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艳长公主》 第1页 [穿越重生] 《美艳长公主》作者:夏扇【完结】 文案: 长公主篇 前世,萧青鸾是整个大琞国最张扬明艳的存在,甚至于放榜那日,抢了探花郎齐辂做驸马。 纠缠一世,伤心伤身,她悟了,毁人姻缘果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今生,她打算好好为他们备上一份贺礼,默默看他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长街之上,他如前世般簪花而来,萧青鸾斜倚轩窗深深凝着他,并未吩咐侍卫下去抢人。 可齐辂经过时,忽而抬头望过来,萧青鸾猛然缩回身子,髻上玉簪顺势跌落,被他飞身拈于指尖。 探花郎篇 自回京之日起,齐辂日日梦见一女子,模样虚幻缥缈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凝他的凤眸清晰到刻骨铭心。 那双眸子,并不属于他的未婚妻。 母亲再度提起他同表妹的婚事,被齐辂鬼使神差推拒了。 不信鬼神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入京路上,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直到簪花游街这日,感受到一道灼灼视线,他蓦然抬眸,撞见楼上华服女子同梦中一般无二的眉眼。 少年得志的探花郎,对前程有许多设想,唯独不包括成为驸马这一项。 可梦中,他分明看见自己向圣上恳求,百年之后,葬入长公主陵寝! 排雷: 1、非女强,女主重生,男主能梦见前世; 2、欲知前情,可以搭配《本宫今日未翻牌》食用,尤其是番外; 3、纯架空; 4、男女主有误会,没耐心看的,雷点多的,勿入。 一句话简介:她没抢人,是探花郎碰瓷 立意:挚爱难忘,做人要学会珍惜眼前人,不要错过后再后悔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青鸾,齐辂(lu)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情郎 上元花灯,琳琅满目,照得长街亮如白昼,烘托着雾灰天穹中皎白清泠的月轮。 挤入人群时,萧青鸾被身侧游人撞着肩头,趔趄一下,面上红狐面具往下坠了坠,压在她挺秀的鼻梁上,疼得她凤眸微眯。 游人错身挤过去,她也不在意,忙驻足扶正面具,匆匆回眸望向璀错花灯下的婢女。 身着白绫衣的两人立于糖人摊位前,一个排着队,一个正同摊位后的巧手老翁攀谈。 谁也没注意她这边,萧青鸾眼尾微勾,乌亮的凤眸笑意粲然。 身侧着绮佩玉的公子,被红狐狸眼中的明眸撞乱心神,未及开口相询,便见她身姿灵巧,鱼儿般游离人群。 裙摆掠过清凉夜风,艳如牡丹,只一瞬,便没入长街外晦暗夜色。 街角处,不知谁燃起一堆篝火,烧得哔哔啵啵。 几位孩童手提兔子灯围着篝火嬉戏,欢笑声盖过巷子里传来的爆竹声。 锦衣小女娃发顶只及萧青鸾腰间,提着兔子灯仰望她,直夸她面具好看。 小女娃嗓音甜甜,萧青鸾忍不住俯身,笑着轻捏她粉嘟嘟的小脸,也软着嗓音哄:“等着,姐姐忙完便送与你。” 得她应承,小女娃笑着跑开,继续同小伙伴们嬉闹。 听着身侧欢笑声,萧青鸾默立一瞬,睇望着不远处府宅的牌匾,眸光一寸一寸扫过□□亲题的“国师府”三个字,面具下的玉颜骤然一凛。 悄然捏了捏袖中藏着的硬物,萧青鸾收回视线,毅然往巷道深处走去。 京城多半的人都去看花灯,巷道中倒是没遇着什么人。 借着月光环顾四周,又侧耳倾听院墙里的动静,萧青鸾放下心来。 她垂眸躬身,涂着红色丹蔻的纤指捏起裙摆,随手打了个结,固定在身前,掌心扣住粗砺的树干,扬起脖颈望着头顶冠盖如伞的樟树枝叶。 隔着两条巷道,齐府一处屋顶上,齐辂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半支身形,斜倚黛瓦,阖目拧眉。 忽而,嘭的一声巨响,将他从沉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眸光自然望向魖黑天穹中碎绽的烟火,神色恍惚。 天穹被点亮的一瞬,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双眸子,骤然撞入他脑海,同漫天烟火一般清晰明灿。 却又陌生。 烟火燃尽,碎金消散,天穹重归沉静。 长街那边的喧闹有些杳远,齐辂仰望明月微微失神。 想到什么,他揉捏额角的长指立时顿住,猛然坐直身形。 那人无端入梦,是从他入京开始的,莫非是进京路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不可能,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 念头一闪而过,未及神思,齐辂眼角余光便被巷道中一抹飘动的软红攫住。 定睛望去,只见大樟树深碧的枝叶颤动,垂下一段软红,似女子衣裙。 谁躲在国师府外窥探?胆子倒是不小。 齐辂眸底浮出一丝兴味,身形微微前倾,凝着轻颤的樟树枝,眼神专注。 调整好身形,稳稳坐在枝丫间,萧青鸾狠狠舒了口气。 眸光扫过枝丫下垂着的一段裙摆,刚舒一半的气息,又急急屏住,忙伸手往上拉扯,将手中裙摆胡乱塞在身前打结处。 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心神稍定,萧青鸾从袖袋中摸出特制的弹弓,一手紧握弓架下端,一手将莲子米大的鸦色弹丸扣在皮兜中央,动作娴熟。 -- 第2页 樟树比院墙高出不少,眼前院落中的景致尽收眼底。 虽已过去数十载,她仍记得,前一世,查抄国师府时,曾从这里抄出那害人的情丝草。 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她定不会让萧氏再被慕容氏构害,她要救皇兄,还有皇嫂腹中的孩儿。 深碧枝丫间,萧青鸾凤眸凌然,一眨不眨盯着院内某处,廊下风灯轻轻摇动。 她扣住皮兜中的弹丸,将皮筋拉到最长,指尖发白,掌心沁出湿润汗意。 若不能击中,兴许会打草惊蛇,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下次下手的机会。 太久太久没这般任性,萧青鸾紧张得手腕微颤,皮兜中的弹丸稍稍松动,险些滑落。 重新摆正身形,萧青鸾轻咬下唇,如今,她是十六岁的萧青鸾,京中最张扬的长公主,何须畏首畏尾? 更何况,国师又不是真有通天的本事,猜不到是她做的。 嗖! 皮兜中的弹丸疾速飞出,带着淡淡硝烟味,径直朝院墙内廊庑下的风灯射去。 眼睁睁看着弹丸击中风灯,风灯迅速歪倒。 烛火点燃灯罩,火舌舔过弹丸,嘭地一声,风灯随弹丸一道爆裂开来,火光四散,映照在萧青鸾乌亮的眸子里。 齐府屋顶上,齐辂望着国师府后院的火光,眸中兴味更浓。 悄然蓄力,足尖踏过重重黛瓦,倏而便到了离国师府巷道最近的位置。 他双手环抱,悄无声息凝着巷中枝叶颤动的大樟树。 院内火势渐起,惊动前院仆从,萧青鸾不敢久留,忙顺着树干溜下,匆匆离开,连腰间香囊坠落,也不曾察觉。 “啧,还真是个小姑娘。”齐辂牵起唇角,扫了一眼往巷口跑去的身影,忍不住轻叹。 巷口篝火烧得正旺,火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看不清她的模样,地上的影子却极清晰。 明明梳着温柔娴静的的流苏髻,被夜风撩起的发丝却飞得张牙舞爪,配上狐狸面具的轮廓,狭长的影子说不出的恣意轻狂。 京城的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连国师府也敢烧。 国师大人受万民敬仰,大琞历任帝王也对其礼让三分,几乎是被神化的存在。 齐辂本以为只他一人不以为然,没想到今日没去看花灯,倒无意中遇见同样的异类,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赞赏,很快便不再看她。 火势太大,眼前的屋子着了大半,院中人急着救火,一时无暇出来搜寻。 齐辂收回视线,眸光往樟树下落了落,飞身来到树下,拾起小姑娘遗落的香囊。 不管是谁家的姑娘,既有如此胆识,他日必定不凡,总不能让她轻易这么折了。 走到巷口,身后传来搜寻声,齐辂左右望了望,并未见着方才的身影,想必躲远了。 手中香囊布料、绣工皆非凡品,想来对方身份不低。 不过,齐辂并未细想,只略略打量,便随手掷入身侧篝火中。 正要离开,却见身侧锦衣小女娃脸上的面具有些眼熟。 小女娃向同伴炫耀:“你若喜欢便叫你阿娘买去,这是大姐姐送与我的!” 堪堪抬起的皂靴,登时落回去,齐辂停下脚步,又仔细看了一眼小女娃脸上的狐狸面具。 这红狐狸面具,可不就是方才那姑娘戴着的? “小妹妹,你这面具可否卖给我?”齐辂微微躬身,嗓音温润,浅笑问。 “不要!”小女娃怕他伸手抢似的,忙摘下面具,双手背于身后藏起,仰面望向齐辂,“这可是大姐姐送给我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齐辂愕然,这是什么理由?不肯换,难道不是因为面具好看? 赏灯归来的行人三三两两往巷中走去,身后传来盘问声。 耽搁下去,怕是会让国师府的人从几个小家伙口中套出话来,齐辂懊恼叹息,可既已插手,便无半途而废之理。 只得耐着性子,做出他最擅长的温润清肃模样,长指捏起一枚碎银,在小女娃面前晃了晃,笑哄:“那位姐姐是我朋友,你若肯把面具卖给我,这枚银子便是你的,可以去街市买十张不一样的面具。” 付了银子,几个孩童便散去。 齐辂随手将面具扔向篝火,在火舌舔上的一瞬,又身手迅捷地捞回来。 盯着手中面具看了看,薄唇微抿,清肃的眸光闪过一丝嫌弃,一脸抗拒地将红狐狸面具戴上,穿过街巷进了一处小酒肆。 匆匆回到长街,立在炫目溢彩的灯海中,萧青鸾心口仍剧烈跳动着,许是方才跑得太快,也许是兴奋使然。 隔着赏灯的游人,瞧见翠翘、茜桃二人正焦急地寻她,萧青鸾轻轻拍了拍心口,心绪稍稍平息,便随手扯了身侧摊位上一张面具戴上,隔绝对面游人们打量的视线,冲二人招手。 没等她开口,摊主已急急冲出来:“诶?你还没给钱呢!” “放心,少不了你的。”萧青鸾回眸应了一句,不再往前走,朗声朝人群那边唤自家婢女。 付了钱,萧青鸾有些饿,面具往上掀起一些,露出小半润白的脸,捏起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啃。 “主子,您的狐狸面具呢?”茜桃压低声音问。 “我……”刚开口,萧青鸾便见前方酒肆里走出一道侧影,身量修长,行止清逸,像极了曾同她纠缠一世的人。 -- 第3页 更奇的是,提着酒壶之人脸上的面具,同她先前戴的红狐狸面具一模一样。 摊主不是说这红狐狸面具只有一个吗?她的那个,明明已经送给街角的小女娃了。 哼,奸商! “主子?”茜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猜测着自家主子又看上了什么。 “哦,面具我送人了。”萧青鸾随口回了一句。 移开视线,啃了一口糖葫芦,咬破糖衣,酸意瞬时弥散在唇齿间,似比方才更酸些,萧青鸾长睫轻颤,眯了眯眼。 翠翘也往她方才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登时发现了不得的事,指着侧影离开的巷口惊呼:“送给方才那位公子了?” 她们家主子出息了,竟也学会在上元夜偷偷同情郎私会!裙摆也是皱乱,该不会…… 第2章 错认 “咳咳。”萧青鸾连咳几声,尚未完全咽下的酸意卡在嗓子眼,酸得她泪眼濛濛,“别埋汰你家主子,我早说过,满京城的公子哥,没一个能入眼的。” “谁家的姑娘,好大的口气!”旁边经过的游人听了一耳朵,很不认同,想要理论。 茜桃忙挡在中间,含笑应付两句,和翠翘一道拉着自家主子离开人群。 走到公主府马车前,茜桃扶住萧青鸾小臂,正要助她上马车,眸光无意中扫过萧青鸾腰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公主,您的香囊呢?” 香囊? 萧青鸾站直了些,下意识垂眸望向腰际,愣了一瞬,香囊不见了? 红裙上金丝银线交错,织成华美的龙爪花纹,萧青鸾盯着裙面皱乱的龙爪花出神,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却想不出是在哪里丢的。 某些画面在脑中再次闪过,萧青鸾怔住,抬眸对上茜桃眼中的困惑。 她爬树之前,给裙摆打结时,香囊还在。莫非是不小心被树枝勾住,落在国师府外了? 此处游人甚少,灯也比长街少了十之七八,同晦暗的巷道里一样清寒。 彼时,她心里惦着事,并不觉着冷,此刻春夜凉风拂过颈后,虽夹着长街上美食、鲜卉的甜香,萧青鸾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放下小臂,袖口垂下,露在精致袖襕边的柔夷往里攥了攥,掌心还留着被树干硌伤的疼。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 丢下话,萧青鸾便提起裙裾往巷道方向跑,连新买的面具也没顾上戴。 经过一处人少的转角时,忽一道黑影从屋顶跃下,跪在她面前:“公主。” 是燕七。 “起来禀话。”萧青鸾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行人,不由往暗处走了两步。 “主子今夜行事,被一公子发现,恐会暴露身份。”燕七起身,双臂端于身前,恭敬禀道。 被发现了?萧青鸾狠狠吃了一惊,凤眸睁大,盯着燕七:“可知是何人?” 燕七摇头:“公主恕罪,属下不知。” 连她身边最好的暗卫,也没能追踪上对方,想必身手很是不凡,究竟是何人?对方既然发现她的举动,为何没阻止她,也没把她交给国师府? 正思忖着对方是敌是友,又听燕七开口:“公主落下的香囊,被他丢入篝火,想必是友非敌。只是,属下方才想查探对方身份时,被他察觉,跟丢了,请公主责罚。” 听说香囊被对方烧掉,了却心事,萧青鸾心口一松,倒是不打算责罚燕七。 “是友非敌?有趣,原来你家主子在京中还有这么个朋友。”她嗓音清越中又有一丝不经意的慵缱,带着笑意。 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信。 想必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对方同她一般,跟国师府有仇。 “回去吧,不必追查。”萧青鸾利落地转身往回走,裙摆旋如红浪,穿行在时明时暗的光影里,艳丽无双。 对方有意回避,自是不想被探查,若是追得紧了,迫得对方主动把她高到御前,反倒不美。 下次这种杀人放火的粗活,还是交给燕七做吧。 从酒肆出来不久,齐辂就察觉到有人跟踪,带对方兜了几圈,终于甩掉。 月光下,僻静处,他随意倚着一处粉墙,将红狐面具往上掀起小半,露出小半张俊颜,如琢如磨。 随风轻扬的广袖抬起,天青色细布遮住薄银月辉,齐辂饮了一口酒,又把壶口塞好,动作潇洒疏狂。 