍作修整。老孙从车里拎了烧酒出来,淋在匕首上,用火淬过了:“二爷,您忍忍。” 刀尖下去,一寸寸划破筋骨,光是看着都叫人心惊。 廖海平咬住止血的带子,闭着眼,闷不做声,脖子上青筋暴起。汗顺着他乌黑的眉峰往下淌,洇湿了前襟,像晶莹的雨珠。 老孙手抖得不成样子,扔出带血的子弹时,一把破嗓子都颤抖:“成了。” 廖海平这才睁开眼睛,喘起粗气,半晌吩咐下去:“继续往南走。” 思想因为疼痛变得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明晰:既然活着逃出来了,那么就得到上海去。 他要找姜素莹 如此经历无数坎坷,终于在新的城市落下脚来。廖海平吃上磺胺,总算能够有余力打理事务,清点起财务。 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大宗财物随着烈火付之一炬。手下也死了大半,就连厂子都留在天津,带也带不走。甚至廖二爷这个名号,往后怕是也不能提了。 好在为了应急,他手上是惯常有一笔款子的。银行里也有些余额,可以供他支取,用化名买下一间公寓。 遭遇如此大的不幸,旁人都要替他捶胸顿足。但廖海平却心平气和,甚至隐隐觉得,这未尝不是一场解脱。 唯一挂念的,就是下落不得而知的姜素莹。 当然想要找到她并不算困难,但如今真的在了一个城市里,情况却变得棘手起来——在哪里见面,如何见面,见面又该怎么办,一系列问题搅成一团,就连果断如廖海平,都有些举棋不定。 二爷一向有他的考量,春红自然也有自己的。 此时宁静的公寓里,骤然响起一句:“二爷,我斗胆问一句。您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太太,您也在上海呢?” 是春红忍不住开口。 她是真的不明白,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也能和姜姑娘团聚了,二爷干嘛要避而不见? 这太不像他的做派了。 廖海平回过神,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做声。之后他道:“还没到时候。” 既然主子说没到时候,那就是没到。 春红就算再心急,也只能瘪了下嘴:“那我明天还是先跟住太太,随时等二爷吩咐。” 简单的计划敲定完成,老孙操着破锣嗓子,从厨房里冒头骂起春红:“差不多就行了,就你话多。豆腐我热好了,你快端去!” 春红躬身走了。 人还没进厨房,已经被老孙拉着嚼起舌头:“你今日真见着太太了?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 看来这位是非得听到点虐恋情深的典故才成。 “还能说什么啊,太太都以为二爷没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讲起悄悄话,给静谧的屋子平添几分热闹气息。 室内温热,外面寒冷。玻璃上蒙了一层雾,叫人看不清方向。 廖海平把右胳膊在桌上摆平,试着蜷起手来。一次,两次,三次。每回到一半时,指头就收不起来了。 到底是拖得太久,哪怕皮肉长了大半,依旧落下些残疾。别说筷子和笔了,以后能不能握枪都得另说。 眼前又现出被击穿时的场景——血肉飞出去,十指连心,一动就打骨头缝里疼。叫人恨不得换一种活法,干脆把手剁掉算了。 但廖海平肉|体上承受着苦痛,心里却觉得畅快。因为高桥只来得及伤了他的手,而他一枪打断了对方的肠子。 猎猎火场中,四叔看见高桥死在地上,顿时吓得裤子哩哩啦啦都尿透了,哀求的起劲。 恐怕贪生怕死才是本能。但有的人天生少了些触感,须得真的死过一遭,才能觉出些不同。 -- 第74页 廖海平也许算是后者。 太阳落山,公寓的电灯被“啪”的拉起来,远比油灯亮的多。廖海平眯起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亮度。 新世界有新世界的好处,就如同活着有活着的好处。变故来的太快,叫人眼花缭乱,却也逼着人思考,往外面走。 热好的豆腐端上了桌,老孙分得一小碗,按老规矩猫在墙角吃了,被烫的龇牙咧嘴。 廖海平却没有忙着下箸,一方面是左手不大便利。而另一方面,是他不打算再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翌日。 姜素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刚过。 眼瞅要到和春红约定好的时间,她把教学用的课本收好,装进布包,向讲台下的学生们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放课。” 女学生们瞧出她急着要走,于是没大没小的打起趣来:“密斯姜今天恁的这么着急,是不是有爱人来接您呀?” 说完自己先害臊了,于是相互打闹起来,嘻嘻哈哈,满脸通红。 姜素莹听了,停了脚步,回身温声道:“我没有爱人,只是一个女性朋友。不过你们倒是提醒我了——记得把八十六页背好,明天我要随堂小考。” “密斯姜,饶了我们吧——” “刚刚是谁胡说八道的,还不快去给密斯姜赔罪!” 身后响起一片天真的长吁短叹,叫姜素莹忍不住扬起嘴角,往外走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不多时就到了校门口。 西郊大学原是教堂改的,门口立着一樽圣母像。雕刻师大抵没留过洋,因此圣母脸圆肚胀,很有点弥勒佛的模样。 而此时那座不伦不类的雕塑下面,正立着个焦灼等待的人影。 “太……姜姑娘!”春红一激动,差点说秃噜嘴了。 ——廖海平是不让她当着姜素莹的面,叫“太太”这个称呼的。春红总感觉那一子弹把二爷打得魔怔了,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姜素莹笑意盈盈的开口,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我和学校说过了,你随时都能来试工。” “那我是不是可以每日都能见到您了?” “当然。” “太好了!” …… 姜素莹先前倒是没觉出来,春红是一位实干家。 自打这位进了饭堂,每天中午只要姜素莹一出现,她便张罗着要多打一勺肉,生怕姜素莹饿瘦了。就连放学后,春红也要摘了围裙和她一起往家走,美其名曰:“我现在孤零零的,就剩姜姑娘一个亲人了,您可不能抛下我。” 瞧瞧这话说的,多推心置腹。 眼瞅年关将至,学校里的功课算不上很繁琐。姜素莹便也乐得分享一些精力给春红,甚至邀请她在不忙的时候,来教室里旁听——这学期姜素莹开了一门阅读鉴赏课,内容生动有趣,是十分适合她的。 春红连忙摆手:“上课的都是大学生,我字都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 “你不是爱听故事么?前天才讲的《谈瀛小录》,就是你先前听过的。” “啊,我还记得呢。是一个叫格朗台的人,跑去全是马的国家,然后闹出大乱子了。” “那人叫格列佛,去的是慧骃国。”姜素莹笑着纠正,“不过你说的没错,就是那个故——” 话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住了。 因为这个话题似乎又让她回到了天津那间密不透风的院落。 屋里燃着凄惶的油灯,而她一页页翻阅书籍,恨不得逃进幻想的世界中。 当时的心绪无比是逼仄的,如今站在日光下、呼吸起自由的空气,回过头再看看,一切都像是假的。 兴许“时过境迁”四个字,说的就是这么一档子事情。 春红看不懂姜素莹的心境,单是随口道:“我这记性真是不行,听完就忘记了。” 姜素莹回神,说的和气:“你要是认字,就不会忘得这样快。哪怕是忘了,重读一遍就能温习了。” 她顿了顿,突然又想起什么:“春红,你想识字么?” …… 日子水似的往前淌,廖海平也没闲着。 他按时服了几周药,伤口愈合的快了很多。于是在自觉精力恢复的第一刻,便抛下老孙和春红,开始在租界区悄悄走动——有了天津的命案在身,须得低调行事,不能带太多人手,引人耳目。 廖海平是想看看有没有继续做生意的可能。 而机会的大门对于有准备的人来说,总是敞开的。 有新认识的商人介绍他走船,方便不压货。只不过眼下谨慎要紧,既然要翻身,得做的干净又漂亮才成。 所以回家的路上,廖海平都在思量。 而他揣着满满的心思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激烈的争论声。 “两撇一横念作’大’。人背着担子,就是大。而少了这一横呢,就念作’人’。”春红正和老孙掰扯。 “胡说,什么背着担子的,哪有这个典故。” “是太太今天教我的,不信你问太太去!”春红急了,见着二爷回来,连忙请教起主子,“二爷,您说是么?” “是。”廖海平温声说。 他觉得姜素莹讲的没错。 有了沉重的担子,便被驱使着、总想做出一门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没了身上沉重的枷锁,行事自由了,方才算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 -- 第75页 只不过这道理说了也没用。 须得经历过了,才懂。 …… 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空气里满是新的生机。 上海不比天津那般寒冷,冬天水也不会冻住。听说大年夜江上有放花灯的,造型千奇百怪,好看极了。 老孙和春红都是头一回在南方过年,颇有些好奇。想去凑个热闹,又怕二爷着恼,提也不敢提,一直吭吭哧哧的憋着。 廖海平虽不爱凑热闹,但也看到了报道,于是淡声道:“去就是了。” ——从前在天津的时候,每逢过年,主子也会派一些红包。奴才们磕了响头,说上几句吉利话,便能领上半天假期。所以春红和老孙想要趁晚饭的功夫出去逛逛,无论是按新规矩还是旧传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过年嘛,图的就是个高兴。越是一团和气,越是体面,才能有个好彩头。 有了廖海平这句恩准,春红松快下来,全天都兴高采烈的。 大年三十那天,她备好饺子,又特意先跑去医院对面的当铺,取了些磺胺送回公寓。看着廖海平吃好,才和老孙出的门。 而这一复杂的操作下来,难免让人头发昏、放松警惕。以至于春红压根没有注意到,在回公寓的路上,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却是姜素莹。 姜素莹原本是去医院探望张怀谨,想和他一起吃顿年夜饭。没成想这位老同学的父亲也专程从天津赶过来,要和儿子一起过年。 姜素莹没有打扰人家亲人团聚的道理,于是说过两句话,便主动离开了。 独自过年未免有些孤独,所以她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想要呼吸一点热闹的空气。 说来也巧,从医院出来后不久,她就看到了春红。 对方从当铺出来,一脸行色匆匆,连她的招呼声都没听到。姜素莹一时调皮性子起来,干脆跟了上去,准备拍一拍春红的肩膀,狠狠吓上她一跳。 怎么又闹起亏空?我的话都不做数了么——她原本是想这么开玩笑的。 结果这一路悄悄尾随,姜素莹却有了意外收获。 春红熟门熟路进去的地方,位于戈登路上。那公寓豪华,一看就租金不菲。春红明明安居在大杂院里,又怎么会和这样的场所扯上干系呢? 除非她认识了什么富贵的人物。 一想到这里,姜素莹心里隐隐腾起一个奇怪的猜测。只是这猜测太过荒诞,她起初是不信的。 但很快,她亲眼看见了老孙的身影。 活的、活生生的老孙,从一间房门里走出来,粗着嗓子对春红抱怨:“上海这鬼天气,湿哒哒难受极了。要是晚上掉起雨点子,会不会把花灯给灭了?” “有的看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姜素莹急急的躲进楼道拐角,听见春红和老孙打起嘴仗,一同消失在新年的空气里。 眼下只剩下她了。 四面八方的墙向她挤过来,整个心灵都被巨大的谜团所占据。春红为什么要撒谎?老孙为什么没死? 如果老孙没死的话,那么…… 不能再往下想下去了。 明明应该走的,但姜素莹却死死盯住那扇公寓的大门——刚兴许是老孙出来的着急,门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所以只需轻轻一推,一切谜底便能揭晓了。 这诱惑太过强大,如同潘多拉魔盒,没人能够抗拒。 姜素莹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伸出手。 吱呀,门开了。 屋子里亮着灯,宽阔舒适。客厅当中一张木桌,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姿态端正。他听见动静,警惕的抬起头。恰巧姜素莹也望向他,两个人看进彼此眼睛里,皆是一愣。 如同漫天礼花炸裂,坠落一地烟火,叫人眼前全是星星点点的亮,鼻间是尚未散去的浓雾。 姜素莹忘不掉那双桃花眼,忘不掉那颗眼角痣,忘不掉那双玉似的手。 廖海平竟然没有死。 她看见廖海平了! 还等什么,跑! 姜素莹反应过来之后,心脏剧烈狂跳,几乎马上就要转身夺门而出。但就在她准备行动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这次明显和先前不同。 廖海平的目光只是轻而浅的扫过她,微微颔首,算是礼貌的打过招呼。不仅没有试图拦住姜素莹,甚至都没有打算拦她。 他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到面前的餐桌,用左手握住筷子,不大利落的从盘中夹起一只饺子。饺子皮太滑,像是一尾鱼,轻轻一碰就从两根木头中间溜走。 廖海平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虽然筷子叉进肉馅里就能吃到食物,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此时门大敞着,廖海平沉默的放下了箸子,任由风从门外吹进来,寒凉入骨。 啪,啪,啪,窗外响起炸裂声。 姜素莹惊慌的听了几秒,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枪声,而是鞭炮一串接着一串响起来,震得玻璃都一起轰鸣着。 “过年啦——” 街头巷尾有小孩子们跑了过去,吵闹着要起压岁钱,几乎盖过鞭炮声了。空气里全是甜和欢乐,无穷无尽的欢乐。 而在这一片欢天喜地的闹腾里,廖海平只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半明半暗的光打在他脸上,自顾自隔开一个时空。 -- 第76页 他是如此平静,却也是如此孤独。 第34章 过年(2) ”你说的二爷死了。活下来…… “是你派春红来找的我。”许久后姜素莹开口, 略一寻思就把前因后果串了起来,语气肯定。 这世间哪有什么不期而遇,有的都是处心积虑。 廖海平看向她, 没有否认。 “为什么?”姜素莹又问。 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不过是为了求一点心安罢了。 但她拿的态度坚决,叫人不回答不行。廖海平听了,静默片刻, 到底是开了口。