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 第1页 [穿越重生] 《女帝和她的丞相大人》作者:风里话【完结】 本文文案: 【简洁版】 献上山河的,是那个位极人臣的青年丞相。 御座上的女帝,是他今生养大的姑娘,前世错过的妻子。 【加长版】 素以端方清正闻名的丞相谢清平,近十年间,做了三件不怎么端方清正的事。 一、二十二岁那年,冒天下之大不韪,扶持年仅六岁的寒门幼/女上了帝位。 二、不顾男女大防,留后宫八载,日夜教养辅弼,只为让其早日握得实权。 三、而立之年,拒了女帝的告白,欲为其择取世家才俊作皇夫。 他之所愿:他走后,她能忘记他,能得一人,共白首。 景熙九年,大朝会上,十四岁的少年女帝,下了一道旨意: 举国大选,纳新人入后宫。 历时四月,经五道择选,海选的六千人剩五十人,遂封品级入九重宫阙。 至此,大宁皇朝,后宫大开。 她想,天下大,无需囿于情爱;众生多,亦不是非他不可。 【真温柔隐忍青年丞相VS假纵情肆意少年女帝】 以女儿身君临天下,已是离谱,如今竟还要世间好儿郎皆入她裙下。 时人私下窃语:女帝当真是丞相一手教养,在离经叛道上,一脉相称。 何止,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这两位做出了更加离经叛道的事。 女帝诞下一双儿女,其父不详。 丞相夜叩宫门,欲要重回后宫。 排雷: 1、女主因身份原因开后宫,但不存在np,只是用来虐男主的,雷者慎入。1v1,he。 2、男主重生,女主是慢慢恢复前世记忆的,勉强算个双重生。 3、火葬场第一章就开始了,从前世烧到今生,所以本文又名《丞相的火葬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夜,谢清平 ┃ 配角: ┃ 其它:接档文《美人刀》 一句话简介:那对离经叛道的君臣。 立意:平天下治国齐家养性修身。 第1章 【001】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 大宁历,景熙二十五年,冬至日寅时。 风雪絮絮,北伐的三万大军正浩浩荡荡返回大宁境内。 给女帝续命的丹药“圣人花”已经到手,而唯一未曾平定的北戎亦就此被征服,至此大宁四海臣服,女帝亦可福祚绵长,当是万千之喜。 因着朔雪渐大,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为首的几位将军哈着热气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倒真没看出来,那谢祭酒竟这般厉害,无声无息插了这么颗暗子在北戎王帐。” “是啊,本以为送来的只是密报和行军分布图。却不想那暗子竟直接斩杀了北戎三王。如此我们隆武军兵不血刃受了降书。” “若是当时我们即刻信了他的话,早几日出兵,那暗子或许也不会暴露,被伤成那副模样了。” “线报核实是最基本的。主要,谢祭酒本就是被陛下厌弃之人,他那身份,莫说还能留着官职,能活着便算是皇恩浩荡!” “确有可能。毕竟陛下最恨士族,当年耗时两年,屠尽士族二十三家六万余人,可就唯剩了他谢氏一个男丁。便是那谢……谢丞相,明面上被免了死罪,罢官削爵恩准回了故里。到头来还不是被赐了一把烈火,剩得一具焦尸!” 提及“谢丞相”三字的年轻将军顿了顿,到底还是把话吐尽了。反正也时过境迁,又是山高皇帝远,说说亦没什么大不了。 “事关陛下清誉,子虚乌有的事,莫要胡言。”居中一直沉默着的大将军听至最后,不由开口制止。 其他所言皆是事实,可是将那谢丞相之死算在在当今陛下身上,是没有证据的。 诸将闻令,便止了话语。然莫说是他们这一行六将,便是郢都皇城内,稍微有些脑子的朝臣,大抵都是这般认为的。 违抗皇命,私放要犯,吴秋山下拔剑弑君,条条桩桩皆是死罪,没有哪个帝王能容下这样的臣子。原也有毒杀、暗刺更隐蔽的方法,如何要选择纵火这般惹人注目的法子? 自然有更合理的解释—— 在更久之前,谢丞相曾一把火烧了女帝最爱的伽恩塔,女帝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一双未见天日的儿女,和唯一的血亲昭平长公主。 如此私仇公恨,女帝所行无有半点过分,是为人为君再正常不过的做法。 许是提起了这么个人,六将驾马行在雪地里,皆默默垂了头,忍不住唏嘘。他们如今虽是新贵,直属女帝,早年却都是得了谢丞相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他们对那八年前死去的谢丞相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 谢丞相,谢清平,如果还活着,如今正好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原是前朝先楚长公主与司徒谢戎柏的第三子,真正的世家公子,却没有世家公子的做派。 年少时,曾出任隆北云州刺史,多次私服深入民间,与百姓同食同耕,以此体察民情,为民谋利。是当时腐朽昏奢的楚氏皇朝里为数不多的实干派,遂成为当地隆北睿成王府的座上宾。 睿成王,何许人也? 初时是一介底层寒门子弟,后来是大宁的开国皇帝。 -- 第2页 当年先楚皇帝惧他手中兵甲,择了贵女下嫁与他,想以此牵制他,此女便谢清平之长姐。然先楚大厦倾塌,到底还是被睿成王取而代之。只是新帝登基不过三年便崩逝,唯剩下一个九岁孤女,便是如今的女帝殷夜。 因着寒门出身,又是女子之身,殷夜的帝王路比其父更艰辛百倍,幸得由谢清平全力扶持。君臣二人,最好的时候,曾并肩执手,共同南面临朝。甚至,在女帝及笄之前,谢丞相一直居于后宫,精心教养辅佐。 此二人,于公论,是君臣。于私论,是至亲。 按着辈分,女帝实打实该唤丞相一声“舅父”。 却怎么也没想到,经年后,两人会走到这般地步! “要是丞相知道北戎被灭了,如今河清海晏,应该也会欢喜吧?” “也未必!他要的是恢复楚氏天下。如今是咱们陛下掌着四海,焉知他会如何?” “恢复楚氏天下?可是当年是他力排众议扶陛下上位的,如何……”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母亲是先楚公主,他留着一半前朝的血。且不论这些,那便说他为何要烧塔?陛下身怀六甲困在塔里,怀的可是他的孩子!” “就是!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何况,吴秋山下,他欲要放走的那些人可都是前朝遗族,哪一个不是陛下死敌?” “放便放了,左右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是他那一剑,直刺陛下肺腑。这十多年,陛下身子全凭医药吊着,幸得如今灭了北戎,得了这圣人花!” 此话一出口,诸将皆不由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那辆加阔的马车,对车内那名暗子伸出几分敬畏。 暮色上浮,雪光幽幽。 马车内,唯二的两盏壁灯烛火摇曳,映照出榻上昏迷的人。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露出的白骨上残留着结冰的血迹。双足经脉俱断,胸腹上皆是刀剑砍伤的痕迹,而胸口淬毒的一箭是他致命的伤口。再往上,便是一张形容恐怖的脸,面上皆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烧伤,亦有剑伤,反正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 随着医官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那人终于闷哼了一声,似有所反应。 “谢祭酒,此人毒入肺腑,又耽误了这么些天,血尽力竭,怕是不成了!”医官擦着汗,斟酌再三,遗憾开口。 “不可以……”谢晗扑通跪在地上,拉住医官衣角。 “祭酒,切莫耽误时辰,且问问他可还有话……交代。”医官叹了口气,叫停马车,退身而去。 帘帐撩开又落下,烛火明灭间,榻上人目光已经开始飘忽游离,唯有一点神识支撑着他。 “久久……”他下意识叫出一个名字。 此二字入耳,谢晗含泪颔首。他自是知道,唤的是谁。 当今女帝姓殷名夜,小字久久。 方才掀帘灌入的寒风已经散去,烛火亦不再晃动,只柔柔散出光华,映照在那具残破不全的身躯上,照出那张面庞昔年轮廓。 昔年他是积石如玉、郎艳独绝的清贵公子,是万人之上、誉满天下的青年丞相,如今竟已是这般零落成泥的模样。 八年前,是他被逐出京畿的第二年,他在发黄的书卷中寻到那灵药的所在,尤觉早已死去的身心重新活了过来。当夜便一把火烧毁祖宅,割面毁容,服药变声,只身前往北戎。至此,世上再无谢清平,有的只是北戎王帐内日益受重用的残疾谋士。 数千个日子里,为了隐藏身份,他不敢记得自己是谁,亦不敢回忆往昔,与虎谋皮的时日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却唯一点,日益清晰,便是千万里外,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那是景熙十五年深秋,残阳染红天际,他脱下官服,递上相印,合起府门,交出一生全部的荣耀和骄傲。素衣小车,孤身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京都。 他在城外莫名站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城中下了宵禁,再无声响,方转身离去。然而,才掀帘上车,便听得身后无数脚步声响起。 借着朦胧月色,他隐约看见城楼上人头攒动。后有兵甲执火列队而出,照亮无边黑夜。 城楼上,士兵横列,每人持刀押着一名犯人,是不久前,他在吴秋山下救下又被带走的先楚士族。随着指挥官手势落下,数十人便瞬间封喉于刃下,尚有体温的尸体被抛下城楼。紧接着是第二批,一样的手起刀落,足踢下楼,然后是第三批…… 无声无息,唯有血腥味慢慢变浓。 大半时辰后,兵甲退去,城门打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在他身边停下。 车上人急促的咳嗽声打破夜的宁静,半晌稍稍平稳了气息后,方由侍者扶着下了马车。虽是深秋夜晚,有了寒意,然她身上却裹着寒冬腊月才需要的雀裘。 半月未见,她仿若又瘦了,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凹陷得更深了,她扯过嘴角笑了笑,提着气缓声道,“本该君无戏言的。你交出相权,朕便该履行承诺,放过他们。但是今朝不行了……今朝朕昏迷了许久,太医诊脉,说朕时日无多了!” “既这般,留着他们,朕不放心。便只好杀了。” “抱歉!” 她已许久不曾说过这般多的话,只伸出枯骨般的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蹙了蹙眉。待缓过一口气,便又笑了笑,转身离去。 -- 第3页 踏上车驾的一瞬,她停了下来,只喃喃道,“我的孩子死了,你守护的族人也死了。倒也算公平。只是很快,我也要死了……” 她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含泪带笑,“你呢,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是今生,她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月光惨白,他看着一地尸体,看着远去的人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风吹拂,一缕银丝落在他足畔。他俯身捡起,死死捏在手中。 这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却已经白发丛生,步履蹒跚。 “她,这些年还好吗?”记忆回拢,浊泪便滚下来,“可有开心的事,让她笑一笑?” “叔父,您撑着,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谢晗跪在塌边,哀戚道,“北戎灭了,药也有了,陛下,陛下会原谅您的。” “去岁年关,我回京,正值东境十三部投诚贺岁,陛下又得疆域,便真心笑了回。陛下如今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但君威已扬遍四海,一切都好。” 闻她又笑过一回,榻上人便随着展了笑颜。 “叔父本就是是已死之人,不必再扰她心神。”谢清平余光落在侄子身上,“北戎和药,皆是你的功劳。凭这些,陛下会召你回去。你、是谢氏仅留的血脉。谢氏百年荣光,便辛苦你了。亦借这些,你帮叔父求一求她,求她……” 谢清平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也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只攥着谢晗的手,一字一句的吐出来。 “将我尸身焚化,当是八年前那样。我本死于那一年……只说是我昔年遗愿,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近一些……” 这一生,他无愧家国天下,唯负她良多。 他曾囿于世俗礼教,不肯接受她,亦厌恶她在伽恩塔里囚禁了他三年,折辱他半身所执的风骨。却根本不知,早已爱她入骨。 最后的意识散尽前,谢清平看见少年女帝正风华款款向他走来。 是她十四岁时的好模样。 她的眉宇间还保留着仁慈和悲悯,一双漂亮的凤眸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她穿着一身素锦宫装,腰间配着他送的枫林血玉,一步步走近他,掂足趴在他肩头,鼓起一生全部的勇气,怯声道,“舅父,大宁万里山河都是我们的了。从此,您为皇,朕为后。我们共享受天下。” 而他,赠她“荒谬”二字,让她一生变凉。 他想,来生,若有来生…… 朔风又掀车帘,灯火皆寂灭。 第2章 【002】她说,她要择他为皇夫。…… 六月天,晌午时分,艳阳碎金,杨柳醉烟,蝉鸣一声脆过一声,衬得整个勤政殿愈发静了。而殿内正座案几上,玉碗中糖水莹亮,冒着热气的两颗杏子在匙尖搅动。清的水,黄的果,雪色碗底玉色勺。葱白柔荑一松,匙碰碗壁,一声清响。 于是,殿中更静了。 左侧的六位言官原本在得了女帝的赐膳后,领命坐下,同饮消暑的膳食。此刻这一声响,诸人不由心头一怔,悄然默声放下了碗盏。 天家皇室,规矩极严,哪有用膳之时发出碗箸相击之声的。 分明是,女帝动怒了。 殷夜也不看他们,只掀起眼皮扫过右座。 座上人乃丞相谢清平,紫袍玉带,袍服上仙鹤翱飞,凤池清波,衬得他愈发清雅矜贵。他并未同言官那般,随着声响停下,只垂眸继续饮用。许是天气当真炎热,他还多要了一盏,此刻正用得专注。 片刻方顿下手中汤匙,抬起一副温润眉眼,嗔怒又无奈地望了眼女帝。 待同他眸光接上,殷夜却又瞬间瞥过,不愿搭理。她垂了眸,用余光瞪他。 自打她六岁登基至十二岁,整整六年的时间里,朝朝暮暮,他便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教她诗书礼仪,教她阅卷理政,教她为君之道。 夜间,亦是宿在与她寝殿相对的琼麟台。 两殿隔着一道四里长廊,六扇宫门,不管她何时惊醒,何时哭泣,何时胃疾发作,他都最先出现在她殿中。 然而,从两年前开始,他便不再每日留宿后宫,只隔三差五来一回。初时是一日隔一日,后来是逢五逢十的来,再后来便是一月才来一回。到今岁二月起,莫说是留宿,便是白日里,除开朝会,竟是连着勤政殿都不再日日踏足。 殷夜数着日子,谢清平已经连着七日未入此殿。今日若非言官有事要启,他大约便又直接回了丞相府。 怒瞪了一会,她觉得眼角抽筋,便将目光从右转至左,落在一众言官头顶。耳畔回荡着方才他们的谏言,“陛下今岁十四,乃将笄之年,若丞相再留后宫,有损君臣清誉,恐伤大宁颜面。” 这是连着一月住一次后宫都不行,要他彻底搬出后宫。而他方才没有半句反驳,大抵是认同的。 殷夜收回目光,重新拾起玉匙,轻轻搅动着那盏热饮,原本平静玉清的汤面漾开层层涟漪。 昨夜梦中的情境再次浮现开来。 那是在裕景宫帝王寝殿中,即将油尽灯枯的父亲仰躺在御榻上,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自你阿娘去后,你便失了话语。但爹爹知你心性,早晚也能再开口。 “然当日冲冠一发,为你母亲报仇,夺了这天下,如今亦不曾后悔。大宁王朝,是爹爹为你母亲建设的王朝。” -- 第4页 “只可惜爹爹空有夺天之力,却无治国之能,放眼当今天下,唯你舅父,有此才干。更有甚者,他出生高门,却无贵贱偏见,爱你母亲亦能爱屋及乌,疼你顾你,与为父结手足之交。如此才德兼备,是真正的端方君子!” “你,要听他的话,认真受他教导。” 殷夜觉得这梦无比荒唐,梦中自己是一个患有哑疾的孩童,母亲已亡,父亲是大宁的开国皇帝,崩逝之际苦心交付。而最荒谬的是,父亲说舅父爱曾过她的母亲,因母亲才爱屋及乌待她。 不过是梦罢了,她并未曾放在心上。 她的双亲,如今皆在隆北睿成王府,膝下养着她的胞弟,上月还有信送来互道平安。此间种种与梦中之景相差良多。 本来一日朝会散,她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左右是近来心情不快,生出此等心境,思念爹娘至亲罢了。然此刻却偏又想起来,纵是种种皆是梦虚幻,梦中有一条,却让她理清了点这些年心中的疑惑,却又不禁遍体生寒。 这样的缘由,她不信。 殷夜深吸了口气,搁下玉匙道,“如此盛暑,换盏冰镇的来。” “陛下,您用不了寒凉之物。”随侍的尚宫司香原是她母亲的贴身婢女,如今奉命留在她身边照顾,情分不同,胆子便比一般侍者大些。 “连你也要同朕唱反调吗?” “陛下……”司香只得以目示意,向谢清平求救。 “仔细胃疼。”右座上的青年丞相并未见到尚宫的暗示,却已提前一步开了口,起身将自己案上的一盏温热的酸杏蜜饮奉了上去。 方才上膳,他的确多要了一盏,却是同殷夜一样的热饮。这一刻钟里没做别的,只不动声色地将冷、热两碗饮品调和成温凉的口感。 “用这个,不烫了。” 今日散朝,言官邀他共同面圣,他心中便知晓,左右要惹到她了。但有些事终是避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 好在,如今她还小,只有依赖,未曾动情。便一切都不算晚。 只是,一盏饮品奉上,他便觉功亏一篑。如同这两年里,他循序渐进地远离她,但每每她一拉他袖角,一低眉垂泪,他便忍不住揽她入怀,刻意拉开的距离总在瞬间弥合。 果然,殷夜瞧着那盏酸杏汤,先前眉宇间的怒意愁色已然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明眸流转的笑意。 这两碗饮品合成了一盏,便是他各饮了一半,然后混在了一起。他是不吃酸甜之物的,今日这饮品,又是蜜水,又是酸杏,明摆着是她故意闹他的。 但殷夜懂得见好就收,只接过碗盏,心满意足地饮下。 用完后,暑也解了,气也消了,净手漱口毕,她便谴言官跪安,欲要起驾离开。 然而,言官哪是这般好糊弄的。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要给女帝与丞相的关系理出个子丑寅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断没有被三言两语打发的。方才又见二人这般亲昵自然、不分君臣的样子,便更不能领命告退了。 只齐齐躬身跪拜,问道,“方才所言,陛下意下如何,丞相又当如何?” 方才所言—— 陛下今岁十四,乃将笄之年,若丞相再留后宫,有损君臣清誉,恐伤大宁颜面。 殷夜没有理会他们,抬眸望向谢清平。 谢清平也正在看她。 十四岁的少女,坐在案前正座上,半挽杜丹髻,一支龙凤钮交的攒珠步摇横贯发髻,凤头龙尾各自往后偏去,垂下数缕缠金镶玉的流苏。 灵动又端庄。 谢清平看着被他精雕细养的瓷玉娃娃,已是眉目如画,风姿卓然,半晌含笑道,“诸位说得有理,待陛下来年及笄,是该择皇夫婚配了。臣亦算功成身退。” 这话落下,殿中有片刻的静默。言官们长舒一口气,而女帝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指尖发凉。 殷夜从座上缓缓起身,白玉高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清平。 开口道,“不必挑来选去这般麻烦,朕看舅父便很好。” 平地惊雷。 言官才舒出一口气,此刻简直觉得呼不进气来。谢清平亦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舅父不说话,朕就当您默认了。”殷夜摇着七彩琉璃小折扇,施施然下了御座,丝毫不顾案几前的一众言官,只转身坐在了他一旁的侧座上。 “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其中一人道,“丞相与陛下乃甥舅至亲,若择丞相为皇夫,有违人伦!” “何况丞相教辅陛下多年,诸国皆晓乃是帝王之师,不可,万万不可!”又一人急言道。 “舅父,朕听你的。”少女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们,只拢了折扇,眉角眼梢蔓延开无限风华自信,远山眉轻挑更是说不尽的明媚娇俏。 这辈子,她没有如前世般,从皇太女上位,而是在六岁那年直接登上了帝位,成了大宁的开国女帝。而从她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起,谢清平便一直悉心教导。 他不仅教她如何做一个帝王,如何坐拥山河万里,他还将她养的肆意鲜活,明朗桀骜。 再没又了前世的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他总和她说,久久,你要什么,便同舅父说。但凡你要,但凡我有,便都是你的。 于是,今日,她便这般说。 她说,她要择他为皇夫。 -- 第5页 “丞相,领旨谢恩吧。传礼部,择良辰……” “陛下!”谢清平终于站起身来,打断她的话。 “如何?”殷夜摇开手中折扇,扇面鎏金璀璨的光泽映出她年少又骄傲的面容,同她左边眼角处往额鬓延伸的三朵金梅,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臣觉、诸卿所言甚是。”谢清平跪下身去,抑制心头惊涛骇浪,只一字一句道,“臣惶恐,不敢承恩。” 昨日梦境再浮现,殷夜面上已经退尽血色。只点了点头,转身道,“诸卿跪安吧,丞相留下。” “陛下——”言官还欲言语。 “如丞相所言,朕及笄之年,立皇夫日,丞相搬离后宫。” “陛下……!”诸官还欲再言语,被为首的院正以目拦下。 丞相已表态,女帝亦退步,再多话便是为臣子的不识趣了。遂众人叩拜,躬身退下。 殿中龙涎香袅袅而出,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殷夜才重新转过身来,看着跪在面前的人,亦缓缓俯下身去,同以往无数个日月一样,难过烦心便无声趴在他肩头。 又许久,她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父母安在,你却要亲自养育我?” “为什么我父亲夺了天下,你要力排众议扶我上帝位?”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宠我,爱我,疼我,与我片刻不离?” “为什么今朝又这般绝情?” “不,是从两年前开始,为什么又要一点点收起你的感情?” “为什么?” 她浅淡的呼吸夹杂着炙热的拷问,喷薄在他耳畔。一身龙涎香缭绕弥散,满头珠钗步步摇颤动,震得青年丞相神思恍惚。 谢清平松开又攥紧的手本想将她推开,最后却还是抚在了她背脊,一句句回她的问话。 他勉励控制着自己,回答得认真没有破绽。 他说,养育你,无非是你父亲忙于军务,母亲生你伤了身子,我正好在隆北,举手之劳。 他说,扶你上帝位,是你父亲宿疾缠绵,与其他日夜操劳不堪重负,不如早早传位于你,留他修养身心,享几年安乐。 他说,疼你爱你,是因为你我至亲,我与你母亲是一门姐弟,与你父亲结手足之交。 他说,和你保持距离,是因为你慢慢大了, 你长大了…… 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孩子…… “不是的,你说谎。”殷夜再听不下去,从他怀中退开身,嘴边噙了一抹虚无的笑意,抬眸直视他,“我知道为什么。” “这些年种种,不过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我母亲。” “你爱我母亲而不得,便把我当作了她。在我身上寻求你未曾得到的情感,是不是?你两年前开始离开我,是你终于意识到,相比母亲的温婉谦和,我除了一张与她六七分相似的脸,其他并未半点相似之处。” “这些年,你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替身,对不对?” 少年女帝猩红了双眼,隐忍而狂怒。 “你、如何知道的?”谢清平本能的想否认,然前生诸事浮现,他话出口变成了这样的一句。 这样一句,便算认可了殷夜的质问。 “再说一遍。”殷夜泪水垂在长睫,轻声又低语。 “如陛下所言,过往皆是臣不对,索性如今回头,亦不算晚,陛下以后……” “你胡说,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陛下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解释?” “你——”殷夜被激的胸口起伏不定,睫上珠泪滚落,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回荡,伴着一声撕吼的“滚。” 余音歇后,谢清平拱手退身,“臣,告退。” “今朝你欺我年少,辱我情爱,念往昔养育之恩、辅佐之义,就此两清。今日之后,你我之间唯剩君臣二字。” “臣,谨遵圣谕。” 少年女帝拂袖离去的那一刻,青年丞相尤觉满殿雕梁画栋、朱墙碧瓦凋零色泽。 第3章 【003】伽恩塔,长安殿。…… 午后金乌漫天,流光倾泄,谢清平却觉通体冰冷。 待行至承天门外,候侍的马车上前,他才要扶上车舆,竟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大人!”亲卫沈林上来扶了一把。 “你这什么情况?”不远处本徐徐靠近的马车,一人撩帘疾步下来,亦扶了上去。 来人慕容麓,乃出身四大士族的卫氏。卫氏当年原是与谢氏齐名的,祖上于先楚有从龙之功,出过九任大将军,百年前被赐予天家慕容姓,荣耀一时。只是如今慕容氏被灭,曾经的尊荣反成了掣肘,顶着这般姓氏于朝中颇为尴尬。偏如今的家主慕容封,并不愿改回先祖卫姓,认为曾经忠楚并无错,如今效力大宁亦无妨,侍君贵在一心,无关姓氏。而三年前更是派出全部卫家军抗击西羌,至今仍旧戍守边防,如此得了女帝信赖,其侄子慕容麓亦连升两级,如今担着四品长史,直属丞相府。 抛开公职,慕容麓与谢清平本就是少年同窗,私交甚好。此刻,慕容麓上了谢清平马车,见其面色发白,垂首低喘,额角更是逼出薄汗,不由心下发慌,撩帘便要吩咐前往就近的医馆。 “无妨……”谢清平掩袖吞下一粒丹药,拦下慕容麓,指了指下首,“厢内有水,你递给我。” -- 第6页 慕容麓转过身见人总算有了回应,赶忙俯首寻来,还未拧开囊袋瓶口,便被谢清平一把拿了过去,仰头灌下。 那丹药得了温水催化,药效瞬间激发出来,不过片刻谢清平已经恢复如初,双目凝神,薄汗敛息。 “你这是中暑了?”慕容麓不晓内理,见他前后这两幅模样,只将冰鉴往他处挪了挪。 “有点。”谢清平缓过劲,松了松衣襟盘口,方抬头顺着他的话道,“炎炎午后,你再此候我可有急事?” “无甚大事!就是今明两日轮我休沐,我去一趟万业寺看望父亲,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老夫人的?” “帮我向阿娘问安吧!”谢清平放下按揉眉心的手,“我阿娘若问起我,便说我一切都好。其他,反正你晓得怎么回。” “好!”慕容麓还欲说话,然因抬眸一扫,顿时愣住了,不由蹙眉细看,片刻如见鬼般盯着谢清平道,“你、你被谁……你被陛下打了?” 青年丞相清俊白皙的面庞上,右半边赫然呈现数个红指印。 本来慕容麓听闻谢清平中暑,还觉不可思议。勤政殿中一应俱全,有的是冰鉴降温,膳食消暑。即便是出宫这段路程,一路亦有侍者执伞遮阳,寻常女子都不可能中暑,何况他一个长年习武的青年男子。 眼下看着那指印,慕容麓大抵是理清了,这是龙颜震怒,被罚于烈日下曝晒了! 然所谓“刑不上大夫”,何况还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何况这两人间还是甥舅至亲! 而这惩罚亦着实诡异,慕容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哪有君上直接扇臣下巴掌的! 这怎么看怎么像内帏姑娘怒打薄幸情郎或是登徒子的样模样。 负心汉,登徒子。 这字眼按在眼前这位身上,也不知是登徒子侮辱了端方君子,还是端方君子辱没了登徒子的名声。 慕容麓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六月盛夏,仍不禁背生冷汗,忍不住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惹得龙颜大怒?” 自踏出勤政殿,谢清平耳畔便来回回荡着殷夜的话。 她说要择他为皇夫。 她说自己将她当成了替身。 她说,今日后,他们只剩君臣情分。 谢清平尚且记得前世,北戎归途中油尽灯枯之际,他想若有来生,但凡知她心意,无需她开口,当是他三媒六聘,中开大门,盛娶之。 然而,这终不过是他濒死之际,滋生的一丝妄念罢了。 因与惠悟法师的交易,他无有来生,不入轮回,死后合该魂飞魄散。却不想残念至深,留了一抹执念在北境白骨阴森的战场上飘荡。 第二年的时候,阵阵梵音指引,竟一路带他回到京畿,直入皇城。 皇城宫阙中,有他魂牵梦萦的人。 一眼,足以。 她用了药,是不是都好了? 北戎灭了,盛世伏在她脚下,是不是她又笑了? 然而,他并未如愿见到她。他被引到皇宫西南十里外的伽恩塔中,一缕亡魂被囚于第四层长安殿千盏佛灯罗列的阵中。 伽恩塔,长安殿。是他情动的地方,亦是她情灭的地方。她在此下药囚禁了他三年。亦是在此,为他孕育了一双儿女。 只是三年里,他都没给她半点好脸色。他总觉得这是他此生莫大的耻辱,而那个女子,许是至尊位上坐惯了,亦是半点不肯让步。 三年里的很多事,他都不愿再想起,唯有她最后一次入塔见他的情形,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那是她囚禁他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有了身孕,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让她变得柔软了些,又或许是在这三年他冰冷至极地对待中,她终于败下阵来。 她低垂着眉眼,爱怜地抚摸着七个月的胎腹,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摸一摸他们,他们可有劲了。” 他一如往常,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 她便抓过他的手。 他拂开,她用力抓得紧些。 他便恼怒,推开了他。 那会,他一直被喂着软筋散,没有多少力气。却不想,那一推竟险些让她跌倒。 她护着肚子,扶在门框,再没敢近身。 良久才开口道,“这回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想明白了,到底强留不得。等……等我生下他们,你抱一抱他们,我就放你走。有了他们,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不是非要你爱我,我就是害怕一个人……”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沉默着。 她见他看自己,便笑了笑,从袖中拿出小玉瓶,递给他,“这是解药。我错了,舅父。” “你要是现在要走,也行……” 他没接。 她庆幸而局促地收回,咬着唇口道,“多留两个月,你给他们取个名字,成吗?” 他一直看她,却始终没有一句话。 最后,僵持了片刻,她还是将玉瓶放在了桌上,扶着身子走了。 走出殿门,她回头擦干了眼泪,复了帝王模样,“朕闻妇人产子,死生参半。若遇不幸,望舅父看朕父母情面,守护大宁江山,匡扶社稷。” “大宁……宁之一字,是母亲闺名。”她顿了顿,隐忍着满目泪水,自嘲道,“是朕多虑了,只凭这一字,何须朕托付,舅父当肝脑涂地。” -- 第7页 “便是朕,这十数年得舅父厚爱疼惜,原也不过是母亲之故!” 她踩着楼梯木阶一步步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减弱却还在回荡,谢清平方回过神追上去,却已不见她人影…… “不是的,久久!”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唤她乳名,亦给了她确定的答案,她却没有听到。 他想,不要紧,她还会来的。 他寻出一方青玉,那是他送她枫林血玉时,她的回礼。将玉分成两半,细细刻下一双孩子的名字。 只是,她再入伽恩塔,已是他纵火之际。尽管他亦是被人设计,然那火把到底从他手中掷出,他难辞其咎。 何况那把火,当真烧毁了一切。 烧死了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昭平长公主。 她腹中一双儿女,一个生下被浓烟呛死,一个胎死腹中未见天日。 是故,当他一抹执念被引入旧地,他便知晓,即使他死了,她亦恨着他。 果然,入塔大半年,他亦不曾见到她,而他已为亡魂残魄,却也无法自由来去,被永困阵中。 直到第三个年头,景熙二十七年的春天,她终于入塔而来。 从景熙十五年,她将他贬官逐出郢都皇城,至此十二年,他终于又见到故人。当是服了药的缘故,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步履间不再沉重滞缓,双眸有了几分少时的清亮,只是一头长发,再化不成青丝。 缕缕华发,无一昭示着他予她的累累伤痕。 她立在千佛灯阵前,望着虚空,沉默不语。 月落日升,天光亮起,她方道,“他们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吗?” “久久,我在!”他想抱她,想同她说话,却是无声无形,一缕残魂。 “死,比活容易。”她冷笑,拂袖离去。 后来,她便常来伽恩塔。 大多时候,她都不说话,只是在灯前长站。 有些佛灯即将燃尽,她便跪在地上将他们重新点燃。偶尔出神,烛蜡滴在她手背,她勾起唇嘴望向阵中的位置,喃喃道,“我想原谅你的,可是你……” 罪不可恕,他知道。 第四年秋,她精神大好,入塔那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花好,月圆。 她负手立在佛灯前,长眉如鬓,深目流转,双颊醉意染云霞,唇畔噙了丝笑,“朕是真的傻,折你身上近三十载,情爱与韶光皆错付。” 她叹了口气,手背揉过眉心,“今朝西南诸部,进献郎君良人。良人……朕看着,都比你好。朕收下了。” 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宁后宫,就此打开。 往后的日子,她还是如常到来,讲的大多都是她后宫纳入的各色男子。 她倚在榻上,摇着小折扇,眉眼愈发明艳绝丽,早年额角生出的皱纹悄然褪去,薄纱锦衣间隐隐现出一身雪肤冰肌,“圣人花”发挥了功效,时光在她身上倒流。 除却日渐多出的白发,证明着岁月的流逝。 她瞥过镜中人影,垂眸望着披散的华发,又望向千佛灯的中心,“年少不懂事,若早些放眼看看,多遇些人,或许你我都能好过些。” “或许能早些明白,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这样后的第七年,她又入伽恩塔,眉目间已平静如水,爱恨皆无,只含笑道,“如你所愿,朕要大婚了。” “亦如你所愿,择你谢氏儿郎,谢晗为皇夫。” 在他死后的第七年,不,确切的说是第十七年,十七年前,他假死于祖宅大火中。于她,便已是亡魂。 而她终于走出年少那段荒唐的感情,重新拥有了爱人的能力,开始新的生活。 这,很好。 只是这次后,往后十年间,她再未踏进过伽恩塔。 景熙四十一年,殷夜五十岁,生命走到尽头,方再入塔中长安殿。 这回,她没有进来,只隔着殿门,望殿中千盏不灭的佛灯。 烛火安静如斯,尘埃浮游半空,阵中亡魂又见故人。 竟是少女面庞,老媪白发。 “您既已知晓一切,更知谢相遗愿,山陵崩后,可要与之同入陵寝。”说话的是下一任女帝。 她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殿门挡住女孩大半身子,他看不清孩子模样,只是心酸又欢喜。 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不必。”她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开。 终究是这般恨着他,不遂他愿。 他的遗愿—— 隔着生死两端,渺渺时空,南归途中大雪纷飞。 “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近一些……” 窗外逆风撩开车帘,热浪扑入,将谢清平从前尘往事中拉回。曾经那般执着的爱,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亦可以慢慢走出来。今朝不过情窦初开,他狠心一些,便能早点抚平她年少悸动的心。 喉间弥散的血腥气尚未散去,同样提醒着他,不必再误她。 第4章 【004】谢清平买的点心,不是给殷…… “问你话呢,想什么这么出神?”慕容麓再次开口,“你到底怎么惹上陛下了。” “没什么。”谢清平敷衍道,借着车帘飘拂的片刻看着外头场景,换了个话头,“如何绕路来玄武长街?” “前头便是‘三锦阁’。”慕容麓挑眉,“你且赶紧去买些,趁着天色尚早,送入宫中哄去吧。” -- 第8页 慕容麓虽不知谢清平如何惹了那活祖宗,但他知道,女帝爱甜食,尤其是这三锦阁中的各式现烤点心。 以往一闹性子,谢清平总是买来送去。若是还哄不好,便直接换了私服带她出来。再回宫,便是少女娇靥如花,笑声脆如银铃。 谢清平知道他的意思,却更明白,今朝之事不是一口点心能哄好的。但也未曾言语,随着马车停下,缓步入了店中。 两人寻了间二楼雅室坐下,慕容麓去柜台吩咐,谢清平唤住他,“多点一份栗子茶饼。” “栗子茶饼微苦,陛下不吃的。” “你点便是。”谢清平倒了盏茶,目光落在长街东尽头处。 那里是鲁国公府,住着四大士族之一的裴氏。 慕容麓没有多问,道了声“好”便下了楼。 谢清平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接过袖中滑出的玉瓶,单手弹开塞口,倒出里面的丹药。 一颗,两颗,三颗…… 他倒转玉瓶,用力又倒了倒,竟只剩五颗了。 以往他只需一年服一颗药,然从两年前开始,他便需每半年一次药,近一年更是用的频繁,每换季都需服。 而方才在马车中服用的那颗,距离上一次服用才一月时间。 且不说他本就精通医术,便是如此加速的用药,寻常人都能明白,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 他收了药,目光重新落在东尽头处。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他走之前,至少内忧要帮她清掉。 日光刺眼,他亦觉疲惫,只缓缓合上了眼。 慕容麓唤醒他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后,夕阳横斜,晚霞映西天。 “你是不是病了?”慕容麓蹙眉道,“倚着也能睡这般久。” “近来有些累!”谢清平笑了笑,尤觉面上不再火辣辣地疼,便知已经消下去,只从慕容麓手中接过点心,“我拿着。” 五包点心分了两手,一手是她常吃的四式小点,一手是那份栗子茶饼。 马车内,尽是点心焦香馨甜的气息,他拎在手中不曾放下,恍惚中看见她凤眸弯弯,朱唇轻启,如小猫般咀嚼吞咽的欢愉模样。 到达丞相府门口,他竟低低笑出声响。 只是容不得慕容麓开口疑问,府中少史已从大门边匆匆迎上,拱手道,“丞相,宫中来传口谕,内侍监江公公已在厅中候了多时。” 谢清平望了眼手中点心,入厅而去,躬身而跪。 “圣谕,今朕感诸卿所言甚是,为承社稷之责,绵延子嗣,传万代千秋。遂命丞相携领内阁,挑选皇夫,策案拟旨来奏,钦此!” 点心的香味还在厅中弥散,谢清平恭谨领命。 内侍离开许久后,他方回神吩咐左右,“去谢园请世子入丞相府,学习宫廷礼仪。” 他口中的世子,便是他嫡亲的侄子,谢晗。 他记得的,前世,千帆过尽,殷夜立他做了皇夫。 举案齐眉,生有一女,女承帝位。是很好的归宿。 * 月明星稀,水静莲香。 裕景宫寝殿前的庭院中,殷夜倚靠在座塌上,摇着鎏金小折扇听内侍监回话。 不过是“丞相已经领旨”这么一句,殷夜闻后,却半晌没有反应。 跪在地上的江公公,只兀自垂着头,不由心中感慨,这陛下实实在在是丞相一手教导出来的,行事举止都这般相像。 傍晚那会,他宣谕完毕,丞相亦是这般沉默片刻,还是他提醒了一声,方才领命叩首。 然此刻,他可不敢提醒。相比谢相的温文尔雅,春风化雪,他家主子可是要骄横凌冽的多。 何况,晌午时那一巴掌,别人不知,他可是看得真真的。 “宫城到相府,时辰不对。”殷夜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谢相绕路去了玄武长街。”江公公伏得更低些,脑中猛然灵光闪过,“当是去三锦阁买了点心。” 他记得,当时远远见得丞相将几袋杏油纸包的东西塞给了身侧的少史,近身听宣时更是一身的烤饼酥香。 “三锦阁?”殷夜顿下手来,娇嫩明艳的面容上多出两分笑意,“点心呢?” “奴才……”江公公简直想抽自己两个巴掌,颤巍巍抬起头来,向一侧的尚宫司香求救。 丞相既买了点心,自然是奉给御前的。然御前的人到了府邸,却不曾带回。便是这点心不是送来给陛下的。 谢清平买的点心,不是给殷夜的。 司香咬着唇瓣叹气。 记得殷夜头一回用三锦阁的点心,是九岁那年。 那会谢清平的胞妹鲁国夫人病重,将膝下独女送去丞相府托孤。六七岁的幼女骤然离了母亲,一时在府中闹腾。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一个幼女在丞相府,又是嫡亲的外甥女,谢清平便只能在府中哄着,如此便没有入后宫。 三日未入宫阙,殷夜便开始气恼。 第四日的时候,着暗卫查探,知晓缘故。既是这样的缘由,司香便觉谢清平所为不过情理之中,殷夜也无甚可气。而当日下午,谢清平便送回裴淑,回来宫中,亦头一回带来了三锦阁的点心。 美食当前,又是孩子心性,殷夜果然开了笑脸。却也不过一瞥,便拂袖扫落了全部的点心。 -- 第9页 一时间,尽是碗碟杯盏滚落碎裂的声响。 原因无他,三锦阁的点心,皆是一式三份,谢清平送来却都只有两份。 九岁的女帝,霸道而敏感,“舅父不遵承诺,登基前夕之语,言犹在耳,说好朝夕相伴,却是一去三日不归,如今还用他人所剩之物来哄朕!” 未待谢清平反应,她便将人推去殿外,合了门锁。 那是头一回,她表现出对谢清平令人费解的占有欲,和几近无可理喻的盛怒。 司香原是看着她长大的,虽说从她一出生,便被谢清平捧在了手中,天下她想要之物,亦皆送到了她面前。但谢清平亦授她诗书礼仪,文治武功,将她小小年纪,就教得明理博学,进退有度。 那样反常的举止当是从未有过。 直到谢清平解释,缺少的一份,是他吃了。 “舅父是不吃甜食,但入你口之物,需得验过。舅父为你验了。” 那日司香从始至终伴在殷夜身侧,尤觉一日连番遭刺激。 奉上御前的膳食,自有试菜官,何劳他堂堂丞相做这样的事。 夜风轻拂,虫鸣低喃。 谢清平半俯在殷夜身前,拂开她鬓角碎发,细细解释道,“你是君主,任谁送你东西,都需验过,舅父也不例外。这点心,舅父验过,不为别的,只两重意思。一则,舅父私心,见不得自己给久久东西,还要按规矩验毒,今遭亲身验过,以正其心。二则,这东西到底从外头送来,焉知多少眼睛盯着。舅父先用,亦是防得万一,告诉那些有心人,动你且须越过我去。” 这样的宠溺和维护明面摊开,本就年少得志的女帝,愈发骄蛮依赖。 到后来,司香连着近身侍奉的人,大都看出来,明理识分寸的是含光殿、勤政殿中的女帝,而脱下龙袍卸下冕旒的殷夜,活脱脱一个娇憨蛮横没有道理可讲的少女,尤其是面对着谢清平。 “大抵是丞相上辈子欠陛下的!”好几次,司香都忍不住同江怀茂私下诽谤。 是故今日…… 司香干叹了两口气,接上江怀茂眼神,咬牙接过话茬,“那还用说吗,必是丞相想要亲自送来,给陛下赔罪。” 顿了顿又道,“陛下,且恕奴婢再多一句,届时丞相来了,您且把气消了。不为旁的,身子是您自个的,这闷着气,积食难消,仔细胃疼。” “什么积食难消,朕今日被气得还未用膳呢?”殷夜摇着扇子,剜了司香一眼。 “那陛下用些?”司香同江怀茂对视一眼。 “去传吧。”殷夜拢了扇子,阖目养神。 “是,奴婢这便去吩咐!” 退出殿外,江怀茂打着拂尘道,“还是姑姑厉害,哄着陛下肯用膳了。” “别废话了,你且赶紧的,递话给丞相,让他务必将点心送来。”司香秀眉紧蹙,心中并未有多少松快。 若是真是给陛下的,早就趁热送来了。 “等等!”司香追上去,“若是丞相拒了,你便派人现买些。”左右将眼下这遭现应付过去。 不为别的,殷夜有胃疾,饿不得撑不得更气不得,眼下这情形,明摆着是同谢清平置气呢。 自他两年前逐渐搬离后宫后,这般装病撒娇的法子隔三差五便使出来,但殷夜极少亏待自己,大都是诓他的。 譬如扬言不用膳,不过是用了五分,诓过来一起再吃个五分饱。 再譬如半夜梦魇,殷夜更是头天白日补眠,半夜折腾,然后连夜传人入殿。 司香已经从起初的目瞪口呆,变得从容不迫。 反正丞相就算用过膳,也会陪着再吃一顿。半夜传召,更是如同十二时辰不睡一般,随时候命的,来的极快。 只是今日,两人似是动起了真格。 司香转身望向庭中斜靠在榻上的少女,从晨起梦中惊醒至此时,当真颗粒未进。 而宫墙外,购点心而不送…… 司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只和江怀茂匆匆作别,自己去了膳房传膳。 月上中庭,月华如水。 殷夜坐起身来,拣了一盅红枣粥捧在手里,抬眸道,“姑姑坐,久久有话问您。” 弃了“朕”和“尚宫”,司香没有拒绝的理由,慈爱地坐下身来,只将一碟子牛乳酥往殷夜处拉进些,持箸夹了一片送去殷夜碟中,“慢些用。何事,且慢慢说。” “姑姑是从司徒府出来的,自小伴在阿娘身边,同舅父亦是熟络。” “久久想问,舅父可是爱过我阿娘?” “啪!”牛乳酥从颤抖的箸尖滑落,司香顿下手,敛正神色,“这、怎么可能?” “便是爱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殷夜将那片点心夹起,放在自己碟中,“我阿娘不过是谢氏的养女,说白了无有血脉之亲。舅父若曾年少情动,亦是正常不过。” “我就是随便问问,姑姑不必如此紧张。” “确实没有的事!”司香松下一口气,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陛下聪慧,你且算算前后时间,丞相大人满心都在国事上,从前朝先楚到我大宁王朝,这哪能腾出功夫爱上王妃!” 殷夜没再言语,只搅着那碗粥,半晌用了一口。 第5章 【005】若是这样,她为替身之说便…… 月向西落,日高东起。 司膳按时辰送来早膳,殷夜蹙眉用了些,之后便退了侍者,独自前往望书楼阅书。一入阁中,她便再忍不住胃里反酸,吐了起来。 -- 第10页 午膳的时候,她回到裕景宫,传来太医令,吩咐他们调两帖养胃的汤药。 “陛下可是胃疾又犯了,今日吐得可严重?”院判文肃惊道,“容臣把个脉。” “不曾吐过。”殷夜伸出手,只懒懒道,“昨日一天未用膳,今早胃中稍有不适,未雨绸缪罢了。” “未呕吐便好。”文肃松了口气,依令调药。 左右是常备着的药,不过小半时辰,便送来御前,奉给殷夜饮下。又半个时辰,殷夜觉得整个人舒坦了些,便用了午膳。 这一顿,她吃了个七分饱,饭后又饮了盏养生茶,原是到了歇晌的时辰,却传了江怀茂过来。 寝殿中连司香都被打发了出去,静得让人发慌。 “欺君,乃死罪。” “奴才不敢!”殿下人噗通跪下。 “所以、点心是舅父自个吃了?” “丞相、丞相说那点心是给裴小县主的,昨个晚膳便送去鲁国公府了。” “滚出去!” 殷夜静坐了片刻,砸了一个杯盏,转身入了内室榻上歇息。 脑袋中“嗡嗡”作响,她想到两个字,“混蛋”。 又觉骂出口太难听,便只能在心中来来回回默骂,边骂边跺着脚,黄花离心木的御榻被她踩的咚咚作响,一床薄绸锦被扔下又捞起,最后直接飞至紧闭的门畔,落在槛边。 外头守门的侍女跪了一地,倒也没有过多恐惧。她们都知道,陛下沉默着才是最可怕的。这般闹腾,歇上一阵便也好了。 再者,估摸着丞相一会该来了,一切便大安了。 被子扔了,脚背也震的生疼,殷夜闹不动了,躺在榻上两眼巴巴地望着门边。 按理他是该来了。 但她知道,他不会来了。 昨晚在听到江怀茂说谢清平买了点心,他却是空手而归的时候,殷夜便知道,那点心不是给她的。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丝侥幸。 江怀茂昨日同司香一道出殿,去了何处,她亦清楚。一夜,她未曾入眠,稍有动静便睁开眼来,却始终未见他人影。他有令牌,可自由出入宫门,谁也拦不住他。今早呢,又半日,望书楼中书册翻过,却是只字未入眼。 殷夜攥着身下被褥,觉得荒唐又不值。 她又想起前日那个梦,他爱过母亲。 这算是被戳破了,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吗? 可是司香说,没有这回事。殷夜回想着昨晚司香的神色,有惊讶却没有惶恐,不似说谎的模样。除非,她亦不知情…… “且算算前后时间,丞相大人满心都在国事上,从前朝先楚到我大宁王朝,这哪能腾出功夫爱上王妃!” 谢清平十三岁之前一直随着惠悟法师修行,住在西海之滨的青邙山上,十三岁下山回府,正是母亲嫁往隆北,与父亲成亲之际。 他与母亲的接触不过那一场送嫁,难不成惊鸿一瞥,一见钟情? 翌年十四岁,他正式出仕入明堂,在郢都皇城为官。又两年,赴隆北,任云州刺史,成为当时大楚最年轻的边官。 同年八月,殷夜出生。 殷夜有记忆来,几乎所有的第一次都与谢清平有关。 她第一说话,未叫爹娘,却是咿咿呀呀吐了个“舅”字,彼时诸人不知。时值谢清平入府,襁褓中的她挥舞着四肢,又唤了一遍,诸人才反应过来。 这事被她爹娘反复感慨,尤其是她母亲,每每都遗憾又嗔怒道,“这两人也不知是什么缘分,平白越过我十月怀胎的分量。” “毓白在山上十数载,竟是学了养孩的手艺,真真比我这个爹爹还在行。”父亲更是忍不住打趣。 迄今为止,十四岁的生命里,谢清平只有离开过她一年。 那是她五岁时候,先楚历,建昌二十年。 彼时的先楚慕容氏,皇室奢靡腐败,大厦将倾,士族权贵不思百姓,只顾捞油。国库匮乏,高门却是富的流油。民间各地纷纷起义,她父亲初时还领皇命镇压,却不想越是镇压,隆武军队伍却越是庞大。因为父亲亦看清了当时局势,对皇帝慕容闵失望至极。却到底不曾反楚,只将希望寄托在谢清平身上,望他能劝得君主。 而谢清平,确实也作为先楚最后的救命稻草,被召回京畿,力挽狂澜。 那一年他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西羌反境,父亲被宣出征。本来谢清平亦该同行,却也不知为何留在了皇城,只将殷夜和彼时再度有孕的母亲接回了郢都司徒府照顾。 三月后,已是春和景明,杨柳拂堤。 楚宫设春日宴,谢清平随母赴宴。 宴无好宴,紧锁的宫门内,天子卫队和肃王兵甲挥矛厮杀,竟是一场同室操戈。 那日夕阳血染,大半楚国宗亲皆在,一时间皆惶惶奔逃。然九重宫门深锁,不见生路。直到夜幕降临,从西境疾返的隆武军破开城门,领军统帅如神祇天降,平定霍乱,救诸人于水火。 而各为其主的天子和肃王,皆亡于厮杀中。 当所有人都以为新帝会是那个驰骋沙场、手握重兵的睿成王,却不想,五月良辰,登帝位的竟是一个六岁女童。 同年,谢清平出任丞相,兼帝师之职。 翌年,睿成王夫妇携襁褓中的幼子返回隆北睿成王府,至此避世。 …… -- 第11页 殷夜神思晃荡,回忆的模模糊糊,其实对于那场深宫中的春日宴,她知道的并不详尽,只是在父亲处听来了一些。 便是父亲都觉其中诸多蹊跷,譬如天家两个兄弟,并非死于兵刃,而是剧毒所致。而宴上,很多宗亲皆是亡于毒药。若是天子或肃王其中之一下毒,可为何两人皆中毒药。再者,既然已经下手成功,又如何要发动兵甲作乱,太多疑点了……只是到底先楚皇室,荒淫无度,不顾百姓疾苦皆是事实,最后亡国换代亦没什么奇怪。 而来去之间,有一样总没有错,亦是殷夜此刻可以判定的,便是从先楚到如今大宁,十数年间,谢清平确实一心忙于政务国事,与母亲交际更是少之又少。他对母亲的情感,此番细细辨来,当是丝毫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多的是手足亲情。 若是这样,她为替身之说便无从说起! 可是,为何昨日勤政殿中,他又要承认呢? 殷夜辗转反侧,半晌坐起身来,召来昭平长公主,交代了一番,然后换了男装悄无声息前往丞相府。 策马出宫城时,殷夜想,舅父买的点心自然是给她的,如今送给了裴淑,可是自己那道口谕让他寒心了?昨日午间,她还打了他,到底是自己莽撞了。 她咬着唇瓣,打马加快速度。 索性是口谕,不是圣旨,收回还不成吗? 然后,再赔个不是,总行了吧。 为此,她还绕道去了一趟玄武大街,挑了最负盛名的药房,用头上玉簪换了两瓶祛瘀消肿的药。 怕用药不对,她咬着唇口厚着脸皮问道,“这药能消巴掌印吗?” “巴掌印?”柜台小厮将她一张白瓷如玉的脸上来回看了两遍,心中颇是料到几分,“那小公子您无需备药,只需用拨壳的热鸡蛋在那姑娘脸上来回按揉便可。” 殷夜闻言,眼前浮现出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庞,不禁伸手看了看自己十指,耳根肉眼可见的泛红,抬眸道,“那你这有鸡蛋吗?” 小厮…… “有吗?”她扯下襟口两颗金纽扣,拍在柜上。 “有!”小厮斩钉截铁道。 第6章 【006】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丞相府门口,谢清平接了十六骑阿大的飞鸽传信,只蹙眉传唤沈林,附耳交代了一番。 沈林领命而去,却又被谢清平唤住,“多带一队人,暗中伏下,护好她。” 沈林干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说,从宫城到丞相府这段路,再多人,便没法暗伏了。还不如直接明面传禁军接驾! 但到底没说出口,拱手应声离开。 他只是觉得即便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自家主子对女帝的用心,也成倍超出了这个分寸。 “舅父!”府中走出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开口的是小的那位,乃鲁国公裴庄英的嫡长女裴淑,亦是谢清平嫡亲的外甥女。 谢清平转身,点了点头。 “谢相,时辰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扰了。”此番开口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绮年玉貌,淡妆宜人。 她是鲁国公裴庄英的胞妹,裴庄若。 谢清平捏了捏手中信件,自然放入袖中,瞥了眼高悬的艳阳,笑道,“此刻日头正烈,车中虽有冰鉴,到底难行。且稍后片刻,晚些归去吧。” 裴庄若原未想多留,今日来不过还昨日点心的情。方才在后堂已经作别,本欲离开,不想此刻谢清平却开口留她。 天是真热,但留人的口气不算热,以德容冠绝郢都高门的裴七姑娘懂得礼数,只弯下眉眼,欠身道,“谢谢相美意。谢相公务繁忙,便不打扰了” “无妨,此刻已经散值。”谢清平看了眼面前的女子,手却抚在裴淑额上,“一头的汗。” 裴庄若未再说话,垂眸看了眼侄女。 “姑母,我们就去坐一会吧。”裴淑拉着裴庄若袖角,低声道,“明初表兄也回来了,淑儿想看他舞剑。” “那、便打扰谢相了。”到底,她也是想多留一会的。 “请。”谢清平笑了笑,示意侍者为二人打伞引路。 他落后一步,回身看了眼尚且无人的门口,拢在广袖中的手黏腻着薄汗,慢慢握紧成拳。 * 丞相府后|庭水榭中,一人正持剑练武,身姿挺拔,剑势遒劲,踏水如鸿毛轻灵,出剑似白虹贯日。此人便是今早被召回的世子谢晗,十六岁的少年已是长身玉立,风姿翩然,承继了谢家儿郎独有的山眉星目。 此刻收了剑,正从湖畔健步走来。 “表兄舞得真好!”裴淑拍手称道,抽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拭。 “多谢!”谢晗笑道,却是避过巾帕,只垂首对裴庄若行了个问安礼。 “世子愈发英姿俊朗了。”裴庄若起身受礼,目光扫过谢清平案前一沓书册,猜测他终是事务缠身,便拉过裴淑道,“表兄的剑舞完了,姑母带你去内堂赏莲如何?” 裴淑“恩”了声,乖巧行礼整备离开。 谢清平饮完一盅茶水,复又倒了一盏,遂起身朝裴庄若笑了笑,一副温和眉眼中难掩歉意,“裴七姑娘大可自便,有事可随唤侍者。” “谢相客气了。”裴庄若余光瞥过茶盅,雪肤双颊终于燃起一点红晕,垂眸道,“该是庄若谢谢相的点心。这么些年……您竟还记得妾身爱吃栗子茶饼。” -- 第12页 “是慕容长史提醒……”谢清平话至一半,对上裴庄若散去大半希冀的双眸,面上神色不由又浮了两分愧意,却也不过转瞬便敛了干净,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舍妹宿疾缠身,这些年劳你照顾着淑儿。万业寺中亦是你多番前往陪伴家母。毓白记在心中。” “毓白”二字脱口,裴庄若原本跌下的心又提起,不由双眼湿染,只盯着那盅内澄碧茶汤,“毓……谢相不弃,暑天盛热,可多饮些。” 谢清平颔首,未再言语,只往案前移了半步。 无声胜有声,落在裴庄若眼中,是她今日还礼的清汤静水中,两人靠近的面庞。 二人莲步姗姗离去,谢清平目送片刻重新坐下,修长骨指扣在桌面,极小的震动,原本茶汤层层涟漪荡开,镜面碎千片。 然一抬首,对上庆檀堂临窗那双明光流转的杏眼,便又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 * “叔父!”尚且站着的少年拱手见礼。 “坐吧。”谢清平也没抬头,只翻开书册,查阅他的功课,片刻方道,“文武你都学得很好。师傅教得用心,你亦是努力。” “三位师傅都是叔父费心请来的,明初不敢辜负。” “布子,我们手谈一局。”谢清平合上书本,置在一侧。 “叔父竟是连棋艺都要考吗?”谢晗铺开棋盘,执黑子落下。 谢清平未再说话,只随落白子。开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晗便现出颓势。谢清平斟了盏茶啜饮,往长廊倚了倚,“不急,慢慢想。” 谢晗垂首冥想。 谢清平看着他,想起自己的兄长谢清安。 前世,西羌反境时,战场上谢清安为他挡去一支流箭,谢清安战死,临终之际让他抚养谢晗。他便将谢晗与殷夜一同教养着。 而今生,虽然很多事已经被他改变,然依旧有些事非他能控制。譬如建昌二十年,他的父亲谢戎柏依旧死于旧疾。西羌依旧反境,而他的兄长依旧献身沙场,死前仍旧托孤于他。 只是他未再亲身教导,那场春日宴,他亦中毒至深,苟延残喘至今。他将为数不多的精力全部给了殷夜,于谢晗,则请了其他大儒教辅。 谢晗落下一子,吞掉谢清平五颗白子。 谢清平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可要重新落子?” “落子无悔,明初认输。”谢晗已经看清端倪,自己因小失大,那五颗白子纯属陷阱,此刻已是死局。 “输了手艺,未输棋德。”谢清平赞一声,又叹一声,“陛下要大婚了,皇夫位上人,首先便是品行,其次再谈情爱。也或者无情爱可言。” “明初会照顾好久……照顾好陛下,后宫前朝皆会尽臣子职责。不会辜负她,亦不会辜负叔父多年栽培。” “喜欢她吗?”谢清平垂眸问道。 “喜欢!”少年眼角含上了羞涩,只坐直身子,“不瞒舅父,当年司徒府一面惊鸿,明初就想待久久长大,求娶她为妻。只是不想后来,她竟登了帝位,便不敢再做妄想。” 求娶她为妻。 从前生将死之际,到今生记忆重现之时,便是他一生最奢望最无望的渴求。 今生,他重生在十六岁入隆北任云州刺史的时候。 因他身上留着天家慕容氏和百年士族谢氏两脉交融的至尊血液,隆北当地大多寒门出身的官员对他都没有多少好感,认为他不过是天子派去监察他们的鹰爪,甚至在给他的接风宴上,瞒着他的姐夫睿成王下毒行刺。幸得他长姐谢清宁以身相护,救他性命。 他受伤昏迷了三日,醒后正值九月九,满头黄花茱萸日。 他对这个日子记得格外清晰,因为是她的生辰。 “三公子醒了!”司香推门而入,“如此真真是双喜临门,两个时辰前,王妃顺利诞下小郡主,母女均安。” 三昼夜间,前生记忆涌入脑海,半百岁月,五十人寿,最后汇成她一人模样,凝成他一丝妄念。 来生来世,中开大门,娶尔为妻。 “取……取名了吗?” “取了,因生在夜间,王爷则了一个夜字。”司香吹着药,侃侃道,“王妃取了小字,叫久久。” “王爷还笑话王妃,白的饱读诗书,竟是这般疲懒,生在九月九,就敷衍九九两字。” “是久久。”谢清平红着眼。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殷夜,殷久久。 他掀铺下榻,抱来襁褓中的孩子,至此便捧在手心,置在心间。 一抱四年,建昌十八年九月九,他带她策马登高。 稽崖山顶,峰峦叠翠,云雾缭绕,一俯众山小。 二人同乘一马,弱冠少年抚着身前稚女头顶,“此处够高了吧,多少景色都能见了。” “不够!”女童回头,神色桀骜,“那里才高。” 少年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不由笑道,“那里是云上九天,舅父可没翅膀。” “那您还说久久要什么给什么。”殷夜娇憨道,“久久要是一只凤凰就好了,振翅一飞,横绝云巅。” “就为了看美景?” “也不全是,上回爹爹同叔伯他们闲话,说唯有坐得高,才能说了算。城外的百姓好多没有粮食吃,阿娘把府里的粮食都送光了,还不够。爹爹便说,再要只能向上头要了。” -- 第13页 “可是上头总是不给!” “上头是哪头?”她又转身,抬首道,“久久在上头就好了,一定给。” “容舅父想一想,让你去上头。” 两年后,他把天下奉给了她。 却再没有娶她的能力。 谋天下,终需要白骨鲜血铺路。第一口血,便是他的。那场春日宴上,他第一个饮下琼浆美酒,以身饲虎。 * “天下人都娶不了她,但她却可以择人立夫。” 似是胸中气息翻涌,谢清平说话间带着明显的喘息和滞缓,连着声色都有了几分莫名的哽咽,“陛下寻常素爱丹青,还有便是这手谈。但她更爱热闹,手谈往来回应,胜过丹青无声泼墨。” “以后……多练练棋艺,好陪她一道对弈品茗……” “叔父!” “养了她这么些年,如今她长大了,叔父自然有些不舍。”谢清平掩饰道,“昨个得了我的信,你阿娘可也是叔父此刻这般情状?” “阿娘没这般!”谢晗望着有些诧异的人,笑道,“阿娘直接哭出了声,半晌不放我走……” 谢清平一愣,终于笑出一点声来。 叔侄二人言笑晏晏,却见侍者躬身引着一人疾步而来。 来人白袍折扇,额角金影闪烁。 “是陛下!”谢晗惊道,赶紧起身相迎。 谢清平没多大反应,虽也起了身,余光却扫过庆檀堂中正赏莲的两人。 第7章 【007】她说,舅父,我错了。…… “朕私服而来,无需多礼。”殷夜嘴上硬,忍着没把那声“舅父”唤出来,但架不住身子实诚,手已经本能地伸出去扶他。 伸了一半,反应过来,但此刻收回又显做作。她想着广袖中的药和热乎乎的鸡蛋,干脆大方伸直了手。 她是君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臣谢陛下。”谢清平从善起身,压根没有碰她的手,只侧身道,“陛下上座。” “不知陛下来府中,有何事交托?” 殷夜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耳畔回荡着他一声接一声的“臣”与“陛下”,胸中怒火窜起大半。 她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是来赔不是的,如今舅父气恼,不理她也能谅解。遂拂袖靠着长廊座下,露出个和善又娇俏的笑,“我渴了。” “陛下用茶。”谢清平给她斟了一盏。 “这是什么茶?”殷夜确实又热又渴,仰头灌了一盅,只觉入口微苦,滑至肺腑却已回甘,是解暑佳品。 “臣新得的茶,陛下再饮一杯。” 刺耳的称呼,在殷夜一身私服前,愈加不顺。 殷夜耐着性子,笑容愈盛,话音更柔,“那舅父送些我给,我带回宫中烹。” 谢清平望着那壶茶,眼中竟流出几分珍爱之情,只笑道,“时辰不早了,若陛下无事,臣送您回宫吧。” 殷夜豁然起身,玉瓶和鸡蛋都从袖中落下,索性她身法快,只压了口气,转瞬又坐下,长袍逶地掩过。 “不急。”她笑了笑,半垂着脑袋,嘟囔道,“昨日是我不对了,舅父……久久错了。” 抬眸的一瞬,眼角梅影和光闪烁,刺痛谢清平双眼。 舅父,我错了。 时光倒转,金乌之光散去,水榭风熄,茶香不弥。 谢情平又见伽恩塔中,伊人泪颜,似春水映梨花。 她泪眼婆娑,低头看着已经隆起的胎腹,卸掉一身帝王的骄傲,终于低声认错。 她说,舅父,我错了。 前生彼时,他若肯应她一声,或许后来她便不会那般绝望。 亦不会手持屠刀,伏地为魔,送众生入地狱,将来生赔尽。 后来,是半月后。 如她所言,她是真心认错,伽恩塔中暗子全部被撤走,所留不过十数寻常轮值的守卫。 故而当他的舅父肃王派人潜入给他送信时,便也十分容易,如入无人之境。信中言及母亲病重,大限将至,想见他一面。 送信者更是声泪俱下,言其已经多番上书陛下,却均不得回应。 数年囚禁,母亲弥留,瞬间击垮了他的理智。他随众离开,却被守卫发现,后两拨人未曾言语便打在了一起。 一楼诸佛供奉处,长明灯终日不绝,此刻尽被打落在地。 八月里,天干物燥,点点星火转瞬便是燎原之势。 他退出塔外,三年来头一回感受明月清风。 肃王执火把近身。 “天上地下寻了你这么些日子,竟不想你被关在此地!” “好好一个儿郎,竟遭这般折辱。” “罢了,都过去。就是苦了阿姐,本就只剩了你一个孩子,如今花甲之年……” “哎,说到底,是我们慕容氏之原罪。” “走吧,看一眼阿姐,也不知是否还能赶上。这塔是陛下最爱,如今失火,舅父自会担下,你快走!” 谢清平听话转身,却是拂袖夺过火把,掷向高塔。 “火是我放的,与任何人无关。” 因着他那一掷,肃王带来的人便纷纷跟从,投火把入塔。 他跨上快马,离去前回望伽恩塔,望见火烧如龙,火势上下围堵。然他没有看见,从西门奔入的殷夜。 他从正门出塔时,她从侧门入。她也得了信,说有刺客入塔,伤他性命。 -- 第14页 她带着满腔愧意而来,最后带着无限怨恨在火中挣扎。 火势烧起的时候,她一声声喊着“舅父”,塔中无人,她原本还松下一口气,甚至还笑了笑,只听着随从的话准备离塔。却见一簇火把从外投进,阻住她的脚步。 转眼间便是无数滚油火把,或高或低地砸向塔内。 她抬眼眺望,依稀望见塔下一袭青衣。 我已经答应放你走了。 你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她扶着高耸的胎腹摇摇欲坠,神魂皆散。曾送她入云霄者,亦可推她下阿鼻。 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帝,一双原本亮如星辰的凤眸,转瞬黯淡,至此一生再未有过光彩。 雕粱砸下,她被身为禁军首领的昭平长公主中掩身护过。 “阿姐!”她回神唤她。 “快走!” 七重宝塔,奄奄一息倾塌。 她到底没能走出去,身下衣袍湿透,转眼便是鲜血蜿蜒。她的孩子,她强要来的孩子,选了这样一个时辰要降临到这个炼狱般寒凉的世上。 命运不堪。 那一夜,谢清平见到自己的母亲。 然而,他的母亲并没有像他舅父说得那般病重险情,她确实已经年迈,却尚且耳聪目明,神思清晰,只含泪抱住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之情。 他从母亲怀中退出,松下的心重新吊起,两代皇朝政权更迭的经历,二十余载宦海生涯的敏锐,让他瞬间背生冷汗。他几乎站不住,只强撑着转出室外,双目炯炯盯着他的舅父。 “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肃王负手转身,面上有胜券在握的笑意,“一介寒门女流,舅父容她在御座上坐了十数年,仁至义尽了。” “殷氏覆灭,大楚复立,你还是丞相。”肃王拍着他肩膀,“不必这般看着本王,如你所想,两封书信按着时辰送的。现在么,殷夜估计已是一具焦尸了。” “你该庆幸的,这是最温和的政变,紧锁于宫墙内,不生灵涂炭,唯流她一人血矣。” 只是,先楚的遗族高估了自己的谋划,低估了女帝的命格。 不过一昼夜,皇城兵甲尽出,直捣万业寺和安乐府,慕容氏皆被囚。唯谢清平,隆武军与禁军都不敢妄动。 凭着这一点不敢,他奔入九重宫阙。 硕大的寝宫,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破门而入,自也无人敢拦他。 他跪在她床榻,得了她一分诏书,和一枚玺印。 榻上人伸出手,抚过身畔襁褓中的孩子,又回手捧上依旧高耸的腹部,缓缓闭上双眸,未看他一眼,亦未说一句话。 诏书十字,皆她鲜血所书。至今,他都不敢回想召书上的那句话。 她有错吗? 有的。 我之错,大抵是爱上了你。经年后,她在千佛灯前如是说。 * “舅父!”殷夜蹙眉咬唇,再度出声,“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着,她也不顾礼仪面子,只俯身去拣方才的那些宝贝。 “陛下言重了。”又是一声“陛下”,谢清平实在太了解如何激怒她了。 果然,弯腰的少女纤薄背脊僵了一瞬,未再捡地上的东西,只这般垂身了须臾,方端正起身。 “久久!”谢晗得了谢清平暗示,扶过殷夜。 “放肆!”殷夜拂开他,眉眼覆了霜雪,“朕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臣惶恐,还望陛下恕罪。”谢晗躬身跪下。 “起来吧。”殷夜同谢晗幼时作伴,表兄妹情意原也不差,此番怒火无端波及他,殷夜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压着气息道,“你怎么也在这?” 谢晗看了眼谢清平,温声道,“昨日得了叔父书信,特地回来的。” “臣领了陛下旨意,便着手安排。”谢清平又给殷夜倒了盏茶水,“眼下正考校明初文武,稍后亦有内侍专门教导他宫中规矩,以及具体宫廷礼仪。” 旨意—— 殷夜反应过来,果真用心。但凡他对自己有一分情意,也不至于这般勤快! “陛下若喜欢这茶,臣向您引荐一人。”谢清平不用看也知她眼中怒气,眉角寒霜,却仍旧泼油猛浇。 只是递给殷夜茶水时,指尖微颤发凉。 裴庄若与裴淑得侍者传信,翩跹而来。 叩首问安,有礼有节。 殷夜不识裴庄若,但认得裴淑,见到她,便想起昨日那点心的去处。开口便更加没有温度,“你也在这?” 裴氏心思单纯,又是年幼,只欠身道,“回陛下,昨日臣女得了舅父的点心,今日特地来感谢舅父的。姑姑还做了三清茶为谢礼。” 殷夜扫过那茶,冷笑道,“那你且学学,自己得了便宜还让他人做衣裳。” “臣女就是笨嘛!”裴淑努了努嘴,垂首道,“就占点姑母的光,反正姑母也得了舅父的点心,茶饼是姑母最喜欢的。” 殷夜的目光彻底落在那盏茶上,怪不得,方才她不过讨要茶叶,他眼里竟有一闪而过珍爱又不舍得情意。 还敢将错就错,顺着她说替身的无稽之谈! “陛下可是想要这三清茶的方子,若是不弃,臣女处还有些今岁烘制的,现下就去取来。” “不必了!”殷夜起身,不怒不笑,“君子不夺人之美。” -- 第15页 “天色不早,朕欲回宫。” “臣护送陛下回去。”谢清平让开身,引她出水榭。 身后诸人皆依礼跪送。 “丞相留步。”殷夜凝眸望他,又转身望向身后三人,最后定在谢晗身上,只含笑道,“丞相好生教导,谢世子亦用心学习。” “朕盼着,良辰吉时,郎君早日入吾宫阙,侍奉宫闱。” 第8章 【008】她总要长大的,何况她愿意…… 殷夜走后,未几日头偏西,裴庄若亦起身离去。谢清平未再挽留,送至门边作别。 “谢相留步,昨日茶饼焦香,先苦后甘,妾身很喜欢。” “茶汤亦如此,唇齿留香。” 裴七姑娘欠身施礼,青年丞相拱手送别。 马车撵着夕阳残影远去,谢清平收回视线,谢晗掩笑开口,“叔父同裴七姑娘也是一对璧人。” “如何这般说?”两人转身回府。 “本也看不出来,但叔父不是本就与裴七姑娘有婚约吗,当年您为国事要先立业而不愿成家,又怕误人姑娘,方退了这桩婚事。至此多年,裴谢虽是姻亲,但少有往来。如今您送点心于裴家女,难道不是示好之意?” 谢清平顿下脚步看谢晗。 半晌,谢晗垂下头,“明初妄言,叔父恕罪。” “你心细如发,遇事亦能前后贯通思考。”谢清平拍了拍他肩膀,往里走去,“很不错。” “那、叔父,您还是需要主动些,明朗些。”谢晗笑着追上去,回想方才水榭种种,又道,“女子终归是要矜持些。万一裴七姑娘单纯只是感激之情,悟不出您的情意呢?” 谢清平未再言语,只吩咐谢晗随内侍学习后廷规矩。 他回到水榭亭台中,对面是殷夜方才坐过的地方,侍者正在打扫清理。 “下去吧!” “大人,还未打扫干净。” “无妨,稍后再来。” 日头渐隐,晚风徐来,青衣孤影斜长。 他在她的位置坐下,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枚鸡蛋,和两个玉瓶。倒出瓶中的药,再看余温尚在的蛋,便也明白了。 鸡蛋拨壳,上脸按揉。 蓦然地,他笑出声来,若是她按,大概能把蛋黄揉他一脸。 昨日被扇的一巴掌,自然早就好了。谢清平看着掌心的蛋白,她大约也理出了头绪,方这般急着赶来道歉。然经此今日一遭,她的失望差不多该到顶了。 他将她未喝完的茶水饮尽,仿若嗅到她身上缭绕的龙涎香,遂小心翼翼将碎裂的蛋壳和玉瓶收起,藏好。 * 殷夜不仅失望,更是心痛,回去当晚抱着被子大哭了一场,谁劝都没用。哭声回荡在裕景宫三殿九阁,宫人侍婢跪了一地,只敢垂首,不敢捂耳。 半夜司香叩响丞相府大门,谢清平亲来开门。 和以往的一些夜一般,她若是带着负面的情绪入睡,他便总是成夜浅眠,丑时前更是保持着清醒。即使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除了他之外,无有依靠的少女。 前些年有一回,西北边境不顺,她一连半月愁虑满怀。压力太过,夜中便开始梦魇。惊梦的第三晚,他入殿陪她。结果发现她的堂姐昭平长公主已经将她搂在怀中抚慰。 长公主向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她快重新入睡了。他颔首,静望片刻见她呼吁匀了,便返身离去。不料才至外殿门口,便被一双手从后头搂住。 “今日久久梦魇,舅父为何不抱我?” 那年她刚过了九岁生辰,身量未足,脑袋蹭在他背脊,双手搂着他腰腹。 又是半睡半醒间,开口声音酥软,双眼开合不定,惺忪而朦胧,带着一股子委屈和埋怨。 他转过身,便看到这副样子,只一把抱起,低声道,“抱,舅父抱。你安心睡。” 她便合了眼,嘴角噙了抹笑,靠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下一刻便彻底睡沉了。 豆蔻之年的长公主踏出殿来,挑眉压声,“丞相便是太溺着她了,今夜您不来,左右她也能睡去,大不了少踏实些。” 那时,他想着便是自己中毒在身,年寿难永,但有师父的药在,总也能撑个十余载。且腾出些时日陪她,亦算成全了自己。他终究不是圣人,没法做到无欲无求。只是不想,后来事实难料,他本就不如常人的寿命,又被截去数年。便不得不从她生命中提前退出。 “她总要长大的,何况她愿意论亲了。” 天上残月勾桂树,人间孤灯明又灭。 谢清平的影子被拉的狭长又纤细,他的话散在深夜晚风中,听不清是凉薄还是情深。 司香看着他,叹了口气,又叹一口。 这些年,别人不知,司香到底看出来了,她的主子对丞相,并非单纯地依赖。 殷夜双亲皆在,族中有叔伯,身边有手足。若说高处不胜寒,但殷夜是喜欢御座权炳的,每日的阅政理政,可以算是她的爱好。所以,她不是无所依靠,亦不是孤单寂寞,非要谢清平。 如此放不下,是动了心,动了情。 司香明确殷夜的心思,是在三年前。 那一年,殷夜十一岁,西境传来急报,沉寂多年的羌族卷土从来,请求增援。因隆武军正分与东边晋、韩两国边境线上镇守,一时调不出人手。遂而只得从京畿派兵,这事自然落在了谢清平身上。 -- 第16页 景熙六年三月,谢清平领五万谢家军出征。九月,急报再次传来,言说谢、卫共计七万兵甲,被困西境平沙谷,请求增援。 殷夜没有犹豫,将仅剩的三万隆武军,包括护卫京畿的八千禁卫军,全部推上了战场。 她在含光殿中,与群臣道,“若真有那一天,边境失守,皇城门破,敌军索要不过朕之头颅,朕亦自刎献祭天地,换臣民安好。” 然而回到裕景宫寝殿,于无人处,她终于露出一点与年纪相符的惶恐,她拉着司香的手,红着眼眶道,“姑姑,久久活到如今,若说富贵皇权,尽在囊中,没什么可遗憾的。唯有一点不能从容接受,便是与舅父分离。” “姑姑,我同你说个秘密。”她凑近司香耳畔,欢喜而哽咽,“我喜欢舅父。” “所以舅父,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时,司香自是震惊,却更想说,你呢,守着一座空城,若此刻世家发难,你该如何? 却到底没有问出口,她看着面前的女孩,不过一瞬的不安,转眼却又是自信模样,便咽下了到口边的话,只搂着她,让她早些入眠。 天随人愿,年终腊月,捷报传来,羌族被驱出压麓山以西三百里,丞相班师回朝。 只是,殷夜还来不及捧出一颗真心,诉说年少情意,谢清平便开始刻意同她拉开距离,逐渐搬离后宫。 少女一点情愫,如花种破土,不曾得到滋润呵护,只被反复踩踏抑制,到今朝,几欲经断根灭。 原本司香本还想说两句,然听到谢清平说殷夜愿意论亲,一颗心便放下了些。 其实,非要按当日勤政殿言官所言,两人有师生名分,亲属人伦,不可行之,却也不是完全正确的。左右睿成王妃只是谢氏养女,故而殷夜与谢清平之间也无有违背人伦之说。而所谓师生名分,即便殷夜如今尚未彻底掌权,但以谢清平手中权力,足以另编一套说辞,想必也无人改明面置喙。言官之所以讨要说法,不过是要个明白罢了。 若丞相进一步,他们也无可奈何。若退一步,他们不过是想要点破,让陛下论亲择夫。故而进退之间,其实完全看局中的两人。 却不想,谢清平回绝了。 而如今,殷夜既已同意论亲,那么哭闹左右是一时受不住。谢清平若此刻前往,便算功亏一篑。 想到这些,司香再三叹气,却也只得欠身福了福,“奴婢告辞。” 谢清平颔首无声。 “等等!”他终究没有忍住,“你回去看着些她,若夜中惊梦,便给她喂颗蜜沙果。安神的,还……甜。” “还有,她若去望书楼,派人悄悄跟着。”谢清平记得,有那么两回,殷夜贪嘴吃凉食,引了胃疾发作,又恐他训她,便寻了阅书不让人近身的理由,躲在望书楼吐的天昏地暗。 幸得他派人暗里跟随,发现了这一点。却也不曾点破,只让太医院以增补的名义悄悄给她用药。 “丞……三公子。”司香踌躇半晌,到底开了口,只换了个称呼道,“您可否实话同我说一句,您呢?” “您是不是也喜欢陛下?父疼子、长爱幼,不是您这么个做法。” 月光稀薄,夜风徐徐,周天很是安静。 “明初也喜欢陛下,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谢清平手中那盏孤灯明明灭灭,“竹马绕青梅,一起长大,一起到老,不是更好。” 司香久在内闱,细心自不必说,但思维上到底比不得宦海沉浮的丞相,两句话便被带偏了准头,心觉确实是这么个理。 而或许真如谢清平所料,司香所想,年少一点情动,终不堪这般摧残被拒,会随着时间变淡,消散。 其实,殷夜也是这般告诉自己的。 天下之大,岁月之久,除开情爱,会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让她投入热情。 那夜之后,清晨醒来,她虽还未彻底放下,但至少已经平复了情绪,只如常入勤政殿阅卷宗,批奏折。尤其是对六部事宜,更是上心。其中户部更是连番被召见,多次被询问国库支出盈负。 落在百官眼中,隆北的昔日属臣自是欢喜,十四岁的女帝愈加勤政,是明君之兆;而世家高官则心生惶恐,勤政加大婚,女帝之野心和对权利的欲望肉眼可见的变大。 而在谢清平眼中,独剩带泪的欣慰。 这世间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目的,唯有他对她的爱以分离为目的。 而这“分离”二字,让他在半月后七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感受了个淋漓尽致、痛彻心扉。 第9章 【009】朕欲大选,充实后宫。 大宁开国不过八年,基础的律例和规矩延续前朝的习惯,譬如这早朝的频率,为逢五逢十,其中每月初一为大朝会。 今日,七月初一,便又是惯例开大朝会。 这日含光殿中,发生了三件事。 头一件,是八年间一直同撵而来,并肩临朝的丞相和女帝,未再同时出现。丞相谢清平与群臣一道,执芴候在含光殿中。 滴漏显示寅时三刻已过,女帝却还未上殿。又小半个时辰,御辇至,冕旒朝服的少年帝王入殿而来,百官分文武两列,叩首迎拜,山呼万岁。 女帝在白玉九阶处站定转身,赐平身。 这一刻,谢清平微抬的双目里,没有映入殷夜身影。她没接上他的眸光,即使知道他在看她。如同他没再前往裕景宫和她一起上朝,即便他知道她在等他。 -- 第17页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他承认,有些习惯他也改得痛苦。但是习惯能养成,自然也能抹去。 “有本上奏,无本退朝。”大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臣,有本启奏。”出列的是礼部尚书,“禀陛下,礼部接内阁消息,知陛下欲择皇夫,故携司天鉴择了以下两个良辰,分别是今岁腊月初十,来年二月十八,皆为上上吉日。然考虑陛下大婚,诸事繁琐,建议来年二月十八更佳,以此有更多时间筹备。” 殷夜未曾言语,只以目示意大监。 “继续上奏——” 群臣余光往来扫过,这只奏无应,却是第一遭。然殿上君主下了旨意,他们便也只好按意行事。 “臣有本奏!”出列的是丞相府长史慕容麓,“皇夫人选初定四人,谢晗,卫章,裴庭、佘霜壬。”说着,将奏折奉上。 谢晗自不必说,卫章是英国公慕容封的外甥,裴庭是鲁国公裴庄英的远侄子,而佘霜壬虽未入诸官耳,此番却是由昭平长公主推荐,如此后三者身份也皆够。 自然,朝上诸人,或是世家高官,或是隆北亲贵,皆知晓,谢世子当是内定的皇夫,其他三人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女帝接了奏章,连看也没看,只置于一旁,仍朝大监示意。 于是,殿下继续启奏。 这番倒与立皇夫无甚关系。出列的是工部尚书,上奏伽恩塔无法在年底按时竣工,望陛下宽限时日,以备其材料。 殷夜终于有了反应,“为何?” “回陛下,最后一笔银两尚未到位。”工部尚书余光盯在户部尚书身上。 “缺多少?”殷夜问。 “回陛下,伽恩塔剩余盖顶工程,粗估需要两百万两。”工部尚书继续道。 “国库连两百万两都没有?”这话问的是户部。 户部尚书卫朗出列,拱手道,“回陛下,两百万两自是有的,只是一时拿不了,待明年开春,上交了赋税,便可以拨过去。” 话毕,他将备好的奏折呈上,上头详细罗列着下半年各项预备出账。 俸禄发放计八百万两。 边关粮草、兵器、棉服计三百万两。 西北天灾常备款,计二百万两。 天子大婚,计四百万两。 …… 殷夜番开阅过,片刻道,“户部工作严整,规划的倒是仅仅有条。” “谢陛下夸赞。”户部尚书垂首道。 “朕问你,可有其他法子充实国库?” 户部尚书略一思索,“如此,可增加赋税。” “陛下初登大宝之时,尚且减徭,近两年稍有增加,亦是如当时持平。如今又增收徭役,此举此不是让百姓寒心?”礼部尚书殷堂出列阻言道。 “殷尚书所言甚是!”英国公慕容封亦出列道,“回陛下,但臣以为卫尚书所言并非不可实行。只是可稍作调整。” 慕容封余光扫过卫朗,继续道,“如今示下,可待明年春天实行。如此一则可给百姓缓冲的时辰,百姓感念君上通情,定不会有所怨言。二则百姓定会在此间加倍劳作,提高生产,以报君恩。如此乃双赢之举。” 谢清平闻此语,已经寒了面色,即便是推至明年春天,根本上还是增收徭役。此举苦百姓身而败君主名。遂正要开口,却先听到了殷夜之语,“除此之外,户部可有其他法子?” 殿下,一时寂寂无声。 “臣无能!”卫朗躬身道,“望陛下恕罪。” “臣有一言!”出列者乃户部左侍郎殷素,“臣认为,陛下建造伽恩塔乃是为了供奉当年出征羌族战死沙场的战士,自然未来以身殉国者皆可入内,故此为长久计,亦是得民心计。而臣更觉民与君,似水与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殷夜起身,负手往前走了两步,“是故依爱卿之言,当如何?” “臣斗胆,请陛下将立皇夫延后两载,待塔先成!”殷肃拱手敬言。 “不可!”卫朗出声,他本想着按殷肃的说法,自己大抵是无望了,毕竟女帝出身隆北寒门,自小接触下层流民,或许会听进其三分话。然听至最后,竟要她延后立皇夫,卫朗便觉自己仍有胜算。 未来皇夫是谁,是丞相侄子,谢氏未来的家主。且同陛下是自幼的情分,陛下更是早已传口谕入丞相府,如此这般,怎可能听从延后。 遂言道,“陛下大婚,绵延子嗣,乃承社稷之责。何况,从来君贵民轻。臣认为,还是将修塔一事缓一缓的好。” 话毕,他忍不住望了眼谢清平。 谢清平自是感受到了,却没有开口,在殷素承禀之时,他已经理清了今日殷夜的意思。 但凡卫朗脑子多转个弯,想一想殷肃姓殷,大抵便不会这般再度开口。殷肃敢越过上级直面君上,多半是君主授命。当然,也不全然怪他,他到底不知殷夜之意,她终究还是不愿立皇夫的。 其实晚两年,殷夜也不过二八年华,花一般的年纪。 谢清平并不介意晚两年。 而至于立皇夫的那些花费,他原也早就想好了,举坞郡谢氏百年累积,还是拿的出的。她要大婚,他自备十里红妆。 只是今日朝会论到此刻,已经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他一手带大的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慧伶俐。 -- 第18页 果然,殷夜再问,“卫爱卿,故而除却等候,你为户部尚书,可还有其他生银两的法子?” “臣……” 有是自然有,且是现成的,还不只一个,乃一双。 一则减少皇室宗亲用度,百万两银子,转眼便出来了。 二则引世家出资,如今朝上,十中之六都是先楚过来的世家大族,凑一凑,便不是转眼,该是转瞬便生钱了。 然,这二者,不是得罪亲贵,便是得罪世家,何况他自己也是士族,便也万万不会开口。 他一沉默,殷肃便接上话头,不偏不倚,说得便是第一个法子。 若说卫朗是世家,殷素便是实打实的皇室成员,他乃女帝嫡亲的堂哥。他不仅提出将宗室用度减半,更是按着年岁进行缩减。 少者多减,老者稍减。 至此,女帝万分满意,只道,“在其位,谋其职。既户部尚书自说无能,左侍郎又有这般好策略……” 卫朗“噗通”跪在了地上。 “且互换乌纱吧。” 原户部尚书卫朗颤颤抬眸,原以为再难保住官职,却不想只是降下半级,然又一想,原本下级成了上峰,又觉荒唐讽刺。一时间,对殿上女帝竟是又恨又惧又惶恐。 殿中出现短暂的寂静,这便是第二事,户部换了长官。 朝中六部,原掌帝王手中的,不过兵、工两部,其余四部皆在世家手中,今日之后,君主便算和世家平分秋色,遂成平衡之态。 女帝再次开口,“殷尚书所言甚好,然用度缩减尚需时日,眼前既是国库空虚,且暂缓立皇夫,先行修塔之事。” “陛下,臣有本奏。”开口的是英国公慕容封,“如陛下所言,立皇夫耗费甚大,但到底绵延子嗣亦是国之重事。臣有一提议,不若陛下先迎皇夫入后宫,待国库充盈之时,再行册立,举国同庆。” 卫朗是他的人,如今骤然失了户部,他自需送个人情给谢清平。 殷夜闻言,只含笑静望了片刻,这茬即便慕容封不说,她也要提的。然他先开了口,下面的事便更自然了。 “英国公所言不错,朕正由此想法。只是朕打算迎入后宫的人,会多些。” 多些? 一瞬间,满朝文武皆没有反应过来,“多些”是什么意思? “朕欲大选,充实后宫。” 原本肃静无声的朝堂,转眼炸开锅。 群臣私语间,大监已经奉令将殷夜所书卷册送于谢清平手中。谢清平翻开阅过,尤觉胸内气息翻涌,面色一阵白过一阵。 卷册被猛地合上,出仕为官十余载,这是他头一回失态。他抬眸望向殿上女子,却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唯有册上文字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闪现。 一品皇夫:一名 二品侧君:两名 三品御侯:四名 四品杰:九名 五品世:二十七名 六品郎:八十一名 七品常侍:若干 八品随应:若干 良人子:若干 这是仿先楚后妃品级制度所设立,难为她竟想出这么一个个名称。 上辈子,殷夜也曾大开过后宫,但按她在伽恩塔中与他的闲话,当都是以面首养着,无有名分。而如今,这是实实在在要纳人入后廷。 谢清平一直所想,她得一良人,白手与共。如此,他可以安心远去。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根本接受不了殷夜爱别的男子,更接受不了她同时拥有无数男子。 可是,于公论,他半点反驳的理由也没有。 她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 而殿上人始终含笑得体,静看堂下讨论、窃语、然后重归安静,还有与她最近处,她的丞相大人,红的眼,白的脸。 第10章 【010】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百官在谢清平那一季清脆的合卷声中静下,初时候目光自落在他身上,片刻似是回过神,皆投向殿上女帝。 这种时候,最先发言的永远是言官。 “女子,如何能侍多夫?“ “七尺儿郎,如何能安于后廷?” “此举万万不可……” 然后,便没了语言。 殷夜叹了口气,面上神色几乎不想接话,只有些无趣地开口。 “言官职责何在?” “回陛下!”殿下言官中为首的一人道,“讽议左右,以诓人君。” “讽议左右,以诓人君。”殷夜颔首,“朕若所记不差,此乃尔等宗旨所在。那以此为宗旨,目的何在?” 殿下人便又言,“望君身正,勤政,不出格矩,效以天下,福泽苍生。” “好,朕且问你们,若立皇夫,皇夫所居何处?” “自是入主后宫!” “所以,纳一人入后宫可行之,纳众人便不可?”殷夜笑道,“要朕绵延子嗣地是你们,要朕纳人入宫闱的是你们。既如此,如尔等所愿,朕同意择皇夫,口谕上月已传入内阁,然诸卿日子也选了,人选也择了,结果却不思国库盈虚。如此朕为你们解决了,暂延立中宫。又恐未承社稷职责,故而先纳侧位。” 话至此处,殷夜从一侧案上抽出一卷宗,“朕亦查阅先例,举国大选,国中只需支付京畿外之人上京的费用,总共不超二十万两,相比立皇夫四百万辆,不足十中之一。你们却又是这般言语,如此到底要朕如何?” -- 第19页 话到后面已是带着些许怒气,史料卷宗被她扬手掷下,朝臣呼啦跪了一地,“陛下恕罪!” “平身吧!”殷夜叹了口气,声色变得柔软温和了些,只继续道,“原也不怪尔等,方才诸位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然朕不仅是一个女子,更是天子。” “既是天子,便是职责在身,便当有后宫。且问哪朝哪代天子无后宫,无妃嫔。话说回来,前朝洪孝仁皇帝倒是只有一位皇后,于情爱之上自是一段佳话。然于千秋社稷,却未必合格,膝下二子一早夭一无能,到头来为旁支篡位。故而朕自认为,所行所举,尚在为人为君之规矩内,未曾脱了纲常。” 一席话,堵得面前言官一时没了反应。然到底谏言的出身摆着,其中一人便已拱手道,“但古来女子,如何能……” “女子?”终究还在纠结这两字。 殷夜却已经像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蓦然笑出声来,直径打断了对方话语,“爱卿所言甚是,朕是女子!” 蓦然地,殷夜抬高了声响,“那么请诸卿睁开眼看看,今朝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是女儿身。从尔等俯首叩拜,山呼万岁的那日起,曾经的纲常规矩,有些需要改改了。” 殷夜也没有给他们插话的余地,只继续道,“若论女子,闺中女子见外男,还需戴帽遮面。那么如何此番尔等见朕,又半句不提?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殿下已无声息,诸人面面相觑。 “时移世易,诸卿眼界要宽,思维要快,方能以诓人君,人君方可福泽天下。” 少年女帝甩袖回身,从容落座龙椅上。 这一日朝会,并未就此结束,群臣静默半晌后,英国公、鲁国公这卫、裴两家率先开了口,竟纷纷同意女帝所举。 一说细算,举国大选,确乃所费不过二十万两。 一说陛下贵为天子,是该多人侍奉。 又说即便新人进宫,各宫奉若有所需,世家可尽绵薄之力。 言道最后,二人甚至提出愿意担下此次选秀的花费。 殷夜自是高兴,她如何不知,这是用银子买了一个再得权势得机会。 谢清平亦慢慢平复心绪,他强迫亦安慰自己,殿上人是一个英明有谋略的君主。他该高兴的。 这日朝会,她可谓一举多得。 先是将皇权和世家扯至平衡,以此为基础,又借选秀为由,反手让世家之间相互制约。最终,她还暂缓了立皇夫的日子。 她暂缓日子,自是因为情根未灭。然待新人入宫,她自会发现这世间有的是良人和前程。 上辈子,千佛灯前,她便是如是说。 她说,年少不懂事,若早些放眼看看,多遇些人,或许你我都能好过些。 她说,或许便能早些明白,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一时间,谢清平只觉五味杂陈。 而殿上,大监还在奉皇命下达指令。又一刻钟,这一日朝会方结束。 百官依旧跪送君王,殷夜路过谢清平处,脚未顿,眼未斜,走得如松端庄。 你我之间,唯剩君臣二字。 那日殷夜之语,如梦似魅萦绕在谢清平耳畔,如刀似剑扎入他心间。 女帝开后宫,纳新人,虽又激起一层浪,然到底相比八年前登临君位,天下人已经稍能接受些。 历时四月,从最初海选的六千人,又经初选、复选、留宫三选后,遂剩了三百人等待特派官员再度精选。 这一日勤正殿中,六局女官汇报结束后,殷夜便将这特派官员封给了谢清平。 “丞相可知这第五道规矩,该如何甄别?” “臣阅过史料,了解一些。” 十一月,秋风萧瑟,落红成泥。 谢清平面色不太好看,近日勤政殿议政,殷夜还时不时听他咳嗽。她到底不忍心,想着他若借病推辞这差事,便也不让他去了。 可是,他不仅接了,还提前做了功课,眼下便还在絮絮言语,“臣按规矩,应详细观察一个月,依据他们的性情言语,判断是否敦厚贤良,判断其智慧,测量其才艺。由此,再筛掉二百五十人,剩下的五十人便自动晋级,入陛下后宫。” “丞相辛苦。”殷夜挑眉,“然丞相有部分错了。” “不知臣错在何处,望陛下指出。” “朕说了,此番不立中宫皇夫,如此皆是偏室罢了。所谓娶妻取德,纳妾纳色,丞相按此挑选便可。”说着她递给他一册卷宗。 谢清平翻开阅过,尤觉胸口憋闷,只以拳抵唇,掩了咳嗽,躬身道,“臣领旨!” 册上没写旁的,竟尽是对容色的要求: 乌发蝉鬓簪金冠, 面如冠玉瞳如漆, 剑眉星目细长耳, 皓齿美髯焕光彩, 骨指青竹臂白泽, 沈腰宽胯骨清癯, 肢体透香十里闻。 第11章 【011】故地重游。 谢清平捏着那本册子,指尖发白。跨出殿门的一瞬,他回首问,“挑出来后,陛下便喜欢吗?” 殷夜一愣,随即道,“自然,朕想费心了许久的,自会好好对待!” 这话旁人听来正常不过,偏谢清平听着,却又仿佛多出一重意思。 ——你费心养育教辅,转眼却背身离去,没见你对待得多好。 -- 第20页 “丞相还有事?”殷夜抬眸,见门边未走的人。 “没有!臣会为陛下仔细挑选!” 一月间,谢清平未假人手,三百个儿郎,皆有他一一过目,细细挑出,可谓鞠躬尽瘁。 十二月初六,上吉,女帝诏书传至天下,五十良人入后宫,各封品级。 而这品级又是女帝朱笔亲封,封得百官心悦诚服。 其中二十人封为八品随应,二十人为七品常侍,余十人,隆北属臣推荐者三人为六品郎,世家推荐者三人为五品世,最后剩下四人分别为谢晗,卫章,裴庭、佘霜壬。 因谢晗乃荀氏嫡长女与谢氏嫡长子之独子,故而此间郢都谢、裴、卫、荀四大世家中儿郎,尽数皆在其中,除却一个之前从未听过的佘霜壬。 而最后高位的册封,却出乎意料,谢晗、卫章、裴庭皆只封了四品杰,独佘霜壬一人居三品御侯。 百官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从来后宫前朝互为一体,君主御臣之道,大抵如此。且不论那乱人双目的四十人,且论最后十人。女帝给了隆北三人为六品郎,低于世家三人的五品世。而四品位置上三人皆是世家子,那三品御侯只一人尔,乃是昭平长公主亲荐,亦属隆北。 如此平衡世家与寒门,又使世家彼相互此牵制,继三年前那场守城之战后,百官对御座上的女帝,再次生出敬畏。 有些人,生而为皇。 只是,也不由感慨,帝王无情,大抵便是这个模样。 丞相抚育弼佐多年,到头来也未能给侄子将这条路铺平。皇权在上,女帝亲近的还是自家人。 文武百官,万千臣民,私下悄声论之,谢清平或多或少自是能听到。 然而,即使他最初出于私、情亦接受不了殷夜大开后宫,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如此平衡朝局,相比前世先楚预谋复立,鼓动世家反女帝,最后被殷夜反手屠杀,六万人或罪有应得或无辜枉死,鲜血滴落,抛尸荒野,今生此间自是上好的局面。 即便,按着前世路,除开已经被他提早铲除的天子慕容闵和肃王慕容斐,当还有一股复楚的势力。他虽知道入口在鲁国公府,一时却也没有头绪。只是如今朝局改变,或许那方亦会有新的变化,他姑且可以等一等。 谢清平立在临窗的位置,遥望西南处的九重宫阙,还有最后一股未平的势力,待掐灭,便可安心离去。 今生,她,成长的很好。有家人,有手足,未来还有夫婿,有儿女…… 这样思来想去,他一颗悬着多年的心,仿佛真的静了些。 十二月十七,良人册封大典,昭阳殿设宴,百官献贺,君臣同乐。谢清平望着殿上女帝,尤觉自己荒唐又可笑。 他的心,莫说静下,简直躁乱如麻。 女帝近身处,三杰一御侯持礼奉酒,谢清平有一瞬间想冲上去,把她抱出殿外,抱回琼麟台,抱回丞相府。 酒酣宴正时,他到底没控制住捏碎了一个酒盏。碎片入掌心,渗出一手血。 身侧侍者一惊,低声问可要传太医。 “无妨!岁岁平安。”他压着声响,“是本相不慎,勿声张。” 话毕,他掩手入袖中,借口散酒气出了殿。却未留神一道落在他身上长久未动的目光。 腊月寒冬,夜色茫茫,絮絮下起小雪。 他出殿的时候,因饮酒之故,未曾觉得严寒。此刻走在宫墙下,甬道间,体内酒气燥热,然面上朔风扑来却似刀割般疼,一时间冷热轮转交替,他竟有些受不住,整个人愈发昏沉,只步履沉滞地走着。 往来宫人大都识得他,只行礼问安,无人敢拦。 他竟走入了后廷,外官入后廷,自然是要拦的。但他住在后廷中数年,出入如府邸家室,哪个敢拦他。而他扶着廊柱,急咳了半晌,待稍缓过劲,抬眸才看清“琼麟台”三字。 琼麟台,他在后宫的下榻处。 外殿门开着,他清晰地看见里头整洁规整,红烛高燃,不知此处赐给哪个郎君,今日会是何人入住? “丞相,您怎么在……”身后司香走上来,话至一半只惊道,“你的手,如何受伤了?” 雪渐渐大了,地上发白,映着他滴落的血迹。 “没事,被碎片划了下。”他笑了笑,“你不在前头伺候,如何在这?” 如何在这—— 这话司香也想问他,然一想,左右是心中难舍故地重游,便也不曾戳破,只道,“今个奴婢休沐,原是不放心,回陛下寝宫看看,不想遇上了您。” “您……”她望了眼琼麟台,“严冬雪寒,丞相入殿坐吧,奴婢去给你传太医。” “不必了,我如今不便入后廷。” 他本想这样说的,可是脚不受自己控制,司香已在前头引路,他闭了口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殿中一切如旧,还是他往昔入住布置的模样。只是一路进来,高燃的红烛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还是想问,如今此处拨给了谁住? 其实他只需翻一翻六局档案便可知晓,但他也没去翻。 他想知道,又怕知道。 此刻,话到嘴边滚了几次,到底没问出来。 司香到了盏茶,转身去传太医。 他方回神,“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吧,你去扯点纱布便可。” -- 第21页 说着,他也未等司香反应,只从袖中滑出一枚金色小针,就着烛火烫过,自己挑起残留在掌心的碎片。 “丞……”司香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半晌叹了口气去寻纱布。 烛火静燃,他垂眸挑碎片,余光总是不经意瞥到那抹红色。手中不稳,不知过了多久才挑出一颗碎片。 一袭阴影投下,他的手顿了顿,也没抬头,尤在那红烛中晃神,只道,“稍等一下,还未挑尽。” “我来吧,把手伸出来!” 他听话伸手,目光凝在那红烛上。 “针给我!” 灯下人递上针。 猛然间,谢清平似是意识到什么,只豁然抬起了头。 第12章 【012】是他前世错过的妻子。…… 来人莲冠凤簪,冕服逶地,是殷夜。 “久……陛下!”谢清平欲要起行礼。 “坐着别动,头回干这事,我手下没轻重。” 私下无人,她开口头一句,永远不称“朕”。 今晚她挽着凌云高髻,一顶九珠双层莲花冠随发髻微微后仰,九叶花瓣各自咬住一股赤金碎玉珠链,自发髻顶往后垂下。 她挑得认真,当是常日带惯冕旒的缘故,这般静立着,那后发处的九股珠链竟是纹丝不动,只微微闪着淡金色光芒,同她额角的三朵金梅遥相辉映。 许是保持着一个姿势站得有些久了,她握着那只手坐下来,一点细微的晃动,红烛火苗偏头轻舔,满头珠翠撞玉叮当。 谢清平沉溺,回神,颤指,抽手。 殷夜保持着还在挑碎片的姿势,然已是手中空空。唯有他猛然抽开的一瞬,针尖落下滑过掌心,转眼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没事吧,疼吗?”谢清平也看到了那道划痕,惯性抽过手给她轻吹消疼。 