金吾卫中,没听说过有身手这般好的,想来是国师府之人跟的他,把他当成同伙,还是放火小贼了? 重新戴好面具,遮住唇畔浅笑,齐辂拎着酒壶,大步朝自家巷口走去。 今夜虽无宵禁,到这个时辰,也已久不少行人兴尽而归。 前边便是巷口,齐辂掉转足尖,正欲往巷口走,忽闻身后一声轻唤:“表哥?” 嗓音柔婉,似江南春水,是他的表妹谢冰若,也是外祖母前两年便属意许给他的未婚妻。 大哥、大嫂带侄子侄女出府赏灯,三哥又不知去了何处喝花酒,母亲让他和表妹一起,带三嫂出来赏灯,被他婉言拒绝。 只一瞬,齐辂足尖已放正回来,步幅丝毫未变,继续大步朝前走去,越过巷口,恍若未闻。 “哈哈,表姑姑认错人啦!” 被十二岁的表侄取笑,谢冰若闹了个大红脸,羞得她几欲落泪,恨不得赶紧回府,躲回闺房。 -- 第4页 可她自小没了娘,又是父亲不要了的,江南尚且有外祖母怜惜她,京中齐府却有不少下人议论她配不上一表人才的解元郎齐辂。 春闱在即,恐怕齐辂很快便不止是解元郎,极有可能高中状元,她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竭力忍着,总算将泪意憋回去,听到大表嫂训孩子,谢冰若面上带着浅浅羞赧,柔声劝:“润哥儿并非有意,大表嫂不必苛责,是冰若自己认错了人。” 有马车经过,大少夫人把两个孩子往道旁拉了拉,谢冰若扶着丫鬟的手,往后退开一步,让出位置。 隐隐听到金吾卫的兵甲声,萧青鸾睁开眼,撩起窗帷一角朝车后望去,只看到队伍最后两名金吾卫,一忽儿便钻进国师府旁的巷道。 正要放下窗帷,又听道旁一声变声期少年的问询:“阿娘,国师府怎会走水呢?连金吾卫也赶来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话音刚落,惹来爹娘一通训斥。 训的什么,萧青鸾没听清,她愣愣望着少年身后的侧影,纤婉如柳,风姿娇柔,竟是齐辂的表妹。 前世她强抢齐辂做驸马,坏了他们的姻缘,所以齐辂的心从未在她这里,他那般清傲的一个人,甚至养了外室,便是这位表妹。 萧青鸾长睫轻颤,凤眸泪光层蓄,下意识捂住小腹,她甚至还记得那日,眼前之人是如何柔弱地倚在齐辂身前,记得腹中孩儿一点点流失的剧痛。 即便后来谢冰若远嫁,齐辂陪她到老,萧青鸾心中比谁都清楚,齐辂只是对她和孩儿心中有愧,强迫自己补偿罢了。 旧事纠缠心口,越缚越紧,马车已然驶过谢冰若一行,萧青鸾仍攥着窗帷一角,僵在窗口。 倏而,她涣散的眼神又凝聚起来,定定落在道旁戴狐狸面具,提着酒壶的人身上。 又是他。 那般像,是她两世见过的,最酷似齐辂的人,虽然只是身形。 不,他不是齐辂,萧青鸾绷紧的心弦忽而松快下来。 他若是齐辂,岂会在上元夜丢下心仪的未婚妻,独自出来买酒喝?谢冰若又岂会认不出? 更何况,此处已过了回齐府的巷口。 察觉到萧青鸾的打量,齐辂猛然侧眸望过来。 第3章 纠缠 却只看到一角轻晃的窗帷,锦帷上嫣红的龙爪花艳丽华美。 马车驶过齐辂,并无任何异样,齐辂轻轻摇头,神色莫名。 莫非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不成?自己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竟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车厢中,萧青鸾紧紧倚靠着车壁,大口大口喘着气。 半晌,气息平复,萧青鸾朱唇微动,牵起一抹轻嘲。她还是真是没出息,对方只是身形气度像齐辂,就把她吓成这般。 便是真遇上齐辂,她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今世的齐辂,根本不认得她。 再次掀起锦帷朝外望去时,马车早已驶远,月光灯影幢幢映动粉墙,重重府宅森伫,全然看不清哪处是齐府。 就这样吧,今生她不去打扰他,允他同心仪之人相守一世,默默看他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将近子夜,烟火咻咻冲上云霄,疾似流星,窜上最高处,砰砰点亮雾灰色天穹,璀璨的碎光散如雨。 周遭庭院中传来孩童的嬉笑欢呼,热闹极了。 萧青鸾收回视线,放下锦帷,一脸落寞。 齐府中,齐辂闲闲坐在屋脊上,一腿随意曲起,手肘撑在膝头,手中抱拳大小的酒壶散着醇香。 脸上面具已然摘下,被他随意丢至腿侧,落在整齐层叠的黛瓦上,遮出一小片阴影。 国师府后院的火已灭掉,那处屋子烧得不像样,焦黑颓败,湿淋淋冒着青烟。 四名护院立在国师身侧,提着灯笼照亮,暖光照在国师身后跪了一地的护院身上,顿时失了温度。 啧,宛如神明的国师大人,生起气来,真让人愉悦。 齐辂清湛的眸子凝着浅笑,玉雕般的长指虚虚撑在黛瓦上,身子微微后倚,无声望向国师府方向。 不知不觉,壶中佳酿见底,齐辂将酒壶搁在屋脊上,指腹搭在酒香润湿的唇角,扬起的弧度往下压了压。 不知何时下起雪来,绵轻的雪絮大片大片飘落,重重寒意见缝就钻。 屏风外短榻上的茜桃听到风雪声,忙披上夹袄,又生了一盆银炭摆在内室。 刚要睡下,便听雕花嵌玉石跋步床里,一道慵丽的嗓音,隔着绣龙爪花的锦帐传出来:“几时了?” “丑正刚过,外头落了雪,公主可是冷醒的?”茜桃合衣坐在短榻上,拥被望向四时花卉屏风里头,“奴婢刚又加了炭,公主可要再加层锦被?” “不用,睡吧。”萧青鸾回应,语气闷闷的,似是不太清醒。 茜桃没再多话,怕彻底吵醒萧青鸾,公主这些日子本就浅眠。 听到外面匀浅的呼吸声,萧青鸾却愣愣望着锦帐上的光影,脑子里全是醒来前的梦境。 她不是冷醒的,而是又梦见齐辂。 梦中,齐辂如前世那般,骑着高头大马,簪花而来,清肃俊儒,风姿无双。 她指了随行侍卫下去抢人,张扬霸道把人带回府中,想要见到对方一脸清傲却不得不从的表情。 可一转身,却见齐辂的脸被一张碍眼的面具遮住,恰恰好,同她昨夜戴着的红狐狸面具一模一样。 -- 第5页 春闱将近,今生,他定还是才貌双绝的探花郎,她断不会再去抢人。 醒来时,天边彤云密布,大片雪絮纷纷扬洒,齐辂手持书卷坐在窗下灯畔,眼眸盯着书卷,却久久不曾翻动。 即便晚睡,他仍会梦到那个人,梦中似是纠缠至深,可醒来一切朦胧如雾,只那双明灿的眸子深深印在他脑中。 那人究竟是谁?是表妹吗? 独坐许久,不知不觉已是天光大白,云翳薄了不少。 小厮行川走进来:“公子,表小姐送了东西来。” 亲自送来的,除了昨夜在灯会上买的,绣着荷花鹭鸶的香囊,还有她亲手煮的桂花汤圆和金丝饼。 “多谢表妹。”齐辂嗓音淡淡。 对未来的妻,他从未有过特别的期许,性子柔顺,宜室宜家便可,是以他从未留意过谢冰若的样貌。 脑中那双明灿的眸子挥之不去,齐辂清湛的眸光往眼前人面上落了落,心口一窒。 梦中那人,凤眸明灿,光华灼灼,谢冰若则是稍圆的杏眸,眸光柔婉如江南烟雨。 不是她。 “表哥?”他从未这般看过她,虽只是一瞬,谢冰若也羞得无地自容。 她婉顺地别开脸,眸光无意中扫过案头放着的面具,愣了愣:“表哥昨夜是独自出去赏灯的吗?” 见她举止有异,齐辂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那张随意放置的红狐狸面具,淡淡道:“我并不曾出府。” 侍立一旁的行川赶忙接话:“表小姐误会了,这面具是逐风送来的,说是装饰一下屋子,沾点上元节的喜气,可公子不喜,随意丢在案头给忘了,小的这就拿走。” 谢冰若记得,昨夜认错的背影,也戴着面具,没看清是什么面具,可真是这般巧合吗?她心里不踏实,可依齐辂的品行,对她尚且不亲近,又岂会私会旁人? 待她走后,行川又自觉把面具送回来:“公子,这面具如何处置?” 这面具从何而来,行川并未打听,公子既带回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如何处置?似乎并不值得费心思。 “随你。”齐辂推开温度正适宜的桂花汤圆和金丝饼,回到窗边,重新捧起那卷书,继续看。 用罢早膳,坐在暖阁中,隔窗听着风雪声弹了一曲,萧青鸾仍未完全清醒,脑仁沉沉。 暖阁中热烘烘的,萧青鸾离开琴案,随手从案头花觚里捋下一朵红梅把玩着,走到廊下醒神。 天际愁云渐散,庭院沐雪,格外亮堂。 雪几乎要停了,只零星飘下些许。 萧青鸾手臂伸直,伸到廊檐外,摊开粉白细腻的掌心。 一片轻盈雪白柔柔落在她掌心,清清凉,像极了前世她服下忘情丹前,他唤她的声音:“鸾儿。” 感觉到有人靠近,萧青鸾指尖红梅惊落,静静跌入常青灌木下的薄雪上。 她猛然侧眸,望向身旁,凤眸盈盈,藏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狂喜。 第4章 驸马 “公主,当心着了风寒。” 是茜桃,手里还捧着萧青鸾的孔雀蓝滚白狐毛织金氅衣。 茜桃抖开氅衣,替她披上,挡去风雪。 急急拿出来,没来得及烘热,氅衣里子有些凉,落在萧青鸾肩上,她昏沉一早的脑仁,骤然恢复清明,眸中亮光悄然散去。 萧青鸾微微敛眸,望着除完积雪,正往院外走的粗使丫鬟们,问茜桃:“宫里可派了人来?” “瞧奴婢这记性!”茜桃轻轻拍了拍脑门笑道,“圣上和皇后娘娘都送了好些东西来,仍是王公公和方姑姑亲自送来的。” 萧青鸾点点头:“你看着留一些得用的,剩下的拿去分了吧。” 宫里赏的东西,哪有不得用的?茜桃心里明白,公主是自小不缺这些,所以不在乎,可她们不一样,每逢宫里有赏赐,她们比公主还欢喜。 “诶!”茜桃应下,喜滋滋寻翠翘和林嬷嬷去了。 早朝毕,国师并未同其他大臣一道出宫,而是去了紫宸宫。 去坤羽宫探过皇嫂,萧青鸾本是想去慈宁宫佛堂,瞧瞧母后的,一得信儿,转脚便往紫宸宫去。 “陛下,老臣死罪!”国师冲皇帝萧励躬身行礼,一脸哀恸。 “国师大人何出此言?”萧励放下奏折,起身将国师扶好,“朕听闻国师府昨夜走水,可有查明缘由?” “老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国师望着萧励,痛惜愧疚,“陛下,恕老臣不能再奉上固元汤,固元汤里最紧要的药材于昨夜被人烧毁,老臣怀疑有人故意要动摇大琞江山,请陛下明察。” 大琞建朝百余年,萧氏皇族一直子息单薄,幸得历任国师费劲心力配制的固元汤,为萧氏男子调理身子,方保得血脉延续。 可固元汤里最紧要的药材竟被烧了! “让顺天府去查,狠狠地查!”萧励怒不可遏,气得双目发红,颤抖着扶住御案。 他可以不做明君,却不能让大琞江山后继无人。 “遵命,老臣和顺天府一起查。”国师微微垂首,唇角挂着浅笑,“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慢着!”萧青鸾推开殿门闯进来,身后内侍乌帽歪斜,想拦拦不住,只得望着萧励,面色发苦。 萧励拧眉,无奈地冲内侍摆摆手。 -- 第6页 “皇妹怎么来了?”萧励扯出笑容,“可有看过母后?” “长公主殿下千岁。”国师行礼,姿态比方才对萧励还恭敬一分。 “母后忙着礼佛呢,没空理我。”萧青鸾随意坐在御座下首第一个位置上,扬起明艳小脸望向萧励:“皇兄让国师大人去查什么呢?正好我闲着,帮国师大人一起查好了。” “青鸾,别胡闹。”萧励知道,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走的,“国师府走水之事,还是让国师大人自己查更妥当。” “哦,原来国师大人是为走水之事而来。”萧青鸾点点头,直接忽略萧励后边一句话,冲国师挑了挑眉,“不知国师大人都查出什么了?” “禀长公主,老臣还没来得及查。”国师并不想让这位骄纵的长公主掺和进来。 “都过去大半日了,连本宫都听说,是昨夜爆竹烟火不小心飞入国师府,烧了府上后院一处院子,也没造成什么伤亡,怎么国师大人却说没查呢?”萧青鸾站起身来,走到国师面前站定,“国师大人是不是想掩盖什么?” “长公主何出此言?” “方才本宫在殿外都听到了,烧的那处屋子里,放着固元汤最紧要的药材。”萧青鸾扫了萧励一眼,眸光凌然定在国师面上。 她悄然握拳,迫使自己镇定,语气一如既往张扬锐利:“莫不是上天借巧合示警,烧掉的那些药材实则对龙体不利!” 一句重锤砸下,国师勉强站稳身形,心口却狠狠慌了慌,这位难缠的长公主究竟知道些什么? 难道她查到了固元汤的秘密? 不可能! 幸而东西已经烧毁,她就算想试探,也没有证据,倒不如借此事,搓搓长公主的锐气,让她别随意沾国师府的事。 “老臣对陛下忠心不二,天地可鉴,请陛下给老臣一个公道。”国师面上纹路紧绷,蓄着短须的下颚抖动着,似是受了莫大的羞辱。 “青鸾,休得对国师大人无礼!”事关大琞国体,萧励不能让国师刚遭了无妄之灾,又寒心。 他和萧青鸾一母同胞,可自他亲政后,母后便避居佛堂,对二人不管不问,萧青鸾是萧励看着长大的,总怕唯一的皇妹受欺负,竟养成她这般张扬狂妄的性子。 “还不向国师大人赔礼!”萧励从未对萧青鸾这般冷肃。 “皇兄。”萧青鸾眼眶立时红了,泪光盈盈,几乎溢出眼睫,可她竭力忍着,即便憋得凤眸发红,也不落泪,“青鸾一心牵挂皇兄安危,皇兄却这样训我!我做错什么了?那火又不是我放的!上天示警又不是听我指令!我凭什么赔礼道歉?我偏不!” 她越是这般倔强不肯落泪,萧励越是担心她一生气,闯出什么大祸来。 暂时顾不上国师,萧励语气缓和,安抚道:“好,好,皇妹说是上天示警,便是上天示警,朕不让你向国师道歉便是。” 闻言,萧青鸾别开脸不理他,萧励却是松了口气,终于把小姑奶奶哄住了。 国师气得面色涨红,正要开口,却被萧励一个眼神止住。 “哼,本宫本来就没错!”萧青鸾丢下一句,转身便走,别说向国师道歉,她连萧励都没给一个眼神。 走出御殿,萧青鸾心下狠狠松了口气,以她对皇兄的了解,皇兄为了不让她胡闹,也不会再继续追查此事。 御殿中,萧励吩咐宫人照看着些萧青鸾,好好送她出宫,这才亲自向国师赔罪。 “国师大人,朕只这一位一母同胞的皇妹,还请国师原谅皇妹方才无礼之举。” 萧励乃一国之君,他做出赔罪的姿态,国师若再执意追究一个小姑娘,反倒失了风度,只得把郁气咽下去,面上重新作出仙风道骨的洒脱。 “陛下言重,老臣岂敢真的让长公主赔罪?”国师叹道,“只是长公主及笄已有一载,性子仍是这般率直,老臣斗胆向陛下谏言,早日替长公主选一位才德出众的驸马才是。” 这话说到了萧励心坎上,可国师不知,他让皇后薛嬛给青鸾引荐了数位品貌出众的才俊,皆被青鸾断然拒绝。 国师走后,萧励枯坐良久,想起萧青鸾,仍是头疼不已。 可萧青鸾说的那句话,又无端闯进萧励脑子里。 上天示警? 不,固元汤没有问题,否则,当年父皇也不会那般决绝,宁可同母后离心,也要处置太医院院正甄直。 甄氏全族,男子流放,女子发卖,甄直在流放途中便染疾暴毙。 说是染疾,实际是父皇要他的命吧,他可是太医院院正。 历任国师对大琞再忠心不过,他不能寒了国师的心,或许,该找个人管着皇妹了。 第5章 美人 萧青鸾特意在茶楼听了会儿流言,才回公主府。 “燕七,办得不错,赏你的。”萧青鸾丢给他一柄匕首,她从私库里找的,听说是辰王随□□征战天下时防身的宝器。 一连九日的春闱结束,齐辂走出贡院,步履从容。 沐洗后,走到正院,厅中席位已坐了大半。 “诶,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那位张扬跋扈的长公主闯大祸了。”三公子齐轲不等众人搭话,一拍桌子,激动笑开,“她竟然当着圣上的面,公然辱蔑国师大人!” “什么?