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碎因宵(伪骨科H)》 第一章进门 “小姐几时回来?” 桃杏回身望了望墙上的西洋钟,有些为难,躬身回道:“小姐今日出门时未曾说。” 暮色正渐序合拢,客厅上了灯,影影绰绰的,黎宗栎放下手头的报纸,面色有些不悦。 桃杏依着顶灯的光柱去看稳坐在太师椅上的黎宗栎,仔细去分辨他脸上的神色。 随着他眉间褶皱的加深,桃杏握在一起的双手紧了紧,低声细语:“刚刚给小姐的学校去过电话,跟小姐要好的同学说,她下午说不舒服告了假,没去上课。” “罢了,随她去。”黎宗栎吩咐下去,“桃杏,你去告诉厨房,曜因接人回来就可以开饭。” “那小姐……”桃杏拿不准,再度开口。 “由着她。”黎宗栎揉揉眉心,“没个分寸。” “好的,先生。” 桃杏领了命,消失在了灯火的虚影儿里,下了楼。 黎曜因领着顾芝仪一前一后踏进黎公馆的时候,彼时墙上的西洋钟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六点钟。 天色昏暗。 顾芝仪一只脚刚刚跨进了黎家的大门,心神忽地被晃了一晃。 她听见与自己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的肆意张扬的女声。 黎穗之一个箭步,从刚刚熄灭的汽车尾灯后面窜出来,一只手臂搂住了黎曜因的脖子,把他向后带去。 黎曜因随着惯性向后倒,快步倒退了几下,终于稳了下来。 他回头,正对上黎穗之一脸作怪的表情,她笑着,眼睛都弯了起来,全然不顾学校里整天教习的那些该如何做一名淑女之气的大家小姐。 黎曜因无奈的去拉她的手,借着客厅传来的些许光亮,替她别了别耳后的碎发:“你呀,一会儿又要挨爸的骂。” 黎穗之缠上他的胳膊,整个人腻在他怀里:“你替我挡。” 黎曜因拿她没办法,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皱起来的鼻子:“下次我可不管了。” 黎穗之有恃无恐:“你每次都这样讲,可见不是真心实意。” 顾芝仪见身后二人你来我往,心下犯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只脚迈进去,另一只脚踟蹰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迈了进去。 她的心空荡荡的,方才在车上是,这会子进了这高门大宅,亦是。 胡闹了片刻,黎穗之终于注意到了立在门口的顾芝仪,她心下明了,嘴上却故意问道:“这位姐姐先前未曾见过,是哥哥你的朋友?” 黎曜因为她们介绍:“这位是顾芝仪小姐,是爸爸的……” 他迟了一会儿,似是在措着词,黎穗之见状,已然明白了七八分,看顾芝仪有些局促,她玩性大发,出口便道:“哦,是小姨娘啊。” 半点脸面不留,黎穗之是成心要她难堪。 顾芝仪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幻着,终究是尴尬占了上风,她不自在地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看,看的时间久了,眼睛都开始发酸。 “穗之,不许放肆!” 黎宗栎穿过前厅,径直走到叁人面前,他虚扶了一把顾芝仪的腰,十分自然地将她揽在了自己身边。 黎穗之收了轻蔑的笑,可眼神里的敌视却没有半分收敛,顾芝仪撇开目光,转而望向了黎曜因。 黎宗栎轻咳一声:“曜因,穗之,这是芝仪,我新娶的妻子。” “妻子”二字自黎宗栎的嘴里轻轻吐出,听得顾芝仪心尖儿一颤,她无声提起一口气,目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朝黎曜因的脸上看过去。 这一次,他们平静而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芝仪的视线粘住了,粘了胶一般黏密。 桃杏在这会儿走上前来,低声在黎宗栎跟前儿回禀:“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入席。” 黎宗栎点点头,顺着顾芝仪的手将她牵过去,顾芝仪跟在他身旁,走路都是十足十的小心,留着神,恨不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黎穗之和黎曜因走在后头,黎穗之打后面观察着顾芝仪的一举一动,她在心底轻笑出来。 小家子气,一点儿没说错。 席间,黎宗栎对顾芝仪嘘寒问暖,不是问晚餐吃得是否习惯,就是问今日一番折腾是否累着了,事无巨细,听得黎穗之频频想要作呕。 顾芝仪声色婉转柔和,江南女子的柔弱温和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稍稍抿唇,微笑答道:“都好,就是劳烦曜因,还亲自跑一趟。” 黎曜因未抬眸,礼貌回道:“顾小姐客气了,分内的事。” “怎么还叫顾小姐呢?”黎宗栎顿了顿,“该叫母亲才是。” 母亲?顶好的母亲,不过二十六岁,便可以做他们的母亲了。 黎穗之反唇相讥:“我们有母亲。” “穗之。”黎宗栎面露愠色,低斥道,“你是太没规矩!” 黎曜因见二人龃龉,又是在头一次见面的顾芝仪面前,难免失了身份,于是出言劝道:“爸爸,穗之还小,不懂这些。” “曜因。”黎宗栎握着牛排刀柄的手一颤,他叹口气,“你是太纵着她。” “顾小姐。”黎穗之迎风而上,对于黎宗栎的训斥,她挨得不少,此刻更是不愿偃旗息鼓,“不知你如缎年华,却要给人家做叁婚的续弦太太,你的母亲作何感想?” 此言一出,黎宗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额角青筋凸起,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一掌用了不小的力气,敲山震虎,惊得顾芝仪也跟着不安起来,她连忙放下刀叉,去看黎宗栎。 黎曜因见此情景,顾着黎家的脸面,不得不作势训斥起黎穗之来:“还不快给爸爸和顾小姐道歉。” 话里是严厉的斥责,可说这话的人脸上却是半分不悦的神色也没有,顾芝仪瞧过来,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黎曜因这一声“顾小姐”,黎宗栎听得清清楚楚。 他深知黎曜因的脾气秉性,二十年里在他日复一日的口耳相传中,黎曜因的心思也愈加深邃起来,喜怒从不形于色,即使不甚满意不愿接受,也从不会当面顶撞。 可这一声“顾小姐”,是明明白白地驳斥他,黎宗栎略略意外。 倒是顾芝仪,定了定神,露出一个得体而大方的微笑,开口道:“宗栎,别太为难孩子们,头一回见,生分些是有的,日子长了就好了。” 黎穗之自顾自切着盘中的牛排,对于顾芝仪的惺惺作态充耳不闻,弄堂里走出来的小女人,硬要充大家门户的温婉太太,实在是出尽洋相。 黎穗之懒得再理,偏头朝黎曜因悄悄做了个鬼脸,黎曜因无奈地笑了笑。 “别不开心了。” 黎曜因手里拿着一盒点心,一杯温了的牛奶,搁到黎穗之跟前儿,在她身侧坐下来。 窗外蝉鸣声声,聒噪得人心烦,黎穗之起身合上了窗子。 她坐到桌前,单手撑着头,定定看着黎曜因:“哥哥,你们男人是不是大多如此?” “如此什么?” “如此……薄情寡性?” 黎曜因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何以见得?” 黎穗之认真的分析道:“娶回家来的女人是因为深爱,后来不在一处,也是因为真的不爱,爱与不爱,原是在一念之间。” 她嘲弄地笑笑:“如此儿戏。” “别人我不甚清楚,但是穗穗。”黎曜因覆手在她手上,慢慢收拢,紧紧握在手心里,“你还有我,我不会如此。” 黎穗之神情落寞,缓缓道:“你也会成家,会娶太太,到时候,还不是留我一人。” 黎曜因不知为何,现下竟有些动容,相伴十数年,一朝要分离,该是何种滋味。 他不晓得。 犹记得二十年前,他也是同顾芝仪那般,怯生生地走进了黎家的大门,对于未来的一切尚不可知。 那时,黎宗栎的结发妻子,黎穗之的生身母亲江从薇的病情每况愈下,除了打理商行事务,黎宗栎总要分很多心思去照顾缠绵病榻的妻子。 偌大的公馆里,只有他和黎穗之相依相伴。 那个时候,黎穗之的怀里总是抱着一只玩偶熊,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黎曜因房间门口,缩成小小一团:“是新来的哥哥吗?” 她的声音很小,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黎曜因的耳中,他走过去,拉着黎穗之的手,把她带进了房间。 “你会和小熊一样陪我吗?妈妈说过要陪着我,可她生病了不能见我,爸爸说陪着我,可是他太忙了我也见不到他。你会吗?哥哥。” 黎曜因看着她,她那张小小的圆圆的脸,那双望着他的真诚恳切的眼眸,至今还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黎曜因有种冲动,在心口剧烈挣扎了良久,终是按耐住了。 “一直陪着你,我会说到做到。” 他定她的心。 黎穗之有些微微愣神,旋即,她弯起眼睛,胳膊绕进黎曜因的臂弯里,靠在他肩头:“我们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嗯。”黎曜因搂一搂她,柔声道:“说好了。” -- 第二章惊梦 黎穗之最近总爱往戏园子跑。 北平名角儿尹裳的戏班子,来沪上一唱就是小半个月,可谓千金难求一票。 黎穗之也是走了黎曜因的关系,才拿着了票,但凡是遇着没课,她定要来捧上一场。 今日这戏园子门口更是热闹,刚过晌午时分,两人一伙叁人一群地堆在门口,望着布告牌上的手画海报议论纷纷。 黎穗之凑近了去瞧,那画儿上的人上了妆,活脱儿一杨贵妃转世,眉眼间的风韵十足,可见是一笔一画用了心画的。 戏开场,四散落座,黎穗之坐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包间儿,嗑着瓜子看戏折子。 唱完了《贵妃醉酒》,再来一出儿《长生殿》,都是尹裳极拿手的好戏。 胡琴起承转合地拉起来,台上的贵妃吊着嗓子,既有醉态又赋美感,六宫粉黛无颜色,原是有道理的。 黎穗之跟着胡琴的板子,时不时地晃着脑袋,几欲迷醉。 散了戏,她起身,抖了抖刚才不小心掉落在身上的瓜子儿皮,随着散戏的观众下了楼,又经人引着,去了戏园子的后台。 尹裳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卸去贵妃妆容,他拈起手,拇指和食指极为小心地摘下耳坠子,又伸手对着镜子去拈头上的发饰。 眼神儿刚落在镜子上,就瞧见站在他身后的黎穗之。 尹裳打趣道:“黎小姐脚上功夫不错,走路竟不让人发觉的。” 黎穗之淡然一笑,走上前去:“那尹老板看我,有没有跟您学戏的天分?” 尹裳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透过镜子去瞧她,末了,猝地一笑:“想不到这新式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也对咱们京戏有兴致?” 黎穗之拢着学生裙子着了坐,继而道:“有何不可?我偏爱这戏曲儿。”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拿着腔调念白道:“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怎么样,好不好?” 她弯起眼睛,笑着去看尹裳。 尹裳倒是略略惊讶,要说未曾练过戏曲功夫的人,能念出这几分味道,已然是极难得的。 遂夸赞道:“着实不错,若勤加练习,只怕不日也能唱出些许名气了。” 黎穗之很是高兴:“那您可是抬举我,您那一出儿《游园惊梦》才是挑不出错儿的好,我每每听着,真似入梦一般。” 正攀谈时,丫头小伶打外间儿掀帘而入,道:“班主,黎曜因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小伶一侧身,黎曜因便走了进来。 尹裳见礼:“黎少爷。” 黎曜因点头致意:“尹老板。” “小伶,快去给二位少爷小姐斟茶。”尹裳这才反应过来,回身略带歉意望向黎穗之,“瞧我,光顾着与小姐说话儿,竟忘了礼数。” “不妨事。”黎穗之道,“方才听戏时已喝了许多。” 黎曜因看着尹裳这些个行头,笑道:“早先听闻尹老板是个戏痴,今日得见,可知所言非虚。” “唱戏多年,诸事可以从简些,可唯独这行头,是万般不敢马虎的。” 黎曜因颔首微笑,叁人又胡乱聊了一阵儿。 起身告辞,天光已稍有些黯淡了。 回程的车子上,黎曜因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黎穗之,他伸出右手,在她的脑后揉了揉。 “前儿个下午国文课告假,也是为了来听戏?” 黎穗之腾地转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胡乱猜测:“胡乔梦告诉你的?” 胡乔梦是她极要好的女同学,也曾来过黎家叁四次,黎曜因若是从胡乔梦处打听,倒也在理。 谁知黎曜因却兀自笑笑:“猜测罢了,倒是你,小小个人藏不住心思,我才说一句,你便都招了。” 黎穗之知道他诓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来便作势要锤打他,后来顾及着他还在开车子,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她轻轻锤在他右臂。 “好啊,哥哥你作弄我?” 黎曜因捉住她的手,反握在手里:“唱得不错,很有天分。” 黎穗之刚要抽手,听他如此说,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她忙不迭追问:“怎么,你方才听到了?” 黎曜因嗯了一声:“若不是咱们这身份家世,我自是赞成你学戏的。” “怎么?哥哥也是老古板,认为戏子便是叁教九流?” 黎曜因摇摇头:“倒不是为着这个,穗穗,在一定的圈子里,你怎么纵情任性,爸爸知道也无非是斥责你几句便罢了,可若是越了界,倒要不好收场了。” 他话说得克制,可内里的分量却十足,黎穗之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想起头几年在沪上闹出不小风波的周将军的独女——周疏云毅然决定下海唱戏的事。 为着此事,周将军脸面尽失,登报与周疏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周疏云远走北平,近两年虽然唱出些名气,可终归再难修复父女之义,不免令人惋惜。 一路再无话,黎穗之恹恹的没精神,下了车还是黎曜因亲自抱她出来的。 顾芝仪袅袅婷婷迎了出来:“曜因,穗之,回来了。” 黎曜因朝她点点头,喊了句:“芝姨。” 顾芝仪心上却是难言的一顿,她会错了意,听到“芝姨”头先的反应还以为他是在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心绪,而后才蓦地反应过来。 黎曜因并没多想,和黎穗之并肩走了进去,留下晃神的顾芝仪,微微在他们身后发愣。 饭厅的桌子上码好了各式的点心下午茶,黎穗之走过去,发出一声惊呼:“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谁买的?” 桃杏走上前来,替二人斟上来刚做好的温奶茶,笑道:“是太太买的,今儿个早上听先生说起,小姐最爱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太太吃完早饭便出去买了。” 这丫头倒是惯会奉承的,一口一个太太,听得人生厌。 “倒也不用如此做小伏低,丫头做的事,学得倒是快。” 黎穗之喝了口奶茶,徐徐道。 顾芝仪走到一半儿,乍然听到这话,心上像刺了针,针脚密密麻麻的,扎得人透不过气。 黎曜因也觉得这话说得确实是刻薄了些,随即说和道:“穗穗,芝姨也是一片好心,你也要多体谅她一些。” 黎穗之听不得黎曜因为他人说话,尤其还是为着自己最讨厌的女人。 她辩驳道:“怎么,家里一个两个的,都被她狐媚功夫迷了眼不成?这才几日,便都向着她说话了,果不其然,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就是会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穗之!” 黎曜因提高了音量,而后又刻意压低,在她身侧道:“穗穗,你再如何不喜她,面子上功夫总要做足,冷冷淡淡便也罢了,何苦非要针锋相对?再怎么讲,她也是爸爸明媒正娶来的太太,你总要顾及爸爸。” 长篇累牍的大段道理,从二房说到叁房,听得黎穗之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自然知晓黎曜因这一番话都是为自己好,可心口这口恶气,着实是不吐不快。 她强压着火气,瞧了瞧黎曜因,他眼神里的担忧和规劝,也确实是为着自己,黎穗之心里这才稍稍好受了些。 “今日商行的事情忙完了?这么早回来。” 黎穗之不愿再去谈论顾芝仪,换了个话题问黎曜因。 黎曜因望着她笑:“是啊,难得的清闲,这不,第一时间就赶去接你。” 黎穗之扬起唇角,抓着他的手:“一会儿陪我温书吧,明日有白教授的考试,最近跑去听戏落了不少,若是考不好,胡乔梦又该笑话我了。” “好。” 黎曜因柔声应着。 往后几日,黎穗之不再往戏园子跑得那么勤了,只答应去听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 毕竟黎宗栎的千金,总往戏子处跑也不是什么光鲜之事,黎曜因要她把握分寸,黎穗之乖乖听话。 黎曜因前日从商行回家,给黎穗之带了个好玩意儿,一张灌好的唱片。 里面收录了尹裳的绝大部分拿手叫座的戏,搁在留声机的唱针儿底下,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从里面传出来。 黎穗之爱不释手,每日下午回来便听,她敞着房门,那声音就从屋子里头流出去。 七拐八绕的,钻进了顾芝仪的心里,掀起她没来由地一阵儿悸动。 靡靡的戏嗓,唱着婉转悠扬的语调,迤逦幽怨又缠绵悱恻,听得人时而伤感时而暗自欢喜。 顾芝仪的眼前儿变幻出一个影子,人高马大的,阔步朝她走来,走近她时,缓缓拥住了她。 而后呢,两人半推半就的朝里头走去,剥落的衣裳就散在地毯上,悄没声儿地,诉说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 àγùsんùщù.cΘм 第三章生情 顾芝仪嫁进黎家之前,是听母亲讲过这高门大宅里头的事情的。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挑一句捡一句地入耳,却不曾往心里去。 母亲见她如此,自知是掏心掏肺的过来人的忠告白费了心思,也不再天天说与她听。 又眼见她是恒了一条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无可奈何地叹气。 曾经气上心头时也冷言冷语地嘲弄过。 无外乎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嫁过去,又是做那年逾五十之人的叁婚填房,平白是为了作践受气去的。 后来又从顾芝仪的嘴里打听到黎家的那两位少爷小姐,个个儿不是省心的,愁绪就更深了一层。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二十年的养育,母亲再如何眼高于顶,再如何贪慕虚荣,也总归是心疼女儿多些。 何况顾芝仪自小命苦,跟着自己委身在这不见天光的弄堂里,一蹉跎便是二十六年,她自觉是亏欠的。 出嫁那天,母亲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攥过顾芝仪的手,便把她推了出去。 在手绢儿未曾遮挡住的缝隙里,顾芝仪也是真切地哭了一场。 可她不曾怨怼任何人,也不曾怨过命。 人生下来便定了命数,她一早知道。也深知人这一辈子,能做的着实有限,更碍着老天爷的保佑,顾芝仪在心里想。 她不敢有过多奢望,有命数享些福气,已然是恩赐。 可她还是算漏了一样,她难以言喻的,感情。 头一回见黎曜因,是在她家门外的巷子。 处处破败的弄堂里,张嫂子家晾衣杆上的粗麻布衣还未曾收,挡了大部分天光,遮得巷子暗沉沉的。 徐老太新近求神拜佛得来的送子汤药正跟她家门口儿的火炉子上煎起来,看着药的小丫头坐在门槛儿上,正没命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有时扇急了,呛得人直咳嗽。 往日从这些场景中穿堂而过,顾芝仪总要微微皱起眉。 但此刻看在顾她的眼睛里,却全都变了样子,残破没落,也都着了色,成了市井烟火的生活味道。 黎曜因站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带着光的,那些场景就都变作了他身后的陪衬,凸显出了他与这里的格格不入,却又流露出一些荒诞不经的和谐来。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顾芝仪看得呆住了,脚下仿佛千斤重,再也挪不动步子。 犹记得他见到她出来,站在院子里,他便微一矮身,也走了进来,冲她微笑。接着唇瓣轻启,略带沙质的声线缓缓吐露,如温水一般,汩汩细流。 他说:“顾小姐,你好,爸爸让我来接你。” 漫过她的心上,顾芝仪有了一瞬间的渴望与希冀。 如若,她要嫁的人是他,该有多么好。 与这样温润谦和的丈夫,每日共剪西窗烛,夜话巴山夜雨,该是何等琴瑟和鸣。 可现如今,等待她的良人,却是他的父亲。 顾芝仪亮色的眸光黯淡下来,她不可抑制地无声叹了口气。 终是命运弄人,不可说也。 此刻的顾芝仪,坐在缎面织的暗红色丝绒椅上,充耳相闻的是满载吴侬软语的温存。 她朱唇微张,轻轻一碰,低声细语地也跟着重复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话读着读着,平白叫人觉得酸楚。 恍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地了,而是置身在浮光掠影般繁华而喧闹的巷子深处,鲜少有人往来的阁楼。 日薄西山时分的昏黄光线透过窗纱斑驳地照进来,有暖意,也有蹉跎,最终是归为黑白照片儿一样的静默无言。 阁楼里的人,倚着身后那把摇椅,就那么坐着,把人生度过去,把心也等死了。 可她的心是活着的,火热一般蓬勃跳动,为着自己,也为着他。 她知道这是犯了禁的忌讳,可她却不甘心。 “太太。”桃杏轻扣了扣房门,“姑太太来了,正跟底下坐着呢。” “唷,瞧我,忘了时辰。” 顾芝仪连忙起身,连着盖在身上的薄羊绒毯子都垂到了地上。 桃杏见状走上来拾了起来,掩面笑道:“太太不必如此心急,咱们姑太太原是好相处的。” 顾芝仪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拢了拢头发,顾芝仪提着步子,徐徐下了楼。 “姑太太来了,一时贪睡竟忘了时辰,本该是下来迎的。” 顾芝仪抱着小心,先是赔礼。 闻声,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回过头来,目光迎着她在自己旁侧落座,这才细细地打量起顾芝仪来。 姑太太本名黎宗毓,比黎宗栎小了九岁。 二十多年前嫁给了当时炙手可热的集团军长,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随军北上,途中不幸流了孩子,身子大不如前。 军长战死后,黎宗栎命人又给接回了沪上,如今长居静安路的外宅,倒是生活得自在惬意。 “前儿个在信上听说哥哥新娶了太太,当时我正在北平,故不得见。昨日才回,今儿便巴巴跑来与妹妹相见了,妹妹可别挑理。” 她一言一行极端庄大方,让人半点儿错也挑不出来,再加上这没有半点架子的话头儿,让顾芝仪只觉得亲近。 她当下道:“姑太太这就见外了,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拜见,您如此说,倒是折煞我了。” 黎宗毓掩着手绢子笑起来,问道:“妹妹人生得当真标致,哥哥的眼光真是太好,不知妹妹芳龄几何?” 顾芝仪如是答:“二十六。” 黎宗毓叹一声:“着实是个好年岁,我哥哥好生有福气。” 顾芝仪让她夸得羞臊起来,微微低着头,面颊染上些许红晕。 “桃杏,把头先先生带回来的南洋咖啡拿出来,磨了给姑太太端上来。” “是,太太。” 桃杏领了吩咐去厨房。 黎宗毓招了招手:“桃杏,别忙,给桌上的点心一并端了去,摆好盘子,等你家少爷小姐回来吃。” 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子话,院子里边传来汽车的响动。 桃杏刚给顾芝仪和黎宗毓续了茶和咖啡,黎穗之便进来了。 “姑姑!”黎穗之跑过来,双手一绕,抱住黎宗毓,“几时来的?” 黎宗毓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笑道:“来了有一阵儿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黎穗之把脸埋进她心口,重重吸了一口气:“姑姑最近擦的什么香粉?竟是奶香味儿的。” 黎宗毓笑着去拍她:“这丫头愈发不嫌害臊!” 叁人笑做一团。 “姑姑这次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桃杏和另外的丫头端着各色精致点心走了上来,黎穗之如数家珍道:“沉大成家的青团,定胜糕还有桂花糕,这是……北平的艾窝窝和豌豆黄?” 黎宗毓笑着打趣道:“我们穗之果真是只小馋猫,我看,你念国文系是入错了行,该是膳食系才对。” 几人纷纷发笑。 “姑姑,这丫头自满得紧,你若再吹捧她,只怕不日便要在沪上开黎记染房了。” 黎曜因打外头进来,松了松衬衫的领口说道。 “曜因,快来。”黎宗毓招他过来,“若再晚几步,都让你妹妹吃光了。” “慢着些,小心噎着。” 黎曜因顺着黎穗之的后背,手掌干燥温热,一下下的,覆在她背脊。 学生服的布料并不如何厚,腰身窄小的襟袄,衬出她堪堪一握的细腰,黎曜因停了停手,又轻拍了拍她的背。 黎穗之感觉背脊像是被点点的火星子燎烧着,深一下浅一下的,逗着她的心。 “好了。”黎穗之同他说,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作势要喂他,“尝尝这个。” 黎曜因本想接过手来,可见她没有假手于人的意思,他只好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黎穗之笑着弯起眼睛,又喂他吃了半块。 顾芝仪端起面前嵌着金花纹样的陶瓷杯子,黑黝黝的咖啡汁悉数灌进喉咙,苦得她心头都发酸。 黎宗毓忙递给她帕子:“瞧咱们这位新式太太,喝咖啡都要一口灌的。” 顾芝仪自知失仪,按下心头的苦涩,笑道:“姐姐可莫要笑话我了,原是这咖啡太苦,不想一口口受罪罢了。” 黎穗之瞧了她一眼,顾芝仪慌乱地低下了头,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跳。 她暗自思忖,方才望着黎曜因的那一眼,不知叫黎宗毓看着了没有? 若是看着了,黎宗毓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怎会瞧不出端倪? 怪她不小心。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四章洞悉 用过晚饭回房后,黎穗之仔仔细细回忆起下午吃茶时顾芝仪看向黎曜因的那一眼。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那匆匆一眼中蕴含着的饱满情愫,似乎都要漫溢出来。 黎穗之攥紧了裙角的褶皱。 那是她们共同拥有的,明知不可为的贪恋与渴望。 顾芝仪,她竟然爱他? 是夜,黎曜因刚刚冲过凉,抬手正擦着湿漉漉的发梢,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瞧见了未完全关严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 “哥哥,你睡了吗?” 黎曜因走过去:“有事?” 黎穗之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他的床榻,踢掉了脚上的鞋,趴在他床上。 黎曜因合上门,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刚过。 都这么晚了,他微微蹙眉。 “都几时了,快去睡觉。”fцωéん.©ō㎡(fuwenh.co㎡) 却没赶动。 黎穗之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小腿翘起来,两只脚在空中交替晃悠着,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尤其清晰。 “哥哥。”她拖着长音撒起娇,“我睡不着,找你来看会儿书。” 黎曜因无奈,拿她没有办法,他走过去,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没再撵她。 黎穗之勾起唇一笑,自知他是默许,更加肆无忌惮。 她一翻身,熟门熟路地钻进他的被子里,盖到胸前,书就搁在上面,敞着看。 黎曜因随口问:“看的什么书,这么入神?” 黎穗之把书合上,封皮朝上,递到他眼前:“聊斋志异。” 黎曜因知道她素来钟爱神鬼奇谈,此类偏好在他熟识的人当中不算多见。 之前黎穗之央着他买这类书,为此他还特意问过商行的秘书,该挑拣哪些比较好,谁知秘书一听便摇着头露出惧意,黎曜因便更加觉得这个妹妹着实是叫人摸不着头脑般精怪。 “你们这个年岁的女孩子,不是应该喜欢看些情情爱爱的书?” 黎曜因奇道。 黎穗之颇为认真地同他分析起来:“哥哥莫要以偏概全了。情情爱爱痴痴缠缠,在我看来,着实没太大意思,也不外乎都是些戏本子上衍变来的,今日是富家公子爱上穷家女,明日是千金小姐恋上寒门子,唯世俗而已。” 黎曜因可着实是让她上了一课。 他大感意外,这一番冷静不带任何温度地剖析,哪里像是十八岁的女孩子讲出来的话,怕是活了大半生的感悟也不过如此了。 他来了兴致,继续追问:“所以你钟意看聊斋志异,是觉得里面的爱情故事不落俗套?” 黎穗之想了想,点点头:“不论是狐妖小倩与书生宁采臣,还是女鬼画皮与王生,再或者是富商之女阿宝与孙子楚,哪段爱情不是曲折离奇的引人入胜,可称绝唱。倒显得如今人们谈论的所谓爱情愈发粗鄙俗陋。” 黎曜因大受震动,原想不到,在黎穗之的心里,对于爱情是有着如此之高的期许,那么她将来的丈夫…… 黎曜因不受控制地继续想下去,又该是多么出类拔萃的男子可配做她的丈夫,该是何样的出挑,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将她交于另外之人的手上。 黎曜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烦躁,他不愿再去想。 觉察到黎曜因那头的沉默,顾芝仪的那一眼再度翻涌至黎穗之的眼前。 她心烦意乱,却无计可施。 她忽地朝黎曜因那里靠了靠,枕在他肩膀,黑发垂落在他胸前。 静静待了一会儿,黎曜因的脖颈有些发痒,他拨了拨黎穗之的头发,柔声说:“穗穗,该回自己房里睡了。” “穗穗?” 他瞧她不答,遂低下头去看,谁知她已阖上了眼睛,呼吸绵长。 黎曜因脸上浮起一抹笑,轻轻搂着她,把黎穗之放回了床上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己给她让出了一大块地方,胡乱地睡下了。 次日清早,黎穗之被外头耀目的太阳刺了眼,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咕哝道:“哥哥,几点了?” 黎曜因本在套衬衫,听闻她的声音,他连忙系好了扣子,正色道:“八点,快起来,吃早餐。” “哦。”黎穗之捂着眼晴笑起来,在心里笑得更甚。 原是不怪顾芝仪的难以自控,她黎穗之又能好到哪里去,呆在他的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本身就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只是她不能容,黎曜因的身边,只有一个黎穗之,便是极好的了,再容不下任何人。 锅上炖着新鲜的鲫鱼汤,浓白的汤汁小火慢慢咕嘟着,奶香味就飘散出来。 熬得时间越久,汤汁就越粘稠。 桃杏拿勺子搅了叁两下,飘上来一层淡黄色的油脂,她撒下一小勺盐巴,又捻了捻火,盖上了汤锅盖子。 顾芝仪从厨房走出来,眼睛那么无意中地一瞥,瞧见了黎穗之和黎曜因一前一后,说说笑笑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下楼时黎穗之还牵着他的手。 顾芝仪的目光被轻轻地一刺。 很快她遮掩下去,变出了温和的笑容:“曜因,穗之,早。” 黎曜因冲她点点头:“早。” 上了桌子,黎穗之捧着手里的那碗鲫鱼浓汤喝得香甜,她夸桃杏:“一大早就熬得这么浓,张妈不在你倒勤谨。” 桃杏回道:“我哪里就有这样的手艺了,小姐真是会开我玩笑。是太太炖的,炖了好几个钟头呢,我也就是在旁边看着火罢了。” 黎穗之挑眉看向顾芝仪。 顾芝仪解释道:“昨儿临睡前听你们爸爸说起想喝鲫鱼汤,我今儿便熬了,也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黎穗之看了看黎宗栎,视线又转回顾芝仪的脸上:“芝姨对爸爸可真上心,爸爸是有福了,还不忘惦记我们做小辈的。前些日子我对您是太没规矩了些,您做长辈的,莫要和我计较。” 她话里明明白白地将长辈和晚辈区别开来,话说得极为体面,听在顾芝仪的的耳里,也是极为刺心。 她何等兰心蕙质,早明白了黎穗之话中深意。 她是在提点她,自己的身份。也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顾芝仪和黎曜因,是长辈与晚辈,是太太与儿子,是被伦理隔绝在外的绝无可能。 看来昨天的那一眼,她是防错了人,她不该防黎家那位姑太太,反倒该防着这位大小姐。 顾芝仪感到意外,这位大小姐,心思原是如此缜密。 可见她平日行事,又着实看不太出。还是说,只是为着黎曜因,她才处处留心? 顾芝仪压下心中的计较。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们的刁蛮公主转了性子?” 黎宗栎笑道,对黎穗之突如其来的转变大为惊讶。 黎穗之笑得人畜无害:“之前对芝姨刁难,还不是为了爸爸,但如今看爸爸新娶回来的太太对您如此上心体贴,我同哥哥便也放心了。” 黎宗栎心下熨帖,让女儿这一番懂事的话哄得是十分满意,他道:“好啊,穗之懂事了。” 黎曜因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出父慈女孝的好戏,闹不明白黎穗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太了解黎穗之,他知道,黎穗之打心眼儿里对于顾芝仪的瞧不上,排斥与敌意,浓得像坚冰。 八月流火尚且化不开,怎会一朝一夕之间就全然变了样子? 黎曜因打量着身旁的黎穗之,若有所思起来。 “哥哥,你说呢?” “是,芝姨对爸爸,的确尽心尽力。” 黎曜因答道。 尽心尽力,就不该生出别的心思来。 我可在瞧着你。 黎穗之扬起头,收了笑,与顾芝仪平静地对视。 -- 第五章做戏(微H) 这日是星期六,黎公馆内比平日热闹些。 黎穗之闹着同黎曜因在院子后的草坪上打羽毛球,黎曜因本是有些公务要处理,但磨不过她,只得答应。 彼时日头还不算毒,有些微微的阴天,连片的厚云遮着,倒添了几分荫凉。 顾芝仪在场边的矮几圆桌旁落座,手里握着扇子,时不时扇上两下,倒也不是多热,只是显得自在些。 桃杏端上来煮好了的茶。 茶汤呈玫红色,顾芝仪细瞧着,是放了两叁朵大瓣儿的玫瑰花骨朵,沸水泡开了,颜色褪到水中,喝起来有些许甜意。 桃杏差事作罢,站在顾芝仪身侧,瞧着她似是总往草坪那边张望,于是开口问道:“太太不同少爷小姐打会儿羽毛球?” 顾芝仪又低头抿了口茶,缓缓道:“年轻人爱运动,我却是喜静的。” “瞧您。” 桃杏这些日子跟着伺候顾芝仪,越发觉得她是个没脾气好相与的,也逐渐敢同她玩笑几句了:“算起来,您只比我们少爷大上个四岁,哪儿就不是年轻人了。” 顾芝仪心里一颤,搁下玫瑰花茶杯的手一抖,碰着了底下的细瓷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她收回了心神。 顾芝仪吩咐桃杏下去,又微微歪着头,食指指腹在太阳穴上揉起来。 她轻送着气,手上力道不减,揉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轻微发晕。 昨夜临睡前,黎宗栎与她亲热,凑近她时,她竟在模糊的灯影儿里瞧见了黎曜因的脸,慌乱之中面色苍白。 好在天色昏暗,光线又昏黄,才遮掩了过去。 黎宗栎在她身上起伏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阖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黎曜因的影子。 她就如此陷入一场幻梦。 她身上的战栗,她喉头溢出的呻吟,她略带痛苦却又夹杂着欢愉的欢爱,全都是黎曜因带给她的,欲壑难填。 顾芝仪收了神,望着正陷入胶着赛事的黎曜因,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汗滴垂落的模样,他低头喘息的模样,顾芝仪看得呆滞。 蓦地想起方才桃杏的话,算起年岁,她才比他大上四岁,在这一入幽深的大宅子里,古往今来又夹杂着多少曲径通幽的秘闻。 顾芝仪陷入深深的焦灼。 她的心上下翻涌,热切翻上来,又被冷静压下去,如此循环往复,只搅乱了她的心。 那头的两人势均力敌。 战场无父子,赛场无兄妹,黎曜因本想放水让着黎穗之,可后来见她兴致高涨,也就用了十足的力,没成想黎穗之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步步紧逼,与他不相上下,打满两场也未能分出胜负。 黎穗之先叫停,喘着气接过桃杏递来的毛巾,胡乱地擦着。 桃杏一边给黎穗之扇风,一边嗔怪黎曜因:“少爷也不说让让我们家小姐。” 黎曜因单手插着腰,喝着水:“你该让你家小姐手下留情才是,论起打羽毛球,我可要拜她为师了。” 黎穗之把毛巾往桃杏手里一搁,走到黎曜因身前,拿起他的那块,就往他额前去擦拭:“哥哥这可是抬举我,若不是我用了全力,你怕是要让我,让来让去,逗小孩子呢。” 黎曜因笑着看她,话里尽是宠溺:“好,不逗小孩子。” 顾芝仪远远瞧着,岁月静好四字怕也不过是如此了。 隔天布行的徐太太来约顾芝仪喝下午茶,顾芝仪欣然应允,先跟着徐太太去了趟她家的布行,给她女儿挑块好料子做衣裳。 顾芝仪的手摩挲在织锦的缎面上,却有些涩。 早些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时,洗衣做饭做了不少粗活,手指头落了茧子,如今一摸,倒有些剌手。 她讪讪地收起了手。 徐太太一心扑在挑选料子上,东挑西拣,嘴里还不忘与她聊天。 “黎太太呀,你也挑一块,当我送你,给你家小姐做件衣裳。” 顾芝仪忙笑道:“承徐太太的情了。” 徐太太和善道:“客套话自不必说了,我家先生与黎先生识于微时,那是患难的交情。” “原还有这样一层缘故。” 徐太太又道:“要说这黎先生也是命途多舛,能有如今的成就,着实不易。” “说句不当的话,这人呐,商场情场都得意的时候少,哪边得着运了,另外一边就得折损。你说这早年间,黎氏商行刚刚有些名气,黎先生的原配夫人就生了大病,没过几个月就撇下丈夫女儿撒手人寰了,着实可惜。” 徐太太啧啧叹道,嘴上连连说着可惜可惜。 顾芝仪感叹完命运,却忽然抓住她方才的话把儿,问道:“您方才说抛下丈夫女儿,不是还有儿子?” 徐太太这时转回头,一脸诧异:“怎么,你不知道?黎家大少爷原是打孤儿院里领回来的,是养子啊。” 顾芝仪彻底愣住了。 黎曜因,原来是养子。 “哟,瞧我,这本是你家的私事,我还以为黎先生早与你说过了。” 顾芝仪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她强压下涌上来的片刻喜悦,同徐太太道:“许是宗栎他不想我对两个孩子区别相待吧。” 徐太太没瞧出来顾芝仪的想法,见她如此说,道:“也是难为你,年纪轻轻便要打理这大宅子里一应的事儿,这……” 后头的场面话,渐渐在顾芝仪的耳朵里模糊了,她只是粗粗地应付着,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黎宗栎今日心情极佳,一顿饭的功夫,沪上商会的会长人选尘埃落定,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几日便要走马上任了。 晚饭回来,喝了酒的缘故,黎宗栎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进房间。 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瞧着梳妆镜前的顾芝仪,她正徐徐拢着头发,长长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腰际,随着吹进来的晚风微微拂起,又落下。 黎宗栎心尖儿发痒,堪堪走上前去,一把搂住她的细腰。 顾芝仪一惊,黎宗栎满身的酒气钻入她的鼻腔。 “喝酒了?” 她回身去看他。 黎宗栎“嗯”一声,搂着她的腰重重摩挲,顾芝仪脸发烫。 黎宗栎低头去瞧她,胭脂染了嘴唇,红得嫩花软玉一样,直叫人爱不释手。 黎宗栎拥着她,倒在床上。 顾芝仪迎着他,他抄手垫起她的腰,再撞上去。 顾芝仪没有完全合上眼,门未关严,她瞧见了,却不理会,她知道在那道门口的黑影里站着人,一动不动,正窥视着他们。 兴奋驱使着她,她偏要做戏给他看。 她比往日更加热情亢奋,黎宗栎喝了酒正在兴头上,瞧着她的反应也更是卖力,那一声声浪荡的呢喃就从门缝里流水一样地涌出来。 顾芝仪陷在泥潭里一般,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海浪迭起将她抛上来,过不了多一会儿又重重跌落。 她纵情地顺应着,甚至主动地把手按在他腰臀上,让黎宗栎更加紧密地交给自己,黎宗栎把她抱得更紧,再度加快了步伐。 顾芝仪眼里早已染上绯红的水雾,她仍把目光一次又一次投向门口。 她知道,他一直在。 顾芝仪只感觉自己正在被一道道灼热的热浪所灼烧,她在泥泞不堪里一次次发泄,温热浇湿了黎宗栎,他红了眼,他的娇弱妻子,头一次如此艳红地滴血。 “嗯……快一些……宗栎……”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极尽旖旎婉转之能势,叫得黎宗栎浑身一颤,也叫得门外的黎曜因感到了异样的变化。 叁人的不受控。 -- 第六章正诚(微H) 黎曜因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回房便锁住了门。 他喉头发紧,箍得他一动就难受。 他坐在书桌前,把手伸下去,脑子里乱得嗡嗡作响,全是顾芝仪的狂放和迎合。 他扬起头,闭上了眼睛,逐渐加快了速度。 然而,黎曜因意识朦胧间,忽然觉得有一双手,冰肌玉滑的,湿湿攥住他的手腕,同他一起握住,同他一起到达。 黎曜因睁开眼,顾芝仪就坐在他的腿上,手握着他的,微微颤动。 他倾身上前,手托住她腰臀,让她坐好,同时又向里伸去。 在那条沟壑里,她在诉说着同他一样的潮湿。 他急不可耐,却又玩心大起,搂着她往前,狡黠地逗弄着她,逗得她一汩汩的热流打湿了他的裤管。 她红了眼,一下下地扭动,而后,深不见底的欲望顺理成章地吞噬了他们。 他探进去,有力地搅弄,搅得顾芝仪一张嘴尽是胡话,他还偏喜欢她说,她说的越多,他就奖励般地越胡来,最后死死地缠在她身上,喘息声经久不息。 黎曜因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迷乱让他皱起眉,捡起四散的纸屑,进了浴房。 “穗之,你有没有……” 胡乔梦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黎穗之一双眼睛都在诗文上,问道:“有没有什么?” “就是……那个。” 黎穗之有些不耐烦,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什么呀?” 她这一声话音有些大,图书馆前排的同学转回头来瞅了她一眼,胡乔梦就更羞赧了。 她搅着裙子凑过去,俯在黎穗之耳根子说:“接吻。” 黎穗之的脸慢慢红了,她结结巴巴:“我哪里有。” 