他的唇距她掌心不过半寸,她凑身倾首在他耳畔,“疼!” 他停下动作,殷夜掌心没有了他带着呼吸的轻拂触感,话语便也随之停下。 片刻,才重新起声,“舅父,久久疼!” 她的气息喷薄在他脖颈后颈,龙涎香丝丝缕缕弥散开来,勾出谢清平尚未散尽的酒气。 谢清平顿了顿,想要松开手,却在她的话语中着魔般静止。 指尖托在她手背,拇指触在她手沿,随时就可滑开,偏又连在一起,半点没有放下。 “舅父,你喜欢久久的……”殷夜腾出手,离开他,然后圈上他腰腹,更好地抱住他。润泽唇畔咬上他已经泛红的耳垂,“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陛下!”谢清平合了合眼推开她,起身道,“陛下,您喝多了!” “我滴酒未沾。”殷夜走近他,“入冬严寒,久久听话,饮得是不醉人的果酒。” “您特地酿制的,您说我有胃疾,一次不得超过三盏。我便不曾超过,我听您的话。” 她重新靠近他,拉过他的袖角,垂下头,“舅父,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谢清胸膛起伏,尤见眼前人双肩微抖,背脊弯折,卸下了骄傲与帝王面具。他伸出的手欲要抚上她肩背,再拍她一次,再抱她一次。 本就是,一次少过一次。 他修长的五指一点点穿过步摇垂下的流苏珠链,一点点触上她滚金云纹的冕袍,再半寸便能触碰到她了,他的指尖虚顿在繁复的龙纹上。 烛火燃得那般高,清晰映出他苍白手背上、淡薄肌肤下的青筋,因心绪的抖动,而随之颤动。 喉间冲起浓重的血腥,他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转瞬间便也垂下了手。 “臣宴上醉酒,夜闯后廷,望陛下恕罪。”话音落下,人便以臣子之身跪了下去。 “你为何捏碎杯盏?”殷夜俯身看他,“你受不了是不是?” “陛下非要这么说,也未曾不可。”谢清平错开她的眸光,“臣年少报国,醉心功绩,一心想着先立业后成家。却不想光阴一晃,十数载转眼过,已错过了娶妻生子的时候。” 话至此处,他抬了眸,直面殷夜,“说句大不敬的话,臣养育陛下数年,陛下于臣,便如子女。如今您成家有夫,臣心中自然不舍。看儿郎才俊绕你身畔,自是百味杂陈。因此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一想,若是睿成王在此,未必能比臣多两分好脸色给他们。” 话,清醒而在理。 他以官谋断她情思,半点希望也不给她,亦不给自己。 殷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片刻才红着眼冷笑道,“所以、是朕自作多情了。” “不怪陛下多想,原是臣的不是。臣来此间,自是因为此处有许多臣伴着陛下时,开心的时光。只是还为一宗旁的事。”在一股股翻涌的血腥气中,谢清平愈发的理智。 何必给她注定无望的希冀。 “何事?”殷夜站起身。 许是“旁的事”三字让殷夜在连番的否定声中寻到一点希望,又似她自欺欺人地觉得出现了一点转折。 她温软了声色,伸出手,“起来!” “谢陛下!”谢清平起身,却没有搭上她的手,只道,“臣来此殿阁,欲那拿走臣的东西。” 好似有寒风拂来,案上那支红烛的灯苗蓦然晃了一下,几滴珠泪顺时滑下。 风过,苗正,瞬间而已,却仿若已过去沧海桑田。 -- 第22页 “你说什么?”静默的殿中重新回荡起声响。 “臣来拿走臣的东西。” “你……”殷夜被气的满脸涨红,满目泪水盈在眼眶,半晌猛然推了他一把,“你再说一遍!” 属于殷夜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很快已是凤眸盈火,龙颜盛怒。 莲花冠珠链晃荡,一缕直接拍在她下颚脖颈,转眼一道红痕。 她垂眸瞥过,更加气恼,被人欺负了,还得自己赔受伤。一时间又上去在他胸膛捶打着。她盛怒中,动手也是下足了力气,又是习武的,即便未用巧劲,却也是扎扎实实打了上去。 谢清平站着没动,只瞥头勉励压下口中充斥的浓重的血腥气,而耳畔回荡的尽是她用尽力气的哭声。 他想,能这般哭出来也还是好的。 前世到后来,她欲哭无泪,甚至满眼赤红,明明想哭的发慌,却再流不出一滴温热的水渍。 司香私下同他说,陛下又头疼了。他便知道,她又哭了。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了,只剩满目的悲伤,和欲裂的头疼。 “再说一遍,你来干什么的?”她打不动了,索性坐在地上抱着双腿继续哭。 “臣来,拿走臣的东西。” 寸步之间,她的袍摆覆盖住他半只靴面。她颤着背脊,哭一声,抖一声;抖一声,再哭一声。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猫,窝在他足畔,任谁看见都会忍不住俯身将她抱起。 何况,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他前世错过的妻子。 谢清平的眼泪落下来,话也落下来,“陛下,能把东西还给臣吗?” “你等着!”地上人豁然起身,撞过他,转入内室,打开一个个箱箧,衣袍、环佩、冠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摞摞扔出来…… “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从今以后,不许踏入我后宫半步!” “滚——” 殷夜将衣物砸在他身上,将他推去殿外,“全部拿走,谁稀罕你的东西……” 谢清平望着满地散落的物件,突然反应过来,这琼麟台根本没有分给任何人住,他的全部东西都被整整齐齐地收整着,同他最后一次入住没有半点区别。 他说来拿回自己的东西,原想着随意说一枚玉佩或簪子敷衍过去便罢。他留在这里的东西,多的连他自己都记不住。然而,竟不想,属于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未曾被搬离。 “久久!”他突然便唤出这两个字。 “你走,以后也不许唤我久久!”殷夜还在推他。 已是外殿庭院,不偏不倚撞上前来的内侍监江怀茂。 “你来作甚!” 江怀茂被眼前景象震的散了六魂,殷夜一声质问,又将他七魄几欲散去。 “奴、奴才……” “说话,不说也滚!”殷夜松开手,转身胡乱擦干满目的泪水。 “原是司寝在候着陛下!”江公公看一眼谢清平,又看一眼殷夜,提着咚咚作响的心,“不知今夜良、良宵,陛下传哪位郎君……侍寝?” 说着,回首示意不远处的司寝抬着牌子近身。 乌云遮月,白雪飒飒。 半晌,殷夜转过身来,已经复了君主模样,扫过司寝举在胸前的玉牌。 谢晗,裴庭,卫章,佘霜壬。 她素指挑过,最后拣了最左侧的一枚。 上头刻着“谢晗”二字 司寝正要答话,却见那枚玉牌被合了起来。 “除了他,其他三个都来。”殷夜理正衣衫,踏回殿中,“就这里,朕乏了,懒得回裕景宫。” 江公公与司寝闻言,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抬眼向一旁的丞相求救、确认。 这是要三人同侍? 那司寝处该如何记录? 谢清平追上去,一把拽住殷夜,“别胡闹!” “你这是因公还是为私?”殷夜笑问。 “于公于私,都不妥!”谢清本就苍白的面色,隐隐显出青苍色。 “于公,朕若言行有差,尚有言官直谏;于私,朕若私德有亏,亦有父母训导。”殷夜甩开他,“丞相自承丞相职,且做好分内的事。” 谢清平已经喘不过气。 “丞相留下也无妨!”殷夜返身两步靠近他,转了带刺的笑靥,“从来久久的一切皆是舅父所教授,今夜您也大可留下亲自传授教导。” “你——”谢清平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片刻不由提了口气拂袖离开。 出了殿门,得了两分清醒,他扶在宫墙边拦下江怀茂,让他传话给文肃煎出两幅药。 一副补身,一副避孕。 又命司寝处不得记录今夜之事。 “三人六耳,此间事若有第七只耳朵听到,你们就先一步泉下侯侍吧。”话毕,他也没再回头,直径走了。 走出后廷的时候,入殿的马车正好与他擦身。他避过,目送,拢在袖中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音,终于一口血吐在茫茫雪地里。 而真正让他病倒的,是三日后的朝会。 这日寅时三刻,百官已经侯在含光殿,却不曾迎来女帝。一刻钟后,见到了内侍监。 内侍监道,女帝微恙,今日不早朝。 百官散去,他留了内侍监询问,“陛下染了何恙,太医怎么说?” 江公公四下瞧过,打着拂尘干咽了口唾沫,只觉丞相操心备至,又觉他存心找罪受。 -- 第23页 只委婉道,“陛下无碍,就是身子疲乏了些,腰酸腿疼,歇一歇、歇一歇便大安了。” 谢清平怔了片刻,颔首离去。 一路雪飘,他撑着竹纸伞,步履虚浮。待上马车,袖中玉瓶里最后一枚药还未来得及入口,人便彻底散了意识。 第13章 【013】他在急什么? 雪消春浅,百花吐蕊,转眼已是新的一年。 景熙十年,四月。 丞相府□□的庆澜堂中,弥漫着阵阵浓重的药味,谢清平披着大氅坐在临窗的位置,批阅近来积压的卷宗。 按理四月艳春,日光已经有了温度,只是他自那日昏厥后,平添出新的病症,畏寒、急喘。 幸亏如今内阁需要处理的奏章已经少了一些,因为被殷夜挪去了部分。 而因殷夜挪走批阅,方才还有不少内阁学士聚在此处,再度向他提出,晚些让殷夜阅政,整整一个时辰,如今才将将散去。 他们说得委婉,陛下年少,恐有错漏,且不急着让她单独批阅。 谢清平自然听得懂这话,无非是不想让殷夜早点握上实权。 然而自景熙六年的那场守城战,加上去岁她于大朝会上一锤定音大开后宫,皇权便已半数握在手中,再加上边防镇守的除西境外,其余皆是隆武军,兵权便也大半握在了手里,掌权是迟早是事。 百官如何看不懂此间局势,只是到底还有“迟早”二字。总有人希望女帝慢一点、再慢一点长大、独立。而他们在谢清平面前提起,这思路原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谢清平身上留着一半先楚皇室的血,一半士族勋贵的血,血脉至亲之下,家族利益当前,没有人能相信,他这近十年辅佐,当真只是为了一个寒门女子。 这实在说不通。 所以,趁着女帝即将成年之际,诞下子嗣之前,冒险出来劝上一劝,但愿统领士族的谢丞相,心中还能偏往士族一些。 谢清平合上已经阅完的卷宗,揉着眉心回忆向他提出此议的官员,一张张面庞、每个面庞对应的次数、以及诸人交错的关系、背后仰仗的势力,来回数次在脑海中闪现。 一个个定格,一个个过滤。 要他心中偏向些士族,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从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封侯拜相,封妻荫子,说到底不过利益和荣耀二词罢了。 这些他都能为他们维护住。 唯有一点,不可触碰,便是心之所向。 前世,复楚的心,断不能再在大宁的王朝里滋生了。 内阁自从二品到正一品,共计三十人,最后谢清平回想方才情形,执笔写下两个名字。 “去前头府衙,将慕容长史唤来。”他吩咐侍者。 不多时,慕容麓便踏入了后|庭。 谢清平从窗户口看他,他比自己小一岁,今年正好到而立之年,一个男子建功立业最好的时候。只是近来,他情绪并不是太好。 谢清平瞧着他走的那两步路,完全没了往日的英姿勃发,更多的是无所在意。 “卑职见过丞相!”慕容麓拱手见礼。 谢清平剜了他一眼,“不在府衙,不必虚礼,过来坐吧。” “这不还在上值吗?”慕容麓蹙眉坐下,抽过案上折扇,试图扇散周遭浓重的苦药味,“你这风寒都这么久了,如何还不见好?用这般重的药!。” “病去如抽丝。”谢清平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些疲惫地开口,“你叔父于上月递交了辞呈,告老还乡。他膝下无子,让你袭了一品英国公的爵位,你倒不高兴了?” “如此爵位在身,按理没有不高兴的。”慕容麓自己斟了盏茶,“但是这爵位初封给叔父时未说世袭罔替,叔父不做,自当交还。如今却传给了我,个中缘故谁人不知?” “裙带关系?”谢清平笑道。 “难道不是吗?”慕容麓反问,“若不是卫章在后宫侍奉得当,讨了陛下欢心,陛下如何会让叔父留下这爵位,传给我!” “我何德何能受此殊荣!”慕容麓摇头,“登高跌重,何况我这般的空中楼阁。” “这样想自是没有意思。但你换个思路想想,譬如你叔父这般是为了保存卫氏,而你则是延续了家族荣光。” 谢清平顿了顿,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内阁之中,靠着你叔父那颗大树的,如今已经不说话了。不说不利陛下的话。” 谢清平从眉心换到太阳穴,加大按揉的力道,将先前画面再次回忆了遍。 “你是说……”谢清平的话还未说完,慕容麓便已经被点醒,仿若意识到什么,不由坐直了身子。 女帝开后宫,虽至今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却借着除夕、元宵等重大节庆,连番提了后宫的位分。 卫章虽然只提了半级,但七八品的儿郎中,提到五品士的不少是卫氏的人。 而提完之后,慕容封便提出辞官,紧接着女帝便下恩旨,赐爵位世袭罔替。 “是叔父看清了局势,陛下以恩宠换了权力?”慕容麓回神。 “君主目标是天下皇权,黎民苍生。臣子毕生所求不过代代荣光。”谢清平给他续上茶水,“何况,卫氏从先楚而来,头顶是曾经的荣耀,却已是今日的尴尬。” “所以如今,叔父放权,陛下恩荣重封,便是我卫氏新生。”慕容麓有一瞬的惊愕。 -- 第24页 却不知该感慨叔父的识时务,还是赞叹少年女帝的手腕谋略。谁敢想,一个女子大开后宫,竟如男子为皇般,牵制住了前朝。 思至此处,慕容麓不由眉心皱起,转瞬又挑了挑眉。 “想什么?”谢清平问。 “我在想那鲁国……”话说一半顿了下来,鲁国公府裴氏与谢氏乃姻亲,他多说无益。 只是鲁国公裴庄英在先楚时便是少年英才,最识时务,如今连他叔父都能放权出去,如何不见裴氏之动静?按说女帝抬后宫位分,并不曾厚此薄彼,原是一样的恩宠。 谢清平也不追问,但凡听到他吐出“鲁国”两字,意指裴氏,他便安心许多。 这些年,慕容麓在他手下任长史,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同他叔父已在先楚为官半生不同,慕容麓之心性人品,自己皆是放心的。所缺不过一指点拨,此番看来自己并未有选错人。 他将方才写下的两个名字点给慕容麓,“去查,三日为限。本相要他们三族内完整的关系网。” 慕容麓有些诧异地望着谢清平,他是知道的,谢清平有自己的情报网,这种事原不该也不用让他知晓。 “完成得当,入内阁旁听。”谢清平将那张纸条揉团烧去。 入内阁旁听,乃是入内阁参政的征兆。 “谢丞相栽培。”慕容麓眉心一跳,放下杯盏,突然顿悟过来,这活自然无需他做,不过是谢清平给他铺的一条路。 “去吧!” 慕容麓退身离去,脑海中回忆翻涌。 杂乱,却大都朝着一个大致统一的方向。 景熙元年至景熙六年,谢清平在后宫教导,朝中轮转如常。 景熙六年至八年,西羌反境,他带兵出征,后历时两年,将五万谢家军逐渐编入隆武军。 景熙八至九年,提拔隆北官员入六部,其中礼、兵两部的最高长官直接落入隆北臣子手中,后又由女帝直接夺了户部尚书之位,换了她自己的人。 今岁景熙十年,将将四个月,内阁也开始换人。 他给他、给所有人铺路,然这条条路,亦不过是另一条大道的石子。 大道尽头的人,才是他真正为之铺路的人。 慕容麓并不介意自己是路还是石子,因为谢清平给的是诸方共赢的局面。但他介意,为何这人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在急什么? “毓白!”他顿下脚步,看他瘦了一圈的面容,泛着无尽的倦意。 “还有事?”他抬眸,笑意如常。 “你病什么时候好?今岁望江楼的汾春碧已经酿好出土了。”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医官说还要一贴药。”他笑得丰神俊朗,眼中凝出一点神采,“大概七八日吧。” “那我去订十日后包间,还是老位置。” “好!”他仍旧笑着,点头应他。 慕容麓松下一口气,是自己多心了。望江楼的汾春碧乃药酒,虽味烈回甘,是酒中极品,但对饮酒者身体诸多要求,非康健者不得用。 如此,这人当是没有什么隐疾。 第14章 【014】还余一年! 慕容麓走后未几,司香同轻水端着药踏入殿来。 “三公子赶紧喝药!”司香送上药盏,“陛下都准您假了,您这还不好好歇着,一晌午,这后|庭私舍进进出出尽是人,和前头府衙有何异。” “轻水姑娘且再给他诊诊脉,可又累着了。一个风寒反反复复了数月。” “姑娘,您倒是快些啊!” 司香簌簌叨叨,不停催促,满眼尽是担忧。 “无妨的,这早起才诊的脉……”谢清平无奈道。 “您别说话,成吗?”司香打断谢清平,只拉过轻水,按下让她把脉。 话说这轻水,乃是谢清平青邙山的大师姐,原是去岁得了他书信,下山为他治病来的。 那日谢清平晕倒后,一路自是无人知晓。直到丞相府门口,沈林掀帘才发现端倪。幸得轻水早几日便入了府中。 见那模样,施针救治,小半日的时间,方把人唤醒了,至此便一直留在了府邸。 “无碍,这服药用下,再歇上两日,便大安了。”轻水抽回手,帮谢清平的大氅往中间拢了拢,温慈道,“但还是得小心,别着了凉。” 司香闻言,不由念了句“阿弥陀佛”。 “如此,安心了?”谢清平道,“今日便收拾收拾,回宫去吧。” 司香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终是开了口,“奴婢不回去了,且在此侍奉三公子吧。” “说什么胡话!”谢清平道,“陛下才多大,怎能没个贴身的人。你在她身边,我也安心些。” “是陛下的意思。之前您病着,便不曾与您说。今日且说了,陛下不欲见到奴婢。” 谢清平眉间微皱,望向司香。 “三公子,您病中自无人敢告诉你,这四月来,世子从未被召过。后宫之中,如同没有世子此人。” 司香定定望着谢清平,讲话吐完,“不为旁的,陛下说,她不想见到任何与你相关的人。她盼着,能早些忘记。” 谢清平闻言,抬首又垂眸,良久勾起唇角笑了笑。 她这是下了决心想要放下,所以谴走了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人。只是如此刻意的避开,反而更显得她忘不掉。 -- 第25页 若是放下了,当是相逢一杯淡酒,何须避而不见。 这数月,她一次也不曾来过,这太反常了。如同她的太医,一日三次的入府把脉,亦是不正常的。 这些谢清平自是知晓,然司香口中之事却是不晓。 今年她才将将十五,就算情动,也不该是这般深陷的。然一算,左右才数月时间,再等等,再等等或许她便放下了。 “所以,你这几个月一直没回宫?”谢清平关心的是另一桩事。 ——这数月,她的身边没人。没有让他安心的人。 “你不是三日回一趟的吗?” “你四个月没有亲眼见到她一眼?” “那你回回同我说的她吃了多少,睡了多久……合着都是你编出来的……” 谢清平以拳头抵口,只觉起伏不定的躁气涌上胸腔,忍不住又急咳起来。 “不是编的!”司香一边急着给他拍背,一边解释,“是太医传话的,文院判亲自回的话,陛下每日皆安!” “文肃的舌头被她捆着,整个太医院都是同一条舌头……你……”谢清平推开她,止了咳嗽也顿了话语。 他,能说什么,能怨谁。 “那奴婢也没办法,别说裕景宫,如今奴婢连承天门都进不去!”司香跺着脚,如何就摊上这两位祖宗。 “难道是奴婢不想回去吗?奴婢比谁都想回去……” 司香红着眼连礼都懒地行,捂着脸跑了。 屋内,剩了谢清平和轻水两个。 日光融融,渡在青年丞相周身,将他尚且俊朗的容颜勾勒出几分孤清。 想爱不能爱,想留不能留,今生这一遭,是前世的报应。 该他的。 “多思,心重。再这样下去,师姐便是日夜守着你,大抵你也撑不了多久。” 轻水在他身侧坐下,掀起他左臂衣袖,将他一截小臂裸露出来。原本光洁的肌肤上,细看多出了几个针孔。轻水袖中滑出一方小巧的墨色玄铁,覆手于掌心,在那针孔三寸处定下,须臾从他小臂中吸出数枚金针。 这是青邙山的秘法,金针掩脉。便是掩住了他真实的脉象,留了一味寻常的风寒症在外头。故而,数月来,无论是京城医官还是宫中太医,自也无人能发现。 “此刻拿出,真能掩住六个月吗?”谢清平盯着那块玄铁,“不若还是封在体内吧。” “不行,封在体内,你的外症就会一直反复,精气便被成倍消耗,连着你体质都会变弱,如此便是寻常风寒体热就够你熬的了。”轻水横了他一眼,“总之在师父续出丹药前,师姐不回去就是了。你非要瞒着那女帝,过半年师姐再给你入针封一次便可。而往后这半年里,你便与常人无异了。” “也好!”谢清平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一旁的卷宗阅起。 “好什么!”轻水抽过卷宗,搁在一旁,“这半年康健是折了你寿数换来的。” “那我原本还有多少时间?”他问得云淡风轻。 “两年、不,三年,师姐在,三年……师弟,你随师姐回青邙山吧,回去那边,即便师父练不出药,有山中连根草药,清泉灵气,你静下心,平躁气,远离红尘喧嚣,至少也能有个七八年的时光。我们还可以想其他的办法。” “师父有几成把握?”谢清平不置可否。 “四……五、五成。” “还是生死各半。”谢清平重新拿回卷宗,笑道,“我不会走的。” 他的姑娘在这里,他哪里也不会去。 如果要走,在当年那场春日宴结束后,他就走了。 先楚天子慕容闵生性多疑,肃王慕容斐阴翳毒辣,两人内斗不断。而他,凭着重生的契机,设了那一场鸿门宴。 彼时距离带殷夜重阳登高许愿正好两年,她说“上头在哪里,久久上去便一定给。” 于是,两年里,他便忙了这一场宴会。 时值他不过是一个才过弱冠的少年,先前十数年更是从未下过青邙山,加上他母亲定安长公主一直游离在党权之外,于他两位舅父眼中自然最是纯白无害。如此那宴会上,在两派侍者轮番试菜三次仍无人动筷后,他便起身饮下了第一盏酒。 遂他的舅父们自是满意,便由他往来奉酒。 那一日,他持着鎏金鸳鸯酒壶,按着前世记忆,挨个一盏盏将酒水斟上,玉液琼浆或从鸳口,或从鸯口流入每一个对应之人的酒盏中,然后按着他舅父们随机落点,再次由他试饮酒水。 他不知道自己饮了多少盏,但毒之深,即便是他提前用了解药,都没法彻底祛除。 但是,不可否认这是最好最有效的法子。 果然,在他口鼻皆是血倒下的时候,赴宴的每一个人,都走向了这一世他为他们安排的结局。更如他所料,随着他一声与人无害却满怀惊恐的“酒水有毒”,他的两个舅父便彻底撕破脸面兵戎相见。 这是他最后送给殷氏的礼物,相比前世殷律淮不得已而灭楚,让先楚遗族生出复国之心,今生他要给未来的大宁帝国在开国之时,一个好的名目。 殷氏不是反楚立国,而是救慕容氏宗亲、救天下于水火的英雄,是天命所归。 而那时,若他即刻回青邙山,大抵还能来得及解毒。 可是先楚覆灭,人心涣散,山河满目疮痍,殷氏之中,便是睿成王殷律淮亦是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他为她谋得了天下,却不能将一个残破而慌乱的天下给她。 -- 第26页 譬如到了今日,他依旧不能走,因为在他明确的先机里,当年肃王身后当还有一股复楚的势力。 今生,他已经反复推演排除,如今剩下的先楚遗族尚有三处,分别是安乐王府中他的姨母茂陵长公主,六舅父靖王,还有便是万业寺后头凌云台里肃王的遗腹子华阳王。 而他之所以这般急切,是这股势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方才,他让慕容麓去查的那两人,其实他是清楚的,背靠着鲁国公府。二人入内阁已经多年,鲜少上言。今朝这般冒险急切,当是身后贵主按奈不住了。 殷夜大开后宫,无形中催促了他们的步伐。 这也好事,原本他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只是这样一核算,他不由又按揉起欲裂的眉心。 “能歇会吗,少思静养,你能多活两日。”轻水没忍住,拂下他的手,自己转身给他按揉着。 “所以师姐,这样折寿换康健,我还剩多少日子?” “金针遮脉只能用两次,一次半年。” 轻水手下一顿,叹气继续按着,“且祈祷师父能续出丹药吧。” “还余一年!”谢清平在轻水的按揉下,有了些睡意,缓缓合上了眼。 然九重宫阙内,裕景宫寝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舅父”四下回荡。 浑身是汗的女帝,苍白着脸,从梦中惊醒。 第15章 【015】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 殷夜捂着胸口仓皇起身,不住地喘着气。掀开帘帐环顾四周,尚是白日青天,缕缕淡薄的日光从六菱雕花梨木窗撒入殿内。 她瞥过一侧滴漏,未时五刻,这是她歇晌的时辰。 梦魇,竟是连着白日都开始了。 自去岁谢清平告了长假开始,尽管谴去的太医每每回报,皆说只是风寒,久病不好是因多年积劳,故而恢复得慢些。但她见不到人,便总是心有余悸。 却又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想他。 人吃五谷,总会生病。 她送了良药珍材,谴了国手院判,准了他成倍的假,远远超过了原本丞相该有的待遇。 再过几日,他便大安了。 殷夜回想着晌午太医院的回话,捂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却蓦然地,又攥紧了。 没有见到谢清平的四个月里,她初时只是同寻常一般,因担忧紧张生出梦魇。后来时间一久,梦魇越来越厉害,而且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他躺在棺木中,已是一具辨不清样貌的焦尸。 而方才,这个梦愈发清晰,甚至有了连贯的情节,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她下榻至铜镜旁,看镜中人影。 青丝凤眸,眼尾带翘,瞳如黑漆,唇似朱绛。除了近来因多梦少眠略显苍白的脸和瘦了一圈的腰,其他无一不昭示着年少的鲜活与娇嫩。 与梦中人完全不同。 梦中的她,乌发中夹杂着白发,一双眼睛虽精描细绘,却只有妆彩的色,没有先天的神。 她坐在含光殿中上早朝,殿下右侧离她最近处,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她抬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他被她贬官,逐出了京畿。 可是她为何要贬他的官,还要将他赶到坞郡那么远的地方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怔怔地望着那个位置。 却也不过片刻便回了神,心底有个声音说,贬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难赎其罪。 这般想着,她不由冷哼了一声,继续听政理政。 下头上奏的是户部,户部尚书将折子上呈时,手略顿、脚虚浮,得了她寒眼淡扫,便瞬间面白头垂。 她接过,翻阅,却觉得字体模糊,不甚清晰。于是合上,翻开,重阅。 没有看错,还是那句话:景熙十六年十月初一,坞郡谢氏祖宅大火,屋毁人亡。 屋毁,人亡。 她看着殿下空出的那个位置,问,“伤亡几何?” “无人受伤,唯亡者一人。” “亡者何人?” “丞……谢氏三郎,布衣者谢清平。” 原也无需殿下臣子回话,奏章上清楚明白地写着。 她合上奏章,没再说话,只示意有事继续上奏。 一月后,国子监祭酒谢晗奉皇命带回一具已经烧的辨不出面目的尸身。 仵作丈量,从头围、肩宽、腰围、足长,事无巨细,皆与他一般无二。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被烧的残破的锦盒,盒中有两枚裂损的青玉,玉上依稀刻着字。 仿若是两个名字,她辨不清晰。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死的不是他。她没有他活着的证据,完全出于直觉。 谢晗问,“陛下,叔父身后事要如何处理?” “随你!”她冷眼看着棺木中的焦尸,“他不是你叔父,与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死了,仵作证之,青玉辅之。 其实,青玉才是他死亡的铁证。 因为,那是她送他的玉。 前一年,他被贬官之际,交出了全部的东西,唯有那块青玉,他跪在宫门外三昼夜,咬死已丢失,誓死不肯交出。 宁犯欺君都要留着,除非身死不肯遗弃,所以他真的死了。 可她,就是半点也不信。 从镜中折射的日光,落在殷夜眼里,她不自觉地往后瞥头眯眼,神思清醒过来。确实不用相信,是梦罢了。 -- 第27页 他好好的,在丞相府中。 然而她捂着胸口的手,却是越攥越紧,心跳得格外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反复安慰自己,梦而已不作数。何况,那梦中青玉,说是自己送他的,可她根本没有那样的玉。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有一个疑惑如毒蛇般缠绕着她: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她是怎么舍得,让他离开自己的? 殷夜扶着妆台案几,大口大口的喘气,人控制不住跌下去。 * “陛下!”一只温厚的手掌从背后扶住她,另一只手持着巾帕给她擦汗,“可是又梦魇了?” 又温又淡的一副嗓音,同他有三分相似。 “舅父——”殷夜一抬眸,见面前容颜,顿时便止了声响。却也不推拒,由着面前人将自己带到座塌,将面上汗渍擦净。 这人宽大的广袖随着拭汗的位置,有轻微的浮动,一点袖角在她眼前晃荡,以及他身上馥郁的苏合香,正缓缓弥散开来。 很容易便晃了她的心神。 “脱了这青衫,以后不许穿这颜色。”殷夜稍平静了些。 “天青色是臣佘氏家族图徽的颜色,一点思故的念想,恕臣不能从命。”对方转身捧了盏杏仁露,奉给殷夜。 眉眼中并无恐惧,尚且还带着三分笑意,“陛下进些吧,午膳都没用,仔细伤胃。” “家族图徽?”殷夜瞧着那盏甜点,眸光落在他玉面上,“信不信朕将佘氏连根掐了!” 此人便是昭平长公主进献的郎君,佘霜壬。 人如其名,生了一副如霜似雪的清冷皮囊,但也仅限于皮囊,但凡近身,便知聒噪的很。 殷夜一早便是识得他的。 他原是四年前守城之战后,昭平长公主奉皇命集训挑选到的暗子,虽是功夫平平,却医毒双修,坚毅果敢,更是两次救得长公主性命。本是打算将其直接投入暗子营作首领的。 然殷夜被谢清平百般刺激选立皇夫,遂索性大开后宫,为平衡后宫前朝的角力,念及他一张姿容无双的脸,如此位置当是再合适不过。 故而,外头瞧见的如今女帝后宫最得宠、位份最高的正三品佘御侯,其实是昭平长公座下的一枚暗子罢了。 “臣信!”端盏的人骨指顿了顿,转瞬仍是春意和风的笑,“苏阳佘氏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小族,灭便灭了。只是灭了臣母家,怕一时找不到能给陛下制约世家的后宫棋子。” “少阴阳怪气同朕说话。世家罢了,左右多留点血,真当朕怕了他们不成?”殷夜尚且喘着气,只皱眉推开那盏甜点。 “您自然不怕,但世家与丞相多有羁绊,你下得了手?”余霜壬见殷夜额角又冒出虚汗,便放下碗盏,换了养生茶给她。 “尤其是鲁国公府裴氏,如今四大士族中可就剩他家没放权了。” “你知道的不少!”殷夜睨了他一眼。 “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余霜壬笑道,“只是眼下陛下还动不了鲁国公府,鲁国夫人是丞相嫡亲的胞妹。” “那有什么,朕的母亲还是他长姐呢!”然这话到后面,却失了几分自信。 她的母亲不过是谢氏养女,若论血脉至亲,谢清平与鲁国夫人谢清欢方是真正的一母同胞。 念及此处,她并未在意谢清欢如何,只是脑海里蓦然想起去岁在丞相府看到的一个身影,裴庄若。 还有自己向谢清平讨要那盏茶水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珍爱与不舍。 “不仅如此,鲁国公的胞妹裴七姑娘同丞相可是有过婚约的,不过后来丞相退了婚罢了……” “闭上你的嘴!”殷夜一拂袖,茶水拨洒,杯盏碎裂。 佘霜壬说的这些,她是知道的,以前未曾觉得有什么。谢清平那桩婚事原是指腹为婚,两姓结好罢了。如他所言,早早便退了。 然而此刻被提及,她莫名觉得烦躁。 脑海中又有回荡起那句话,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谢裴联姻? 世家反帝? 不知是情感的敏锐,还是政|治的敏感,她突然便想到这样的字眼,只咬着唇口拼命控制浑身的战栗。 榻边人似未在意到,只看着地上尚且滚动的碎片盏底,将自己浸水的衣袖拨开些,撸干手背水渍,回身又给她倒了一盏,“进一些吧,安神的。” 殷夜浑浑噩噩接过,才入盏口,便是一阵反胃,只推开干呕。 “陛下!”佘霜壬一手给她拍背,一手捉着手腕搭脉,片刻道,“就说膳食不规,准伤胃。还是您这般自胎中便带出的胃疾。” “连月惊梦、心悸盗汗……”佘霜壬思及殷夜近来症状,感受着她的脉象,眉头不由越皱越紧,“陛下,您近来忧思过甚,少眠伤了肾气,胃疾衍成了脾胃气滞的血淤之症,且传太医一起会诊,调个方子吧,臣一人怕处理不及。” “严重吗?” “倒不是很严重,就是这症状与…”佘霜壬硬着头皮道,“这症状与肾阴虚极像,要是哪个庸医不甚诊错了,吃罪受冤枉的头一个便是臣……” “啰嗦什么,出去熬药!” 殷夜一天都没胃口,未曾进过膳食,此刻便只能吐出一点酸苦的汁水,烧的喉咙火辣辣地疼。胃里更是疼的不行,整个人模模糊糊,也不知他在絮叨些什么,只趁呕吐的间隙吐出句话来。 -- 第28页 然而,两盏茶的功夫,佘霜壬端着药进来,寝殿已经空无一人。 殷夜让他去熬药的时候,是真心想喝药的。 可是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起身走了。 从裕景宫到承天门,少年女帝步履匆匆,一路宫人侍者只敢叩拜,无人敢问话。 从承天门到玄武长街的东尽头,她一路奔跑。 夕阳在她身后,余晖追着她身影笼罩,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在风中烈烈飞舞;她甚至忘了穿鞋,踩在石子散落的街道上,双足渗出鲜血。 来时霞光染天,到时暮色上浮。 她失了力气,抬手的一瞬,整个人扑空跌在已经闭合的大门上。却没有半点喘息犹豫,只撑着口气爬起来继续铆足了劲扣门。 大门打开,未等来人开口,她便跌跌撞撞奔入后|庭,直接撞开了庆澜堂的殿门。 屋内灯烛旁,青衣丞相顿笔抬眸,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撞入怀抱。 “你病好了吗?”她抱着他,想起梦里含光殿中无人站立的位置,遂将人抱得更紧些。 “你能回来了吗?”她哭出声。 带着从未有过、却仿佛一直存在的惶恐和哀求。 第16章 【016】他第一次主动地、清醒地,…… 丞相府管事闻有人闯入府邸,带人直奔后|庭,穿过水榭的时候尤见庆澜堂已经被重兵把守,团团围住,不由松下一口气,直拨开人群往里插进去。 然而眼前一幕,让人难以置信。自家主子被擅闯者紧紧搂着,死死抱着。 “丞相——”管事愣愣开口。 “出去,合门!”谢清平终于反应过来,垂眸望见怀里已经脱力的人,确定来人是谁。 退去的人除管事诸人,还有轮值的沈林携领的一众侍卫,甚至还有已经亮出兵刃显少露面的影卫,个个犹坠雾中。 还是沈林最先回神,不由瞥过窗上两具相拥的身影,顿时张大了嘴巴。却也只敢留人远守,不敢多言。 堂内,尚且抱着的两人有了些松动。殷夜原本粗气直喘的呼吸沉弱下去,人亦不甚清醒。 “久久!”谢清平托住,蹙眉唤她。 “舅父!”她模模糊糊应他,眼泪“噗噗”往下掉,“疼——” 话没说完,头便又一次撞在他身上,整个人萎顿下去。 谢清平弯腰抱起,疾步走向内堂寝房,踢门而入。 “哪里疼?”谢清平将她置在卧榻,搭上她手腕,脉相测过,突然觉得问得很多余。 胃疾发作了,脚上磨出了泡,手上磕破了皮……都是小伤。 但是—— 胃疾在变重。 足上的泡破了,一个接一个连城一片,皮肉沾着血迹。 手上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掌心,手臂,手肘全是或青或紫的瘀伤。 还有额角,也撞破了,一点蜿蜒的血渍凝在金色的梅影上。 他离开她四个月,她长大一岁,弄出一身伤。 他看着躺在榻上晕过去的人,衣破、发乱、一身伤痕,心里又怜、又怒、又痛。 若她慢一步入堂,若府中侍卫快一步拔刃,刀剑就直接砍上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最让他窒闷的是,她瘦的不成样子。观其面,潮热盗汗,舌尖发红少苔,脉相更是细滑下沉,是…… 谢清平顿时面色雪寒,撤了搭脉,只在她虎口穴道按揉着,缓减她的胃绞痛。 若是往日,他自不会往那处想。 然这是四月来头回见面,又是私下无人处,他的情绪不可控制地回到四月前那个冬日的晚上,和相连的去岁他参加的最后一个朝会上。 “这是要三人同侍吗?” “那司寝处如何记录?” “陛下就是腰酸腿软,歇一歇、歇一歇便大安了……” 按穴的指间发了力,榻上的小姑娘原本绞痛的胃部舒缓了些,此刻眉间却猛地皱起,口中发出一声呜咽。 谢清平手下一顿,低头见到被他捏的通红的虎口和手背,心中到底不舍,遂放轻力道继续揉着。片刻,他吸了口气,扔开手,背身坐在床沿,脸色愈加难看。 默了默,他欲重新给她把脉,心道诊错了也未尝不可能。 这样想着,他重新扶过她手腕,动作是轻的,心是软的。只是脑海中浮现出她储在后廷的人,眼中是恼怒的。 结果,不想人朝里翻了个身,弓着身子缩成一团,搂着锦被又开始呜咽起来。 一个动作,瞬间打乱他的思维。 这一世,她常哭,倒不是受多少了委屈,只是她说哭能释放压力。 所以每每稍有不快,她便哭,且哭起来惊天动地,余音绕梁。而他听来却觉得莫名舒坦,因为哭过就没事了。更有甚者,她一边哭一边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还能口齿模糊地叫嚷,“抱抱我呀,给我顺顺气,喘不过来了!” 他便拉她入怀,揉过脑袋,抚拍背脊。然后她张开两条又细又软的臂膀,拢住他,抽着气“咯咯”地笑。 她欢喜,他也开心。 而像现在这般声响,隐忍的,战栗的,他闻一声便受不住。 只得转身认命般将人捞进怀里,一手抱着,一手揉着,直到她匀了呼吸,舒了面容。 夜色昏沉,烛火静燃,一片安谧中,有一些恼人气息便慢慢弥散出来。 -- 第29页 谢清平将怀中的姑娘轻轻放下,怕她惊醒,便让她枕着自己臂弯,托着她背脊,一点点放下去,从背到肩到脖颈到头,一点点卧上床榻,抽手时更是毫无间隙。小姑娘安稳地连眉都未皱一下,睡得踏踏实实。 只是才要起身坐直身子,殷夜便又翻了个身,伸手圈住了他腰腹,一颗脑袋蹭在他腿上,牢牢黏住了他。 谢清平没有想走,她还有外伤需要处理,他只想出去透口气。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窒息了,殷夜身上弥散着浓重的香气,她一身冰凉沁甜的龙涎香自是熟悉不过。此番这气味,分明是混了另一种香。 苏合香。 苏合香,味烈香浓,占之即散。若连日染之,遂经久不弥。 佘氏霜壬,苏阳人士,素爱苏合香…… 谢清平头一回觉得博学多知、过目不忘也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那些传闻不尽得都是假的,譬如女帝后宫郎君千色,唯佘御侯独得盛宠。是真的。 若是雨露均沾,他还能安慰自己。然此刻当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他还是背身坐在床沿,搁在膝上的两只手巴巴拢成拳,松开,提起,握住搂在腰腹的那双柔荑,想要掰开它。只是,握上去了,却再没了动作。 只以掌覆住她的掌,掌心摸索在她掌背。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条路是对的。她有了自己喜爱的人,日子再长些,他再狠心些,她便适应了,无趣了,忘记了。亦不会这般任性肆意,孤身奔出宫阙,闯入他的府邸。 思之此,他亦不由背生冷汗,且不说他府中侍卫,这宫外一路,若是稍有不慎,若是复楚的势力伺机而动,今日她独自一人俨然是羊入虎口。待她身陷,以她为饵,接下来便是请君入瓮,殷氏其他在京之宗亲便可被一网打尽…… 请君入瓮—— 谢清平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垂眸望向那双素白纤细的手,目光缓缓凝在她面上,长久以来的困惑突然解开。他大可不必查清后面是何人操控,何人尚有复楚的心思,他完全可以引蛇出洞,请君入瓮。 本来,他就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等。 如今,所需不过一件引蛇的器物,一口请君的大瓮。不远处铜镜中映出榻上安睡的少女和清醒的青年。 他突然便笑了一下,刚刚好,两样他都能聚齐。 所以这一刻,许他再亲近她一点。 他扶着她的手,慢慢转过身子,俯身亲吻她额头。 前生今世两辈子,他第一次主动地、清醒地,吻她。 这一晚后来,谢清平让轻水送了盏安神汤过来,半哄半唬喂了下去,然后榻上人彻底睡得祥和安宁。而他则在让他窒息的香气里,给她挑了水泡,抹了膏药,缠好绷带…… 他本来想让司香进来给她擦身子,到底没有开口。他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生便卑劣这一回吧。 他掀开她的裙摆至小腿,解开她衣襟至抹胸,用温热的巾帕一点点擦去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的尘土灰渍,再用干爽的棉巾包着冰块,覆上她每一块淤青处,减轻疼痛…… 只是小腿再上,齐胸再下,他到底止了动作。 这辈子,到这里,当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 他拉过锦被将她包裹起来,俯身再一次亲吻她。这回他吻在她额角金梅上,如蜻蜓点水,雁掠长空。 淡,又浅 然水面有涟漪,碧空有雁影,也够了。 苏合香霸道而持久,压过时断时续的龙涎香,像毒药般丝丝缕缕缭绕在他周际,勾出他的羡、他的妒、他的怒、勾出他作为男人全部的情绪。 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沉静睡颜,他伸手抚摸那朵朵金梅,终究还是咬牙认了。 只合衣陪在床榻,至天明。 第17章 【017】那一年。 晨曦微光里,红湿处,虫声新透绿窗纱。 鲁国公府后头一件僻静的院内,裴七姑娘从兄长手中拿回信条,喂给烛火。 “七妹,陛下虽然爱权,但平心论,对世家并不薄。”裴庄英眺望远去的白鸽,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雪影。 窗外,黄鹂翠柳,虫蚁新生,一片盎然。 “兄长如此说,是不欲为之了。”裴七姑娘松开最后一点信纸,挑亮灯芯,让火势更大些。 “如今四大世家唯我裴氏没有放权,难道我会有回头路?” “兄长若此刻效仿慕容封,也是来得及的。”裴庄若摊手接住从烛火上跌落的灰烬,随手扬在一侧铜盆中,遂净手开了箱柜,亲身挑出一件滚银细雪留仙裙搁在榻上。 “该是我们的机会,若非陛下大开后宫,那棋子哪能送到关键处。”裴庄若瞥过地上残灰,“若是我们一直用心安排,比如昨夜,她孤身出宫入丞相府,这一路都够她死上十回的了。” 若不是今日收到这封信,她大概至死都想不通,那人退婚的缘由。十数年了,她当真以为他只是醉心国事,又私以为是外界传闻般,他身有顽疾,退婚是为了不拖累她。 原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被人绊住了而已。 “那局我看了,是釜底抽薪之计,乃绝妙之策。”裴庄英道,“但是局中关键一子……” 青年司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青衣丞相,不由摇头叹道,“关键处是他,此局便是废局。兵行险招,不是这样用的。” -- 第30页 “贵主这局设了多年,知是这个道理,便一直不曾启用。然,如今不一样了。”裴庄若在妆台前坐下,梳理一头如瀑的长发。 “是不同了。”裴庄英颔首,“他竟然会送点心给你,还能喜欢你的茶水,太不可思议了。” 持着玉梳的裴七姑娘顿下手来,想起去岁六月丞相府中的光景,姣好的面上陡然浮起一些笑意,然一想那日府中少女,手便握紧得更紧些。 联想今日信上所言,不由前后贯通起来。 原来不是他无心,是为人厮缠。如今女帝大婚,他便算得了解脱,方才回首思故人。他原是不曾辜负自己,都是女帝一人之错罢了。 累她十余年韶华耗尽。 “小七,他真若有心,我们无需依附谁,如今的鲁国公司空府同丞相府,本就是门当户对。” “兄长,裴谢已是姻亲,再亲上加亲,你说女帝可会忌惮?”裴七姑娘回想贵主的话,待事成由谢清平摄政,她便是摄政王妃。 然,她自是想得更多,一步之遥,何不择皇后坐之。也好一洗这多年来,为高门贵女私下间那一声声“老女待嫁”的嘲讽。 “你有几成把握,确定谢清平与陛下生出嫌隙,且裂缝不可弥补?”裴庄英又问。 “兄长做事想来心细。”裴庄若放下梳子,执笔描眉,“眼下那二位便已经生出嫌隙,女帝独宠佘御侯,后宫之中仿若无有谢世子此人,这已是朝野皆知的事!你说谢清平能忍下几分?世子母族荀氏又能忍下几分!” “且不论丞相府。谢世子是无宠,但荀氏所得恩惠并不少。”裴庄英若有所思道,“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受晋封的低位郎君不少皆是荀氏的,明摆着是女帝的安抚。” 裴庄若闻言,顿了顿笑道,“兄长若还是犹豫,稍后小七前往相府时,再做一次甄别,如何?” “愿你心想事成!” “多谢兄长!”裴七姑娘抚着那张依旧婉约明艳的面庞,如水杏眸中笑意和恼意一同燃起,“今岁她二十又五,等的实在太久了。” * 这日,丞相府内没有轮值的官员,谢清平早早便命少史发放通知,各司休沐一日。原因无他,殷夜在府中,需着人将她接回去。 前堂□□,碰到总是诸多口舌。 原也可以早些送她回宫,然一来许是昨日奔跑疲累,平旦时分,殷夜都没有转醒的样子。再则,便是他的私心,自昨夜在一瞬间做出决定后,后半夜他便没怎么入睡,只来回盘算推敲,确定计划可行。 如此,他想再多看她一眼。 辰时三刻,阳光已经铺满寝房,饶是他再怎么举手给她遮光,到底有细碎的残晖落在她眼角眉梢。 她浓密的长睫微颤,白皙的眼皮轻抖,片刻缓缓睁开一双漂亮的凤眸。 许是安神汤的缘故,殷夜脑中不甚清晰,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连着今夕何夕都模模糊糊。 直到适应了光亮,环顾四周,确定此间是丞相府的庆澜堂。 “舅父!”她的神思回笼,渐渐想起昨日奔跑出宫的事,待眸光凝上不远处一袭青衫,话便从口中吐出。 窗牖半开,晨光渡在他身上,看着沉静又温暖。 殷夜想起昨日那个梦,心中空了空,尤觉眼前之景不甚真实,背身对她的人也没有应她。 她坐起身来,忍过身上零星的疼痛,垂眼望见一身细小的伤痕,方确定不是在做梦。 “舅父!”她又唤了一遍,人便随之下榻走去。 触地的一刻,足底生疼,激了她一身冷汗,差点跌倒。她慌忙扶住床棱,抬头一瞬,刚好与那人回转的眸光接上。 “舅父!”殷夜站下不再动作。 只是长眉轻挑,双眸流光,压着笑,勾着唇,看他。 一半无谓不屑,一半喃喃依赖。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过来,扶我。 这是她常有的表情,惯用的手段,明明是示好,却还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傲气。 你过来扶我一把,过来抱一抱我,我就不生气了。 这是四个月来,他们初次私下见面,她自然还有气。但想着昨日梦境,她的气便消了大半。反而是忧虑更多些。 于是,此刻便又成了这幅模样。 示弱却又不甘。 谢清平看着她,没有如常上前。 上辈子他们也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是在她十四岁那一年,伽恩塔中与他告白被拒后,他为断她念想,便应母亲多年的催促,答应择高门贵女成婚。 四年间先后挑了三个,结果个个被她断掉。 头一个是荀氏的嫡次女,还没纳彩,也不知怎么便先入了她耳朵,更不知她用了什么威逼利诱的方法,连他都还没见上面,荀氏便先传来女儿顽疾,不敢高攀的回话。 第二个是慕容封的幼女,刚过纳彩,结果在元宵宴上,一言不慎冲撞了她,直接便被扔入了感念寺常伴青灯古佛。 最后一个是鲁国公的胞妹裴庄若,倒是过了六礼。大婚当日,她甚至亲来主婚。却不想新妇一杯酒敬上,她含笑饮下,转瞬便口吐鲜血,从堂上跌下。 至此四年间,她断了他三段姻缘,亦平了除他谢氏外的三大世家。 自然这种境况下,四年里,两人也如眼下般,常日争吵。但殷夜依赖他,他又不忍真凶她,便回回都是这般模样。 -- 第31页 印象最深的,是在刑部大牢会见裴庄若的那一次。 那日牢中,殷夜步履虚浮,面色苍白,然眉宇间却是难得的人逢喜事,神采奕奕,只抬手箍住裴庄若的下颚道,“毒确实不是你下的,是朕来时自己饮的。但是你无辜吗,不过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罢了!朕为你省颗毒药,多好!” 裴七姑娘一贯贤良端庄的面容扭曲起来,带着无尽的愤恨和不甘,却转眼恢复了从容色。因为她看见谢清平走了进来。 “毓白,你听到了,毒是她自己下的。” 殷夜转身,亦望着谢清平。 她靠在牢门上,便是如今这幅样子,不动,不言,压笑,勾唇。 眼睛却在说,过来,抱我。 他的眼中有隐忍的怒火,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裴七姑娘见到了希望,满脸都是喜色。 谢清平在殷夜半丈处顿下脚步,眼中的火焰燃城滔天火海。 “毓白……”裴七姑娘几欲喜极而泣。 殷夜往门上靠紧些,面色白的发虚,气息粗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 仿佛在求饶,我毒还没清呢,站不住了。 谢清平重新抬步,眼中火海翻涌,走近她。 “毓白,你听到了,不是我。是……”裴七姑娘的话没说完,确切的说是说不下去了,只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场景。 清正不阿的谢丞相根本没看她一眼,只俯身抱起少年女帝,方道,“本相什么也没听见。裴氏以毒弑君,华堂之上,众目睽睽,皆是铁证,已经盖棺定论。” “你……那你别忘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裴氏沦陷,你谢氏亦休想独善其身。”裴七姑娘挣扎道。 “丞相为美色蛊惑、蒙骗,幸得及时醒悟,大义灭亲,故而功过相抵。”殷夜靠在他怀里开口,痴痴地笑。 他横她一眼,抱着她出了牢房。 他的冲天怒火,原不过是恼怒她以身饲毒,伤了自己。 “别板着脸了,毁了舅父如花美眷,美满姻缘,久久还你一桩还不行吗?”她抬头,啄了他一口。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瞥头避过。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避开过,都是等她吻完、咬完、打完才反应过来应该要避开。 便总是迟了。 已经出了刑部大牢,夜风寒凉,殷夜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咳了一声,连带吐出一口血。 谢清平脚下一顿,垂眸看自己染血的衣襟。不偏不倚对上那双眼睛,只抬手抹去她唇口血迹,抽下身上披风拢住她,然后将她脑袋按入自己胸膛。 “收拢世家有其他办法,无需你把自己伤成这样。” “什么办法?你一个个联姻,迎入丞相府?”殷夜问。 “这是很好的办法,不必流血。”谢清平答。 “我不觉得!你娶的人,你对他们无情无爱,好在哪里?”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情爱的,利益,恩义,也可以维持一桩姻缘。”谢清平顿下脚步,望怀中的人,“久久,你我身在巅峰,看似脚踏天下,富有四海,实则放眼今日之大宁,国中未定,边境未平,情爱太奢侈了。” “你我若要在一起,世家、言官、臣民、乃至周边诸国会对我们的身份作无止境的编排,大宁江山会再度动荡。” 大宁江山,宁之一字,是她母亲的闺名。 那一年,他以为,在他心里,他依旧是因为长姐才爱屋及乌守她,护她。 所以那一年,他在意江山胜过在意她。 “那我传位给阿姐,我们回隆北隐居,我们去世人找不到的地方……!”她攥着他衣襟,声色哀戚哽咽。 然而,既是江山胜过她,他便只有摇头。 她从他怀里退开,站在他面前,“那你等着,等着我让世家闭嘴,让天下臣服。” “这之前,要是再敢娶别人……”她咬着牙,却忍不住气息的窜涌,“要么我屠她全族,裴氏便是他们的榜样。要么,你给我收尸。” 殷夜抓起谢清平的手,将自己嘴边再度涌出的鲜血擦掉。 那一年,她偏执,癫狂,死死抓着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亮,抓着唯一一个让她合眼就寝时不必枕下藏刀的人。 那一年,她爱他胜过江山。 第18章 【018】朕作主,为二位赐婚。…… “舅父!”殷夜没有等来他的靠近,终于再度开了口,自己走过去,“你病好了吗?” 她伸手摸他的脸,心道瘦了,却不想在触碰到的一刻被避过。 “陛下,请自重!”前生事,谢清平总不愿去回首,然一回首便似此番根本止不住。 他在殷夜的呼唤声中回神,倒也庆幸方才回忆得久些,如此错过了近身扶她的时间,否则他真抵不住那副娇憨又蛮横的模样。 殷夜的手顿在虚空,她被他吐出的话震得有些心慌。 他说要她“自重”,便是说她“不自重”。 殷夜望着那只手,她想自己这番“不自重”是因为随意抚摸他的脸,还是四月前招三人同侍碍了他的眼。 她这样想,便这样问。 话脱口的时候,她笑得很好,眼泪也藏得很好。 过往,她再怎么吵,再怎么闹,他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无奈,都没有用这样重的字眼说过她。 “都有!”他回。 -- 第32页 殷夜扇翼般的睫毛扑朔了两下,咬着唇口晃了晃。 她垂着眼睑,吸了好几口气,调整了气息重新开口,“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那便好。如此臣也安心。” “舅父!”她像受惊的小兽,缓缓抬起头来,“你,不要这样说我。” 她拼命咬着唇瓣,已经开始哭出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以往,她不是这样哭的。 他用了那么多年给她养出的骄傲肆意,养出的恣情妄为,在他一句“不自重”里全部被击碎。 “是臣妄言。”他恭谨道,“只是因为臣要议亲了,如此与您与臣都好。” “议……”殷夜问了一半,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那个字,只道,“是谁?” 屋中有片刻的沉默,谢清平才要开口,门外便有人请命,两人齐齐回望。 “陛下,您醒了,可需要臣伺候?”是佘霜壬。 同是青衫郎君,与谢清平的沉静温雅、风华内敛不同,才过弱冠的佘御侯玉姿张扬,眉眼昳丽,一身苏合香缓缓弥散开来。 他摇着一柄折扇,随带一行侍者,捧着女帝的衣袍簪冠,盈盈笑道,“还是臣来伺候陛下吧。丞相且去前头看看,似有贵客来访,已候您多时!” “如此,臣告退。” 殷夜没再应声,只垂眸看着自己一身伤痕,觉得荒唐又无趣。 从后堂整衣肃容出来,江怀茂亦随上,她道,“去唤司香,让她随朕回宫吧。” 水榭中,谢清平自是前来送驾。 殷夜扶着余霜壬的手,在马车前停下,“舅父还未告诉朕,您要与何人议亲?” 谢清平身边站着裴庄若,她是来探病的。 “是裴七姑娘吗?”殷夜又问。 问时,她想起昨日与佘霜壬的闲话,这两人原是有婚约的。 面前人不应声。 殷夜上了马车,端坐于正中,居高临下道,“裴氏,你喜欢朕的舅父吗?若喜欢,朕替你作主。若无心,他要议亲了,你这般到访怕是不太合适。” 裴七姑娘双颊绯红,又惊又羞。 “舅父,是她吗?”殷夜执拗道。 谢清平再未对上过殷夜双眸,只含笑望过身侧的人,“臣是有此心,只是婚姻大事,不敢轻易冒犯。自有高堂议过,媒妁执礼。” “天地君亲师,君尤在亲之前。”殷夜亦笑,“今日,朕便作主了,为二位赐婚。” 天地都安静,任谁也没法反应过来,这瞬间发生的事。 唯有殷夜的声音再度响起,“机不可失,如此恩典,二位还不谢恩吗?” “臣女——” “臣——” “谢陛下隆恩!” 车中女帝挥手撩帐,满目自嘲终化为端庄威严的迫人神韵,再不看地上凡尘,直入宫阙而去。 * 自殷夜赐婚的圣旨下来,便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说朝野震惊,便是郢都高门间都忍不住往来私语。 有说丞相多年不成家,以为全身心交付国事,不想还有这日。 有说谢裴两家好事多磨,如今开花结果有望,自是美事一桩。 而更多家族则打起了同一桩念头,既然丞相并非女色不近,能大门中开迎娶正妻,自然也可侧门展开纳入姬妾。 一时间,或明路或暗道给丞相府送入美色的,可谓络绎不绝。却不想,尽数被退回了。 如此,风向便又转了,皆道丞相钟情于裴氏女,又言裴氏女痴情不负,终得天顾。 已是八月秋,天高风净,玉轮皎皎。 谢裴两族的婚事也行至“请期”,为表对未来夫人的尊重,谢清平甚至择了两个日子,由裴氏择选。 从来“请期”都由男方一锤定音,再请媒人告知,不过是形式上看似需得女方同意。不想谢清平竟真的给了裴氏定选的权利,由此可见是天大的珍之、重之。 待媒人走后,裴庄若双颊晕染、扶风弱柳从屏风后转出,只看着烫金红贴上两个上上良辰,伸手细细抚摸着。 “都是上佳的日子,你自己选吧。”裴庄英坐在一侧饮茶。 八月二十六。 十一月二十。 裴庄若玉指轻点在后一个日子上,“我闻睿成王夫妇九月入京,他们皆是毓白至亲,总要等上一等,邀他们同赴婚宴。如此,且定在十一月二十吧。” “你倒是想得周全。”裴庄英笑道,“方才媒姑说了,二者择其一,当是八月里这个更好些。” “这个不过是锦上添花,十一月里才是真正的好刀好刃。”裴庄若尤自抚摸着那几个字,“若定在八月,人员不齐,岂不是纵虎归山。殷氏除了当今陛下,隆北睿成王府可还养着她嫡亲的胞弟。” “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裴庄若合上帖子,挑眉道,“这点贵主说得有理。” “那如何保证大婚当日陛下便一定亲临丞相府?” “兄长多虑了,上月纳征时,毓白便私下传话,说他会向陛下求恩典,由陛下为我们主婚。毓白辅佐多年,又是丞相之尊,陛下这点面子定会给的。他还说……” 裴七姑娘双颊绯红,杏眼流光,“他还说,这是给我的恩荣,弥补我这些年的不易。” 裴庄英沉默半晌,终道,“你不觉这一切太顺利了吗?” -- 第33页 “如何顺利?我等了他十余年。”裴庄若叹道,“便是贵主也觉不易,她谋划多年,方才得了这么个机会。说到底,还是要靠送入后廷的那颗棋子,若无他窥测出女帝的心思,我们还真无法摸透毓白的心意,当真以为他一心为一个寒门女子。可是想一想他的出身,也太不合理了。原来他一直在先楚这边的,在我们高门世家这处。偏那女帝恬不知耻缠了他这么些年。累我二人白白耗尽华年!” 话至此处,裴七姑娘不由想到上月七夕佳节,她在玄武长街遇见他。 丞相府在东街,鲁国公府在西街。东西分立,中间隔着七里长街,茫茫人海。即便已经过了纳征,他们也守着礼数,未曾私下相约。 然而,还是相遇了。 彼时,她不过穿着一身寻常的百褶细纱拽地长裙,戴的亦是无有异样的帷帽,同以往那些年一样,漫步在滚滚人流中。 三锦阁旁停留了一瞬,便听一个声音在耳畔想起。 “裴七!” 时人唤她裴七姑娘,近者叫她七姑娘,亲者唤小七或阿若,这声“裴七”是她头一回听到,保持着不远不近、不深不浅的距离。 “裴七!”那人又唤了一声,“毓白当未曾认错人。” “谢相不曾认错。”她掀开纱幔,欠身行礼,“只是头一回听人这般唤妾身,倒是亦亲亦疏。” 他亦持君子礼,拱手作揖。 两人莞尔,并肩走着,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一路上,他给她点了一分栗子茶饼,路过小贩因她驻留观望,他便又买了一个被她眸光扫过的“乞人”送她。 “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府吧。”他终于开口道出一句话。 她含笑颔首。 “谢相这些年辅佐陛下,妾身以为已经无心婚事,不想……”她捏着分寸,试探着开口。 “先楚无道,天下诛之。然阿娘尚在,于公于私,毓白总要念及她。” 他的生母,乃先楚长公主。 这句总要念及她,裴庄若辨不清是指念及她未亡人之身,他终该娶妻生子以慰其心,还是念及她身上血脉,心之所向终究是她的家国。 但她听出了他口中心里的亲近,是在和她拉近距离,和女帝撇清关系。 已经到鲁国公府门口,她望着门上匾额,又眺望东尽头,微微垂眸叹道,“至近至远东西。” 他摇头,面上是一贯的春风和煦,“这话道理是对的,我却不大喜欢。” “夫妻,便该同心同德。”月色落下,华光笼着他的山眉海目,将他整个人衬托的愈发清贵温柔。 他笑,眼波清浅,如风月映海,似山水入画,温言道,“以后别念这样的诗了。” 她杏眼弯弯,点头应他。 原是他读懂了她的话,告诉她,至亲至疏夫妻,他不喜欢。 他说,夫妻,便该同心同德。 他与她,同心同德。 裴七姑娘柔婉端庄的面上,有难言的欢色。再想不需多时,那挡她多年的少女,就会香消玉殒,不由笑出一点声来。 “小七!”她的兄长唤她。 “兄长可做最后一次的确认。”她明了自己兄长要说什么,只道,“你且看毓白,是否能将那尊佛请来。 “届时便是一网打尽。” “如此,裴家两万兵甲,兄长为你备着。供贵主差遣。”裴庄英终于首肯,他想与其在这大宁皇朝做着并不牢靠的鲁国公,不如再进一步,做个国舅爷。 第19章 【019】是那些枫树苗,被焚尽了。…… 裕景宫,北苑枫林园。 殷夜坐在临窗的榻上,瞧着外头满院火红的枫叶,这一年,枫叶红的比较早,如今八月间,已经全红了。 枫叶原是她最喜欢的,隆北湘女江畔,一到秋天便开得如火如荼。郢都之地少枫叶,不易存活,这满院的枫树原是她登基后,谢清平为她翻了古书寻古方移栽而来的。 景熙元年的春天,他在她寝殿以北劈了枫树林供她赏玩,在西边种了蜜沙果给她当零嘴养胃。都是异土难活的东西,他拉着宫中司工部,搭了几乎全部的空闲时间研究培育方子。 景熙三年的秋天,殷夜便开始坐在枫林园中的秋千架上,啃西苑摘来的新鲜的蜜沙果。 枫树还小,不够高,他给她推秋千便只能缓缓而动,不能尽兴。蜜沙果也远没有西境进供的那般多汁甘甜,且结的稀少。 殷夜却开心地很,“反正久久也很小啊,很轻的,不会压坏了枫树苗。” “舅父,你也吃一口吧。比进供的甜多了。” …… “陛下!”江怀茂打着拂尘道,“司工来了。” 殷夜瞧了两人一眼,也没说话,起身出了殿阁,坐上了外头林中的秋千上。江怀茂暗里示意,两个宫婢便上去推秋千。 “朕自己来!”殷夜谴退她们。 推秋千的人,除了谢清平,她从未许第二个人靠近过。她总觉得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仿若前世轮回里,他就给她推过秋千。 她也只要他。 他不在,她宁可一个人,自己来。 初秋风起,几片枫叶如蝶般飘落,跌在她宫装上。 殷夜低头看过,也没拂去,只开口道,“着人将枫树都砍了,看了这么些年,也腻了,换些别的种上。” -- 第34页 司工大骇,仿若未曾听清,也不敢接话,只以目向江怀茂求问。 江怀茂蹙眉摇头,他也不知君心何意。 “那、陛下想种些什么?”司工硬着头皮道。 “还未想好,反正先平了再说。”女帝话音低柔,身姿随着秋千缓缓起落,是一派淡然模样,辨不出喜怒。 “不若等陛下想好种什么,再砍也不迟。”江公公提着气进言。 “对,如此花草接连续上,也不至于田地荒芜,观来空旷。”司工趁机劝说。 殷夜抬眸,扫过那两人,一点寒芒,一点挑眉,嘴角还有一点虚无的笑意。 两人噗通跪下,“陛下恕罪。” “臣领旨!” “奴才领旨!” 殷夜自己推着秋千,仰望深远长空,看南归雁在碧云天里划出一道透明的伤痕。 伤痕会愈合,疼痛也会减缓消退,等日子再过去些,都会好的。 殷夜安慰自己。 她抬手抚过面庞,却觉侧颊水渍连连,竟是哭了。 她望着手上濡湿的水迹,觉得有些诧异。 她常哭,哭起来都是痛痛快快,声音震天。 是什么开始的,哭泣却不再有声响? 正疑惑间,又有侍者来报,说丞相求见。 殷夜拉停秋千,蹙了蹙眉,今日是八月初十,早上刚结束朝会。下朝后,为着内阁调换人选、伽恩塔竣工等事宜,她在勤政殿又再度召见了部分臣子,自然也少不了丞相。 议了一上午,如何还有事? 大抵是为了私事。 也不对,殷夜兀自笑了笑。 勤政殿散会后,她见他落在最后,原问过他是否还有事,他回无事。还是自己见他分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没脸没皮地倒贴着、上赶着追问,婚期忙得如何了? “今日正值请期。”他笑着回道,“谢陛下关心。” “六礼繁琐,丞相辛苦。”她当真关心,又道,“但想必丞相也是乐在其中。” 他噙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让陛下见笑了。” … “陛下!”江怀茂趁势拉下司工。心道,丞相来了,说不定能保住这满院枫树。 遂打着拂尘上前,“陛下,不若让丞相进来,许是政务有漏……” “传吧!”殷夜想了想,神色如常道。 江怀茂出来传召,未等谢清平抬脚,便先凑了上去,附耳压声嘱咐了一番。 半晌,退开身来垂首道,“谢相,这话老奴原不配说。但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不论旁的,您说哪家女郎情动被拒,不是关在闺房闷头哭泣,诸事不理。可陛下呢,得理完国事,批完奏章,方能散一散愁绪。何况、这些日子也不曾听到她的哭声。老奴心里慌的很!” “这遭要砍了园子……您就看在睿成王夫妇的面上,再哄一次。退一万步讲,这不也是您千辛万苦植出来的吗?” 江怀茂后头的这些话,谢清平没能听清楚多少,唯有他近身悄言的那句“陛下要夷平枫林园”在他耳际来回晃荡。 他突然便不想再进去。 此番要言之事开口,按她的性子,夷园再正常不过。 师父上月传了信来,新配的丹药缺了一味药引,便算失败,如今重新再配方重试。生的希望愈加渺茫,按金针掩脉的法子算,他只有八个月的时间了。 来年春光散尽的时候,他便也不再这尘世中了。 所以,这是他能看见的最后一季枫叶。 “谢相!”江怀茂打着拂尘看他。 “走吧!”他顿了顿,也没应他话,只往园内走去。 都到这一步了,铁索横江,没有回头箭,何况此间皆按着他预定的计划走着,局势大好。 这样一想,他的心静了些。 只是,很久以后谢清平才明白,不在她面前,他永远都可以冷静从容。面对着她,就极易溃不成军。 在一片灼灼烈焰的深红中,他看见秋千架上轻晃着一袭白色身影。 今岁她已及笄,青丝便也尽数挽起,只是此刻没有簪步摇,也未曾戴发钗,只有灵蛇髻口于后垂下了两股织金发带,随着秋千的起伏轻轻飘荡。而稚气已经在她面上退尽,多的是少女的风华和柔美。 此情此景,谢清平想到的不是她今生幼时在此荡秋千的模样,而是前世隆北湘女江畔秋千架上她的笑靥。 那是她十九岁御驾亲征回来后,无论于国中还是四海,都已是一战成名,君威显扬,皇权大半握在了手中。 裕景宫内,她同他对面坐着,没有君王模样,只有少女娇憨,“舅父,久久这么厉害,您要怎么奖励我?” “你说——”他调着药,给她擦拭臂膀的剑伤,脖颈的刀伤,还有足上被虫蛇咬过的新伤。 十九岁的女孩,战场杀伐,已是一身伤痕。 她低头寻他微红的眸光,双手捧起他的面庞,眨着一双明亮又漂亮的眼睛,“舅父陪我回一趟隆北吧,我想去看看湘女江畔的枫叶。” 故土一别十三年,族人皆散,双亲俱亡,唯剩了她一个。 “我想家了!”她趴上他肩头,“我想有个家。” 谢清平一手持药瓶,一手握纱布,半晌,以臂膀手腕圈住她腰腹,下颚轻磨过她后颈耳畔。 那是自十四岁她在伽恩塔中向他告白被拒、夷平三大世家后,暌违五年,他重新带着温度、平和着心绪拥抱她。 -- 第35页 她想要什么,他自然知道。 “我陪你回去。”药瓶和纱布散落在地,他双手穿过她丰茂柔软的长发,抚上她纤薄背脊,一个又轻又热的吻落她眼角金梅上,片刻退开身道,“然后,我们一同祭拜先帝……” “祭拜爹娘。”他甚至直接换了称呼。 “舅父!”她扑入他怀里,抱住他。 两人私服回了隆北,在睿成王府过了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 那一日,他们如常前往江畔赏枫。 在湘女江畔如火绚烂的枫林丛中,在她如莺婉转的笑声中,他接了一份信。 毓白亲启: 自尔兄去后,妾拖病体残喘,近日深感大限将至,本当与夫泉下聚会,实乃妾之幸事。然人间尚恋,唯独子谢晗。其年少羞怯,不敢多言,乃心中爱慕陛下甚久。望君顾血脉之情,手足之意,仰其父面,为晗作主,许以婚配。 未亡人谢荀氏敬之 尔兄,其父,乃谢清安。 当年,西境战场上,为救谢清平,被流箭射中,埋骨他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谁的信?”她从秋千架上起身。 “内阁的政务,你看看?” “不看,难得浮生半日。”她坐回去,“你现在也不许看,等我夜晚睡了,熬灯看去。” “好。”他收起信,抬手拂开她面上散落的发丝,重新推起秋千。 夕阳余晖渡了她一身,秋日红枫晕染她双颊。 乌发,明目,花靥,便是如今这幅样子。 那是他看到她最好也是最后带着艳色的鲜活模样。 隆北回来的马车内,她睡在他怀里,掰着手指算良辰吉日。还说要回去学女红绣盖头,说这话的时候,她直起身来,面上带着些羞涩,“我都不会纳针线,倒时你不许笑话我。” 想了想,重新躺下身来,只挑眉道,“原也怪你,没教我!” “嗯,怪我。” 马车踩声入皇城,他掀开车帘,看见后头另一车驾上拖着数十株枫树苗,转头又见前方不远处迎候的少年。 “把枫树都种在宫里吧,派人好生打理着,应该能活的。” “不是说好丞相府和皇宫各种一半的吗,这样住哪都能瞧见。” “我以后不在丞相府了。” “太好了!”她搂着他,“我就说嘛,以后一直住宫里,省的麻烦。” 他推开她,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给她,“臣欲辞官,望陛下恩准。” 卷宗上“辞呈”二字,格外醒目,她望了许久,抬起的双眸中带着稀薄的希冀,颤声道,“那、那我传位给阿姐。你去哪,你去哪我跟你走……” 她攥着他袖角,转眼回到小时候,独守宫城直到兵尽粮绝,终于等到他,便再不肯放手的模样。 他一点点拨开她手指,“您还是陛下,天下还在您脚下,会有人比我更好地守着你。” “可是你、你答应要娶我的呀,你在我爹娘坟前说了我们会成亲的,你会守我一辈子的……到底为什么啊……” 暮色四合,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已宵禁的长街回荡。 他掀帘下车,与少年擦肩,“送陛下回宫吧。” 之后半年,他又递了三次辞呈,终于得她恩准批复,同时批下的还有她愿意成婚的旨意。 丞相府诸官送别宴上,她亲来送行。一夜君臣同乐,觥筹交错中诸人皆醉。 意识朦胧里,他尤见火光烈焰,是那些枫树苗,被焚尽了。 有声在耳畔低语,“独自一人种不活,留之无用,便烧了吧……” 又言,“我堵言官口,平天下非议,上战场立功勋只想换得实权,让朝臣闭嘴,四海臣服,共你一世,你……” “你……到头来,你要还恩情,尽道义,把我当物件一样让出去,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至此,长安殿门打开,伽恩塔门合上。他睁眼之时,已是被囚之日。 第20章 【020】臣想请陛下,为臣主婚。…… “舅父来此,有何要事?”秋千架上的少女闭阖着双眸,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带了一点笑意。 “臣、来此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陛下恩准。”谢清平从回忆中抽身,然眼前却莫名浮现那一世,枫林尽焚的模样,拢在袖中的手不由发颤。 “既是不情之请便算了吧,舅父何必为难人。”殷夜唇角勾的深一些,“近来久久有些累。” 空气中静默下来,清风拂过枫叶层,如火苗涌动起伏。 良久,殷夜睁开双眼,看着眼前人,“说吧,何事?” “臣大婚,想向陛下讨个封赏。” “舅父位极人臣,袭的是一等护国公公爵,此番大婚,朕的赏赐亦是翻倍了给的。不知舅父还想要什么?” 殷夜笑了笑,“难不成是给未来丞相夫人讨诰命来了?” “那你自己着内阁通知礼部,拣个好听的名头草拟,回头朕盖章便是。” “臣来,不是为此。”谢清平望向她。 殷夜的秋千晃得慢了些,亦望着他。 四目相对,周遭又静下来。 “舅父这般欲言又止,便不说吧,朕困了,要去昌和殿眠一眠。” 昌和殿,住着三千宠爱集一身的佘御侯。 殷夜从秋千架上下来,瞥过一侧的臣子,“司工如何还在,是未听清皇命吗?” -- 第36页 “臣……”司工瞄一眼江怀茂,又求一眼谢清平,正欲下跪,便闻谢清平开了口。 “臣想请陛下,为臣主婚。”谢清平深吸口气,终于把话说出口。 他垂首拱手,是一派恭谨模样,然余光却落在面前那双扣着东珠的凤头履上。一瞬间,仿若又见到前世,华堂之上,她亦是为他们主婚,未几却是踉跄倒下,唯一口鲜血喷溅在他大红的喜服上。 “舅父!”殷夜声色平静地唤他,“您要久久为您主婚,是吗?” “对。臣想讨个殊荣。” 殷夜笑了笑,坐回秋千架上,片刻道,“舅父,过来推一把。” 谢清平站着没动。 殷夜也不恼,只挑眉道,“从君臣论,抗旨,是死罪。” 缓了缓,复又道,“从私论,您不来,我也不去。” 不去主婚。 谢清平走到她身侧,给她推秋千。 如幼时,如前世。 “舅父,我同你说些话。我说,您听着就好。”秋千架上,殷夜的声音慢慢回荡开来。 “舅父,今岁久久十五及笄,亦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十五个年头。从小,除了您,久久不曾接触过别的男子,也不想接触别的男子。我喜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同你说我喜欢你,想和你白首到老,是在景熙六年的守城战中。” “那时你被困西境平沙谷,我独守郢都皇城,说不怕是假的。只是我更怕的是,您若死在战场,我该什么办?想了许久,想明白了,要是真这样,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去找你便是。黄泉路、轮回路,我总能找到你的。” “只是这厢想明白安心了,我却又害怕另一桩事。要是我自己那一刻死在世家手中,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舅父会不会来寻我,但我想舅父肯定会伤心难过。我舍不得你伤心难过,便只能拼着法子活下去。好在天随人愿,你我都平安度过那一劫。我便想着,等你回来,就同你说,我的心意。可是你一回来,便开始远离我,开始逐步搬离后宫。直到去岁,言官进谏要你彻底离开后廷,我便说了欲择你为皇夫。可是您拒了。又从彼时到眼下,您一直推拒着我。我便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这些日子,看着您同裴氏女行六礼,不过四月的时间,便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时间虽短,却声势浩大,井井有条。” 话至此处,殷夜从广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展开细细瞧着。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事到如今了,我也不怕你恼。你也一看便知,是暗子盯人记录惯用的手法。” “我就是好奇、羡慕。想看一看舅父您为心爱的女子置办婚礼的样子,羡慕那个得了您三媒六聘的姑娘。” 她抚摸着册子上的一幅幅画,有问名时媒人出入两府的简单勾勒,有纳征时十里红妆下聘的浓墨重笔……她将册子合上,再度启口。 “看了这些,到如今,我大抵明白了,无非是十余年相伴,您当是只把我当作了孩子疼惜,并无男女情爱。一直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风有些大了,吹得枫叶层梭梭作响,仿若火烧的声音。 “对不起。”殷夜拉住秋千,抬眸望向谢清平,“舅父,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一副秋千绳上,谢清平的手在上,殷夜的手在下,隔了不过一寸的距离。 “舅父,您放心。”殷夜收回眼神,重新荡起秋千,“就算不看您抚育栽培的面上,便看那人是你真心求娶的,久久亦会以君主之名给你们主婚的。” 谢清平终于红了眼眶,握在秋千上的手往下滑去,触上她小指一截护甲。 “不必这样的。”殷夜转过身,仰头看见他的神色却未见他的手,笑道,“这是舅父您应得的,久久有这份气度,亦是您一手教导的。” 殷夜回首看满园枫叶,“但是,久久终究是个女子。有些话还是要说,说出来我会舒服些。” “舅父,即便你我没有这些年胜于常人的相伴之情,即便我只是一个爱慕你的普通女子,男未婚女未嫁之前,我爱你是我的自由,你拒绝我是你的权利,我们都没有什么错。而在明确了你有喜爱之人后,我未曾打扰再做纠缠,你亦保持距离未再亲近。至此,你仍是端方君子,我也还是个好姑娘,我们依旧没有错。” “可是今日,你为了你爱的女子,向一个对你还没有忘情的姑娘,让她去主持你们的婚礼,让她去看你们鹣鲽情深,鸳鸯合锦,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原来,你对一个女子的爱,是要踩踏着另一个女子的心和情,来证明的。” “另一个女子是谁啊?” “是我。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 “舅父,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你要这般践踏我?” 殷夜从秋千架上下来,谢清平合眼拉住她,一扣手便将她带入了怀里。 “丞相,请自重。”殷夜推开他。 请自重—— 时隔四个月,她终于将这三个字原原本本还给了他。 “司工何在?”殷夜转身踏上两节高台。 “臣在!” “即刻夷平枫林苑,烧毁全部枫树苗。” “久久……陛下……”他想求她别毁了这园子,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第37页 来时他想过她会砍摘枫树,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会焚林。 同前世般。 “丞相向来心细,今日便再辛苦一回,在此监工,以防火势蔓延,走水其他宫殿。” 殷夜摆驾离去,想了想又道,“司工领命,此处净土新培后,种苏合香树便可。” 銮驾走远,谢清平起身,无声环望枫林。 司工局的人自是知晓枫林园由丞相一手培植,但这日司工已是反复确定旨意,便再不敢违背皇命。 不过两个时辰,满院枫树便被砍了个干净,因要在此种植苏合香树,砍到一半时,更是索性连根拔起。长了近十年的树,又有近百棵,若是真的焚烧便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六局掌事个个都是人精,最能揣摩圣意。无非是新人换旧颜罢了,女帝如今不爱枫叶爱苏合。 司工便着人将枫叶尽数烧了,剩下根木,象征性送火上滚过便罢,过程里还不忘对一旁的丞相道声“得罪”。 谢清平看着被燃烧焚尽的层层叠叠的枫叶,火势熊熊,尤觉一颗心仿若被什么死命攥着,逼的他喘不过气,他心中想着若是此间下一场雨,是否就可以保留一些枫树苗。 这样想着,眼前竟浮现出前世伽恩塔中那场大火。 整个人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半晌才定下心来。 良久,他看着枫叶有些已经成为灰烬,有的尚在空中打转,突然便笑了笑,如此,她当彻底放下了。 她离去前说得那些话,他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 尤其是那一句,“至此,你还是端方君子,我也还是个好姑娘。”至今还在他耳畔回荡。 而开了那样的口,从此,他便不是了。 他的姑娘,年少眼拙,错爱一个人,伤她至深。 他回望她去时路,宽敞,平坦,或许有一些碎石,然踢开后,便依旧是广袤前程。 百棵枫树叶,从夕阳西下烧到月上中天时,天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宫人给他过来执伞,司工亦上前道,“丞相,左右已经焚了七八成了,如此便算结束吧,稍后微臣谴人打扫干净便罢。你赶紧回府歇息!” “好!”他转身出园,袖中指间捏着一片从空中飘落的尚且完整的枫叶。 莫名地,心口抽了抽。 他想,前世,她被困伽恩塔中受惊早产,是不是也曾同他此刻般,哀求着天可怜见,能下一场雨,浇灭熊熊大火。 然而,至她力竭闭眼,也没有得到一滴水。 第21章 【021】朕输了,也得输的体面。…… 谢裴两家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里,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上,女帝金口玉言,赐恩两府,为新人主婚。九月底,女帝封鲁国公胞妹裴氏为一品国夫人,以此铭谢丞相多年栽培,可谓天恩浩荡。 传旨的内侍监江怀茂乘马车从丞相府过,谢清平在前堂正好看到,江公公学着主子寒光扫人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 日影横斜,鲁国公府的西苑内,天家御赐之物竟堆满了小半院子,裴庄若杏眼巡过,并未有多少欢色,只着侍女将其中一个紫檀木锦盒抱入房中,其余皆清点入库房。 屋内,侍女奉命将盒打开,不由瞪圆了眼睛。里面放着的是金翠玉南珠花钿,整整九副,溢彩流光。 因南珠乃御用之物,非御赐不可得。故而从来金翠玉南珠花钿都是由天家恩裳给命妇的,九副花钿,乃一品国夫人的规格。 裴庄若抚摸着朵朵巴掌大小的精致花钿,玉指慢慢摩挲着浑圆的南珠,面上终于露出难掩的笑意。 “果真是君恩隆厚。”裴庄英谴退屋中侍者,捡起一只花钿在手中观赏,“便是你嫂子亦不过三品诰命。” “我原也想最多三品便是头了,不想直接赐了一品。”裴庄若五指尚且抚着那颗颗南珠,顿了顿道,“其实几品皆无妨,有南珠便够了。”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个玉瓶,将瓶中清液抹在南珠上。 “这是何物?” “贵主给的毒!”裴庄若细细抹着珠子,遂抬起头,“兄长莫慌,听我细言。这药水名唤三寸香珠,遇南珠成药性,其气息只传半丈,且无色无味,而此刻占了这些药水的南珠也不过寻常珠子。真正激发其毒性,尚需一味引子。” “是什么?” “六个时辰内,饮安神汤一盏。” 裴庄英沉思片刻,反应过来,“这就是你一定要请陛下前来主婚的原因。” “这南珠花钿自是镶以喜服翟衣上,届时华堂之上,新妇与君敬酒,是难得的半丈之地……”裴庄英不由惊叹此毒之绝。 “至于安神汤,后廷中那人是一定会奉上的。若说我们只是夺权,他可是生死血仇。四年前守城之战,殷氏是怎么守下来的,她手上沾了多少血,总是要还的。”裴庄若将全部南珠抹完,方抬起头,“届时我们只等他信号便是。” “我明白了!”裴庄英道,“彼时女帝毒发,加之睿成王本就是病入膏肓之人,难受刺激,宫中必定大乱,如此群龙无首,京畿城防再多重兵也不过一盘散沙。至于谢清平,他与你成婚,便已无选择的余地。” “果然是杀人于无形!”裴庄若不可思议的望着那玉瓶,“当真死局。” “兄长此刻安心了。” 裴庄英叹道,“四年前,守城之战中,裴氏未发一兵一甲,坐观上壁,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第38页 “如此,还请兄长回去与嫂嫂说一声,便说小七喜爱这花钿,想观赏几日,容后送去劳她长嫂作母,为小七装饰翟衣。” 裴庄若收了玉瓶,笑意愈盛,“这药水需淋浇南珠三次,每日一次。” * 十月里,本是枫叶开得最好的时候,如今皇宫北苑自然什么都没有了。司工局尚在培土中,便也不曾种上什么。殷夜坐在凉亭中与昭平长公主闲话,不远处长堤上佘霜壬正给二人作画。 昭平长公主殷悦是她堂姐,自小跟随其父殷封亭在军中长大,又因天赋异禀,学了奇门遁甲,故而在武学和兵法上都有所造诣。只可惜殷封亭战死在开国前夕,独留下这么一个女儿。 她便子承父志,匡社稷,扶君主,一直伴在殷夜身边。 两人堂姐妹,眉宇间有三四分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皆是凤眸。 但佘霜壬画得仔细,殷夜是丹凤眼,外翘内勾,威严天成;殷悦是瑞凤眼,微翘的眼尾中,尚且带着三分笑意和平婉,自成一段风韵。 “看来御侯没把你侍奉好,你这如何一脸的倦色。”昭平捏了把殷夜的下巴,“朝上朝服冕旒遮着,倒没看出来,这眼下全是乌青。” 殷夜托着腮,缓缓摇动小金扇,保持着佘霜壬要求的姿势,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你呀!”昭平剜了她一眼,“叔父他们可就要进京了,见你这副模样,得操心了。” “前两日已经命太医院开始调方进补了。”殷夜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姿势摆着,“爹爹病的厉害,哪敢让他担心。” 谈及自己父亲,殷夜到底有些发憷。她父亲向来刻板顽固,虽无心帝位,却也不赞成自己女儿身居临天下,当时破开城门时只说让谢清平取而代之。 古来皆是男子上位,父亲局限所致也能理解,况且彼时有谢清平挡在前头,殷夜便也无所畏惧。然如今,她广开后宫,虽也可以巩固政权应付父亲,但面对着那般古板的人,混不知要受他多少言语磋磨。 更有甚者,那日在昌和殿临窗看了一夜大火后,也不知为何,人便又开始梦魇。梦中场景不甚清晰,唯见大火扑向自己,而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整个人日益清减,精神亦不佳,焉知父亲会不会想到旁的地方去。 如此一想,殷夜只觉千头万绪,神思难定,手中折扇堪堪停下,只定定看着昭平。 今日休沐,昭平难得脱了官服劲装,换了身铁锈红的广袖长尾鸾袍,臂间缠着暗金线纹滚边的墨色披帛。秋风拂来,裙帛翻涌,尤似火焰点燃在她周身。 “阿姐——”殷夜猛地起身,一把拉过昭平。 昨夜梦中那人仿若是阿姐,房梁砸下击中她,大火吞噬着她。 “陛下!”昭平被她吓了一跳,佘霜壬亦搁笔过来,“您怎么了?” “朕看差了,没事!”殷夜喘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尤见周遭水榭长廊,树木葱郁,方重新坐下身来。 她眺望满院空旷平地,已无红枫烈焰,心中亦是空荡一片。 “画得如何了?”她让自己放松下来,借物消遣。 “差不多好了,还请陛下指点一二。”佘霜壬返身拿来画作。 昭平知她想换个心境,亦陪着共赏,赞道,“画得还挺传神,方才陛下斜倚摇扇的姿态,都画出来了。” “长公主觉得臣将这眼眸画得如何?”佘霜壬抚摸两双凤眼,面上是少有的动容与恳求。 “甚好!”昭平道,“本殿与陛下虽皆是凤眸,但到底不同,你能辨清自是再好不过。” “臣多谢长公主谬赞。”青衣郎君嘴角噙笑,双目却垂得厉害,亦是听到了什么严厉的命令。 “那陛下觉得臣绘的如何?”须臾,佘霜壬抬起头来,又是一派君子风流的模样。 “陛下!咫尺之地,佘霜壬见殷夜没有应他,不由有些狐疑地同长公主对视了一番,尝试着又唤了声。 “嗯?”殷夜偏头望来,尤觉眼前皆是火的艳光,须臾有所反应,却也无心观画赏析,只道,“分明是将阿姐画的更好些,这铁锈红调色的十分……逼真!” 殷夜擅丹青,诸人皆知,一眼便能看出铁锈红的调色优良自不再话下,但用“逼真”二字形容色泽,便实在是敷衍。 在场两人皆觉出其精神不振,便也不再言语。 殷夜方才见画上大片红色,尤觉如血似火涌来,人便有些晃神。然此刻一盏凉茶饮下,神思清醒了些,遂对佘霜壬道,“将画收了。去给朕备些安神汤,夜中少眠,朕脑子糊里糊涂的。” “臣这便去!” “到你歇晌的时辰了,阿姐送你回去吧。”昭平瞧着殷夜一脸疲色。 “等喝完汤。”殷夜拢了扇子,趴在石桌上,两眼巴巴盯着昭平,慢慢向她摊开手去。 眼看她五指就要触上昭平的广袖,昭平正欲说话,却见她叹了口气,收回手,重新摇开扇子扇着。 十月深秋,便是午后也染了几分寒气,殷夜摇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些。 昭平的广袖中,有每日暗子盯着谢裴两府的册子。 皇城中的高官权贵,被皇权机构监视,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谢裴这般的世家望族。只是此番,授命的暗子自是记录的更为详尽,与先前册子一般,有画辅之。 -- 第39页 “你这翻倍的赏赐都入了鲁国公府,阿姐当你大气至此,不想人后还是这般不曾放下。”昭平递上册子,“许你看一眼,都熬了□□日了。” “两回事。便是一场博弈,朕输了,也得输的体面。然关起门来,总是难以释怀的。”殷夜原本已经再度伸手,却转瞬换了容色,直起身子正了正神态,“罢了,你如常回禀。朕听着便是。” 昭平闻“回禀”二字,心中便赞许了几分,只打开册子将最近几日两府邸境况逐条汇报。 “等等!”听了半晌,殷夜突然出口打断她,“金翠玉南珠花钿?” “这是在丞相府发现的?” “可有记录了数字?” 昭平细看,方道,“共九副。” 话毕连她都不由蹙眉头,这南珠花钿明明前两日送去鲁国公府了,如何丞相府中也出现了,还不多不少正好九副! “这是哪个暗子记录的?内堂人还是府邸外的?” “是内堂的!”昭平道,“裴谢这样的府邸,内堂我们难以插入。发现花钿的人原也不是暗子,是前两年丞相逐渐搬离后宫回府后,您派去照顾他的宫人。她忠心,事无巨细,样样皆报上来。” 殷夜摇着扇子,蹙眉沉思。 时值佘霜壬送安神汤来,殷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尤觉哪里不对,却又理不出思绪,便未再多言,只命昭平传令京畿城防并禁军各处,加以严防。毕竟两府大婚,安乐府和万业寺两处的先楚遗族、并着父亲等人都聚在京中,当安全为上。 第22章 【022】生不踏归途,死不入轮回。…… 殷夜饮过安神汤,回了裕景宫歇晌。 初时有了些困意,很快便睡了过去,然未过多久,便又开始梦魇。梦中原就是滔天大火,只是这回她还听到极清脆的一声,随声望去,竟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落在地上,已经裂成了两半。 她看不清玉佩的具体模样,只见是红如鸽血的一方,上头雕刻着一些纹路。她想看得更仔细些,却见以玉佩为中心,开始渗出密密的血流…… 殷夜已经被惊醒,却忍着没唤出声来,只坐起身撩开帘帐,让人传了佘霜壬前来。 “有什么药吃了能让朕睡安稳些?”殷夜坐在榻上,看着铜镜中愈发苍白消瘦的脸。 父亲身子不好,说好九月到,因旧疾病发作,拖到十月里。殷夜想着,这般气色,若让父亲知道,白的让他操心伤身。父亲性子火爆,受不得刺激,她也不想被唠叨,且先掩过这段时间。 “陛下不是用过安神汤了吗?”佘霜壬给她擦过额头薄汗,“进补的药都配了,慢慢用着过些日子便好了。” “多久能有效果,十天行吗?你看看朕,是不是又憔悴又消瘦。”殷夜蹙眉道。 “给陛下备下的都是药膳,药性温和,身子是需要养的,急不得。” “朕现在便很急,你不是医毒双修吗,肯定知晓奇芳异草。”殷夜长喘出一口气,顿了顿,“或者有没有能让朕短时间内看起来气色好些的药?” “陛下如何急着要用这些药?”余霜任转身抽了件披风,给她搭在肩上。 殷夜将缘由絮絮说着,话到最后只叹道,“阿爹宿疾缠身多年,此番来京,可能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团聚了,朕不想他担心。” 佘霜壬给殷夜系带的手一顿,转而笑道,“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乃臣民之表率。” “少说空话,说正事。” “恕臣大胆,陛下夜不能寐,惊梦反复,可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说这话时,佘霜壬挑了下眉,眼中尽是戏谑,转身净了手,给她取出一直温着的药膳。 “你笑话朕烧了枫叶林?”殷夜冷哼一声,“这有什么好亏心的,眼不见为净。” 佘霜壬不置可否,吹凉了药膳喂给她。 “若说心有愧疚,当年独守皇城时,朕杀了个无辜的人……”殷夜从佘霜壬手中接过药盏,没再说下去,只垂眸用着。 “陛下为此愧疚,可有惊梦?” “有啊,那是朕头一回杀人。你要知道,用计策隔空谋人性命和以兵刃直面相击是两回事。何况朕才十一岁,当时血溅了朕一身,朕吐了许久,胃疾也是从那时开始复发的。”殷夜抿了口膳食,似是想起过往的血腥有些不适合,便不再开口。 “陛下知他无辜,如何还要下手?” “权宜之计。朕惊梦惶恐,却也不后悔。”殷夜搅着药膳,“朕要守一座城,护一个国,错杀再所难免,总得有人流血引路,有人白骨垫基。” “你想什么呢?”殷夜扫过有些愣神的佘霜壬,“引着朕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想给朕药,是不是?” “没、没什么。臣只是觉得陛下那般年少便能……实属不易。”佘霜壬抬眸展颜,又是一副态浓意远的飞扬神色,“药自然是有的,只是臣不敢妄用,且传太医院一同斟酌着用吧。” “能用他们,朕还找你做什么?”殷夜剜了他一眼。 佘霜壬望着面前的人,一副孤弱清瘦的身子微微弯着,双手捧着一盏药膳,垂着脑袋小口小口的进膳,像极了一个寻常的姑娘。 “还不赶紧去配药,且让朕敷衍过去了。”小姑娘骄横道。 “好!”青衫郎君想了想,嘴角噙了一点虚无的笑意,“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第40页 外头斜阳偏转,夜色上浮,天慢慢变暗了。 * 月色融融,照进丞相府后|庭的庆澜堂内,洒在青年丞相的身上,如同给他渡上一层光华。烛火一晃,映出他条线分明的侧颜,难得的,竟还带了一点久违的真实笑意。 “这事办的不错,辛苦你夫人了。”谢清平看着锦盒内的九支南珠花钿,“确定无人发现被换了吗?” “阿容同鲁国夫人乃闺中密友,两人闲话素来不让人近身侍奉。”慕容麓道,“你放心,她们聊天那会,我于外院借口等阿容,守了一阵,无人近院。” “峪马、紫金、德容三关的兵甲可有交代清楚?”谢清平问。 “已经做了交代。这三处皆有卫家军老牌将领,届时我会再传信以作慎重。” “好,你先回去歇息吧。” 自计划启动,谢清平知一人难以完成,部分亲信便也不曾瞒着,譬如慕容麓,更是委以重任。 “等等!”谢清平开口道,“明初数次传信与我,想回前朝效力,以后若有机会,你多带他些。” 慕容麓顿下脚步,“你自己的侄子,自己带不好吗?” “就不容我偷的浮生半日闲?”谢清平笑道。 慕容麓拂开他握肩的手,挑眉道,“我真好奇,你对陛下,尽的是忠,还是情?” “卑职告辞!”未容谢清平开口,慕容麓便赶紧疾步逃了。 谢清平望着远去的身影,耳畔回荡着方才那话,笑意不由更深些。 他想起前生被贬回坞郡后,寻了游方在外的惠悟法师,想求他圆一个两人的来世。却不想被告知,她屠杀众生,已将来生赔尽,又何谈二人之来世。 “命格硬,杀戮重,血染四方,已无来世。” 惠悟道,“然施主尚有来生,与我佛有缘,可许一愿。” 那时,谢清平并不懂佛法,原也不信六道轮回,前世今生。然而,一点妄图她能快乐些的贪念,一丝能与她重修于好的执念,让他信了来生。 他想了许久,道,“法师可否将我的来世给她?我不要来世,唯求她平安喜乐。” “六合之中,四海之内,世间万物皆有代价,施主以来生换来生自是可以。却还要求她平安喜乐,便是贪心不足了。” “六合四海,既真有前世今生,想来也必有轮回。以我生不踏归途,死不入轮回为代价,可够?”他执拗地问。 那一年,他实在绝望,抓着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大抵只是为了求得心中的一点慰藉。如此,自欺欺人罢了。 然待他死在南归途中,死后一年亡魂仍飘荡在北境战场无有轮回时,他仅存的一点执念几乎要欢呼出来。 原来,他所求成真了。 他当真生不踏归途,死不入轮回。 所以,他的久久,他终其一生挚爱却错过的女子,会有来生,会平安喜乐。 只是,他未曾想过自己竟也有重生的机会。 按理,他早已没有来生! 然,既重活一遭,在十六岁见到襁褓中的孩子,他便知道,这一生,尽忠,尽情,尽心,唯她一个而已。 * “把手伸出来,成不成还不一定呢?别高兴地太早!”轻水从外头进来,不知他眼下所想,只以为是病情之故,遂掏出玄铁给他抽出金针。 谢清平回神,见了师姐,坐下身来听话地伸手撸袖。 “切记,接下来半月针孔处千万不能浸水入寒气,不然功亏一篑不说,气血逆流、引毒素入肺腑随时会了你的命。”轻水吸出上月第二次埋入的金针,将谢清平袖子掩下。 这半年里,虽然师父炼药失败,但她研读医书,总算有些收获,得了一个能延缓毒发的方子。只是有所禁忌,方才这般千叮咛万嘱咐。 “成了?”谢清平问。 “对,你能活久一点了。”轻水给他针孔敷药,“但是,千万千万记得,别入寒气。” “记下了。一定不入凉水寒气。”谢清平的声色中都带着欢悦,拨弄把玩着锦盒中的南珠花钿。” “不过是多了三月寿命,用不着这般高兴。”轻水白了他一眼,目光亦落在花钿上,她原已经知晓了始末,遂拨下头上篦毒的簪子用力划过南珠。 随着一道浅痕出现,只听“呲呲”声,一股香甜的气味弥散开来。 “师姐小心!”谢清平立时起身拂袖护过,给她掩住口鼻。 “果然是三寸香珠!”轻水推开他,惊叹道,“无妨,这气味无毒,不过是遇到我簪上药液方现了气味。” “三寸香珠原是无色无味无毒的,遇南珠成药性,也无毒。但碰一物,便成剧毒。” “何物?”谢清平问。 前世裴庄若便欲在婚礼上给殷夜投毒,事后查出翟衣上南珠有异,被涂了不明汁液,但又测出南珠无毒,加之殷夜先发制人,先中了毒,诸事繁乱,便也未再巡查。 “安神汤。”轻水道,“所以我才嘱咐你,你差人办这事,定提醒他们六个时辰内勿饮此汤。要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么妙的毒,也不知一个高门深闺的女郎如何得到的。” 安神汤? “师弟,这姑娘心肠也太毒了……” 谢清平抬手止住轻水话语,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严重的事。须臾疾步至案前,抽笔书写,召雪鸽送信。 -- 第41页 三寸香珠需要以安神汤为引,激发毒性。 那他们是怎样保证殷夜在六个时辰内一定会饮下安神汤? 她并没有饮此汤的习惯。 除非有人引导她喝,亦或者她近来因身体之故非喝不可…… 谢清平立在门边,望浓云翻滚的夜色长空,信鸽转瞬没了痕迹,方才松开鸽子的五指却还是保持着最初松手的模样,指尖发白,指骨皆颤。 无论是他猜想的哪种可能,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的身边伏了不轨之人,且得了她的信任。 谢清平脑海中将其身侧之人,六局至后廷,宫人至内侍,来回滤了个遍。要说有可能,则人人皆有可能,焉知是多久便伏下的棋子。若说没有可能,亦是人人清白,因为每个人入宫都被查了三族属系。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放眼如今局势,殷夜是安全的。伏击的暗子所领的任务当是按时送入那盏汤,而南珠已无毒,殷夜饮下无妨。所以如今要做的事,便是殷夜届时佯装中毒,将计就计。否则这遭计策功亏一篑不说,还极易引暗子狗急跳墙,如此方算真正陷入险境。 虽是这样理通了前后,然谢清平望着屋外信鸽远去的方向,仍是心有余悸。 先前种种,只盼着将她的信任一点点磨灭,如今却又要她重新相信自己…… “师弟!”轻水不知内因,片刻间见他这幅模样,只悄声轻唤了遍。 “师姐方才要说什么?”谢清平回神。 “我说那裴家姑娘着实歹毒,九颗南珠颗颗都沾了三寸香珠。”轻水看着依次验过南珠的簪子,兀自摇头。 “她要斩草除根,自然要做足。”谢清平不以为意。 “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颗珠子释放的气味便足以毒死人。”轻水难得眉间含怒,“九颗……要是女帝真中了毒,那得七窍流血煎熬九日才死!”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什么深仇大恨!” 谢清平闻言,望着那一盒南珠,片刻道,“劳师姐收好,洞房花烛夜,我重新赠给她。” 第23章 【023】血玉,是谢氏儿郎给妻子的…… 长夜漫漫,注定无眠。 谢清平熄灯躺下,一手尚且摸索着金针入口的地方,原想着诸事结束后,扯着裴氏和先楚遗族,他终难独善其身。到时,他可如前世般交出相印,换谢氏平安,使皇权一统。如此,或贬官或流放,都没什么。而师姐为他争取的活着的岁月,他可以多看她一眼,当是三生之幸。 却不想,有棋子早已入了她身侧。 如今局势,单凭一封信,怕是难以得她信任。他需寻个机会,私下见她一次,当面证之。 半月后,谢清平终于寻到了这样的机会。 十月二十八,睿成王夫妇携子抵京。睿成王妃孝道至上,如今头一遭便是欲要向养母定安长公主问安。又因城中先楚皇室皆归,于谢清平而言,皆是至亲。 遂而,谢清平在丞相府设宴,邀众人同席。双亲皆在,殷夜自然出席参宴。 临去前,殷夜对镜理妆,不由叹了口气。这十数日以来,佘霜壬并未给她调出什么奇芳异草,只按着太医院的方子按时给她进补。 自然气色也没什么变化,而且因为频繁惊梦,她愈发的清瘦。 昨夜一梦,倒是看清了那方玉的具体模样,上头雕刻着极精致的枫叶纹洛,层层叠叠,还是罕见的镂空技艺。 然玉碎血流,火舌冲天,将她在梦中再次惊醒。 她看着自己一脸憔悴,眼下乌青,只得吩咐梳妆嬷嬷帮她将胭脂扫厚些。 时值佘霜壬前来,她也懒得理会,只瞥头白了他一眼。 “陛下,请用。”佘霜壬从宫人手中端来一盏汤药。 “不喝!”殷夜恼怒道,“多一口少一口皆无妨。” “当真?”佘霜壬从铜镜中看她,眼中尽是笑意,“那臣便倒了。” 殷夜握着胸前一缕青丝,并未理他。 “臣真倒了,届时陛下可别恼臣。”说着,手已经端上碗盏,往一旁绿植浇去。 “等等!”殷夜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手腕,却也不看他,“是什么宝贝!” “能让陛下气色好些的药,一盏足矣。”