长公主竟敢对国师大人不敬?”十二岁的齐润惊愕不已。 -- 第7页 余者皆未开口,看神情,显然没觉得齐润的话有任何问题。 院中,齐辂脚步缓下来,只觉可笑,国师大人再如何也是臣子,长公主金枝玉叶,为何所有人都认为她该对国师恭敬? “往常圣上都纵着她,这回不一样了,她竟然质疑国师大人的固元汤有毒,圣上已经放出话来,让皇后娘娘替长公主选驸马,找个人好好治治她!”齐轲抓起面前茶盏,豪饮半盏,嘴边还滴着茶渍,就迫不及待道,“我们这些成了亲的自是没机会。” 说着,他转向上首的齐太傅和夫人道:“爹,娘,让四弟去试试呗,比做官轻松多了,四弟聪明,指定能治好那位长公主的疯病!” “我看你才是疯了!”齐太傅气得不轻。 一只茶盏砸过来,正中齐轲脑门,尖叫声中,茶盏落地,哗啦迸碎数片。 吓得齐轲边躲边叫,三少夫人红着脸,匆匆离席上前,替他向上首二老求情。 “三哥忘了,齐辂已有婚约。”齐辂走进来,冲爹娘行了礼,又向几位兄嫂见礼,才又对齐轲道,“小弟志不在此,三哥不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好让爹娘省心。” 他姿容清儒,嗓音却淡淡的,亲近不足,疏离有余,热闹的气氛莫名冷下来。 被小他六岁的四弟训,齐轲有些下不来台,又没有底气跟齐辂争吵,只一味恨恨盯着三少夫人泄愤。 “好了,齐辂,娘知你应试辛苦,可今日大家都在,你三哥也特意从外面赶回来,你不好这么训他的。”齐夫人语气不严厉,可齐辂能听出亲疏有别。 蓦地忆起曾经听到下人说的话,不由又信了一分,大抵,他并非爹娘亲生。 “母亲所言极是,齐辂自罚一杯。” 言罢,他走到空位最多的位置,空出一张椅子落座,持盏默饮。 空位另一侧,坐着谢冰若,她愣愣望着齐辂,不明白齐辂为何总是这般难以亲近。 她处处妥帖周全,等了他一日又一日,他却从未主动看她一眼。 不,也看过的。 忽而想起那张来历不明的红狐面具,谢冰若心口微沉,或许,那日他也只是透过她在想旁人。 “姨母,辂表哥也是为了三表哥好,请姨母不要怪辂表哥。”谢冰若离席,学着三少夫人的模样,走到齐夫人跟前求情。 只是,语气更亲昵自然,她死去的娘是姨母的亲姐姐,早夭的哥哥也是因齐辂而死,姨母对她有愧,谢冰若心里一直清楚。 可惜姨母生的三个儿子,一个病弱,一个纨绔,只齐辂一人惊才绝绝,否则她何须拿热脸去贴齐辂这个自小养在江南,跟父母不亲厚的小儿子。 若非她的哥哥幼时为救齐辂而死,姨娘便会被扶正为继室,而不是被爹厌弃,被后来的继室磋磨而死,她本可以做知府嫡女的。 一切都是齐家欠她的,纵然齐辂如何前程似锦,那些荣华也必须与她共享! “哎呀,冰若可真是一心惦着四弟。”齐轲心里素来能撑船,全然忘了方才的不快,握着捧着酒坛走到齐辂身侧,替他斟满,“四弟有福气,三哥方才说错了话,幸好没伤到你和冰若的情分,这就向你们赔不是。” 齐轲三杯酒下肚,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回席时,谢冰若并未回到原先的位置,而是往旁边进了一步,挨着齐辂坐下。 眼角余光扫过齐辂腰际,并未见着她送的那枚一路连科的香囊,谢冰若收回视线,恍若未觉,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中,臻首微垂,一脸羞赧。 只要所有人都认可她是齐辂的妻,终有一日,她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放榜前,足有半月空闲,应试的举子们并未离京,三五成群挤在青菱河畔酒肆、花楼中,吟诗作赋,以图留名。 两岸无数的灯映在河面上,水波潋滟。 河心停着一艘画舫,柔丽的歌声传出来,直教人耳酥体软,柔美清媚的箜篌声,反倒被这把嗓音夺去风头。 画舫中,萧青鸾锦衣玉带白玉冠,俨然一位玉质翩翩的少年郎。 她懒懒斜倚座位上的软枕,凤眸微眯,望着轻纱帘幕后的好友容筝。 二人当初因琴结缘,前世容筝没能等到甄氏一族洗脱冤屈,今生她定会助容筝同亲人们相认。 眼下还不是时候,可若有人想欺负容筝,萧青鸾绝不会袖手旁观。 她早就打过招呼,花魁容筝是她萧青鸾的人,只卖艺,不接客。 可自从她辱蔑国师,被皇兄训斥的流言传出来,就有狗东西馋容筝的身子,屡屡冒犯。 传那些流言,本是想在百姓们心中种下疑窦,萧青鸾并未想到会殃及容筝,今日特意悄悄上了画舫,她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些狗东西想动她的人。 帘幕如烟似雾,夜风中缱绻如水波,容筝嗓音柔丽,身形更是曼妙。 场中客人们早已看直了眼,尤其是齐轲。 先前闹了几次,容筝一直称病未露面,好不容易等到容筝登台,齐轲早早备好银子,在最前排买下位子。 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给了身边众人一个不屑的眼神,义无反顾便往台上去。 一帮有贼心没贼胆的怂人,那长公主被圣上训斥,半个月没敢出来惹事,有什么可怕的? 等他成了美人的入幕之宾,定要好好在他们面前炫耀一番。 -- 第8页 “容筝,你歌儿唱得真好,箜篌弹得也好,嗝,我对你心仪已久,你今日若跟了我,小爷明日便替你赎身,再不必抛头露面,好不好?”齐轲带着满身酒气,走到帘幕前。 真到了美人跟前,又有些怯意,倒不是怕长公主,而是怕唐突了佳人,让美人误以为他是什么登徒子。 帘幕后头,容筝嗓音柔丽依旧,乐声流畅,不为所动。 齐轲有些着恼,便是美若天仙,也是个卖笑的贱籍,靠男人赏饭的玩意儿,傲气什么呢! 脑子一热,齐轲抬手扯开柔软纱帘,容筝同嗓音一般柔丽的玉颜,赫然在眼前,贴着灿金箜篌的身子软如狸奴,可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根本不看他。 齐轲酥着身子,怒道:“小爷问你话呢!再不应,小爷不介意陪你演点刺激的!” 话音刚落,箜篌声终于停下来,歌声也戛然而止。 容筝抬头望过来,齐轲立时挺直腰板,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畜生,你想玩什么刺激的?”萧青鸾立在齐轲身后,给了容筝一个安抚的眼神。 齐轲一听这声不对,像是女子的声音,这里怎么还会有别的女子? 下意识转过身来,齐轲才发现,不是女人,是个瘦长的娘娘腔。 敢跟他抢人?齐轲抬手便朝萧青鸾肩头推去,却被萧青鸾身侧的翠翘擒住手腕,动弹不得。 “本宫问你话呢,再不应,本宫不介意陪你玩点刺激的!” 萧青鸾一开口,齐轲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长……长公主?” “哦,原来没喝醉,借酒装疯呢。”萧青鸾抬抬手,“把他给我扔到船尾。” 船尾甲板上,咚地一声,齐轲被摔得龇牙咧嘴,还没爬起来,一道鞭影已然落下,狠狠抽在他背上。 “啊。”他叫声凄然,惊动了青菱河两侧酒肆、花楼中的人。 “谁来告诉本宫,此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小畜生?”萧青鸾轻飘飘问着,手上动作却是未停,抽得齐轲直往船尾边缘滚躲。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位胆子最小,怕被牵连的,先站出来:“回长公主的话,他……他是太傅府上的三公子,齐轲。” 他话音落时,萧青鸾一道凌厉的鞭风已然抽出去,她武艺不算精,软鞭却使得好。 本就躲到边缘的齐轲,被这么一抽,噗通一声掉入了冰冷的青菱河。 “救救我,唔,我不会游水,唔。”齐轲顾不上嚎叫,狗刨似地往水面扑腾。 岸边有人惊呼:“杀人啦,有人落水啦!” 酒肆二楼雅间,齐辂和好友季长禄正在窗棂边饮酒对诗,听到落水声,朝外面望去,一眼便望见河心画舫船尾,立着一位持鞭少年。 隔着雾沉沉的河面,看不清落水的是谁,想必是为了花魁大打出手?齐辂收回视线,并不打算管。 “齐兄,你看。”季长禄指着画舫方向。 齐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鞭影凌厉入水,卷住落水之人,瞬时将人抽卷上船尾。 只是那人力道不够,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两步,落水之人几乎是砸在船尾上,浑身湿透,乱糟糟的,似一团烂水草。 “许是又要惊动金吾卫了。”齐辂笑笑,并未认出落水之人。 季长禄已成亲,家中有人等着,便先走一步。 河面乱了一阵,又恢复平静,齐辂从酒肆下来,没想到迎面遇着谢冰若,她手里拿着一件玄色氅衣,是他的。 “辂表哥,夜里风凉,冰若来给你送氅衣。”谢冰若笑容婉顺,双手把氅衣递到他面前。 齐辂眉心微拧,接在手上,却并未穿,而是展开来,披在谢冰若肩头:“表妹身子弱,当心风寒。” 他的东西,从不喜旁人碰,行川怎会把氅衣交给谢冰若? 肩头氅衣似有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谢冰若第一次听到他关切的话,臻首微垂,越发柔婉娇羞。 渡口处,萧青鸾从小舟上下来,刚上岸,抬眼便瞧见酒肆外柳树下,一高一柔两道身影。 第6章 放榜 “公主,快披上。”茜桃递上氅衣。 萧青鸾眼睁睁看着齐辂把自己的氅衣给谢冰若,看着二人郎情妾意,她心口钝钝地痛。 虽看不清齐辂的表情,可她知道,齐辂那样清傲的人,若非十分欢喜,岂会做到如此? 放榜之后,他二人是不是就要成亲了? 萧青鸾把氅衣接在手中,往上空一抛,金丝红绫软鞭直直劈上去,氅衣碎裂,落入青菱河中,惊得茜桃、翠翘久久回不过神。 听到鞭声,齐辂侧眸望过去,只看见一道瘦长的背影,少年锦衣玉冠,步履如风,很快便上了一辆马车。 车厢窗帷上绣着龙爪花,嫣红艳丽。 齐辂眸光微闪,迟疑一瞬,清肃的眼神,多了一丝清明。 这辆马车,他见过的,就在上元夜。 “辂表哥?”谢冰若轻唤一声,朝齐辂看着的方向望去。 并未注意到已经往远处驶离的马车,她定定神,指着刚靠在渡口的小舟:“那小舟上的人,似乎是轲表哥身边的小厮。” 一句话的功夫,那人已跳上渡口,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不知在找什么,正是齐轲身边的小厮元宝。 “元宝。”齐辂大步走过去。 -- 第9页 谢冰若攥着氅衣前襟,把阔大的氅衣往身上裹紧了些,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听到声音,元宝愣了一下,见是齐辂,疯跑过来,抹着泪求:“四公子,快救救我们公子吧,他快没命了!” 没等他们登上小舟,河心画舫也靠了岸。 客人们早已吓破胆,也不敢看热闹,推着挤着往下跑。 元宝急着捶胸顿足,红着眼,避开拥挤的船客,带齐辂往画舫上去。 画舫不是良家女子该去的地方,谢冰若虽一脸担忧,却停下脚步,规规矩矩立在渡口等候。 一边往上走,元宝一边解释:“三公子看上花魁容娘子,惹了长公主殿下,一鞭子给扔进河里。” 酒肆窗口看到的情形,在齐辂脑中闪过。 “这才刚进二月,河水多冷啊,我们公子还不会游水,险些淹死,长公主虽把人捞上来,眼见着就剩一口气,却非要齐府的人来认领,幸好四公子您在!”元宝仍在说。 齐辂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方才那位手持软鞭的锦衣少年,就是齐轲曾口口声声说要好好治治的长公主。 望着船尾躺着的,几乎是奄奄一息的齐轲,齐辂唇角微微动了动,明知不该,他眸底却盛着浅笑。 三哥成日眠花宿柳,不思进取,竟被女扮男装的长公主整治了一番,若是三哥从此洗心革面,倒也不是坏事。 一番周旋,齐轲被他的两个小厮扶着,带下画舫。 齐辂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清肃的眸光扫过齐轲惨白的面色,乌青的唇,转而冲谢冰若伸出手:“氅衣。” 闻言,谢冰若愣愣脱下氅衣,递过去。 刚被氅衣捂热的身子,忽地重新浸在清寒河风中,谢冰若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抬眸凝着齐辂,齐辂却只顾着齐轲。 眼见着齐辂把湿漉漉,冻晕了的齐轲裹好,隔着氅衣背起齐轲往马车方向走,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她是否跟上,冷风冰箭似的穿透谢冰若胸腔,扎在她心口。 辂表哥真的有关心过她吗?还是,她碰过的东西,他本就不打算要了,才替她披上? 回府后,齐辂把人送到正院,府中如何兵荒马乱,他便没再管。 隔日,齐轲醒转,小厮元宝把洗好烘干的氅衣送过来,齐辂放下手中兵书,神色如常关心了几句。 人一走,行川捧着氅衣,正要放进内室衣橱,突然听到齐辂开口:“烧了吧,往后勿要把我的衣物交给旁人。” 语气淡漠如常,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嫌恶。 行川顿住脚步,身形僵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齐辂后半句是何意:“并非行川自作主张,只因表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 “即便是妻,又如何?” 行川彻底醒神:“行川遵命。” 青菱河上,长公主女扮男装,为了花魁娘子对太傅之子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之事,很快传遍京城。 不仅如此,连督察院的御史们,也纷纷上奏弹劾。 萧励气得午膳也没用,把弹劾的奏折丢给皇后薛嬛,令她尽快替萧青鸾寻个能降得住她的驸马,转头便召国师问固元汤的进展。 国师说最要紧的一味药材,需要些时日才能寻到,可一日不饮固元汤,萧励心下一日不踏实,连后宫也去的少了。 长公主府中,萧青鸾手持银质小叉,叉起一枚切好的新贡红莓果肉,递至樱红的唇畔:“不去,定是皇兄逼皇嫂给我选驸马。” 言罢,瓷白的贝齿咬住红莓果肉,甜香散开在唇齿间。 “公主。”茜桃有些为难。 来的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章嬷嬷,显然是认真召自家公主入宫的。 咽下果肉,舌尖留下薄薄的涩,萧青鸾半扬起脖颈,合上凤眸,想起前世的侄儿萧珵,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大好。 “罢了,本宫去就是。”萧青鸾丢开银叉,叉子落入玛瑙盘,发出清越的响声。 响声不大,萧青鸾却觉吵得脑仁儿疼,皇嫂腹中的孩儿,便是下一任皇帝萧珵。 好不容易设法,暂时断了国师的固元汤,她总不能自己任性气着皇嫂,害皇嫂不能安心养胎,害尚未出世的侄儿体弱。 坤羽宫中,薛皇后扶着隆起的腹部,坐在上首,似是不太舒坦,两名宫婢一左一右坐在绣墩上,细细替她捏着小腿。 “青鸾,你瞧,这些都是我让画师画的,京中样貌出挑的郎君公子全都在列,总会有你喜欢的。” 此话一出,方姑姑便捧着一叠厚厚的画像上前,恭恭敬敬放在萧青鸾身侧方几上,眉眼顺和含笑:“请长公主过目。” “皇嫂。”