只不过左手抬起,指向门边, 说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开着门, 狗会跑出去的。” 狗? 姜素莹一怔,确实觉得脚边有点柔软的触感。低头一瞧, 一只秃头卷毛狗正围着她打转, 分明是当初逃离时, 没能带走那只的贵宾。 红果起先没露头, 是因为是它一直趴在里屋,闷闷不乐的打盹。 它认为自己是那场火灾事故的最大受害者,脑门上的毛都被烧秃噜了, 短期内连美狗计也使不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而睡到一半时, 突然听见门口的人声,熟悉极了。贵宾犬仔细辨认之下,发现竟然是消失几个月的女主人回来了。于是整条狗重获新生,打起精神冲到门边,绕着姜素莹拼命撒起娇来。 有了红果这么一捣乱,姜素莹果真往前行了一步。随手把门拉上, 生怕它再次走丢。 气氛因为小狗湿漉漉的鼻头变得柔和起来。对着这么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谁能硬的起心肠呢。 姜素莹蹲下身,把贵宾犬抱了起来,抬脸问廖海平:“你把它也救出来了?” 廖海平颔首,脸不红心不跳的“嗯”了一声。 当然那日顺手把狗带出来的,不是濒临昏迷的他,而是他的手下。但在这节骨眼上纠结这些,是十分没有必要的。 因为姜素莹就站在他面前,脖子被狗舔的微微往后缩,抻得衣领皱起来。虽然她板着脸,在极力压抑笑意,但眼尾有那么一点弯,还是被廖海平捕捉到了。 轻松,舒缓,如同生活本来就应具有的面目。 廖海平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起身拿了新的碗筷出来,询问起姜素莹:“吃过饭了么?” 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吃顿年夜饭了。 这次会面和廖海平计划中的比起来,确实要提前了一些。但他并不介意和姜素莹分享饮食,毕竟他们喝过交杯酒,本就是一家人来着。若不是先前的矛盾,早就应该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而老天待他不薄,看他受苦,愿意拉媒牵线、补上这一餐。 姜素莹却觉得诧异。 哪有仇人见面,还能围坐一桌吃饺子的?有日子没见,廖海平这疯病是更严重了。 可这又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年啊。 背井离乡,身边再没有亲人了,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鞭炮声响过,暖意和热闹都散去,留下的全是余烬,一地苍凉。 在姜素莹思考的时候,廖海平端起乘着饺子的盆。白胖的饺子随着他不熟练的动作往下落,掉在盘子上弹起,肥嘟嘟的沁出些油。 他摆好盘,重新坐回到桌边,开始心平气和的等待。屋里电灯通明,照在男人垂着的睫毛上,一小圈安静的阴影。 意思很明确,若是姜素莹想走,那转身就行,可他更欢迎她留下来。 廖海平给了她一点选择的可能。 姜素莹还没做出反应,怀里的狗先一步闻见肉香味。它挣扎着要往外蹿,一个不留神就跳下了她的臂弯,直冲着廖海平摇尾乞怜去了。 姜素莹要去捉它,走到桌旁时,脚步停了下来。 春红手艺极好,饺子做的是很香的。皮薄馅大,光看着就知道咬下去应是一嘴油。此时正是饭点,姜素莹从晌午就没吃过东西,肚子也跟着有点咕噜噜的响动。 廖海平行动不便利,吃不成饺子,于是握着杯子喝起酽茶。热气徐徐上升,把他的眉眼化成模糊的一团,柔和的没有攻击性。 这样的二爷太让人陌生,叫姜素莹有些读不懂。她不禁迟疑,想走、却又好像不用走。心意纠缠,让她只能站着,直到廖海平温声问出一句:“你不饿?” 他本意也许只是询问。 但上位者做久了,让这三个字带出隐隐的威严来,像是在嘲笑姜素莹胆量不够。 果然马甲穿多了,还是会有露馅的时候。 平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姜素莹听了,突然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往上蹿——事到如今,她还怕他什么? 反正死与活都见识过了,这里又不是天津,二爷管不着她了! 姜素莹吃不得激将法,兼着饿狠了,干脆利索的坐了下来,夹起饺子就开始吃。 一个不够,她又吃了一个。努力嚼得生趣盎然、嚼得津津有味、嚼出别样风采,非得馋死廖海平不可——活该他断手,活该他用不了筷子,活该他吃不着。干出那些缺德事情,这点报应都是轻的! 但恐怕就连姜素莹自己都没认识到,她这气鼓鼓的报复,来得太过天真与善良了。 廖海平放下杯盏,看姜素莹吃的生龙活虎,眼里漾出一点难言的温柔。他默默把自己面前的那盘也推了过去,供她大快朵颐。 横竖饺子管够,只要她肯留下就成。 -- 第77页 姜素莹找到了这条不算畅通的发泄途径,一直吃到酒足饭饱、把春红凉拌的素什锦都打扫干净,才堪堪停了下来。 小小一个身板,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也算是个奇迹了。 “二爷饿一饿也好,清理一下身体的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最后姜素莹把筷子一撂,十分大胆的说。 可见人的胆量和胃一样,都是会被食物撑肥的。 廖海平听了如此出格的言论,反倒赞同的点了点头。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认为姜素莹果真是聪明的,一语中的。 哪怕对着姜素莹的冲撞,年夜饭一口没吃进去、只看见了光秃秃的盘子,他依旧觉得满意。 因为无论是吃饺子、去关外祭祖,还是吞下两颗粘掉牙的灶糖,都远不如眼下他和姜素莹这一点共处的时光来的惬意。这惬意好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里,让沉寂已久的灵魂泛起涟漪。 可见这一枪挨得真不冤,至少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说来也怪异,屋里这两位一个出了口恶气,一个得着了心里那一丁点甜。彼此都踩中了痒处,再开启一段闲聊,就算不上多么过分了。 “你手上怎么了?”廖海平温声问,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姜素莹的掌心。 他观察对方有一阵子,发现姜素莹手上长出一串小疙瘩。她本就生的白,越发显出那疙瘩红得触目惊心。 姜素莹不自觉的挠了两把:“太潮,起了疹子。” “上海气候确实不好,要是过不惯,不如换个地方。” “能换到哪儿去?”姜素莹喝了口茶,话音里不自觉带了些讽刺,“难不成到天津?哦对了,我忘了——二爷把天津搞得天翻地覆,连家都回不去!” 她说完突然有些心悸,因为刚刚自己得意忘形,这话属实有些过了。廖海平虽然落下残疾,但要是一怒之下暴起,也是不好受的,那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好在廖海平并没有在意。 他的思路停在另一件事上,一件他思虑已久的提议:“不如去重庆。我有个远房族人在那边做贸易,年前来信说在歌乐山上建了住处。等我走完一艘快船,把公寓卖了,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些安稳日子。” 这一番言论落在姜素莹耳朵里,只剩下两个字。 我们。 二爷没打算放过她,还是想和她过日子。 姜素莹停顿很久,始终没有给出答复。直到廖海平咳嗽一声,她方才问道:“上回我们见面的场景,二爷还记得么?” 屋内很静,因为两个人都记得清。 ——姜素莹跪在地上,被廖海平拿枪指着脑门,灌了交杯酒下去,说永世不得分离。 那场景惨烈,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此时姜素莹挑起这个话头,并不是打算要斥责对方的。那笔糊涂账和旧宅子烧作一处,再纠缠早就没有意义。 她只是有心里话想说。 “先前我以为二爷死了,夜里睡不着,思考了好一阵子。很多事情想明白了,但有些却一直都搞不清楚,就跟在雾里头摸索似的,找不到窍门。” “二爷若是不爱我,为什么偏要娶我?” “二爷若是爱我,又为什么要强迫我?” “强迫人的自然是坏人。可二爷若是坏的彻底,为什么又能杀叛徒?能杀叛徒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尊重爱人的意志?” 一连串疑惑长久的存在姜素莹心里,此时猛地冒出来,让屋内陷入沉寂。 从前她和廖海平见面就是演戏,要不就是拼死拼活的逃离。如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交起心,哪怕是放在几天前,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埋在心里的脓憋得太久、压抑的太狠,被一针挑破,痛快之余,是彻骨的疼。 “我原本是想恨二爷的。”姜素莹续道,“但说实话,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恨不起来了。” 憎恨需要情绪,也需要力气。姜素莹累了,宁愿过些平静又自由的生活。 “所以我是不会和二爷去重庆的——当然二爷要是愿意,还是可以拿枪指着我。但我们都知道,这样是没用的。” 一个字一个字尖锐的像是铆钉,被沉默的廖海平听进去,像是钉进肉里。 半晌姜素莹把碗往前推了推,招呼红果过来,抱着狗起了身:“我都说完了,也吃饱了,多谢二爷款待。” 临往门边上走时,她心里还坠着。生怕廖海平突然反悔,撕破和平的面皮。 出乎意料的是,廖海平没有拦她,只是在公寓大门被关上之前开了口。音量不大,但姜素莹听得清晰。 一句话不过寥寥数字,却震得她天灵盖发懵,嗡嗡直响。 “你说的二爷死在天津城了。”男人道,“活下来的,是廖海平。” 第35章 雨中(1) 他要改过自新 张怀谨这个年过得不算舒心。 他的父亲打天津远道而来, 本应是件喜事。但张部长除了本人出现,还顺便带来了几则的消息,让气氛变得不那么美丽。 一则是他前阵子去南京述职, 获得了一些官场的新发现——奉先那边不满内阁政策, 在寻摸着换水。而南边风声又起来, 有队伍在往北去。两厢夹击之下,他这个交通部长的位子坐的不再稳当,再做下去, 恐怕脑袋都要受到波及。 政治上的不顺利,让张部长产生了新的想法。或许东边不亮西边亮, 自己需要一些强有力的同盟, 比如海关总署的钱总长。 -- 第78页 这就带出了另外一则消息,是针对张怀谨的。 “我来之前, 和钱总长见过一面。他家有个小女儿, 今年刚满20, 端庄又洋气, 还没有定下婚事。等你回了天津,我就安排你们相亲。”张部长如是说。 张怀谨一听,急忙道:“不成不成,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张部长就来气。 张怀谨当然没有亲口告诉父亲自己受伤的原委, 唯恐他对姜素莹有意见。但是姜素莹二姐在找到张部长寻求帮助的时候,已经讲了个七七八八。 张部长在官场上浸淫良久,初次听到如此骇人的故事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他心里却是极为震撼的——原来现下年轻人玩的如此之开,还能搞出这样的三角关系! 这次算是儿子命大,只伤了皮肉。 那下次呢? 廖海平虽死了, 若是日后再冒出个王海平李海平,还真不一定有这样的运气! 思及此,张部长心意已定,大手一挥,斩断儿子的爱情:“刚才来探望的那个姜小姐,我看着非常不得体,不要再交际了。” 张怀谨几乎要从病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患处,疼的脸都歪了:“素莹是极好的,父亲没来之前,都是她照顾我,日日带饭食。我不要什么钱总长的女儿,我只要素莹!” “糊涂!” “就不!” “愚蠢!” “休想!” 父子俩大吵一架,张部长在口头上没占到便宜,倒是看出张怀谨有力气争执,应是肚子上的洞接近痊愈。于是干脆命人买了一张回天津的卧铺,一不做二不休,愣是叫人把张怀谨给抬回去了! ——这便是大年初一,姜素莹走进病房时,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原因。 病床上被褥铺的齐整,一点褶子都没有,窗明几净到就跟没人住过似的。 姜素莹起初以为是走错了,再退出来看看门牌号,分明就是张怀谨住的那间。 “张先生人呢?”她把手里的餐盒放下,询问起路过的小护士。 在得知对方是被父亲强行带走后,姜素莹一愣,半晌没言语。之后她拎起餐盒,往外头走了。 *** 大过年的,行人都在家里,就连阿猫阿狗都不愿意出来溜达。 车停了,也没有黄包车可坐。姜素莹独自顶着寒风往回走了几里路,临到家时,手重又冻得痒起来,挠心挠肺。 火升起来需要一点时间,她蹲坐在炉子旁,手里握着钳子,朝蜂窝煤堆里捅去。屋子里湿气永远干不了,凝在墙壁上,生出些墨绿的霉渍。 晦暗,冷清。 少了张怀谨,上海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 姜素莹突然茫然起来——她这几个月过得太迷失,起初是满门心思要逃跑,后来找到张怀谨,又满门心思的要照顾他。 如今她获得了自由,需要照顾的人也康复了,四周却空荡荡,只剩下她自己。 煤上亮起一点红,终于有热气传出来。姜素莹把原本带给朋友的餐盒放在罩子上,隔着火热起来,当做自己的午餐。 等候饭食热好的时候,姜素莹的思路在漫无目的的游走。小狗拿秃脑门蹭起她的脚踝,捣乱个不停,可怜又可气。 这让她想起了廖海平。 对方昨晚那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落下清晰的印痕。他说二爷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纯粹的廖海平。而少了身份和规矩的束缚,他要改过自新。 姜素莹当时听了,停下关门的手,不知作何反应。断然没有应承的道理,却似乎也不能把对方一棍子打死。 毕竟想要改过自新,光靠嘴说不行,得看表现。所以最后她单是转身离开,没有回答廖海平一个字。出了门,一冷一热间皮肉胀开,掌心刺痒的厉害。 …… 余下的年如同姜素莹做的饭菜一样,过得没滋没味。 人越是懈怠,时间反倒过得越快。廖海平像是信守诺言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临到初七大学校重新开学,春红也托人辞了工,不肯露面了。 ——正主们既然已经接上头,她再跑过来打这份洋工就没有意义。况且先前骗了姜素莹,她信用上受损,怕太太着恼,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不管春红出不出现,姜素莹的课是要继续开下去的。从二月初一路往下走,相安无事的过了一个多礼拜。 这天过午,有一节通赏课。 开讲前,天只是阴着,快要下课时却好像成了被捅漏的水帘洞,突然没完没了的下雨。细密的水线往下落,到处是散不去的湿。 一堂课终了,姜素莹收拾起课本,准备离开。门厅有几个学生一直没走,看着漫天的水点子犯起难。 “你们没带伞么?” “是啊密斯姜,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天晴,以为没事呢。” 