佘霜壬收回手,“只是只此一次,陛下往后可不许这般为难臣。” “当真?立时见效吗?” “恩,只是此间陛下仍需保重龙体,别闹个风寒发热的,引出这药效反噬,伤了身体。” “放心!”殷夜接过药,持着勺子微微搅拌,稍稍吹凉后,便欲饮用。 “陛下!”佘霜壬突然出声,“这药是臣熬的,只在外间试了毒。内殿还不曾试过。” 说着,他便持起一旁的玉匙,舀了一口欲送入自己口中。 “不必了。”殷夜拦下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你。” 殷夜望着那盏琥珀色的汤药,顿了顿,“倒也不是完全信你,只不过朕信阿姐罢了。” “你是她送来的人,若是一把刀,或是一颗药……”殷夜笑了笑,“头一个问罪便是她。” “但,朕信她识人的眼光。” 殷夜凑近他,调笑道,“或者说信你,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佘霜壬身形微顿,一双桃花眼似水盈盈,辨不清神色,只含笑望过殷夜。 “当然,也或者有一天阿姐也不值得朕再信任,如……那人般。”殷夜退开身,垂下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自嘲,“便是朕之命罢了。” -- 第42页 “帝王路称孤道寡,大抵如此。” “臣,不敢辜负长公主。”佘霜壬垂首道,眼前浮现出一片烈烈飞扬的铁锈红。 “这话不对!”殷夜面上复了一点戏谑色,定定望着面前的人。 “臣不敢有负陛下信任。”佘霜壬有片刻的错愕,转瞬终于复了惯常的风流笑意,“只是,这等立竿见影的药,终是伤身。陛下,还是别饮了。” “罢了!”殷夜搁下药盏,“瞧你这幅惶恐模样,可是闻朕父王是个火爆脾气,届时恼你狐媚惑主?” 佘霜壬不置可否,从梳妆嬷嬷手中接过胭脂,“臣为陛下上妆,一样保证陛下容光焕发。” 严妆端丽,宫装清荣,佘御侯不负使命,将少年女帝侍奉的雍容大方。 “走吧,你与朕同往。” “陛下,此番丞相府家宴,不若让谢世子陪您去吧,他比臣更适合。” 谢世子—— 猛地听到这个称呼,殷夜竟有些恍惚。 片刻,她才想起,她的后宫不止佘霜壬一人。而素日的恩赐封赏,她亦不曾亏待过其余人,朱笔所批也会触及到那两个字。 谢晗。 她与他的关系,不仅不陌生,远要比后宫其他人更亲近。他们是表兄妹,虽然幼时相聚时光不多,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大开后宫之时,他被选入宫闱,是预料中的事,她对他如同其他男子一般,没有爱也没有恨。然而这一年来,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莫名地、没来由地厌恶他。 初时,她以为是因为他是谢清平的侄子,方池鱼受殃。然慢慢地,她发现并不是如此,佘霜壬整天穿着青衫在她面前晃,偶尔还不要命地触碰“谢清平”三字刺激她,她也不曾恼怒。 而对于谢晗,她就是不想理会,却又不愿放他离开。 他曾数次上书,请求褫夺封号离开后宫,回到前朝效命,皆被她搁置在侧,未曾搭理。 这自然是不对的,亦不公平,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当年在司徒府中还用心照顾过她一段时日,可是她如何便要这般厌恶恼怒他呢? 仿佛将他圈在这后宫方寸间,看着他有志难酬、孤寂凋零,能让自己快活些! “陛下,臣去让江公公召谢世子吧。”佘霜壬道,“您且再歇息片刻。” “回来。”殷夜理了理衣襟,“少瞎作主张,随朕銮驾出宫。” 殷夜深吸了口气,她想待下回谢晗再请旨,便应了他吧。 * 丞相府设的是晚宴,殷夜来时自是诸人皆到了,一番君臣礼仪之后,谢清平引殷夜入主座,佘霜壬陪侍在她身侧。 右侧首座是她双亲和胞弟殷宸,之后便是谢清平和定安长公主。左侧是茂陵长公主,靖王、少阳王。 谢清平扫过对面的人,鲁国公府倚仗的势力便在其中之一。 前世殷夜经过伽恩塔一事,大开杀戒,慕容氏十有八九皆死于刀下,便是母亲亦抑郁而终。如此便也不知肃王身后未清的势力到底是谁。而如今,自也可以将其一网打尽,然且不说累及无辜,他总要顾及母亲,对面皆是她手足至亲。 宴会开始,自是一派其乐融融。席间相谈最多的,便是他的这桩亲事,个个皆叹好事多磨,好在眼下佳偶天成。便是他姐夫睿成王初时只寒着脸盯着殷夜,念及此等喜事,亦不由开了笑脸。 一时间,诸人举杯相庆,唯定安长公主有些晃神。 “阿娘!”谢清平唤她,“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一贯慈和温谦的定安长公主复了神色,举杯与众同饮。 “阿姐是想孙子了吧,晌午还同我唠叨……”心直口快的茂陵长公主话吐了一半,方回神望向高座女帝,又见她随带着佘御侯,不由颤颤低头。 一时间殿中静下,诸人无语。而本来稍稍收了黑脸的睿成王又重新怒目殿上少女,猛地灌了一口酒。 “你慢些。”睿成王妃悄声劝道。 “哪里便想他了。”到底还是定安长公主出了声打圆场,只笑道,“人老了,顾不上了,且顾着儿子吧。这原也是个要操心的。” “毓白哪还需您操心,您没回来,这六礼还不是办得井井有条。”对面靖王接过话。 “哪呀,纳征那日,这个糊涂的,把顶重要的东西落下了。”定安长公主从袖中掏出一物,推给谢清平,“这是谢氏儿郎传家的血玉,从来都是给妻子的信物,当随聘礼同下。他倒好,偏偏将这最重要的忘了。” “如此,且大婚那日给人家吧。”定安长公主嗔怒道。 谢清平盯着血玉,垂下眼睑笑了笑,还未应声。主座上,一直沉默饮酒,至今不曾言语的女帝,突然开了口: “那玉、能否让朕看一眼?” * 谢清平握着血玉,拢入掌心,掩入袖中,却是无声无息,没有应答,甚至不曾抬头看她。 “舅父,久久想看看你的玉。” 殿上少女再度出声,那声“舅父”和“久久”,隔着千万里苍海沧田击入谢清平心间。 “陛下唤你呢!”定安长公主推了推他,“去呈给陛下瞧瞧。” 谢清平默声颔首,起身将玉送去。 “血玉是给你未来舅母的,你看个什么。”睿成王妃看着走上殿去、步履缓慢的人,打趣道,“你舅父都不舍得给你看。” -- 第43页 “哪里!三郎那是不好意思。”定安长公主剜了一眼已经走上殿的人,冲着自己的养女道,“你不知道,他呀老早就备好了那玉。是……对了,还是陛下出生那一年,他回京述职,便同我讨了去,在上头雕刻了镂空的枫叶层。” “说是在隆北那处瞧着这叶子好看,便给刻上了,后放在我身边保管着。结果,你瞧……”定安长公主笑叹道,“该正经用到了,他倒是浑都忘了!” 巴掌大的玉,鲜红如血,亦如定安长公主所言,上头精雕细刻了层层叠叠的枫叶,皆是镂空的精致技艺。 殷夜望着掌心的玉,梦中情境浮现的更清晰些。 她在无边大火与浓烟中仓皇奔逃,却也不知为何举步艰难,转身间只听“咣当”一声,腰侧佩戴的一枚玉便跌在了地上,现出无数细小的裂纹。 她本能地想去拣,却见蜿蜒的血流从她袍摆下流出,缓缓流向玉佩处…… 梦中大火呼啸而来,殷夜的脸色一阵白过一阵,她死死捏握着那方玉,掀起眼皮,嘴角攒了抹虚弱的笑意,低声道,“你,过来。” 玉,初时是佘霜壬接过,送到殷夜手中,谢清平以臣子之礼,原站在她案前半丈处。 那是极低的一点声音,殿下人还在往来敬酒,觥筹交错中听不清堂上话语。然近身的距离,谢清平自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抬步上前。 “三郎——”定安长公主举杯间正好见这一幕,出声制止。 臣近君身,自有规矩,谢清平逾矩了。 “阿娘,无妨的,这甥舅俩自小便这般,左右这屋中都是自家人。”睿成王妃知晓身为前朝公主的养母,从来持着合理的分寸,唯恐被新朝的帝王臣子多心了去。 定安长公主慕容斓是此间先楚皇室中,最长的后裔,小心翼翼呵护着前朝仅留的一点血脉。为此甚至不愿入住殷夜为他们先楚皇族准备的安乐王府,只孤身住在城郊百里外的万业寺中,以谢氏未亡人的身份代发修行,为手足积德,为新朝祈福,以此换得平安。 “王妃说的对,一家人不拘什么的。”对面茂陵长公主持着酒盏敬上谢清宁。 “姨母请。”谢清宁掩袖饮下。 定安长公主无奈摇头,只随众饮酒赏舞。 半丈之地,谢清平到达所需不过片刻,然殷夜却觉漫长地恍若隔世。 她在炎炎火光里,看见他一步步走来,她又是期待又是惶恐。莫名地,她怕他靠近,又怕他远离。 她垂眸望着掌中的玉,余光落在滚银素青的锦袍下摆上,也未抬眸,只轻声道,“这,是我的。” 殷夜的一滴泪,落在血玉上。 折射出谢清平泛红的眼角。 他站在她尺寸间,只需一伸手便可将她揽入怀里,她的两条细软的臂膀便会紧紧搂住他的腰。 是你的。 他在心里说。 上辈子,有一回她在他府中玩,无意间翻出这枚玉,捧在手中喜爱的不得了。便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靠近他,“能送给久久吗?” 他接过玉,心想,长姐已逝,自己当此生再不会爱人。这般东西除了她,原也没人再配拥有。 于是,他接过玉,道,“待你生辰,给你作寿礼。” 他花了半月的时间,在玉上雕刻了她最爱的枫叶,一层错一层制成枫叶层,遂取名枫林血玉,送给了她。 那年,她十三岁,收到玉的时候,问了他多遍,是否真的送她。 问了他很多遍,是否真的送她—— 此生此刻,忆前生事种种,一瞬间,谢清平仿若被雷击中。 彼时,他点头应她,从未多想她为何要问那么多遍,为何反复确认。如今想来,无非是她早已知晓谢家儿郎赠血玉的含义。所以她才会在翌年,十四岁及笄之年,佩着那方玉,抚着那方玉,于伽恩塔小心翼翼却又信心十足与他告白。 是自己,给了她那般明显的暗示。 可是当时,他对她说了什么? 他说,简直荒谬。 荒谬! 是啊,多么荒谬! 他是如何认为,自己是因为再无人可送,才把玉送给她?又是如何认为,送给她只是单纯的因为她是曾经自己求而不得的长姐的孩子?送给她,只是因为一份亲情的延续? 那是他谢氏嫡妻才能得到的玉啊! 隔了前世今生两辈子,趟过生死度过轮回,到今日,他才意识到,他动情在她之前,他才是最早动心的那一个! 可是,他却顿悟在要将此玉交托给别的女子的时候。 命运,从未放过他。 “陛下说笑了,这玉估计丞相舍不得给你。” 殿下人饮酒言笑,面前人思绪起伏,唯有侧座佘霜壬平静冷然,听得那一声“这,是我的。” 殷夜和谢清平同时回神,目光齐齐落在血玉上。 “左右那裴氏不知此间含义,丞相不若就将此玉赠给陛下。”眉目如画的佘御侯以扇遮挡,桃花眼脉脉含情,娓娓开口。 殷夜本是思绪飘忽,神识不定,如今醒神,如大雾开花,辨清眼前情境。然虽知脑中所想,乃一梦尔,只是心中仍有个声音告诉她,这玉就是她的。 如今,却要转入她人手中。 这一刻,她没有太多思考余力,只想留下那玉。 -- 第44页 她承认,有些道理都懂,做来却难。她终究不是一个大度的女子。 “丞相,微臣说得可在理!”佘御侯搁下扇子,起身给殷夜斟酒,“既然陛下喜欢,且奉给陛下吧。如睿成王妃方才所言,此处反正都是自家人。” “佘御侯所言差矣!”片刻,面前人开口道,“此玉只能交付在正确的人手上。” 佘御侯的一句,此处都是自家人,提醒了他。 “丞相说得对,君子不夺人所好。”殷夜伸出手,递上玉。 “多谢陛下!”谢清平接上,却没拿住。 只听“咣当”一声,玉跌在地上。 殷夜垂眸扫去,中间断裂,四周裂纹无数。 “是朕的不是。”殷夜摊开手,内侍应将碎裂的玉捡起,托着送入她手中,“待朕命人修好,再送还给舅父。” “臣,谢过陛下。”谢清平收回一直伸着的手,心中竟辨不清是喜还是痛。 殷夜笑了笑,何必委屈自己装大方。 她得不到的,毁了也不该留给别人。 殿下人自是皆发现了这一幕,一时皆寂寂无语。唯睿成王寒光凛冽,空酒盏猛地置在案上。 * 天际勾起一弯残月,酒毕宴散,诸人归去。 谢清平自不会忘记关键事,遂当殷夜送睿成王等人前往行宫别苑时,他便同行相送。却也不曾同坐马车,只策马随在后头。夜寒露重,轻水不放心他身体,便陪之同行。 “三弟,你如何此番过来?”门口处谢清宁扶着睿成王,转身看见他。 “陛下上次催臣寻给王爷治刀伤的偏方,臣师姐正好下山,如此配了药,方才忘了,故而赶过来。”谢清平将一个条形锦盒奉至殷夜面前,“是陛下的孝心。” “这种事情都能忘记,亦不差这一夜。”殷夜连看也未看,只站在一处。 反倒是佘霜壬伸手接过,奉给睿成王处。 “不像话!”忍了一晚上的睿成王终于出声怒斥,“此处是本王的别苑,本王的地方,你就是个小辈,没有旁的人,别给我摆出皇帝架子。” 不愧是亲父女,睿成王亦未接那锦盒,只得睿成王妃打圆场接过。 “陛下,臣进去教您使用方法,您可记下侍奉王爷,以尽孝道。”谢清平恭敬道,然见殷夜那副神色,只朝着佘霜壬道,“御侯,你也懂医理,不若你代陛下记得,也是一样尽孝。” “臣惶恐,自当尽力。” “让她自己来!”不提佘御侯还好,一提他,睿成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怒声道,“本王院子,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进的。她奏章卷宗都能理顺,记个法子还能颠倒了。” “他是朕的人,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殷夜这话自是对着睿成王说的,只是落在谢清平耳中,终究不是滋味。 “你——”睿成王几欲扬手打她。 “做什么,三年头一回见女儿……”从来柔弱的睿成王妃拦在他身前,谢清平更是一把掩过殷夜,将她护在身后。 殷夜推开,瞪他一眼。 睿成王拂袖入院,谢清宁转身对着佘霜壬报赧道,“御侯且偏殿坐吧,王爷原不是冲您。” “祖宗,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赔礼,是要气死你父王吗?”谢清宁回身拉过殷夜,直推着追上睿成王去。 谢清平倒抽了口凉气,他言语设计余霜壬,无非是想借睿成王之脾性撇开他。如今殷夜周身者,个个皆有嫌疑。 只是这脾气…… 谢清平无奈笑了笑,随之入院。 然,他不过落后片刻,还没入得正堂,便闻睿成王呵斥之声劈天盖地涌出。 “一个女子,好好的皇夫不立,后宫倒是摆的满满当当,像个什么样子!” “你是君主,你要设后宫,也罢了。结果你挑得都是什么人,便是今日那个,一眼看去便是个狐媚样。今日、今日晚宴又是个什么场合?” “你外祖母难得回来一趟,连孙子都见不着。你让他们怎么看我们,怎么看殷氏一族!哪有半点为君的样子?” 睿成王简直怒火冲天,殷夜咬着唇口忍着不说话,以免让其更恼怒。 “久久,听话,同你爹爹认个错,且应了往后多恩顾着些明初。”谢清宁两边劝着,整个无可奈何。 “我不喜欢他。”半晌,殷夜吐出一句话。 “那你喜欢谁?喜欢什么?”将将坐下身的睿成王豁然站起,胸口起伏,面色涨红,厉声道,“喜欢你舅父那块玉是吧?别以为我没看见,殿上半晌,你都说了什么混账话。那玉怎么就是你的了?还有那个姓佘的,一味的卖好讨巧。那块玉是个什么意思,你没听到吗?还敢当面砸玉,你是拿不稳那块玉吗,简直无法无天了!” “枉你舅父悉心教导多年,你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这般任性骄纵,你还如何治理国家!” 从烧毁枫叶林的那天开始,亦或者是从谢清平要议亲的那天起,又或者从更早的时候起,殷夜的精神便开始不济,神思也不太清明。 但是她依旧坚持着在含光殿开朝会,在勤政殿理政,答应谢清平主婚,赐恩他未来的夫人。她甚至曾安慰自己,大度些,广施恩惠,与其动兵甲平世家,不如以恩荣慰之,彼此平安,与民同安。她靠这样的说辞抚慰自己,如今眼下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第45页 然而,这一刻,在她生身父亲的一句“有没有礼义廉耻”,一句“如何治理国家”中,她全部的坚持和伪装的坚强瞬间被击溃成粉末。 她抬起头,直视她的父亲,唇瓣蠕抖了几次,到底没吐出一个字。便笑了笑,回身望过谢清平,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养我?” “为什么教我?” “为什么把天下给我?” “为什么与我亲密无间,却又要绝情地离开我?” 未等他回应,殷夜重新转了头,“爹爹,您身子不好,千里路途相隔,宫阙御座相困,我们父女三年未见。三年,我从十二岁到今岁及笄,您看我是长高了些,还是消瘦了些?是更快乐了些,还是眉眼暗淡了些?您再问问我,可是有想念你们,或者您同我说一说,你们可是急着想看一看你们的女儿,想抱一抱她?再或者,你们是不是让我抱一抱?然后,您再骂我,教训我!” “久久……”谢清宁松开扶着睿成王的手,有些无措地靠近殷夜,“你爹爹就是脾气急……” “他脾气急,可是他就能那样说我吗?”殷夜终于哭出声来,如同近两年压抑的委屈释放出来。却也不过一瞬,便被她抬手抹干了,似那些委屈重下吞咽下去。 她吸着气,却不肯低头,只声色平静道: “我是没有礼仪廉耻,我也不会治理国家。但是您大可不必如此。您不还有个儿子吗?” “你……放肆!”睿成王大喝道。 “只是,女儿再不济,今日御座上的还是我。”殷夜望着谢清宁身畔那个身量未足的男孩,目光桀骜半点不肯退下,那是久坐龙椅后无意识的威压,“您儿子要上位,我给则名正言顺;我不给,他便是乱臣贼子。” “久久!”谢清平厉声道,只疾步将她拉过。 “混账!”睿成王抽过案上马鞭,用力往人身上抽去,堪堪落在谢清平背上。 谢清平蹙眉合了合眼,压声对着尚在怀里挣扎的人道,“你讨打便罢了,你爹爹如今的身子,能抽的动几下鞭子?” “三弟!” “毓白!” 夫妇二人齐齐出声。 “快坐下,让阿姐看看!”谢清宁扶过他,见他外袍连着里衣服都裂开了,背上赫然一道血红的鞭痕,不由双目圆瞪,怒视自己夫君。 “不碍事的。”谢清平缓了缓,“上些药便好。” 谢清宁红着眼去传医官,想到这样一鞭子若落到殷夜身上,才抬步眼泪便落下来。 睿成王亦有些傻眼,只干干坐下。 殷夜眼前才现过睿成王抽鞭的模样,转瞬又是那人怀里久违的踏实感,然一抬眸便是破裂的衣衫,和隐隐露出的血痕。 一时间,她亦愣在一处。 “阿姐!”九岁的恒王殿下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走过来拉了拉殷夜的广袖。 他自小便生在隆北边关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宇间有父亲的坚毅,却也融合了母亲的温和,偏没有殷夜的桀骜与威严,更多的是与人为善的亲近。 他抬着一双灿亮的眸子,露出一颗小虎牙,只轻声道,“阿姐,润儿没赶上你的及笄,所以给你备了礼物,我们一同去看看,好吗?” 殷夜垂眸看他,知他特地引她出去,给她解围。又想起方才言语,不由面色微窘,咬唇点了点头。 谢清平看着并肩出去的姐弟俩,眼中露出两分慰藉。 前世,楚历,建昌十八年的时候,他与睿成王殷律怀一同回郢都司徒府。不到两个月,二人便奉命西征,留下六岁的殷夜和身怀六甲的谢清宁在府中。 西征大胜之际,天子慕容闵惧殷律怀异姓王功高震主,欲设计除之。却不想计策泄露,为谢清宁听去。慕容闵情急之下错杀谢清宁。又自知不是殷聿怀对手,便索性生出阴毒手段,吊谢清宁尸身于城楼,妄图灭殷聿怀心志。 六岁的幼女,亲眼看着母亲被长刀贯胸死在眼前,自己则被家臣捂住嘴巴逃奔出城,数日后与返回的隆武军碰上。然当殷聿怀率领隆武军兵临郢都皇城,坐在其父战马上的女童便再次看见已亡故的母亲。那是一具被吊在城墙上被风吹日晒十余日无衣遮体的尸身,隆起的腹中还有她未曾谋面的手足。此后三年,殷夜都没能再开口说一句话。直到明光三年,殷聿怀崩逝,她才吐出了“爹爹”二字。 亦从那一刻开始,她无父无母无手足无宗亲。 谢清宁传来医官,给谢清平敷药。 殷聿怀干咽了口唾沫,巴巴道,“毓白,你就说她方才那些话是不是不成体统。你就是惯着她,瞧瞧她那副骄纵样,我可不说你好,都是你宠出来的!” “你少说两句!”谢清宁看着弟弟的伤口,横了眼自己夫君,盈着泪道,“哪有你这样的……毓白都伤成这样,这要是落在久久身上……” 谢清平望着姐弟远去的方向,耳畔回荡着他们夫妻二人的话语,无声笑了笑。 这辈子,她终于父母安在,手足相伴。 “姐夫,您消消气,便算都是我的不是。”谢清平上好药,医官交代后,入内堂换了身衣衫出来,提着气缓声道,“夜深了,您先去歇着。我原是与久久有些急事要处理,借您这地方一用。” “何事这般……”殷律怀的话还么说完,外头侍者惶惶而来,扑跪在地。 -- 第46页 “王爷,王妃,不好了……陛下、陛下落水了!” * “没人伴着陛下的吗?侍卫都去哪了?还有殿下呢?”谢清平提着裙摆,被殷律怀揽着赶过去。 “殿下说有礼物送给陛下,将我们都且谴走了。”侍者垂着头急语道,“奴才们只是远远候着,本来陛下和殿下二人好好的,也不知二人便跌入了湖中!” “如今殿下上岸,谴责吾等来求救……” 殷夜本是被殷宸引着,去了别苑北边的甚远的湖心亭。殷宸蒙了她的双眼,说要给她惊喜。她便也由着他,只坐在亭中石凳上候着。 双眼被蒙着,亦能感受到光线。 她原是觉得周身有光线一点点亮起,心中倒也随之慢慢亮堂起来,亦是猜到了几分,“你给阿姐准备了烟花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烟火,润儿研习了许久,除了常用的五金、八石,这回在里头还添了三黄,届时飞的更高,燃的更亮!” 说着,他已经引燃全部引线,回神解开殷夜眼上布帛。时辰竟是被他算的刚刚好,殷夜睁开双眼的一瞬,第一支点燃的烟花冲天而上,如流星划破天际。 接着是第二支,如花开千朵;第三支,似漫天繁星…… 殷宸在湖心亭置了十二支烟花,两人立在亭中央。待烟火放至过半,殷夜便开始攥紧了衣袖,整个人喘不上气,眼前的花火连城一片,似火海翻涌。 她捂着胸口往前走出一步,却不想当面一支扑腾散开,将她逼回亭中。 广袖上占了火星,原不过一点,殷宸亦帮她踩灭。她却惊惧不已,只觉一条火龙从地而起,将她缠绕包裹起来,她陷在火海里中,挣扎无助,寻不到生路。 “阿姐!” “阿姐——” 殷宸上来扶住他,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只见面前大火,便拼命往后退去,然身后亦是裂声而起的烟火,她半点都没有犹豫,直接便跳入了湖中…… 她其实水性很好,落入湖中的一刻,心中便平静了许多,人亦清醒过来,只尤自喘着气。却不想殷宸见她落水,竟翻身入了湖要来救她。 殷宸是旱鸭子,半点不会水性,一入水便是死命挣扎。 殷夜渡过去抱住他,然不懂凫水之人落水,十之八、九如蛇缠死施救者。若是放在素日,殷夜救他没有多少问题。而此番,她本就精神不济多时,人亦没什么力气,饶是在水里提声教他放松,亦没有多少用处。最后好不容易挣脱出一只手,只以手刀将他劈晕,如此才得一点松脱,将他带回岸上。 只是,将将给他托上岸,殷夜便脱力,整个人往后仰去…… 她撑着口气,游了两下,却到底没有爬上岸的力气,侍者被谴得老远,皆在外湖。她凭着仅剩的力气,拨下头上珠钗扎在殷宸臂上激他醒来:“去……找人……” 浑梦初醒的少年,在胞姐寒光凛冽的眼神中,回过神,跌跌撞撞喊起救命…… 殷夜一点力气都没了,原趴在近岸的手一松,人便落下去,水渐渐没过身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也没什么。 这一天里,她见到了分别三年的双亲,刚刚还救下了自己的胞弟,江山万里自有合适的人,也不是非她不可。 疲惫让她放弃了呼救和等待,她甚至觉得轻松了好多。 自大开后宫以来的每一个日夜,她都觉得只要往前走,就会走出去,可是根本就是困死在了其中。 她没法走出去。 水渐渐包围上来,掩过她的耳畔,口鼻…… 然而,却不想,人之将死,有些念头便撕掉了伪装,分外真实而清晰。 她从来也没有停止过爱他,她的衣襟胸口处还藏着不久前强要来的那块玉。她的外祖母说,血玉,是谢氏儿郎给妻子的信物。 她是多么羡慕,又嫉妒啊! 舅父—— 那张脸,那个名字,终究让她留恋人世间。 她从水中重新挣扎起来,此刻一闭眼,当是生死永相隔。 她,还想再看他一眼。 任她九五之尊,富有天下,于生死面前,亦不过沧海一粟。蜉蝣一生,死前所愿之卑微,不过再看他一眼。 一点信念激起她求生的意志,她咬着牙,提着一口气,想着那些凫水的技巧,一点点挣脱出水面。长睫沾水,双眼模糊,周遭除月色再无光华,但她还是看清了外湖岸那头飞奔而来的人。 是她的舅父。 “舅父!”那是她仅存的一点力气,全部用来呼唤了他。 他来了,她便无需想任何活下去的法子,无需考虑任何求生的技巧。 烟笼寒水,月笼纱。地上的霜华,似隔世的雪花。 谢清平在临湖丈地处,竟堪堪顿住了脚,未再前进一步。 湖中那双与他四目相视的湿漉漉的眸子,从满怀希冀到不可置信,终于湮灭了全部的灿烂星光,抬起的手沉沉垂了下去。 “疯了是不是,这个时候下水,能直接要了你的命。”轻水从他身后转出,怒斥道,“话都白嘱咐你了吗?” 谢清平看她一眼,也不说话,他已经明了,是他师姐在他后背以金针封了他穴道,定住了他双足。 “你别妄想运劲将金针逼出。”轻水见他满脸皆是汗,只安慰道,“马上便来人了,小姑娘不会有多大事的。师姐不会凫水,不然定替你去了。” -- 第47页 “师姐!”谢清平哀求道,“你放开我……她会死的……” “只要她有一口气,救上来,师姐都能医活她。你看,人不都来了吗?”轻水指向对面提着灯笼的星星点点。 谢清平口中的死,是心死。 前世里,伽恩塔大火后,两个孩子全部夭折,裕景宫门闭合了六个月方重新开启。 他入殿看她。 她靠在榻上,青丝一半全白了。 “久久!”他唤她。 “她死了。”她抬眸看他,眼神便是方才最后的模样。 平静,无光,带着一点虚无的自嘲笑意。 这辈子,他一直希望她能够活的肆意骄纵,过的平安喜乐。纵使知晓她对自己动了情,也觉岁月漫长,可以随风散去。 然而,就在方才的那一瞬,在生死当前,他方意识道,这样待她,自以为是的为她好,未必是她想要的。 今日这步错,来日她会同前生一般绝望。 他要告诉她,他是爱她的。甚至比她爱的更早,更久。 还有血玉,两辈子都是她的。他没有想过要给其他人。 他已经改了,不再是前生那个人。她也不会输给任何人,任何事。 来日风雨再大,他们可以一起携手走过…… 终于,一股内劲流畅起来,刺入穴道的金针被逼出体外,然他踏才出一步,便见不远处,一道身影已跃入湖中。 不过转眼,那人在他之前,将她抱出了水面。 第24章 【024】等我补好了,重新送给你。…… 殷夜从水中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意识。佘霜壬将她平卧在岸边,控出湖水。 月色惨白,也惨不过殷夜的脸色。 被湖水冲去脂粉后的面容,呈现的不仅仅是落水被惊吓的苍白。她双眼已经微微凹陷,周边现出淡淡的清苍色,双颊泛着一股死气的灰白,半点光泽也没有。浸水后的衣衫贴着她身子,勾勒出她的腰腹、躯体,每一寸无一不显示着枯瘦和细弱。 像极了久病难愈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睿成王妃哭出声来,连磕带绊抓过弟弟的手,“毓白,久久是不是病了?你怎么把她照顾成这样?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我……”谢清平不敢看他的长姐,只双目灼灼盯着地上还在被施救的人,“是我没照顾好她。” “以后,我会……” 他的话没说完,地上的人有了反应,一声呛咳吐出腹中的积水。 在场的诸人皆松下一口气。 谢清平晃了晃,脱下外袍俯身想给她披上。 地上的少女又咳出一口水,方缓缓睁开双眼。她还在打颤,见一个人影靠向自己,太过熟悉的身形,她一下便辨清了。只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已经聚不起光,茫然又惶恐,手攥紧了近身一截同样湿漉漉的袖子,双脚屈膝往边上缩起。 “御侯……”她掀起眼皮,往佘霜壬身上靠去。 “久久!”谢清平的手发开始发抖,却仍尝试着唤她。 “御侯!”殷夜从他的袖子换到手腕,“冷……” 佘霜壬望着谢清平手中衣衫,伸出手。 “抱抱我!”殷夜抓着他。 佘霜壬收回手,抱起她,“臣带您回宫。” 殷夜靠入他胸膛,头深深垂下去。 她还活着,是她之幸。可是,她也头一遭觉得无比失败和荒唐。她以为他只是对自己无有情意,可是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殷夜将脸贴锦佘霜壬胸口,闷着声哭泣。 没有多少声响,却是浑身发抖。连着她的父亲睿成王都不敢靠近、问话。 “久久!”谢清平艰难地走过来,指尖触上她臂膀,“你、哭出声来。” 他只碰在她衣衫上,没有触感,殷夜却不可控地往佘霜壬怀里缩去,未几便不住喘气着抽泣。佘霜壬站在原地,没有抱着她离开,也没有将她给面前的人。 谢清平将那件衣衫给她盖上,退开身把路让出来。 殷夜胸口起伏间,猛地一颤,竟开始呕吐。 晚宴时,她旁的没吃,但饮了不少酒。此刻皆是酒味酸液弥散,一时间诸人俱惊。佘霜壬拨开她闷着的面庞,她急咳两下,待又吐出一点酒水,人便彻底晕了过去。 “陛下这个样子,经不起颠簸,且留在别苑处理一下,再回宫不迟。”轻水望过已经丢魂的谢清平,走上前来,“在下略通医术,可帮衬些。陛下此番受不得寒,回宫路上总需时辰。” “对对,先取取暖,把将衣裳换了。”谢清宁亦过来,扶上女儿臂膀,托着她一头滴水的长发。 殷夜留在了别苑厢房,医官并着轻水施针的施针,配药的配药,一直忙到深夜。 外堂守着睿成王夫妇,还有谢清平,未几佘霜壬亦转出内室,来到外间。 “久久如何了?”谢清宁赶紧上来问过。 “王妃勿忧,医官们还在施针驱寒。且稍后片刻。” “御侯今夜便守着陛下吧,辛苦你了。”谢清宁点了点头,想起先前模样,又感念他及时救下殷夜,怕他惧睿成王,便又道,“我做主,无妨的。” 佘霜壬笑了笑,“陛下若有需要,臣自当侍奉。眼下且听医官的。” “也好!”谢清宁拭干眼泪。 “阿娘,阿姐醒了吗?”屋外,殷宸披着披风奔进来。 -- 第48页 “王爷、王妃恕罪。”随身的两个姑姑躬身道,“奴婢们实在是劝不住,殿下都沐浴上榻了,又重点的烛火,说什么都要来看陛下。” “不怪你们,下去吧。”谢清宁有些欣慰地拉过小儿子,“医官们还在里头,你阿姐还没醒。” “你们怎么会落水的?”睿成王开了口。 “是儿子不好。”殷宸垂着头,懊恼道,“原本我只是在湖心亭给阿姐放烟花庆生,不想花火溅到了阿姐袖子,阿姐一急……” “就说不能瞎玩那些个玩意,在家也是成日鼓捣。”睿成王大掌拍在桌子,气喘连连。 “你别急!”谢清宁心力交瘁,给他拍着背。 “不对!”殷宸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不是的,在阿姐袖子着火时,她便已经害怕了。况且就一点火星子,我给阿姐都踩灭了,阿姐原也不是胆小的。” “还狡辩,惹祸的东西……” “你说她怕什么?”一直沉默着的谢清平突然开口,也不顾睿成王还在言语,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阿姐怕火啊!”殷宸亦蹙眉道。 顿了顿,似是想的更清晰些,“当时我还没在意,现在想来,烟火放至一半的时候,阿姐就不太正常了,她一直捂着胸口一个劲地躲。要不是她仓皇间乱了步伐,长袖甩到搁置的烟花筒,火也不会烧到衣衫上……” “以前,好像也没发现阿姐这么怕火。” 她怕火。 谢清平眼前浮现出伽恩塔那场大火。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望着佘霜壬。 “具体臣也不知,估摸着是枫林园被烧后吧。”佘霜壬确实不甚清楚,只是想起那日在北苑作画,殷夜无故拉起昭平,一时满脸惊慌,而那日昭平正好穿了身铁锈红的长裙。 风中红妆,衣袂翻飞,是如火烈焰。 “那日大火后,陛下便复发了夜中惊梦。”佘霜壬补充道,“最近这些日子,愈发严重,连白日歇晌都不安宁。所以精神头才会这般差。” “她是为着这个无精打采的?”睿成王虎目盯着面前这个长得比女人还魅惑艳丽的男人,尤似不信,“这能让她精气神都没了,魂也丢了?光剩一把骨头架子!” 话往里听去,是粗鄙又难听。 一时间,屋里头除了还不通人事的殷宸,其他人都觉尴尬,接不上话。 谢清平是反正如今什么话听来都似针扎。佘霜壬本是无所畏惧,只保持着臣子惯常的恭顺和笑意。 唯睿成王妃兀自叹气,拽过自己夫君。 “好好的,为什么又要烧园子?”睿成王自己给自己解围,问的倒也是要害,“毓白,那不是你种的吗?她整日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谢清平这晚注定一个问题也答不上。 “是臣的不是。”佘御侯则对答如流,“臣素爱苏合香,陛下天恩,便去了枫树为臣培育苏合香树。” 此言一出,立时一个狐媚惑主的侍郎,一个荒淫无度的君主跃然眼前。睿成王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 然这厢还没完,继续道,“如今看来,陛下便是嘴硬,大抵是烧了枫林园心中不忍,有愧疚。又恐王爷盛怒,方才这般惊惧交加。” 佘霜壬的尾音里带出一些戏谑和嘲讽。 谢清平一直望着内室,已经无暇顾及睿成王几欲暴跳的神色,也无心辨清佘霜壬的话意。他就想着,林子没了,她要是喜欢,他重新给她种便好。又想着,待她醒来,给她解释清楚,她就不会生气了。 总之什么都好…… 唯有一件事,谢清平握在榻上的手,僵硬着,绷紧着,现出青筋。 前生事,她若想起来,他要以何面目去见她? 她,还会要他吗? 这样想着,他开口道,“真是因为烧了园子,才怕火的吗?” “还能怕,说明还有救!”睿成王喝道,“不然,你看我怎么教训她!” “不怕的。”谢清平笑了笑,“我再种便是。” 睿成王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从来都说慈母多败儿,轮到这……这舅父,算是个什么情况! 屋内又重新沉默下来,未几主治的医官出来,回话殷夜神识尚清,眼下疲乏用了药已经睡前。只是惊梦少眠,又经落水,伤了些元气,需静养些时日。 闻此语,诸人心下稍安。 睿成王本就重病不愈,不得操劳,谢清宁便同他回去歇下。殷宸在外头瞧了一眼榻上睡得尚且平稳的人,亦打着哈欠走了。 轻水转出来,望着谢清平道,“你不也伤着吗,还不回去歇着。陛下我守着便好。” “我看看她。”谢清平起身的一刻,才感觉到一点背上的疼痛,只站定缓了缓,往屋里走去。 “丞相。”一旁的佘霜壬突然开了口,“微臣今晚也浸了水,染了寒气,不若劳您辛苦,守着陛下。待一早微臣再来换您。” 谢清平有一瞬的错愕,顿了顿道,“多谢。” 已是十月底,月凉如水,夜深风寒,佘霜壬摇着扇子走在回寝房的路上,看着地上斑驳的影子,挑眉发笑。 “主子,您方才在殿中,如何同睿成王说那般实诚的话。如今陛下未醒,要是惹恼了睿成王,可没人给您作主。”贴身的侍从忍不住劝道,“您、还是避着些睿成王,且待陛下醒来。” -- 第49页 “睿成王不快,能把本宫如何?” “主子!”侍从左右扫过,悄声道,“那可不是单单的王爷,往深了说,是太上皇。惹怒了他,便是不要了你的命,亦能将您扔去冷宫,或者逐出宫去。彼时,您当如何?陛下醒来又能将睿成王如何,人家是嫡嫡亲亲的父女。” “扔去冷宫。逐出宫外。”佘霜壬摇着扇子,望向天上那轮孤月,笑道,“我求之不得。” 浅语散在风中,自也无人能听到。 * 这厢,谢清平入了内室。他在门边站了许久,方才踏进去,在她床畔坐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近距离看着她了。上一次,看她的睡颜,还是三月里,她惊梦跑出宫殿,赤脚奔跑到丞相府的时候。 她不过做了一个噩梦,便本能地去寻他,完全没有想过那时的距离,不是从裕景宫到琼麟台,而是从宫城到相府,九里路,竟是一口气跑了下来。 她扑跌在他怀中,问他,“你病好了吗,能不能回来了。” 她没能等到答案,便晕了过去。待翌日天醒时,他同她说,他要议亲了。 仿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原也见过她几次流泪的样子,却再没有听见她哭泣的声音。 他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但不想她总是他难以算准的意外。 明明是为她好,却已经把她伤成这样。 谢清平轻抚过瘦削的下巴,凹陷的面颊,将她不知何时挣脱出来了一节细弱的手臂放入被中。 这段时间,他们并非没见过面,含光殿中逢五逢十的朝会,勤政殿中偶尔的加议会,他们都是面对面的,但他总是保持着臣子的礼仪,再不靠近她,如非必要,绝不看她。 她曾有那么两次散会后喊过他。 “舅父!”她坐在御座上,声音细小低微。 第一回 ,他听到了,脚下顿了顿,假装没听到直接走了。 她起身追到门边,又喊了一声。 还是很小的声影,他听得清清楚楚,硬是没回头。 他想,她能挺过去的。 第二回 ,他转身,拱手道,“陛下可还有事交代?” 一声“陛下”堵死了她。她没应声,自嘲地笑了笑,低头阅卷宗。 他没看清她的脸,但看见一颗泪砸在书册上。 那两次之后,她便再没喊过他。 他想,若当时肯多看她一眼,多细看她一眼,大抵就能发现,她浓重的妆容掩饰着逐渐憔悴的容颜。 “把药喝了!”轻水走上前来,“待她醒了,师姐会帮你解释的。” 谢清平接过药盏,点了点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案几上一物,“那是血玉?” 他将空碗递给轻水,走上前去。 果然,是他的血玉。中间裂了一条缝,周围细纹无数。 “方才给陛下沐浴换衣时拿出来的。”轻水挑了挑眉,“幸亏她没有放在广袖里,不然得把湖水抽干也未必能寻到。” “她放哪了?”谢清平坐回塌边。 “放在衣襟胸口处,靠近小衣那层。” 谢清平只觉一股酸涩之感涌上来,不禁垂眸笑了笑,将玉亦放在自己胸前的里衣隔层里,低声道,“等我补好了,重新送给你。” 第25章 【025】深秋暮色里,凉风比露重。…… 谢清平想得很好,待殷夜醒来,听他从头到尾解释清楚,两人间便也没有什么隔阂了。他与裴氏的婚礼安计策如约而行。至于那块玉,宴上诸人皆看到了,不甚打碎,而女帝落水时失了踪迹,便也无人再会追问。反正待婚礼结束,裴氏一族便也不复存在了。 只是,现实远比他想的困难。 旁的不说,便是殷夜这厢,头一遭便没让他顺利跨过去。 夜宴当晚,他深夜追来行宫别苑,原就是想同她通口气,千万在大婚那日佯装中毒将计就计。结果不想闹成这样,他亦只能再寻着机会与她说话。 翌日平旦,殷夜有转醒的迹象,谢清平本就浅眠,一听到动静,立时便睁开了眼。 “醒了?”谢清平伸手去试她额温。 殷夜有些发烧,还没退尽,脑子里本是模模糊糊的。但见那只手伸过来,便扯着锦被往后缩去。一双惺忪睡眼顿时清醒,流出的却全是抗拒和愤怒。 她咬着唇瓣,垂下眼睑,不肯看他。 谢清平看着自己那只什么也不曾碰到的手,一下便想起昨夜她被从水里救起,初初苏醒后的模样,和此刻分毫不差。 “久久。”谢清平试着靠近她,“你听我说……” “出去!”她原就嘶哑的嗓音因压抑而更加沉闷,眼泪盈在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久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谢清平靠上去,两手握住她肩膀背脊,想让她听他把话说完。 然在触上她身体的一瞬,他的心如被钝刀扯过。 纤细坚硬的骨骼清晰地硌在他掌心,他几乎一只手便可以拢住她。以前他养着她的时候,她也是高挑而纤瘦的,但明显不是如今这副样子,该长肉的地方半点也不会少,是健康而鲜活的躯体。 眼下,好似一把枯骨。 “松开!”殷夜浑身皆颤,吼出声来,“松开,滚出去……” “滚……”她半点不想见到他,只拼命挣脱禁锢,然话没说完,人便松垮下来没了意识,重新合上了双眼。 -- 第50页 “久久!谢谢急声唤她。 “久久!” 然而,没有回应他的任何声音。 谢清平蹙眉将人放平,拉过她手腕搭脉,片刻叹了口气,是急怒攻心的晕厥。 他有些无力地退开身,唤来轻水近身守着,自己回了丞相府。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诸事还得反复确认。 五日后,轻水传消息给他,殷夜退烧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当天下午,他策马去行宫别苑。正值殷夜用药的时辰,便从侍者手里接了药,推门入院。轻水出来见到,摇头让他别去。 “小姑娘性子太倔了,素日好好的,但凡提一个同你相关的字,便沉了脸。”轻水道,“她可是有胃疾,常呕吐?受情绪、压力就发作,眼下你别去刺激她。” “那让你传给她的信条,她阅了吗?” “没有,当面便投了炭盆,烧了。” “你和她说了,事关政务吗?” 轻水抬眼望天,深吸了口气,“她让你在含光殿上奏章,别偷偷摸摸,像见不得人一样。” “你且过两日再来吧。我好不容易给她治得七七八八,也不反复发烧,进补的药膳用了也慢慢吸收了。”轻水道,“连着两晚都没梦魇。你别给我功亏一篑,白的增添麻烦。” 谢清平默了默,他来时听谢清宁说了,因殷律怀不喜佘霜壬,将人打发回了宫,江怀茂亦逢休沐,如今殷夜身边贴身的只有刚从宫中调来的司香。 司香自是信的过。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见她一面,把事说了。否则,待她回宫,他虽也可私下见她,但实在过于惹眼。 “没事,我有分寸的。”谢清平往内堂走去。 “等等!”轻水道,“那日金针定穴的事,我还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同她解释。估摸着她还未从那处走出来。” 谢清平颔首,“无妨,我同她谈公事。” 想了想又道,“师姐,师父那处丹药练得如何了?” “还在试着。”谈起这厢,轻水便有些黯然,“之前的配方中缺了一味引子,不然你的毒便清了。” “那练坏的丹药还在吗?” “做什么?轻水猛瞪了他一眼,“你用了我的法子,便灭了那心思。师父也不会给你。” “轻些,我就问问。”谢清平以目示意里头,唯恐被殷夜听了去。 如今,他既想明白了,自然便起了贪生的念头。 他的姑娘,还那么小。 “进去吧!”轻水不想看他。 她修道多年,向来清心寡欲,然一想到这么个身中剧毒的师弟,心口便被堵着口气。 闷闷的难受。 * “朕晚些喝,你过来看看朕画得如何?”殷夜对着北窗作画,甫一听到身后推门声,便当是轻水送药来。却也不过步履间,她便顿笔蹙了眉头。 果然,身后人没回话,只在半丈处停下了脚步。 殷夜提笔作画,画上绘着南飞雁,下头还未动笔,本已点了朱墨,此刻蘸墨在笔,鲜红的笔端却无端不愿再落下。她持笔顿在虚空,片刻一滴鲜红的墨自笔尖滴落在画上,转瞬晕开。 顿时,画品作废。 “看够了没!”殷夜扔下笔,将面前画作揉成一团扔在炭盆内,转过身道,“要朕说几遍,朕不想见你。” “久久,你别激动,我便说一句话。”谢清平走上来。 殷夜退开两步。 谢清平看着两人间重新空出的距离,只垂了垂眸,道,“我大婚那日,你务必……” “朕会来的。朕前个要是淹死了,做鬼也会来的。你放心好了!” “不是的,久久!”谢清平再没忍住,上去箍住她,在她耳畔迅速耳语,片刻道,“听到了吗?一定记住了!” 他松开沉默不语的人,见那双凤眼中仍旧隐含着盛怒,只低垂了眸光,“我没骗你。事成之后,随你怎么罚我!” 殷夜瞥过头不看他,“天方夜谭。”片刻吐出一句话。 她没相信他。 “比起丞相反复之语。朕有眼睛,看得到。” 谢清平才稍定下的心,重新被吊起,却又觉苍白无力,的确这竟半年来的桩桩件件事,都是实打实的进行着,他此刻的三言两语,非要对比起来,真的是毫无可信度。 “你走吧,我好不容易才觉身子舒服了些。”殷夜疲惫道。 谢清平见外头落日,一天又要过去,便道,“此间风景宜人,你不若多住几日,晚些回宫。政务我自给你处理着。” 在这里,总比宫中方便的多。他心下暗思,且待她身体再恢复些,重头与她说开了。 殷夜不接他的话,背过身去。 谢清平得不到她是去是留的回应,一时如海中孤舟,心中没有边际。只得继续道,“那日晚上,我原是去救你的,只是后来……” “后来你后悔了,觉得没必要。” “我如何会这样想,我……” “你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别出现在我面前,能不能让我安静会!”殷夜提高了声响,喘着气,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空气中,出现短暂的静默。 “那、把药喝了”谢清平将药端来,低声道,“喝了,我这就走,不扰你。” 殷夜胸口起伏,气息不定,抄起碗仰头灌了。 -- 第51页 待饮完,放下碗,她望着他。 尘埃静默,浮在虚空里,不知怎么的,殷夜两眼便红了。却也不过一瞬,她扔了碗,拂袖转身。 谢清平在她身后静望了一瞬,退身离开。然才到门边,便闻身后人踉跄跌倒的声响。 “久久!”他返身箭步扶住她。 殷夜捂着胸口,一个劲吐着,才入口的药,尽数吐了出来。 “我就说她受不得刺激!”轻水踏入室来,滑了两枚金针刺在殷夜手背上,“她要不是根基强健了些,这般反复刺激半条命就没了!” 轻水给殷夜顺着气,自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能给她养出这么温厚的体质,你现在连根金针都不会施了,赶紧走,她身子没康健前,不许再来!” 谢清平松开手,站起身来,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满脸涨红,又咳又吐的人。 “快走吧!”轻水叹气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不是病,是气,郁气结胸得不到纾解,才成了病理。回去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能把人堵成这样!” * 月向西落,日从东起。日升月落间,半月已经过去。谢清平没有得到轻水的许可,再不敢出现在殷夜面前。期间有那么两回,他借着探视睿成王的机会,来了别苑。 头一回,殷夜只说静养,卧在屋中,未曾出来。 饭桌上,他便如常问了句,她身子如何。 谢清宁笑道,“好多了,晌午还出来与我聊天,给我和润儿作画。点着菜谱要甜口的,特地给她烩了燕窝攒丝珍珠,还有八宝酱鸭糜,这下又贪睡去了。” “去把她喊来。”睿成王唬着脸,“长辈们都在,愈发的骄纵。” “让她歇着吧。”谢清平饮了口酒,眉眼低垂道。 膳毕,谢清宁与司香理着膳盒,见谢清平目光落在那两道菜上,便道,“三弟同去吧,她见到你估摸能多吃碗饭。。” 谢清平起身,抬脚,终是顿住了脚步,“……下回,我府中还有事,先回了。” 说完,也不待谢清宁自开口,转身走了。 “这甥舅俩,最近怪怪的。”谢清宁对着司香道,“三弟竟然能不去看久久!” 司香咬着唇,“奴婢也不知。许是临近大婚,三公子当真忙吧。” 谢清平穿过正堂外长廊,拐了个弯,择了处无人的地方,眺望那间厢房。 秋日午后,日光微醺。 隔着已经黄叶凋零的枝枝叉叉,他看见半敞开的窗木下,神色稍显明朗的少女,正捧着碗盏用膳,小口吞咽地很快,未几又笑着让母亲盛了碗。 谢清平便也笑了笑,这下转身真的走了。 第二回 来北苑,正值殷夜摆驾回宫。本是可以见面的,毕竟殷夜虽私下不肯理他,但君臣的关系摆在那,丞相代百官奉迎君主回銮,再正当不过。 结果别苑设了宴,殷夜也没出来。 原因无他,这日来迎女帝的,除了最受宠的佘霜壬,还有裴、卫两家的侍郎,卫章、裴庭都来了。毕竟世家都知晓这段时间,女帝染了微恙在别苑静养,如此而来,亦算表个心意。却不想,睿成王见一个佘霜壬便眉间拧个“川”字,更别说这一下来了三个,其太阳穴上的青筋便跳得格外厉害。 殷夜也省的他啰嗦,直接召三人去了她的院子,自成一桌。 于是这厢,又剩了谢清平和睿成王饮酒。未过三巡,谢清平便起身告辞。 私下见不上,于公他还得排队。 睿成王拦下他,拍着肩膀将他按下,“女大不中留,她又在那个位置上,我想管,但那说辞一套一套的,我也辨不过。” “毓白,她最听你话,你书也读得多,要多费心,多管着,不能让她胡来。”睿成王把酒敬上,“像管女儿一样,管教着。” “女儿”两字落在耳里,谢清平更加不想说话,只把酒饮下,再请告辞。 “毓白!”睿成王继续拦着,眼尾带着罕见的红热,“我是个粗人。话不好听,但一贯理不糙。久久那么点女娃,你看看她瘦成什么样,好不容易脸上泛了点红,两颊填出点肉。今个来那三位……” 睿成王面上多了些痛心疾首和咬牙切齿,猛灌了一盏酒,“哪个不是拆骨吞肉的,久久能吃的消吗。你千万劝着些。成不?” 谢清平深吸了口气,彻底没话,只随着也灌了盏酒。 杯干酒尽,睿成王自当他答应了。 拍着肩道,“久久有你,如兄如父,我放心的。” “毓白告辞。”谢清平起身拱手作揖。 他也不知哪里窜起一股怒气,总觉得睿成王说得的确话糙理不糙,但他就不想接话,那话听来总不知哪里有问题。 索性“姐夫”他也不想叫。 然,到底存着理智,尽管无名火和躁气在体内翻涌着,出了殿外,冷风一吹,便也醒了大半。殷夜今日便要回宫,若是今日能同她说上话,将事确定了,也可安心些。 这样想着,谢清平走了正门,往殷夜的院子走去。 人到外院门旁,抬眸一眼,他便知进不去。殷夜处酒酣宴正,还未散宴,也没有散宴的迹象。看殿内景象,他转身欲走,却又鬼使神差地顿住了脚步。 “丞相,可要奴才去通报。”守门的侍卫自是识得他。 “不必。”他往边上站了站。 -- 第52页 屋内,不过一桌筵席,看着也未动。四人分三处坐着。 卫章在左手处抚七弦琴,裴庭在右手座调香烹茶,正座摆着一张紫檀木案几,殷夜和佘霜壬一人摇着一把折扇,面对面坐着对弈。 大抵是佘霜壬输了,殷夜摇着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咯咯发笑,使唤他重新理棋落子。裴庭将茶水奉上,殷夜也没接,就着他手饮了口。 开局重来,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几,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声忽地顿了下,似水断流,十分的突兀。殷夜蹙眉抬眸,起身至卫章处,拢了小金扇,以扇指弦,帮他修正音色。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原也一样适合。 深秋暮色里,凉风比露重。 谢清平却觉得浑身似火燥热,他单手解松两颗披风立领处的盘口,猛吸了两口凉气,让自己静心,浇灭心中腾起的火。 又站了片刻,他将眸光尽力聚在殷夜身上,见她一直展颜含笑,饮茶又加餐,便安慰道,她开心是最好的事。 这样一想,心便宽了些,抬脚离开。 然,一转身,便与送药膳来的轻水差点撞个满怀。 “不错!没进去。”轻水赞赏道,身子往里探了探,“你看,如今都有笑脸了,心宽方能体胖,病也好的快。你看看,可是笑得挺开心的。” “我看到了。”头一回,谢清平扔了君子之风,同门之礼,没好气道。 之后殷夜銮驾回宫,他便再也没有机会私下见她。 转眼便是眼下时辰,十一月十八。 因着十一月二十,便是他与裴庄若的大婚之日。而各处皆备妥当,唯有核心的殷夜处,让他悬着心。 这一日长街宵禁,宫门下钥,从来光风霁月的谢丞相,从尚宫女官司香处得了一套内侍监的衣衫,趁着夜色,在其帮衬下,摸黑入了女帝寝殿。 第26章 【026】计策自那时起就开始了。…… 殷夜的寝殿,谢清平在熟悉不过。 饶是此刻灯火俱熄,他也准确无误地到了她床塌边。然才一坐下,原本看似睡熟的人便瞬间从榻上坐起,黑夜中寒光划过,一支三寸长的发钗直抵他喉间。 “久久,是我!” 谢清平情急中往后让去,殷夜欺身上前,将他逼在床帏角落。 “我知道是你。”随着话音落下,那只发叉往左偏过两寸,却还是扎扎实实刺了下去。 幽深黑夜里,辨不清彼此面容,唯血腥气弥散开来。 “司香是吃了雄心豹子但,敢给你引路。”殷夜余怒未消,握着发钗的手也不曾放下。 谢清平忍着肩上灼痛,不禁苦笑,怪不得进来如此畅通无阻,饶是司香帮他掩护,撤了外殿部分人,这内殿莫说暗子、连着守夜的侍女都不见一个。他还想着是司香又被提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职位,权利竟这般大。不想,原不过是殷夜请君入瓮罢了。 “你知道我要来?”谢清平抵墙靠着,缓过一口气。 “有什么话快说。别告诉我,你是来看我睡得好不好的。”殷夜瞥过头去。 “佘御侯说自林子烧毁,你便又开始梦魇,睡得不好。师姐说,近来你调养的还可以,惊梦少了许多。所以,应当是以前睡得不好,现在好多了。” “你信不信我召禁军进来,把你扔出去!”殷夜握钗的手一用力,原本刺进皮肉的钗尖又划过两分。 谢清平一声闷哼被咬碎咽下,右手发力、巧劲弹上殷夜手腕,将她推开,拔出肩上发钗。转身见她又劈手上来,也没还手,亦没退身,只钳住了她纤细的臂膀,一把拉进了怀里。 “是我不对,别气了。” 殷夜挣扎着推开他,奈何两只手也打不过他一只,反被他抱得更紧。 谢清平在她耳畔低语,比那日在别苑更详尽,更清楚。 前朝反帝的最后一股势力,鲁国公府的野心,两者之间的联系,金翠玉南珠花钿上的剧毒,他一定要她主婚的缘由,这内廷中潜伏的暗子,内三关已经调动准备就绪的兵马,事无巨细,他口速之快,却也不影响事情的陈述。 至最后,他将怀中稍静下来的人松开些,在昏暗无光的深夜里,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按计划,引蛇出洞,再请君入瓮。如此一网打尽,换你河清海晏。” “但是,并不容易。”他抬手抚上她面庞,低声道,“这一生,我有两样胜过生命的至宝。” “一样是你。” “一样是我的婚姻。” “我拿你做了了引蛇的器物,拿我的婚姻做了请君的大瓮。” “布局之真,骗到了所有人,也包括你。却也……伤到了你。”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本就是夜深人静时,此刻更静了。 殷夜的手慢慢抚上他的手,面颊挨着那手蹭上去,良久方道,“所以,后日婚宴如期举行,我如常给你主持婚礼,对吗?” “对。”谢清平反手拢住她五指,“之后回宫,如常饮汤,暗子便出来了,天明之际,外头也便结束了。” “宫中除了禁军,十六骑都在你身边,不怕的。” 谢清平口中的十六骑,乃坞郡十六骑。是从谢家军将领中挑出的人才,开国之出便分了一半给殷夜,隐在九重宫阙不为人之处。另一半则守着谢清平。 -- 第53页 今朝竟全入了宫城。 殷夜闻言,也不说话,只蓦然抽离了手,从床榻起身,点了一盏烛火。 寝殿深而阔,床头一点昏黄灯火,不过映出二人面庞,其余一切仍在黑暗中。 她持着烛火回了榻上,将灯递给他,自己解开他衣裳,散了些止血粉在上头,“丞相无声无息又把人插进了宫里,朕看着不像是来护驾的,倒是颇有几分谋权纂位的架势。” “久……” “不像吗?”殷夜凑近他伤口吹了吹,继续敷药,“鲁国公裴庄英是你年少同窗,他夫人乃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您即将要娶的妻子更是与你指腹为婚。这样比起来,朕算什么?” “你虽喊朕之母亲一声阿姐,然并无血脉之亲。” “再看看,这内三关的兵甲,你说调就调,可想而知,军中有多少你丞相的人。朕这天子,不过一傀儡罢了!” “久久,不是你想得这样的。” 谢清平如被雷击,他怎么也没不到,已经将她推得这般远。他以为她的不信任,只是二人私人感情上的芥蒂,不想已成为君臣间的隔阂。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若回到前世,他擅自放走先楚遗族后,两人死生陌路的情形。 “索性朕也不是傻子。”殷夜挑眉道,“丞相今夜耀武扬威入朕寝殿,看似真情实意,朕听来却是讽刺至极。奈何打也打不过你,谋算也谋算不了你,好在朕还有一点头脑。看看伤口。” 殷夜退开身,冷冷睨着他。 烛火随着她隐含的怒气跳动,明灭之间,谢清平还是看见了左肩伤口处,皮肉逐渐翻卷发黑。 那止血粉中……下了毒。 “久久,我从来没有、没有对你不忠过,无论是为臣还是、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我从来……”他突然便觉得无力而苍白,好多话要怎样开口,有要从哪里说起,从前世吗? 他并不畏惧死亡,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可是他今日这样死去,来日朝局动荡,她要如何度过?亦或者她又会向前生一般,对这个世间彻底绝望,开杀戒,过被鲜血浸染的一生? “你又哑巴了吗,你每回都这样,我不问你就不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殷夜终于怒吼出声,“你就说,那日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会不救我?” “你说了那么一大堆话,那我得活着才行。你都能看着我死,所以你说那些有什么意思!” 谢清平顿悟过来,简直哭笑不得,开口道,“我真是去救你的,彼时我同你父母在一起,听闻你落水,我比他们去的快多了。只是临到湖边,被师姐以金针封了穴道,动弹不得。” “那几日,我染了风寒,师姐心疼我,又见侍卫快到了,如此才让你误会了。” 殷夜冷笑,“什么封了穴道,天方夜谭。又不是拿绳子捆了你,你动不了!” “点穴是内家功夫,你不曾学过。金针刺穴更是医家的技艺。”谢清平从袖中划出一枚金针,弹指没入自己腕间筋脉,演示给她看,“这入的是平气之处,不伤人。” 说着又巧劲逼了出来。 “师姐从我后背穴道打入,她功法略胜我,我解开时御侯已经把你救起来了。” 殷夜接过那枚金针,似是有了几分信意,只道,“后背穴道在哪?” “是天宗穴。在肩胛部下窝凹陷处。”谢清平说着,殷夜从他手中接了等,转到他后背细看,“大约与第四根胸椎平行处。” “这里吗?”殷夜摸了摸。 “嗯,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且把我伤口的毒……”然谢清平话未为说完,只觉那穴道处一阵刺痛,人已经动弹不得,不由心下大惊,“久久,你做什么!” “那就是一点腐肉削肌的药,毒不死你。” “至于我做什么?”殷夜转过身来,“我试试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胡闹。”谢清平忍着伤口疼痛,欲要逼出金针,却不料殷夜伸手钳住他下颚,撬开他嘴,喂了颗药。 “补气的,给你养养神。” 她笑得越发狡黠,“这金针定穴我信了,舅父确实动弹不得,稍后让阿姐给你解了。” 说着趁他不备,又给他喂入一颗药,迫他吞了进去,没待他问先告知了,“这是软筋散。舅父都许久没来后宫了,且留段时日吧。” “软筋散”三字入耳,谢清平大惊,倒不是想起前生被困伽恩塔时亦服了此药,而是眼下……他婚礼在即,兵甲在弦! “久久,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至此,殷夜方露出真实的情绪,怒道,“你说我要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我当然是去收拾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毕,她素指扣桌,银铃作响,转眼间寝殿灯火皆明。 “陛下!”外头响起起昭平的声音。 殷夜也没急着应她,只笑着柔和了声色,凑近谢清平,“顺带让舅父感受感受久久全心全意为您好,保护您,为您着想,但是就是什么也不告诉您,独自一个在前头为你遮风挡雨、刀口嗜血、冲锋陷阵的滋味。” 话毕还不忘瞪了他一眼。 谢清平自有无数不安和疑问,然此刻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殷夜召入昭平长公主,道,“将丞相安置在偏殿,你亲自守着。其他事传令暗子各处,按计划进行。” -- 第54页 转眼便是十一月二十,谢清平被困在偏殿,眼看着銮驾离宫前往丞相府主婚,整个人更是如入大雾,坐立不安。向昭平反复言说局势之危,前朝遗族居心之歹。 昭平终于忍不住,“丞相宽心,早在月前陛下同我便发现了金翠玉南珠花钿的端倪,计策自那时起就开始了。久久她一直是信你的。” “她说,她相信你可能真的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于情之上,她的确失望而伤心。但她从未怀疑过你为臣的忠心。旁的不论,一个将五万兵甲编入帝王亲卫军的人,若是对君不忠,图什么呢!” “等等吧,今日宴后,陛下回来,大抵就放你出去了。” 谢清平闻言,迫使自己静下来候了一天。 然直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莫说殷夜放他出去,她根本就没有回宫。 三日后,连着昭平都离开了此处。他原想闯出去,只是看守他的既不是隆武军也不是大内的禁军,是昭平座下的暗子,根本不理会他。 宫中一切如常,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又好似发生了许多事。 又十日,十二月初三,迎来入冬第一场雪。 偏殿大门,终于打开。 少年女帝正负手立在雪中,眺望阴霾又暗沉的天际。 他疾步奔去抱住了她,上下打量,见她无伤无痛,一颗悬着多日的心方定了下来。 “离我远些,我才杀完人,一身血气。”殷夜推开他,有些疲惫道,“你去看看外祖母,她受了点伤,精神也不太好。” 第27章 【027】分明是他之幸,今生还能重…… 谢清平得了殷夜的话,便也疾步走了。至裕景宫外殿门处,总觉不对劲,遂转身回首。果然,殷夜保持着方才那个样子,仍旧站在雪地里,正以目送他。 他返身回来,走到她身边,想给她将披风风帽戴好,不想殷夜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 “怎么了?”他问。 “我累了。”殷夜望着他,眼眶有些发红,侧首对着司香道,“去拿件披风给舅父,一会路上雪更大。” 话毕,自己转身入了寝殿。 司香拿着披风出来,给谢清平穿戴上,安慰道,“陛下当是真的累了,连着好几日都没合眼。” “那你照顾好她,我忙完便过来看她。” * 承天门门口,沈林早已备下马车候着,前往万业寺的路上,谢清平从沈林口中知晓了这半月来发生的事。 婚宴当天一切都是按着他最初定下的计划实行的,唯一的变动,便是殷夜从昭平的暗子营中,寻来了一个体型同他基本一致的人,易容顶替了他的位置,后如约举行婚仪。只是在对方兵败后,暗子又招供,早在半年前便奉鲁国公之命,李代桃僵入了丞相府。 据说,三司会审当日,内阁六部旁听的百官,无不唏嘘。原来这半年多来,朝上之人根本不是丞相本人,真正的谢丞相早已被鲁国公软禁于府中,幸得今日,天子识破,救回宫中。 沈林从来寡言话少,此番实在忍不住,问道,“大人,按理鲁国公狼子野心,联合先楚遗族篡谋夺位,原是被城防禁军和慕容大人的卫家军于城郊一举围困,人证物证皆在,如何还要三司会审?” “那鲁国公更是稀奇,连造反这等罪状都供认不讳,然唯独囚禁大人您这事,一口咬定不是他做的。更是反复坚持,与他胞妹裴氏行六礼的,是您本人。还说行六礼的文书皆是您亲笔所书,一查便知。” 出城后,路不好走,马车行得慢些。 谢清平撩开车窗帘子,看外头雪飘。茫茫大雪落下,洗净污秽。 裴氏一族那等罪状,自然可以直接问斩。然谢清平已经明了,三司会审,百官旁听,是殷夜给他的证名。 谢裴两家本就有姻亲在前,如今裴氏举兵,说谢氏不知情,乃万分无辜者,即便世家需倚仗他,姑且沉默。然隆北的旧日属臣,戍守边防的隆武军,都不可能这般善罢甘休。他即便留得性命,也至少需要被罢官夺印。 而如今自己亦成了受害者,有的便不是罪责,而是同情。 这也是为何裴庄英愿意承认死罪,却又一口咬定与其胞妹行六礼之人乃是他本人,无非是要拉谢氏下水,如此逼殷夜要么将罪行减去一等,要么连同谢氏一起灭掉,左右便是不让她畅快。 “那六礼的文书笔迹,后来查了吗?”谢清平问。 “查了。”沈林道,“是四姑娘带着裴淑小姐跪破脑袋求的老夫人,可怜老夫人两厢为难,在祠堂枯坐了一夜,却也没去求陛下。陛下彼时中了毒,直到翌日方醒,发话同意二审再查。” 话到此处,沈林几欲盛怒,“大人,这裴庄英举兵造反且不说,那裴七姑娘更是心肠毒辣,竟向陛下投毒。倒也奇怪,她如何下的手。” 沈林负责外围兵甲事宜,南珠花钿的事并不知晓。 “字迹查的如何?” “当时卑职并着慕容大人等数位大人,真是悬了一颗心,那文书皆是您亲笔,如何能错!” “所以,抄了裴府,也不曾寻到吗?” 沈林摇头,“刑部尚书亲自去的,一下便寻出来了。大堂之上,当场校验,判定是您亲笔。” “然那暗子却说,是鲁国公让他仿您笔迹所书,亦当场重誊字样,后再拿您过往旧迹比对,如此看出差异。”沈林叹道,“至此慕容大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当是陛下与你联手设计,彼时您在暗处。” -- 第55页 联手设计—— 谢清平笑了笑,他没有告诉他的下属,这些事若非此刻从他口中听来,自己还不能知晓得这般快呢。 只是,再念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突然放心了许多,她成长的远比他料想的要快的多。 “大人!”沈林还在继续,“也因为如此,裴氏之罪坐实,而您连着整个谢府都得了陛下安抚。” 谢清平含笑颔首。 窗外白雪入帘,落在他掌心,化作清水,洗去他手中尘埃。 所以,他还是清贵无暇的谢三公子,忠心不二的谢丞相,一身清白,不染泥垢。 他曾拼命想要离开她,为此不惜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可是他的姑娘,穷尽心力,护着他清正之名,要让他干净清白地陪伴她。 “那先楚中,是何人领的头?”他又问。 沈林正欲望答话,马夫已经驾停车辆,万业寺到了。 * 寺中南苑厢房中,定安长公主慕容斓正卧在榻上,其左臂缠着绷带,面色苍白,两眼黯淡,本就近花甲的年纪,此刻更显苍老愁苦。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发起的那场动乱,乃是肃王遗腹子少阳王联合了靖王所为。后事败,少阳王当场被捕,靖王顽抗被射杀。禁卫军清理战场,刑部于军帐验尸,方发现死者根本不是靖王。换言之,靖王未上战场。故发通令追之。 如此三日不得消息,第四日,昭平长公主命暗子查之。 直到前日,在谢园发现乔装的靖王,正挟持着慕容斓,欲逃出城去。 因定安长公主身份特殊,暗子并着昭平都不敢妄动,如此惊动女帝。这日在场的人当都难以忘记,十五岁的少年天子,从銮驾下,未簪凤冠,未着冕服,只一身戎装锦袍,对着数丈外的老妪交手躬身而拜。 朱唇启合见间不过四字,“祖母,得罪。” 话音落,弦箭出。 谁也未曾来得及反应,只听“嗖”的一声,竟是女帝从身侧弓|弩手手中抓起连弓|弩,连瞄准都不曾停留,直接射了而去。 箭从慕容斓左臂连皮带肉擦过,没入靖王胸部。 至此,靖王一箭贯胸,身死当场。 而昨日,女帝朱笔御下,圣旨召于四海: 景熙十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双王一公”案,放下刀刃投降者三万兵甲,尽数充入隆武军;裴庄英之妻女并茂陵长公主永囚万业寺凌云台,无旨不得出;少阳王与靖王之妻、母二族并后嗣,明正典刑,赐一刀斩;少阳王、靖王与裴氏兄妹四人者,生死不论,赐“剥皮萱草”,举国游示,以震天下。 “阿姐……您去求一求陛下,让三郎、让三郎去求一求,我就斐儿一个亲人,他都死了,还要被赐剥皮萱草,死后难安啊。” 将将被押送来的茂陵长公主慕容珳素衣披发,拆坏皆散,奔至慕容斓榻前,抓着她的手涕泪四流,靖王慕容斐是她胞弟,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后还要被剥、皮游街。 “睿成王妃,王妃……”见慕容斓不应声,慕容珳转身膝行至一侧的谢清宁面前,不惜以头抢地,“阿宁,小时候姨母还抱过你的,你去与陛下说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让他给你舅父留具全尸,行吗?” “姨母、这是朝政、你知道我从来说不上话的!”谢清宁垂着头,余光落在慕容斓身上,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退,只俯身掺起慕容珳,“您快起来吧。” “阿娘,姨婆母说得有几分道理。”殷宸扯着谢清宁袖子道,“我在书上见过剥皮萱草,可怖至极。您不常说要为大宁祈福,为阿姐积阴德吗?不若我们回去求阿姐收回成命,让她改……” 谢清宁本就是宁可难为自己也从不拒人的绵软性格,但又隐约觉得不好插足政务,此刻殷宸这般言语倒过来,她只得暗暗拉过衣袖,以目示意他别再多言。 “诏书盖印传与万民,岂能朝令夕改!”谢清平踏进屋来。 他已从沈林口中知晓了全部,此刻入内正听到殷宸这般稚子单纯无脑的话,遂接过口,扶着慕容珳坐下,倒了盏茶水与她,“姨母应换个角度想,逆臣慕容斐可是比另外两个眼下还在刑部大牢中的人幸运多了。” “至少,他不必活着被剥、皮。” “姨母再想,陛下可是已经仁至义尽!”谢清平返身至慕容斓床榻边,翻卷其衣袖,边观其伤口边道,“如此滔天大罪,莫说九族,陛下连三族都未动足,不过妻、母二族。姨母想想,如何没有父族?” 谢清平眸光有一瞬扫过殷宸,最后落在慕容珳身上。 “是为了给你我活路。” 这最后一句落下,一贯温和谦逊的谢丞相,声色里已经带了冻人的冰霜。 涕泪连连的茂陵长公主猛地一颤,咬唇止住了哭泣。谢清平以目示意长姐,谢清宁点了点头,上去安慰了一番,遂将人扶出屋外。 “阿娘,这索性是皮肉伤,如今冬日,不易发炎。”谢清平放下慕容斓袖子,“您且按医官的嘱咐,定时换药用药,月余便也好了。这初时几日会难熬些,三郎留此伴着您!” “阿娘!”谢清平见慕容斓未应声,复又唤了遍。 “无妨的,这边医官侍者都有,你长姐也在呢。”慕容斓回神,慈和道,“年关将近,又出了这等事,是我慕容氏有负皇恩,你且回去多帮衬着些。” -- 第56页 谢清平点了点头,又道,“久久的弓马齐射都是儿子教的,向来精益,若非十足的把握,她不会出手的。” “阿娘懂理的。”慕容斓望了眼伤口,拍着谢清平的手,“便是她骑射不佳,当是情境下,她不动手,也会动口。” 顿了顿,又道,“只是阿娘想问问你,三郎,若当时你在场,可会拦下她?” “会的。”谢清平回。 他垂眸片刻,方抬起头,“阿娘,我会自己动手。我的准头当比她高一点。” “自古忠孝两难,阿娘不该这么问。”慕容斓抚过他鬓角,“你周岁那年,被惠悟法师点拨,说与佛有缘,又说你劫缘相伴。若要避劫,需先斩缘,如此随他去了西海青芒山,二十二岁前不得下山。然家国之需,母亲私心传你回来,至今却仍心有余悸。母亲不求你得良缘,但求你此生没有劫难。” “佛法之言,虚实各半。阿娘无需多虑。” 谢清平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他十四岁奉母命回京,十六岁便遇见了他的缘,二十二岁遇大劫,然有憾而无悔。 因为,分明是他之幸。 ——今生,还能重遇她。 “久久,很有一个帝王的样子。”短暂的沉默后,慕容斓莫名将话头又落在殷夜身上,“十五岁,竟已做了十年开国的女帝。” “你,择人的眼光真好。” “她会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会椒花千颂,福祚绵长。”谢清平的眼中有欣慰和骄傲的光,只抬眸望向自己的母亲,“阿娘,姨母、四妹她们都在这里,等过了这段风头,我便求陛下让她们出凌云台与你作伴。她既将她们囚在此处,便是这个道理,你安心便是。” “有你在,阿娘安心的。”慕容斓再度抚过儿子面庞。 其实,他们的母子情分并不算深厚。他十四岁之前未下过青邙山,她便也不曾照顾过他。十四岁回京后,便一直在隆北和京畿两处奔波,亦是聚少离多。待大宁开国,他官拜丞相位,可以常居皇城时,她却因前朝公主的缘故,为护手足,又迁出了郢都城中,来此清修。 这对母子间,除了一道血缘,情分稀薄的可怜。 慕容斓叹了口气,朝儿子无声笑了笑。 谢清平在此处留了十余日,直到慕容斓伤口有了好转,方才起身回都城。 这期间,谢清宁带着殷宸亦陪伴在此。 谢清宁负责每日膳食,谢清平协医官配方熬药,偶尔处理雪鸽传来的急件政务,子女孝顺至此,慕容斓自是欣慰。而隔代的外孙,她更是格外喜欢。 殷宸爱笑,一笑便露出一颗虎牙,看着便是憨厚乖巧,温和纯真,如一汪清泉,一眼便能见底。 不比他胞姐,殷夜虽也爱笑,甚至笑起来还会咯咯出声,脆生生似银铃作响。但她的笑中带着骄横与狡黠,能勾的人心神荡漾,亦能摄人心魄,让人只敢仰望不敢近身。跟本辨不清她似溪水清浅,还是如江海深邃。 如此差异,老人自然更喜殷宸。 在山中寺庙里,殷宸还制了不少烟火,燃放在雪夜中。 天上飘下的白花是冷的,地上孩子点燃的花火是热的,谢家兄妹伴着母亲,围炉而坐,难得的共享天伦。 九岁的男孩偎在外祖母膝边,喃喃道,“要是阿姐和爹爹也在,就更好了。” 说这话时,他悄悄望了眼母亲,两人四目相对,皆垂了头。 翌日,三人离去,同归皇城。 马车内,谢清平看着心事重重的母子俩,想起昨日他们对视的那一眼,不由问道,“阿姐,到底怎么了?” 谢清宁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宁伤己都不伤人,此刻终于忍不住,满眼泪水,颤声道,“那日,久久被我骂了一顿,你知道的,我从来也没骂过她……” “还有我。”殷宸垂着脑袋,“我也说了阿姐许多不是!” 那一日。 是哪一日? 是靖王挟持慕容斓的那日,殷夜无视人质一箭射杀慕容斐的时候。睿成王夫妇携子皆在场,靖王被缚后,望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养母,谢清宁浑身抖如筛糠。那一刻的殷夜在她眼中,入地狱修罗,冷酷无情。根本不似一个女子,而是一个为图霸业而不顾他人生死的冰冷帝君。 她这样想,话便这样吐出来。 “那么多弓箭手,骑兵暗子,有的是办法,说不定外祖母能不受伤呢!”殷宸低着头道。 谢清平深吸了口气,“那你爹爹也骂你阿姐了吗?” “没有。”殷宸掀起眼皮看了眼谢清平,“爹爹那次帮了阿姐,回行宫后便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要我记得,阿姐先是天下之主,然后才是我姐。” “第二句还要我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她是我亲姐,我是她亲弟。”殷宸嘟囔道,“爹爹让我跪在雪地里把这两句话誊一百遍,阿娘气不过、才带着我随外祖母去了万业寺。” 谢清平闻言,忍不住笑了笑,笑了一半,肃正了脸色。 “三弟,我妇道人家,不通朝政,后知后觉。如此才有些回过味来,久久的不易。”谢清宁道,“那日她被我那般说后,竟是一个字也没说,还、还朝我笑了笑。她是不是伤心了啊?” 谢清平亦后知后觉,到此刻,才想起那日偏殿大门开启后,他看见的殷夜的样子。 -- 第57页 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沉默又孤清 她说,别碰我,我才杀完人,一身血气。 然后,她看他,两眼通红。 她说,我累了。 他觉得不太对劲,如今想明白了,原是受了委屈而且还夹杂着害怕。 他的母亲受伤了,谢清宁和殷宸都这般责备她,她当是害怕,怕他知道了,会更加恼怒他,方才做出那般又冷又犟的样子。 谢清平这般想着,便道,“没事的,我回去开解开解她。阿姐明日做些她爱吃的送宫里来,便好了。放心吧。” 得了谢清平这话,谢清宁方才含笑点头。 谢清平这样想,原也没什么错,只是他没有想到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缘故。自知晓先楚遗族有反心的那日起,殷夜便又开始梦魇。 梦中大雪飘飞,便是如今模样。 而风雪之中,一道寒芒闪过,一柄利剑朝她直刺而来,堪堪顿在她胸口,她抬眸自嘲,想也未想便撞了上去。 他能将剑锋指向她,那么对她来说,刺与不刺都是一样的。 雪光映血色,她对面握剑的人,就是谢清平。 裕景宫中,谢清平踏入的时候,便听得她一阵尖叫从寝殿传出。 “久久——”他破门进去。 “丞相来了。”榻畔,正给殷夜擦汗的佘霜壬顿下手来,“那正好,让丞相陪着陛下吧。臣去给您继续调香,如何?” 殷夜望了眼谢清平,不说话。 “有劳丞相了。”佘霜壬不置可否,摇着扇子走近谢清平,“近来陛下又开始多梦,而且醒来仿佛很恼火您。” 谢清平蹙眉望向佘霜壬,眉宇间隐含着怒气。 “不过,她在梦里总唤您。”佘霜壬笑着压声悄言,摇着扇子走了。 * “久久。”佘霜壬走后,谢清平来到她榻前,拣了间披风给她披着。 殷夜似梦初醒,发现是他,不由往后靠了靠。 “梦到什么了?”他含着笑,偏头寻她目光,低声道,“是我在梦里也惹你生气了吗?” “还是,我回来的晚了?” “你、有没有事瞒着我?”殷夜觉得梦中那场景,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就是下雪的时候,像这样的雪天里……” 原本在她问是否还有事瞒着她的时候,谢清平本能想都到是自己的身体,正想着如何委婉的将情况与她说明,不想她又言及同雪天有关。 谢清平便也心下稍安,大雪天里,他实在想不出发生过什么事,还需瞒着他。 今生确实不曾有过,只是他忽略了前世。 遂道,“这冰天雪地的,我还能藏什么事?你可是这些日子累了,不若将入冬初雪的宫宴取消了也无妨,亦或者届时我给主持着,你在寝殿歇着便好。” 说着,将床边案几上温着的养生茶喂给她喝。 殷夜接过,自己慢慢喝着。 谢清平便将这些日子中的诸事、包括谢清宁等心事皆与她说了。 一盏茶,她有一搭没一搭用了许久。 谢清平便将事说得缓又慢,容着她一点一点消化。 终于,殷夜抬头道,“舅父,真的不怪久久吗?” 谢清平伸出手,怕她又要躲,在触碰她鬓角的一瞬,指尖顿了顿,僵在半空,正欲收回,方见榻上的姑娘自己将头蹭了过来。 “当然不怪你。”他的手穿过她柔软的长发,抚着她发顶,轻声道,“就是有些心疼你。” 第28章 【028】从半年到三两年。…… 转眼便是除夕,昭阳殿设合欢宫宴,宗亲并着四品及以上官员皆在受邀之列。本不过是惯常节庆,然宴会上,女帝一道旨意,便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就宠冠后宫的正三品佘御侯,晋封正二品侧君,且是右侧君,如此距皇夫位仅一步之遥。 后宫品级晋升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而往常为平衡前朝,总是整个后宫同晋同封,说白了,便是女帝恩赏各家。或者往里了说,便是天子示弱于朝臣,韬光养晦之举。 而如今,历经月前那一桩“双王一候”案,无论是一箭射杀慕容斐,还是事后分级处理参与者,百官基本都已慑服。 十五岁的少年女帝,已经开始独掌皇权。 今日这则晋封便是头一道证明。 否则,独晋一人,当给诸人一个由头。原也有现成的理由摆着,佘御侯自行宫别苑救驾有功。却不想,女帝根本提也未提。 如此,不过是借此告诉群臣,当是她一锤定音、皇权一统的时候了。御座上,蛰伏了十年的凤凰,终于有了一飞冲天的气势。 只是殿中,自圣旨下,诸人神色各异。 睿成王虎目含怒,刀剑般的目光投在殷夜身上。 百官之首的谢丞相本欲持酒盏的手顿在案上,再未动过,只失神地低垂了原本想要抬起的双眼,最后将那盏酒无声饮尽了。 而将将授封的佘霜壬一双桃花目盈满绵绵情意,尽数望向殿上女帝。只是俯首叩拜谢恩时,余光一点涩意流向了侧座上平婉淡然的昭平长公主。 宴散人归。 戌时正,被睿成王拉下、问了百般事、受了千般叮嘱的昭平长公主终于脱身,然时辰已过,宫门下钥,只得宿在宫中。 殿中烛火熄灭,唯剩了一盏床头壁灯,昭平正欲掀被上榻,便见一袭身影跃来。 -- 第58页 她侧身避过,顺手拉住一截床帏帘帐,指尖如刀划过,内劲翻转间便成一条软纱布棍,甩出直击来人,只一招便将对方打出数丈。 待那人捂胸踉跄起身,昭平已经跃至他面前,长剑抵在其喉间。 若非那一身弥散开来的苏合香,只怕此刻早已被一剑封喉。 “殿下——” 外头侍卫来的亦快,火把刀剑俱在手中。 “无事,本殿不慎打翻屏风。”昭平收剑入鞘,横眉扫过黑衣人,“都退下吧。” 周遭重新恢复安宁,黑衣人低头跟在昭平身后。 “何事非要现在见本殿,还穿成这幅模样!”昭平在一旁座塌坐下。 佘霜壬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唇角还有残留的血迹。 “卑职想问殿下,何时卑职能离开皇宫?” “你任务完成了?” 这话入耳,佘霜壬有些疑惑地抬头,“如今逆贼已除,难道卑职的任务还没完成吗?” “后宫之中便只有那么几个人?前朝之地便又只有那一处危机吗?你当初接的任务是什么?” 佘霜壬垂眸不语。 昭平起身,负手背对他而立,“说,你的任务是什么?” “掩护陛下,保护陛下。” “对,给本殿记住这八个字。” “下去吧。” 半晌,身后人没有反应。 “你若执意要走,也行。”昭平转过身来,“便按暗子营的规矩走。” 佘霜壬猛地抬起头,“卑职只是想回暗子营,殿下这般言语,是不要卑职了吗?” “是你自己要走。既如此,没有完成任务的暗子,你当清楚规矩。” “臣、知罪。”佘霜壬俯身叩首,拢在广袖中的手攥紧成拳,片刻方恭顺道,“臣自当奉命于长公主,不敢生退心。” 昭平望了片刻,眼神柔和了几分,转身从案几阁中拿出一个玉瓶,递给他。 “吃了,方才那一掌能好的快些。” “谢殿下。”佘霜壬接过,躬身离去。 “等等,把夜行衣脱了,走正门,免得撞上禁军平添麻烦。” 临到门边,佘霜壬回首道,“殿下心中,便只有陛下和大宁吗?” “这是我毕生的信仰,亦是你们该有的信仰。”十九岁的长公主想也未想,直言道。 “卑职受教。” 夜空中,残月倒挂,朔风飒飒。 佘霜壬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雪中,手中捏着那个药瓶,将药丸倒出,看了半晌也没咽下,又将它放了回去。小心翼翼藏进了广袖中。 他想,不用这药,伤也能好,吃了便没有了。 这是头一回,她私下给他东西。 “方才勤政殿的人露出消息,据说昭平长公主要大婚了!” “睿成王亲自挑选的人,陛下赐的婚。” “那此番睿成王来,是给长公主主婚的?老王爷去得早,睿成王对长公主原也同陛下没有什么区别……” 昭平宫中外殿守夜的宫女悄声闲聊,话音中透着欢喜和骄傲。 佘霜壬回首看了她们一眼,突然便生出个念头。 是不是,没有了御座上的那个少女,他的公主就能少些国家大义,多些自由活泼! 朔风扑面而来,他颤了颤,清醒了两分。 * 裕景宫寝殿中,宫人侍者退尽,殷夜脱了冕服簪冠,剩了一身云纹银白小衣,趴在床头看一本杂记,两条小腿举着,不安分地晃悠。 她能感受到殿门边那两道逐渐转寒、带着怒意的眸光。但她就不开口,看谁熬得过谁。 书册又被她翻过一侧,她托腮的手没撑住,整张脸磕在书册上,虽书册不硬,但下面衬着个瓷枕,还是硌得她面上火辣辣的疼。 居然没来扶她,她在书册上蒙了半晌,没有感受到那人掌心的触感,不由咬唇冷哼了一声,自己撑着抬起头来。 然甫一抬头,她便乐了。 她望着被烛光投在床帏上的他的影子,明显偏移了方向,他人具体在她身后哪里,她不清楚。但按着影子的这个比例,殷夜估摸,至少挪了十中之三的距离。 于是,她重新支腮,晃着腿有模有样地阅书。 屋中地笼虽烧的火热,却也不知哪个当值的女官不要命,漏关了一扇窗。 殷夜矫揉造作自得了半日,终于真真切切打了个喷嚏。正欲起身发作,一袭雀裘便被投了过来。 “披好!”谢清平吐出两个字,声色和目光一样,都是带着隐忍的怒气。 他关好窗回来,还欲说话,自己也咳了起来。 话头便被殷夜抢了去。 “舅父倒是穿戴的齐整,这不也着风寒了。久久也看出来了,左右在舅父心中,我便没多少分量。旁的不论,便是此刻,若不是我打了个喷嚏,舅父只顾发火瞪我,哪里想得到久久衣衫单薄,门窗不严,风霜扑来,极易着凉。” “如此,更别论先前又无故离惊了十日,半点消息全无。你知不知道,我会着急的!” 殷夜的话如同连珠炮,气势更是从来不输人,这一番下来,谢清平本来因佘霜壬受晋封腾起的那点醋意,瞬间便被盖住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坐到她床榻边,将书册拣回案上,扶着她坐好,又帮她将被子捂实了,方道,“我们好好说会话,成吗?” -- 第59页 殷夜瞥开眼神,不应声。 他便往上坐了坐,“舅父病了,在城郊的别苑。请假的折子上不是和你说了吗?” “胡说,我从丞相府跑到城郊别苑,压根没有人。” “我还没说完,后来几日,稍好些,我又去了趟万业寺看你外祖母。本是当日去当日回的便也不曾交代下人,不想被风雪阻了,信亦送不出,让你着急了。” “当真?” “当真!”谢清平道,“不然,我能去哪呢!” 那十日里,他其实一直在城郊别苑的密室内。 一场动乱过去,万业寺归来,他同殷夜互诉了衷肠,亦互通了情意。两人又如过往的许多年一样,隔着一条长廊,住在面对面的宫殿里。 梦醒时分,一推门,便能看见彼此投在窗户的影子。 如果睡不着,她会偷偷过去,抱他一会,听他呼吸的声音。 换作他,则会行至门边悄声问过侍者,隔着门静站一会,见一切安好便也不再扰她,转身离去,或者观天色严寒,进殿给她掖一掖被角。 这样祥和的日子过了数日,第五天夜里,他刚躺下,便觉体内气息翻涌,袖中金针将将滑出刺入相关穴道,一口血便已经吐了出来。 他缓了片刻,起身点了灯换衣裳,看见上头血迹点点滴滴皆成暗红色。 师姐说过,待血变黑时,他的大限之期便也到了。 大限之期,便是来年六月艳阳天的时候。 本来师姐为他多赚的三个月的生机,他觉得已经十分足够。 可是,如今,这哪里够。 这五日的好几次,他都想把话与她说了。 可是,面对着那张明艳璀璨、对来日满怀期待的脸,他要怎样开口。 翌日,他回了丞相府,寻来了师姐,传了飞信回青邙山。 他很早就提出的方法,他要试一试。 他的师父应了他,以日飞千里的雪鹄在六日后,送来了当时因缺一味药引而放弃的丹药。 当时缺的药引,乃北戎皇室供奉的“圣人花”。此花可毒可圣,此番便是用它以毒攻毒,引药归经。只是且不说此话乃北戎皇室供奉,当下还未开花。下一朵开花之期要在七年之后。 然既然药引为剧毒之物,他当时便想过,何不用其他剧毒之物代替。自然师门无人同意,因风险实在太大。他便又提出,可引他自身血液炼化,以此为药引,便也无需担心他是否会再中毒。 轻水的医药功夫原是数一数二的,今朝师父都同意了,她自然从命。 于是,那十日里,轻水封了他周身大穴,抽取四肢五脏血液,终于配化成功。 只是终究比不得圣人花,师姐多次把脉,告诉他仍无常人之寿数,不过三两年内时光。 从半年到三两年,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忌大喜大悲,心绪乱心神。 忌寒气侵体,五脏和六腑。 轻水百般交待,若犯上头两项,你且自备棺木吧。 * “我就是着急了。”殷夜垂着脑袋,“你不知道,我都急疯了。我以为,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就像裴氏那桩事一般……” “哪来那么多裴氏的事!”谢清平揉过她脑袋,却敛了笑意,“所以,你找不到我,以为我故意躲着你,就封佘霜壬为侧君,以此激我?” “我没有!”殷夜否认道。 “那你是真心封的,也就是这一年多来,你对他是真心实意的?你怎么不直接封皇夫位呢!”谢清平背过身去,抵拳咳了两声。 “不封他,就得封别人。不是你教得吗,后宫前朝一体,要我雨露均沾!”殷夜瞬间提高了嗓门。 “雨露均沾——”谢清平又连咳了几声,脸色一阵白过一阵,冷声道,“你均沾了吗,你那是独宠!” “那你现在什么意思?”殷夜直起身来,“还是要我雨露均沾是不是?那传司寝过来,我翻牌子!” 谢清平脑海中回忆着轻水的两大忌,觉得这样对话下去,自己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殷夜吵赢了,心中便也畅快了些,又见谢清平脸色实在难看,白的像纸一样,不由蹭上去,扯了扯他袖角。 谢清平抽过广袖。 殷夜再往上凑些,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扣上他腰封。 他才要剥开,便觉冰冷馨甜的龙涎香在鼻尖弥散,少女在他耳畔低语,气息喷薄在他后颈脖颈间。 “这下放心了?”殷夜退开身的时候,还不忘咬了口他已经泛红发烫的耳垂。 谢清平回神的也快,转身道,“他是暗子?昭平的人?” 殷夜颔首,“所以于公于私,丞相大人都可以安心了吧。” 论及暗子,谢清平突然想起一事,只道,“那日兵变,你佯装中毒,谁给你递了安神汤,裴庭吗?” “不是!”殷夜亦肃正起来,“根本没人给我送汤,我和昭平一起等到最后的半个时辰,后来是我们自己发的信号。” 殷夜顿了顿,“其实我怀疑过佘霜壬,那段时间我每日都用安神汤,亦都是经了他的手。可是那日他并未来,如常在自己宫中。” 两人一时皆理不出头绪,然暗子就在身边,是不容置疑的。 只是眼下殷夜不想费神思考,只抬起谢清平下颚,挑眉道,“反正侧君没有问题,舅父若再不声不响离开我,我就真的立他为皇夫。” -- 第60页 “别忘了,他只剩一步之遥了。” 第29章 【029】有人珍爱的女孩,是可以娇…… 谢清平也不挣脱,由她闹着。 先楚反帝一事虽已告段落,他却始终心有不安,除了宫中暗子一事,他总觉得外围起兵的二王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当日从万业寺回来后,原听殷夜详细讲述,亦调看了所有被俘之人的罪述,并无不妥。他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只是一股直觉,当是他活了两世,久历宫闱政变,朝堂起伏数十年生出的敏锐和嗅觉。 然,这种忧患感到底因着他寿数延长的喜悦,冲淡了许多,在他脑海中不过转瞬即逝。 此刻,他更关注的是面前人的身体。 谢清平将殷夜推开些,搭了她腕脉,蹙眉道,“把舌头伸出来。” 殷夜听话伸出。 “做什么?”殷夜问。 “午后歇晌,你可是又梦魇了?”谢清平是今日从城郊回来的,他知晓会有除夕宫宴,已经蓦然离开她数日,除夕再不出现,估计她能拆了丞相府。 结果他才踏入殿,司香便悄声言说,她折腾了数日,如今总算肯歇下了。 彼时佘霜壬从内室出来,揉着发酸的肩膀道,“丞相不若晚个片刻再进去看陛下,难得陛下有些睡意。” 谢清平便在外头坐了小半时候,后觉得里头安静沉寂,想着她睡熟了,方推门进入。不想才掀开帘帐,便见她攥着锦被,浑身是汗颤栗着。 他轻声唤她,她好似醒了,双眼半睁半合间又彻底闭起,搂紧被子往里缩了缩重新睡着了。 “谁说不是呢!”殷夜嘟囔道,“好不容睡着些,做梦梦得我累死了,再加这一场宴会,我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你还在这凶我半日。” 谢清平从她皓腕上松开,她的脉象除了细沉些,乃疲乏之像,其余一切正常,舌苔亦健康无恙。然看她神色,却又实在是有些憔悴。 谢清平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他总觉得这两次,殷夜梦醒不太对劲,不是抗拒他,便是害怕他。 她以前梦魇,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都梦到什么了?”谢清平问。 殷夜想了想,脑海中闪出滚滚浓烟,熊熊大火,人便有些发颤,“不知道,乱七八糟一大堆。” “大抵都是被你气的。”殷夜瞪他一眼,“这一年我便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想了想又道,“你师姐医术不错,在别苑那十数日,我睡得挺好。不若,让她来太医院吧,或者做我的内侍女官,六局的职位任她选,再不然看你的面子我单独给她设个职位……” 殷夜絮絮半天,谢清平却没有什么反应。他被一句话戳得更加疑惑,任他师姐医术再好,这般惊梦少眠因心绪产生的症状,如何会在短短十数日内便得了改善。再说那段时间自己还气着她呢,她也不至于心情舒畅…… “到底行不行,让你师姐入宫来!” “不行。”谢清平回神道,“师姐乃修道之人,下山是为我调理身子的,待我好了,她便回山了。” “那我的身子还没好呢!”殷夜蛮横道。 “你的,我给你调理。”谢清平笑着低声回她。 “调理身体,很烦的,很慢的,需要很久的……”殷夜有了些睡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没过多久,脑袋便跌在谢清平肩上。 “我会努力……”谢清平扶着她的背脊将她卧在床榻上,“努力、更久地陪着你。” 滴漏声起,伤筋动骨的景熙十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谢清平给床榻上的小姑娘掖好被子,拍抚着她的薄背。 这一夜,是很好的一夜。 他回琼麟台的时候,回首看见睡梦中的人,嘴角还挂着一点笑。 * 景熙十一年,很长一段时间,都延续着上一年未的气息,祥和,安宁,平静。 四月里,百花吐蕊,杨柳轻烟,昭平长公主大婚。 驸马是从五品的护军参领,亦是早年老王爷看好的人,此番睿成王入京,便将这事提上了日程。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在女帝的朝露台家宴上,这准驸马才从三百里外的青州完成离任交接手续返回,那是二人头一回见面。 彼时,二十三岁的薛阳,还不知晓天家已经择中他欲召为驸马,只当是正常入京述职。故而按理奉召后,未几便也退出了宴会。 毕竟,此番是家宴,不是宫宴。 望着远去的身影,睿成王问道,“阿悦,你觉得如何?可有异议!” 昭平爽朗道,“叔父说笑了,为何要有异议。挺好的一个男儿,阿悦愿意的。” “再者,是爹爹和叔父都挑中的,自然不会错。” “好,好!”睿成王大喜,持酒欲饮,忍不住连咳了几声,人便有些喘不过气。 “爹爹少饮酒。”殷夜示意随行医官赶紧上前。 睿成王妃亦给他顺着气。 “无妨,这是高兴的……”睿成王缓过劲,“你赶紧让司天鉴挑个日子,我好给阿悦主婚了,这样下去见了大哥,也好有个交代。” “爹爹!”殷夜恼他口不择言。 谢清宁更是顿下拍了一半的手,转过身子掩过泛红的眼眶。 司天鉴给了三个日子,正欲个个道来,却被昭平打断了。 -- 第61页 “就最近那个,四月十三。本殿觉得甚好!” 当事人一锤定音,旁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散宴后,睿成王夫妇回去歇息,谢清平去了勤政殿处理政务,剩的姐妹二人在北苑闲聊,佘霜壬奉召前来作画。 “阿姐,你可要再挑挑。左右我还没有下诏书,亦不曾知会过那薛阳。你们这才头一回见面,两月后便成亲,你确定喜欢他?” “我瞧他挺好的。挑来挑去,便能挑到自个喜欢的了?”昭平挑眉道,“再者,自个喜欢的,便能保证过一辈子?” “那不若缓缓,眼下他已调回做了京官,你们找机会处处。或者我们暗里看看这人到底如何?如今我们在上头,占着主动。” “心意我领了。”昭平将茶水推给殷夜,“但不必更改。” “阿姐,你可是因为我爹爹的身子,才这般想早些成婚以安其心?”殷夜顿了顿,“若是如此……” “有这部分的缘故。”昭平道,“但也不完全是,我不过是觉得早晚要成婚的,如今这人品貌尚可,家世清白,我亦不讨厌他,何必浪费时间。” 丈地处,作画的佘霜壬将二人对话,尽收耳中。 手中蘸着朱墨的笔,汁水一点一滴落在他天青色的袍摆上,像极了从身体里滑落的鲜血。 他看着画上今日穿着铁锈红连帽斗篷的公主,心道,原来您则婿的要求这般简单。 品貌尚可,家世清白。 他抬手摸着自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曾几何时,谁还不是个家世清白的好儿郎。 这样想着,他双眼便转向了殷夜,隐忍的眸光淬了毒。 * 转眼四月天,昭平长公主大婚在即。 前一日,因轻水要给谢清平查验身体,所需时辰颇久。他便未留在后宫,勤政殿处理完政务后,便同殷夜作别。只约明日,前来接她,随她銮驾一同出席昭平的婚礼。 “你说,你不随群臣而与我并肩同往,爹爹能看得明白吗?”殷夜问。 他二人之事,这段时间,原一直想同睿成王夫妇说开了。然到底突然,毕竟先前皇夫位一直瞩意的是谢晗,谢清平更是叫了殷律怀十数年的“姐夫”,这骤然的改变,只怕他们一时承受不住。 尤其是殷律怀,身子俨然一日不如一日,根本受不得刺激。 “我便觉得这法子不妥。”谢清平道,“还是择个时机,我当面去说,我且缓缓地说,你放心。” 殷夜搅着手指,不吭声。 “这等大事,原就是该我去求的。”谢清平拉过她的手,安抚道,“如此般设计探之,亦毫无意义。” 殷夜思忖半晌,脑子里一会是殷律怀连连咳嗽、气喘吁吁的模样,一会又是他那日持鞭抽打谢清平的样子,不由吸了口凉气,“别,还是听我的,先看一看。” “我怕,我怕,还不行吗!” 谢清平看着她,感受她掌心的冰凉濡湿,原想同她说,没什么好怕的,这些事自有他担着,早在她落水的那日,他明确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他便已经考虑清楚。 然看着她此刻模样,他亦没说什么。 他觉得,这一刻的殷夜,虽然比之前世的那个女帝,少了些干脆和凌厉。但也少了偏执和癫狂,多出来的是寻常姑娘本就该有的柔肠和婉转。 有人珍爱的女孩,是可以娇弱些,不必事事坚强的。 “听你的。”谢清平弹了弹她额头。 不成,再用自己的法子,也差不了什么。 *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日两人到底没能同车而往。 晌午时分,佘霜壬头一回主动向殷夜请旨,说是想要随同一起前往公主府观礼。 “陛下知臣身份,长公主是臣的上峰,待臣有知遇之恩,臣想送她一礼聊表心意。”说着,将东西奉给内侍监,给殷夜查阅。 “原来是这幅画。”殷夜摊开画卷,忍不住又赞了一次,“将阿姐的瑞凤眼和朕的眼睛,区别的这般清晰。画的也传神。只是……” “只是什么?”佘霜壬有些急道,“若是陛下觉得不好,那臣便不送了,臣……” “朕只是觉得,这既然是送阿姐的新婚礼物,这画上还有朕呢。倒不是朕之画像不可随意传之,总不如她独个的画有意义些。” 佘霜壬闻此语,微不可闻的笑了笑。 ——他哪来的机会,给她单独作画。 殷夜并未有忘记同谢清平的约定,只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又值佘霜壬这番求旨,念及他当日湖中救命之情,便也应了。 只道,“如今且送去吧,总好过你空手而去。” 想了想又道,“寻个机会,许你给阿姐单独画一幅。” 佘霜壬闻言,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做什么,走了。”殷夜催着他,她心里还在想着如何同谢清平解释,这厢带了个人。 “当真吗?陛下。”半晌,佘霜壬追上来,问道。 “什么当不当真?”殷夜道,“你且快些,不然朕不带你去了。” 佘霜壬笑了笑,未再言语,只随君同往。 承天门口,殷夜从马车内看见候着的人,心中到底“咯噔”了一番,赶紧叫停跑了过去,两眼望天,眼神飘飘乎乎道,“劳丞相去前面诸官处,随他们同往吧,今日朕带着侧君呢。” -- 第62页 谢清平横她一眼,站着没动。 “不是和你说了,他是阿姐的人吗?”殷夜凑上前去,难得的理不直气不壮,但也不妨碍她还能倒打一耙,“宰相肚里能撑船,干嘛这么小气。” 说完,气势降了一点。 谢清平望着她微微低下的脑袋,还有从宫装裙摆中探出的一只不安分的脚,正晃着足尖的两颗东珠,如同小鸡啄米般下一磕一磕晃动。 有那么一点赔礼的模样。 “我若是听了你的话,十分大气,就怕你今日回宫,又不知要怎么闹我!”摒弃“君臣”,言及“你我”的时候,谢清平总是低声,又轻语,此番尾音里还忍着笑。 他也看了眼天,往后推开一步。 这回是朗朗清声,“臣,恭送陛下。” 殷夜又晃了两下东珠,方反应过来,肃正了君主模样,也不看他,只端庄威仪地转身上车。然甫一背到人后,整张脸便如同这四月繁花,绽放的娇羞又明媚。 * 婚仪上,睿成王坐在高堂位上,代表着公主已逝的父亲。 随着那声“一拜高堂”,饱经风霜,久历沙场的铁血汉子,突然便红了眼眶。他满目都凝在面前的一对新人身上,然余光却不可控制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儿。 她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去岁一桩公案亦让他清楚看到了她为君的手段。 她会是一个好的君主,有御臣的能力,有治国的本事。 只是,她护尽苍生,谁又能来护她呢? 她有后宫郎君千色,然殷聿怀却觉得,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把自己的女儿放心托付。 原是有一个人的。 殷聿怀在百官最上首的位置,寻到那个人影。 可是,这人差着辈分! 让他当女儿教养,自不必说。若是让他入了后宫,便是许他皇夫位……只怕以他那素来清正、矜贵的性子,也是万分不愿意的。 这样想着,睿成王无不遗憾地长叹了一声。 第30章 【030】我们也回家吧,毓白。…… 婚仪结束,銮驾回宫。 百官跪送女帝离去,丞相自是排在最前头。睿成王望了眼克己复礼、端方雅正的谢清平,将方才那点念头尽数压了回去。 是他想太多了。 坞郡谢氏,行伍立世,诗书传家,百年文肃礼仪行规流传,如何能接受这等情状! 再看一眼自家女儿身侧那位与她同来同往的容色昳丽的年轻郎君,睿成王眼中不由多出两分恼火。 自銮驾离开,睿成王夫妇也起身离去,两人未乘车驾,在皓月当空的玄武长街慢慢走着。 “你别老用那般眼神看人家,侧君好歹救过久久的命。忠心可嘉。”谢清宁扶着他臂膀,一眼便知晓他方才眼中的意思。 “我若还能多活两年,自有耐心好好看他。这不……”话说一半,睿成王又咳了起来。 “你又拿这样的话戳我。”谢清宁顿下脚步的,声色一下便哑了,“罢了,你走了,我也同你一道去了。” “胡说。”殷律怀难得对着自己的妻子肃正了脸色。 “阿宁,不可以的。且不论久久有毓白照顾,还有润儿呢,他还小,心性又单纯,常年在边关之地,鲜少接触世事,不谙人性,你得守着他。” 睿成王妃垂眸,眼泪似断线珠子。 “等他大了,娶妻生子,你见过儿媳,抱过孙儿,来见我时,便与我又有说不尽的话了。”殷律怀望着她,笨拙地哄道,“不然,你总是闷闷的,没话说。” 王妃勉强收了泪,挤出一点笑,柳叶眉弯下、低垂,便又似软软一朵娇花,沾着湿意,不堪风折。 年近不惑的女子,眼角原也生出了一点细碎的皱纹。但她的情态却依旧留在二十岁,那个花开正艳的年纪里。 她虽顶着谢氏长女的身份,然因领养之故,出阁前在谢氏司徒府中,日子过得并不算舒心,甚至可以用如履薄冰来形容。 养父谢戎柏待她还好,但因常日行军在外,即便有心也顾及不到她什么。而养母慕容斓,十数年前,乃是堂堂正正的天家公主,对寒门向来不屑,便更不要提对她这般花几两碎银买来的草芥孩子。 长公主与谢司徒成婚多年未子,请遍杏林圣手,皆无作用。后得偏方言说,可领养一子为引,或许能诞下子嗣。遂按生辰八字,从民间一对一连生下多女、家徒四壁的夫妇手中,买下了她。 她初时并不知晓自己身份,只时常缠着慕容斓。一贯爱静的慕容斓被她闹得烦了,情急中吐出了她的身世。 “如此知晓了也好,以后也莫踏入正堂。且安分些,扰的本殿头疼。” 得了慕容斓这话,四五岁的幼女便再未敢亲近过自己梦中的母亲。只真的安静沉默地在府中如同鸵鸟一般待着,更多的时候都是和侍者奴才们在一起,话亦少的可怜。 偶尔府上客人往来,需她露面,他们的赞语亦都是“乖巧娴静”四字。这时慕容斓的面上会有难得的笑意。 谢清宁也辨不出真假,就想着母亲是因为她笑的,心中便泛起小小的甜蜜和自豪。 