萧青鸾随意扫了一眼那叠画像,无奈地叩了叩额角,“满京城的郎君真没一个能入眼的,再说,我前几日刚打了齐家三公子,恶名在外,想必这些郎君公子也不敢靠近我。” 这些画像,她前世便已看过了,真没必要再为难自己。 “要不,皇嫂准我出京散散心,我去京外找找?”萧青鸾心里已有打算,若顺利,还能在侄儿出生前赶回来,那一定是最好的生辰礼,“我从小到大还没出过京,听说江南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国师来自江南宁阳府,正好生在大琞建朝百年之际,百姓们也因此视他为祥瑞之人。 -- 第10页 可是,真有这么巧吗? 萧青鸾不信。 薛皇后一听,顿觉头疼,抬手扶了扶眉心,便有伶俐的宫婢替她按抚缓解。 在京中,都无人能镇住她,这姑奶奶还要去京外嚯嚯? “江南风景确实好,不过,若说起人才,江南有真才实学的郎君正好都在京城。”薛皇后想到一个好主意,头也不疼了,腰也坐直了。 挥退替她按头的宫婢,冲萧青鸾笑:“后日便要放榜,旁的不说,历届探花郎皆是才貌双全之人,青鸾不如去瞧瞧,若喜欢,不管是哪家的公子,只管抢来,自有我向圣上说去。” 探花郎?抢来?萧青鸾皙白明艳的脸上,笑意僵住,她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不过,待放榜后,她也该着人去打听打听齐辂的婚期,到时提前让皇兄下旨赐婚,让皇嫂给谢冰若赏些珍宝添箱。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薛皇后话锋一转:“若不喜欢,也不打紧,今年的琼林宴宴请新科进士之事,便交给你,所有新进士任你挑选。” 画像之事,萧青鸾已经推辞,琼林宴她却有些意动,不知那位身形酷似齐辂之人,是否也在新进士之列? 哪怕只是像,也好过随便选个不能入眼的人将就。 “好!”萧青鸾朗声应下。 她答应得太快,薛皇后反而不适应,心里总不踏实。 怕她事后反悔,又怕她是被逼得紧了,嘴上答应,心里在想什么歪点子闯祸。 薛皇后耐着性子,语重心长道:“你皇兄也是被御史们气到了,虽急着替你选驸马,心里还是疼你的,想让你选个真正中意之人,好有个人能时时护着你。” “是时时管着我才对吧!”萧青鸾失笑,凤眸明灿,笑颜艳丽无双。 饶是早已见惯了的,薛皇后也被她的笑颜晃了晃神,心下叹息,原是倾国倾城的祸水之颜,偏偏是个无人敢招惹的性子。 放榜这日,阳光擦过檐角,细细洒在街巷,暖融融的。 望着眼前的酒楼牌匾,萧青鸾微微出神,待会儿便是新科头甲簪花游街的时辰,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在前世抢亲的酒楼前。 深深望了一眼酒楼牌匾,萧青鸾默立着,眸中闪着浅浅水光。 往后,他们是果真不会再有牵扯。 “主子,奴婢去订位置!”翠翘见萧青鸾站着不走,以为她同旁人一样,是特意来看状元游街的,“奴婢听说圣上盛赞金科状元百年难遇,探花郎也是惊才绝艳,状元郎似乎已经成了亲,主子是看探花郎来的吧?” “不是。”萧青鸾淡淡开口。 正要举步离开,忽然身侧走来一人。 绯衣紫裙,仪态纤婉。 竟是谢冰若。 第7章 眉眼 谢冰若早就想进酒楼找个好位置,可最好的雅间都被人定下了,让婢女去周旋,根本没人肯让出来。 难道她要同那些庸脂俗粉去挤么?她的未婚夫君可是探花郎! 来京城后,她陪在姨母身边侍奉,也见过些人,眼前的主仆一看便知家世不俗。 虽不知是谁府上的,可听那婢女的口气,谢冰若也猜到,她们能轻松订到好位置,哪怕是从旁人手里抢。 本来她只是有些心动,又怕对方是冲齐辂来的,可眼前这位贵女却说不是,谢冰若再没了顾虑。 她揪着帕子,朝酒楼上望了望。 继而收回视线,水眸娇娇怯怯凝着萧青鸾:“敢问小姐可曾订了席位?我家夫君高中,我特意来想给他惊喜,却没订到位置,不知能否与小姐同往?” 夫君?她说的是齐辂,果真喜事将近了呢。 萧青鸾凝着她梨花照水似的杏眸,朱唇微弯:“恭喜夫人,乐意之至。” 眼前娇柔似江南烟雨的,才是齐辂心悦之人,而她,是全然不同的京华凤火,那些纠缠,一开始便是强人所难。 谢冰若称齐辂为夫君,萧青鸾便顺水推舟,以夫人相称,她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却是一片空寂。 金粉似地纷飞在心口的那些过往,蓦地沉淀下来。 带着谢冰若上楼的功夫,翠翘已备好二楼最好的雅间,清了场,洒了香露,杯碟花卉一应换了新。 几位夫人贵女无故被抢去位置,却连一丝不悦也不敢表露,极恭顺地退出去。 坐在临窗的位置,谢冰若悄悄打量了一眼萧青鸾,杏眸闪动,暗自心惊。 究竟是哪家小姐,生得比牡丹还艳,行事如此张扬恣意,明灿的凤眸似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倏而又否定,不可能是长公主。 从来只听说长公主行事张扬跋扈,可没人说她生得这般貌美。 “你的夫君是头甲哪一位?”萧青鸾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打量,含笑睥着她。 她随手撑在窗沿,倚窗的姿态慵闲写意。 只随意的一瞥,便让谢冰若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讨厌这种感觉。 “探花郎齐辂。”谢冰若笑容温婉,娇羞中带着些许矜傲,稍稍错开视线,又重新对上萧青鸾的凤眸,“我与表哥早已定下婚约,只待他高中,便成婚,不怕小姐笑话,这些日子,我一直睡不踏实,表哥也睡不安宁,一日没放榜,心里总不踏实。” 不管眼前这位小姐对齐辂是否真的无意,谢冰若都要先断了她的念想。 -- 第11页 “原来是齐太傅的公子,前途无量,姑娘如今可以安心了。”萧青鸾听出她淡淡的戒备,特意表明态度。 窗外长街上,传来高亢喜庆的乐声,百姓们的欢呼声波浪似地翻滚而来。 萧青鸾按下心中思绪,下意识朝外望去。 长街之上,三匹金鞍红鬃马并驾齐驱,中间头戴金花乌纱帽的是状元郎季长禄,也是日后的季首辅。 季长禄右侧,齐辂如前世一般,簪花而来。 楼下人潮涌动,金吾卫勉力清着前方道路,萧青鸾神情恍惚,只愣愣盯着马背上那道天青色身影。 所有喧闹似化为幻影拉远,只他清肃的眉眼,周身温养的书卷气,越来越清晰。 马背上,齐辂身姿端直,望着前方金吾卫清道的场景,昨夜梦境蓦地涌进脑海。 梦境繁迷,虚无缥缈,可他记得这附近该有一处酒楼,楼上有一女子,深深凝着他,凤眸明灿,刻骨铭心。 如今,他便是闭上眼,也能在脑中准确无误地描摹出那双眸子。 那人,究竟是谁?是有什么冤屈想托梦给他,让他为官之后,主持公道吗? 思量间,齐辂眼角余光扫过一处招牌,定定望过去,他心神一震。 就是这家酒楼,竟是真实存在的! 马儿经过酒楼门前,数不清的百姓欢呼着,多少双眼睛望着他们,齐辂全不在意。 感受到上方一道灼灼视线,齐辂猛然抬眸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明灿凤眸。 二楼敞开的轩窗口,珠翠珊珊的华服女子,竟生着一双同他梦中一般无二的眉眼。 窗口,萧青鸾竭力忍着吩咐侍卫下去抢人的冲动,只默默看着他,想看着他走完这条锦绣长街。 没想到,他不知何故,竟突然抬头望过来。 根本来不及思考,萧青鸾心口一震,猛然往里缩回,试图避开他的视线。 可她躲得太急,髻上步摇珠钗碰撞地叮当作响。 几乎是躲开的一瞬,萧青鸾只觉发间一松,髻上玉簪滑落,在她愕然的目光中,直直朝楼下坠去。 马背上,齐辂望着坠落下来的白玉簪,不假思索,飞身而起,一抬手,轻易将玉簪拈于指尖。 白玉簪成色极佳,齐辂指腹轻轻捻动,玉簪轻转,他眸光落在指尖玉簪上,若有所思。 不是冤魂作怪,这可奇了。 眼见玉簪落入齐辂之手,萧青鸾忽而生出一种被宿命摆弄的荒谬感。 她为什么要躲? “诶,你簪子被我表哥接住了,幸好没摔碎。”谢冰若面对眼前短暂的沉默,心口说不出的恐慌,面上笑容却是温婉诚挚,她站起身冲萧青鸾道,“我下去取来还你。” 明明只是一息间,萧青鸾却似历经漫长周折,心神倏而归复平静。 “不必,本宫自己去取。” 言罢,萧青鸾霍然起身,海棠红笼纱褶裥裙裙摆柔柔擦过门框,艳丽无双。 “公主!”茜桃、翠翘赶忙追上去,脚步却不及萧青鸾快,面色焦急,唯恐自家主子当着人家未婚妻的面惹事。 陡然确定真是长公主,谢冰若自然更急。 可她平日疏于活动,又时刻谨记着礼仪规矩,只敢脚步加快些许,哪里追得上? 齐辂手持玉簪,立在酒楼门口等着。 身后马儿发出一声不满的呜鸣,同样簪花的另外两位也下了马,整个队伍停下来。 周遭欢呼声渐渐放低,围观的人们有的盯着齐辂手中玉簪,有的望着酒楼门口,也有不明就里之人正向身边的人打听,更有好事者发出古怪的笑声起哄。 暂时歇业的说书人,甚至已经在脑中编织着新的话本。 暖阳无声洒下,街口吹来的风带着清浅花香,是春日特有的温柔。 酒楼门口,一双云头缎履跨过漆面斑驳的门槛,眨眼便被一袭海棠红的裙浪卷覆。 萧青鸾大步跨过门槛,彩绘门梁投下的暗影移过她的容颜,明艳的小脸全然沐在暖阳下。 “还我。”萧青鸾朝齐辂伸出手,雪腕上掐着一圈赤金花丝镯,衬得她皓腕细腻如霜雪。 在女子中,她身量算高挑的,可齐辂身形修长,她须得扬起下颚,才能同他对视。 暖阳落在他阔直的肩头,有些炫目,萧青鸾长睫颤动,凤眸微微眯起。 “完璧奉还。”齐辂心下好奇,面上却一派温润,并未唐突。 他姿态谦和,俨然是书上描绘出的,最标准的世家公子。 简单的一句话,一抬手,萧青鸾清晰地听到围观女子们的吸气声。 闻声,萧青鸾眸光微闪,傲慢的眼神险些维持不住。 原来传言并未骗人,他也曾有这般温润如玉的时候,只不过,在遇上她之前。 萧青鸾轻哼一声,移开视线,全然不在意周遭探究的目光,抬脚便往长街上走。 听到身后茜桃、翠翘气喘吁吁的声音,萧青鸾朗声吐出一个字:“赏!” 话音落时,她正好经过他身侧。 温柔和煦的春风徐徐,海棠红裙摆外笼着的轻雪薄纱轻柔拂动,贴上他天青色衣摆,只一息,便拉开距离,干脆利落。 此时,谢冰若从门口快步走出来,双颊嫣红,几乎要喘不上气。 酒楼掌柜冲着萧青鸾离开的方向跪下,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跪下。 -- 第12页 齐辂仿佛听不到他们口里说的是什么,愣愣望着萧青鸾的背影,脑中全是梦中描摹无数次的眸子。 “表……表哥。” 齐辂此刻的眼神,是谢冰若从未见过的,无边的恐慌袭来,洪水般把她的心往深处溺沉。 “她是谁?”齐辂轻问,语气不悲不喜,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冰若唇瓣颤抖着,咬了咬唇,勉强镇定下来:“长公主殿下。” “表哥,我们可以回府吗?”谢冰若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想拉齐辂的衣袖,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还没挨到,又缩回来。 她要求姨母快些定下婚期,只要成了亲,她就什么再不必担惊受怕。 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萧青鸾走到斜对面,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街口,她一次也不曾回头。 齐辂望着马车驶动,眸光在晃动的窗帷上顿了顿,清湛的眸底漾出难以察觉的兴味。 车窗锦帷上,绣着艳丽的龙爪花。 第8章 欺负 簪花游街的主角,本就是状元郎季长禄,齐辂心下想着事,拱手致歉,没再相陪。 回府路上,齐辂脑中反反复复想着那锦帷上的龙爪花。 上回在青菱河畔,见到的也是这辆马车,原来那位把齐轲打落青菱河,让齐轲好一阵没脸去花楼寻欢的玉质少年,生得这般模样。 还有上元夜,国师府外大樟树上垂下的一角红裙,迎着篝火逃向巷口的纤长背影。 跟踪他的人,功夫不弱,兜了几圈才甩掉,是保护她的暗卫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所以,马车经过他身侧时,他察觉有人盯着他,并不是错觉。 晃动的龙爪花锦帷里边藏着的,正是今日的长公主。 世人口中嚣张跋扈的长公主,竟是月夜偷偷火烧国师府的小姑娘,再想到前些日子的流言,齐辂心中一片清明。 长公主烧国师府并不是闹着玩,她是故意烧掉固元汤里最重要的药材。 固元汤里有什么问题?她为何不能直接同圣上言明? 最难解的是,齐辂很确定,今日之前,并未同她真正打过照面,可她为何屡屡出现在他梦境里? “辂表哥。”坐在对首的谢冰若见齐辂想得入神,一言不发,紧紧捏着帕子轻唤。 思绪被打断,齐辂眸光淡漠扫过去:“什么?” 听到他语气中的不悦,谢冰若纤弱的身形微颤,杏眸盈着水光,定定凝着齐辂:“金殿传胪,表哥高中探花,冰若喜不自禁,可表哥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神思渐渐平定,齐辂指腹虚虚捻动了一下,想了想,问:“表妹为何会同长公主在一起?” 他语气淡然,却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他问出的话,同谢冰若想听到的,几乎毫不相干。 听到心口裂开的声音,谢冰若眸中泪滴滚落眼睫:“表哥,我不明白,整个江南,甚至京城,人人皆知齐家四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可为何你待我总是不冷不热,待家中任何人都不亲近?” “他们是你至亲之人,而我,一直等着你开口,婚事乃外祖母所定,可我是真心仰慕表哥,我想嫁给你啊,齐辂。” “旁人眼中的齐四公子,是父亲和外祖希望我做到的,表妹仰慕的是外人眼中的齐四公子,却并不是齐辂。”齐辂浅笑,眸中却无一丝温度,只有淡漠,“我会向母亲请罪,取消婚约。” 大哥齐轩身子弱,才学平庸。 二姐齐轶嫁的是定北大营副将,二姐夫宠妾灭妻,二姐心灰意冷,同齐家少有往来。 三哥齐轲,更是指望不上。 所以,齐氏一族的兴旺,全都寄在他一人肩上。 想起数九寒天,他因贪玩,被罚跪在大雪中背书,冻得晕过去,第二天也照样早起读书,心里倒不再觉得苦。 以为做得够好,便是最简单的应对方式,没想到也有麻烦,比如这桩婚事。 回到书房,齐辂翻出五妹夫霍敬臣给的北疆舆图,清肃的眉眼舒展开来。 五妹齐淑是府中唯一的庶出,五妹夫只是从四品的中郎将,性情耿直,不讨齐家上下喜欢,却是齐辂唯一愿多说几句话之人。 翌日一早,谢冰若仍是最早去正院请安,齐夫人用早膳时,她便在一旁布菜,很是妥帖。 齐夫人拭了拭唇角,笑着问:“昨日你和齐辂一同回府,他可有提起你们的亲事?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一句话问得谢冰若心酸不已,她唇瓣翕动,半晌没发出声,自顾自低下头去遮掩。 齐夫人没多想,只当她脸皮薄:“姨母知道你这丫头脸皮薄,待会儿齐辂来,我亲自问他,你也在屏风后头听听。” 正房摆着的是一架双面绣座屏,不透亮,站在后面,一点儿瞧不出。 