姜素莹跟着往外面瞅了一眼,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学生们不肯接——他们要是拿了,密斯姜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有人来接我。”见学生不信,姜素莹笑了起来,“还是你们想留下,跟我一起温温书?” 这话一出,马上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密斯姜!” “密斯姜明天见!” 这帮学生一听要加课,马上把姜素莹的阳伞接了过来。三五个女生挤在伞下,一溜烟就跑进了雨里,比耗子还快。 -- 第79页 姜素莹忍不住笑出了声,顺带往楼上走,准备批改一会儿作业,等待雨停——今天并没有人来接她,刚才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让旁人放心罢了。 早先说过,西郊大学是由教堂改的。 教师办公室原是一间阁楼,四面全是砖墙,就当中有一扇马蹄形的窗户,正对着门口那尊中西合璧的圣母像。 姜素莹把包放在桌面上,起身推开窗,想让一点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目光往下一瞥之间,突然发现圣母像下有人撑着伞,像是等着谁似的。放课的学生和教工水流似的从那人身边穿过,而他立着不动,成了河流中稳定的磐石。 眼见着行人渐渐消散,那人也不慌。就如同等的人一日不出现,他便会长久的等下去一样。 真是个奇怪。 姜素莹被好奇心困着,在课本上批改个几分钟,便想要透过窗往下看一眼,瞧瞧那人走了没有。直到第三次时,似乎是有心有灵犀。对方伞面扬起,露出了玉似的的脸。 竟然是廖海平。 姜素莹看清对方,一下子怔住——廖海平那么多天都安安静静不露头,却在这满城风雨的时候专程赶过来。这是为了给谁送伞,不言而喻。 二爷说要做个好人,也许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姜素莹重在桌前坐下,灌满墨水的钢笔停在纸上,写了三四行字,再也写不下去。 冬天下雨最遭罪,若是淋上了,感冒都是小事,就怕染上肺病。尤其是受过伤的人,底子更孱弱,不比从前,尤其需要精心。 姜素莹对廖海平的情感太复杂,但此时此刻,却也并不是很希望他害病死去。 她犹豫着,自言自语:再等一刻钟,他也许就走了。 说罢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学生漏洞百出的文章上。只是手表的指针滴答作响,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走在姜素莹的心上,让她觉得十五分钟竟然会如此漫长,让人犹豫,又让人着急。 咔哒。 时间跳到下午四点整,足足一刻钟过去。 姜素莹终于再次起身,往下看去。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廖海平是不可能走,他一定会在那里。雨太大,顺着圣母像的脸往下砸,砸到他漆黑的伞面上,成了一汪汪泪水。伞是遮不住脚的,男人笔挺的裤管被淋湿了些,坠成一片深灰。 姜素莹这次没有再多迟疑。她拎起包,往楼下走去。 第36章 雨中(2) 廖海平是她失序的世界里,…… 雨确实很凉, 廖海平站在里面没多大点功夫,身上就被寒风打透了。 他倒不是真心实意的要上演一出苦肉计——只是雨下的匆忙,他来的便也匆忙, 没在衣着上做太多讲究。况且他自小身上就发烫, 就连以前在天津时, 冬天也不用穿厚夹袄的。 但如今不比往常,兴许是受过伤损害了根本,他在缠绵的雨丝里确实感到了冷。不是透心的那种, 而是寒意隐隐作祟,顺着断开的骨节往里爬, 温柔里夹着疼。 颇有几分像是夜里做梦想起姜素莹, 醒来片刻欢愉后,心里留下的那股滋味。 此时有几个女学生撑着伞, 从学校里出来。路过这个漂亮男人时, 特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你捅捅我、我捅捅你, 嘀嘀咕咕了一阵, 俱是捂嘴笑了起来。 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人更甚。 廖海平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姜小姐还没出来么?” 女学生们笑的更厉害了, 脸上红扑扑的:“原来是等密斯姜的!” 一群人起完哄,半天谁也没有给个准话, 告诉廖海平姜素莹什么时候会出来,便跑走了。 廖海平只有继续等下去。 好在他有的是耐心,今天正事都办完了,也不怕这一时半刻的,等就是了。 而老天好像看到了他的坚持。 几分钟之后,一双红皮鞋踩着水过来, 停在了他面前。廖海平伞面扬起,看到了姜素莹。她拿包顶在头顶,没有要走进伞下的意思。圆眼睛瞪着,似乎是在不满他的出现似的。 廖海平醒过神,怕她着凉,于是把伞朝她的方向倾斜过去。雨不顾情面的下落,砸在廖海平没被罩住的肩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姜素莹怔了下,立刻往后躲了两步。 廖海平便也不动了,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明显是她若不走进来,那么自己也不撑,大家一起淋死算了。 提包太小,根本遮不住姜素莹的胳膊。她的袖口很快就被打湿,巴巴的粘住皮肤。 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较劲呢,这是何苦——寒冷让姜素莹很快想通这一层,没再多犹豫,往前迈了几步。 如此两人一伞往前走去,到车站要行个十来分钟。 一路上无话,直到遇见一个小水坑时,姜素莹怕湿了鞋,干脆的跳了过去。落地之后她突然觉得不妥,拉稳裙摆,重又变得庄重。 廖海平看在眼里,微微笑了。思索片刻,开了口:“春红这几天在家里练字,学着写’大人国’。每天嘴里嘟嘟囔囔的都是这些,说是你教她的。” “是。”姜素莹顿了下接道。 她原本是不想和廖海平聊天的,但是谈到春红,确实值得好好一说:“其实这学期还有阅读课,她要是愿意来上,我帮她疏通门路。” -- 第80页 “她哪里敢来上课,说是怕你生她的气,不敢露头。” “生气归生气,学习归学习。既然有上进的心,哪能如此半途而废呢。” 廖海平颔首:“确实是不应该,等回去我和她说。” 两个人难得就一件事情达成赞同,气氛都跟着随和起来。而在几里路之外,春红正猫在厨房剥毛豆吃。此时屋内突然妖风骤起,害的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是谁这么缺德,拿她做幌子,在背后编排她呢! 缺德的廖海平却心里舒坦了。 风雨从伞外刮进来,把人往近了推。不知不觉间,姜素莹就和他肩并肩走在了一处。他个子高,本应步子也大。此时就和着姑娘的节奏,特意放慢了脚步。 空气新鲜,姜素莹在身旁。世界展露出新鲜的面目,像扇贝张开,现出璀璨的珍珠。 水声噼啪,敲击姜素莹的耳膜。她没有领悟廖海平的愉快,而是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半晌后她停下步子,开口道:“怀谨回天津了。” 这话题来的突然,好像贝壳“啪”的闭合,在水中掀起一团泥雾。 廖海平没做声,仔细听了下去。 姜素莹又道:“医院的人说,他是被他父亲接走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和我道别过。” 她说这话的意图很明显,有几分是觉得这件事是廖海平干的。但也许隐隐也有几分,是她实在没有旁人可以倾诉。 而廖海平听到这条消息后,显得有些惊讶:“我最近忙着生意,竟然才知道,真是遗憾。但想来张公子回到熟悉的环境,对他的身体康复也有好处。” 这话说的人味太足,让姜素莹诧异极了,以至于她嘴张了张,不知道该接什么。 廖海平见她不做声,于是温声续道:“我原本让老孙买一些老参,想托人给张公子送去,算是赔礼道歉的。如今只能等张公子回了天津,再找机会给他,也算是略作弥补。” 洗心革面能跟刷墙似的么——难不成自己真的冤枉他了?廖海平一周不见,就如此充满人味。两周不见,简直整个灵魂都洁净如雪了! 姜素莹难以置信,却又挑不出错来。 因为先前的二爷虽然死了,但她认识的廖海平,确实是不说谎话的。 …… 廖海平把姜素莹送到楼下,一直等到对方犹豫说出一句“再见”、上了楼去,才转身离开。 这厢没走出两步,偷偷跟着的老孙就打暗巷跑了出来:“二爷,真要托人给张怀谨送人参去?” 老孙刚刚旁听的时候,几乎要惊掉大板牙。要按他的想法,不送毒药就不错了。还送张怀谨老参,他也配! 廖海平走得飞快,单是吐出一个字:“送。” 为了做好人,开销总得有。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 走出几条弄堂后,他又扭头淡声问:“刚刚素莹那么问我,应是起了疑。递信的时候没露出马脚么?” 语气寒凉,有点敲打的意思。 老孙一愣,突然觉得许久没见的二爷回来了。他吓得一哆嗦,赶忙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露出马脚!专门找本地帮里人做的,稳得很。” ——其实张部长那日之所以能如此快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受伤的儿子带走,抛开姜素莹二姐的求救,还有另外一点缘故。 那日张部长才在上海落下脚来,住的饭店门缝里就被塞进了一封带血的信件。 有人提醒他,虽然廖海平没了,但旁的麻烦还在后头。若是为亲儿子着想,就不要在此地多做停留,免得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所。 这也就是张部长嘴里,那李海平、王海平典故的来头。时局越乱,越要小心行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而此时廖海平听了老孙的描述,满意的点了点头。眼里那点子阴狠消失不见,人都平和了。 按理说,洁白的灵魂是不应使出这样肮脏的手段的。 但过去的生活到底留下了影子,有些习惯很难修正。廖海平已经习惯了像蛇一样长久的蛰伏着,直等到爆发的出口,再扑上去一口咬死对方。 如今不真刀真枪动手,只是吓唬一下,还诚心选几颗老参送上去,已经是往成佛的道路上走了。 一点点来吧,急不得,阿弥陀佛。 *** 无论是立志做一个纯洁的人,还是润物细无声般渗入姜素莹的生活,廖海平的决心都很足。 有了一次雨天接人的成功经验,他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西郊大学的门口。 天气好的时候,一到四五点钟,他会在圣母像前站着。而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会来的更早些。撑起一把伞,默默等候。 姜素莹经常要替人代课,时间总是不做准。但廖海平是极大方的,会给学生几张钞票,和气的询问姜小姐的日程。 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不管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们,一见了他,都能立刻认出来:“廖先生,密斯姜马上就出来,还有十五分钟!” 姜素莹见到他,并不是总有好脸色的。 而廖海平的心态很稳,能聊天就聊天,不能聊天便同路走着,安静的像是过客。 姜素莹起初还觉得心里别扭,时间一长,也想开了。马路又不是她修的,廖海平愿意和她走同一条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 第81页 况且即便心理上想争执一下,她的身体上也不允许——临到月末的时候,姜素莹突然害起了伤风。 这场病来的太突然。 一觉醒来,烧到她浑身快要散架,骨头缝里直冒凉风,一阵阵打起摆子。原本以为在家休息一天就会好,于是和学校请了假。但强撑到第二天,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狗见她不活动,围着床边打转,期期艾艾的哼叫起来。而姜素莹因为一天没进食,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就是躺着,嘴唇都干的裂开。手却越发的痒,痒到钻心彻骨。 窗户没关严实,冷风一直往里面涌。街上人来人往,甚至有小贩为了抢位置,打起架来。 这都与姜素莹无关了。 她成了一株干渴的植物,只是想喝一口热乎水,只剩这么一点诉求。 日头慢慢往下走,姜素莹在绝望之间,突然产生了一些奇异的念头——这恐怕就是独居的坏处。少了亲人和朋友,若是一个不小心死了,被发现时估计都要烂掉了吧? 如果她死了,红果又该怎么办呢? 身体上的痛苦让姜素莹的思路混乱,快到傍晚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 于是她含混的应了一声。 再然后。 咣!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把门锁撞开了。那人带着帮手走了进来,查看过姜素莹的状况,很快就安排下去,开始行动。 敞开的窗户被关上,停了一天的炉子重新生起火,咕嘟咕嘟煮上白粥。屋子终于暖和起来,湿毛巾贴在额头上,叫人舒服。 “渴。”姜素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热水送到唇边之前,被小心翼翼的吹了吹。姜素莹顾不上烫,一口气全都喝掉了。一连喝下三杯水,又被喂着吃了几口粥,身上开始暖和,意识也变得清明了些。 此时再抬眼看去时,视线聚焦,她认出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廖海平正扭脸叫春红去买药,嘱咐要快,不要考虑价格。 门被带上,掀起清凌凌的风。 廖海平起身,在屋子里寻觅了一圈,之后递给姜素莹一块玻璃月份牌,让她握住降温。姜素莹手上没劲,拿了一会儿,便不自觉松开了。 男人顿了下,干脆用自己的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合起,把她的手掌整个包住,帮她握住。 玻璃很凉,却能止痒,让猖狂的疹子都不再发作。 窗外在刮风,一阵一阵,鬼哭狼嚎似的。但有人在身边守着,炉火就不会熄灭,能让屋子一直暖和。 姜素莹感到混乱。 手心是冷的,而手背是男人掌间的热。在一团混乱之中,她又分明触摸到了安定和祥和。 生病的人最脆弱,会说出一些正常时候绝不会讲的话。 比如。 “你还会在上海呆多久?” ——廖海平认定的事都会去做,所以他之前提到要去重庆,是一定会去的,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姜素莹不是要拦他,也没理由拦他。 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让他很快走。她生了病,贪恋这一点暖和。 