胡乔梦不说话了,脸蛋儿红扑扑的。 黎穗之一下就猜到了,笑意浓郁:“是那个陈子庾?” 胡乔梦头愈发低下去。 黎穗之知道她猜得不错,拉起她的手:“好啊,你们发展得这么快?” 胡乔梦甜甜蜜蜜地点点头。 黎穗之托着脑袋看她,进一步逼问:“快交代,还做什么了?” “没有了没有了!” 胡乔梦猛地抬起头,匆匆摆着手。 黎穗之眼珠子一转,凑近她,小声道:“你方才说接吻,是什么感觉啊?” 胡乔梦抬眼瞧了瞧四周,见无人注意她们,才轻声开口:“就是,很软,很滑,心跳得极快。” 她描摹着,黎穗之想象着,想了半天也不晓得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几欲要想破脑袋。 胡乔梦笑她:“等你有了男友,便知道我说的感觉了。” 是吗? 黎穗之又泄了气,一时半刻,她是不会有的,明摆着的那个人,她能找什么方法向他宣之于口。 他会吓坏的吧。 两人正说着混话,自胡乔梦身后走出来一个人,横跨着坐在了她们的长凳子上。 “谭正诚,我堂哥。”胡乔梦笑眯眯地为他们介绍,“黎穗之,我最要好的朋友。” 谭正诚笑得爽朗,朝黎穗之大方地伸出手,握了握:“黎小姐,你好。” “好了,我的时间到了。”胡乔梦起身,略带歉意地看着黎穗之,“抱歉啊穗之,我下午和陈子庾约好了去喝咖啡,要堂哥陪你去戏园子吧。” 黎穗之原是打算自己去的,她知道胡乔梦不爱听戏。 胡乔梦总说,尖细的戏嗓吵得她头疼,不如周璇的金嗓子,无论是夜上海还是月圆花好,唱得人心醉。 听她如此说,黎穗之也不好推辞,只笑着推她让她快去。 谭正诚陪着黎穗之出了图书馆,一路漫步。 谭正诚很知道分寸,陪着她走的这段路,他一应走在外边,替她挡着外边儿的嘈杂。 出了校门,上了家里的车,他也知道伸出手挡在黎穗之的头顶,怕她上车时不小心磕到,事无巨细的妥帖。 黎穗之对他的良好教养很有好感。 今日是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黎穗之提前了一刻钟,随着谭正诚走了进去。 进了包厢,谭正诚安顿好黎穗之,又见着奉茶的伙计端上来一壶茶,这才起身,朝着黎穗之微一弯腰:“我去换行头做准备,你且先坐坐。” 黎穗之惊讶:“你要唱戏?” “是啊,不像?”谭正诚打了个把式,“四郎探母,你瞧好。” “你唱旦角还是老生?” 黎穗之很惊喜,忙着追问。 “老生,公主由我师父来。” “那岂不是……”黎穗之翻着手中的戏折子,“尹老板竟是你师父!” “一会儿下了戏,我来找你。” 谭正诚冲黎穗之笑。 黎穗之点点头:“你且快去,别让他们等着。” 这一场十分叫座,轮到尹裳与谭正诚的四郎探母,黎穗之越听越意外,想不到谭正诚竟有如此深厚的功夫,纵使同尹裳搭台,也未曾落下分毫,更不要提被他压制了。 一场戏下来,台上现撒大洋的,珠宝首饰的,翡翠镶面的玉镯子囫囵个儿地往上扔,个顶个儿的掷地有声。 黎穗之可劲儿地扔,鼓着掌捧着角儿,旁边儿一桌瞧着笑道:“这黎家大小姐就是财大气粗,捧起尹老板那可是没得说。” 他身旁那人跟着附和:“怕不是和周疏云周老板一个性子,回头闹着要下海罢。” “那可又是沪上一宗儿轰动的新闻了。这年头儿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是被这些个伶官儿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人笑道。 “二位爷,说着话儿口渴了,这顶好的雨前龙井可莫要辜负了。” 谭正诚施然走了上来,黎穗之竟没发觉,瞧着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轻轻拍了拍,她淡然一笑。 只听谭正诚招来奉茶的伙计,接着说道:“这二位爷的茶座挂我账上,回头一同结。” 伙计应声而去,旁边那桌二人一掬手:“哟,那多谢谭老板。” “这么快便换好衣服了?” 黎穗之扬头看他,问。 台下锣鼓点儿已细密敲上,该是尹裳独自登台的大轴戏,战金山。 谭正诚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落座,吹了吹浮沫,呷了口茶:“赶着上来看我师父的大轴,换得急了。” 黎穗之看他,出了戏,换了常服,全然不似戏里的杨延辉,倒是个十足的公子哥儿派头,但却是不招人讨厌的。 “你是在北平学的戏?” 黎穗之如此问,是合理推测。 尹裳打北平起家,更是个恋家的人,因此鲜少出北平演出。 像这样的展演,自他红起来,也就是天津,沪上,金陵几处。 果不其然,谭正诚略一点头:“不错,我原一直是在北平生活,因着堂姐家和尹老板多有来往,这才荐着我给了尹老板学戏。不负堂姐所托,学了几年,倒是有些起色。” “因何来了沪上?走亲访友?” 黎穗之本不是个刨根问底之人,多半的时候也压根儿对旁人的归去来兮不甚在意。今日与谭正诚虽是初识,却无端生出些亲近感来,这才进一步问道。 谭正诚顿了顿:“也不全是,母亲个把月前病逝,我在北平无亲无友,正巧舅舅打电话来过问,知我近况,便邀我来了沪上小住。” “原来如此,令堂的事,谭先生想开些。” 黎穗之劝道。 谭正诚扬起唇,看着她笑。 “叫我正诚吧。”停一停,他又说,“穗之,这样叫你可好?” 黎穗之不知怎的,竟一时贪看住了,跌进他眼眸深处的漩涡里,黝黑发亮的眸光,似掺了水雾而变得泛起涟漪来,碎碎星子一般。 是双深情的眼睛不假。 她偏过头,轻轻地“嗯”了声,说:“好。” -- 第七章雨夜 近日沪上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仿佛下不尽一般,掺着雾气,一连缠绵多日。 黎曜因站在门前,望着远方天色黑压压一片,正以缓慢的趋势往自己的方向前移时,他回身招来了桃杏:“小姐说了几时回来没有?” 桃杏摇头:“小姐出门前只说和谭少爷去看电影喝咖啡,未说是什么时候回来。” 黎曜因皱起眉。 黎穗之结识了谭正诚以来,总是隔些时日就同他一起出去,回来时脸上也都是挂着笑,问她发生何事了如此开心,她也只是敷衍地推说无非是那些消遣活动罢了。 可黎曜因的心里就平白冒出些说不明的不舒服。 此时他站在门口,顾芝仪走了上去,胳膊肘内搭着一件长衫,走到他身后时,她闻到了他的气息。 她伸手给黎曜因披在身上,心中只想叫嚣着让那双手再向前伸一些,好虚虚地拢住他。 停在空气中半刻,终究是没再往前。 “披上吧,外面凉。” 她站在他身后,离他有一些距离,不太远,轻声说。 黎曜因接过来,道了声谢。 两双手相碰触,两人的心里都是一激。 黎曜因脑子里闪回似的想起那夜他同眼前儿的幻影做了那件隐秘而背德的事,而顾芝仪眼前闪过她那夜做戏一般的狂乱,当下颤颤地收回了手。 潮气拢过来了,暴雨转眼将至,谭正诚护着黎穗之,两人快步往胡公馆跑。 细碎的雨点子就砸下来,谭正诚手挡在黎穗之头上,拉着她跑。 黎穗之边跑边笑,谭正诚也笑:“让雨点子砸傻了?” 黎穗之一开口,水珠儿就顺着脸颊淌下来,流进嘴里,没滋没味儿的。 她大声告诉他:“那你也笑,你也一同傻了。” “是。” 谭正诚将就着黎穗之的步子,终是收着些。 他转头去看她,麻花的辫子让雨水给打湿了,随着她的跑动,鞋底溅起水花,打在她的小腿上,还渍了些许泥点,狼狈不堪。 但却,分外可爱。 “同你一起变傻,有何不可。” 一路跑到胡公馆,两人全然成了一副落汤鸡模样。 胡乔梦从家里迎出来,瞧他俩,忙吩咐丫头:“快,毛巾快拿来,给堂哥和穗之披上。” 黎穗之和谭正诚望着彼此笑得不可遏制,胡乔梦走上前道:“淋成这样还笑得出来,你们两个吃什么仙丹了?” 黎穗之弯腰换下湿漉漉的鞋,道:“你堂哥说,跟我一同变傻也是趣事。” 谭正诚瞧着黎穗之,替她捏起贴在脸上的湿发,先为她擦干了头顶,这才接过丫头递来的毛巾自己擦起来。 胡乔梦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笑意盈盈,拉过黎穗之的手,冰冰凉凉的,她又拉过另一只,这只明显还残留着被握过的温热。 她笑着推黎穗之去她房间:“水放好了,快去洗个热水澡。” 黎穗之在胡乔梦的浴缸里泡着,周遭的冷意渐渐四散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汩汩暖流,划过皮肤,直达肌理,让她舒服不已。 胡乔梦这小妮子,惯会享受。 洗澡的水定要是泡的牛奶浴,还要在里面放上些玫瑰花瓣、栀子花瓣做陪衬,洋洋洒洒铺了满满的水面。 黎穗之扬起胳膊,牛奶就顺着皮肤滑落,她闭上眼睛,涌上些困意。 再出来时,胡乔梦和谭正诚正坐在沙发上喝东西,见她出来,胡乔梦立马站起身,挪到了旁边的另一处,专腾了谭正诚身边的位置给黎穗之。 黎穗之坐过去,丫头端上来煮好的红糖姜丝汤和时兴点心:“穗之小姐,请用。” 黎穗之微笑。 雨越下越大,天上炸过一道雷,卷着狂风,劈劈啪啪的,砸在窗柩上。 胡乔梦早先留了她在胡公馆过夜,黎穗之眼瞧着这雨没有小下来的趋势,又见天黑得不见转圜,答应下来。 胡乔梦张罗着厨房做西湖醋鱼,跟黎穗之说她家近日新请了位临安厨娘,专精这醋鱼的做法。 晚饭前,胡乔梦的父亲打了电话来,说医院有台极危重的手术一时走不开,回不来吃饭,并叮嘱一定要招呼好黎穗之,胡乔梦一一应允。 黎穗之拨通了黎公馆的电话,先是桃杏接的,后来听闻她说要在胡乔梦家留宿,就换成了黎曜因。 滋滋的电流声从那头传过来,带着他说话的低沉一并流入黎穗之的耳聒。 她点头答应着,后来又想起她点头那边也瞧不见,又是一连串的“好”。 挂了电话,黎穗之抬眼瞧了一眼窗外,天是浑浊的青绿色,狂风吹得骤雨倾斜,潲进窗户缝隙。 她抬手,关了严实。 黎曜因打外头回来,招了一身的寒气,瑟瑟的,自他的大衣抖落下来。 桃杏迎上前来,接过挽在手臂里,向他身后打量:“先生没跟您一起回来吗?” 黎曜因解了西服的两颗袖扣,随口说:“被姚司长拉走了,说是明日再回。” “曜因回来了?”顾芝仪从灯火的虚影儿里踱步出来,去厨房端了碗醒酒汤出来,“我一早备下的,解解酒。” 黎曜因却推推手:“不必了,我头有些疼,先休息了。” 顾芝仪端着汤水的手愣愣地停在胸前,随即道:“也好,那你且去歇着。” 今晚的饭局,由沪上新任经济司司长姚恭清亲自组局。 黎宗栎作为即将上任的推选商会会长自当出席,为了让黎曜因多多结识人脉,也把他带了过去。 然而黎曜因却是极不喜觥筹交错的一应应酬,推杯换盏间尽是盘根错节的人情往来,让他疲于应对。 他捏着眉心,望了望墙上的挂钟。 九点过了一刻钟,也不知道黎穗之睡了没有。但想来定是没睡的,又想到谭正诚近日都暂住在胡公馆,此刻叁人指不定如何谈天说地,偏头疼便愈发明显。 他吞了片止痛药,药劲儿过了半个钟头开始挥发效力,人有些飘忽。 浴缸里的水有些冷了,顾芝仪起身,抄手拿了件暗红色的浴袍披上,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抱着手臂走出了浴房。 发梢还在滴着水,她等了会儿,便脱掉了浴袍,独个儿站在梳妆镜前,看了一会儿又凑近了一些,似乎要将灯光下,脸上的细小绒毛也看得清楚。 镜中是一张年轻鲜活的脸,褪掉每日的精心修饰也有着如生俱来的优越骨相。 她一勾唇,眼前的人眉梢眼角便显露出风情,皆是毫不做作的自然流露。 黎曜因在她房门前停住脚步。 有股力量,好像在脚下牵制,动弹不得分毫。 目力所及,她的浴袍随意地散落在脚边,她穿一件真丝吊带裙,腰身下凹,屁股后翘,胸脯若隐若现,黑发散着,几缕顺着肩线滑落,挡住她的侧脸。 香气若有似无,幽幽若若,在空气中四散开来,嗅到鼻腔里,隐隐挑起了血液里的躁动。 她的门并未完全关严,似那夜一般,多么刻意。 顾芝仪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了他,就像那晚他在暗影里窥视黎宗栎与她行夫妻之事。 她回过身,弯腰捡起脚边的浴袍,笑着对他说:“进来。” -- 第八章罪孽 黎曜因就势推开门,待人走进去,反身完全关上了。 顾芝仪懒懒地倚着身后半截高的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黎曜因信步走过去,一把拉过她,抱到自己怀里,对着镜子,迫使她抬眸望向镜中二人紧密的拥抱。 他抬手,将她头发拢到后身,打量着镜子里的这张脸,徐徐道:“你就这么喜欢让我看?” 顾芝仪听懂了,脸上仍旧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无辜:“看什么?” 黎曜因笑着,食指勾着她的肩带,轻轻一放手,啪嗒一声,睡裙右肩就顺着滑落下来。 黎曜因指腹在她肩上来回不轻不重摩挲着,一点点噬着她的心,细细密密的难耐。 顾芝仪秉着气,一点点儿地往外吐。 她想要捉住身后那双作祟的手,可却只是冒出了个念头,就被她无声掐熄了。 她的手覆在他搂在腰间的手背上,干燥而温热,她握紧了。 黎曜因离开她一些,伸出手,顺着她脊背中那条微微凹陷的沟壑,缓缓地从腰窝一路向上移。 “看你。”他在她身后喘着气,“有多浪荡。” 顾芝仪眉眼间绯红卷过,他的话全须全尾儿地流入心里,勾起一点儿潮热。 顾芝仪咬着下唇,微红的咬痕落在唇上,透着光泽的饱满。 黎曜因眼前有些模糊,昏昏黄黄的光线,昭示着虚无一般无力的暗影儿。 顾芝仪勾着他的手,微微拨了拨,黎曜因手一僵,她却不肯放开。 “我那日初见你,便想。”顾芝仪同他搂抱在一起,她在他耳边喃喃,“从进来这里,我也日日想。” 黎曜因鼻息的热气萦绕在她颈间,他问:“想什么?” 顾芝仪低下头,吐露心迹:“若娶我的人是你,该有多好。” 黎曜因被酒精驱使着,止痛药麻痹着神经,他不由自主:“你要的太多了。” 顾芝仪心慌得很,脸上挂着潮红,身子被他一抱愈发滚烫,她几乎是央求他:“那也要你肯给。” 诱他入局的撩拨。 黎曜因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头叫嚣起来。 舞于万丈悬崖之巅,再向前一步,便是极乐之国。 “你要的太多,我要的,也太多。” 黎曜因猝然笑道。 顾芝仪不安地在他怀里扭动,激着他。 他掐着她的腰,坐在镜前的椅子上,久久凝视她的双眼:“若我说出来,你会答应我吗?” 顾芝仪眼色已染红了,她无力地伏在他肩头,呼吸相闻间,她吻着他,急切问:“你想要什么?” “要你同我在一起。”黎曜因抚着她,“穗穗。”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 顾芝仪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巨大的潮涌兜头灌下,浇熄了所有的火热与躁乱。 顾芝仪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可不会,她绝没听错,那声音如晨钟暮鼓,硬钉子一般重重楔在她的心上。 怎会?他怎么敢? 幕曲的尾音在边界的边缘骤然悬停,顾芝仪在一种更加粘腻浓稠包裹得她几欲无法呼吸的空气里,亲手触摸到了隐秘的扭曲。 打胡公馆回来,黎穗之便发了高热,浑身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力气。 请了医生来瞧,只说是淋雨冻着了。 寒气入体,加上黎穗之本身就是体寒的身子,邪气侵入,得好好将养些日子。 黎曜因放心不下,和黎宗栎告了假,日日陪着黎穗之。 黎穗之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会和他一起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若是又烧起来,便是冷得缩成一团,浑身战栗发抖,成日围着被子。 顾芝仪夹在中间,心里十分的不好过,回想起雷雨交加那夜,她就愈发觉得难堪。 这几日她暗暗观察着黎曜因,泰然自若,和之前并无两样,面对自己时,也没有半分的尴尬和躲闪。 顾芝仪心下存着疑问,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他问明白。 黎穗之喝了粥,睡下了,黎曜因握着她房门的把手,在外关好门,轻轻松开。 刚转过身,眼前落了个窈窕的影子,他抬眸去看。 “跟我来。”顾芝仪说。 随着她来了房间,顾芝仪关门前朝外望了望,除却空荡的走廊再无别的,她暂放下心。 转回身,黎曜因靠着墙,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把玩着她的床幔,道:“什么事?非要如此隐秘?” 顾芝仪定了定神,开口:“五日前,穗之留宿在胡公馆那夜,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黎曜因收了手,全神贯注地想。 末了,他摇头:“不记得了,我喝多了。” 顾芝仪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她在外头透进来的光影里踱着步子,缓缓来到他身前,一只手轻抚上他前胸,一路慢慢上移,搭在他肩上。 她瞧着黎曜因,眼神柔和,流着水光,勾住他的眼睛。 她凑近他,将将停在他胸前,道:“你就这样抱着我,吻我,说要看我浪荡的样子。” 黎曜因呼吸声变得有些重,他微微推开顾芝仪:“你说什么?” “怎么,沾过就不作数,你们男人果真一个德行。” 顾芝仪也不恼,掀开床幔的穗子,拢着旗袍坐在床边,只幽幽瞧着他,语气略带嗔怪。 黎曜因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继而被她这身旗袍吸引了目光。 绛紫色的旗袍,晕着些柔白色掺杂其中,绣着的大朵兰花,却像是墨色晕开的,瞧着不甚真切。 倒像是浮在水面儿上,波光粼粼间映照出来的,愈发透得她的脸色光可鉴人般细腻光滑,让人清透心凉。 旗袍剪裁合体,包裹着顾芝仪的玲珑有致,她翘着腿坐,那衩也就随着她的动作越开越高,黎曜因的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 “芝姨这是在怪我了。” 黎曜因玩味地笑。 “你果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顾芝仪狐疑地看着他。 “确实,那夜喝多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终究是做不得数。”黎曜因不卑不亢,“何况,我虽不胜酒力,但也不至于如此混帐,连轻薄了黎太太也盖不认账。” 顾芝仪这下倒是更捉摸不透他这话里的真心和假意了,他们只差一步未曾越界,这一点黎曜因记得清楚,可后来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句“穗穗”呢? 顾芝仪暗自思忖,末了无奈地笑了出来,这才是他的盖不认账。 “罢了,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忘了便忘了,这日子还长着呢。” 顾芝仪起身,来到他身前,状似无意般悄然提起:“只是不知道,那夜你抱的吻的,嘴里念的心里想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 黎曜因心下一顿,面上却未显露半分,过了半刻,脸上浮起一丝轻佻,挑起她的下巴:“那你呢?你每每夜半与父亲合欢之时,心里想的可曾全是他?” 顾芝仪轻笑,伸手握住他的手,继而带着他的手轻抚在她脸颊上。 她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想着你,就像此刻一样,离我如此之近,爱我疼我。” 黎曜因猛地抽了手,顾芝仪猝不及防,她忽地睁开眼睛。 黎曜因敛了神色,凝视着她的眼睛,太阳光照进来,投射进她的瞳仁,发着浅浅的琥珀色,她看他的眼神,满是眷恋的渴望。 “芝姨,有些心思,本不该有。有了,便是罪孽。” 说罢,他直起身子:“有些事情越了界,可就再难回头。” 他走后,顾芝仪久久出神,窗帘被风吹得忽悠起来,她也顾不得了。 -- 第九章湘晚(微H) 沪上商界新任会长的继任晚宴,设在姚恭清的府邸。 今晚到场的人士,不是商界名流,便是政府要员,达官显贵聚集一堂,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 黎穗之的病几日前好了利索,黎曜因想着带她出来散散心。 她本无心参加这种商界宴会,只不过谭正诚也随着胡乔梦的父亲与母亲一道来了,黎穗之便欣然应允。 大厅内灯火辉煌,萨克斯风的悠扬曲调舒缓柔美,颇有曲水流觞之感。 谭正诚举起酒杯:“还未恭喜令尊,喜登会长之位。” 黎曜因与他碰杯,扬脸一饮而尽。 而后二人又说了些话,黎宗栎走过来携着黎曜因与几位政要一一敬酒,黎穗之看得乏了。 正无聊得紧,黎宗栎朝她这边招了招手,黎穗之放下酒杯,走了过去。 她与黎曜因并肩而立,听着官场上的场面话,忽地眸光一转,撇见静静立于姚恭清身侧的女人,她正面容含笑地握着手中的酒杯。 “这是小女,姚湘晚。” 姚恭清向众人介绍,姚湘晚点头致意,目光转圜到黎曜因脸上时,多了些柔和的意味,随即划过了视线。 “这个姚湘晚,你认识吗?” 黎穗之问黎曜因。 黎曜因随口回道:“之前姚司长的宴请上见过一面。” 黎穗之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派头不小。” 黎曜因与她咬耳朵:“上次隐约听着,她貌似是从东京回来的,女承父业。” “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黎穗之瞥他一眼,话里带了些别的意味。 “怎么?”黎曜因胳膊肘撞了撞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我们穗穗醋坛子打翻了?” “哪有。”黎穗之瞪他。 谭正诚假意咳了咳,离开了些距离,微眯起眼,打量着姚湘晚的方向。 不曾想,姚恭清竟与日本方面有着如此深厚的联系,怪不得一上任经济司司长,就受到日本方面的多方协助。 谭正诚随着胡乔梦的父母敬酒闲谈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了周遭一圈儿,目光主要还是聚焦在姚恭清和姚湘晚的身上。 他总觉得,姚湘晚的到来,是个信号。 宴会过半,姚湘晚才得空,施施然走到黎曜因的眼前。 她把手中的酒杯至于桌上,笑道:“早前听闻父亲说,黎氏商行的总经理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黎曜因弯唇:“姚小姐过誉,若和姚小姐相比,自然是还有欠缺。” 姚湘晚凝眉,温言笑说:“我才来沪上,日后帮着父亲处理各方面事务,与黎先生碰面的机会肯定不少,到时候还望黎先生多多帮忙。” 黎曜因颔首:“自然。” 谈话间,一个身着墨蓝色和服的女人踩着木屐缓缓而来,俯身在姚湘晚耳边,小声道:“伊藤小姐,您有一通电话,给您留了言。” 姚湘晚点点头,吩咐她下去。 转回头,她笑着解释:“我在日本留学时,是随母亲的姓。” 谭正诚送黎穗之回了黎公馆后,径直去了江氏制衣店。 夜色正浓,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询问:“谁呀?” “是我,正诚。” 门拉开一条缝,伙计虚拢着手里的煤油灯,请了谭正诚进来。 来至二层的阁楼,江氏制衣的老板江西燃披了衣裳,给灯芯点上了油,重新盖好灯罩子。 他微微弓着背,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谭正诚坐下,双手交迭:“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的资料,姚湘晚,沪上经济司司长姚恭清的女儿,于近日刚刚从日本抵沪。” 江西燃闻言直起身子,正色道:“今日我刚接到一宗消息,正是关于姚湘晚,本想明日请你来,不想你动作倒快。” “如何,她什么身份?”谭正诚迫不及待。 灯芯噼啪爆了,江西燃靠近他,低声道:“姚湘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时,沿用其母亲的姓氏,化名伊藤晚子在日活动。其母与日政商界精英多有往来,而姚湘晚,便是其搭线的中间人。姚湘晚抵沪以来,一直在姚恭清的属意下暗中与不少政要人士秘密接触,我方一直在严密跟踪,目前尚未甄别到其具体身份。” 谭正诚心中的疑虑得到解答,他身子朝后,缓缓靠在椅背上,思忖道:“今日姚公馆的晚宴,应该是姚湘晚开始高调活跃于政商界的信号,很多事情会渐渐浮于台面上来,我会盯紧。” 江西燃点点头:“万事小心。” 顾芝仪做梦了,梦里是那日午后静谧与温存的延续。 黎曜因没有走,而是留在这里,他们反锁住房门,他一颗颗地挑开她衣裳的扣子,啪嗒啪嗒。 他并不急切,又似乎是隐隐带着存心的挑逗一般,叫她羞恼起来。 她贴着黎曜因,随着他手掌与她身上皮肤的接触,自她喉咙间开始溢出满是情动不能自抑的呢喃。 他也如此,尽管一而再再而叁地克制,也压不住粗重喘息,将氛围渲染的满是黏腻的潮湿。 她的手划过他坚硬而发涩的下腹,他捉住她的手,作弄一般地引向她潜意识里的未知。 朦朦胧胧间,她听到一声声真切的喘息,在自己耳边响起,她陡然睁开眼。 黎宗栎正握着她的腰,一下下撞着。 顾芝仪适应了一会儿,手攀上他的脖颈,亲密地收拢起来。 黎宗栎明显感到她的变化,他细密地吻着她的唇:“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顾芝仪轻笑一声,凑近了他的耳边:“在想你,搅得我只要碎了。” 黎宗栎一紧,已是蓄势待发,他搂紧了怀里的人,难以自抑地闷哼一声。 顾芝仪放松下来,黎宗栎拍拍她,翻在一边已是困意十足,不消半刻,顾芝仪耳边已传来阵阵轻微的鼾声。 她起身,掀了身上的被子就往外走,她是掐准了时间,见到了意料之中的来人。 黎曜因也没躲闪,目光直直迎上,打量着她:“黎太太好兴致。” 顾芝仪眯起眼睛,夜色如墨,她站在阴影儿里,像一只捕猎的猫。 还有几滴粘腻顺着她腿根往下流,湿漉漉的,她微微并起腿,靠在门边:“不请我进去坐坐?” 黎曜因挑着唇,拉了她进来。 “胆子不小,穿成这样站我门前,若叫人看见了,你该如何收场?” 他倒了杯茶,放她面前,她顺势抓住他的手,搁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就像在顺着宠物的毛发。 她曼声道:“与你一墙之隔,这点距离,黑灯瞎火怕什么。” 自从与他亲密拥吻过后,顾芝仪在他面前,便再不端着那副太太的空架子,她只觉得轻松自在,像卸了身上百上加斤的行头。 黎曜因抽了手,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玩笑道:“怎么?还没尽兴?” 顾芝仪拢了拢有些乱的头发,目光灼灼:“长夜漫漫,打发时间罢了。” 黎曜因走过去。 她坐在灯下,影子罩着,看得不甚真切。 走进了才得见,脖子上和前胸残留着的红痕还未消退,刺着他的眼睛。 果真是副好皮囊。 黎曜因抿了抿唇,别开视线:“喝了茶便回去歇着吧,我去书房看会儿书。” “曜因。”顾芝仪嚯地站起身来,毯子落在脚边,她在他背后搂着他,脸贴在他背上。 “别走。” 滑腻的肌肤紧贴着他,顾芝仪塌着腰,与他只隔着一层衣料。 黎曜因额头青筋暴露,他挣了挣:“别这样。” 顾芝仪并不听话,她绕到他跟前儿,钻进他的怀抱,双手微微颤抖着解他的衬衣扣子,宝石红的水胭脂染的指甲,着火一般。 他已有些失态,紧跟着的自然反应让他更难自控,他借着仅剩的理智死死握住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爸爸该醒了,你该回去了。” 顾芝仪身子软了,水一般摊在他怀里,声音都变了调:“曜因,你要了我,好不好?” “芝仪。”他头一次如此唤她的名字,言辞恳切,“我没办法和不爱的人做这种事,抱歉。” 顾芝仪顿住了,身上的滚烫也渐渐冷了下来。 良久,她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眼神一点一点晦暗下去。 爱么?太难得了。 -- 第十章日宴 沪上的十二月,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近几日下了几场雨,雨后又落了雪,便更觉寒意逼人。 不似北平的鹅毛大雪,沪上的雪,即使下个一整天,也未能在地上见着些飘落的雪花。 洋洋洒洒地倾泻,转而落到实处,不肖多一会儿便化了,融进雨水里,地面只湿了薄薄的一层,走上去还需小心些,打滑得很。 因着天气冷的缘故,黎穗之越发懒得动,胡乔梦叫了多次,她也只懒懒地应付一两次,总是在家的时间多。 这日姚湘晚邀约了黎家兄妹二人吃日式菜,黎曜因问黎穗之想不想去,黎穗之觉得新鲜,便答应了。 学校放了假,谭正诚也闲下来,黎穗之遂拉了谭正诚一起去。 这是一家落于日租界内的居酒屋,门脸不大,典型的日式风格。 门口左右两处相对称的地方挂着两个鸽血红的灯笼,时而被风吹起来,微微地晃动。 黎穗之和谭正诚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迎上来的侍者履着木屐走得谨慎,替他们掀开帘幔,引着二人前行,木质的地板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走廊幽深,走了数十步,听得前面传来一道女声:“伊藤小姐,您的客人到了。” 姚湘晚点点头,含笑注视着谭正诚和黎穗之,微微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请。” 门拉开,黎穗之一眼瞧见了跪卧在软垫上的黎曜因,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哥哥来了多久了?” 黎曜因替她摘了围巾:“刚刚到。” 姚湘晚招呼了他二人落座,随即半跪在软垫上替谭正诚和黎穗之斟上了酒:“今日风雪大,先喝杯清酒暖暖身子。” 清酒入喉,倒全然不似想象中的灼烧,黎穗之稍稍抿着。 见桌上各样菜式丰富备至,她伸手夹了一筷子生鱼片,在碟子里两面沾了沾酱油汁与稍许的芥末,细细地嚼起来。 叁文鱼片自碎冰块垒成的铺垫上拾起,嚼在唇齿间虽生却极鲜,绵软异常。 趁着寿喜锅正在火上煮着,翻滚着浓汤,黎曜因夹了几片切得极薄的和牛雪花薄片放了进去。 涮了叁两下,再一翻转筷子,捞出来放在盘子里,卷了调匀的生鸡蛋液入口,舌尖爽滑又掺了丝汤汁的微甜。 姚湘晚推了推刺身的盘子,微笑道:“这家居酒屋的料理还算正宗,尤其这道刺身,日本的蓝鳍金枪鱼,鹿儿岛的黄狮鱼,北极甜虾,叁文鱼籽,北极贝,都极新鲜,叁位尝一尝。” “伊藤小姐对美食颇有心得。”谭正诚笑道。 “心得不敢当。”姚湘晚弯唇,话锋一转,“听闻谭先生早年间曾随家人一起东渡扶桑,想来,谭先生对这些也并不陌生。” 弦乐奏起,是典型的日式腔调。 歌舞妓随着曲调缓缓跳起,调子时而平缓时而幽深曲折,钓着人的心思,时上时下,听得黎穗之头有些涨。 曲调悠扬的间隙,姚湘晚看着桌对面的二人,以闲谈的口气问道:“穗之与谭先生,交往多久了?” 问得突然,黎穗之不知如何作答,正忖度着解释,黎曜因抢在她前头开了口:“穗之还小,家里还不许她恋爱。” 黎穗之松了口气,转头瞧着谭正诚。 他镇定自若,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含笑看着她:“给你剥只虾。” 姚湘晚看向黎曜因,假意嗔怪:“你管教穗之如此之严,只怕她要抗议了。” “会吗?”黎曜因笑意颇浓,顺了顺黎穗之的头发。 黎穗之温言回道:“自然不会。” “我瞧着谭先生便极好。” 黎穗之红了脸,头低了些,有些不自在。 “好了。”黎曜因握握她的手,看向姚湘晚,“不聊这个话题。” 饭吃得差不多,再坐下去没什么意思,碍着姚湘晚还要与黎曜因谈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黎穗之与谭正诚起身告辞。 待黎曜因从洗手间回来,二人已离席。 姚湘晚灭了烟,又给他添了一杯酒。 再出来时,路两旁已上了灯,雪下大了些,落在大衣袖子上,簌簌的白。 谭正诚看了看表,与黎穗之慢慢走在雪地里:“时间还早,去喝杯咖啡?” 黎穗之蹭着步子,仰头呼出一口白气,细碎的雪光落在眼睫毛上,冰凉晶莹。 “怕睡不着。” 黎穗之无限落寞。 方才席间姚湘晚与黎曜因谈的论的默契十足,从京都、札幌到静冈,从西方社会到东方经济,从天妇罗、玉子烧到味增汤,他处处评鉴得宜,唯她插不上话,难受得紧。 一路上黎穗之没什么话,谭正诚暗暗观察着她的情绪,也不多言,只是在黎公馆门口分别时,他对黎穗之说:“这个假期,我要回北平一趟,你的生日,我怕是要错过了。” 黎穗之这才想起来,冬至一过,转眼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 “贺礼留下便好。”她拍着谭正诚的手心,朝他眨眨眼睛。 “定少不了你的。”他笑。 进门时雪已经慢慢有些休止的势头,黎穗之抱着手炉,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自己投射在墙壁上的暗影儿。 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她兀自起身,瞧见来人,脸冷了下来:“这么晚了在等谁?” 顾芝仪端了碗茶来:“你不也是?” “懒得与你说话。” “今晚曜因同姚小姐出去,怕是不回来了。” 顾芝仪幽幽道。 黎穗之心下一揪:“你说什么?” 顾芝仪笑了,瞧她被猜中了心思,便故意吊着她,没再开口。 气氛有些安静凝重。 黎穗之撑不住,丢了手里的炉子,走到她跟前儿又问了一遍:“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是哥哥亲口说的他不回来?” 顾芝仪抿了抿唇:“是又怎么样?” 黎穗之端详着她。 她最讨厌的就是顾芝仪每每提起黎曜因,或是看向他的时候,流露出来的那种爱慕的、饱含留恋的、不舍的、难受的、情真意切的眼神。 那种眼神就像一颗颗沙粒,磨得黎穗之满心满肺都是嫌恶。 黎穗之挑起眉,逼视着她的眼眸:“顾芝仪,你别以为你进了黎家,就真的把自己当太太了。黎家的人,谁把你当人?” 顾芝仪并不恼,黎穗之的言辞狠戾,在她眼里不过是小猫爪子,尚且不足为惧。 她轻轻哼笑出声,声音里透着淡淡冷意:“我自然是不能跟高门显贵里头出来的人相较,可你扪心自问,你如此厌恶我,当真只是为了你父亲?” 顾芝仪停了片刻,继而缓缓开口:“黎穗之,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把曜因当哥哥看待吗?” 无声的爆裂,从黎穗之的四肢百骸传来,有什么地方塌陷了。 一定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眼神如刀子一般狠狠剜进顾芝仪的眼眸。 “顾芝仪,你胡乱说些什么?!” 顾芝仪不疾不徐,是存了心要拿一拿她。 她嘴角勾着笑,表情却是冷冷的:“黎穗之,你会唱戏,便知道,那躲在面具的暗影儿里张牙舞爪的小鬼儿,是什么样子。” 她掩着帕子,笑了出来。 黎穗之怒气上涌,狠狠抓住她扬起的手腕:“你若敢和哥哥乱说半个字,我让你生不如死。” 玉镯子硌得顾芝仪手腕生疼,她忍了忍,面色只露出讥诮:“看来真的戳中了你的心事,黎穗之,你果真一点不会演戏。” “顾芝仪!” “穗穗?” -- àγùsんùщù.cΘм 第十一章心思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方才二人针锋相对,丝毫没听到大门玄关处传来的动静,此刻黎曜因已开了灯,乍然的光亮在眼前亮起。 黎穗之和顾芝仪同时愣了片刻,黎穗之立即收了手。 “你们在做什么?” 黎曜因脱了大衣搭在沙发靠背上,瞧出了气氛的不对,信步走了过来问道。 顾芝仪率先变换了脸色:“没事,穗穗在等你,我先回房睡了。” 黎穗之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此刻看也未看黎曜因,抬起脚便要上楼。 黎曜因拉住她:“怎么了?” 黎穗之一颤,连忙抽回手,躲避着他的目光,话答得敷衍:“没事,我乏了。” 说完也不管他,一路近乎小跑地回了房间。 黎曜因还想再与她说话,却被她紧闭的房门拒之门外。 他有些担心,遂走了过去,敲了敲,语气有些焦灼:“穗穗,把门打开。” 里面没有响动,黎曜因静静等了一会儿,依旧微不可闻。 他有些着急,回想着她方才的失态,与晚饭时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到底因为什么?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穗穗,开门,我有话问你。” 黎穗之被他敲得心烦意乱,直直喊道:“我想一个人待着。” 黎曜因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去找她房门的钥匙。 黎穗之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厚厚的地毯阻隔了地板渗透进来的冰凉,可她依旧觉得浑身恶寒,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儿发抖。 她攥紧了拳头,脑子乱成了一张无法抚平的褶皱纸张,千头万绪,纷繁复杂。 顾芝仪怎么会知道…… 她一直以来骄傲而自卑的,羞于启齿的秘密。 顾芝仪不会帮她,黎曜因知道或许是早晚的事情。 黎穗之慌了神,她隐瞒了这么多年的隐晦感情,如果他知道,他该如何看她? 一个对自己哥哥生出不一样感情的怪物。 黎穗之快要疯了。 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响起,啪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 黎曜因走进去,只看见黎穗之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头发乱乱地散落下来,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黎曜因快步来到她身旁,绕到她前面,蹲了下去。 他愣住了。 黎穗之双眼失神,早已哭过的眼底猩红一片。 黎曜因把她扶起来,沉着声音问:“穗穗,告诉我,怎么了?” 黎穗之恍若未闻,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小幅度地摇摇头:“我有点不舒服,想歇一会儿。” 黎曜因仔细观察着她,她一定是在害怕什么,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坐近了一些,黎穗之却躲开。 她觉得更加窒息。 “穗穗。”黎曜因一只手握在她手上,“有我在。” 黎曜因明显地感觉到黎穗之指尖的冰凉,他试探性地询问:“顾芝仪和你说什么了?” 黎穗之像触到了电击,一下子抽回手:“她什么都没说,你不要听,不要信。” 黎曜因心下更加疑惑,刚要想着再问点什么,黎穗之的手覆了过来,她动作很轻,轻轻地抱住他,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 “哥哥,你要信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信我。” 黎穗之言辞恳切,他们拥抱得用力,她只觉得贪恋。 顾芝仪说得不错,黎穗之生平第一次认同她说的话。 她就是一个躲在兄妹这张面具背后的胆小鬼。 “好。”黎曜因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我只信你。” 把黎穗之哄睡着以后,黎曜因轻手轻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并没什么睡意,从酒柜的第叁层随意拿了一瓶酒出来,给自己灌了几口。 从喉管一路灼烧进胃里,他只觉得浑身倦怠。 明明晚上已经喝了不少,可他抑制不住。 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种隐晦的感情的? 记不清具体的日子,又仿佛是日积月累的,一天一天的日子迭加在一起,一捧沙子倒下去,覆盖住原有的一层。 松动了,又有新的一捧洒下来,永不停歇。 他怎么可以,黎穗之是她的妹妹,从他走近黎家大宅的那一天,到以后,永远都会是。 可是…… 他却不愿意。 猝不及防的光亮,从被推开的门缝乍然倾泻而入,晃得黎曜因眯起了眼睛。 他的房间没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就像是在普照他此刻深入泥沼的低劣想法。 他的心狠狠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黑暗重置回归,不同的是,在黑暗里,多出了一个人影儿。 黎穗之慢吞吞地走进来,跪坐在他腿边,头枕在他膝盖上,一言不发。 黎曜因拧开了手旁的台灯,昏昏暗暗的光线,只够把他们两个拢在里面。 黎穗之寻着光亮转回头,正正对上黎曜因的眼眸,她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很多情绪。 她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她按下心头涌动的暗流,只问他:“你喜欢姚湘晚吗?” 黎曜因笑着摇摇头:“不喜欢。” 他看着她,笑意直达眼底:“你就是来问这个?” 黎穗之定定看着他,心头涌上来丝丝释然与轻松,还有点喜悦。 她压了压即将要扬起的唇角,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仿佛再合理不过。 她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缠得紧紧的:“你既说了不喜欢,那以后也不能喜欢。” “这么霸道?”黎曜因抬手蹭了蹭她鼻尖,笑容深邃,“那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黎穗之瓮声瓮气:“你问。” “你中意谭正诚吗?” 声音从头顶传过来,低低的,沉沉的,带着一丝不确定。 黎穗之笑了笑,本想直截了当地答,可计上心来,却想逗一逗他。 她假意装作思考了很久,才拖着声音犹犹豫豫地答:“嗯……有那么一点吧。” 黎曜因怎会看不出她这点小伎俩,他心情不错,当下也附和着她演戏:“有多少?” “一丝?”黎穗之比划着。 “哦。”黎曜因点点头,随即说,“那从明日把这一丝断了。” 黎穗之忽地坐了起来,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你也霸道!” 黎曜因单手扣着她的肩,就把人往怀里带:“同你学的。”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十二章花火(微H) 除夕之夜,不同于以往的节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是一等一的重要日子。 静安路、复兴路的花园洋房也以不同的形式装扮上,满眼满心的红,冲淡了冬日萧瑟的寒意,溢出一些暖,丝丝点点地钻进心里。 桃杏和一干丫头给黎公馆里里里外外换了颜色,挂了灯笼燃了成对儿的蜡烛,火红火红的,一派喜气。 饶是社会整日渗透着西方新思潮,一到逢年过节,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最合人心意。 年夜饭自然少不了张妈的拿手好菜,一道卦炉刚烤出来的鸭子,冒着喷香的热气,弥散在整个饭厅里。 鸭子的肚子提前给掏空了,塞了些剥好了的甜板栗进去,加了锡箔纸,再送进挂炉里烤制。 张妈和桃杏在旁候着,留心火候,掐着时间,把握着脆皮与嫩肉的口感。 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一定要正正好。 剃净了鸭子肉的鸭骨架则用来熬汤。 火上慢炖,放了冬笋尖,又放些祛腻的嫩白菜叶,一同炖煮些时候。fцωéん.©ō㎡(fuwenh.co㎡) 等到再开盖,汤汁已经冒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沸腾起来。 这时候,桃杏抓了一把虫草花进去,跟锅里的鸭架与笋尖白菜一同轻轻搅弄,待到入了味儿,才微微捻成了小火,继续煮上十分钟。 脆皮红枣年糕与桂花汁调的酒酿圆子也一并端了上来,粘糯细软的口感细细咀嚼。 先是软糯,随后淡淡的甜意冲击着味蕾,只让人回味无穷。 用了晚饭,黎宗栎揽着顾芝仪,黎曜因拉着黎穗之去院子里看烟花。 黎穗之仰头望着满天绚丽的花火,为它们着实的美丽而惊艳,虽然只昙花一现,却叫人印象深刻。 争相绽放的烟火,如碎钻星子围绕着的漫天霓虹,盛极一时的绚烂,直叫人无法移开双目半刻。 正瞧着热闹,黎曜因却率先发现了不对劲。 他反应极快,一把拉着黎穗之就朝屋内的方向跑,黎穗之还未完全反应,目光就先她一步,眼见着巨大的火光朝他们之前站定的位置袭来。 本该打上天的烟花盒子,此刻轰然倒下来,如炮弹一般开始平行扫射,众人一阵惊呼,随之而来的是纷繁杂乱的尖叫。 黎曜因大声叫着让他们向屋子里跑。 