齐辂行礼请安,刚站直,正要同齐夫人说婚约之事,不料齐夫人先开了口:“齐辂,你已高中探花,冰若丫头等了你两年,你二人的婚事,你怎么打算?婚期是安排在开春,还是秋后?你说个时间,母亲好给你们挑日子。” “劳母亲忧心,齐辂适才正要向母亲请罪。”齐辂撩起衣摆,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定定望着一脸惊愕的齐夫人,“母亲,齐辂尚无功名,不想成亲,亦不敢耽搁表妹,欲取消婚约,求母亲成全。” -- 第13页 屏风后,谢冰若已然泣不成声,不顾齐夫人的叮嘱,冲出来,伏在齐夫人膝头哭喊:“姨母,求您送我回江南吧,冰若不嫁人,只愿常伴外祖母身边。” 齐夫人气得面色铁青,一面轻拍谢冰若的背安抚,一面呵斥齐辂:“你真是我的好儿子,齐家没你这样背信弃义之人!去祠堂里跪着,向列祖列宗忏悔!反省三日,谁也不许探视!” 若如此便能解除婚约,他愿意跪。 齐辂叩拜:“谢母亲。” 之后,看也未看谢冰若一眼,义无反顾向祠堂走去。 原以为,跪满三日,便能了却此事。 可第二日天未亮,行川便把他扶了回去,沐洗更衣,去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还没到琼花盛开的时节,可御花园琼林苑中,却是花开烂漫,柔如云,皎若玉。 日光晴曛,萧青鸾站在揽香阁最高处,凭栏望着琼花林中的新科进士们。 只一眼,便瞧见洁白琼花树下,一道天青色身影,长身而立。 他身边还站着一人,一身云山蓝长衫,脊骨微微前屈,看起来不像是季长禄。 萧青鸾指尖捏着一枝琼花把玩,托腮望着,嫣红的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明艳的小脸难得露出一丝可爱娇俏。 此人是哪位新进士?看起来姿仪平庸,不像是齐辂会与之相交之人。 正好奇着,那人忽然抬手,朝齐辂身前猛推了一下。 许是齐辂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竟被推得踉跄两步,脊背撞上琼花树,双膝微颤,险些跪下来。 枝头琼花被撞落不少,纷纷扬扬洒在他肩头,又轻柔擦过他衣摆,飘落在地,似落了一身轻雪。 他一手撑住树干站直,望着那人,眉心微拧。 另一侧有人听到动静过来相劝,那人嘴里嚷着什么,向齐辂靠近,又被人拉开,场面有些不好看。 萧青鸾站直身子,凤眸往齐辂腿上落了落,眸光一沉,总觉得哪里不对。 虽没见过齐辂出手,可她依稀记得,齐辂是习过武的,不该是这样一推就倒。 不管是哪里不对,总不至于有人狗胆包天,敢在她的地界欺负人,欺负的,还是她萧青鸾曾经喜欢过的人。 有些人,即便她不要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手中琼花花枝被她随手扔到栏杆外,洁白花瓣飘散在下面碧汪汪的草甸上,萧青鸾稍稍提起胭脂色罗裙,挽住描金云绡披帛,快步朝下跑去。 花林里起了争执,新进士们纷纷围过去看热闹,倒没人发现萧青鸾。 被新科进士们挡住,萧青鸾倒也不着急,听到里头一道陌生的嗓音提到她,她索性站在外头,再听听看。 林间花树下,齐辂冲季长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转而冲眼前的同年解释:“兄台误会,齐辂对长公主殿下并无非分之想。” “嗬,你说没想就没想?”陆信气不过,怎么看齐辂都不顺眼。 好多人都议论说,若不是齐辂生得太俊,状元就该是齐辂的。 这人才学比他好也就罢了,命还出奇的好,他屡屡求见长公主,都被拒之门外,齐辂游个街,竟然好巧不巧接住长公主不甚遗落的玉簪。 他生得这般俊,长街上的年轻姑娘们都看直了眼,难保长公主不心动,他决不能让这人坏了他好事。 若他做了驸马,就能仰仗长公主的势,成功过继到伯父名下,成为定国公世子。 想到这里,他继续嚷嚷:“你们别被他骗了,看着温润清朗,私下里不定算计什么呢!” 随即,他指着齐辂,趾高气昂道:“你若真没这心思,就指天盟誓,说你绝不会靠近长公主殿下半步!” 齐辂无奈牵唇,笑得勉强,有些头疼,温润的壳子果真是负累,若非不想连累齐府名声,他早已将此人的下巴卸下来。 过于聒噪了。 他动了动手腕,终于按捺住。 “你少说两句吧,被长公主听见,你不要命了?”有关系亲近的朋友好言相劝。 陆信侧首冲了他一句:“你就是胆子小,不成事,长公主还没来呢,有什么好怕的?” 人群中,茜桃、翠翘悄然劈开道,众人皆惊得不敢出声,只陆信一人背对着她,只听萧青鸾道:“本宫这不是来了?” 闻言,陆信身子登时僵直,木头似地转过身,两股战战,不知该跪,还是该解释。 “本宫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陆副尉之子,本宫是不是早让人跟你说过,别再到本宫跟前碍眼?”萧青鸾笑望着陆信,缓缓踱着步,清越的嗓音抑扬顿挫,每一下都似鼓点敲在陆信支离破碎的心口。 “哦,你方才还说什么来着?让齐探花不许靠近本宫半步?”萧青鸾微微欠身,故作懵懂问他。 陆信吓得双腿发软,急急上前一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躬身求饶:“小的该死,一时情急,出言不逊,请长公主恕罪!” “来人,他再胆敢靠近本宫半步,给我剁了他的脚!” 顿时,陆信扑通跪地,哑着嗓子,再不敢出声。 终于清静,萧青鸾转向齐辂,眸光扫过他天青色长衫衣摆,又抬眸望着他,状若无意问:“齐探花的腿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 齐辂有些错愕,刚要回应,跪在一旁的陆信已经喊出声来,语气惶然。 -- 第14页 “本宫问你了吗?”萧青鸾清越中带着丝丝慵倦的嗓音,忽而一凌,“掌嘴!” 第9章 婚约 翠翘上前一步,刚抬手,便被茜桃拉住。 “公主,听说定国公有意过继陆信,为其请封世子之位。”定国公如今虽深居简出,可军中不少将军都尉都是他带出来的,余威仍在,茜桃怕萧青鸾一时冲动,事后会后悔,“请公主三思。” 她声音压得低,萧青鸾听得清楚,陆信竖起耳朵也听到零星几个字眼。 茜桃话音刚落,他就顺杆往上爬,哀求:“求长公主殿下看在草民伯父定国公的面上,饶了草民这次,陆信再也不敢了!” “本宫自是敬重定国公,可是,本宫怎么听说,你的父亲陆副尉曾向定国公提过数次,要把你过继给定国公为嗣,皆被拒绝。”陆信父子的打算,萧青鸾心里明镜似的,她并不认为陆信能入得了定国公的眼。 “你四处散播谣言,莫非是笃定国公府公子再也找不回来?”萧青鸾眉眼含笑望着他,秾丽的容色更增妩艳,“你是怎么确定的?若告诉本宫,本宫就免你掌嘴之刑,下回见着定国公,本宫也好说与他听听。” 一番话,说得陆信面色煞白,瞪大眼睛望着萧青鸾,眼神惊恐,大声嚷道:“我不知道!我没说他找不回来!” 不过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陆信心比天高,胆子却丁点大,吓成这般。 萧青鸾摆摆手:“真是无趣,拖下去。” 望着陆信被拖走,齐辂脑中仍想着他刚才的反应,陆信的反应有些反常。 “摆宴!”萧青鸾一声令下,一众宫婢施施然上前来,引着新进士们去揽香阁。 齐辂微微侧眸,抬手拂去肩头落着的皎白琼花。 随即,同季长禄对视一眼,走到萧青鸾近前,躬身行礼,风姿翩然:“齐辂谢长公主解围。” 他走动时,萧青鸾的眸光特意落在他腿上,似乎又没什么异常,难道她看错了? 见她没应,齐辂只当她懒得回应,僵持一瞬,便站直身子,准备同季长禄一道去揽香阁。 刚走一步,又被萧青鸾唤住:“站住!” 萧青鸾胭脂红的裙摆翻旋如浪,急急站到齐辂身前,仰面望着齐辂,颐指气使道:“本宫问你话呢!” 什么话? 被她明灿的凤眸盯着,那样清晰,那样近,齐辂有一瞬的怔愣和茫然。 继而,思绪飞转,很快明白过来,她在问他的腿。 她是怎么发现他的腿有异样的?她堂堂长公主,竟会躲在暗处观察他? 齐辂想不明白。 他同她应是极陌生的,可她待他的态度,却不那么简单,难以捉摸。 “有劳长公主殿下记挂,齐辂的腿并无不适。”齐辂拱手施礼,“草民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只要不是在在琼林苑受伤,本宫才懒得管。”萧青鸾一脸疏离道。 言罢,越过齐辂,沿着林间羊肠□□,大步朝揽香阁走去。 琼花洁白葳蕤,皎皎如月华,春日暖阳穿过花枝,点点碎光洒落在她潋滟如涟漪的裙摆上,风华绝世。 “齐兄。”季长禄缓步走在齐辂身侧,眸光从走远的萧青鸾身上收回来,落在齐辂面上,奇道,“你跟长公主究竟是熟,还是不熟?我怎么看不懂呢?” 闻言,齐辂哑然,无奈一笑,“不瞒季兄,我跟你一样,也只是第二次见到长公主。” “是吗?我还以为……”季长禄没说完,转了话锋,“记得曾听齐兄提起过,你是有婚约在身的,若不想被捉去公主府做驸马,还是早早定下婚期,交换庚帖为好。” 长公主待齐辂,似乎比旁人多了一分上心,劝齐辂履行婚约倒是其次,他更怕齐辂被长公主抢了去,会断送前程。 说话间,二人已出了林子,眼前便是揽香阁,齐辂微微摇头,没再多做解释。 摆宴的空档,萧青鸾悄然召来燕七:“去打听打听,齐探花昨日可有受伤,是怎么受的伤。” 比起齐辂的话,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簪花游街后,一定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宴罢人散,揽香阁中酒气尚未散尽,不好闻。 琼花林中,花香清雅芳馥,萧青鸾仰着头,细细打量着花枝,时而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转手便递给茜桃替她拿着。 “公主,已经很多了。”茜桃抱着一大簇花枝,凑到萧青鸾面前提醒。 萧青鸾一侧眸,见她怀中花枝实在多,遮去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吧,左右也是躲不过。” 到了坤羽宫,没说上五句话,果不其然,薛皇后便把话题扯到琼林宴上。 “怎么样?今日琼林宴上,青鸾可有相中的新进士?” 相中?萧青鸾笑靥明灿,拿起桌上内务府新送来,给薛皇后腹中皇儿的小玩意,不在意道:“没一个能看的。” 其实,她根本没留意,不相干的人,是扁是圆她一点都不关心。 “满园才俊,就没一个能让你喜欢的?”薛皇后很是诧异,这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别的且不说,状元郎季长禄清儒睿智,相貌虽不算极出挑,可也不差,家中已有妻室也不打紧,只要你能相中,我让圣上下旨,赐他们和离,再给你们赐婚,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 第15页 一席话,听得萧青鸾心口砰砰直跳,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张扬跋扈了,没想到皇兄皇嫂为了快点找个人管她,能这么豁得出去。 前世,齐辂只是有婚约在身,她坏了人家的姻缘,都落得伤身伤心。 眼下季长禄可是成了亲的,她要是强令人家和离,想必季长禄提剑杀了她的心都有,关键是,她也不喜欢季长禄啊。 “皇嫂,能管住我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萧青鸾哭笑不得,“你和皇兄就别替我操心了,我现在是长公主,将来是侄儿的皇姑姑,没有驸马,过得还更逍遥。” 闻言,薛皇后下意识摸摸小腹,甚至能感觉到皇儿在腹中踢了她一下。 是被皇姑姑的话吓着了吗? 这小姑奶奶让圣上头疼还不够,他日若没了圣上约束,她的皇儿哪里治得住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姑姑? 不行,驸马还是早定早好,兴许等青鸾成了亲,做了母亲,便会收敛。 “你一日没定驸马,圣上惦着,我这心里也不踏实,几日不曾睡好,你就当体谅一下皇嫂身子重,不宜思虑过重?”薛皇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你不喜欢季状元,那探花郎齐辂呢?我听说他曾捡了你的玉簪,今日你为了替他出气,还让人打了陆都尉的儿子陆信。” “皇嫂,您别乱点鸳鸯谱了,齐探花已有婚约,我对别人的东西可没兴趣,打陆信只是顺手的事儿,他总往公主府凑,我早想教训他了。”萧青鸾义正言辞,半点没心虚,凤眸明澈望着薛皇后。 心下想起一人,若找到那人,她愿意将就,暂时就不会再让皇嫂操心了。 萧青鸾挽住薛皇后的手臂,笑靥如花,娇声道:“皇嫂,其实我心中已有人选,只是他躲着我,等我找到人,立马带来给你看看!” 上元夜,那位戴狐狸面具,身形酷似齐辂的人,她一定要找到。 “当真?”薛皇后眼前一亮,眸中满是欣喜。 眼看有眉目,她稍稍放下心来,轻拍萧青鸾的手背,提起一件旧事:“若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没走丢,你的亲事呀,在就该定下了。” 萧青鸾微微挑眉,没听懂,愣愣望着薛皇后。 “当年甄家,哎,不提也罢。你应当知道,定国公府上没有正室夫人,只一位妾室,乃是甄家女,罪臣之妹,这些年母后一心礼佛,许多人都不记得,国公府妾室甄氏是母后的手帕交。” 说到此处,薛皇后有些怅然,对上萧青鸾好奇的眼神,她浅浅饮了一口花茶。 望着案上花觚里新供养的琼花,继续:“母后不介意甄氏身份,怀着你时,曾同甄氏约定,若生下公主,便将你下嫁于甄氏膝下的小公子,也是国公府唯一的子嗣陆修。” 后面的,不用她说,萧青鸾也知道,她一岁那年的上元夜,小公子陆修,定国公准备请封世子的承爵之人,走丢了,极有可能被拐子拐了去。 前世,直到定国公去世,国公府一朝没落,陆修也没找回来。 只是没想到,她与那位小公子,也曾有过婚约。 从坤羽宫出来,萧青鸾还带走了一叠画像,皇嫂对于她是不是真的要找人,还是将信将疑啊,显然不容她糊弄。 带着画像回到公主府,萧青鸾立马给丢在一旁,召来燕七:“打听得如何?他的腿,到底有没有事?” “禀公主,属下已打听清楚,齐探花的腿并未受伤,只是昨日他向齐夫人请求,取消同谢姑娘的婚约,被齐夫人责罚,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早上赴宴前才起身。” 取消婚约? 萧青鸾狠狠吃了一惊,他中了探花,不是该欢欢喜喜求娶谢冰若吗?为何宁肯被责罚,也要退亲? 正思忖着,又听燕七继续禀报:“还有一事,属下探查之时发现,齐探花的武功路数,同上元夜戴着狐狸面具,替公主烧掉香囊之人一样.那晚属下跟丢的人,正是齐探花。” 第10章 榻边 “你说什么?”萧青鸾凤眸圆睁,手中湖笔跌落雪纸,滚了滚,停住,留下一串乱糟糟的墨迹。 提笔写字是为静心,这下可好,字乱了,心更是静不下来。 燕七又重复了一遍。 恭顺的禀报落在耳侧,萧青鸾脑子嗡嗡作响。 所以,那晚齐辂亲眼看着她火烧国师府,悄悄跟着她,把她无意中落下的香囊丢进巷口篝火,哄那小女娃把狐狸面具给了他。 可齐辂并不认识她,为何会跟踪她,还暗地里帮她善后? 