于是,为了让母亲能多看自己一眼,能多笑一笑,小小的女童在朝夕之间早熟起来。 她分外的懂事,不被需要的时候,她总是待在自己的院落中,不吭声不多话,向好心的嬷嬷偷偷学习礼仪规矩,问管事的姑姑要一点书读,让自己明理识字。想着哪日母亲又需要她了,不至于太丢她的颜面。 -- 第63页 是故,她成长的很快,看上去老成无趣,明明是孩童年纪,却没有天真活泼,俨然一副十八九岁的成人模样。 还是那种自卑的、躬缩的、向人讨好却惹人生厌的模样。 而她母亲,真正对她展露笑靥,原是因为后来的一桩婚事。 先楚末年,天子式微,需以贵女笼络异姓藩王殷律怀,便择中了谢氏嫡幼女谢清欢。慕容斓自是不舍,只得以养女李代桃僵。也是从那一刻起,赐了她嫡长女身份,许她入谢氏族谱,亦许她唤一声“母亲”。 当是苍天眷顾,即便初时的两年,睿成王因为她的出身,忌她是天子插入的暗子,冷落了她。然到底在她一颗真心和知晓了她真实身份后,慢慢有了回顾。 这回顾绝非点滴。 且看她如今样子便知晓。 她年幼卑微,该是童真模样时却生出一副十八九岁的早熟情态,然因为这个男人后来的爱惜,即便过了近二十年,她还是保持着最初与他交心时的少女娇羞模样。 “阿宁,真有那一天,你定要好好的。”睿成王牵着他的妻子,走在四月的夜风中,粗粝的掌心拢着她细软的五指,“留你一个人,委屈你了。” “不委屈。”睿成王妃又开始留泪,“你说的对,我且守着孩子们,替你多看看这大宁的天下。到时候来找你,好有话说。省得你又嫌我是闷葫芦。” 睿成王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去。 “做什么?” “上来,背你回家。” “别闹!”谢清宁蹙眉,心疼他的身子。 “快。”睿成王催促一声,仿若下的军令,“你能有多少分量。” 月色朦胧,星光幽幽,夜风里弥漫着百花香,地上有一处人影叠重。 “考考你,可知道这江山如何定国号为宁?” “盼山河无恙,望百姓安乐,是为宁。” “那是毓白,他大道理最多。家国天下都要放在第一位,我读书少,懂得道理不多,也不大。” “那为何则宁之一字,妾身猜不到。” “因为……” “因为是我的闺名。”睿成王妃趴在自己夫君宽阔的背脊上,截断他的话,附在他耳畔低语,“用妻子的名字定国号,让自己的女儿坐天下。” 她顿了顿,擦干满眼的泪水,攒出个漂亮的笑,“睿成王,你骄傲吗?” 骄傲的睿成王,背着自己的妻子,昂首走在回家的路上。 半晌,他吐出一句话: 寻个时间,你亲自做桌菜,请毓白来一趟,我有重要的事,与他说。 * 五月初六,六神当值,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谢清平接了个帖子,来回反复看了两遍,不由心中发憷。 笔迹是他长姐的,一手娟秀小字,落印是睿成王的紫绶金印,事件为:邀君一叙,把酒畅饮。 简单说,就是用顿饭。 谴人传个话的事,学富五车如谢丞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何要这般郑重。 彼时,正好下了朝,今日除了需要讨论排名点入伽恩塔的人员,和黎州水患贪污一事,其余也没旁的事。且在朝上议的差不多了,便无需再在勤政殿开加议会。 他将贴子放入袖中,有些漫不经心地往承天门走去。 “今个事少,你不来寻我,往哪去?”行至承天门,换了一身男装的殷夜,从他身后走来。 这段日子,两人常在一处,他细心给她调养着,夜中惊梦少了些,人便稍稍丰盈了点。只是当真女大十八变,今岁二八年纪的她,愈发高挑明艳。 这厢男装上身,玉革裹腰,便十足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你爹爹邀我喝酒。若是晚了,今日我便不入宫了。” “那一同去,这些日子,竟忙着水患之事,我也没誊出功夫去看爹娘。”殷夜说着,已经走到他前头,正欲上马车。 “且慢!”谢清平拦下她,顿了顿,“今日,你莫去,我一人同行。” “为何?” “择日不如撞日。”片刻,谢清平开了口,凑近含笑道,“前往黎州前,且将事定了。” 黎州水患贪污一事,涉及多位世家官员,他去自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此事可大可小,一走,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月也未可知。 如今他心中藏着与殷夜的事,便总也难定心。 话说活了两世,爱的也是同一个人。他也早已不是懵懂的少年,然情这么点东西,当真神奇不过。 以往,偷偷念着她的时候,总觉得看一眼便好。然如今,两颗心碰撞,直面。他便觉当堂而皇之,让天下都知道,他有世间最好的姑娘。 定下来。 不然看不见她的日子,他觉得心慌。 “所以,听话,今日你不能在场。”碍于不远处的侍卫、禁军,谢清平忍着没有揉她的脑袋,“没有议亲场,姑娘家现身的。” 殷夜挑着眉,负手想了会,一掀帘,跳上了马车。 “在我之前,天下也没有女子为君的。” * 行宫别苑,添酒加菜,早已不知过了几巡。 迎面坐着的两人,此刻想的是同一桩事,自个身子不好,万不能再饮了。再饮,这正事怕是说不了了。 殷律怀望一眼谢清平,端方君子,如松似竹,此刻更是礼仪周到,十足一个矜贵持礼、人品贵重的世家公子。 -- 第64页 甥舅变夫妻,他会觉得是不雅背礼之事吗? 谢清平抬眸接上殷律怀的目光,虎目威严,严肃板正,只是因旧疾发的厉害,方阔的面上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甥舅变夫妻,他能吃得消吗? “姐夫,有一事想与你……” “毓白,有一事想与你……” 两人同时举杯,同时开口,一瞬间空气中又重新静默、尴尬起来。 “毓白,你先说。”殷律怀欲仰头灌酒,送了一半,控制着没再喝。还有正事呢! “好,毓白确有要事。”谢清平尚且还是温雅郎君,颔首谢过,转念道,“……不是姐夫邀我来的吗,客随主便,还是姐夫先说。” 谢清平搁下酒盏,掌心在膝上巴巴搓了两下。 有些事,并不是重活一遭,就能办得干脆利落的。这个时候,他尤其想念她的姑娘,他实在是不如她。 当年,她一杯混了软禁散的酒,便将他拆剥干净了,其实也挺好。怪他,不懂得珍惜。 “我说,我说……”殷聿怀仰起头,正欲将剩下的半盏就饮尽,便见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夺了他酒盏,顺手也收了谢清平的,“都别喝了,白的糟蹋这么多好酒!” “爹爹,我有事要说,我要立舅父当皇夫。” “咣当”一声,殷律怀手中象牙筷一支落在桌上,一支掉在地上,对面谢清平将筷放的稍微齐整些,恭谨站起身来。 “你……再说一遍。”殷律怀扫过谢清平,最终将目光定在殷夜身上。 “久久,你……”谢清宁亦走出来,上前扶住殷律怀,只道,“对,你再说一遍。” 殷宸随在母亲身后,更是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对面两人。 殷夜正要吐话,人便已经被谢清平上来掩在了身后,“是毓白的意思。若是姐姐、姐夫觉得不妥,心中有气,冲着毓白便好。” “但毓白与久久,彼此心悦,绝非冲动。观世间情爱,十中之九,皆是从情之所钟走到相濡以沫,走成亲情血脉,自是绝好的一路。然,我与久久,当是先有的亲情,从彼此扶持中生出的心动。索性她不弃我长大一十有六,不嫌我暮年之时,她尚且光耀。毓白自也当倾其所有,以生之余烬,照她前程似锦。” “只盼二位首肯,祝福,许我同她,携手此生,白首终老。” 五月天,已是初夏时节。正午的阳光照进殿中,给所有人都渡上一层华彩。 殷律怀闻言半晌,就着妻子的手重新坐下,点了点手指,“坐,都坐。” 谢清平与殷夜应声坐下。 谢清平坐的离殷律怀近些,隔开父女二人,只将殷夜往谢清宁处塞了塞。 “什么时候的事?”殷律怀扫过他的小动作,压着笑问。 “毓白……”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我先喜欢的舅父。他拒了我好几回,气的我烧了枫林园。”殷夜抢白道。 “那怎么还开后宫?”殷律怀又问。 “当时……” “也是被他气的。我当时想着放眼看看,满天下又不止他一个男人。但是、看来看去——”殷夜瞥过眼神,不情不愿道,“哪个也比不上他。” 殷律怀顿了顿,继续张口,然张着口,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 “阿姐,姐夫,我不日便要前往黎州,去之前我们把事定下来吧。”谢清平终于得了话口,却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沉稳模样。 殷律怀将对面人来回扫过,良久道,“凭你这两声称呼,怕是定不下来!” “不是诗书传家吗,称呼都不对!”睿成王又冷哼一声。 场面僵了一刻,清贵矜持的世家公子到底没再出声,只是耳根就着脖颈,红了一大片。 “阿姐,舅父,恭喜你们。”最后还是殷宸出了声。 话毕,他亦皱了皱眉,挠着头道,“舅父,我是不是也该改口,叫你姐夫?” 很多年后,每每忆起这个夏日午后,殷夜都觉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光。她所珍爱的人、她的至亲、手足,所有爱她的人,都在此间,商量着她往后会有怎样幸福的年月。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同父母作别。 她靠在他怀中,看地上两人叠成一道影子。 “舅父,久久真开心。” “你也换个称呼吧,久久。” “夕阳落山了,池鱼入渊,倦鸟归林。”殷夜伸手指着西边云彩,“我们也回家吧,毓白。” 第31章 【031】我想在你怀里睡。 自得了父母的首肯,殷夜便愈发欢愉。本来谢清平还只是隔三差五的留在后宫,如今便被圈的日日住在了琼麟台。 如此一来,少不得又碍了言官的眼。都察院摩拳擦掌了数日,预备再次进言。然未等他们行动,殷夜的诏书便传了下来。 “朕继位十年,中宫尤空,现坞郡谢氏清平,祥钟华胄,秀毓名门,六行悉备,人品贵重,堪与朕同体,承宗庙,传社稷,授金印金册,立为皇夫。择良辰于景熙十一年十二月初三完婚。” 这样的旨意下来,莫说言官,百官亦不好再说什么。 便是世家,亦觉得在好不过。原因无他,在此之前,女帝独宠佘侧君。佘侧君何人?乃昭平长公主举荐之人,如此即便世家送再多的儿郎入后宫,总也见不到希望。 -- 第65页 此番谢清平入后廷,还是中宫皇夫,他们便也安心许多。最主要的是,他仍是当朝丞相,执相印掌内阁六部事,并未因入后廷而被收拢相权。 这是世家最看好的,如此便意味着后宫儿郎可参前朝事,甚至还能在前朝谋个职位,如此好事,自没有不支持的。 然御座上的女帝,并未能让他们的如愿。 原因无他,谢世子谢晗,丞相嫡亲的侄子,在这之后未几,便回了前朝担任正五品参将。然却被废了后宫封号,女帝甚至给了他休书,归其自由身,许他自由婚配。 此举明明白白告诉群臣,丞相兼皇夫同系一人,不过特权殊荣罢了。前朝还是前朝,后廷还是后廷,断不可任意一人身兼双职。 这法子,原是谢清平点拨她的。 但殷夜一口咬定,是谢清平摆了她一道。 “除你外,不许其他侍郎沾染前朝官职,我下一道旨意便可。不是非要放谢明初离开后宫的。” “久久,我实在搞不懂,他已经数次与你提出欲回前朝,你为何非要锁着他!”谢清平揉着眉心,耐着性子道,“你但凡待明初能像待佘霜壬那般,相识一杯淡酒,闲来品茶对弈。我都不会说什么。” “可是这一年半来,你对他做了些什么。你从未召见过他……” “后宫那么多人,如今光有名有号的已逾两百,我没召见的多呢!”殷夜厉声道,“你怎么不给我全散了!” 立皇夫的诏书下达前,二人曾商量过,是否要遣散后宫。但反复思量后,还是决定不动为好。若是只有一两个,大可送入皇家寺院,稍待时日由母家接回自行安置,皇权暗子机关加强监视即可。然要是全部遣散,难保有不轨之人,泄露或大或小的事宜,小到一处殿室的位置原都是要防备的,暗子机关也没有这么多人手逐一监控。 当时商量这事的时候,至最后,殷夜道,“就是眼下储着他们,你我两厢堵心。” “凡是总有代价。当日我一意孤行,自以为一心为你考虑,迫你立皇夫,如今这厢原是我该受的。” “那我任性,一气之下大开后宫,遂成眼下局面,当是我的代价。我亦担起便是。”于大是大非,殷夜原与教她育她之人,一般理智通透,“而各家为谋权势,送人入我宫闱,来日修行几何,便是他们的代价。左右我无心分情爱与他们,但为社稷,自也不会亏待他们便是。” 谢清平想着,明明是这般深明大义之上的女子,如何在谢晗一事上百般扯皮。甚至从他提出放其离开后宫到此时人已就职参政,她还能耿耿于怀,恨不得再捉回来扔回昔日殿中囚着。 两人算上今日,已经连番吵了三回架。 然,莫说谢清平,连殷夜自己也觉得莫名。 “不吵了,多没意思的事。”谢清平先软了声色。 初夏的晚风穿廊拂来,他哄着殷夜在裕景宫正殿前的庭院里纳凉。殷夜不理他,僵着不肯动。他便将人横抱着置在了长廊上,自己站在她后头给她按揉太阳穴。 “我不过五日没入宫,你如何又梦魇了?” 数日前,因为争吵,他当真有些动怒,甩袖回了丞相府。本想静一静,晚些时候再去看她。却不想被黎州水患贪污的折子绊住了。丞相府中连夜会议。待到第二日,送折子入勤政殿,两人自是一般忙碌。只是会议结束,她亦是不肯理他直接便将他轰出了宫。 后来几日,他原也来此,然裕景宫大门日日紧闭着。直到今日朝会毕,司香暗里寻他,说她夜中惊梦,又是连着两日未睡,膳食亦用得不规整。他遂踢开了裕景宫的殿门,只是话还没说两句,便被她扯得又几乎吵了起来。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司香说你抖的厉害,一身的汗,梦醒了重新沐浴才又上的榻。” 谢清平坐下来,将她往自己胸膛靠近些,按揉着头部的其他穴道。 殷夜往下滑下去,枕在他腿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半晌道,“我梦到自己掉在水里,想让你来救我,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 “原来在这恼我呢。”谢清平笑道,“这怪师姐……” “我还怀着孕呢,这样淹死就一尸两命了!” “你、梦见你怀着孕落在水里?”谢清平声色平静,心却纠起,手亦顿下来。 “好像沐浴时跌倒了。”殷夜爬起来,转过身,蹙眉道,“我还让你扶着我来的,怎么就挺着肚子一个人跑去了……” 说着,她垂下眼睑,双颊晕开霞光,“毓白,我们要个孩子吧。” “毓白——”殷夜见他没反应,不由又唤来了声,“你怎么啦?” “没有。”谢清平笑了笑,将她扶好,重新按揉起来,“是你的梦吓倒我了。你若真有孕,我自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哼!所以我没有身孕,你就能五日不来看我,亏得侧君陪我……”殷夜突然闭上了嘴。 “能讲讲道理吗,陛下,是谁关着宫门,还威胁我夜叩宫门是死罪……”谢清平话到一半,好似想到些什么,手下凝了点力道,“你后半句说什么?嗯?” “我……”殷夜于直起身来,咬着唇瓣打哈哈,“他就是来给朕作画调香的,我俩不过论个风月喝盏茶。” “这样,那成。”谢清平笑道,“本来慕容麓荐了位姑娘与我红袖添香,我使唤了两日,想同你说起一声,眼下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 第66页 殷夜猛地坐起身来,转眼便居高临下地站着,“人呢,给朕拎进宫来。” “当真只是递水研磨,我碍着面子用了一日,眼下送回去了。” “朕说慕容麓,你看朕怎么拆了他英国公府的匾额……” “就是论个风月喝盏茶!”谢清平起身,打横抱起殷夜入内殿,附耳道,“陛下只需自己放火,不许臣下点灯,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能一样吗,谢清平?佘霜壬是阿姐的暗子,保护我掩护我是他的任务,我们多来是演给各家百官看的。你也早就知道的。”殷夜被按在床上,却是死命挣扎,“你那是什么,你混账,我要收回旨意,不成婚了……你混蛋,你——”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落下的吻中。 很轻很轻的一个,在大婚前已是面前人的极限。 “我知道,我逗的你。”谢清平拉来一床薄被,给她盖好,“明日我就要前往黎州,如何还会惹你生气。佘霜壬陪着你,自然再好不过。” “睡吧!今晚等你睡着了,我再回琼麟台。” 殷夜回过味来,往里面让让,“那你过来。” “等大婚。”他哄着她,“那是最好的时候。” “我想在你怀里睡。” “这样,你不在,我想起你怀里的温度,就不会失眠梦魇了。” “你在远方,也能更好的想起我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明天,你走了,我会很想很想你的……” “你也一定会很想很想久久的!” “我们,很多年没有分开这么远,这么久……” “别说了!”谢清平合了合眼,抚着她泛红的眼角,柔和的眉梢,“我认输。” 他合衣上了榻,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后来他便明白,既然上了榻,既然认了输,合该彻底干脆。君子礼仪那一套,在他的衣衫掉落前便已经掉了。 他怀里的,也不是什么小姑娘,是披着小姑娘皮貌的能拆骨吸髓的妖、精女帝。 她说她是君,他不得以下犯上。 他便仰面躺着,任她支配,却不想临兵阵前,上头的那人垂着脑袋道,“怎么办,你帮帮我啊。” “陛下,你经验比臣多多了。” “哪有,我不行……”她直起背,索性坐在上头,眼珠滚过一圈,似要带着两汪泪来。 他叹气,抱着她换了个“以下犯上”的姿势,双手撑在两侧喘出一口粗气,咬着她的耳垂轻呢,“你就故意折腾我……” “没、没有!”两人此生无间,再无距离的一刻,小姑娘突然咬上他臂膀,长睫都挂着泪珠,颤颤巍巍道,“你轻些啊,疼的……” 他搂着她,突然便停止了动作,他哪里舍得用力,分明每个动作都极尽分寸,是最温柔的抚慰。可是除了那臂上她隐忍咬碎的痛,此刻怀中她的战栗和急速的喘息,也无一不传达着她无可名状的痛。 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他垂眸望着两眼通红,眼泪连连,疼的一抽一抽的人,心酸又心疼,只低头细细吻干她的泪水。 “真的疼……好像现、现在好些了。”她又笑,重新咬上他脖颈胸膛,“别发呆啊,你倒是快些啊……” …… 风停雨歇,他抱着她重新沐浴,然后披衣而起,寻了药给她细细涂抹。 有点疼,仰躺的人颤了下,他正抹药的手指便也颤了下。 “还闹!”她嗔怒。 “我没有。”他哽咽。 “阿娘说最珍贵的东西是要留给最爱的人的……所以以前都是气你的,你实在太气人了……” 谢清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唯有一滴泪,从他眼中落下来。 这一晚,殷夜终于疲乏睡去,然睡梦之中还是被人唤醒。 她揉着惺忪睡眼,压着火气,“做什么?” “把药喝了!”他的声音温柔而清醒。 他一直没睡,熬着一盏药。 “药?”殷夜清醒了大半,“什么药?” “避子汤。” “为何?”殷夜彻底醒了,“你什么意思?” 他吹凉药喂给她,眉眼间流转着眷恋和疼惜,“你还小,身子骨是嫩的。等过两年,少伤身一点,我们再要孩子。” 烛泪滴滴滑落,烛光隐在晨曦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殷夜闭着眼,摸索着给谢清平扣腰封。谢清平拍开她的手,将她裹在被衾中,“压着笑低声道,“你睡吧,起来也下不了床。” “那你早些回来,记得给我信。” “嗯!”谢清平俯身吻她,“照顾好自己,许你去找侧君。” 殷夜没有睁开眼睛,眉间却抚上一点委屈。 “我不吃干醋,再说有他在,我很放心。” 榻上人眉宇间舒展开来,模糊睁开双眼,看着慢慢远去的人,“阿昏毓白——” “嗯!”隔着半丈地,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转过身,“还有事?” “你早点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就大婚了。” 第32章 【032】她眼前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八月秋风起,昌和殿中,苏合香阵阵弥散。 尽管女帝立了皇夫,然佘侧君的盛宠丝毫没有减退。前朝看着后宫的风向,原本尚且忧心的隆北属臣,慢慢将心放回肚里。 近侍捧着衣物进殿,见佘霜壬正在调香,便静候在一侧。 -- 第67页 衣物上是惯有的苏合香,如今天寒,侧君喜味浓,便加了双倍的量熏染,沁甜馥郁的芳香弥散开来,侍者低垂的双目偷瞧着不远处容色绝丽的男人,正姿态优雅地调弄着香薰,紫金小鼎炉中蔓延出袅袅轻烟。 许是这般盯着久了,近侍的眼前慢慢模糊起来,朦胧中看见自己初入宫时被他人□□的模样,转瞬又看见前两日他心中不耐,将一个小太监踢了个窝心脚的场景。 一时间,心中情绪起伏,两手一抖,竟将衣物全部抖落在了地上。 佘霜壬沉迷调香,此刻才发现有人。 “侧君恕罪,奴才一时、一时……”近侍顿时回神,噗通跪地上,连连求饶。 “把脸抬起来。”佘霜壬不怒不威。 近侍抬起脸,面色苍白,眼神涣散。 佘霜壬看看一眼地上衣物,又看一眼身前熏香,冷声道,“出去!” 他将鼎炉暗扣拧上,封住香息。 “主子,是奴才的错,未交代好,让这人在您调香时进来了。”说话的人是今年年后六局新拨来的掌事官牧石公公。 与他相仿的年纪,很是能干,佘霜壬用得倒也自在。 说着,他将地上衣衫捡起,“主子,这沾灰了,可要换一套。眼下陛下正等着呢。” “不必。”佘霜壬张开手臂,示意他更衣,“又不是仙人在天,衣衫占尘原是再自然不过。” “是。”牧石边伺候更衣,边道,“方才江公公来传话,让您备好笔墨画架,今个昭平长公主进宫了。陛下邀了她在北苑赏花,让您给她们作画。” “等等!”片刻,佘霜壬拦下侍者佩玉革的手,“还是换身衣衫吧。” * 北苑中,昭平坐在凉亭中饮茶,殷夜在下头一片空地上扛着小锄头翻地。 这片地,去岁原是种满了枫树,眼下十中之八种满了苏合香树。殷夜便在剩余的空地上开垦着。 佘霜壬已经到了跟前,行礼如仪地问安。 “别多礼了,朕正有事同你商量。”她拖着锄头跑过去,笑靥明媚,却面色发白,人亦有些喘,“去岁朕把这片地赏给你种苏合香树。正好未曾种满,还空了些。朕问了司工,所剩下的树苗南境处两年后才能运来。不若剩下的便不中苏合香树了吧,算朕欠你个人情!” “陛下说笑了。原就是您的园子,臣岂敢擅专,自是您说了算。”佘霜壬说着,不忘掏出帕子给殷夜擦去额角的汗,“入秋风寒,这风中发汗,最易着凉。您要是病了,丞相回来估计不饶臣。” “对,你把她扶过来。”昭平从亭中探出头来,合上面前太医院呈上的脉案,“给她把把脉,瞧瞧她到底怎么回事。这按脉也是正常的。但看她一张脸,又开始泛白凹下去。我听气息都不对,平地都是喘的。” “你去陪长公主喝茶,朕无妨。”殷夜又拖着锤头回了方才那处,边锄地边道,“就是没睡好。老毛病了,一睡不好,胃口便也随之败下去。” “文肃说了,让朕多走走,莫整日于室内阅卷批折子,散了心情或许便也好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才不过片刻,殷夜便觉得有些力竭,直起身子捶了捶腰,“这不我来种树了吗!” 话这般说着,然她心中却是有些不安。 近来,她的梦魇愈发严重。 起初,她只是想念谢清平,梦中自是他清隽温雅的面容。然慢慢地,他在她面前碎裂万千碎片。转眼便是这满院枫树叶,正如火如荼的盛开着。 枫叶开的正好,她在林中荡秋千,没过多久,却是树倒架散,她跌在地上。大火从四面扑延而来,谢清平冷眼看着她,而拼命带她出火海的却是昭平,只是倒塌的树压住了昭平的腿…… 秋风袭来,殷夜晃了晃头,尤觉头脑发昏,眼前模糊不堪。 “陛下,您去歇着,同侧君、长公主饮茶吧。”江怀茂上来劝她。 “是啊,这里的土培得差不多了,稍后臣便着人将枫树苗种上。”司工亦道,“库里一直存着枫叶苗子,就怕万一……” 殷夜原本有些失神的双眸重新焕出光彩,“现下就送来,朕自己栽一棵。” 亭台中,昭平听着佘霜壬的汇报,只道,“且仔细伴着陛下,黎州的贪污案了结了。但水患尤在,当地民心不稳,丞相怕是一时回不来。” “陛下这幅精神头,且给她好好养着。” “臣明白的,陛下亦瞒着丞相,怕他知晓分心。” “你上来吧,换身衣衫,让侧君与我们作画。别鼓捣了。”昭平朝下首又唤了一声。 正埋头按着司工的教法小心培树的人,盖好最后一重土,起身拍了拍手,走近亭边,却也没有上去,只仰着头笑道,“今日朕不需作画。侧君,你给阿姐单独画一幅。” 亭中,两人对望了一眼。 “那日他想给你送新婚礼物,结果拿了我俩一起的画。我笑他此画不妥,如今给他个机会,单独为你画一次,让他聊表心意。” “就你鬼主意多。”昭平横她一眼,“那有劳侧君了。” “殿下客气了,是臣的荣幸。”佘霜壬片刻才反应过来,却不知是因为终于可以为她单独画一幅画,还是因为那个下边园中还在培树的女子,她居然没有忘记,真的给他了这样的机会。 -- 第68页 土已经盖的很好了,殷夜却还是觉不踏实,她跪坐在树边,用手又捧了些盖在根部,然后素手拍了拍。她自然知晓用铁锹拍比她的两只手效果好多了。 但仿若这样,她才能觉得心安些。 去岁此园种种,他到底也是为了她好。她想,他就是心思重了些,什么都不肯说。那会她烧了这一整片园子,自己心抽着疼。 他,不会不痛的。 最后,清水浇入,似甘霖入土。 殷夜看着那一株小小的枫树苗,想象着它来年生出灼灼红枫,她抬头望向空出的一路,等他回来,且让他种吧。 来年、来年她就又可以在这荡秋千了。 她突然笑出声来,真是傻,等能荡千秋那会,至少要三四年以后了。明年,它们都未必能长出叶子。 然又一想,三四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往后的年年岁岁,她和他,都是在一起的。 她起身的一瞬,只觉胸口一阵堵塞,整个人天旋地转。 “陛下!”近身的江怀茂扶了她一把。 “无事,蹲的太久了,人有些发昏。”殷夜净了手,抬头瞥过江怀茂,“行了,朕这便回去歇着,收起你一脸苦相,闭上嘴。少给朕召太医院的人。” “画得可真好!”殷夜入了凉亭,这回没去昭平处,只在佘霜壬边上站着,“比画朕还传神。” “陛下谬赞了。”佘霜壬正欲搁笔行礼,便被殷夜扣住了,“莫停,丹青贵在流畅。” “谢陛下!” 殷夜坐在廊上,细看佘霜壬作画,日头微移,人影渐偏。 “侧君,今日你身上的苏合香淡了些。” “回陛下,这是今岁还未熏制的衣袍,是略淡些。” “你再此画吧,好了去给司制处,让他们细心裱好,用朕的“诗堂装”。” 佘霜壬笔尖一顿,“‘诗堂装’唯陛下可用,臣不敢善用。”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装配好画,才能现出他的价值。”殷夜起身,“朕回去歇一会。” 方转身又道,“侧君,你的香薰呢,带了吗?” “陛下稍后。”佘霜壬抬手让侍者捧来。 殷夜面上笑意更盛些,上去拧开暗扣,“但愿它能让朕睡的好些。” “陛下,今日这香,六局还未验过。”佘霜壬将暗扣拧回去。 殷夜含笑颔首,转身起驾离开了。 佘霜壬继续凝神作画,目及之处皆是对面端庄平婉的长公主。却莫名地,余光落了一点在远去的銮驾上。 ** 九月玉轮皎皎,桂子飘香。 远在黎州的谢丞相,在稍稍安定、瓦屋垒砌的临河小镇视察时,接了快马送来的书信。 这是头一回,她派快马送信。前几个月,两人皆是以雪鸽传信。一则快,二则到底是个人私事、没必要不人马。 谢清平初接那封比寻常厚出数倍的信囊,心不由提了提。待寻了个空地,拆开阅过,清俊的眉眼便彻底蒙上了一层水雾柔情。 是一副丹青。 上头没有旁的,只一棵栩栩如生的枫树苗,并着后头是一片空地。 另有两行遒劲小字: 景熙十一年八月初十。 妻,久久。 谢清平抚着画笑,抚着字眼角泛红。 如今是九月中旬,按时辰算,那不是落款的时间,是她种树的时间。 她在景熙十一年八月初十,在曾经的灰烬里,重新种了一棵枫树。 谢清平缓缓合起画,手在枫树苗后头的空地上摩挲,“剩下的,我给你种。” 回程的快马里,是他前两日备下的生辰礼。 她的生辰是九月九,有些迟了,但不妨碍,那是一份极珍贵的礼物。 * 伽恩塔入供奉名单敲定,定于十月初十举行供牌仪式。 殷夜在勤政殿下召盖印后,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这个日子谢清平估计赶不回来。本想拖后些时日,与他一道出席,然司天鉴处表示再寻合适的日子,便要往明年去了。 思及父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殷夜便也未再拖延,只定下时日,以安其心。 回到寝殿时,殷夜收到谢清平的回程信件,自是欢喜。却又莫名冷了脸色。近来,她每每在梦中见到他,心中总是没来由的一阵抗拒。 好几回,她都看见他从大火中转身离去,又看见他在雪地里抽长剑刺入她腹中…… 她想不通,明明两人如今这般恩爱,如何会做这样的梦。 便如明明她是思念他的,可是却又无端想要远离他。想起他,除了抗拒,竟还生出了畏惧。 她盯着那个送来的八角锦盒,灌了盏凉茶醒神,再次告诉自己,是他不在身边,自己多思致梦罢了。他尚在黎州之地,为她的山河操心,为她的子民奔波。要是他知道,自己无端厌他惧他,不知会心痛成什么样。 殷夜吸口气,将锦盒打开,上头是薄薄的一封信。她拆开阅过,寥寥数句话: 今朝两地分别,错卿生辰,唯念卿千遍,执笔千回,聊作心意。 殷夜将信来回翻看,心道,这几行字,也劳不了你执笔千回。遂将信收至一侧,打开锦盒夹层,看下头物件。 夹层抽开的一瞬,殷夜有一刻晃神。待静心细看,不由鼻尖犯酸,笑出了声。 锦盒里,铺着满满一层枫叶,每片叶子上,都写着数遍“久久”二字,这样算起来,当是有一千遍的…… -- 第69页 她伸手抚摸那些枫叶,如同抚在他提笔落字的手上。 夜深人静,星火孤灯,案前人认真写下一遍又一遍“久久”…… 殷夜冷白面上,漾出久违的红晕,似是泛起一点血色。 然,猛然间,她眼前一片火光冲天而起,层层叠叠的枫叶瞬间燃烧起来,她往后退出两步,扬手甩开锦盒。 “陛下!” “陛下!” 司香和送熏香而来的佘霜壬正好踏入殿来,见殷夜捂着胸口不住喘息,赶紧上来扶住她。 “您怎么了?”司香急道,“奴婢去传太医。” 佘霜壬搭过她脉搏,将她扶过坐好,安抚道,“不碍事,是陛下少眠,精神有些恍惚了。” 殷夜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盯着那散落一地的枫叶,待缓过劲,走过去将它们重新收好。 佘霜壬看着不远处的女帝,蹲着地上,一片片将心爱的东西捡起来,见到沾了灰的,便轻轻以袖擦净。动作轻呢,神思专注。 同寻常女孩并无分别。 甚至因为连月惊梦,她背脊更薄,面庞瘦削,缩在那处只有小小的一点,让人心生怜爱。 “陛下,您惊梦、不安,梦中可是看到了什么让您害怕的事?” “嗯。”殷夜也没抬头,只低声道,“朕很怕。” 殿中灯火摇曳,有一刻静默。 佘霜壬起身,原是想去扶她起来的,然踏出了一步,终是回到了案几前,他打开香薰暗扣,“臣将香点上了,陛下当能睡得的好些。” “幸亏有你。”殷夜抬起头,面色好看了些,“毓白说,你在我身边,他很放心。” 佘霜壬的手顿在暗扣上,半晌,扯着嘴角笑了笑。 * 十月初十,伽恩塔开门迎位。 浮屠七层,第一二层与寻常寺院无异,供奉着诸佛神像。而指定的两层,则是用来供奉开国以来,做出贡献的亡故者的牌位。 伽恩塔原于去岁便已经完成,然入奉者,却讨论了足有五轮,方定下最后名单,足可以看处入此处的意义和价值。 巴掌大小的一方玉牌挂在金丝梁柱上,是无上的荣耀。是对逝者的尊荣,对其家族的保障。 第七层处,最高首,由睿成王亲自挂起殷封亭的玉牌。之后开国元年的六十七将、景熙六年死于西境的三十八将、守城十六将,以及十年来六部七院的二十三位文官,司礼官将名字一个个唱念出来。 少年女帝虔诚而恭谨,抚牌,穿线,抹面,一一挂好。 “太医院五品院手徐濡——”司礼官唱喏道。 殷夜看了眼牌子,嘴角带着一点复杂的笑,继续缠挂着。 而她近身的佘霜壬,仿若被雷击中,两眼死死地盯着那方玉牌。 太医院,徐濡,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她,竟然将他供奉入了伽恩塔里。 若非此刻他亲眼所见,他简直要觉得是天方夜谭。幸得他看到了,确定这是真的。 按理,他为后宫侧君,是来不了这样的场面。是殷夜昨日,要他前来的。 她说,你既舍不得将苏合香分给朕,那你且陪在朕身侧,换身戎装,伴作侍卫就好。 苏合香的味道,还真挺好闻,怪不得你一直用着。 苏合香…… 他目光僵硬地落到前面女子的身上,蓦然往后退了一步。 近三百枚玉牌挂完,殷夜已经有些站不住。近来,她的精神太差了。 然此刻,莫说群臣宗亲皆在,主要父母亦在,她不想他们担心,只强撑着引群臣入伽恩塔第四层,如常开宴。 添酒换盏,君臣同乐。 殷夜神思有些模糊,只同佘霜壬打趣,“今日你老盯着朕作甚?可是觉得今日朕比平日更明艳照人了些?” 佘霜壬望着她被浓妆掩示的脸,笑着点了点头。 三巡酒下,殷夜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退了侍者出殿散酒。 伽恩塔自建成,她原也是头一回来。 她在这里置了一处寝殿,取名长安殿。长长久久,平安喜乐。 她想,九重宫阙到底森严寂冷,且是他人建造。以后等有了孩子,她便与他搬来此处住。这里是她一砖一瓦挑选,是他一笔一划设计。 是两人共同营造的地方,方算真正的家。 她推门入寝殿,一切自是崭新的模样。殿中烛火静燃,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她看到他,居然也在这里,只是周身透着一股冷气,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愤怒和鄙夷。 “舅父……”她才唤出两字,便已经被截断。 “你居然学会了囚禁,枉我教导你这么多年。”他的话落下,比冬日冰凌碎地还要冷。 “我——”殷夜听一句便受不住,只豁然起身,往后跌去。 烛火经风一跳,面前自也什么都没有。 殷夜回神,疾步出殿。经过侧殿偏阁,乃净室,露出汤泉一角。 “你扶着我吧,或者你在这坐坐。我这个样子,一人沐浴……”她的腹部隆起,眉眼间难得露出两分哀色。 “我不是你的宫人。”他拨开她的手,拂袖转身。 殷夜拼命晃了晃头,再抬眸,自是无声无影。她已经鬓角生汗,背脊发寒,整个人绵软无力,只喘出一口气,拖着脚步往回走。 “陛下,您去哪了?”司香迎上她,“这新屋初宴,到时辰要放礼炮庆贺了。” -- 第70页 “那便放吧!”殷夜勉励笑了笑。 “陛下,你可是哪里不适?怎一身的汗?”司香看着她濡湿的鬓发,掌心亦是汗渍冰凉。 “今日太累,又多饮了些酒。姑姑去让文肃备点汤药,一会回去用。” 殷夜正了正衣襟,回过两分神,入了殿中。也未让群臣再行礼,只让他们自在去前头外廊观礼花。自己坐在座上歇息。 “阿姐,今日这烟花是我特地准备的,那日累你落水,今日我们远着些看。”殷宸在她侧手坐下,给她讲述此刻外头正绽放的各式花型花色。 佘霜壬上来给她递了盏茶,殷夜靠在榻上,拂盖饮茶,静耳听话,看外头火树银花,盛世繁华,面上缓缓浮出笑意。 只是那层淡如云烟的笑,仿若一触即碎。 特制的礼花炸裂开来,声响惯入她耳际,她似被电闪雷劈,只惶恐扑入身畔那个青色的怀抱,却又猛地推开了他。 震天的轰鸣,漫天的花火,将她包裹。她看见冲天而起的烈火围住伽恩塔,火势四处围堵,断尽生路。 可是她想出去啊,她想活下去的,她还不想这样死去…… 她看见了,那生路的方向。 外廊两处的人退开身去,给她留出一道宽阔的的走道,她疾步走在路上,是通往生的那头。 她越走越快,甚至疾奔起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 “阿姐——” “久久——” “陛下——” 无数人在唤她,来不及惊呼,便见一袭滚金冕服的少年女帝如同一只断翅的金色蝴蝶,从四层外廊台一跃而下…… “陛下!” 紧随其后的佘霜壬点足跃下,于半空抱住她,踩点借力落在了地上。 “陛下,别闭眼……”然他的话还没说完,怀中人便已经沉沉合上了眼,散了意识。 唯有一声极轻的“舅父”,散在十月深秋寒凉的夜风中。 第33章 【033】陛下无病无伤,是心结。…… 无征无兆,于众目睽睽之下,纵身一跃。这一跳,注定震惊朝野,百官喧哗。 内廷之中,精力全在救治殷夜身上,待回神传禁军护卫皇城,封锁消息。各种说辞已经蔓延,不过数日京畿之中已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传的最盛的,便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一说。言女子当政,阴阳颠倒,女帝举止诡异,实乃神灵不佑,天地不容之象。 本来殷夜以女儿身君临天下,便是挑战世俗的底线。盛世安康时,百姓自也无话可说,然如今光景,便是人云亦云。 外界看不见,少女十余年的努力与勤政,也记不起不久前皇城城郊的诛杀逆贼,定国安/邦;甚至忘记了大宁建国前,先楚皇室的荒乱奢靡,鱼肉百姓。 唯信一条,女子主政,有违乾坤。 归根到底,十年的当政,终是抵不过数百年乃至千年的教条传承。 只是,这样的谣言,并未能持续太久,不过七日,便被彻底扼杀制止。 十月十七,按理是没有朝会的。但内廷传出旨意,因十五未曾开朝议会,遂十七补之。百官尚且疑惑,女帝昏迷,丞相未归,是何人主持朝政? 然,十月十七这日寅时三刻,銮驾行至含光殿,身着冕旒朝服,持天子剑而来的,正是少年女帝。 朝上未论他事,只处理了女帝口中的两桩事宜。 头一桩,便是六局宫人为前朝暗子奸细,投毒女帝,致使其行为疯癫,险些跳塔丧命。今于朝会处以极刑,以震朝纲。 百官尚未回神,六名蓬头垢面的囚犯已被堵着嘴押至殿上,赐的是鱼鳞剐刑,又名“千刀万剐”。 六张渔网勒身,皮肉如团子块块挤出,刽子手依次持刀片肉。大殿之上,血腥味缓缓弥散不绝,气味重重叠起,慢慢让人如陷屠宰场。 女帝神色未变,下诏第二桩事宜。言其自己身子终是有所亏损,按太医院之意,静养两月。朝政由六部内阁如常处理。 言罢,未再留下,只起銮驾离开。只是起身时,到底留了他们一句话:今日朝会,需诸卿观刑毕,方可散朝。 殿上女帝离开许久,殿中鲜血似万千小溪汇成汪洋。能够站在含光殿参政的朝臣,没有未经历血腥屠杀的。然这般近距离观刑,又是这样慢磨生剐的刑法,也同样没有几个经历过。 从第一个二百三十刀亡毙,到最后一个两千六百刀咽气,整整三个时辰,诸臣离殿时,大都两股颤颤,汗流浃背。甚至有几位已经当场晕倒,是被禁军拖着出去的。 深秋寒风一吹,这满朝臣子又清醒大半。 既然女帝为奸细害,流言自也不攻而破。但凡坊间还有声息,朝臣想起这日殿上情形,根本无需城防禁军动手,皆抢着抓来送往刑部,以证自身清白。 外界风浪暂平,然后廷之中,并不乐观。唯有女帝近身的几人,方知真正情形。 那日,殷夜从伽恩塔四楼跌下,虽有佘霜壬以身相救,太医查验身体,确定并未有所损伤。只说是受了惊吓,方至昏厥。至于长久不醒,当是前段时间耗了精神,损耗元气之故。只说静待醒来即可。 是以,当她七日后醒来时,诸人原是松下一口气,皆以为她是复原的征兆。却不想,她之清醒,不过那一日尔。仿若是未完之事牵扯着她,给她一日安好,止息风浪,安定民心。 -- 第71页 “她醒在十月十六日的深夜,连夜让我去刑部拎了六个死囚。十七日的朝会上编出那一通说辞,将一场蛊惑人心的动乱遏制在了萌芽里。后来,銮驾还未至裕景宫,她便没有了意识。” 昭平立在床榻畔,望着榻上陷入昏迷的女孩,声色哽咽,“细算来,那一日清醒,不过七个时辰,她全用来处理了国事。銮驾还未到裕景宫,她便又再次晕了过去。是我抱着她回来的。” “在我怀里,她醒了一次。要我照顾她爹娘,教导好殷宸。”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谢清平治理黎州水患结束回来也有半月,他的姑娘却躺在榻上,再未清醒。 殷夜落塔的一刻,伏在她身边的十六骏便传了信给他,他本已快马启辰,却不想行至路半,又接了她亲笔书信,告诉他一切皆好,让他平定水患再归不迟。 诚如昭平所言,她在清醒的七个时辰内,全部的时间都给了家国天下。 谢清平坐在塌边,手里握着一卷她留给他的诏书,问,“没说旁的吗?” “没有!”昭平摇头,“除了让我把诏书给你,再没旁的了。” 谢清平便看着那册书,自他回来第一日,昭平便给他了。他一直没有打开看。而类似的问话,他也不止问了一遍,朝局、政务、父母、手足,她都交代了,唯独他,她一字也没提。 “长公主去忙吧,我陪着她。”温雅清和的谢丞相,永远都是眉眼含笑的样子。 昭平走了,将满殿宫人侍者也领了出去。 殿中便剩了他们两个。 谢清平握诏书的手抖的厉害,他觉得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因为,昨夜佘霜壬来了。 他就跪在这里,告诉了他一切。 佘霜壬说,“陛下没伤也没病,是心结而已。大抵是她自己不愿醒。有些事她释怀不了,所以选择了沉睡不复醒。” 谢清平初时是听不懂这话的。 但佘霜壬说,“丞相,你懂医,医术不再臣之下。一听便能明白。” “陛下最早是前两年,精神不济,惊梦难眠,是因臣身上苏合香之故。香薰无毒,不过是分量的多少而已,那时自是为了安神汤铺路。臣确实是鲁国公门下牵头的一枚暗子,安神汤是臣的任务。落水相救,自也是为了更好的得到信任。然而没有递汤,大抵是因为长公主。” “鲁国公事败,臣便已打算收手。无有否认,陛下虽年少,确是一个铁腕果断的君主。臣想回暗子营,公主不许,我一念之差,觉得世上若无陛下,我的公主便可少些道义责任。” “此番是成倍的苏合香,混合了给陛下那个鼎炉里安神的凝雪香,两香中和,致幻觉,忧心事。” “臣本杏林世家手,陇南徐氏。”言及本姓,年轻郎君不禁潸然泪下。 话至此,谢清平便已明白,是当年守城一战中,枉死在殷夜手中的那个无辜太医的孩子,他回来报仇了。 “臣之父亲历经两朝,臣听过、也见过先楚的无道。臣读过书,家中门楣虽不高,却是按着书香清流之子培养的,臣能区分当今君王与前朝皇帝孰是孰非。” “陛下说,她要守一座城,护一个国,总要有人流血铺路,白骨垫基。臣为人臣,无可反驳。可是垫起她霸业王图的小小石子,在被踩碎的那一刻,于我徐家,却是梁柱断裂,倾天之祸。臣为人子,过不去。” “臣于此间挣扎,却到底没想过真的要陛下的命。两香混合,也要不了她的命,不过是让她想起心中不能释怀之事,受些精神磋磨罢了。” “只是如今看来,陛下受香薰所扰,生出的心中事,大抵也不是我父亲之死,徐家之祸。”佘霜壬望向谢清平,“陛下将我父亲牌位供奉在伽恩塔中,是她心胸仁德所在,她能直面此事,便证明根本没有成为她的心魔困扰。换言之,此刻她一睡不醒,当是想起了其他不能释怀、面对之事。” “臣漏夜而来,悉数相告,不惜以命证之,当是为我大宁之君主,谋条生路。” “因为我对她的私人仇恨,而否定她为君的英明,是不公平的。我徐家的仇人,是天下黎明的帝王,还是一个政绩贤德的帝王。我认了。” 佘霜壬叹一口气,“臣言尽于此,生杀活剐,悉听尊便。” “唯一桩,臣如今不姓徐,请许杏林手徐濡永享皇恩,莫再牵连。” 谢清平望他良久,方回转神思,“我只问你,此二香混合之毒,是否可轻可重?” “对!随心中之事,人之意志而变。”佘霜壬道,“陛下心志之坚,丞相当比我清楚。家父之死,于她心中,或有愧疚,然不至于不能面对,不得释怀。所以便是方才臣所言,她最多受些精神磋磨。眼下光景……” 他未再说下去,谢清平亦未再纠缠这个问题。 半晌,方道,“今夜事,不传六耳。回殿自省,非召不得出。” 佘霜壬有片刻的讶异,欲想再开口,已被他挥手谴退。 * 谢清平的记忆翻涌。 两年前,她在勤政殿欲立他为皇夫,后言说她作了她母亲的替身,说他爱的是他的长姐; 后来,她拿着血玉,说是她的; 再后来,殷宸说她怕火,因此落水; 后来的后来,在寝殿中,她说对他说,我梦见我怀着孕掉在水里,你却不来救我; -- 第72页 到如今,她跳下伽恩塔,佘霜壬说当时她是一副惊恐的模样,仿若被外头花火惊到,以为塔中失火,方从塔里一跃而下…… 她的记忆一直在慢慢苏醒。 谢清平颤抖的手指拂过榻上人的眉眼,躺着的这么多天,她并非一动不动,她只是神思不清,有时是会醒来的。 见到爹娘的时候,她茫然而疑惑,转瞬攒出一点笑意。见到昭平,便泪眼婆娑。 而更多的时候,她见到的自然是他。她便拉着锦被一点点缩回去,抗拒、惶恐、又愤怒。然后便很快睡去,睡得时间越来越久,醒的时辰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醒来,已经是五日前了,她看了他一眼,眸光里全是自嘲的笑。 像极了那年裕景宫殿门重启时的模样,华发丛生的她,靠在床头,笑着告诉他,“殷久久,她死了。” 殷久久,她死了。 谢清平从榻上豁然起身,终于翻开那卷诏书。 “朕崩,丞相继位。” 诏书六字,然中间却空出四字位置。他人自不会明白,谢清平却彻底崩溃,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记起了一切。 这样的传位诏书,上辈子,他也拿到过一卷。 那时,她已经被禁军救出伽恩塔,然腹中还有一子却因为力竭失血,怎么也生不下来。寻常女子生产遇险,产婆大夫还能寻个家人为她作主拿主意。 但她,没有。连孩子的父亲,她都说不出来。 她躺在产床上,自己作了主。 她说,不用保孩子了。 照顾她多年的侍者,都频频颔首,抹着眼泪高兴,这意味着她能活下来。 产婆正要动手,她止住了,只说要空白卷宗,要玺印。 她蘸着榻上蔓延的血,写下诏书,盖好玺印,然后便平静地躺在榻上,再不许任何人碰她。 她说,孩子不生了,就这样,我和我的孩子永远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已经生下一个孩子,还有一点气息,她并不知道不久后这个孩子就会因为之前吸入浓烟而死去。她只知道,她要一起带走他。 所以,后来谢清平破门而入,得到的诏书是这样的: 朕崩,吾子殉葬,丞相继位。 山河万里,她全部还给了他。孩子和她自己,亦如他曾经厌恶,彻底离开他。 * 朕崩,丞相继位。 朕崩,吾子殉葬,丞相继位。 谢清平望着手中诏书,再望榻上沉睡的人,只觉时光流转又重叠。 她择了同前世一样的路,撑着一口气将朝局稳住,然后不愿再见他。心性强大如她,可以安/邦定天下,但亦是脆弱如她,终究困死在了和他纠缠里。她无法面对/更接受不了,两个孩子都死了,且是因他而死……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此他也可以的。于是,与前世一般的神情,一样的动作,他将诏书扔在了炭盆里。 他去昌和殿拎来了佘霜壬,又从偏阁唤来轻水。 他问佘霜壬,她若散了心志,是否会一睡不醒。 佘霜壬点头,“陛下被我催残了元气,根基不稳,心志又被旧事所困,所以心志若散,没了求生意志,便……” 谢清平问轻水,“一点旧事,锁住就可以,不是难事,对不对。” 轻水道,是。 话落下,便见他手中金针尽出,方反应过来,“这样说不定,她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若旧事与你相关,极有可能彻底忘记你。而且凡需要锁住的记忆,都是执念般的东西,很容易便又想起了。”轻水道,“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有。”佘霜壬道,“至少陛下生的机会多一点,胜过眼下。” 人之心志意念,往往一念之间。有时多看一眼阳光,多闻一朵花香,说不定便又有了新的转机。 轻水无法,细想这几日殷夜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轻声嘀咕道,“我虽不知你们有何往事,但关陛下如今待你模样,若是后续重新记起,大抵会恨你入骨。” “忘记我,或恨我,都是好的。”谢清平拨开轻水的手。 忘记他,她可以重新来过。 恨他,也没什么,上辈子她便是靠着对他的恨,重新活了过来,重新看见众生与天地。 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好。 他前生所求,本也未将自己算进来。今生能见她的每一眼,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原都是赚的。 金针入穴,按时锁忆,谢清平用的是青邙山秘术。 即使他心中想得透彻,终是生出一点点小小的期盼,期盼能够成功,只是锁住了跳塔那日的事,锁住跳塔那日彻底涌入她脑海的前世记忆。 他还是渴望,能够与她成婚生子,携手一生。 天亮时,所有的金针都从她穴道处,唯有了一枚在她左手筋脉里。 她醒来在两日后,苍白的面上带了两分迷茫,见谢清平伏在她塌边,便抬手抚过他眉眼。 谢清平瞬间便醒了,却不敢抬头,连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 “毓白,怎么不上来睡?”殷夜眨着一双漂亮的凤眸,虽是虚透的模样,然眼中却有朝露星光。 “你几时回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怎么了?” 她的话音,一如他离开的那日,缠绵而亲切。谢清平笑出声,抬起头。 -- 第73页 “我回来半个多月了。”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三。” “伽恩塔入牌那日,你不慎跌倒,受伤了。不过现在都好了。” “那、离我们成亲的日子就剩十天了。东西都来得及准备吗?”殷夜揉了揉昏胀的脑袋,神思慢慢清醒。只往里让过些,示意他上榻。 “来得及,你什么也不用管。只需安心等着做新娘便好。”谢清平将她圈在怀里,轻轻吻过她额头。 他想,命运终究是厚待他的。 第34章 【034】世事难料。 景熙十二年春,本该是春和景明、锦鳞游泳的时候,原也却是有了一段这样温和柔软的时光,却不想,四月初,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倒春寒。 一时间,重新变得春寒料峭,阴雨绵绵。 这日,更是浓云翻滚,黑云压沉。 从万业寺驶出的马车内,待行至山坳中,殷宸起身将两侧帘帐捂实,确定丝毫没有寒风灌入才又放心地坐下身来。 “不碍事的,就一点点路。”慕容斓拉着他坐在自己身侧,从一旁的苏嬷嬷手中接了水囊给他,“赶紧喝一口,手指冰凉。” “润儿不冷。”殷宸饮了一口,“润儿替舅、替姐夫来接外祖母,可不能让您受寒着凉了。外头这天看着要落雪了。” “养个儿子,还不如个外孙有心。”慕容斓拍着殷宸的手笑道,“你阿姐如今身子可大安了?” “好的差不多了,定可以顺顺当当做新娘。爹娘都松下一口气。” 殷夜同谢清平的婚礼,本定在去岁的十二月初三,然她到底身子尤虚。醒后第四日,初试嫁衣,不过站了小半时辰,人便发晕跌下去。 念及她帝王之身,且不说婚宴当日一连八九个时辰的规矩礼仪,便是前后三朝的各式祭礼,就足够折腾。谢清平便延后了婚期,命司天鉴重择良辰。加之殷律怀愈发病重的身子,殷夜便挑了个最近的。本也是挺好的日子,季候也宜人,然谁也不曾料到会遇见这么一场倒春寒。 “就是阿姐,眼下愈发骄纵泼皮……” “不可这般说你阿姐,她是君主。”慕容斓唬道,“便是真的霸道些,又何妨。” “是爹爹说的。”殷宸一双灿亮的星目,半点也藏不住事,只乐呵呵道,“早起阿姐派人来给我传话的时候,爹爹便说她不像话,合该让姐夫亲自来接您,却硬是霸着不放人。偏姐夫如今事事也惯她!” “外祖母又不是不认得路,且有侍女奴才伺候着,怕什么。”慕容斓抚了抚少年的脑袋,“你来了,外祖母更高兴。” “外祖母,给您瞧这个,说不定您更欢喜。” 从万业寺回郢都城,尚有小半日路途,殷宸寻话打发时间。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摊开给慕容斓看,“这是润儿改良的烟火,到时在阿姐和姐夫的婚礼上燃放,您看看,这是花形,这里标注的是花色……” “你这烟火礼花漂亮的很,外祖母喜欢。” “真的吗?”殷宸欢喜道,“爹爹阿娘原都不许我碰,说太危险。” “是危险啊!这里头参了火药,军队里都是用来作飞火的。你可不能胡闹。” “润儿没胡闹。”殷宸闻言军队中的飞火,顿时起来了兴致,边收起图纸便道,“其实我有研习的,我看了不少书籍,五金、八石、三黄都懂。” 想了想,他凑近慕容斓身畔,附耳压声道,“其实做礼花只是润儿的尝试,润儿想着能不能研习出威力更大的飞火,投给阿姐的隆武军,这样我大宁便更强盛了。” “润儿有这本事?”慕容斓略显沧桑的面上,一双眼眸仍有两分昔日长公主的桀骜,只是如今许是上了年岁,到底慈和了些,开口亦是柔婉亲和。 “外祖母不信吗?” “信,自然信。我们的润儿,一定行的。” “那外祖母给润儿保密,到时我要给阿姐一个惊喜。” “保密!”慕容斓宠溺地望过面前的少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御座之上的女帝,和她统领士族清贵无瑕的儿子,面上笑意更盛些。 世事难料,谁会想到,这样的两人走到了一起。。 * 裕景寝殿内,原该歇晌的殷夜微阖着迷离的双眼,一脸潮红趴在床榻上,一条细软的手臂软绵绵搁在榻畔,玉藕般垂下半截,一双玉足一点点挪动着,终于将裹在身上的一方锦被撩开了些,露出足尖汲取一丝丝冰凉快意。 “你——?” 殷夜的脚还来不及缩进被中,屏风后偏阁里熬药的人已经转了出来。于是她索性举起两条小腿,颤巍巍晃着,由着被子齐膝滑落下去。 “热!”她发出蚊子一点声音。 “事……”谢清平端着药,咬着牙叹了口气,把前两个字省咽回肚子,左右她一个人也做不到事前、事后。 事前自己便没抗住,还念叨她事后做什么。 “总之,小心受凉。”他拉过被子,给她把脚盖回去,“起来喝药。” 闻言“喝药”两字,殷夜心中便一阵反胃,这数月来,调理身子的、固本培元的、安神静气的……缺一不可,皆踩着时辰给她送来。 事关身子,她也不敢怠慢,尽数用了。眼下这一碗,她实在觉得大可不必。有了孩子生下来便好,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蹙了半晌眉,抬头又死命逼出一点眼泪…… -- 第74页 “听话。”谢清平搁下药盏,将她抱正过来,靠在床头,“昨晚贪睡便没喝,今日断不能不喝了。” 殷夜侧过头,不想喝。 “你若这样,便是成亲了,我也只住琼麟台。”谢清平面色冷下来。 殷夜余光扫过,撇了撇嘴,伸手接来药。 “这个晌也没歇成。”谢清平自然没脸责备殷夜,只瞧着她咽的实在难受,便给她顺着气道,“下回能规矩些吗,至少……白日里,你、规矩些。” 殷夜顿下口,抿唇忍着笑,也不理他,只垂着眼珠左右转了两下,重新喝了起来。 从来,矜贵公子食髓吞肉后,也无需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再持什么清正端方。偏她的丞相,熬了三十来年,拨掉衣衫还想捡君子模样,开口求人不用看也知道他能从耳根红到脖颈。 “我是怕你遭罪,这药再温和,你不也咽的不顺吗?”谢清平勉强把话头转正,捡起两分脸皮。 “有完没完?”殷夜搁下碗盏,“那你别让我喝啊,我原就不想喝。” “你喝,我不说了。”谢谢清平认命道。 闹半日话题又转了回来,他也不再纠缠。只看着重新端盏饮药的人,想着幸亏当日用了那法子,锁住她的记忆,亦抢回她一条命。 原本延后婚期,除了考虑殷夜的身子,他还存着自己的一点私心。他到底也也怯懦,也贪心。 殷夜生命垂危,他便想,只要她活着,其他什么都不再重要。待她重新活了过来,他便又开始惶恐,若她恢复了记忆,他该如何面对? 初醒的一段时日里,她神思不稳,偶尔还会恍惚,师姐说她随时有恢复记忆的可能,他实在是怕极了,他想若她在大婚当日记起,或者在新婚后想起,就此不要他,他该如何面对。 他要如何接受,她不要他的结果。经前世被贬官驱除京畿那一遭,他彻底尝到了绝望和被抛弃的滋味。 所以他想,延后一些日子吧。延后些,且慢慢地将她身体养好了,若她还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且让他主动离开她,这样是不是两人都能好受些。 再或者,她的身体复原了,他们有了孩子,到时即便她想起前世,看在如今孩子的份上,是不是也不会再不要他。 是故,看着此刻面前的人,他便觉得这几个月的延后实有意义。他一点一滴的努力、呵护,终于在她日渐丰腴的腰身,血色泛红的面颊上有了回应。 “喝完了。”殷夜白他一眼。 他也不说话,心道,我比你还想早些有孩子。 “我稍后去宫门口迎一迎母亲,你且再睡会。晚上一同用晚膳。”给她漱过口,谢清平终于做了这日头一件殿门外的事。 殷夜本想说,二人同去。毕竟她的外祖母慕容斓,原是在这个宫城中长大的天之骄女,政权更迭后,她为避嫌,便再也不曾回来过。 自然,也有可能是怕触景生情。 然一碗汤药灌下,她整个人觉得胃中翻涌,将吐欲吐,只勉励压下,颔首道,“你眼下便去侯着,没让你去接,本就是我的不是。” 谢清平横她一眼,到底底气不足,张了张口没能吐出话,拿上披风肃正了神色、如松似竹地走了。 殷夜从背后看他,倒没觉出昔日君子端方的模样,反倒觉得颇有两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落荒而逃”四个字从心头滚过,她便彻底没撑住,笑出了声。却不想一口气泄下,原本勉强压下的恶心感又翻涌起来,忍了两回,到底哇的一声,将方才的药全吐了。 吐完,她觉得胸口舒畅了些,兀自拿着茶水押了口。然茶水未咽尽,她便回过神,望着一地吐出的药液有些发愣。 扫眼四周,好在司香轻水都不在,她裹着被子默默躺好,想着此刻补一碗是不现实的,且睡一觉醒来再喝吧。 * 承天门门口,殷宸扶着慕容斓已经下了马车。不远处另一家马车内,随她一同前来的,还有慕容麓之父慕容垚。 眼下,四人皆站在门边。 “外祖母,我们进去吧,阿姐原给您备好了接风宴。”殷宸有些报赧道,“就是我爹爹和阿娘今日来不了了。天气反复,爹爹旧疾发作的厉害,刚刚来传话,用了药才歇下。如此,便不过来了,还让你莫怪罪。” “无妨,让他安心养着,三日后你阿姐大婚,才是正经要他出面的日子。”慕容斓抬头仰望着承天门的匾额打字,似要望尽里头的万千宫阙,只继续道,“好孩子,你莫在此候着,且早些回去照顾你爹爹吧。” 殷宸略一思索,遂拱手道,“那外祖母,润儿先告退了。母亲一人在行宫别苑,我也实在有些挂心。” 慕容斓终于垂下目光,慈爱道,“去吧,夜来风雨,仔细着些。” 少年再度拱手作别。 “还有——” “什么,外祖母?”殷宸转过身。 “用心制你的烟花,外祖母很喜欢。”慕容斓笑了笑,“届时送给你阿姐,她也会喜欢的。” “润儿知道了。” 马车撵着轱辘声,逐渐远去。 身后亦是花甲之年的慕容垚走上来,恭谨道,“长……” “老夫人!”他下意识唤了个称呼,“即将落雨,我们可要快些入宫去?” “不了!”慕容斓望着前头不远处,正疾步而来的青年丞相。 -- 第75页 姿容昭昭,松竹秀骨,似朗月清风,人间佳客。是她全部的骄傲。 “我且带我儿回家去。” 第35章 【035】小姑娘,我们大婚见。…… 慕容斓不愿入宫,自也是意料之中,谢清平没有过多言语,只说送慕容斓回丞相府。 慕容斓道,“你不如回去同陛下说一声,这连着三日不见,可要着急!” “阿娘!”谢清平回过味来,不由兀自叹气,却又觉得欢喜。 多少年了,他一心皆是家国天下,醉心政事,谋划朝局,然后想着抽身离去,身归尘埃,至此一生。从未想过,还能感受亲人间这般随意又温馨的话语。譬如眼下,不过片刻的功夫,妻子同母亲便连番取笑他。 带着爱意和珍弥。 他懂慕容斓的意思,按规矩,婚前七朝婚嫁的双方不该见面。但他与殷夜,情况特殊,纵是提前停了一月早朝,但勤政殿中总要议事。根本不可能这般守着俗礼规矩。 这样一想,他蓦然又多了两分笑意。想起如今还在榻上的人,更是借着议政理事的名头,窝在了寝殿,整日与他厮缠。 “三郎?”慕容斓唤他,“你与陛下大婚,是头等大事,总也要讨个吉利。” “母亲说的是。”谢清平颔首,望了一眼欲雨欲雪的天空,“既如此,母亲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高堂归来,他为人子未接迎候,已是不孝,再没有将其一人搁置独自回家的道理。 谢清平作揖告安,返身匆匆而去。 寝殿床榻上,殷夜睡得正酣,锦被盖的严实,手足都蜷在被中,唯有一张粉腮芙蓉面露在外头,嘴角还时不时勾起一点笑意。 谢清平知道,在没有他的时候,亦或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便是一副坚韧而独立的模样,将自己妥善照顾。只有在他面前时,她才生出各种骄横的,泼皮的,无赖的,软弱的举动。无非是,要他怜,要他疼,要他爱,要他一刻不离开她。 已过而立之年的谢丞相,眉眼间流转着无尽温柔情意,俯身吻他即将新婚的妻子。 心道,小姑娘,我们大婚见。 他到底没有唤醒她,只将话托给了司香。 这一路,他来去匆匆,随母上车时,气息微喘。 “急个什么!”慕容斓又取笑他,“都一国丞相,马上做皇夫的人了,还这般奔跑莽撞。久久或者母亲,还能飞了不成。” 谢清平垂眸,隐笑,却隐不去红起的面庞,泛赤的双耳。 他自也不会说,这般行色奔疾,原还为另一桩事。 这一年,天气反复,寒流蔓延,眼下又将落雨,他的身子受不了寒。 他亦不敢,让自己受寒。 去岁殷夜从伽恩塔跌落,他收到十六骑的书信,急恐之中便喷了一口血。幸得金针在手,残留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方刺入穴道,控制住了。而待回到宫中,又见她昏迷不醒,他浑浑噩噩守了数日,随师姐熬药的间隙,亦是吐血昏迷过片刻。 轻水一根针扎入吊起他一口气,骂道,“若是再这般控制不住情绪,任心绪涤荡,怕你要死在她前头。”顿一顿又骂,“要是你死了,我便直接回青邙山,也别指望我还给你医那个小女帝。” 他撑着口气叹声,“师姐,我没想死。就是有些心绪实难控制,劳您担待些。” 待缓过劲,又讨好道,“不还有一忌吗,不得受寒,那桩我一定好好做。” 心绪由她起,他是真的半点控制不住。但是寒气天降,他总能避开,护好自己。 这数个月里,经寒冬,迎新春,转暖天,如今又成倒春寒,他对外理政事,对内调养她的身子,硬是没让自己有一点不适,受一丝寒气。 她和他,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境况发展。 * 便如此刻,母子二人用膳毕。他回了自己寝房,让师姐给他再度查验身体,温养筋脉。 “身子养得不错。”长年修道的方外女子,从他背脊穴道中抽出金针,替他把背上因疼痛冒出的虚汗擦干。 转身递了衣衫给他,面上复了一贯的闲雅淡然,“顺道同你说个锦上添花的消息,师父来信,说因缘巧合,得了废弃的圣人花的根茎,眼下正炼化着。效果自然比不上花蕊,但配着先前的丹药,你大概又能拣几年寿数。” 谢清平坐在榻上,原本系带的手顿了顿,抬眸望向轻水。 塌边烛火静燃,照出他针灸后一时凉白、虚弱的侧颜,额角虚汗滑下,在鬓角处隐去,唯剩下一抹又苦又涩的笑意。 “是真的,于你是双喜临门了。”轻水递上外袍,捡来披风,“快穿好,别眼下受了寒,让我们白高兴一场。” 谢清平频频颔首,眸中有星火燃起,紧紧望着轻水,唇口微颤,却终也没说出一个字。只一双眼,变得又红又热。 良久,他眼睑垂下,竟是带着一行清泪。 他低着头,如同一个刚涉世的懵懂少年,带着无尽羞涩和对未来的无限期盼,轻声哽咽道,“师姐,我真想有个孩子。” 轻水盯了他片刻,扭头笑出声来,“你想当爹,同我说做什么?宫里头那小姑娘不天天闹着不肯喝药吗,正等着呢!” “师姐!”他蹙眉抬眸,恼意和笑意一起腾起。 这日,已是第三个人取笑他了。 -- 第76页 两人在黄花梨木的案几旁坐下,烛光从琉璃灯罩中流泻出来,笼着他。 他的山眉海目蒙上一层朝露星子般的薄雾,泛着温柔浅淡的光,眺望外间黑夜里,似要将谁的一生照亮。将将才因病痛气息急喘、留着冷汗的人,这一刻透出生机与活力,亦多出两分少年气。 轻水看着面前人,突然觉得眼眶发酸。 她长他四岁,自他一周岁被师父抱进师门,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至他十四岁下山,她经历过他的童年,少年。但她却从未见过童年的他,少年的他。 因为他自开蒙,自启口,都是一副沉稳端肃的大人模样。 他常笑,笑时眉眼温和,丰神俊朗。但是她看得仔细,他的笑浮在面上,如面具,如封印,从未盈入眼眶。 师父曾私下同她说,这人于己无求、无恋,不过是来还前生的债,尽前生未了的情。然,世间事,即便双眼所见,也不定是真的。 于己无求。 于己无恋。 轻水深望他,如今啊,他求生,求子嗣,焕发少年意气,可真好。 这尘缘,真奇妙。 “师姐如何这般看我?” “师姐在想,你这既已开始考虑子嗣,不若还是将毒彻底除了。那圣人花乃北戎王室至宝,如今北戎不是本就常日滋扰边境吗,不若你同陛下商量商量,发兵灭了,不就有了。” “师姐想得简单了。”谢清平笑道,“北戎乃游牧名族,王帐迁移不定,又借助三百里衡鸣雪山为界,易守难攻。若是我方主攻,非十倍战力不得行。” “如今大宁才立国,虽军力尚可,镇守四方。但如此推至一处,风险太大,届时若是西羌、东齐乘虚而入……” “别说了!”轻水抬手打断他,只篦出一碗汤药递给他,“你就是喝药的命!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师父亦对你尽心尽力,总也不怕医药断绝。” 谢清平饮着药,突然顿下,“师姐为何说,我想要孩子,需将毒清了。可是孩子会……” “这倒没有,一般胎体染毒,都是母体传染。”轻水道,“我不过望你身子更强健些,养孩子不要精力吗?届时生一个,你就得养两个!” “那女帝……”轻水想起这段日子,偶尔不小心撞见二人在一起的模样。 少女憨嗔,蛮横。他宠她,如宠孩童。 连人家嫡亲的父亲,都看不下去,甩袖无语望天。 “都把她养大了,再养一个,也耗不了多少精力。”光风霁月的谢丞相愈发没脸没皮。 引得清修不染红尘的师姐,实在忍不住,问起凡尘里的因缘。 “且同我讲讲吧,你们这是谁伏住了谁?”轻水敛袖坐下,“分明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 这要从何讲起…… 谢丞相搜寻着记忆,话语未出口,笑意已染过眉梢。 * 而在丞相府东边的清辉堂中,难得入住的慕容斓正临窗眺望此间,望着窗上,儿子清隽的身影。 “夫人,一日车马劳顿,可要早些歇息?”从外头回来的苏嬷嬷拣了件披风给她披上,“这好好的四月天,遇上倒春寒,真是不吉……” “奴婢失言。”苏嬷嬷垂了头,细心给慕容斓系飘带。 “倒春寒不稀奇,举国有之。但我们地处南境,确实罕见。”慕容斓拢了拢披风,目光尚在那静默的身影上,“慕容大人走了吗?” “走了。”苏嬷嬷道,“大人同夫人一样,常日未见儿子,此番想是正享受父子天伦呢。” “那孩子不错,瞧着是能干的。” “是我们家三公子栽培的好,听闻如今已经入了内阁参政。慕容大人很是满意。” “三郎同他父亲一样,挑人识人的眼光自成一套。”慕容斓笑了笑,“当年,殷律怀便是他父亲提上来的。” 提及已故的谢氏家主谢戎柏,苏嬷嬷突然便不敢再接话,只在一旁静声站着。 “当年,可是他要欢姐儿嫁给殷律怀?”慕容斓侧身笑问。 “是啊!”苏嬷嬷接过话,“为此,夫人和大人还大吵了一架。只是如今看来,要是欢姐儿当初……便是另一番局面了。” “清欢嫁的挺好的,门当户对最是重要,高门贵女便该嫁给世家子。譬如今日的睿成王妃,同睿成王亦是登对的很。” 慕容斓回首,目光重新落在对面儿子的身影上,“去送盏养身汤给三郎,让他用了早些歇下,莫再熬着处理公务。” “等等,小丫头们做事毛躁,你自个去。” “奴婢明白的,夫人放心。” * 这厢,原不知从何处开口的人,也不知从哪里捡起的话头,讲起了便再未停下。 他将今生说完了,便问,“师姐,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信六道轮回吗?” 轻水冷嗤,“青邙山是什么地方,师姐佛、道双修,自信轮回。” 谢清平便笑,不再言说此间事。只想到了眼下关键处,问殷夜可会再忆起前尘。 “我观陛下近来神思安定,心绪平静,当是不会的。”轻水想了想,“左右我们能想到的,有可能刺激她的东西,这两月里,你不都暗里下令禁止了吗?” “除非有人喂她心绪不宁的药,这也不可能,到她嘴里的东西不知要验多少回。”轻水起身欲离开,只拍了拍他臂膀,“莫忧心了,你不是不怕她日后想起吗,就这么三天自然不会有什么。” -- 第77页 谢清平亦起身送她。轻水说得没错,待来日若殷夜想起时,他确实会少惶恐些。她过不去的说到底,是那两个孩子。然,往后时光漫长,未来他们会有很多孩子。 “不若将大婚那日的礼花、礼爆都禁了吧,别功亏一篑。”轻水道,“反正你两都这个身份地位了,废个礼仪规矩也没什么。” “师姐说得对。” 谢清平送她出殿门,正好遇见守在一侧的苏嬷嬷。 苏嬷嬷端汤前来,说了慕容斓的意思。 “嬷嬷也侍奉母亲早些安置吧。”谢清平将汤饮下,眺望四月的夜空。 因倒春寒之故,春风依旧寒凉,然星光点点,还是很好的一个春夜。 又一日过去了,就余两日了。 他的笑,带着期盼,映着星光,慢慢凝出她的样子。 * “三公子用了汤,当是已经歇下了。”苏嬷嬷望着西边已经熄灯的寝房,将窗户合上,“夫人也就寝吧。” 慕容斓笑了笑,掀被上榻,烛火寂灭间,她吩咐道,“明个去行宫别苑,将恒王殿下请来,我还真喜欢那个孩子。让他来,同我说说话。” 第36章 【036】咱们姐弟两偷偷地看,如何…… 翌日傍晚,忙了一天祭祀礼的殷夜揉着发酸的脖颈将将歇在榻上,殷宸便来寻她。 裕景宫寝殿没有旁人,他倒也自在,只将近身伺候的江怀茂、司香等人都谴开了去,露着一颗虎牙傻呵呵望着殷夜。 今日他十一了,再过两年便可立明堂,听政事。 殷夜望着他一副憨样,拢起小金扇点了点他脑袋,“整日傻乐些什么,像样挑个职务历练起来,也好让爹爹安心。” “你想要从文,还是学武,且与阿姐说说。” “润儿不喜欢参政。”殷宸挠了挠脑袋。 “这是什么话,爹爹便生了朕与你姐弟两个。你大了总要替阿姐将这社稷责任担去些。” “润儿说得是实话。润儿就想同爹娘待在隆北,春放风筝秋赏红枫。”话到此处,殷宸难得大胆道,“要不是阿姐你这婚事一拖再拖。爹娘早就回睿成王府了,阿娘都说两回,想家了。” “倒是朕的不是!”殷夜挑了挑眉,“你来就是为编排你姐的?” “阿姐是说真的,你不小了,且在阿姐身边历练历练吧。爹爹此番带你来,你当仅仅为着阿姐的婚事吗,也有你的事。” “要是为了让父亲安心,阿姐您看什么适合我,我且应下便是。” “你自己都不晓得自己适合什么,朕哪知道。”殷夜这回敲了他一记额头,“虽说是为了让爹爹安心,但总也要适合你,没得忽悠应付,浪费时间。以为爹爹看不出来吗?” “我有喜欢的啊!”殷宸两眼四下扫了扫,浓密的睫毛一压,眼睑垂下去,面上便浮起三分委屈。 殷夜随他目光移转,想起方才他近来时将司香他们谴出去的举动,不由往后垫上靠了靠,“可是研究你那些个烟火?” 殷宸闻言,瞬间抬眸,重新露出虎牙憨笑,却也不过一刻,又耷拉了脑袋。 今日晌午,他前往丞相府陪伴慕容斓,闲聊时听闻,殷夜的婚仪上,要取消放礼花礼炮这一环节。心中顿时便十分失落。 本来因着上回殷夜从塔里跌下,他父母并着姐夫等人便禁了宫中烟火燃放,想着即便平素寻常节庆禁止了,但她成婚这般隆重的节日,总需燃放庆贺。为此他偷偷准备了几种大型美观,然声响小的礼花,想要以此送给长姐,眼下竟没有机会了。 连着外祖母都有些遗憾,她老人家午间与他聊天时,还打趣道,实在不能放,且送去万业寺,祖孙俩自己赏玩。 “就是可惜了你一片心,你阿姐没有眼福了。”彼时慕容斓拍着殷宸的手道,“好好的,你阿姐怎么就怕火惊雷的。年纪轻轻的,让太医院好生调养着才是。” “就是,阿姐你怎么就这般怕火怕响的?”殷宸回神,蹙眉道,“那日,你难道真是被烟火吓得,才从塔上跳——” 殷宸突然闭上了嘴,谢清平禁令不许任何人告诉殷夜,她是从塔里跳下去的,对外亦是称她不慎跌倒落下。 “你说什么?”殷夜本也没在意,偏殷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略感狐疑,“跳?” “朕从塔里跳下去?” “朕好好的从塔里跳下去做什么?” “不不不,阿姐,您没跳、您不是跳下去,就是不慎跌落下去,我这不是脱口说顺嘴了吗?”殷宸急道。虽他心里也好奇,如何就回跳下去了? 那日,他与佘霜壬离她是最近的,眼睁睁看着她疾奔向外廊,一跃而下,彼时他都吓得愣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跌倒,就是主动跳的啊! 提及那日的事,殷夜总觉脑海中模模糊糊,仿佛缺了些什么。但凡用力想去,亦觉左手腕木木地疼,此刻便是这般感觉。 她揉了揉手腕,也不愿去费神,本就一日疲乏,只对着殷宸道,“还有事吗,无事早些回别苑吧。烟花是放不了了,今日内阁和礼部都递了奏子来。一个说什么五金、三黄皆为军需,产礼炮不如投放军用;一说花火一哄而散,是为不吉……” “这从前朝至今,都用了五六十载了,也没人提出这么个意思!”殷夜不由有些嗔怒道,“罢了,朕懒得与他们废话,多半是你姐夫撺掇的!” -- 第78页 “他不给放便不放吧。”提起他,殷夜原本的倦色退下两分,取而代之的是欢愉和期待。 眼看暮色降临,他们的好日子越来越近。 “阿姐,你以前明明不怕火的。” 到底还是小孩心性,本从慕容斓处闻得可能不再燃礼花,他尚且还抱着三分希望。诚如外祖母所言,长姐一贯也是贪玩爱热闹的,他求一求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眼下看来,阿姐也不是特别坚持,这小半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殷宸的失落溢于言表,只垂着头,不说话。 片刻,抬眸望向靠在座塌上握着小金扇仿若走神的人,终于鼓起勇气道,“阿姐,左右不能放礼花了。润儿给你的新婚礼物便没了。” “但是有几个小型的,真的很漂亮。你愿不愿意看看?” 殷夜望着自己的手足,少年纯善,掏出满腔心意做的礼物,眼看就要付之一炬,难免失落惆怅。她亦觉不明,自己怎么就突然怕火这一类事物了? 那日落水河中,大抵是巧合吧。 至于伽恩塔,殷夜晃了晃头,只又一次握上了左手腕按揉着。 “阿姐,你不愿便算了,总归您的身子最重要。”殷宸在满是失望的面上挤出一点笑意,“润儿先回别苑,照顾爹娘。” “去吧!夜来风寒,车驾慢些。” 殷宸起身拱手,站了片刻,方转身离去,然至殿门不过丈地的距离,这人一步三回头,双足仿若拖着石头,迈不开步子。 “回来!”殷夜看不下去,摇着扇子咯咯发笑,只扫了眼滴漏,算着时辰佘霜壬就要来了,便道,“今日不行了,明日吧。明日你来宫中陪阿姐用晚膳,将你那些个宝贝挑个地藏好,咱们姐弟两偷偷地看,如何?” “当真?”殷宸一下尤似活了过来。 “君无戏言。” 殷夜目送殷宸离去,未几佘霜壬便按时来了。 佘霜壬行礼如仪地问安。 “起来吧。”殷夜伸出手给他把脉,鄙视地望着他,“你是何时同丞相勾、搭上的,这般听他的话。” “他不在,你无一日不过来。旁人还以为你是分宠来的!”殷夜用扇尖挑起佘霜壬下颚,“侧君,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陛下莫要打趣臣。”佘霜壬推开她的扇子,“不过是太医院唯您是从,被您封了舌头,唯有臣还敢说两句实话!” “那朕的身子如何?” “很好。” “不好!”殷夜摇头,“我左手时不时地疼。” 说着,她将左手换给他,撸起袖子指着小臂的一处道,“便是这,不过现在又不疼了。” 那日谢清平用秘术封锁殷夜记忆的时候,佘霜壬亦在场,虽不知他们二人前尘几何,但知晓这处关键所在。 此刻听殷夜这般说,不由心中一跳,“陛下何时开始疼的,疼的频繁吗?” “有些日子了,朕本没在意。便是方才又疼了两回,这才想起。”殷夜看着他神色,“有什么问题吗?” “此处皮肉筋骨皆正常,许是陛下不慎占到些花草木刺,也是有的。”佘霜壬自是能感受到那处穴道里金针的触感,只道,“陛下若不放心,不如传太医来看看。” “好好的传他们作甚!回头又惹他烦朕!” “丞相那是关心您。”佘霜壬给她掩过袖子,心中却有些不安。 伽恩塔那一跳,他终究难辞其咎。 而谢清平以德报怨,不仅未曾罚他,还重新任用他,让他得到了被需要的感觉,和生而为人的意义。从仇恨狭隘的胡同中出来,看见更广阔的前途。 “侧君,朕觉得你同过去不太一样了!”殷夜摇着扇子看他。 “不知陛下觉得臣,何处不同?” “朕也不晓得。”殷夜凑过身,半晌道,“大概是你身上的苏合香,淡了些。” 佘霜壬垂眸浅笑,他以后再也不会用那般浓的香了。 “对了,你明个晚些来吧请脉吧,朕同殷宸要去别苑。” 佘霜壬不疑有他,只含笑应下,于偏殿暖阁守着她睡下。 一夜安宁,佘霜壬丑时正的时候入殿看过她,在平旦亦比殷夜早醒了小半时辰,见她睡得仍旧鼾甜,唯右手握在左手腕上。 想起昨日之语,佘霜壬还是派人给谢清平递了个话。 * 已是大婚前夕,只是这场倒春寒仍未结束。晨起时分,仍旧严寒肃杀,薄雾冥冥。 谢清平便是在这样的晨曦里,收到了佘霜壬的信。殷夜左手腕中的筋脉中刺入了一枚金针,偶尔一点疼痛自是正常的。 只是看着信件,谢清平总觉心慌不安。 明日便是大婚的日子,他原也从头至尾想过,一切皆是妥当的。便是连着花火礼炮便禁了,再难想到其他的意外。 他捏着书信的指尖,发白轻颤,呼吸亦有些急促。 “你如何这幅模样?”轻水进来给他送药,一把抓过他手腕搭脉,“不会是着凉,入了寒气吧?你可别开玩笑!” “……心跳的这般快!”轻水测过无碍,只扔下手道,“激动的?” “不是!”谢清平接过药,将信给轻水看,”她手疼,我……我去看看她。” 话毕,捡了披风大步出了寝房。 “回来!”轻水追上去,“且不说成婚前夕不得见面,你去了她就不疼了。再者不是说偶尔疼吗,再正常不过了。” -- 第79页 “不是师姐事后诸葛,早便同你说了,她那样的记忆,与执念无异。”轻水剜他一眼,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哪里还有遗漏的?若是疼的频繁,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刺激,她那记忆说不定就醒了。” 谢清平在屋中坐了半晌,终于还是起身道,“我去陪着她,今夜住宫中便好。” “丞相大人,你且问问你母亲同不同意?”轻水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或者你试试,你那姐夫,不、你那岳父会不会把你打回来?” 谢清平亦觉自己的想法荒唐,遂合了合眼,终于想到一件正事可做。 丞相府口,谢清平遇上殷宸。 “姐夫好。”殷宸拱手问安。 “明日便是你阿姐成婚的日子,亦有你不少礼节,如何还到处走?做不到位,你爹爹罚你,我可不帮。” “放心。”殷宸凑近道,“明日润儿即便犯错,左右不扰了姐夫的洞房花烛便是。” “眼下,润儿是来感谢祖母的!”殷宸想着今日晚间那场即将送给长姐的烟火,不由满心欢喜,若不是外祖母让他直接去求阿姐,大抵便真的没有燃放的机会了。 “不能告诉您。”殷宸道,“姐夫又是去哪,明日您才有的忙。” “我去玄武长街的“玉不琢”拿玉。” 拿那块修补了整整一年、才完好如初不见丝毫裂痕的枫林血玉。 谢氏儿郎给妻子的信物,他早就该给她了。 第37章 【037】倒春寒带的一场雪,到底落…… 这日戌时正,外头已是一片暮色。 新月勾在天际,在大片的浓云映衬下,显得格外弱小,昨夜还能见到的星子,此刻也没了踪影。 殷夜举着一盏宫灯,仰望天际,不由催促道,“你且快些,这天看着要落雨。” 琉璃罩中的火苗经风一吹往她身侧舔过来,她往后退了退,手中施力,抓住了灯柄。 她突然便有些不想看了。 “马上就好!”少年躬着身回首,一脸灿烂的笑。 殷夜定了定神,亦冲他笑了笑。 只是观着天色,她便腾起恼意。何止要落雨,晌午司天鉴回话说,明日可能还有雪。 虽然自倒春寒的来临,落雪的可能极大,大家亦心知肚明。但殷夜还是不希望落在明日里。明日是她成婚的日子,他的仪仗会绵延十里,从玄武大街一直逶迤到宫门口。而她会出承天门迎他,然后与他同登九重宫阙,成为真正的夫妻。 她,是他的君。 他,亦是她的君。 雪花,自是纯洁无暇。可是明日的仪仗,赤朱丹彤为主,滚金玄黄为辅,若是占了白色的雪花,实在突兀的很。更别提,一落雪,更是人马难行。 殷夜将宫灯搁在一旁,寻了个高处凉亭坐下。 这里是皇宫的西北边,虽也在宫墙内,但离居正的六殿九宫有五六里路,除了按点巡逻的侍卫,罕有人迹,姐弟二人策马而来,自也无人多有盘查。 殷夜四下环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伽恩塔上。 自她那日不慎跌倒,谢清平便命工部重新验收,至今她都不曾再踏入过。 黑夜中,伽恩塔露出塔檐一角,下三层隐在葱茏草木中,看不清晰。但第一二层供奉着神佛香火,长明灯昼夜不绝。故而,虽不见塔形,但那一团灯火柔和的烛光,在这黑夜中便分外扎眼。 殷夜也不是要看那暖柔柔的火焰,只是这般数上去,即便夜色朦胧,她也能准确寻出第四层的位置。 第四层设有长安殿。 长安殿…… 殷夜托腮的左手腕一阵刺痛,正欲垂眸撸袖,便听耳畔一阵裂响,确实不是太大的声音,但她还是觉得如同闷雷砸在心上。 眼前陡起一片银光,是牡丹的花形,千朵开在夜空,有一个瞬间,繁华的好似盛世人间。 “阿姐,好看吗?”殷宸提着披风奔上凉亭。 “好看。”殷夜起身,往亭外眺望。 殷宸一共准备了十二盏烟火,原是计好了时辰,让其一个接一个燃放。如此,花火不会太大,观赏的时间却可以更久些。 他来到殷夜身旁,随着燃起的火花,与她解说。 第二盏是百鸟朝凤。 第三盏是紫气东来。 第四盏是有凤来仪。 第五盏…… “那天伽恩塔里也放烟火了吗?”殷夜喃喃问道。 烟花明灭间,她双目凝望着眼前美轮美奂的场景,余光却不由自主映入七级浮屠的样貌。 “放了啊。”殷宸看着自己制作的绚烂烟火,激动道,“就是为着先前阿姐受惊落水,我还特地拉着您在殿内看的,后来您不知怎么就跑了出去。直接便跳下了塔……” 殷宸顿觉自己说错话,只匆忙道,“阿姐,你没事吧?” “还有四盏,不如我们……” “我手疼!”殷夜一把握在自己左手腕上,人亦有些发虚,只觉眼前无数画面涌来,却又模糊不清。 “阿姐!”殷宸望着殷夜在烟火的映照下,一下变得苍白的面庞,不由心下大惊,“阿姐,我们不看了,我们回去吧。” 殷夜被殷宸拖着,下了凉亭,往回走不过一条道,需行过还在燃放的烟花丛。 “阿姐,你敢过去吗?不若我们等一等,等它放完了,再走?” -- 第80页 很多年后,殷宸想,那日他若是将剩余的烟火直接湮灭了,或许后来的很多事,便不同了。但是年少啊,总是抱着一些侥幸心理,他想不过一点花火星子,能伤到他长姐什么。即便残灰余烬射过来,他挡着便是。 这些烟火,如此美丽,皆是他的心血凝结。若是一盆凉水灭去,实在太可惜了。 且让他们开过这个夜晚吧。 这样想着,他扶着神思飘忽的长姐,坐在了石阶上,伸手给她捂住耳朵,头一回像个小大人般,抱住了自己的手足。 “疼……随着一声声闷雷般的响声,初时还能忍受的殷夜,愈发没有理智,她只觉手腕间针扎一养疼,而眼前更是如画卷转出,无数场景阅跃入脑海,不多时,画卷猛地卷起,四下里燃起一层烈焰,火便烧了起来。 她撑着一口气,站起来,往前走去。 “阿姐,你去哪,那边有烟火!” “阿姐——”殷宸在身后追她。 殷夜却丝毫听不到,她握着疼痛欲裂的手腕,往花火中走去。 手腕的疼痛每加剧一分,她脑海中的画面便清晰一分。 那些火花伤不了她,她奔跑在烟火中,亦不是为了烂漫和美丽,她不过是急不可待要越过这条路。 她要去伽恩塔。 她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塔里。 最后一季火花在夜空燃起、寂灭,殷夜在一阵剧痛中顿下脚步,缓缓松开了右手,借着最后一丝光亮,她看见一枚金针从左袖中滑落。 带着一点血迹。 惨白月色下,闪着一点淡金色的光。 她蹲下身。撩开自己的左手腕,看见原些最疼的那处,有一个细小的针孔。 亦看见无数过往,一点点清晰起来。 “阿姐……”殷宸还再唤她。 殷夜单薄的背脊抖了抖,也没有回应身后的人,只起身奔于马处,翻身上马,直奔伽恩塔而去。 * 于此同时,数里外玄武长街的丞相府中,已经熄灯的寝房内,谢清平捂着胸口猛然坐起。他并不是因梦惊醒,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样一醒,便彻底难眠。 烛火亮起,他观过滴漏,子时,新的一天了。 这日,是他和她大喜的日子。 他坐在床榻,看着屋中晚间时分送来的成套的喜服,金冠,环佩,皂靴,还有案几上随诏书一道而来的金册,金印,甚至为了以后方便,他将相印亦放在了一起,只待婚后三朝,与她回门时一并带回宫去。 他起身,一一抚过,待感受到真实的触感,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一颗悬跳的心,方定下些。 他的手流连在相印上,她本说过多次,让他将相印搬入宫中,如此便可时时与她一道理政,省的两处奔跑。他总未应她,原不过是想在大婚时当个新婚礼送与她。 这天下至尊的东西,早早便都给了她。如今他也没什么好拿的出手的,唯一能给她的便只有“同心同德,朝夕相见”了。 这样想着,他垂眸望着这一夜都握于手中的血玉,不由想起那被唱俗了的诗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你我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啊,久久。 屋中烛火高燃,地龙暖热,谢丞相并不知道,从他醒的那一刻起,四月天,倒春寒带来的一场雪,到底落在了他新婚这一日。 * 伽恩塔的守卫初时还拦下了殷夜,道,“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入伽恩塔。” 殷夜没有说话,只撤了连衣风帽,露出一张额角绘着金梅的苍白面容。 她上了四楼,入了长安殿。 金针离开筋脉的那一刻,她想起也确定了,自己是跳下了塔。 她是怕,熊熊大火烧死自己,所以才慌不择路。 可是哪里来的火,哪里来的火啊? 是从前世烧来的火。 她缩在长安殿床榻畔的角落里,重走前生路途,想寻一个可以原谅他的理由。 这玉真好,舅父能给我吗? 等你生辰礼时送你。 后来,他说是无人可送,才给了她。 我们回隆北,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他如实回绝她。 愿娶久久为妻,一生相伴,终生相护。 他在父母她坟前起誓。 后来,他说,明初会更好的守着你。 这些,她都不计较了。她囚禁他三年,原也有错。 可是她道歉了呀,也认错了呀,她也愿意放他走了呀! 殷夜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膝中,发出呜咽之声。 未几,寝殿中便回荡起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昭平和佘霜壬寻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没有多少意识。然在看见昭平的一刻,一双眸子陡然亮起,搂着她,扑入她怀里。 “他都可以走了,我都放他走了,为什么他要烧塔?” 殷夜又开始哭出声来,昭平的身子是热的。她的阿姐活着,和她一样再世为人,是幸事。 昭平和佘霜壬不知前事,亦不明殷夜如何这般情境。然已至平旦,她需上妆更衣,否则便赶不上时辰了。 二人皆思,天大的事,等谢清平到她身畔,便也都好了。 -- 第81页 如此思虑间,他们带着殷夜回了裕景宫寝殿梳妆。 殷夜一直沉默,由着梳妆嬷嬷,更衣姑姑摆弄她。 只是她的眼前,于前世的记忆最后定格在已经被埋入黄土中的两个孩子身上。 后面的,还有什么,她已经想不起,她也不确定是否前生还有后来事。 大抵,在孩子死去的那一刻,她也死了吧。 两个孩子啊,一个被浓烟呛死,一个闷死在她腹中。 若是没有他的那一把火,何至如此! “陛下,时辰到了,皇夫即将到承天门。” “陛下,您该去承天门了!” “陛下,臣陪你起驾! 殷夜抬眼望去,司香,江怀茂,昭平,还有自己,还有、还有承天门外的那个人…… 这辈子,所有人都重新来过,唯有她的孩子,纯如朝露,却永不见天日。 她被人搀扶着上了銮驾。 “起驾——” “等等!”她终于吐出一句话。 一时间,茫茫白雪落下,所有人都望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语。 她压下銮驾,从座上起身,缓缓回了殿中,拨去凤冠龙簪,脱下玉革翟衣,方将话语传出。 她说,“拦下仪仗队,关闭承天门。” 第38章 【038】她与您恩情长绝,死生陌路…… 景熙十二年四月的一场雪,郢都皇城上至宗亲权贵,下至街头百姓,皆当永生难忘。 雪从子时落下,到了巳时末,玄武大街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然从丞相府出来的仪仗威仪,绵延十里,人马分列,缓缓而行。再大的雪,也被一点点消融化去。 玄金墨色,庄重肃穆,压过了轻柔纯白的雪花。 十二年前,出身百年世家、从来循规蹈矩的谢丞相,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扶一介女子为帝。 十二年后,御座之上的女帝,亦离经叛道,择了她名义上的舅父,谢丞相为皇夫。 前后十二年,两人并肩携手,至这一刻,辇车仪仗压雪路,碾过不合时宜的白,唯剩帝王规制的玄墨鎏金,似是昭示着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在所有人都这般认为的时候,原经司天鉴反复推演才确定的最佳吉时,午时二刻,承天门上,却并出现女帝身影。 车马停歇的一瞬,辇车中的谢清平又一次心悸。 春风携着白雪,将车前帘帐撩开一点间隙,他望过去,没有看到她。 “叔父!”谢晗在辇车前,将帘帐打开多一点,刚至弱冠的少年眉宇间有他三分神似,一样的清隽温和,“落雪难行,陛下来得晚些,也是有的。” 谢清平笑着点头。 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样的日子,她绝不会错过分毫。 差一分,一厘,一毫,都是不可能的。 “明初!”帘帐落下的一刻,谢清平唤住他,“你上来。” 谢晗应声上车。 外头白雪纷飞,车中是谢氏叔侄二人。 谢清平望着自己的侄子,想起前世北戎归途中,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 他死在异国他乡,没能见到她。 “叔父!”少年眉眼低垂,眸光却诚挚无比,“恭喜您!” “两年深宫冷遇,韶华空付,可有怨恨?”谢清平问,却没容他答,“若有怨,怨叔父便好。” 这话,从他决定同殷夜在一起的那一刻,从他不惜与殷夜争吵也要将谢晗带出深宫的那一刻,至今他已问过、也说过多遍。 “明初感念叔父栽培,亦不忘叔父拉我出深宫、重走坦途的恩德。” 最开始,谢晗是这样回的。后来,见谢清平总也不得安心,他便不再回应。只用事实证明。 便如此刻,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荀”字的玉牌,交到谢清平手中。 荀氏,是他的外祖家,家中唯有一个独女,便是他的母亲,亦是谢家长子谢清安的未亡人。 荀氏终于择了谢晗做家主,而这玉牌交到了谢清平手中,便是对女帝最好的忠心所在。 “叔父,可安心了?” “以后你是荀、谢两家共同的家主,亦是士族的首领。”谢清平将玉牌重归谢晗手中,“但务必记得,天下先陛下而后世家。” “明初谨记。”谢晗笑道,“叔父入后廷,陛下又不会把您关起来,何必这般再三交托。” “你下去吧。”谢清依旧颔首,依旧笑,“陛下,大抵快来了。” 谢晗应声下车,却又撩帘回声,欢愉道,“叔父,江公公来了,想必陛下快了。” 谢清平望着承天门内独自前来的内侍监,广袖中握着血玉的手不免发紧发凉。 迎亲礼仪节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病了,天气反复? 他望着絮絮落下的雪花,给自己寻一个不绝望的借口。 隔得太远,听不清江怀茂的话语,但他看得见、看得清承天门缓缓合上了。 十里仪仗,在短暂的静默后,一片哗然。 “叔父,这……”谢晗亦目瞪口呆。 方才向他跑来的小太监说,此乃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拦下仪仗队,关闭承天门。 “方才同你说得,可还记得?” “记得!”谢晗急道,“不是,叔父,现在……” 谢清平朝他笑了笑,等。 -- 第82页 她手疼。 谢清平想着昨日的信,眼中是掌心那块血色的玉。 她只是不让他进,没有让他走。 他将玉握的更紧些,前生他罪不可恕,可是他觉得已经还清了。 这辈子,他们真实的相爱过,交付过;清醒地相拥过,耳鬓厮磨过。 他,可以等。 春风夹着雪气涌入车内,他将身上大氅拢紧。师姐说,他不能大悲大喜,亦受不得寒气。师姐还说,师父寻到药了,他可以活得更长久。 谢清平就这样,端正庄肃地坐在辇车内,无声亦无息。 * 裕景宫中,殷夜亦这般坐着。她为君的一举一动,上位者的一言一行,原都是他教的,自然与他一般无二。只是此刻与他相同的,只剩了“无声无息”。 其他的,譬如相比谢清平此刻仍旧仪容规整,衣履整洁,殷夜已经钗环皆落,发髻松散,一头青丝跌覆在背脊,翟衣黒舄脱了一地。莫说君王模样,便是一个寻常女子的寻常模样都没了。 她本来回殿后,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昭平扶起她,将她靠在床头。一行人,自是满腹疑问,满心忧虑,然而看她这幅样子,便也都不知从哪开口。 最后,还是昭平道,“陛下,且让仪仗入宫来,再大的事我们关起门说。” 殷夜沉默着摇头。 还有人再劝,睿成王便已经踢门进来。 便是眼下里,谁也劝不住。 “去岁他来求亲,你一声声一句句为着他说话。我也看出来了,若无你抢先,你舅父那般性子,也敢肖想这样的事!” “后来我更是问了部分在京的叔伯,有人从言官处得的风声,原是你早早就挑中了谢清平,早也好晚也好,都随你,你之前把他护的宝一样,眼下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就是你现在反悔了,也得让人先进来,下步再给我和离……” “你简直无法无天了,这样将人阻在大门口,摊出这么个摊子,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你给我起来!”殷律怀一把拉着殷夜,“去重新传召,放人进来!” “你别急。”谢清宁一边护着殷夜,一边唯恐殷律怀伤到身子,“你消消气,且问问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久久,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无论什么事,先放人。”殷律怀拖着殷夜往外走,见她犟着不动,又甩开了她。 拉开门来,朝着一群女官喝道,“去给陛下更衣,梳妆,快点!” 四司的嬷嬷们颤巍巍进殿,靠近跌在地上的少女,“陛下,奴婢来……” 话未说完,少年女帝一个抬眸,便禁了她们话语,止住她们近身的脚步。 “传本王的命令,打开承天门,让仪仗队进来!”殷律怀对着内侍监和禁军喝道。 然,两厢目光皆投向殿内那袭纤弱身影。 那厢没有回应,任何人便也不敢挪动半步。 “混账!”殷律怀怒气横溢,返身又立在殷夜面前,“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你……” “爹爹!”殷夜终于开了口,虚弱又哀郁,“您……别说话,别说,成吗……” 其实,她根本都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她的眼前前来来回回皆是前世的场景, 他奋力一掷的火把, 她染血的衣袍, 昭平被屋梁砸碎的身体, 还有她一双儿女深埋在黄土中纤细的骸骨…… 她想让他进来啊,可是她要找一个能让他进来的理由,找一个这辈子看见他不会杀了他的理由,前世她的一生啊,就死在了鲜血蔓延的床榻上吗? “我不说话成。”殷律怀勉励压着翻涌的怒气,小心扶起女儿,尽量柔和着声色,一点点将她带出殿去,“你看看这屋内屋外,都是你们大婚的模样,前两日,你还说要孩子来着,你……” “你别说了!”殷夜哀求道。 她不该只有那么短的一生,他有没有补偿过她? 让她的恨,消弥在前世里。 殷夜亦步亦趋,眼泪越落越多。 “爹爹不说话,不说。”殷律怀搀着她出殿,暗里示意侍者将衣衫随上,他慢慢给她穿好了绣鞋,继续领着往前走着,走出裕景宫大门,又给她披好斗篷…… “你看看这宫城,毓白很早就带着你住下,手把手教你,如今毓白就在前面等你,雪这么大,我们让他进来,好不好……” 已经过了太液湖,上了白玉桥。 雪这么大,雪这么大。 殷夜猛地甩开殷律怀,她想起来了,那日吴秋山下,雪就是这么大,他拔剑指在她胸口。 她撞在剑上,雪光泛血色。 曾经有个梦,梦中有个声音说,贬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难赎其罪。 醒来后,她就想,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原来,如此。 他杀了他们的孩子,杀了她。 “久久——”殷律怀怒喝,上去抓住她。 梦中,梦中,还有别的,殷夜挣扎着,梦中他也死了,死在坞郡祖宅的大火里…… “久久!” “别过来!”殷夜终于吼出声,“别再说了,别让我听到任何声音,让我静一静,静一静!” -- 第83页 她转身狂奔回殿,扔下话给禁军,“让他给我跪在承天门。” “让谢清平跪在承天门,无旨不得起!” “殷久久——” 身后殷律怀的声音还在追来。 殷夜已经没有多少意识,迎面撞入一个冬青色的怀抱,“我想静一静。”她面如鬼色,气若游丝,带着哭腔哀求道,转眼便从那个胸膛中滑下去。 “陛下!”佘霜壬一把抱起她,拦下殷律怀,“王爷,不管外间如何,都没有陛下重要。您这样,会逼疯她的。” “让她静一静吧!” 佘霜壬返身离去,一同而来的人亦随身跟去。 雪地中,殷律怀喘着气干站着。 “你顾着些自己。”谢清宁上来扶他。 然,才迈开一步,殷律怀便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这一日,已经顾不上前殿群臣几何了,昭平带着宗亲勉励应付着。而后廷之中,因着殷夜与殷律怀的昏厥,早已人仰马翻。 承天门前,谢清平在接到旨意的一刻,只从容起身,跪在了雪地里。 “散了仪仗,各司其职。”风雪渐大,他之罪,总无需数百无辜之人连受。 “去将慕容麓唤来。”他传话给谢晗。 “叔父!” 他止住了对方话语。他和她之间,只要她没有让他走,便未到绝路。但有些事,他总要先备下。 * 前殿百官归去,十里仪仗散开,殷夜和殷律怀躺在榻上,谢清平跪在承天门下,天地仿若重归了宁静,却又隐含随时可来的汹涌波涛。 日落月升,月沉日起,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谢清平在雪里已经跪了一昼夜,彻骨的严寒一点点钻入他氅袍衣衫,浸入他肌肤骨髓,慢慢勾出他体内费心压制的毒素。 他双眼逐渐模糊,“承天门”三个字叠影重重。 朦胧中,他看见他的妻子,凤冠霞帔,眉目盈盈,向他走来。 “久久——”他笑着唤她,雪花从他眉梢掉落,他把血玉系在她腰间。 只听“咣当”一声,玉落在雪地里。 他匆忙捡起玉,再抬头,自也什么都没有。 体内气息翻涌,浓重的血腥味直涌喉间,他勉励压制着。 “姐夫!”承天门的城楼上,已经默默望了许久的男孩,兀自往后退了两步。 他不知道他的阿姐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但阿姐的转变是在看了那场烟花后,若是没有那场烟花,是不是,是不是…… 他看着跪在雪地里的人,又想起阿姐紧闭的殿门,宫人说,她昨夜便醒了,就是不肯见人! 百转千回间,殷宸策马从偏门出,到了丞相府。 清辉堂殿门闭合着,他的外祖母坐在临窗的位置,又重新换回了缁衣,手中持着串佛珠。 “外祖母!”殷宸推门进去,满目含泪,“都是润儿不好,拉着阿姐去看烟火,阿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闹成眼下这样。” “外祖母,阿姐闭门不见人,姐夫跪在承天门下,这般僵着,要怎么办?” “外祖母闻你爹爹都劝说不下,外祖母又有什么办法。”慕容斓将殷宸拉在怀里,抚摸着他头安慰道,“不怪你,你阿姐有病,谁能想到呢!” “有没有办法帮一帮他们。”殷宸哽咽道,“姐夫跪在雪地里,我看着仿佛快撑不住了。” “三公子都跪下了,便是服了软,一个郎君……”苏嬷嬷擦着眼泪,在慕容斓的眼神中垂眸止了话。 “陛下是帝王,天下人本该皆跪她。”慕容斓呵斥道,“郎君又如何,皆是她的臣子罢了。” “好孩子,你回吧,顾好你爹娘。你阿姐这般病着,以后说不定且得靠你。” “我就想阿姐与姐夫好好的。”殷宸摇头,“外祖母,你真没办法吗?” 慕容斓叹了口气,“你不都说,你姐夫都跪下了吗……” “他、七尺儿郎,认错服软了,还要怎么办?”话到此处,慕容斓亦流下了泪来,“外祖母没有法子。不若你想想,你阿姐喜爱些什么,又或者害怕些什么?且让你姐夫去做!” 说着,她揉了揉眉心,现出两分倦色。 “夫人不若歇一歇,一夜未合眼了。” 慕容斓颔首,拍着殷宸的手道,“你回吧,路上小心些。” 殷宸无话,拱手退身。人至府门,身后一人追来,竟是苏嬷嬷。 “殿下,老奴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许能帮助殿下!” “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夫人心慈,担心自己孩儿却还需硬忍着,老奴不舍。三公子亦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有一个铤而走险的方子,或许管用。”苏嬷嬷话出口,不由有些惶恐。 “什么方子,你说。” “三公子服软都不行。可能让他硬一些。”苏嬷嬷近身悄言道。 “怎、怎么硬?” “老话讲吃软不吃硬。眼下陛下显然是不吃软,如此便是吃硬啊。”苏嬷嬷附耳叙说。 话毕,不由低下了头。 “不过这事要是弄巧成拙,老奴便是万死难辞了。殿下还是莫要做的好。” “不,这是个好法子。”殷宸露出一点笑意,“这是以退为进。你不知道,其实阿姐最怕姐夫离开他了。这法子管用。” “关键那些个东西在哪,不是该随身带进宫吗?” -- 第84页 “不,这些东西原该三朝回门时领回去的,现下都供在祠堂与祖宗看呢。” 殷宸颔首,“姐夫如今走不了,我去,本也是我闯下的祸。” “多谢嬷嬷!” “殿下,可要三思——” 殷宸未等她说完,便直奔祠堂而去。他是当今陛下胞弟,自也无人敢拦。 * 殷夜枯坐一夜,前世诸事涌入脑海,她还是今生十七岁的少女,然眉宇间已是万水千山碾过。 她没能想起更多的事。 火光是热的,剑光是寒的。 她若只是一个女子,即便顾着父母、恩情,不能一剑斩杀之,亦该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可是,她还是个帝王,他是她的丞相。 她不能因前生私怨,以公罢黜他。这是她仅剩的理智和清醒了。 做不了夫妻,且做君臣吧。 至少今生,他没有伤过她。 