争相跑回屋内后,大门被完全紧闭。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众人只看到了一簇又一簇巨大的火球噼啪作响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几个年纪小的丫头都吓得哭出了声,呆愣愣地瞧着。 黎穗之忽地“嘶”了一声,脚面处传来的痛楚让她眉头紧皱。 黎曜因心一紧,连忙看她:“怎么了,伤到哪儿了?” 黎穗之拧着眉低下头,黎曜因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倒吸了口气。 一只火星子落进了她的靴子里,此刻已经熄了,只是肯定烫到了,还在冒着丝丝的糊味。 他一把抱起黎穗之,抬脚就往楼上走。 把她搁在床上,黎曜因小心翼翼地给她脱了羊毛靴子,又动作极缓地脱掉袜子,目力所及的是一小块触目的红。 他去房间拿了药箱,找到些碘酒和烫伤药,先给她做了简单处理,随即徐徐地准备上药。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她,所以格外小心。 带着药膏的清凉,在她脚面的伤口处慢慢涂抹,黎穗之有些疼,哼哼唧唧叫出声来,黎曜因就更加小心。 “有好一点吗?” “嗯。” 黎穗之软软地应着,脚面处的痛感渐渐没有刚才那么剧烈,取而代之的是烫伤药的清凉,以及他指腹的温热。 房门被敲响,是黎宗栎的声音,他有些着急:“曜因,穗之怎么样了?” 黎曜因边涂药边回:“没什么大事,上些药便好。你们别担心了,去休息吧。” “那就好,你照顾好她。”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黎曜因长长松了口气,沉下声音:“还好没事。” 黎穗之看着他笑,黎曜因闻声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还笑得出来?” 黎穗之却认真地打量他:“你这么紧张我?” 黎曜因觉得她的问话没头没尾,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着了。 他抬眸瞅了她一眼,深深望进她眼里:“我最紧张你。” 上好了药,黎曜因关上了灯,只点了对蜡烛放在床头,也足够照亮。 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逝,勾起了一点蠢蠢欲动。 黎穗之静静靠着他,手臂绕过他的,指尖在他手心里慢慢划着,一点点的,不重,却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手心的传导,让黎曜因心里有些痒,他当即握住,不让她再动弹。 黎穗之却不肯罢休,只在他身侧扭糖一样动来动去。 不得已,黎曜因伸手搂住她的腰,箍紧她不让她动。 “哥哥。”她不高兴地喊他,黎曜因只装作没听到。 紧抱的姿势,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黎穗之心猿意马,无端生出汗液,裹紧了衣裳。 黎曜因的呼吸有些重,他放开她,嘴上道:“别再胡闹了。” 黎穗之借着光亮,偷偷注视他,手轻轻地落在他小腹上,一路缓慢下移,隔靴搔痒般用指甲隔着他的底裤来回打转。 黎穗之觉得很有意思。 须臾之后,意料之中的,她的手被钳住了。 她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正对上黑夜里投射而来的不太清楚的眸光。 黎曜因看着她,耳畔嗡嗡作响,心头涌上了一股燥热,一下下地顶着胸口,让他呼吸声都不再平稳。 “穗穗。”他表面依旧维持着镇定,内心深处在拼命克制,压抑着叫嚣着的冲动,“别闹了。” 黎穗之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她挣脱开他的钳制,继续试探着把握。 黎曜因喉头紧绷,自然的反应让他有些无力,潮热和洇湿真真切切地打在黎穗之手里,她在心里偷偷笑起来。 “别忍了,哥哥。” 欲念、冲动、爱意在体内激烈冲撞着,理智就占了下风。 黎曜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都要流火,说出口的话伴着暗哑:“都是哪里学来的?” 黎穗之挑了挑眉,弯起唇:“不告诉你。” “脚不疼了?” 黎穗之疑惑:“什么?” 岂料下一秒,黎曜因便欺身压了上来,将她置于他身下,手撑在她旁边:“不疼了才有精力做这些。” 他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似乎是故意为之,只为了惩罚她方才的刻意勾引。 他用了些力,重重地撕咬着,唇上的辗转过后,舌尖顶开了她闭合着的牙齿,吻得更深。 他紧搂着她,不给她多余喘息的机会,也放任了身下耸动着的蓬勃欲望,一下下,生硬地抵着黎穗之。 她有些心不在焉,更有些紧张。 怕碰到她的伤口,黎曜因搂着她坐起来,黎穗之半跪在他腿上,深深浅浅地继续吻他。 黎曜因捧起她的脸,停了吻。 借着月光,唇齿之间拉着的细细银丝还在泛着微光,黎曜因笑着又吻了上去,舔了舔她的唇。 四目相对间,他们在眼中看到了彼此,也看到了浓到化不开的贪恋。 黎曜因心中大为震动,他似乎是不敢置信般地再叁确认,而后只剩下欣喜与悦然。 “想好了么?”他问她。 黎穗之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水光,声音化作一滩水一样的“嗯”了一声,直流到了黎曜因的心里。 “穗穗。”黎曜因喉头滚动,握着黎穗之的手,手指绕过她的,紧紧地扣在了一起,“是我鬼迷心窍。” 黎穗之笑了,她笑得自满又骄傲:“哥哥,是我心怀不轨。” -- 第十三章暗结(高H) 黎曜因似乎是在考验着她的耐心。 尽管欲望已经累积到饱满,可他依旧没有攻陷,只是抱着她,手滑下去,褪了她的底裤,慢慢磨着。 黎穗之趴在他的肩头,脸烫得不行:“你就知道戏弄我。” “不急。”黎曜因笑着拍她。 她腿间早已在他的不断逗弄下湿润,滴滴答答的染湿了他的裤子。 黎曜因不甚在意,手指慢慢伸了进去,开始小幅度地搅弄。 黎穗之身子有些不稳,微微地颤动着。 黎曜因手上还在动作,有些许津液顺着他手滑落。 他退出来,那处便一汩汩地流下来。 他沾湿了手,拿来到黎穗之的眼前:“来看看,你的。” 黎穗之拍开他,偏过头,脸早已红透了:“谁要看。” 他笑意更浓,拍拍她的屁股,示意她躺下,而后他解了腰上的皮带扣,再度压了上来。 下身的火热贴上她,黎穗之打了个冷颤,她瞪大眼睛望着他,手足无措。 黎曜因吻了吻她,一点点的塞了进去。 黎穗之是头一次经受这个,免不了一阵吸气,她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有些被撕开的痛感顺着神经传了上来。 她声音呜呜咽咽的,黎曜因停了一下,柔声问她:“疼吗?” “有一点。” 黎穗之点点头,有些委屈,却又有些难耐。 “那我轻一点?” 黎穗之却主动迎了上去,同他耍赖:“不要。” “嗯?” 黎曜因撑起半个身子来看她,玩味笑道:“黎穗之,你真是个小妖精。” 黎穗之捂着脸不让他瞧,黎曜因偏要看她,他掰开她的手,十指交缠紧紧握住,渐渐撞重了一些。 他抬起她的腿,以便让自己更无阻碍地挺进去,黎穗之承受着一道道的热浪,水渍和粘液顺着腿根流在床上,大片大片的湿。 夜深了,屋内空旷而寂静,只有暗处的隐秘交合,发出了一声声清脆的撞击声。 黎穗之死死咬着下唇,被巨大的快慰攫住的心仿佛要炸开一样。 黎曜因手指隔开她的双唇:“别咬,都要破了,叫出来。” 黎穗之却憋着迟迟不肯出声,黎曜因发狠地加快了速度,按着她的胸口,揉了揉,又吻了上去,惊得黎穗之溢出了一口嘤咛。 黎曜因满意地笑了出来,揉着她的脸,闷哼一声,掐着她的腰动作越来越快。 “嗯……你……别啊……” 黎穗之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整个人都在他的掌控下颤动着,她又酸又麻,攀着他的脖颈搂得越来越紧。 黎曜因慢了下来,他在控制时间,也在延长时间。 他不想那么快缴械,于是故意缓了速度,好多在她里面停一会儿。 黎穗之觉得愈发痒,睁开眼睛欲求不满地看看着他,眼里染上的绯红看得黎曜因身下一紧。 “别夹……” 黎曜因猛吸一口气,底下被她紧缩着夹住,他差点就泄了出来。 黎穗之这会儿已经逐渐适应了,蜜水一汩汩地涌出来,一紧一缩,只夹得他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我控制不了。” 黎穗之断断续续地说着,巨大的虚空和麻痒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别的。 可就这一句也便够了。 黎曜因能感受到她充分的湿润,进进出出间水声不断,他略微抬起上身,看了看交合的那处,眼底涌上来丝丝缕缕的腥红。 黎穗之搂着他的脖颈,把他重新拉回来,意乱情迷间红唇贴上去。 接吻的间隙她喘着极不均匀的呼吸声说:“不许再看了。” 唇齿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有些控制不住,身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啊……嗯……哥哥……” 眼见着声音越来越大,黎曜因再度吻了上去,把她喉间溢出的呻吟都堵在两人的嘴里。 黎穗之被他吻得喘不过来气,叫声也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低哼。 黎曜因喘着粗气,紧抱着她抽出,泄了出来。 翌日清早,起了雾,天色昏暗,被帘幔的薄纱挡着,看不清是否下雨了。 一夜狂乱,身下的床单皱得不成样子,黎穗之这会儿还枕在黎曜因的胳膊上,人窝在他怀里,懒懒地揉了揉眼睛。 “睡得好么?” 见她醒了,黎曜因吻着她的唇角问。 这一吻极尽缱绻,黎穗之胸口处像小鹿撞着,她红了脸,小声咕哝:“哥哥明知故问。” 清早的湿气还在不断累积,黎曜因只觉得心也潮哄哄的。 现下吻着她,觉得又有一些难以把控,但又担心她头一回受不住,就只是抱着她。 褪去了昨夜的意乱情迷,现在两人毫无衣料遮挡地抱在一起,让黎穗之有些不习惯,她微微动了动,哪成想没叁两下,就感觉到一丝异样。 分明有个坚硬的东西在抵着她。 她翻过身去,睁大眼睛看着黎曜因。 黎曜因难免失笑,情动的自然反应,他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 这下倒好,黎穗之一转过来,正贴上了那里,一时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原始念头。 他瞧着黎穗之,刚要开口,只觉不对,伸手在被子里往下一摸,满手指的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笑得肆意:“看来我们穗穗也想。” “我……” 黎穗之想要辩驳,可确凿的证据此刻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说出口的话不是欲盖弥彰还能是什么,倒是不说也就罢了。 黎曜因翻身压上来,瞧着她胸前大片裸露肌肤上的点点红痕,无一不是在诉说着昨夜消遣的痕迹。 他笑:“这么敏感可怎么好?” “哥哥。” 黎穗之嗔怪地叫他,听在黎曜因耳聒里却只似催情剂一般。 这次无比顺畅,他放进去,填满了她,黎穗之的身体瑟瑟痉挛着,随着他动得越来越厉害。 昨夜的糜乱延续到今早,伴着天光,彼此又消磨了一个上午。 -- 第十四章蜜意 接近午时,两人才起来。 黎曜因揉着腰坐起来,眼角瞥见黎穗之身下那一抹显眼的暗红,早已干涸,渍在床单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淡黄色,想来也知道是他们这两次的痕迹。 他不禁弯起嘴角,拉了黎穗之起来:“小懒猫,赶快起床,都晌午了。” 黎穗之身上酸疼得很,不情不愿地被他拉起来,她靠着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腰,坏笑道:“哥哥这么累,我给你揉揉。” 黎曜因去捉她的手:“你还想再来一次啊。” 黎穗之果然乖乖听话不动了,撅起嘴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他:“哥哥也忍心,我累死了。” 黎曜因忍着笑去揉她头发:“昨夜是谁一直缠着我要我别出去。” 青天白日,黎穗之听不了这些直截了当的调笑,她去锤他胸口:“不理你了。” “好了,不逗你了。” 黎曜因打横一把抱起她,拽了条浴巾往浴房走。 “昨晚忘了和你说。” “什么?”黎曜因低下头。 黎穗之整张脸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新年快乐。” “嗯。”黎曜因吻在她额头,“新年快乐。” 温热的水洗去疲乏,他洗得极细致,指尖划过她嫩白的皮肤,激起了黎穗之一路的战栗。 卧房门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桃杏的一声呼唤:“小姐,午饭好了。” 黎穗之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知道了,等下就去。” 桃杏应了声,却没走,又问道:“您知道少爷去哪儿了么,我方才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在。” 彼时黎曜因刚刚给她擦完头发,氤氲的水汽蒸腾上来,果香味的浴乳弥漫了一室清香。 黎穗之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套衣服的黎曜因,随口道:“许是出门了吧。” 黎曜因闻言抬头睨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桃杏转身下了楼,边下楼嘴里边嘀咕,这大年初一,好么当央儿的,出哪门子的门儿。 听着门口没了动静,黎曜因边瞧着她扎头发,边顺手把一缕绕在手指间把玩着,笑道:“信口胡诌的本事越来越大了。” 黎穗之用一对暗红色丝绒的蝴蝶发带束好头发,转头对他挑了挑眉:“就许你胡说,不许我胡说?” 黎曜因温柔地顺着她脑后:“怎么不许?对着我,你什么都可说。” 磨蹭了片刻,黎穗之打开了门,扭头左右望了望二楼空荡的走廊,才随着黎曜因一前一后往楼下走。 平日叁步并作两步履着扶手就下来的楼梯,此刻倒像是千难万难的漫漫长路了。 黎曜因扶着黎穗之,走得极其缓慢。 桃杏见状,知道自家小姐昨晚刚伤了脚,忙上来搀扶。 黎穗之本来不想她接手,可无奈此刻与黎曜因极亲密的姿势有些不大自在,也就任由她扶着了。 想来也是好笑,未曾捅破这层心思前,倒是百般依赖不肯撒手,如今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桃杏一面小心地搀着黎穗之,一面问:“小姐还疼么?” “疼啊,怎么不疼。” 黎穗之心里叫苦不迭,两步路走得颇为艰难。 每下一层台阶,腿间就涩涩的疼,好在脚面处的伤口还能当做借口,不然就如此的走路姿势,定叫人看得生疑。 桃杏十分心疼,脚下就更加谨慎了,生怕侍候不当。 稳稳当当地到了饭厅,黎宗栎与顾芝仪已上了座,张妈给黎宗栎又续了杯热茶。 黎宗栎见二人过来,搁下了茶杯,起身亲手扶着黎穗之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耐心地问:“伤口好些了吗?” 黎穗之点点头:“好多了。” 黎宗栎放下心来。 顾芝仪按着心口,眼中闪过悸色:“昨晚幸好曜因眼疾手快,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好,现在想来还是后怕。” “好了,不说这个了。”黎宗栎温言道,“咱们好好儿过个年。” 新年伊始,刚过了午饭时候,天上就零零碎碎掉了些雪花儿下来,都说瑞雪兆丰年,随着雪势越来越大,看得人愈发的欣喜。 众人纷纷料定,今年定是个好年头。 头先因为黎宗栎喜欢梅花,便叫人在院子里一角种了许多,如今雪花装点着红梅,倒是相得益彰,互映成趣。 趁着新年,丫头仆人们也都不怎么拘着了,难得的庆日,又添了落雪为伴,人人心里都高兴。 几个小丫头在雪地里撒欢儿得很,攒了大小不一的雪球扔着玩儿,砸在身上,瞬间成了纯白纯白的雪渣子,簌簌落了一地。 黎曜因抄手站在游廊下同黎穗之一起赏雪景,看久了眼睛晃,他含了笑接过桃杏递来的绒毛披肩围在她身上。 雪下着倒不觉得冷,这会儿风还未完全刮起来,一些稀疏的微风吹到脸上,只觉得柔和。 黎曜因的手落下去,静静在披肩底下牵起她的握在手里。 十指疏疏穿过,拢着她的手,还有些微凉的寒意,一同握在了手中。 顾芝仪就着手中茶香的缕缕热气驱散着寒冷。 她徐徐在盏边轻吹,蒸腾上来的乳白色烟雾缭绕,她仿若跌入幻境,瞧着不真切了。 黎曜因那眼尾带笑的样子,纵使不说话,也满是饱含深情的惹人注目。 长睫覆盖着的黑色瞳仁里,竟是那么脉脉凝望的柔色,就连唇边的笑也是直达眼底的。 铺天盖地的雪雾,竟都成了这幅图景的陪衬了。 真好似一对璧人。 顾芝仪忽地被这个念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视线滑下去,她错愕地紧紧盯住他们在背后牵起来的那双手。 不是轻轻握住,不是拢着手腕,而是十指交缠,说不出的亲昵。 她猛然站了起来,茶杯都险些随着她剧烈的动作而打翻,杯身不稳地左摇右摆,茶汤撒了一些出来,烫到了她,她骤然惊醒。 再看过去时,两人已经分开了,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黎曜因出声询问:“芝姨,不要紧吧?” 顾芝仪堪堪端坐,迅速掩饰住面上的尴尬神色:“不要紧,原是走神了。” 她狐疑地揣度着黎家兄妹二人的表情,然而什么也瞧不出来,顾芝仪觉得自己甚至生了病,好像一切都未曾真切发生过。 -- 第十五章珠胎 黎宗栎最近迷上了米高梅舞厅的一个舞小姐,处在兴头上时,连着数日流连忘返,与那舞小姐厮混在一起,不免冷落了太太。 起先顾芝仪并没把这当成一回子事。 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自古就有,又是搁在黎宗栎这种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的男人身上,就更不觉得稀奇。 她骨子里透着母亲自小的教导,旧习气颇重。 往深里说,在她的认知里,男人叁妻四妾本是太正常的事情。 只是一个月以来一连多日的独守空房,让顾芝仪变得落寞起来。 每每到了夜色浓重的时辰,这种落寞就从骨子里渗出来,偌大的卧房,就她一个形单影只的单薄影子。 有时窗外晚来风急,一阵儿卷着一阵儿,只吹得人心下不安。她就越发觉得,那种孤独恨不得乌眼儿鸡似的要生吞了她。 这种滋味儿着实不好受,若说找些旁的来消磨时间,她更是不知该做些什么。 读书写字定不了她的心,知古看今的,她更觉得愤懑无处发泄。有时读到柔情蜜意的诗句,她就扽着那页纸的边沿反复揉搓,几欲要揉破了,才恍恍然松了手。 她心下凄然,不知那舞小姐此刻该是何等的巧媚婉转,承欢左右。 旧时未嫁进黎家之前,跟着同班要好的同学也是进过那世界里头的。 不夜城似的盏亮灯火处处通明,男的女的你搭着我我搂着你,跳着难舍难分的舞,说着调笑的亲密话儿,伴着一曲又一曲靡靡音乐,恨不能跳个通宵。 顾芝仪是不适应的,母亲一口咬定那不正经,她也默认。毕竟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哪有动辄流连风月场所的,再是进了新社会,终究惹人非议。 于是黎宗栎打外头进来的时候,她很不高兴地将眉头都紧紧皱成一个川字,鼻息相闻尽是她刻意忽视都无法忽略的庸俗浓烈的脂粉味儿,只熏得人恶心。 她头一回没有殷勤地走上前去,替他脱大衣,可黎宗栎显然不甚在意,嘴里哼着曲儿,十分自得。 顾芝仪本想奚落他几句,说上两句什么“哪个狐媚的给你伺候好了?”或者“还知道回家?” 可她凝神仔细想了想,又都做罢了,打嗓子眼儿转了一圈儿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这话说不得,在高门大宅里仰人鼻息过日子,最说不得的就是这种话。 她不是显赫门庭里出来的大家小姐,也不是书香门第祖祖辈辈教出来的女儿,处事自然风度自持。 算到她自己头上,莫说说教,倒是连提点他的气度,都消弭着,哪里能真如那大家太太一般,事事警醒? 倒是白担了这太太的头衔,内里是一点说不上话。 黎宗栎换了衣裳走过来,瞧她半靠着床头,没什么精神,于是伸手贴在她额前:“可是病了?” 顾芝仪想挥开,却不敢,那股味道靠近了,她胸口翻涌得就愈发厉害,腮帮子里都泛着酸水。 “没有。”她摇摇头,强打了精神,“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哦,在饭桌上耽误了。” 黎宗栎松了松领口,顾芝仪瞥眼瞧见,贴着他的下颌处,赫然一枚胭脂红的唇印落在上头,看得人嫌恶得紧。 她眼中闪过戾色,捂着心口就要吐出来。 黎宗栎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拍着她的背,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芝仪干咳了几声,胃胀得厉害,却吐不出来,平白恶心着,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黎宗栎连忙拿起了床头柜子上搁着的电话,叫了医生。 医生到得极快,握着顾芝仪的手腕,轻轻一搭,指尖轻点,不肖半刻,已然面色和缓。 他起身回黎宗栎:“恭喜黎先生,夫人这是有孩子了。” 黎宗栎大喜过望,喜上眉梢,连连道谢。 问医生开了些药,着人送了出去。 顾芝仪一直呆愣愣的,二人在眼前的对话恍若演皮影戏一般你来我往,说的全然不干自己事。 到了这会儿,她的意识才逐渐有些回拢。 她伸出手,似是不太相信一般地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抚摸,眼中分辨不出情绪。 隔天早饭时辰,黎宗栎面露喜色地宣布这个消息,黎曜因与黎穗之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黎曜因面上淡淡的,浮起一个标准的笑容:“恭喜爸爸,恭喜芝姨。” 顾芝仪瞧着他,倒是没有半分别的情绪,仿佛事不关己。 的确,也着实事不关己。 她有些失落,可她又在企盼什么呢? 他们之间,连那点儿可笑的情分也不曾有过,原是她一心妄想。 顾芝仪的心绪复杂起来。 她以为自己会雀跃,会暗自欣喜,为着这个孩子会为她在黎家站稳脚跟送来机会。 可事实是,初怀妊娠的喜悦并没有冲淡她内心的怅然。 黎穗之的脸上倒是难得的柔和,虽是惊讶,却并不如何不高兴。 不知怎的,顾芝仪这些日子发现她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性子收敛了一些,对着自己时连眉眼间的戾色都融了许多,有时候笑起来,眼波流转只如春日池水般潋滟晴方。 那晚的争执早已消弭于无形,谁都不再提起,黎穗之后来也未再找过她的麻烦,对于自己那夜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的刻薄话,她也没再提起计较。 顾芝仪当真是诧异极了。 她深知,黎穗之绝不是这样的人。 后来她暗暗观察着,又翻来覆去地琢磨着,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平日相处时的举动,顾芝仪的心里逐渐萌生了一个巨大的疑影,暗暗地兜头罩住了她。 -- 第十六章偷情(微H) 因着顾芝仪有了身孕,黎宗栎便把黎宗毓从外宅接了回来。一来方便时时照顾,二来也是陪着顾芝仪说说话,做个伴儿。 黎宗毓早年失过孩子,看待顾芝仪这一胎就更加细致,大到饮食起居,小到情绪走动,无一不耐心嘱咐着。 如此一来,顾芝仪倒觉得自己好似一尊泥捏的人,一举一动都受了限制,但毕竟是她怀的头一个孩子,她也不敢不留心谨慎。 家里一下多了个有孕在身的太太,又多了个精明细致的姑姑,黎公馆的人气一下子旺盛了起来。往日大半时间寂寂无声的空荡,也多了时而张罗喧闹的热火气。 虽说晚年得子,可黎宗栎的兴奋劲儿却没有维持多少日子。 头一个月视若珍宝地看待顾芝仪,处处迁就在意,过了一个月,倒是又渐渐往那舞小姐处去了。 近日他去得更勤,不说叁天两头跑,十日也有五六日如此,顾芝仪怀着孩子难免郁郁,可黎宗毓心里却是明镜儿一般。 认真算起来,刨去黎曜因是养子,顾芝仪的这个孩子,该是黎宗栎的第叁个孩子,同样的事情经历了叁遭儿,自然不能和初为人父的喜悦相提并论的。 当初她的头一个嫂子江丛薇怀着黎穗之时,夫妻二人何等同心同德,共盼孩子降生。 为着江丛薇生产,黎宗栎更是亲自去了拜佛求神,只求发妻平安,然天不假年,便是不提也罢。 黎宗毓怎会不懂顾芝仪的心思,才刚刚怀了孩子,该是最高兴的时候,便又赶上那外头兴风作浪。怀胎十月未能沾身,保不准等到孩子降生之时,这家里又会多了位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了。 想及此,黎宗毓还要时不常地劝慰着顾芝仪,然而顾芝仪的反应却并没有按照她想象中的势头发展。 当得知黎宗栎的司机打来电话说今晚不回来吃晚饭时,顾芝仪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了刚挂了电话的黎宗毓。 “你可知道,那舞小姐叫什么名字?” 黎宗毓让她问得一愣,连声说道:“妹妹可千万别想不开,你现在怀着身子,别管这些事。” 顾芝仪苦笑:“我哪里就如此不开眼了,爷们儿的脾性我都知道,不愿计较的,只是当真对她好奇罢了。” 黎宗毓这才放下心,不免夸她大度,叫着桃杏端上两杯安神茶,用汤匙慢慢搅动,这才缓缓开口。 “我也是前儿个随着徐太太一同喝茶才知道的,那舞小姐本名叫做温宁的,现在是米高梅最当红的舞小姐,多少达官显贵攀着与她交际呢,虽说是做了舞女,可一般之流还入不了她的眼,心气儿高着呢。” 顾芝仪听她絮絮念叨着,语气起承转合,宛如听戏本子一样。 “这名字倒是不俗,温宁…”她缓缓念着,旋即笑出来,“听起来倒是温顺不妖的。” “妹妹可别叫表象给骗了,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能日日勾着男人流连在外头不叫回家?也是俗物罢了。” 黎宗毓对这位温宁小姐倒是着实看不上,语气里尽是不屑和嘲讽,再说到群情激愤处,恨不得连着自己哥哥也骂了进去。 这么一搀合,顾芝仪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一杯茶徐徐喝尽,听得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笑闹声,听了叁两声,知道便是黎家兄妹二人回来了。 黎穗之在身后推着黎曜因进去,由着丫头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手,这才一屁股坐在绒布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 头上出了些汗,碎发就贴在额前,黏腻腻的。 黎曜因挽着袖口,手臂向上绕了两绕,抬手在她额头拨了拨,给她别在了耳后。 黎宗毓皱起眉,她是最看不得姑娘家家如此疯癫模样的,于是开口带了些不太悦耳的口气问道:“做什么去了?这大周末的整日整日疯在外头。” “跳舞去了。” 黎穗之擦了擦嘴,用叉子切了块红丝绒蛋糕吃了起来,含混不清地说。 舞小姐的话头才刚放下,骤然又给黎穗之提了起来,黎宗毓很是不满,语气带了几分责怪:“金尊玉贵养在闺阁的千金小姐,成日消耗在那上不了台面的腌臜地方,像什么话?” 数落完黎穗之,又把话锋转向黎曜因:“你也是,也不看着点儿你妹妹,她岁数小不懂得,你也不警醒着?” 责斥自己几句便也罢了,黎穗之最听不得旁人说黎曜因的不是,于是重重搁了金丝雕花的瓷盘在桌上,道:“姑姑这话便是着实刻薄了些,跳个舞便成了不叁不四了?难不成这女子便得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叫典范?那我倒是不知道还叫我们读书上学是做什么的了,不如直接锁在家里闭门绣花的好。” “你瞧瞧!”黎宗毓生了气,“我才说几句,竟惹出她这么一大番话来顶撞我,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顾芝仪笑着打圆场,说和道:“姐姐可犯不上和孩子置气,穗之才几岁,年轻女孩子活泼好动些也是常有的,不出格便罢了。” 黎宗毓取了帕子捂在心口,叫黎穗之顶上来的那口气横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当真烦躁得慌。 黎曜因起身给黎宗毓续了杯茶,语意倒是恭谨温和的:“姑姑说得有理,是我考虑得不周,下次不会了。” 黎宗毓睨了他一眼,倒是舒坦了很多:“你呀,惯会息事宁人的,我也知道你宠她,可横竖也得有个界限,别太娇纵了。” 黎曜因笑着点头,坐回了黎穗之身旁,搁在桌子底下的手握了上去,还有刚刚斟茶时碰触到热茶杯的余温,黎穗之唇角弯了弯。 是夜,黎曜因没什么困意,拿了一摞从商行带回来的资料,正徐徐看着,便听得门把手咔哒一声,叫人拧开了。 见了来人,他嘴角扬起,摘了金丝框架的眼镜,双手交迭,撑着下巴看她。 “这么晚还过来了?” 他拉过她,右手搂着,把她抱到腿上问:“又睡不着?” 黎穗之当然知道他说“又”字是什么意思,多少个晚上她都拿睡不着这个借口进他房间,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当下也不管,她胳膊搭上他双肩:“你就当我是睡不着。” 黎曜因倏然笑了,吻上了她的唇。 细细密密吻了一会儿,黎曜因的手向后探去,寻到了内衬处,叁两下轻巧地解了搭扣,胸前顿时饱满异常。 继续向下,在腰间摸索的手力度越来越重,只衬着呼吸的稠密。 黎穗之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解他衬衫的扣子刚解到一半,耳边遂听他凑近了低声说:“你都弄湿我多少条裤子了?” -- 第十七章端倪(高H) 黎穗之面上滚烫,低头瞧,他正抵着,用手指隔着窄窄的一条布料漫不经心地打着圈。 黎穗之心口像要炸开一般,下意识地就并起了腿。 卡着他宽厚的手掌就贴在她的大腿内侧,有丝丝凉意,又夹着滚烫。 “打开点。” 黎曜因用搂着她的那只手拍拍她屁股。 “那你不许再使坏。” “嗯。”黎曜因笑着应她。 做过几次之后,黎曜因发现她其实很敏感,不需要多么费力,就像现在,只轻轻浅浅揉了这么几下,他的手里就已经盈盈一片了。 他抱着黎穗之,换了个姿势,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勾着她的底裤,帮她脱了下来。 一张椅子,承受着他们彼此的重量,黎曜因拉着她的手,来到腰间。 他低喘着声音:“帮我解开。” 黎穗之颤着手去解皮带,他还在一停不停地吻她,手没稳住滑了下来,直落在了他已经渐渐鼓起来的中心。 “穗穗。”他难耐地把手覆在了她手上,几乎是手把手地同她一起,将它释放了出来。 这其实是黎穗之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瞧它,只看了两眼,她就偏过了头。 就是它,连着他和她,抵着她,叫她欲生欲死。 有些热热潮湿的暗流自她身下一张一缩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一下一下浇在它上面,黎曜因有些忍不住,抱好她就要进去。 之前大多都是在床上。 在书桌前,以坐着的姿势,倒是头一次。 黎曜因搂着她的腰,纵情地动了起来,到了后面,他越进越深,也越用力,黎穗之忍不住窝在他颈间难以压抑地溢出呻吟。 “哥哥……不……行……好深……” 她主动向后挪了一挪,可才刚一动作,就又被黎曜因拉了回来。 “抱好我。” 他双手用力地按着她的臀肉,似乎更加拉向自己,深入了几分,冲撞便重了起来。 黎穗之只觉得要被顶破了,她媚眼如丝,死死抱着他,指尖似乎要陷进他脊背的肉里。 那是一种夹杂着濒死的欢愉。 “嗯……” 两人同时难耐地低低喊出来,怕隔墙有耳,黎曜因只得拼命按住内心即将爆裂的火花,抬手稍稍捂着她的嘴唇。 她的声音被颠得碎片一样,只叫得他极速充血。 腰间一个挺动,他发出一声喟叹,舒服得难以形容。 静静待了一会儿,他只感觉到胯下又有渐渐耸起的势头,这才抽出来,浅浅地刮着她的穴口。 黎穗之腿酸得很,可欲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知道他也是。 黎曜因拉着她站起来,抵着她站在桌子前的边沿,就着这个姿势,缓缓地贴着她从后面送了进去。 方才已经泄了一次火,这次便不再急躁,黎曜因搂着她的腰,一进一出,粘液顺着腿间缓缓流下,蹭得桌子上也是。 他伸手按着她前面,试探着找寻,没一会儿功夫,重重按下去,黎穗之没有防备,瞬间叫了出来。 搅紧了他的下身,黎曜因一个闷哼,整个没入。 黎穗之扭了扭,回头看他,眸光都充盈了水雾,语气万分难忍:“到前面来。” 黎曜因抽了出来,调转了个,让她朝向自己,抬起她一条腿让她坐在了桌子上,给自己腾出一些地方。 其实若说起来,他也更加喜欢面对面,看着身下的人在他的抽插下变得淫雨霏霏,酡红的脸蛋,饱满诱人的红唇,只让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去,让他只想抱着她无休无止地做下去。 他断断续续吻着她的脖颈,几欲要吻重了,又怕落了痕迹叫人察觉,遂狠狠吻在她胸前。 再抬眸看时,星星点点的深红色暗痕,更挑起了他的欲望。 如此换着地方换着姿势反复又做了几次,待到抱着她洗干净身上,已是夜半叁更。 第二天是难得的晴日,一大早就烈日当空,太阳光毫无遮挡地从外面透进来投射在眼皮上,顿觉滚烫。 自从黎宗毓搬回来住以后,黎曜因和黎穗之行事就更加谨慎,尽可能地做到掩人耳目。只是现下温香软玉在怀,黎曜因是怎么也不想放开她。 黎穗之有些醒了,揉了揉眼睛,周身都是被他紧紧抱着的热气,她不觉微笑,双手环上去,也搂住他。 黎曜因蹭着她的脸:“八点钟了,一会儿吃过早饭我送你去上课。” “嗯。”黎穗之软软糯糯地在他怀里答应着。 裹着睡衣开了门,黎穗之做贼心虚地左右张望,身后的黎曜因不免失笑:“没人。” 黎穗之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刚转头要走,忽然见到了正在不远处瞧着他们的黎宗毓。 两人脸上的神色突变,黎穗之瞪大了眼睛,吓得不敢说话。 倒是黎曜因很快恢复如常,和黎宗毓打了个招呼:“姑姑早。” 黎宗毓似乎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异样,叫他们下楼吃早餐,又转身下去了。 黎穗之迅速关了门,一颗心跳上来又跌下去,有些慌神:“姑姑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黎曜因揣度着她方才的神色,思考片刻:“应该没有吧。” 他安抚着黎穗之,拉了她在怀里轻拍着,柔声说:“没事的,别杞人忧天。乖,快去换衣服。” 换好了裙子,黎穗之小步迈着下楼梯,数着步子脑子却纷乱,快下来时差点跌了,忙一把死死攥住扶手,惊魂未定。 “穗穗。” 黎曜因叁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一把扶住她,黎穗之回过神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般绵软,使不上力气。 黎曜因朝她使了个眼色,定了定她的心。 二人下来得迟了,咖啡又热了一遍,红豆馅儿的汤圆在火上煮着,一直没敢拿下来,就为了守着热乎气儿。 顾芝仪这两天害喜得厉害,半天吃不下一口,还总是不舒服,桃杏特意熬了粥,伺候着她小口小口喝着。 黎穗之喝了口咖啡,旋即皱起眉来:“好苦。” 桃杏顿时叫了起来:“呀!是我的错,忘给小姐放糖了!” 黎曜因见她十分忙碌,便道:“我放吧,不碍事。” 他撕了糖包,足足给黎穗之的杯子里放了两包白砂糖,兑了些奶,又用她的汤匙细细搅拌着,这才端回她的面前。 黎宗毓打量着瞧,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抿了口牛奶,道:“这曜因事事照顾得无微不至,不知道将来穗之要是嫁了出去,该如何舍不得呢。” 这话传入对面二人的心里,皆是难言的一顿。 黎穗之手里的汤匙一不留神没握住,铛地一声磕在咖啡杯的杯壁上,突兀地响起。 黎曜因眉眼间敛了神色,只是如常地微笑。 一顿饭吃得心七上八下,早已没了胃口。 草草应付过去,二人起身离开,黎穗之借着上课要迟到,催着黎曜因送她,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黎宗毓望着他们的背影,眸光阴晴不定,半晌,讳莫如深的目光才从远处收回来。 “姐姐瞧什么呢?” 顾芝仪手撑着身子也瞧过来。 黎宗毓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就是总感觉,这两个孩子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十八章两命 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极浓的。 融不开的暖意,洋洋洒洒地蒙射在窗台前的几盆白黄绿叁色相间的水仙花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外头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枝桠快要戳到窗根儿,蔓延开来的油绿色和植物气味,无一不在昭示着早春的到来。 黎穗之捧着本书百无聊赖地倚着躺椅看,翻了几页,阵阵的油墨书香卷着困意,倦倦地催人。 忽地脸上清明,有人伸过手来拿走了书,她一张脸又重新暴露在阳光底下。 黎穗之睁开眼,眸光一亮:“哥哥!你这么早回来了?” 黎曜因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松了松领口,斜靠在书桌一角:“今日事情少,处理完了就先回来了。” 他凑近她,拉她起来,抱在怀里,语气颇为亲昵:“何况家里有只黏人的小猫巴巴等着我,我还有什么心思在外面待着?” 黎穗之低头呵呵笑起来,她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我才没等着你。” “是么?”他轻笑,手抱得她更紧,“那我便出去了。” “不许。”黎穗之仰头瞪他,凶得很。 “拿你没办法。” 黎曜因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轻捻着。 身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起先他们并没有发觉,而后在那道颤颤巍巍的声音里,他们听出了惊慌的骇意。fцωéん.©ō㎡(fuwenh.co㎡) “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皆是同时僵住,在那道无比熟悉的声线里,定定地转过了身。 顾芝仪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房门的把手,冰凉的圆柱在她渐渐生了汗的手心儿里滑腻异常,她几乎要握不住。 她着实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那景象即使是在梦里出现,都是荒诞且背德,何况是现实。 顾芝仪的五感在这一瞬间好似全都失去了,来自视线触及的真相像一壶灼热的强酸灼烧了她的眼睛,就连思想也一并抑制住了。 她没法思考,兜头而来的森然寒意与不可置信如细密的齿轮,狠狠碾着她的心。 黎穗之的耳边轰隆作响,好似滚过无数趟高速运转着的火车鸣笛声,纷乱、嘈杂、刺耳、无措、恐惧在心中交替闪过,攫住她,让她无法呼吸。 叁人同时面色剧变,却都不发一言,死一般的寂静将书房内的气压降到了低谷。 黎穗之只觉得遍体生寒。 黎曜因还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她能感受到,她的手冰凉得甚至麻木。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不断加大,似是不受控制地在用力,直让她觉得生疼。 倏然冷笑的是顾芝仪,这是在黎穗之的认知里漫长得如同沧桑数年的须臾之后,传入她耳中的第一道声音。 顾芝仪撑着身子,勉强不让自己因没有力气而跌倒。 她的音色早已不复往日的柔和恬静,一字一句几乎是狠咬着牙从喉间迸射出来的。 “哥哥和妹妹在接吻?!你们当真做得出来!” 黎穗之被惊吓得噤声,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她死死地盯着顾芝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曜因面色铁青,开了口,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你冷静一点。” 顾芝仪却突然像是被激怒了:“我怎么冷静?!你们是在乱伦!你们是在乱伦!” 黎穗之尖叫出声:“别说了!你别说了!” 黎曜因怕顾芝仪的大声叫喊惊动其他人,他大步走到书房门口猛地合上了门,继而锁死,转身紧紧捏住顾芝仪的胳膊。 “求你,冷静一点!给我们点时间,我可以和你解释。” 他是在极度震惊失措中勉强拼凑出来的理智,可看在顾芝仪的眼里,却是更为愤怒。 多么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黎家大少爷,如今为了黎穗之,竟会低声下气对她说出一个“求”字。 顾芝仪满是讽刺地定睛看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今日是我看见了,之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呢?你们还做什么了?床第间欢好吗?太恶心了!” 黎曜因的脸色已然极度难看,他沉下声音:“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顾芝仪被他的言语气得笑了出来,“我要去告诉宗栎,让他看看他的一对好儿女,背着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混账勾当!” “顾芝仪!”黎曜因的额角青筋暴起,“你不能毁了黎家!” 顾芝仪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开他的钳制,怒目而视:“我毁了黎家?难道不是你同黎穗之毁了黎家吗?” 黎曜因哑口无言。 黎穗之在方才听到她说的那句“恶心”之后,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现下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黎曜因的思绪被惊动,他寻着声音望过去,连忙扶起了已经面色惨白的黎穗之。 他低声问:“没事吧?” 黎穗之恍恍惚惚地摇头,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 他就势抱着她,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背。 顾芝仪眼见此情此景,连声冷笑:“就那么难舍难分?你就这么爱她?!她可是你妹妹!” 声音尖利,不受控制。 黎曜因抬眸,冷然地注视着她,眼里似乎要滴血:“这是我们的事。” “好,好一个我们。”顾芝仪木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自不给你再留情面。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生活在这样污秽不堪的扭曲家庭里。” 她喃喃自语:“哥哥和妹妹爱得死去活来?自然该叫你们爸爸来评理!” “不可以!” 半晌都未曾发声的黎穗之这时骤然惊醒,她一跃而起,直冲到顾芝仪面前:“你不能告诉爸爸!” “我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你被你哥哥搞大了肚子怀了孩子再说吗?黎穗之,你倒是真看重黎家的脸面!只可惜,黎家的脸面早就让你们两个给丢尽了!”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黎穗之一一忍受,只是断然不能,她死死抓住顾芝仪的衣袖。 