萧青鸾想了半宿,抵不住困意睡去,也未想通缘由。 晨起,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细润地敲在美人蕉翠碧的叶片上,没个消停。 细密的雨丝缠绵在朦胧天地间,萧青鸾打开窗棂,任湿漉漉的风吹动她墨发、雪袖、红裙。 坐在临窗的琴案边,随意弹奏一曲,弹的是她最熟悉的曲子。 忽而,一声极不和谐的琴音,突兀地敲在耳侧。 她竟然弹错了一个音,因为齐辂。 脑中一遍遍想着昨日燕七禀的话,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想不起来,思绪春雨般交织着,理不清。 “翠翘,把昨日带回的画像拿来。”萧青鸾吩咐。 站起身,雪袖柔柔拂过绷直的琴弦,萧青鸾亲手把琴收回匣中,把心口理不清的思绪也一道封存。 -- 第16页 翻看画像时,萧青鸾秀长的细眉时而颦蹙,时而舒展,挑出一页放在另一侧,没看上的就随手扔在案边地砖上。 待厚厚的画像见底,地砖上已铺陈大片画纸,另一侧案头约莫有十张。 “把人叫来。”萧青鸾纤指一伸,捏住那薄薄几张画纸递给翠翘。 翠翘不明白,公主昨日把画像带回来时,明明很勉强,今日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可外面正下着雨呢。”翠翘扫了一眼窗外雨势,说大不大,总归没晴日便宜。 萧青鸾正在兴头上,闻言,身形微微往后靠了靠,倚着绵软的迎枕,凤眸微微敛起,似锦绣堆里养出的猫主子,慵倦而贵气。 “皇兄因下雨免过朝会吗?”萧青鸾秀眉微挑,身形动了动,裙摆下的长腿也缩上椅圈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笼着薄纱的红罗裙迎风而动,繁复而靡丽,着细绫袜的足尖时隐时现。 翠翘望了一眼自家主子,暗暗咋舌,主子若非身份贵重,性子又张扬些,哪里需要挑选驸马?公侯之家的贵公子们,怕是争着抢着要娶回去。 刚用过午膳,翠翘进来禀报,画上那几个人都到齐了,正在花厅候着。 萧青鸾忍着困倦,去花厅扫了一眼,一众锦衣公子起身行礼,各个身量修长,可她总觉少了些什么。 “那几身天青色长衫,叫他们换上,随他们在园中活动。”萧青鸾轻轻揉了揉困倦的眼皮,“本宫先去歇会儿。” 换上同一色的长衫,被带到园子里,几位公子窃窃私语了一阵,谁也不明白长公主想做什么。 睡了小半个时辰,萧青鸾终于清醒。 雨已停歇,可园中花草树植仍在滴水,走在小径上,一不留神,鞋履还会沾上泥污。 看到他们稍显狼狈的模样,萧青鸾明白,即使给他们穿上齐辂最喜欢的颜色,站在齐辂曾待过的地方,他们也半点不像齐辂。 可惜,她以为酷似齐辂的那个人,实际上却是齐辂本人。 最晚上巳节前,皇嫂定是要再问起的,到时她如何回应? 园中被冷落许久的公子,有的殷勤,有的躲闪。 萧青鸾只觉乏味,她何时需要这般委屈自己了? 言罢,她霍然起身,朝园外走去:“送他们出去,园子重新洒扫。” 回到寝屋,茜桃奉上热茶,打量着萧青鸾的脸色,温声劝:“公主不必忧心,皇后娘娘不是说您自小同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有婚约么?下回娘娘若再问起,您自可用婚约暂且挡一挡。” 婚约? 两个字如引信,倏而将萧青鸾按下的思绪炸开。 她想起来忘的是什么事了,燕七说,齐辂向齐夫人请求取消婚约! 他跟踪她,无缘无故帮她。 宁可被罚跪祠堂,也执意不娶谢冰若。 萧青鸾一口心忽而窜到嗓子眼,莫非齐辂和她一样,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一定是! 阴雨天,天色暗的早。 茜桃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正要问她何时传膳。 忽然,萧青鸾冲茜桃摆摆手:“你先出去,本宫有事吩咐燕七。” 茜桃出去,不多时,燕七进来。 “燕七,本宫要见齐辂,不能让人发现。” 不让人发现,把齐辂带进公主府?这个难度,燕七并不认为自己能挑战成功。 “属下可以带公主去齐府,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燕七说出自己的想法。 齐府那些普通护院,对燕七来说,跟木头桩子无异。 沐洗过后,换上寝衣,齐辂走出盥室。 进寝屋前,冲行川吩咐了一句:“去书房,替我把案上未看完的兵书取来。” “是!”行川应声,即刻朝书房走。 齐辂推开房门,抬脚走进寝屋。 绕过屏风,脚步骤然顿住,一贯清肃的眸子惊起巨大波澜。 “很惊讶吗?”坐在榻边的萧青鸾,笑靥明灿,缓缓站起身,凤眸凝着他,“齐辂,我说过,你我两不相欠,既已重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不必管我的事,也不必因我取消同谢姑娘的婚约。” 齐辂听得莫名,心口被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揪起。 她在说什么? 他们不过数面之缘,因特别留意过,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揣摩过,可她何时说过两不相欠了? 重来?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齐辂垂眸看了看身上寝衣,又抬眸望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脊骨微微起了一层凉意,她对他似乎熟稔到,近乎诡异。 见他看自己的寝衣,似乎有些介意,萧青鸾愣了一下,笑道:“你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倒也不必如此。” 很简单随意的一句话。 齐辂下意识捏了捏耳垂,遮掩住耳尖的红,面上镇定到他怀疑自己神魂已然出窍。 望着眼前眸光澄艳坦荡的萧青鸾,他竭力稳住心神,去理解她的骇人之语。 第11章 艳媚 竟然没生气? 萧青鸾有些诧异,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她果然猜对了,齐辂确实带着前世记忆,否则听到她刚才那番话,早该是见鬼一样的表情,而不会是眼前的镇定清肃。 “公子,兵书我拿来了。”行川推开门,同往常一样,风风火火朝屏风走去。 -- 第17页 刚走到屏风侧,身后一阵疾风横扫过来,行川被定在原处。 燕七没想到行川会直接进门,他自己方才又刻意避开,是以出手迟了一瞬。 只一瞬,行川什么都看到了。 “行了,解了他的穴。”萧青鸾冲齐辂挑挑眉,笑意张扬明艳。 她并不在意被齐辂身边的人发现,总之不会传扬出去,至于如何解释,那是齐辂该操心的事。 穴道解开,行川手中捧着的兵书跌落在地,险些砸到脚面,他身形却丝毫微动,仍僵直站在原地。 公子寝屋竟藏着女子,还是长公主! “你放心,本宫今日不是来叙旧的,只是来取面具。”萧青鸾随手拍拍齐辂的肩,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狐狸面具?”齐辂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涩哑。 今夜她会出现在他内室,是因为知道上元夜戴面具之人是他。 似乎还不止如此,她几乎笃定,他明白她口中说的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事。 究竟哪里出了错?他确定自己从未失忆,至少从记事起,那些重要的事,全都在脑海中。 若他入京前见过长公主,甚至有过任何亏欠或是纠缠,他都不会忘。 可明明他是入京后,才见了她寥寥数面,更多时候是在梦里相见。 听出他语气里一点点的吃惊,萧青鸾心下生出一丝快意。 他没想过,会被她发现吧?更没想到,她也带着记忆。 “对。”萧青鸾点点头,不欲多做纠缠,转而冲行川道,“行川,你知道在哪儿吧,拿来还给本宫,本宫绝不再招惹你家公子。” 闻言,行川更是呆若木鸡,看看长公主,又看看齐辂,震惊又茫然。 那面具真是女子的,而且还是长公主的! 长公主和公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公子才来京城多久?果然是闷声办大事的人。 难怪公子执意同表小姐解除婚约,该不会是长公主要求的?要不,人能追到家中来了!而且还是直接出入内室,可了不得! 若让旁人知晓,公子的仕途也算完了。 一定是长公主苦苦相逼,行川想着想着,眼眶发红,咬牙忍着泪回道:“行川知道,这就去取来,只求长公主放过公子。” 说完,怕萧青鸾反悔似的,拔腿就往外跑。 虽急得什么似的,却还不忘了把房门紧紧合上,唯恐坏了自家公子清誉。 齐辂默然片刻,心中虽有许多不解,却已接受事实,长公主确实对他很是熟识,甚至对他身边的小厮也熟悉。 两不相欠,重来,你有哪里是我不曾见过的? 她方才说的话,织成细密的网,紧紧缚住他心口,齐辂张了张嘴,许多疑问涌至唇畔,终于还是咽回去。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无话可说,如今谁也不必勉强,齐辂,你可以欢欢喜喜去娶谢姑娘。”萧青鸾顿了顿,皙白明艳的小脸,莹着极夺目的光彩,“我让皇兄下旨给你们赐婚添添喜气。” 第 一回生出这想法时,心口还会痛,此时说出口,却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终究不会再有交集,她便洒脱些,做那个首先放手之人。 “多谢长公主美意,可是不必了。”齐辂斟酌着措辞,语气淡然,负于身后的指骨微微攥紧,“既是两不相欠,也请长公主说到做到,勿要干涉齐辂的亲事。” 闻言,萧青鸾愣了愣,她一直想让皇兄下旨赐婚,便是存着补偿齐辂和谢冰若的心思,齐辂这么一说,似乎很对。 说好两不相欠,齐辂也不需要,若她执意如此,倒显得她欠他更多似的。 “随你。”萧青鸾很无所谓。 行川取来面具,双手奉给萧青鸾。 原本没在意的面具,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因着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齐辂莫名想留下,却想不出理由。 只能眼看着萧青鸾戴上面具,如上元夜一样,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背影,潇洒利落地随燕七没入沉沉夜色里。 “呼,吓死我的!”看不到人影,行川才长长舒了口气,同情又担心地望着齐辂,“公子,您是怎么招惹上长公主的?她不会再来了吧?” 齐辂没应,闭上眼,那双明灿的凤眸在脑海中清晰秾艳。 “行川,我平日里有梦行症吗?”齐辂睁开眼,疑惑开口。 “没有啊。”行川更困惑,“公子为何这般问?” 看来,不是他梦中做了什么孽。 “去打听一下长公主,看她可曾去过江南。” “公子!”行川急了,公子不躲着,还上赶着去打听? “叫逐风来。”齐辂忽而有些心浮气躁,几乎要失控。 懂事起,他已鲜少如此沉不住气。 “好,我去,现在就去!”行川欲哭无泪。 内室安静下来,齐辂坐在榻上,鼻端萦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甜腻,清雅自然,如沐花间林下。 是她身上的香气。 手中兵书许久不曾翻动,齐辂移开视线,往她坐过的榻边位置落了落,眸光一闪,似被灼了一下。 在她眼中,他们究竟有过怎样的牵绊,才让她能够坦然自若地坐在他的榻上? 忽而,他把兵书丢到一边,合衣睡下。 今日之前,他总刻意晚睡,希望一切能恢复如常,不会无端梦到那双凤眸。 -- 第18页 可今日,他合上眼,心下藏着浓烈的期许,若她说的那些是真的,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依旧是重重迷雾,齐辂不躲不避,往前走去,吉乐响起,周遭迷雾顿散,霍然开朗。 他端坐马背上,身前簪花,经过一间酒楼。 又是这间酒楼,他曾梦到过,也曾真正从楼下走过,接住她的玉簪。 齐辂想抬头,看看二楼窗口位置,身体却不受控制。 骤然一片骚乱,他被突然出现的侍卫围困,酒楼门口走出一道艳丽身影,容色秾丽,神态张扬:“把他带回公主府!” 画面一转,他又置身一处陈设富丽的宫宇,临窗置着一张软塌,似是女子寝屋。 “你们读书人最是清傲,把名节看得比命都重。” 齐辂循声望去,心口一窒。 美人榻上,绣垫软枕,长公主着一身合欢红的寝衣,衣料柔软服帖,勾勒出她窈窕身形。 她笑靥明灿,姿态雍容,翘起的足尖勾着一只合欢红绣金色龙爪花的软鞋,玉质纤足上下轻晃,软鞋悬在足尖,荡呀荡,降落未落。 “明日本宫名声坏了,你可不能不负责的。”长公主笑着,仰头就着精巧的小持壶浅饮一口,酒意醺然,缓缓爬上她皙白细腻的双颊,艳媚娇飒。 “请公主殿下放臣离开。”齐辂听到自己拒绝。 长公主竟当街抢亲?齐辂愤然,世间怎会有如此不成体统的女子! 他握紧掌心,空有一身武艺,面对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不可奈何。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要做驸马,也不要和这个寡廉鲜耻的女子有任何牵扯。 蓦地,他睁开眼,望着灰暗的帐顶,额间凝着细密汗意。 原来是梦。 真的只是梦吗?可若不是,他为何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这些,脑中没有任何记忆? “公子,属下打听过了,长公主从未离开过京城。”行风禀报。 齐辂摆摆手,收拾好从翰林院带回的书册,起身离开书房,神色恹恹:“知道了,不必再查。” 长公主府,萧青鸾同容筝二人在园中,她抚琴,容筝弹箜篌,半日转瞬便过去。 吩咐了茜桃亲自带人送容筝回去,萧青鸾正要回房,却见翠翘立在廊下,一脸不忿。 “谁惹咱们翠翘姑娘生气了?”萧青鸾笑问。 翠翘跺了跺脚,上前,气鼓鼓道:“公主,昨日那起子嘴碎的坏胚子,竟然在外头编排公主,说公主喜怒无常,最是难伺候,公主可要重重责罚他们!” “罚他们做什么?他们说的也没错呀。”萧青鸾这会子心情好,并不在意,更何况,她并不需要那些人亲近她,畏惧她,远着她,倒是更清净。 因着此事,薛皇后召她入宫,萧青鸾带着许多新搜罗的小孩玩的木雕,一并带入宫中。 “听说你让人冒着雨去公主府,又是换衣,又是冷落,磋磨半日,还是一个也没瞧上?”一想到萧励的脸色,薛皇后只觉脑仁疼得紧,“没瞧上也罢,你先前说的那个人呢,可找着了?” 整个后宫,都没有让她这样费心。 来时,萧青鸾早想好了说辞,她挽住薛皇后的臂弯,娇声哄:“皇嫂别骂我,也别动怒,这次我真没胡闹,那个人我找着才知道,原来并没有那么喜欢。兴许我的姻缘偏就应在陆修身上,待过了上巳节,皇嫂替我跟皇兄说说,准我出京去找找?” 第12章 梦萦 去江南宁阳府总得想个由头,先前她一直没想到,陆修的名头倒是正得用。 薛皇后头更疼了,青鸾说是为了去找陆修,她却不敢信。 “定国公找了十几年没找着,你从未出过京城,去哪儿寻?”