今生,你没伤过我…… 殷夜抱膝坐在地上,埋首哭泣,似在用力说服自己。 “阿姐——”殷宸甩开守门的侍卫,推门进来,“阿姐,你且让姐夫进来吧,不然他便走了。” “你看,这些他都不要了。”殷宸打开包袱,将三个沉甸甸的锦盒打开摊在地上。 殷夜缓缓抬起头,红肿着一双眼,往地上扫去。 “他肯定是生气了。阿姐,你虽然是君主,但好歹他也是一个男儿,你且放他进来,便好了。” “他让你,给我的?”殷夜站起身,目光灼灼盯着地上的物件。 “嗯——”殷宸点了点头。 “不,阿姐,姐夫肯定是一时意气。你都罚他跪了一昼夜了。” “我让跪一昼夜怎么了?”殷夜双目始终不理地上之物,只胸口起伏,厉声道,“我没杀了她,都是便宜他的。” “他连跪一日都觉得委屈吗,凭什么,回回都是他不要我!” “他凭什么?” “阿姐!”殷宸上前拦住她,“这是,是……” “滚开!”殷夜踢开殷宸,更是一脚踢散地上的东西,甩袖出殿,“朕成全他!” “阿、阿姐……”半晌,殷宸看着路过的江怀茂捧着圣旨匆匆离开,一时间瘫软在地,再看地上之物,终究彻底委顿下来,再不敢吐出半个字。 地上,是谢清平受册封为皇夫的金册、金印,包括他的相印。 * “丞……谢三公子,您接旨吧。”江怀茂宣读完毕,叹着气道。 谢清平仿似没有听清,只抬眸望着宣旨的宫人。 “我要见她,劳烦公公带个话。” “三公子!”江怀茂亲身去扶他,“陛下猜您许会这般说,亦让老奴带话了。” “她与您恩情长绝,死生陌路。没有再见的必要。”江怀茂再三叹气,将圣旨塞入他手中,勉强将他扶起。 雪已经停了,谢清平却觉的这场雪再也不会停了。 他望着手中那一卷圣旨,望了许久,摊开重读。终于,一口血喷溅在她的笔迹上,滴落在茫茫雪地里。 第39章 【039】我……有一点恨她的。…… 雪霁天晴,春光倾泄,将承天门下的冰凌一点点化开。 落雪日寒,化雪日更寒。冰水滴答,落在谢清平鬓角发梢。 他闯了一回承天门,动了真格,便是此刻已经毒发,守门侍卫也不是他对手。 只是他才踏入一步,他们便个个从地上翻身而起,跪在他面前,横刀于脖颈。 “丞相!”侍卫长叫住他。 女帝的诏书已下,很快就会传遍朝野,传出京畿,但他们一时还改不了口,就这般跪着,还是旧日称呼,“丞相别难为卑职,若要进去,便只能从吾等尸身踏过。” 宫中的禁军如今已完全只听皇命,他原该高兴的! 是不该难为他们。 谢清平恢复了一点理智,袖中滑出数枚金针,然弹指间竟失了力道和准头。金针落在雪地里,和着柔软的日光,闪着一点金色的光泽。 若此刻,他少些理智,闯了进去,拦着她问一问,说一说,是不是后来他们就不至于分开那么多年。 只是,人生,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胸口一激,他又吐出一口血,人便失力跪了下去。 承天门的侍卫伸了伸手,终究没有扶上他,只各司其职,又顾着旧情,便也不赶不拦,只作未见。 毒素扩散的极快,他跪在地上,去捡散落的金针,咫尺的距离,他修长骨指颤抖着,怎么也够不到。他不信,他们今生就此长绝。 纵是她想起前生事,纵是他犯了错,但是用命赎过。 她恨他,即便延至今生,也不该如此绝情。 今生,他更没有伤过她。 日头偏转,雪化成水,他还穿着新婚的礼服,只是袍摆已经全湿透了。 正午的时候,影子落在脚下,他吐出第三口血,血色暗红。 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袖中放出一支信号。 坞郡十六骑出现的速度比他料想的快,只是如今但凡不是他掌控中的,他觉得都不再是好事。 果然,十六骏的首领跪下道,“公子,陛下不要我们了。” 他的那支信号本是想让他们传话的,结果她在他之前掐断了他们最后的联系。 谢清平点了点头,“一半去跟着世子,一半去护着老夫人。” -- 第85页 “公子,你?” 谢清平抬手谴退了他们。 她不要他了。 他抬头望着承天门。 前世的绝望,重新汹涌而来。 她又一次,罢黜了他。 “我才离开一日,你如何便成了这幅模样?”轻水匆匆奔来,一把将他扶在怀中,按上脉搏。 昨日,她原是出城去接师父飞鸽送来的药,才行出不过近百里里,便闻得女帝婚变,如此连夜返回。到底是迟了。 “师姐……”他挣开她把脉的手,撩开衣袖,“快、快些……” 轻水明了,滑出两枚金针,略一思索只将一枚针打入他穴道,暂时封住了毒素的蔓延。 “你撑着,师姐带你回青邙山,师父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的。” 谢清平没说话,待缓过一口气,只趁轻水不备,反手将她指间正要收回的另一枚金针也送入了穴道。 “你——”轻水大惊,两枚金针自然能将毒素封的更牢固些,可是他眼下虚透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师姐去备马车,明日平旦,我跟你走。”谢清平垂着头,冷汗大颗大颗从额角脸庞落下,只喘着气吐出话来。然话到自后,却已经气息渐稳,手足不颤,缓缓站起了身。 “你、你……”轻水一把拉过他的手,寻找第二枚金针刺入的真正穴道,但见那位置不由怒道,“你疯了是不是?” 那是孤注一掷的一针,聚集精气元气于一处,换一日短暂的清明。 “我不能就这样走。这样走,她会受到无止境的编排和非议。” “我也不能死在这。死在这,将将收拢的世家会寒心,朝局会重新动荡。” 谢清平指尖巧劲弹开轻水要逼出金针的手,渐渐恢复血色的脸上又有了往日温雅的笑,“师弟最后一程,注定无亲无友,唯劳师姐相送!” 他交手与胸,向她行师门礼,深深一拜。 轻水受礼,“明日平旦,师姐在城门口等你。” 谢清平最后仰望承天门,只一眼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曾几何时,他那么努力想要活下去。 然到此刻,人世间,他终于已没有什么好留恋。 他已经不是丞相,不能再回丞相府。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进去了,府门口自也没有人会拦他。他去了内室祠堂,看见供桌上空空如也。 至此,他才回过神。多可笑,原来他心底竟还抱着一丝侥幸。 ——她未曾收回册宝,只是一时赌气。 “谁取走的?”他是有多么不甘心,还再问。 “是恒王殿下。”守卫如实回答。 他笑着频频点头。 恒王殿下,她的胞弟来取走的。 所以,与她亲自来取,有何异? 丞相府没有他的位置了,但郢都城中,还有一座他的旧宅,谢园。 大概整个郢都高门间,哪家也想不到,昨日被拦在承天门外、取消婚仪,今日又被罢官免职的谢丞相,居然还能设一场离别宴。 午间邀宴的帖子送遍了整个皇城权贵。 酉时开宴。 除了谢晗,慕容麓、荀氏一干人等,赴宴者未达十中之三。而后,过小半时辰,方有昔日同僚陆陆续续而来。如此,倒也过了半数。 谢清平坐在正座推盏换酒,他并不在意来人多少。 一个未来,说明他们惧怕殷夜,是皇权巩固的象征。但凡有一个来,见他此刻云淡风轻、闲云野鹤的模样,明日便会传出,女帝撤婚罢官,大抵是丞相本身不愿。 一点话头便可,传言从来自可添油加醋。 而此刻这般,他亦觉很好。明摆着,后面的官员惧皇权,却又念着往昔之谊、士族之利,乃是随着谢晗、慕容麓的步伐在走。 他将酒再三敬过二人,他择的人,他很放心。 这是他能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曲终宴散,他跪在了母亲面前。 “三郎十四立于明堂,至今十九年,今日被卸朝服,摘乌纱,自无法与自主请辞相论之。然到底半生谋划,亦是疲累。而今得浮生半日清闲,未尝不是另一种路途。如此,想趁岁月尚存之时,云游四方,望母亲成全。” 话一字一句说来,到最后,慕容斓尚且带着三分慈爱的面容已经变得扭曲。 她压下腾起的怒火,和无可名状的失望,持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半晌到底温软着声色,抚着儿子的头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你要远走,还是云游。三郎,你不孝啊。” “孩儿不孝!”谢清平不置可否,“四妹、姨母皆可出凌云台陪伴母亲。且四妹之罪,是孩儿保下。就当她代孩儿奉孝膝下。” “且不论她已嫁,为外姓女。便是你不顾阿娘膝下再无子嗣,那么你谢氏门楣呢?你谢氏百年荣光如何传承?”慕容斓凝视着他,薄怒已起,“你如此离去,弃母不顾,弃家族于不顾,他日有何面目见你父兄,见你谢氏列祖列宗?” “明初是兄长长子,已袭爵,已入仕,谢氏门楣由他传承,亦无不妥。世家各族,亦会奉他为首领。”谢清平平静道,“再者,天下定,朝局安,才是真正的大家。父亲当初提拔睿成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无有世家寒门阶层之分。如此,想来父亲在天有灵,但凡子孙后代能忠君报国,造福百姓,便是荣光。” -- 第86页 “故,孩儿出仕十九载,可说一句,俯仰无愧天地。” “好好好,你句句在理,安排妥帖,无非就是要一走了之。然说到底,就是被下了面子,无法面对,就是被一个女子抛弃了,才要躲起来,是不是?”慕容斓终于现出怒意,持珠拍在案上。 “我与陛下之间,无谓抛弃,是无缘而已。阿娘也勿再说这般话,传于六耳,徒遭麻烦。” “逆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慕容斓深望着自己的儿子,终于一巴掌扇在他面上。 谢清平挺着笔直的背脊,恭谨叩首,“三郎忤逆,拜别母亲。” “三郎!”眼见人已起身行至门边,慕容斓追上前去,伸手抚摸儿子面庞,老泪纵横道,“阿娘不该打你,阿娘……实在舍不得你。云游亦有归期,早些回家。阿娘老了,还能有多少日子。” 谢清平俯身再拜,“孩儿不孝。” 四月春暮,残月如钩,谢清平的身影湮没在夜色中。 “夫人,眼下该怎么办?”慕容垚从偏室转出来,“我们好不容易,寻摸着点滴的机会,斩断了陛下和三郎的牵绊。眼下三郎却走了,这实在功亏一篑啊!” “哪里便是功亏一篑了?”慕容斓擦去眼泪,敛了怒色,“你当他真的一点不怨吗?他有怨的,有气的,不然以他容人纯善的性子,但凡能消化了,根本不会远走他方。” “凭着这点对女帝的怨,凭着一点对我愧,他回来之日,便彻底在我们这头了。”慕容斓重新坐回榻上,眼中聚起昔年长公主的桀骜,“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三郎走了,离开了我们,但也离开了那丫头,还不够吗?” “只是可惜,谢家军和卫家军,都让三郎编入了隆武军。如今,我们手中无有兵甲,一旦举事……” “确是可惜。也不知那丫头有什么能耐,哄得他如此死心塌地!”闻兵甲被编,慕容斓持佛珠的手顿了顿,只押了口茶敛正神色,片刻亦挑眉道,“不过眼下无碍了,我们有一个堪比数万兵甲的人。” “长公主是说恒王殿下?” 慕容斓笑,眼前浮现出少年单纯又无脑的模样,多好的孩子啊,且是个儿郎,比那女子为帝名正言顺多了。 “那眼下,我们当如何?”慕容垚又问。 “收拾收拾,回万业寺吧。”慕容斓笑道,“睿成王病重,我为他诵经。大宁没了丞相,我替国祈福。” 想了想又道,“你那麓儿也很好,三郎择人的眼光就是毒辣,无事让他多来寺中,你们父子多聚聚天伦。” “臣明白!” * 谢清平从谢园踏出,漫无目的地走在已经宵禁的玄武大街,与师姐约好的时辰是平旦,如今尚有两个时辰,他像游魂一般走着。 直到对面一人拦下去路,方让他顿下了脚步。 借着朦胧月色,他辨出,竟是佘霜壬。 “陛下不肯用膳,大半夜折腾臣,要吃三锦阁的点心。”佘霜壬摇着扇子上前。 这话漏洞摆出,谢清平也未挑破,只道,“侧君漏夜出宫,可有要事?” 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个时辰,出来一趟难如登天。 “我不知您和陛下为何走到这步,亦不知您二位他日是否会后悔。然今日之局面,多少我也需担起几分责任。丞相离去前,不知有否嘱托?” 佘霜壬握扇执礼,躬身垂首。 谢清平常日浮在面上的笑意盈入眼眶,双手扶过他臂膀。 “能爱她吗?” “不能。臣心有所属,虽求而不得,却不能一心劈两半。” “能护她吗” “能。臣肝脑涂地,虽九死其犹不悔。” 谢清平退开一步,执君子礼作揖,躬身拜谢。 “丞相,可有话转达?” 夜空中,春风还是凉的,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到最后,他说,“没有。” 佘霜壬叹气,颔首道,“但愿臣与丞相,还有再见之日。” 谢清平体内气息开始翻涌,没入穴道的金针有破开皮肉跳出的趋势,眼前人变得模糊起来,他撑着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破晓前,一架马车从郢都城向西疾奔而去。 “没有这一针,我们就可以回到青邙山……你的毒都快有解药了啊……”清修多年,心绪如冰河的女子,终于被拉入红尘,抱着自小带大的师弟,嚎啕大哭。 青年郎君面色苍白如纸,他的手腕处,那枚金针跳出的地方,喷溅出极细的一道血流。 小到可以忽略。 但是血流不止,不死不休。 细细的一缕,带走他的精、气、神、带走他生命最后的一点时光。 马车越过内三关,奔向西海地界,风变得暖了,天也更蓝了。 不是他梦里的家,但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听话,你撑住……” 好多天了,谁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一直撑着那口气,始终不肯闭上眼。 马车疾奔入群山的一瞬,他终于再撑不下去,油尽灯枯。 唯有张合的唇口间,发出一点极轻的声响。 “你说什么?”轻水凑上去。 “久久,她不要我了。” “我……有一点恨她的。” 他说着恨,缓缓闭上的眼中,却仍是无尽温柔情意。 -- 第87页 第40章 【040】那人若是知道,大抵要心疼…… 已是六月盛暑,一日朝会散,百官躬身离去。 从来都是君王銮驾先行,百官跪送,后躬身出殿。然从上月开始,大监宣“退朝”,群臣齐跪后,殿上女帝却丝毫没有起驾的模样。直到内侍监近身提醒,女帝方回神见殿下跪了一地的臣子,又片刻方道,“诸卿散了吧。” 殿下臣子初时余光暗里扫视,却也不敢动。哪有君未行,臣先退的道理。直到女帝二次发话,六部尚书中的兵部、户部两位殷姓尚书率先起身,如此其它四部、内阁、剩余群臣方逐一执芴退去。 之后再次早朝,亦是这般,有一便有二,百官便也不再惶恐稀奇,慢慢开始习以为常。 谢晗曾在走出殿后,悄悄回首看过御座上的人。她端座在上,安静的如同一座雕像,十二冕旒挡住她半张面庞,自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谢晗总觉得,她一直凝视着殿下右首处。 “陛下是不是在看叔父站立的位置?”谢晗悄声问向身畔慕容麓。 “是的。”慕容麓未停下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上回,我还看到陛下望着自己齐肩处。” 最早的一段时间,殷夜不许谢清平北面称臣,要求与她并肩,共同南面临朝。 谢清平也未多有推辞,甚至因殷夜才六七岁,銮驾下来,他更是直接伸手牵着她,步上白玉高阶。女童有胃疾,饿不得撑不得,朝会时长时短,有时开到中途,便被丞相叫停。他竟能当着群臣面,带着她转入偏殿,给她喂一盏点心甜食。然后再回来继续朝会。 后来,女帝大些,懂事又聪慧。朝会胃疼也忍着,唯恐丞相受非议。有一回,待到朝会散,未上銮驾便晕了过去。结果头一回挨了丞相的训。 他说,“用不着你这般,哪里不舒服直接告诉舅父,有舅父在便没有你不舒坦的时候。” 于是,再后来,有些政事她听得烦了,尤觉个别臣子顽固又迂腐,实在不忍看下去,便没犯胃疾,也装胃痛。 谢清平发现,再训她。 她也不怕,昂首道,“就算不是胃痛,朕也不舒坦。您还凶朕,朕难受死了。嗯,以后就是难受死朕忍着便是,左右不告诉您。” 谢清平冷下的脸色在数句话语中被击破,转眼又是暖柔的笑意,轻声的话语,认命又无奈,“那、以后你递个眼神给舅父。舅父帮你截下话便是。” “你别装病,吓舅父。” 女童侧头轻哼,嘴角却满是飞扬的笑意。 “你叔父矜贵守礼,君子如玉,一身风骨立在天地间,文定朝局,武上沙场。近二十年间,都是郢都高门间世家子的典范楷模。”慕容麓道,“然世人却不知,他是最能打破规矩的,且极怕一个小姑娘。无一事而不怕。” 慕容麓回想昔年偶然看见的情境,即便多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那一刻的目瞪口呆,和延绵至今的鄙夷。 “不是怕,是爱。”谢晗笑道,“舅父爱得毫无原则,却又毫不保留。” “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如今,朝臣中,还敢闲聊起谢清平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两人了。 婚仪无故取消,丞相挂印离去,即便有当日谢园一宴,但到底难堵悠悠之口。 谢清平离开后的第一次朝会,便有几位世家官员提出了异议,认为即便是丞相自动请辞,然君上者,尚可三请三议。 亦有一大胆者,言道此间尚且因果不明。 到底是女帝退婚,引的丞相离去;还是丞相临门毁婚,因此被罢黜。此间因果,尚未有说法。 慕容麓得谢清平点拨栽培多年,那日宴上,虽无多言,却也心领神会。这般闻言后,刚要为陛下辨言,反正他早早连着京中柳巷的花魁都打点好了,左右是护君主名而败丞相身。 结果还未等他接话,座上女帝便已开口,“便是朕的不是,承天门退婚,又如何?说到底朕与丞相或结两姓之好,或一别两宽,此为私事尔。然丞相若是因婚不成,而挂印离去,乃公私混淆,因公废私。” 殿下人又言,“丞相功在社稷,今日之大宁,尚需丞相。” “若爱卿觉得,吾大宁之疆土,非丞相不可,卿或去寻回,或随了他去。”殷夜不怒自威,“然朕闻丞相当日尚有心设宴谢园,怕是对辞官归隐求之不得。” 臣子诺诺,被堵无言,半晌躬身叩拜,摘去乌纱,道,“还望陛下三思,追回丞相,以安社稷。” 此举一出,尽连着六七位官员一同摘帽下跪。 殷夜从白玉高阶缓步下殿,捧乌纱于那臣子前,道,“朕望爱卿三思。” 那人未接乌纱,只俯身再拜,“陛下三思。”遂身后七人同叩首。 “好,朕三思。”殷夜起身,两手一松,乌纱滚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领头人便被下诏革职,复了白衣之身。 “你们呢?”殷夜又问其余跪身之人。 且看他们颤颤叩首,惶惶起身。慕容麓尚且感慨这波人是领了何人之意,脑子发轴,女帝之言已经在殿中回响: “爱卿得尝所愿,且跟着丞相闲云野鹤去吧。” 君王眉目端平,辨不出喜怒神色,只继续道,“凡是总有代价。威胁,更需代价。” 至此,朝中再无人敢“丞相”二字,更别论谢清平之名讳。 -- 第88页 那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女帝,无怒无波,却威压朝臣,止息风澜,言语举止中已是一个成熟的帝王。 她坐在含光殿中,自是风华正茂的好模样,是英明有谋略的君主。然人散后。那副失神发怔的神态,慕容麓同谢晗回首望去,皆觉她已如枯槁。 朝会散开,诸臣退尽。 殷夜终于起身,她将眼神从右首的位置收回,红着的双眼齐肩扫去,自是不会有人。 “陛下,是回裕景宫,还是行宫别苑?”江怀茂望着外头毒辣的日头,“不若回寝殿歇一歇吧,等日头偏西了,再去!” “不必,这便去吧。” 这两个月来,起初她每日都前往别苑,看望病情日益加重的睿成王。只是睿成王却从不肯见他,即便是偶尔得了妻子的劝,许她入内,也不曾给过好脸色。 任她端药奉盏,他皆冷言推却,只道,“不敢有劳陛下如此。”然再看她一眼,便又紫胀着脸,气喘连连。 待她第三回 床头侍奉,睿成王一口气没上来昏厥后,她便再不敢前往。只得派暗子看着,有事回禀。 这便是前五日的夜中,暗子和太医接连禀告,说睿成王痰血迷心,人事不省。她连夜前往,守至平旦,终得其转醒的消息。 母亲和胞弟展开笑靥疾奔入内,母亲将父亲扶在怀中,弟弟接了药盏喂去。殷夜踏过门槛的脚,却默默收了回来,只待父亲用完药重新睡下,便返身走了。 她走出不远,又顿下脚步回头望去,停了很久,并没有人来唤她留下。无论是病重的父亲,还是侍奉在榻的血亲,仿若都不记得她的存在。 她站在空旷的殿中,希望自己不要显得这般突兀和尴尬,便招来太医问,“睿成王如何了,以后可要注意些什么?” 太医拱手作答。 她又道,“你等等,朕、寻笔墨记一记。” 整个朝野都知道,女帝天资卓绝,过目不忘,充耳不遗。几句医嘱,何需纸笔。便用纸笔,又如何反复书写。 不过是,她想多留一会。 她捏着那张纸,看着上头字迹,与面前太医,一道两厢发寒出汗。 静心,勿躁,熬过这月便大安了。 深宫多年,她听得懂太医的话,这是他们太医院侍奉尊上者最委婉保身的说法。 ——父亲熬不过这个月了。 故而,这些日子,她又开始重新日日来到别苑。 只是很多时候,她都不再进去,只在外堂静坐着,听里头响起的各种不适的声响,咳嗽、急喘、隐忍的呻|吟……一有动静,她便抬脚想要踏入,然隔着屏风,见侍者或殷宸侍奉在前,父亲尚且平和,她便又默默坐了回去。 见母亲从内室出来,她方抬起双眸,讷讷唤她,“阿娘,我、能见见爹爹吗?” “你爹爹没说,我也不敢问。”夫君孱弱如此,睿成王妃确实顾不上女儿。 又一想,殷律怀如今连床榻都下不了,是那日殷夜下诏罢黜丞相开始的,他闻言一口气栽倒,便彻底缠绵病榻。后殷夜又于朝堂革职求情之人,他便又吐了回血。撑至眼下,便是太医不说,她也知时日无多。于是,即便看着女儿日夜纤瘦的面庞,和充满愧疚的神色,她也分不出疼惜,问她一句,如何便要悔婚,闹到这个地步。 “久久,你实在太任性了。你……”谢清宁到底斥责不出什么厉害的话,只哀怨道,“你回吧,好好处理政务,如今没你舅父了,你认真些吧。亏得还有你弟弟,这里不用你操心!” 此情此景下,这样的话,为人母者冲着自己孩子说两句,也没什么。 殷夜亦这样安慰自己,只咬着唇口沉默点头。 只是她一走出门外,便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亦如此刻,她站在别苑大门口,只稍一想父亲推拒自己的模样,一想母亲这些绵软的话语,六月天,她已经背生冷汗。 烈日下,她眼前模糊,头阵阵发晕,遂定了定神,方抬步上前。 寝房内,她不曾见到父亲。 “陛下,睿成王今日不在府中。”管事回道,“晨起,王爷精神大好……” “爹爹精神大好?”殷夜眼中难得举起一点神采,“那人呢?” “王爷带着王妃和小殿下去万业寺了,说是看望谢老夫人。” “万业——”殷夜点了点头,坐下身来。 谢老夫人,是他的母亲。 她想去的,父亲能下榻了,纵是恢复不了原来的康健,总也好过卧在病榻上。但是到底不敢,怕他见了自己,心不静,气不平。 殷夜想了想,去了膳房,给殷律怀熬药,让守炉的婆子和太医指点着她。 她坐在矮桌旁,拿着扇子看着炉火,笑道,“别告诉爹爹朕来过。” 一袭阴影投下,递上一方洁净的帕子,“擦擦吧,一头的汗。”话和苏合香一起萦绕开来。 殷夜接过帕子,正欲说话,许是药味扑来,尤觉胃中一阵恶心,推过佘霜壬吐了起来,半晌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陛下,你哪里不舒服?”佘霜壬蹲下扶住她,搭过手腕把脉。 “许是天气闷热,这几日我胃里难受的狠。”殷夜抽过手,“回去再把脉吧,左右是胃疾犯了,宫里备着药的。” 佘霜壬点点头,摇开扇子给她扇着。 -- 第89页 “你快出去吧,爹爹知道该生气了。朕熬好了就来。”殷夜扭头朝他露出一点笑意。 佘霜壬看着她嘴角给他的笑意聚得艰难而苍白,分明是硬挤出来的。被炉火熏的泛红的脸上,滚下一颗颗汗珠,然双眸里却因有这么个可以尽孝心的机会而溢出无限满足。 佘霜壬想,那人若是知道,大抵要心疼死。 他捧在掌心,养了十数年骄傲又骄纵的小姑娘,在他走后,已经笑都不会笑了。于至亲面前,更是卑微又惶恐。 “快出去啊!” “臣去马车内等您!”佘霜壬伸手将她鬓角滑落的发丝拂去,起身告退。 殷夜目送他离去,转身望着一点跳跃的火苗。心道,其实她有家人爱她,有臣民需要她,有佘霜壬陪伴她,日子可以好好过。 生老病死也是常有的事,父亲百年后,她会照顾好母亲与幼弟。时光流逝,有一天,母亲若去陪伴了父亲,她便还有手足,姐弟二人亦会一路扶持,彼此依靠…… 来日路,没有那个人,她也能走下去的。 * 万业寺门口,一辆马车朝着郢都城方向奔去。 马车内,殷律怀撩着帘帐,回头遥望。直到那山上寺院门口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剩下一个黑点,再看不见,方放下帘子。 “过往阿娘是公主至尊,对我是严苛了些。但她素来识理,她都说了,没有怨久久的。你便放心吧。”谢清宁两手拢着殷律怀的大掌。 “要让久久把毓白召回来。”殷律怀半日红润的脸又开始泛出病态的白,反手握着妻子的手,“母亲如何不怨?她怨的,只是不愿你我操心,方隐忍着。” “她说只怪毓白意气,是毓白的错。毓白何错?最大的错便是惯坏了久久!说到底,是我们没有担起父母的职责,白白让母亲这般年纪,都不得儿子守在身旁。我们愧对母亲啊……” 殷律怀说着,又开始咳起来,这一日清醒,便是回光返照了,他与谢清宁心中都有数,两人彼此相望,亦不再说话。 许久,谢清宁道,“你也别多想。我们不还有润儿吗,如今母亲很喜欢他,且让他奉孝膝下,便算是代你尽孝了。” “回去……叫久久来,我……”殷律怀喘着气,靠在妻子肩头失了力气,片刻又道,“阿宁,你要看好两个孩子,润儿心浅,久久心重……” “我知道的,你别说了!”谢清宁搂着自己丈夫,将他靠入自己怀里,看皇城渐近,暮色降临。 * 万业寺中,殷宸牵着慕容斓的手,垂着脑袋与她回到厢房用膳。 “你这孩子,同你说了,你爹爹病重。你且随着回去,不用伴着外祖母。”慕容斓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些,吃饱了一会让他们送你回去。” “如今,你爹爹见不得你阿姐。你不在,别你姐姐好心送汤喂水的,又惹了你爹爹。你爹爹如今的身子,经不起了。” 殷宸闻得这话,想起殷夜常日守在别苑,不由颔首,“外祖母说得对,润儿一会便回。” 他也没胃口用饭,这两月来,他原闷着一桩事,惶惶不可终日,想说又不敢说。今日见了慕容斓,总算鼓足了勇气。 只放下碗筷,跪在了慕容斓面前,将那日偷拿册宝的事如实说了。 话到最后,不禁潸然泪下,“润儿原也想同阿姐坦白的,可是阿姐大部分时间都在别苑,润儿怕爹娘也知道了,润儿实在不敢,这么大的祸……” “不怪殿下,出主意的是老奴。”苏嬷嬷噗通跪下。 慕容斓望着他们两个,半晌扶起殷宸,将他拉到身边,“你也是好心。怪只怪你舅父,他意气用事,做事不顾前后。你才多大,有这么颗为他们好的心,哪里便是错了!” “外祖母,不若我回去同阿姐坦白了吧……” “殿下莫怕,且让老奴替你去了,原就是老奴的主意!”苏嬷嬷频频叩首。 “不,事是润儿做的。”殷宸哽咽道。 “好了,你去给我拿两丸宁神丹来,让我压压神。”慕容斓捂着胸口,长吁出一口气,方拍着殷宸的手道,“事以至此,你多说无异。你说了,且不论你是该罚。你爹爹可受的住?又要感愧你阿姐,又要发怒于你,他的身子吃得消吗?” “这说到底,你舅父,是伤心了……”慕容斓顿了顿,落下两行泪来,“按理,外祖母原不该同你说这些,可、润儿啊,你可知你阿姐如何便不肯成婚了啊?她这不说明缘由,实在……” 殷宸摇头。 “我闻你阿姐后宫……”慕容斓自嘲地笑了笑,“你舅父到底年长些,他如何比得过他们。” “夫人,丹药来了。”苏嬷嬷捧来两丸丹药。 殷宸回神,抹干眼泪接了药,又倒了温水奉给慕容斓。 “殿下,不是这样的。”苏嬷嬷重新接过药,将指甲大小的丹药化在水中,片刻待完全融了,方递给主子。 慕容斓笑着用下,片刻气息稳了许多,眉头也舒展了一些。 “外祖母,您病了吗?” “外祖母没病,就是精神不济。人老了,神思有些恍惚,用这药,能定神,安思。是个游医的药,外祖母试着用了两回,倒是不错。” 殷宸看着剩下的一丸,“这个少年人可用吗?” -- 第90页 “你作甚?你可用不得,别瞎胡闹。” “不是我用。”殷宸捧着那药盒细看,“我想给阿姐备些。好几回了,她都是精神恍惚,我原也听太医说了的。说阿姐忧思太过,给她开不少安神的药,我瞧着总也不见好。” “不若用这个给她试试。”殷宸垂着脑袋,“到底是我做错了事,对不起阿姐。” “我这倒是还有些,原本你舅父也看过,说是不错的方子。”慕容斓道,“不过得先和你说了,这药拿去,一定先让太医瞧了,他们许了,您方可给你阿姐用。” “她是一国之君,入口的东西,不是闹着玩的。” 殷宸终于露出个笑来,“外祖母的东西,还能有问题不成,再说舅父不也说是好的吗!” “哎,可不许说是外祖母给的。” “为何?要是阿姐知道外祖母未生她的气,她定会开心的。” “傻孩子,你阿姐还在气头上,知道这药是我的,可还肯用?白的辜负你一番心意。” “嗯!”殷宸频频颔首。 “快用膳,用完紧着回去照顾你爹爹。”慕容斓慈爱地揉着殷宸脑袋。 夜色中,疾奔回皇城的马车很快便湮灭了影子。 盛夏夜空,繁星点点。 慕容斓在庭院中纳凉,一袭人影渐近,在她对面坐下。 “长公主,那药若是真的被太医院验了怎么办?”慕容垚将煮好的茶奉给慕容斓。 “那孩子一心卖好,哪等得及给太医院验过。”慕容斓嗅了嗅茶水,“便是真的验了也无妨,一点致幻的东西,除非剖开了看。否则左右一眼,查来都是好药。” 慕容斓饮下茶水,“不瞒你说,相比这个没脑子的男娃娃,我其实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 “小姑娘是真厉害!” “当日一箭射杀我六弟晋王,半点犹豫都没有。” “上个月朝堂上……”慕容斓不由冷哼了一声。 “确实可惜。”慕容垚道,“那几人好不容易被拉来,原想趁势搓一搓她锐气。别说锐气,麓儿说她连着精神都恍惚,自三郎走后,一直避在寝殿。隆北那些人都急的不行。” “唉,不想竟就罢了一次朝,窝了七八日便出殿主持朝会。朝上更是反手摘了我们人的乌纱。据说当朝直接下的召,剩余那七个,便也不顶事了。” “三郎手把手教的。”慕容斓将茶盏置在石桌上,上头隐隐竟现出一道裂痕,“不过无妨,她没了三郎,如今又多了这么个好弟弟……” “长公主小心。”茶水滚烫,溅在妇人手背,慕容垚匆忙将她手拨开,从袖中掏出帕子递上。 “无妨!”慕容斓接过帕子,将水擦尽,想起今日殷律怀的愧疚和愤慨,谢清宁的柔弱无依靠,还有将将离去的少年手中那盒药,面上笑意更盛些,“再有能耐,血亲这一关,就能拖死她。” 她望着那方帕子,转了声色,“这些年,难为你抛家舍业陪本殿住在这寺庙之中,原是委屈你了。” “能随侍长公主,是臣的荣幸。” 慕容斓颔首,“就是可惜了你我二人的儿子,都作了那女帝的裙下臣。” 寒门草芥,竟高座庙堂。 她想,这实在太荒唐了。 第41章 【041】睿成王薨了。 月上柳梢时,殷夜终于将药熬好。因殷律怀还没有回来,便按着太医的意思将其篦在瓷盅内,搁在冰盆中镇着。 “这药凉了喝,还有效果吗?”她擦着汗,只觉胸口那股恶心感又涌起来,只抵着唇口压下去。 “回陛下!”太医道,“不碍事,就是天热用,院里商量着特地这般调配的。” 殷夜闻言,望着那盏药笑了笑,“可是记住了,不许说朕来过。” 膳房中数人,皆垂首应诺。 她起身捶了捶臂膀,往外走去。 外头星光点点,池塘里蛙声阵阵,殷夜穿廊而过,仿佛见一人正在池中摇船,船头摆满了新鲜的莲蓬。 “莲子静心安神,泡茶煮粥都相宜,剥了让司膳做给你吃。” “不甜,做坏了还苦,我不吃。” “司膳怎能做坏东西?罢了,舅父给你烹茶喝……” “行吧,赏您个面子!” …… 殷夜合了合眼,再观湖面,自然什么也没有。她顿了片刻,加快脚步,奔向府门。 “陛下,您怎么了?”佘霜壬本撩着车帘想看看她来了没,不料见她又慌又怒、步履踉跄地奔过来。 “没事!”殷夜撞在他怀中,只垂着头喘息。 “是累了吗?”佘霜壬握扇的手顿了顿,往后退开些,低头望她,“臣陪您回宫,午后臣给您备下了药浴解乏。” “嗯!” “你们在本王府门口作甚?”殷律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里是本王的院子,不是陛下的后宫!” 他才下马车,便见大门口紧挨的两人。 月色下,少女柔弱哀思,郎君护身安抚,任谁见了都觉是一副郎才女貌的模样。 “你回车上等朕。朕陪一会爹爹。” 殷夜话毕,噙着笑迎上了殷律怀,“爹爹。”她伸手想扶他,然伸出一半,见他虎目含怒,便只得放了下来,往后退了退,却仍保持着唤他时的含笑模样。 只是笑的不自然,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碎。 -- 第91页 殷律怀目光扫过来,殷夜便又笑开些,“爹……”她唤的极低,第二字没有吐出了,那点强撑的笑意便已经没有,只剩了一抹控制不住的哽咽。 她垂着头,深吸了口气,抬眸时又是一张亲昵笑靥,话语间流畅顺口,“朕回宫了。” “你进来吧。” 父女两同时吐出话来。 殷夜在御座上坐了十余年,不过是情绪的控制与转变,早已融贯于胸。只是在这般血亲面前,还需用帝王心术,终究是荒凉而可悲。 殷律怀虽早不理朝政事务,但到底能识出几分。才过二八年纪的女孩,实在难为了她些。 “进来吧,爹爹还未用膳。” 殷夜似未听清,站着未动。还是一旁扶着夫君臂膀的谢清宁扯了扯她衣袖,“还不跟上!” 殷夜回神追了上去,余光同不远处的佘霜壬触上,终于流泄出一点久违的欢喜与娇憨。 佘霜壬持扇朝她拱了拱手,目送她入门去。 * 屋内,一家三口用着膳。殷律怀是虚透的身子,原也用不了什么。殷夜胃里一阵阵难受,便也咽不下东西。 故而,未几便皆放下筷子,让人撤走了膳食。 “王爷用药吧。”太医送上药盏。 殷夜望着那盏药,面上笑意又浓了些,亦道,“爹爹,把药喝了吧。” 殷律怀接过来,搁在案上,也未急着用,只将屋中侍者都谴退了。谢清宁知晓他有话要与殷夜说,只暗里拉过她衣袖,示意她别太犟,顺着些自己父亲。 殷夜从袖中伸出手,拢住母亲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头。 “久久,你过来。”殷律怀将身侧的座椅拉开些,让之前坐在对面的殷夜坐下。 “爹爹。”殷夜自是听话。 “旁的爹爹皆不说了。亲事也好,朝政也罢,你总有自己的主意,爹爹不干涉你。只一点,你去一趟万业寺同你外祖母认个错,然后将你舅父召回来。” 殷夜原本泛起的笑,一寸寸淡下去,只低垂着眼睑,片刻方道,“得空,我会去看望外祖母的。” 空气中僵过一瞬,谢清宁轻咳了一声。 “爹爹,您用药吧。”殷夜转过话头。 “我同你说话,你都听了吗?” “女儿记下了。”殷夜将药盏奉上些。 “久久都应了,你把药喝了。”谢清宁接过药,持着勺子喂他,“天色也不早了,且让孩子回宫去吧。” “明日可还要政务要理?”谢清宁深望殷夜。 殷夜会意起身,“爹爹早些安歇,女儿先回宫了。” “站住!”殷律怀推过药盏,猛地了咳两声,“我将将同你说的,你可是应了?” 殷夜没有转身,拢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成拳。 “久久!”谢清宁唤她。 “应了。” “你去备笔墨,让她写下来!”殷律怀指了指妻子,又道,“久久,传人将你的玺印拿来。” “爹爹!”殷夜转过身来,声响抬高了些,“您要我写什么?写诏书让他回来继续为官做宰吗?您不是说,不干涉朝政、全凭我做主的吗?” “除此之外,凭你做主!”殷律怀亦腾起火来,面色不由白过一片。 “你好好说!”谢清宁顺着他胸口。 “我同你说,大宁尚需要你舅父。你别给我任性。便是你当真翅膀硬了不需要人家,你也得给人一个台阶下。你舅父是你手下寻常的一个官员吗?是寻常的一个丞相吗?他养你,教你,护你,如兄如父……” “爹爹,爹……你别说、别提他……” 殷夜成日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谢清平,但凡想起他,她总能想到前世他奋力掷火把的一幕,想起这辈子他退回的册宝相印,想到这些她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她的脑海中又连番闪过诚如父亲说言,他养她、教她、护她的日日夜夜。 她不能单纯地恨,亦不能好好地爱。 一想起他,她整个人都是割裂而错乱的。 “别再提他了,我不欠他。”殷夜拖着疲惫的步子,返身往外头走去,眼前浮现那两个未见天日的孩子,只觉痛彻心扉。 “殷久久!”殷律大步上来拽回她。 “你歇一歇,明个再说。”谢清宁看着他从虚白变得潮红的脸,哀求道。 “我还有多少日子,今日不知明日事。”殷律怀拽过殷夜,迫使她面对着自己,“把诏书写了,别让天下人骂你是白眼狼。” “好歹让人家有个梯、子下,回来同母亲团聚。你外祖母快花甲的人了,到如今不敢有一句怨言,只守在那寺里等她儿子……” “我没有让他走!”殷夜几欲崩溃,终于哭出声来,“是他自己要走的,东西是他自己还来的,是他不要的呀!” “我没有欠他,是他、他欠我的……别、也别他欠我,两清吧,我和他两清了!” “他为什么要走?”殷律怀仍盛怒中,“你说,他为什么要走?因为你悔婚,将人拒在门外!七尺儿郎跪了一天一夜,哪个不心寒!” “你又是因为什么悔婚?”殷律怀气喘连连,已是手足失力,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跌在座塌上。 “久久,你便服个软,你爹爹都这个样子了!” “你问她,因为什么悔婚?” 为什么悔婚? -- 第92页 为什么悔婚? 殷夜的眼前重新燃起大火,黄土中重新现出孩子的白骨,她站在父母对面丈地处,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拼命以指尖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半晌,缓缓走近父亲,顿下身拉过他的手道,“女儿年少莽撞,不辨情爱,临到头才发现对舅父非男女之情,不过是仰慕之意。故而悔婚,如此负心于舅父,失信于天下。女儿下罪己诏,同跪承天门前。” “外祖母不得享与天伦,亦是女儿之过。女儿会去看她,给她族人与皇恩。” “唯一桩,他要走,女儿不会去追他。昔日朝堂之上,女儿亦说过,悔婚吾之罪,我认。”话至此处,殷夜隐忍许久的泪水猛地滚下来。 从前生论之,她并未觉得自己有错。 “但他、他可以退我册宝。可是、是他公私不分,将相印退回。这点,我没有错,是他自己要走的……”殷夜到底再难控制自己,情绪慢慢激动起来。 “我没有要他走……我没有要他走啊,我想着无缘做夫妻,还是可以做君臣的!”殷夜松开殷律怀的手,跌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深阔的殿中。 时值殷宸回来,见到这一幕,只惶恐站在门边不敢进来。 “润儿!”殷夜见到她,满是泪痕的面上浮起惨白笑意,跑过来拉上他,“你告诉爹爹,册宝相印,都是舅父他先不要的,是不是?他不要了,让你还给我……” “不是我不要,是他不要,是不是?是不是?”殷夜跪在地上晃着殷宸,最后竟抱住了他,仿若想从手足身上得到一点依靠。 这一年,殷宸十一岁,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的胞姐十七岁,放在寻常人家,也不过一个年少的闺阁女郎。 此刻,她搂着他,面庞贴在他胸膛,瘦弱的双肩因哭泣而颤动着,他站在她面前,仿若比她还大些。他伸出手,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而胞姐如同魔怔般,喃喃重复着那句,“不是我不要,是他不要的……是他不要的,是不是?” 是他不要的…… “嗯,是他不要的。”殷宸抚拍着她,想起不久前慕容斓的话,终于还是顺着开了口。未曾坦白。 殷律怀起身,将殷宸拉开些,揽过殷夜,把她抱在怀中,揉着她的脑袋道,“久久,爹爹知你识大体,顾大局,便是平日骄纵了些,也不过玩笑。老话说吃亏是福,这世间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便是你舅父先退的相印,你便再大度一回,莫让天下指摘你。他、毕竟养……” “我有父有母,他为什么要养我?”殷夜只觉又被扯进爱恨皆不得的绝境里,只推开殷律怀,提着气到,“因为他欠我的,他要补偿我。” “我,不欠他。” “他要回来便回来。让我下诏请他,绝不!”殷夜怒吼出声,返身离去。 “你、你个混账东西!”殷律怀颤巍巍的身子,踉跄了两下,一口血喷出直径仰面倒下去。 “六郎——” “爹爹——” 谢清宁和殷宸疾奔上去,抱起地上的人。 “六郎,你醒醒!” “快传太医,快!” 殷夜站在殿中,望着悲泣的母亲,慌忙的胞弟,还有地上人事不省的父亲。未几,侍者太医皆匆匆入殿,抬人如内室。 殿中便又剩了她一人,她这才动了动,也不过是眼眸的下垂。她看见自己的肩头和衣襟处,皆是点点血迹。 她伸手触上,还是热的。 是,方才父亲喷出的血。 她的一边脖颈也被溅到了,抬手摸去,又温又黏。放手至眼前,便是鲜红一片,还有阵阵生腥之气。 胃中翻涌起伏,她又开始干呕。 “陛下!”佘霜壬在外头见势不好,匆忙入殿而来。 “是……爹爹的血。”她将手伸给他看,目光游离而涣散,“我、身上有好多爹爹的血。” “是不小心溅到的。”佘霜壬掏出帕子给她擦着,“不怕的,你爹爹本就病重,生老病死而已。陛下,您还给王爷熬着药呢,您是最有孝心了。王爷心里都知道的……” “陛下,臣给您擦干净,便没事了。”佘霜壬扶正殷夜,强迫她望向自己,“您听臣说,您没有做错事,您是个好女儿,也是个好君主。” “臣是局外人,看得最清楚。” “是吗?”殷夜已经灰败不聚焦的双眼总算焕出一点光彩。 佘霜壬频频点头,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气。断不能让她走入死胡同,觉得如今之故引她而起,否则这人便要废了。 他弹指在殷夜后背的昏睡穴上,将慢慢闭眼无声的人揽在怀中,坐在一旁候着。 只盼望,睿成王度过这一劫。 寅时三刻,天光微凉,只听内室传出一声痛呼,是睿成王妃的声音。 怀中人似乎有感应,整个忽颤。佘霜壬试温参汤的手一顿,将她搂得更紧些。 “睿成王薨了!”侍者出来回禀。 佘霜壬默声谴退他,解穴让殷夜醒来。 “我……”殷夜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爹爹?” “睿成王薨了。”佘霜壬按住她肩膀,“但他让你照顾好母亲,和手足。” 如他所料,殷夜没有反应。 “王妃柔弱,殿下甚小,唯你能庇佑他们。”佘霜壬将那碗参汤喂给她,“能做到吗?” -- 第93页 又半晌,殷夜颔首,仰头将汤饮尽了。 第42章 【042】我好疼…… 因六月酷暑,便定了只停灵七朝,便进行丧仪。原本是要将睿成王遗体埋入翠玉山第九峰,已昭显生前功绩。下葬前夕,殷夜连着诏书都下了,却被睿成王妃当场扔在了身上。 这也是六日来,头一回谢清宁对殷夜所做的事有所反应,或者说愿意理她。只可惜,是这样决绝而愤怒。 别苑书房中,幸得只有殷夜、殷宸、和谢清宁三人。 诏书没有分量,但两轴是小臂粗的空心竹,如此砸中胸膛,亦是生疼。殷夜皱了皱眉,问,“阿娘,是对诏书有什么异议吗?” 她俯身去捡,弯腰的一瞬只觉头脑晕眩,眼前阵阵发黑。直缓了片刻,方撑起身来。 谢清宁看她一下变得虚白的脸色,顿了顿道,“我与你爹早有约定,生同衾死同椁。我们的家在隆北,你将他埋在这,我怎么带他回去?” “阿娘,爹爹不在了,你一个人回隆北,我会担心的。”殷夜更想说爹爹走了,阿娘再走,她就一个人了。 这里,于她也是异乡啊。 “我有润儿。”谢清宁的话击溃殷夜的心防。 殷夜扫过一旁的胞弟,深吸了口气,不欲再辩,“所以,母亲是如何打算的。您说,我照做便是。” “不必棺木入土,且火化了吧。”谢清宁尚且分得清公私,只道,“骨灰一半入你翠玉山,这是你爹的荣光。一半我捧回隆北,他说了要和我回家的。” 话至此处,谢清宁难得狠戾地望着殷夜。 她曾数次和殷律怀说,时日无多,且回隆北养着。和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少操些心。可是,他就是放心不下,拖着病体一日日耗在这里,陪着女儿。 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 “你过来!”谢清宁温声道。 殷夜走近,又唤了声“阿娘”,然话音刚落,谢清宁便扇了她一巴掌。 极清脆的一声,在殿中回响。 殷夜连手指头都没有被人碰过,谢清宁连蚂蚁都没有踩死过。 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阿娘——”一旁的殷宸出了声,让两人回神。 殷夜只觉遍体生寒,连站也站不住,只扯了扯嘴角,“阿娘、回殿歇一歇吧,明日丧仪便安您说的办。” “久……”谢清宁抬了抬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明日还有好多事,我也累了。”殷夜红着眼,“是女儿不对,阿娘有气是应当的。阿娘若是好受些了,便回去歇着吧。” “那……你也别熬着了。”谢清宁垂下眼睑,吐出一句话来。 殷夜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 谢清宁已经走至外院门边,却不由顿下脚步回头望去,殷夜正挺着笔直的背脊坐在案前,摊开诏书,重新书写。 烛火下,她一边面颊上的手指印其尤其明显。 “你舅父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爹爹气成那样,可到死也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谢清宁望着自己的手,“润儿,阿娘……” “阿姐不会生您气的。”殷宸扶着她,“阿娘还是去躺一躺吧。” 谢清宁叹了口气,到底也没回房,再过个把时辰又要去灵堂。她亦合不上眼,遂转头去了膳房。 “去寻点玫瑰露来,陛下爱吃甜的。”谢清宁吩咐下人,自己熬着一锅粥。 她已经回了神,她答应了夫君,要好好守着两个孩子。百年后,去见他时,好把他错过的风景美事讲一讲。 她难过,孩子又如何不难过。 谢清宁想着殷夜这数月、数日愈发沉默的模样,不由心中发酸。 下人捧来玫瑰露,她舀了一勺融入粥里,慢慢搅拌着。 膳房外,前两日特来送行的慕容斓正望着屋内场景,只朝着守在一旁的殷宸招了招手。 “外祖母!”殷宸奔到她身畔,压着声道,“这么晚了,您如何还不就寝?” “年纪大了,睡得就少了。”慕容斓往里探了探,“你阿娘连着几日哭晕过去,精神弱的很,一会便要举哀了,如何还在忙种事。让奴才们做就好。” “阿娘方才打了阿姐,心里难过,给阿姐熬粥呢!” 慕容斓望着那袭背影,默了默,叹气道,“你阿娘最是心善,小时候在府里,外祖母对她严苛了些,没让她过上几日舒心的日子。倒是后来嫁给你爹爹,过得快活些。可惜啊,如今又剩她一个人。” “都怪阿姐,那日犟的厉害!”殷宸一下红了眼眶,“把爹爹……” “话不能这样说,你阿姐啊终究是帝王,高高在上惯了,她也不想的,是不是?”慕容斓抚着殷宸脑袋,“要说有错,你舅父更是错大了……如今云游在外,人事不知,你爹爹生前与他最是要好,可以说情同手足,这最后一程他也送不到!” 慕容斓长叹一声,唏嘘不已。 “不怪舅父。四海之大,舅父伤心远走,定是入了不染尘世的地界,许是压根不知我们这里的消息!”殷宸垂着头,“就是知道,他也未必敢回来……” 话至此处,殷宸复又抬眸道,“外祖母,我……还是没说那事。” “事已至此,说不说还有什么意义。”慕容斓道,“不提了。往后啊,你好好孝敬你娘才是最紧要的,你瞧瞧你娘,可是累坏了,这两日我看着她也是神思恍惚的。明日你且看着她,让人早早备上些汤水,醒神安神!” -- 第94页 殷宸闻言,不由扬起嘴角笑道,“外祖母,我想起来了,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哎——”慕容斓才要开口,人便已飞也似的跑了。 谢清宁闻声出来,见到慕容斓,遂赶紧上来扶她。 母女俩彼此安慰了一番,慕容斓言有些困意,起身欲走。 “小时候阿娘对你不好,可曾有怨?走前,慕容斓头一回抚了抚她额头鬓角。 “没有的。”谢清宁以面贴着那只略带皱纹的手,亦是头一回感受那掌心的温暖。 “那、以后也别怨阿娘。”慕容斓将她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怎会?” 谢清宁满眼热泪,她一生渴望的母爱,在她挚爱的男子离开后,竟尽数回归补偿而来。 这世间的得失,残忍而慈悲。 慕容斓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原本慈和温柔的面庞,慢慢变得冷淡而不屑。 她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夫君同她意见相左,执意要提拔栽培那个寒门武将;想起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是与父如出一辙,对寒门偏尽了心,更不惜扶那个女子上位…… 她的眼前浮现出谢清宁温婉柔弱的面容,浮现出殷宸单纯呆傻的模样,最后浮现出殷夜桀骜骄横的神态…… 没有兵甲又如何,绵里针一样能杀人。 慕容斓边走边对苏嬷嬷道,“传个话给慕容大人,让他将流言用心编好,很快便有用了。” “夫人,上次那坠塔流言转眼便被女帝止了……” “这回,流言是退而求其次。”慕容斓挑了挑眉,“顺利的话,根本便用不上。” 夜色中,慕容斓的笑意愈发浓盛。那是能勾起人当下最烈情绪的幻药。 譬如殷夜,眼下满心愧疚,自当以死谢罪。 再不济,她也该困死在错杀生父的自责里,再不得阅政理政。 * 膳房中,粥已经熬好。谢清宁盛出一碗,预备送给殷夜,想了想,又添了一小匙玫瑰露。 日子这么苦,且让孩子多吃些甜的。 “阿娘,再放一枚这个。”殷宸将指甲大小的丹药投入盅内。 “这是什么?”谢清宁惊道,“粥要给你阿姐喝的,怎能随意添放东西。” “阿娘莫急,且听我说。”殷宸环顾四周,除了外头守卫,原也没有什么人,但他还是压着声响讲完了。 “当真吗?” “外祖母自己都吃的,能有什么问题!” “不是这个意思。”谢青宁又盛出一碗,“你不懂,有些药啊,尤其是安神、补身这类的,得分年岁。你阿姐到底还小,也不曾育子生产,体质同我们上了年纪的有很大的不同。不能随意用药。” 谢清宁将新盛的同盅内的,交换过来,“既是安神的,阿娘用了,可好?” “你可不许同你外祖母说,免得她多心。” “嗯。听阿娘的。” * 寅时正,殷夜已换了孝服,在灵堂守灵。 谢清宁绕过她的寝房转到灵前,见守在棺椁前的身影,不由双眼红热。 “久久!”她上前唤她,“起来,阿娘给你熬了粥,用了再陪你爹爹。” 殷夜有些诧异,只见得殷宸提着食盒冲他点了点头。 母子三人在偏殿围桌而坐,各自用着一盏粥,中间放着两碟点心。 “快吃啊!”谢清宁抬头看见殷夜持着玉匙,却是一口未用,只摸了摸她脑袋,“还生阿娘的气呢?” “没有!”殷夜笑了笑,将粥送进口中,却忍不住阵阵反胃,猛地将勺子扣在桌上。 谢清宁和殷宸同时抬头看她。 “阿娘,我胃疾犯了,吃不下。”殷夜掩着口,“你们吃吧。” “可传太医看了?”谢清宁夹了一方白玉糕给她,“不若你试试这个?” “这几日是阿娘不好,弄的你连平安脉都未请。明个待诸事结束了,且让太医好好瞧瞧你!” 嗯,殷夜皱着眉,再未用膳,只勉励压着一阵阵翻涌的呕心。 谢清宁望着她面前一口未用的粥和点心,有些黯淡地垂下眼睑,只夹了方点心给殷宸。 * 已至平旦,吊唁的人陆陆续续前来。 殷夜帝王之身,寅时之后便被扶进内室,由司礼官教导丧仪的相关事宜。又因为昨夜改了火葬,她需临时记下的便更多了。 灵堂内,跪着的谢清宁两眼发怔,只呆呆望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材,眼前浮现往昔种种,皆是那人音容笑貌。 “夫君,你来接我了吗?”她喃喃道。 “阿娘!”殷宸看着她的样子,不免有几分害怕,“阿娘——” 他用力扯了扯母亲衣袖。 谢清宁回过神来,又转头望向内室女儿的方向,望了半晌,目光又呆滞起来,“你阿姐还生阿娘的气,不吃阿娘的东西!” “阿姐是病了,您别多想。” 谢清宁不再说话,只将头深深低下,如同儿时在司徒府中未犯错却仍旧被人苛责的模样。 她两眼盯着灰白的孝衣,眼前丈夫伸手迎他的场景,和女儿恼怒不理她的样子,来回交错着。 这一生啊,她最爱的便是那人,最不放下的是儿女,至于此刻最愧疚的便是打了孩子那一巴掌。 “久久……” -- 第95页 “六郎……” 她轻轻唤着他们。 殷夜在内室,将事宜从头记下,往外望了望,只对着司礼官道,“阿娘累好几日了,润儿也还小,合棺之后诸事皆由朕来吧。” “陛下!”佘霜壬伴在她身侧,“好几个时辰的诵词祷告,您撑的住吗?” “你扶好朕呀!”殷夜又望了眼外头,想起凌晨母亲给她熬的粥,中心腾起一点暖意,“朕会好好的,你说得对,爹爹不在了,朕要照顾阿娘和润儿的。” * “王妃——” “阿娘——” 外间灵堂内如同炸锅响起,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怔住了。将将因胸口憋闷被侍女扶出殿外喘气的睿城王妃,在重新踏入殿门的一瞬,顿住了脚步。 却是转眼之间,以头撞向棺椁,鲜血四溅。 这回殷夜没有溅到血,溅到血的是殷宸。 少年愣了愣,扑向母亲。 “夫君,你来接我了!”母亲在他怀里笑了笑,转眼又哀怨道,“久久,对不起……” 她没有合上眼,最后的目光落在内殿门边的少女身上。 灵堂安静如斯,殷夜听得清母亲的话。但是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和自己说对不起,她从来也没有怪过她呀。 “都是你,都是你!”半晌后,殷宸起身扑向殷夜,“阿娘就打了你一巴掌,打完她就后悔了人,她都连夜给你做吃的道歉了,你还不吃,你一口也没吃……” “你要是吃一口,阿娘都不会这么伤心!” “阿娘打你怎么了?”殷宸拼命地拉扯她,如同拉扯一个没有魂魄的牵线布偶。 “殿下!”佘霜壬一把推开他,护过殷夜,“都是死人吗,拦着殿下!” “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我去找爹娘!”殷宸在侍卫手中挣扎着,“阿娘打你就没错,你赶走舅父,气死父亲,现在还害死了她……” “你給我住口!”殷夜挣脱佘霜壬的禁锢,上前扯过殷宸衣襟,“给我闭嘴,谢清平是自己辞官,爹爹是病重而逝,阿、阿娘相思成疾,随了父亲去的……听到没有!”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殷宸的话,他说的半点也没错,是她赶走舅父,气死父亲,害死母亲,他们的面容在眼前来回飘荡。 甚至还有前世模样。 谢清平烧成一具焦炭躺在棺木中,母亲衣不遮体吊在城楼,而她守着父亲腐烂的尸身半月,如常用膳处理朝政,只为掩人耳目等待援军…… “我哪里说错了,你就是不敢承认!是你害死了爹娘……都是你……” “闭嘴!”殷夜用力扇了他一巴掌。两世为帝的目光威压下,殷宸终于愣神静下。 她其实已经辨不清今夕何夕,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害死爹娘。只是本能支撑着她,不能由着殷宸说下去。 否则,大宁便会有一个弑父害母的君主,君身不正,臣民即反,国亦恒亡。 身清,名正,才能安天下人心。这是那人教她为君开蒙的第一课。 多可笑,父亲还未入土,母亲鲜血未干,她竟还能保着清醒施威众人。 “恒王殿下受惊失神,言语疯癫,送回宫中调养。”殷夜转过身,凤眸寒光扫过灵堂诸人,京畿半数高官都在。 她望了半晌,也不说话,只缓步走到地上那具还在留着鲜血的尸身旁,咬牙将她抱起,欲要放入睿成王的棺木中。 “开棺!” “陛下,这于理不合,且需……” “开棺!” “这——” 殷夜抬脚踢向说话的人,“再要朕动手,就不是一口牙这么简单了。” 开棺,又合棺。 抬棺前,殷夜召来昭平长公主,传令内三关三万兵甲往皇城靠拢。 昭平离开、前往调兵的一刻,整个灵堂臣子齐刷刷跪下,只道,“陛下节哀!” “今日疯癫的是恒王,明日疯话传出,疯癫的便是尔等。” “臣不敢!”又是整齐划一的声响。 丧仪如常举行,按时结束。 夜半时分,殷夜从梦中惊醒。 佘霜壬推门而入,撩帘看见蜷缩在榻上浑身是汗的人。 “你说,他为什么把天下给我?” “为了让我做一个孤家寡人?” “我做成了……到今天,我、就一个人了……” 殷夜捂着小腹,往佘霜壬身上缩去,“我好疼……” 佘霜壬从抱住她的一刻,便把着她的腕脉,再三测过,终于含泪盈笑,“陛下,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你有孕了……你有孩子了!” 然他的话才落下,怀中的人便已经晕了过去。 “陛下!”佘霜壬看着她手捂着的位置,不由眉心一跳,掀开被来。 果然,淡金亵裤上,已经落了斑斑血迹。 第43章 【043】他错过孩子的胎动,亦错过…… 景熙十二年秋,西海地界,群山最深处,青邙山里,昏迷了大半年的谢清平终于醒来。 当日,他回到师门的一刻,便已经筋脉衰竭,毒入肺腑,没了意识。 门中师尊惠悟法师,并着轻水、赤焰师徒三人,穷尽毕生所学,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然却只是较之死人,多了口气。 他血液归经,有了元气,但一身毒素彻底蔓延,不得控制。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醒,亦不知是否还会醒。 -- 第96页 却不想,半年时间,他竟醒了过来。 “师父果然没说错,师兄执念至深,咽不下一口生气。”说话的红衣女子是他师妹赤焰,见他醒来也没多少意外,只将常日备好的药端来给他。 谢清平如梦初醒,扫过四周景象,又见面前之人,往昔记忆涌入,半晌便也清楚此刻情境。 “辛苦师妹了。”他接过药,然熟悉的气味入鼻,原本亮起的双眼顿时黯淡了几分,“我的毒……” 赤焰挑眉摇头,“师兄,且换个思路想想,好歹金针刺穴你都活下来了。这毒,你且熬熬吧。” “左右活一天,你赚一天。你虽入了红尘,但到底清修过,且洒脱些。” 谢清平尚且苍白的面上,露出一贯温雅的笑,“你说的对。”话毕,仰头将药喝了。 九死一生,他本该高兴的。却也不知为何,自醒来一刻,他的一颗心便跳的厉害。随着意识的清醒,他的不安愈加厉害,连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赤焰絮絮说着当下时辰,亦告知师父同师姐皆去了北山为他采药,估摸下个月才回。 “你能替师兄去趟郢都吗?”谢清平还下不了榻,更别提车马劳顿,他撑起精神,同赤焰说着事宜。 最后思她从未下过山,虽灵敏聪颖但终是是单纯,便止住了,“罢了,你去寻些提神补气的药,我自己回去。”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因何离开的郢都皇城,但他但凡还有生的日子,他便还想再见她一面。尤其是这一刻,没来由的,他焦躁、不安、又心慌,没有半点新生的喜悦。 所有的情绪汇成了一个念头,回到她身边,看她一眼。 “提神补气?那我再给你扎一针不就好了”赤焰猛地提高嗓门,一把拉起他的手,看着先前没入那枚金针的位置,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虚不受补,喝口参汤都能要你的命!” “这心跳的……”赤焰正搭在他腕脉上,“我去,我替你去。放心,入了那万业寺,我便说我是化缘还不行吗?” “小心些,只一条,别惊动她。”谢清平想着自己依旧生死未卜的来日,再三嘱咐道。 翌日,赤焰安排好他用药事宜,拿着他的信物,在他喋喋不休的嘱托中下了山,前往千里之外的郢都皇城。 * 而郢都皇城里,确是诸事频发。 十月中旬里,殷夜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显怀格外明显。 从去岁十二月坠塔,到今岁四月和谢清平的生离,六月里与双亲的死别,紧随其后与手足的离心,纵是她心性再强,也被磨得没了生气,整个人枯瘦的就剩一把骨头。 每每司香目送她銮驾前往早朝,看着她的背影,冕服之下,背脊纤窄拓沓空荡,根本不似有孕的模样。然待她回来,正面望去,她隆起的腹部,已经难配玉革腰封,便又觉她吃力难捱。 好似腹中的孩子,蚕食着她的骨肉精血。他们一点点长大,她一寸寸消瘦下去。 对,是他们,不是他。 九月初,太医院会诊,确定是双胎。 消息传出,朝堂上相比初闻殷夜有孕的震惊,如今已淡定许多。确切得说,是不敢再多言。本来女帝有孕,国祚得以传承,自是好事。然有孕消息传开,其父何人却不得而知。 百官顺着时间算,按着受宠程度算,已辞官的谢清平,长盛不衰的佘侧君,回了前朝重受重用的谢世子,半温不火却家族高升的卫御侯……女帝不开口,没人能真正确定。 佘霜壬曾劝了回,“既然已下了决心要生下来,且告诉了天下人,其父何人。他若得了消息,说不定便回来。” 他还记得,殷夜初闻有孕,原是不想要的。那样的打击下,她已然万念俱灰。腹中尚且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血肉,她也没有生出多少感情。只觉人世艰难,何必生来受罪。 便同佘霜壬讨堕胎的药。 佘霜壬劝了一回无果,便不再开口。 然,她讨了三回药,回回自己摔了碗。 “不是,你这样,他一定会回来的。”佘霜壬换了肯定的口气。 殷夜不说话。 “那不若从后宫里,挑个你顺心的,堵了前朝的嘴。何必让他们日日烦您。” 殷夜抬眼看他。 “陛下不弃臣,臣自然无话。左右臣在您这后宫做到这个份上,高升的速度比暗子营快多了。臣便是哪日出了后宫,也不指望再肖想其他好姑娘了。” 殷夜抚着胎腹,笑出声来,一抬头却是一行泪滚下来。她朝着他摇头。 至此,佘霜壬方明白,她虽怨着那人,却也不肯让其他男子占了他为父的名声。即便这样能让她堵上前朝的嘴,在朝堂上少受非议,将本就苦痛的日子过的轻松些。 可是,她就是不肯。 “朕是帝王,若论血统,孩子从我腹中出,任他生父是谁,都是一样的尊贵。” “其实何论贵贱,往上倒去,朕本寒门布衣女,多少人视朕如草芥。” 初时,她在朝上与朝臣争辩,却也难止息他们源源不断的上疏,尤其是世家。毕竟多有儿郎送入后宫,总想弄个明白。 后来,她与他们道,若长着一张嘴,再不能言其他,便就此闭嘴。 部分官员悟了,主动闭上嘴。 没有悟的,或者悟的慢的,便彻底被闭上了嘴。 -- 第97页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繁华热闹的玄武长街上发出一阵阵惊叫。郢都皇城的城楼上,挂起十数具尸体,深陷传言多时的女帝登楼而望,俯视城下众生。 她没有虚词华藻,亦不前后迂回,只明明白白与臣民道,“此乃京畿官员,皆为朕杀之。食君之禄,单不能忠君之事者,朕弃之。而又不能忠君之事,还要扰乱君心、妄图逼君者,朕杀之。” “此间十二人,皆是榜样。” “今日中秋佳节,花好月圆,惊吾子民欢聚游乐,朕之过也。然,若还想往后日日夜夜,皆有中秋聚首,十五团圆,便将今日之景、十二人像牢记心中。” “如此良辰佳节,朕相信尔等定终身不忘。” 至此,即便对女帝腹中之子还有天大的好奇与揣测,也没人再敢堂而皇之的摆上明面来。 其实回头想想,何苦来的,自古帝王政绩闻达便算明君。私德之上,不过是看明君手段罢了。而明显,这位不到二九年华的少年女帝,亦是铁腕手段。 若她单单只有铁腕便也罢了,偏她每每动手,都是给足了颜面和警告,如此死在她皇权下的人,竟叫人没法再去怜惜。 故而,到如今,诊出双胎,群臣已开始拱手道贺。 * 这厢能喘口气了,佘霜壬便命太医院一起拦下了殷夜,让她莫再操心政事,暂停早朝,左右已是孕后期,且安心养着。 “不是明年二月的产期吗,待年后再停朝会吧。左右朕也还能动,不耽误什么。”这日里,待佘霜壬和昭平再次劝她后,殷夜终于松了口。 “这些折子我送回内阁去。”昭平抱走案上卷宗,“放心,我盯着他们,重要的回头给你再审。” 殷夜不再抢着,只笑着点了点头。 昭平如愿走了,佘霜壬却没开笑脸。 “怎么了?”自有了胎动开始,殷夜便柔和了不少,面上亦重新有了笑意,只是终究淡的如雾似烟,仿若随时便会散去。 佘霜壬望着拢在雀裘中,撑不起一件薄衫的人,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劝她留下孩子。这样单薄的身子骨,他实在惶恐,能不能撑到产期,撑到了产期又是否熬的过生产的折腾。 “是我自己要他们的,和谁都没关系。”少女聪慧无双,一眼看穿对面人心中所虑,“生我,养我的人,都走了。朕在无人之巅,冷的很。想要有人陪陪我。” 殷夜垂眸望着隆起的小腹,“要是他们知道,我是为此留下的他们,大抵会不开心的。” “他们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却也是个自私的母亲。” “可是,朕就是这样想的,想有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陪陪我。” 话到此处,她不由想起前世时光。 将他囚禁在伽恩塔的第三年,她已经妥协不敢奢求。她终于明白,不论他有多偏宠疼爱自己,同他一生所秉的风骨,一生忠于的山河社稷相比,自己到底排不到最前头。 她没有输给任何人,不过是输给了他的家国大义。 这样的输赢原没什么好比较,可是仅仅是因为没有排在最前头,便用一双儿女作了代价…… 她始终想不通,什么缘故让他狠得下心纵火烧塔,亦无法想起后半生的时光。前世后半生,至他死在坞郡祖宅的那一刻,可曾有过后悔,可曾再想起她! 她想不通前世缘由,也理不清今生事宜。 譬如,他为何要将天下给她? 曾经他给她的至尊至贵的东西,如今几乎成了压垮她脊梁的重负。父母皆亡,手足离心的那一刻,她何尝没起过轻生的念头。 可是,回想黎民苍生,她惊觉自己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曾她予天下,就是为了她这一刻能强活下去吗? 自然不是的。 亦或者是幼时登高戏言,要如凤鸟横绝九天,他便以天下奉之。那他如何确定自己一介女流能威慑四海。 往前世看,他分明重礼而守礼。 而今生的他,仍旧保持着的前生模样。 他将她放在了心里,却没有置在心间。 不然,承天门一跪,他何至于连相印都交回。不过是,他恨她,折了他风骨。 殷夜安抚着又开始动起来的孩子,蹙眉喘出一口气。 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年模样,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孤独留下了他们。 “是朕赶走了他。可是,他为何不偷偷回来看看我,他就一点都不想我吗?”在佘霜壬面前,她愿意露出一点软弱。 “你说的对,朕也信的,只要他回来看我一眼,看到我现在这样,他一定舍不得再走。”殷夜的泪开始滚下来,半晌攒出一点稀薄的笑意,自嘲道,“所以,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不是赌气走的,他就是不要我了。” “陛下!”佘霜壬拢在广袖中的手指伸曲了数次,终于道,“臣、抱抱您吧。” 殷夜点点头,笑着靠过来,靠入他怀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 “侧君,你想入仕吗?” “这样守着朕,你不会有子嗣的。你家虽是小族,但父母总望你有个前程。暗子营到底不如明面为官的好。” “六部之中,或者太医院,你想去哪,同朕说便好。有朕在,阿姐那头你不必担心的。” 孕期里,殷夜自是嗜睡些,两眼已经慢慢合上。 -- 第98页 “臣哪也不去。”佘霜壬轻轻拍着她,“臣就在这守着您。” 守着她,是他的公主给他的任务,是他唯一觉得和公主还有牵绊的地方。 昭平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纵她再公事在前,总也会分去心力。他在此间尽心,便是对她的尽心。 守着她,亦是那人离去前的嘱托。那人以德报怨,让他看见人世的慈悲与温柔,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而他守的这人,他拉过薄毯给她盖上,亦是值得的。 他想起儿时族中堂妹,与自己感情最好,细算来正和她一样的年纪。堂妹已经嫁人生子,夫家一小户尔,却是夫妻和睦,公婆良善。 日子简单快活。 这世间,过得简单而快活的人有好多,却怎么也轮不上他怀里这位。 若是那人还在,或许她能…… 他的嘱托? 佘霜壬思绪连篇,想到谢清平,蓦然想到些什么,不由蹙眉凝神起来。 那日漏夜相见,他那般嘱托,分明是情深意切,不得已而远走,实实在在是一副被赶走的模样。 可是…… 佘霜壬望了眼怀中的人,她口口声声是他要走,是他交了册宝相印,逼的她下诏罢黜。 他那样的人,纵是被下了天大的面子,退回册宝尚且可能,连着相印都交出,这等不留余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据江怀茂所言,册宝相印都是殷宸送入宫来。谢清平要退回这些,若当真去意已决,让心腹送回岂不更好,比如一手栽培的慕容麓,再比如嫡亲的侄子谢晗,若是为了避嫌怕影响他们的仕途,他还可以召暗子拿来,奉在承天门口,更是直白决绝! 恒王殿下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如何要择他呢? 这一遭,从情到理,都断了逻辑。 怀里的人,发出了两声细浅的闷哼声,打断他的思绪。佘霜壬垂眸望去,见她两手都捂在胎腹上,知晓是胎动引起的不适。 却也只能暗叹一口气,感受胎动原是幸福而充满希冀的时刻。 可是于她,因身体的羸弱,却成了一种负担。 而那人远走他方,天涯海角怕是根本想不到,他养大的姑娘,正为他孕育着两个新的生命。 他错过孩子的胎动,亦错过妻子最难的岁月。 * 孩子动的厉害,不过一刻钟,殷夜便受不住醒了过来。 “陛下,不若你卧榻歇会吧。”佘霜壬叹了口气,将她抱去内室。 “你老是皱眉做什么?”殷夜抬手抚在他眉心,“你不是说,孩子好动,是因为他们康健吗?” “嗯,他们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佘霜壬将她放下,在她后背垫好软枕,让她半躺着。 才六月,她已经没法平躺在榻上。一躺下,孩子抵得她呼吸都困难。 往后的七个月,八个月……佘霜壬越想越心惊,若是寻常妇人这般,还能建议清减些膳食,防止孩子过大,起卧艰难。 而她根本都瘦成这样了,孕吐更是断断续续没有彻底结束过,还能减少些什么? “侧君,下月朕想去趟万业寺庙。”殷夜突然开口道。 “你听朕说!”殷夜见他一口就要回绝,下一瞬就要去告诉昭平的模样,只拉着他袖口道,“你们不都说眼下胎像很稳吗,又说双胎易早产,八月九月大时,再不许朕走动。朕便哪都不去,好好待在寝殿待产。” “下月孩子七个月,亦是稳妥的时候,可对?”殷夜缓了缓,继续道,“下月里,十一月初三,是外祖母生辰。自然,朕送份礼便罢了。但是……” “但是今年阿娘走了,我就当为阿娘尽的孝。”话至此处,殷夜目光落在胎腹上,“他们……” 她想说,他们带他们父亲尽孝。到底没说出来,只笑道,“好乱的辈分,都是朕惹的!” “其实,也不仅仅为这一个生辰,朕有些怕的。”殷夜拉佘霜壬袖口的手攥得紧了些,她经历过前世分娩的无望与苦痛,也知自己日渐羸弱的身体,“我想见一见他们。” 他们,一个是谢清平的母亲,一个是殷夜的胞弟。 当日殷宸被殷夜关在宫中两月,吵闹无度,殷夜实在经不起他折腾,又值慕容斓传话来,说能抚慰殷宸,望她看在殷宸年幼,她亦年迈,许他们处在一起,彼此陪伴。值殷宸亦是愿意,她便未曾阻拦,让他去了万业寺。 至此刻,她到底舍不下唯一的手足。父母皆亡,教导养育幼弟,原该是她的责任。她若真的不行了,泉下见父母,总也不能还带着与手足的嫌隙。 “您不会有事的。”佘霜壬自然懂她的意思,只将她的手拢回被中,又想起方才之回想,或许能从殷宸身上知晓些什么。 有时,死结解开,胜过医药。 遂也不曾回绝,“只一桩,我们銮驾前往,清道而行,这样道途安静平坦些,不累着您。” 第44章 【044】逼死手足,对你有什么好处…… 殷夜计划着前往万业寺的那个午后,千万里之外的青邙山上,谢清平接了师妹赤焰从郢都皇城送回的第一封信。 那也是他将将能下榻的第一日,雪鹄带信而来,他颤着手捻了几回,都没能拆开。待拆开后,却又是反复看了数遍,方确定信的内容。 毓白吾儿: 念社稷之,朝局安定,轮转如常。思家族之,明初入仕高升,肖尔风采。天子女帝掌朝局,用贤臣,实乃明君尔。 -- 第99页 今朝一切新生,陛下有孕,国祚绵长。吾儿四方游历,若郁结已散,盼尔归来,与母共享天伦。若愁绪尚在,亦许你纵情山水。母亲身体康健,勿挂于心。 未亡人谢氏慕容 是慕容斓亲笔,他识的母亲字迹。 社稷安,朝局定,家族荣光延续,国祚得以传承。 果然是万物新生。 还有她,腹中新的生命。 谢清平握着信,坐下身来,这样好的局面,是他曾经日日期盼的。可是这一刻,他却没有半点喜悦。他又一次阅过那封信,目光凝在“陛下有孕”四个字上。 他没有心思再去揣测,孩子是谁的。 他就是在想,若当初不曾回回喂她避子药,哪怕是少喝一些,会不会他们也能有个孩子,会不会有了孩子,她能许他回去,慢慢重新接受他。 岁月漫长,他会好好爱她。 他安静地坐在熏炉旁,将信投到炉中烧去。一点余烬飘出,映在他无光的眼眸中,随之黯淡了下去。阳光渡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他剧烈地咳起来,半晌咳出一口血。 看着掌心血迹,谢清平有些回神,目光重新转到熏炉中的的灰烬上。他的生命,今日不知明朝事,哪有什么岁月漫长。 如今这样,也挺好。当是与前世路重叠。 她罢黜他,远离他,从和他错乱无终的情感里走出来,重新得遇良人,生儿育女。 而较之于前世,今生她父母尚在,手足相伴,而他亦不曾伤过她。她可以比活的明媚而快意。 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执笔回信,当是为人子最后的交代。 * 十月末的时候,一向安静冷清的万业寺中,开始热闹忙碌起来。 万业寺原也是给达官显贵添油进香的,素来有香火。说它安静冷清,是因为后院方原五里皆为前朝遗族慕容氏所居,香客并不会入内,所以纵是前头人员往来,这一处亦清幽雅静。 而如今,从前两日起,外头香客断绝,后院却是侍卫宫人出入不断,如此前后景象换了个位。 这日,天空阴沉,慕容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倚在临窗的榻上养神。只是滴漏时辰点滴过去,她合了小半日的眼,眉宇间却愈发紧皱,难耐不安。 “外祖母!”殷宸走上来,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着。 “润儿来了!”慕容斓缓缓睁开眼,见他挨在自己身侧,原本慈爱的面上想要露出的责备到底收了起来,只叹气道,“不是同你说了,外祖母染了风寒,这两日别过来。如今天寒,仔细别传给你。” “这有什么。润儿身体强健着呢,不碍事的。”殷宸从苏嬷嬷手里接了药,奉给慕容斓,“外祖母,我如何觉得您病的有些重,传医官看看吧。我让我的太医过来。” “恒王殿下,不劳太医的。”一旁的慕容垚道,“老夫人是心躁了些,这两日……” 他顿了顿,往外头瞧去,“这两日收拾向旭殿,声响原也不大,只是老夫人安静惯了。” “休得胡言。”慕容斓饮完药,轻喝了一声,“陛下要来,收拾殿宇再寻常不过。” 她缓了缓,喘出一口气道,“左右是人老了,不重用了。要是早两年,我且亲自盯着,看他们收拾妥当。” “她来便来了,既是要给您做寿的,带着亲卫便罢,还摆开銮驾出行。白的扰民声息,徒增麻烦。”殷宸不屑道。 “这话便是胡闹了。你阿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月份也大了,出宫自然要加倍小心。”慕容斓拉过殷宸,“你可得应了外祖母,不能气着陛下。她身子重,经不起的。” 殷宸原是知晓臣民对殷夜腹中子嗣的议论。在这万业寺中,也曾两次撞见慕容斓同苏嬷嬷暗自抹泪,悄言说着,若是他父母知晓,她名声至此,定是泉下不安。只叹自己年迈无力襄助。 故而,此番又闻她身孕之事,殷宸只觉鄙夷。他被关在宫中的两个月,亦听宫人私下传言,陛下后宫郎君无数,大抵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楚孩子生父是谁。 又言,丞相何故一去不回,亦或许早早知情,方设计脱身。 而流言最盛的时候,是他六月里来万业寺的途中,田间百姓压声说笑,就是站的高了,若是吾等民间小户,哪怕是高门贵女,这等行径,早早被捆石投河,绞架火烧,啧啧,门楣都被败光了…… “外祖母同你说话,可是听到了?”慕容斓嗔他一眼,“你爹娘都不在了,你便是殷氏唯一的儿郎,要懂得手足和睦,更要挑得起重担。” “润儿记下了。”殷宸道,“左右也没有什么重担,爹娘亡故,润儿便在您跟前代他们尽孝。” 说着,他转到慕容斓身后,给她按揉太阳穴。 “傻话,怎么没有重担!”慕容斓带了点笑意,“万里江山,便是你的担子。你不想给你阿姐分担些吗?便是你恼她,且想想这山河社稷,一宁字,乃是你母亲之名啊……” “母亲,阿娘……”念及谢清宁,殷宸按揉穴道的手不由重些,片刻道,“只是润儿从未想过。” “那便现在开始想,好好想一想!”慕容斓合上眼,笑意盈入狭长的凤眸中。 日头偏去,殷宸探过身子,“外祖母现在可舒坦些了?” 慕容斓睁开微红的眼,点了点头。 -- 第100页 “外祖母如何哭了?” “没有的事。”慕容斓望着案上锦盒,又伸手捏了捏眉心,待手放下,眼眶更红了。 “外祖母到底怎么了?” “是老奴的不是,忘将三公子的信收走了。”苏嬷嬷走上前来,抱起锦盒,朝殷宸福了福,“前两日三公子来信了……” “舅父来信了?”殷宸开怀道,然见主仆二人这般模样,又不免狐疑,“舅父——” “是丞相来信?”一旁的慕容垚亦亦道,“怎么说?可是要回来了?” “三郎,不回来了。”慕容斓叹了口气,扫过慕容垚,终究还是凝神在殷宸身上,拉着他的手道,“润儿没了爹娘,外祖母也没了儿子,这老的老,少的少,相依为命吧。” 殷宸大惊,抢来锦盒,翻开信件,半晌只喃喃道,“或许能治、治好,也不一定……” “前两日寺里来的那个红衣姑娘就是他的师妹,医术最是厉害。我问了她的,她也说生死由命。”慕容斓面上范泛出一点苦涩,“便是没她的话,三郎是什么性子,若非他自己料定,如何会写这样的绝笔信徒惹我心伤……” 慕容斓拉着殷宸,嘶哑哭声渐起,“可怜我儿,天涯沦落,有家难回啊!” 殷宸往她身上靠去,望着窗外往来归置打扫的宫人,眉间怒意渐起,只紧紧抱着面前老妇佝偻的身体。 * 十一月十三,气温陡降,天阴欲雪。 佘霜壬给殷夜披好雀裘,戴好连衣风貌,忍不住又给她搭了会脉。 “这一晌午,你测了三回了。”殷夜哭笑不得,“还好吗?” 佘霜壬点点头,“陛下和孩子都无恙。” 一月过去,殷夜的肚子有大了一圈。许是她政务处理的少了,心亦静了些,虽还消瘦无比,但总算面上有了些血色,孕吐也稍有减缓,能多进一点膳食。 这样,若能顺利到产期,佘霜壬计算着日子,还能将养一两个月,到时便能更稳妥些。 两个多时辰的路途,殷夜在车驾中睡了一会,醒来时眼眶红湿。 “他们又闹您了?”佘霜壬篦了碗安胎药喂给她。 殷夜接了,却也没喝,只望着那碗安胎药,片刻道,“下次能给朕准备半个蜜沙果吗,这太苦了。” 宫中已经没有蜜沙果,因为种果子的人不在了。要吃需等西境明岁供上来。 其实在这之前,殷夜也不曾提过;如同她望着苏合香树中一行突兀的枫树苗,亦不曾去当荡过秋千。 “我刚才梦见他了,头一回。”殷夜笑的比哭还难看,“他说,以后会好好爱我。” “陛下,您下诏,让丞相回来了。” 殷夜望着佘霜壬,半晌摇头,她垂着眼睑,“朕怕。” “我怕,传了召,他也不回来。” “那时,我要怎么办?” 佘霜壬还想再说些什么,车驾便停了。他抱着殷夜下车,却没再将她放在地上,只一路抱着往山门走去。 “做什么,你放下朕!”外头寒风拂面,殷夜便也收了愁绪,望着上头迎候的诸人,只觉不妥。 “这路陡峭,臣抱着您,安全些。” “你扶着朕便好。” “会崴脚,胎腹挡着你视线。” “朕……” “您别说了,再说臣返身下山去。” 殷夜难得见到佘霜壬这幅冷肃模样,不由好奇又好笑,便也闭了嘴,闷声露出两分笑来。 殷宸作为天子胞弟,自是站了最前头,身后是谢晗、慕容麓等一干贺寿的官员。他远远便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人,随着身影越来越近,又见宽大雀裘都掩不住的肚子,心中满是愤怒和鄙夷。 慕容斓因早早告了染病,自也未守在山门口,只立在了内堂门口,身畔伴着慕容垚。 “本殿当是没有眼花,那孩子是看到什么了,气的双肩发颤。” “方才来时,臣问了侍者。”慕容垚道,“佘侧君抱着陛下上来的,估计殿下觉得他阿姐实在有伤风化。” “稚子纯善也简单,想不到太多。”慕容斓笑道,“本殿却觉得,陛下需人抱上来,许是身子有恙。那样情境下知晓有了孩子,撑到今日,不容易的。” 慕容垚颔首,最近几日他的儿子慕容麓和谢世子谢明初一直在此间安排事宜。皆是至亲,慕容斓拉着闲聊,原也套出不话。 “长公主确定陛下腹中之子是丞相的吗,若不是他的,今日之计未必能成。” “绝对是三郎的。”慕容斓眼神坚定,“你儿也说了二人情感,如此珍弥。若不是他的,而是女帝后宫新欢,她何苦死命不开口。如今这般,分明是怨着,又爱着。” “那,她腹中也是您的孙子……” “罢了吧!”慕容斓闻言,失笑道,“亲儿子都偏着旁人,至死不回弃母不顾,我还指望隔了层肚皮的!” “若他日,他有命回来,知晓是他自己的一封信,做了她妻子的催命符,便也废了。”慕容斓眸光中现出两分狠戾,“本殿儿子,既靠不上,便只能毁了。” 言语间,殷夜已经入山门而来。 慕容斓换了慈和笑意,踏出殿来,只悄言道,“不是万全的法子,但是是唯一的法子。我们没有兵甲,便只能借势。” “臣明白。”言语的二人目光齐落在殷宸身上,转瞬亦迎上殷夜。 -- 第101页 * 向旭殿中,君臣同乐。未几,慕容斓言风寒未愈,提前离了场。 殷宸见殿上主座的两人,又见离去老妪孤独的身影,只举杯闷声饮下一杯酒。 酒酣宴散,殷夜入厢房问候慕容斓。佘霜壬原想私下寻个借口找殷宸,然殷宸一直随在慕容斓身侧,根本没有机会。 “陛下赶紧歇下!”慕容斓见人进来,自是亲身迎她,“七个月吧,拖着这般重的身子,不该来的。” “马上七个半月了。”殷夜扶着座塌,就着佘霜壬的手坐下,“外祖母可要摸摸他?” 母子连心,她摸一摸,便当是千里外的他摸了。 “可以吗?”慕容斓一脸期待和慈爱。 “自然可以。”殷夜甚至往后靠了靠,让出更多的空间。 “外祖母,您这边坐。”殷宸上来扶过慕容斓,“您染了风寒,歇着便好,站着做什么。” “再说,有什么好摸的。”殷宸小声嘀咕道,“又不是舅父……” 他的话没说完,也很小声,但殷夜还是听清了。 坐着彼此尴尬,左右来这一回,殷夜心愿已了。她不过担心慕容斓年事已高,亦怕自己生产难捱,便来看一眼。 如此看过,她也不想久留,只起身告辞。 “去送送你阿姐!”慕容斓推着殷宸,“你忘了,前两日怎么答应外祖母的?快去!” 山门口,有寒风飒飒,风雪欲来。 殷宸追上来,殷夜回头。 “臣,恭送陛下。”殷宸勉励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出来时,厢房外还听到慕容斓长长的叹气声。 苏嬷嬷劝她莫伤身子。 她道,“本是不想的,可看着陛下,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便不由想到我那沦落在外的孩子……” “要是是他的,该多好!” “润儿!”殷夜听他疏离之言,亦不想多言,只道,“你既然称了臣,阿姐还是那句话,挑个职位历练起来吧。爹娘不在了,我们姐弟便是最亲的人。” “最亲的人?”殷宸道,“最亲的人,许会打我,当是教导我。但不会像对犯人般关我!” “阿姐关你,是不得已。阿姐同你道歉。”殷夜抬手握住他肩膀,“不气了,好不好?遂阿姐回宫住些日子吧!” 万一她撑不过分娩那关,人生最后一程,有手足相伴,也不至于太遗憾,见父母也可以有交代。 “道歉!我接受。”殷宸话音落下,然还未待殷夜展开笑容,他便猛地拂开她握肩的手,他望着殷夜身畔的侧君,不由又想起那些谣言。 说她腹中孩子其父不详,有辱门楣。 而她今日竟还要外祖母抚摸他们,慕容斓的话亦重新回荡在他耳畔…… “那你向阿娘道歉吗?你把她活活逼死了,她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一直一直看着你!” “还有爹爹,他是被你气死的,气到吐血,一闭眼便再未睁开过!” “殿下——”佘霜壬拦下他话头。 “你让他说。”殷夜平静道,“当日朕受的住,今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倒是要看看,我殷氏的儿郎,是不是只会囿于过去,用此亲人的死伤彼亲人的心。” “父亲病重,吐血而亡,那是意外。若非要论责在我身上,我有,我认。但我不全认。” “母亲之死,推在我身,我半点也不认。我旧疾发作不得饮食,母亲为此走入死路,困死自己,是她心性薄弱。若她心性强大,还寻死路,便是徒增你我姐弟嫌隙,更是责在她身。” “我长你六岁,辨出此理,今日告之于你,你且给我慢慢悟清楚。活的理智有头脑些!” 殷夜动了怒,到底有些撑不住,只缓了缓道,“我再告诉你,便是我明白此理,亦要无数次提醒自己。否则,我也会崩溃,倒下。我死了,大宁给你传承,你现在有这个本事吗?且不论这些,逼死手足,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走!”殷夜再不想考他,只扶过佘霜壬的手,尤觉疲乏又失力,大半的身子都靠了过去。 殷宸咬着唇口,敢怒不敢言,胎眸望见前两人身影,不由冷笑出声。 “便算你说的都对,你做得就对吗?你腹中孩子不明不白,你怎么敢走到外祖母身边的,还让她去摸。你知道她有多伤心吗?她的儿子快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她还要强颜欢笑面对逼走他儿子的人……” 殷夜本来没有理会他,然话到最后,她扶在佘霜壬臂上的手颤抖着,她也没有回头,只顿在原地,问佘霜壬,“他说什么?” “谁、谁快死?” “谁……死了?” “陛下,你……”佘霜壬原同她一般震惊,一时失了反应,待回神,殷夜已奔了回去,揪着殷宸衣襟吼道,“你说谁你死了?” “你胡说,不许你咒他!” “不许咒他!他就是生气而已,我下诏、我下诏他就会回来了……” 前世残缺的记忆涌入脑海。 最先出现的便是她罢黜他的第二年,她接到他死于祖宅的死讯。 所以,今生也是这样吗? 这样的画面第一个呈现,殷夜抗拒着不愿想起。 “我没有骗你!”见殷夜这般,殷宸原是有些害怕,却尚在盛怒中,只推开她,“你不信,就等着!” -- 第102页 天际浓云翻滚,寒风愈冷,佘霜壬将她圈在怀里,按着她纤细手腕上的脉搏,想要安抚却已不知从何说起。 殷宸去而又返,将信扔给殷夜。 寥寥数语,是为绝笔: 不孝子三郎,云游中染病,恐时日无多,亦不想重回旧地。望恩母许我殒身于山川湖海,与吾终生所爱之疆土融于一体。 日后,世间再无谢氏三郎。然,尔耳畔之清风,头顶之云霞,目光所及之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世间再无谢氏三郎…… 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殷夜眼前模模糊糊,她张合着唇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她仰面倒在身侧人怀里,双眼通红却没有眼泪,一直蠕动的唇瓣亦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她伸手接住。已经退尽血色的面上,焕出奇异的笑意。 落雪了,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雪!”她闭眼前,终于吐一个字。 血—— 青袍郎君蓦然顿住了脚步,他打横抱在怀里的人,下半身的袍摆已经被血染红了。 汩汩鲜血,流的极快。 第45章 【045】我、不、怕。 銮驾回到宫中的时候,还是十一月十三当日的戌时正。 两个时辰的大雪,地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纵使佘霜壬医术无双,勉强缓减她的见红血流。但从裕景宫外门到寝殿一路,落在两人身上的血渍,染在雪地里,仍旧触目惊心。 如佘霜壬所料,殷夜被刺激之下,心绪混乱,已然有了临产的征兆,没法再保胎。 太医将这话传达给昭平的时候,殷夜尚有意识。她躺在榻上,忍过腹中的抽痛,只拉着就近的佘霜壬的广袖,朝他拼命摇头。 她想说话,却不能吐出一个字。 “太小了?”片刻,佘霜壬看着她的口型,握住她的手,小声问道,“您怕他们太小了,是吗?” 殷夜点头。 前世里也只有七个多月,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小的像只剥了皮的小猫。她撕碎衣衫包裹她,竟半片袖子就能拢严实。 而这辈子,他们已经没有父亲了。唯剩她,让她再养一养她们。她拉着他袖角,神情哀戚,余光望见下身不断流下的鲜血,无助又无望。 “不怕的。”佘霜壬坐在床榻,给她擦着汗哄道,“生下来,臣帮您养着他们。您有整个太医院,再不济我们可以招揽名医,天下四海都是您的……” 天下与四海。 谁给她的天下与四海? 殷夜频频摇头。 到了这一刻,她只想要她的夫君,想要她的孩子。 “舅父!”已经太久,她没有唤过这个二字。只是这一刻再喊,只能靠口型来辨别。 她的双眼又红又热,头脑胀疼,目光缓缓涣散开去,薄汗涔涔的面上又开始现出傍晚时分奇异而虚无的笑。 有前世路,引着她走回去。 “陛下!”佘霜壬见她鲜血仍旧如柱流下,只扎针在她虎口,“陛下,您撑口气,不能睡!” “且待血止了。” 殷夜被强迫着醒来,睁开双眸,扭头望着半抱着她的昭平。 是不能睡。 她还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只满眼渴求地望着昭平,唇口一直蠕动着,一字一字传给她。然后,然她推开去。 没有声音,昭平却也懂了,只掩口含泪奔去帝王双殿。 勤政殿九层朱柜里乃帝王信物,玺印和虎符,含光殿中有专门传位的空白诏书。 殷夜见东西都来了,便蘸着血迹书写。 “夜崩悦继,长公主掌天下事。”寥寥数字,她尚有力气写下。 前世,一场大火,最无辜的便是她的堂姐。 她将诏书、玺印、虎符都推给她,然后朝着她笑。如同刚入主这九重宫阙一般,偶尔想偷懒,便讨好地露出三分狡黠的笑。 舅父训导时,拉阿姐背锅。 “辛苦阿姐。”她张合着唇口,维持着儿时那点娇憨。 “我给你守着,你给我好好的。”昭平抚了一把她冰凉又黏腻的面庞,返身出殿。 走到门边偏阁,昭平回望榻上的女子,压声将话传给太医院,“陛下最重要。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尔等且黄泉再侍奉!” 至此,殿门沉沉合上。 长公也未再回裕景宫。 她收了诏书,只持虎符镇守京畿。内三关兵甲再次往皇城靠拢,边地无声驻守,百姓如常作息。 然相比外间的平静如常,宫门之内,女帝的寝殿中已是一片狼藉,血污满地。 月沉日照,日落月升,已经是十四的夜晚。 明月又大又圆,月华映着雪光,白得渗人。 千里之外的青邙山上,谢清平从睡梦中惊醒。 梦里,他看见她腹部隆起,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中,尤似前世模样。 他在一盏凉茶中定下心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信虽是烧了,然每字每句皆烙在了他心头,尤其是“陛下有孕”四字。 倒也不知几个月了? 他握着茶盏,算起日子,自他离开至今七月有余,总也不会他一走便怀上,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月,或者更小些,三四个月。 他无聊又无趣地算着,鬼使神差入了师父的丹房,按着丹药种类排列一个个寻过去,大半时辰便找到了他要的各类药草。捧着它们回到案边,拿小称量出各草药分量。 -- 第103页 她的体质温厚,但是素有胃疾,又易惊梦,一点苦味便叫的厉害…… 将静心丸做成酸甜的零嘴,把安胎药制成香甜的药膳,要是孕吐厉害,就当膳食用下,这样不伤胃还能养身子…… 他研磨草药,誊写药方,东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一碗安胎的药膳正好做完。 他用小匙舀了一点,自己尝过,很是满意。虽有一点苦味,却转瞬回甘,已经和甜点无异,她一定肯用的。然端着药膳出来,他想了想,又返回了膳房。 前两日他看见师妹酿的桂花蜜可开瓮了,帮她启封,装在三寸琉璃罐中,装了整整四罐。 他没贪心,顺走了三罐。 好几个月呢,留小姑娘慢慢用。 “久久……”他端着药膳和花蜜,踏入寝房。 房中除了他半夜起身,还未规整的床铺,自然什么也没有。 晨曦第一抹阳光射入,直刺他眼眸。他不由合了合眼,手一抖,托盘便打翻在地。 馨甜的桂花蜜如同琥珀般缓缓流淌,同那碗微苦回甘的药膳慢慢融合…… 他怔了许久,回首望去,天低云厚,群山环绕,这里是青邙山,不是有她的郢都皇城。 谢清平转过身,再看地上泼洒的膳食蜜汁,看着它们渐渐四散流去,只觉心悸的厉害,他扶着门框,眼前模糊而恍惚,只觉地上流淌的是鲜红的血液…… * 的确,地上满是鲜血。 有的已经占地凝固,有的从床榻滴落,还带着人体的温度。 “怎么还出这么多血?”司香握着殷夜的手,终于忍不住厉声问过稳婆。 两个时辰前,熬了两天一夜的人,终于破水,进入最后的产程。 佘霜壬出去时,亦伏在她耳畔安慰,“再和您说一遍,信上只是说染病,说时日无多。并没有说便一定殁了。万一,万一呢,他回来,你们却不在了,你要他怎么办?” 这样的话,两天里,每每殷夜目光涣散开去,或者许她小憩攒力却见她睡得愈发昏沉时,佘霜壬便一次次施针,一遍遍诉说,吊起她一口气。 直将她撑到到宫口开全的一刻,终于聚起她的生气。 他一点点松开手,笑意却温暖的如同可以依靠的兄长,“便说臣有顶好的医术,眼下您和孩子的脉象都很平稳,胎位亦是正的。努力些,便能生下他们了。” 殷夜记着他的话,也努力想要生下他们。可是这一刻的她,靠在司香怀中,如同一条被人扔在岸上即将枯死的鱼。 剧烈的疼痛笼罩着她,力气从她四肢百骸飞速流散。 喂入她口中的药,喂进去多少,未几她便吐出多少。教她含在舌下的参片,呛入她喉间,激起她连番咳嗽。让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陛下,您撑着口气!” “陛下,您再使些力气……” “孩子已经冒头了……” “陛下,他在等你!” 殷夜努力分辨着每一个声音。 “他在等你”,终究她只听清了这一个声音,她的眼泪簌簌从两颊落下,伸手去抓面前的那袭青色衣衫。 袖角入手的一刻,她的意识与身子剥离开去,满目满脸都是混着眼泪的笑意。 她终于看见了前世,属于他的一生,属于她的他之一生。 她看见罢黜他的第二年,随他尸体一同送入京畿的那块青玉上正反两面的字,是他给孩子娶的名字。 坞郡祖宅一场大火,原是他自己放的。 他隐姓埋名,哑声割面,去北戎给她寻治病的良药。 十年后,他平了北戎蛮夷,得了药,却死在归途。 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再未见过她。但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为了她。 还有更多,在他死后,她自己的人生…… 她在那个漫天飘雪的冬日里,见到他尸身的那一刻,便已经原谅了他。 而在自己生命消亡的那一刻,她甚至求了来生。 今生,是前世的来生。 不该是这样的。 “舅父——”殷夜发不出声音,唯有唇口数次张合,唤着同一个称呼。 “别丢下我!”良久,她发白的唇瓣艰难地蠕动,又形成一句话。 只是也没有人看懂。 周遭的人只见她逐渐灰白的面色,失神的双目,嘴角带着笑,眼角却还在泪流。 诸人皆唤她,稳婆掐着人中,太医将针从指尖扎入。 良久,她浑身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目。竟是比众人意料的要快许多,眼中甚至聚起求生的神采。 “帮……我……”她攥着不曾松开过得青色袖角。 许是之前她神识错乱,认错了人。但她此刻是清醒的,面前人不是他,却是护她守她值得她信任的人。 “帮、帮我……”她的目光移到尚且隆起的胎腹上。 上辈子,他们误会横生,死生陌路。终其一生,皆无伴无子。 这辈子…… 殷夜挺起身,听着话把力气送下去,她看着稳婆将孩子接出。 她想,这辈子,我养着他们。 你还活着,便早些回来。 你若走了,黄泉路上等等我。 百年后我来寻你,给你讲,他们的模样;给你讲,我养他们的模样。 景熙十二年,十一月十五,女帝诞下双生子,乃一对兄妹,龙凤呈祥。 -- 第104页 孩子体弱,养了两月,方舒展了眉眼,两颊鼓肉,现出些红晕来。而殷夜伤了元气,即便做了双月子,也下不来榻。 直到转年过了早春,冰雪消融,三月里的时候,她才将将能坐起身,抱一抱孩子。 只是她的精神要比佘霜壬预料的好些,眼睛也有些许光亮,唯一遗憾的是,自生产那日开始,殷夜便不能再说话。 她在骤然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细想来,是在看到了那封信之后,她便不能发出声响。 太医多番相看,皆寻不到病因。 她便摇头,示意不必再查。 她心里清楚,不过是同前世般,心病罢了,说不定哪一日突然便又好了。而如今,她也没心思去管这些。 两个孩子,状况很不好。 养到十个月大,已经多番惊厥、昏迷。昨日太医院终于寻出病因,佘霜壬缓缓告诉了她。 孩子胎里带毒,是鸩毒。 殷夜听后半晌才摆手,又比划,“胎里带毒,是母体传染?可我,没有中过鸩毒。” 佘霜壬扶住她,亦望着她。 “他、中、了、毒?”殷夜艰难地摇头,不愿相信。 “陛下,您听臣说。”佘霜壬扶稳她,“按理即便父亲中毒,也极少可能会传给孩子。除非丞相积毒日久,非数年不可。且中毒之时,累毒之重,超乎想象。然鸩酒一杯足矣毒死一个成年男子,丞相如何会一下累下这般多的毒素。却又撑了多年?” 殷夜跌坐在榻上。 自她出生,除开眼前,他只离开过她三回。 第一回 是她六岁那年,他回郢都,走了整整一年。 第二回 是她十四岁时,他出征西羌,去了大半年。 第三回 是她十六岁,他去治理水患,走了两个月。 这三回里,能与毒酒沾边的,便是她六岁那年,他赴的楚宫春日宴。 宴会上,慕容氏皇族超过半数死于毒杀。 可是,既是一杯足矣,他又为何要喝这般多?喝了这般多,却又是如何活了下来的? 殷夜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有一种可能,才能贯通逻辑。 毒是他下的,他以身试毒,诱他们饮下去。 如此夺了天下,奉给她。 要是以前,她定然还会迷茫,他如何要把这天下给她? 然经分娩那一遭,她已经知晓因果。 回忆往昔种种,多少事宜都在他股掌控制中。除开他本身的文韬武略,还有最根本的缘由,他重活了一遭。他比她更早记起前世。 殷夜起身,拖着略带沉重的步子,去寝殿看望两个孩子。 他们难得安睡一会,此刻沉静的睡颜,尤似朝露星辰。 殷夜望了一会,抬起红肿的双眼,向佘霜壬比划着,“我、不、怕。” “你说的,朕是天子,有整个太医院。” “再不济,朕富有四海,可以招揽天下名医。” 佘霜壬别过脸,压下泪意,伸手抱她。 她在他怀里靠了会,轻轻推开他,面上有明媚又夺目的笑。 “他给我的天下,我会好好守着。” “他给我的孩子,我亦好好养着。” 佘霜壬给她理了理衣襟,笑着点头,缓声道,“臣去和院判探讨方子,晚些过来陪您。” 殷夜颔首,忽又将他拉住。 “还有事,陛下?”佘霜任问她。 殷夜笑的愈发灿烂,打着手势,“你知道他为何把天下给我吗?” “臣不知!” 九月金秋,枫色似火,却也比不过殷夜面上的笑。 这回她没再做手语,只指着自己面容。 半晌,佘霜壬道,“丞相希望你得了天下,能多些笑容?” 殷夜骄傲地点头。 佘霜壬走后许久,殷夜慢慢收了笑意,坐到床榻边,静静望着两个孩子。 前世失子之后,她已经很少再笑,确切地说,已经没有了常人的情绪。 无悲无喜,不愤不怒。 直到一年后,西境九部投城,降书遥递。 夜宴上,她接使臣信物,收九部王印,至此西境一统,她方真心笑了回。 那日,他亦在场,看到了,记在心里。 他让她失去哭笑的能力,再不得常人的悲喜,如同行尸走肉活在世间。然权利和疆土,却又让她重拾笑意,重新拥有生而为人的意义。 是故,前世最后时光里,他为她平了北戎。今生,从最开始,他便将天下捧了她。 他之求,不过是,她能笑一笑。 让他,看她笑一笑。 殷夜便扬起嘴角,给孩子掖好锦被,一滴泪砸在被褥上。 她在泪光中,看见他的样子。 第46章 【046】我想让他们看见天地与众生……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景熙十六年的秋天,青邙山屋舍前,白发老翁和青年郎君正在对弈。 “五年了,难得你今日蓄了全力。”惠悟法师撸着三寸雪髯,弃子认输,“只是到底心难平,否则一炷香之前为师便输了。” “师兄是高兴的。”赤焰提着杯盏给二人倒茶,“好不容聚集了草药,等明岁入花开炉,解药定成了。” 说着,却又忍不住嗔讽,“师兄原比我还早入师门,又是自小清修,却如此痴恋红尘。白白辜负师父授艺。” -- 第105页 谢清平也不反驳,只持盏谢过。 如今他仍旧余毒在身,然青邙山中各类草药补身,灵泉滋养,倒也又熬了这些年。许是山水养人,除了比那年病重入山更清癯些,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少变化。 虽已近不惑,但看起来还是刚过而立之年、风雅温和的矜贵公子模样,只是眉宇中多出两分思愁。 即便皇城中的女帝已经重新成婚生子,他依旧不可控制地思念着她,无可抑制想要靠近她。 西海地界本就人迹罕至,青邙山又在西海以西的群山深处,不通人烟。这些年,因那封绝笔书信,他已经断了回去的念头。纵然还一日日熬着,但也不过一日挨着一日,每晚合眼睡下,随时便会长睡不复醒。 他原在多年前那个梦见她浑身是血躺在血泊里生产后,提了一点求生的意志。却也十分荒唐,他整日埋头寻访草药,制丹药。 大半年后,做了十丸静心补血丹,又将安胎的方子同着膳食反复研习,总算制出一个他师父都赞叹的方子。结果赤焰忍不住道,“这给谁的,我们四人,哪个需要?” 大梦初醒。是啊,他给谁去啊。 他便笑了笑,将丹药和方子小心收好。 那是景熙十三年的九月,他收了那些东西,人却有些恍惚。 他瞒着师门,一个人下了趟山。算着日子,这个时间她的孩子怎么都该出生了。或许刚过百日,或许已有半岁大,怎么也用不上他的药了。 然在距离郢都百里外的城郊,他终究没有撑住,因舟车劳顿身困体乏再度引出毒发。幸亏轻水赶到及时,将他重新带回青邙山救治。 此后,他们看他看得更紧,他亦慢慢控制了心绪,不再任性下山。 想着但凡活着,总能再见她一面。 他对这世间所求甚少,对自己可以说更是无欲无求。然唯有对她,贪心而执念。 孩子是谁的他不在乎,也没有资格在乎。 他就是想看一眼她为人母的样子。 他始终忘不了前世吴秋山下,她屠杀前朝遗族的模样。 至那一刻,他阻止她杀戮,原也不是为了那些族人,只不过不想再见她手染鲜血,满手血腥。