决不能叫黎宗栎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她和黎曜因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她不敢去想。 只是一个刹那,顾芝仪已然回身拧开了锁住的房门,径直朝外头跑了出去。 黎穗之反应过来,随着她的方向追了出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拦住她。 黎曜因想都未想,也一同追了出去。 拐出了黎公馆,来到人声鼎沸的街面上,叫卖声一声声钻入耳聒,黎穗之在奔跑中的脑子一片空白。 乍然的声响来得猝不及防,眼前一片朦胧,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死死地定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待到黎曜因追上她,黎穗之眼前的不远处已经里叁层外两层地围了好些人,他们都在喧闹着,惊诧着,哀叹着。 黎曜因紧紧拽着她的手,共同奔赴了那场异常刺目的血红。 拨开人群,躺倒在地的女人双手捂着她已经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身下一滩一滩的血水还在相继向外冒,染红了洋灰的路面。 汽车司机手足无措,已然焦急得满头都是斗大的汗珠。 他在不停地擦拭着,然而越擦越多,就如同那女人身下粘稠的血液。 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孩子的哭喊声。 在此起彼伏的世界里,黎穗之和黎曜因看到了,已然没了呼吸的顾芝仪。 -- 第十九章留洋 消息传入黎宗栎的耳中,不过是半日的功夫。 骤然痛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让黎宗栎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霾,终日郁郁。 黎宗毓便更加自责,早年间失去孩儿的悲恸再度席卷而来,闷在胸口几乎窒息般纠结。 可哀痛过后,她却更加疑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短一日而已。 这个问题像一张游动着的暗影密网,捕捉住一些什么,又将她翻来覆去思考着的怀疑过滤,如此循环往复着。 那日从外头回来,黎穗之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极度忧虑与恐慌之中。 她甚至不敢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她似乎就能感受到顾芝仪满目血红的,向她投射来的既鄙夷又怨毒的恨意。 一到深夜,万籁俱寂,她总是惶惶然提着一颗心围着毯子紧靠在床头的墙壁,一坐便是一整夜。 整整一夜,又或者是漫漫的很多个长夜,惊惧啃噬而搓磨着她的一颗心,将她揉得发痛。 有一次实在捱不过,思绪沉入梦境,恍若来到深海暗河,数条无骨鱼游走在她的身侧,鳞片闪着耀目的光。 然而越游,那水便愈加浑浊与粘稠,似乎还掺杂了腥气,一条藤蔓似的带子缓缓地飘过来,没有人注意到,它正在不紧不慢地一点点缠上她的脖颈。 等到黎穗之吃痛,那藤蔓已然越缠越紧,若不是水流波动,恐怕早已有绞杀之势。 黎穗之拼命地去拉扯撕拽,咸腥的味道冲入鼻腔和口腔,进入呼吸道,辣塞住,一股股窒息、溺水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她开始剧烈地喘咳,双手因为用力过度泛着森然的青白色。 她扯下藤蔓的一节,拿在手中,软软塌塌,竟赫然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藤蔓,而是婴儿的脐带! 周遭的海水在猛然间改换了颜色,海啸一般的红色浪潮上下翻涌,霎那间搅红了汪洋。 黎穗之惊恐地四处逃窜,她的心脏在多重的高度负荷下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眼泪淌下来,融进了红色海洋。 是羊水……那居然是羊水…… 是顾芝仪的血,染红了盆腔里的羊水,尚在腹中还不足月的婴儿,紧紧地被脐带一圈圈地死死勒住喉咙,还未成形的生命,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黎穗之赫然惊醒。 “穗穗!” 黎曜因一双眼睛紧盯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手握住她的双肩:“怎么了?!” 黎穗之双眼圆瞪,目不转睛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而后她握紧了,又松开,喃喃自语:“怎么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 黎曜因去看她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印出了红红的印子。 他去掰开她的手,一片冰凉。 黎穗之抬头望着他,可黎曜因却感受不到她是真的在看他。 她的视线空洞而虚无,似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隔了好久,才所问非所答地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那不是藤蔓,也不是海,是孩子,是顾芝仪……” 黎曜因怔住了,他从没有见过黎穗之如此丢了魂魄的样子,既焦急又难过,他有些急躁:“穗穗,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极力安抚。 乍然的拥抱,让黎曜因更加心疼,黎穗之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正经吃东西,一抱之下,才发觉她已然清瘦了如此多。 黎穗之忽然哭了,眼泪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是我们害死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惊雷滚过,二人皆是浑身一哆嗦。 很久,黎曜因逼迫着自己不去一遍遍回想。 那天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他根本无法做出周全的考虑。当看到顾芝仪一尸两本陈尸于眼前,他整个大脑仿佛都嗡嗡作响,只觉得世界都颠倒了。 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事实,他无论如何不敢继续深想。 顾芝仪的死亡,掩埋了他与黎穗之不能对人言的隐晦秘密,可他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秘密的掩藏,竟需要如此大的代价。 竟需要拿两个人的命来填。 还有那个孩子,是他们亲手扼杀了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他还没有来得及到这个世界看一看…… 这个污浊的、晦暗的世界。 眼中热流涌动,他无法自控,潸然落下泪:“是我们错了,可我们并没想害死她。是车祸,是意外!” “别再狡辩了,哥哥。” 黎穗之无力地伏在他的肩头,声音突兀的平淡,却掷地有声,听得黎曜因心头惴惴不安。 “我们需要付出代价,不然她日日都不会放过我们。” “什么代价?” 黎曜因的声音有些颤。 “分开吧。” 须臾,黎曜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松开黎穗之,定定地望进她已然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慢慢摇头,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黎穗之已是极度疲惫:“我说,我们分开。” “可她已经死了!”黎曜因突然失控,声音突兀地提高了一倍,而后又压低了,“爸爸不会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 “我没办法放心!”黎穗之甩开他的手,“我日日被她折磨,不管我做什么,她都要继续看着我,我快疯了哥哥!” “穗穗。” 他突然咬住了她的唇,吻得急切,黎穗之透不过气,推了他叁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嘶……” 他闷哼一声,停了动作,下唇被她咬破了,泛着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又腥又咸。 “我想去国外读书,我已经和爸爸说过了,等安排好,我便走。” 黎穗之的声音冷淡得如同瑟瑟秋风,飘入心中倍感凉薄。 黎曜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到他理清思绪,骤然失笑:“你便这么着急推开我?” “哥哥。”黎穗之拉起他一只手,“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的眼下一片乌青,头发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壁灯映射下如同魅影,一下子抽走了黎曜因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重重跌坐在她身旁的床沿边,想再抱一抱她,却觉得手臂好似有千斤重,重得他想要抬起来,却做不到。 留洋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四月初的沪上,气候回暖,微风拂起,日光柔和。 可黎穗之的心境却寒凉如水。 同谭正诚一同留洋法国,是黎宗栎与胡乔梦的父亲商定好的。 两家是世交,把女儿交到谭正诚的手上他也能多少放下心来,加之家里发生这些事情,送她出去散散心也是件好事。 码头风有些大,黎穗之拉紧了大衣,正听着黎宗毓的细细叮嘱,说到后来,黎宗毓有些泣不成声,黎穗之却大感意外。 “咱们黎家的女人,个个儿都生了毛病。” 黎宗毓握着黎穗之的一只手,放在手心儿里:“爱上他,不是你的错。” 黎穗之大为愕然,惊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姑……”她喃喃叫着。 却听得黎宗毓叹了口气:“罢了,去和曜因告别吧,他该等久了。” 风吹入了心口,有些冷,黎曜因强忍住了,面色一如往常,只是下巴紧缩着,一看便知在极力克制。 黎穗之走到他身前,每一步都像是千金般沉重。 “我走了。” 她瑟瑟地开口,喉间苦涩,哽咽着说话,一字一句刺得她生疼。 黎曜因伸手搂住她,双手不自觉地用了力气:“照顾好自己。” 黎穗之心口漫溢着酸胀,她忍着眼泪,“嗯”了一声,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抬手抓住了他衬衣的前襟:“哥哥,你要保重。” “该走了。” 黎曜因没有放开她,说着口不应心的话。 谭正诚看在眼里,不禁久久出神。 黎穗之脱开他的怀抱,一股冷气直钻了进来,她没站稳,晃了晃。 黎曜因想要伸手去接,却终是按耐住了。 汽笛声间断响起,船开走了良久,直到蒸腾的烟雾在远处飘散,黎曜因才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开。 -- 第二十章故人 叁年后。 沪上,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 姚湘晚步履匆匆,正往楼下走的功夫,行动队一行人浩浩荡荡正从大门鱼贯而入。 为首的第一行动队队长顾深见她过来打了个招呼:“姚处长。” 姚湘晚点点头,面色有些严肃:“人抓到了么?” “抓到了,两个共党,去的时候正在接头,人让老陈带去审讯室了,您看是您审还是……?” 姚湘晚当即打断他:“当然是我审。” “是。” 叁月以来,地下抗日组织大肆活动,暗杀了不少新政府以及日本方面的要员,一时间风声鹤唳。 特工总部虽截获了不少情报密电,但收效甚微,近来更是屡屡无功而返,令梅机关十分不满。 因此,这次行动便颇受重视。 行动队连夜部署了周密的抓捕计划,严密布控在巨福路暮色酒吧的四周,更是足足增添了一倍的人力,重点把守在酒吧的所有出入通道,只待接头的可疑人员一出现当即实施抓捕。 行动的顺利完成,让沉闷已久的行动队大为振奋,连着电讯科当时破译密码的收发专员胡乔梦都得到了嘉奖。 厚重的铁质大门被推开,审讯室浓重的霉味就窜了出来,姚湘晚不禁皱紧了眉头。 日常负责审讯犯人的老陈笑着迎上来:“哟姚处长,还惊动您亲自来了。” 姚湘晚看他一眼:“共党的人嘴太硬,就凭你,撬得开?” 老陈打着哈哈弯着腰:“那是那是,咱们哪儿有您专业。” 火红的烙铁在烧得通红的炭灰块儿里头插着,滋滋作响。 人被绑在一进门紧靠着墙的刑讯架上,手腕用粗麻绳拴起来,不过叁两下剧烈的挣扎,就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待味道散了一些,姚湘晚走了进去,军靴踩在暗灰色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听得人心里一战。 她扶了扶脑后别起来的发髻,目光由下至上打量着面前的女人,等到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时,姚湘晚不禁愣住了。 老陈走近那女人,拎起一旁的冷水桶当即就泼在她身上:“装什么死,给我精神点儿!” 姚湘晚一抬手:“哎,客气点儿。” 老陈却纳闷儿了,一脸不解地低眉瞧着姚湘晚:“姚处长,您这是……” 姚湘晚一抹红唇缓缓弯起,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故人呢。” 她给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束手站在了她身侧。 听到动静,女人努力睁开眼睛,从审讯室那一小条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强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水还在从头顶滴答滴答往下流,一些淌进眼睛里,让她有些看不清,底下坐着的身着一身暗绿色军装的女人是谁。 可那道声音,却如银瓶乍破一般迸射进她的脑海,调出了记忆深处的遥远回忆。 姚湘晚望着她迷蒙的双眼,淡淡地笑道:“好久不见,黎穗之小姐。” “哦不对。”姚湘晚想了想,又摇头,“或者说,应该叫你,风铃?” 黎穗之的眸色很快恢复如常,她平静地与姚湘晚对视,语气不卑不亢:“什么风铃,我听不懂。” 姚湘晚也不恼,想从这些地下党的嘴里得到信息,自然不要奢望在这一时半刻攻陷。 “听不懂也不要紧,我们可以说点别的,比如,这个。” 姚湘晚用食指挑开老陈手里的那包东西上层遮着的帕巾,从黎穗之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片。 老陈手捧着,直递到黎穗之的眼前,黎穗之只看了一眼,当即心下一片寒凉,紧咬着牙关偏过头去。 老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腾出一只手掰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转过来,逼着她继续看。 他咬牙切齿:“您可好好儿看看这个,隔壁那位可没您这么好福气,遇见姚处长这么好脾气的。” 姚湘晚笑意更深:“你那位同志的手指,刚切下来的,还新鲜着呢,落在顾大队长的手里,离没人形儿也就不远了。” 黎穗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强忍住了心口的恶心,她把目光投向姚湘晚:“若说同志,可真是冤枉我,只不过是去酒吧搭讪个男人,怎么就成共党了?” “想不到黎小姐去了法国留洋几年,作风也变得如此随性了。” 姚湘晚敛了笑意,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她身前几步:“共党的那套招数,你倒是学了个遍。看来,想与你好言相待是不成了。” “老陈。” 得了吩咐,老陈从身后的刑具台上挑挑拣拣了几样,问姚湘晚:“姚处长,您看用什么?” 姚湘晚扬了扬下巴,不紧不慢地说:“留洋几年,咱们这位黎小姐想必是作风开放的。就绳刑吧,拴结实了,可别摔着人。” “得嘞。” 老陈领了命,一脸暧昧不明的笑意充斥在他那张沟壑横生的脸上,看得人心生畏惧。 恐惧从黎穗之的心口漫溢出来,逐渐占领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脚尖发麻,冷意如寒冬腊月的冰锋,深深刺入脚心。 她知道在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这是专门针对女特工的一项酷刑,所谓绳刑,是用一根粗糙且沾有腐蚀性气体的麻绳,放置在女性特工的身下,拉回粗暴拉动,以达到刑讯逼供的目的,手段残忍至极。 若经此一劫,恐怕人多半也是废了。 “黎小姐,再想想,你还有一点时间,不要等到什么都来不及了再说,何苦来呢。” 姚湘晚伸出手,轻轻划过黎穗之的下巴,朱红色的指甲像血,触目惊心。 黎穗之的目光根本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老陈手中的动作,惊惧甚至令她无法眨眼,就那么干瞪着,而后渐渐充血。 她倒抽着气,嘴唇不住地颤抖,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具即将风干的尸体,如果不是被绑住,她甚至无法继续站立。 过了很久,一分一秒也如蹉跎岁月,她蓦然闭上眼睛,眼泪应时而下。 “我说了,我不是共党,也什么都不知道。” 姚湘晚颇为愕然,她不禁开始回忆起曾经那个跟在黎曜因身边娇俏而温顺的妹妹,商会会长黎宗栎的千金黎穗之。 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可给她的感觉,却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 坚毅的,笃定的,明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她却依旧慷慨赴死的。 她居然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姚湘晚连连摇头,下了最后通牒:“黎小姐,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想珍惜。” 最后的审判。 手腕上绑住的绳索解了下来,黎穗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老陈叁两步上前,从腋下托起她,直直拉拽到已经绑好的麻绳前。 老陈上下其手,拽着她的底裤就要往下脱,黎穗之猛然甩开他的手,怒呵道:“滚开!” “嘿你个不知道好歹的!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摆什么阔谱儿呢!” 老陈气急,粗糙的大手作势就要再度挨上她的肌肤。 黎穗之憎恶地大喊:“别碰我!” 姚湘晚对老陈招招手,示意他停下:“轻点,别弄疼她。” 老陈嘿嘿笑着:“是是是。” 一把扯下,黎穗之被放到上面,绳子毫无余地卡在中间,深陷在肉里。 她紧紧抱住双肩,忍不住的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老陈刚要狠命一推,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姚处长,黎长官来了。” -- àγùsんùщù.cΘм 第二十一章对峙 审讯室的大门应声而开,姚湘晚迎了上去:“曜因,你来得倒巧。” 思绪一片混沌之中,当听到这个名字从姚湘晚的口中说出,再度传入黎穗之的耳朵,听得她浑身一怔。 怎么会? 老陈见到来人,要推黎穗之的手当即就缩了回来,毕恭毕敬地弯了腰:“黎长官。” 虽然没有意料之中的浓重血腥味,黎曜因还是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屋内一圈儿,对姚湘晚说:“西餐厅定了位,别晚了。” 姚湘晚亲昵地把手臂挽了上去:“不急,还没审完呢。” 姚湘晚审讯犯人很有一套,来到特工总部之前,黎曜因就有所耳闻。 不同于顾深的直蛮粗暴,姚湘晚很会走那些歪门邪道的路子,专攻阴毒狠戾的招数。 经她手审过的犯人,要么乖乖吐口,交代个干净,要么就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高度残忍的无休止无底线的折磨,令所有被抓进特工总部审讯室的地下党不寒而栗。 “还没交代么?” 黎曜因点上了根烟,烟圈儿徐徐吐出来,烟雾缭绕地飘散在空气中。 “你看看她是谁?” 姚湘晚走过去,把人从麻绳上给拉了下来,又拨开她蓬乱浓密的黑发,露出一张素脸。 黎曜因漫不经心地转过头。 他最看不得在刑讯逼供的各种手段下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犯人,本想着也就是装模作样看一眼,可这一眼,却如钉子一般死死楔进眼里。 “嘶……” 线香燃尽,烟头烫了手,黎曜因一把丢在地上,烟蒂在军靴的几番碾压下熄灭了。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他身体略微后倾,脊背却被咯得难受,千头万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激荡的气流在胸口左右冲撞回荡。 手有些抖,他下意识地极力控制,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骨关节间隐隐作响。 姚湘晚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的嘴边浮起一抹微笑:“我先去换衣服,你们好好叙叙旧。” 老陈见姚湘晚走出了审讯室,眯了眯眼睛,揣度着这位黎长官的心思,试探着开口道:“黎长官,您看,还要继续审吗?” 黎曜因手臂因为暗暗的用力,血管绷紧渐次暴起了青筋,他沉下声音:“出去。” “这……” 老陈有些拿不准,磨蹭着没有动作。 “滚出去!” 黎曜因一声暴喝,目光尖锐得仿佛要将他活剥了,老陈额头上冒了冷汗,忙不迭地小跑了出去,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黎曜因快步走上前去,边走边脱下军装外套,裹住了黎穗之单薄的身体。 黎穗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殷红,有骤然重逢的惊愕,也有狠狠压抑的悸动,但更多的,却是浓重的不解与失望。 满眼的情绪,分毫不差地被黎曜因看在眼里,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黎穗之一把扯掉身上的外套丢在地上:“汉奸的这身皮,我嫌恶心。” 黎曜因心中一痛。 他走过去,手刚要握住她的肩膀,她却当即艰涩地后退了几步,勉强撑着墙壁才没有摔倒。 黎曜因的手悬在半空,他猛地怔住了,过了很久才苦笑着收了回去。 他不禁后怕起来,若不是他今日正巧约了姚湘晚去吃饭,若不是见她迟迟没有去他办公室而亲自下来接她…… 他不敢再去想。 以姚湘晚的手段,不肖半日的功夫,黎穗之,恐怕早已没命活了,更不要说那些下作手段会如何搓磨她的锐气与自尊。 想及此,他的心中又升起一股无名火,巨大的恐慌和担忧啃噬着他的一颗心。 他焦躁地走到她身前,逼得她退无可退,他攥紧了她的手腕扬了起来,强压着火:“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黎穗之痛得紧拧着眉:“我当然知道,大名鼎鼎的七十六号汉奸窝。” 黎曜因压低声音:“知道你还敢!你的处境有多危险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来,你这会儿连命都没了!” 黎穗之冷笑一声:“没了命,也好过当汉奸走狗。你说是不是,黎长官?” 见他下颌都紧绷成了一条锋利的线,黎穗之乘胜追击,嘲讽道:“叁年不见,你更加令我吃惊,黎长官?你是特务委员会的主任还是副主任?还是什么新政府的要员?哥哥,我真应该为你感到骄傲。” 叁年…… 黎曜因豁然想通,怪不得自她走后的这叁年里他往法兰西寄了那么多封书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字半句的回应。 他还以为他们之间还有隔阂,她还在生他的气。却不成想,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去,又何来留洋一说。 黎曜因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几乎让她吃痛。 他漆黑的瞳仁如浓稠的黑墨一般凝视着她:“你压根就没去留洋对不对?这叁年你去哪儿了?” 黎穗之缄口不言,漠然地别过了头。 “说,去哪儿了?!” 黎穗之不耐烦地掰开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总之不是做汉奸。” 一口一个汉奸,她倒是真分得清楚。 黎曜因揉揉眉心,沉着声音:“别再说什么汉奸不汉奸。这里是特工总部,不是什么大学游行,你再义愤填膺,只能招来杀身之祸。” 黎穗之见他如此,不由得反唇相讥:“哥哥如今官运亨通,只怕来日汪主席的和平大业还要仰赖哥哥,你也就不必再浪费这些训教心思在我身上了。拿这些愚弄无知民众的话说与我听,你恐怕打错了主意。” 黎曜因不是不意外的。 才叁年未见而已,她却浑然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该说什么,不过短短叁个春去冬来,他的妹妹,他心爱的女人,便脱胎换骨到如此地步? “你便真不怕死?” 黎曜因抿紧双唇,深吸一口气,问她。 黎穗之的声音冷静而沉着:“死得其所,亦无怨无悔。” “好。”黎曜因骤然失笑,“好一个死得其所,真是硬骨头。” 他在审讯室里来回踱步,眉间蹙起的褶皱越积越深,体内血气上涌,余光瞥见那根要被用作绳刑的粗麻绳,猛地一把扯断:“可我怕你死!” -- 第二十二章试探 黎穗之愣住了。 她的嘴唇张了张,稀薄的空气顺着气流钻了进来,她停了半刻,又无声地合上了。 眼皮微垂着,她呆呆地上下摩挲着手臂,有些冷。 她听到黎曜因说:“我会带你出去。” 黎穗之眼睫颤动,抬眸望向他,飘忽不定的视线在他眼中来回逡巡。 黎曜因抬手握了握她的肩头:“一会儿我走以后,什么都别再说,等我回来。” 黎穗之沉吟着,点了点头。 从审讯室出来,老陈还守在门口,见到黎曜因的身影,瞬间低了头:“黎长官。” 黎曜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停止对黎穗之的审讯,我和姚处长回来之前,不做任何处置。” “是,黎长官。” 黎曜因的沉沉目光压迫着他,老陈脸上生了些虚汗,又听到黎曜因冷声道:“你要是敢再动她一下,明天我会让你从七十六号彻底消失。” 礼查饭店的地理位置很不错,黄浦江与苏州河的交汇处,紧邻着外白渡桥,西侧隔了一栋百老汇大楼,外滩群落一览无余。 临窗而坐,既可远眺黄浦江上的越洋轮渡,也可近观苏州河上往来如梭的大小船只。 外滩江面此刻映照着落日余晖,夕阳在一面缓缓下沉,橙黄色的光线便四处散落。 柔和的光波横亘一色温煦的天空,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姚湘晚的目光从远处雾色中汽笛长鸣的轮船中收回来,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前菜撤了下去,七分熟的雪花牛排端了上来,冒着滋滋的热气,些许油星还在牛排肉的表面做最后苟延残喘般的跳动,张牙舞爪地蹦跳。 虽有唬人之势,却早已后劲不足。 黎曜因的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松弛柔和:“是么?” 姚湘晚微微歪着头,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语气故作嗔怪:“怎么不是?你平日不是最爱看外滩的景色么?现下倒是没这个心思了。” 黎曜因咽下了一小块牛肉,缓缓把叉刀放到了白色餐布上,眸色微沉:“穗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置?” 姚湘晚正慢条斯理地切着手中的牛排,听到他如此问,弯起唇:“自然是看顾大队长那边了,若那边招了,她自然也跑不了。若真是一场误会,那我自会放人。” 黎曜因的心一紧:“姚处长倒是公事公办。” 姚湘晚扬了扬下巴:“进了七十六号的人,上到政府要员,下到贩夫走卒,还是要看犯了什么罪。要是犯了罪不容诛的大错,就是汪主席的亲信,也得认罪伏法,你说是不是,黎长官?” 黎曜因深吸一口气,眸中衔了一丝凌厉意味:“倒是我的想法粗浅了。” “说什么呢?”姚湘晚的声线里添了一丝甜腻,“穗之是你妹妹,你自然担心她,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一样,心里愿意相信她不是共谍。” “只是……”姚湘晚略略停顿,揣度着他的心思,试探地开口,“还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 黎曜因心中冷哼一声,声色故作淡然:“这是自然,想必顾队长那边应该很快有结果。” 姚湘晚嫣然一笑:“快吃吧,牛排都要凉了。” 再度返回特工总部,已是暮色沉沉的傍晚七点钟。 审讯室相连的走廊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姚湘晚打了个手势,老陈远远的迎了上来。 “怎么样?顾队长那边儿审出什么没有?” 老陈摇摇头:“死鸭子嘴硬,审了一天了,都快成血人儿了,有用的愣是什么也没招。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认识黎穗之,说跟他接头儿的那个人还没来就被顾队长给包圆儿了。” “废物。” 姚湘晚神色阴郁,暗骂了一句,径直推了二号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硕大的灯泡拴在头顶,还有几盏几乎晃瞎人眼的照明设备烘烤得室内一片焦热。 地上的血水混着辣椒水、铁铅块化了的水渗在洋灰色的地面上,一脚踩上去又湿又黏。 顾深小臂上的袖子挽上几绕,正作势要大力挥动手中的皮鞭,就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了。 姚湘晚走上前去:“顾队长累了,先下去歇着吧。” 顾深凑近她,微低下头:“那边儿的招了?” 姚湘晚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且着呢,那边儿有人护着,不好审。” 顾深来了兴致:“哟,谁啊,这么大谱儿?您都动不了?” 姚湘晚白他一眼:“这是你这个级别需要知道的么?” “得。”顾深拢了拢头发,手插在裤兜里,“我先去洗个澡,他妈的跟他费了一天的劲,又脏又臭。” 顾深走后,姚湘晚的脸无声垮下来,站在光线的阴影里,脸色晦暗不明。 她久久凝视着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刑讯架上的男人早已虚弱无力,看向她的眼神却狰狞异常:“又来一个汉奸。” 老陈上去抡圆了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儿。” 姚湘晚眼神阴寒,手上却轻轻鼓起了掌:“当真有气节,都这样了,还想着保全别人,佩服佩服。” 她见男人不为所动,稍微凑近了,她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儿。 “恐怕你还不知道,你拼了命保护的是什么人?那是我们七十六号特务委员会黎长官的妹妹。” 男人瞬间抬起头,身上的伤口牵拉着令他痛苦不堪,他眼神闪过一丝诧异,转而化成了淡漠:“什么长官妹妹不妹妹的,我听不明白,别跟我绕。” 姚湘晚轻哼一声:“我可以让你们当面对质,这并不难,死也要让你死个明白。只是有一点,我要问你,你的上级是谁?你们传递情报的方式和密码本是什么?” 男人有短暂的剧烈挣扎,而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他微垂着头,连连冷笑:“你们有多少招数,尽管来。我是代号青木不假,可风铃还没有来,我就被你们那个顾大队长给抓了,确实不知道风铃长什么样子。还有,至于密码本,你想都不要想。” 姚湘晚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找死。” 男人的气息逐渐微弱,姚湘晚骤然松开,呛得他接连不断地咳嗽。 姚湘晚抽出一把利刀直直插入他的左肩,乍然的疼痛让他脸上血色尽失,凄惨的哀嚎响彻整个审讯室。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目而视狠狠盯着姚湘晚,眼底几乎都要滴出血来。 姚湘晚把刀丢给老陈,递了个眼色:“给他止血,一会儿再刺。反复个几次,别让他死了,我看他还能撑多久。”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夜色之浓,化不开每个人的各怀心事。 黎曜因一直在办公室定定坐着,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出神。 挂钟响了两次,在静默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姚湘晚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陈气喘吁吁地来禀报:“姚处长,青木死了。” -- 第二十三章迷离 第二日清早,黎穗之被无罪释放。 青木的死,带走了所有有关这场地下接头和抓捕行动的秘密。 在经历了生死悬于一线的拉锯后,死无对证,成了保全黎穗之最有力的证据。 黎曜因把一条羊绒围巾披在了她的身上,扶着她上了汽车。 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极好的阳光普照,晒得人前所未有的舒服,那些从审讯室带出来的暗暗霉味也都挥散一空。 姚湘晚随着他们一同走出来,甚至亲自替黎穗之打开了车门。 她的嘴角噙着最得体的笑意:“黎小姐好福气,从外头抓进来还能活着走出七十六号的人不多,黎小姐算得上其中之一。” 黎穗之面色还有些苍白,昨天一整日被圈在不见天日的审讯室受审的亏虚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只是淡淡笑道:“还要多谢姚处长,明察秋毫。” 姚湘晚做了个请的动作:“还希望黎小姐多多见谅。” 黎曜因发动了汽车,车子稳稳当当地驶出了特工总部,大门又缓缓合拢。 过了两个路口,车速陡然变慢。 黎穗之抬起一只手,缓缓压住了眼睛,直到现在,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来多久了?” 黎穗之的眼皮骤然一跳,她知道,盘问远没有结束。 “叁个月。” 黎曜因瞥了一眼后视镜,又问:“现在住在哪儿?” 黎穗之照实答:“申江大学教师宿舍,顺便送我回去吧。” 黎曜因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你做老师?” 黎穗之点点头:“助教。” 他的话不容拒绝:“跟我回家。” 黎穗之坐正了身体,双臂在胸前交叉环起来:“不想回去。” “穗穗。”他已有些不耐烦,“你还没闹够么?你知不知道姚湘晚是什么人?被她盯上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黎穗之挑眉:“她是什么人?你的新任女朋友?” 黎曜因紧绷着脸:“不是。” 黎穗之一笑:“那她盯我做什么?” “你心里明白,不需要我再说得更清楚。你在暮色酒吧的事,我不愿意再看到第二次。” 他声色沉沉:“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黎穗之心念一动。 车子很快开到了申江大学门口,黎穗之刚要打开车门,就被他握住了左手。 黎穗之回头去看他,他的手心有些汗,滑滑的,有潮湿的热。 黎曜因目光恳切:“后天下午我来接你,同我一起回家。” 黎穗之有些微微的出神,本想着拒绝的话到了舌尖,却再也说不出来。 目送着黎曜因的车朝前开直到没了踪影,黎穗之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拦了一辆黄包车,去了江氏制衣店。 拾级而上,陈年的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发出轻微的响动。 二层阁楼的门严严地关着,黎穗之伸手拉开了一条缝,闪身走了进去。 谭正诚见她来了,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到她身边,把她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无大碍,终是放下心来。 他给黎穗之的杯子里续上了热水:“七十六号一趟,你受苦了。” 黎穗之捂着杯子有些发愣,隔了半晌才开口:“青木同志,牺牲了。” 谭正诚握紧了拳,喉间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过所幸消息已经成功传递。” 黎穗之喝了口茶,接着说:“两日前截获的日军密电,半月后,日军参谋本部会派驻长野健一继任特高课的课长。二十叁日船会抵沪,届时参谋本部会联合特高课举办一场晚宴,现任课长伊藤野原也会一同出席。” 谭正诚的眼中寒芒闪动:“我知道了,今晚我会向组织发报。” 黎穗之眼中涌上一丝疑惑:“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现在的特工总部人员构成是什么?” 谭正诚压低了声音,娓娓道来:“要紧的人,是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李主任,副主任黎曜因,情报处处长姚湘晚,机要处处长庄意水,以及第一行动队队长顾深。” 黎穗之听着,快速吸收他话里的信息量。 待他说完,她不禁更为疑惑:“短短叁年,黎曜因怎么会坐到这么高的位置?” 谭正诚抿了抿唇:“对此说法不一,不过比较可信的是,特高课课长伊藤野原的青睐推举。” “伊藤野原?”黎穗之有些吃惊,“他什么时候和日本人扯上这么深厚的关系了?” 谭正诚措了措辞:“你大概还不知道,伊藤野原是姚湘晚的舅父,姚湘晚在日期间,一直沿用其母亲的姓氏,对外皆称伊藤晚子,所以也算得上是伊藤家族的人。” 他停了停,似是在揣度着黎穗之的神色,又接着说:“七十六号内部,对于黎曜因和姚湘晚的关系心照不宣。” 言明至此,黎穗之的心口有些沉闷,她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吹进来的风打在脸上,胡乱地搅着人的心。 不过一个特工总部,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倒是复杂得很。 劫后余生的庆幸再一次袭上了黎穗之的心头,她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倒坐在椅子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谭正诚:“还有一事,黎曜因要我搬回黎公馆去住,我以为,这是个机会。” “你是说,刺探情报?” 黎穗之点头。 谭正诚有些犹疑不决:“借用你的身份,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这很危险,你确定要这么做?” “是,依着他如今的地位,对我们收集情报应该会近水楼台。何况,长野健一的继任晚宴,想必特工总部会有所安排,黎曜因如果和伊藤野原真有如此深厚的联系,那他一定会出席。” 谭正诚思忖片刻:“好,今晚我会一并上报给组织,等待命令。” 时值民国叁十年的春夏之交,夜风尚且清凉,拂面柔和。 百乐门、大上海舞厅依旧灯火通明,夜夜笙歌,虽未亡国,却有了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颓靡之感。 傍晚时分,黎穗之履着南京路的霓虹灯影下缓缓步行,一股怅然闷在心底,欲与人言,却又万般无奈。 在沪上生活了二十余年,没有一夜如今夜一般百感交集。 望着眼前的这幅图景,黎穗之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 第二十四章醉生(H) 回来黎公馆的第五日晚上,黎穗之裹了浴袍,正边从浴室往外走边系腰前的带子。 刚刚绕了第一下,门把手传来的轻微拧动声第一时间传入了她的耳朵。 她警觉地靠近,开了门:“有事?” 黎曜因就势推门进来:“有事。” “我困了,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黎穗之挡在门口寸步不让,黎曜因也没理她,绕过她,径直走到床边,叉着腿坐了下去。 黎穗之要去拉他,却被他微一使力就拉进了怀里:“学会锁门了?” 黎穗之凑近他,闻了闻,皱起了眉:“你喝酒了。” 黎曜因扯了扯领口:“一点。” 她挣扎着要起身,他却紧紧箍着她的腰,手向后伸,轻车熟路地解开了她身后的搭扣。 黎穗之按住他的小臂:“别。” “怎么了?” 黎曜因低头吻着她锁骨下头的那颗痣,手轻轻一抽她腰间的带子,浴袍顺势滑落。 黎穗之登时要去抓衣服,却被他抢先一步扬在了一边。 黎穗之面颊发烫,连连推他:“会被听到。” 黎曜因勾起唇角:“从前和我做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人听到?” 许是虚与委蛇久了,轻佻的话也张口就来。 “何况。”他低喘着气,咬上她的耳垂,“是你叫我不要忍。” 实在是太过牵强的理由,黎穗之想。 如今的黎公馆,早已不复当年盛况。 前线战事进入胶着阶段,日本大肆进攻,重庆方面溃而不败,延安方面更是一路高歌猛进。 沪上虽不比战场枪林弹雨,可自民国二十六年全面开战以来,无数的地下谍战行动甚嚣尘上,危机四伏,俨然让这片土地成为了无影硝烟的前线。 大批人士审时度势,为避战乱逃亡香港海外等地,黎宗栎便在其中。 连着胞妹黎宗毓以及黎公馆的大部分得力的丫头园丁老妈子,统统带去了香港。 如今的黎家,除了黎曜因与黎穗之,只不过剩下了桃杏等几个知底的佣人在跟前儿伺候。 趁着黎穗之出神之际,黎曜因一把抱起她,陷进了身下的绵软里。 他一只手扣着她的腰,一只手去解皮带。 黎穗之去掰他的手,刚要有所松动,咔嗒声同时响起,他整个人抬腿就压了上来。 “黎曜因!” “叫哥哥。” 黎穗之气笑了:“叁年不见,你又多了什么癖好?喜欢让女人在床上管你叫哥哥。” “我只想听你叫。”他埋在她的颈间,越吻越觉得身上像燃起了火。 黎穗之还在挣扎,黎曜因扳正她的身体,抬手覆上她的脸:“叁年不见,我很想你。” “穗穗。”他眸色蕴着光,有些迷离,“你就一点不想我吗?” 黎穗之沉默了。 她有些心软,有些内疚,酸酸涩涩的,很不好受。 黎曜因并没有等她答什么,一路向下吻,触到热气的湿润,他抵着她插了进去。 他一路毫无顾忌地冲撞:“装模作样了五日,也该够了。” 黎穗之闷哼一声,紧密瞬间裹紧了他,他难以自抑地哑着声:“放松。” 黎穗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黎曜因抽出来一截,又重重撞回去:“你觉得呢?” 黎穗之忍住越来越深的麻痒,语气故作不屑:“这叁年里,怕有大把的女人往你床上送吧?黎长官?” 黎曜因笑了:“怎么,你吃醋了?” 他故意挨近她,一声又一声饱含着情欲的低喘就在她耳边无比清晰地响着,听得黎穗之浑身一颤。 “想听真话吗?” 黎穗之觉得有意思,床第之间说什么话的都有,鬼话混账话调情话,就是没有说真话的。