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 而对方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停顿,便温声答道:“我哪也不去,放心吧。” 廖海平是不会离开姜素莹的。 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喝了交杯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哪怕遇到艰险,也断没有谁扔下谁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没说什么,把头在枕头上扭了过去。喝了粥之后皮肤出汗,头发丝都黏在额头,又痒又热。 廖海平见状松开她的手,拿毛巾帮她擦了。 姜素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前,觉得额头上有些蜻蜓点水的温热。也许是来自廖海平手上的一探,看看她还发不发烧。 又或许那不是手上的一探,而是一个印在额头上的清浅的吻。彼此呼吸交融,沁人魂魄。 谁知道呢。 廖海平不是姜素莹的soulmate,他们灵魂不能共鸣。虽然姜素莹很少考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可很明显,这也不是她曾经设想中的爱情。 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 事到如今,廖海平已经是她失序的世界里,最后一点秩序了。 第37章 萌动(1) 他的生日 一个多月后, 天气终于开始转暖。 上海到底是比天津靠南些,四月一到,街边的花就陆陆续续开了起来。一束束、一丛丛, 颜色鲜艳, 煞是好看。 菜蝶围着花朵起舞, 扑腾的满街都是粉沫子。叫人路过时情不自禁打起个喷嚏,感叹一句:“春天终于来了!” 往往一到这个时候,年轻人最躁动。 班上有学生提出趁着梅雨季没到, 赶紧组织个踏青的联谊活动,要不就去划船, 也能认识些新朋友。 如此讨论过一溜遭, 还觉得不够。刚巧遇见正往车站去的密斯姜和廖先生,便忍不住热情邀约起来:“明天是礼拜六, 密斯姜和我们一起去踏青吧, 一定要去, 不然算不得朋友!” ——可见姜素莹的快乐教育十分成功, 这帮学生们没大没小,和她十分亲热。 廖海平立在一旁,没有吭声。 若是按先前的规矩, 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师生要做朋友, 是乱了纲常,很值得一些讨论的。 -- 第82页 但姜素莹明显没有被冒犯。 她笑得露出酒窝,犹豫了好半晌,应了一句:“也成。” 学生们欢呼起来,末了挤眉弄眼补上一句:“密斯姜,记得带上你的男朋友。” 这话是专门说给她身旁的廖海平的。 新青年讲究恋爱自由, 谈起爱情总是特别热衷。他们不知道廖海平的旧面目,只觉得廖先生如此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天天来接,日日来送,对姜小姐献了这么久的殷勤。要说两个人没有点什么,怕是鬼都不信。 况且之前密斯姜突然生病,也是廖先生亲自来学校请假的。 “素莹害了伤风,很严重。要休息两天,实在对不住。”他温声对教学长说。 瞧瞧,这要不是在交往,怎么会连人家的身体情况都一清二楚? 廖海平这一造访,倒让学校里不少暗恋姜素莹的男生死了心——就凭廖先生这气度,自己是比不过的! 学生们这厢好奇极了,等姜素莹痊愈之后,便迫不及待的问个不停。但不管他们问过几次,姜小姐都死不承认廖海平是她的男朋友。 “那廖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总有好奇心特别旺盛的,拼着被加课的风险,也要多这么一句嘴。 姜素莹犹豫很久,吐出四个字:“半个朋友。” 这量词太过奇特。人好好的一个,怎么能活活劈开,算作半个? 可这回无论旁人再如何追问,姜素莹只管紧紧抿上丰润的唇,不肯再吭声。 她这么说是有她的道理的。 一两个月的功夫,足够姜素莹在身体上完全康复,也足够有隔阂的人吃上几顿饭,谈上一些故事。 姜素莹起初拒绝过廖海平的邀约。 但廖海平很有耐心,几次三番的继续,让她有点扛不住。毕竟生病那几天,廖海平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她,自己总不能巴掌一次次扇到人家脸上,没完没了的。 况且对方总是很会找时间,从来不约在晚上,而是约在毫不暧昧的午后。 餐馆的地方选的也极其稳妥,都是些临街的家常馆子,谈不上多么高级。如果姜素莹提出要买单,廖海平也不会阻止。似乎是朋友小聚罢了,须得有来有往的。 唯独有一次,也是最近的一次,吃饭的地点很奇特。 是在一艘游船上。 姜素莹到了地方坐下时,看到窗外的景色,不由得怔住。水波包裹着船体轻轻摇晃,闪出一片波光粼粼的光。和煦的日头晒进来,把镀银餐具都照得温热。 姜素莹觉得新奇,因为自打从钻石公主号上下来,她便再也没坐过船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最近做生意,认识了几个朋友,听他们说的。”廖海平掀开餐布,学着姜素莹的样子铺在膝盖上,“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里。” 他猜得没错。 此间厨子手艺了得,奶油打发的泡沫柔软,含在嘴里,一下子就化开。黄油淋在大块牛肋上,和烤到焦脆的番茄一起迸发出香气,叫人馋的想吞掉舌头。 姜素莹吃了一小会,无意间一抬头,发现廖海平一口没动。香喷喷的肉就摊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他却单是望着,连个角都没有切下来。 姜素莹不禁一愣,细一寻思,突然明白了。 刀叉需要两只手配合,而廖海平伤了右手,想吃也吃不成。尽管如此,他眼神依旧平和,没有打扰姜素莹进餐、向她求助的意思,只是安静的坐着。 姜素莹看在了眼里,犹豫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最终她欠起身,把盘子从廖海平的面前轻轻移动,拉到自己这边。刀子快速切过牛肉,划成细细的一条条,刚好是入口的尺寸。如此廖海平只要左手握着叉子,便也能吃了。 “要是还觉得块大,就告诉我。”姜素莹把盘子推了回去。 廖海平似乎被这举动怔住,片刻后温声回道:“多谢。” 接着拿起了叉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他眼睛垂着,原本颜色黑极了,压根透不进光。但眼下太阳升的很高,角度刁钻的照过来,给黑里带出了一抹亮棕色。 像猫眼,像琥珀,像琉璃。像一切闪亮而流光溢彩的东西,让寒冷有了温度,叫人心念一动。 姜素莹突然有些不大自在,连忙跟着把目光垂下,不再看他,而是专注在自己的餐盘上。 对方察觉出她的局促,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和谐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饭后。 如此豪华的一餐,价格自然也不菲。及到结账时,姜素莹瞥见金额,开口说:“这也太贵了,使不得,我付一半吧。” 廖海平拦住她:“不用。” “那怎么成——” “今天是我的生日。” 姜素莹伸出的手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诧异廖海平如此钢筋铁骨的一个人,竟然也是有生日的。转念一想,这念头属实荒谬:廖海平也是爹生娘养的,和她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不能过生日呢? 停顿了些时候,姜素莹开口:“你不早说,方才应该点碗面条的。” 廖海平温声道:“没关系,我很久以前就不吃长寿面了。” 有多久呢? 大概是他母亲死后。 “那时候我娘得了痨病,有人说她活不久,我不信。正赶上她过生日,我听人说吃了长寿面就会健康,于是喊厨房去做。” -- 第83页 小小的廖海平抱着大大的一海碗面条,跌跌撞撞跑到母亲住的院子门口。仆人要帮忙,他却不肯,只管亲手端着。 碗边滚烫,直冒热气,熏得他手一圈红。疼极了,烫到皮肉里,但得坚持,一滴汤也不能洒出来,因为这是能救母亲命的。 “当时也就是三四岁吧,懂得不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廖海平回忆起这一段时,面色平静极了,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娘见到我很高兴。她已经吃不下面条,就光喝了几口汤,告诉我这样就足够了。她让我好好读书,别再上这间院子里来,小心被她传上。” 廖海平那时不懂——娘喝了面汤,明天就会好起来,又怎么会传染他呢? 但隔了不过两三个月,吃过长寿面的母亲却还是死了。 临终前她老是发热,浑身烫得很。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照顾她,谈不上多上心。痨病治不了,早晚是个死,耗到虚空,人也就没了。 只有廖海平一个人着急。 他年纪太小,根本没有治病的逻辑。只知道自己有个宝贝玻璃珠,就想找出来塞进母亲手里,让她握着。玻璃凉津津,握上肯定就不会再发热了。 只是这回还没跑进院子,就被仆人拦住了:“二少爷,千万别进去了,太太已经没了!” 廖海平不信,又哭又闹,被老孙一把抱了起来。 隔着重重人影,他看见裹着白布单子的母亲被抬了出来。单子盖得不够密实,打底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腕子。 传家的金凤镯子挂不住,顺着母亲的手滑了下来。廖海平哭的太狠,手一松,紧握的玻璃珠也坠地。和金镯子叮铃铃落在一处,溅起一串尘土,摔成七八瓣。 “其实过了这么久,娘长得什么模样,我都记不得了。有些事越是想记住,就越是记不住,真是奇怪。” 唯独有一件记得请——长寿面吃了也活不长久,于是他便再不吃了。 廖海平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停了下来。 认识他这么久,姜素莹从来没见过廖海平讲这么多话。他一向是话少的,之前的每次都是她在演讲,他只是听着。 而这场生日宴似乎成了出口,让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来。又或许是他们已经足够熟悉了,到了可以交心的程度。 姜素莹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慰廖海平,但眼前的男人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在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里,他已经独自消化掉了情绪,有的只是讲述。 “我有时候觉得,要是当初爹能多花点心思在娘身上,那么哪怕她病死了,也不会一直念叨他,死的那么落寞。”廖海平自嘲的笑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么,干什么非得娶小老婆?” 所以先前他是不大想娶亲的,不然也不会拖到二十七八,全拿戴孝做借口。 这世道太乱、太荒唐了。廖海平守着自己的准则,摸着石头往前走。如今死过一遭,再回过头往前看,做了一些对的事,但也做了一些错的。 他如此说完,没有再继续往下讲了。 廖海平这番言论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编造的幌子,姜素莹其实有些分辨不清。毕竟人做了错事,总会给自己找理由开脱的,不是么。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姜素莹真实的感觉到眼睛不大舒服。 像进了沙子,发酸发涩。一定不是她想哭,而是游船上风太猛,吹得人想流眼泪了。 就好像闪电划破黑夜,她在转瞬即逝的光里,理解了廖海平与这世道的格格不入。 那感受太似曾相识,就如同街上行人会盯着她的白胳膊不放,如同姜老爷子觉得女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嫁人。 她也理解了廖海平的抗争。 这抗争来得无力又苦痛。束缚与算计掺杂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异类——他是新时代里的旧人,而她是旧时代里的新人。 站在混沌的交叉口上,他们都茫然,都不懂。 如果刨除前尘往事,她也许能和廖海平做百分百的朋友。 只可惜人是不会失忆的。 有些伤害刻在骨子里,若是想忘掉,除非时间长久的洗刷,不然绝不可能。 这也就是当学校里学生问起姜素莹时,她回答廖海平是她半个朋友的缘故。 只是半个,不能更多。 但半个朋友,也是朋友。 …… 此时此刻的大街上。 微风拂面,空气里满溢着春的脚步。学生们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姜素莹答应去踏青啦,还要带着廖先生呢。 “那一言为定了!” “密斯姜,廖先生,明天我们可等你们哦,一定不能反悔!” “反悔是小狗!” 学生目标达成,于是一哄而散,跑远了。 姜素莹从冗长的回忆中抬起头,看见廖海平面上似乎隐隐有笑意,疑惑地问:“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廖海平当然不会解释缘故。 不过看起来师生的纲常也不是很重要,就好比新式青年心直口快,有他们的好处——单是旁人嘴里“男朋友”那三个字,就说得他通体舒泰了。 “所以你要去踏青吗?”姜素莹顿了顿,“这个礼拜六。” 她有意避开男女关系这一层,问的有些局促。 “当然。”廖海平和气的回道,“我有空。” -- 第84页 第38章 萌动(2) 这人要亲却不亲,坏透了…… 市里可供玩耍的地方很多, 但若是往郊外走一走,景色更有不同。 一番商讨之后,隔天踏青的地点便选在了佘山。 触目所及之处郁郁葱葱, 骄阳打不穿树叶, 小径上一片阴凉, 舒爽又愉快。 姜素莹带的草帽没发挥出用场,于是在手里提着。廖海平不紧不慢的走在她身旁,两个人步调逐渐统一起来, 呼吸都卡上节奏。 迎面吹来小风,不凉也不热, 单是吹得人心里发酥。就连花都香的刚刚好, 甜而不腻似的。 怪不得诗人要赞美春天——万物复苏,朝气蓬勃, 一切都好极了。 而这宜人的温度再配上吵闹的年轻人, 气氛就更热烈了。 “密斯姜, 上周的课程里, 有些地方我不大懂,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总有特别好学的,出来爬山也不忘温书, 非得趁机让老师给开开小灶不成。 只不过才一靠近,就被旁人推走:“快到一边凉快去, 好不容易出来玩,还问功课!” “我就问,你管我!” 如此嘻嘻哈哈、打闹了一通,不知不觉就有些口干舌燥。 恰巧半山有个亭子,尚未被人占领。有个男学生跑得快,一溜烟窜上去了, 回身招呼大家:“不如就在这休息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亭子紧邻竹海,除了涛涛森声,还能听到些流水的响动。