话语已经动摇不了她,漫天的厮杀里,他亦心绪难定,只抽长剑拦在她面前。 剑锋对在她胸口的那一瞬,天地都安静。 多少年了,不论有多少争吵和不快,他们的剑尖都始终指向同一个方向,从未变过。 他只指了一瞬,已经意识到不对,却到底没她快。她弃了手中剑,直接便撞上他剑头。 “这一剑,还你养育之恩。” “但是,休想我停下屠族。”她的笑,沾血染泪,“是你,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再也没有了爱人的能力。”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见到你。” 那一世,如她所说,他扼杀了她对世间仅剩的仁慈与悲悯。 所以,今生,她在双亲、手足皆有的环境了长大,纵是在他身上受过情伤,如今亦有了自己的孩子,定是欢愉而满足的。 他想看一看,她养育孩子的温柔与慈悲。 小姑娘,今岁二十又一了,为人妻亦为人母,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于是,这些年凭着这样一个念头,他便随着师门,一道在山中寻访解读草药,研习方子,反复开炉炼制。只为了再看看她。 “那你怎么出现在她身边?”师妹不免疑虑逇问。 “隐卫。”他回得干脆。 谢清平已经死了,殷夜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想守着他,这是唯一的选择。 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师门数年努力,纵然圣人花难得,但总算寻得数类草药,而待明岁北山那株七星海棠开花,取蕊入药,便大成了。 故而,也不怪他如今这幅难得的欢愉模样。 “要不是七星海棠十数年才开一株,我们大可多练些丹药,以备不测。”赤焰挑眉道。 “整日想些什么。”轻水上来给戳了她一脑门子,将汤药递给谢清平,“常人服了鸩酒直接便咽气了,用不着。再说,常人哪个和这位似的,当酒一杯接一杯得饮。” 山中尚且是晴天朗日,清修客言笑晏晏,却不知山外人世间早入阴霾。 那年谢清平撑着口气欲回郢都,若是天顾于他,让他多行百里踏入皇城,他就会知道,他的小姑娘非但过得不好,甚至已经走投无路。 景熙十三年九月底,在佘霜壬告诉殷夜两个孩子身体状况后的第三天夜晚,十个月大的双生子再度陷入昏迷,浑身抽搐,时醒时睡,奶喂不进,药灌不了。 太医院上下除了能吊住孩子一口气,再没有旁的法子。 殷夜遂下诏,贴皇榜招天下名医。从千金、万金到公侯爵位,甚至能治好者,或割城池封王,或与帝结手足至交,共享天下。 于是,重赏之下,自是医者接连而来。 却又有昔年不满女帝者,有前朝妄图复国者,借着原本森严警戒的九重宫阙,如今为省时辰而盘查之上宽松的如同坊间集市这一缺口,佯装而来。 三月间,来了十二位名间医者,便就有两位是不安好心的谋逆者。 待景熙十四年二月时节,第三位扮作医者的歹人欲对双生子动手被识破后,原本下了罪己诏素衣披发跪在朝露台祈福的女帝,站立起身,甩开前来搀扶的宫人,将面前罪己诏书一剑挑成两半,扔于鼎炉之中。遂仰头眺望苍天,再无恭谨模样,唯剩睥睨眸光。 -- 第106页 来人被她扔去刑部大牢,刑具挨个上去,遂吐出或真或假的消息。 殷夜亦懒得辨认,直接赐一刀斩。不仅头目被斩首,上下三族,皆被连坐。 故,景熙十四年二月到六月,小半年间,上至京畿皇城,下至东南两境七州五姓,共计五万余人,皆被灭族屠杀。 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然这般开杀戒到底有损帝王清誉。尤其是较为富庶的南境和近京畿的州成,百姓隐隐现出不安之势,亦有士子清流寻出昔年之事。言女帝女子之身登临君位,有违天地阴阳;双生子来路不明,此为天罚。 殷夜并不在意,边地的隆武军接了军令,已经列阵归来。前世,亦是如此,一波波地杀,直到苍生尽低头。 俯首时大悟,顺君者昌,逆君者亡。 只是这辈子,殷夜到底没有再开杀戒。跪在她面前,扣住天子剑,只身挡住流言暴行的是谢世子,谢晗。 “杀一次便够了!若舅父还在,定不愿您满手鲜血。孩子们亦不愿您遭天下非议。” “帝王路称孤道寡。可是您走下九重高台,还是一个母亲,您不是一个人。” “一月为限,臣还您河清海晏。若不行,你再抽剑拔刀,届时臣为您握柄执鞘。” 彼时,才过弱冠的谢世子,禀谢氏风骨,承叔父教导,面对由士子清流,门阀世家组成的万余人的声讨,用了最愚蠢亦是最有效的法子,阻退了他们。 他说,“一刀斩”为陛下亲下诏,而五姓屠杀乃他之手笔。言说世家泛泛,不思管教,方才借势杀之。不想如此让君上背负罪名,实乃他之过。今日事发,愿一己担下,下慰民生,上告君主。 如此言语之下,女帝闻之,发诏令赐死。而原本声讨的人中,大多皆是末流世家,或者是以谢氏为楷模的学子之流。 一时莫说再做动作,只纷纷下跪,为谢世子求情。 殷夜顺势而下,为显真实,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遂贬了谢晗官职,又赐刑仗百数。 一场本要鲜血肆流的清缴,在谢明初的革职和一身刑罚中避免。 景熙十四年十月,秋风萧瑟,暌违三年,殷夜再次踏入丞相府。 如今朝中内阁尚在,但丞相未立,而丞相府中虽无人办公,却住着谢世子。他没有入住澜庆堂,住的是客房。 如同一个宾客,候着远行未归的主人。 殷夜进来,便也只在他房中留了一盏茶的功夫。 “为什么?”她比划着。 如此保她,不惜压上谢氏百年名声。 “朕不要听什么忠君之言。” 谢晗趴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她,“叔父与您大婚当日,被拦于承天门前,于撵车之中训导臣。” “他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天下先陛下而后世家。” “他要臣,立明堂,护门楣,保陛下。” “为陛下,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臣,不敢有负所托。” 不、敢、有、负、所、托。殷夜手语,含笑额首。 自知前生事,她终于明白,为何今生她会那样对谢明初,无端囚禁他,欺压他,厌恶他,不过是她前世执念,没有忘记对他的恨。 前生,他有负谢清平所托。 而到如今,她想起曾经自己完整的一生,已经辨不清也不愿再辨清孰是孰非。 众生皆苦罢了。 只是这一刻,闻谢晗之语,她尚且欣慰。只伸手握了握他肩膀,“养好伤,早些回朝。” 她离开丞相府的时候,月色正好,月华如水洒在匾额上。 她望了许久,方扶上佘霜壬的手踏上车驾。 到今岁冬,郢都又早早开始落雪。 景熙十六年,她二十又一了。菱花铜镜中,远远观去,她仍是风华绝代的好模样。唯有细细,便能看见眼角到底生出了细碎的皱纹。 这些年,起初也颓废过,心焦过,最绝望的时候,她看着孩子哭的紫胀憋闷的面庞,拔了头上发簪,想就此了结他们。 小公主的脖颈间有一道寸长的伤疤,便是这样留下的。 可是她到底下不去手,这样孩子去地底下,见到他们的父亲,向他告状,以后她该怎么去见他呢? 没有谢清平的死讯,坞郡也没传来任何消息。 可是在她心里,他已经死了,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封信,是绝笔。 按他的性子,若非无望,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初时,她还能安慰自己,他尚有生机。然在知晓他中毒日深的那一刻,再观“途中染病”四字,她便也大抵明了了。 那个病,便是毒。 放在前世,便是见了那具焦炭,她也不肯接受。可是如今,她没见尸体,却已经愿意相信他不在了。 他若还在,他为何不归? 他若归来,看她一眼,如何放得下她。 莫说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便是她生的是别人的孩子,她都相信,他不会忍心看她一个人强撑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庞有血色,肤质尚滑腻,五指可握剑,可执笔,身子骨很是康健。这些是佘霜壬调养的,他补足了她生产的亏损,将她的身子重新调理好。 “你倒下,这两个就更没盼头了。”他偶尔生气时,便也不再守规矩,从“您”直接换成“你”,还能横眼瞪她。如同教训自己任性的胞妹。 -- 第107页 便如此刻,看着在暖阁玩闹的两个孩子,他沉默半晌,“你确定不带上我,我医术可是一流的。” 殷夜颔首,手语道,“他们不要施针,不要喝药,我答应了。” 其实,是她认输了,屈服了。 越来越密的施针,从脚到手到腹部胸口,每一针下去,宫人们按着两个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叫,她都不知道要去哄哪一个。 越来越稠的药,丹药,汤药,药膳,每喝一份,都需备上三五份,因为他们咽下便会吐出。她看着香一点点燃尽,滴漏一点点落下,想着总算过一盏茶的时辰了,总算过去一刻钟了,总算…… 他们便又吐了,又要重新喂。有侍者有宫人,自然不必她亲自动手。 她实在忍不住发怒的时候,将将能直立的哥哥,便张着小手臂护着妹妹,“阿娘,我喝,您别发火。” “阿娘,不是晚晚怕苦,是喉咙痛。”小公主从哥哥身后探出脑袋,眨着水盈盈的大眼睛。 她俯身去看,喉咙通红,周围的皮肉翻卷起来。 太医看后告知,是因为频繁呕吐,胃液反酸灼伤了皮肉。 “难为两位殿下了。”太医道,“这种疼,同陛下近两年一心焦疲累便冲起的口疮是一样疼法的。” 她便搂着两个孩子,打着手语和她们说,“这顿就不喝了。” 那种疼,是连喝水都会疼的。 “贫苦人家,得了这样的病,孩子早就不在了。这两个孩子投在我腹中,生来龙凤,故活到今日。然所受之苦,胜过欢愉。所处之地,多为床榻。” “这样看来,也不知是他们之幸,还是命?” “你们都说,他们活不过六岁。” “我信了。他们昏迷的越来越久,病发的越来越频繁。除非解药,我不治了。” “我想带他们出去看一看。” “这里!”殷夜环顾四周,摆摆手,继续比划着,“抬眼只有一小块天,星星月亮都诓在里面,不好看。” “我想让他们看看高山,大树,看看蓝的天,白的云,闻一闻旷野的花香,吹一吹山涧的清风。我想让他们看见天地与众生。” “若还有时间,我还想带他们去西海,看一看他们爹爹幼时生长的地方……” 话到这里,殷夜突然停下了比划,半晌又重新手语道,“我从出生,到与他成婚,一直和他在一起,没有长久分离过。那时他的人生里,只有他的小时候,我没有参与过。” “是故,我也很想去看一看。” 她顿下手,拉过佘霜壬的衣袖,用眼睛说,“你帮帮我!” 佘霜壬望着暖阁里两个才玩了一炷香的时辰,便靠在乳母怀中喘息的孩子,拍了拍殷夜的手,默默点头。 转年景熙十七年三月,春暖花开,气候宜人。 佘霜壬施针为孩子聚毒素于一处,换他们短暂的安好。 动手前,他又问,“如此至多只有一年安好,陛下可想清楚了?” 一年的身体康健换两年的缠绵病榻,很值得。 十日后,殷夜带着两个孩子,私服启辰。除了隐在深处的暗子,明面上随她同往的只有一个谢晗。 她走的时候,对一路送出京畿的佘霜壬和昭平道,“你们一个管好后宫,一个坐镇前朝,朕回来自会好好赏你们。” 昭平懒得接她的话。 佘霜壬拱手送别。 她返身拉过他,“驸马前岁因公殉职,殁了。阿姐如今一个人,你要努力。” “正好,朕也不在。” 这么些年了,他作的画,回回画昭平比画她好,尤其是那双瑞凤眼,有一回只给她单独作画,竟也是瑞风眼,还给她上了铁锈红的襦裙。 她如何看不出来。 “您顾好孩子。”佘霜壬感动又无奈。 这样的姑娘,怪不得那人疼惜成那样。 三月中旬从郢都出发,一路西去,过三省十七州,大半年里,两个孩子只因风寒发过一次烧,其他一切都好。 一路走来,他们看戏,吃小吃,赶灯会,逛庙会,泛舟湖上,策马林荫,放过风筝,烤过野兔。每下榻一处,殷夜总会给孩子们作一副画,然后再作一副谢清平的画。 画他,不必真人在前,他的眉宇鼻梁,轮廓指纹,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让殷夜忘记,只会因着岁月的沉淀更加深入骨髓。 唯一遗憾的是,五岁的孩童,几天便是一个样,高了些,笑开了些,从第一幅出京畿的画像,到第二十幅在西海之滨的画像,孩子们已经变了几番模样。 而谢清平却始终是一个样子,清俊雅正,温柔隐忍。 “阿娘画的爹爹真好看。” “爹爹长得和画上一个样吗?” 殷夜笑着比划,“你们的爹爹是最好看的人。” “和阿娘画上的一模一样。” “阿娘画得,没有半点错处。” 她说着,抬头望谢晗。 谢晗便一手抱起一个孩子,“你们阿娘说的对。” 两个孩子开心地笑,向殷夜竖起大拇指。 然没多久,便都软软垂下手,合上了眼睛。殷夜的笑消散开去,佘霜壬说过,他们嗜睡,困乏,便是最后的日子了。 殷夜盯着自己的十指,反复数着,半晌伸出了四根手指。 -- 第108页 还有四个月。 “入山吧。”她擦干眼泪,传话给谢晗。 马车走走停停,孩子们醒来时,精神还好,殷夜便带她们出来,看蓝天白云,看夕阳西下。 深山翠林里,还能见到奔跑的松鼠,听到黄鹂悦耳的歌声。 在林中过了五个夜晚,月牙如勾,星星灿亮,孩子不需她哄,便软绵绵卧在了她怀里。 他们沉静安睡的模样好看的很,可是殷夜却不敢看一眼。 谢晗给她披上斗篷,她抬眼看他,招手让他走近些。 片刻比划道,“你同舅父年轻的时候,真像。” 谢晗忍着泪意,点点头。 半晌,殷夜开始流泪,她难得哭出声响,边哭便手语,“我想舅父。” 顿了顿又指着两个孩子道,“我想,给他们讲个故事,唱支家乡的童谣。” “可是,真遗憾。”她指着自己的喉咙,含泪带笑。 这一生,几多遗憾。 日出再行,这一日到晌午时分,两个孩子才将将醒来。 群山深处,竟有门户,四人下车借住。 外头看着不过茅檐矮矮,推开柴门入内,方现洞天福地,观门面是一方修道场。 来迎人的是此门中最小的弟子,一身红衣,法号赤焰。 “姑娘,吾等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说话的是谢晗。 修道者不染红尘,无有慈心,却也不伤众生,引诸人入内。 “你这两个娃娃可是病了?”红衣姑娘递水给殷夜,看着孩子气色,不由好奇,“这是中毒了吧?” 一眼便能识出中毒之象,莫非是方外有神医。 殷夜的手抖了抖,频频点头。 “什么时候中的毒?知道中的什么毒吗?”那人一手一边搭上孩子脉搏。 殷夜看她这般搭脉的样子,只拼命比划着。 “可怜见的,竟不能说话……” “这……胎里带的?” “好本事啊,你居然能把他们养这么大,” “你……” 赤焰的震惊一声盖过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师父的声音已经传来。 “七星海棠到手了,可舒心了?到底天不绝你!” “你且先坐着,我师父师兄采药回来了,我同他们说去……” 殷夜点点头,将两个孩子拉进怀里,给她们喂水喝。 然,未几,她的手便顿住了。 “自是舒心,今日弟子最是欢愉。” “这些年在此地,幸得师父,很是知足。” “清风朗月,鸟语花香……” 殷夜手挺着笔直的背脊,喂到孩子嘴边的水一时僵在唇边。 “师兄,屋内来了一女客讨水喝,你敢信吗,她带着两个孩子,可怜见的,都中了毒,还都是和你一样的鸩毒……” “是吗?”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人家哪?我去看看,怎么会中这样的毒……” “就在里头!” 谢清平踏入屋内,转过屏风,只见得一袭背影。 一瞬间,他周身血液都凝固,再不能迈出一步。 是梦吧。 却见那人缓缓转身,未露眉眼,先现了她额角闪烁的金梅。 在阳光下,金色光芒折在谢清平眼里,刺痛他双目。 第47章 【047】她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殷夜回转过来,一手撑在桌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了身子。 从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便确定是他。再思这一路进来,茅檐屋舍,周遭布置,皆是返濮自然,毓秀天成。 当是他远离红尘的师门,原来这里便是青邙山了。 她垂着眼睑,莫名笑了笑。 并没有久别重逢后的相拥而泣,她的眸光落在他的皂靴上,靴子的主人也未再挪动,两人便这般站立着。 谁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其实,谢清平原本没这么站得住,他只呆滞了一刻。而在她起身的一瞬,他便踏出了步子,想要抱紧她。 今年二十又二的姑娘,他想了六年的姑娘,他以为家室圆满、平安喜乐的姑娘,原也没有半点幸福模样。 她撑桌站起的一刻,他看到的是无尽的辛酸和疲惫。 然而她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间,往后退了一步。之后便垂了头,仿若不敢看他,又仿佛不愿看他。 她动作无声,却明显不欲他上前。 “阿娘,晚晚渴!”殷夜身后,女童抓着她的裙摆,探出半个身子,仰着头打破这寂静。。 殷夜侧身点了点头,方回神发现方才自己将茶碗打碎了。 地上,男孩正蹲着身子拣碎片。 他将自己的帽子铺在地上,把碎片捡回搁在里头,此时正将四角拢起,捧给殷夜看,“阿娘,您将别人的碗盏打破了,我都捡干净了,没扎到手。” 殷夜接过那包碎片搁在桌上,看着他两只小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阿娘,晚晚要喝水!”小女孩又唤了声,嗓音里甜糯又委屈。 殷夜遂又点了点头。她转身上前,正欲拎壶倒水,一碗茶已端在她面前。 茶碗是朱墨色,将持盏的手指衬得骨骼分明,甚至手背筋脉的抖动都格外明显。 谢清平望了眼殷夜,见她没接,便蹲下身把水送到小女孩身边,“不烫了,喝吧。”他的声音又低又柔。 -- 第109页 那碗中不过三分满的水,纵是出壶时滚烫,那么一点沿碗璧淋下,便也变温了。 十数年前,在九重宫阙里,他给另一个小姑娘喂药加餐,便就是这般宠溺而周到。 小女孩有些好奇地盯着面前人,又望了眼自己兄长,兄长同她一样,也盯着这个奇怪的人。 这些年他们住在深宫,极少见过生人。更未见过生人能挨他们母亲这般近,且还能拿着这入口的东西给他们。 主要他…… 小女孩蹙着眉,一时也想不到太多,只拉了拉母亲袖子,“阿娘!” 她渴得厉害,却也不敢接生人手里的东西。 记得去岁,两人在后宫中碰到一个同母亲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那人带着他们在湖心小筑玩,后来又给他们送了万业寺中的斋果。 果子水润鲜亮,香气扑鼻。两人正欲用下,却被赶来的母亲匆匆拦下。 “太医验过没,这么硬你们吃了能消化吗?” “果子是我带来的,不至于有毒。”那人有些生气。 “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摆摆手,把他们手中的果子放在一旁,有些无奈地对那人手语道,“他们身子弱,吃不了冷寒生硬的东西。” “我稍后让人切碎煮软了与他们用。”顿了顿,母亲又补了句。 后来,佘侧君告诉他们,那个气呼呼甩袖离开的是他们的舅父。那还是他们出生至彼时,他头一回进宫。 那人走后,母亲有些黯然,却也没说什么。 只拉着他们道,“以后任谁给他们吃食,没有她的允许都不能擅自入口。哪怕是一口水都不行。” “哪里便这般因噎废食了。”佘侧君在一旁笑话母亲,“那果子确实没毒。” “两回事!”母亲比划道,回头又问,“记得没!” 自然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他们从不敢忘。 故而此刻,当真只是一口水,不得殷夜回应,纵是焦渴难耐,小女孩只是抿着唇瓣,忍着。 殷夜默声颔首,和她打了个手势,“喝吧。” 午间阳光正好,照进来,将人的影子映得分外清晰。谢清平便清晰地看见,她手语的样子。两个字的手势极短,他却被激得抬不起头。 只怔怔望着地上方才落影的地方,眼前来来回回出现她比划的手指。 他进来时,赤焰和他说,来人不会说话。见到她,他脑中空白了片刻,便也再记不起什么。此刻算是回了魂。 她,不能说话。 前世,她也哑声过三年。因为见到母亲被杀,又被悬尸城楼,吓的失了语言。 所以今生,又是因为什么? 而他,到底错过了多少? “谢谢您。”小女孩接过碗,打断他思绪。 茶碗有些大,她两只手都拢不住。谢清平抬眸看她,给她扶着碗,看着她慢慢饮下。 “还喝吗?”他深吸了口气,轻声问。 “不要了,哥哥喝。”小女孩指了指对面的兄长。 谢清平望着她,再顺她手指望过去,望了片刻,他起身再倒水。然握壶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 殷夜接来水壶倒水。 茶柄那么窄,他的手握在上头不曾松开,她若握上怎么都会碰到。可是她拿过去的时候,却是捧着灼烫的壶身,半点没有碰到他。直等他松开,她方重新握了上去。 她将倒出的茶水吹了会,转身递给男孩,面上盛了些笑意,点点头示意可以喝了。 谢清平看着面目肖似殷夜的男孩,又看一眼同他山眉星目没有半分差异的女孩,再观面前连话都说会说的人…… “久久!”他在她身后,艰难地唤她。 殷夜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久久!”谢清平往前一步,和她咫尺的距离,殷夜只需微微后靠,就能靠入他怀中,“久久,是我。” 殷夜没有反应,唯有双肩微抖。 “我是舅父。” 殷夜没回头。 “我……是毓白。”谢清平声色哽咽。 殷夜始终不曾未回头。 谢清平便也看不见她满目盈眶的泪水,直过了片刻,方看见她频频颔首,似是默认了他的话。 “久久!”谢清平终于松下一口气,握上她肩膀。 却不料殷夜反射般瞬间挣脱了,她往前两步,转过身来。抹去双眼残泪,又怒又痛对着他摇头。 殷夜咬着唇口,压抑着哭声,拼命摆手,示意他别再靠近。 “阿娘!”两孩子见她离他们远了些,都向她奔过去。 殷夜下意识牵住他们的手,将他们拉在自己身边。 她胸口起伏不定,喘着气,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未几,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 谢清平箭步抱住她。 他抱着她,却不知是要揽在怀里,还是抱上卧榻。若非两个孩子急的哭着喊“阿娘”,伸着无力的小手拼命捶打他,要他放开。 他都要忘了,给她搭一搭脉。 然而,作为惠悟法师最得意的弟子,这厢他竟连脉搏都按不对,好不容易按上了,他也什么都辨不出。 “赤焰!”他冲着门外吼了声。 青邙山最小的弟子,入师门二十年,从未被师兄这般疾言厉色地叫唤过,一袭红衣在风中抖了抖,手忙脚乱奔进来。 -- 第110页 “干什——” “快,快看看她!” 赤焰装出的凌人盛气,在谢清平转瞬变得满目哀色的眼神里退下去。 她扫过两个面色苍白,弱声急喘却扔拽着谢清平胳膊妄图拉开他的孩子,又望了眼他怀里晕倒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待她搭上殷夜脉搏,测出脉象,更是瞪大了眼睛,“这、师兄几个意思?” “不就是情绪激动了些,昏厥罢了。您丢魂了,这等脉象都测不出来。师父知道能直接羽化了!” 时值轻水帮谢晗安顿好车马行李,入内而来,她同谢晗原在丞相府有过数面之缘,这厢安置东西的时辰,两人便也了解了大概。 闻赤焰之语,轻水已经习以为常。这种情况下,她这师弟,给那故娘把脉,能准确把出脉象才是不正常的。 “谢大人——” “表舅父——” 孩子们看到谢晗进来,扭着头扯着嗓子道,“这人……阿娘看见他就哭,都哭晕了……” 说话的是小女孩,简直直切要害。 赤焰被尖利的喊叫震的耳朵疼,抓腕的手不由用力了些,“还有些心力疲乏。” 说着看了眼两个孩子,将他们拎开些,挑眉道,“心力疲乏也正常,养这么两个孩子,没崩溃就不错了。能养这么大,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很听阿娘话的!”小男孩很是敏感,拉过妹妹,朝赤焰拱手致歉,侧身低语,“晚晚轻些说话,别扰了姑姑。” “我没说你们不乖!”赤焰瞪大眼睛,先是觉得这拱手作揖的举止熟悉得可怕,又觉这话说得实在过于老成,“我是说,你们身体不好,你们阿娘养你们不容易,觉得你们阿娘挺可怜的,你们的爹爹呢?” 赤焰话多得也可怕。还未等来回应,便觉手下一空,那节皓腕已经不见。 “劳诸位照顾孩子!”谢清平抱起殷夜,回了自己寝房。 * 这一觉,殷夜难得睡了好几个时辰。 其实,她原本不过小半时辰便有了苏醒的迹象,虽没有睁眼,却是伸着手唤两个孩子。 “他们没事,你歇一歇。”谢清平将她的手拢在掌心,轻声哄着,却没有什么效果。 她不再只是那个听到他声音就会安心睡去的那个小姑娘了。 她做了母亲,做了一个比他想象艰辛百倍的母亲。 她张着五指摸索,眉间越皱越紧。 谢清平没有办法,将两个才被施针缓解急喘,将将睡下的孩子抱过来,卧在她身边。然后将中间一个孩子的手放在她掌心。 未几,她身出手臂,拢住两个孩子,眉间才稍稍舒展开来,睡的沉了些。 戌时正,她醒过来,只猛地睁开了双眼。待垂眸望见孩子,她伸出手指慢慢凑上他们鼻尖,又依次摸上他们脖间动脉,半晌方舒出一口气。 谢清平端着膳食回来,正好在门边看到这一幕。 他想,所以他缺席的五年,她每日醒来,做得第一件事,便是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 * 殷夜从榻上起身,较之晌午见到谢清平,此刻她已经平静了些。 她给孩子掖好被角,自己穿好鞋袜,下榻时又拿了件披风给自己裹好,方走来坐在案桌旁。 “是晚膳吗?”她指了指托盘里的三个白瓷盅,比划道。 “一盅是药膳,另外两个是粥和点心。用吗?”谢清平问。 殷夜点点头,又指了指孩子们。 “这是你的。他们这两日用药膳,和汤点一样,香甜的,你放心。” 殷夜没再说话,低着头开始用膳。 许是谢清平一直盯着她,她持着勺子顿了顿,搁在一旁,“你、有话要问我吗?” 谢清平不知从何说起,便摇了摇头,“你先吃吧。” “我有。”殷夜指着自己。 “你、毒解了吗?” “还没。”都到这个时候了,自然没有再瞒着她的必要。 “那、你近日才好些了吗?”殷夜细看了一番他的神色。 “这两年都还好,这里的山水很养人,能控制住毒素。”谢清平持起勺子,喂她。 殷夜让过,“冷一冷,有点烫。” 她顿了顿,抬头朝他笑了笑,“两年? 殷夜比划道,“七百多个日夜,你想过回郢都吗?” 谢清平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不能远行,是不是?” 谢清平张了张口,竟不知说什么? “你生我的气,当年承天门前……”殷夜低下头,“是我不对,太过分。” “可是,你走不动。你一封信都不传回来吗?” 她摆着手,“不是传给我。我不配。可你传给外祖母、谢晗、慕容麓了吗?” “没有!”她摇头。 万业寺,丞相府,谢园,英国公府,甚至坞郡祖宅,她内外伏下无数暗子,就是为得他一点讯息,却根本没有。 所以这些年,她便一直以为他死了。 她曾和佘霜壬说,但凡他活着,他一定不会不回来的。 多可笑! 片刻,她叹了口气,“说这些,没什么意思。你……活着,活着总是最好的。” “我也不是特意要你难过。但是,不说我自己就堵的难受。” -- 第111页 “我不想太难受,食不下噎。你知道,我有胃疾。”殷夜望了眼榻上的孩子,“我还要照顾他们,不想自己有恙。” 她从他手里接过勺子,开始用膳。 她甚至用的比谢清平料想的多,除了点心还留了一点,其他都用完了。 净手漱口后,她冲谢清平笑了笑,比划了三个字。然后回床榻畔,守着两个孩子。 谢清平也没起身,就这样坐了良久,只定定望着坐在塌边轻拍孩子的人。 她说,“谢谢你。”礼貌而客气。 谢清平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熬了整整五年。 如今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过分的。 可是偏偏,她半点哭闹都没有。也不抗拒他,也未不理他。 她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连笑都是温柔平和的,没有了半点骄傲与意气。 第48章 【048】一声“谢大人”,他应了。…… 自入西海地界,因为人烟稀少,殷夜带着两个孩子多是借宿或者就寝于车驾内。本是游山玩水,倒也不觉什么。 只是孩子到底小,这厢走了二十多日,如今下榻在青邙山修道场内,又遇暖屋软塌,茅舍外有池塘游鱼,屋后有群山瀑布,最主要的是两位姑姑给他们做得药膳,又甜又糯,用下后原本身上密密麻麻的针孔都不怎么疼了。 如此十余日过去,吃到甜头,两孩子便实在忍不住,拉着殷夜想要多住两日。 这日午后,两个孩子正在暖阁泡药浴,一人一个浴桶,殷夜在一旁给他们擦身。 “阿娘,就等晚晚小腿也不疼了,我们就走。这样晚晚可以自己走,不要阿娘抱。”小公主游到母亲身边,抓过她的手,仰着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见殷夜半晌不回应,只得默默松开手,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又一会,嗫嚅道,“那就走吧,其实……晚晚的小腿现在也不疼。”说着还不忘将小腿伸出水面晃了晃。 殷夜望着她的小短腿,又回首外头已是深秋的天气,按理他们是该走了。这一路回郢都,带着他们两个,车马不能疾奔,得需一个月的时间。 再过一月便入冬了。 虽说,她带孩子们出来看天地四海,但终究免不了俗。最后的时光,她还是想带他们回去九重宫阙。 毕竟是在那里有的他们,他们亦在那出生。 郢都皇城,是他们的家。 再不走,路途上便要挨冻了。 “阿娘!”另一个浴桶里的小男孩亦带着期待的口吻唤了她一声。 相比胞妹,他极少撒娇,五岁的孩子懂事的如同十五的少年。这般开口,是实在不想走。 殷夜回神,望着他小手捂着腹部,而方才小公主说的腿疼,是腿上针孔。他们自出生,便隔三差五被施针。尤其是从十个月以后,每四五日便会被针灸。 三四年里,从手足到腹背,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有些针灸手法刁钻,又有后遗症,譬如眼下,晚晚便常日小腿酸胀,朗儿则时不时腹部阴寒,但为了让他们活命她只能咬牙让他们受着。 上千个日夜下来,他们也习惯了缠身的病痛,和细碎的磋磨。除了用药和施针时,会有些恐惧和挣扎,素日极少言及不适。如今得了这方外清修者的药膳,身子轻松许多,自然留恋。 他们还不曾享过身体不疼的滋味。 殷夜抚过晚晚,又揽过朗儿,手语道,“你们喜欢,便再多住些日子。” “就是回程路上难行,可不许哭。” 两孩子相视一笑,频频点头。 谢清平拿着添补的药包,隔着门窗看着屋内的人。片刻,推门进去。 因为殷夜的答允,两个孩子十分欢愉,隔着木桶泼水,还时不时躲开殷夜的擦身,惹得她嗔怒又忍不住笑出来。 见母亲难得笑出声,两人便更开心了。 只是到底是孩子,难留心到细节。 殷夜笑着,却别过脸蹙眉呼气,一手扶在腰上。缓了缓,退开身在一旁的座塌歇下。 “哪里不舒服吗?”谢清平在外头便瞧见了,疾步进来,正好在榻边见她落座。 他掌上她后腰,殷夜让了让,摇头,“有些累罢了。” 谢清平顿了顿,将手收回。 他感受到她的不自然,若是以前,她会自己拉着他的手抚她脸颊、背脊。 她看着他有些失落又尴尬的神色,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指了指孩子,示意他加些热水,别冻着他们。 “那你坐着歇一歇,把汤喝了。”谢清平起身,原是习惯性地想抚一抚她额头。然伸手,抬至一半,亦收了回来,只捏了捏自己衣袖,朝两个孩子走去。 殷夜颔首,端过参汤用了口,抬眸望过他背影,望了须臾,垂首继续饮着。 参汤里放了三颗红枣,核已经剔了。她捡过勺子,舀来慢慢嚼着。 谢清平回头看她一眼,见她低着头,样子安静又孤独。 离开她的那一年,她十六岁,永远昂首,眉眼桀骜。 别人是理直气壮,她是理不直气也壮。 那时,她骄傲。 他更骄傲。 * “谢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在我阿娘手下做官的啊?”小公主趴在桶沿,好奇地问。 来了这么些天,青邙山上师门四人,虽不染红尘,却都懂红尘。如同郢都皇城中的百官权贵,早年对双生子生世还有猜测,然但凡看一看那两人眉眼,尤其是小公主。生父是谁,不言而喻。 -- 第112页 只是殷夜不开口,无论是方外清修客,还是凡尘中众人,自然不敢点破。 然而,初时算是殷夜又怨又爱,不肯向天下人吐露实情。只是待她分娩又测出双生子病情后,她实在无心再想这些。 今岁,倒是想了一回,孩子时日无多,她思量着待他们故去后,葬入皇陵时,将他的衣冠冢也设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团聚,便算是向天下人作的交代。 到底是从龙的丞相,是帝王的亲子,需要有交代的。 想这个的时候,殷夜甚至想起前世,他之遗愿,入葬皇陵,她不曾为他实现。今生便当还他了。 来日黄泉相见,他不至于太恼她。 结果,不想一朝相见,他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来这的头一日,殷夜用过晚膳坐在床榻边守着孩子,后来谢清平也走了上来,只无声站在她身后。 烛光下,两人的影子叠起来,正好投在孩子身上。 一家四口,以这样的方式,亲密无间。 小女孩先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睡眼,软软糯糯唤了声“阿娘”。 殷夜起身,腰间一阵刺拉拉的酸疼,堪堪要跌下去。谢清平从身后扶过,抱得又牢又紧,殷夜在他怀里缓了片刻,被孩子的声音拉回神。 “阿娘,您是不是认识这位叔叔?”开口的是朗儿,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母亲许他和妹妹喝这人送的水,还许他直接喂水。眼下被抱着不仅不生气还红了眼睛,宫里的佘侧君都只是扶着母亲,虽也有抱过,但绝没有这么紧。表舅父亦说,这人是好人,不用怕他。 “叔叔,你是不是在郢都做过官,得了我阿娘欢喜?”小公主没有哥哥聪慧,却也是一点就透。 殷夜出来前没有交代他们隐藏身份,因为外人近不了他们身,他们也接触不到旁的人。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小皇子从榻上起身,坐着了身子,拱手相问,十足一副君子模样,同谢清平幼年所差无二,“开口言叔伯,总是不妥。朗儿不知如何称呼您合适?” “我……”谢清平几欲脱口而出,却到底顿住了。 他一天父亲的义务都没有尽到。 她的孕期,产期,还有抚养他们长大至今的漫漫时光。 她要怎样养育,才能让身中剧毒的他们,活到今日。 不仅活到今日,而且一个长成天真烂漫的公主,一个初现端方颖悟的少年天子的轮廓。 殷夜从他怀里退开身,抬眼扫过他,只一瞬,眼睛更红了。 “臣曾经确实在陛下朝中任职,得陛下喜爱。”谢清平看了殷夜一眼,又含笑看向两个孩子,“因身体染恙,递了辞呈,那时还没有二位殿下。” “左言又射之谢,乃臣鄙姓。”他当真作出一副臣下对君上的周正模样。 “谢大人!”小公主星眸灿亮,“那您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一声“谢大人”,他应了。 她转头冷笑,把眼泪擦掉。 * “谢大人?”小公主唤得倒也顺口,见人一时未应,便不依不饶又叫了遍。 殷夜持勺的手顿在碗沿,她觉得有些刺耳。 “很久以前了,正好是你们阿娘同你们这般大的时候。”谢清平倒无所谓,轻轻柔柔地回她问题。 “那谢大人,您什么时候辞官走的呀?” “六年前吧。”谢清平将孩子拂开些,自己伸了一只手在水中,另一只手拎着壶筒添热水。 “谢大人,那您身体好了,还回郢都吗?”小公主喋喋不休。 “咣当”一声,也不是太响,但很清晰,三人朝因为望去,见她持着碗盏,一把瓷勺在盏中轻摆了两下。 “阿娘,你小心些。瓷勺裂了,会伤到手的。”小公主开了话匣子,又觉热汤温度适中,两回泡下来,周身都少疼了许多,不由整个人欢雀起来,“谢大人,方才问的,您还没回答我呢?” 谢清平被方才的勺子撞壁声震的有些心慌,他也不敢细看殷夜神色,但他确定是她扔了勺。 他拼命回想着和孩子们的话,是那一句刺激了她。 “谢大人!”小公主嘟囔道。 “回的。便是没有好,臣也回去的。”谢清平回神,这小的,他也惹不起,只端过茶水递给朗儿,“殿下自己能用吗?” “能的,谢谢大人。” “谢大人,您喂我!”小公主伸出被水泡的皱巴巴的小手。 水喂到小公主嘴边的一瞬,只听一声清脆声响,杯盏一倾,便泼在了浴桶了。 三人又一次闻声望去。 不许唤“谢大人”!殷夜搁下碗盏,豁然起身,“他不是什么谢大人。” 她的手语打的极快,臂间披帛和腕间束口的流苏随着手势晃动翻飞,又许是水雾缭绕之故,看不太清晰,小公主仰着头道,“阿娘,你说什么?” 殷夜有些恼怒地别过脸,胸口一阵阵起伏。 “谢大人,您看清了吗?” 谢清平看清了,但他不敢确定,也不知她所指的意思。 于是,他冲着她摇头。 “哥哥——” “阿娘好像说,不许我们唤谢大人。”男孩有些狐疑地望了眼谢清平,“说,他不是谢大人。” “那他是谁?”小公主望着哥哥,又望了眼谢清平,见两人都沉默着,便又嚷道,“阿娘,那他是谁?那、我们叫他什么呀?” -- 第113页 殷夜用余光瞪她,回过身正好接上谢清平眸光。 他还是一贯的温柔笑意,只是同她对视了一瞬便低了眉目,顿了顿方道,“这里水汽憋闷,你出去歇会吧。” 是在给她解围。 他说的极自然,又道,“稍后我还要给他们施针,你别看了。” “有事叫我!”殷夜推开门,顿了顿转身也没看谢清平,只指了指那个被她搁置的碗盏,比划道,“红枣,很甜。” 第49章 【049】今日起,我好好改,什么也…… 这泡澡的暖阁是在青邙山的西北角上,同修道场内的屋舍隔了一条三里宽的长河。殷夜靠着藤椅坐下,用力按着酸疼的腰。 北边天际浓云翻滚,一场秋雨一场寒。 殷夜寻着方向望去,不由站起身来,在往北延伸的小道上慢慢走着。 她若所记不错,再往北去两百里,便是衡鸣雪山了。衡鸣雪山是大宁和北戎的边境,两处皆借雪山为天然屏障。 她顿下脚步,极目眺望,自然也看不见雪山。 只是她依稀看见,从雪山身后,隆武军缓缓而来,两列军队横向间隙分开,军队中间出现一架马车。朔风掀开车帘,里头横卧着一个衣衫褴褛、手足皆废的人。 一缕花白的发从他耳畔滑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殷夜记得时辰,这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因为绕过衡鸣雪山,便是大宁疆土。 前世里,他没能回家,连故土都不曾踏上。 “阿娘——”一个声音将她神思拉回。 她转过身去,见朗儿奔跑过来。 他披着连帽披风,踩着鹿皮小靴,袖口箭襟被收的紧实,头一回一里路没有中途停下,直奔而来。 气息也不是很急促,只是一点微喘,小脸红扑扑的。 “慢些啊!”殷夜蹲下身去,理正他的披风。 “谢大人说,今日朗儿可以奔跑一回,不碍事。”男孩展着笑颜,“果然,朗儿哪也没有不舒服,也不喘。”” “寻阿娘有事吗?”殷夜比划道。 “谢大人说,让阿娘去把妹妹抱出来,给她穿衣裳。” 殷夜闻言,蹙了蹙眉,孩子已经又开口,“妹妹六岁不小了,男女有别。谢大人是君子,非礼勿视。” 殷夜看了眼儿子,别过头努了努嘴。 “你,站远些,走过来。”殷夜比划道,“注意仪态!” 朗儿不明所以,但看着母亲一副端肃模样,便也不多问,只如言做之。 他两手交握于胸,距身一拳,背直头昂,阔步前行,丈地后转身,又一步步走回母亲身前三尺处,垂首躬身道,“向母亲请安。” 来回转手间,男孩的袍摆起伏不过半寸,披风前襟飘带结扣更是纹丝不动,端方肃正的同他父亲没有半分区别。 再念方才那番“男女有别”之言,殷夜压着笑意和鄙夷,扶过他。 “别端着,累。”她手语完,便俯身抱起孩子。 直起腰的一瞬,她不由往后退了步,腰间疼得厉害。 “阿娘,您是不是腰又疼了。”男孩望着殷夜紧皱的眉间,又望了阴沉的天空,“朗儿自己走,朗儿扶着阿娘。” “阿、娘、没、事!”殷夜对着他以口型道,“阿娘、抱抱你。” 话毕,她将孩子按在怀中,面颊蹭上他头顶柔软的乌发。 本就是,抱一次少一次。 最后的时光里,他们能少些疼痛,过得开心些,她原该知足的。 可是,她怎么能知足? “对了,阿娘,那个谢大人到底是谁啊?您不让我们唤他谢大人,我们唤什么好?”怀里的孩子探出脑袋,“他对我和妹妹非常好,没称呼实在无礼!” 已至暖阁外堂,殷夜将他放下,嗔怒地望了他一眼,比划道,“你们爱叫什么,叫什么。” * 推门而入,殷夜看见谢清平坐在浴桶旁,横着一条手臂在桶沿,小公主露在水外的一颗脑袋将将靠入他臂弯。人已经睡着了,嘴角流着两滴口水。 谢清平身姿挺拔,然浴桶宽敞却低矮,这般揽着,自是吃力。 “睡了多久了?”殷夜扫过他有些僵硬的手臂,只拣来大巾帕,将孩子揽过。 “有一会了。但我试着水温,不会着凉的。”谢清平小心抽开小公主身上原本和水盖着的面巾,将人渡给殷夜。 沐浴睡着,是容易着凉。 他才独自照顾孩子一会,要是出了这样的漏子,她大概更疏远他了。 这些日子,她虽不曾抗拒他,也没有不理他,更不曾禁止两个孩子和自己亲近。但谢清平总觉得心慌,因为她也不曾主动要求他做什么。 他帮她,她便歇一歇。 他在丹房,她便一个人陪着两个孩子。 有一日,同师父晚间谈论方子晚了些,回去寝房时,她已经熄灯了。 谢晗说,她一个人喂完两个孩子,又抱着他们上榻玩了回,便如常歇下。没什么异样,挺好的。 她一个人,挺好的。 * 殷夜抱起孩子,整个人顿了顿,片刻才搂着浴巾抱稳。 “怎么了?”谢清平见她一下发白的脸,伸手扶住她,按上她脉搏,“你是不是也病了?” 殷夜抽开手摇了摇,扶向腰间,合了合眼,用口型道,“有、些、疼。” -- 第114页 “没有其他不舒服吗?”谢清平帮她托着孩子,分散力道,“你要哪不适,别瞒着我。” 殷夜点点头,将孩子放在里间床榻上,指着外头,“你去陪着朗儿,别让他一个人。” “明初陪着他。”谢清平往外看了眼,并不肯走。 殷夜转身看他,看了会,脸色有些冷下来。 只做着手势道,“朗儿说,他很喜欢你。” “我这便去。”谢清平起身,“我、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殷夜弯着腰给小公主穿衣服,背着身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转过身来,向他挤出一点笑,“我没事,去吧。” 谢清平才走出一步,便顿了下了脚步,他的袖角被殷夜拉住了。 “手臂、酸吗?”殷夜还是方才那样的笑。 话落在耳中,谢清平是高兴的。可是她的神情,她的笑靥,谢清平望过,无端腾起一股怒气。 殷夜觉出他的怒气,又想起方才他给两个孩子沐浴时自己扔了碗盏,不由又笑的多了些。 只是这笑,刻意,又讨好。 谢清平两眼酸涩,深望她。 殷夜埋着头,没再说话,松开他袖角,回身继续给孩子穿衣服。 屋中只剩了她和女儿两个。 榻上被薄被盖着的小人,难得的面色红润,呼吸平缓,睡得香甜而酣沉。一个时辰间,殷夜竟见她咯咯笑了两回。 从来没有过。 以往只有他们闭着眼,翻来覆去的痛苦呻、吟。 她靠在榻畔,隔着屏风望堂对弈的父子俩。 朗儿没学过棋,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多的是偶尔身子好受时,看她和佘霜壬对弈。 如今便是谢清平在教他…… 殷夜望了许久,手下被衾几欲被她攥破。 在她到这的第七日,有一回谢清平很晚都没回寝房。许是血缘的关系,两孩子不过三两日便黏上了他。他又一贯作息有时,每日晚膳后,都会陪着两个孩子玩闹一会,将他们哄睡了才离开。 那日,他用完膳后,直接去了惠悟法师房中。虽说了可能不过来了,但孩子们却还是巴巴等着。她没法,便去寻他。 她无意听人壁角,然那烛火静燃的堂屋内,师徒四人各自坐着,惠悟法师鹤发童颜,轻水素衣出尘,谢清平青衫沉寂,唯有小弟子赤焰,如烈焰闪烁。 三人静默中,她的话似秋日雨打芭蕉,又脆又响。 “我们主修皆是庄生逍遥道,虽说也懂佛理,但到底没修那菩萨的慈悲心。” “万物随缘最好,不日丹药大成,是与师兄的缘分。” 赤焰挑眉道,“若要炼化给孩子,重新拆炉配方不说,万一出了岔子,便是功亏一篑!又不是原先那些使过无数次的寻常毒药,早已有了现成的解药。” “这个,风险太大,我不试!” “白的浪费时间,师兄何必强求!” “是啊!”这回是轻水的声音,她走到谢清平身边,言语温和道,“解毒之事,你再考虑考虑吧。除开这桩,让孩子们好受些的法子,门中有的是,我们自会相帮。” “那年随你去红尘一遭,有些话原不该说的。但今日师姐且多说一句,你对那女帝情爱皆付尽,恩怨也两清。若论这两个孩子,你未曾养育,却也没有亏欠。” “你回回喂她避子汤,焉知她任性少喝了多少。” “说到底,因果罢了!” 晚秋深夜,屋中没有声音,外间更是一片死寂。 须臾,屋中人散。 殷夜便也返身离开。 那个黑夜里,她在陌生的屋舍间,走得极快,路上还摔了一脚。她爬起来,也没停留,只跑回屋里望着两个孩子。 是啊,若她听话顿顿都将避子汤饮下,是不是就不会带她们到这个世上,让他们白白受这么多苦。 她吹灭烛火,搂着两个孩子在无尽的黑夜中,无声哭泣。 后来,果然,他们有许多让孩子好受的方法。 香甜的药膳,不疼的针灸,还有今日温暖的药浴…… 殷夜想,她是该感激她们的。 * 翌日,回去路上,一行五人沉舟渡河。谢晗在外头给他们撑船,四人分两处坐着,殷夜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一侧,谢清平坐在对面。 有几次,殷夜与谢清平眸光接上,转瞬又退开。 她捏着晚晚的小手,不知是因为腰间疼痛,还因想说的话没有勇气说出口,人便有些颓然。挤出的笑也显得无力而苍白。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谢清平见她气色不好,递了盏茶水给她,“不若我们去船头站站,让明初陪着他们?” 殷夜咬着唇口,原本捏在孩子手上的五指滑下来,只微微挺了挺身,缓减腰间的疼痛,感觉有些站不起来,便摇了摇头。 只缓缓打着手语道,“找个时间,告诉孩子们……” “阿娘,您快看,那头好多南飞雁,在天尽头。”这是小公主头一回见到大雁南飞,“还有那个,那个芦苇从里的惊起的大鸟——” 孩子打断她的话,兴奋间一推,殷夜腰间一阵刺疼,只呼出一口气,随他们看去。 孩子们难得精神饱满,时不时问殷夜岸上花草几何,周遭动物名字。好多殷夜也不曾见过,便只能沉默摇头。 -- 第115页 于是,没多久,两个孩子便都坐到了谢清平身边。 初时,谢清平不敢让他们靠着自己坐,只道,“我也不太认识。” “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们。”殷夜笑了笑。 船舱空间狭小,虽路途不远,但这样小半时辰委身坐着,她腰间疼的受不住,实在难以和他们谈笑,只想歇一歇。 谢清平初时观她神色,确实真心让孩子来这边坐,没有异样,便稍稍安心同他们讲着外头景物。但他讲得并不好,孩子听得没什么意思。未几便也失了兴致,不再黏着他,只坐在一处两人玩着。 谢清平虽不舍,却也才真松下一口气。 一个母亲独自养大的孩子,转眼便被哄到自己手里。 为人母,都会失落的。 他能看看她,看看他们,便很好了。 殷夜有些虚弱地抬眸,柔和的面容上有真实的笑意,比划道,“方才,我想说,寻个时间,告诉他们,你是……” 然话未说完,船猛地晃起,一时间诸人皆吓了一跳。 “久久!”谢清平见她跌下,只一把接过。 “阿娘——” “阿娘——” 不过是瞬间的功夫,谢清平还未扶住殷夜,船便又一次晃荡,两个在舱口玩闹的孩子一下滑出舱外。 殷夜闻声望去,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一刻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便甩开了谢清平的桎梏,追着孩子奔向舱外。 “久久!” 谢清平眼见手中一截披帛滑离,瞬间跃出舱口,将殷夜来回推入舱内, “妹妹……谢大人,晚晚落水了!”相比殷夜失了神志,被她紧搂在怀里的男孩,除了急切,尚自清醒。 “叔父,我去!”谢晗一把拽住谢清平,纵身跃入河中。 深秋起大风,方才引得河水翻腾。从风起到风息,不过转眼间。 谢晗带着孩子从水面跃出的时候,亦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谢清平接过孩子,就地控水,施针刺指,点按穴道。他学有所成多年,从未像今日这般动手流畅过。未几,孩子一声呛咳,“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方喘出一口气,只脱了外袍,将她裹在怀中。 * “久久,晚晚回来了,没事了。”谢清平将孩子抱给她看。 殷夜却没什么反应。 “久久!”谢清平又唤了遍,然除了她将朗儿抱得更紧些,她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久久——”谢清平腾出一只手,扶起她面庞,只见她眼神呆滞,接上他眸光,却是死死盯着他。 “久久,你抱一抱孩子,她没有伤到,最多会染一些风寒,不碍事的。” 谢清平将晚晚抱给殷夜,又示意小公主唤她。 “阿娘,抱抱!”小公主在秋日的河水里泡了一遭,此刻还打着寒颤。 “阿娘!”朗儿也唤她。 殷夜却始终没有回应,只退身离他抚面的掌心。 她望着谢清平,眼中又恨又惧,最后却是重新低了头。 谢清平似是反应过来,只抱起孩子,挨着她坐下,拨下一只搂在朗儿背上的手,拢在掌心握住,“我、你离我最近,我自然先扶了你。” “我怎么可能不救他们!” 殷夜终于有了点反应,挣开被他拢住的手,冲他摇头,比划道,“便是他们离你远,也请你先救他们。” “我不要你救,只求你救救他们!” 晚晚落水前,她原是两次想说,找个时间告诉孩子们,他的身份。 她想,那晚他的沉默,当是默认了师门的说法。 他们说得也没什么错。 可是,她人母,到头来终不能坦然接受孩子离她而去。 即便这两日中还有一刻倔强和气性,不想亲口说出他是他们父亲。然,眼见孩子鲜活而康健的模样,她觉得低一低头也没什么。 尤其是此时此刻里,她腰间本就生疼,这一番折腾下来,此刻回神,便彻彻底底击溃了她的理智和仅剩的一点傲气。 她松开朗儿,冲他温柔而慈爱地笑,示意他自己做好。然后忍着腰间的疼痛,将自己挪得离谢清平稍远些。 认认真真道,“我有话和你说。” 做完这个手语,她甚至从他怀中接过了小公主,咬牙将她抱在兄长身边,回身的时候她后背已经生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深吸了口气,坐下身时,面上攒了些笑意。 “久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谢清平拉过她手腕。 “没有!”殷夜抽开,比划道…… 然,她一个字都没做处理,眼前便开始发黑,整个人往前倾去。 “久久……”眼见她连着唇瓣都发白,两眼就要合上去,谢清平扶住她急唤了一声。 “疼……”殷夜张合着唇口,疲惫地睁开双眼,抽出被他把脉的手,拉着他往自己腰间按去,她实在撑不住了。 “怎么个疼法?”谢清平将她横卧在座塌上,换了个姿势抱她,好让自己在腰间施力更顺手些。 他搭了脉,脉象是正常的,辨不出病因,“以往有过吗?” 殷夜红着眼点点头,攥着他衣襟靠去。腰间针扎一样疼,她说不了话,也没有抬手比划的力气。 只咬唇,艰难地喘息着。 “阿娘,一到阴雨天都会腰疼。”朗儿跑过来帮忙按着,出来时,侧君说了好几遍的,车马一路,要阿娘记得的少抱我们,不得久坐久站。” -- 第116页 “阿娘还总是抱我们!” 小公主跟在身后,抖着声色道,“最近越来越冷了,阿娘腰疼肯定又发作了。” 他大概知道她为何会腰疼了,只换了手法,一点点按揉舒缓,甚至还施了两枚金针刺入她穴道辅助。 片刻,殷夜果然眉间舒展了些,攥着衣襟的手缓缓松开来,只是整个人到底失力疲乏,在他怀中恹恹喘息。 “是生他们时落下的,还是月子里落下的?”他低头问她,喉咙都是哑的, 声音又轻又涩,气息萦绕在她面颊耳畔。 殷夜摇摇头,良久抬手比划道,“是第一年里,常日深夜抱着他们,落下的。” “他们哭得厉害,除了抱他们,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那么疼,我本来已经放弃了,见到你……” 殷夜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你也中了这样的毒,可是还是活了这么多年。你求求你的师父,你的师姐妹,救救他们吧。” “我不要他们只是好一点,我想他们活着……” “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是不是还怨着我让你在承天门前跪了那么久,可我、我那时想起了前世,可是我只想起塔里那一段,后面没有想起来……我……” 失语的五年里,殷夜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说不了话。 好多话,根本就比划不出来。 要是她还能说话,他就能在声色里听出她的后悔,她的急切,她的不舍! 于是到最后,她放弃了手语,她躺在他怀里,用口型道,“我真的没办法了,你救救他们吧!” “救救他们……” 她彻底失去力气,合眼的时候,扭头贴上他胸膛,两手紧紧抱住了他腰腹。 仿佛又回到前世里。 他是她唯一的一点明光和依靠。 * 殷夜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当日的晚上,在修道场的茅舍中。 轻水在偏阁给她煎药,见她醒来,便篦出一碗药端来给她。 她起不来身,轻水扶着她。 “晚晚和谢世子都着了凉,不过无碍,我看着。”轻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给殷夜,“师弟让我交给你,他需要十日时间,孩子们生辰前,他会回来。” 殷夜望着轻水,虽心中疑惑,却也没多问,展开信,不过两字,“等我。” “我该同你道个歉。”轻水挑眉,“罢了,他要我们不必多言,等他回来慢慢与你说。” 初时三日,是轻水陪着殷夜。 又三日,换了赤焰。 最后三日,人都不见了。 好在殷夜可以下榻,谢晗也好了。 这一日,是十一月十四,月上中天,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十一月十五,是双生子的生辰。 殷夜已经将他们哄睡,一个人坐在门边的石阶上。 谢晗过来给她将皂靴穿好,披上雀裘。 殷夜抬眼望他,比划道,“表兄二十又五了,过了今岁,便二十又六。若有合适的人家,便成亲吧。” “我,会很高兴的。” “你别学谢清平,那么大年纪不婚不娶。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不守时,专失信。” * “还没到十五呢!你在背后,就这般连名带姓编排自己夫君的?” 月华朗朗,青衫郎君踏雾归来。 谢晗起身,识趣地拱手告辞。 “是再赏会月,还是回屋里?”谢清平在殷夜半尺处半跪下身来,低声问道。 殷夜别过脸,返身回屋,进了门便将门合上。 “久久,我有话与你说。有很多。”谢清平扣住门,一只大掌拢住她双手,未等她回应,便推人入内。 他往床榻走去,看了眼榻上两个熟睡的孩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他们身边,抬眸招手,“过来,坐着里。我们一家人靠近些。” 殷夜不理他,脚步却很实诚,在他对面坐下。 一张床榻,两个孩子睡着。一双人,榻畔对面而坐。 “这个算是孩子的生辰礼。”谢清平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两丸丹药,“是解药。” 殷夜抬头看他。 “你那日听到了是不是?”谢清平拉过她的手,“师姐和师妹长年清修,不理红尘,唯独对我尚有三分情意。不怪她们。” 谢清平叹了口气,“怪我,总也改不了有事一人担的性子。鸩毒解药的配方不纯熟,我是想等炼化了再告诉你,省的失败徒增你失望。不想这些年,你心力交瘁,已经惊惧成这样。” “我从来也没怪过你。这两个孩子,即便不是我的,但是只要是你的,我都会救他们。” “今日起,我好好改,什么也不再瞒你。” “所以,下面的话,你好好听着,也别着急。”谢清平握她的手更紧些。 “孩子们中毒没我深,一朵花入药,解他们二人的毒,是够的。所以我的毒便没法解了……” “说了别急!”谢清平看着她一下涌出的眼泪,细细给她擦干了。 烛火静燃,他的话缓缓而来,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 “师门医术绝顶,自有保我命的方法。我的毒被聚集在了左手一处。”说着,他掀开袖子给殷夜看,指着那处指甲大小的紫色圆点,“只是从今往后,我都受不得兵戈刀剑的利器伤,否则毒走筋脉,便只有一两年的寿数。” -- 第117页 “出将入相——” “陛下,以后臣只能在朝拜相,再不能为您征战沙场,您不要失望。” 殷夜摸着那个紫色圆点,哭着笑,半晌道指着两个孩子,比划道,“哥哥名唤谢晏,妹妹叫谢照。” “他们……姓谢?”谢清平含泪问道。 “你让天下都遂我姓了殷,分你两个姓谢,又何妨!”打这个手势的时候,殷夜终于又有了两分当年的风发意气。 “上日下安为晏,意安定,清明。日领召遂为照,主明光,温暖。” “是不是这个意思?”殷夜问。 谢清平别过脸擦去眼泪,回首笑道,“你如何择的这两个字?” “前世,你假死于坞郡祖宅,随尸体一同送往郢都的青玉上,刻着这两个字。我曾在伽恩塔里求你为孩子娶名,你未应……” “我应的。”谢清平道,“是我应的太晚,以为你总还会来的,不想你再来之日……那日一别,我错过你的一生。” 论起那场火,谢清平终是黯淡了神色。 殷夜伸手,抚平他眉间皱褶。 “你没有错过我的一生。”殷夜摇头,“前世,我的一生,原就只活了三个字。” 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谢,清,平。 写完,她抬头指了指榻上的孩子,缓缓比划道,“生他们的时候,我想起了前世全部。” “你死后,我活了十六年。” “你想听吗,后来那些没有你、我一个人孤独走过的时光?” 第50章 【050】前世/未亡人孤独走在雪夜…… 前世,大宁历,景熙二十五年冬。 南归路上,衡鸣雪山北后方,隆武军缓缓现出身形。 虽是大雪纷飞,然上到统帅将军,下到兵甲侍卫,无一不心生喜悦。 北戎灭了,四海一统。 圣人花到手,女帝福祚绵长。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凭一己之力,孤身潜入敌营灭掉北戎三王,夺来丹药的人,到底没能撑下去。 望不见山河昌盛,踏不上回家的路。 一个时辰前,医官回禀,那人油尽灯枯,已经故去。领头的数位将军数次回望后边那辆随军的马车。 长叹息以掩涕兮! 已至大宁境内,军队列阵停下,大将军下马至车前,亲掀帘帐,持着对一个战士的无上敬仰,拱手道,“谢祭酒,英雄遗体,是火化送回皇城,还是将埋与雪山上?” “这英雄是祭酒的暗子,不知他家乡何处,可有留下话语?” 隆武军死后安息地,有两处。 一为埋骨衡鸣雪山,禀“生之洒血于社稷,死后以骨温寒雪”之崇高信念,永伴山河。 二为叶落归根,眠于故里。 即将不惑的谢祭酒,如今世家谢氏唯一的传人,搂着那具已经逐渐冷去发硬的躯体,摇了摇头。 “他是我谢氏的人,自是入我谢氏祖陵。我要将遗体完整带回去,有人会想要见他的。” 于是,即便是隆冬雪天,即便是急行军,从北戎边境到郢都皇城,尸体还是开始腐烂,渗出尸水。 景熙二十六年一月,郢都城外,天子銮驾出城十里迎棺。 归来的英雄,挽君主性命以春秋,统山河四海于一体,女帝这般接待,亦是合理的。 百官与臣民,乃至整个天下,都是这么认为。 除了扶棺而来的谢祭酒,谢晗。 今朝三十又五,重疾缠绵多年的女帝,挺着笔直的背脊,退开仪仗,独自走在风雪里。 雪花落在她本就白了大半的发髻上,待她走到棺前,已经满头皆白。 “开棺!”她的话经风即散。 但周遭诸人还是听到了。 这些年,她一贯如此,话音很轻,却足矣让人听清。便也从不说第二回 。 棺盖打开,才露出一道缝,酸腐味便散发出来。待整个掀开,里头尸体已经大半腐烂,淅淅沥沥躺着尸水。 二十六年前,她还是东宫失了语言不得开口言说的皇太女。 十月里,皇父驾崩,为防世家逼宫。她瞒下死讯,秘不发丧。将父亲尸体安置与寝殿内,命太医如常会诊配方,自己如常侍疾守夜,如常用膳理政,等待援兵。 那年,她九岁,守着父亲尸体十余日,第三日开始便闻到尸臭味,第七日看见尸僵遍身,皮肉化水;第九日,尸水从床榻流下,融进周遭掩盖的冰层里。 与此刻,没有多大区别。 是故,她安静地立在棺木前,神色安然,仿佛只是重新感受了一遭当年的气息。 她扶着棺木,甚至还将手伸了进去,抚了抚他鬓角额头,拂下几缕花白的发丝。 若说今昔两厢有何不同。 大抵当年,即便父母皆亡,族人散尽,她尚且还有支柱。 她还有舅父,有他在,她便觉得自己还有家。 而今朝起,她没有家了。 她恨他,贬他,逐他,却依旧希望有一天他能回来。 不回来也不要紧,只要他活着,她的心都是定的。 “合棺吧。”女帝依旧平静道。 她望着一旁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有些虚弱地合了合眼,隔着茫茫大雪,她轻声道,“谢谢你,带他回来。” 谢晗上去扶她,“陛下,于理还需验明——” -- 第118页 验明正身。 她紧挨着棺木,扶棺入城。 十年前,他的死讯从坞郡传来。 殷夜亦是在此地迎候,在此地开棺,命令验明正身。 仵作站了一排,从足宽,身长,肩宽,头围,事无巨细,一一测量,皆与他一般无二。甚至还有她送他的青玉为证。 证明尸体身份。 可是,她就是不信。 如今想来,除了她不信以他那样的性子会纵火自焚,更多的是感应。 她能感应到,他还活着。 在这个世间不为她所知的角落里,他一定还活着。 只要他活着,便是好的。 年岁越久,殷夜愈加偏执。 她想,即便他不配被她所爱,也当被她所厌,所怨。当活着,被她痛恨。 他是她的,爱恨都属于她的。 而如今,亦是感应。 带动她心跳的另一半频率,骤然停止了。 接过书信的一刻,她觉得很是符合他的作为。死于忠君报国,献身于家国天下,是他谢氏百年传承的风骨。 开棺那一瞬,更无需仵作验证,纵是他割面毁容,手足不全,尸身溃烂。但大到他的轮廓,细到掌心纹路,都清晰刻在她心上。 便如此刻,她捏着指尖那一缕发丝,亦都能感受他独一无二的气息。 这朝,他真的死了。 死在被她放逐后的第十年。 女帝扶棺入都城,已让群臣唏嘘。 这恩太重了。 然,殷夜不是这样想的。 她只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为献身沙场的夫君扶棺。 这,再寻常不过。 然,后头路径,更是让臣民瞠目结舌。也同样让殷夜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棺木一路未停,入都城,进宫阙,路前廷帝王双殿,至女帝后宫,终于在琼麟台殿门前停下。 琼麟台。 风雪渐息的冬日里,百官后背愈冷,已然个个回神。 大宁开国至今,历两代帝王。 有谢氏三郎谢清平,两朝为相。自明光元年至景熙五年,整八年,丞相居琼麟台,日益教辅女帝。后搬离回丞相府,至此琼麟台关闭,往后至今二十余年,再无人能踏入。 棺椁在琼麟台前停了一昼夜,到底未能入正殿。 翌日清早,雪霁天情。 殷夜尚且还是昨日冕服,只身立在殿门口,未再上前,只命谢晗领领棺椁回丞相府。 冬日初阳投下阴影,十二赤珠冕旒隔断她视线,棺木远去,她亦不愿再看。 她垂首望着掌心那缕发丝。 原来,这一生,关于他的东西,不是她强要来的,便是她是偷来的。 他至死,都是为了山河社稷。 至死,都将这天下排在她前头。 这间屋子里,二十前年的声音和场景慢慢变得模糊,逐渐清晰的是昨日谢晗为他转达的话语。 “叔父临终愿望有三。” 谢晗跪在她面前,诚禀道。 “其一,叔父希望,陛下看在北戎和圣人花的份上,复谢氏往昔荣光。” 为家族求的。 于公于私,她没有什么好反驳。 “其二,许他埋骨谢氏陵园,叶落归根。” 为自己求的。 愿望之卑微,她如何不许。 “其三,叔父……”谢晗闭口不再言。 “说。” “其三,叔父让臣照顾陛下!” 照顾? 殷夜俯身,与他视线齐平,“告诉朕,让你如何照顾?” 到第三,才轮到她。 她原该知足的。 殿中有一刻寂静,已经不惑的祭酒鼓起一生的勇气,迎上对面人的目光。 以前,他不敢看她,是因为喜欢她,心中爱慕羞怯,不敢多望一眼。只敢于无人处,远观背影,偷记心间。 后来,他不敢看她,除却先前因素,更因为君臣之间,不可直面视君。 于是,从年幼司徒府一面惊鸿,这须臾又漫长的数十年里,于她面前,他永远低眉垂目。 她是天上月,山头雪,是他只可远观不可触碰的神祇。 这辈子,他曾有机会,同她结成连理。 至今,他还记得她应诺的诏书。 那是他母亲,拼了亡故父亲的情面,迂回从他叔父手中截来的。 他曾无颜过,恐惧过,然在情海的欲望中,他还是沦陷了。 只是丞相府一场送行宴,打破了他的美梦。 以至于往后十余年,他看她灭世家百族,屠前朝余孽,终于在她冷酷铁血的帝王手段下,收起了那一点儿女心思。 这世上,但凡有他叔父一日,她宁可孤老一生,也不会看旁人一眼。 至今朝,世上再无谢清平。 一念之间,是不是他还有机会。 世家被平,唯谢氏独立,唯他爵位未革,官职在身。 他如何不明白,是因叔父的关系。 所以,是不是可以,再借一回叔父的东风,圆平生夙梦。 北戎归途中,谢清平原话是这样的: 将我尸身焚化,当是八年前那样,我本死于那一年,如今不必再扰她心神。 北戎和药,只说是你的功劳。 凭这些,陛下会召你回去。 你、是谢氏仅留的血脉。谢氏百年荣光,便辛苦你了。 -- 第119页 亦借这些,你帮叔父求一求她。 只说是我昔年遗愿,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近一些…… 在决定带尸身回来的那一刻,谢晗便作出了选择。 他不要谢清平给他的一生功勋。 他抱着他的尸体,道,“叔父,对不起,我还是想要久久。” 是故,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直视殷夜双目,“叔父说,让你立为我皇夫,让我好好照顾你。” 停在殿门前的棺木上,雪水化开了,一点一滴往下落。 殷夜回首望去,缓缓起身。 半晌,终于道,“带你叔父回家吧。” 这里,不是他的家。 谢清平下葬那日,天空又开始飘雪。 鹅毛大雪,从寅时便开始落下。 女帝未再出现,只派内侍监送了诏书来。 复丞相位,复一品镇国公爵位,复入太庙受天下之供养,复谢氏鼎盛之荣光。 丞相府中,仵作正为谢清平整面修容,敛衣束冠。 裕景宫中,殷夜对镜贴花黄,抿唇上朱色,描眉绘青黛。 簪的是七珠紫金冠,是位极人臣的象征。 带的是连着红纱锦盖的凤冠,是女子大婚的标志。 封棺盖钉,他一生至此,与世长绝。 丹药捧上,她饮下,从此安康长寿。 棺椁出府门,入城西翠玉山。 红纱如血,飘在九重宫阙的城楼上。 黄土一点点盖上,从晌午到傍晚,礼仪之繁琐,到底也有结束的时候。 结束的时候,便是黄土掩了他棺木,形成一座坟墓。 白雪一层层飘落,从晌午到傍晚,却始终不曾停下。 再大的雪,能将她华发染得更白,能将她双肩覆盖,但挡不住她一身如火的嫁衣,在天地间翻飞。 下雪的夜里,没有星星和月亮。 谢晗从城楼看见殷夜,如血如火的红色,刺的他肝胆俱裂。 “朕的嫁衣好看吗?”她严妆华服,一步步向他走来。 “嫁衣只穿一次,以后朕都不会再穿了。”她平静道。 “久……陛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殷夜回首夜色中的浩浩山河,“他至死都不愿和朕在一起,朕亦不会再去扰他。朕只是如他所愿,嫁给这山河万里。” “朕,会好好活着,做个好皇帝,不负他多年栽培。” 她望了眼面前人,笑道,“亦会如他所愿,立你为皇夫。” 新立的坟头,已是白雪皑皑。未亡人孤独走在雪夜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这一生,我与你,是这样的结局啊! 舅父。 第51章 【051】前生/我不要平安喜乐,我…… 景熙二十六年春,谢清平下葬后的第二个月,女帝在含光殿上早朝,宣布了两件事。 其一,大宁废丞相位,永不立丞相,设三司分掌相权。其二,改年号为清平,既景熙二十六年至此终,同年即为清平元年。 百官无异议。 如今对于殿上这位女帝,群臣百官畏多于敬。本就是君心难测,如今更是丝毫不得揣测。 譬如按着对谢相死后哀荣,丞相一职多半当给与谢明初。按往昔功绩和资历,谢明初亦是担得起的。结果却直接废弃了丞相一职,便是三司位,谢明初亦未占得其一。 而又改年号,用的却是先丞相之名讳。 慢慢地,部分近臣有些悟了。 女帝之心,装的只有一个谢清平罢了。 谢氏如何,谢明初如何,与她并没有多少关系。 他人能看清,当事人如何还会不明白。 谢晗心中,明明白白。 而这样的明白,于一个未曾做过恶的人,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三个月后,清平元年的夏天,谢晗生了场大病。 床榻缠绵两月,殷夜亲来探望。 此时,他虽承了其父的正二品侯爵,然身上官职还是多年前的从四品国子监祭酒。这么多年来,半点没有升迁。而谢清平死后,一生荣耀,满身殊荣,说是世袭罔替。然因无子嗣,故爵位就此断绝。 “如何便病了?”殷夜坐在床榻畔,看着消瘦了许多的人。 “臣无碍,不过是有些劳乏罢了。”谢晗躺在榻上,被殷夜按住没有起身行礼,说着话不由连咳嗽了两声。 “喝口水。”殷夜伸出手臂,将他入臂弯喂水,“慢些!” 谢晗有些干裂的唇畔抵在杯口,水到了口边却不敢咽下。 这一生,她还不曾靠他这般近过。 他倚在她怀边,能闻到龙涎香又冰又甜的气息,比从前对面而立时嗅到的要浓一些。 “北境苦寒,你戍守这些年,辛苦了。”殷夜将杯盏推了推,示意他饮下,“身子难免染疾,好好养着。” 谢晗见她眉宇平和,眼角盈攒着一些难得的笑意,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定下些,只就着她的手将水饮下。 “还用些吗?”殷夜问。 “不用了。”谢晗微微摇头,冲她笑了笑。 殷夜接了他眸光,与他同笑。 这一年,殷夜三十六岁,谢晗三十八岁。都是中年之人,便是有感情,也没有了年少的快意和心动的激情,最多剩一点岁月漫长的温情。 谢晗却觉得,这很够了。 -- 第120页 到最后,终究是他伴着她,携手终老。 “舅父怎么托付你的?”殷夜扶着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骤然提起谢清平。 提起谢清平临终所托。 卧在床榻上的人,掩在薄毯中的四肢都僵硬起来,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人。 “让你好好照顾朕来着?”殷夜也不等他回话,只转身从侍者捧着的铜盆里绞干了帕子,给他擦面,“是这样吗?” 殷夜问,手中细细地擦着,动作又轻又柔。 “那一年他也病了,传话给内侍监,告假早朝。” “你叔父什么样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做事向来有数,自己生了什么病,病的有多重,大致需要告几日假,是养一养还是需要医官瞧瞧,他在清楚不过。又怕我担心,定会传达清楚。” “可是那回啊,他就知告了一日假,第二日又告一次,第三日再一次……一连告了半个月……”殷夜给谢晗擦完面庞,转身换了块巾帕,又执着他的手,慢慢擦着。 “你说他为何这样?” 谢晗僵硬着身体,抿着口,望过殷夜,又匆忙避开她眼神。 “他同我撒娇呢,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殷夜挑眉笑了笑,“这种装病耍赖的浑事,向来都是我对他干的。” “他那么个端方清正的人,哪里做得出来。” “那厢做出来了……”殷夜顿了顿,笑道,“是他实在没办法,扛不住了。那会我已经一年多年没有私下同他说一句话了。” “他慌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来看他。” “我的两个孩子都因他而死,我没法原谅他。便也不曾想过,那也是他的孩子。” “你叔父……不是侩子手。便是刽子手,也是虎毒不食子……” 殷夜叹了口气,抽过谢晗另一只手擦起来。 “后来,他又告了一月假,这回是一次请的。重回朝堂时,销了两天假,所差无几。这才是他的样子,策无遗漏,连自己的身子好坏都算的这般精准。” “听说,前后四十余天,他都病着,起初是一点风寒,后来便有些重了,咳了好几回血……却也不许人伺候他……” 话至此处,殷夜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知道,小时候朕便是这个样子,生病了受伤了,心里不痛快了,他来了便能好大半,他要是被什么绊住来得晚耽误了时辰,朕便也不许任何人靠近我,代他陪伴我。” “从始至终,朕只要一个他而已。” 殷夜给谢晗擦好双手,重新放回毯子中,坐在塌边静静看他。 阳光慢慢偏转向西,将两人影子聚拢又拉开。 “合眼养养神。朕在这里陪你。”殷夜靠在船头,对着他温柔浅笑。 “陛下……”许是久病之故,谢晗的嗓音有些发紧,话说得艰难,“臣、是谢明初,不是……” “朕知道你是谁。朕还不至于寻个替身,好没意思的事。”殷夜截断他的话,“可是他不是让你照顾朕吗?你看看你现在,本末倒置,分明是朕在照顾你!” “他是让你照顾朕吗?”殷夜问,“是吗?” 初秋的午后,尚且还有暑意,寝房中置着冰鉴,原是调好的散冰速度。可是这一刻,谢晗却觉得冰雾弥散的极快,层层叠叠将他包裹,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而床榻畔,浅淡的阳光笼罩着他梦里的女子,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又是那般远。 “是吗?”她执拗地问。 谢明初蠕动了几回唇瓣,到底没有发出声响,最后伸手握上她的手,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好养着吧,养好了,朕立你为皇夫。”殷夜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们都不要辜负他。” 我们都不要辜负他。 殷夜说得真诚而自然,谢晗听得心魂惶惶。 九月里,谢晗的病有所好转,本已经销假预备回朝,连着礼部都提出,是否将立皇夫的日子提上。 殷夜没有反对,只说择良辰合适便可。 却不想,不过半月,谢晗又病了,这次连榻也下不了。 太医轮番诊治,皆道,他身子上康健,只是忧思太甚,待纾解心绪便也好了。 诸人只当他是怀念先丞相之故,便也轮番劝慰他。他靠在榻上,含笑谢过。眉宇中的温和清雅,确实有几分当年谢丞相的风姿。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忧思”二字中,于他而言,忧胜过了思。 他这回病,原是听到了殷夜请佛招魂一事,被惊惧的。 * 两个多月前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上,八百高僧奉皇命入九重宫阙,为先丞相超度诵经。 时人百官对此举,不过感慨一声皇恩隆重罢了,旁的也说不了什么。 然而,根本就不是什么超度。 殷夜于他说,自谢清平入土,她常日不安,夜中多番梦见于他,见他连孤魂野鬼都不如,魂魄不全,面容不清,只一点哀戚眸光望着她,白烟一缕在天地间飘荡。 她说,朕一生杀伐,不信亦不惧神佛,但为他,朕愿信。 领头的高僧问,“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先人郁结何处?又有何地不能释怀?” 殷夜便想了许久,他一生亲和温雅,纵是生来贵胄,平生所处皆在云端高处,但却随意自然,从不与他人结仇。总是宽厚待人,慈悲藏心。 -- 第121页 若说哪里能让他不郁,结出仇怨。大抵便是那座塔了。 而当年从坞郡送来的青玉上,刻有两组字:殷晏,殷照。当是他取孩子取的名字。 如此,他是认下那两个孩子的,亦是认了塔中那一段荒唐的时光。而他至死,却又坚持让自己立他人为皇夫,说到底他对自己的爱,终究是疼惜超过了情爱。 所以终其一生,他疼她如女儿,尊她为君主,却始终都没有将她当妻子看待过。 但凡真爱一个人,或许能看着她转身离开,但如何能自己开口,让她另结新欢? 如此纠结,当是不得释怀。 “伽恩塔。”殷夜回道。 那里,当是他不得释怀之地。 遂,八百高僧入浮屠,转经轮,诵经文,敲木鱼,结阵千佛灯。 引亡魂者归乡来。 殷夜问,“朕需做什么?” 等。 梵音之下,众僧答。 等清风起,绕君七匝,便是亡魂归来。 历时五月,十二月冬至,无风日,佛灯千盏齐灭,复重燃。 高僧道,“一缕执念,已归此地。” 殷夜闻言,疾奔而去,至塔前,却顿下了脚步。 近乡情怯。 直到翌年,她在多番心绪轮转下,方踏入伽恩塔。 此刻已是清平二年的六月,她因圣人花的功效,精神好了许多,眉眼重新焕出神采,除了一头华发再不能倒流成青丝。 千佛灯前,她将将立定,便有缓风拂面,整整七重,方风息火苗定。 “他们说,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吗?” 她默数过不多不少的七重清风,却依旧忍不住问。 自无人回她,她望向千佛灯的中心,心中欢喜而悲切。 欢喜,从生离到死别,至今十二年,他终于回家了。 悲切,是这样的重逢。 但她不贪心,只要他不再似浮萍飘荡,不再有家难归,她便能好受些。 每每想起他去了北戎的那些年,想起他至死都没有踏上故土,在无人的夜里,殷夜总觉得是苍天罚她,囿于仇恨而错失爱人。 她甚至想,是不是后来的年岁里,他寒了心,所以他能给孩子取名字,能继续为大宁洒热血,能为大宁的君主续生命,却仍旧不要她。 把她推出去。 他们,生时未能同寝。他若在后来愿意爱她,要她,死后为何不求同椁? 她为君半生,至今仍是含光殿中一言九鼎的女帝,她尚能清醒地执政理政,但走出含光殿,退下冕服,摘下冕冠,她的全部心绪都困死在那个问题上。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清平三年的中秋,西南诸部投诚,向她进献郎君良人。 宴上,她饮酒干杯,不应不拒。 昭阳殿散宴后,她留了谢晗一人,问,“舅父遗愿有三,第三个是什么?” 夜半风凉,明月昭昭。 谢明初回道,“让陛下立臣为皇夫,让臣好好照顾您。” 翌日,女帝诏书下达,收西南诸部心意,纳郎君千色入宫闱。至此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宁后宫,就此打开。 是夜,她靠在伽恩塔长安殿的小榻上,摇着鎏金小折扇,一个人絮絮低语。 最后道,“我瞧着,一个个都比你好。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后宫立,中宫尤空,百官开始进言。 虽说早在数年前,东宫皇太女已立,乃已故昭平长公主之独女。 而如今,即便中宫立下,子嗣之上也没有什么希望。女帝即将不惑,断不可能再生子。 但天下熙熙攘攘,不过名利二字。 有中宫,总是胜过无。 谢晗前朝官职十余年逗留在四品位上,那些想顺着他这股东风上去的人,便将希望投在了他后宫的身份上。 便是不出子嗣,皇夫位仍是独一份的超一品。 清平六年,殷夜四十一岁。 早已不是那个,需要靠着试探、恩威、计谋,小心翼翼同朝臣百官周旋的少年帝王。如今的她,但凡一个眼神,近臣会领悟,外臣会胆寒。 她不愿意立皇夫,谁也强迫不了她。 但她,有过这样的心思,却没有这样的动作。 原因有二:一来是他遗愿,二来谢明初病重,时日无多。 那时,她想若再不立他为皇夫,他便也要死了。死后去见他叔父,谢清平估计能更恨她。 待她百年,她要怎么去见他。 这样想着,同年十月,女帝立皇夫,迎谢明初入中宫。 中宫殿,名曰“椒颂””,遂称椒颂殿。 然,谢明初未能入得椒颂殿,殷夜让他住了琼麟台。 新婚夜,殷夜去了伽恩塔,塔外站了一夜。 三朝过后,谢明初病情更重。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病着,太医诊治无果,只言忧思惊惧,伤了肺腑。 这厢再诊脉,竟说已是大限将至。 谢明初退了太医侍者,对着殷夜道,“臣有几句话,想与陛下说。” 这回,殷夜未坐在他榻畔,只不远不近地站着,“好好歇着吧,别说了。” “陛下——”谢明初提着气,唤住她,“臣来日无多,今朝不知明日事,且让臣说了吧。” “再者,陛下当是愿意听的。” -- 第122页 殷夜顿下脚步,返身看他。 她的目光冷而锐,将久病的他笼的竟一时开不了口。 “又不说了?”殷夜笑,“就不说吧,表兄。” 她唤他表兄,带着对命运的屈服和对这个世道人心的和解。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也没什么错。 到此为止吧。 她叹气,离去。 “叔父临终,让我把他尸身焚化,带着骨灰回来求您。” “求您看在您父母面,许他骨灰入皇陵,许他离你近一些。” “他,想要与您合葬的。” “臣,一念之差……” 秋日晚风,肃杀萧瑟。 吹红殷夜眼角,吹的她衣袂翻飞。 “朕让你闭嘴,让你别说。”殷夜返身奔上榻前,揪住谢晗衣襟,“你就要死了,你把话给我带到坟墓离去,别让我听到!”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吗?为了死后能有脸去见他吗?” “我,问了你六年……六年啊,两千多个日夜,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从谢清平尸身回来的那一刻,始终平静如初的人,在这一刻方释放了她真实的情绪。 “我根本也不信你话,因为他信你,我才让自己去信你!” “他厚恩与你,曾经亲手把我让给你,我亦待你不薄。” “你是怎么忍心的?” 殷夜哭喊着,“他数年间只身一人,死在异国他乡,死前身边就你一个人,一个亲人啊,你是怎么忍心的?” “怎么忍心让他死不瞑目的?” “你的心呢?”殷夜撕心裂肺地斥责。 到最后,终也失了力气,松手颓然地跌在地上。 只喃喃道,“你还是有心的,这六年方吓成这般模样。” 她抬眼看他,榻上人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已经喘不过气起来。 “你活该。” 殷夜起身,居高临下看他,半晌却是满目泪水。 却也不知,为谁而哭。 “故人次第凋零,唯剩了你我二人,终究你不配与我同行。” “你不说出来,我就能骗自己一生,他遗愿已足。” “或者你早点说出来,在你入住中宫前,告诉我,我都不会这般恨你。” “来生……”谢明初流出血泪,痴痴望着殷夜,伸着手在虚空中摸索。 “来生不要再见了。”殷夜摇头。 谢明初却在笑,“来生,我求不再爱上你,求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就犯了这一次错。叔父,会原谅我的。” 清平七年春,皇夫谢晗薨。 按其遗愿,未入皇陵,只以正二品安文侯之身份,厚葬于城西翠玉山。 其墓与谢丞相之墓相去甚远,甚至不在谢氏陵园内。 有官员上了折子,提议是否将其墓迁入谢陵,终究也是谢氏的子孙。 一封折子,上达天听,却不得回应。 至此,便也无人再敢提及此间事。 ……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陷在回忆里的女子,被夫君拉回神。 他望着她,已是无声胜有声。 最后,唯有眼泪从他发红的眼眶中落下。 “我改了年号,你开心吗?”殷夜拂去他眼泪,打着手语问。 谢清平握住她的手,于唇畔细吻,含笑颔首。 晨曦从窗户射入,照在殷夜有些苍白却无限骄傲地面旁上,她往谢清平身前凑近些,双手捧起他的脸,让他与自己眸光相接。 她打着手语,一笔一划,认真而庄重。 “朕,要史书工笔,他年论史,但凡论起朕之天下,必有你清平二字。” 远离红尘的山间,犹似仙乡神境。 然而山水如画,也抵不过此间伊人眉目。 谢清平抑制着层层翻涌的心酸与感动,带着两世的情意,问她,“所以,你知晓一切,如何还不愿与我同椁同葬?” “久久,我爱你的。” “从前世起,便不是你一个人独自奔赴。” “我们,是相爱的。” 殷夜望着她,原本骄傲的面容,更加骄傲。 前生后来,她做了一件值得两世骄傲的事。 清平八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女帝下诏,由皇太女监国,掌天下事。 至此,四十二岁的女帝,在执政三十三年后,终于退下冕服冕冠,退居二线。 “若非群臣相留,你直接继位,姨母做太上皇挂个虚名便好。罢了,且缓一缓老臣的心。”承天门前,一生素衣,洗净铅华的妇人,同这世上仅剩的血亲告别,“姨母老了,剩的时日,想一个人走一走。” 她走的路线很明朗,一路北去。 她走过郢都丞相府,走过坞郡祖宅,走过隆北睿成王府,甚至走到北境,翻过衡鸣雪山,走到了曾经的北戎之地。 所行之地,皆是她的疆土,皆有他曾经足迹。 而这一走,便是数年。 数年里,她除了去他待过的地方,感受他的气息。她还在寻一个人。 惠悟法师。 她在知晓确定谢清平遗愿后,曾请高僧,为他二人结个来生。 不想,却被告知,谢清平早已无来生。 “他一心为社稷,功在千秋,如何不得来生?”殷夜问。 -- 第123页 高僧看着千佛灯的中心,双手合十道,“确切说,此人无轮回。” 转身又观帝王面相,只诚然道,“陛下命格硬,杀戮重,血染四方,昔年执剑扫天下,赔尽来生。然却是重获来生。” “想必,是这位施主给您换的。” “陛下之来生,一路顺遂,平安喜乐。” “但没有他,是吗?” “我不要平安喜乐,我要他。” 伽恩塔中高僧遗憾摇头,“贫僧无能,陛下可寻一人,乃惠悟法师,其人修此道,或许有解决之法。” 殷夜遂下诏,却始终不得其消息。 高僧再指点,此间事,讲究“诚”“缘”二字。 她颔首,了悟。 当是她帝王至尊,坐庙堂空等为不诚,故无缘得见方外高人。 索性,她已有接班后裔,是天不绝她。 然这数年里,她心诚,却始终无缘。 清平十六年,她已是年至半百的妇人。 虽因当年丹药之故,容颜绝色,尤似年少,却到底满头华发,昭示着年华老去。 感应大限将至,遂反都城。 到底,她的孩子,她的夫君,她的皇城国度皆在此。 当,叶落归根。 回来是,是九月初秋,翠玉山上枫叶如火。 谢清平葬入此间十六年,这是她头一回来他墓前。 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已经累极,只靠在石碑前,抱着睡了一日。 月光下,晨曦里。 白发覆满她背脊,红枫落在白发里。 红颜,白发,很快便是枯骨。 她本没有什么害怕,这一生她立在云巅,俯瞰众生,什么都有了。 活的,亦是很够。 只一桩,实在遗憾,来生来世,她再也没有舅父了。 睁开双眼时,有一鹤发童颜之人,立在她面前。 “贫僧,虚号惠悟,见过吾主。” 殷夜笑,“告诉朕,如何为他塑来生?” 惠悟摇首,望着石碑姓名,“此人与我佛有缘,却已不入轮回。贫僧来此,度他入佛家做一株池中莲,不入红尘。” 殷夜起身,立在碑前,“大师可再思一遭,是否当真如此!” “他自可为莲,为竹,为芳草云烟,为世间任何一物。只求您将我渡成同他一般,莲为并蹄莲,竹为同心竹,芳草云烟世世缠绕,永不分别。” “吾主已有安稳来生,贫僧无能。” 殷夜大笑,垂首抚碑,“如此,他为佛前莲。朕与你保证,这世间再无佛。” “朕会推倒佛像,屠尽颂佛人。” “朕,是人间帝皇,能为他尊神佛,亦能为他灭神佛。” 朝阳落下,晚霞映天。 惠悟低首,“四海六合世间事,总有代价。吾主为他塑轮回,亦需代价。” “吾主至此,可还能拿什么珍弥之物,换他一个来生?” “方外人,山河不染。” 殷夜想了许久,除却江山,她还有什么。 、 还有什么? 月落日升,她追上离去的法师,又哭又笑,“有,朕、我有。我有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她拉住惠悟袈裟,指着那座墓碑道,“我的夫君,这辈子想和我合葬。我们生时过得特别苦,便是同寝也是异梦。死后能和他合葬,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现在,我不要了,这辈子我不要和他合葬,换他一个来生。可以吗?” “还有,他为我求的平安喜乐,我也不要了。我有一个来生便够了,其他的都用送他入轮回,换他再世为人。” 惠悟双手合十,躬身拜首。 如此,来世路,道途路艰,望吾主莫悔。 永不后悔。 殷夜拜首。 是夜,殷夜回到九重宫阙,再入伽恩塔,却未再入长安殿。只隔门望着里头千盏不灭的佛灯。 “陛下,您既已知丞相遗愿,如此可要与之合葬?”皇太女问。 “不必!”她想都没想,回得干脆。 她被搀扶着,缓缓离去,尘世在她眼中越来越远,她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 翠玉山上,谢陵内,白发女帝紧紧搂着那座墓碑,含笑闭上了双眼。 夫君,若不得来生,黄泉路上等等我,我们一起灰飞烟灭。 若,还有来生,请你一定记得我,找到我,好好爱我。 * 天光已经大亮,十数年间事,在指间叙来,殷夜终是疲乏,靠入了谢清平怀中。 前生白发绕墓碑,今生佳人入怀间。 夫君,往后余生,请好好爱护我。 她喃喃低语,竟是重新发声。 第52章 【052】终于又有了多年前少女的桀…… 夜话前生,虽不过一夕间,却仿若将前世路再走一遍。 谢清平望着满目倦色靠入他怀里的人,百转千回里唯剩她合眼前的话,在耳畔萦绕。 “夫君,往后余生,请好好爱护我。” 他俯首亲吻她额头,像多年前一般,抚着她背脊,让她睡得更好些。 半晌,突然顿下了手,点在她鬓角的唇畔亦有些发颤。 发颤中,他压着声响,低语,“久久,你、能说话了?” “夫君,往后余生,请好好爱护我。” 她没有作手语,是用言语声响表达出来的。 -- 第124页 怀中人睡得酣沉,自也应不了他。 他抱着她起身,原想床榻被两个孩子占着,抱她去另一处歇一歇。却不想,孩子睡得乖巧,一夜都极少动弹。基本还是先前入睡的位置。 谢清平打横抱着殷夜,看着那床榻。之前坐在床畔,不曾在意,如今一看,竟是完整空出一个位置。他看了眼怀里的人,初时眼眶还有些热。 这些年,她便是这样整晚整晚陪着孩子入睡。 然待将人卧上榻,拉过被衾盖好,再望榻上场景,温馨自是温馨,但他终觉得有些不妥。 榻上再难余出空隙,便是有那么一点,也不可能再装下一个人。 他甚至还回想了下裕景宫中御榻的大小,确定也不可能容下第四个人。 这样一想,他竟然生出一丝焦虑。 谢清平望着已经翻了个身,伸手摸索着揽过两个孩子的人。 他一手带大的姑娘,他太清楚她的脾性。 深明大义和睚眦必报是可以一起在她身上体现的。 谢清平深吸了口气,轻声退出房去。 * 他在外间座塌上小憩了大半时辰,后被谢晗唤醒。 确切地说,是谢晗扰醒了他。 “深秋晌午,风是寒的。”谢晗给他搭了件大氅,见他醒来,不由有些歉疚道,“明初扰到叔父了。” “无妨——”谢清平话语脱口,尚是一贯温和模样,然话至一半,面色却冷了下来。 昨夜前尘入耳,方知他竟这般负他所托。饶是谢清平再宽厚,失望总是有的。 “叔父这般看明初,可是因明初不曾照顾好陛下?”谢晗垂首道,“确乃明初之过,这六年间,陛下所遭不幸接二连三,明初能帮者甚少。” 六年间发生的事,在他们初来的时候,谢清平便问过谢晗。谢晗虽不曾面面俱到地讲来,但殷夜父母双亡,手足离心这等重事,总也与他说了。 而这样的事,怪他护不好,自然是没道理的。 谢晗这六年间所做如何,谢清平即便不在当前,也是能看明白的。 殷夜作为一个帝王,却口不能言,患如此寡疾,若无近身的朝臣助力,当不会这般平顺。 昭平、殷堂等人能为她控武将,而世家文官之流,谢晗当是尽了全力。 而他一路护送殷夜和两个孩子游历四方,秉君子之仪,血脉之亲,自也是真心相待。 这辈子,从公到私,他皆不曾负他所托。 谢清平的理智从来都是清醒的,然情感上终是一介凡人,一时难开笑脸。 便也不欲多言,只有些冷淡道,“用心便好。” 谢晗倒没什么反应,只道,“明初谨记。” “这里没事,去忙吧。”谢清平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看着侄子一副恭顺模样,终是缓了神色。 不想这厢不仅没走,只继续道,“今个是两位殿下生辰,昨日我应了他们,来接他们出去玩半日。” “殿下起身了吗?”谢晗边问边环顾四周,见周遭安静,不闻人影,方道,“可是殿下们身子又……” “表舅父——” 谢晗话未说完,小公主便拖着屐履压着声响跑了出来,满脸笑容向谢晗奔去。 “晚晚醒了一会了,想等阿娘醒来,可是阿娘睡沉了,半晌都未醒。” “别冻着!”谢晗一把抱起小公主,解了身上披风给她拢好,“你衣衫可是在里头?” 他正欲进去,方想起殷夜如今睡在里面,不由顿下脚步,望向一侧的谢清平。 谢清平没说话,抬脚往内室走去。 “谢大人,您来啦,这些天您去哪了?”小公主向来话多,见人便唤住了,突然又似想起些什么,只急道,“不对,谢大人您等一等,阿娘在就寝,您不方便入内。” “表舅父,不若还是你给晚晚拿吧!” “晚晚,把衣裳穿好,别着凉。阿娘会担心。”言语间,朗儿抱着妹妹的衣衫,也绕了出来,门边遇见谢清平,拱手见礼道,“谢大人好。” 他已经穿戴整齐,只将衣衫送去给谢晗,帮着一道给妹妹穿好。 谢清平望着面前场景,耳畔回绕着两孩子一声声的“谢大人”,尤其是小公主那句“阿娘在就寝,您不方便入内”,一时觉得有些发昏。 他觉得焦虑的事,岂止一件。 除了就寝,还有称呼。 然而,这些他都做不了主。他将目光投向屋内,等着她醒来。 她疲乏着,他盼她多歇会。 然,看一眼拥在谢晗身边的两个团子,他便恨不得现在把她拎起来。 “叔父,我带他们去洗漱用膳。”谢晗将小公主从座上抱下,揉着她脑袋,又转身理了理朗儿的衣襟,牵着他们走去偏室。 “谢大人!” “谢大人!” “我们先告辞了。” 谢清平本告慰自己,谢晗对孩子们颇为用心,孩子们亦喜欢他,自己该庆幸的。然两人又一声“谢大人”砸在他耳朵里,谢清平便觉得理智这种东西,也是可以说崩就崩的。 好在,他幼承庭训,涵养尚留,只颔首道,“玩得开心些。” 话尚且和风细雨,只是抬眸望向谢晗的眼神,大抵前世心绪未散,便愈发冷情了些。 * 这样的心境神态,一直绵延了个把月,直到殷夜都看不下去。 -- 第125页 这日午后,孩子们在歇晌。 用药已有月余,他们一日好过一日,毒素已经彻底清楚。如今就寝,便只有酣沉,再没了辗转反侧的呻、吟和低泣。 殷夜便总也觉得看不够,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总是一遍遍观赏他们的沉静睡颜。 此刻,便是如此。 她拍了半晌两人的背脊,又来回亲了无数回面颊,待心满意足后,方觉得后背有些冷寒。 “你近来怎么了?”殷夜终于想到这遭原前些日子就想问的事,“你为何总这般冷冰冰望着表兄,这厢还这般看我!” “是几个意思?” 谢清平闻言,面色稍稍柔和了些,心道总算还能顾上观察他的神色。还算有一点心。 便饮了口茶,缓缓道,“我以为按着你的性子,前世明初那般设计你我,你当痛恨罚之,不想宽仁至此。” “不是你教的吗?”殷夜拢下帐子,走来坐在他身边,有些感慨道,“忆及前生事,爹娘早亡,族人散尽,善终者极少。那一生从幼年至暮年,我当真觉得生在炼狱。” “可如今,爹娘虽也不在了,世事路走得也不算顺畅。但相比那一世,我还是知足的。” 殷夜望着谢清平,“至少我有长达近十数年的岁月,父母皆在,手足和睦。亦不曾见过父母亡故之时,如前世那般惨烈的景象。” “只要比前世好一点点,我都愿意感恩的。” “这是不是你一直所期望的?期望这辈子的我,能少一点前世的偏执和杀戮,多一点柔软和欢愉?” 十二月的日光带着冷肃和萧条,然渡在殷夜身上,却仍旧散发着浅淡的光芒。 谢清平握着她的手,含笑颔首。 “所以啊,我原谅谢明初了。”殷夜笑道,“诚如他所言,他只犯了一次错。且那一次错,他整整惊悸了六年,惊惧至死。” “前生你我二人之结局,若非要深究,终也有我们自己的责任。” “你的言不由衷,我的闭目塞听。世道苛责我们,我们也未曾善待自己。” 殷夜顿了顿了,叹了口气,“退一步讲,前世六年心悸折磨,加上今生我在后宫冷落他的两年,对于一个没有前世记忆的他来说,足够了,是不是?” “若再罚之,我便不又不柔软了。岂不辜负了您多年所愿!” 谢清平望着殷夜,没话说,只觉骄傲。再多,便是“深明大义”四字。 时光漫漫,清贵雅正的谢丞相笑了又笑, 终于,他望着床榻上一双粉妆玉砌的团子,对着他深明大义的妻子道,“夫人,何时能让孩子们换个称呼。” “日日开口便是谢大人……” “停!”话没说完,便被殷夜截断了,“谁让他们唤谢大人的?” 她挑眉道,“我没有!” 谁让的,谁自己说去。 睚眦必报! 谢清平叹,没有主动回去,等她纡尊降贵地寻来。 这一遭,她是不可能这般放他过去的。 * 未过几日,便见雪飘。 天气严寒,又因近一年的车马劳顿,这个冬日里,殷夜腰疼发作的厉害。加之两个孩子刚刚解毒,身体还需调养,是故即便昭平连发了两封书信催殷夜回朝。归期还是被谢清平压到了四月里。 “东齐来访,可是大事。我读先楚纪,当是楚历永德十年,外祖母尚在闺中时,慕容氏旁支裂土封疆,于泗水以东称王,如此才有的齐国。这般算来,齐国立国倒也有四十余年了。” 殷夜挑眉道,“比我大宁长了二十余年。而且往根上算,也是慕容一脉。” “若大宁与东齐两姓结好……”话至此处,她的目光往谢清平身上定了定,“尤其是,择一合适之人,便是亲上加亲。” 这一日,屋中谢晗并着两个孩子都在。原是谢清平想带着殷夜前往暖阁泡药浴,给她缓减腰疼,然孩子尚且需留在这里,由轻水和赤焰一日两次的艾灸。便寻了谢晗来,让其看顾,作以交待。 本来殷夜还说,泡汤不过三两时辰,来回亦无妨。 谢清平非说来回一个时辰水路,功效便全废了。 这话出口,殷夜见他虽神色如常,却已经发红的耳垂,便知他那点心思。只作不理,这厢正好得了昭平书信,遂借机发挥。 果然,闻殷夜上头所言,谢清平口气中便多了分对东齐的厌恶,只合了杯盏道,“泗水东,难不成没男儿了,非南下寻人!” 这话,谢晗摸不着头脑,原也只有两个重活了一遭的人明白。 前世,殷夜在好不容及平定三大世家,摧毁了谢清平三桩婚事后,才得谢清平把和他人成婚的心思收了收。结果东齐的姜虞公主便跑来,说要联姻。 好死不死选中谢清平。 彼时还是使臣在朝上提起,殷夜问了两遍,方确定是谢清平无疑。 于是庙堂之上,百官当前,殷夜笑着从御座起身,一步步走近使臣,亲身扶起。然来使还未站定言谢,便觉眼前寒芒闪过。 竟是女帝腰侧天子剑出了鞘。 巍巍天子殿堂,来使竟被一刀两断,偌大一刻头颅,滋滋冒血在殿中滚动。 不过半日间,尚在驿馆的公主,便被乱箭射死。 边境处,齐国出兵讨要说法。大宁十万铁骑直入东齐王城,杀了姜虞之兄,拥立其弟为王。如此,东齐王亦向女帝投诚,俯首称臣,岁岁进贡。 -- 第126页 这些自然是后话,如今昭平的书信之言,齐国公主来访。殷夜同谢清平便皆想到联姻这茬。 如今大宁国力,较之前世,更有胜之,虽需以礼待之,却也无需格外将其放在心上。 殷夜言说来访乃大事,左右不过调笑谢清平。 谢清平如何不知,见谢晗亦在此,只道,“明初尚未婚配,倒是合适。” “若陛下所需,臣愿意的。”谢晗拱手道。 “不行!”殷夜还未言语,小公主已经抢白道,“东齐好远的,表舅父若去了那里,晚晚就不能时时见到舅父了。” “殿下放心,祭酒大人若真娶了那公主。臣亦有办法让他不必远去齐国,可以留在京畿的。” “当真吗?”小公主问,“谢大人,您有什么办法?” “这样,臣将办法说出来时,先与殿下商量个事。”谢清平饮了口茶,眼风扫过殷夜,复落到孩子身上,“殿下且对臣换个称呼,这谢大人日日唤着,臣觉得听来生疏!” “那唤您什么?”小公主蹙眉,回首望了眼兄长,又望过看戏般的母亲,想了想道,“晚晚可以认您做义父吗?” 这话一出,诸人皆默了默。 谢清平原也不过玩笑,若要改口,事情总得与孩子从头细细说起。 毕竟六岁的孩子,半大不小。 “谢大人对我们都很好,对阿娘也好。晚晚喜欢大人的。”小公主率真又烂漫,脆生生的话催得谢清平鼻尖泛酸,眼眶发红。 “不可!” 殷夜和朗儿的声音叠在一起出来。 母子两对视了一眼。 殷夜言不可,乃其本就是生父,自无需这般。 却也不知孩子是何意,便抬眼挑眉道,“朗儿且说说为何不可?” 矜贵肃正的小郎君正色道,“阿娘是帝王,我们不可随意认亲。这点还望谢大人见谅。” 说着,他向谢清平拱了拱手,已示歉意。 又道,“其实,我们都觉得谢大人可亲无比,心中喜爱大人。原也有更好的称呼。” “是什么呀?”小公主问。 殷夜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着一侧姓谢的两人,好像想起什么,但尤觉雾里,一时懒得细想,只听孩子娓娓道来。 “表舅父是谢大人嫡亲的侄子,与母亲亦是姑表兄妹。如此,谢大人不就阿娘的舅父吗?阿娘的舅父自然是我们的舅……” “殿下!”谢清平打断他,侧身揉了揉突突直跳地太阳穴,“臣不过玩笑,您还是唤臣谢大人吧。” 殷夜含着一口茶水,没有喷出来,却被呛的连连咳嗽。 前往暖阁的小舟里,她忍着腰痛,还在咯咯发笑。 “舅父,我腰疼!” “给我揉一揉,舅父!” “舅父,快点啊!” “闭嘴!”谢清平揽过她,伸掌在她腰间按揉着。 头一回,他觉得,从她口中吐出“舅父”二字,是这般讨厌。 “舅父……” * 暖阁有温泉,殷夜泡在汤里,自是安适无比。 一侧的石案上,还置着点心和回甘的药酒,她酒足饭饱,已经窝在热汤中一个多时辰,赖着不肯起身。 “四肢皮肤都皱了,起来吧。”谢清平穿着中衣,尚且坐在边上,拿着根木簪将她散落的长发重新挽起,“便是此间温热,头发也湿重不得。现是腰痛,以后能头痛,且好好保养。” “起来了,听话。”他催促道。 那酒甘甜,殷夜喝的有点多,这厢又是热气弥漫,将她一张脸熏地整个如霞似云,飞红花色。 “你下来!”她转过身,仰头半合着雾气迷蒙的双眼。 掩在汤中的半截春色,隔着水雾若隐若现。 谢清平望着她,如今他已经平静如多,除了喉结不受控制地滚过一回,人便还是冷静从容色,只合眼笑了笑,如抱孩童般将她抱起水面,“回榻上歇一歇吧。” 来了暖阁十余日,殷夜每日都泡汤。 第一日,她自己备好衣衫,同他相敬如宾,只让他在外头候着。 第二日,她忘记了披风。衣衫穿得齐整,但畏寒,然他进来递了件披风。 第三日,她躺在汤中,同他说亵衣亵裤没拿。 第四日,她说一个人洗着无聊,进来陪我说说话。 第五日,她道泡的身困体乏,动弹不得,你帮我肩上按一按。 第六日,便道,昨日你按得真舒服,其他处也能按按吗? 第七日,两人一同沐浴。泡到一半,她睡着了。谢清平辨不出她真睡假睡,反正唤不醒。抱去榻之前,工程浩大。 谢清平需要给她擦净水渍,牛膏乳抹便全身,绞干长发,乌发上花油,发根贴药膏,发尾理整齐,最后穿好衣衫,方能送上床榻。 秀色可餐,能看能碰不能吃。 上榻那一刻,谢清平觉得比吃过,更疲累。 精气神聚合又散尽。 如此至今已经第六日,便是再怎么或甜言蜜语或撒泼耍赖,他都不可能再拨尽衣衫下水,同她坦诚相对。 “那你下来!”殷夜蹙着眉,半个身子已经贴在他身上,剩的两条腿还在汤中。 她睁着湿漉漉的双眼看他,言语间仿佛藏着无限委屈。 