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说。” 他加快了速度:“除了你,我谁都不想碰。” 黎穗之又有些微微的发愣,身下没防备,让他一记猛撞,霎时间喷出了一股水。 黎曜因只感觉被一股热流浇着,说不出来的舒服,他揉着她的腰,腰身挺动,眼中笑意浓得化不开:“看来比叁年前更敏感。” 黎穗之羞愤难当,狠狠要推他,他却插得更深,几乎是死死抱住了她,声音好似是胸腔共鸣一般:“别动,快要到了。” 黎穗之无力地拍着他的肩膀:“你……你出去一些……” “来不及了。” “啊……” 黎穗之猛地夹紧了腿,弓起了后背,闭合的眼睑还在轻轻地颤抖着。 黎曜因停了动作,却依旧没出来,保持着将她压在身下的姿势没动,缓了缓,吻着她的唇角说:“过几日,我送你去香港。” 黎穗之“嚯”地睁开了眼:“为什么?我不去!” 黎曜因一早猜到她会如此说:“沪上太危险,你待在这里我不放心。” 黎穗之还是反驳:“不行,我不走。” “为什么?”黎曜因审视着她的眼睛。 “因为……这里还有我的工作。” 黎曜因缓缓笑了:“地下党的工作不适合你。” 黎穗之睁大了眼睛。 小腹余温未散,身下便察觉有再度昂首之势,黎曜因撑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她:“我说了,暮色酒吧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那是个意外。” 黎穗之回避他的眼神。 “不是意外!”他暗哑的声音里夹着几分焦灼,“如果你继续你所谓的工作,这样的意外就大概率还会出现!” 黎穗之深吸一口气:“我不想和你说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我只能说,泱泱大国,如今的形势想必你再清楚不过,我只想报得万一。” “所以呢?”黎曜因端详着她,“你的第一份潜伏任务就是,回到我身边,窃取长野健一继任晚宴的详细情报?” 黎穗之心一惊,她呆愣愣地看着他,已经顾不得再去掩饰,几个字艰难地出口:“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是吗?” 黎曜因食指慢慢摩挲着她的下唇:“他们派你来,道行太浅。” 黎穗之眼神一凝:“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处置?”黎曜因脸色沉下来,“不处置。” 他抽出来,送了一根手指进去,找到她的敏感点,用力一按。 “太涩了,水再多点,不然你会疼。” 黎穗之的身上冰火两重天,又冷又热,小臂上的皮肤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 黎曜因没有答话,身下水声拍打声连连,他拉她起来,抱着她跨坐在他腿上,前后地动了起来。 “最近几日侦缉队大肆搜捕,电讯侦缉车出动了好几台,没日没夜地侦缉讯号,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黎穗之大感意外,而与此同时,一种深埋在心中的疑虑,也乍然破土而出。 -- 第二十五章暗杀 五月二十六日,长野健一继任晚宴的当日。 黎穗之坐在梳妆台前,左右手两侧分别搁置了两套配色同系列的礼服裙和首饰。 她伸手先是在左边那身月白色曳地羽毛裙上划了划,目光而后转向了右侧的那身黑色晚礼服。 礼服裁剪得十分到位,衬出她盈盈一握的细腰,锁骨下方不规则的设计更多了稳重中的一丝俏皮。 裙尾停留在脚踝向上一寸,露出白皙的踝骨和黑色细带高跟鞋。 黎曜因走了进来,从首饰盒中拎起那条项链,帮她戴在了脖子上。 颈后一系,他含笑注视着镜中的黎穗之:“我倒觉得白色这身更美。” 黎穗之食指抚了抚落于两侧锁骨中间的碎钻项链:“可惜太长了。” 黎曜因微微握着她的肩膀:“黑色这套的确更方便行动。” 黎穗之回过头去看他,意味深长。 黎曜因拍拍她:“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驻沪使领馆宴会厅内富丽堂皇,黎曜因挽着黎穗之走进去时,一首春之声正渐起前奏。 黎穗之不动声色地暗暗环视了周围一圈儿,觥筹交错之间珠光宝气流转,营造出一种歌舞升平的优雅祥和。 她心中暗自嗤之以鼻。 今天到场的大人物倒是不少,特高课的现任课长伊藤野原,日军司令部,特务机关以及特工总部的一干人,还有日本驻沪使领馆领事佐藤拓也。 宴会于晚上八点正式开始,先由佐藤拓也讲话,言辞激烈而鼓动人心。 黎穗之看着台下那些被他所谓的“大东亚共荣”的言论深深触动的日本人与汉奸,心中不由得连连冷笑。 黎曜因这时捏了捏她的手:“微笑。” 黎穗之收了情绪,唇角一扬,露出了一个挑不出错的假笑。 佐藤拓也的讲话在一片激烈的掌声中完毕,接下来一直在与伊藤野原谈话的那个男人,放下酒杯,缓步走上了台。 长野健一的确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黎曜因与黎穗之的心中同时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快,却字字铿锵有力,眉眼之间的冷寂与坚定,都无一不在彰显着他自身的杀伐决断与狠戾。 讲话内容也并不是那些敷衍了事的泛泛空谈,而是具有高度凝练与可执行性的工作概述。 对于特高课这样一个负责侵华特务活动以及谍报活动的日本间谍组织来说,有这样一位优秀的领导者,将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 而同时,也会是抗日组织最致命的威胁。 讲话结束后,有人来请了黎曜因去往伊藤野原与长野健一处,黎穗之便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手里把玩着香槟杯,眼睛在漫无目的地逡巡。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她的目光拉了回来。 “黎小姐,可以赏脸跳支舞吗?” 他的中文说得不太地道,夹杂着指向性明显的口音,一听便知是日本人。 黎穗之微一仰头,顺着那人伸过来的手,视线在他脸上停住。 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样一张脸。 她只觉得,在望见他的那一刻,便有一种,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之感。 好似周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悄然无声地定格。 他抿着的薄唇在微微地笑,整张脸毫无阻挡地给人一种带有极富攻击性的惊艳。 眉骨略微凸出,就显得下头的眼窝要比寻常人更深一些,眼睛被浓密而黑的睫毛覆盖着,又有些深不可测。 那双杏眼便格外吸引人的目光,与脸上有些锋利的线条不同,那双眼睛是带着些许雾气的,漂亮、干净、清澈、柔和、深情。 似乎永远饱含着无数情愫要与你诉说。 过目不忘。 黎穗之怔愣住。 只听他又问了一遍:“黎小姐不肯赏脸?” 黎穗之连忙把手伸到了他手里,微笑:“怎会?” 舞曲更换,是蓝色多瑙河。 舞池中央,男人搂着黎穗之轻轻起舞。 黎穗之的手搭上他的肩,随着回旋的舞步,开口道:“还没请教先生名字。” “长野健次。” 他眼尾带了点儿笑意,声音明朗,带着刚刚褪去青涩少年时残留下来的那一点清酌音色。 黎穗之有些意外:“你是,长野课长的弟弟?” 他“嗯”了一声,说是。 “黎穗之。” 得到印证,她淡然回道。 “穗……之……”,长野健次默念了一遍,眼中带了些许疑惑,“是什么意思?” 黎穗之耐心地解释:“这个‘穗’字,你可以理解为,收获。” 长野健次点点头,笑意更浓。 曲子在此时一改序奏开始时,小提琴轻轻奏出的徐缓震音。 拨开了多瑙河柔和河面上的薄雾,随着荡漾的水波纹进入了轻松明快的春之赞颂。 合着曲调的节拍,黎穗之的步调轻盈。 长野健次握着她的手,目送她转了个圈,又重新靠近他怀里,他搂着她的腰,徐徐倾身。 “长野君去过维也纳吗?” 他听到她问。 长野健次微一颔首:“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是卡尔·贝克的那首诗歌。 黎穗之的表情变得明亮:“我最怀念,初听弗兰茨与茜茜公主举世无双的爱情时的浪漫。” 长野健次倏然而笑:“他说爱时毫不犹豫,她说爱时懵懂无知,确实是佳话。” 他的话如琢琢清泉,黎穗之莞尔笑起来。 幕曲的起伏逐渐加快,上扬的音符而后,是急风骤雨式的狂欢。 最后一个转圈。 黎穗之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掩藏于二层楼的雕廊栏杆上,两侧闭合的暗红色幕布中间,悄然伸出了一截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分别对准了两个方位。 来不及细想,顷刻之间,在蓝色多瑙河的最后一个激昂音符停止的同时,一枚子弹,以势如破竹的气势骤然射出。 黎穗之奋力地一把推开长野健次。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子弹不偏不倚地擦着长野健次的肩膀,打进了黎穗之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左侧小臂上。 宴会厅骤然陷入一片慌乱,鸣枪声大作,众人的惊呼、慌乱,无措地乱作一团。 长野健一和伊藤野原在宪兵队的护送下快步离开了大厅。 黎曜因迅速判断着子弹射过来的方向抬头,刚要掏枪,一枚子弹早已先他一步射了过去。 枪手登时从楼上翻下来,重重跌落在了一楼的地板上。 黎曜因再顾不得其他,匆忙间焦急地找寻着黎穗之。 长野健次从千钧一发中回过神来,耳边有风声卷着尖叫声此起彼伏。 他有些耳鸣,低头急切地去看黎穗之。 黎穗之的左臂正在不停地向外流着血,长野健次一把抱起她,大步流星朝外走去,边走边喊:“来人!备车!去陆军医院!”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二十六章甜言(微H) 黎穗之醒转过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麻药劲儿过了一些,伤口些若有若无的疼,她偏过头,见黎曜因趴在她床边睡着,小臂还搭在她右臂上,虚搂着她。 黎穗之刚一动,他便也一同醒了过来,眼里还残留着疲惫倦怠,他捏了捏眉心:“伤口还疼吗?” 黎穗之摇摇头:“不怎么疼。” 病房的门忽地被推开,长野健次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见到黎穗之已经醒了,他松了一口气。 转而看向黎曜因:“抱歉,黎长官,我心急了,吓到了你们。” 黎曜因脸色一沉,实在说不上好看。 他站起身来,抄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对黎穗之说:“我去给你买早餐。” 与长野健次擦肩而过时,他淡淡点头致意。 长野健次走过去,拉过椅子,贴着病床的床沿坐下,关切地问:“你醒了就太好了,还有没有不舒服?”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还是昨天晚宴的那一身,黎穗之笑笑:“你一直都没走?”fцωéん.©ō㎡(fuwenh.co㎡) 他抓了一把头发拢了拢:“我不放心。” “我没事了。”她安慰他。 “幸好你没事。” 他缓缓露出微笑:“特高课正在全力追查昨晚的宴会刺杀案,很快会有结果,你放心。” 黎穗之额角一跳,她伸手别了碎发到耳后,“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又问:“你是因为我是长野健一的弟弟才要救我吗?” 黎穗之歪头想了想,很认真地答:“我是因为你模样实在生得好看才救你。” 话音才落,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长野健次的嘴边扬起收拢不住的笑意:“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 黎穗之轻轻耸肩:“见色起意,实在没有办法,长野君见谅。” “别叫长野君了。”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朝身后靠了靠,“叫我的名字吧,我也叫你的名字。” “好。” 黎穗之住在医院的这几天,长野健次几乎是日日来,每次来也从不空手,时兴的各色点心,一捧捧盛放的红玫瑰,变着花样儿讨她开心。 这日黎穗之下床走动,拿了搁在窗边的喷壶正在给昨天他送来的玫瑰花浇水。 清水喷洒在红色花瓣的上头,留下了大颗大颗的露珠,晶莹剔透染了花香,她凑近去闻,是浓郁的芬香。 “穗之。” 她回过头,见长野健次手里提了一包装得鼓鼓的纸袋子,冲她晃了晃:“糖炒栗子,刚出锅的。” 黎穗之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食?” 长野健次若有所思:“那日在晚宴上我见你喝唐培里侬,却不爱动濑祭或者是梅酒,可见还是甜的更招你喜欢。” 长野健次扶着她在病床上半躺好,坐在她床边剥起了栗子。 黎穗之望着他手中的动作,问:“不知道长野君都为谁亲手剥过栗子?” 长野健次递到她手上一颗:“为我母亲,然后,就没有别人了。” “那我真是荣幸。” 长野健次目光灼灼:“等战争胜利了,我带你回日本,去见我的母亲。” 黎穗之把那颗栗子放进嘴里,径直咬断,牙齿上下一碰,微微用力地撵了起来。 见她没有吭声,长野健次有些后悔。 方才的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实在是欠妥。 她是中国人,他说的战争胜利,于她而言,却是家国民族的失败。 他试探着开口:“穗之,你希望日本赢吗?” 黎穗之眼中神色晦暗难辨,不过一瞬,又恢复往常。 她淡淡一笑:“我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快点结束。” 长野健次观察她良久,没有继续,又换了个别的话题。 回到黎公馆的那天,是六月一日,月色穿透云层,穿梭于繁茂的枝叶之间,落于窗外露台上的,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黯然。 黎穗之静静地靠在黎曜因的怀里。 顾着她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落,黎曜因很小心地搂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碰到她的伤口。 “你是故意的,替他挡子弹。”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在她头顶响起。 “你不专心谈事。” 她顾左右而言他。 “别和我兜圈子,为什么这么做?” 黎穗之顿了顿:“接近长野健次,你不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吗?” 黎曜因面色冷峻:“我同意你留在沪上,不是为了把你送上枪口的。” 他的声音有些冷意:“如果你的预判错了,那颗子弹就会打进你的心脏,你有想过么?” “想过。”黎穗之点点头,“但想不了那么多。时间太短,我只知道,机会已经悄然来到我眼前,我必须要抓住。” “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疯狂。 黎曜因倒吸一口气:“我现在真有些看不透你的心思。” 黎穗之扬起头,冲他眨眨眼:“我不需要你看透我,我只要你爱我。” 他心念一动。 “我当然爱你。”他吻了吻她的眼睛。 月光皎皎,他目光柔和下来,唇边贴着她的侧脸:“自从你回来,我有些话说得重了,还气吗?” 黎穗之心上一块儿微微塌陷下去,泛着逐渐蒸腾氤氲起来的热雾,无意间起了撩拨。 “我要是气,就不答应你回来住了。” 话从嘴里说出来,就变软了。 他勾起了一抹笑。 外头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起来。 黎穗之嗫嚅出声:“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垂着眼睑:“自从回来,一直让你担心,事事要你费心,你怪我吗?” 黎曜因眼眸微沉,骤然收紧了手,话有些无奈:“当然怪你,怪你狠心。” 黎穗之定定看他,只见他又笑了:“可是在这种时刻,如果换做是我,也会狠心。” 黎穗之弯唇,与他抱得更紧。 不知怎的,对于他身份立场的猜测,在这一刻通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有些释然。 只要他与她的目标一致,便是同行。 她玩味地蹭蹭他紧实的下腹:“那我补偿给你。” “别闹。”他挑起眉,握住她的手,“你身上还有伤。” “这么怜香惜玉?黎长官?” 他喉头不自觉滚了滚:“别试探我。” 黎穗之不由分说,扬头吻上了他正在上下滚动的喉结上,他反应很大,身体登时一僵。 她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去看他,一脸得逞后的肆意。 当真放肆。 黎曜因血液躁动,手径直向她里衫探去:“小丫头,真会勾人。” 黎穗之却没再动了,摇摇头:“再抱一会儿。” 黎曜因怎会由她拿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重重地吻上她的唇:“完事再抱。” -- 第二十七章丧钟 这日,长野健一请了黎曜因与特务机关的叁桥一郎、渡边直一起喝酒。 自从长野健一上任以来,特高课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系列由内而外的改制与新政策的推行,尤其在搜集情报与破坏地下抗日组织方面的行动上有了斐然卓着的成绩。 这令特高课上下得到了参谋本部的多番褒奖。 叁桥一郎与渡边直一人手边揽了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作陪,酒肆闲谈间,一杯紧接着一杯,不肖多时,酡红已然上了脸。 黎曜因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低头看向杯中水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影影绰绰,镜花水月一般。 被长野健一灌了不少酒,饶是他酒量不差,此刻胃里也是灼烧得慌。 满桌子的寿司和生冷叁文鱼片他吃不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长野健一端起酒杯,敬道:“那日晚宴健次幸得黎小姐搭救,这才幸免于难,我敬黎长官一杯。” 黎曜因抬手一扬杯子:“长野课长客气了,为帝国效力,原本不分这些。” “很好。”长野健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黎长官这样的忠诚,是帝国以及你们新政府的幸事。” 酒过叁巡。 长野健一中途去接了个电话,有些公务需要马上处理,于是提前离席,屋内剩下他们叁人。 叁桥一郎推了推他旁边的渡边直,同黎曜因使了个暧昧不明的眼色:“长野课长不在,咱们也能放松一些。黎长官,我来时挑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姑娘,等会儿酒局结束后,叫人给您送到房间。” 黎曜因一笑:“劳烦叁桥少佐惦记,一会儿我把人带走。” 叁桥一郎嘿嘿笑道:“保证黎长官称兴而归。” 渡边直在一旁搭腔:“这儿的姑娘都是经过调教的,什么花活儿都会,肯定让您满意。” 黎曜因不置可否,装作无意提起:“二位有心了,这前头仗打得乱,还是咱们这儿清净。” 叁桥一郎左右看了看,凑近他:“马上也就能松泛些了,最近在华南让共军缠得死紧,半口气都喘不匀。” 渡边直仰面灌了一口酒,搂过身侧伺候的姑娘亲了一口,舌头都开始有些打结:“六大车的军备物资加上毒气弹,够他们喝上一壶的。” 黎曜因垂在桌下撑着榻榻米的手无声攥紧,面上依旧笑道:“从日本运过来怕是还要些日子吧,最近铁路线炸了好几条,火车都不好走。” 叁桥一郎摆摆手,双眼迷离地吞云吐雾:“快到了,就这两天,走的特殊运送专线。” 黎曜因默记下他说的线路,招手让伺候的姑娘又给自己杯里斟满,他抬手举杯:“今儿差不多就到这儿,我可还心急叁桥少佐说的美人儿呢。” 叁桥一郎一脸意味深长:“瞧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快,让梨子去黎长官房间等。” 到了预先备好的房间,叁桥一郎和渡边直步履漂浮,一人怀里搂着两个女人,跌跌撞撞朝屋里走。 临合上房门前,叁桥一郎面红耳赤地打趣黎曜因:“黎长官下手可要轻些,雏鸟儿怕生,您得温柔点儿。” 黎曜因勾唇笑出声:“明白。” 推门进去,一个女人跪坐在矮几前,正斟着一杯茶。 见黎曜因走进来,她起身,小步蹭着来到他身前,始终垂着眼睛,声音软如酥泥:“黎长官,为您斟了一杯茶,您可以醒醒酒。” 黎曜因“嗯”一声,伸出食指挑起她下巴:“叫什么?” “回长官,佐川梨子。” “梨子。”黎曜因默念了一句,“很漂亮。” 佐川梨子羞赧地笑了:“多谢长官夸奖。” 黎曜因信步走到矮几前,坐下,脱了军装,搁在腿边。 他解了两颗扣子,笑意颇深:“你过来。” 佐川梨子很顺从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到他旁边。 黎曜因搂过她,挑着她的和服衣领:“第一次?” 佐川梨子的头垂得更低:“是,还望长官怜惜。” “哪里人?” 佐川梨子依言回道:“日本千叶县,长官听说过吗?” 黎曜因笑笑:“自然,看来千叶出美人。” 佐川梨子害羞地依偎着他:“长官好会逗人开心。” 黎曜因抬手看了看表,不动声色地又放下:“怎么想来做这个?” 佐川梨子似是认真地想了想:“他们说,我生得美,在这里总能比外头日子好过。” 黎曜因缓了缓精神,再提不起兴趣问别的。 隔壁房内早已断断续续传来不小的动静,男欢女爱,听得佐川梨子面色一片潮红。 她伸出手,缓缓移到黎曜因的腰间,然后顺着又往下,握在手里开始揉动。 黎曜因心神一凝,握住她的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喂她喝了。 佐川梨子觉得他很温柔,身子就更加酥软了。 不一会儿,意识渐渐飘散开去,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人影交迭,再接着,她无声地躺倒在了榻榻米上。 黎曜因扯了扯领口,打了个响指。 门被极细微地动作推动,一个男人打外头轻手轻脚地进来:“黎长官。” “交给你了,动静别太大,不要惊动隔壁,天亮之前离开。” “是。” 说罢,他拎着衣服站起来,出了门。 长野府邸。 长野健一将审阅批复的文件交由助手吉田的手上,刚要起身朝外走,长野健次打外头走了进来。 “健次。”长野健一叫住他。 长野健次满面春风:“哥。” 长野健一问道:“最近和黎穗之相处得怎么样?” 长野健次低头含笑:“还不错。” 长野健一了然地拍了拍他:“那就好,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 目送着长野健次上了楼,长野健一的目光沉了下来,他暗暗思忖着,在大厅慢慢地踱步。 挂钟走向十点钟时,他径直回了书房,从抽屉的最下层暗格里,取出一份绝密档案。 电话拨通的第叁秒,被接了起来。 长野健一目光平静得如同水波不兴的湖面,只是微微荡着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沉声开口:“丧钟计划,可以敲响了。” -- 第二十八章倾心(微H) 黎曜因回到黎公馆,抬眼看了挂钟一眼,不多不少整整十点钟。 推了房间的门进去,瞧见黎穗之正霸占着他一侧的卧床,一本书拿在手里,罩着她的整张脸,半天不见翻动一页。 他走上前去,军装搁在绒布沙发上,而后抽走她手里的书:“还没睡?” 黎穗之眼神精明:“今日听说长野健一请你去吃饭了。” 黎曜因一笑,抬手揉揉她头发:“你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不是吃饭,是喝花酒去了。” “难怪一身庸脂俗粉味儿。”黎穗之在鼻前扇了扇。 他眸光含了一丝暧昧:“没你身上的味儿好闻。” 黎穗之去推他:“快去洗澡。” 他没动,嗓音哑了几分:“帮我件事。” 说是喝花酒可真不假,不知道叁桥一郎趁着他去方便时往他酒里放了什么助兴的东西,方才又经了佐川梨子的一番撩拨,他一直是强压着的。 如今回了家,神经松弛下来,倒觉得愈发难受。 胸口燥热异常,灌了冷水下去也不怎么能缓解,反而冷热碰撞,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他一只手撑着床沿,一只手去解领口,眼睛有些发红,手碰到脖子都觉得烫。 黎穗之看他眼神有些涣散,连忙问:“你怎么了?” 他探身向前,就把人往怀里带,滚烫的吻落在她唇角。 黎穗之心跳有些乱:“我…今天不行。” “嗯。”他慢慢撕咬着她的下唇,“我知道。” 他拉着她的手,边吻边向下带去:“用手就好。” 他有点透不过气。 黎穗之手里一阵发麻,灼热、肿胀握在手里,她胸口起伏不定,甚至有些把握不住。 她的手带着些凉意,触及让他心里激了一下,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可我不太会。” 她迟疑着去看他,却见他眼底涌上来越来越浓重的猩红。 神经亢奋和极度压抑带来的反应让他意识有些不清醒,阵阵悸动传导进血液。 “我教你。” 他覆在她的手上,不轻不重地开始打磨起来。 黎穗之几欲脱手,却因为有他手掌的包裹而稳稳握着,掌心的濡湿越积越多,滑腻的,温热的,她身上有些抖。 握着她的手动了一段时间,黎穗之明显感觉他喉间有低沉的喘息一声大过一声,她脸上有些发烫,躲开他满是情动难消的爱欲与肆意的眼神。 他加快了动作,她只觉得手心里的黏液越来越多,几乎滑得出奇。 “帮我拿条毛巾。”他说。 黎穗之松了手,快步走到浴房,抽了一条递到他手里。 没过多一会儿,他一声喟叹,用毛巾抵着,倾数泄了出来,白灼的液体被毛巾包裹着,只觉温热。 “去洗手。” 他笑着拉她一同去了卫生间,握着她的手一同洗了两遍。 黎穗之站着靠在他怀里,他抱着她,靠着洗手池,蹭了蹭。 黎穗之拿过干净的毛巾放在手里仔细擦了擦,抬眸正撞上他的灼灼视线,她又偏头躲开。 “还难受吗?”她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抱着。 黎曜因抬手抚在她脊背,话有些浮躁:“好了一些,但你一问我就又想了。” 黎穗之笑出声来:“不正经。” 黎曜因去刮她鼻尖:“你先去睡,我洗一下。” 再出去时,黎穗之已然有些困倦了,但还是没怎么睡实。 她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滚进他的怀里:“今天这顿鸿门宴,有什么收获?” 黎曜因扬了扬唇:“你倒是称职,即使是在床上也时刻不忘你的任务。” 黎穗之捏他的下巴:“干嘛把我说得那么冷,我关心你还不成么?” 他手臂划过她的腰侧,声调拖得绵长:“好,我知道你关心我。” 黎穗之这才挑了挑唇:“他们没给你安排日本女人?” 黎曜因撑起身子来看她:“你倒是对他们的那些手腕儿一清二楚。” 黎穗之颇有些得意:“那黎长官怎么不顺了他们的一番心意?想必挑的人是不错的,必不会叫你强忍着如此难受。” 黎曜因复又躺下,眼含笑意望向她:“我就是难受死,也不碰别的女人。” “你是在向我表忠心吗?” 他挑眉:“满意吗?黎小姐?” 黎穗之思忖片刻:“受宠若惊。” 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沉声说:“谭正诚已经知道了,他会运作。” 黎穗之猛地睁大眼睛:“你知道谭正诚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两人却皆心知肚明话中含义。 黎曜因眸光微沉下来:“那日我从七十六号把你接出来,你的目的地不是申江大学,而是江氏制衣,对吗?” 黎穗之沉默了,半晌并未答话。 黎曜因继续说:“你从江氏制衣出来十分钟,谭正诚也走了出来,你不要告诉我他是碰巧遇到你或者是等着你一起做衣裳的。” 黎穗之顿了顿:“你跟踪我。” “你以为,姚湘晚的人不会跟着你?” 黎穗之惊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听他叹一口气:“我知道规矩,保密原则不能说太多。我只要一点,我不会干涉你的工作,但我必须保证你安全活着。” 有些暖意,刺破皮肤,流进心里。 她有些怅然:“我以后会更加小心。” 他搂一搂她:“不早了,睡吧。” 黎穗之的心尖有些酸涩,伸手搂紧他的腰:“我不想睡,我们再说会儿话。” 说不上的来由,仿佛是某种预兆,紧紧地扼住她的喉咙,心思有些慌乱,又不知道因何慌乱。 与虎谋皮的如履薄冰的日子,每顺利度过一日,都像是恩赐得来的。他们殚精竭虑地算计,费尽心思地周旋,早已精疲力竭。 于是每一个脉脉温情相对的夜晚,与他们而言,都变得如稀世珍宝一般宝贵。 如若看不到明天的黎明,这每一个深夜的温存,大抵能抵得掉一些不见天光的暗影带来的彻骨冰寒。 黎曜因怔了怔,柔和地笑了:“好。” 长野健次最近追黎穗之追得很紧,在申江大学的课堂上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 黎穗之站在讲台上向下望去的时候,目光每每与他接触,他都撑着头对着她笑,有的时候用书遮住下半张脸,笑意就从上扬的眼尾流出来。 班上不少女同学都开始纷纷留意这个帅气又带着些张扬的异国男人。 当然,他故意对着她们假称自己不怎么会说中文,谈话间叁句有两句要夹杂着日语单词,听得那群围在他面前一脸崇拜的女孩子们云里雾里,叽叽喳喳地问他是什么意思,好似更热闹了。 课间休息时间不算长,女学生们赶着去上别的课,踩着铃声一哄而散,其中有几个边走还在不时留恋地回头张望。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慢慢踱步到讲台前,手肘撑着半人高的台面,似笑非笑地打量黎穗之:“在等我?” 黎穗之收拾着不知道已经归置了多少遍的讲台,没抬眼:“怕你带坏我的学生,我得亲自盯着。” “是吗?”长野健次食指划过下巴,“我还以为你是在专程等我呢。” 黎穗之去看他,他那双带着雾气的眼眸微微上挑叁分,正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穗之好像在口是心非。” 她笑:“何以见得?” 长野健次伏在讲台上,凑近她一些:“刚才我和她们在说话的时候,明明看到你往我这边看了好几次。不是在看她们,而是只在看我。” 黎穗之迎上他的目光:“我是在监督你,自然要看你。她们我放心得很,不过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终究觉得新鲜罢了。” “哦。”长野健次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来你是对我不放心。” 黎穗之怎会不知他话中别有深意,但当下却故作不知。 她装作没听明白,抓起了书抱在怀里就朝教室外走。 长野健次长腿一迈,连忙跟上,他边走边扭头看她:“怎么?你生气了?” 黎穗之忽地停下:“生气?我为何要生气?” 长野健次忽然低头笑了,阳光斜射在他侧脸,照得他浓黑的头发微微闪着浅金红色。 “穗之,你在意我。” 他的语气变得很认真,一改之前对着女学生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散漫,前所未有的诚恳。 他瞧着她:“我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黎穗之一时间倒是沉默了,半天没做声,定睛看着他,好半天才开口:“你喜欢我?” 长野健次的眼神脉脉含情:“我每日来这里,就是想见你。” 黎穗之故意吊着他:“想见一个人也不一定是喜欢,也有可能是别的。” “但不是。”长野健次迟疑着靠近她一寸,鞋尖几乎抵着她的鞋尖。 他筹措着话语,微微湿漉的眼睛被长睫毛覆盖着,仿佛也沾染了雾气,像是梧桐叶落进水里,青青黄黄的湿了一片。 又似乎像是夏日的酸梅揉碎了,透着酸酸涩涩的梅果气息,直扑向人的心里。 黎穗之只听他说:“我很确定,我喜欢你,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心意,你喜欢我吗?” 黎穗之就那么逆着夏日午后饱胀的灿盛光焰去看他,笑意充满了她的眼睛:“你猜猜看。” 他闻言猛地抬起了头,顾不得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睛,急切地去分辨她眼里的情意。 长久的凝望过后,长野健次深深地笑出来。 他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柔柔的吻,落在她的眼尾。 -- àγùsんùщù.cΘм 第二十九章生日 书房还亮着灯,黎穗之知道他一定还没睡。 她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进去,果然见他还在伏案工作。 听到响动,黎曜因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黎穗之走过去,先是弯腰审视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而后坐在他腿上,双手一绕,圈在他脖颈后。 被她挡了,黎曜因皱了皱眉:“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先下去。” 这是什么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没听,声音低下去:“你生我气啦?看都不看我。” “没有。” “分明就是有。” 黎穗之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哪次不是他主动地缠上来,像今夜这般冷漠,倒真真是少见。 她回身抽掉他拿在手里的文书,脸就埋在他怀里:“别不开心了,我下次一定早一些回来。” 黎曜因终于有些松动,他垂着的手缓缓搂过她的腰。 他倒不是因为等着她回来等的时间有些长了,而是因为那些他自己都捋不清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心神不定。 与虎谋皮有多么不易,他太清楚。 虚情假意周旋在长野健次的身边,需要她百分百拿捏她的一言一行,爱与不爱,又怎会如此轻易地装模作样? 他实在为她感到担忧。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但既然这步棋她执意要走,又已然征得她组织上级的同意,他也无话可说。 “饿吗?”他抱着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没动。 黎穗之摇摇头:“不饿。” 她试探性地微微抬起头看他的脸:“你还生气吗?” 他低下头,语意温沉:“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是吗?”黎穗之扬了扬眉,“那你亲我一下。” 黎曜因有一瞬间的失神,记忆碎片让旧时与现在的情景交迭重合在一起,恍若他们从未变过。 身上没有逢场作戏的种种面具与枷锁,还是那个只会为了那些捉摸不透的酸涩心思而带动心绪的人。 不像如今,笑意只上唇却未曾深达眼底,只有对着彼此还肯吐露心迹,但为了安全,还是有很多深埋在心底的事情不能放到明面上来。 再温存的时刻,都要有所保留。 他失笑,低下头去吻她的唇,但只是轻轻一触便离开,他看着她:“这样好了吗?” 黎穗之伸出手比划着:“还差一点。” 他无声叹口气,目光在她唇上逡巡片刻:“他有没有吻你?”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 黎穗之眉眼弯弯:“我要是说有呢?” 他呼吸重了一声:“那就让你明天累得下不了床去见他。” 黎穗之赶忙安抚地主动凑了上去,舌尖抵着他的齿背,再度吻得难舍难分,在分开的间隙她喘着气说:“我只喜欢亲你。” 察觉到他满意的低哼,她这才彻底放下心。 从他腿上跳下来,黎穗之伸手去拉他:“走,跟我去饭厅。” 黎曜因不明所以:“做什么?” 她眨眨眼睛:“跟我去就是了。” 大厅已然漆黑一片,只有从书房的门缝倾泻出来的柔黄光线,一路延展出去。 黎曜因要去开灯,她却不让,直拉着他来了饭厅的一个角落。 她变戏法儿一样从身后的黑暗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擦亮了火柴盒,点上蜡烛,捧在手里,递到他眼前。 微弱的烛光映照,黎曜因微微愣神。 挂钟在此时发出沉闷的两声撞击,他抬眸去看,零点整。 是他的生日。 “生日快乐,哥哥。” 他有些惊喜,徐徐笑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会?”她嘴角带笑,“我说过的,我要做第一个向你说生日祝福的人。” 他心里有暖意涌上来,很多很多的暖意,就像眼前燃烧着的蜡烛,在胸腔扩散,在心口弥漫。 “快许愿吧!”她催他。 黎曜因闭上眼睛,双手握在一起,眼球微微转动。 不一会儿,睁开了,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火光在顷刻间熄灭,他搂紧她,沉声在她耳边:“谢谢你。” 呼吸相闻,黎穗之懒懒地靠在他怀里:“许了什么愿望?” 他的视线寻着黑暗的虚无延伸出去,落于某处虚虚实实的焦点:“说了就不灵验了。” 黎穗之缠上他的腰身,撒娇意味颇为明显:“说嘛,有关于我的,总可以说吧?” 她当然知道他的愿望里有些什么,那同样也是她的毕生所愿,她相信,那更会是四万万同胞的共同期盼。 对于他现今放在台面上的身份,那些压在心底的期许的确不可轻易宣之于口,可是关于她的,她却迫不及待的想知道。 黎曜因无奈地笑了,夜色里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可那双澄澈的眼睛,却在此刻眼波流转,明亮异常。 他微微弯下腰,俯身在她耳边:“想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永远……… 他们都曾说过永远,可对于现在而言的永远,却是那么的奢侈与迷惘。 忽的,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手背。 他一愣,连忙去看她:“哭了?” 黎穗之强忍住发酸的眼眶,抬手蹭了蹭面颊,垂落的手在放下的时候被他一把握在手里,还带着尚未干掉的水渍。 “我怕我们做不到。” 她的心有些轻颤,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熄灭,只在顷刻之间。 “不会的。”他的嗓音低沉,掷地有声,“我说了永远,就一定是永远。” 黎穗之闭上眼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一夜无眠,直到黎明破晓时分,二人才沉沉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已是中午了。 下午黎曜因照例在书房批公文,黎穗之就跟着桃杏在厨房摆弄食材。 晚饭时候,呼啦啦地端上来满满一桌子的饭菜。 松鼠桂鱼,四喜丸子,话梅排骨,外加一道刚从笼屉上取下来的蒸得软糯喷香的八宝糯米鸡。 黎穗之献宝一样地把那道八宝糯米鸡推到黎曜因的面前:“快尝尝,怎么样?” 黎曜因有点搞不明白,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一圈儿,探身向前:“穗穗,你是在对我好吗?” “当然了!”黎穗之双手撑着下巴,一脸期待,“这道菜我可做了整整一个下午呢!” 桃杏这时也在一旁搭话:“是啊,小姐那叫一个细致,就连包糯米的粽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黎曜因笑意越来越浓,拣了一筷子细细地嚼:“很好吃。” 黎穗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站起身又挪到他那边,在他旁边的餐椅上坐下,撑着头看他:“夸夸我。” 黎曜因往后看了一眼,丫头们都走远了。 他侧过脸,与她咬耳朵:“你的心意,我很喜欢。” 新来的丫头意春远远儿站着,见桃杏走了回来,拉了她来说话:“这少爷和小姐感情可真要好啊,我还从没见过像他们相处得如此好的兄妹呢。” 桃杏放了端着的盘子进去,回身与她站在一起:“我们少爷小姐自小感情就深。” “真难得。”意春羡慕得紧,“昨夜我出来小解,路过大厅时没开灯,听见少爷小姐好像在说悄悄话儿。我没忍住,凑近一听,原是小姐在给少爷过生日呢。我抬头一看时间,整整零点,一分钟都不差。” 桃杏微笑,不忘提点她:“羡慕归羡慕,主子们的事儿,咱们还是少听些。” 意春点头:“桃杏姐姐说的是。” 正说着话,外头的门铃忽地响起,桃杏去看,引着来人进了头一道门,打发意春回来禀报。 意春忙不迭走进来,进了饭厅低眉垂首:“少爷,有客人来访,是位日本的先生,正在会客厅等您。” 客人? 黎曜因瞬间收了脸上的笑意:“我马上去。” 来人是长野健一身边的助手吉田真司,此刻正端坐在会客厅的茶几前,徐徐地品茶。 见黎曜因走过去,他立刻站起身,行了个端正的军礼:“黎长官。” “吉田少佐请坐。” 黎曜因微一沉吟:“不知吉田少佐来访,所为何事?” 吉田真司放下茶杯,正色道:“是长野课长派我来送一封请帖。” 说罢,他将请帖恭谨地递送到黎曜因的面前。 黎曜因接过,徐徐打开。 读后,他抬眸笑道:“好的,请帮我转告长野课长,我与舍妹会按时出席。” 吉田真司恭敬地一点头:“明日傍晚,我会来接您与黎小姐。” 打发走了吉田,黎曜因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盯着那封请帖,眼睛微微眯起来,揣测不透其中深意。 黎穗之有些心神不安:“他这是什么意思?” 黎曜因手指指腹缓缓揉着纸页的边角:“一个答谢宴请,不在长野府邸,却要去山庄,有些意思。” 黎穗之若有所思:“只怕不是善意。” 黎曜因冷沉着一张脸:“善意也好,恶意也罢,请君入瓮的台子都搭好了,角儿也请了,戏就要开场了。” “你是说?”黎穗之一惊,“长野健一请的不只有我们?” 黎曜因眼神复杂:“那日晚宴的暗杀,当事人是他和长野健次。你救了长野健次,谭正诚击毙了那名枪手,而我,有特工总部这层关系又是你的兄长。看来,我们早已是他选定的,与这场宴请脱不开关系的人选。” 黎穗之不解:“他把我们都请过去,是为了试探?” 请帖从他手里蓦地掉落,掉在地毯上,却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他眸光一闪:“只怕,是为了要捉贼呢。” -- 第三十章山庄(微H) 隔一日傍晚时分,太阳自西面一侧缓缓下沉,坠入橙黄与暗青色交接的天际线。 暮色四合。 汽车穿梭于密林掩映的林道中,曲折的山道蜿蜒出去,两旁鳞次栉比的葱郁而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迎合着欲晚的天色,就显得更加黑了一些。 黎穗之与黎曜因坐在吉田真司驾驶的汽车后座,一路并未怎么说话。 黎穗之时不时透过车窗朝外看,是不可名状的暗沉。 天色也发灰,北面远处的一角更是仿若积压着一层厚厚的云,是风雨欲来的信号,沉闷而压抑。 她低下头去,不由自主地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抚平裙角的褶皱,心跳有些乱了次序。 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她回头去看他,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她才稍稍安心。 再度拐过一个极险的弯道,一座带有哥特式风格的山庄便矗立在眼前。 汽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正门前。 门口已上了灯,长野健次快步走上来,拉开车门,来牵黎穗之的手。 她没有犹豫,随着他下了车。 长野健次的兴致很高,黎穗之从他的话里便能听出来。 “穗之,我都等你好久了。” 他笑着拉过她。 吉田真司引着几人一路穿廊过院,黎穗之不动声色地暗暗观察。 