薛皇后不敢随便应承,“你想出京游玩,同我说没用,得圣上应允才成。” “皇嫂。”萧青鸾嗓音放得更软,殷切地望着薛皇后,希望薛皇后至少答应帮她劝劝皇兄。 可不管她怎么缠,都没用。 圣上令齐辂为翰林院侍读兼吏部员外郎,官居正五品,和状元季长禄一样品阶,都是新科进士中头一份的。 齐太傅令齐夫人备家宴庆祝,齐夫人心里气还没消,负气应下。 除二姑奶奶齐轶借故没回来,其他人皆到场,连五姑爷霍敬臣也特意请假,从定北大营回来,携齐淑回府。 “恭喜四哥!”霍敬臣没用酒杯,端起碗,倒上一碗酒,敬齐辂。 满满一碗酒说喝就喝,面上笑意诚挚。 “行了,坐下吃饭,别把营中沾的匪气带回来,齐轲就是被你带坏的。”齐夫人对齐淑夫妇,素来不留情面。 立在她身后的樊姨娘,眼中泛着泪,向齐太傅求助,齐太傅却避开她的视线,什么也没说。 一杯酒下肚,肺腑升起灼烧感,齐辂放下酒杯,冲齐夫人拱手道:“敬臣性情率直,母亲勿怪,既然母亲心情不悦,齐辂便带敬臣出去吃。” “齐辂,你休要放肆,先是高中探花要退亲,害得冰若大病一场,今日又对为娘不敬,不怕御史参你一本吗?”齐夫人站起身,气得身子微微发抖。 “夫人,今日大家齐聚,是为辂儿庆祝,你少说几句吧。”齐太傅微微叹息,他朝事繁忙,家中几个孩子都是夫人照看大了。 老三齐轲自小不成器,夫人怕辂儿跟着学,就送去江南教养,齐太傅还特意替他延请名师。 -- 第19页 辂儿一表人才,又高中探花,被圣上器重,夫人该高兴才是,却越发严苛,齐太傅就怕夫人对齐辂过于苛刻,反而把孩子越逼越远。 “我可以不说。”齐夫人冷着脸,岁月留下的痕迹板在脸上,她轻轻拍了拍身侧谢冰若苍白消瘦的手,望向齐辂,“除非齐辂依照婚约,娶冰若进门。” “母亲。”齐辂嗓音淡漠,唤着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一丝温度,唇角稍稍扬起,带着嘲弄,“我自认做到了你们期待的一切,只这桩亲事,我不想任人左右,可不可以?” 厅中烛光摇曳,他颀长的身形定定立着,脊骨劲直,清傲中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齐淑眼睛红了,她以为齐家只有庶女是不被喜欢的,四哥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为何受到最苛刻的对待? 气氛蓦然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齐轲握着酒杯痛饮一口,龇牙咧嘴道:“娘,四弟已经够好,您就依他一次又如何?也没见您对我生这么大气,要我说,四弟就是做得太好,你们才变本加厉要求他。” “你闭嘴!”齐夫人冲了齐轲一句,面色却是稍稍缓解了些。 正当齐轲以为插科打诨奏效,能帮齐辂避过风头。 谁知,齐夫人望着齐辂,平静开口:“我不同意,冰若温柔细致,我就想要她陪伴左右,就想要她做我的儿媳,旁的女子,任你想娶谁,都休想进我齐家门。” 齐辂面上笑意愈深,清肃的眸子愈淡漠,最后一丝希冀也暗淡下去。 他没看齐夫人,眼眸微敛,幽沉落在手中酒杯上,放回食桌边缘:“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究竟是不是齐家人。” 话音落下,厅中众人皆是一脸惊骇。 “齐辂!”齐太傅眉心紧蹙,很不认同。 齐夫人指着他,指尖剧烈颤抖:“你……你这个逆子!” 逆子吗?齐辂转身,抬脚便要往外走。 “辂表哥。”谢冰若心口一痛,狠狠咬住下唇,尝到浅浅腥甜,她从齐夫人手下挣脱,提裙跑到齐辂面前,挡在门扇中央,拦住他。 她喘着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杏眸盈着泪,质问齐辂:“你执意退亲,是因为长公主吗?她要你退亲,还是,你心悦她?” 长公主? 齐辂愣然,脑中无端忆起近来她屡次入梦的情形,闲卧美人榻,雪足趿软鞋,凤眸明灿,笑颜艳媚,风华无双,耀目似一道光。 心悦长公主?不,他只想弄清楚,她说的两不相欠,究竟是谁欠了谁,欠了什么。 若是真的亏欠,他还清便是,也好叫她莫要再扰人清梦。 可自从那日她来取走面具,他反反复复做着同样的梦,再无进展,无处探寻。 或许,他可以该去见见那个人。 “何必牵扯无辜之人?”齐辂扫了她一眼,“你我虽有过婚约,齐辂却从未有一丝冒犯,表妹如此轻贱齐辂,想必也同意退亲,往后只存兄妹之谊,请表妹谨言慎行。” 说罢,不等齐夫人一众回应,大步往外走。 霍敬臣性子直,甚至没顾上同其他人交待一句,嘴里喊着“四哥”,追出去。 夫君和四哥都离开,姨娘说话又不得用,其他人从未把她当个人看,齐淑没有理由留下,回望樊姨娘一眼,急急跟上。 酒楼雅间,另置一桌席酒,齐辂饭菜没吃几口,倒是指尖沾酒,在桌上涂涂画画,同霍敬臣讨论了半宿北疆舆图。 “四哥,窝在京中实在没劲,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定北大营?”霍敬臣亮晶晶的眼眸,盛着崇拜和惋惜。 他家世寻常,没读过什么书,凭着一把子力气和运道,成为从四品的中郎将,机缘巧合救下落水的齐淑,才能娶到太傅府千金。 可齐辂不同,他功夫好,又熟读兵书,若去军中,定能建功立业。 “北疆确实不甚安定,不过愚兄还有别的事要做,若有一日,北疆起战事,定和敬臣一道上阵杀敌。”齐辂笑道。 深夜回府,府中上下尽数歇息,一派宁和。 正院上房,齐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翻得齐太傅头疼:“别气啦,辂儿是几个孩子里最争气的,亲事不成,我亲自向岳丈大人赔罪,你何苦强求?” 思量半宿,齐夫人终于忍不住,说出忍了十几年的旧事:“老爷,他再争气,终究不是我生的,若不用婚事拒拘着他,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离开家里,我们这些年的栽培岂不是白费!” “你说什么?”齐太傅惊得瞪大眼睛,骤然清醒,“辂儿出生时,我亲自守在产房外,咋么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魔怔了!” “老爷,我们的辂儿早就死了。”齐夫人眼眶一红,扑簌簌落泪,“现在的齐辂,是我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 上巳节连着清明,满朝休沐三日。 头一日去太庙祭祖,萧青鸾规规矩矩和睿王萧劬一起,跟在皇兄萧励身后,举止雍容贵气。 香云袅袅,萧青鸾跪在明黄软垫上叩拜,起身时,抬眸望着壁上先皇的画像,努力去想幼时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关于父皇的记忆。 父皇驾崩时,她还太小,他做的所有事,都被史官记载。 对萧青鸾来说,那些记载,同其他人的传记并无太大区别,唯有一样她记得清楚。 当年太医院院正薛直,是个仁厚博学的医痴,年少成名,二十六七才成亲,向父皇提出对固元汤的质疑,被国师针对,也被父皇不喜。 -- 第20页 没多久,甄直受圣命替吴嫔诊脉,被人发现秽乱宫闱。 此等密辛,连皇兄也不知,萧青鸾得知此事,还是前世有人匿名递状纸,替甄直喊冤。 丑事被捂得严严实实,父皇一气之下降罪甄氏全族,族中男丁流放,女子没入奴籍发卖。 甄直嫁入定国公府的胞妹,也被牵连,纵有定国公护着,太后拦着,也被降旨剥夺诰封,贬妻为妾。 天下人只当是甄直冲撞国师,冒犯天颜。 萧青鸾眸色一沉,倒也没说错,甄直跟吴嫔之事,恐怕正是国师设计。 步出太庙,萧励小心扶着薛皇后,往白玉阶下走。 萧劬比萧青鸾稍稍落后半步,冲萧青鸾笑道:“小王明日约了几位友人打马球,皇妹可要一起去?小王派人接你。” “不去。”萧青鸾随口拒绝。 “是哪家公子?皇妹竟连最喜爱的马球也不打。”萧劬面上笑得真诚,眼睛滴溜溜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就一定是公子呢?”萧青鸾睥了他一眼,真当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算呢,“本宫劝你还是少往外跑,多看顾些你府上一众姬妾。” “皇妹此话何意?”萧劬心下微沉,按捺着不悦。 “没什么意思。”萧青鸾快步走下去,不欲打理他。 睿王乃李太妃所生,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都讨厌。 萧青鸾随口一提,若睿王对侧妃姬妾多上心,发现他最宠爱的侧妃跟府中侍卫的亲近,想必能少给皇兄添堵。 鱼肚白的浮云被曦光镀上金色光边,拢在静谧的青菱河上。 眠香苑前,停着一辆马车,锦帷换成稍薄一些的细绸,仍绣着嫣红艳丽的龙爪花。 “容筝,东西我都买好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萧青鸾挽着容筝的手臂,从楼里走出来,撩开第二辆马车车帘问她。 “公主,容筝并不懂这些。”容筝生得曼娆,笑容却柔和,让人如沐春风,“茜桃姑娘、翠翘姑娘皆是妥帖之人,自然周全。” 可是不一样啊,要去拜祭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萧青鸾没办法告诉她,容筝说过,她母亲病逝前,并未告诉过她父亲是谁。 国师尚且得势,皇兄对他深信不疑,萧青鸾不敢早早告诉容筝,怕反而害了她。 “听到容筝夸你们了?回头记得领赏!”萧青鸾扫了一眼茜桃、翠翘,又往她们脸上添了一丝喜悦。 言罢,她挽着容筝往前边第一辆马车走去,一抬眼,竟对上齐辂望过来的视线。 他孤身一人,坐在马背上,停在街对面,不知看了多久。 对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萧青鸾愣了一瞬,两世第一次见齐辂来花楼地界,他不是最厌恶脂粉味? 去钟灵山要出城,本不走这条路,齐辂也不明白,为何认出她的马车后,自己会跟着过来。 等他神思归位,已立在花街上,眼睁睁看着她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进了眠香苑。 昨日便听行川说,她曾召数位年轻公子去公主府,令他们个个换上天青长衫,得了难伺候的名声。 上巳节休沐,行川担心得整宿没睡,唯恐长公主召齐辂伴驾出游。 一直未见公主府来人,行川才放下心,齐辂的心却莫名悬起,她召了哪位公子出游? 此刻才知,不是公子,而是曾在画舫匆匆见过一面的花魁容娘子。 萧青鸾狠狠瞪回去,别开脸,扶着容筝的小臂先上马车,又把容筝拉上来。 即便齐辂转性,出入秦楼楚馆,与她何干? “走。”萧青鸾令下。 齐辂骑马,脚程快,到兴国寺时,却扑了个空,弘仁大师不在寺中,去山中另一处祭拜故人。 他捐了百两香油钱,把马交给门口的小沙弥,准备按小师父说的方向去寻。 回过身,正欲往石阶下走,却见阶下迎面走来一人,是萧青鸾,身后跟着容筝。 “又是你?”萧青鸾愕然。 一路车马劳顿,她只是想在寺中歇歇脚,用些斋饭再去祭拜,没想到又遇到齐辂:“本宫已说得很清楚,齐大人为何还阴魂不散?” 第13章 识破 阴魂不散? 齐辂无奈,纵使她不愿见到他,也不必如此颠倒黑白。 梦里梦外见过数次,齐辂对她的脾性也了解几分,并未直接还嘴,而是扭头冲兴国寺门口的和尚问:“小师父,你说是她先到,还是我先来?” 和尚是个半大少年,心性秉直,也不认得轻车简从的长公主,双手合十应:“是施主先来敝寺。” 萧青鸾停下脚步,层层叠叠的丁香色烟罗裙摆,轻轻擦过石阶边缘,柔柔垂下,如山间晨雾裁成。 她扬起下颚,绣缠枝春梅的领口处露出一段雪颈,眸色不善,凝睇齐辂。 站在高她数级的台阶上,齐辂眸光往她雪颈处落了落。 蓦地忆起梦中勾着软鞋的雪足,还有长街上,她向他讨回玉簪时,掐着一圈赤金花丝镯的雪腕。 上元夜篝火旁,小女娃说得没错,长公主样貌生得极好。 可任谁对上她此刻的眸光,也生不出半分绮念。 若长公主所说的亏欠,是他梦中当街抢人之事,那也是长公主欠了他,他还没向她讨说法,她倒是屡屡咄咄逼人。 -- 第21页 齐辂一手负于身后,锦带束腰,羊脂玉佩贴着衣摆轻晃,玉质翩翩缓步走下。 经过她身侧时,施了一礼,慢条斯理道:“幸而有小师父为证,否则微臣又要蒙冤。” 又? 萧青鸾气结,瞪着他的背影。 好,此番是她误会,可从前的事,她何曾冤枉过他? “齐大人,本宫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萧青鸾暗暗咬牙,指骨移至后腰处,悄然攥了攥金丝红绫软鞭,忍怒道,“下回你最好离本宫远着些,否则休怪本宫不客气!” 前世把他抢回公主府,金丝雀一般囚着他,折了他一身傲骨,他倒还知道愧疚,用余生补偿她。 如今双双重来,她放过他,他却如此不敬。 想来在他心里并非两不相欠,而是她欠他更多些? 不可理喻! “容筝,我们进去!”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凤眸忍着薄怒,不再去想齐辂。 顺着小和尚指点的方向找了一路,齐辂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弘仁大师的所在。 一抔小土丘前,竖着一道石碑,他身着木兰色律衣坐在石碑旁,无意中遮掩住石碑上字迹,齐辂不知是何人的坟茔。 坟茔简陋,似乎疏于打理,土丘旁躺着厚厚一堆长草,看土色,是新拔的。 弘仁大师双腿盘缠而坐,手持酒壶,腿边摊开的油纸上,摆着啃去一半的烧鸡。 “薛玠。”齐辂走上前,随手夺过他手中酒壶,饮下一口,“世人若看到你喝酒食肉,还会不会争抢着听你讲经?” “他们信奉的是弘仁大师,而我此刻只是薛玠。”他抢回酒壶,抹了一把酒渍,仰面冲齐辂笑,“风光无两的探花郎,怎么有空来我这小破庙?” 能把大琞第一禅寺兴国寺,说成是小破庙的,也只有弘仁大师一人。 “小弟有一事不明,来找弘仁大师解惑。”齐辂毫不犹豫,直接道明来意。 梦魇困惑他许久,长公主又说过那样一番话,统统不能按常理推论,他只能来找薛玠。 “梦到从未见过的人,从未经历过的事?”薛玠愣了愣,笑如弥勒,“若当年师父遇到的人是你,该就不会说我与佛有缘了。”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师父曾说,世间法相万千,极少有缘人偶然得窥前世,皆因前世修行所得善缘。” “你说我梦到的是前世?”实在匪夷所思,更让齐辂震惊的是,他竟然接受薛玠的说法,“可梦中,我并非出家之人,何谈修行?” “这么想就狭隘了不是,谁说修行非得是出家人?”薛玠拈了拈身上律衣,指给齐辂看,“我穿着这身衣袍,喝酒吃肉是修行,你高居庙堂,为国为民,亦是修行。” “说人话。”脑中纠缠许久之事,似隔着一层薄薄轻纱,只一戳便能窥得全貌,可齐辂心下莫名焦灼,沉不下心。 “你梦到的是前世,这些机缘皆是你前世苦苦求来,至于为何而求,只有你自己清楚。”薛玠说罢,抬手仰面,将壶中酒灌入口中,一气饮尽。 酒水顺着他嘴角滑落,滚入衣襟,一身酒香。 萧青鸾沿着山路上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登时惊呆。 