谢清平不理他,只吻了吻她额头,抽过一旁大巾帕,盖在她背上,将她抱出来。 -- 第127页 “阿娘——” “阿娘,晚晚来啦。” “晚晚来看您啦!” “妹妹,慢点走……” 殷夜双足即将离水的一瞬,团子们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谢清平如被雷劈,止了手下全部动作。 “无妨,你是孩子爹爹,伺候他们阿娘沐个浴有何妨?”殷夜一双凤眸转瞬清亮,半分醉意皆无。 “那得孩子知道,我是他们爹爹!”谢清平头一回怒目殷夜,却又无可奈何。 他是他们的父亲,伺候他们阿娘沐浴,和他伺候他们阿娘沐浴,然后成为他们父亲,根本是天壤之别。 “那怎么办?”殷夜垂着头,“你这样抱着我,我腰疼!” “阿娘,您在里头吗?”小公主敲着门。 “疼,我撑不住了。”殷夜脑袋抵在谢清平胸膛,“朗儿还好,且得让小丫头见到我,不然她会哭死的。” “阿娘——” 谢清平看着面前的妻子,又回首外间女儿的身影,两个弱女子,他却半点办法也有没。 “让她看一眼,哄她出去。” 话音落下,殷夜背上巾帕退下,她便重回了水中。 一低头,便见这人屏息潜在水中,同她腰腹四下磨蹭。 殷夜容小公主进来,母女两个亲亲热热半晌,直到她腰上,足上都被拧痛,方不情不愿把人哄了出去。 待门关上,原本冒气的水中,竟也静下来。 须臾,水花劈开,腾起人影。 隔着四溅的水珠和缭绕的烟雾,两人四目相对。 女子身如寒玉,需有人握手中温养。 男子尚且凝着薄衫,只是胸前衣襟开了,露出一节胸膛。 他站立起来,虽是不惑的年纪,然姿容尚好。如此景色里,他缓步走近她,如同一方泼墨的写意山水,将她拢在只有他的方寸天地里。 “消气了吗!”他护着她后腰,将她拉进些。 低语又低头。 那厢没有开口,只有些疲惫地靠在他肩头。 他便也不动,只抱着她,抚着她。直到一个瞬间里,蓦然顿住了手。 谢清平肩膀一阵疼痛,竟是殷夜一口咬上,又磋磨着皮肉一点点退出,最后剩的一片布料在她口齿中。 被她用嘴扯下。 “脱了!”她的话喷薄在他耳畔,终于又有了多年前少女的桀骜和多年来帝王的威压。 衣衫尽,云雾起。 他细吻她的眼角眉梢,在她眼角处那一点细碎的皱纹上流连忘返,极尽情意。 欲要抚平它。 第53章 【053】我们已经儿女双全了。…… 冬雪尽,春风吹,景熙十八年已在眼前。 三月中旬,天光正好。殷夜腰痛恢复了许多,带着两个孩子在屋外放新扎的纸鸢。因为谢清平夜中总把她抱去自己的房间,她便报复似的白日里黏在孩子身上,对谢清平只作不理。 谢清平在屋内收拾归程的行李,时不时往外瞧一眼,偶尔殷夜回眸,同他眼神接上,或挑眉或嗔怒瞪他一眼。 眉眼娇憨又骄横,谢清平只觉心神荡漾又欢喜。 他的姑娘,便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旁的炉子上正煎着药,汩汩冒出热气,药味浓烈。 殷夜牵着风筝跑了一下午,有些累了,本坐在屋前矮凳上,支腮望着孩子们玩闹。此刻不由回转身去,盯着那药炉。 盯了片刻,一双眼睛便开始发红。 “你的毒……可是近日又难受了?用这般重的药。”殷夜扭过身子,靠在门边,上扬的丹凤眼压着泪意,原该是飞扬桀骜的神色,此刻偏生出两分惶恐与愧疚。 谢清平本理着手头的丹药,闻言有些诧异地抬头,笑道,“没有的事。我这毒如今控制得很好,按时用药便罢。” 说着,眸光往炉上抬了抬,“那是滋补的药,不是你想的那般。” “什么滋补的药,味这般大?”殷夜不依不饶。 “是——”谢清平才想答话,轻水同赤焰便过来了。 赤焰蹙眉挥手散开药味,从腰侧的挂袋中拣出一颗药投入炉中,须臾药苦味便淡了许多。 “不放这化雪丹,这药比毒还难喝,师兄如何不同我要一枚?”赤焰见药成了,顺手给他篦了出来,“喝吧!”‘ “这到底是什么药?”殷夜走上去,拦下他。 “喝了不生孩子的药。”赤焰道。 然话脱口,便见谢清平脸红了一半。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赤焰尤觉莫名,只对着殷夜道,“大抵师兄担心您再生一个,又是带毒的。其实无妨,这回毒素聚在他左手穴道处,且用了七星海棠剩余根须熬着的汁水内外围堵着,断不会同外头那两个娃娃般,那般差的运气!” “陛下若还想再生一个,也是无妨的。” 这般堂而皇之的谈生养,殷夜到底也有些羞涩,然也不曾岔开话题,只问道,“避子汤不都给女子喝的吗?还有男子的?” “我们青邙山,要什么没有?”赤焰抢在谢清平前头,“不过是药三分毒。便是最温和的药,那也是药,总是伤身子。师兄舍不得你呗!” “这厢要不是被我们撞上,他定同您说,是补身的药。” “补身的药!”殷夜低喃,狠瞪了谢清平一眼。 死性不改。 -- 第128页 “既如此,这些药师兄还归拢着作甚!”赤焰从谢清平手里的行囊中拣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十丸雪白的静心补血丸,和一张安胎药膳的方子。 是那一年谢清平梦见殷夜生产后,心绪慌乱,借炼化丹药平静心神。结果竟制作出了这么两样东西。眼下他整理预备带回去,自是知晓用不上。却也不知为何,觉得珍弥,想要带着一起走。 大抵是觉得,错过了她那般重要的日子,借着这些能让自己宽一宽心。这样一想,又觉得实在有些虚伪和荒唐。 “甚是占地方,别带了吧。”赤焰将东西挪在一旁,转身从地上抱来两坛子宝贝。 “陛下尝尝!”她说着,启封了一个小口,用木勺舀出一小口喂给殷夜,“这是我同师姐酿的花蜜,师兄说您爱吃甜食。这便是最好的,泡茶入汤蘸饼皆可。最重要的是里头还融了补阴养气的药,陛下早年产后伤身,多有隐疾,这个最适合您了。” 殷夜闻言,也未言谢,只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从赤焰手中接过勺子,又舀了一点用下,片刻道,“能直接吃吗?” “泡茶入汤的,玷污了这蜜。” 赤焰和轻水相视一笑,“自然可以。” 殷夜坐下,拿了杯盏盛了半盏,低头细细用着。 “这个吃法,师兄且将这个一同收下吧。”轻水将花蜜的配方递上,又再三嘱咐道,“往后不可受兵戈利器之伤。” “一丁点都不可以。”轻水肃然道,“尤其是这左半边身子,靠近穴道处。” 殷夜闻言,放下杯盏,起身向轻水和赤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带他回红尘,自护他周全。” “方外人,红尘不染。”轻水扶起她,“然此间红尘中人,吾等候你们常来。” 殷夜颔首,本是笑意迎满眼眶,然一抬眸正欲见到谢清平正欲饮药,不由寒了神色,“别喝,放下。” 谢清平愣了愣。 殷夜不再说话,伸手接来,出门倒了。 “你……” “是药三分毒!”殷夜瞪他。 “他本就一身毒,差不了那么丁点……”赤焰道。 女帝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谢意满怀,恨不得莹莹珠泪滴落,如今眼刀冷锐,劈过谢清平,转身投向赤焰。 * 是夜,亥时三刻,两个孩子已经睡熟。 殷夜望了眼轻合的门,吹灭烛火时顿了顿,起身将原本穿着的侧腰九重系带亵衣,换成了胸前开襟的小衣襦裙,只有一个宽腰的飘带,一抽上身衣衫便落了。 她望着铜镜中的人,抚上眼角那一点细碎的皱纹,终究有些遗憾。须臾转身披着斗篷拐去堂屋,掀开那坛子蜂蜜,用手指蘸了些,点上了眼角。 回寝房时,再观铜镜,自然皱纹仍在。她却低头浅笑,觉得那皱纹如同一朵小花,散着花香。 她留了盏灯,合衣躺下。 花蜜淡香缭绕,滴漏时辰过去。已是亥时末,他竟没来。 殷夜感受着有些发黏的眼角,恼怒起身。她在案桌旁做了一盏茶的功夫,仰头将半盏花蜜全吃了,剩下被杯盏一点,用手指蘸了,本想重新抹在额角,却也觉得无趣,白的便宜他。只留着那一指头花蜜,跑去了隔壁寝房。 灯火俱灭,门窗闭合,这人竟是真的睡了。 殷夜站在门前,轻“哼”了声,转身离去。 “漏夜霜重,不知披件衣裳吗?”谢清平原也没睡着,只合眼静心眼神,盼着睡过去,不想殷夜一会过堂屋,一会又跑来他屋前,脚步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如同踩踏他心上,哪里容他静下心来。 这厢来而又返,他根本经不住,瞬间从榻上起身,开门抱过小姑娘。 “是不是念着我?”他扶着她背脊,将她小心卧在榻上。 殷夜别过头,不承认。 然她一只手蘸着蜜,恐黏在被上,只能垂在榻边。这样一伸,开襟的小衣便落了半边。 谢清平蹙眉,将被子拉上,手却掩在被下,压在一片雪肤上,流连了片刻也没再往下去,只将她揽入怀里,拍着背脊哄她入睡。 此情此情,两人这般相拥,原不做什么也无妨。 四目合上,梦中还能再见。 只是这厢殷夜那指间花蜜尚在,眼角花香弥散。谢清平不由自主深吸了口气,周身渐渐热起来。他一热,肌肤相贴间,殷夜便瞬间滚烫。 她蜷着两条小腿蹭他,没多久一条腰带在一只大掌中抽开,转眼便是赤城相对。 谢清平还有一分清醒,推了推殷夜,哑声道,“不闹了,晌午药倒了……” 殷夜也不说话,只往他胸膛靠去,“那你吻一吻我额角的皱纹,你说的,要将它吻平的。” 谢清平垂首,蜻蜓点水地拂过。 然只一瞬,便流连不去。 他细细吻过,不自觉将她抱在了身上。 “甜吗?”殷夜咬着他又红又烫的耳垂,喃喃低语。 “嗯!”谢清平艰难地应她,控制着她不安分的小腿,忍过腹下腾起的阵阵热流,重新将她放回身侧,“……明日吧,乖。” “那药、实在无碍的。”他掀开被子一角,让寒气稍进来些,冲一冲他的躁意。 殷夜抓着他的手,在唇畔细吻,“书上有一页,叫素手琵琶。” -- 第129页 “夫君骨指分明,长又……” 谢清平欺身上前,以口封口,止住了她的话语。 百年世家的清贵公子,除了手上的琵琶技艺,原还有更多的才艺。 一曲毕,怀中人已经似水软下。他却起了兴致,只将姑娘半靠在床头叠起的锦被上,哄道,“好好靠着,这样不伤腰。” “做、做什么?”殷夜长睫还挂着欲落未落的泪珠,只微阖着双眼,伸手拉住往下滑去的人。 “别……”她扣着他五指,浑身都发颤,最后却忍不住按上他后脑,咬着唇呜咽出声。 “谢清平,你妄为君子……”小姑娘抽抽搭搭地骂着,又求着,“不要了……” 言不由衷。 两刻钟的时间,谢清平呼着气回到她身边时,望着恹恹喘气的人,伸开中指和拇指按上她太阳穴揉捏,“书上写了吗,这叫什么?” 半晌,殷夜侧身滚进他怀里,闷声道,“是……玉人吹箫。” “下次换你!”他弹了弹她额头。 “不必下次……”殷夜睁开迷蒙额双眼,往下缩去,却被人一把捞起,“此等事,臣伺候陛下便罢。哪劳陛下纡尊降贵!” 殷夜蹙眉看他。 谢清平抱起她,捏了捏她面颊,笑道,“很累的,你力气小,换气不够。明日腮帮子便该疼了。” 殷夜颔首,垂眸吻过他胸膛,一手一点点往下探去……终于牢牢握住。 “你……”谢清平才要开口,却不料殷夜另一只手抵在他唇边,轻声道,“别出声。” 阻他言语是假,那点在他唇畔的手指黏腻而馨甜,未容他反抗便敲门入户,同他口齿相触碰,舌尖交缠…… 小姑娘上下齐手,逼着他以下犯上。 云巅折翅的一瞬,谢清平仅剩的一点理智苏醒,欲要抽身而出,却硬被身下人两条细软的胳膊揽身控住。 “久久……!他咬着她臂膀细肉,大骇。 没有喝药,又留在了里头。 “明日、你喝!”他有些恼怒道。 “不用喝!”殷夜含着他耳垂安抚他,缓声道,“那年伤了身子,太医说,以后我不能再生养了。” 殷夜捧起他面庞,吻过他骤然含泪的双眼,“不难过的,我们已经儿女双全了啊。” 第54章 【054】晚晚和哥哥一道来,接爹爹…… 三日后,殷夜一行人启辰回郢都。正值惠悟法师出关,殷夜原不曾正经拜见过他,然听他法号,竟与前世为她换来生的大师一般无二。 天下六合间,无事不有。她活了两世,自也信轮回和机缘。 临别前躬身一拜,带着两辈子的感激。 “此间山水宜人,吾主原可终老此地,得一圆满。”惠悟法师搀起女帝,如常道。 “此间有我良人,然红尘有我子民。”殷夜望向谢清平,亦回望惠悟法师,“郎君一人可随我入红尘,子民千万却难以脱凡尘。且待我将红尘治成桃源,彼时江山如画,是凡俗亦是方外。” 惠悟法师颔首,“贫僧观星象,帝星明耀,然中间晦暗。吾主此去山高水长,前路并不平坦,浮生尚有劫数。” “人世间,从来劫缘相伴。劫之一字,唯渡而已。朕是天子,便该渡千重劫。”殷夜还礼,眸光却凝在谢清平身上。 “师父,您既然看见了命中劫,不知可有破解之法。”谢清平问。 惠悟摇首,只道,“你二人,情重情浓皆与了对方,然各自亲情处不厚,且多顾着些。” “多谢师父。”谢清平与殷夜再拜首。 出了茅舍,轻水和赤焰一路相送。 轻水仍不放心对谢清平叮嘱道,“师父说陛下命中有劫,你们夫妻一体,便也是你的劫。千万小心了。你那毒……总之,万不可受兵戈利器之伤。” 两人闻言,自是郑重颔首。 赤焰从来不喜离别这等伤怀氛围,只冲着殷夜道,“陛下好生调养身子,若是哪日又有喜,师兄那毒如今不入筋脉,再不会遗给孩子,且安心便是。” “阿焰不若随朕入红尘,做了朕的医女,朕或许考虑再生一个。”殷夜如今愈发不知羞涩,白日朗朗话接得极为自然。 到底是谢清平脸皮薄,朝同门拱了拱手,脸色红热地拉着妻子上了车驾。 * 此番回程,虽未摆开仪仗。但到底一行五人,又有不少行李。待出了西海地界,上了官道,殷夜便索性亮了身份,由各地官员一路护送。 五人分了两辆车驾,初时殷夜带着两个孩子同乘,谢晗和谢清平或策马或另坐马车。后来也不知为何,两孩子黏上了谢晗,只同他一道。 殷夜自不在意,孩子不随着她,她便招谢清平来身边,左右都是她的手心与手背。然谢清平却满腹心事,尤其是过了内三关,眼看就要抵达郢都皇城。 两孩子对他规矩懂礼,一口一个“谢大人”,转身对谢晗则亲热随意,自在地用膳同行。 “你到底同孩子说了没?”马车内,谢清平垂眸望着横卧在他膝上的人,给她揉太阳穴地手蓦然用了力。 “轻点!”殷夜蹙眉,“要弑君吗?” “年前在青邙山便于他二人说了你的身份,讲清了他们的身世。可是孩子不大不小的,六岁来一直听我所言,他们的爹爹死了。这……你突然冒出来,难免他们不相信。” -- 第130页 “特别是朗儿,他心性早熟。许是信了,且还为他们阿娘抱不平,如此艰难困苦的六年啊,一人拉扯他们长大……” 殷夜眨着漂亮又清透的凤眼,不免同情地望着谢清平,顿了顿方起身单手支腮,一手抬起他下颚,“夫君不必这般懊恼,不若妾身再给你生一个,你一手带在身边,定与你同心同德。” 谢清平拍开她的手,将人往上抱了抱,抽过软枕给她靠着,方掀帘看着后头另一驾马车。正巧朗儿亦掀了车帘,往这处看来。 父子二人四目相视。 小皇子颔首见晚生礼,谢大人持臣子礼,一大一小十足的君子模样。 车帘落下,谢清平回身时,面色便又添了两分萧瑟。 半晌拉着殷夜地手道,“不怪孩子与我生分,总也不曾照顾过他们,总得给他们些时间。” “有他们很够了,且不论你如今这般身子……便是你好好的,也不能让你再生的,太遭罪了。” 殷夜听着他的话,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睑。片刻,伸着五指在他掌心轻饶。 谢清平笑了笑,反手将她素手拢在掌中。 * 车驾至承天门,谢清平叫停车驾,下了车。 “做什么?”殷夜拦着帘子,望着车下的人。 四月春光明媚,朱墙绿柳茵茵,花开遍地,暖风熏人醉。 青袍银衫的名门公子纵然年华逝去,却风姿依旧,毓秀朗朗。只立在漫天流云下,眉目温和道,“臣在何处犯错,且从何处认错。” “那个……”清风拂过起女帝鬓角青丝,从她眼前略过。 她的心闪过一丝凌乱,须臾只咬唇含笑道,“那你、你好好反省。” 马车入承天门,殷夜端坐车座,深吸了口气。 反正,她确实不容易。 后头的车驾内,两个孩子望着站在承天门口的人,兄妹俩四目相对。 小公主晃着兄长的手,可怜巴巴道,“阿娘可真凶。” “嗯,谢、谢大人真可怜。”小皇子认同地回应。 * 暌违一年,女帝重临含光殿。 朝会之上,除了对下个月后东齐使团来访做出布置,其余便是对两位殿下绝处逢生的贺喜。七年来,百官终于再见女帝真实笑靥。 皇裔无恙,女帝哑疾得愈,如此双喜临门,当是天佑大宁。 然,诸臣心中,多的是认为,该三喜临门。 这数日承天门口,进进出出,但凡长着两只眼睛的,都能看到苍穹宫门下,站者何人。 若说这位昔日的谢丞相,此刻归来,是与女帝外出归来,恰巧撞在同一时日上,长着脑子的人是不信的。 谢清平如今没有官职在身,但看一眼身上衣袍的规制,腰间玉革的花色,左右环佩数量和长度,便知是一品镇国公的配置。 当日离开,可不仅是贬官,爵都被革去未留。 如今这幅打扮,若说没有女帝的允许,大抵是不要命了。 然女帝复其爵,又命其立于此,不闻不问,不提不言,群臣一时亦难辨心思。 只是一想到面相肖似这青年郎君的两位殿下,再观一眼人身上衣衫,便也基本确定,不日该复职了。 更有从戍守承天门口的禁军中,传出了一点花色消息。 谢三郎白日自是自省般地立于此间,然待夜幕落下,便也没了人影。, 内阁学士慕容麓头一个近身与多年未见的同僚问候,“阁下今日又换衣衫了?” “啧啧!”慕容麓拍了拍他肩膀,扯了把他的袖子,“阁下去哪里换的这日日不重复的锦衣玉袍,丞相府可是还关着门!” 谢清平拨开他的手,从容道,“不是休沐日,好好当值!” “哪日不必站此处了,卑职请您小酌。”慕容忍着笑,欲要扳回一局。 “今日晚间便可。”谢清平难得好胜一回。 “您敢,卑职可不敢。”慕容麓连连摆手,“卑职便是三头六臂,也不敢同陛下抢人。” 融融日光下,矜贵雅正的人,一时语塞。 这一语塞,那厢便占了上风,“还是等您不必站此受罚时,卑职再为您好好接风。” 慕容学士施施然拱手,端的亦是君子之礼。 至此之后,往来上下朝的官员,见了谢清平便开始不远不近,不亲不梳地拱手见礼。原些些他们无动作、避着他,他反而觉得还好。 清清肃肃站着,即便是被罚认错的模样,但总是无人扰他。如今倒好,一有人同他见礼,他因还未复官职,秉着礼仪,他或颔首,或拱手,总得一一还礼。 数日后,他也有些撑不住,这何时是个头。 入夜,床榻之上,他揽着怀中娇喘吁吁尚在发颤的人,道,“明日能不站了吗?” “我没让你站啊!”小姑娘恢复了一点意识,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将额上的薄汗蹭在他胸膛,“朗儿和晚晚还不改口吗?” “这性子这般倔,也不知像谁……” “罢了夫君,妾身都说了给你再生一个!”说着,她便翻身压在他身上,低头吻他喉结,咬他胸膛。 殷夜的话,谢清平嗤之以鼻,这般倔的性子总不会随他吧。 小公主因面向像他多余她,她都能寻着机会便借题发挥。若性子还遂他,她简直要吃人! -- 第131页 回忆两孩子的态度,他总觉哪里不对,然被身上人勾的混混沌沌,一时根本聚不起神思。只能随着她云海起伏! 四月末的一日,谢清平一如既往在承天门下。 日暮时分,两个团子疾奔过来。 小公主两条小短腿甩得飞快,一把便搂住他衣袍下摆,仰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咕噜噜望着他。 谢清平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的亲昵仰望,只蹲下身去揉了揉她脑袋,“殿下,您怎么了?” “晚晚抱抱您啊!”小公主啪嗒在他面上亲了一口,“您喜欢吗?” 谢清平失去思考的能力,僵立在原地。 “阿娘说,今日是个好日子,让晚晚和哥哥一道来,接爹爹回家。” “爹爹,这些都是给您的。”落在后面的谢晏不紧不慢地走来,将怀里抱着的一大堆画轴送到谢清平面前。 谢清平如坠云雾里,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些都是阿娘画的。”小公主同哥哥一起将画轴一一卷开。 承天门口旷地上,十数副画铺成开来。 谢清平的目光从画像移到落款日期上,从景熙十二年到景熙十八年都有。每一副画上都有他,有些是他的独像,有些是和她两个人,还有一些是他同孩子的…… “爹爹,阿娘画得真好,您同画上一模一样。”小公主指着画道,“以前阿娘每次总说,若是有一天我们见到画上的人,不用怀疑,一定是我们爹爹。” “因为她一笔也不会画错。” 谢清平看着画,别过头压下泪意。 “青邙山上第一次见到爹爹,我们便问了阿娘的。”谢晏接上话,“阿娘当时还不能说话,但一个劲点头。后来又摇头。” “朗儿便知道,您是爹爹。因为她点头时在哭,摇头时不哭了,只是生气。”话至此处,小皇子也有些生气地板了板脸,“阿娘到底是太难过了,您不知道,她一个人又多辛苦,所以那会我们便也不想理你。” “后来我们想叫您了……” 朗儿垂着脑袋,有些无语道,“阿娘竟又不许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明明是她自个讲的您,说您和她一样不容易……” * 是夜,两个孩子被送回各自寝殿,宫人侍者亦识趣地退下,裕景宫便只剩了两人。 难得的,两人都不说话。 殷夜在案桌旁看接待东齐使团的方案,许是坐得有些久,她挺了挺背脊,以拳捶打着腰间。谢清平从净室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上去将卷宗合了,沉声道,“沐浴就寝吧,别熬着了。” “我还以为你就此不与我说话了。”殷夜摊开卷宗,冷哼了一声,“你自己要站承天门的,如今却怪我。” “我何时恼你这个了?”谢清平哭笑不得。 “那你一晚上不说话,孩子走了便独自去沐浴!你便是这个意思,恼我不许孩子唤你。我那是一时恼意,顺口说的,后来他们大概是惧我,又怕强行拂我意,惹我伤心,便也不唤你了!” “我都让他们今日唤你了,你还不满足!” 殷夜越说越气恼,扔了朱笔,腾地起身,往内室走去。 “天地良心,我……”谢清平想拉住她,却只拽住了一衣角。对方一用力,他手中便空空如也。 “我不言语,是不知如何言语。”谢清平在殷夜身边坐下,“那些画……” 他顿了顿,“还有今日这个时辰里,孩子的第一声爹爹,太珍贵了!” “我都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择了这么个日子让他们开口,是我受之不起的礼物。”谢清平说着,凑身亲了亲她鬓角。 “你本来就是他们爹爹,有何受之不起。”殷夜别过脸,不让他碰。 “陛下消气吗,明个臣还需去承天门吗?”谢清平也不追着,只转了个话头。 “还不嫌丢人!”殷夜白了他一眼,“再过七日,齐国使团便抵京了,朕丢不起这人。”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一侧案上,“拿了东西,明日上任!” 谢清平随之望去,那里放着的是皇夫的册宝金印,还有相印。 “哪日又不想干了,再着人送来!”殷夜挪得离他远些。 “还讲不讲道理,分明是……”谢清平话说了一半,也赖得同她争辩,左右无理她也占三分,只颔首道,“臣定不负陛下盛意。” “还有一事同你商量。”他靠近些,“这两日,挑个时间,去趟万业寺吧。我们同去!” 万业寺中,住着他年过花甲的生母,和她正值年少的手足。 “可还记得,归来时,师父曾说,我们各自亲情单薄,且须修一修。”谢清平道。 “便是无有此话,我们也该去的。”殷夜转过身来。 这一世,她当真希望,万事都能圆满些。 第55章 【055】温柔乡,当是英雄冢。……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月色朦胧,万安寺后院的桃林中,殷宸正坐在石桌旁,手中旁握着一个锦囊愣神。耳畔声声萦绕,皆是昔日伊人话语。 “妾身乃未亡人,郎君尚且年少,不该生出此心。” “郎君不必将一点恩惠挂于心间,于妾身不过举手之劳。” “郎君执念如此,妾身心亦感怀,且交天定如何?” -- 第132页 “天若认定你我有缘,定有再见之日。” “三年为限,亦不误郎君年华。” 去岁殷夜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游历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殷宸觉得空荡不安。他以为殷夜离开前,会带着两个孩子来和他告别。 自父母亡故,他确实与殷夜不睦,尤其是母亲的死,他总难以释怀。但那年山寺相见,殷夜的一番话,亦让他觉得有些道理。 将父母之死,全部推在殷夜身上,是不公平的。何况那日因他莽撞,一封绝笔信刺激得她早产,险些一尸三命。她生产那会,消息传来,他曾在佛前跪了一夜,盼她安好。 后闻两个孩子生来顽疾,却面肖他那远走的姐夫,便也入宫看过几回。姐弟两不咸不淡地处着,借孩子的情分,总也还能说上两句话。 两个孩子同他也算亲厚。 这些年里,真正让姐弟两再度交恶的,是一年多前发生的一桩事。 那会慕容斓风寒引起重症,看着时日无多,喃喃呼唤亲子。彼时,双生子生父何人,朝野上下皆心照不宣。他便想带他们来万安寺,让慕容斓看一看。 时值殷夜亦有些发热,喝了药睡得昏沉。没她谕领,宫闱之中,没人敢放双生子出宫。 他心中记挂慕容斓,寺中亦有人催他早些回去看顾,他见胞姐睡得迷迷糊糊,问了太医皆道,奉侧君的意思,陛下药中放了些安神的药,促她多睡会。眼下怕是一时难醒。 夕阳晚照,池鱼入渊。 他陪着两个孩子在宫中玩闹,慢慢便引出了宫墙。想着如此带出,第二日送回便罢。 不料马车才出承天门两里路,竟是深宫禁军披甲追来。 殷夜策马疾奔,从马车中拖出两个孩子护在身畔,任他如何解释都不理会。甚至因他言语多了些,直接抽过禁军手中长剑横在他喉间,道,“若是再敢私自接走孩子,休怪她不念手足之情。” 他本是气急,他是她的嫡亲手足,外祖母亦是孩子至亲,且人已老迈,纵是孩子生而有病,好生看顾便是,往返不过一两日,圆个老人的念想,她何至于此。 后来,索性慕容斓挺了过来,不仅没有怨言,还开解他,让他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他亦再度进宫看过双生子。甚至按着外祖的意思,带着洁净的吃食哄孩子,向其认错。 只是殷夜却根本不愿接受,甚至都不让孩子吃他的东西。 他实在有些恼怒,然慕容斓安慰着他,只道时日漫长,且慢慢来。他那阿姐原是至尊位坐惯了,脾气大些亦是有的。让他忍忍便过去了。二人血浓于水的亲情,总不会断的。 他便一直等着,却不想直等她放弃救治两个孩子,说要带他们出去云游,也未见她消气。 她带着孩子离开的那段时日,外祖母一直眺望九重宫阙处,神情哀切而思念。 他看着外祖母这般,虽恼她狠心至此,然随着时日深久,随着母子三人的足迹离他越来越远,他到底生出几分担忧和牵挂。 毕竟,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他便偶尔进宫,像昭平寻问消息。那段日子,昭平亦劝他留在宫中学习,帮顾政事。然他放心不下慕容斓,便也拒绝了。 只在寺中,等候胞姐的消息。 他便是在这样带着对手足的歉疚和思念以及漫无目的地等待中,遇见了那个让他心生温暖的女子。 有一日,他实在心绪不宁,便去了翠玉山看望父母。许是多日难眠,精神欠佳,回程路上,未能制服突然发狂的马,不慎跌落。 正值临道长河,他直接滚入河中。 他长年住在寺中,甚少使用奴仆,便是这般出行,所带不过一行侍卫,彼时因他座下马骤失控,便都不曾追上。 初秋时节,又是临近傍晚,河水已经有了几分寒气。他亦不识水性,片刻间便有了临近死亡的恐惧感。亦是这挣扎的片刻里,一袭人影跃下,救他于濒死之际。 从水中出来的时候,他尚有意识。 他记得那一袭紫衣,亦记得她横贯发髻的素白簪子上摇曳的银铃。 是缘分使然,数日后的晌午,他驱散了风寒,下榻陪慕容斓庭外散步,在前殿等候进香的香客中,再次看见紫衣和银铃。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女香客来此为未亡夫祈福,亦欲在佛前寻得静心一隅。却不想遇见当朝天子胞弟,欲还昔日恩情。 女香客懂得人事,尝过情滋味,寥寥数日便从少年眉眼中识出端倪,便也拒的干脆。 这不挑明尚好,将将十六的少年郎,原不过一点被人爱护的感动,再多一点便是情窦初开的悸动。然,这一挑明,反倒是激出了他满怀的热情和意气,还有多年来不曾用过的身份与权利。 强留了她人数月,终得了她一枚锦囊,和情由天定的虚无承诺。 “不看了,我家润儿,正值好年华,英姿勃发。那人长你近十岁,又是未亡人,外祖母看着也不合适。” 今岁,慕容斓已过了花甲之年。月光下,能清晰看清她掺杂在乌发中的银丝,额上皱纹亦添了不少。唯有一双略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一点光芒与精明,昭示着她尚未认输的心。 “大些又何妨,外祖母不是说万事随心便好吗?” “理是这个理,但现实难免多遗憾。”慕容斓坐下身来,“你且想想你阿姐,她尚是帝王之尊,然因行事有悖常理,不合世道眼光,白得受了多少非议,忍了多少心酸!” -- 第133页 “外祖母可不舍得我家润儿这般!”慕容望着殷宸手上那个锦囊,无奈摇了摇头。 “润儿觉得外祖母此言差矣。”殷宸难得不赞同她的话,“阿姐确实承受良多。但恰恰因为她身在至尊至高处,方拼出了一条路来,让世人只敢俯首,再不敢妄论。” 慕容斓望着殷宸,半晌未说话。 “外祖母如何这般看我?”殷宸忍不住问道。 “外祖母惊讶润儿能有这番感悟。确实,你阿姐若非身而为皇,哪得今日之圆满。”慕容斓笑道,“润儿,外祖母且问问你,你这桩子事,若是您阿姐不同意当如何?” “她为何不同意!”殷宸豁然起身,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锦囊,“难不成当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性子……”慕容斓将他拉到身畔坐下,“便是外祖母不也一时没有看好你这事吗?你阿姐若是不愿,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缓一缓,按她那般心胸,自没有不同意的。” 殷宸这般闻言,方展了眉眼。 “明日你阿姐便上山来了,你姐夫也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总算团聚。明日可不许惹恼你阿姐!” “外祖母放心,润儿原也很想她,难得团圆,不会的。”殷宸垂眼望着锦囊,面色有些发烫,只道,“再者,润儿还想阿姐帮着替我寻人,想着阿姐予我祝福!” “只是……”话至此处,殷宸面色有些灰败,黯然垂下了头。 “何事?”慕容斓问。 殷宸垂眸半晌,方缓缓抬起,“当年姐夫远走,那册宝相印……外祖母,您说如今阿姐和姐夫重归于好,这事点破,我当如何自处?” “不若,我坦白了吧!” “你道这事?”慕容斓顿了顿,笑道,“你是好心,便是有错,源头在苏嬷嬷,老嬷嬷是外祖母的人,届时他们若当真耿耿于怀,外祖母一副老骨头,替你掩下便是。” “这么些年了,说不定他俩自己都以为是对方之过,不愿再回首。且明日看看再说。”慕容斓抚了抚他面庞,“不早了,去歇着吧。明日早些出来迎你阿姐。” “那润儿先送外祖母回去安置。”殷宸亦觉慕容斓说得有理,遂起身扶过她。 * 少年离去许久,慕容斓的寝房内,尚且还留着灯盏。 踩着泠泠月光,慕容垚踏了进来。 “臣拜见……” “此间只你我二人,免了虚礼吧。”慕容披衣靠在床头,招手让他近身坐下。 “长公主当真有把握吗?”慕容垚从善如流地坐下身来,望着那方身影远去的方向,“当今女帝心性强大,亦不安常理出牌。未必不会同意这桩亲事。” “若单单是个寻常寡妇,殷夜自会同意。但那女子何人,你又不是不知。是个寻常的吗?” “慕容斓笑道,“扯进了家国朝政,殷夜那样的头脑,是绝不会同意的!” “殿下是欲借此,让恒王殿下同女帝彻底离心?” “对。如今御座上的人,出乎我意料的难缠。本殿当真小看她了,父母接连亡故,难产产子,养大一双病儿,前有朝野上下流言无数,后有一场场刺杀,居然硬生生让她挺了过来。” 慕容斓叹了口气,“当年皆是借的殷宸之势,亦借他年幼少心思。如今不行了,倒不是他有多成熟,实乃巧合过多,便易惹人生疑。” “唯有实实在在的心思和信念转变,才能让人信服。” “长公主便能确定,那人定能慑了恒王殿下的心?” “殷宸若有他长姐一半的头脑,大概那人要废点心思,现在么?” 慕容斓合眼笑了笑,“说句心底话,若殷夜是我膝下子女,我可真会爱极了这丫头。可惜啊,既生瑜,何生亮!” 慕容垚脑海中几番思虑,默默点了点头,“从来,温柔乡,都是英雄冢。” “子慧,这是我们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颗棋。若对了,届时我们重返九重宫阙;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了。” 慕容斓直起身来,靠近了些,“你、可要再想想。毕竟你的孩子如今尚在新朝为官,前途正好!” 晚间烛光昏黄而柔暖,映出两张刻满风霜的面容。 “臣本家姓卫,如今复姓慕容,臣之幸也。”已是风烛残年的男子,看着墙上即将帖在一起的两人个,只微微垂首,让影子彻底触碰相接,“长公主今夜一声子慧,臣便值了。旁的也顾不了许多!” “臣这些日子犹豫,不过是念着公主您,您这般殚精竭虑,可是你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即便成了,也不过全了他人风光。臣心疼公主罢了!” “你啊!”慕容斓叹了口气,蹙眉似是有些失望,转眼却还是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本殿不信,跳出局中,你能看不明白我心之所向。” “本殿所要,本就不是眼前一时之利,本殿要的是吾大楚慕容永存,本殿要千秋万载,大楚无期。而不是长江浪涛前后推打,我四百年大楚被就此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东齐要当下的利益,本殿要永久的名声。”话至此处,慕容斓的眸光愈亮,“姜虞祖父虽是曾经裂土而出背叛大楚的郡王,但毕竟留着慕容氏的血。她亦答应一旦事成,东齐一统,她愿意恢复楚字国号。” “不比如今宁字天下,再过十数载,怕是再无人记得我楚国慕容氏。” -- 第134页 “慕容与天下,共春秋。这,是我作为慕容氏公主的信仰!亦是我毕生的信念。” 慕容垚颔首,“唯公主是从,是臣的信念。” * 月向西落,东天泛白。 梳妆女官在谢清平的挥手中,躬身退下。 他站在菱花镜前,同镜中人对视了一眼。遂接过她后背垂下的最后一抹青丝,蘸了花油梳过,按着已经盘好的纹路拢入发髻。 “传出去,夫君日日与我盘发。我大宁之丞相当真内外兼修。”殷夜冷嗤,“实则,每日便只是最后这么一道是你动的手。丞相好生奸诈!” “容陛下宽限些时日,臣自当好好学这手艺。”谢清平盘好发,拢入发尾,终于呼出一口气,只打开案上妆匣,给她挑拣发饰。 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盘发之复杂,堪比行军布阵,批卷理政。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何都是玉饰和珠翠?”谢清平一连开了几个匣子,“怎么不见赤金和鎏金的步摇簪钗,那套你常带的龙凤纽交赤金发簪呢,你不是最喜欢的吗?” “收了!”殷夜拉过一套九龙玉饰芙蓉钗,自己逐一带上,最后还在耳垂后头穿耳过来的耳环针口上,用一颗珍珠锁住。 “以后屋中再没金银兵戈器物,都换成了其他的。”殷夜指了指偏室,“你若要练剑,或者教孩子用剑,我也备好了,用木制的吧。” 谢清平还未反应过来,殷夜便已经起身转倒他身前,踮足仰首道,“低下头来。” 谢清平听话,低头。待她双手握上他发冠,便也彻底回神,她是何意。 “你以后也不许戴这类发冠,且也戴玉冠吧。还有朗儿和晚晚,如今整日黏着你,我着人去查验一遍,他们身上半点不许有尖锐之物,反正朗儿好说,晚晚以后只用珍珠绒花便罢……”殷夜拨下他的发簪发冠,将那一头尖利的紫金簪扔在一旁,换了预先备后的发冠。 “不必这般因噎废食的。”谢清平拉过她坐下,望着镜中满头玉片清丽如同枝头芙蓉的人,“毒控制的很好,我自己亦会注意的。” 殷夜撸起他袖子,望着他手腕处那一点指甲大小的黑点,须臾眼中已盈了泪,然一抬头便压了回去,只挑眉道,“朕没让天下禁了这金属利器,便已是很宽容了,休得再多言。” “那臣代天下万民,叩谢陛下宽仁。”谢清平拇指压了压她泛红的眼角,感受指腹那一点湿意,低声道,“不怕的,这辈子总也陪着你的。” “要不传个信,问问师姐他们,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让我老得快些!”殷夜眼神诚挚,一本正经道。 “你怎么不传信,问问有没有药让我返老还童?”谢清平瞪她一眼,起身拣了披帛给她,“不贫了,早些出发吧。母亲说,特意为我们备了斋饭的。” 殷夜起身,步伐却有些缓慢,神情亦怏怏。 “你怎么了?”谢清平将两个孩子送上车驾,返身看见立在另一辆车驾前,有些失神的人。 殷夜深吸了口气,只沉默上了马车。 五月初,日光明媚,暖风阵阵,是该展颜的日子。 车厢中,殷夜絮絮讲起那年殷宸私下接走孩子之事,话至最后,不免有些歉疚地望向谢清平,“现在回想,确实应该让外祖母见见孩子的。可是当年,我真的太怕了!” “今朝不是当年,都过去了。”谢清平将手伸给她,“你不再是一人了。” * 万业寺门口,十七岁的少年,已经等候多时,见马车遥遥现出身形,方匆忙进去扶过慕容斓,待至寺庙口,殷夜与谢清平正好走下马车,并肩而来。 万业寺梵音阵阵,桃花瓣在暮春中飘落。 殷夜有一刻错觉,觉得同是清修地,青邙山上更要脱俗许多。此间,混沌了些。 大抵是离红尘俗世太近了吧。 “阿姐!”她在殷宸一声略带哽咽的呼唤中回神,亦红着眼点了点头。 山寺门口,手足相见,母子重逢,一时间竟没了语言。 直到入殿中用膳,谢清平带着两个孩子与慕容斓看,开口介绍身份时,不由顿了顿。他目光望向殷夜,垂眸低笑了一声。 殷夜唤着外祖母,两个孩子唤祖母。 这是个什么辈分! “唤祖母!”殷夜接了他眼神,开口道。 她原该随他唤一声“阿娘”,倒也不是“外祖母”已经喊惯,实乃自谢清宁去世,她再唤不出这两个字。 这般开了口,殿中氛围便放松了写多。小公主又一贯话多,没多久就同慕容斓熟络,就着她手,饮汤用膳。 如此其乐融融里,殷宸心下稍定。片刻,鼓着勇气向殷夜敬了盏酒,直言有事与她说,又言求她一定准许。 七年来,姐弟二人难得这般面对面坐着,和气谈笑。 殷夜望着他一脸真挚和满怀的期待,仿若又见到多年前那个还在隆北睿成王府中,坐在府门前,候着她信鸽,展信读给父母听的小小孩童。 “你且说,是何事?”殷夜受了他的酒,亦干下,却也不曾直接应他。 殷宸望了眼慕容斓,只将事缓缓道来。 至最后又凑得与殷夜近些,“阿姐,您最是不拘俗礼,和世人眼光,定会成全润儿的,是不是?” 说这话时,他眼角余光有一瞬间落在谢清平身上,虽是极快的一瞥,然殷夜还是看到了。 -- 第135页 这一瞥,让殷夜原本欢喜的心陡然跌下两分。 她确实并不在意殷宸喜欢上一个寡妇。 若是一个良家女子,夫君早亡,本就孤苦。若能再度得人所爱,是其荣幸。且不说她身在最高位,这点心胸尚有。便只从女子论,也该怜惜同为女子的艰辛。 但她对殷宸的一瞥甚是恼怒。至今,他无意识或者潜意识,都觉得自己同谢清平在一起,是违背了礼仪,碍了世俗的眼光。 亦或许他自身没有这个意思,那便更加令她心寒。 他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他只是在做同她当年一样的事,她做得,且也允他做得。 “既是对你有恩,若是合适,你二人两心欢喜,你娶做王妃亦无妨。天下众口攸攸,也没什么大不了。”殷夜到底含笑回他,“只是,这女子姓氏名谁,何方人士,你倒是同阿姐说说啊?” 姓氏名谁?何方人士? 殷宸突然聋拉下来,三月相处,他除了知道她姓江,其他竟什么也不曾问过。 至此,殷夜亦没什么好说的,只调笑道,“且待你寻到此人,再与阿姐说吧。” “这便是润儿想求阿姐的头一件事。”殷宸道,“阿姐可能贴皇榜为我寻一寻她,便说天子胞弟,欲还救命之恩,求恩人得以相见。” 贴皇榜? 殷夜顿下手中杯盏,同谢清平互望了一眼。 这原不是什么难事,外头人闻此理由,倒也合理。只是她这里间人,心上却生出几重不安。 却也未说什么,只如常道,“这是小事,只是东齐使团不日入京,你既是天子胞弟,也当出席接待。” “且待此事过去,阿姐为你张贴皇榜便是。” 闻得殷夜同意,殷宸不甚欢愉,敬酒再谢,只言全凭阿姐吩咐。 “刑部从五品侍郎尚有空缺,你可愿去试试?” “阿姐说什么都行,明日便可上任。” 殷夜含笑额首,举杯饮尽杯中酒。掩盖在袖摆后的面容,看不清眉目,唯有一抹余光,落在殷宸身上,透出几分失望和担心。 第56章 【056】他没有气性,但你气性太大…… 回程的马车中,夫妻两人难得陷入沉默。尤其是殷夜,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碍着两个孩子在跟前,她忍着没法作。 然小公主到底还是孩童心性,如今病刚好,许她放开手足玩闹。山寺中一日,殷宸又是百般哄着。眼下正絮絮说着舅父如何如何好。 “阿娘,能让舅父住在宫里吗,住在玄武长街也行啊。”小公主眨着水灵灵的杏眼,“这样晚晚寻舅父就能方便多了。” 殷夜蹙眉瞥过头,不欲搭话。 “行不行吗?”小公主见殷夜不理自己,便扯着她衣袖撒娇,“定是行的,舅父说了待他上任,便常来看我。” “阿娘,刑部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殷夜扶额,闻言脸色又难看了两分,只兀自揉着太阳穴。 “晚晚,刑部是掌管刑法……” “阿兄不必说。”小公主挑眉道,“晚晚问了舅父,他原也不晓得。但他说,待他上任,便带我去玩,眼见为实,届时晚晚就知道了。” “算了,我不问了,且留着些神秘。” “就一日,你怎么像黏上了他似的?灌你什么黄汤了?”殷夜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女儿。 谢清平瞧着她神色,一把抱起小公主,放在自己膝上,一手理了理她衣襟,笑道,“阿娘问你话呢,好好说。” 殷夜看着他那只理她衣襟的手,分明是圈着孩子,将自己同女儿隔开来,不由抬眸瞪了他一眼。 谢清平认命般笑了笑,继续带着孩子往边上挪了挪。 “晚晚就觉得舅父可亲啊,外祖母也很好。”小公主本见殷夜神色,心下颤颤了几分,然此刻窝在父亲怀中,一双温暖又有力的大手扶着她,自是感觉分外安全。话说来也流畅许多。 “舅父还给我们玩小烟花。阿兄,是不是?” “绚烂又美丽,宫里从来没有过,晚晚头一回见,那个烟花……” 小公主总算是接上了兄长的各种暗示,慌忙捂住嘴,扭头闷进父亲胸膛,掩耳盗铃般躲避母亲眼神。 “阿娘!”朗儿靠近些,“我们不是有意瞒您的,舅父说了,您怕烟火。他那些原是以前制作的,收藏着。晚膳那会在他院中玩,妹妹无意间发现了,一时好奇问了舅父。舅父便带我们偷偷放了,格外嘱咐了我们,不让您知晓。” “舅父还用送了些我们。”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盒子,又拉了拉晚晚,从她左右两个袖中个掏出一个,捧到殷夜面前。 “舅父叮嘱的,只让我们偷偷玩,别让你瞧见。说您见了会心悸!” “阿娘,您若不喜欢,我们便不玩了。” “嗯,我们不玩了。”小公主包着两汪泪,随着哥哥说道。 已达承天门,马车停下,小公主缩了缩,泪珠子瞬间断开,噼里啪啦落下来,却又咬着唇口不吭声。 “不若让他们——”谢清平手背上占着女儿的眼泪,一点水渍一点热意,却实在让他扛不住。 “要你做好人!”殷夜望着那几方花火,须臾甩袖下了车驾。 天已擦黑,只有新月挂在天际。她仰头望那月牙,按说如今爱人在侧,儿女双全,亦当圆满。然这日一遭万业寺之行,实在让她生出莫名的焦虑。 -- 第136页 “阿娘!”小公主被谢清平抱下车,挪着莲步过来拉她的袍摆,“给阿娘!” 月光下,孩子瓷玉般的面庞上,淌着纯净的笑。 他们再爱热闹图新鲜,然她不喜的事,他们总也不会过分要求。 殷夜看着孩子掌心托着的烟花,揉了揉她脑袋,“让姑姑和嬷嬷们伴着,多些侍卫看顾,一起玩。” 如今想来,她原也不是真的畏惧烟花烟火。当年害怕,完全是因为前生事不得释怀罢了。眼下,孩子这般懂事,她又岂会拂了他们的兴致。 两孩子乍闻殷夜之语,顿时眉开眼笑,时值暮色降临,只向父母跪安,寻了旷地去玩。 “等等!”殷夜出声唤住。 孩子回头看她。 “明日起,晚晚随哥哥一道,随太傅学习。” “晚晚余毒才清半年,待歇满周年吧。”谢清平不忍道。 “你少厚此薄彼。”殷夜瞪他,“朗儿在青邙山上,你就开始授他六艺了。太闲,总不是好事。” 今日殷夜夹枪带棍,气都撒在了谢清平身上。 谢清平叹了口气,自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略带同情地看了眼女儿。 小公主甚是懂事,捏着烟花盒恭恭敬敬的领命。 “反正和阿兄作伴,也挺好。”话音里柔柔糯糯,却没有什么怨言。 殷夜听闻,眉眼柔和了些,甚至带了几分骄傲,然扫过谢清平仍是余怒未消。 * 裕景宫寝殿中,外袍脱下,发饰摘落,满灯火熄了一半,满殿侍者便识趣地躬身退去。 殷夜自己卸着耳环,摘了一只,另一只摘下时缠了两根发丝,她眉间皱了皱,手下也未停,直接拽着摘了下来,扔在妆台上。 谢清平在一侧案几熬煮养生汤,甫一抬头便看见这一幕,遂篦了一碗端来,“不至于气成这幅模样。” 他将汤递给殷夜,捡起台上的耳环,将发丝解开,来回拢了两道,在妆匣中寻了根发带捆住,然后放到了匣屉中。 殷夜看他收着自己青丝,嘴角扬了扬,然汤到口边,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将碗盏搁在了案上。 “你说他是不是被勾了魂了?” “他原是没有半点为官心思的,且不说六七年前我便同他说了,让他寻个差事历练。便是去岁我最难的时候,绝望中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游历,阿姐让他学着理政,他都不愿意。如今想都不想便接下了这官职,简直色令智昏!” 今日,到此时,殷夜方将怒气发了出来。然更多的还是失望。 “或许他得了心爱的女子,愿意拣分差事做了。”谢清平拉着殷夜在座塌靠下,伸手给她按揉腰背。“凡是你换个角度看,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你说的你自己信吗?”殷夜声响抬高了几分,“我且问你,易地而处,你换做是他,今日这差事你便一口就应了吗?你是不是会考虑一下能否接得了?是否合适?” “昭平接领暗子营,是凭着六岁便从军的经历,如此亦用了两年时间打磨;殷堂担任户部尚书,虽升的快,但是以政绩上去的,即便如此,在任同样的从五品侍郎前,亦熬了三年文书一职。” “从五品京官,官品算高的了,殷宸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了。他若不是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便是为了个女子凭空讨好我。半点气性都没有!” “今日抛他这职务,我就是试他的!” “他怎么会是这幅样子?”殷夜越说越气,“但凡他拒了,与我说,阿姐,我资历少,无有经验,且拣个低末的做起,我都安心些。或者同我说一个,他兴致之内的,结果呢,他这是什么行径!” “再不济,他干脆拒了我,就做一个闲散宗室。我总也养的起他!” “如今这幅样子……” 殷夜气的冒火,只豁然起身,抽过折扇摇着。 “你这话同我说说便罢了,且先不要当他面说。”谢清平按下殷夜,缓声道,“你们姐弟关系才将将缓和了些。这些年,你们爹娘先后离去,他从隆北迁至此处,总是不易。大抵是常日居于寺庙中,我阿娘到底也老了,不曾教过他什么,确实耽误了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原与外祖母也没关系,她没有教养他的义务。何况,他在佛门中,也不是什么坏事。”殷夜余怒未消,“外祖母接他走的时候,他都十一了,我给了他侍卫、太医、和师者的。即便他什么都没学,佛门之中,总也能修出一点淡泊之心吧?” “我如今看他,简直一无是处。” “这话便更重了。”谢清平制止道,“至少他还敬你,亦懂礼,与朗儿、晚晚也亲厚。” “你别提他同孩子玩乐的事。”话至此处,殷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见过哪家长辈,给孩子玩火石之物的。陪着玩也罢了,还将东西送给孩子。他就不怕孩子不告诉你我,偷着玩,遇上危险。那是火,不是旁的东西!” “而且还口不择言,要带晚晚去刑部玩。他说的什么混账话,自己都认了,压根不知刑部是何处,干何事!” “我告诉你,他如此由着孩子,无非想哄着孩子讨好我。说道底,一没有气性,二没有头脑。” “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失望!” “好了,事已至此你再气恼,伤的也是自个的身子。”谢清平端过养生汤喂她,“这事我处理,你别操心了。” -- 第137页 “你怎么处理,那么大个人,打一顿不成?”殷夜接了汤,胸口气的不断起伏着。 “刑部的职务且让他担着,别再动了。我亲自下去教他。闲来亦带着孩子同他多处处。你于边上看看便罢,不要直面与他接触。” “你放心便是,我像当年教你一般,手把手地教他。成吗?” 谢清平顿了顿,温声道,“师父说你我命中尚有劫数,要我们于亲情处多修修。” “久久!”他抚着她披散的长发,“虽说你我皆不惧劫难,然总不愿道途艰难,总望着前路平坦。我们修了两世,才在这世道上拼出这并肩携手、心意互通的好日子,亦有了一双儿女。如此安宁的岁月,有你有孩子的时日,我半点也不想打破。” “神佛之轮,虽多的是虚妄。但我如今全信,亦敬畏。” “将殷宸交给我吧。他没有气性,但你气性太大了,我都怕。” 谢清平俯身,两人额间相抵。 殷夜努了努嘴,退开些,只将手中那碗汤仰头一口饮尽了。 “怎么这么重的味,你手艺还不如侧君呢!”殷夜蹙眉扔开碗盏,瞥过的眉眼里却噙着戏谑。 “我——”谢清平闻言,不由有些恼意,“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殷夜挑眉,“你不如侧君?” “你……” “你且好好教导!”殷夜望着甩袖转入净室的人,提了提声响,“可怜我两个孩子,得一舅父,十中之一都比不上他们阿娘的舅父。” 已至净室门口的人,顿下了脚步,原本面上的恼意散了个干净。 “怎么不走了?”身后人贴上来。 两条细软的臂膀圈着他脖子,十指挑衅似的在他眼前打转。须臾,一手摸索着从他喉结往上移去,凑到唇畔,方悄声道,“你自己煮的养生汤,尝尝味道如何?” 那横卧在他口边的玉指上,尚且残留着方才不甚泼出的汤汁,此刻正被一点点送入他口中。汤汁味道如何,谢清平品不出来,但那素指纤纤,磨在他齿间舌尖,只一瞬间便激得他周身滚烫。 “夫君熬的汤药是甜的,没人比得过!”偏身后人还在絮絮低语。 “今日车马劳顿,不累吗?”谢清平扣住她素手,低首细细吻去。 “累啊,只是劳夫君教导家弟,无以回报……” 话音落下,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抽他衣襟系带。今日这衣衫有些繁琐,她扯了半天,也没解开,人便有些恼怒,只看着他肩头道,“以后不许穿它!” 终于,微凉的指尖,带着寒气的雪肤,沁入他胸间。 “不闹了!”谢清平哭笑不得,“明日使团便到了,今日早歇下吧……” “你……”胸间一阵刺痛,谢清平蹙眉转身,“还有没有点轻重!” “比你下手轻多了。”殷夜收了手,交握着搂住了自己,“有点冷!” 如何不冷,五月夜风到底带寒意,透过半掩的窗户,拂在衣衫落尽的姑娘身上,她的后背毛孔张开,渗出细小的颗粒。 她冷,谢清平却更热了。 这样一转身,便是他穿着衣衫,也撑不住咫尺间一身春色玉影。 偏他衣襟被拉开了,两厢撞上,便是冰火两重天。 “瞧瞧,一对比,你便更小了。”殷夜低头咯咯发笑。 “闭嘴!”谢清平无语望天,一把将人抱起,入了汤泉。 “老实些!”他将人靠在石壁上,给她按着背后/穴道,祛除风寒,“明日要是头痛脑热了,这个月我便搬去琼麟台。” “朕以为,丞相一身傲骨,是要搬回丞相府呢。”殷夜放柔身子,反手扶了扶腰侧,又开始笑。 她站的有些累,遂换了再正常不过的躬身俯趴,只为了减轻腰部的受力。却未想动得突然,将身后人特意拉开的一点距离填的满满当当。 殷夜感受着那灼热又硬挺的触感,趴在岸壁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片刻往后拉了一把那顿住僵硬的手,往前带了一步。 瞬间,两人亲密无间。 身后人闷哼了一声,呼吸渐重,殷夜便又开始笑。 “都这样了,你忍着做什么?” “朕才暗自感慨,丞相真真好本事,能一心一意给朕解乏,半点邪念没有!” 谢清平挣开她的手,也不知从哪里捡回一丝丝理智,竟还退开了一点身,哑着嗓子问,“方才给你点穴,出汗没?” 殷夜呆了呆,简直顶礼膜拜这正人君子,瞥过头道,“没、没出汗。大抵寒气还体内,要不你再按按。” 话毕,她还掩口咳了声。 闻得身后人长长的吸气声,殷夜直起身子,垂首咬着自己唇瓣,忍着不笑出声。 泉水微微平复又重新点点漾开,谢清平往前走了一步,重新伸手给她按着。 “毓白,我站不动了……”殷夜的声音又软又委屈,话音还未落尽,手便往后寻去,“容我靠一靠!” 汤泉中,她的五指摸索着,如同跌入汪洋中迷失方向的小小扁舟,让人心生怜惜。 “有没有出汗快些的法子,久久的腰受不住!”终于握住他的手,抽到了前面,含入口中一根根啃咬。 “有!”身后人到底还是丢盔弃甲。 良久,泉水中热汤雾气缠绵,烟波浩荡。 趴在岸壁的姑娘喘着气回首道,“明日…明日使团便来啦,我们早点歇息啊!” -- 第138页 “你……闭嘴!”汤水冲天,云燎雾绕,端方君子变了模样,咬着身前姑娘的耳垂低吼。 水静雾散,神思回笼的人,披衣而起,如抱孩童般将妻子抱上床榻。 出浴前,他确定过她发汗发的透彻,腰腹不曾磕破,更没有失了分寸弄伤她,如今更是将她半卧在垫着软枕的矮几上,细细将她一头青丝擦干。 彻底干透的时候,大半时辰过去,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捻息烛火,被子拉上,这世间便当真只有他们两个人。 “毓白!”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窝在他怀里喃喃开口,“你会觉得遗憾吗?” “遗憾什么?”他低头问她。 “我,其实很想再要个孩子。两辈子,孩子胎动时,你都错过了。”有泪落入他胸膛,“只是,真遗憾,我不能生养了。” “不遗憾。”他清醒而坚定地回她。 若非要说遗憾,也该是在她那样艰难的岁月里,他皆不曾好好照顾过她。 但往后余生,他会照顾好她的。 他这样想,亦这样说。 拍着,慰着,哄她入睡。 殿中,一片安宁。 只是外头,不知何时,开始起风了。 第57章 【057】那孩子与我亲厚,今晚定也…… 翌日,接近申时,东齐使团抵京。 殷夜歇晌后醒来,在寝殿理妆。时值昭平来送暗子营得到的最新消息。 “你昨日催得急,这是连夜探的,没有什么端倪。”昭平将信递给她,“东齐使团人数,身份与来时名单皆是一致的。” “东边边防线上,上月的最新信息,齐国亦是正常。齐国境内除了姜虞公主半年前丧夫一事,并无其他事宜。倒是北戎一带,这些年因我国中多事,常有犯境之举。好在有衡鸣雪山为界,他们多的只是试探。” “北戎终难安分,眼下且缓缓。”殷夜接了那信,“东齐此来,且着人暗里多盯着,朕总觉来者不善。” “若说曾经六分天下,东西南北各占其一,中陆为二。吾大宁——” “等等,姜虞公主丧夫?”殷夜截断昭平的话,狐疑道,“那她如今是未亡人了?” “自然!这事早先您不就知晓了么?”昭平望着殷夜,“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你继续说!”殷夜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吾大宁立国初便占了中陆和南地,加上九年前西境已平,天下六分已得其四。只是北境荒芜,一时间只能由的戎族愈盛,东境便是这齐国,早早立了国,疆土虽窄,然国中尚武,戎马出身,兵力不可小觑。” “正是如此。”殷夜颔首,“大宁疆土虽广,然根基尚浅,兵力各方分布戍守,守成自不是问题。然而近年间总不宜兵戈战起。” “这东齐公主来此联姻,当是于两国有益的好事。”殷夜挺起身,握拳捶了捶腰间,“但愿是朕多想了。” 只是,按着前世记忆,姜虞此人,并非善男信女,又极慕权利。殷夜兀自感慨,前生让她死的太早,也没摸清具体是个什么脾性,实在可惜了。 “这都五月里了,你腰怎么还这般不适?”昭平起身给她添了个软枕,“往年不是入冬才发作的吗?” 殷夜垂下眼睑,自不好说此间腰不适,原是同之前那厢是两回事。 时值宫人来报,丞相同侧君求见。 殷夜扶额,这两个将礼捧在第一的人,也不知怎么碰在一起的。要说是含光殿、勤政殿求见变罢了,来她寝宫,还着人传话。她是真真服了。 “让他们进来。” 说着,她望了眼昭平,遂见她一双瑞风眼微微弯下,人不自觉地往外靠了靠,似是一副迎人模样。 “阿姐,你何时把人领回去。”殷夜摇着鎏金小折扇,凑近些,“朕可只养自个的人。侧君份例不低,吃喝用度又挑剔得狠,一日日的花朕不少银子。” “陛下也太小气了,花您些银子怎么了?便是供个太医,您不也得给俸禄吗?阿、侧君都能顶一个太医院了,您知足吧!” “阿什么?”殷夜将扇子摇得快些,帮昭平驱散腾上的躁意,“这么快便帮人说上话了?” “侧君伴了朕五六年,可还从未同朕说,可唤他阿……”殷夜压着笑意,“阿什么?” 眼看两人已经踏入殿下,昭平推开殷夜折扇,不由剜了她一眼,“如今丞相回来,您是愈发得意忘形。” “收着些您的笑意,笑多了容易长皱纹!” 殿下两人行礼如仪,殷夜和昭平抬眼望去,眉眼中皆盈着如水情意。 “说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谢清平上前,昭平识趣地下去,两人换了个座。 “没什么,朕与长公主商量着,国库不丰,打算裁剪后宫用度。连着人一起裁了。” “后宫哪有裁人的,又不是前朝官员……”谢清平话说了一半,目光落在下头二人身上,遂领会意思,垂眼笑道,“那陛下可问问长公主的意思,裁了哪个好?” “或者,臣是后宫之主,且去给陛下聚起各宫郎君,问一问可有自愿离去的!” 殿中,一时间静下来,皆是心照不宣的欢愉。 “陛下!”到底是佘霜壬开了口,“臣若离去……” 他余光落在昭平身上,却到底没敢再问下去。 -- 第139页 “朕会颁诏,告你亡故。佘侧君自入皇陵,天下再无佘霜壬。”殷夜顿了顿,“需委屈你,换个姓名。” “当然,此间前提,你离开朕需且有落脚之处。”殷夜挑眉,“朕可舍不得,你流落四方。” 殷夜话语落下,人便到了佘霜壬身侧,拢着扇子挑他下颚,“瞧瞧这幅面容,这样一看,朕便更舍不得了。” “陛下更衣准备接待使团吧。”昭平豁然起身,“臣去再查检一边禁军。” 殿中三人无人应话,昭平退至殿门边,顿了脚步冷声道,“丞相真是好涵养!” “殿——”佘霜壬碍着殷夜一把折扇拦在面前,不免有些急切道,“陛下,您——” “你急什么?”殷夜收回扇子,自顾自摇着,悄声道,“阿姐醋了!” 姿容绝艳的青年郎君回过神来,长睫压下,嘴角扬起一点羞涩笑意。 “待东齐使团结束,你便去陪阿姐吧。朕为你们赐婚!” 佘霜认猛地抬头,张合了数次唇口,方道,“谢陛下!” “该是我们夫妻谢你。”谢清平走上前来,向他拱手致谢。 矜贵守礼的公子,拱手互拜,殷夜扇头翘在眉间,“您二位是何时搭在一起的?” “丞相向太医院寻药,臣处正好有,便送了些与丞相。”佘霜壬摇开扇子,终于占了个上风,“臣告退了,丞相好生给陛下用药!” 殷夜望着佘霜壬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收了扇子狐疑地望向谢清平,“什么药?” “一会至晚间,有两个多时辰的宴会,你受的住吗?”谢清平也没回她,只走上来,扶过她,一手掌在她腰间,带着往内室走去。 “受不住!”殷夜挑眉,“昨个丞相大人好生厉害,差点弑君。” 谢清平叹气,他就是多余一问。有些人明明得了便宜还卖乖。 “趴好,我给你贴服膏药,能缓减酸疼!”谢清平将人按在榻上。 “什、什么药……”殷夜扭过头,看向腰间,“哪来的?” “侧君给的!” “侧……谢清平!你故意的是不是,显得你厉害,显得朕弱不禁风……” “嗯,臣故意的。” * 暮色上浮,夜空中繁星点点,万业寺中,慕容斓坐在庭院矮榻上纳凉,手中持着遗传佛珠念着。 “长公主!”慕容垚走上前来,捧给她一个纱袋,里面竟是点点流萤。 “此处便是这点好,五月初夏已有了这萤火虫。”慕容斓接过,甚是欢喜,“劳你每年给本殿寻来。” “长公主喜欢,便是它们的荣幸,亦是臣的荣幸。”慕容垚掩口咳了两声,“只是臣只能为殿下捕捉这萤烛之光,无法探得那日月之辉。” “你谦虚了。萤烛之光汇聚起来,亦可以同日月争辉。”慕容斓细细望着手中流萤,半晌道,“这个时辰,东齐使团该入宫了吧?” “如无意外,再过一会,该入昭阳殿赴宴了。”慕容垚顿了顿,“傍晚时分,姜虞公主的信鸽递了消息,问我们何时将人手给她?” “告诉她,姐弟反目之日,人手自会奉上。” “旁的,不用她操心。” 话毕,慕容斓面色柔和了些,感激地望着面前人,“从我大楚覆灭,入寺庙来十六年,辛苦了。” “不辛苦!”慕容垚摇首,“这是臣能为殿下做得唯一的事了。” 抛爵辞官的十数年,他穷尽毕生之能,在这山野之间,为慕容斓培养了一批死士。 仅二百人尔。 听来如同笑话,因为人数之上,少得连寻常勋贵人家的府兵都不如。但贵在精,都是可以以一抵百的死士。 如此,聚在一起,便是一支堪称万人的军队。 “其实,多亏了丞相。若无他这座保护伞,女帝对此间监察不会这般松懈。臣训练死士亦会更加困难。” “本殿的好儿子!”慕容斓冷笑道,“他大概早已忘了,他身上留着一半慕容氏的血。” “殿下,若事成那日,丞相那头,您……” “他愿意,自还是丞相。若不愿,便是他之命罢了。”慕容斓眉眼更冷,“子慧,这样的话以后不要问了。他父谢戎柏那一遭,与他有何异。” “你我不都历一回了吗?” “本殿先是慕容氏的公主,然后才是他们的妻子,母亲。” 骤然提起已故的司徒谢戎柏,慕容垚后背生出一阵战栗,只垂首默了默,瞧见桌案上放着的烟火,遂转了话头道,“殿下,这是恒王新制的?” “那孩子统共便这么点喜好,还只能偷偷的,怪可怜的。”慕容斓捡来看了看,递给慕容垚,“你去放了吧,我们看着也乐呵乐呵!” “他说,也就我还愿意看这些花火,特地做与我的。”慕容斓面上笑意在盛开的烟火中,明明灭灭,“那孩子与我亲厚,今晚定也十分欢愉!” * 昭阳殿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女帝与皇夫坐于正座之上,左首依次坐着殷宸、昭平一众宗亲,右首是使团十二位官员,其中最上首的一处乃姜虞公主的位置,眼下却是空着。 申时末端,东齐使团达到承天门,殷夜自率宗亲朝臣相迎。 不想从宝马香车上下来的公主,柔柔无力,虽面容被面罩轻纱拢去大半,然尚可以看清她虚白的面色,无神的双眼。 -- 第140页 勉强被两个侍女扶着到了殷夜身前,将将行礼,尚未起身便晕了过去。 来使李恩将军跪首道,“公主脾胃不好,又兼水土不服,入内三关七八日,身子实在虚弱。望陛下恕罪。” 人家千里迢迢出使他国,一路舟车劳顿,这厢还水土不服,如此撑到天子面前,诚心可嘉。若是再论罪,便是天子不容人了。 殷夜遂赶紧就近劈出殿室供人休憩,又派太医好生照看。 “前世这姜虞公主好像没这般柔弱,还未入朝便传信说素爱狩猎。朕可是连日布置的骊山猎场,结果当天至,当天便要求前往狩猎比赛,精神头比朕还好。这厢是同一人吗?” 殷夜望着右首空出的位置,压声问过谢清平。 “当是没错的。”谢清平亦蹙眉道,“来时名单,你我看过多遍。” 殷夜未再多言,只扫过一侧的殷宸。看一眼,心中怒火便瞬间腾起。 今日,他来得尚早,本是规矩地候着使团。晌午闲暇之时,谢清平还同他讲了如今刑部各司人员,亦大致告知了侍郎基本职责。怕他逆反,更是如同闲话家常地聊着。 结果,侍郎职责几何,连着朗儿都记住了,他像丢魂一样,待谢清平转头问起,他竟忘了大半。 殷夜本想着许是不该在这日里着急,毕竟今日主要目的是迎接使团,看着他也却是一心对待。这样一想,便也未方心上。 不想,闻得公主微恙,告假不入席,殷宸竟转眼收了积极神态,只道既如此,他亦早些回去,不再赴宴。 殷夜压着火问,“如何对万事皆无兴致?” 他道,“心系所念,难聚神思。” “情之一字,年少初历,你且体谅体谅他。”宴会已行至大半时辰,谢清平拢在广袖中的手,掌上殷夜腰间,帮她分担力道,“莫生气,回去我给你做宵夜,甜的。” “别给他说话!”殷夜将大半的身子都依在他掌间和臂弯,却依旧白眼瞪他,“你那会要娶裴氏,我都是处理完朝政才回房哭的。我把你扔在承天门,你是先安抚了世家朝臣再去寻死的!你看他是个什么德行?像是没了那个女人,就活不下去了。” 谢清平不看,亦不再接话。怕殃及自己这条鱼。 殿中舞毕曲停,领舞的舞姬从圆鼓悬身而下,一身金色舞衣亦随之滑落。现出紫袍银带,与满头银色脆铃遥相呼应。 “东齐姜虞,拜见陛下。”她缓缓拨下面上珠链轻纱,露出长眉深目的真实容颜。 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殷夜抬手,正欲开口,却闻一个声音从左侧传来。 “江、姜姑娘?是你吗?你……还记得本殿吗?”天子胞弟从座上起身,满面春风奔至公主面前,待整张梦中的面容映入双眸,他整个扶住了她双肩,只激动道,“你说的,天若认定你我有缘,定有再见之日。” “果然,我们有缘!” 第58章 【058】多出这么个掣肘,生生成了…… 昭阳殿中,因着殷宸的举止,陷入短暂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两人身上。 且不论何种原因,如此堂而皇之,众目睽睽之下,同来使宾客这般肌肤相触,总是不雅。 殿上女帝眉眼冷下又笑意浮上,话语平和如常,“此乃朕之胞弟,恒王殿下。思忧故人,当是公主神似,故而使他言语冲撞,朕满饮此杯,向公主赔罪。” “公主受惊了!”殷夜持酒盏饮酒毕。 “陛下言重,妾身不敢当。”姜虞垂着眼睑,微微退开身,从一旁奉酒的侍者手中接过酒樽,还礼饮下。 “不是,你不认得本殿了吗,是我啊!”殷宸闻两人对话,不由急道,“在城郊外,你救过我,在万业寺中……” “恒王!”殷夜的声音从高座之上传来,平缓又柔和,“公主远来是客,方才又为吾等献舞劳乏,且容人家坐下歇一歇。” “姜虞公主请坐。”殷夜将目光投向殿下女子,盛情相邀。 姜虞持礼谢过,落座尊位。殷宸亦流连忘返退回自己座上。两人位,原是东西相对,一个抬头便能四目相视。 姜虞神情自若,偶尔同殷宸目光撞上,亦是大方有礼。殷宸当是回神,思觉此等场合,自己举止终是鲁莽了些,遂微微端坐,收敛起来。 然余光还是尽数落在对面人的身上,缠绵而热烈。 殷夜在正座,尽收眼底。 谢清平召来侍者,暗自将她酒水换成了养生汤。殷夜饮了一盏,余光怼过。 “公主身子染恙多日,这厢好了?”殷夜笑道,“如此献舞,劳及贵体,稍后再让太医瞧瞧。” 话语落下,也不待姜虞回应,只对着身侧司香道,“传司膳,于驿馆为公主特劈间厨房,专做东齐的膳食。” “妾身谢过陛下。”姜虞起身双手交握,盛礼相谢。落座的一刻,与身侧使官递了个眼神。 李恩心领神会,起身躬身之殿前,向女帝叩拜,言说联姻一事。待话语尽,只将卷宗奉上。内侍监接过,捧给女帝。 这厢殷夜还未出声,殷宸便已起身跪于殿前,躬身道,“陛下,两国联姻乃利国利民之佳事,臣为天下养,理当以天下为己任……” “恒王,你退下。”殷夜声色如常,却已带着威压,截断他的话。 诚如殷宸所言,此间两国联姻,明面上百利而无一害,但殷夜总觉矛盾重重。 -- 第141页 她将卷宗不紧不慢地阅完,方抬首对使臣道,“既是两国联姻,自当至尊者上佳,方显双方诚意。” 殿下,落座的殷宸闻言,面上盈出一点安心的笑意。他的地位,同其他宗亲勋贵相比,自然更加显赫尊贵。 一时间,望向御座胞姐的眸光里,带了几分久违的亲近。 “陛下所言甚是!”李恩回道。 “齐宁两地之都城,相隔千里,朕为天子,后宫已设。”殷夜目光扫过一众后宫郎君,最后落在谢清平身上,只继续道,“朕闻贵国国主,亦是三国六院立成。既如此,朕与国主皆不得两厢来去,不若立个名目便罢。只是朕后宫皇夫位上已有良人,左侧君倒是还有空缺,如此委屈贵国主了。” “然,为天下计,相信贵国主不会拒绝的。”殷夜合上卷宗,言笑晏晏。 这番话落下,殿中大半人皆不曾反应过来。唯谢清平话接的及时,只从容道,“陛下英明,臣统领后宫,来日陛下恩典,自会备双倍与东齐侧君,此间事宜,定不会有半分疏漏。” “这……”殿下使者算是回过神,那殿堂上一对君臣,竟是三言两语将自家一国之主收作了后宫侍郎。 也算是合了卷宗联姻的意思,且是天子联姻,当真十足的诚意。只恨他们一行未曾说明联姻者为何人。原以为两国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不想女帝钻空子,竟是这般狡黠。 到底不过一刻惊慌,李恩瞬间便也复了镇定,只拱手道,“臣代吾国国主谢过陛下美意,然敝国虽小,吾等来时,国主所嘱,乃是以公主联姻。” “公主?”殷夜淡淡往向姜虞,“朕从来以最大盛意结盟两国,奈何没有那磨镜之癖。而朕之胞弟,已经心有所属,朕不会难为他。” “既是两国联姻之大事,且容朕思量一番,择吾国中好儿郎,缔两国秦晋之好。今日宴会尔等好好享用休憩,朕有亦些乏了,由丞相同长公主代朕陪伴尔等。” 女帝话已至这个份上,百官诸臣自是起身相送,便是使团一行一时亦未再所言。 却不料殷宸拦在君前,有话要说。 有一个瞬间,姐弟两人间气氛陡降。殷宸怨其姐不听他方才之语,殷夜生长恨,恨其竟如此不顾大局。 “知你最是有心,朕身子一点微恙,不必挂心。”殷夜温和展笑,露出一副手足情意,只扶过他手腕,先他开口,柔声道,“陪阿姐回寝殿。” 殷宸不忿,尚欲挣扎,奈何争不过殷夜手中发力,牢牢锁在他手腕肌腱上。最后终于在她双眼一点寒芒中服软,遂銮驾离开。 然,踏出殿外,转身的一瞬,殷宸回眸,目光幽幽落在那人身上。不偏不倚,两人眸光相接。 她赠他以温柔浅笑。 只一瞥,淡而快,是被皇权桎梏的不自由,和不得不低头的万分无奈,深深烙在他心上。 * “阿姐,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都与您说了,那齐国公主便是我的恩人。她与我有恩,我们两情相悦。” “且眼下两国联姻。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待踏入裕景宫内墙,殷宸思及方才那让他心痛的眼神,不禁愤愤开口。奈何被殷夜一手扣在他手腕穴道上,半点挣脱不得。 只得被一路拖入了殿门。 “眼下心静吗?”殷夜将他一把扔在地上,居高临下道,“该是朕问你,能不能听懂朕说话。” 殷宸从地上起身,喘着气,带着几分惶恐,却尤自不甘,“阿姐何必仗势欺人,我与她没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我真不懂,您到底为何要这般阻挠!” “仗势欺人”四字入耳,殷夜便已不想再听后面的话。 她深吸了口气,勉励平定自己的心绪,走近殷宸,合了合眼道,“润儿,你我血脉相连,乃嫡亲手足。阿姐总没有想你不好的。你喜爱谁,想做什么,但凡合理,阿姐亦总是支持的。” “诚如你说,你与那姜虞公主联姻,是于公于私皆大欢喜的事,阿姐如何不允?” “那您到底什么意思?”殷宸急道,“这厢还将人扔在殿中,说我不懂事,您这般便不失礼仪了吗?” “偏安一隅的小国,说是代天子出行,然说到底不过来此一介公主,朕已陪了半日,眼下亦以公主相陪,百官相伴,并不失礼。” 殷夜控制着自己,将声色压得又低又柔,“你现在这幅模样,亦听不进阿姐任何话。这样,你将你和姜虞公主的前后,再与阿姐完整说一说,好吗?” 殷宸闻了这话,面色终于稍稍柔和了些,只同殷夜对面坐下,重新讲起。 殷夜给他添水推盏,融融烛光下,姐弟二人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年少模样。 月上中庭,昭阳殿散宴,长公主与丞相一路相送,直至承天门。 裕景宫寝殿内,殷宸已经话毕,只挪到殷夜身边,拉着她袖子道,“阿姐,我不嫌她长我许多,亦不在意她二嫁之身。待我们成婚,亦是留在这郢都皇城内,不会远离您。您安心便是。” “润儿,你若真得一爱人,与她两心相守。阿姐不拘你在哪里,只要你是平安的,快乐的,便够了。”殷夜握着他的手,见他心绪平缓了些,只道,“今夜你在裕景宫偏殿留宿一晚,再好好想一想你与姜虞公主从相识至此刻的种种,明日你再答复我一次,可好?” -- 第142页 “明早……”殷夜想了想,“你过来,陪阿姐用早膳。你给阿姐一句话,阿姐亦给你一句话,如何?” 话到这个份上,殷宸亦没什么再好说的,只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润儿!”殷夜唤住他。 “阿姐,还有事?”殷宸回头。 “稍晚些睡。”殷夜道,“方才宴会上你也不曾用什么,阿姐吩咐了小厨房,用些宵夜再歇下。” “多谢阿姐!”少年笑容憨厚纯善。 殷夜望其远去的身影,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期盼着这一夜他能自己理清此间矛盾,否则明日由她道出,未必能被他正确领会。 姜虞的出现,前后失了逻辑,于情不符,于理不通。 小半时辰后,谢清平回殿,闻殷夜所讲,亦是这般评价。 殷夜倚在他怀里,“润儿身在其中,脑子不够活泛……” “你说,这姜虞如何择中的润儿?”殷夜支起身子,“前世,她看上你,尚且可以理解,你公子之名,名声在外!图你貌,图你权,图你身上……” 殷夜后头的话没有说下去,谢清平自是领会。她想说他身上一半慕容氏的血,在政、治上的敏感。只是如今早在多年前,慕容氏最后的谋逆者已经清除,夫妻二人自也不再提起,总觉说来无趣。 “是故,你说她图润儿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她不怕别人笑话,蛤、蟆吃肉吗?”殷夜百思不得其解,只嘟囔道,“尽管润儿也不成个样子,但在外人眼里,总是天子胞弟,龙章凤姿的少年郎!” 谢清平一时亦难以理出,眼看怀中人一脸疲色,便哄着先就寝。殷夜慢慢合了目,却蓦然又起身。 “做什么?”谢清平问。 “让阿姐将城防禁军,换成二级戒备。加派人手暗中盯着使团。”殷夜边说边往书案走去。 “回来!”谢清平一把拉住她,“这些,回宫前,我都交代给昭平了。” “夫君当真秀外慧中。”殷夜挑眉看他,将眉眼弯成月牙,欺身压了下去。 * 然而,偏殿中的少年,碾转反侧不曾入眠,自是思索甚多,却只念着伊人一颦一笑,未思其他。 这个时辰,她当回了驿馆,殷宸起身,本想招信鸽递封信。然推开门,方回神是在长姐宫中,一时不免有些恼怒,只胡乱合衣回了榻上。 与此同时的驿馆中,姜虞公主自不会入眠,只就着一盏壁灯,同心腹李恩将军夜话。 “好厉害的女帝,三言两语便控了场!”姜虞握着一盏茶水,“本还想借着她那草包弟弟,闹一闹,杀一杀她威风!” “有恒王的传信吗?”姜虞心下算着,从其中途离场至今,亦有一个多时辰,他自是知晓她下榻驿馆,去岁已是想换了信物的。 “没有!”李恩回禀道,“当是被女帝扣住了,不得机会。但也不排除,他心生畏惧,死了心……” “不会的!”姜虞笑道,“他出殿时,本殿给了他眼神的,他更是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左右是被扣住了。无妨,女帝扣得住他一日,扣不住他一世。” 话至此,姜虞起身立在窗头,眺望西北处,“姜还是老得辣,慕容斓识人真准,说了殷宸会动情于本殿,果真如此!” “臣闻恒王殿下近些年是在她膝下长大的,未必是她识人准,或许根本就是她引导的。” “不说这些了,左右我们目标一致。”姜虞转过身来,“人手的事她回复了吗?” “回复了,让我们待姐弟反目,她自会奉上。”李恩眉间微皱,“公主,我们只有明面护守的人,可会被动?” 姜虞合目沉思,半晌道,“按她说的做。” “女帝不容小觑!暗里少不了监控我们的人。如今,明面上直接看着我们的人,也到了,我们按正常出使行之便可!” “左右我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让殷宸觉得他姐合该下台的名目。我们借他的势和手!” 李恩颔首,却又不免惊疑道,“女帝如何将人明面安过来了,如此我们可提出抗议……” “难不成是?”李恩望着自家公主,后背陡然生出一层冷汗,“是今日殿上说,给公主您劈小厨房,特供司膳?” “厉害吧!”姜虞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她直截了当地警告本殿,收心勿生事。” “她若没这个弟弟,本殿或许当真不敢生这样的心思!”姜虞摇首苦笑了声,“六岁上了御座,能将一朝丞相纳去后宫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可惜啊,多出这么个掣肘,生生成了软肋。” * 翌日清早,殷宸如约过来陪殷夜用早膳。 今日,他未着广袖长袍,而是一身箭袖束腰的劲装,踩着皂靴从晨曦微光中走来。 殷夜坐在桌案前看着走近的人,有几分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眉眼更温婉了些,招手示意他快些来身边。 “阿姐,早膳后,我想去刑部看看。”殷宸望了眼一旁的谢清平,有些报赧道,“昨日姐夫教导,润儿未曾走心,是润儿不对,以后润儿好好学。” “好,稍后让你姐夫陪你同去。”殷夜理着他衣衫,“今日这行装很是精神,就是这腕袖——” 殷夜拉过细看,原是三寸束封上,本嵌着颗颗光华圆润的圆形银扣,然其中一颗掉了,徒生一圈外层锋利的银质边缘。 -- 第143页 “换一身,今日头一日到刑部。”殷夜笑道,“别让人说,朕堂堂天子苛待胞弟,衣不蔽体。” “阿姐说笑了!”殷宸道,“润儿是想着,这是阿爹以前留下的,如今带着上任报道……” “带着吧,不换了!”殷夜闻言眼圈一下便红了,只拉着他坐下,将满桌他喜爱的吃食推在他身前。 膳中无言,是规矩。然三人两厢互望,皆满心欢愉。 漱口净手毕,殷夜拦下了殷宸,道,“同阿姐说说,昨夜之事你想得如何了?” “阿姐这还看不出来吗?”殷宸尚且坐在她身旁,“润儿都用行动证明了,阿姐安心便罢。” “行动?”殷夜不明白,只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殷宸此刻倒也爽朗,直言道,“阿姐放心好了,从今日起,润儿便在刑部好好任职,我虽无甚经验,但会虚心求教。定不会拂您颜面,亦不会借着天子胞弟的身份点卯应付。润儿明白儿郎当顶天立地,如今治国之上我比不得阿姐,但至少我会撑起家门,待他日姜虞公主入我门户,亦可护着妻儿。” 殷夜一字一句听着,到后头已经冷下脸色,才要开口,即被一边的谢清平握住了手,抢白了话语。 “润儿,公职之上,你有此敬畏之态,责任之心,确实不错。私、情之下,亦能想着护门楣,保妻儿,更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听你这话,我同你阿姐听着,皆是欣慰。”谢清平面上自是一贯春风化雪的和煦笑意,顿一顿方继续道,“只是,昨日你阿姐让你再好好想一想你与姜虞公主从相识至此刻的种种,你可重新思虑了?” “方才我不是说了吗,来日我定好好表现,让阿姐安心,让公主放心。” 殷夜合了合眼,直起身子,然那只被谢清平握的手上,力道更甚。她横眼望过谢清平,对方控着她,又以掌心揉他,安抚她。 “润儿,你阿姐是让你想想你和公主相识至今,哪里有不对的地方?”谢清平给他倒了盏茶,缓声道。 “她救了我,在寺中与我相遇,昨日殿中重逢。我们缘分天定,哪里不对?”殷宸有了些恼意,“姐夫,你们到底要说什么,但说无妨,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拐弯抹角”入四字耳,谢清平有一瞬竟是被气笑了,却还是耐心道,“润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殷宸骤然截断他的话,提高了声响。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殷夜豁然起身,挣脱谢清平桎梏,声响更高,“你脑子呢,我让你想,你想了吗?” “久久……” “你别说话!”殷夜甩开他,冲着殷宸道,“旁的我都不说,只两点,你给我听清楚。” “一,她与你说,她是丧夫寻寺庙进香静心。东齐再小,连座给公主静心礼佛的庙都没了?便是真的没有,需得她跋涉千里来我大宁皇城。郢都之中,有的是高僧济济的寺庙,如何便入了城郊的万业寺?” “二,且不论她去岁才来过郢都,来了多久,便说她在寺中就已经住了三个月。结果昨日见我,竟说水土不服,简直荒谬之极!” “你脑子呢,这么一个满口胡言的人,你还一口一个缘分天定!那是除了缘分二字,她难以用逻辑解释她的行为!” 殷夜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得厉害,原以为殷宸会静心思考一番。却不料,他不过片刻的失神,转眼便反问,“她的行为如何了?” “至少她救我是真的!” “从始至终也是我爱慕着她,她从来也不曾答应过我,而是一心为我考虑,推拒着我。” 殷宸半点不退,对着殷夜吼道。 “既然她推拒你,如此甚好。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阿姐,你为何就见不得我好?难道她救我救错了,难道我就不能爱上一个救了我的人。要是那日没有她,我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救你,本就是她计策中的一环?”殷夜尤觉疲惫而无力。 “够了阿姐,不要用你朝堂上那份算计人心、尔虞我诈的心思,却随意揣度一个人!” “好好好!”殷夜不怒反笑,只背过身去,缓了声色,“既如此,两国联姻乃朝政,亦无需你操心,你爱去哪去哪!别在我眼前晃就行!” “你什么意思?”殷宸闻言,奔过去一把扣住殷夜双肩,双目赤红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宸!”谢清平见状,一把推开他,将殷夜护在身后,尤觉一时出手重了些,只上去扶住他温声道,“润儿,姜虞确实来者不善。况且,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左右如今使团尚在朝中,我们且缓一缓……” “缓什么?” “什么来者不善!” 殷夜和殷宸的声音齐齐落下,截断谢清平的话。然殷夜到底为君多年,尚能控制情绪,又见谢清平神色,便也回神,如今多说无益,且待对方露出马脚便罢。 只勉励压声道,“你先退下吧!” “不,你说清楚,什么叫联姻之事不要我操心。”殷宸越过谢清平,至殷夜面前,“爹娘都不在了,你该是我最亲的人。可你那么忙,忙国事,忙朝政,我便只有一个人,我也从来没有怨过您什么。如今您有丈夫,有儿女,您高高在上,富有四海。为何就不能许我拥有一点爱,许我拥有喜欢的人?” -- 第144页 “我、我没不许你爱人啊,可是你爱的是什么人啊?”殷夜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润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是因为爹娘不在了,我是你亲姐,才要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对我负责!”殷宸吼道,转眼又笑道,“爹娘为什么会不在了,你竟然也敢说爹娘不在了,你说爹娘为什么不在了?” 这样的话砸来,殷夜面前浮现出殷律怀最后一口鲜血喷溅在自己身上的模样,耳畔萦绕起灵堂之上谢清宁一头撞在棺木上,那一季头骨迸裂的沉闷声…… 一时间,整个人摇摇欲坠,面色一阵白过一阵。 即使她多年有意避之,不去回想,亦告诉着自己,皆是意外。然到底殷律怀的血真实的撒在她身上,谢清宁亦是死不瞑目,至死看着她。 终是她此生难以越过的坎! 如此骤然被提起,她仿若又重回了那段绝望孤寂的日子。 “久久!”谢清平尤觉她面色不对,箭步上来扶住她。 “不是我!不是我!”殷夜咬着唇瓣,捂着胸口,冲他频频摇头。 “嗯,和你没关系……”谢清平低声慰她。 “就是你!”殷宸盛怒中,根本回不过神来,带着哭腔道,“就是你,爹爹是被你气死的,阿娘是被你逼死的?” “别人不敢说,我敢,别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 他的话没说完,唯听到极清脆的一季巴掌声落下。 从来端方有礼,风度翩然的男人动了怒。 “这样的话,再让我听到第二回 ,就不是一巴掌了。”谢清平一手揽着殷夜,一手拦下欲要走的人,扣住他手腕,冷声道,“现在,同你阿姐道歉,说你口不择言,昏了头才说得这些话。” “说!”谢清平厉声道。 他便是多年不握剑,然自小的功夫尚在,只将殷宸紧紧扣在手中。 “说什么?”殷宸倒也不挣扎了,只抹去唇边血迹,冷笑道,“你同她,本就是一路人。说我色令智昏。你不是吗?承天门前远走,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情。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这些年,是我,是我在外祖母膝下尽的孝道,你为爱远走,多么伟大的爱……”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让他滚!让他给我滚!”殷夜吼道,“滚出去!” 谢清平在殷宸话语中,松了些力,却尤自握着。 “我走,不用你赶!”殷宸提着气,猛地抽手,红着眼疾奔离去。 殿中一片狼藉,满殿侍者皆垂首盯地,不敢喘息。 殷夜抱入谢清平怀里,搂着他无声抽泣。 “派人……跟着他,这样……会出事的……”耳畔声音传来,殷夜忘了这般两厢抱着有多久,只觉谢清平大半的力道都失重般压在自己身上,整个人向她压过来。 “毓白!”殷夜匆忙抬头,扶着他跪下|身去,“你、你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她抓起谢清平方才握着殷宸护腕的手,果然掌心一道赫然醒目的血痕。 是护袖上那枚银扣的边沿…… 谢清平尚有意识,袖中划出金针,反弹入腕间穴道,忍着心悸道,“别怕……只是皮肉伤,没伤到筋脉。” “让、让侧君来,别惊动太医院……眼下使团皆在,人多眼杂……” “你、别怕……”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她,却到底再撑不住,一口血喷出,头沉沉跌在她肩上。 第59章 【059】天上薄云累叠成浓,挡去人…… 山中寺庙里流萤万千,然扑闪的点点光亮,照不亮少年眉宇间的黯淡,反惹他心烦。 殷宸坐在万业寺后院凉亭中,从晌午归来至今,已经有五六个时辰。 一只萤火虫也不知怎么的,竟落在他手边茶盏中,观其模样当是受伤使飞行失了准头,如此跌下。他正欲饮茶,水中又落下这么只虫子,心中愈加烦躁,只将水泼了出去。 却不想,手中失力,连盏带水都脱了手。 “老夫人,小心。” 碎裂的杯盏不偏不倚滚到来人脚畔,连着那人裙摆都溅到不少水渍。原是苏嬷嬷扶着慕容斓正从长廊上走来。 “外祖母!”殷宸起身,垂着头,往外迎了两步,“没惊到你吧?” “惊到了!”慕容斓嗔怒道。 “对不起,外祖母。”殷宸勉强挤出一点笑,瞥过地上碎片,“是润儿鲁莽了,一会我便收拾了。” “外祖母说的哪是这个!”慕容斓绕过碎片转至殷宸身侧,扶上他的手,叹气道,“这一大早闷声不响地跑回来,膳也不用,可是惊到我这老婆子了。” “允了你半日静心,可愿说说了?等等,你这脸——”慕容斓拉着他仔细瞧去,“别躲!” 微微红肿的面上,隐约残留着指印。 “你这?是你阿姐——” 慕容斓原是问过了殷宸的贴身侍卫,虽不知具体事宜,只知晓是姐弟二人起了争执,然不想竟已经闹得这般厉害。 “不是她。”殷宸顿了顿,下意识道,“是她,反正都一样。” 慕容斓辨过他神色,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外祖母知道了,是你姐夫动的手。太不像话了,外祖母给你赔罪。” “同外祖母有什么关系。”殷宸声色哽咽起来,“润儿只是觉得失望。连外祖母您都能接受的事,阿姐同姐夫如何便这般反对?” -- 第145页 “眼下,姜虞也不敢见我。” 今日从宫城出来,他原是去了驿馆,递了信物。却不想姜虞接了那个荷包,只传话出来。 “与君无缘,但求来生。今生,相思相念,不必再相见。” 如此,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五月初夏里,激得他遍体发凉。原本他一路过来,怒意与躁气稍稍散了些,忆起殷夜的一些话,隐约觉得在意,方想问上一问。如此也好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证明她的清白。 然,这样的两句话传入耳中,他便再也无心思考。 人家已要和自己斩断尘缘,还能图谋什么? “外祖母,自爹娘去世后,润儿便只有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爱润儿,润儿亦喜欢她,润儿不是单纯的喜欢,看见她,我莫名觉得安心。那日,她救我于濒死之际,我就想一直抓住她,再不放手。” “外祖母明白!”慕容斓从苏嬷嬷手中接了将将命侍者送来的拨壳鸡蛋,在他脸上细细揉着,“你啊,是爹娘离去后,一个人太孤单了。哎,本来好好的一家人。你阿爹便罢了,本就重病在身。你阿娘……” 话至此处,慕容安缓了缓,勉励压下泪意,然双目中仍旧盈了些水渍,“你阿娘虽说不是我亲生的,但我是最知道她的,看着柔弱,其实心里坚强着呢,竟不想那般钻了死胡同……” “她若还在,你或许不至于这般爱慕那姜虞公主。” “亦或者,能调和调和你们姐弟俩。” “阿娘若在,我的婚事根本不用她来作主!” 谈及谢清宁,殷宸瞬间怒不可遏,握拳的一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慕容斓瞧他神色,只拍了拍他那只手,慈和道,“不生气了,怪外祖母,不该提起你阿娘。” 殷宸别过脸,却是怒意更盛。 “润儿,眼下不是同你阿姐置气的时候。你呀,还得回去,该上任上任,该请安请安……” “外祖母?”殷宸转过身,不可思议道,“您什么意思?” “你听外祖母说,你阿姐一时不同意是很正常的事。此间又确实关系到两国联姻,她有所顾虑再正常不过。但你若就此一气不管不顾,你想想你阿姐的性子——” “你与那公主,可是真的半点希望都没了!” “这个道理我懂。”殷宸垂着眼睑,复有抬首道,“可是外祖母,公主她不理我,她将信物都收回了。她……” “这你要理解她啊,谁不怕你阿姐。她总得自保,是不是?” “到底也是个可怜人!”慕容斓似是有些累了,起身道,“润儿啊,或者你索性放下吧,如此让你阿姐安心,也让人家姑娘安心,你还小,身份又尊贵,来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不,我就要她!”殷宸亦起身,眼中陡然升起几分势在必得的信念,“如外祖母所言,我有顶尊贵的身份,还不能争取到一个心爱的姑娘吗?” “天下人都怕阿姐,偏我不怕他!” 慕容斓闻言,慈眉善目里流淌出淡淡的笑意,只温和道,“少年有志气是好的,切不可意气用事。” “在山里歇两日,缓一缓,便回去吧。同父同母的亲手足,牙齿舌头还成日磕到打架呢!” “润儿明白了,外祖母早些回去歇息吧。” 夜色阑珊,薄雾冥冥遮挡新月,天地间朦胧一片。 慕容斓扶着苏嬷嬷的手往厢房走去。如纱浅淡的月色拢在她已经苍老的面上,看不清她真实的神色。 “公主好不容易才设得局,引得陛下和恒王殿下争吵,三公子还动了手。此刻如何便又要安抚他?”苏嬷嬷不解地问。 “打破骨头连着筋呢!嫡亲的手足,哪那么容易彻底反目的。”慕容斓笑道,“我们还不到激进的时候,尚且还需退退。” “不过也快了!”慕容斓顿下身来回首望着方才来时的路,“方才,他说什么来着?” 她眯着狭长的凤眼,笑容愈盛,“他说,他有顶尊贵的身份,还不能争取到一个心爱的姑娘吗?” “待他接二连三的发现,确实不能得到的时候,我们便再告诉他,他的身份只是尊贵,却不是至尊。” “公主英明。”苏嬷嬷亦深笑道。 “传信给姜虞,轮到她上场了。” 天上薄云累叠成浓,挡去人间全部月光。 * 裕景宫寝殿中,便是如此。 昨日他还将她抱在膝上,临窗赏月。今夜,长夜漫漫,他却已不省人事。 已是子时末,殷夜捧着一盏药膳,坐在御榻对面的案几旁,看着佘霜壬第三回 给谢清平聚毒施针。 “再吃一口!”昭平接过药膳,挡在她面前,持勺喂她。不让她看御榻上的人一口口吐出的浓黑的鲜血,以及从指尖逼出的浸着鲜血的毒。 殷夜摇头,将昭平推开些,只定定望着尚且虚喘发汗的人,“阿姐,我胸口堵得慌,再咽下去方才用的都要吐出来。” 她尚且知晓要保重自己,也没有急疯了头,只是视线里不能一刻没有他。 从青邙山归来时,因他身体与常人无恙,所以即便她担忧着他中毒一事,却也始终不曾深切的感受到,若他毒发、若他一睡不醒,她当如何。 曾经,误会重重,她对他失望,只觉两世搭在他身上,实在不值。于是,便想着没有他,来日路也可以独自走下去。 -- 第146页 可是到了此刻,即便她还能独行,又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独行。 他原是把余生,把命,把生的希望全部给了她。 他们,几乎活成了一个人。 惠悟法师说,青邙山上的七星海棠下一次开花尚在十数年后。 十数年,太久了。 殷夜望着榻上胸口起伏不定的人,今日在殷宸护袖上如此无意的一碰,不过一点皮肉外伤,便将毒素引得这般快。未来十数年里,该要怎样防备?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劳永逸解他的毒? 她扶着昭平的手,疲惫地坐下,尤觉山河万里亦不如那人与她的温柔一笑。 “陛下!”佘霜壬返身来到殷夜身边,“您安心吧,丞相无碍了!” “真的吗?”殷夜豁然起身,奔到床畔,回首道,“那他何时能醒?” 佘霜壬缓声道,“陛下莫急,臣为丞相排清散入皮肉的毒血,为能够化的彻底,下手重了些,原是以竹片切开了他臂膀并着掌心的皮肉。如此丞相失血较多,人亦疲乏,精神气都弱,估摸着七八日才能醒来。” 未容殷夜开口,佘霜壬只继续安慰道,“您且安心,眼下丞相的毒控制住了,无碍的。醒来后,静心养一养便好了。” “有臣在呢,丞相醒来前,臣日日守在这可好?” “他醒后,你也得守着!”殷夜扭头抚摸谢清平被绷带缠绕的左手,喃喃道。 “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昭平嗔怒道。 “你也姓殷。”殷夜霸道又直白,“反正都是我家的。” 闻她尚有此言,佘霜壬同昭平对视了一眼,稍稍定下心来。只一个守着后宫,一个镇在前朝,一如之前的许多年。 * 谢清平清醒在第五日的清晨,阳光从六菱雕花木的窗户中零星洒下,点点投在他身旁人白皙的面庞上。 他望着攥着他衣襟缩成一团的人,又见帘帐层层拉开,便知这人不曾睡过完整的觉。 因为每回没有朝会的就寝前夜,她都是将帘子里里外外放下塞好,唯恐晨曦微光扰了她。 他没有动,也没抚拍她,想让她多睡会。却不料合眼的一瞬,她一声“毓白”在他耳畔响起。 “毓白!”殷夜睁开双眼,眼中尽是疲惫和惶恐。 “嗯,我在。”谢清平虚白的面上露出盈入眼眸的浅淡笑意,只伸手揽过她,将她往怀里靠近些。 “你、你醒了?”殷夜挣脱他的臂弯,一脸惊喜地坐起身来,转身道,“侧……” “别喊,我没事了。”谢清平拦下她,心头蓦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 那一声“毓白”,原是她在梦中唤他,她并不知道此刻他醒了。 是故,他昏睡的这些昼夜里,她唤了多少遍呢? “那、起来靠一靠?”殷夜见他颔首,遂上前扶他,“侧君说,你至少七八日才回醒,如何才五日便醒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毒素走了半身,他被放了不少血,人自是虚的,亦使不上力。殷夜跪坐在他身畔,因着连日忧思揪心,人也有些恍惚。将将握上他双肩,给他扶正,便一头跌在他胸口。 “小心!”谢清平提着口气,伸手撑住她,“累了,是不是?” 殷夜也未起身,便这般贴在他胸口,半晌缓过劲来,方道,“我有好好用膳,也迫着自己休息。” “我,就是害怕。” “嗯,所以我努力着早些醒来。”谢清平垂首吻了吻她额头,“我也怕啊,怕你一个人会害怕。” “吻这里。”殷夜抬起头,指着额角的一点细碎皱纹。 谢清平听话,低头再吻。 缠绵而温柔。 * 谢清平能下榻是在又三日之后,按着佘霜壬的意思,当再卧榻十天半月天会更好些。但他等不了,卧在榻上,殷夜什么也不许他做,亦不许他思忧政务。 旁的他自是放心,殷夜独自处理朝政多年,没有他也是如鱼得水。唯有一桩,他放心不下。 便是那日打了殷宸一巴掌。虽不是朝政,却也是要紧的事。 那日盛怒中,他到底失控了。这样一把掌下去,碍着母亲的面子,殷宸大抵能不记恨他。但是到底是为着殷夜才动的手。 他动手,和殷夜动手,有何区别! 只怕这厢,殷宸对殷夜敌意更大,心中逆反的更加严重。 午后,已经有了些暑意。因他尚未病愈,殿中亦未置冰鉴。殷夜摇着着鎏金小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他就是找打,你还要同他道歉!”殷夜将扇子摇得更快些,“他把你伤成这样,我没罚他,都便宜他了。” “我这遭毒发,算在他身上,是不公平的。”谢清平从殷夜手中抽过折扇,摇开给她打着,又指了指案上累起的卷宗,“暗子回禀,不是说眼下他安分了许多吗?” “那日他负气出宫,虽去驿馆寻了那姜虞,姜虞也没回应他。如今一连数日皆在万业寺中,不曾闹腾,说不定亦是在反省。” 谢清平拉过殷夜,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哄道,“你如今有我,有孩子,论起至亲,是要比他多一些。且不说冤家宜解,你们尚且是嫡亲手足……” “好了好了!”殷夜截断他的话,“反正道歉是不可能的。他若自个回来,我便给他个台阶下,其他休伦。” -- 第147页 谢清平知她脾气,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又讨论了些其他政务,其中自然绕不过东齐联姻这遭。 “她若识相,诚心拒开殷宸。我自分得清孰是孰非,自不会同她为难。”殷夜想了想,又道,“对了,你说这姜虞是否真的转了性子。阿姐前后查了三回,此番东齐来朝,除了明面上的护卫队,当真没有其他兵甲。” 殷夜侧身望向谢清平,“我记得,前世我之所以敢在含光殿当朝斩杀来使,亦出其不备于驿馆乱箭射杀她,原是她随带兵甲在都城内外漏了马甲,才让我动了杀心。” “前世她勾结的是鲁国公府裴氏的两万兵甲,如今裴氏已灭。世家手中除了自家护院的府兵,原有的兵甲,早年间便尽数编入了隆武军……”谢清平这般说着,亦扶起殷夜,寻来旧日卷宗,夫妻两查了小半日,确定没有遗漏的世家大族,拥有能够攻城的兵甲。 一时间,不由两厢互望,彼此皆笑了笑。 “是我想多了?这姜虞当真只想傍个富贵宗亲,东齐亦是有心交好?”殷夜将一旁的药盏端给谢清平。 “前世今生,你我都在变。或许众生皆有变化。”谢清平接过药,话这般说着,到底也没真的放心,只道,“城防禁军尚有五千,皆是精卫。这都城内外百里如今看来都是可以安心的。再多一重保险,我们将内三观的警备提一提便是。” 殷夜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持笔下诏,发去兵部传旨。 如今京畿之地排查清楚,若姜虞当真有内应,该是在三关以外的地方士族,如此警戒三关,便算绝了她的援助。 殿外夕阳已落,夫妻两沐着晚霞并肩走在甬道上。 “毓白,今日我们去伽恩塔住吧。” “毓白……”殷夜顿足望他,“你想什么呢,是不是不想去在长安殿?” “我都不介意,你还耿耿于怀吗?” “怎么会?”谢清平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就是有些累了,心下有些恍惚。” “那不去了,去那里坐马车还有小半时辰的,还不如省下来,我们歇一歇……” 殷夜絮絮说着,谢清平听得却是不甚认真。 方才有一刻提到裴氏,他不知怎么便想起母亲。 “你到底怎么了?”殷夜心思如发,辨出他不是疲累的晃神,而是有了心事。 谢清平知晓瞒不过,便也如常说了。 “四姨母嫁给了裴庄英,你同裴庄若又差点成婚,外祖母同他们是要亲近些。”殷夜挑眉道,“外祖母是不是很喜欢裴庄若?你和她可是指腹为婚!” 谢清平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被“指腹为婚”四字砸来,一时便收了心思,投降般止了话头。 小姑娘爱吃醋,纵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还是能随时踢翻坛子。 至裕景宫外门,江怀茂打着拂尘匆匆赶来,道,“陛下,刑部侍郎的折子,派人快马送来的。” “刑部侍郎?”殷夜听得云里雾里,“刑部侍郎是哪个?还快马送来?” 谢清平接来阅过,遂递给她笑道,“刑部侍郎,乃陛下胞弟,恒王殿下。” “且看他这般深切言语,明日我下去刑部,好生教他。” “想来是真的思过了。”谢清平从殷夜手中拿会折子,递给江怀茂,拉着人回殿去,“不许犟了,说好他自己回来,便给梯、子下的。” 殷夜努了努嘴,到底面上有了两分笑意。 第60章 【060】黎明凉风吹来,案上一点…… 万业寺后|庭一间独院的厢房内,殷宸听了宫人的回禀,接过送来的官服,面上浮起几分欢愉之色。只恭敬道,“回去禀告陛下,臣定在其位,谋其职,不负圣意。” 宫人亦躬身领命,退身而去。 殷宸坐下身来抚着绯色官服,腰封带上银钑花在烛光下闪着浅淡的光,凑近细闻,竟还弥散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龙涎香是唯帝王所用的香薰,从五品的官服也不可能出现在裕景宫中。这当是殷夜着人取至自己殿中,为衣衫熏香拭带,如此沾染上的。 殷宸这般想着,面色愈发柔和了些。到底是他姐,他们终究是手足情深。 “殿下!”片刻,一女子从内侍持着一盏烛火缓缓走出。 来人一身缁衣,僧帽拢住三千青丝,素面无脂,如水清淡,无端将原本明艳大气的神态压下几分,多出一点平婉谦和的模样。 “阿虞!”殷宸转头,只觉被一点昏黄烛光晕染的人,愈发温柔端庄。 只是,他心头到底腾起一点愧疚之情。 去岁初相识,虽然她隐藏了身份,只作一寻常妇人打扮,但眉眼中闲情自若,无拘无束,自成一段傲然风情。前两日,宫廷盛宴中,她更是风姿卓然,艳色无双,有着天家公主的骄傲。 不比此刻,为了躲避山下的眼线,只得扮作游方的僧尼,偷潜入寺中,只为看他一眼。 不知是缁衣僧帽带了多日,还是惧他长姐威压,终究那双原本自信又风华的眼睛里少了些神采,多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姜虞是在殷宸同殷夜争吵后的第三日来的万业寺。 那日已是傍晚时候,她扮作僧尼入寺庙化斋饭借宿,入夜在后|庭中迷路偶遇喝着闷酒的人。 月华如水,她立在一株桃树下,满树桃花成了背景,人间花色抵不过她一袭灰白僧袍。 -- 第148页 她手中握着那个锦囊,唇口张合却不敢发出声来,最后唯有一双美目中淌下两行热泪。 他们在月色下相拥,在微凉的夜中饮酒,在辛辣的玉液中忘记自己,却忘不了这一晚。 “妾身、不该来的。”厢房的床榻上,她偎在少年怀中,睫羽上泪珠颤颤。 “不,你来得正好。”少年亲吻她的长发,亦亲吻那个锦囊,“你不来,我便不知这世上,有人这般爱我。” 