这座山庄在布局上可以说是十分诡异,外表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风格,而内里便大作了一番文章,可谓是桃花源记一般的别有洞天。 过了第一道门,便是日式庭院风格的装点设计,整体形状虽简单,却精致。 几盏石灯错落有致地分布于绿竹之间,莫名给人一种带有东方禅宗意味的幽静之感。 表面带有淡淡苔藓附着的人造雕石随处可见,虽有刻意修饰的痕迹,却不乏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夜光映衬下,流水竹管与石灯相映成趣,显得典雅古朴。 长野健一从暖阁中迎了出来,一同侧立的还有姚湘晚与谭正诚。 果不其然。 黎穗之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看了不远处的叁人一眼,压下了心思。 宴请的内容十分丰盛,为了照顾各方的饮食习惯,一方餐桌,云集了众多菜系,上菜的人一拨拨井然有序,忙碌却无声。 屏风后的软榻前,一女子垂首捧着一把琵琶,信手徐徐弹起。 长野健一扬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请诸位来到山庄一叙,是为了感谢各位对于大日本帝国的付出与忠诚。诸位,尽兴。” 坐于长野健一左手的姚湘晚端起酒杯,扬起唇,无声示意与她面对而坐的黎曜因,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长野健一眯起眼睛打量,继而开口笑道:“黎长官与姚处长,想必要好事将近了吧?” 黎曜因只是喝酒,姚湘晚睨他一眼,自顾自冲着长野健一一笑:“长野课长这话我可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听闻长野课长尚未娶妻,不知哪家的名门千金,能得您的青睐?”黎曜因道。 长野健一略略靠后坐了坐:“说起大家千金,若不是健次这小子动作颇快,我倒很属意于黎小姐。” 黎曜因的手一顿。 黎穗之条件反射一样去看对面的长野健次,他斜斜的目光打量着位于上座的长野健一,语意慵懒:“哥哥可是喝醉了?别吓着穗之了。” 长野健一哈哈大笑:“抱歉黎小姐,是我唐突了,请见谅。” 黎穗之的面色和缓一些,凝滞的空气重新恢复流动,她缓缓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尽量发出最微弱的动静。 长野健次推了一杯梅酒过来:“知道你不爱喝太冷的,特意少加了冰。” 她报以一个微笑:“多谢。” 一道橙酒舒芙蕾,做得精细,吃进嘴里回味无穷,着实令人惊艳。 黎穗之正拿着手中吃甜品的餐叉品着,便又听到长野健一把话头引向了自己。 “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想必我和黎长官,应该很快就是亲家了。” 黎曜因不置可否,默默揣测着他的意思,只听他继续道:“不如择个吉期,让健次与黎小姐办了婚事,黎长官以为如何?” 牙齿骤然碰上银叉刀子,酸涩疼痛,黎穗之皱紧了眉。 右手的谭正诚侧头看她,话音极小:“你没事吧?” 她意识到有些失态,立即松开紧皱的眉毛:“谭队长,我没事。” 黎曜因眼底情绪涌动,牙齿有些用力地咬合,让太阳穴紧绷起来,他倏然而笑:“承蒙长野课长美意,只是穗之还小,现在谈论婚事,还有些早。” 长野健一深深盯住他的眼睛,慢慢收缩视线:“看来黎长官,对这个妹妹真是爱不释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滞。 长野健一停了停,似是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抱歉抱歉,想来是我的词语用得不太妥当,实在是无意冒犯。” 黎曜因面色已然沉了下来,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气:“无妨,来,喝酒。” 黎穗之一直紧紧提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间,她只顾整理心绪,却忽略了长野健次投射而来的带着些许猜疑的目光。 远方的黑云,带着压城之势席卷而来。 窗外的枝桠被狂风吹得在风中凌乱摇曳,毫无章法的像一幕幕鬼魅魍魉,拼命地伸出如枯槁一般的干瘦手臂在乱舞。 浓密的黑色暗影在白色的墙面上不安分地跳跃摇晃,看得人心悸。 有很轻微的敲门声,一声声钻入耳廓。 黎穗之警觉地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握着房门的把手,低声问:“谁?” “是我。”黎曜因答。 他手里拿了两支蜡烛,借着月色的微弱光亮,从上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着了。 积重的云层里包裹着闪电,沉闷的雷声也裹在里面,红色的闪电离子划过,照亮了彼此的心照不宣。 “留下来陪我吧。”黎穗之拽了拽他的袖子。 黎曜因将那两支蜡烛放好,转回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随即四处翻了翻。 黎穗之来拉他:“我进来时便找过了,没有窃听装备。” 黎曜因点点头,神经松弛下来,温柔地搂过她,半靠在床头,语意温沉:“累了就睡一会儿。” 黎穗之懒懒地应了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姚湘晚将头发散下来,刚沾了茉莉花油的篦子要往头上拢,房门就被打开了。 她刚一回头,就径直被来人搂在了怀里。 长野健一嗅了嗅,手掌摩着她单薄的后背:“好香。” 姚湘晚拧眉将他推开:“长野课长放尊重一些!” 长野健一后退了几步,登时发笑:“晚子小姐脾气还真是不小,也是伊藤司令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姚湘晚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长野健一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拢着她身后散落的长发,绕进手指缝隙,放在鼻下重重地吸了一口:“小金丝雀果然是娇养出来的,连发丝的气味都这么香气幽微,引人流连。” 这话已然是极轻浮,姚湘晚语气生硬:“很晚了,请长野课长出去吧!” 长野健一恍若未闻,手臂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灼热的气息就扫在她脸侧:“不知道是不是伊藤司令对你的纵容,让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大,难道都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小鸟?” 姚湘晚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眼神有些涣散,却还在极力自持:“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长野健一微微摇头,“只想提醒你,别以为姓了几年伊藤,就真把自己当做伊藤家族的成员了。伊藤家族里,是不会有游女出身的卑贱女子的,你说对吗?小鸟?” 姚湘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小鸟”这两个字,如同见血封喉的树藤,牢牢扼住她的喉咙。 游女…… 她浑身恶寒,久远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无情地吞噬着海岸线的沙砾。 花宵妓馆的游女,被伊藤美和,也就是她对外声称的所谓母亲,亲手送上政商界要员的床榻,成了他们人人可玩弄作践的玩物。 这些她拼命想要冲刷的往事,在长野健一的蓄意挑起下,再度甚嚣尘上。 姚湘晚甚至找不回来自己的声音,她颤颤巍巍地看着长野健一:“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野健一的唇贴上她的颈间,深深地吻了上去,越来越重,继而向下。 他粗暴地一把撕开她的上衣,重重地揉着她的腰:“长夜无事,想让小鸟陪我消遣消遣。” 姚湘晚蜷着身子,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我叫人了!” 长野健一并没如何意外:“叫谁呢?黎曜因吗?” 他低低笑出声来:“我刚才看见,他进去黎穗之的房间了。他们这对兄妹,可真有趣。” 姚湘晚有片刻的失神,随即猛地推他,却被他死死地扣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的手还在往下,几乎抚遍了她的身体。 他凑近在她耳畔,声音如同地狱恶魔:“游女的身子,生来就是让人玩儿的,晚子小姐应该最清楚了,伊藤司令有玩儿过你吗?” 姚湘晚浑身无力,瘫倒在他怀中,眼泪簌簌而下,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胸前已是点点触目红痕,长野健一犹未尽兴,抽了腰间的皮带,褪了长裤,按住她,一把坐了上去。 而后,他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呻吟。 -- 第三十一章血月 山庄的夜格外漫长,黎穗之睡得不太安稳,几乎是每隔一个钟头便要醒来一次,而后枕在黎曜因的臂弯里,又沉沉地再度合上眼睛。 如此周而复始,总算挨到了天亮。 早上六点钟,天光熹微,黎穗之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旁了。 她回身拉开窗帘的布幔,外头雨打芭蕉,暴风残雨过后的一片狼藉,正在有下人弯腰收拾着,但淅淅沥沥的雨仍旧没停。 黎穗之换好衣服出去,正碰上长野健次。 他笑着走到她身边,与她并排,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昨晚睡得还好吗?” 黎穗之强打起精神:“还好。” “早餐厨房备好了,你看看还要加些什么?” 长野健次带着她来到厨房。 黎穗之四下看看,一应的西式餐点,咖啡,面包,黄油,培根,炒鸡蛋,还有一些日式小点心。 她回头问:“有白米吗?” “应该有。”长野健次闻言翻了翻,从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盛出两碗,“做粥吗?” “嗯。”黎穗之点点头,“熬一点。” “可我记得你早上喜欢喝咖啡。” 她不置可否:“哥哥喜欢喝粥。” 长野健次走回来,把瓷碗递给黎穗之,顺势从后头抱住她,下巴就轻轻搁在她颈窝,柔声说:“你对黎长官真好。” 黎穗之刚要说什么,又听到他语气温懒地接着说:“以后嫁给我,也给我做早饭吧。” 黎穗之笑笑:“好啊。” 沉默了一会儿。 “穗之。”他扳过她的肩膀,与她对视,“我总觉得我们的相处方式有些奇怪。” 黎穗之心下一沉,有些紧张,但目光却依旧平静,她反问:“哪里奇怪?” 长野健次努力地描摹:“似乎是,太过客气。” 黎穗之笑出声:“这也叫奇怪?” 他点点头:“每次不管我为你说些做些什么,你总要说谢谢,可你对着黎长官,便不是这样。” 黎穗之想了想,拉起他的手:“他是我哥哥嘛,我们都在一起生活多久啦。” 长野健次木然地看着她,又似乎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可他们满打满算都已经在一起了五个月,关系…似乎是该更进一步了。 于是他弯下腰,轻啄了啄她的唇,带着些小心翼翼说:“穗之,我想娶你。” 黎穗之心思浮动,指尖触碰到他的腰际,被他呼吸微乱地握在手里,一双手燥热异常。 黎穗之醒着神,匆匆推开他即将要压过来的身躯,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健次…我还没有准备好。” 长野健次一晃神,被她的声音找回了理智,他微微松开她,轻咳了两声:“抱歉穗之,是我心急了。” 黎穗之侧过脸,面颊红晕未退,她轻声说:“没关系。” 长野健次的灼热呼吸还未远离,在清晨还未散开的薄雾里,他们又吻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姚湘晚下楼梯时,脚步有些虚浮,她牢牢地抓着扶手的栏杆,走得格外小心。 黎曜因从身后经过,与她擦肩时,他敏捷地捕捉到了她耳后与脖颈相连处的几处红色暗痕。 他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湘晚,昨晚没休息好么?” 姚湘晚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立即用手拉了拉衣领:“没有,许是昨晚风雨太大,吵到了。” 他知道她一定没说实话,却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虚扶了她一把:“小心一些,脚下滑。” “曜因。”姚湘晚的嗓子有些哑,突兀地叫住他。 黎曜因回身望去:“怎么了?” “小心长野健一。”她隔了好半天,才低低地挤出这么一句。 黎曜因脸色一沉,揣度着她的神情,试探问:“什么?” “啊!” 一声尖利的叫喊,同时惊动了屋内的几个人,率先出来的是谭正诚,他正在侧门口抽烟,闻声快步走到庭院。 “发生什么事了?” 发出叫喊的那个小厮哆哆嗦嗦地指给他,而后就惊恐地不敢再看一眼。 谭正诚走上前两步,只看了一眼,胃里便翻江倒海,他强忍住恶心,回身问那名小厮:“这是怎么回事?” 小厮始终低着头,说话颠叁倒四:“我…我也不知道,刚刚来打扫,突然发现的。” 问话的功夫,众人都来到庭院,待看到眼前一番景象,面色顿时陡然一变。 一只浑身发黑墨色的猫,死在了小庭院的正中央。 浑身上下没有明显的伤口,唯独那双在深夜如夜明珠般璀亮的眼睛,被挖了下来。 远远望去,是一片虚无的空洞。 谭正诚让小厮快速清理了猫的尸体,又擦掉了身下的血迹,这才转身去了餐厅。 经过了方才一番的心悸,几人都没什么胃口,面前摆着的餐食一点没动。 黎穗之时不时拿起咖啡杯,但只是在唇边碰了碰,喝了一小口就又放回去。 黎曜因给她端了一份牛角面包过来:“先吃点东西,空着肚子喝咖啡会胃疼。” 黎穗之“嗯”了一声。 长野健一这时姗姗来迟,见众人面色不佳,遂询问长野健次。 长野健次如实说明刚才的情况后,岂料长野健一却坦然一笑:“诸位不必慌张,那只猫是有眼疾的,之前动了手术,为防进一步溃烂,便把眼睛挖了。昨夜出来许是遇上风雨,不小心被重物砸到,这才送了命。” 餐厅的气氛依旧平静,长野健一率先动了筷,看向姚湘晚:“晚子小姐,今日早餐特地备了日式点心,还合晚子小姐的心意吗?” 姚湘晚紧咬着牙,铁青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黎曜因唤了唤她:“湘晚?” 姚湘晚这才蓦然发觉,面色难看地缓和,目光尽是冷意:“大佐有心。” 黎穗之从刚才的惊惧里回转过来,暗自观察着长野健一对于姚湘晚的转变,她着实觉得好奇。 “黎长官。” 长野健次吩咐人盛了一碗白粥,配了些许牛肉松,送到了黎曜因的面前:“这是穗之早起特意熬的,您尝尝。” 黎曜因微一颔首,看向黎穗之的目光里带着温柔的暖意。 长野健一用汤匙送到嘴边:“想不到黎小姐还有此等厨艺,虽是普通的白粥,却看得出来着实费了心思,熬得如此绵密。” 黎穗之浅笑:“大佐谬赞。” “健次,娶了黎小姐这样蕙质兰心的佳人,婚后你便有福了。” 长野健次微笑注视着黎穗之,带着柔和的温煦。 长野健一扫视了在场的五人一眼,道:“为了犒劳诸位的辛劳,今日傍晚会有一场晚宴,礼服已着人送到各位的房间,届时还请各位准时出席。” 谭正诚立于廊下,就着打火机的火苗点着了烟,烟雾缭绕于其间,他眯起眼睛,望向远方的山峦。 黎穗之提着裙子,缓缓来到他身边:“谭队长好雅兴。” 谭正诚看她一眼:“出来透口气,黎小姐这么快换好衣服了?” 黎穗之前后张望一眼,压低声音:“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人。” 谭正诚点一点头,丢了烟在脚底下,踩了两下,转头进了屋。 长野健一的机密室,黎穗之小心翼翼地从裙底够出一把钥匙,递到谭正诚的手里:“开第叁个抽屉,最下面。” 谭正诚操作很快,一打厚厚的文件,有军备,布防,物资。 他取出微型照相机,紧凑地进行拍照。 黎穗之握着手里的钥匙,紧紧提着一口气,严密地注意走廊的动静。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机密室里显得格外明显,资料拍照得差不多,谭正诚刚要放回去,手忽然伸在抽屉里,又往下按了按。 果然是暗格。 与此同时,走廊的过道里传来皮鞋的声响,黎穗之连忙回身对谭正诚说:“有人来了,快。” 暗格在下一秒骤然打开,谭正诚眼疾手快,瞄到一个暗栗色的资料袋,视线只是刚刚触及到“丧钟”二字,便又被黎穗之紧急地催促:“快!” 他不及细想,将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动作飞快地锁好抽屉,刚抬脚向前走,就听得长野健次的声音。 “穗之?我找你找了好半天。” 黎穗之挽上他的手臂,浅笑嫣然:“陪我去跳舞吧。” “好啊。”长野健次答应着。 二人渐渐走远,谭正诚这才出来,他快速合上机密室的门,扬长而去。 在经过小庭院时,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蓦地发现,那是一轮血月。 -- 第三十二章哀鸣 时入深秋,寒凉渐起,一场秋雨无声落下,裹挟了瑟瑟的风,吹落了已染得透红的枫叶。 起先的一个月,地下组织的暗杀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大大小小的情报经过黎穗之的手也成功地传递出去,没有出过错。 后来特务机关与宪兵队的搜捕日渐稠密,他们也便渐渐偃旗息鼓,行动更加小心。 近几日,黎穗之有些心绪不宁。 一开始她并没有当一回事,继续着在申江大学的教学工作,而后她却发觉越来越不对劲。 两日前,她开始无法和一名与她事先约定好的交通员取得联系,而后她去了江氏制衣店,依旧毫无所获。 孤岛的夜,静得让人心慌。 这天清早,黎曜因步履匆忙,接了个电话,早餐都未顾及吃,抄起大衣便抬腿朝外走。 黎穗之叫住他:“出什么事了?” 他脸色不太好,想安慰她两句,又着实觉得太过于苍白。 黎穗之的预感愈发不好。 “穗穗。”他面目严峻,“谭正诚被逮捕了。” 黎穗之似是没听清楚,又重复问了一遍:“谁?” 黎曜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双手握上她的肩头:“等我回来,你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学校我帮你请假了,就在家等着我。” 黎穗之霎时间面无血色,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喉咙发紧,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特工总部内,人声鼎沸。 特高课与特务机关直接下达的抓捕指令,甚至都未曾经过黎曜因与行动处的手,便直接实施了抓捕行动。 此刻的审讯室内,老陈正毕恭毕敬地候着黎曜因与特务机关下派的长官莅临审讯。 黎曜因走到门口时,并没想到来的人竟是他。 长野健次向他点头致意:“黎长官,早。” 黎曜因颔首:“长野副机关长,还劳烦你亲自来了。” 长野健次微笑:“黎长官别这么客气,影佐机关长十分重视这次的行动,特意派我来盯着,也是配合特工总部的工作。” 黎曜因默认,看向一旁的老陈:“怎么样?” 老陈垂首:“回黎长官,一切准备就绪。” “请吧。” 推门进去,长野健次踩着军靴率先来到谭正诚的面前,见他此番情形,不由格外感叹:“谭队长,多日不见,没成想再见却是今日之景。” 谭正诚哼笑一声:“成王败寇,我自无话可说,要来便来。” 长野健次目光冷厉:“谭队长潜伏七十六号日子也不短了,刑讯的那些手段想必也是再清楚不过,我并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谭正诚默不作声。 长野健次也并不急切,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文件,语速依旧慢条斯理:“民国二十九年,你从法国留学回来,经电讯科收发专员胡乔梦的父亲,也就是现今日本陆军医院的副院长胡成生介绍,进入特工总部,成为行动处第二行动队的队长,负责地下抗日组织成员的抓捕行动,直到现在。我说的对吧?” “长野副机关长倒是调查得仔细。” 谭正诚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长野健次睨着他的眼眸,这次的话说得极缓:“与你一同留洋法国的,还有,黎长官的妹妹,黎穗之。” 他上下嘴唇轻轻碰到一起,在念出黎穗之的名字时,迅速抬手贴上谭正诚的脖颈。 他感受到那些密覆在颈下的血管,猛烈地跳动。 他缓缓笑了:“你的共党身份,她知道吗?” 黎曜因下意识地握起了拳。 谭正诚盯着面前的长野健次,脸色微变:“这次的情报,到行动,我猜得没错的话,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谭队长倒是还有些聪明。”长野健次点点头,“只是发现得太晚了,太迟了。” “那次山庄舞会,你是故意放我去了机密室?” 长野健次微微皱眉:“你还漏了一个环节。” 谭正诚死死屏住呼吸。 他接着说:“是我故意放黎穗之偷走我换下来的西装外套里的钥匙,你才可以进机密室。” 谭正诚猛地一动:“你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无辜?”长野健次歪头想了想,“当然是无辜的,你唆使了她。” 他故作嗟叹:“可惜,你原本有可以发现真相的机会的,只不过时间不凑巧,是我来得太早了。” 他神情玩味地看着谭正诚,凑近他耳边,压下声音:“还记得,‘丧钟’吗?” 谭正诚的瞳孔骤然收缩。 长野健次继续道:“那个计划,不仅仅要你的命,还会要很多很多人的命,它会连根拔起沪上几乎八成地下抗日组织的秘密联络点,摧毁你们的一切地下谍报活动。” 谭正诚的愤怒简直到了极点:“我他妈杀了你!” 剧烈挣扎致使铁锁链发出阵阵摩擦着的响声,合着长野健次一声短促的笑,透着极度的阴寒。 “你交代或是不交代,在现在来看,意义已经并不大了,我只是想问你,还有没有想要保全的人?” 长野健次凝眉而视,阴恻的眼眸深如寒潭:“比如说,黎穗之?” 谭正诚咬紧了牙:“她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我具体的身份。” “很好。”长野健次赞许地看着他,伸手紧攥着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 下一秒,他径直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刃锋利,手起刀落,割下了谭正诚的舌头。 变故来得太快,黎曜因甚至来不及阻止,待看清他想要做什么已经太迟了。 他冲上前去,一把握住那把带血的刀子扔在了地上。 谭正诚的喉间迸射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黎曜因脸上勃然变色:“你做什么?!” 长野健次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黎曜因:“黎长官,我是在帮你。” 黎曜因连忙去查看谭正诚的伤势,汩汩的血止不住地从口腔向外淌,谭正诚痛得面部扭曲异常,浑身颤抖,锁链几乎无法捆绑住他。 黎曜因一把拉开审讯室的大门,快步走向外面:“来人!叫医生!快!” 喊声起得突兀,老陈浑身一哆嗦,眼神不由自主地向里张望,这一看不要紧,登时吓得半死,咯咯地咬着牙。 他刚要迈着那两条早已不听使唤的腿去叫军医,长野健次一抬手,制止了。 他眸色深沉,再度迫视着已经面色煞白如纸的谭正诚:“谭正诚,长期以特工总部行动处第二行动队队长身份作为掩护,实则为中共地下组织安插于七十六号的间谍,代号白鸽。上线青渠已被处决,下线暂且不明。” 长野健次缓缓合上手中的文件,招了老陈进来,冷声吩咐:“身份已核实,带下去吧,和这一批次抓捕的共同执行枪决。” 老陈低头称是,又招呼了几个人,将谭正诚从刑讯架上弄了下来,连拖带拽拉着他关进了地下的禁闭室。 尘埃落定,长野健次拾起手边的那块毛巾,沾了些水,细致地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 见黎曜因还站在门外一言不发,他主动走过去,语气轻松:“审完了,黎长官可以写报告了。” 黎曜因没说话,脸依旧绷着。 长野健次一笑:“黎长官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非得割他的舌头吧?” 他松松手腕,靠近他耳廓一些,低声道:“不能开口说话的人,才最可靠。” 黎曜因眸色冷了几分:“穗之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长野健次又恢复成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放心,牵扯不到她。” “我需要你相信。”黎曜因略微前倾,一字一句。 “相信,我当然相信。”长野健次似乎颇为认真,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会怀疑她?” 黎穗之有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什么也无法抓住的感受,漫进骨子里,近乎虚无一般的无力。 像溺水,又似自高空坠落,弥漫的恐慌在空气里四散,身体仅凭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驱使而茫然奔走。 骤然紧缩的氛围,像一团浓稠的雾气,缭绕而堵塞,寻不到头似的。 今日是谭正诚被处决的日子,枪声似乎响了,又似乎没有。 她呆愣愣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天空中成群的鸽子一圈又一圈地飞过。 暮色渐起时,它们还会再回来,黎穗之知道。 可那只白鸽,却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她曾哀求过黎曜因想再见谭正诚最后一面,可黎曜因没有答应。 她明白,她没有任何可以同他见面的身份与立场,他们的身份始终都应该是一个谜,是不可与外人言的绝密。 黎穗之缓缓地垂下了头,有温热的眼泪流下来,她以手掩面,轻轻地哼唱起了那首送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断断续续的哽咽中,她泣不成声。 她犹记得,那天的轮渡,缓慢地停靠在了香港码头。 而后,他问她,你愿意和我去一个新的世界吗? 她那时一心只想逃避,离开沪上,随意去哪里都没有所谓,于是她答应了。 她跟着他,去到了那个他口中的新世界。 在那里,她感受到了一个与沪上的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完全割裂的世界。 在那里,她彻彻底底地懂得了他们日以继夜心心念念守护着的誓言与信仰。 从拥有代号“风铃”的那天起,到现在,她从未后悔。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再想起,也只觉庆幸与荣光。 与有荣焉。 -- 第三十三章明暗(长野健次发现男女主真实关 黎穗之在上海大世界的门前上了电车。 铛铛两声,摇铃声响,上来一个拎着挎包的中年女人。 她穿一身素色旗袍,料子颜色有些暗沉发旧,像是洗过许多次,样子也不是时兴的款式,估摸着有些年头了。 因着天气有些冷,她还在外面罩了层外衫,也是藏青色的,暗沉沉的,发灰。 没来由的让人想到沪上的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阴雨,湿湿嗒嗒的空气,还有散不开的霉味儿。 电车里很安静,间或夹杂着几声咕哝,引出来几声低笑,而后散在风里,远去了。 中年女人捡了一个空位置,坐在了黎穗之的旁边,与她稍稍隔开一点儿距离,不显得远,却也说不上近。 她从胳膊上挎着的包里拿出一份杂志,是当月份的佳媛。 封面女郎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女星,柳叶弯弯的细眉,眼尾稍微上挑一点儿,平白勾出了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来,让人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黎穗之微微偏过头瞧了两眼,那女人注意到,将杂志往她那边挪了挪,黎穗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下一站到了,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几个。 一个身姿丰腴的女人挤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黎穗之,连声说着抱歉。 黎穗之和善地一笑,说没关系,自顾朝左移了半寸,给那女人腾出了一块地方,那女人又说谢谢。 坐过去,杂志里的报道文章就看得更清楚一些,黎穗之继续低头去看。 这时,中年女人开了口:“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次。” 有些碎发被风吹得散下来,黎穗之抬手去别,轻轻“嗯”了一声。 “最近风声实在太紧,联络点遭到大面积摧毁,工作需要暂停一段时间,等待寻找到新的地点与时机。” 她停一停,抬起头,四下环顾一圈,继续道:“正诚同志的位置暂时空缺,组织现阶段不会联系你。在新的上级与你接洽之前,你只需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明白。” 霞飞路到了,中年女人提起了挎包,理了理旗袍的下摆,话音沉静:“珍重。” 黎穗之抬起眼,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石库门的弄堂里。 那些被岁月渍入深深印记的暗黄色砖墙,看在黎穗之的眼里,有一种沉重的虚无。 电车角落里的男人收回了视线,压低了帽檐,匆匆下了车。 日本海军俱乐部的包厢内,服务员引着黎曜因在昏暗的灯光中穿行,拐了两道弯,挑起黑色的幕布,服务员一躬身:“您请。” 黎曜因挥挥手,服务员识相退了下去。 他脱了大衣落座,端起手边的一壶茶,徐徐倒入茶杯,看向对面的女人:“怎么约到这儿来了?” 姚湘晚仰面喝了一口酒:“这儿方便。” 日本海军俱乐部,各方势力鱼龙混杂的大本营,混迹其中的黑白两道,亦或是军方人员,在这里达成的私下交易数不胜数。 大隐于市,放不上台面来谈的东西,放在这里,的确再合适不过。 黎曜因放下茶杯:“说吧,你的主题。” 姚湘晚凑近他一些,单刀直入:“我要杀长野健一。” 黎曜因一惊,看向她的眼眸里,而后惊觉,尽是充斥着的杀意。 他不解:“特工总部才刚处决了一批,连带着还揪出了潜伏的内奸,你便如此按耐不住?” 姚湘晚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投来尖锐的目光:“即使特工总部行动处全是间谍,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为汪主席效忠,可不是他特高课。” 黎曜因揣测着她的意思,语焉不详:“杀他,可不是件容易事,一旦失败,你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进来?” “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冷冷回绝,“我只要他一个人的命。” “你是在反日。”黎曜因压低声音。 姚湘晚眯起眼睛,挑起眉:“黎长官倒不必给我扣顶这么大的帽子。汪主席尚且与日本方面虚与委蛇,你我只为权力而活,你便如此攀附他长野健一?” 黎曜因有些不悦,缓声道:“你别忘了,还有特务机关。长野健次比之长野健一,有过之而无不及。谭正诚的事情,你还没领教过他的手段?” 审讯那日的情形,姚湘晚有所耳闻,长野健次才坐稳特务机关副机关长这个位子没多久,手腕便如此狠辣,也令她略感意外。 可当下,这些都不重要。 她整理一番心思,再度凝神:“今日请你来,是与你筹谋,为何我选定你,个中因由,想必我不说你也清楚。” 黎曜因抿紧嘴唇:“你始终没放弃对我的猜疑,我知道。” “可我现在对这些猜测的结果已经不甚感兴趣了。” 姚湘晚睨着他的眼睛:“我只想你帮我。” 她眼中恨意未退,反而更甚:“二十一日,长野健一会去参加日军司令部举办的一个高级别会议,回途中会路经司各特路,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黎曜因久未作声,他下意识地陷入无数信息甄别的争斗之中。 半晌,他抬眼:“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又一次的试探?” 姚湘晚抽了支烟,指尖半明半灭间,她抬了抬手臂,露出一截。 在晦暗的光影里,黎曜因赫然看见盘踞在她手臂内侧的那些纷乱密布的疤痕,那些疤痕的纹路各异,还在向上延伸。 她声音极冷:“身上那些我便不给你看了,这是我的诚意。” 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是他做的?” 姚湘晚讥诮地笑,不答反问:“做吗?” 他想了半刻,凛声开口:“线路图给我。” 姚湘晚挑唇微笑:“多谢。” 晚上长野健次接了黎穗之去吃饭,一同出席的还有他的两位日本朋友。 与长野健次交往的这六个月以来,他教了她一些日文,基本的平素对话,黎穗之掌握得七七八八,也能听懂一些。 佐川清辉与他的女友小林云子早已在门前等候了,长野健次笑着拢过黎穗之的腰,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过去。 “黎小姐,你好。” 佐川和小林专门用中文向黎穗之打招呼,他们中文都说得极好。 黎穗之笑着点头致意,用日语说了句:“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二人颇为惊喜,连连称赞她日语说得很标准。 长野健次在一旁得意洋洋,先是夸自己教得好,而后又笑着夸黎穗之学得快。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延安时期,为了日后的谍报工作做准备,黎穗之便接触了日语的相关学习,如今倒是顺利地派上了用场。 席间,四人谈笑甚欢。 小林云子一脸小女人模样安静地依偎在佐川清辉的身边,时不时与黎穗之轻声交谈,也是叁句离不开未婚夫婿如何如何,更是大谈特谈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无限憧憬,黎穗之只得潦草地应付着。 临结束时,佐川清辉已经有些喝大了,他先是揽着小林云子亲了一口,随后又大笑着问长野健次:“你和黎小姐什么时候结婚,我定给你包份大的贺礼。” 长野健次眼神有些迷醉,笑道:“很快。” 黎穗之看他一眼,装作害羞地微低下头,躲开了佐川清辉投射而来的目光。 散席后,长野健次与黎穗之沿着苏州河散了散步,河面吹来的凉风已带了些料峭的寒意。 想来今年的冬天,应该是个寒冬吧。 与长野健次在黎公馆前告了别,黎穗之刚要转身离开,却发现他并没放手,目光灼热地将她拉回了怀里。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轻轻咬着,似是在把玩着什么极度珍视的宝贝。 黎穗之的余光撇到黎曜因书房的光亮,她有些不自在,控制不住地想,若他此刻碰巧看到他们如此旁若无人地拥吻,只怕又是心下一阵不快。 她微微推开长野健次,喘着气小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穗之。”他仍搂着她的腰,凝望着她的眼神带了些雾蒙蒙的哀色,“你爱我吗?” 黎穗之唇边浮起一抹笑:“爱啊。” 他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扣在怀里:“等我们结婚以后,我就带你回日本。” 声音闷闷的,她逼着自己答应了一声。 “好了。”他松开她,“回去吧。” 路灯将长野健次的身影拉得老长,看着她进去后,他转身走进黑夜的暗影里,钻入了汽车。 刚刚拉上车门,司机转过头来,双手恭敬地递给他一个信封。 长野健次接过来,重重呼了一口气,这才缓缓打开。 司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今天在上海大世界的门口,黎穗之上了电车,后来与一中年女人接了头。交谈内容的大意是,暂且停止一切行动,留待时机。” 长野健次目光匆匆掠过手里的那几张照片,而后扔在一边,重重地靠在车后座。 过了片刻的沉寂,他紧捏着眉心问:“黎公馆呢,有什么异常?” “异常……”司机思考着如何汇报,“异常倒是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赶紧说!” 长野健次很不耐烦,眉头越皱越紧。 司机连忙将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张照片呈送上来,声音都有些抖:“这是昨晚拍到的照片。” 长野健次拿过来,心渐渐沉了下去,从虚空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面上。 血肉模糊。 他不愿再去看,猛地将照片撕得粉碎,抬手扬散了。 他们亲昵的拥抱,眼神涌动的爱意,和那个早已超越了兄妹界限的绵长的亲吻…… 仿佛在凌迟着他的一颗心。 “大佐……”司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都抖起来,“您看是要走吗?” 长野健次再度抬眸,眼神冰寒得几乎要弑人:“滚。” 司机忙不迭下了车,霎时间,万籁俱寂。 车内的气压骤然压低,长野健次只觉得要透不过气,他“嚯”地拉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 望着黎公馆二楼那盏仅存的光亮,他看到了那双交迭着的身影,密不可分地投射在月影纱的帘幔上,是那么刺眼。 他就着火光点了一支烟,抬手看了看表,十点钟。 一支抽完了,他又续上了一支,察觉脚下烟蒂已聚积了不少时,他又抬手,十二点钟。 午夜了。 灯无声熄掉,像是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他扔掉烟,在脚下狠狠碾灭了。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三十四章囚鸟(囚禁女 长野健一死了,死在参与日军司令部高级别会议的回程途中,路经司各特路时,被人枪杀。 头顶云层明暗交替的一瞬间,从司各特路五十叁号庆祥旅馆叁楼的房间里射出一枚子弹,直中长野健一的胸膛,一击毙命。 作为唯一目击证人的姚湘晚,当时正陪同在长野健一的身边,自然被带回了特高课问话。 两日过去,没有丝毫音讯传出。 黎曜因受了轻伤,宪兵队的子弹擦着他的肩膀打过来,虽没有伤到要害,却也没办法去医院。 正在换药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是秘书的声音:“黎长官,特高课副课长武藤大佐有请。” 黎穗之头有些晕,眼睛费力地睁开,却发现身处在一个极其陌生的环境里。 四周的布置古朴典雅,却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她伸手用力地锤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但周遭的光线实在昏暗。 窗子似乎是经过特殊改制过的,再好的天光也会被阻拦在外,渗进来的不过十中之一,带着莫名苍黄之感的阴郁。 门口传来脚步声,黎穗之寻着声音望过去,是长野健次。 长野健次步履很慢,走到她面前,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头还疼吗?”fцωéん.©ō㎡(fuwenh.co㎡) 黎穗之不明所以:“这是哪儿?” 他没动,依旧保持单膝跪着的姿势,看着她:“长野府邸。”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长野健次伸手抚上她的脸:“黎公馆被搜查了,那里不安全,所以把你接来了。” 黎穗之惊诧,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她急切开口:“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被搜查?我哥哥呢?!” 她越问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 “别着急,例行搜查而已。”长野健次轻轻拍着她的背,顿了顿,声音微沉,“黎曜因涉嫌刺杀特高课课长,目前正在接受审讯。” 长野健一死了? 黎穗之的心猛然一空,她抓着他的衣袖:“什么刺杀,不可能!” 长野健次盯着她,过了片刻缓缓笑出声来:“可能与不可能,要看真相,你与我说了都不算。” “健次。”黎穗之心慌得难受,她哀求他,“求求你,放了他,他不会的,我信他。” “穗之,我无法左右这件事。”他轻叹一口气,似乎是极不愿说出下面的话,“就像我左右不了你一而再再而叁地利用我。” 长野健次逼近她,几乎与她呼吸相闻,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却格外沉重:“你不应该骗我。” 黎穗之起先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冲她一扬手,丢了那些照片的碎屑到她面前。 他起身,掸了掸身上沾染的灰尘,说:“看看吧。” 黎穗之捡了起来,慢慢地放在面前的地板上拼凑,等到恢复了相片的大概原貌,她死死地愣在原地,说不出一个字。 双手无力支撑,她一下子瘫坐在地。 长野健次看到了,却没有去扶,话里是森然的冷意:“穗之,原来背着我,你做了这么多。” 黎穗之惶然无措,视线有些涣散,声音弱下去:“你都知道了。” “你演得很好。”长野健次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差那么一点就相信了。” 黎穗之双手垂在两侧,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她安定思绪,平静开口:“是你先找上我的。” “是啊。”他嘲弄地笑,“美丽果然是最好的诱饵,甚至不需要设计,只勾勾手,猎物便上钩了。” 他的嘴角垂下来,表情没有丝毫笑意:“我以为你会爱我。” “我没办法爱你。” “因为你爱黎曜因,我说的对吗?” 黎穗之很久没有作声。 长野健次眼神阴鸷:“你们的关系,可真令人感到恶心。” 黎穗之肩膀颤颤发抖,眼皮甚至开始发烫。 太久了,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久远得仿佛隔了一世。 那是顾芝仪在死亡前对于他们的诅咒,生生世世,都刻下弥久不散的印记,无法逃开。 “看着我!” 长野健次用力地握住她的双肩,他还在不断地使劲,直让她觉得下一秒就要被捏碎了。 她痛得紧咬下唇,眼神迸射出浓烈的恨意:“因为你是日本人!” 长野健次有些怔愣,茫然地看着她。 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因为你是日本人,我永远不会爱你。” 他蓦然发笑:“好,好一个民族气节,跟谭正诚的骨头一样硬。” 他挨近她,黎穗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你知道,他临死前,眼看着自己的舌头都要被拔了,都一字不肯说。” 黎穗之猛地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无耻!” 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长野健次的笑容消失不见,狠狠掐上她的脖颈。 他低眉凝视:“心疼了?你到底有多少个男人要心疼?” 她的脖颈很细,男人的一只手足以握得过来,就这么细细地端详着她:“他是你的上级吗?” 