这倒是戳到了姜素莹的痒处——她带了一些应季的桃子,早上起得匆忙了,没来得及洗。 “再往上走一走,有处泉水来着。”一个名叫张敏玲的女学生解释着,“密斯姜,我先前来过这里,带您去吧。” 姜素莹应了,和张敏玲一人捧了三四只桃子,顺着台阶向上走。 绕过石板路,走过一处荒废的小径,再穿过细碎的叶丛,水声果真越来越大了。接着一转脸,嚯,好一处清泉闪动。 透澈的水花打高处往下落,敲击在鹅卵石上,溅起层层白雾。蒙在人脸上像是在做蒸汽浴,一转眼就让皮肤变得湿漉漉的。 姜素莹蹲了下来,把桃子放进水里。 忙着冲洗的功夫,张敏玲意外和她攀谈起来:“密斯姜,那天课间,我看见您读密码学的书来着。当时人多,不好意思问,您是对那个也有研究么?” 姜素莹寻思了一下,温声回道:“谈不上研究,就是一点爱好罢了。” 这里头的机缘说来也久。 当初和张怀谨逃到上海来时,她一连一个月出不了门,实在憋闷的慌,便有心在解谜游戏上深入。毕竟那次是靠word puzzle脱得身,须得好好钻研,以防之后还会再派上用场。 而张怀谨在学习上很有思路,听了姜素莹的诉求,他出了一趟门,就材料给配齐全了。 一套书籍安排的很好,内容从浅到深。从谜语到摩斯电码,简直成了专业教科书。姜素莹把浅显的几本读完,唯独里面有一本《密码学大全》,写的格外晦涩,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太读懂。 一直断断续续看着,偶尔课间时也会拿出来翻一翻,期待一些新的感悟。 有句老话不是这么说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甭管能不能看明白,翻上它一百来次,就成了专家了! 不过姜素莹倒是没想到,张敏玲会观察她观察的如此仔细,连这点小爱好都没放过。要知道,这个女学生平时话不多,在课堂上很安静。但是写的申论措辞犀利,是很有思想的。 “为什么会问这个?”姜素莹有些疑惑,“是你也喜欢解谜吗?” 张敏玲眼里亮闪闪的:“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您罢了。其实我倾慕您很久了,每次上您的课,总觉得观点契合,特别有启发。” 接着她滔滔不绝的复述起姜素莹的话来—— 比如讲《海国图志》时,密斯姜曾经说,对恃强凌弱者,隐忍无用。身处困境,唯有殊死一搏。而抗争须得建立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方才不是鲁莽,这便是她留洋归国的初衷。 文明与开化是警钟,敲得麻木的人警醒,在昏暝的长夜里点燃一点烛火。 姜素莹听了张敏玲一番如此真诚的表白,不禁笑了:“真的么?我都快记不清自己说过些什么。” “是真的!”张敏玲激动的回道,“我都记得。” 停了片刻,她也笑了:“只是我最近在想,理论是理论,须得落实到实际中,不然不就只是一句口号了么?” “那是自然。”姜素莹回道。 张敏玲犹豫很久,然后轻声说:“密斯姜,其实这所学校里,好学生很多,但都只是成绩上的,大多还是耽于吃喝玩乐。这也怨不得他们——上海这地方就是如此,太过繁华,容易迷了心智。” 姜素莹听出话题的郑重,于是停下揉搓桃子的手,看向她。 张敏玲得到重视,便又续道:“但我总觉得,眼下的和平只是暂时的。你看四处租界林立,洋人的刀就悬在我们头顶。什么时候落下,他们说了算。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我上了您这么久的课,很信任您。所以有些话只和您说,您千万不要和旁人讲,可以么?” 四周树叶晃动,混着潺潺溪水,冲进耳朵里是激烈的回响。 姜素莹先是一愣,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旋即点了点头:“放心,你说。” -- 第85页 “其实最近,我在……” 张敏玲才刚开了个头,身后的竹林里突然传出沙沙的脚步声。两个人被骇了一跳,连忙停下交谈,回头看过去。 修长的人影从绿意中穿过,步履沉稳,带起一阵风。 竟然是廖海平来了。 “你们在这里。”男人温声道,“我找了好久。” 有第三个人在,机密的话就无法继续讲下去了。 张敏玲恢复了含蓄的样貌,抖了抖带水的桃子,轻声说:“密斯姜,我先回去了。”之后起了身,把空间让给了廖先生。 姜素莹怕廖海平看出端倪,故意若无其事的问道:“你怎么不在下面等我?” 廖海平知道对方这是有意岔开话题,于是笑笑,没做声。 其实他在亭子里等了好一阵子,被学生们吵得实在头发昏。又见姜素莹迟迟不回来,这才找上来的。 姜素莹眼见着沟通无效,便决定起身。 这厢才站起来,刚准备迈步,“哎呦”一声停了下来——站得太久,脚麻了。 廖海平就在两步之外的地方,而姜素莹只能单脚点地,一动不能动。不然就酸到筋骨里,连牙龈都跟着发痒。 怎么一见到廖海平,就总是能出这样的变故! 姜素莹觉得丢人,热气顺着脸火辣辣的往上爬,几乎要生起自己的气来:“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有点不方便,马上就跟上。” 廖海平却不肯走,耐心的在一旁等待起来:“不着急。” 尴尬,太尴尬。 姜素莹脸涨的通红,只能四下张望,努力把话题往旁的地方引:“这里景色还挺好的。” 虽然是没话找话,却有几分道理。 因为此处竹林环绕,有山有水,如果是情侣间出来,确实是个不错的约会场所。 廖海平听进去了。 他像是被这句话鼓动着,立刻往前走了两步。彼此离得很近,此处只有他和她,再没有旁人了。 而此时,廖海平突然俯身。 姜素莹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直直的往下扑,打在她的睫毛上。像蝴蝶蹿进心里,在心尖那一小寸地方扇动起翅膀,搅得人心神不宁,痒嗖嗖。 对方越靠越近,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有几分是因为不能动。另外有几分是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 轻微的触感很快传来了。 但不是落在唇上,甚至不是额头,而是头顶。 廖海平没有吻她。 他单是伸手,摘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姜素莹头上的东西。 “有一片叶子。”他摊开手掌,现出一抹轻盈的绿,“素莹干什么闭上眼睛,是嫌风太大么?” 姜素莹一愣,掀起眼皮。发现廖海平话虽这么问,眼里却有点狡黠的含义——他分明是故意捉弄她的。 看不出来,这人真是坏透了! 武侠小说里写,人一有气就会打通七经六脉。姜素莹此刻心里被一股气顶着,腿登时好了大半,干脆忍着麻和痒,扭头就要走。 廖海平却笑了,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 “下面太吵了,像鸭子在开会。”他解释道,“等会儿再下去吧。” “鸭子开会”这比喻太形象——那群学生要是闹起来,呱呱个不停,真能吵得人耳朵流血。别说二爷这么个喜静的人,就连喜欢热闹的姜素莹,在课上也是深受其苦,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所以她板着脸,原本是不想应声的。最后还是没憋住,“噗”的笑了出来。 她就是吃亏在太活泼。 这笑容像火,烤化了略显紧张的气氛。廖海平松开她,抬手指向边上一块大石头:“坐一坐,先把腿养好了。” 石头不大,两人挨着坐下了。 姜素莹手里握着的桃子饱胀着丰盈的汁水,正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出香气,甜津津、凉呼呼。而山林的风与响动从他们身边滑过,严丝合缝的嵌进这香甜里,带来一点额外的回甘,叫人心动。 姜素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廖海平却抢先一步,突然道:“我明天要离开上海一趟,办点事务。” 姜素莹不由得怔住,停下原本的话题,顺着问道:“你要去哪里?” “济南。”廖海平温声说,“去个六七日,我就回来了。” 其实前段日子,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除开信守对姜素莹的承诺,就是在忙活这件事情。 ——廖海平惦记着天津厂子里的老底,于是隔着几层关系,又周转了几次,做了个第三方的身份,把厂里的料低价买下了。 货料到手,却因为先前的案子,不能直接从天津走。得先运到山东,再走陆路到上海,最后从这里出港,顺上新进洽谈好的一艘快船。 这趟行程复杂且艰险,金额又重大。廖海平实在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监督。 当然其中曲折他没有对姜素莹细说,只是道:“不用担心我。” 姜素莹才没有担心他。 廖海平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天津那样的火场都逃得出来,自有他的生存之路,哪里用的上她担心呢。 于是她把脸别到一旁:“知道了。” 静了片刻。 廖海平开口:“等我回来,我们……” 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没有继续下去。姜素莹脸上若无其事,却觉得胸腔里猛地一跳,像是错了拍子似的。 -- 第86页 她等着,等待廖海平说完。 可对方没有。 半晌后男人换了话题,单是温声问:“走么?” “当然。”姜素莹马上从石头上弹起,一脸义正辞严的应道。 洗个桃子洗出半个钟点来,属实有点过分了。 况且她和廖海平孤男寡女在水边上呆了这么久,桃色消息都不知道该被编排出多少去了! *** 廖海平说走就走,隔天带着老孙,果真消失不见了。 一连猫了个把月没冒头的春红倒是留了下来,低眉臊眼的跑到姜素莹的住处,向她道起歉来。 “姜姑娘,真不是我要骗您,是二爷他不让我说呐。他多厉害的一个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敢不听呢?” 这也就是廖海平本人不在上海,而他崭新的面目又姑且算得上平和,春红才能壮着胆子,背着他嚼了两句舌头。 她顿了顿又笑道:“我听二爷讲,您不生我的气了。那我每天过来给您收拾收拾屋子,您看成么?” 姜素莹早就不生气了,却也并不需要佣人。 于是只是督促春红继续把字识下去:“不要半途而废才好,不然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 春红麻利的应了,抱着书本欢天喜地起来,心里还在感念:太太心肠真好,这辈子自己是找到好主子了! …… 一天,三天,五天。 自从廖海平离去,转眼已经过去了旬日。 他既没有像先前说过的那样,很快就回到上海来。也没有传一封报平安的信件,更别提拍一份电报了。 整个人就好像石牛入海,杳无音信。 春红从第三天就开始着急,书也念不下去了,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管围着姜素莹打转。地藏观世音菩萨的大名都不知道被她念了多少遍,菩萨本人怕是此时在天上,也要喷嚏打个不停了。 姜素莹只能安慰起她:“恐怕是路上耽搁了,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回去吧。” 她面上看似镇定,其实这话说出来,也并不十分心安。 因为春红认识的那寥寥几个大字,还不足以读懂报纸,但姜素莹是懂的。 新闻上说,南京的队伍已经往胶东去了,目的地直指济南。按日子推算,廖海平此时应该留在城里。目前肯定安全,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再想离开,会不会遇到困难。 这话姜素莹不能对春红讲,只能自己憋着。消息一日日透过报纸传来,像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坠的人寝食难安。 就在不安与胡思乱想中,她从床上睁开眼,迎来了十一个清晨。 天刚蒙蒙亮,零星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十分苍白。 一切看起来和前几日没什么不同。街上依旧响过牛奶车的铃铛声,早起的黄包车往前跑去,带着咕噜噜的响动。 姜素莹没有洗漱,甚至连衣裳也没换,下床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楼下的邮箱,把新送的报纸取出来。 这是她新近的习惯。 报纸新鲜热乎,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味。她等不及晾干,也顾不得手上被染黑,站在原地就拆了开来。 而这一看不要紧,头瞬间“嗡”的一声,整个人变成了石头。 5月3日的新刊,头版头条上书八个大字:国耻,国难!济南危急! 再往下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明明满篇字迹印刷的规整黝黑,一字一字念下去,却好像淌出血来。 ——日军以国民革命军对日本侨民进行抢劫为借口,出动军队,在济南城内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 一夜之间,济南被炮轰成一片火海,中国军人与民众万余人惨遭杀害。 [1] 举国悲鸣,一片哀歌。 而千里之外的上海。 姜素莹举着报纸,手开始发抖。后背冒出冷汗,渐渐打透了衣衫。 第39章 逆行(1) 她的旅程 五月十一日, 济南沦陷。 内城滔天血海,尸横遍野,南门城楼垮成一片废墟。前往胶东的火车早已停摆, 路桥口都被炸断。 报纸上一条条坏消息向姜素莹砸来, 雪崩一般。 哪怕身处上海, 街头人们口中谈论的、诉说的也都是战事,甚至有商户开始屯米屯面,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廖海平一定不会有事——七八天前, 姜素莹还能用这个念头勉强说服自己。 直到济南失守,她再扛不住了。 姜素莹不傻。 廖海平是人不是神仙, 就算再神通广大, 也是一发子弹就能打透的。况且他拖着伤残的手,枪都使不利索, 如何能从枪林弹雨里逃出来? 姜素莹几乎想立刻动身去寻他, 但这样无异于送死, 毫无意义可言。 时间就在她的郁结中, 不留情面的往后走。一天过了,又是一天。 拖得越久,想要动身的想法就在姜素莹的脑海中越成型, 最后几乎成了执念。如同夜里偶尔会拉起的防空警报,尖利盘旋, 挥之不去。 ——她必须得去找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普天之下,除了姜素莹,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二爷收尸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是又一个多么理想主义的举动。 北上的铁路早就不通,一票难求, 渡口前挤满无数张茫然失措的脸,漫天哭声。 况且当真到了济南,重重关卡阻隔,也是进不去的。退一万步说,就算进去了,自身难保,又如何从万千尸首中刨出廖海平来? -- 第87页 但比起所有的这些可能,姜素莹更无法接受毫无希望的等待。 这等待像是蚂蚁在身上爬,叫人皮肉紧缩。