今日午后,姜虞第二次踏入寺中,在他万般思念中,细细劝慰。 便如此刻,她放下烛盏,亦看着桌案上的官服,柔声道,“这便对了,形势比人强,偶尔的低头不算什么。” “阿虞,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阿姐同意我们在一起的。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必强求!”姜虞止上殷宸唇口,摇头笑道,“妾身这一生,由此一夜,足矣。便是与君无缘,以后想起,亦觉三生有幸。” “不会的,我……” “殿下——”姜虞见殷宸神色急切,只抬手抚了抚他面庞,换了个称呼柔声道,“殷郎,眼下你用心公务才是正道,旁的切勿多思。” 顿了顿又道,“如今你在刑部任职,这职位你可喜欢?” 殷宸闻言,眼神不由暗了暗,摇头道,“我不喜欢,也不擅长。不过无妨,我且试炼着,多多琢磨,姐夫会亲自教我,我用心便是。” “你能这样想,便对了。”姜虞给他解开衣襟,又卸下腰封,缓声道,“你到底还小,原也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其实你大可从六部一一历练过来,便是内阁之地,且去旁听着。最后看哪里合适你了,再择一定下,未尝不可!” “你啊,好好表现。待陛下见你成熟成长了……”话至此处,姜虞脸色微红,双目微微低下,复有抬首道,“自然便准了。” “到那时,你且告诉你阿姐,是我教得你。你是因为我才变得更好的!”姜虞面色愈加红,眉眼垂得更低了,只在殷宸已经敞开衣襟的胸膛上啄了一口,方贴着他仰头道,“成吗?说是我让你长大的!” “阿虞!我一定会和阿姐说的。你放心……”年少不经事的人,搂住怀中的女子。 “别,今日不可。”姜虞微微推开他,正色道,“早些睡,明日头一回报道,要养好精神。” “我们,来日方长。” 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爱是诱敲在他心上。 合衣而眠,也是难忘的夜。 * 丑时末,天边已经亮起启明星。 寺院中的另一处厢房里,两人正望着西暖阁的那间厢房含笑低语。 “所以,今日起,这朝中六部要鸡飞狗跳了?”慕容斓饮着提神茶,“公主好手段,引的那孩子唯你是从。” “好手段三字,在长公主面前,晚辈实不敢当。”姜虞也不客气,只自己斟茶饮过,“各职轮岗历练,是寻常的事,左右不过一点出入而已。” 话音落下,两厢对望。 仍是年轻的公主出了声,“吾闻这恒王殿下是在您的膝下长大的,细想也是可悲又荒唐的一生。午夜无人处,长公主可会对他生出一丝抱歉?” 慕容斓凝神望她,半晌方道,“怎么,做了一日夫妻,便当真回头为他说话了?看上他了?” “夫妻不过同林鸟。”慕容斓摇首道,“公主到底还是年轻些。” “妾身就是因为年轻,如此才要多向长公主学习。”姜虞将茶盏搁下,挑眉笑道,“若说看上,自然还是令郎更能入眼。” “那般郎艳独绝的清贵公子,做了女帝的裙下臣。晚辈是又嫉妒又羡慕。” “待事成之后,他若有心归顺,你可以动一动这个心思。”慕容斓顿了顿,不欲再多言,只道,“天色将明,公主该离开了。” 姜虞闻言,反坐下身来,“还有一事要说。女帝不简单,且有令郎那般襄助,光凭你的百人死士,风险太大。” “你可还有其他的助力?” “数百里外的三关处,尽是女帝的兵甲,若接军令,急行军往来不过昼夜间。”姜虞把玩着手中茶盏,“死士还需宫城,再怎么出其不意也需时间。” “吾闻女帝十四岁便独自守皇城了,这样的对手,我需要百密不疏。否则,这桩买卖……还是放手的好!” 慕容安忽闻姜虞此语,本是怒上心头,两厢议了近一年的事,这厢却临阵退缩。然不过片刻间,她亦回了神。 小心驶得万年船,姜虞所虑无错。 “要说助力,不是没有。”慕容斓缓缓道,“相较她十四岁那年,如今她多了一副臂膀,却也多出一副软肋。” “您是说恒王……” “不是!”慕容斓笑道,深望对面之人。 黎明凉风吹来,案上一点烛火湮灭。 姜虞公主眉心一跳,转而笑道,“她多出一双儿女。” 慕容斓不置可否,只继续道,“另外,殷宸这些年原也不是游手好闲,他有一门手艺已经成熟,原是一直想着进献给他长姐的。” “是什么?”姜虞问。 慕容安眉眼凌厉了些,只凑近姜虞悄声低语,片刻退开身来。 姜虞闻言,不由大惊。心道,幸得由此机会除去女帝,否则便只有她平齐灭戎一统天下的日子了。 -- 第149页 “自是搬运间,会有些风险……” “这个风险可以试一试!”这回轮到姜虞止了慕容斓的话语。 “如此,如今是五月间,且定于中秋吧,足够你准备的时间里,再长也不合适了。”慕容斓起身道,“花好月圆,是个好日子。” 想了想又道,“再安你一重心,中秋时节,本殿会帮你调出丞相。” “彼时,他不会在皇城中。” 第61章 【061】她腰间、竟配着天子剑。…… 天子胞弟入职刑部,担了从五品侍郎。于整个大宁前朝中,并不是什么大事。丞相亲入刑部教导,刑部尚书亦无多话。 然而,任丞相文韬武略,曾手把手教出如今御座之上文治武功皆备的女帝,但也实在难以带动这恒王殿下。 原本,这亦无伤大雅,从来历朝历代,多的是闲散宗亲。 如今殷氏天下,已经出了一个独领风骚的女帝。平辈之中,于京畿为官的,除了已经揽下半壁军政的昭平长公主,六部之中三部亦皆是族中堂兄弟。 如此论人才,算是很够了。 天子近臣,多少知晓些天家内事。 恒王殿下最该受教、明堂历练的那几年,亦是女帝最难的时候,姐弟间存着嫌隙。他于方外山寺中度日,便少了些磨炼和担当。如今,亦难生出对为官的兴致,和政、治的敏锐,也实难责备于他。 左右做个富贵王爷,风花策马,亦是一段雅事。 却不想,这恒王殿下,才不济,斗志却很高。两个月的功夫,已经转了四部,如今就剩的一个户部还不曾报道。 六部轮岗,上一个频繁转换的,还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殷堂。 但即便转换频繁,人家那是为了服众。 九年前,刚及冠的户部侍郎,一朝被提为户部尚书,朝中多有不服者。然为助女帝清耳,其甘愿于六部轮岗,以政绩服人。 遂后四年,殷堂虽担户部尚书,却轮转于各部之间,行六品郎中事。至景熙十三年,成为大宁开国最年轻且提任速度最快的尚书,领户部成为六部之首。 若说谢清平是世家勋贵间最后的荣光,殷堂则是寒门之中冉冉上升的晨曦初阳。 话说回首,如此英才,轮岗六部尚且用了四年时间。殷宸何德何能,两月转过五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天资过人,是恒王殿下没长性罢了。 原也有几位老臣看不下去,上疏女帝。然折子入了内阁,便再也不得上达天听。户部尚书殷堂更是在近日里,明里暗里地告诉谢清平,休让人入他户部。更直言不讳,他若递折子,还是能到天子手中的。 他,不带亦不养闲人。 这一辈的殷氏族亲中,当属他与女帝性子最像。 统领内阁的谢丞相压着先前的折子,这头给各部臣工做着安抚,那头召来殷宸问话,忙得脚不着地,却徒劳无功。 七月盛暑,谢清平在丞相府又一次翻阅完当年鲁国公府和双王勾结谋逆的卷宗后,兀自揉着太阳穴,片刻将其合了上去。 卷宗上没无什么不妥,可是他心中就是莫名不安。 他打开重看。 …… “战场未见靖王尸身。” “于谢园之中,发现靖王踪迹,正挟持定安长公主,欲逃出场外……” 靖王挟持定安长公主—— 谢清平将目光凝在此处,尤觉哪里不对,却又没有头绪。一时间心绪纷乱,连咳了好几声。 “丞相!”刑部尚书递了盏茶水与他。 “无妨!”谢清平接过,指了指案桌上全部的旧日卷宗,只道,“将卷宗收回吧。刑部档案处,整理分类工作做得尚好。年终打嘉奖折子上来,本相直接批了。” “多谢丞相。” 谢清平笑了笑,谴退他。回首观过滴漏,已是未时末,却见长廊处依旧无人影,心中便有些恼怒。 这日是殷宸休沐,前两日谢清平原定好时辰约他于府中一叙,昨日更在散朝后提醒了他。却不想按着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人还未到。 如此,又一刻钟,方见人姗姗而来。 谢清平也没工夫恼怒,只想着约在府中还是明智的。若是殷夜在勤政殿见他,逾了这般多时辰,估计早就劈头盖脸斥责上去了。 “日头毒辣,给你备了冰碗,消消暑。”谢清平推过膳食,谴退屋中侍者。 “姐夫……丞相召卑职了,不知有何要事?”殷宸落座,尚且是一副恭谨模样。 “不在任上,唤姐夫就好。”谢清平也不迂回,只拣了一旁的折子,递给他,“前两日你递了折子,要转去户部,这厢就免了吧。” “为何?”殷宸闻言,不免有些急切。 他确实没有为官的兴致,这两月间,尤觉无趣。不过皆是因为姜虞暗中鼓励着他,让他多多尝试,寻得合适自己的职位,如此才六部轮转。 许是那一夜之后,尝了情滋味,之后长久不可再得。便愈发将偶尔会面的爱人所言奉若信言。 便是今日来迟,亦是因姜虞之故。 因着女帝耳目,两人见面着实不易。十天半夜才敢月上一会。 昨日掐着时间,姜虞避开女帝耳目,再一次入万业寺寻了他。两厢见面,自是一夜缱绻缠绵。她泪目盈盈,劝慰他,一定坚持。 -- 第150页 又言,他乃天子胞弟,事有通融,便是调的频繁些,亦不算什么。姐姐栽培幼弟,总是需要一些代价的。 是故此番闻谢清平不许他转去户部,殷宸便觉先前坚持功亏一篑,遂不待其回应,已经再度开口,“五部我都去了,剩的一部,又如何不许我去!我且挑拣着,万一那处合适我。” 带了他两月,谢清平很多时候觉得疲乏,但亦有不少处,能被他逗笑。确切地说,是被气笑。 他出仕任职,竟还能挑选。 谢清平望着他一副理所应该的神色,竟仿佛看见了先楚最后数十年间,高门勋贵子弟间不思进取、纸醉金迷的模样。 一时间,后背竟浮起两分寒气。 按理,殷宸出身隆北,自幼伴在睿成王夫妇膝下,便是不如殷夜聪慧,也该是率真明理的性子。谢清平原对他没有多少教养和接触,但尚且记得多年前孩童时的殷宸,是个憨厚纯善的稚子,不应该在多年后成了一介纨绔子弟。 竟不想,这些年里,会变成如今模样! “纨绔子弟”四字在脑海中闪过,谢清平尤觉自己掌心都是湿寒的,却也已经保持着温和笑意,缓声道,“姐夫说句实话,你莫恼。” “户部不比其他五部,该处尚书殷堂,是你堂兄。他处事办公节奏甚快,按着你在先前五部的表现,此处不去也罢。” 谢清平揉着眉心,他毒发散血的元气还未彻底补回,连日为着殷宸转,又需瞒着殷夜,加之他近日心中没来由的不安,眼下便有些吃不消。 “姐夫是嫌我愚笨,做事拖沓?”殷宸神色微变,眉目间含了些恼意,然观谢清平面色虚白,倒也勉强压下了,只缓了缓道,“我六部轮岗,为得就是择一处我能待下去的。若说任性了些,左右是乘了一点阿姐的东风,这也不算大过啊!” “你有心,自是好的。”谢清平放下揉捏眉心的手,提了口气道,“只是轮岗历练,哪有你这般频繁的。从来都是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 “你这两月走马观花般跳了五部,可知已经引起朝臣的不满。折子递进内阁,我尚且压了下来。你阿姐若知道……” 殷夜若知道,谢清平反正不敢想。 “罢了,润儿,如今你在工部,且到明年,再议调往户部一事。说不定那时你已经在工部立足了,亦未尝不是好事!” “到明年?”殷宸豁然起身,“还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我还有那么多功夫!” 姜虞和他说了,她来此联姻,若他不早些立下功绩,将二人之事提上,女帝很快便会择其他勋贵子弟完成联姻事宜。 于国事朝政而言,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待完成正常的参拜、朝贺,她们一行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是故,他一定要尽快择一处,做出功业。 如今五部,他都不甚上手,便只得将希望寄于最后的户部上。 “你如何没有时间?”谢清平心细如发,只掩口咳了声,蹙眉道“你急什么?” “没、没什么!”殷宸下意识止了口,只喃喃道,“我没有兴致,便也难以做出成绩,又何必浪费时间!” “润儿!”谢清平温声道,“今岁你十七了,虽说也不小了,但不必急着立功名。我们一步步稳扎稳打地来。你能建功立业,为国分忧,我们自是为你骄傲。你便是平淡些,只要平安喜乐,我与你阿姐,亦同样欣慰。” 夏日午后,艳阳洒在水榭凉亭里,泛着点点碎金。 原是万物生长、生命力旺盛的时节,然谢清平自毒发之后,便亦觉生命无常。心境上便又有了几分最初想要帮她安排一切的样子。 如今,他知晓她再难爱他人,加之当日师父算她命中于亲情之上尚有劫数,他便更加希望她手足和睦。 于是,即便此间殷宸实在不像样,他亦不曾想要放弃他,只愈发真挚和推心置腹,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唤我姐夫,亦唤我舅父。我终究长你阿姐许多,说不定哪日便先她而去了。彼时,终是你们伴着彼此,相互扶持。” 话到此处,他尚且没忍住,掩着唇口又咳了两声,“过往,你们姐弟几多嫌隙,但划破皮肉还连着筋骨,总是骨肉至亲。” “户部且不去了,姐夫了解你,亦了解殷堂,他与你姐一般的性子,你们处不下来的。” “姐夫,我不去户部也可。”殷宸有一刻的动容,但陷入情网的少年,缠绕其中,已经难以回神,只道“要不我去前线吧?” “我闻近来北戎多有滋扰,我可前往效命。您不知道,我研制的烟火如今添了配方,可做制作成火炮,定能震慑边防。” 谢清平闻殷宸请命欲往边关,不由吓了一跳。 只问道,“那你打算去往多久?” “以何种官职前往?” “做文官监军,还是武将指挥?” …… 谢清平随口而来七八问,殷宸闻言有些发愣,片刻方道,“我就是送火炮前往,届时记我一功便罢。” 至此,谢清平的面色开始冷下来。 殷宸没有半分战场经验,刀剑功夫更是不及殷夜十中之一,这般前往,当是将战场当作了镀金地。前去镀层金身,回来累积功名。 却还是耐着性子试图劝解道,“你能研制出火炮,自是好事。且将方子交于兵、工两处,正好你现在在工部,一起调配实验着。送往战场的东西,总不能出纰漏的。” -- 第151页 “如此正好,你便安心留在工部吧。” “说来说去,姐夫就是见不得我建功业,我研究的东西,早就成功了,还要实验什么,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候着!”殷宸豁然起身,甩袖离去。 “润儿!”谢清平亦随之起身,忽觉眼前发黑,整个人晃了晃。 待定下神,欲追上去,内侍监的声音已经从外头传来,“陛下驾到!” 谢清平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果然,一抬眸,便见殷宸一步步倒退回来。 大宁王朝的女帝,眉宇间锋芒冷锐,双眸中燃起许久不见的滔天怒火,缓步踏入庭院。 更有甚者,她腰间、竟配着天子剑。 第62章 【062】不过是你上了位,我能有条…… 殷宸一步不慎,被足后小桥台阶绊倒,人便堪堪停住。 待要起身,已经被面前人一脚重新踢翻地上。 “久久!有话好好说。”谢清平上去拦下盛怒中的殷夜,余光扫过她身后捧着一叠卷宗的殷堂。 殷堂冲他摇首,表示与他无关。 谢清平转身又扶起殷宸,却不想被他挣脱来,推在一侧。殷宸由惧转怒,一时力气大得惊人,将谢清平近身扶他的手直甩在桥栏上。 谢清平左手的伤口,乃竹片所滑,本就好得慢,如今猛得打在栏上,只一瞬间,臂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清晰的感受到,细小的血流渗透衣衫。 只得侧身掩过,提醒道,“还不见过陛下!” 他原想着殷堂频换轮岗的事,今日将他劝下,待他老实待住一段时间,表现好些。他再缓缓与殷夜说去,这样也可缓冲些。 如今看着殷堂捧着的那一摞卷宗,他方才扫过最上头一本,乃官员点卯记录,当是殷夜已经下六部查询,如此知晓一切。 他便也不盼别的,只想让殷宸先服个软,消一消面前人的气。 却不想,姐弟二人脾气之上到有几分相像,一样的倔。 “你为什么打我?”殷宸吼道。 “为什么?”殷夜不怒反笑,伸手扯过殷堂捧着的卷宗,“呼啦”一下全仍在殷宸脸上,“你当朕的六部是坊间菜场吗?十天八日便容你换个地方!” “一无定心,二无长志,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择一个我喜爱的,用心对待,有何错?”殷宸尤自不甘。 “谋职就位,还容你挑拣?你有挑三拣四的资本吗?你要真有本事,就应该去适应,去争取!”殷夜已然怒火中烧。 “久……”谢清平却尤自觉得不对,殷宸跳转六部确实让人失望愤怒,然殷夜的模样当不仅于此,遂上去止住她。 只是被殷夜冷眼瞪过,只得换了称呼道,“陛下,恒王此事,臣亦有错,臣……” “你当然有错!”殷夜斥责之言劈头盖脸砸来,“朕将胞弟交于你,你便是这般包庇纵容的?无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长志。丞相幼承庭训,为官多年,如此道理都不明白吗?” “你无需这般拐弯抹角骂我!”未及谢清平开口,殷宸便已抢先道。 “朕自然无需拐弯抹角。今日朕不下诏书,不传旨意,銮驾亲至你面前,是以你长姐身份教训你,你给朕明明白白听清楚,殷氏无需你光宗耀祖,但也容不得你藏污纳垢。从今日起,滚去北苑对着父母灵位思过。” “朕此番训你,用的是家规。” 殷夜话音落下,那头禁军便踏步进来,俨然一副送行模样。 “你也配提爹娘,你别忘了……”殷宸话还未说完,便被殷夜狠扇了一巴掌。 “爹娘之死,七年前万业寺门口,朕便与你说得清清楚楚。朕亦不会再说第二遍。就凭此间心性,你多年没有长进。为人子女,我比你配不知几许。” “把他带走!” “你凭什么关我?”殷宸挣扎道,“纵是我任上有错,也当有三司会审,明面定夺。何况我并无过错。” 殷夜闻此语,长叹了一口气。只静静望了他半晌,方失望道,“你的脑子呢?” “朕用家规处你公罪吗?” “所以,你凭什么关我?”殷宸吼道,“我说了,不用你管,不用你对我负责!” “那你就想想,你犯了何错?”殷夜的火被重新燎起,直接抽出了天子剑,以剑面压着他额头,生生将他压跪了下去,“想清楚,你这两个月在万业寺中,做了什么混账事情!” “你……”闻此语,殷宸终于软下三分,眼中亦带着恐惧,片刻膝行至殷夜处,叩首道,“阿姐,我是真的喜欢她。我们相爱有什么错?” “好的感情,好的人,当让你变得更好!而不是如今模样,人无定性,急功近利。”殷夜甩开他,合了合眼道,“给朕好好思过!” “阿姐——” “再敢多说一个字,朕就让那公主有来无回!” 殷夜扔了天子剑,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又回首,冲着谢清平,“你不随着朕走,是要继续包庇他,随朕唱反调吗?” * 回到裕景宫中,天已擦黑。 佘霜壬在床榻畔理好缝合伤口的针线,望了眼靠在榻上的谢清平,又回望了一眼正被司香拍着背,吐得天昏地暗的殷夜,不由苦笑了声,“臣以为丞相回来了,这照顾陛下的差事,便能接过去,容臣偷得浮生半日闲。” -- 第152页 “眼下倒好,您二位,受伤的受伤,旧疾发作的旧疾发作的。这、养着个太医院呢,还成日使唤臣……” “朕没养你吗?侍疾本就是后宫郎君的本分……”殷夜吐干净了,劈头就骂。 “有劳你了,且退下吧。”谢清平冲佘霜壬笑了笑,“别殃及池鱼。” “陛下郁气结于胸,且让她散一散。”佘霜壬亦笑,起身悄声道,“臣告退了,丞相好生伺候着。 佘霜壬眼神递过,司香便也顺道带走了全部的侍者宫人。 殿中一下便静了下来,谢清平尚在里间榻上,侧头望过远处座塌上又陷入沉默的人。烛光映出她弧度姣好的侧颜,亦照亮她眼中难言的失望。 原是前半月,守在万业寺下的暗子便发现了姜虞踪迹,但没有彻底确认。直到今日寅时,再次见到从寺庙中出来的姜虞,如此入寺庙寻问。 慕容斓自是不会开口,只暗自垂泪。后还是她身畔苏嬷嬷道出了实情,言说这两个月以来,姜虞每隔十天半月便会化成僧尼来此,与恒王殿下幽会。她与老夫人撞破后,本想立时禀告陛下,但又怕姐弟二人因此闹出矛盾,方一直瞒着,想着一边劝诫恒王殿下,一边如何委婉地向陛下说明。不想这日为暗子发现,如此全盘脱出。 谢清平想着回来后司香悄声与他说的话,亦不由叹了口气。 他下了榻,也没直接往殷夜处走去。偏阁里煨着药膳,他篦出一碗,又融了些赤焰送的花蜜在里头,方端来,在殷夜对面坐下。 “我右手端的。”谢清平见殷夜目光沉沉落在他左臂,只将托盘搁在桌上,从左手臂弯中拿过披风,给她披着。 七月天,自是酷暑难耐的时候。 殷夜畏热,六月天开始便多放了一樽冰鉴在殿中。今日盛怒,一回宫,又命送了两樽过来。如此六方冰鉴置在寝殿内,内外殿门一关,莫说降暑,分明是寒风阵阵。 她脱袍卸簪,就着了一身中衣蜷成一团缩在座塌上,一张脸被带着冰雾的风吹得又干又白。 谢清平也不说话,给她将披风拢好,转身走到一樽尊冰鉴处,调准暗门将化冰的速度调小了些。待最后一方冰鉴调好,一转身便看见殷夜正垂着头站在他面前。 他亦未穿齐整,因佘霜壬给他缝合伤口,外袍腰封全脱了。眼下就一身交领的长袍,左侧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 殷夜伸手一抽,交领便成了开襟,男人大片胸膛露在外头。殷夜便将一张冰冷的脸贴去,蹭了又蹭。 谢清平抚着她后脑,将她按的更紧些。片刻,单手抄过她小腿,如抱孩童般抱回了座塌上,端着药膳喂她。 剩的一点,殷夜推过。 又默了半晌,她吐出句话,“我要杀了她!” “他?”谢清平抬眸。 “姜虞。”殷夜面上没什么神色,“如前世一样。” “她不必回东齐了。” “你会同意的,是不是?” “久久!”谢清平缓了缓道,“若情势真如前世一样,我自不会说什么。可是眼下杀她,即便我们不惧东齐出兵。那殷宸怎么办,你们姐弟便彻底反目了。” “这法子太烈了,实在是下策。”谢清平摇头,“再说到底没有彻底撕破脸,不若就此请他们回去吧。” “更何况,近来北境也不平静,北戎时常滋扰,若是此刻与东齐交恶……” “罢了,让她回去。”殷夜起身往内室走去。 谢清平才要松下一口,便听得她后半句话接踵而来,“待她出了三关,命暗子和绿林全面截杀。” 捻灯熄火。 殷夜当是真的累了,方才的药膳中又融了安神的药,未几便睡了过去。 谢清平却难以入眠,他没来由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总觉得所忧不仅仅一个姜虞。可是如今除了姜虞,还有什么值得他忧患的呢? 直到八月初一这日,东境处传来书信,言东齐使团已经走出大宁地界,汜水河畔齐国国君亲去迎接。至此,谢清平心下稍安。 总算送走一尊大佛,殷夜亦在他百般劝说下,放弃了暗杀的念头。 年少情动,大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慢慢遗忘。况且,局外人都能看出,哪里便是情了,不过一场设计好的美人关。 谢清平安慰着殷夜,殷夜亦这般去劝殷宸。 被关在北苑的二十余日,殷夜来看过他两回。 第一回 来,是在被关押的第三日,他竟以头撞墙,以死相逼禁军放行。 殷夜便来了一回,也未动怒,只同他道,“若是他死了,她便杀了姜虞,如此成全他们两个。” 一句话,灭了他要生要死的念头。 第二回 ,是隔日之后,宫人回禀殷宸额上引发高热,人烧得有些糊涂了。 殷夜来此,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两日。黎明初醒,烧热退去,他挥手砸了汤药和膳食。 殷夜望着滚在脚畔的碎片,和被溅了一声的汤渍,也没说话,只吩咐重做药膳。自己回了宫,再未来过。 往后的半月里,北苑送来了不少书信。 有骂她的,有服软的,有哀求的,有斥责的,但就是没有一封是心平气和的。 是故,殷夜这第三回 来,纵是耐着性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方也无甚反应。 “那便慢慢磨着,何时能静心了,再来同阿姐好好说说。”殷夜起身道,“你是殷氏的儿郎,同我留着一样血。我想,应该会有那样一天的。” -- 第153页 “你本是个憨厚、明理、纯善的孩子。” 殷宸掀起眼皮,不说话。 殷夜亦无多言,只道,“马上中秋了,外祖母很想你,收拾收拾随我同往吧。” “外祖母”三字入耳,殷宸黯淡了许久的双眸里,陡然亮起一点光彩。 殷夜看得仔细,心中腾起两分对慕容斓的感激。 她生了一个儿子,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做了她的夫君。 她为她养育了胞弟,让他在生命晦暗的岁月里,还能拥有一抹光。 她,应该感激她的。 * 这一日,,山中寺庙中,天伦相聚。 殷夜同谢清平带着一双儿女,还有殷宸,一同与慕容斓欢聚中秋。因为谢清平再过两日,要前往坞郡办谢戎柏的二十周年祭。故而,便将中秋的庆礼给提前了。 其实算着时间,谢戎柏的忌日是八月初十,此间距离坞郡也就三五天的路程。谢清平若是十一返程,差不多也来得及赶上宫中的中秋宴会。 只是殷夜想着他路途疾奔,疲乏伤身,只让他放慢行程,缓缓而归。 一桌六人的家宴,亲情胜过了君臣。 慕容斓难得放下对殷夜的尊敬和客套,只笑道,“既然久久都许你缓缓归。阿娘说这事便也安心些了。” “阿娘有何事,且说便是。”谢清平望了眼殷夜,转首对着慕容斓笑道。 “你此番回去,且多留两日吧,将你父亲骨灰迁回来。原也不曾同你说过,你父亲曾留话,归故二十载,便回翠玉峰。”慕容斓顿了顿,眼中有了些泪意,“他啊,怕我百年后,去了坞郡不习惯。说还是回来陪我的。” “不必我长途跋涉。”话到最后,她两鬓风霜的面上竟浮起一抹少女的娇羞。 与殷夜对视的眸光里都多了几分羞涩。 “可惜中秋有庆典,久久不得离去,否则一定与毓白同往,将父亲骨灰迁来。” 殷夜侧身道,“这事你且好好办,不必急着回来。” “听到没?”殷夜嗔他,又见他脸色不好,不要蹙眉道,“怎么了?” 此等事,谢清平自没有拒绝、不用心的理由,却也不知为何一阵心悸,他甚至便想起那一年,他外出治理水患,回来却是物是人非。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父亲,有些感慨。”谢清平饮了盏酒水掩过。 “三郎是顶孝顺的,他呀不曾在我和他父亲膝下长大,但是他父亲每年都去青邙山看他……” 慕容斓抱着晚晚,絮絮说着,一家子言笑晏晏,看着温馨而融洽。 然她到底没说多少,目光落在了始终沉默、勉强含笑的殷宸身上,“润儿,可是累了,不若却歇一歇。” 殷宸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累了!”慕容斓朝着殷夜道。 殷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为殷宸解围,让他下去自在些。 “久久啊,今日一家子骨肉都在。润儿确实不懂事,你为长姐,理该管他,他亦姓殷,外祖母也说不了什么。” 慕容斓一手抱着小公主,一手拉过殷宸,只继续道,“这些年,他跟着我,确实也耽误了,是外祖母的不是。你这厢领了回去教导,自然再合适不过。” “只是、外祖母老了,到底怕寂寞。这中秋佳节,毓白也要外出,你有宫宴庆典,皆是正事。能否让润儿来陪我两日,过了中秋,外祖母便给你送回去?” 殷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 而话到这个份上,殷夜自没拒绝的理由,只道,“奉孝事亲,乃分内事,他愿意,便让他住上几日。” “不是累了吗,去歇会吧。”殷夜对着殷宸道。 殷宸也未接话,只起身冲着慕容斓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众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还是慕容斓先开了口,“不急,慢慢来。你是他姐,到底比他长些,且宽带些他……” 谢清平拢在广袖中的手伸开些,扣住殷夜细软的素指,握在掌中。 * 这一晚,谢清平的心在稍定了几晚后,又重新开始不安起来。 半夜,竟破天荒地梦魇了。 从来都是殷夜惊梦扑在他怀里。这厢梦魇,他也未起身,甚至未睁眼,只一把揽住了身畔的人,往怀里按去。 “毓白,醒一醒!”殷夜被他拉入怀的一瞬便醒了过来,贴着他胸膛听鼓擂般的心跳。开口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唤醒惊梦里的人。 “做了什么梦,这幅样子?”殷夜给他擦去额头鬓角的汗,转身拿了水给他。 喂到嘴边又不给了,仰头自己灌了一大口,眯着漂亮的凤眸口对口渡给他。她一点点渡过去,还不忘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说吧,梦见什么了?”一口水毕,她推开身来。 谢清平尚且仰躺着,此刻已经彻底回神,只双目灼灼望着自己的妻子,被她这样一阵安抚,他当真已经没有了方才梦中的惊魂。 她好好的在自己面前,同自己唇齿相依、耳边厮磨。 并没有如同梦里一般,和女儿一起,消失在他面前。 半晌,他只拉着她躺下,同他十指紧扣,道,“过两日便把晚晚接回来吧,还是你带着我安心些。” “坊间有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真不错。”殷夜侧过身子,咯咯笑道,“晚晚随在她祖母身边,出不了大事吧。我留了禁军在山里的。” -- 第154页 “反正,还是在你身边好!”谢清平亦侧过身来,“过两日,算了明日、明日我就去接她回来!” “呸,我就应该生两个儿子……” 床榻之上,温情缱绻,原也不止此间一对。 万业寺殷宸那间独院的厢房内,此刻亦是恩爱模样,只是女子面上却不曾断绝过凄怆的神色。 姜虞去而又返。 从晚间到此刻深夜,她絮絮而言,殷宸自也知晓了前后。 她原是随了使团一道返回东齐,但实在放不下他,遂出了三关后,易容乔装又重新回来。 她说,只为再见他一眼,足矣。 她说,缘分一场,诀别也该正式。 她说,我们没有好好在一起过,总得好好告个别。 然,这样一见,少年原本即将浇灭的心,余烬重新燎原。她百里奔赴,冒着被他胞姐杀头的风险,只为间见一面。 他如何,还能放她离开。 “有这一夜,便很好了。”姜虞从榻上起身,往边上退了退,“你的胞姐,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我亦不想你为难。” “我们去隆北,去她找不到的地方。”殷宸亦起身,抓着她的手道,“天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阿姐不会赶尽杀绝的。” 姜虞望着他,须臾有些憔悴的面上现出一点虚无的笑意,“她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但对我一定会的。” “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能去哪?” 女子绝望地摇头,“我尚是一国公主,原也可以带你回去。可是若这般,你阿姐发兵而来,我、我便齐国的罪人。” “我,不可以这样。” “所以,我们就毫无出路吗?”殷宸一拳砸在床沿上。 烛蜡一点一滴落下,不知过了多久,两厢沉默中,东方泛起鱼肚白。 “殷郎,你当真如此爱我,永不负我吗?”姜虞神色庄肃道,“若当真如此,我们或许有条路可走?” “我以大宁天子胞弟的身份起誓,永不负你。”殷宸满目真挚与迫切,“你快说,什么法子?” 姜虞颔首,凑上他耳畔悄言,半晌,缓缓退开身,静静望着面前的人。 面前人脸色雪白,亦是良久,方抬眸,摇首,颤颤道,“这、不可以。” “阿姐执政,虽是女子,却功在社稷,我不可以……” “殷郎,你误会了!”姜虞笑了笑,“此举并不会要了你阿姐的命,我亦不会要你阿姐的命。若她因此死去,我们之间隔着血亲性命,你必不会和我在一起。那我图什么呢?” “不过是你上了位,我能有条活路啊。我们间能得个圆满。至于你阿姐,你阿姐的孩子,依然是你的亲人。你可以给她封地,尊她为长公主,王权富贵一样都不会少她的……” “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烛火已经燃尽,东边晨曦初露。只是大雾弥漫,不见日月。 “罢了,既如此,殷郎当我从未说过此话,我该走了……”姜虞看着沉默的人,知晓还需退退,引他上来。 “等等!”果然,少年一把拉住她,“给我些时间,我、我想一想。” 这个世上,如今同他最亲的,当是他的长姐。可是如今,他要站在她的对立面上,自不可与她商量。 外堂的木鱼声沉沉响起。 ——外祖母 或许他可以寻她探一探,她是方外人,亦极疼爱他,便是不同意此举,当不会告诉上去。若是她赞成,便是皆大欢喜。毕竟如今的皇夫,是她的亲身儿子,她考虑定是周全的。 如此一想,殷宸笑容更盛了些,只道,“你等我。” 第63章 【063】慕容,先楚天家的姓氏。…… 殷宸心中藏着事,人便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晌午见到晚晚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厮缠着问他还有没有烟花,要陪她一起放。小公主吐话似珍珠撞玉,又脆又甜。 道,“舅父,那日您送给我和哥哥的烟花被阿娘发现了,但是阿娘没生气。” “她没生气?”殷宸一些讶异。 “嗯,阿娘不仅没生气,还让我们当晚就临湖放了,晚晚的是万天星,哥哥的是飞龙在天,很好看。”小公主扯着殷宸的袍摆,仰着头道,“舅父,您还有吗,晚上我们一起再放啊!” “舅父……”见人不应她,小公主嘟着嘴,有些失望。 殷宸低头笑了笑,望着那张粉妆玉砌的面容。她长得肖似其父,但其父端方矜贵。这幅撒娇又烂漫的模样,更像她母亲。 他记得,在殷夜刚继位的那几年,每隔两年,爹娘都会带他来郢都看她。 爹娘总说,他们不在阿姐身边,阿姐虽是阿姐,但也不过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会想家,会难过。 然而,他记得很清楚,四岁那回第二次见他长姐,亦是头一回对他的这位胞姐留下印象。 十岁的女孩,便如此刻他膝下的少女,亦是仰头昂首,扯着她舅父广袖,“这几日我都不学了,舅父也不许理政。我要陪爹娘,要和润儿玩。” “舅父昨日就许了,今日舅父陪你们。” “不止今日,这几日都要陪,久久在哪,舅父就在哪。” “你不答应,我会生气的,一生气就吃不下饭,就会胃疼……” -- 第155页 “嗯,那你别吃了。”谢清平转身拣起卷宗继续看着。 殷夜冲他瞪了一眼,跑着殿外,拉着弟弟的手,“走,阿姐带你玩去。” 彼时,殷宸以为最多一日,长姐便会回去。却不想临近傍晚,谢清平便来北苑寻了他们。往后几日,阿姐也不理他,只同自己玩乐。然,谢清平却一直住在北苑,直到他们回隆北,直到阿姐搬回宫中,他便又随之搬去后宫。 他的阿姐,并未有如爹娘所说那般,独在异乡,会伤心难过。不仅没有丝毫这样的神色,甚至过得骄傲而肆意,被人长久托捧着。 她从来便那般高高在上。 时至今日,即便她历过几多风霜,但大都心想事成,拥天下抱良人,儿女双全。 而他,不过想得一所爱,亦不会伤她性命。 这样想着,殷宸蹲下身来抚摸外甥女的面庞,微笑道,“晚晚,如果你爹娘带你换个地方生活,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小公主点点头,“只有和爹娘在一起,和哥哥,晚晚去哪里都行。” “那舅父,会我们一起吗?” “可能不会,但舅父会去看你们。”殷宸揉着小公主脑袋,“这样好不好!” “也行,那舅父到时要记得带烟花给晚晚。”小公主眉眼含笑,“哎呀,扯远啦,今晚能给晚晚放吗……” “能!”殷宸抱起小公主,在她眉眼里辨出一分胞姐的神色。 当今天子是她母亲,但大宁天下姓殷,亦有他的份。如姜虞所言,只要不伤阿姐性命,就无谓同室操戈,他尚且是男子,君临天下原也比她更符合世道伦理。 * 谢清平是午膳后来的,到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晚晚因与殷宸玩闹了大半日,眼下睡了过去,还不曾醒来。 八月的山中,晚间已经有了寒意。小公主睡在慕容斓的屋中,正睡得酣沉,谢清平坐在床榻畔,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忍不住摸了摸她瓷白如玉的面容,尤其是双颊,染了两抹红晕。 小公主每回赖在裕景宫歇晌,殷夜总是亲了又亲。 她同他说,以前孩子的脸只有苍白,从来没见过血色。唯一有血色的那几个月,是她放弃医治,求佘霜壬给他们用了秘术,折了寿数换来的。 他知道她根本一刻也离不开两个孩子,中秋将女儿留下,完全是因为他。 母亲喜爱晚晚,抱着她不肯放手,孩子亦愿意留下。她便也能狠狠心分开两日,其实是让女儿代他尽孝。 他离母六年,为人子,心中终是愧疚。夫妻二人从未提过,但并不表示她就想不到。她想到了,便替他做了。 无声,无息。 如此,他离开她,总得将女儿送回她身边。 天厚待于他,他尚有尽孝的时日。总没有分离了她们母女,来弥补自己孝道的。 又因昨日梦魇之故,纵然今日来时,殷夜还取笑道,亏得她女帝之身,不然凭他这般作为,从婆母手中抢着孩子给她,她若是寻常妻室,得被婆母训导死。絮絮调侃,让他有接孩子的功夫,不若陪着她。但他思来想去,总觉心中不安,便还是决定接回去的好。 却不想,等候孩子的功夫,闻得晚晚同殷宸玩的欢腾。 “润儿愿意出来了?”谢清平从榻畔下来,斟了盏奉给一旁座塌上的慕容斓。 “小丫头去寻的他,寻他放烟花,磨了一个晌午,竟把人给带出来了。”慕容斓接过茶盏,拂了拂茶盖,也未饮,只道,“你看要不要让她住两日,说不定能缓和缓和姐弟俩的关系。这一个是帝王至尊难低头,一个血气方刚正是倔的时候,老僵着总也不是办法。” 这话说得自然在理,谢清平却也没有立时回应,只转头望了望榻上的女儿,道,“且等孩子醒来,问一问再说吧。她没离开过她阿娘,时间久了也容易闹脾气。” “也好!”慕容斓低眉饮了口茶。 “昨日头一回住这,可闹腾?”谢清平道,“阿娘让她住在西厢房便罢,有的是嬷嬷和宫人。您睡得浅,何必劳神!” “晚晚睡觉老实,合了眼便像小猫般缩着不动了,阿娘看着欢喜,哪有劳神的……” 母子二人闲聊着,苏嬷嬷进来道,“恒王殿下来了,问小公主醒了没,给她的烟花预备好,如今入夜,可以放了。” “他人呢,怎么不进来?”谢清平说着,正欲起身唤他,被慕容斓拦了一把。 “你还看不出来吗?”慕容斓嗔怒道。 谢清平自然已经明了,左右是他在这,殷宸将他与殷夜看作一人,便也不愿看见她。 “小丫头醒了!”慕容斓面对床榻坐着,抬眼便看见榻上女童伸手揉着惺忪睡眼,遂对苏嬷嬷道,“且让殿下等等,小公主正更衣,一会用了膳再去,让他也过来一同用些。” 殷宸自也不曾过来用膳,最后还是小公主吃饱了,跑去推开他房门,唤了出来。 万业寺后、庭院落的上方,燃起璀璨又绚烂的烟火。 谢清平坐在厢房临窗的位置,并未看清二人神色,但在花火最盛的时候,他看见女儿扯着殷宸袖摆,未几,殷宸将她报了起来,两人又重新抬首望着漫天盛世烟火。 入夜,他将女儿哄睡后,来了殷宸房内,也未多言,只握了握他肩膀,道,“八月十五,劳你送晚晚回宫。你若愿意可回去一起过节。” -- 第156页 “她让我回去的?”殷宸问。 “没有!”谢清平笑道,“但我来时,她说她如今不怕烟花了,中秋佳节若放烟花会更热闹些。” 殷宸愣了愣,到底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谢清平亦不再言语,握他肩膀的手力道更深了些,带着欣慰与期待。 一夜无眠,晨起谢清平走后,殷宸推开了慕容斓的门。 “润儿!”慕容斓正好梳洗完毕,持着串佛珠坐在榻上,“有事?” “嗯!”他点头。 “没!”他又否认。 他已经转身离开厢房。 然脑海中却蓦然想起昨夜,姜虞的话,“你阿姐自然疼你啊,是因为如今她觉得没有我了。所以当是不该有我。” 耳畔,慕容斓慈和的声音亦缓缓传来,“有事,你便说。你同外祖母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还有何需要吞吞吐吐的。” 殷宸顿足,回首,到底还是到了慕容斓身畔,伏在她膝下,缓缓诉说。 * 谢清平回宫前,先回了趟丞相府。 后、庭水榭中,他独自一个人坐着。他连日不安,昨夜又惊梦,心便难定下。按理,这般心境,当同殷夜说一说,他们不仅仅是夫妻,是君臣,更有着两世的牵绊,当是无话不能言。 却也不知为何,他始终不曾开口,仿佛要要逃避些什么。 这样一想,又觉荒谬。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是他需要逃避的,亦或者无法面对。 “叔父!”正思虑间,谢晗得了他传唤,已到了跟前。 今岁二十又六的青年,长身玉立,已是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又在多年前从他手中皆过了统领世家的权利,是郢都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却依旧孑然一身。谢清平原是想为他作主择一门亲事,然被他拒绝了。他不愿,他亦不会勉强。 诚如殷夜所言,或许谢晗对她还有情意。却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任何人无权干涉,唯有他自己走出来的那日,才算真正放下时候。 不然,对做他妻子的姑娘,实在太不公平。 谢清平望了他片刻,招手让他坐下。 “叔父,你可是又当说客……”谢晗脸色有些红,接过谢清平推来的茶盏。 “叔父没那么闲。”谢清平剜他一眼,直接道,“明日我便启辰去坞郡了,你传十六骑回陛下身边护驾。” “其中八骑在祖母身边,也调回吗?”谢晗问。 “我都忘了,他们在你祖母身边。”谢清平笑了笑,“那便让他们继续伏着吧,另外八骑回宫便好。” 言及伏在万业寺外围的八骑,谢清平眼中露出两分恼意,“这八人年岁渐长,功夫却不长反退。先前姜虞偷潜伏寺内,他们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收到!” “还是远处半山的长公主的暗子发现了端倪,太不像话了。” “待我这厢腾出功夫,你传他们来见我。多年不用他们,合该回炉重塑。” “叔父,您冤枉他们了。”谢晗道,“他们原在五年前,让祖母打发去了安乐王府,那府中不是还有部分先楚宗亲嘛,祖母挂念他们,便让八骑过去了。” “这么多年,八骑不在万业寺?”谢清平惊道,脑海中蓦然闪过些什么,却又理不清晰,“不对,这八骑是暗伏,不是明护,您祖母如何发现的?” “嗯,您走后第二年,他们便过去了。” “是慕容伯父发现的,十六骑当年不就是他同祖父一起选拔,后亲自训练培养的顶尖伏击者吗?” “八骑的阿大还说,姜还是老的辣,在鲁班门前班门弄斧,惭愧的狠……” “叔父!” 谢晗见谢清平有些愣神,半晌不接话,不由开口唤他。 谢清平缓缓回神,脑海中来回浮现着“慕容垚”三字,慢慢地,三个字剩了两个字。 ——慕容。 慕容,先楚天家的姓氏。 谢清平后背生出寒意,拢在广袖中的手握成了拳,面上露出一点寡淡的笑,只让谢晗近身凑耳,于他耳畔交代了一番。 谢晗闻言,良久方又惊又疑,欲要开口。 “别问,别说,照做。” 已经多年眉眼温润得如碧江春水的人,这一刻重新恢复了锐利冷锋,开口都透着寒气和威压。 “是。”谢晗起身离去。 秋日午间,阳光原是浅淡而温柔,却依旧刺痛谢清平双目。 “等等。”他唤住即将出府门的人,“跟我走。” 玄虚长街上,两匹快马疾迟而过。 他带着谢晗入了谢园,踏入谢氏祠堂,跪在满目牌位前。 “记住,传你道者,谢戎柏。” “生你者,谢清安。” “护你者,谢清平。” “你,姓谢。” “再记住,如今天下,姓殷。你半生仰慕的女子,是个英明的君主。” 谢晗磕长头,方起身道,“谢明初,永不忘此间教导。” 日头偏转,谢清平走在九重宫阙的甬道上,尽头处,帝王銮驾迎面而来。 “停下,朕自己走。”殷夜提着裙摆奔过来。 今岁二十又三的女帝,于他面前,始终是一个娇憨桀骜的小姑娘。 小姑娘挑眉鄙视道,“想女儿就直说,寻着花样去看。自己看够了,又不舍得你阿娘寂寞,吃亏最大的还是我!” -- 第157页 “哼,我也想女儿!” 他也不说话,只牵着她的手,往裕景宫走去。 “晚晚习惯吗?” “哭闹没?” “有没有说想我?” “她居然能待住,可见女大不中留!” “——你怎么不说话?”殷夜顿下脚,蹙眉道,“你这几日不太对劲,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事?” 天高云厚,梧桐叶似蝶飘落。 “没有。”谢清平拂开她鬓角发丝,“大抵明日便要远行,舍不得你。” 只是一闪而过的猜测,荒唐又荒谬的猜测,他要怎么开口。 第64章 【064】遥望城外,兵戎相见,浮生…… 翌日八月初四,原该是谢清平启程的日子。却因殷夜身子突然不适,他便多留了一日。 太医院匆忙赶来请平安脉,佘霜壬亦拣了药箱前来,却被司香拦在殿外,只道陛下微恙,由丞相调理即可。 佘霜壬初时还欲言语,瞧司香神色,只拱了拱手,摇着扇子走了。 佘霜壬一走,太医院亦躬身离去。 “你才不适,你才微恙!”殷夜趴在御榻上,扭头朝身后给她按揉腰背的人骂道。 “是陛下您先动的手。”谢清平将她脑袋按回去,忍着笑,手下也没停,又滑了金针刺入她穴道,缓减她后腰的酸疼。 殷夜将脸埋在软枕里,闷闷地嗔骂,又咯咯发笑。 昨夜,她本已经睡着了,漏夜却又醒了过来,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想着想着面色红了,人也热了,垂眸望着圈在腰腹的手,不由抿了抿唇口。 这一抿,夜深人静时,红罗锦帐中,她便觉得有些饿了。只睁着一双迷离又迷人的凤眸,抓着那只手,往嘴里送。 唇畔触过,舌尖抚过,牙齿上下啃咬间,身后人便欺身上来。 “不是你说,明日我要远行,不闹的吗?”男人喉结滚动,哑声道。 “没闹啊。”仰面躺着的小姑娘眉眼纯真又无辜,开口又糯又软,“久久就是饿了,想进膳。” “进。” “那我们快些,别误了夫君休息。” “好……” 好他个头! 殷夜想,初时当真速战速决,她亦是满意的。 事后,他如常抱她去沐浴,她都趴在他肩上睡着了。结果,这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将她又弄醒。口中哄着,“你睡便好,不必理我”,手中却是半点没有停下。 从净室汤泉到矮榻,到寝殿御榻,臂粗的红烛燃去长长的一截。 殷夜到底忍不住睁开眼,睫羽上珠泪颤颤,委屈又求饶,“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就有一点点饿,夫君再喂下去我就撑死了……” “明日大宁的皇帝就驾崩了……”她哭着又躲着,软着身子跌在他手掌间。 陀红的面庞却如吸饱了朝露清泉的花朵,被滋润得娇嫩欲滴,勾着人采撷,又让人不忍堪折。 摘花又护花的男人,听不到她的话语,唯有粗重又缠绵的呼吸喷薄在她脖颈耳畔。 从和风细雨到疾风骤雨里,最后的时刻,殷夜被他扶跪在榻边,他遒劲有力的臂膀圈着她,温热濡湿的大掌握在她腰侧,揽着她入怀,控着她与自己密不可分。 殷夜纤薄的背脊卧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尤觉整个人被他疯狂又执着地揉进骨血里。 她转头想看一看身后人的神色,也想问一问他今夜怎么了,却被他空出的另一只手横指唇畔,喂入口中,生生止了话语…… 偃旗息鼓的时候,她差点咬断他手指,本来还有点愧疚,然撑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待今晨醒来,莫说愧疚,殷夜仰面感受着如被灌铅般沉重的四肢,和后腰腾起的阵阵酸疼,只想将身畔的人扔出殿去。 已经过了晌午时分,谢清平便索性改了明日出发。 殷夜舒缓了些,靠在床头望着正整衣肃容的人,又是一副雅正清贵的君子模样。 遗憾昨夜没看清,这云端温良玉变成人间风流客,是何等旖旎艳色。正人君子百八年疯癫了一回,吸髓吃肉,却还迫着她转过身,不许她回头看。 殷夜越想越好奇,昨夜最后,他咬着她肩膀皮肉,竟有清泪簌簌落下,濡湿她凌乱的发丝,丝丝缕缕贴在她裸露地胸脯上。 “丞相大人昨夜失了分寸,仅仅是不舍要与朕分离十数日?”殷夜拣过床头案几上的腰封,给人围上,两根素指勾在他腰间,“我如何觉得你不太正常?” “问君何事轻别离。”面前的男人长身玉立,风华不减,山眉海目间皆是情意。 殷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缱绻感伤激得抖了抖,却还是配合着作出一副伤春悲秋的离愁模样,“一年能几团员月?” “是妾身的不是。今岁中秋当真遗憾,不得与郎君聚首赏月,只得千里共婵娟。” 她说话间,那两根手指来来回回滑动,从上到下,戳了又戳。 “不闹了!”谢清平拍开她的手,俯首托着她背脊腰侧,把她重新裹在被中,“今日莫起身了,好生歇着。勤政殿的卷宗,我去理便是。” 他吻过她额头,转身离去。 殷夜睁开双眼,望远去的那袭背影。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这人昨夜到今日,温柔的异常,又萧条的异常。 她抬手摸着方才他吻过的地方,吻是冰凉的,他的唇瓣是微抖的。 -- 第158页 昨夜,有好几回,她都觉得他吻得不甚自然。 他从来都是细致而体贴,那般癫狂甚至还带着粗暴,仿若是要掩盖些什么。 殷夜躺在榻上,板着指头想,是要掩盖什么?还是要证明什么? 这人往长街一站,自还是郢都无数高门贵女的春闺梦郎,是……在外头金屋藏娇了?所以拼命掩盖! 亦或者是,即将不惑,卯着劲证明自己从外到内一切如旧? 殷夜将这两厢在脑中来回过完一遍,扯着锦被笑得花枝乱颤,笑到将将缓过劲的腰又重新疼起来…… * 今日勤政殿中,卷宗并不多,不出一个时辰便阅完批下。明日出发,剩下的半日时辰,谢清平出宫做了件至关重要的事。 他策马疾行,去了万业寺,带回了小公主。 他道殷夜病了,睡梦中呼唤女儿,只得前来接回,旁得未再多言。 慕容斓自是关心,问如何便病了,病得可重。 “前两日贪凉,昨晚给我践行,饮了些未烫的冷酒,夜中便有些发热。”谢清平抚着小公主的头,面上有些涩意,“原也无碍,只是我听得她唤晚晚……阿娘知道的,先前许多年,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我听着实在受不住,便来了……” “那赶紧带回去。母女连心,确实分不开。”慕容斓慈和道,“不若这遭你便不回坞郡吧,陛下龙体最重。坞郡那头,让你叔伯他们操持便可。” “不必。”谢清平道,“我明日便起身了,父亲二十周年祭是大事,为人子女,没有不回的道理。且阿娘不是说了,让我将父亲骨灰带回。” 话至此处,谢清平面上愧色愈深,垂眼望过女儿,复又望向慕容斓,上前理了理她的衣襟,“这些年,孩儿不曾在阿娘身前尽孝,如今又带走晚晚,再不赶紧着将父亲接回,让娘亲安心,便实在太不孝了。” “哪有的事。”慕容斓握上他理衣襟的手,“你在朝中,好好守着陛下,我和你父亲便都知足了。” 谢清平颔首,只道,“这两趟过来,都不曾见得慕容伯父,今岁他不在寺中过节吗?英国公府也无人,慕容麓原是随我同往坞郡,那头有桩政事需他查验。” “他前些日子回了黎阳祭祖,估摸着快回了。” “阿娘,不若今岁入宫同久久一道吧,慕容伯父亦不知几时回来,左右润儿也去的。您一人在寺中太孤单了。”说着,谢清平侧首朝殷宸笑了笑。 一旁的殷宸闻此言,眼神微不可查地避一避,昨日他才将心中那事与慕容斓说过,眼下根本不敢直面谢清平。 中秋夜,他自然要去宫中。 却不是为了与胞姐团圆赏月。 “祖母若不去,我便留下伴着祖母。”殷宸如常开口,演过心中惶恐。 “倒时再看吧。”慕容斓笑道,“入秋凉了,阿娘腿脚不便,若是彼时利索,便去凑个热闹。” 谢清平颔首,亦未再多言,瞧着天色不早,便带着女儿起身离去。 慕容斓送至山门口,谢清平回首道,“今岁中秋节不能与阿娘共聚,且待来年可好?” “好!”慕容斓持着佛珠的手轻拍在谢清平掌心。 圆润珠玉滚动在母子彼此的手中,联系着又阻隔着他们。 已经走出很远,谢清平回望山门,慕容斓缁衣素发,仍旧立在门前,遥望着他。 西天云霞漫天,谢清平清俊面容上是有暖色笑意的,他牵着女儿缓缓离去,希望此间温情是真的,昨夜联想只是他的虚妄。 他希望自己误会了母亲,他会用余生去陪伴她。 昨夜,在殷夜逗他前,他根本没有睡着。 混沌的脑海中有两件事慢慢浮现出来。 一件事前生事。 肃王诱他火烧伽恩塔的那晚,曾说他母亲时日无多,然他见到母亲却一切无恙。从来他都觉得母亲亦是肃王的一颗棋子。但是是不是也有一种可能,肃王是奉了他母亲的意思? 还有一件,是这辈子的事。 这辈子,远走他乡的六年里,曾收过一封母亲的信。 【念社稷之,朝局安定,轮转如常。思家族之,明初入仕高升,肖尔风采。天子女帝掌朝局,用贤臣,实乃明君尔。今朝一切新生,陛下有孕,国祚绵长。吾儿四方游历,若郁结已散,盼尔归来,与母共享天伦。若愁绪尚在,亦许你纵情山水。母亲身体康健,勿挂于心。】 殷夜有孕,是在她父母双亡,手足不睦之后,然母亲于信中却只字未提。 一个经受着双亲崩逝、胞弟误解,腹中还孕育着来历不明的孩子的帝王,怎么可能朝局安定,轮转如常?便是隆北官员闭眼不言,言官和世家又如何可能轻易放过她? 所以,母亲只字不提,是根本不想他回来,由着朝纲败坏?还是只是单纯地报喜不报忧? 这样想来,昨夜他整个人在片刻间惊惧不安,浑身生寒,殷夜醒来闹他那一瞬,他根本不知要如何面对。 直到同她唇齿相交、骨血相融时,他才回魂有了片刻的清醒。不过是他的猜想,无凭无据,那是他的母亲,他不该这般猜想。 他唯一要做的,是拖得一日时间,将女儿接回来。 * 晨曦微光里,星月皆挂在天际。 一身缁衣的齐国公主再次入了慕容斓的厢房。按慕容斓之意,两人见面自是避开了殷宸。 -- 第159页 “此间事,昨日本殿不是已经同润儿说明白了吗,他已经会了我的意,不再犹豫。”慕容斓有些不满地望着姜虞,唯恐这遭碰面,夜长梦多。 “他被我迷晕了头,又是将你的话奉若神明。自然满心等着中秋之夜。”姜虞拨了拨案上烛火,“是我不放心罢了。” “白日里丞相来接走了小公主,我们便少了个筹码。”姜虞转着杯盏,“少这个筹码便罢了,我只是担心这丞相不会有所察觉了吧。长公主的儿子,长公主当是有数的,这女帝可是他一手扶起来的。” “本殿当然了解。”慕容望着那头渐渐亮起的天空,“所以本殿白日里已经试过他了,让他留下,别去坞郡。他拒绝了。神情自若,没有半分异常。” “你不知道,他同那女帝,极少分离,有一回分了两月,女帝为奸人蛊惑,中迷药坠楼。还有一回,便是当年大婚,二人反目,他远走他乡,结果累女帝过了六年绝望崩溃的日子。按着他那性子,若是当真有所警觉,当誓死不离!” “这厢还能坚持返乡,当是不曾有疑虑。”慕容斓笑了笑,“话说回来,他能疑心什么?公主您不是回朝了吗?我一个孤老婆子,便是有心又能奈女帝何?” “不妨再告诉你一层,润儿前些年制出堪当火炮的花火,很快便会到达指定位置。” 姜虞闻言,杏眼眸光亮了亮,修长指尖扣在桌案,确是此理。 半晌,亦笑道,“如此,我传信皇兄,让他给我转移女帝注意力,已防万一。” * 城郊十里,殷夜带着一双儿女送人离去。直到不见人影,方起驾回銮。 与谢清平一路同行的,还有两人,慕容麓与佘霜壬。 疾马走了一日,出了峪马关后,谢清平便放慢了速度。只是速度慢的让其他两人汗颜。 慕容麓道,“这速度,初十怕到不了坞郡了。” “臣反正无所谓,就当出宫透口气。”佘霜壬驾马摇着扇子,“不过这个速度,陛下担心丞相路途疲乏便是多余了。还多余让臣一路相陪。” “你都说了透口气,如何便多余了?”谢清平笑道。 “侧君算是透气,帮你调理身体。”慕容麓朝着谢清平道,“我,好端端地为何把我拉上?过个节都不安生!” 谢清平侧首望着慕容麓,“出公差,哪来那么多话!”他收回目光,心中却是惴惴,余光始终落在这个同窗身上。 他信他赤子之心,带他出来已是直觉所致。 见他再不言语,只驾马一路走走停停,佘霜壬便故意拉着慕容麓落后了些,讲起他延后启辰那厢事,两人在背后失笑。 谢清平心中装着事,也懒得理会,直到晚间寻了客栈歇下,两人还在簌簌低语。 一人讲他自小如何清正温雅,不染花色。一人说他在后宫如何顺从听话。讲一遭,两人便笑一回。 雅间里,三人坐下,小二合门。 谢清平才再度开口,“妄议君上,二位知道是何罪名。” “丞相大人大可回去告诉陛下,吾等领罪便是。”慕容麓依次倒上酒水,冲着佘霜壬又是一笑。 佘霜壬这厢收了扇子,倒是有了几分正色,只道,“丞相大人眼下这般缓行,自是舍不得陛下,只是此间这般缠绵缱绻,不忍离别,可是当年承天门前一走了之,有了阴影,再不敢轻视离别?” 出了宫阙,离了皇城,当下二人皆是挚友知己,谢清平便也不忌谈及当年事。 只笑道,“如何是我一走了之?分明是陛下放逐了我,我那是被赶走的,不得不走。” “丞相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佘霜壬摇开扇子,瞥过一双桃花目,饮了口酒,方缓缓道,“要是从根上论,那厢真是丞相您的不是。” “若无您归还金册金印,连着丞相印章都一同送回,陛下都原谅您,想要传召让您入承天门了。” 谢清平才握在酒盏的手顿住,抬眸盯着佘霜壬,“这话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佘霜壬亦有些疑惑望着他神色,顿了顿道,“反正这厢我是站陛下的。她后来与我说了,当日她想着即便与您做不成夫妻,为着朝局,且做君臣。却不想你因情误公,一走了之。” 话至此处,佘霜壬眉眼中竟是有了些怒气,只道,“故而后来,即便陛下知晓自己有孕,即便日子绝望难捱,她都不曾发诏令要你回来。” “她说,你走的那么决绝,她怕发了诏令你也不回来。她便连着一点欺骗自己的念想都没了。” “那些日子,她一直欺骗自己,是她赶走的你,不是你不要的她。” “可是从根上论,难道不是您退了三印,先不要的她吗?”佘霜任摇头,“如今时过境迁,然一想到当年事,我亦为陛下抱屈。那六年,她太苦了。” “我实在好奇,您如何会做了那等决定,实在太伤陛下了,也实在太不像您为人!” 谢清平沉默起身,他在佘霜壬的讲述中理清了一切,更想明白了一切。 所有的不安与猜想,随着佘霜壬口中这条线,被串联起来。 他红着眼,眼中有怜惜,亦有绝望。 “怎么了?”慕容麓随他起身。 “劳侧君易容,代我回乡处理家父事宜。”谢清平将信物教给佘霜壬,转身对着慕容麓道,“你跟我走。” -- 第160页 “快,分头出发。” 二人见他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只按令行事。、 * 时间不经数,转眼已是中秋日。 自谢清平走后这近十日中,殷夜虽是思念他,倒也不觉一日如三秋难捱。 因为在他走后第三日,万业寺中便递了消息过来,说中秋节当晚,殷宸同慕容斓一道前来赴宴。殷夜接了这消息,竟一夜不曾入睡。 他的母亲,她的胞弟,都要来同她一道过中秋。 过这个团圆的日子。 她着人按着他二人的口味更改膳食,布置下榻殿室,日子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唯一遗憾的是,十二那日东境线上,传了战报,东齐竟举兵犯境。也不是太大的事,她派了朝中将领前往增援。转念一想,待中秋时,将这消息同殷宸说了,让他看清这齐国狼子野心,也好彻底断了他念想。 来日时光漫长,她会好好照顾他。 他们,依旧会手足情深。 是故,到了八月十五之日,待一日典礼仪式结束,虽然她已经疲惫不堪,却仍旧无限企盼着晚间昭阳殿的盛宴。 从申时开始,她便派人出城迎候慕容斓与殷宸。 然到酉时正,亦未见来人。又小半时辰,寺中来人回应道,慕容斓腿疾犯了,不能来赴宴。但是殷宸还是会来,只是稍晚些。 同时还带来了烟花,说是殷宸心意,可开宴时燃放,权当他晚来的歉意。 殷夜虽有遗憾,然看着那两车烟火,却还是满怀期待。 天色擦黑,戌时过半,按原定开宴的时间已逾小半时辰。 礼官试着问道,可要开宴。 毕竟君主守时守则,乃表率之举。 近臣以长公主为首,亦劝道,且先开宴,自己手足,无妨的。 殷夜笑着颔首,从裕景宫移驾昭阳殿。 按着往昔惯例,开宴前,皆放礼炮礼花庆贺。这厢礼炮响过十二重,礼花便随即燃上中天。 放的自是天子胞弟送来的烟火。 整整一十八盏,美轮美奂,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庆贺这盛世天下。 以女帝为首,宗亲和四品以上官员,皆按着位序沿着殿外白玉湖观赏对面的烟花。 诸人无一不拍手称颂。 已经燃到到第十三盏,宫人如常燃起引线,火苗哔哔啵啵燃烧,却未见冲天的花色,引线明明灭灭间,竟是灭了。一人上前探过,正要重新点燃,只听轰隆一声,烟花就地爆开,近身的宫人被炸飞,负责放烟花的一众宫人尚未反应过来,连着剩下的五盏,已为炸裂的火星点燃,转眼间轰炸之声响彻宫阙。 且火势蔓延之快,超乎想象,不少离得较近的朝臣官员被炸死炸伤。不过转眼间,昭阳殿附近已是一片惶惶之声,带火逃蹿的人,被惊吓失魂疯叫的人,场面瞬间失控。 “保护陛下!”昭平最先反应过来,召来禁军护驾,掩过殷夜退入昭阳殿中。 殷夜亦回神,只本能揽过两个孩子,提声道,“传令朝臣宗亲,按品级退入殿阁,凡有争抢者,杀无赦。” 她在看见烟火炸开的一瞬,便意识到是火炮。 那年,殷宸入郢都,与她说过,他的志向是将烟火研制成火炮,投放到隆武军中,助她平定四方。 这一刻,她尚且还在想,是否是他搬运错了。 毕竟十八盏烟火中,前面的十二盏都是正常的。 她这样想着,人便有些恍惚。 恍惚中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对面,痴笑她,“枉你为君半生,此间竟这般自欺欺人。” “陛下!”一声急唤拉她回神。 她垂眼望着面前的守军,衣袍染血,面目不堪。 身上有烧伤,亦有剑伤,刀伤。 “有反贼宫攻破城门,正往承天门来!” “何人领兵?”昭平问。 “是……恒王殿下。” 昭阳殿中,哗然又哗然。 殷夜将孩子推给昭平,抽剑上城楼。 遥望城外,兵戎相见,浮生又一劫。 第65章 【065】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殷夜站在承天门城楼上,遥遥见得数里之外无数高举的火把随着马踏之声逼近而来。不过一刻钟,便已经到达承天门。 从郢都城最外围的守军到承天门,城防兵甲有五千,竟是溃不成军,且战且退间如今城楼下所剩不过两千人。 这样的时间里,昭平亦带弓、弩手至城楼,横兵抗外。 “陛下,此处危险,您还是回宫中等候消息。”昭平上前掩身护过殷夜。 殷夜没有说话,只伸手将她拂开,踏前一步眺望城下情景。 她活了两世,守城过,攻城过,战场厮杀过,根本无惧杀伐。然今日同室操戈,为胞弟兵临城下,尚是第一次。 中秋良辰,宫中盛宴,朝臣宗亲皆在,如此出其不意的举兵,当是蓄谋良久。她想不通,他因何而反。甚至在未见到人的这一刻,她都在想,或许是守军看错了。或许是他被控制了。 这天下,想要反她的大有人在,前朝先楚,世家门阀,北戎东齐,谁都有可能。 兵戈声歇,马蹄声止,承天门前有一刻的寂静。 两千兵甲前,对面不过百人队列。殷夜冷眼扫去,纵横各十的方阵尚有欠缺,当连百人都不足。昭平亦看得清晰,一时心中诧异。 -- 第161页 “这些人根本不是寻常军人兵甲,个个身手了得,以一挡百,且部分武器淬毒。”方才死里逃生前来报信的守将喘着气回禀,“他们还有火炮炸开城门。京畿城防的禁军死伤逾两千,而他们战损不过十余人。” 殷夜尚且盯着城下静止的队列,并无反应。 而长年与兵甲为伍的昭平根本不信,便是她座下暗子,亦极少人能做到以一挡百,且是在这般短暂的时间内。 “放箭!上盾!”昭平一声令下,悬身抱住殷夜退入暗格避身处。 弓、弩手所用乃连□□,皆为一发三箭。城楼百十□□手,转眼便是箭如雨下。然昭平从暗格望去,不由背脊发凉,城下兵甲四下有序裂开,前三排挥矛格挡,三成未挡下的箭矢因着力道被缓冲,由后排人员徒手接下,反手掷向城楼。 须臾间□□手中已有十数人中箭倒下,而城下兵甲重合,昭平目及之处,不过一人受伤跌下马去。 “继续放箭!”昭平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然第二波剑雨过去,伤亡的比重已达数十,城楼的□□手死伤超过十中之三。 “陛下,城下的是死士!”昭平在两轮试探中确定了对方的战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不足百,却堪比一只万人军队。如今我们只有两千人!五倍之兵力,足矣攻城。” “女皇陛下,可要再试一番?”城楼下,一声音响起,“本殿无意伤您,我们或者可以谈一谈。” 姜虞—— 殷夜眉心一跳,心中便已经将前后联系起来。 十二那日传来的东齐犯境,当是为姜虞分散她注意力,亦是东齐的里应外合。而殷宸为何反她,便也不言而喻。 “陛下,不能直面她!城下都是死士,随时可能放暗箭。”昭平拦下殷夜,只压声道,“来人,送陛下回宫。” “不必!”殷夜拂开昭平,沉静道,“若真如阿姐所言,城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且看看她有何要谈。” 言语间,殷夜已将眼神递给昭平,昭平顿悟,遂安排人传令登烽火台放狼烟。 殷夜从暗格出,登上城楼。 天上明月高悬,秋日夜风萧瑟,女帝背脊笔直,遗世独立。 “殷宸,是你吗?”殷夜居高临下,声音逆风而来。 城楼下明明占着优势的人,勒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发抖,闻声硬着头皮策马行出至姜虞一侧,仰首道,“阿姐……如、如阿虞所说,我们不会伤您的。我们就是想在一起!” 他虽自小生在隆北靠近边关处,但却不曾见过血腥屠杀。便是今日带姜虞来此,亦是明明说好是赴宴,随来的人慕容斓说是用来保护他的,以免在谈判时殷夜先下动手,而他无有还手之力。 “他们至少可以护出城,得个自由。”出发前,慕容斓握着他的手,垂泪道,“最坏的打算,你离了你姐,尚可天高地阔,可以如马驰骋,似鹰翱翔。” 彼时,姜虞尚且避在暗处。殷宸便想,确是此理,再不济他逃出去,天涯海角浪迹一生也是可以的。 却不想,奔至城楼处,他明明已经昭示身份,守城禁军却坚持查验随行的百人。眼看守军就要近身搜索,队列中人便已动手,挥袖箭直接灭口守城的将军。 如此,两厢彻底打了起来。 这自不是他的初衷,然姜虞说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左右皆是反,左右皆是他殷氏的江山和子嗣,又何妨。 于是,此时此刻,他坐于战马之上,仰望着城楼上他的手足,咬牙如是说。 “阿姐,您禅位,仍是长公主之尊。隆北睿成王府为您、公主府邸,隆北、隆北之地皆为您的封地。只要您交出玺印和兵符,我、我定不伤您分毫!” 殷夜听他发颤又结巴的话,眉眼皆是不屑,只问道,“事已至此,你可否告诉阿姐,你何处得来这么一只精悍的队伍,将你嫡亲手足逼迫至此?” 薄云遮月,地上是朦胧月光。 “别告诉朕,是你身边的人,她没这本事!” 这话说出,还能有谁?殷夜所问,不过一个明白。 “阿姐,您别误会,这本是外祖母用来保护我的,我……” 外祖母,慕容斓,先楚的长公主。 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 有一个瞬间,殷夜想起数百里外的谢清平。 他的母亲,她的胞弟。 惠悟说,她夫妻二人亲情处多薄弱,且顾着些。原来并不是指让他们去修补,是让他们留心这至亲的狼子野心。 殷夜失笑,夜风吹得她衣袂翻飞。 笑声止,她方道,“那么是外祖母还是你心爱的姑娘,她们是否与你说,你为男子,比朕女子之身,更符合这千百年的世道伦理?亦或者,你我同是殷氏子孙,你上位,朝臣无多议,隆武军亦无多虑?” “陛下,果然英明神武。”姜虞闻昔日劝解之言,被她一语挑破,不由心下恼怒,不欲多言,只道,“陛下多说无异,且即刻下诏,交出兵符玺印,得个安生。” 话音落下,西北角的烽火台已经燃起火焰狼烟,殷夜不由松下一口气。 她能看到,城下人自也能发觉。 “陛下!”却不想,姜虞半点惶恐皆无,眼下她只需保护好殷宸这枚宝棋,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他根本无惧,“您不必枉费心思拖延时间,不妨告诉你,你内三关的兵甲来不了了。” -- 第162页 “从万业寺出发之时,三关通往皇城必经之路上的桥梁都被炸毁了。”姜虞说着,不忘扫过殷宸,“原是郎君的功劳,您的火炮甚是好用。妾身安排的可周到?” “这事,你如何没与我说?”殷宸尤觉恍惚,“那些火炮是很久前的试验品,你如何知道的?我不曾……” “不提这些,待此间结束后,妾身再与郎君细说!”姜虞转首道,“陛下,到底怎么说?” “本殿之兵甲,你已经试过威力,眼下你已无援兵。我们是和平交换,还是流血解决,皆在您一念之间!” 殷夜目光始终不离殷宸,片刻方道,“你的条件,朕都答应……” “陛下!”昭平闻言大惊。 殷夜却丝毫没有理会,只继续道,“但朕要看见你的诚意,你们退出十里,于玄武长街候着。今夜八月十五中秋夜,朕宴请群臣,此刻散宴,亦要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姜虞一时不知殷夜何意,只蹙眉望她。 “你说朕禅位,便留朕性命,朕不信。彼时朕一无所有,不过是尔等砧板鱼肉,毫无反抗之力。”殷夜神色从容,缓缓道,“如今朕尚且在位,算是吾臣民谋的最后一件事。” “公主若不应,亦无妨。朕尚有两千兵甲,手中宝剑亦在,尚可一战。”话至此处,殷夜抽剑指向殷宸,“彼时,朕身死战场,英明犹存,而他便是篡位图谋的乱臣贼子。且不论其他,隆北官员个个清正,隆武军更是忠贞,无朕明文谕令,绝不会认他。” “是要鱼死网破还是彼此互惠,公主想清楚。”殷夜收剑入鞘,转眼间,已是反客为主。 月上中天,已近子时,秋风从凉爽变得寒冷,夜空里淅淅沥沥飘起小雨。 “好,本殿应你。”姜虞桀骜道,“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 “不过,本殿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本殿会重临承天门。”姜虞挑眉,“自然,本殿还是希望,是陛下主动请妾身回来的。” 殷夜亦笑,返身回宫。 * 昭阳殿外火势已灭,然群臣惶惶,个个皆观望着消息。 勤政殿中,五人尔。 殷夜立在桌案旁,持朱笔下诏,殷堂和昭平带着两个孩子立在下方。 未几,殷夜书写毕,盖印合卷,方抬起头道,“谢晏,上前来。” 朗儿闻声,持礼上前。 “跪下,接旨。” 男孩依令而行。 殷夜将诏书放入他手中,道,“此刻起,你便是东宫太子,朕崩,太子继位。” 诏书所书,亦是如此。 昭平与殷堂四目相视,正要开口,殷夜便已召他二人上前。 这些年,他们历练的也很够了。 朝中更在数年前,便开始传,大宁初阳霞光,“文看殷尚书,武有长公主”。 如此托孤,她很放心。 “陛下!”二人躬身跪下。 殷夜双目含泪,将玺印奉给殷堂,兵符奉给昭平,“姜虞退出十里,此刻屯兵玄武长街。她兵厉,但到底人数少,只能攻,不能围。你二人带着两位殿下同群臣一道离宫,然后出城,召兵力攻城,扶太子继位。” “陛下——”跪着的臣子猛地抬头,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出口惊问,“您呢?” “朕不能走。姜虞见不到朕,势必开杀戒,届是谁也走不了。眼下,这是最好的出路。” 殷夜跪下身,同殷堂昭平叩首,“大宁的未来便交给你们了。” “陛下!”二人扶住她,亦磕长头还君恩。 “阿娘!”稚子早熟,兄妹二人已然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扑上跪母亲膝下,搂着她不肯离去。 殷夜深吸了口气,扫过滴漏尚有时间,方回身垂眸看他们。 “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如玉面容含泪带笑,“朗儿,阿娘问你,你爹爹授你生而为人第一则是什么?” “人在世上生,必有责在身。” “阿娘再问你,爹爹授你为君第一则是什么?” “身清,人正,方可安天下人心。” 殷夜含笑点头,“今日阿娘再授你一则,你必终身谨记。” 她俯下身,将孩子扶起,立正,方一字一句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孩儿终身谨记。”男孩声色坚毅,叩首起身,再未犹豫。 殷夜颔首,转而又捏了捏小公主面庞,笑道,“你帮阿娘给爹爹转达三句话。” “第一,告诉他,不要愧疚,他是他,慕容斓是慕容斓。” “第二,告诉他,不要着急,好好教养你们,如同曾经教养阿娘。” “第三,告诉他,不要害怕,黄泉路轮回路,阿娘都等他。” “嗯,晚晚记下了。” “走吧!”殷夜背过身去,“记住,你们的成败,便是大宁的命运。” * 薄云转浓,遮住月光,夜空小雨依旧,打湿殷夜衣发。 她立在城楼,望着群臣离去,望着贼子重归。 “陛下,东西准备好了吗?”姜虞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君无戏言,自然准备妥当。”殷夜抬手扬了扬明黄布包,又道,“既是禅位于朕之胞弟,且容朕与他说两句。” “殷宸——”殷夜冷淡而威严的声音从城楼传来。 -- 第163页 “阿姐!”殷宸抬首又垂头,声色颤颤。 风雨飒飒,隔在姐弟二人中间。 “殷宸!你生而为人一十七年,食我大宁膳,饮我大宁水,举止是我大宁的礼仪,此间尚是我大宁的男儿,是我殷氏儿郎。即要承君位,且先挺直了你的脊梁,让这天地日月,山河疆域好好看看你。” 殷夜的话语穿透秋风冷雨,直面而来。 “不要畏畏缩缩,出列,昂首,抬头,接诏书。” 方阵分了两列,少年白马挺身而出,乍一看是鲜衣怒马的好儿郎。 殷夜举着沉甸甸的包裹,引他一步步上前。 风愈大,雨愈冷,浓云虽退,月光却更加惨白。 洒在少年的面庞上,似将死的鬼。映在女帝的容颜里,如地狱的修罗。 马停人止。 城楼上女帝笑靥绝艳,手中弓、弩连发直下,马上少年被箭矢入胸,仰面跌下。 “今日,犯我大宁国土者,杀无赦!” 城楼之下,守城的两千兵甲得帝王令,抽刀拔剑,一往无前。 大雨滂沱,承天门前,兵戈撞击之声,士兵喊杀之声,战马斯蹄之声,混成一片,不过一个时辰已经血流成河。 两千兵甲应声皆归尘土,马革裹尸。 城楼之下,无数死士纷纷飞身越来。 城楼之上,女帝独立,横长剑于脖颈。 闭眼的刹那,一股力道将她拽回,推入暗格。 殷夜仓皇睁眼,尤见八人从城楼跃下,迎战劲敌。是坞郡十六骑中的八位,她认的。 她踉跄转回城楼,眺望城下。 “陛下又何必呢?”姜虞已是一身血色,只咬牙道,“就凭这八人,你能破围吗?” 八骑被未再中间,外围尚有五六十人。 “不止八人!”长街处,男子厉声传来。 是谢晗,领着世家府兵策马勤王。那日谢清平给他的指令,便是暗里抽调郢都十二世家各三百府兵,集成训练,以防不测。 如今俨然一只三千余人的军队。 未几,东北角上,又一人领兵而来。 殷夜眺望过去,“毓白”二字到底止住了,来人乃慕容麓,带来的是峪马关的兵甲。 晨曦微露,风雨渐歇,领兵的臣子跪在君主面前,告罪救驾来迟。 独守宫城的女帝下的城楼,亲身扶起他们,“不迟,刚刚好。” 她望着谢晗和慕容麓,自然明了世家府兵和峪马关的兵甲都是谢清平安排的,只撑着口气道,“他人呢?” 峪马关过来的桥梁不是都被炸毁了吗? 军队是如何过来的? 你,不是随他去了坞郡吗? 他,人呢? 殷夜问到最后,到底还是问回这句话。 “陛下安心,丞相说他还要别的事要办,且缓缓归。”慕容麓道。 殷夜点了点头,未再多问,只转身极目寻视,叛军一夕清剿,全部被杀。 该庆幸的! 那,他呢,她的胞弟,他也死了吗? 殷夜垂眸望着自己双手,莫名便笑出声来。 第66章 【066】为何,人间疾苦,不肯放过…… 十五的皓月在天际还留着残影,东方的天空里初阳霞光一道道照射下来。 八月万业寺中,白玉兰如雪,朵朵绽放;月桂橙黄,香飘四溢;菊花傲霜,亦是欢腾。 慕容斓坐在厢房临窗的榻上,瞧着外头群芳,眼中笑意淡淡。 “长公主,奴婢去给您摘一些进来,搁在案头。”苏嬷嬷给她梳妆毕,退身轻言道。 慕容斓转首望向案几前的铜镜,镜中人今日未着缁衣,不再素发,而是盘髻贴花黄,簪凤钗,佩步摇,宫装翟衣,皆是天家规格。 “不用了,开在外头挺好,何必进来凋谢在里头。”慕容斓扶了扶发髻,看着斑白的两鬓,“弹指十七年,本殿到底老了。” “长公主——”伴了一生的侍女,垂首喃喃。 “退下吧。”慕容斓抬手示意,“你自个先去准备着。” 苏嬷嬷福了福,躬身离去。 慕容斓又瞧了眼镜中的自己,拣着螺黛将眉染得更深些。然,一伸手,那小小的螺黛便被他人握在了手中。 她也不曾转身,只朝着竟镜中人笑了笑。 “公主再等等,说不定消息正在来的路上。”慕容垚躬身给她描眉,“臣思来想去,理了半夜,我们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 他穷尽后半生心力,花了整整十数年训练的百人死士,堪比万人的军队,昨夜里占尽天时地利,绝不会失手。而内三关来此的桥梁官道,亦是他亲自带人去埋的炸药,如此双重保险,当万无一失。 描眉结束,他伸出手,让慕容斓扶着,护她去正堂。 他还记得,那一年第一次踏入万业寺,亦是深秋时节,她扶着他的手腕,道,“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回去的。” “长公主,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宫了。”他坚持道。 慕容斓点了点头,“你同姜虞约的时辰是几时?” 慕容垚脚步微顿,最晚子时。 子时。 如今已经是寅时末,马上便至卯时。 三个时辰过去了。 这样的事,如何经得起三个时辰的误差! 慕容斓在正座上坐下,抬眸看他,“子慧,悔吗?” -- 第164页 桂花香馨甜馥郁,随风飘入,沁人心脾。 丈地外,尚且是天高云朗,阳光明媚,分明是极好的一天。 “长公主,我们再等等!”慕容垚垂首在她身畔,顿了顿又道,“我们走吧,从后山走,那里臣留了后路的,我们隐姓埋名,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走吧!”慕容斓拨开他的手,“本殿的家在此处,本殿哪里也不会去。便是此处,已是离我的家有些远了。” “一十七年,当是更多年……很够了!”慕容斓望着面前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男人,又想起二十年前便故去的丈夫,面上笑意更盛了些,“本殿得你一生爱慕,得他半生珍惜,很够。” “可惜啊,那个小公主被接回去了,本来是想防这万一,便让你送回去,将你择干净,算本殿对你的一点报答。” “如今……”慕容斓长叹了口气,“实在抱歉!” “长公主,你别灰心,臣护着您,臣不要您报答,臣带你走!” 一生追逐,半生守候,在这一刻有了回应,虽不过寥寥数语,他亦觉得此生足矣。若说在这之前,他还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自己的家族会在他失败后受到牵连,而感到不安与愧疚,那么此时此刻里,他只觉得,再无法顾及其他,唯一所想便是带着这人逃离。 哪怕是过一年,一月,一天,属于他和她,能在阳光雨露下的日子,都是在所不惜的。 “长公主,快些,我们快走!” 他拉着座上的妇人,才走出一步,便听得外头信号声响起,“长公主,是信号,我们、我们成了!” “成了?”慕容斓原本灰败的面上,重新焕出生气,只扶着他疾步朝殿外走去。 三声花火为号,第二声,第三声…… 然而并没有第二声、第三声。 仅此一声。 慕容斓的脚步顿在离殿门三尺之地,望着碧空朝阳下,一步步踏上山来的人。 那个百年世家的公子,留着一半慕容氏血液却开创大宁帝国的男子,她的儿子,正朝她走来。 “信号是传给三郎的。”谢清平在慕容斓身前停下,声色无波,眉眼无怒,只平和道。 淡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投在门槛上。 谢清平站在光影中,身上有浅淡的光,同被半截阴影笼罩的慕容斓,形成鲜明的对比。 慕容斓面庞尚且慈和,只伸手欲要摸一摸儿子面庞。 时间有一刻是静止的。 却不想,在她指尖即将触到他面庞的一刻,极快的速度,一点金色寒芒闪过,从妇人发髻到身畔的半个弧度,一枚金钗直插入慕容垚的胸膛。 “果然是你,背叛了本殿。本殿到底比不上你的儿子和家族,真遗憾。”那金钗尖端淬了毒,慕容垚仰面倒下去。 他睁着眼,蠕动着唇口,眼里却是欣慰而满足的笑,已经没有声音,口型却可以看清,他在说,“我、明、白。” 他明白,这是她在行动失败后,唯一能给他的回报。她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他的名声和家族。 慕容斓读懂他的话语,一行浊泪留下,不偏不倚,落在他伸出的掌心里。 彼此皆是知足的,然却不想很多事都需要还的,且还的速度会这般快。 那个从来温润如玉的世家子,依旧温和,只是句句皆是绵里藏针,扎心戳肺。 “阿娘原不必如此,方才发信号的是慕容伯父的儿子,慕容麓。” “此番勤王救驾,他乃头一功。”谢清平的目光从慕容斓身上转向慕容垚,又重新回到她面上,“三郎不会让陛下痛失人才,亦不会让无辜者枉受牵连。” 他始终站在门槛外,如同一条界限已经划开,然话语却不曾停下,依旧缓缓吐出,“索性三郎和阿麓回来的及时,前日夜中截住了慕容伯父派往等候命令点炸药的人,如此让它们成了哑炮。内三关的兵甲方顺利通过。” 他不仅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多年图谋的失败,亦告诉慕容斓,她多此一举,杀了真心待她的人;更告诉地上苟延残喘的人,他的儿子已知他种种不念亲情、不顾家族的滔天罪行。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功亏一篑!”慕容斓长叹一口气,却也没有太多惊讶。 从他回来的那一日,她便一直在抢时间,当年那些事,尤其是承天门三印被收回那一桩,早晚都会被发现。一旦发现,以她这个儿子的心思,抽丝剥茧里,串珠成链亦不过是瞬间的事。 “不是天要绝我慕容一脉,是我慕容斓之罪也,我对不起大楚先人!”慕容斓仰头大笑,抬手扇了谢清平一巴掌,上前揪住他衣襟,怒道,“我生出的好儿子,我生出的好儿子啊!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也留着一半慕容氏的血?” “先楚天家慕容氏,昏庸无道,被裂土劈疆,天下受其苦,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莫说我留着一半慕容氏的血,哪怕我是慕容氏嫡出的子孙,我都不可能维护这样的家族!”谢清平声声掷地,“皇孙公主受天下养,更该以天下为己任!” 顿了顿,又道,“如今天下,女帝居庙堂,寒门世家共处,百姓休养生息,四海稍有平定。退一万步讲,女帝在位的这些年,并没有亏待了先楚宗亲。您,为何如此执念?” 慕容斓退开身,人稍平静了些,缓声道,“你十四岁,奉我命下山入明堂,我是要你守着大楚山河,你是我大楚最后的希望。结果,你做了什么?出任云州刺史两年,你便同那隆北两个低贱胚子搭上了。” -- 第165页 “他们是什么?他们一个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买来的,一个是被你父亲赏了口饭吃跌跌撞撞爬起来的,他们是荒野草芥,是足下破泥。而你,居然扶他们的女儿上位!” “让这样下贱的血统,顶替我绵延了四百年的天家皇室,简直荒唐之及!” 慕容斓松开谢清平衣襟,双手捧起他面庞,声声质问,“你是我儿子吗?你是我儿子吗?是吗?” “你不是!你不过是借着我肚腹爬出的那个小贱人的裙下臣罢了!” “她不要脸,罔顾人伦勾/引舅父。你说,她到底是怎么勾地你,让你这般死心塌地?” 谢清平推开她的手,“你这样恨她,所以养废她的手足,挑得他们同室操戈,是吗?” “所以,当年裴氏身后的主子是您?少阳王与靖王亦是听您的吩咐?那日您在谢园被劫也不是劫,是靖王寻你求救而是,是不是?” “所以,从您入寺的第一天,你就是计划着要重返九重宫阙的?而我,不过是你探听风向的一颗棋子?” “所以啊,我不是您儿子,该是一件让你我都皆大欢喜的事。” 谢清平退开身去,满目赤红,又决绝。 “我是慕容氏的女儿,为家族谋天下,有何错?” “天下!”谢清平厉声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之姓之天下!” 日头偏转,山风过堂,林中有杜鹃悲鸣。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门之隔,母子咫尺相望,千里相隔。 谢清平撩袍下跪,三叩首,“今日起,你我母子情分,一刀两断。” 多年思梦终成空。 慕容斓望着远去的背影,又低头扫过没了气息的人,一时间思绪纷乱,过往数十载岁月场景争涌而来。 却又转眼成空。 “不许走!不许抢走他!” 她仓皇奔出去,那是她复国的希望,是让大楚长存的希望! 不能被人抢去。 她看着那袭身影,一会是她最爱的儿子,一会是她最厌的女帝。 终于,她从后头抱住了儿子,抱住了她唯一的希望。 终于,她掏出匕首,杀死了那下贱的女人。 枝头枯叶纷纷落下,群鸟扑翅惊飞。 谢清平反手推开身后的人,匆忙捂住后肩的伤口。袖中针弹指封入穴道,控住血流。他转过身望着地上已经陷入疯癫的人,目光落在她身畔的匕首上。 如此,他当真不欠她什么了。 便是生养之恩,也够还清了。 策马回都城的时候,夕阳如血,又红又烈。 他在承天门口看见他的妻子,大宁皇朝的女帝,披发赤目,搂着一具早已凉透的尸体跪在地上。 有下属告诉他,女帝独守宫城,于城楼射杀叛贼恒王,连□□五发十五箭,根根无虚发,皆入人身体。战后打扫战场,女帝寻了两个时辰,翻遍数百尸身,方寻出恒王尸体。 谢清平走到殷夜身边,俯身将她搂在尸体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迫着她搂向自己。 “来生,来生我们好好教他。” “你没错,他也不是恶。” 他拂开她两鬓凌乱的青丝,捧着她面庞低声抚慰,“你还有我,有朗儿,有晚晚。” 殷夜望着他,良久方道,“说你有事,需缓缓归。你是去万业寺办事了吗?” 夕阳晚照,风是寒的。 “办完了。”谢清平点头,“她疯了,我、没杀她……” 殷夜本就血红的眼中,聚出水雾,如同鲜血晃荡弥漫,她抓着他的手反复摸着,放在唇边亲吻,点头道,“不杀她,你别杀她,别让你的手,沾到她的血……” “我们回家。”谢清平抱起她,起身时有一瞬的踉跄。 “怎么了?”殷夜问,“是累了吗?” 宫墙畔,甬道上,他都没有说话,只将她越抱越紧。 夜色沉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裕景宫的御榻上,两人交颈而卧。 “久久,我受伤了,是匕首伤,毒重新蔓延了。”他拉着她的手摸索后肩的伤口。 “你告诉我,就不是大事,我们一起担啊。”她往他怀里缩去。 他感觉到胸口一阵阵濡湿,是她接连不断的眼泪。 “你和我,都未做过恶。为何,人间疾苦,不肯放过你我?” 第67章 【067】我不能两世赠你于孤苦。…… 景熙十八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恒王勾结东齐谋反,先楚宗亲被清缴,万业寺成笼冢禁地,这些于当下的朝臣而言,虽一时或激愤,或感慨,但到底逝者如烟,并不会都太多的关心。 如今,他们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了边境和丞相的身上。 原本在恒王谋反前夕,东齐便已在犯境。加上姜虞公主之事,于大宁而言,便也不再是驱逐外敌,保边关安宁这般简单了。 是故,当东齐国主退兵议和的卷宗送到含光殿女帝手中的时候,也未经几番议论,殷夜御笔下诏,发兵东齐。 总没有他有内应便由着他犯境,内应死了便容他全身而退的道理。故百官无异议,只提出发兵的时间是否再同丞相商议一番。 如今,丞相已经不上朝。殷夜也没有瞒着群臣,丞相病了,而且很严重。 谢清平毒发后不过十余日,朝会之上议政便晕了过去。太医道其不得过于操劳,朝会时长时短,当是他受不住。 -- 第166页 这般简单的病理,他自然知晓。但他撑着上朝,原也不是为了在殷夜面前逞强,实在是为了防止朝臣恐慌。 他虽有六年不在朝中,但大部分官员都抱着总有一天他会再度回朝的心思,勉强安着一颗心。 然若是知晓他病入膏肓…… “若是知晓你病入膏肓,他们就另谋出路,另找靠山。”殷夜给他喂药时,用一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瞪他,“一朝知你病重,也容他们心中缓冲,总比一日睁眼便得你驾鹤西去的消息强吧!” “朝中更不是非你不可,有谢晗,有昭平,有殷堂,朕有的是贤臣良将……” “我不去上朝了。”谢清平笑着截下她的话,示意她喂药,“我给你熏衣,做膳,等你回来,成吗?” 如此,他便也不再出现在含光殿中,只偶尔在勤政殿帮着批阅卷宗,或在裕景宫等着她。 * “眼下深秋,不若待明岁开春再调兵前往。” 这一日,裕景宫中,谢清平如常候着早朝归来的殷夜,给她卸下冕旒冕袍,论起当下政务。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这个点出兵,度过秋冬二季,一来路途难行,二来所需辎重便更多。 “朕的诏书才送内阁六部不到大半时辰,丞相好灵通的消息。”殷夜被他抱着,坐在临窗看外头练剑弹琴的一双儿女。 小公主弹错了一个音,她的兄长辨出不对,手中剑微顿,便偏了方向,这一招便算现了颓势。 殷夜蹙眉,“丞相是力不从心吗,这授的都是什么技艺。朕在他们这个年岁,六艺与骑射已经闻名隆北,更在这南境郢都,问鼎天下!” “一样的教法,是陛下生来天资。”谢清平吻她发顶。 不到一月,丰茂如瀑的青丝间,已经有了第一根白发。 这样一吻,她伸出臂膀揽他、回应他。 “不闹,尚是白天。”他让开些,“方才的事,你还没回我,晚些发兵可好?” “丞相是在考朕吗?”殷夜挑眉,往他身上靠近些,“大军此刻出发,确是在严寒时节,然泗水河寒冬结冰,便是天然桥梁。” “若是等开春再行,冰融水流,东齐本就以此长河为天然屏障,届时攻伐更难。故,此刻发兵,朕占着天时与地利。” “再者,那东齐国主但凡有些气性,也当夺回胞妹尸身,怎么说姜虞也是为他齐国殉身,然他却只求自保,毫无气节。如此一国之主,并不可惧。朕亦算占了人和。” “丞相,朕既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不伐何为?” 丞相颔首,再无异议。 九月二十,五万兵甲出京畿。十月底,泗水河上已经千里冰封,烽烟四起。 * 而十一月的郢都城中,也开始下起小雪。 初雪宫宴后,殷夜同往年一样,将军务尽数交给了昭平,因为她的腰伤发作了。只是今年,更是连着大半的政务都挪了出去。 而昭平长公主则搬入了宫中,奉值勤政殿,内阁六部如常运转,甚至因为东境线上的战事,更加忙碌。不久,又添了北境狼烟,北戎趁机再度挑衅。 冬日时节,女帝在裕景宫中修养,甚少出现在百官面前,这些年来百官已经习惯。而因两处战事同起,原本病重的谢丞相,重新频繁出现于勤政殿中。而观其面色,竟有所好转。 一日事毕,暮色霭霭。 倦鸟归巢,池鱼入渊。 谢清平回寝殿的时候,隔着殿门便听到里头隐忍又难捱的呻、吟。他掩过喉间涌起的血腥,推门入殿。 趴在御榻上的女帝见人进来,转眼便换了脸色,原本垂在长睫上欲落未落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撑着身子挣扎起来,要人抱。 哀哀戚戚,委委屈屈,十足一个娇憨又不讲理的小姑娘。 “什么方外神医,还是疼的,针扎得好疼好疼。”小姑娘一颗脑袋蹭在男人腿上,扯着他广袖擦满头细汗,扭头望着腰间针灸,抽抽搭搭地哭着。 “阿焰,你轻些。”这种时候,谢丞相也没什么理智可言。 青邙山上的同门无语望天,懒得理会。 她们原是得了飞鸽传书,来控制他毒素的,想法子延一延他的寿数。结果上月一入宫,搭脉析解,并着太医院来回会诊,下了判定,左右不过两年的寿数。 这般结果定下,众人尚自恹恹。 反而殷夜最先豁然,只道,“如此,二位且给朕看看吧,毒不能解,给朕治治腰伤总行吧。” 她的腰疼并不是什么伤病,原是产后落下的疾患。根除不得,全靠调养。太医院侍奉君主龙体,从来用的都是最温和的法子,故而便也治标不治本。况且这样的痛疾,也没有人要求治本的。 但是这遭女帝蛮横,不能解他夫君的毒,便得治好她的腰伤。 不能让她们白下一趟山。 方外修道的清客,难得面对不能医的毒,然除此之外,有的是根除疑难杂症的手段。 只道,“陛下能忍下疼便可,待春日花开,保你身体如初。” “朕是天子,被针扎两下还喊疼,岂不为天下笑。”女帝应下时,说得铿锵又有力。 但说归说,喊归喊,一根根针扎入,她便没了理智。确切的说,没有理智的是丞相。 “和你说了一百遍,等我这厢结束,你再来。她绝不会哭。”赤焰收了针,冲着她师兄道,“你先前不在,她压根就没出声。” -- 第167页 “那你下回晚点回来。”小姑娘见自己夫君被训,便戳着他胸膛,吸着鼻子,一下又一下。 谢清平心道,晚回来一刻,你能把门锁死。 雪飘雪停,扎入的针再疼,喝下的药再苦,殷夜也不曾让她们停下。 她不开口,谢清平只陪着她,亦不劝阻。 反而是佘霜壬看不下去,提了一回,“何苦呢,陛下那样的痛疾,一年复发也就三两个月,有着整个太医院调理,有着你我看顾,便是……你不在了,我们亦会尽心,这般遭罪……” 他叹了口气,如同维护手足胞妹,红着眼有些恼怒道,“总不会她还想要个孩子吧,疯了是不是?” “你——” “没有的事。”谢清平笑道,“都儿女双全了,再要便是我贪心不足。” 那是为何? 为何—— 郢都的这个冬天格外冷些,殷夜因被秘术针灸,很长一段时间下不了榻,人也有些嗜睡昏沉。但她睡的时间总不会太长,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 白日里醒来,宫人告诉她,丞相很好,在勤政殿理政未归;或者他已经回来,在偏殿熬药。 他的药,皆有师门或者太医院熬煮。而她的,每一顿都是他亲手熬来。 深夜醒来,她见他睡着,总是探过他鼻息,又侧过他腕脉。他睁开眼睛,扣住她的手哄道,“别怕啊,我应了你的,便不会食言,一定等你。” 她垂眼点头,往他怀里靠去。 而有时,她是被他咳嗽声惊醒,睁开眼却见人在案几烛光下,披衣执笔伏案而书。他以拳低着唇口回头,面上是苍白而虚弱的笑,“吵醒你了,我很快便来。” 他在做什么,殷夜很想问一问,但她想已到如今,他没有什么会瞒着她的。等他想说了自然会与她说。 * 转年二月,尚且还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殷夜的腰伤却当真好了大半,便开始重回含光殿。 东齐的战事并不太顺利,来回交锋了几场,各有胜负,如此胶着。而北戎见此风向,便更加猖獗,一时间北境线上亦是两面对峙。 兵部的卷宗接连而来,有提出增兵东齐的,有提出从泗水撤兵增援北戎的,亦有提出两线谈和,同先前一般,成鼎立之势。 女帝接卷宗不语,回来裕景宫,问丞相之意。 春日初阳,还带着的冰雪的寒气。 谢清平问,“陛下腰伤好些了吗?” “再过半月,便能痊愈了。” 谢清平颔首,“再过半月,便是阳春三月。风里有花香,有暖意。” 他望着她,“陛下御驾亲征吧。臣送你出征,等你凯旋。” 话毕,未等她反应,便起身至书房,寻来东西给她。 殷夜打开锦盒,翻开纸张,半晌抬眼看他。 他绘出了北戎的行军分布图,和王帐迁移构造图。 “前世虽也将行军分布图给了你,但绘来匆忙,总不够详尽,如今这两幅,再仔细不过。只是不知,到了这辈子,会有何变化。”谢清平指着上头各处,有些遗憾道,“虽是重来一世,但大半心力和人手都放在了国中内部,插入边关的实在太少。” “若再给我几年……”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人拦腰抱住。 他站着,她坐着。 殷夜的面庞贴在他小腹上,双臂圈在腰间,越勒越紧,越哭越厉害。 “你不拦我吗?” “你许出去是不是?” “你知道我要出去是不是?” “知道啊!”他揉着她发顶,目光深邃而幽长。 四个月,从生出第一根白发,到此刻,只要他拂发轻捻,便随处可见银丝夹在青丝里。 她才二十四岁,眼角细纹,华发早生,全是因为他。 谢清平的话缓缓而来,“出征泗水的兵甲,原该长驱直入直捣东齐都城,数月来,却只是胶着状态。难道不是得了你暗中的指令,不许胜的太快吗?” “你用这样的方式,让北戎觉得我们东境线不顺,诱着他们猖獗、骄纵、掉以轻心。” “亦用这样的方式,你告诉我,你是个成熟的君主了,不仅会排兵布阵,更有军事谋略。你不骄不躁,从去岁到今朝,更是借着此间时间,疗治腰伤。” 他蹲下身看她,眉眼皆是情意,“忍了那样的痛楚那么急切要痊愈,总不会想我时日无多,要再为我生个孩子吧?” “你让我等你,不就是等你出兵北戎,取那朵圣人花吗?” 他捧着她脸颊亲吻,“我等你!” * 景熙十九年三月,大宁女帝御驾亲征,隆武军八万铁骑一路往北,绝尘而去。 出京畿前,丞相率百官出城郊三十里相送。 “陛下,臣望您爱一人,亦能爱天下。” “久久,谨记舅父教诲。” 君臣共饮黄土酒,交手互拜,送行亦辞行。 属于夫妻间的缠绵缱绻,在这一刻二人再未多言。 历经两世的情意,趟过生死与轮回,早已互通了彼此的心意。 她只问了他一句话,“景熙二十年冬,是吗?” 他颔首,那是杏林国手给他判的寿数。 景熙二十年冬,是他大限之时。 她翻身上马,“你等我。” 他牵马坠蹬,将缰绳递给她,“早点回来。” -- 第168页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征伐。 景熙十九年六月,东境线传来捷报,东齐称臣,五万兵甲越过泗水河,控守东齐都城。谢清平在勤政殿回复奏章,谴良将镇守,后腾兵甲四万,与女帝汇合。 太子在旁听政,执笔将新的版图扩入。 同年七月,殷夜到达北境,连着原本守边的将士,共计十五万兵甲,于北戎拉开战线。 首战告捷,北戎退兵。 然信还未送达皇城,军中便出了疫病。 酷暑日之战,这般情况原也在意料之中。随军而来的,除了大半个太医院,还方外青邙山的医者。 再接信件,已是十二月冬,这年郢都未见雪飘,却是又湿又冷。 谢清平的毒扩散出来,昏睡中呼唤妻子闺名。 小公主拿着信,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他睁开眼,看见榻畔的小姑娘,明明是像极了他的容颜,但他还是看见了殷夜的影子。 “你阿娘还是生气的。”他抚着女儿面庞,笑道,“非要让我尝尝这等待的滋味,尝尝独自养你们的滋味。” “那爹爹要养好病,您好了,才能哄阿娘。”小公主蹙眉道,“不然我们都怕她,阿娘脾气太大了。” 谢清平含笑点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北戎退兵,三王议和的卷宗递过衡鸣雪山。 女帝摇首,朕之亲征,除受戎族降书,其余皆不论。 战事再起。 北戎王帐往来迁移,避雪山,借雪色,难辨其容,便也难辨其三王位置。-然有谢清平所绘之王帐构造图。 历时一月,暗子辨出其一王之位置。 问女帝意,是否就地除之。 女帝思之,派使者带珠宝良驹献上,消息四处传达。不多时,此王吐出不少北戎内部信息。 郢都皇城中,接到此信时,已是景熙二十年七月,距离殷夜出兵正好一年,距离谢清平的大限仅剩五个月。 水静莲香,菡萏正芳。 谢清平撑着从榻上起身,召来太子观此消息。 “如此,是否爹爹的药便能拿到了?” “这不重要。”谢清平抬手止住他的话,“且看你阿娘此计,是哪一计。” 太子思考片刻,“乃离间计。” “再想。” 太子垂首,“望爹爹指教。” “离间计为二虎失信。然经此计,敌方内部信义已失,且此人更献上信息……”谢清平忍不住咳了两声,“此乃驱虎吞狼之策,脱胎于离间计,胜过借刀杀人之计。” “儿臣受教。”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限的时光里,他能做的便是养育这一双儿女,受他们于仁德,亦教他们谋略。 九月里,北苑的枫叶开得正好。 他难得有力气,能下榻来到这里。只是窄窄的一排,即便再红,也不够热烈。因为其余的地方,都种了苏合香树。 他望了半晌,召来司工部,命他们将苏合香树砍了,重新换成枫树。 佘霜壬给他送药而来,借此状,摇着扇子哭笑不得。 “丞相此举,颇有几分当年陛下焚枫林而栽苏合香数的模样。”顿了顿,他若有所悟,“臣此言不当,陛下本就是由丞相一手所教,是陛下一脉相称。” 谢清平不置可否,饮下药,从袖中拿出一枚鲜红的玉佩,细细抚摸。 佘霜壬认得那玉,是枫林血玉,只叹道,“你如何还未送给陛下。” “送了。”谢清平道,“只是出征前夕,她摘下还给了我。她说,等她回来,让我给她重新戴上。或者,黄泉路上,拿着去寻她。” 佘霜壬顿下扇子,不免叹了口气,“有一事,其实我与昭平,还有更多人都无法理解。你已病成这样,朝中亦不乏良将勇士,便是昭平亦能去往前线,为何陛下要亲征?” “陛下此去,或许、你与她去岁一别,便是永别。你……” “那处,陛下去过,她熟悉路径,胜算更大。”谢清平收了玉,未再言语。 还有一重他没说,去岁城郊一别,本就是他们夫妻提前做的诀别。 她说,我宁愿死在为你寻药的战场上,也不要再一个人独守你的墓碑,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说,你不能两世赠我于“孤苦”,这太残忍了。 我不能两世赠你于孤苦。 战争多变数,即便有提前备下的军事分布图,即便女帝多智通谋略,也难敌天地气候之变化。自这一年的七月来信后,北境再未有书信传来。 谢清平在北苑中培植枫树苗,在西苑摘了蜜沙果做果酱,按着赤焰留下的方子酿花蜜。 时间在指尖流逝。 前两桩大抵因有经验,做的很成功。 然花蜜用的是槐花,五月才有此花,便只能等来年。 这一年,封瓮蜜成时,已是五月底。 谢清平启封尝了些,是又稠又甜的滋味,他掩过唇口咳嗽,眼中燃起希冀的光。 回首却有些讶异,这是景熙二十一年的初夏了。 他活过了原定的期限,在他无尽的等待和执着的求生里,死亡也开始望而却步。然又不免心惊,已经十个月没有北境的任何消息了。 他向北而望,送信的雪鹄没有飞回的痕迹。 小公主拉着他的手,道,“我想阿娘,您给我讲讲阿娘好不好?” -- 第169页 他将小公主抱在膝上,讲起他的小姑娘年幼的事。 她年幼时,他已成年。他们错开很多时光,受过世俗许多非议,方得此同行。 他从前世讲到今生,哪是一时一日便能说完的。 日复一日间,终于再得她的来信。 蘅鸣雪山雪崩,她历经三次,终于翻过高山。 而在谢清平接到信件的时候,女帝的军队终于横兵北戎王帐。 黑云压城,风雪载途,最后的城门破开,降书递上来。 景熙二十一年冬,历经三年五个月,殷夜终于平定北戎。白色的圣人花在她掌心闪着微光,同她前世看见的半点不差。 然而,她的泪簌簌落下,凝结成冰。 景熙二十一年了,他是否还在等她? 等等我,夫君! 大军返程,入内三关,殷夜换轻装简骑直奔皇城。 这一日,是九月初九,正值她生辰,枫叶开得又红又烈。 郢都城门口,夕阳染黄昏。 有青衣男子数月里日日守望,等候他远征的爱人。 夕阳落,马蹄声起。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山河万里在她身后退尽颜色。 她勒绳歇马,居高临下望着面前的郎君,骄傲道,“丞相,于此何为?” 他躬身跪首,亦是声色朗朗,“臣,于此,候吾主吾妻归家。”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