黎穗之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冷声道:“丧钟计划要了这么多条人命,你还嫌不够吗?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长野健次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还是顺着她说了下去。 他轻哼一声,眼神有肃杀之意:“所以你们要了我哥哥的命。” 事到如今,黎穗之猜测地七七八八,不愿再忍着厌恶与他周旋,她一字一句都带着浓到化不开的狠戾:“长野健一该还,但还远远不够。不管是谁杀了他,我都要拍手称快。” 长野健次没有想象中的勃然暴怒,相反,他只是略微的错愕,而后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他松了手,近乎于欣赏地看着她:“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失望吗?”黎穗之冷凝着眼。 “不。”他摇头,“我很惊喜,或者说,这样的你,比之前假意与我在一起时的样子,更让我着迷。” 黎穗之浑身发冷,她似乎看不透他,他的眸子太深,太黑,望不见底,深不可测。 到今日才发现,她也许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真正的他。 她眼神坚定:“你想怎么对我?” 长野健次没有回答。 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她,将她放在雕花软榻上,温柔地搂着她的腰:“他也是这样抱着你吗?” 黎穗之身子一僵:“你要做什么?” 长野健次呼吸沉了一些,似乎是放松下来,就这么依偎地抱着她:“那天,我送你回家之后,我在黎公馆的楼下留了两个钟头,我看到你们在一起。” “他也是这样夜夜抱着你吗?” 他又问了一遍。 黎穗之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她想要伸手去擦,却被他按住,一滴滴无法抑制,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呢?”黎穗之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 长野健次有些心疼,他为她擦掉眼泪,柔声细语地安慰:“在这里,没有人敢动你。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外面的事情,以后和你便没有关系了。” 黎穗之坐立难安,她后背被他紧紧贴着,甚觉滚烫。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放我走了对吗?” “嗯。”长野健次带着浓重的鼻音点点头。 他轻轻地吻上她的眉眼:“穗之,你现在是我的囚鸟了。” -- 第三十五章占有(强取H) 与世隔绝般过了两日,黎穗之终于再次见到了长野健次。 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很精致的样子。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黎穗之没有胃口,抱着双膝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长野健次从食盒中取出两碟模样上佳的点心端到了她面前:“听说你早午饭都没怎么动,饿了吧?” 黎穗之冷漠地看着他:“你是真的把我当小鸟来养吗?” 长野健次闻言笑了,牵过她的手,像在逗弄一只不怎么听话的小猫:“又不开心了。” 黎穗之猛地抽回手:“我要见黎曜因。” 长野健次眉间涌上些不悦来:“审讯期间,他见不了任何人。” 黎穗之早猜到他会如此说,冷着脸又转了回去。 长野健次的手心一空,有些微凉的空气钻了进来,刚刚积攒起来的热乎劲儿片刻便冷透了。 他拾起一块点心,亲自送到黎穗之的嘴边,哄道:“听话,吃一口。” 黎穗之紧抿着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长野健次很有耐心,他略微放下手,将点心放回碟子里,掸了掸落在指尖的碎屑,开口道:“想见他,也不是不可以。” 黎穗之果然有了反应,他看着她转过身来,眼神渴求地向他望过来。 他一笑:“要先吃饭,我再告诉你。” 黎穗之又垂下眼睫,由他牵着手去了花厅的小餐桌。 膳食丰盛,她却没了品用的心思,完成任务一样地往嘴里塞。 长野健次从怀中拿出手帕,在她嘴角擦拭着:“这就对了。” “好了。”由着仆从伺候着漱了口,她抬眼看他,“让我去见他。” “我答应你。”长野健次食指划过下巴,“只不过不是现在,要晚一些,特高课的事,我们不好插手。” 黎穗之半信半疑地盯了他半晌,长野健次看穿她的疑虑,笑道:“无论你怎样对我,我不会骗你,这一点你放心。” 黎穗之只得点了点头。 “对了。”长野健次一招手,一个女人双手捧上一副雕漆的托盘,上呈一件做工精美的礼服裙。 “晚上有个宴会,你陪我去。”他眉眼含笑,怕她不情愿,又补了一句,“朋友之间的小聚,好吗?” 黎穗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件礼服,嘴角勾起一丝牵强的笑,长野健次悉数看进眼里,并不在意。 晚上的宴会并没有持续很久,长野健次拥着黎穗之走进长野府邸时,他脚下已有些虚浮。 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一半是高兴,一半是浇愁。 他人高马大,黎穗之弄不动他,交由迎上来的仆从服侍,她则径直回了房间。 浑身泡在浴缸里,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倦怠排解出来,可那颗心却依旧悬在半空,没着没落。 每一分每一秒,看到的,全都是折磨。 大约是睡着了,意识朦胧间,黎穗之感觉眼前人影晃动,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长野健次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也不顾沾染了浑身的水打湿了衣裳。 他拿过一条浴巾,披在了她的身上,语气有些心疼:“水凉了怎么还泡着,会生病的。” 黎穗之此刻已经全然清醒,她在他怀里挣扎着:“你放我下来。” 长野健次没有理会,径直抱着去了床榻。 将她放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反而解了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撑着手臂看她:“穗之,嫁给我吧。” 黎穗之垂着眼睛没有看他,声音飘忽:“现在我不想谈这个。” 长野健次俯下身去,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落下紧密的吻。 黎穗之用手肘隔开他:“你别这样。” 他停了吻,将脸埋进她的颈间,有些怨怼:“穗之,你太偏心了。” 黎穗之想远离他,却被他抱得异常紧:“你就如此厌恶我?” 她根本不去看他,长野健次翻身压上来,直视她的眼睛,他有些无奈:“若当真如此厌恶,就不该招惹上我。” 他徒手解了她的上衣,不顾她的阻拦,向里钻入。 黎穗之用尽全身力气去挡,可面对一个年轻男人,这点力气只能是螳臂当车。 长野健次抽手,拉开床头的第一层抽屉,从一道长方形药盒里取出一颗黝黑色的药丸,喂她吃了下去。 黎穗之拼命咳嗽着想要吐出来,他紧紧捂住她的嘴,亲眼看着她咽下去,才缓缓地笑了。 “你喂我吃了什么?!” 黎穗之万分惊恐,一颗心猛烈跳动,凉意慢慢从脚底传导,她连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他舔舔嘴唇,笑得柔和:“增添一些趣味而已,对你没有伤害。” 药效起得很快,黎穗之望着天花板,觉得整间屋子都在旋转,头又沉又痛,指尖都开始渐渐发麻。 长野健次摩挲着她白皙光滑的皮肤,指尖愈发觉得滚烫。 他喉结滚了滚,用力将她还在用残存理智挡着他的手按在床上。 离得近了一些,欣赏着眼前这幕旖旎风光。 她眼神完全涣散的那一刻,他彻底除了身上的衣物,无法抑制的欲望喷薄而出,重重地压了上去。 黎穗之双眼通红,身上像过电一样难受,她努力地抗拒,却越来越觉得无力。 身下那团火,越烧越旺。 长野健次爱怜地轻抚她的脸,哑然低声:“乖一些,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黎穗之的声音越来越小,断续着求他:“健次,我求你,别这样。” 哭腔传入他的耳聒,他有些兴奋,挑动着血液的燥热。 他感受到她身体矛盾的反抗与迎合,是残存理智与欲望的交替折磨,锥心一般啃噬着她。 他只觉得这一刻,美极了。 身下的热流越积越多,长野健次轻轻地在穴口顶弄,嘴唇反复吻着她的耳垂问:“你们做过多少次?每到夜深人静终于不用与外人虚情假意地周旋,只有你们两人的时候,是不是便如此夜夜笙歌地紧密不离?” “你就是个变态!” 黎穗之无力地控诉。 他笑意更深:“可现在与你交合的人是我,不是你那位盖世英雄的哥哥,你不该说点我喜欢听的话吗?你在床上对着他都是怎么说的?嗯?” 他一个使力,借着她已足够多的黏腻闯了进去。 感受到异样,黎穗之猛地夹紧,双腿胡乱地踢动:“长野健次!你出去!你混蛋!” 长野健次腾出手来握住她的腿,放在腰间:“这样你会痛的,放轻松一些。” 他着火一般耸动,这一刻,凝望她充斥着恨意与惊惧的眼眸,他的内心涌上来很多很多复杂的情感。 本能的占有,渴求的垂怜,欲望的交织。 他的谋夺、策划、费尽心机,无非只要她的爱而已,却是如此摇尾乞怜。 他掌控着她跟随他的节奏,她羞愤难当,眼神几乎要冒火,可他却只当作没有看见,越进越深,直到她最后无望而放弃,他抱她抱得更紧。 纠缠缠绵了半夜,他最终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一声:“穗之,你现在彻底属于我了。” 长野府邸一日,如千年般难挨。 尽管府中上下一应仆从将黎穗之侍候得无微不至,她仍百般难受,夜夜难眠。 最近几日她的精神很差,加上长野健次夜夜与她相拥而眠,她便落下了辗转反侧也无法睡实的毛病。 这日一早,咖啡刚刚抿了一口,黎穗之照例拿起手边的报纸来看,上头密密麻麻的字竟似乎是浮动起来了,看得她异常恶心,捂着心口难受得紧。 贴身伺候她的一个小丫头连忙跑过来,神色紧张地问:“黎小姐这是怎么了?” 黎穗之摆摆手,有气无力:“头晕。” “快。”小丫头招呼另外一名仆从,“打电话叫医生。” 黎穗之刚想说不必,小腹却一阵抽痛,顿时冷汗直冒,小丫头急得不行,又着人给长野健次打电话。 一番折腾在上午十一点钟才结束,长野健次的神情几经辗转,复杂难言。 送走了医生,他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浅淡,分辨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黎穗之只听到他说:“穗之,我们有孩子了。” -- 第三十六章诀别(杀男主) 黎穗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上血色尽褪,她惶然低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长野健次挥手驱散仆从,朝她走过去,在她身前坐下:“为什么不可能?我们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了。” 黎穗之双手紧紧相握,声调上扬:“我绝不会为你生孩子。” 长野健次低头笑了笑,似乎觉得她只是在说一时的气话:“穗之,别和我赌气。” “你以为我在和你调笑吗?”黎穗之冷然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孩子。” 长野健次的笑容淡了,凝在脸上,他抬起头:“你还想见他吗?” 语气隐隐带着胁迫。 黎穗之的心又攥紧了,她眸中夹杂着愤恨:“你太卑鄙了。” 他俯身,带着笑意吻了吻她:“想见他,就照顾好自己。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长野健次走后,黎穗之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后背靠着硬木的座椅硌得很疼,她却没发觉一样,茫然无措。 她呆呆地把手覆在小腹上,停了一会儿又来回地轻轻揉了揉,始终一言不发。 头好像更疼了,胸口紧紧绷着,有些喘不过来气,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一刻不离地捏紧。 她忽然很想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击打上去,然而拳头离小腹一寸,她无论如何再也下不去手。 她猛然回想起了顾芝仪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浑身一颤。 罪孽,总是要让不相干的人偿还,何其讽刺。 长野健次抽空去了一趟特高课,见了黎曜因。 特高课的地牢里,望着那个浑身带血的男人,他低声发笑:“黎长官,一朝沦为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 黎曜因没有理睬他。 他走近两步,半靠着身后的台子,吸了吸鼻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穗之有身孕了,是我的孩子。” 黎曜因猛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长野健次又重复了一遍:“穗之怀了我的孩子,我们睡过了。” “我他妈宰了你!” 黎曜因暴怒,牵带着身后锁住他的铁链被震得发出一阵剧烈摩擦的响动。 长野健次叹口气:“别这么激动,我说过要娶她,你是默许的。只不过我把事实提前了而已,你的反应何必如此强烈?” 黎曜因怒不可遏地低吼:“你把她怎么了?!” 长野健次挑了挑眉:“我对她很好,除了在床上激烈一些,我对她再温柔不过了。” 叁言两语的挑衅带来的效果,让长野健次很满意,望着面前男人虽然暴怒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痛苦神情,他觉得亢奋极了。 长野健次缓慢走进他,压迫着他的视线,眯起眼,低声说:“你知道你最爱的女人在床上是怎么求我放过她,求我让她来见你的吗?” 黎曜因的心都要被他的话绞碎了。 他无法想象长野健次轻描淡写描摹出来的景象,那些一分一秒的细碎折磨与痛楚加之在她的身上,该有多么难以承受,撕心裂肺都不足以抵消。 他啐了口血水,疾言厉色:“长野健次,我他妈早该杀了你。” “晚了。” 长野健次摇摇头,回身走到刑具台前,挑拣了一番,拾起辣椒水,手腕一低,倾数倒在他未曾愈合的伤口上,疼得他狠狠皱起了眉,发出难以忍受的闷哼。 “你现在不仅杀不了我,还要看着我和你最爱的女人浓情蜜意,恩爱生子。” “痛吗?”他去看黎曜因的伤口,“你们在我面前做戏的时候,一定洋洋得意吧?” 黎曜因缄口不言,只是怒目而视。 长野健次笑了:“明天,我带她来见你。” 看着他眼里一闪而逝的亮光,长野健次扬了扬手,招呼审讯员进来:“把电椅搬过来。” 电椅通了电,高负荷电流疯了一般地运转,通过脑部,损毁着神经系统。 黎曜因低吼着,脸上剧烈抽搐起来,眼球几乎全部充血,双手反复挣扎蹭着紧扣在手腕上的硬皮圈套,重重地磨出了骇人的血印子。 长野健次复又靠回去,双手抱在胸前,态度轻松:“黎长官,你这副样子,看起来真是狼狈。” 见他说不了话,他抬起手,闲闲地按下了一枚按钮,电流瞬间骤减。 黎曜因整个人瞬间软塌下来,头无力地垂下去。 “以卵击石,你们中国人总是爱搞这一套。”长野健次从鼻腔里哼笑一声,话里添了冷意,“姚湘晚那小娘儿们什么都招了,我劝你也别硬扛着了。扛到最后还不是个死,又有什么意思?” 信息不对等,太过寻常的审讯办法,黎曜因还是缄口不言。 长野健次显然失去了一些耐心,话出口多了不耐:“你效忠于谁?” 他猜测:“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 黎曜因终于开口了,带着极度不屑的鄙夷:“你配知道吗?” “黎曜因。”长野健次显然有些被他的轻蔑激怒,他伸手揪起他的衣领,狠狠地攥在手里,“别给脸不要脸。” 黎曜因扯了扯嘴角,舌尖无声舔过上膛,骤然连连冷笑。 长野健次压着他的手,按了审讯员呈上来的红印泥盘子,就要画押。 手指离那印泥盘子不到一寸,黎曜因使尽力气猛地给掀翻了,盒子哗啦啦地扣在了地上。 长野健次已然没了耐性,一脚踢远了,又着人拿上来个新的。 他重重叹口气,抬手砸向电椅的控制按钮。 等到人被高强度过电一番,鼻息早已微弱不堪,他拽过他的手,砸实地按了上去。 末了,他欣赏着那张签字画押的认罪诉纸,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笑,续续说:“你们特工总部也真是藏龙卧虎,出了一个谭正诚还不够,居然连情报处处长和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都是反日分子!看来汪主席的位子,怕是要做到头了。” 黎穗之虽然事先已做足了她自认为的心理准备,可当她真真切切再度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忍受地登时就掉下了眼泪。 他的伤很重,是那种今日做下明日好些后日又添新伤的样子,一层添上一层,层层溃烂,永远也无法愈合。 她走近一些,眼睛牢牢盯在他的身上。 衣服被血浸透了,一道道的鞭打印痕让血从里面渗出来,黏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上,血肉模糊让她不忍直视。 黎曜因知道是她来了,他费力地睁开眼。 昨夜是最后一顿突击审讯,要他事无巨细地交代刺杀的种种细节,晃瞎人眼的白炽灯对着他的眼睛照了整整一宿。 此时再度睁开,只觉得灼烧一般疼痛。 黎穗之来到他身前,眼尾早已通红,她想抬手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才发现手无法控制地抖着。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嗓音哑到极致:“瘦了。” 她再也忍不住,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泣不成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野健次一直在门口,此时缓然踱步进来,站在她身后,一把搂过她:“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黎穗之甩开他的手,站在了黎曜因的身侧,她深吸一口气:“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动这么大的刑?!” 长野健次抿了抿嘴唇:“刺杀特高课课长可是重罪,还留着他一口气见你最后一面,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他走过去,想拉开黎穗之,不料却被黎曜因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他怒火中烧,作势就要动粗。 黎穗之护在黎曜因身前,推搡着长野健次:“你给我滚开!” 长野健次捏紧她的手腕:“你就这么爱他?” 他将她拽开,一鞭子下去,清脆的抽打声落下,一道浓重的血痕就显了出来。 黎曜因紧咬着牙,似乎都要咬碎了。 黎穗之跑上前去阻拦,忽然小腹一阵抽痛,她死死攥住桌角,倒抽着气。 长野健次见状扔了鞭子,连忙走到她身边:“怎么了?肚子疼?” 黎穗之趁此时候,一把推开他,跑到黎曜因身前,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抱得实在太紧,几乎磨到了他身上的伤口,疼得锥心刺骨。 可他不管不顾,用尽力气去拽拴在手上的铁锁链,想要挣脱下来。 长野健次强忍着没有发作,对着她,他实在不想太过疾言厉色。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无比刺目的场景,阴寒的眼神浮动:“你们还有一夜的时间,明日一早,黎曜因执行枪决。” 黎穗之愣在了原地。 她歇斯底里:“你说什么?” 长野健次却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转身时他丢下一句:“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负责看守的人得到授意,进来给黎曜因松了绑,出去时重新锁好地牢的门。 黎穗之转回头,痴痴地看着他:“怎么会……” 黎曜因却苍然一笑:“陪陪我吧,穗穗。” 她不敢相信,他们居然……居然只剩下一夜的时间了吗? 黎曜因显得很平静,伸手揽过她到怀里:“我很久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黎穗之顺从地趴在他胸口,她不敢用力枕,怕他疼,可他却轻轻按下她的头:“没事的。” 黎穗之止了哭,声音闷闷的:“你真的杀了长野健一?” “嗯。”黎曜因在她头顶应了声,“他该死。” “你的身份……”黎穗之抬眸去看他。 黎曜因笑而不语,与她接吻。 他不肯说,即使生命已然到了路的尽头,他依旧不肯说。 他与她分开,想了想,说:“只要是抗日,什么身份并不重要,你说对吗?” 黎穗之强忍着眼泪点点头:“你不能死。” “我没办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他轻揉她的小臂,“但你一定要活着,明白吗?无论用尽什么办法,一定要好好活着。” 黎穗之掩面而泣:“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他眼神坚毅,“我们还没有看到真正的黎明。” “只是……”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出口的生日愿望,果真不灵验了。” 想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拉过她的手,十指交缠:“是我食言了,对不起。” 黎穗之心中酸涩难言,喉咙哽咽地发痛。 她想要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可却徒劳无功,噼噼啪啪掉下来的眼泪掉在他手上,咸涩又滚烫。 一夜的时间,快得如白驹过隙,像手中的沙砾无力挽留。 天亮了。 黎穗之心脏狂跳起来,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他永远留在身边。 黎曜因缓慢地抬头,望向地牢天窗透进来光亮的地方:“我很想,再看一次日出。” “我们去看,现在就去!”黎穗之含泪挤出笑意。 “太迟了。”黎曜因嘴角微微扬起,凝望着她,“你说真正的黎明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都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属于中华民族的新的黎明。 是家家户户鞭炮齐鸣,是山河无恙,举国欢庆,盛世华章。 那些像是梦境一样,带着虚幻的梦好与幸福。 可他们却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黎曜因沉声:“那一天,你一定要替我等到。” 他抱着她,双手用力地抱紧,深深吻着她的唇,带着彼此浓烈的不舍与留恋。 “穗穗。”他捧起她的脸,语意温和而沉溺,“我爱你。” 一滴泪,应声滑落。 长野健次来得很准时,他面无表情地扯开他们,拉着黎穗之的手几乎是把她拖拽了出去。 送上了去长野府邸的汽车之后,他再度返回特高课地牢。 押送犯人的囚车已经到了,在门口候着。 黎曜因被带了出来,长野健次走到他身边,冷沉着一张脸:“你陪了她二十年,也已经够了。她剩下的时间,就全都是我的了。” 黎曜因冷哼一声:“拥有一个毫无灵魂的躯壳,有意义吗?” 长野健次笑意很深,眼神却是阴恻:“上路吧黎长官,你的孩子,我会把他当作亲生来看待。” 黎曜因猛然回头,却被人狠狠压着,送上了囚车。 子弹打入胸膛的那一刻,黎曜因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的信仰,他的誓言,他的爱人。 天空的颜色,世间万物的颜色,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永久定格的灰白色。 堪破的,痴迷的,枉然的,这一次终是繁花落尽,化为净土。 -- àγùsんùщù.cóм 第三十七章穗雪 十二月了,迎面的冷风像极细的针,刺骨的寒凉。 外头是茫茫的雪幕,扑窗而来。 黎穗之一动不动地倚着窗框,将视线安放在远处一个落点,便像静止了一般,一待就是大半天。 头先的七日,黎穗之一身黑色缎面旗袍,胸前点缀着小朵山茶白花,面颊不上半点胭脂,唇上不点颜色,素得几近憔悴。 那日从特高课的地牢回来后,她不间断地哭了整整一日。 眼泪断线流下来,她连抬手去擦的力气和心思也没有。 干了,又有新的一层冲下来,直到第二天。 后来,眼泪流干了,心口疼得厉害,有时疼极了,捂着半天不见起色,几乎窒息。 一番折腾下来,人整整瘦了一圈儿,脸颊不再充盈饱满,有些突兀的凹陷,快要挂不住肉似的摇摇欲坠。 长野健次一开始是由着她的。 她发作,闹了脾气,砸了房间里的东西,他就让佣人收拾了干净又换了新的一批进来。 顾着她的身子,他从不跟她动气,直到她开始有意地作贱自己。 那是一个幽静的深夜。 他起身,发现身旁空着,他伸手覆上去,还有余温,想来也是刚刚起来一会儿。 他披了件睡衣外衫,捻亮了洗手间的灯,眼前的一片刺目血红令他整个人浑身一震。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他急忙上前,一把抱起瘫坐在浴缸前的女人,按着她的手腕,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找药箱。 纱布一圈又一圈裹上去,殷红就渗出来,似乎永远都没有止境。 他急了,这么多日头一次冲她说了重话:“你再这么作践你自己,便保不住你和他的孩子了!” 黎穗之懵然圆睁着双眼,似乎是在一瞬间回了魂:“你说什么?” 长野健次额头渗出了汗,边给她包扎,边在内心起了一番剧烈的挣扎。 孩子,他本想掩藏一世的秘密,若非是她以死相逼,他是怎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她早已一无所有了。 她最信任的人,最爱的人,都死在了他的手里,甚至连腹中的孩子都是承袭了他的血脉,她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牵挂呢? 长野健次明白得彻底。 可他只想要她活着。 他要他爱的女人,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个世上,活在他的身边。 黎穗之见他良久出神,不由得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万分急切地问:“你再说一遍,这个孩子是谁的?!” 长野健次皱起了眉,心脏在胸口沉重地跳动:“黎曜因的,满意了吗?” 语意夹杂着苦涩与狠戾,他说:“这个小孽种,早该被打掉。” 黎穗之突然惊醒一般,双手护着肚子,接连退了数步:“你敢。” 长野健次的心上空落落的,他悠然冷笑:“怎么,知道是他的孽种了,你就如此金贵他了?以为是我的孩子,就恨不得带着他一起去死。穗之,你好狠的心。” 对他的话黎穗之充耳不闻,她一心陷入骤闻真相的喜悦之中。 这竟然…是他的孩子!是她和黎曜因的孩子!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眼底发烫,她泫然欲泣,呆愣愣地靠着床榻,嘴角却是忍不住地微微浮起。 看在长野健次的眼里,是说不出的酸涩难言。 他脱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她单薄的身上:“天凉了,不要着了风寒。” 黎穗之漠然地抬眼,伸手拽掉了,不顾那衣裳滑落在了脚下,也没有伸手去捡。 长野健次刺心拧眉,只觉得极度疲乏,他缓缓蹲下身,仰头看着她,嗓音像是含混在风中的沙砾:“我对你的用心,你就半点都看不到,不在意吗?” 黎穗之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没有:“我没有央求你爱我。” 他的心都冷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点了一根烟衔在嘴边,看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雾,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憧憬:“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看雪。每年的假日,我都央着父母亲带我和哥哥一起去小樽的天狗山赏雪,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 黎穗之双臂直直地放下,她弯腰,拾起脚边散落着的衣物,趿着鞋,无声来到他的背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长野健次转回头,眉目间添了些喜色,先是拉过她的手,而后把她搂进了怀里:“穗之,等到过些时日回去日本,我们就结婚吧。” 黎穗之凄然远望,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吗?想必你对我的猜疑,还没有消退吧?” 长野健次吻上她的发丝:“知道你身份的人都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我的妻子。” 他停了停,凝视着柔和的落雪,温言笑道:“长野穗雪,是你的新名字,喜欢吗?” 黎穗之没有接话,而是一再执着问道:“你真的不在乎?娶一个恨不得杀了你的女人?” 长野健次的怀抱更紧:“我的命就在这儿,你随时可以取。” 五日后的日军司令部,长野健次站在伊藤野原的办公室里,负手挺直站立。 伊藤野原暗沉的目光徐徐打量他,而后,不掩失望的神色,开口道:“身为帝国的军人,你就是如此办事的吗?不想着为帝国身先士卒,为了一个女人,竟要退出特务机关?长野家族的家训,也太过令人不耻!” 长野健次目光平视前方:“伊藤司令,还请您高抬贵手。” 伊藤野原很是不满:“长野健一课长的蒙难,我深表遗憾。可这不该成为你肆意妄为的借口!” 长野健次不为所动,盯着他手里的那份报告,淡然出声:“晚子小姐的遭遇,想必伊藤司令与我有相同的心情。于战事,于谍报,我着实心力交瘁,还望伊藤司令念此即彼,批复同意。” 提及姚湘晚,伊藤野原顿感惊诧,他匆匆掩饰不悦神色,冷声扬了手:“出去吧,你的报告,明日会送到特务机关。” 这便是默许了。 长野健次扬唇:“多谢司令。” 一声叹息,断送在司令室大门缓缓合上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小林云子近日常常来往于长野府邸,一半授意于长野健次,一半也是她真心喜欢同黎穗之交往,觉得她着实值得让人如此偏爱。 佣人小心翼翼端上来两杯泡好的咖啡,冒着浓香的烟雾,在两人面前袅袅婷婷地飘散。 小林云子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你怀了身孕,还可以喝这么浓的咖啡吗?” 黎穗之浅笑,抿了一口:“倒也不至于如此严谨吧?” 小林云子颇为羡慕:“健次对你可真好,鲜花一样宠着。” 娇嫩的玫瑰花吗? 纵使被刺入皮肤,也要笑着按得更深一些。嘴里说着不痛,甘之如饴。 长野健次便是一个如此狠觉乖戾的男人,太过危险。 “你们也要结婚了吧?” 小林云子看她出神,喝了口咖啡问道。 黎穗之瞧着她,低头看看已经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嗯”了一声:“他说,要回日本举办。” “那便更好,日本总归比这里要安全。”小林云子点点头,想起什么又叹了一声,“好生羡慕你们,健次为了同你结婚,副机关长的职位说辞便辞去了。不像清辉,总是把官运放在第一位。” 黎穗之有些愕然:“是真的?” 小林云子也很意外:“怎么,他没对你说么?” 黎穗之刚要开口,只听得一道低沉的男声传了过来,隐隐带着笑意:“本想着一切都落定了再同你讲,却让人抢先了一步。” 长野健次阔步走过来,先暖了暖手,驱了外头的冷意,才牵过她的手握住,含笑而视:“穗雪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小林云子有些疑惑:“穗雪?” “哦。”长野健次向她解释道,“我为穗之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长野穗雪。” 黎穗之配合地笑起来,看得小林云子更是百般羡慕:“很好听啊,你们也太过恩爱了。” 黎穗之用余光去打量着身侧的长野健次,不禁在心中冷笑,粉饰太平,他原做得如此之好。 小林云子告辞后,黎穗之收了笑,揉了揉有些酸的腮帮子,随口道:“我明日约了江氏制衣店的裁缝,要去做几身旗袍。现在渐渐显了身子,从前的衣裳不太合适了。” “嗯。”长野健次柔和地抱她在他怀中,轻轻咬上她的耳垂,“我送你去。” 他凝眸望着她:“穗雪,去了日本,就忘掉这里的一切吧。只做我的妻子,好吗?” 黎穗之搂上他的脖颈,低低“嗯”了一声。 如此这般主动的姿态,令长野健次受宠若惊,他看她良久,吻上了她的唇。 她虽没有迎合,可却也没有再抗拒。 他很高兴,吻得深了一些。 情长又如何,往后天长日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也便只剩下我一个了。 -- 第三十八章摩斯 长野健次的车缓缓停靠在了贝当路二十一号,江氏制衣店门前对侧的路边。 黎穗之拿了手包下了车,他一拉她的手,温声道:“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黎穗之笑着道:“不必了,你在车里等我就好。” 长野健次默声,视线随着她的身影没入店门,收回目光,降下了一半车窗,招了招手。 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穿着类似于黄包车夫般松垮的旧布衣裳,弓身凑近:“附近的眼线人手都已安排妥当,店里也有您的人。” 长野健次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让司机将车停靠在不远处的“祥瑞旅店”,径直上了叁楼的一间客房。 门被敲响,很快有人开门迎了他进去:“大佐,机器已经调试好了。” 长野健次接过监听耳机,放到耳边,慢慢贴近。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夹着杂音传进来,再过了片刻,便有了清晰的人声。 伙计引着黎穗之来到了里屋,让她稍坐片刻,去请了老板江西燃出来。 江西燃出来时,身后的伙计奉上一杯热茶。 他笑道:“知道黎小姐要来,特意备了这福建的老寿眉,您尝尝可还喝得惯么?” 黎穗之将茶盏小心地端起,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细细地品着。 茶汤呈暗红色,芽叶连枝,叶卷如眉,香气十分纯净。 她不由赞道:“很香,这白茶果然是好。” 江西燃眉目舒展:“您喜欢便好。” 待她徐徐喝完一盏茶的功夫,他方才开口:“料子在里间给您备好了,您这边请。” 黎穗之点点头,拾起手边的手包随着他走了进去。 一般的客人来做衣裳,大部分都是在外间,只有少许有身份的客人会在里间接待。 这两日制衣店生意不错,外头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不间断的太太小姐一拨拨走了进来,挑选拣货后,又满意地走了出去。 黎穗之五指指腹轻轻划过缎面织纱的布匹上,细细地挑着。 江西燃在一旁为她事无巨细地介绍,等到她点头,就特意收起来,等着为她量完尺寸后着手去做。 “黎小姐有日子没来了。”他寒暄道。 黎穗之礼貌地笑笑:“最近家中发生了些事,脱不开身,近日才得了空。” 她仔细地抚摸着一块布料,向江西燃赞道:“这块乔其纱很是不错。” 江西燃颔首道:“黎小姐好眼光,这可是当下的紧俏货,都是苏绣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针脚儿密得很。” “嗯。”黎穗之放回去,“就它了。” “好的。”江西燃弯腰拿过量身的黄尺,“您随我来。” “您似乎长了些身量。”江西燃比着尺寸道。 黎穗之无意摸着小腹:“腰做得宽松一些,怕勒着孩子。” 江西燃闻言作了个揖:“那要给您道喜了。” 他记下尺寸:“您放心,您的要求我明白。” 尺寸量好一一记下,黎穗之问道:“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做好?我过段日子要出趟远门,有些急。” “大概需要半个月。您订的多,乔其纱难得,还需要往苏杭调些货。” 黎穗之默然:“我知道了。” 江西燃收起黄尺,又拿来她方才挑选好的料子与她核对,雕漆的托盘稳稳搁在她的面前。 他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背,轻轻敲击起来,是一串摩尔斯密码。 “行动时间地点,均会用长短波形式缝制在旗袍里衬,你的出行方式?” 黎穗之垂眸,回道:“丸雪号列车。” 那边思忖片刻:“炸药难得,需要时间筹备,一切准备妥当时,旗袍便会送到府上。” 时间耽搁得有些长,他敲得紧了一些:“火车上会有接应你的同志,暗号为富士山的雪景。” “明白。” 伙计送了黎穗之出来,长野健次还在汽车内等着她,见她过来,他下车,亲自为她拉开了车门。 冬日寒冷,没一会儿的功夫,黎穗之的手背便冷得泛起了淡淡的青紫。 长野健次见状,拉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热热地捂了起来。 他靠过来,对她说:“圣诞日的前一天,我们就启程。先去新京参加一个会议,之后就返回日本,那时便差不多是新年了。” 黎穗之敷衍地应对:“又快到新年了。” 长野健次以为她感慨人事,语气带了温柔的劝慰:“再看看沪上的街景吧,走了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黎穗之抬手擦了擦车窗子上歪歪扭扭淌下来的雾气,将目光送出去,江氏制衣店的招牌映射在她眼里,像火焰一样跳跃着。 时间过得极快,月份牌一张张翻过去,转眼间圣诞将至。 长野健次近日的心情很是不错,黎穗之逐渐肯对他用些心,即便比不上对那个已死之人的一半,但至少已经有了转圜。 他心里默默想着,回到了日本,远渡重洋,她便会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至于那个孩子,降生以后会叫他做父亲,他们必定还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 如此一来,她的生命里,就全都是与他长野健次脱不开的人和事了。 夫妻恩爱和顺,膝下儿女承欢,那么这沪上的一切,便都会在时光逐渐远去的虚影里化作尘埃,渐渐想不起来了。 登上“丸雪号”列车的那日,天阴沉沉的,有要飘雪的迹象,寒风阵阵,吹在脸上像手术刀,锋利刮人。 黎穗之单手撑着油纸伞,簌簌的雪花在眼前落下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伞布连着动作上扬了一些,有星星点点的雪屑落于掌心,当即便化了,成了一小滩微不可察的水渍,在风中蒸发掉了。 黎穗之转过身,同着长野健次一起登上了火车。 长野健次安顿好黎穗之,便去与一同前往新京参与会议的官员寒暄几句。 黎穗之有些无聊,拉开包厢的门,在狭长的过道内向前行进。 中途,经过车厢盥洗室时,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黎穗之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面带歉意地道:“委实不好意思,我没瞧见外面有人,撞到您了吧。” 黎穗之揉了揉手腕:“不打紧。” 那女人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手腕上戴着的烫金手镯,神色一凝:“敢问小姐也是去往新京?” 黎穗之点点头:“自然。” 女人打量她一眼:“不知小姐有没有看过富士山的雪景,当真令人难忘。” 黎穗之眼神一亮:“我未曾见过,想来,是令人心驰神往。” 女人轻声笑了两声:“不知怎的,与您竟是一见如故,我的房间在第九车厢,若您有空,可来与我一叙。” 黎穗之颔首:“荣幸之至。” 与那女人暂别后,黎穗之便不再往前走,转头朝来时的方向履着过道走回去。 “穗雪。”长野健次叫住她。 黎穗之变出一张柔和的笑脸,回身看他,带着些许的惊讶:“这么快便回来了?” 他走到她身前,牵过她的手:“客套几句而已,费不了多少时间。” 一道男声越过他从身后传来:“怪不得长野副机关长阻了我们来拜见夫人,原来竟是一位如此端庄美丽的小姐。” 长野健次背着身的神色有些不悦,但转回头时已然掩下去了,他一笑:“佐藤君也不差,身旁有晚子小姐这位佳人作伴,想来列车上的这几日定是不会闷了。” 晚子小姐? 黎穗之一愣,越过长野健次,她的目光赫然定在了那位被唤作佐藤君身边的女人脸上,那女人正面带讨好地依偎着他。 那竟是,姚湘晚。 -- 第三十九章同谋(火车车厢高H) 黎穗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视线久久收不回来。 再度重逢,她愕然发觉,姚湘晚整个人都像是脱胎换骨过的。 再不见往日的相似神采,已经全然是一副沦落风尘的模样。 脸上堆起来的笑,扯得皮肉酸疼,可她仍似乎是没察觉一般,笑得几近甜腻。 她扫了一眼黎穗之,只当作从未认识过的模样,又无声移开了。 佐藤的大掌落在她的腰间,毫无顾忌地揉了一把。 姚湘晚竟还低头羞赧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声音谄媚:“佐藤君,也不顾着外人在。” 佐藤应声大笑,贪婪的目光在她胸口暧昧地流连,眼中涩气翻涌。 他朝长野健次点点头:“大佐,就不多叨扰您和夫人了,我们就先回去。” 长野健次颔首,目送着他揽着怀中的姚湘晚,跌跌撞撞朝前走。 他的手极不安分,几乎是刚刚才转过头,就耐不住性子,把手伸进了姚湘晚的衣裳底下,呼吸急促地往她耳边凑,看得黎穗之一阵恶心,匆忙别过了头。 黎穗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曾经如此高傲的特工总部情报处处长姚湘晚,竟会落得如此下作境地,太过可叹可悲。 黎穗之心情郁郁,长野健次瞧得出来,陪着她回了私人包厢。 他兴致不错,取出了斗柜内的茶具和茶叶袋,左手倒右手慢条斯理地动作着,浓郁的茶香味霎时间弥散在包厢里。 黎穗之闻着有些熟悉,不免出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你说这个?”长野健次缓缓倒着热水,放好茶壶,他转过身来,“老寿眉。” 黎穗之心里一顿。 他凝着她的脸色,笑了:“喝不惯?” 她脸有些沉:“你监听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 长野健次走过来,亲手把茶杯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抬手抚上她的肩,语气温柔:“沪上地下抗日分子活动猖獗,我当然要护你周全。” 黎穗之冷哼一声,心底早已明知他是故意,却故作气愤:“我是你的未婚妻子,便连做个衣裳的权利都没有了?” “不要误会我,穗雪。”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只是担心你。” 黎穗之默不作声,只冷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做戏。 