冷不丁啖下一口肉,疼得心脏都跟着蜷起来。 她先前不认为自己是爱廖海平的,完全不爱。 可当纠缠了一年的对象真的可能死掉时,四周的空气又像被人抽走,让她简直要无法呼吸了。 毕竟自从生日那场对话过后,姜素莹头一回理解了廖海平。 她自觉和那个男人是如此相似,他们被命运系在同一叶扁舟上,挣不开、甩不脱,在巨大的浪潮下一同起伏。 这已经不单单是爱情,甚至远超于爱情。以至于廖海平的失踪,让姜素莹有了兔死狐悲的感受。 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春红那边也瞒不住了。 她在知道之后哭的嗓子都哑,只顾紧紧环着姜素莹的肩膀,好像姜素莹成了这世上唯一的顶梁柱。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到济南去。”春红从嚎啕大哭中挤出一声。 姜素莹是不可能带她的。 前面的路太艰险,断然没有全军覆没的道理,总得留下人来善后。只是好说歹说,春红都不肯答应,最后姜素莹只好趁着夜色,换了轻便的衣服和装备,偷偷出发了。 不过在这趟秘密行程的前半段,她并不是一个人的。 她还有个伙伴。 *** 夜雾蔼蔼,一辆货车驶到路口。 油毡布掀开,学生张敏玲探身,向她伸出手:“密斯姜,抓住我,踩着这里上来。” 姜素莹借了个力,轻巧的翻进车后斗。 油毡布重又落下,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她花了点功夫才勉强适应这黑暗,眼前是一片雾蒙蒙。 车内货物装的满,间隙不大。大约有四五个人挤在边角的地方,脊背贴在油毡布上,正沉默的坐着。车内实在太黑,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 “放心,都是我的朋友。”张敏玲附耳过来,悄声说。 姜素莹点了点头。 之所以能坐上这趟车,其实全都拜张敏玲的帮助。 直接北上的通路被截断,姜素莹只能曲线救国,先取道湖北,再往山东去。这趟计划变数很多,原本她还在发愁如何到汉口,张敏玲却突然告诉她,自己有办法带她过去。只是路途上辛苦,而且当晚就要走。 姜素莹是不在意辛苦的,如此一来,才有了夜奔这一出。 张敏玲说的不错,这趟行程确实不轻松。 此时车内颠簸,空间又颇为逼仄。呼吸间满是柴油和灰土味,熏得人口干舌燥。 一只军用水壶绕着圈的来回传递,好歹能勉强润润刺痒的喉咙。大概是怕被路过的哨卡发现,没人敢出声,就连喝水都尽量不发出大的响动,更别提咳嗽了。 如此浑浑噩噩开了不知多久,货车终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油毡布被重新掀起,有人小声说:“这里安全,可以下来活动一下。”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黎明前的寒凉。 郊外的稻田闪着水泽,被风吹得荡出一圈圈波浪。植物的清香让人精神振奋,借着似亮非亮的天光,姜素莹活动起僵硬的腿脚,这才看清一路走了这么久的同伴。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因为藏得太久,彼此蹭上了满脸的灰。你看看我,我看看,不由得发起笑来。尽管仪容狼狈,眼神却闪闪发亮。 看来济南惨案触动的不光是姜素莹,更击碎了很多进步的灵魂。和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用鲜血和抗争换来的。 张敏玲再无法忍受浑浑噩噩的生活,她要和其他青年一起走,而这趟车便是组织往鄂东去的。 那里条件不比上海,艰苦极了。但不怕牺牲的有识之士已经越聚越多,星火终有燎原之日,点亮九州。 他们饱满的热情感染了姜素莹。哪怕走走停停,一路坎坷,也没有人喊过一句苦。 如此挺过数日,到了分别的时候。 货车不敢靠近渡口,单是停在道路旁。 临别之际,张敏玲诚恳的握住了姜素莹的手:“我们需要年轻的力量,您的知识在那里也能派上用场。我相信您是有理想的,等找到廖先生,就来鄂东吧。” 她长得瘦弱,力气却很足,好像要把信念传递出去一样。姜素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车上同行的人提醒道:“这里不能久留,得走了。” 握着姜素莹的手松开了,货车喷着烟往西继续开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姜素莹心沉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包,继续往渡口的方向走去。 此时无数人南下,一张张仓皇的人脸汇成洪流。而她孤身逆行,身影消失在这洪流之中。 *** 五月二十八日,雨。 姜素莹宿在临街的人家里,餐食吃的简陋。这一路上起初还能有青菜,后面就只有干硬的馍。她倒是不大在意,有什么吃什么,养足精神是第一要务。 只是床铺上跳蚤太多,夜里被咬醒了两次。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姜素莹成功按死两只害虫。天真和罗曼蒂克消失了功用,她忙完重新倒头就睡,一觉囫囵到了天亮。 梦里有人说话,脸看不清,一晃就过了。 白天清晨,她找到地方拍了一封电报给春红,报了平安,继续上路。 -- 第88页 六月三日,晴。 越往北去,关卡也越多。和年前光景不同,隔三差五便是哨所。 姜素莹生平第一次见到死人。 几具尸首交叠,就这样躺在道边。青白的脸和身子少了多一半,估计是被野狗啃食了。就是不知生前是饿死的,还是被打死的。 路过的行人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停下,生怕惹下事端。更有拖家带口赶着牛车往南跑的,全都是为了活下来。 死亡就是如此残酷。 恐怕廖海平此时,十有八九也是这般模样,甚至还要烂的更多。姜素莹不忍细想,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行进。 六月九日,阴。 沿途流民更甚,各个瘦骨嶙群,抱着包袱,眼睛都灰蒙蒙。有人打斗,有人抢夺。还有女人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婴儿,愣是把干瘪的乳|房往早就不会哭喊的孩子嘴里塞去,满脸麻木。 地里能吃的都被吃光,饿的发疯的人扒起土,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肚子涨得老大,四肢却枯萎的像麻杆一样。观音土吃多了,沉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姜素莹也饿。 她的伙食已经缩减到一天至多一顿,手上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分享。而看着旁人受难,她精神上也饱受痛苦。 眼前的一切与十里洋场的歌舞升平迥异,叫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虚构。这一切都和书本上太不一样——她读过很多文明与道理,却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苦难。 人民的苦难。 六月十二日,晴。 泰安。 一进山东界后,街上巡逻密集,日本人的影子越来越多。须得多加小心,时不时避开才行。 姜素莹起初想在城外寻个脚夫作伴,但对方一听她要去济南,一连声挥手道:“你这妮子怕不是疯了!去那做甚哩,大家都在往南边跑呢!” 再往前走太过危险,就连搭牛车都不再可能,剩下的路只能步行。好在路途不远,一百多里,若是走的快些,就是两天的脚程。 若是放在一个月之前,走上整整两日,这是姜素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身体明明疲惫到了极点,随时会倒下。精神上却还在坚持着,也不知靠的是什么信念。 她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死亡。 心痛、恐惧、对敌人的憎恨混杂在一起,无法言说。抛开这些,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她要见到廖海平。 哪怕只是一把骨头,她也要把他带出城。 多休息一分钟,都是浪费生的希望。姜素莹喝了两口水,不敢再停留,加紧了脚步。快到城门处时,却听到那里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在朝外面跑,时不时伴有凄厉的呼喊。 “救命,救救我——” 姜素莹连忙贴住墙根,偷偷探头。 三个日本宪兵拖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往门里拽去。女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衣服被划开大半,压根无力抗争。 姜素莹亲眼看到暴行,一瞬间懵了——不成,须得想法法子,救下那女孩才行! 可她并没有和人搏斗的经验,几乎犯了愁。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啪,啪。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姜素莹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枪响了。 有人在交火! 宪兵松开女孩,回身掏出枪,开始反击。 姜素莹从未如此感谢过枪声。她一秒钟都不敢耽误,趁机冲了上去,一直跑到女孩边上才停下。接着猛地拽起瘫在地上的女孩,想把她拉到安全的角落。 三米,五米,十米,眼瞅就要脱离日本宪兵的掌控。 但于此同时,一个宪兵发现了异动,从激战中抽出身来,直冲这边跑过来。 女孩软的站不起来,沉重的成了一只布口袋。姜素莹本来就饥饿难耐,哪怕用尽浑身力气拉着她,依旧抵不过敌人的速度。 那宪兵近了,又近了。 他一抬手,故意一枪打在石板路上,擦起一串火星子。 姜素莹不能再移动了——再往前跑一步,子弹就要射穿她的头颅。于是她回过身,死死护住蹲在地上的女孩,挡在了对方前头。 敌人挥舞着枪托,哈哈笑起来,像是在不怀好意的吓唬她们,有意取乐一般。大抵是要看她们哭喊,再把她们的脑袋砸穿。 女孩厉声尖叫,姜素莹没有其他的手段,只能紧紧的搂着她,闭起眼睛,等待命运的审判。 然后。 啪。 一声闷响。血浆爆开,腥臭的液体糊了姜素莹一脸。 不是她的血,是别人的。 姜素莹惶惶然睁开眼,意外的发现那宪兵朝前倒在地上,胸腔被豁开一个大洞。他抽搐了两下,很快就不动了。 他被人打死了。 真是老天有眼,那还等什么! 姜素莹马上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般起身,牵着女孩往街角死命跑去。脚步倒腾的飞快,恨不得身后长出翅膀,一步飞到几里之外才好。 这些日子没学到别的,她求生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步。 眼看拐过一条街道,进了小巷,就要安全了。 姜素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有人从暗处现身,拦住了她。 -- 第89页 不好,又是宪兵! 姜素莹这次没有分辨是谁,本能的抬手,用胳膊肘狠狠向对方砸去,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但让她无比震惊的是,对方抓着她的肩膀,生生承了她这一拳,却没有松开手,而是清晰的唤出了她的名字。 “别害怕,素莹,是我。” 第40章 逆行(2) 浴室中 是我。 这两个字冲进姜素莹耳朵里, 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叫她一时愣住,松开了手。 初夏的日光是如此强烈,顺着砖缝往下爬, 晃得人眼底是一片明灿灿的亮。而眼前的男人被这光罩着, 修长的身形拢上金边。遥不可及, 却又触手可摸。 身后响起车马靠近的摇铃声。 那人冷静的说了一句“走”,便拉着犹自疑惑的姜素莹和女孩,上了急速驶来的马车。 一路向前, 一路颠簸。 要不是手被男人紧紧握住,熟悉的高热穿透皮肤, 姜素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竟然就这样找到廖海平了。 还是活的! 这巧合太让人震惊, 姜素莹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 就在她稀里糊涂的时候, 车子悄无声息的出了城, 往不知名的方向走。刚巧遇上一道敞开的沟, 马车行的快, 没来得及躲过去。 咣! 厢内重重一震,姜素莹的脑袋猛地撞到廖海平的肩膀,才勉强稳了下来。这一下来得又疼又急, 倒是让她彻底清醒了,恢复了语言功能。 姜素莹这才明白过来, 一切都是真的。 廖海平就在自己身边,会呼吸、会说话、会行动。 她突然气苦,干脆一把挥开廖海平握着自己的手,揉起被撞青了的额头,恨恨问道:“你既然好端端活着,怎么不拍一封电报回来, 或者寄一封家书?” 其实不是廖海平有意要失踪。 上个月他及至山东界时,局面已经开始紧促。城里常规的通信通路都被切断,他又挂念着货物,于是没有多花力气与上海联系。 写信也好,拍电报也罢,都不如早点把事情做完,早一天就能回家。 速战速决,这是他的务实主义。 廖海平计划的虽好,但天有不测风云,回程时意外赶上两军交火。他只能绕道往西-往南-再往东,如此在地图上兜兜转转,花费了很多额外的功夫。 路上消息不畅,以至于到皖北时,廖海平才得知济南沦陷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对,生怕战火一路往南烧去,于是赶忙花大价钱,找到堪堪恢复通信的管道,想得知家中平安与否。 不问还好,一问惊出一身冷汗。 春红在电报中说,姜素莹不见了,应是去了济南! 廖海平接到消息,半晌没言语,屋子里的烛火亮了整晚。 没人知道那一夜里,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隔天才刚蒙蒙亮,廖海平就做出了决断——他让旁人押着货先离开,自己带着几个亲信,重新往北折返,试图寻找姜素莹的影踪。 用“大海捞针”这四个字形容他和姜素莹的行动,简直再恰当不过。几次无意间靠近,几次擦肩而过。 但好歹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济南。 姜素莹孤身一人,少了帮手,走的远没有廖海平快。如果无灾无难,她在进城前必会经过泰安。而按出发的日子来算,也许就在这几天。 于是廖海平提前在泰安城外安顿了下来,带着一点运气,和一点合理的推断。 在当姜素莹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只是这胜利是如此侥幸——他操作左手是后天习得的本领,本来就不大灵便。方才那一枪若是歪一寸,或是晚一点,都会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廖海平是个缺乏情绪的人,在天津的火场里也并不觉得多么恐惧。 在那一刻,他却是真的害怕了。悔恨几乎击穿了他,把灵魂都炸成碎片。 但廖海平是不会向姜素莹提及这种后怕的。 就如同他不会讲述自己这些日子里,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 虽然廖海平不打算诉苦,此时车上也并不全然安静——被救下的姑娘终于缓过神,开始抱着姜素莹的胳膊不住道谢,泪流满面。 有人这么一打岔,姜素莹也忘记了先前对廖海平的质问。她压下激动的情绪,转而询问起那女孩:“你还有旁的去处吗?” 去处是有的。 那姑娘的父母死了,但在枣庄有个远房表亲。她原本从城里往外逃,就是为了投奔到那里。没成想才走到城门处,就被起了歹意的宪兵抓住。好险遇到救援,才捡回一条生路。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叙述间,马车到了交叉路口。 老孙在廖海平的指示下,陪着被救下的女孩中途换了车,继续西去。而剩下人为了躲避追查,也更换了座驾,继续往南快马加鞭。 新车辆大约驶过一个时辰,最后停在了廖海平临时安置的院落。 *** 此地不比家中,院子布置的简陋,饮食也很粗糙。桌上摆着两碗面条,上头淋了些稀疏的素菜,浇头少到一筷子就能撇掉。 姜素莹抱起碗就吃,一句废话没有——这一路过来,有的吃就不错,她早就学会不再挑拣了。 廖海平坐在她对面,碗放在桌上,却突然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 第90页 姜素莹身上的娇惯被这旅程磨得不剩什么,原本应是件好事。但落在他的眼里,却觉得不是滋味。 是自己没能护住她,让她吃了太多苦。 但这也并不全是是他的错。 毕竟这些日子廖海平四处奔走,发现高桥不是唯一一个尝试渗透的日本人,四叔也不是唯一一个叛徒。 而家国沦丧之日,保命都难,哪里还有“天真”二字的容身之所。 这个道理,是个人都懂。 一餐饭吃出截然不同的滋味,到了收尾的时候,姜素莹把筷子撂下,想继续先前的话题:“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木着脸,心里全是担忧与怒火。 可为什么要生气呢。 廖海平活着还不好么,难道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 即便道理心里都清楚,这情绪来的依旧气势汹汹,让姜素莹自己也没有想通。 而面对这样的质问,廖海平没有恼火。他回道:“不急这一刻,我们有的是时间细说——要先洗个澡么?” 对方这么一提醒,姜素莹顿时觉得浑身发痒。她已经小半个月没洗过澡了,哪怕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灰头土脸模样肯定骇人得紧。 思路被岔开,她几乎是立刻答道:“要。” …… 浴室不大,原本是间柴房。 当中倒是立了一只大木桶,续上烧得温乎的水,空间不小。姜素莹整个人坐进去时,尚且有富裕。 室内渐渐被热气填满,水雾氤氲得到处都是。 姜素莹洗到皮肤通红,才停下揉搓皂角的手,从桶中湿淋淋的起身,披上那件廖海平给她准备的干净衣裳。 衣服又宽又长,极其不合身。就连盘扣都复杂得紧,不是她惯常用的。 因为那本就是一件男士长衫——姜素莹来的太突然,廖海平没想到会有用上女装的时候,只能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件给她,凑合个一两日的。 大就大吧,横竖是蔽体罢了。姜素莹如此想道,一张脸沉着。身体上虽然舒爽许多,心里却依旧像是憋着一股气似的。 而这时,咚,咚,咚。 外头响起规矩的三下敲门声。 “素莹,你洗好了么?”廖海平看她浴室里呆的太久,怕她昏倒,于是隔着门问道。 姜素莹听到了,但她别扭着,就是不想做声。 门一推就开,压根没有锁。 廖海平走了进来,见她好端端站在木桶边上,不由得一愣:“怎么不回答我?” 姜素莹抬手拢了拢头发,没理他。 而廖海平无意间一瞥,更惊讶了:“你这是被虫子咬的么?” ——姜素莹穿的衣衫太宽大,稍微一有动作,袖口就会从胳膊上滑落。露出的腕子上布满被跳蚤咬出的疙瘩,方才遇见热水,伤口重新肿起来,看着怪吓人的。 “是。”这回姜素莹开了口,语气干巴巴的。 “我去给你找药膏。” “不用了。” 廖海平的脚步顿住,回过头。而姜素莹只管全神贯注的扣那一两枚不听使唤的盘扣,压根没有看他的意思。 这下太过明显,任谁也能意识的到,她这是在和他耍小脾气了。 廖海平从没见过这样的姜素莹。 他突然冒出一个揣测,甚至不能称之为揣测——在春红说出姜素莹前往济南的那一刻,廖海平就已经猜到了答案。 但他想听姜素莹亲口说。 “素莹,我会回答你所有的疑惑。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先告诉我。”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为什么不任由我死了?” “死人是不会再缠着你的了,不是么?” 这一连串问题直截了当,戳穿了姜素莹所有掩藏的心思。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 廖海平是不惮于打破和谐的。 他走近了些,直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问题。 姜素莹被这动作激怒了,干脆大声喊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说完自己也觉得恼火,突然语塞。再后来好像打开了机关一样,眼圈一红,泪水呼啦啦往下流。 ——廖海平除了看上去瘦了些,整个人精神头倒是很足,身边还有一群帮手,什么事都没有。 反观她呢,浑身上下被跳蚤咬的没一处好地方。这一路跋涉过来,冒了多大的风险,日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为了安全起见,连头发都剪成齐耳朵,根本不能见人了! 她不过二十岁出头,但自从认识了廖海平,却经历了太多,又挂念的太多。 如今见到廖海平安然无恙,积蓄已久的压力被移开之余,又给心上留下一个洞。 她委屈,委屈极了! 人家屁事没有,她倒巴巴跑过来,还差点把命给送了! 不用姜素莹回答,她的哭泣让廖海平懂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试图搂住她。起初姜素莹是不肯的,接连挥了两下手。但男人力气足,意志又坚定,根本不容她甩开。 又或许姜素莹并不是很想挣脱。 因为她很快就放弃挣扎,把头抵在廖海平胸膛上。鼻涕眼泪都往对方身上蹭,把男人的衣襟都打透了。 丢脸就丢脸吧,姜素莹认了。横竖这样的世道,以后还有多少活头呢。 -- 第91页 廖海平觉得自己是哄不好姜素莹了。 不管是用胳膊环着她,还是拍起后背,甚至学着小时候老孙哄他的架势轻轻摇晃姜素莹,都不管用。 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能冒出这么多泪水?擦也擦不干,抹也抹不净似的。 但自责之余,他又觉得满足。 眼下姜素莹肯对他哭、肯对他委屈与嗔怒,都在说明一件事情。 不管她承不承认,她都是爱他的。 不然怎么会有人敢孤身横跨大半个中国,直往火线里奔去?如果不是因为爱,这世上又如何会有这样的勇气与胆量呢? 正如人是只会对爱人哭泣、撒娇、像孩子一样不讲道理那样,姜素莹愿意用这样崭新的面目对他,就是最好的兆头。 而对于朋友是一种哄法,对于爱人,就是另一种了。 廖海平一向具有一些行动力。 他想通这一层,便低下头,吻了下去。 姜素莹愣住了。 她抽泣了两声,没有推开他。而是带着未干的眼泪,抬起手搂住了廖海平的脖颈。很快她的身子被男人压进身后的木桶,顺着溅起的水花往下沉溺。衣裳成了神奇的织物,见水就溶。 抚摸是热烈的,爱欲是热烈的。姜素莹整个人被水包裹着,成了才从母体中脱胎的赤|裸模样。 在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消失不见,她突然安心了。 疼吗? 疼。 但渐渐地,疼里有了别的滋味,心底最细嫩的地方有了痒处,燃起一串磨不灭的火。 男人耸动的汗珠往下滴,有那么一点不小心砸在她唇边,又被他热切的吻掉了。那吻是湿的,是热的。是咸的,是甜的。滋味复杂且矛盾,叫人分不清、尝不透。 空气除了不断拍打的水声,只有无边的喟叹。暧昧如同桃花酒,醉的人昏昏然。 姜素莹生了一副好臂膀,廖海平初见时便看到了。 那胳膊圆润、饱满,哪怕饿瘦了,依旧有些丰润的规模。 廖海平原本单是搂着亲着,却突然觉得不够。他压不住心里长久暗涌的念头,微微用了力,用牙齿去叼住那雪白的皮肉。 老毛病不是那么容易改的。此刻如同猎物终于得手,他要把她吃下去。 因为她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必须是他的,理应是他的——廖海平废了那么多心力,熬过这么多曲折,终于见了光明,再没松嘴的道理了! 而姜素莹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动作,短促的尖叫了一声,痒里几乎又带上了疼。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死了。但下一秒,男人又把她的身子朝着桶边上翻了过去,加快动作,让她活了过来。 疼痛与快活周而复始,成了一个循环,没有尽头。 明天什么时候会来呢? 窗外黑着,没有答案。 南边的队伍在往努力北打,却架不住其中有人想要议和。北面的清庭旧部猫在关外搞复辟,而日本人夹在中间,推波助澜,想捞一杯羹。 退一步则步步退。 长久以往,家不是家,国将不国。哪怕安居一隅,都是投降、是认输。 须得抗争。 可又该如何抗争呢? 往鄂东去,去找张敏玲,也许是条出路。至于更多的,眼下姜素莹也不知道。毕竟战争与反抗从来就不是过家家酒。总会有人流血,会牺牲。 而在姜素莹思考的功夫里,廖海平察觉到了她的分神。他从背后俯身过来,惩罚似的掠夺了她口腔里的所有空气。 水凉了,没人在乎。 廖海平是不畏惧寒冷的,天生像是被炭火烤过。而他身上是如此滚烫,单是挨着他,姜素莹就觉得暖和。 她太累了,心情从极度的紧张中放松,几乎要在这运动中睡过去,坠进永不终结的梦。 就这在半睡半醒间。 廖海平停下,开了口。音量放得比平时轻,还夹杂着一点隐约的喘息声:“素莹。” “嗯?”姜素莹掀起眼皮,含混的看着他。兴许是身体里的热浪还没褪去的缘故,她生平头一次觉得,廖海平这人长得确实不错。 玉白的脸生得秀气,眼睛也漂亮,就连牙口都齐整。要是少了那些阴暗的心思,真的像是冰雪融的。 “先前踏青的时候,我有句话没讲完。”男人说。 姜素莹听了,突然记起这一遭,于是点了点头。 她以为廖海平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但对方却道:“等离开山东,我们去拍张照片吧。” 他指的是顺兴影楼里,新近最流行的那种。 新娘和新郎抱着捧花站在幕布前,闪光灯咔嚓一声,把最美好的瞬间定格。 花大价钱拍摄的照片,自然不能白拍,还得冲印出来才行。一张洗出些规模,到时候挂在客厅墙上。造访的客人们看到了,都得夸上一句:“这对璧人真是天作之合!” 另外还得洗两张小的。 洗成巴掌大小,贴身装着。哪怕日后分隔两地,一个人去往鄂东去点亮星火,还是一个人留在上海、为她暗中接洽通道,只要掏出来看一看,都不会觉得寂寞。 毕竟只要印在一张纸上,他们就不再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灵魂。不再是密斯姜与廖二爷,不再横跨着巨大的鸿沟。 -- 第92页 他们是姜素莹与廖海平了。 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会相爱,会争吵,会再和好。也许会生育一两个孩子,也许会在衰老前就死去——这样混乱的世道,以后会如何,谁知道呢。 廖海平说完,没有去看姜素莹的眼睛。一旦翻滚的欲念被压下去,他便恢复了理智与清明,成了一个文明的人。 他曾经逼着她喝了那杯交杯酒,但这一次,他不想这么做了。 即便她是他的,跑到天涯海角都是这么个道理,他依旧希望她选择。 这是廖海平最后的退让了。 时间缓缓而逝,狭小的浴室因为这条提议,一下子变得安静很多。许久之后,桶里有了哗啦啦的响动。 姜素莹不再感到困倦,彻底清醒过来。 她干脆的扭过身子,看向廖海平。一如初见时那样,大而圆的眼睛里生机勃勃。 “好。”她应了。 第41章 正文完 血路,花路,风骨 从北往南回去这条路, 姜素莹和廖海平走了快有个把月。其中艰险不必多说,及到上海时,两个人都瘦了老大一圈。 春红瞧见他们, 激动的一整个蹿出门去。又是张罗着要买肉, 又是要炖老鳖汤, 恨不得在七八月的时节里过上年了! 家里有人打扫着,和离开前无异。 姜素莹把自己的东西在住处放下后,倒是去了趟廖海平在戈登路上的公寓, 好好审视了一番——上次去还是为了跟踪春红,这回再去, 很是有了一些主人翁精神。 廖海平的思想也许有些进步, 审美还是最老旧的那一套。 公寓里的家具是一水的红木,就连素色壁纸被悬着吊灯一照, 淡雅里都带出点肃穆的颜色, 死气沉沉的。 廖海平愿意住在死人宅子里, 是他的事情, 可姜素莹不成。哪怕就是在这里住上一日,哪怕也许很快就会离开上海,也得打理出个轮廓。 姜素莹如此想着, 便背起手在客厅里溜达起来。一忽儿指着这里说可以放一束假花,一忽对着那里说可以摆几本书。 一个人叽叽喳喳填满了整个寂寥的空间, 是生生要把黑沉的客厅变成温馨的小窝。 如此巡视了一圈,姜素莹到了走廊的墙壁前。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突然出起神来,立住不动。 片刻后腰上一暖,有人走近,从身后环住了她。 “在想什么?”一直沉默的廖海平问, 呼吸打在姜素莹耳旁,痒且热。 “这里是不是空了一块?”姜素莹回过神,侧脸问他。 那里的墙纸上有一处色泽明显更亮些,应是先前挂着饰物,又被人取走了。 “嗯。”男人答得自然,“原本是一面镜子来着,我昨天叫老孙摘了。” 可见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在装饰上做出努力的。 只可惜旁人都是在做加法,他可倒好,做起减法来,把原本就空阔的客厅搞得更没人气了。 姜素莹简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在审美上对他重塑:“好端端一面墙,腾出这么一大片空间来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转念一寻思,突然明白了。 哪儿还用问为什么? 这分明是专门留出来,擎等着挂她和廖海平的结婚相片呢。 饶是姜素莹这么个心大的,一想明白这回事,蓦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自觉脸上发烫,干脆抬手捂住耳朵,嘴里打起马虎眼:“我头发都没长出来呢,不能去照相,太丑!” 廖二爷蹙起眉头——天底下哪有亲口答应了,还随便反悔的道理。 至少在他这里没有。 不过他是说不过姜素莹的。 一来是他从小话少,不爱争辩。二来是心尖上的宝贝来之不易,多少有点纵着的意思,不想打口舌官司。 