长野健次握着她的手,试探问:“你不信我?” “我如何能信你?”黎穗之勉强勾起嘴角,“如若不是你日日挂在嘴边的爱我,恐怕我现如今的境地,只会比姚湘晚更加不堪吧?” 他闻言一愣,有片刻的失神,嘴角无声垂下去,脸上渐渐没了笑意:“你就是如此看我的。” 他无力地拢过她,两根手指一夹,抽掉了她挽着发髻的细簪,扔在手旁:“我若要惩罚你,多得是办法,有的是比姚湘晚更痛苦的去处。可我不愿,我不愿如此对你。” 他深深吻在她额头,话尾带着长长的倦怠之意:“你知道发现你们真实关系的那一夜,我是怎么过的吗?” 他见她没有吭声,又嘲弄地笑了:“你或许从来没有过片刻关心吧。” 黎穗之强忍着叹出声,胸口无声起伏,她只觉得憋闷十足。 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却被他用力地扣在怀里,她有些烦躁,皱起眉:“你设计杀害谭正诚,后又枪决黎曜因,你有想过我是如何过来的吗?” “不要与我偷换概念。”长野健次按住她的手,神色凄凄。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房门外的车厢过道里传来几个日本男人粗鲁的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女人呜咽的低泣与媚笑,叫得人骨头都酥了。 其中一人倒是提醒他们小声一些,黎穗之隐隐约约听着,“长野,夫人,休息”这几个词断续传入耳中,果然门外那群人的声音就渐渐低敛,而后逐渐走远。 长野健次扬了扬唇,搂着她身侧的手缓缓在她腰间游离,呼吸湿湿热热的,席在她颈间,让黎穗之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战栗。 长野健次将她抱上来一点,乔其纱的旗袍像是冰肌玉骨,触手生滑。 黎穗之虽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可却并不怎么明显,倒是皮肤更加细腻柔滑,粘住他的目光,渐渐生了灼烧。 他的手指来到她两段锁骨下头的那一点,轻车熟路地挑开旗袍的两颗纽扣,另一只手沿着底下的开衩钻了进去,近乎逗弄一般地划着。 黎穗之心跳不稳,仰面去看他,着了火的酡红紧勾着她,他身下已起了反应。 “穗雪。”他低哑着声音,抱起她,给自己腾出了一块地方。 他伸手去拉掉拉链,反身将她压在沙发上。 “长野健次。”黎穗之用手臂去挡他,“你忘了我还有孩子。” 他笑笑,握着她的小臂压在她头顶:“不用时时刻刻提醒我这个孽种的存在,我忘不了。” 黎穗之抬腿要去踢他,却实在挨得太紧,细密的空隙容不下任何稍大的动作。 她使不出力,只好恶狠狠地盯住他。 长野健次笑意很深,她的控诉与反抗,万般不情愿却最终还是要委身于他,在他身下婉转契合地溢出呻吟。 这种操纵的快感,乐意肆虐的作恶,近乎于浴血的欲望,紧紧地包裹着他,触及他内心深处压抑着的操控欲,病态地释放。 他抄手垫起她的腰,一寸一寸进入她的身体,他似乎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越进越深的亢奋。 “长野健次……你别……” 黎穗之一只手护着小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他吻着她,模模糊糊地答,“我不会伤害他,你放心。” 底下的一缩一阔绞紧了他,他低喘着气,强压着本能挑起的更激烈的撞击:“穗雪,你也是想要我的吧。” 黎穗之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沙发一角,攥得几乎起了深深的褶皱,出口的一句话颤抖破碎:“你胡说。” 眼尾已全然染了流火,长野健次掐着她的细腰,弓着背抽送着,一声低笑:“我是男人,你的反应我怎么会感受不到?” “何况,我们已然做了这么多次了。”他见她愈发涨红的脸,故意抽出了很大一截,拉她坐起身来看,“你在迎合我,它上面全都是你的水液。” 黎穗之眼神迷离地去看那发暗紫红的东西,正吞吐着叫嚣着嚣张与不满。 她忽感一阵止不住的热流从身下淌出来,心刚刚一紧,低头去看,却发现并不是红色,而是透明的黏液。 湿湿的一滩,随着他的抽出而毫无阻挡地泄了出来。 她只觉得周身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空虚。 她情动不能自已地凭着本能去凑近他,抬手圈住他的后颈,眼泛潮红,脱口而出的声音带了十足十的媚意:“进来。” 长野健次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拢过她的身子,底下浅浅戳着她。 右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深深吻着嘴唇,他舌头轻而易举地探进去,与她缠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神经愈发躁动,嘴上却不紧不慢:“求一求我。” 黎穗之低哼着,纵使已然难耐到极点,依然不肯说出一个“求”字。 他睨着她的眼眸,无可奈何,只好顺着她,迫不及待地再次挺了进去。 黎穗之随着他轻微痉挛着,周身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地一次又一次,像是永远不知疲倦,永远没有尽头。 纵情声色地闷哼与宣泄,抵死缠绵一般。 长野健次从未见过她如此迎合他的模样,不由欣喜若狂。 他抱着她,插进了她身体最深处,疯狂地搅动着,无尽地泄在了里面。 他带着情欲最浓时的嘶哑,贴上了她几近炸裂一般的心脏,呢喃道:“我爱你。” 黎穗之紧紧搂着他的脊背,无声叹息。 他们一直做到天蒙蒙亮才昏昏睡过去,长野健次搂抱着她在怀里,一刻也没有放松。 才睡了没有多久,火车的车窗子上已然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点点的雨丝打上来,变做歪歪扭扭的流水,在空气中蒸发。 长野健次先醒了过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控制住地向下伸出手,覆上了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黎穗之悠悠醒转,她窝进他的怀里,声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都累了。” 长野健次勾起唇,笑着去摸她的头发:“知道你累,再睡一会儿。” 黎穗之却摇了摇头:“我想与你就这样待着,好吗?” 长野健次有些怔住了,他捧起她的脸,拿不准主意地问:“你是真心的吗?” 黎穗之眼神清明地望着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轻声“嗯”着。 长野健次眉目舒展,眼里尽是笑意。 他紧紧揽着她,忘情与她拥吻,彼此腻腻歪歪地消磨着时间。 一室温旖。 简单吃过午饭后,下午的时间,他们只是说着话,他像个得到了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褒奖的孩子,一刻不停地讲着话。 黎穗之一心二用起来,一面想着托辞应付,一面在心中暗暗思忖着那串早已缝制在乔其纱旗袍内的情报。 按照原定计划,明日的午餐时间,“丸雪号”列车的六号餐车,也就是所有高级别官员与乘客用餐的车厢将会发生爆炸,而她与接应的同志随身携带的炸药,也会作为随机应变的补充。 这是一趟永远无法到达终点的列车,同时,也将会是长野健次最后的归宿。 她如此想着,又凝望着他带着笑意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长野健次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反复做了很多个梦,诡异而惊怖,脑仁儿胀胀发疼。 他揉着太阳穴,翻身坐起,心跳从梦魇中惊醒,咚咚跳个没完,胸口剧烈起伏。 他伸手覆上去,骨节分明的手上布着清晰可见的血管纹路,在肉皮底下微微凸起着。 明明已经如愿踏上了驶往新京的列车,明明与她从未如此亲密地在一处,现如今这些全部都实现了,为何却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他只觉得整个人无尽下坠,没有落点一样悬着。 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火车在轨道上前行,咣当咣当地响着,像是警钟,在昭示着某些尚且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假象。 “穗雪。”他有些慌乱地去抱她。 黎穗之模模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有些清醒,就贴上了他怀中的潮热。 “你出了这么多汗?” 她这才察觉到,拿了手边的一本书,去替他扇起来。 长野健次紧绷着下颌:“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很不好。” 黎穗之忙问:“什么梦?” 他迟疑着,一面回忆着一面开口:“我梦到着火了,很大的火,漫天慢地卷着烧过来,我们都在火里,怎么逃也逃不掉。” 黎穗之的心狠狠一紧,她搂上他的背,轻声抚慰着:“现在没事了。” “穗雪。”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的话,语气有些不安,“我心很慌,我从没有这样过。” 黎穗之的心惴惴的,随着他的话也开始起伏,离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愈发紧张。 今晚之前,她悄悄去九号车厢见过了与她接头的联络员,取得了少量炸药,再次核实了明日的行动方案。 虽然一切安排周密,可她的心里,仍旧难以言表地忧心如焚。 -- 第四十章炸毁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日的后一天。 “丸雪号”专列六号餐车车厢的门被侍者缓缓拉开,里面高谈阔论,不间断的中文与日语夹杂交替,人声鼎沸。 黎穗之随着长野健次走了进去,环视了一圈儿车厢内的情况后,她垂下了眼睫。 很好,大部分的要员都在其中。 长野健次兴致很高,与佐藤等人打了个招呼,坐了过去。 黎穗之与他低声耳语:“我想去一趟盥洗室。” “去吧,当心一些。”他欣然应允。 姚湘晚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了对面二人一眼,见着黎穗之离去,随即附到佐藤的身侧,道:“佐藤君,我出去透口气,稍后就回来。” 佐藤正在兴头上,朝她挥挥手,随口道:“去吧去吧。” 黎穗之刚刚才检查了一遍便携式手枪与炸药,便听到几声轻敲,她快速收起这些东西,警惕地回过头,问:“谁?” “是我。”门外又传来一声,“姚湘晚。” 黎穗之捏紧了手包,定了定神,将盥洗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姚处长。” 姚湘晚凄然而自嘲地笑了笑:“你恐怕还活在上个世纪。” 黎穗之没有多余的心思与她再做攀谈,抬脚欲走,却被她突兀地拉住了手臂。 她不解地看向她:“何事?” 姚湘晚望了她手里那个装得有些鼓的手包一眼,刻意压低了声线:“能得手吗?” 黎穗之猛地抬头,心骤然提了起来。 姚湘晚依着她的神色猜度着,继续道:“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黎穗之小心翼翼将盥洗室的门重新合拢,狭小的空间内,空气流动变得凝滞。 姚湘晚放开握着她小臂的手,环抱在胸前。 和服宽大的摆袖滑落,露出皓腻的腕子,用玉镯子挡着的半遮半掩的疤痕,在黎穗之眼前暴露无遗。 姚湘晚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那只玉镯,眼神空洞没有焦点:“我现如今是贱命一条,怎么样都是个死,原没有分别。倒是此次遇上你,让我觉得我的时候到了。” 她抬眸,眼神瞬间聚焦,有恨意,有狠意,有决绝:“你打算什么时候对长野健次动手?枪杀?还是爆炸?” 黎穗之并没有放下对她的防备,她困惑地眯起眼睛:“你怎么就断定,我一定要杀长野健次?我现在可是他的未婚妻子,我们是要回日本结婚的。” “呵。”姚湘晚从后腰的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刚想要点,余光却睨到了黎穗之紧紧皱起来的眉头和极力压制的慌乱神色,她瞬间便明白了。 “是炸药吧。”她将烟收了回去,“你这么紧张,应该就是了。放心,我不点火,不会让它提前炸的。” 姚湘晚扬起下巴,冷笑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相信么?若不信,也不用来唬人了。我不是长野健次,为了爱你,连自己都骗。” 黎穗之怔愣住,飘忽道:“你倒是看得透他?” 姚湘晚讥诮地笑:“他那样的男人,若不是有黎曜因的缘故,倒也是不错之选。只可惜,他做得再多,在你这里,最终恐怕也是难逃一死。” 黎曜因……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在耳边响起了呢,久到记忆都产生了模糊的偏差。 可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提到他,她的心都会钝钝的痛,痛不欲生。 “你当真舍得要长野健次的命?” 姚湘晚倾了倾身子,向她靠近,她瞧见黎穗之眼里自己的倒影,久违地感到了熟稔的喜悦。 “为什么帮我?”黎穗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斩钉截铁地问。 姚湘晚笑了笑,眼里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痛惜:“当初设计刺杀长野健一,是我的请求,我欠了黎曜因一条命。现在,由我来还。” 黎穗之木然地后退了一步,手撑着盥洗的台子,紧紧咬上了嘴唇。 “你便如此想死?” 她冷凝着姚湘晚,声音里已有了动摇。 姚湘晚的眼眸里迸射着一些光芒,那光芒里带着些许希冀,浅浅地照耀着她曾晦暗的人生。 她也曾经以为,那光真的可以将她拖出泥沼。 然而无论是姚湘晚还是伊藤晚子,都无法磨灭那个作为游女的杏奈身上的无尽深渊。 它们在吞噬,在啃咬,在毁灭,无休无止。 良久,她仰面叹息,似带着无尽畅意自胸腔抒发:“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趟列车,带走的都应该是罪大恶极的人命。” 黎穗之凝神,见她已然抱了赴死的态度,决定和盘托出:“十二点整,推过来的餐车下会有起爆装置。” “知道了。”姚湘晚低下头,抬起手对了对腕表的时间,“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十五分钟,你什么时间离开?” 黎穗之默了片刻:“五分钟以后,在下一个弯道。” “还打算见他最后一面吗?” 黎穗之有些微微失神,但随即便正色过来,沉声开口:“不需要。” “还有。”她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再度转过身,“多谢你,湘晚。” 姚湘晚牵动着嘴角笑了笑,末了,望着她的身影突兀地问道:“这个国家的未来,真的值得用生命来交换?” 黎穗之站定,眼神明确而坚定:“抗日救国,是我的理想。虽然我不知道我们的努力是否真的可以换来我们所期望的未来,但我相信,每一个为了救国家而奔走的仁人志士,一定从未后悔,即使是献出生命。” 姚湘晚忽然怔住了,她的眼神在短暂的时间里交替变换,而后生出了浓烈的艳羡。 “黎穗之。”她朝她笑笑,“希望你可以看到你口中所说的那一天。” 距离十二点整还有五分钟,姚湘晚在目送着黎穗之跳下火车后,径自回到了六号餐车包厢。 长野健次向她身后望了望,包厢门再度闭合,没见到黎穗之,他有些没来由的心慌。 目光看向姚湘晚,他出声询问:“晚子小姐,请问你是否看到了我的夫人?” 姚湘晚装作若无其事,低眉答道:“回大佐,我未曾见过。” 这时,一名侍者装扮的服务员推着餐车缓缓走进来,众人谈笑间,餐车停在了过道的中段,服务员又垂首退了出去。 长野健次有些担忧,想要起身去寻找黎穗之,刚刚才站起身,却被姚湘晚拉住了衣袖。 他回眸去看她:“晚子小姐,什么事?” 姚湘晚勾唇笑笑:“时间到了。” 长野健次似乎有所察觉,但一切千钧一发,再有所动作已然为时已晚。 计时器归零的一瞬间,巨大的爆破声响彻云霄。 铺天盖地的爆裂火焰席卷而来,烈火灼烧,霎时间便吞噬了一切。 车厢的窗户爆炸飞溅的玻璃碎片,深深划过长野健次的脸颊,继而刺入肌理,滚烫的火焰燃着他的全身,顺着脸颊的伤口延势而上。 他整个人变做一团火球,还在剧烈地挣扎。 烟雾弥漫间,他似乎出现了很多的幻觉。 那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存在,像是散了金粉色的弧光,照耀着他。 照亮了被火球包裹着的,那双充满雾气的眼眸里,最后的倒影。 是黎穗之,也是长野穗雪。 他极力想要伸出手去抓,可每一寸肌肤都被烧得痛极了,肝肠寸断般地难熬。 这一刻,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为何她会顺从地随着他一同踏上开往新京的列车。 为何她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对他转圜心意。 为何她现在没有出现在这里。 一切原来都是做戏。 她对着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做戏而已。 “我只不过想要你的真心。”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得心如刀绞。 火势蔓延凶猛,身上的皮肤几乎全部溃烂,他闭上眼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扬起了嘴角。 只要你活着。 便好。 只是那些期许,这辈子…… 灼烧打断了他的思想,长野健次痛苦地哀嚎。 下一秒,沉沉地跌入了盈天的火光中。 你亲手将我送上死亡列车,如果这就是你最大的愿望,那么,由我来成全。 -- àγùsんùщù.cóм 第四十一章上线 报纸上头版头条今日刊登一则消息,“丸雪号”专列于驶往新京途中被炸毁,日军高级别官员无一幸免,全部遇难。 黎穗之手里握着报纸,怔怔地出神。 眼前模糊地一片光晕,想必是外头的日头太过毒辣,几近照入门汀,晒得木质地板都泛了光。 沉太太走近身来,为她手旁的紫罗兰描花儿的咖啡杯里又续上了一些,目光瞥到那占了巨大版幅的新闻,默了默,道:“心里不痛快?” 黎穗之闻言收回飘远了的思绪,生生逼着自己将目光定在沉太太的脸上,和缓笑道:“哪儿有的事,该是极痛快才对。” 沉太太见她此举,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叮嘱她一句:“你才出了小月子,也别老坐着了。那书整日地读,人都要给读傻了。” 黎穗之淡淡笑起来:“原是打发时间罢了。” 沉太太无声走了,黎穗之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呆呆地坐着,手里捧着书,半天也看不进去几页。 倒是咖啡苦涩,喝上一口,连带着心里都要跟着苦上一时半刻,等着新的一口灌下来,这苦味儿便经久不散。 “丸雪号”上面发生的事情,像是上辈子的恩怨,白日压在心里,夜晚就入梦,整夜整夜地痴缠,纠得她无一日能睡个好觉。 孩子终是没有保住。 经历了这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加之她那日从火车上的纵身一跳,当时便小产了。 一缕缕的血红顺着腿根流下来,滑腻腻的,让她心凉至极。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她被震得通体发抖,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朝前跑,一直跑。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她始终没有回过头。 接应的同志第一时间将她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做了手术,将养了几日,她便起了程。 几经辗转回了沪上,沉太太将她接到自己的家里,是霞飞路石库门的弄堂。 后来她同沉太太闲聊时,还曾打趣过,那日在电车上,叮叮当当的响声里,沉太太同她讲,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两人着实想不到,竟还有今日同居一屋檐下,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日子。 “要说这人生…”这是沉太太总挂在嘴边的,“要说这人生,当真是谁也想不到今后该如何发展的奇遇。” 黎穗之颔首,听得入了心,悄悄地动了情,竟平白无故地红了眼圈儿。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她还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她在尹裳面前班门弄斧,拢着学生裙,捻着手指细细唱起来的《游园惊梦》。 唱腔念白仿得极像,这是连京戏大师也夸赞过的。 可现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却浑然发觉,内里竟是没有一点情感的。 现下经历了这么一遭儿,园林已入,春色早已得见。 而后的夏日烈烈,秋日凋零,冬日冷霜,便都是要自己来承受的了。 人生恍若大梦一场,几起几落,真假幻境,亦如流沙。 指尖拢着留不住,唯余能做的,便只是感时溅泪,恨别惊心。 沉太太的儿子这时跌跌撞撞跑过来,打翻了黎穗之搁在膝头敞了许久的书,啪的一声,倒是吓了两人一跳。 沉太太打身后掀了帘子走进来,面带不悦:“猴儿崽子,又来闹你穗之姐姐,快,给你姐姐赔不是。” 小孩子神色怯怯的,自知犯了错,眼中生了惧意。 他蹲下身去,捡了书本,恭恭敬敬给黎穗之递了上去,嘴里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下次小心就好了。” 黎穗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跑开了,边跑边喊道:“姐姐你等一下,我去拿妈妈新做好的栗子蛋糕给你吃!” 沉太太抱歉地笑笑:“穗之,别跟小孩子计较,他是野惯了的,我回头定好好教训他。” “小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就是这几年,过了便再没有了,不痛不痒说两句便算了。”她笑,“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他。” 沉太太见她是再温和宽容也没有了,心里倒是十分地熨贴。 平日见她待人接物一应的平和温言,一同住了个把月,粗声大气更是一次不得见,然又不是那种低眉顺眼的小家子气,故沉太太心里对于黎穗之的出身有了一些具像化的猜度。 今年的春天有些潮,春雨很勤,隔个叁五日便来上一场,淅淅沥沥的,添了缠绵之意。 丧钟计划随着长野健一被刺杀划上了终止符,长野健次在专列上的殉难,更是连着最后一点波及的余温都消弭于无痕。 至此,沪上的地下抗日联络组织再度建立完备,一应的工作也开始渐渐恢复。 这日,沉太太打外面回来,四下寻了黎穗之一圈儿,最后在小阳台上寻得她的背影。 她抄手拿了一件极薄的纱衣给她披在身上,握了握她的手:“茶好了,正热着呢,进去暖暖身子,正好我有些话与你说。” 黎穗之返身与她一起进了屋。 她捻亮门厅的灯,双膝并起来,手肘撑着上面,捧着茶杯问道:“心蔓姐,什么事?” 沉太太双手握在一起,清了清嗓音,道:“接替谭正诚同志位置的人选已经拟定,我刚刚接到组织的消息,明日上午九点,在大光明影院,他会来与你正式会面。” “我的上线?”黎穗之再度与她核实。 沉太太点点头:“是的,他的代号是,荼靡。” 荼靡。 黎穗之默默念着。 荼靡的花语,往日之事皆已过去,来日之路悄然重生,光明灿烂。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心脏跳得有一些快。 “虽然我们接连除掉了七十六号的情报处处长姚湘晚,特高课的课长长野健一以及特务机关的副机关长长野健次,但你依旧不能放松警惕。” 沉太太仔细地叮嘱她:“大光明影院正在上映一部美国的电影,叫做《鸳梦重温》。在观看电影的途中,他会坐在你的后排位置,这是电影票。” 沉太太将电影票塞到她的手里,正色道:“你们的接头暗号是,‘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 “这是电影的台词吗?”黎穗之慢慢重复着,问道。 沉太太笑得讳莫如深:“是,也不是。” 第二日上午一早,黎穗之拿好电影票出了门。 坐在电车上,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心里没来由地发紧。 像是轻飘飘的羽线,被一阵一阵的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 只不过落也落不到实处,依旧是随风飞着的,不踏实。 大光明影院倒是十分热闹,远渡重洋来的电影,受到了一众太太小姐的欢迎,说是看文明戏,一个个儿打扮得出挑。 黎穗之远远望去,似乎都是按着西洋贵族女子的装扮,裁剪得合身的蓬蓬裙,歪戴着的帽子,细纱堪堪垂下来,遮住上半张脸,显得神秘又赋风韵。 她理了理旗袍的下摆,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影厅里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黑白电影的片头字幕开始滚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也渐渐压了下去,都在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银幕。 黎穗之一面看着电影,一面还要分出心来等着与她接头的人,黑黢黢的厅里,她不禁稍稍回过头张望,然而她身后的那张椅子,依旧空着。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她有些看得入了神,却突然察觉身后有些动静,但还是保持着端正的姿势没有动。 “抱歉,我来晚了。” 他说话时的呼吸热热的,似乎又掺杂着一些外头的凉意,一齐落在她耳后,激得她一动,耳聒都在浅浅地发麻。 黎穗之早已没有了去看电影的心思,她震惊得无以言表,甚至连搭在扶手上的手都在一刻不停地发着抖。 她还是那样坐着,但身子已然僵掉了,一颗心七上八下重重跳跃,似要冲破胸膛。 她不敢回过身去,却无法掩饰正在颤动的身体。 “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那男人再度出声,这一回,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黎穗之掉了眼泪,抬手去擦,却被身后伸过来的那双手给握住了。 起先,他只是淡淡地覆在她手背上。 而后,随着她肩头的起伏越来越大,他便握得愈发紧,似乎怕她跑开一样,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 他抬眸,黑暗中的眸光异常闪烁,望向银幕的眼里已然泛了湿润的光泽。 他轻轻开口:“即便再度失忆,生命依然会与你交融。” “是你吗?” 黎穗之的声音破碎颤抖,几乎是用尽了心力才拼凑出了这完整的一句话。 身后的男人停顿片刻,沉声开口:“穗穗,我找到你了。” -- ⅾāимéì.ǒиé 第四十二章陈故 从电影院出来,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散了场,都往外走。 黎穗之步子慢吞吞的,似乎是故意压着。 黎曜因在她身后几步远,就着她的步调,走得漫不经心。 有人急切切地从后面穿过来,撞到了她,他连忙上前,替她挡开了。 黎穗之有些乱,想躲开,脚下乱了节奏,直直擦着墙根儿撞了上去,肩膀一顶,疼得她皱紧了眉。 黎曜因扬了扬唇,伸手绕过去,落在她肩头。 他微低了低头:“撞疼了没有?” “没…没有。”黎穗之头更低了。 一路随着鱼贯而出的人群走出了旋转玻璃门,来到广阔天地,黎穗之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似乎是憋闷了许久,贪婪地汲取着外部世界的气息。 只是被他覆着的左肩热辣辣的,被日头这么一晃,更觉得炙热。 “怎么不敢看我?” 他瞧着她低垂的眉眼,分明还带着怯懦与生疏,于是用食指抵着,缓缓抬起她的下巴。 黎穗之咬着下唇,心中纷乱如麻,整个人还未曾从方才的乍然相见中缓过神来。 待对上他的眼睛,四目交缠,她连反应的能力也没有了,像只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人,一举一动都受人牵制。 黎曜因凝视着她,久久没有移开目光,甚至连眨眼的片刻都觉得宝贵与奢靡。fцωéん.©ōℳ(fuwenh.coℳ) 为了这一刻,他着实等了太久。 “我……” 黎穗之红了眼圈儿,千斤重的手臂,黑白电影儿里的放慢动作一样缓缓抬起来,抚上他的面颊。 指尖轻轻摩挲,来到唇边,被他一把握住。 她跌进他的怀抱里,双手穿过风衣,死死地搂紧他的腰,话音像是跌进深不见底的枯井,笼上了终年云雾缭绕的虚影。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她断断续续地讲,说了一半,话尾断掉,四散在风里,飘远了。 “不……甚至连做梦,你都不肯入梦来见我。” 她说得凄凄哀哀,喉咙哽咽住,生生刺着心口,快要渗出血来。 黎曜因的心像要被揉碎了,是刺向心里的冰粒,也是匕首一样锋利的刀刃插进了心脏,快速,而准确。 四分五裂,冰冷窒息。 就像是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那一瞬。 多少个日日夜夜,深入骨髓一般痛彻心扉。 他骤然将她抱紧了,下巴颏抵在她柔软的颈窝,声线不稳:“你不是在做梦,我也不是。” 黎穗之的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湿湿热热的,贴着他的心口,他感到一阵灼痛。 “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黎穗之缓了缓激动的心绪,“你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头顶传来坚定的答复,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带你去个地方。” 黎穗之任由他牵着她的手。 她穿过他的手指,用力地勾住,换来他眉目舒展的笑意。 “陈先生,回来啦。” 一位身着藏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怀中抱着两本杂文诗选集,笑着朝黎曜因打了声招呼。 黎曜因扬一扬脸,语气热络:“高老师,要去上课?” 那人望了他和他身后的黎穗之一眼,目光掠过交握在一起的手,笑道:“是啊,这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 黎曜因含笑答道:“是。” 那人一面恭喜,一面又略带惋惜地说了句:“可惜了我家那妹子,想来要黯然伤心了。” 说罢,他朝黎穗之礼貌致意,转身下了楼。 黎曜因从风衣的外兜里摸出了钥匙,插进有些分辨不出颜色的暗色锁眼,转动两下,门应声而开。 黎穗之随着他走进去。 二十米见方的单人宿舍,陈旧的地板踩上去格格吱吱,但却是极干净的,没有一点灰尘。 “坐。”他脱掉外衣,连着将她的一齐挂在衣架上,这才转身走回来,从斗柜的透明玻璃门里取出两盏瓷杯。 一壶描金的茶壶,倒出来的却是乳褐色。 黎穗之有些意外:“这不是…?” “是。”他递给她一杯,还在冒着热气,“奶茶,你惯喝的,我早备下了。” “你早就知道今日要见我?” 问出这话,黎穗之才发觉自己着实太傻,处处有备而来,怎么不知今日要见的人究竟是谁? 只有自己蒙在鼓中,全然是一副痴傻模样罢了。 如此转念一想,恐怕就连沉太太都是被他邀买了的。 想及此,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搁在了膝头,去看他:“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特高课一别,我真当此生再也不能见你了。” 黎曜因神色黯然,顿了顿才娓娓道来:“我那时也是这样想的。但后来在行刑场,那颗子弹擦着我的心脏打过来,故意打偏,我才知道,我还能有再见你的机会。” “还记得顾深吗?”他问。 黎穗之陷入沉思,过了半晌,她猛然抬头:“是特工总部第一行动队的队长,顾深?” “没错。”他应声,“他也是我们的人,那天的枪决,是他助我假死逃生。” 黎穗之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努力地拼凑着他话里的意思,末了,她又想起刚刚那男人对他的称呼,她不解地问:“刚才那位高老师,称你做陈先生,那么你现在的名字……?” 黎穗之很清楚,假死的人,从前的身份譬如昨日死,连着从前的生活,一切,是全都做不得数的了。 “我现在的名字,是陈故。” 他停一停,拉过她的手,指尖轻点,一笔一画,写在她手心里。 “陈年旧事,一见如故。” 她似是笑了,又似哭了,勾着嘴唇流下泪。 咸涩涩的,淌进嘴角,她也顾不得擦。 黎曜因见她还是那么爱哭,眼眸里多了柔和的笑意与疼惜:“如今再相见,不该欢喜么?” 黎穗之拖着浓重的鼻音道:“自然该欢喜,欢喜得都哭了。” “傻丫头。”他揽过她,身子往后靠在了床头。 “陈故同志。”黎穗之想起了什么,拉过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很久不见。” 黎曜因微笑,特高课一别,他从未有过如此舒心的时刻:“黎穗之同志,好久不见。” 如是抱了足足一个下午未曾分开,到了傍晚时候,路面都上了灯,天完全地暗了下来。 “饿吗?”他低头去问,边问边揉着她的头发。 黎穗之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轻轻地擦着:“不饿,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低笑,如从前一般轻点她的鼻尖:“今晚留下吧。” 黎穗之仰面去看他,他低下头来吻,她却又偏过头,吻便落在侧脸,带着柔软的触感。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沉太太会担心我。” “沉太太…”他略微思忖片刻。 “我来向她去个电话,便说你歇在我这里了。” 他作势要去拿电话筒。 黎穗之按住他的手:“那怎么成?要你来说,沉太太定以为我是顶随便的女孩子了,才跟人家见了一面便夜不归宿。” 他笑意更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送你回去?” 黎穗之扬一扬眉毛,眼中的不情愿只要不是有眼疾的人,没有人看不出来。 “才不是。”她勾着他的手,“我来说便好。” 黎曜因由她牵着,凑近她的脸,轻啄着:“口是心非的毛病倒是有改进,不需我再费心去猜了。” 两人笑闹着,黎穗之给沉太太打了电话,挂上电话后,她没留神,被他一下垫着腰抱起来,直跌入红宵软帐的床榻。 他虚虚拢住她,将她扣在怀里。 视线绵缠,月色如流光,一寸寸沿着小腿,向上流连,划过小腹,腰侧,停在颈下。 黎穗之轻笑出声,伸手勾在他颈后,上挑的眼尾流露出道不明的媚态,勾着他的心。 黎曜因俯身与她细细密密地接吻,喘息的空隙间,他哑着声音问:“黎穗之小姐,愿意做陈太太吗?” 黎穗之挑唇凝望他:“还不够。” 他会意,手背到身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古朴典雅的盒子,单手打开,是一枚戒指。 他的声线低沉柔和:“嫁给我。” 碎钻的光线折射进蕴着水光的眼眸,黎穗之浅浅笑了:“在向我求婚吗?” “是啊。”黎曜因吻上她的嘴唇,慢慢撕咬着,“嫁给我吗?” 黎穗之被他吻得有些透不过气,她微微向后撤,却被他察觉,在她腰上的手瞬间搂得更紧。 她精明的眼睛深深望进他的眼眸,食指有意无意隔着衬衣划着他的心口:“方才下午听高老师讲,他的小妹似乎对陈先生有意,陈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 黎曜因嘴角挑起,全然不在意她的故意拿乔:“有你在这里,我永远不会考虑别人。” 黎穗之满意地笑起来,眼波不住流转:“我想听你再说一次。” “你想听什么?” “我爱你。”她歪头去看他。 黎曜因低头笑笑,沉声在她耳边低低开口:“我爱你。” 他抽了她束发的带子,覆在她眉眼之上,浅浅地透着靡丽的暗红。 软帐的帘幔轻缓落下,轻摆着,带起一阵微风,又散了。 -- 第四十三章夫妻(正文完结) “陈先生,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刘太太操着一口浓郁的吴语,热络地迎了上去。 黎曜因礼貌地笑笑:“今日工作完得早些,回家来陪夫人。” “喔唷,我家那位要是像陈先生一样就好嘞。” 她搓搓手,插上了腰,作势又要说几句,却一眼瞥见自己家那小子正贼头贼脑地打身后的石墙缝里探出一个脑袋,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那石库门弄堂的石墙是经年累月渍了油烟的,透着烟熏火燎的昏黄痕迹,越发透得那孩子鬼鬼祟祟。 刘太太揪着他的一只耳朵,提了过来,不顾那孩子龇牙咧嘴地喊,张口便骂:“册那,你是抽了什么疯,整日里不见人影。一回来好的不学竟学那些下九流的功夫,贼眉鼠眼地往哪儿看呢?跟你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死鬼爹一个德行,作孽!” 男孩子让她骂得抬不起头,耳朵根儿红到了脖子,嘴里咯痰似的啐了一口:“你就好了?上回我见着一个什么张先生李先生的,你酥得跟没骨头没肉似的,拆了骨头架子就往上贴,当我眼瞎呢。” “嘿!” 刘太太拧得更狠了,眼睛一溜烟儿地转,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 一旁的江太太看不下去,上来劝架:“哎哟我的好嫂子,这孩子犯了什么罪过也不见得就要这么打了,你还当他是不记事的小孩子呢,多少给他留点脸面罢!” 她一把拉过刘太太,小声又道:“多少顾着外人,陈先生陈太太知书达理的,你这么闹,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得把咱们看成什么人家了?” 如此一来,刘太太脸色才稍有缓和,多少顾着面子,松了手。 那孩子瞬间捂着脸跑没影儿了,钻进里屋,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她转回头,往上推了推发髻。 新烫好的头,如此一折腾快要散了架。 她抱着歉意的笑:“真是抱歉呐陈先生,没吓着您吧?” 黎曜因还是维持着刚才的站姿,手肘里搭着长衫,笑得温文尔雅:“不妨事,但还是不要有下回了,孩子是要好好教的,光打骂未必就起了效。” “是是。” 刘太太应声,只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 她就是这点还算得上优点,但凡她瞧得上眼的人,说什么都是好的,都是真理。 黎穗之听到楼下的响动,跑到窗根儿前,抬手掀开了边上坠着小绒球的墨绿色法式窗帘。 黎曜因立在窗下,正听着刘太太聒噪,手臂挽着,一阵风吹进里弄,扬起长衫的一角,又落下。 她叫了他一声,他扬起头,笑了,转身就往里走。 才上了楼梯,就听刘太太在他身后追着说:“陈先生,我听说陈太太爱吃甜食,我这做了枣泥糕,马上就好了,一会儿叫小赤佬给你们送上去。” 黎曜因道了声谢。 推开门进去,就瞧见黎穗之正倚靠着窗前的那张写字台,双手悠闲惬意地环抱在胸前,笑道:“我从前还真不晓得,住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弄堂里,原是如此有意思。” 黎曜因搁了外衣,去洗了手,袖口往上绕了两绕,直卷起到小臂。 他走过去,抱了她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只是委屈了你,整日要听着吵闹。” “我不觉得啊。”黎穗之蹭了蹭他下巴,“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比戏折子有意思。” “后悔吗?” 他忽然认真起来。 “何来后悔?” 黎穗之想起以往的岁月,民国二十年时黎公馆的生活,遥远得没有边际。 只是不知他是否问得是这个。 他开口:“跟从前的黎家相比,我只怕你后悔。” 再度返回沪上之后,黎穗之其实曾悄悄回过一趟黎公馆,然而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再不复当年模样,早是改朝换代的新世界了。 不是不黯然神伤的。 可如今于他,于爱的失而复得,已然是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最大的紧要与幸运了,她还要再奢求什么呢? 黎穗之心下坦然,她语气极为诚恳:“与你在一起,我愿意舍了所有去换,至于后悔……” 她笑了:“从未有过,只觉庆幸。” “穗穗。”他不免用了力气,只愿抱着她再不放手,“我欠你太多。” 她“嗯”了一声,语气轻快:“所以你要加倍对我好,对我特别特别特别的好,再也不许让我为你伤心难过,好不好?”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抑住喉头的酸涩,沉声点头:“往后的日子,十年,二十年,叁十年,一辈子,放心交给我。” 不知何时,无名指上被他套上了戒指。 他松开她,自顾单膝跪在了地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真诚:“上回说得仓促,今日补上,我便再求一次。” 黎穗之安安静静地听着,笑意发散出来就再也没有收回去。 “黎穗之小姐,你愿意嫁给我,与我携手共度余生吗?” 笑意充盈着他的眼睛,像灯火深处的漩涡,迷蒙了她的心。 她转着戒指,拉了他起来:“你都求了这么多次了,我怎么也要同意。” 他挑了挑眉:“若有顾虑,我可以等。” 黎穗之笑着去打他:“你就知道逗我。” 他呵呵笑着,半拥着她,覆上她的手,一同把玩着那枚戒指。 他声音里有些低落:“如今形势不好,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不能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像我们从前期许的那样。” 黎穗之垂落了眼睫,去握他的手:“这样便很好了。” “穗穗。”他直起身,拉着她要往里屋走,“先把眼睛闭上。” “什么?” 他捂住她的眉眼,一路缓行来到卧室。 他低一低头,提点着她去掀床上的水红软缎的被面儿。 黎穗之按下心中的疑惑,与他覆着手,一齐掀了开。 她顿时愣住了。 而后,是打心里密密麻麻一股脑儿涌出来的喜悦与感动。 她眼瞧着那软缎底下,是满眼的枣子、桂圆、花生、核桃、栗子、莲子,满满地铺了一床。 她弯腰伸手去捧,足足捧了一手,一扬,又落了回去。 撒帐,是民间的习俗,新婚夫妇的床榻上,是要撒满这些寓意着吉祥、幸福、合欢的果子。 象征着夫妻和顺,姻缘美满。 黎穗之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打身后抱着她,望着那帐檐上垂下来的桃红穗子与如意花球,只觉得一切美好得不近真实。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翻过身来与他密密地拥抱,他慢声在她耳边:“往后有我。” 她轻轻点头,笑意仿佛沾染了叁月桃花的汁水,微甜,微酸。 哪管得了往后的岁月,她想,这一刻的幸福,便是顶要紧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