既然言语上吃亏,他干脆不再开口。只是胳膊上一用力,把姜素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直接往里屋卷。 “你要干什么???” 姜素莹这问题属实有些多余了。 一番交战之后,她被压得腿肚子直转筋。最后只能颤声敲起床板,宣告投降了:“照,照,照。我去照相还不行么,保证再不淘气了!” 廖海平这才松开她,整个人饱餐一顿,白净脸上都有了血色。 隔天太阳亮的刺目。 打在幕布上,成了喜气洋洋的一团,灿烂极了。 春红自认为是一桩爱情的见证人,因为激动过度,差点在照相馆里晕过去。还好椅背就在她前面,能一把扶住,不然差点把门牙都磕掉了。 至于守在一旁的老孙呢。他迷信的很,简直比拍相片的人还要紧张——不住在门边上巴望,生怕那个相机那个小铁盒夺去二爷和太太的魂魄。 旁人紧张的情绪也感染了姜素莹。 她时不时摆弄着潦草的头发,努力站得笔直。而廖海平立在她身边,脸色沉静,眼里却是真的快活。 “别折腾了,挺好看的。”他说。 姜素莹才不信呢,手里不住捋着发梢,试图压下那一两根炸毛,一边小声嘟囔着:“好看什么,都怨你,就不能等两天么!” 话虽如此,脸上却逐渐带出些笑模样来,眉眼都弯出俏皮的弧度。 一片混乱中。 咔嚓! 时间凝滞,跟着快门一起停住了脚步。 -- 第93页 *** “后来呢?” 九月的天津,太阳依旧很足。 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铺满整个房间。卧室的实木地板光洁极了,照射之下简直成了镜面,映出一老一小两个依偎着的人影。 “什么后来?”老人问。 这间卧室朝南,午后的热度晒在身上,叫人发懒。她靠在窗前的摇椅上,几乎昏昏欲睡起来。 “就是他们回到了上海,去拍了这张结婚照片。”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声音还很稚嫩。他手指着厚重相册的其中一页,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好奇:“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眼见老人要睡过去了,孩子着急起来,摇晃起她的胳膊:“太姥姥,你快说嘛,我想听。” 老人被摇醒了,掀起眼皮,慢悠悠的说:“我也记不清了。” 男孩一听,沮丧极了:“怎么能记不清呢。” 不过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兴高采烈的自己补完了整个故事:“我知道了!肯定就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很多小鹿和小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他们过完了幸福的一生,对么?” 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倒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打扮精干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生了双大而圆的眼睛,菱角一样的唇,丰润饱满。 “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午休的时间不要来吵太姥姥了吗?” 男孩被妈妈拉了起来,嘟着嘴解释道:“可是我想听太姥姥讲故事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女人的精神头给点起来了。 她转向老人,苦口婆心的劝:“您累了就得休息,可不能老这么依着熊孩子,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厢劝完老的,又拎着小的往外走:“还有你,跟我出来,我给你讲故事书!” 男孩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往客厅去,一路撒娇耍赖。 啪。 卧室的门在他们身后被掩上了。 屋子里静下来,老人低头往下看去,瞥见了相册上那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兴许是方才谈起了过去,她多少有点感悟。 活得越久,往往就对周遭的事物越麻木,不会再好奇。 可就算明知道身边再没有奇迹发生,单是光阴变换这一件事,已经足够让人着迷了。 比如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姜素莹的。 但隔了两辈,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又生了女儿,却和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活成了姜素莹的翻版。 开朗、热情,使不完的精神头。 就好像时间在往前流淌,人的影子却留了一些下来,不断轮回着。 仿佛故事也是如此,一代代延续,如同重孙子口中追问的—— 后来呢? 过去像是隔着一层迷茫的雾,老人记不清了,却又恍惚还记得。 “廖印芝。” 这是她的名字。 而父亲淡声称呼她的全名时,一定是她犯了错。 比如打碎了母亲最真爱的花瓶,比如把书本涂得乱七八糟,再比如背着大人去爬山岗上最危险的杨树。 闯了祸若是没被父亲捉住还好,一旦被捉个现行,那就完了。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奖惩分明,就连对付小孩子也是一样的。 往往到这个时候,廖印芝就寄希望于母亲在场。因为姜素莹如果在,一定会往前一步,护住廖印芝,对丈夫说出一些诸如“要做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不能体罚”这样的成长守则。 而廖海平手里握着戒尺,啪,啪,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他神色沉郁,行动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出演说,就好像姜素莹是他的克星似的。 一番沟通下来,打是多半挨不成了。 只是转过头来,廖印芝还得听母亲教育很久。不过她才不介意呢——本来就是她犯错,是理应受罚的。再说少了打手心,听几句骂算什么! 山坳里天光长。 受过爱的教育,母亲往往会带她去找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 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小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小,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小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打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 第94页 是啊,打仗了。 那会儿廖印芝多大呢?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一起跑警报了。空袭来的时候,就往防空洞里钻。炮弹不长眼睛,要是跑不赢,就是死。 张敏玲姑姑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 一瞬间腿没了,身子都只剩下半个。她的眼睛却还能动,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廖印芝被爆炸的气流冲到边上去,尘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断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吓傻了,哭都哭不出,绝望之际恍惚听见有人喊:“别怕,等我!” 是父亲来了,一把将她扯进防空洞。 他背了女儿,又去救别人,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跌坐在地上,残疾的手都发抖。 一家人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廖印芝以为父亲会骂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亲不仅没斥责她,还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苹果,塞给她。 野苹果没熟,明明酸涩得紧。廖印芝带着眼泪吃下去,却又觉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后来,父亲跟着队伍走了。 他没能一起回来,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姜素莹几乎发了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几天,路过的队伍捡到了廖海平。人还活着,伤得很重。 父亲养伤的时候,有个姓张的叔叔绕了千百层关系,捎信给母亲,说能够带她到香港去避难,之后再坐船一同去美国。 廖海平听见了,没说什么,在炕上翻了个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没睡,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亲就不见了。 “傻。”姜素莹拍了拍她,轻声说,“我是不会走的。” 又过了两年,轮到母亲生病时,不肯走的就是父亲了。 时局困难,一家分食一碗粥。吃完还得去灌一缸子井水、充一充分量,不然胃里依旧饥肠辘辘。人人成了大头菜,皮肤浮肿,一按一个坑。 “这样不成。”廖海平看着姜素莹饿的发抖,拿定了主意。 他出去一整天,不知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竟然变出一个鸡蛋来。 鸡蛋! 那可是一个月也吃不上一个的金贵事物。半个蛋白分出来,给了廖印芝。她一点点用嘴抿了,又用水冲下去,在肚子里小心翼翼的熬成一锅鸡蛋汤。 剩下的蛋白和蛋黄,自然都留给了姜素莹。可姜素莹不肯吃,单是哑声说:“没用了,别管我。” 廖海平没吭声,拿筷子把鸡蛋搅烂,拌进稀粥里。接着一抬手,捏住姜素莹的下巴,愣是直接往下硬灌了! 父亲那凶狠模样太过陌生,骇的廖印芝都发抖。 倒是母亲在迷糊的时候,回了一句:“二爷。” 廖海平没说话,握住了她的手。 谁是二爷? 廖印芝不知道。 因为在第二天看到姜素莹开始进食后,廖海平又恢复了礼貌与平和,成了一尊玉人了。 一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要在一起的,谁也不能抛下谁。大抵生活就是这样,彼此扶持,摸索着往前行进。 都是头一回做人,谁都不懂,都是一点点看着办的。 战争,无穷无尽的战争。 苦难中间,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候。远处枪炮短暂的休火,姜素莹躲在石头后面,搂着廖印芝,给她讲起故事来。 故事里有个叫尼尔斯的人,骑在大鹅上就能环游世界,连飞机都不用坐。 “等打完仗,我们也可以坐飞机、坐轮船,到海的那一头去瞅瞅。” 姜素莹描述的场景太过玄幻,廖印芝根本想象不出。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如果不用跑警报、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该有多么的快活! 沙土翻起来,子弹落下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孩童变成了少女。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直到有一天,广播里讲—— 我们胜利了! 到处都是奔走相拥,到处都是喜极而泣声。 那天廖海平难得开口,多说了一些话。 他说等过些日子,一家人可以重回天津去。那里有泥人张,有狗不理包子,有五大道,还有廖印芝从没有听过的乡音——她在鄂东出生,是根本不会讲天津话的。 廖印芝好奇,一个劲追问天津话是什么模样。大人们说了几句,她便跟着学,音调全然不对,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廖印芝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和平的滋味,心满意足的躺在炕上,很快就睡着。 中途她做了个梦,醒着的时候侧过脸,意外发现豆大的油光下,母亲在哭。而父亲搂着她,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在这一刻,廖印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许这就是爱情了。 …… 那么再后来呢? 回忆太多,庞杂而琐碎。有很好的,自然也有很坏的。若是一件件细细描述起来,怕是又要花上一辈子的光阴了。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老人想着想着,困了,倦了,睡着了。 敞开的相册摊在她腿上,被午后的风吹着,内页上下扇动。那张黑白照片飘出来,忽悠悠落在了实木地板上。 照片里的廖海平和姜素莹携手站在幕布前,面貌漂亮的像是电影画报一般。 -- 第95页 大抵是因为生平第一次拍结婚照片,心里紧张,表情谈不上多自然。只是紧绷的脸上,笑容是真挚而灿烂的。 对于他们而言,在那个时间节点上,所有的前途都是不可预测、都是艰险。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怎么形容未来? ——要走花路。 这和平的花路来得谈何容易,每一朵都开在前人的遗骸上,汪着殷红的血。 在轰鸣着的时代面前,满人,汉人,新的人,旧的人,都是一样的抗争。 起初是为他们自己,为了逃脱封建的束缚,为了甩开命运的枷锁。 再后来国家的兴亡牵动着个人,责任逼着他们前行。站在布满荆棘的小道上摸索着,用血肉筑起永不倒塌的长城。每一步走的都伤痕累累,每一步都是不屈的风骨。 廖海平和姜素莹从来没有过很大的城堡,更不会有小鹿和小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甚至人生也不是迪士尼电影,不会在一开演的时候,就被编剧安排上happily ever after的结局。 但时隔几十年再往回看。 能够携手走下来,也是很好的、很自由的一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