因齐辂,也因薛玠,更因薛玠口中的话。 前世甄太医沉冤昭雪后,圣上特命人寻到甄直的坟冢,迁回甄氏祖籍。 萧青鸾也是凭着并不算清晰的记忆,寻到此处。 弘仁大师未出家前,是沐恩侯府的庶长子薛玠,也是皇嫂同父异母的兄长,她自然认得。 可薛玠为何会在此处?齐辂又为何来此? 还有,薛玠说齐辂梦到前世? 所以他根本就不记得前世,去他房中那晚说的话,完全是鸡同鸭讲! 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为何没露出一丝困惑,装得可真像! 一股强烈的愤怒直冲心口,萧青鸾深深凝着齐辂,凤眸泛起猩红。 “大师,别来无恙啊。”容筝从萧青鸾身后走出来。 虽着寻常春衫罗裙,却因身姿曼妙,举手投足皆是风流韵致,不卑不亢,已是媚骨天成。 “你认得弘仁大师?”萧青鸾心口理不清的疑问,又多了一根。 无数往事涌来,心口对齐辂的怨怒忽而被冲刷淡去。 前世匿名递状纸,替甄直洗冤之人是谁?容筝投湖后,尸骨未入殓,便不翼而飞,带走她的又是谁? 萧青鸾凤眸流转,望望薛玠身侧石碑,又收回来,视线落在容筝窈窕的背影上。 那些想不通的答案,呼之欲出。 是薛玠。 眼前的甄直墓是薛玠所立,他识得容筝,是因为他知道容筝是薛太医的独女吗?可他为何敬重薛太医? 若四下无人,她定然直接开口相问,可容筝在,萧青鸾到嘴边的话,狠狠咽回去。 走到容筝身侧,只听容筝笑道:“自然认识,大师曾说等我攒够赎身银子,就娶我,不知此话还作不作数?” 闻言,薛玠身形僵直,他本就席地而坐,倒看不出什么。 萧青鸾却是惊得站立不稳,急急揽住容筝的细肩,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下意识朝齐辂望去,撞上对方眸中同样惊骇的眼神,看到齐辂颀长的身形微微晃了晃,萧青鸾才终于肯定,她没听错。 原来,容筝一直不肯让她帮忙离开眠香苑,只因容筝想自己攒够赎身银子,她想嫁弘仁大师薛玠?! -- 第22页 第14章 身孕 “施主说笑,贫僧乃出家之人。”薛玠放下酒壶,站起身来,神色自若扫了容筝一眼。 往事倏而闪过脑海,他桀骜冷肃的面孔,古井无波。 很快移开视线,落在齐辂面上:“贫僧此间事了,先行一步。” 齐辂从惊愕中回过神,很想问问薛玠,他是否真向容娘子应承过,可眼下追问,不合时宜。 立在容筝身侧,萧青鸾察觉到容筝的异常,她面上含笑,唇色却咬得发白,被萧青鸾挽住的手臂微微颤抖。 方才的话,容筝旧友寒暄般轻描淡写,可萧青鸾能感受到,她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问出来,且她很在意薛玠的回应。 可惜,薛玠并不在意,甚至眼神也未有波澜。 眼看着齐辂冲薛玠抱拳还礼,薛玠迎着清寒山风朝她们走过来,欲借道下山。 山风拂起他木兰色律衣,他神情沉肃,渺远如佛陀。 下山的路,被萧青鸾和容筝挡在身后,容筝没动,萧青鸾也没让。 薛玠并未从容筝身侧走,而是从萧青鸾面前走到她左侧,企图绕过容筝。 眼前余光察觉到一滴晶莹坠落,萧青鸾愣愣望向容筝,却见她眼睫微湿,笑颜柔妩。 “大师,出家人能喝酒吃肉,为何不能娶妻?”容筝轻笑出声,嗓音绵媚,望着同她们错身而过的薛玠,“容筝赎身银子尚未攒够,大师何须匆匆躲我而去?故人想见,说句话罢了,难道大师怕我吃了你不成?” 勇猛,大胆,容筝,不愧是你! 薛玠走在离她较近的一边,萧青鸾猛然侧眸,正好捕捉到他轻缓缥缈的脚步停滞一瞬,又继续朝前。 “要去追吗?”萧青鸾问容筝。 “不用。”容筝摇摇头,眸色已宁静如常,转而望着土丘前的石碑,好奇道,“公主要祭拜之人,是从前的太医院院正甄太医?” “对。”萧青鸾回身,冲身后不远处,捧着祭礼的茜桃、翠翘招手,走到石碑前,缓缓屈身,奉供祭礼,“我也怀疑国师居心叵测,所以我相信甄太医,父皇做错事,我一定会还甄氏一族公道。” 容筝颔首,上前屈膝跪坐,把路上折的一簇山花摆在石碑前:“听闻甄太医在世时,时常赠医施药造福百姓,确实是为让人敬重的前辈。” 言罢,容筝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极诚心。 见她如此,萧青鸾凤眸盈盈,眼睫湿润。 甄太医,本宫带她来看你,你且再等等,本宫一定会揭穿国师的阴谋,替你昭雪。 一旁,齐辂双臂环抱,清肃的眸光沉沉落在萧青鸾身上,若有所思。 她并非一直张扬跋扈,也不是追着他到的此处。 扶起容筝,萧青鸾见天色不早,便吩咐茜桃准备下山回京。 话音刚落,眼见余光扫过一角天青色长衫,萧青鸾抬眸望向齐辂,凤眸微瞠:“齐大人为何还没走?” 为何? 齐辂也很想知道。 清肃的眸子凝着萧青鸾,脑中快速闪过许多画面,梦中她凤眸噙着无限委屈深凝他的模样,她抢他回府,雪足勾软鞋,笑靥明灿威胁他的情形,还有薛玠走前说的话。 得窥前世的些许机缘,全是他苦求而来。 齐辂很是怀疑,莫非前世他被萧青鸾抢回公主府时,无意中被马蹄踢坏了脑子? 否则,他为何会对金玉其外,寡廉鲜耻的长公主念念不忘? “微臣在等长公主。”齐辂放下手臂,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长公主有话要问。” 听他说完,萧青鸾蓦地忆起薛玠的话,对,她险些忘记质问齐辂! “容筝,你带茜桃她们先走,在马车上等我,我有话问齐大人。” “可是……”茜桃不放心。 萧青鸾迫不及待想弄清楚,齐辂究竟是怎么回事。 颇有些不耐地冲茜桃等人挥挥手:“走吧,走吧,齐大人的功夫不在燕七之下,自会照看好本宫。” 茜桃等人无法,只得扶着些容筝,先行下山。 此处山林,林子不深,未听说有猛兽出没,草却长得茂盛。 没有清晰的山路可走,幸而茜桃她们方才走过,踩出一道踏软下去的草径。 萧青鸾提起轻柔的叠纱裙摆,露出一抹绣着春梅的鞋面,雪青裙摆拂过长草,草茎弯下腰,俯吻过鞋面春梅,又直立起,望着春梅踏远。 “上次本宫说的话,你分明一无所知,为何假装知晓,蒙骗本宫?”萧青鸾怕被草茎绊倒,一直盯着脚下。 “微臣并未骗公主。”齐辂将视线从她脚面收回,落远些,凝着前方渐暗的山林,又拧眉看着她慢吞吞走路的模样,“公主说的那些事,微臣虽全无记忆,却有幸在梦中得知。” 齐辂脚步快,说话间已不知不觉越过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公主说两不相欠,微臣看到的却是公主强行掳臣入府,不知微臣哪里欠了公主?” “对,确是本宫有错在先,可谢姑娘呢?”萧青鸾顿住脚步,眼神愤然凝着齐辂。 反抗的方式何其多,他为何要养外室?而且,是在她身怀六甲之时。 闻言,齐辂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凝着萧青鸾被水汽沾湿的裙摆、鞋面,反问:“关谢姑娘何事?” 他说不管谢冰若的事,所以把谢冰若养在外面,是他自己想要的。 -- 第23页 走了半日路,润湿的细绫袜沾着早已疲累不堪的脚,很不适,萧青鸾却未流露一分。 此刻听到齐辂说的话,她忽而有些撑不住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齐辂第一次见她这般虚弱,好似受到莫大的打击。 “公主有话不妨直言,莫要回头又冤枉微臣。”齐辂不明白,简单的一句话,为何惹她难过。 心口一阵莫名揪痛,他攥紧拳心,按下心口不安。 “本宫冤枉你?”萧青鸾伸手握住金丝红绫软鞭,使尽力气挥向齐辂,“你走,别让本宫再见到你!” 天色一寸一寸暗下来,山间只映着薄薄月光。 她秾丽的眸子少了些许神采,泛着粼粼泪意。 齐辂本可以轻易躲过,却岿然不动,站在原地,由着软鞭抽在肩头,落在草茎上。 “长公主可还解气?”齐辂淡淡问。 泪意蓄在眼睫,倏而坠落,萧青鸾长睫颤如蝶翅,愣住,她没想到齐辂会任由她打。 见她没反应,齐辂懊恼轻叹,他不该被薛玠的话影响,主动招她。 他屈膝蹲下,侧首望向萧青鸾,舌尖暗暗抵过齿根,默然不语。 “做什么?”萧青鸾不懂。 “天色已晚,微臣想尽快下山,长公主若不嫌弃,便由微臣背公主下山。” 山路难行,若她不小心受伤,或是扭到脚,又是一桩麻烦。 理智告诉萧青鸾,她该拒绝,让齐辂自己先下山,燕七自会出现,带她回府。 可齐辂第一次要背她,还是主动提出,虽事出有因,且不甚情愿,萧青鸾仍心有触动。 他是臣子,她是公主,他本就身负保护她的职责。 不过是背一下,只当他同燕七一样。 “你最好走稳些,别害本宫摔跤。”萧青鸾嘴里嫌弃不已,却上前一步,俯身轻轻扣住他肩头,雪青纱罗裙温柔拢在他衣摆。 走动时,双腿疲累尚能忍受,适才停顿片刻,小腿僵麻,不听使唤,萧青鸾几乎是半摔在他身上。 身前日渐腴秀的软润撞在他硬邦邦的脊背,生疼,萧青鸾眸中泪光重新凝蓄。 他负着她站起身,萧青鸾搭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使力,稳住身形,稍稍拉开距离。 忽而,她松开左手,眸光落在他刚被打过的肩头,轻咬下唇。 叫他记着痛也好,省得下回再乱说话,惹她动怒。 脊背上绵软压过来,又移开,齐辂身形只僵直一瞬,便行动如常,耳尖却微烫。 留下同她理论是错,他竟主动背她下山,又是一错。 她身轻体软,背在身上,无异酷刑,似乎只要沾上她,他总会做出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 惹不起,躲得起,日后,还是远着些好。 齐辂看了看天色,心下悄然舒一口气,不必担心她察觉到异样。 趴在齐辂背上,萧青鸾很快便被困意包裹。 他肩膀宽,隔着春衫也能感到温暖,步幅稳健均匀,催人入梦。 混沌间,萧青鸾有种往下坠的不踏实感,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身子自然贴他更紧些,馨香的气息拂在他颈侧,呼吸匀停,萧青鸾睡熟。 齐辂背着她,动作僵硬,察觉到她睡熟,才放下芥蒂,边走,边侧眸望她。 她气息这样近,温温热热,带着花间林下的雅香。 “燕七,驸马呢?”萧青鸾忽而开口呢喃,吐词含混,“本宫有好消息告诉他。” 齐辂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欢喜,细细辨认好一会儿,才辨出她说的话。 驸马,是指从前的他吗? “什么好消息?”齐辂稍稍别开脸,嗓音尽量保持镇定温和,试探问。 “太医说,本宫有了身孕。”她语气欢喜。 齐辂猛然侧眸,深深凝着她,却见她仍睡着,眼睫犹带湿意,唇角含笑。 第15章 动心 兴国寺下的山道上,只余一辆马车,车厢外四角挂着琉璃珠灯。 暖黄灯光中,七彩流苏随风摇曳,茜桃面色焦急,在车厢旁来回踱步。 看到趴在齐辂背上睡着的主子,愕然不已。 愣了一瞬,才撩起车帘。 齐辂调转足尖,正要背对车帘,把萧青鸾放下。 道旁林中,燕七跃下树枝,轻巧落在齐辂身侧,伸出手。 见到他,齐辂脑中又回响起萧青鸾的呓语。 她曾怀过他们的孩儿?怎么可能?他不可能会对一个强迫他做驸马的人动心,更不会碰她一分一毫。 一定是她又要冤枉他。 齐辂轻咬齿关,颇不情愿地放下萧青鸾。 眼看燕七稳稳抱住萧青鸾,把熟睡中的她轻轻放入铺着软垫的车厢内,齐辂眸色深沉复杂。 她果真不是在装睡? 车帘放下时,齐辂甚至看到她不踏实地缩了缩,眼睫颤了颤,却没睁开,又睡过去。 马车缓缓驶离,琉璃灯下的珠串叮当作响,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理智一遍遍告诉齐辂,不能再去想她的呓语,可她轻软含混的嗓音,欢喜的语调执着地纠缠在他心口。 齐辂闭了闭眼眸,又睁开,回身往上方的兴国寺走去。 今夜不回城,他要早些睡下。 心口被她轻软的嗓音层层缚住,齐辂很想知道,她强留他在公主府后,究竟发生过何事。 -- 第24页 兴国寺不常有香客借宿,可齐辂是弘仁大师旧友,小师父很快给收拾出一间禅房。 山色空濛,落雨潺潺,远处山头上刚浮起薄薄灰白,前头宝殿隐隐传来做早课的梵音。 齐辂穿戴整齐,临窗端坐,望着檐外斜风细雨,微微出神。 明明每日都会梦见她,为何昨晚一夜无梦?莫非佛陀有灵,借此告诉他,越是想知道,越是求不得? 长公主府,翠翘立在细颈月下美人瓶前,莳弄着新折的艳雪红、珍珠绣线菊,娇美的花瓣含羞带露。 “何时落的雨?”萧青鸾着一身合欢花细绫寝衣,墨色青丝散开,垂在服帖的衣料上,眉眼透着一丝初醒的慵倦,不经意已是艳媚惑人。 “约莫丑时。”翠翘安置好花束,上前替萧青鸾更衣,“公主不必担心,奴婢们安排一对侍卫,先送的容筝姑娘回去。” 话没说完,翠翘又跑去妆台上取来一封信,递给萧青鸾:“早些时候,容筝姑娘着人送来的。” 萧青鸾只当是保平安的话,随意展开一看,忙又合上。 桃花笺上的字迹,却已映入脑海:“齐大人可是公主良人?” 明明是容筝对不该动的人,动了凡心,却先来笑话她。 什么良人?分明是孽缘。 她把纸笺揉作一团,眸光一闪,快步走到书案旁,落笔:“大师佛性坚定,可要本宫相助?” “送去眠香苑给容筝姑娘。”萧青鸾笑意嫣然,小小捉狭终于将心口泛起的浅浅心伤抚平。 听说齐辂去钟灵山一宿未归,谢冰若特意去齐辂院中求见,却被逐风借口推拒。 去正院请安的路上遇着齐轲,她才无意中知道,长公主推拒睿王邀约的马球,也去了钟灵山。 果真这么巧吗? 辂表哥待她虽不甚亲近,对婚事却一向默认。 自从长街之上,他接住长公主落下的玉簪,似乎一切都改变,张扬跋扈的长公主竟会在琼林宴上对他多加维护,甚至不惜痛打定国公的亲侄。 如今,更是追着表哥去钟灵山,长公主尊贵美艳,世间有男子能拒绝她吗? 即便齐辂否认,谢冰若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多想。 辂表哥素来有主见,他心意已决,便不会再娶她。 谢冰若轻咬下唇,噙着泪。 朝齐夫人盈盈跪拜:“姨母,劳您对冰若的亲事多番费心,可冰若断不敢因此伤了您和表哥母子亲情,是冰若福薄,配不上表哥,请姨母做主,解除我与表哥的婚约。” “冰若,你……”齐夫人讶然,齐辂深得帝心,前途必不止于此,冰若这傻孩子,竟说放手就放手,“婚姻大事,素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忤逆不得。” “求姨母成全。”谢冰若再拜,身前地砖已洇出一团湿痕。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姨母管不了。”齐夫人倾身扶起她,轻扣她双肩,“你放心,姨母再替你找个更好的。” 哪里会有更好的?姨母不过是哄她罢了,说是为她做主,却不见请媒人定婚期,对齐辂发火多半也是做给她看,等着她识趣让步。 不管在外祖家,还是姨母这里,她们看似待她好,实则什么好处也没落到她头上。 她只是外甥女,生母又早已不再,姨母对她的情分有限,断不会替她出嫁妆,想必过些日子便会寻由头,把她送回江南外祖家去。 谢冰若臻首微垂,暗暗攥紧衣袖,眸光决然。 她必须为自己谋算。 齐辂的命,是她可怜的兄长换来的,还间接夺了她本该有的贵女身份。 她给过齐辂机会,可齐辂不愿娶她,那她就自己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向他讨回欠她的! “姨母,冰若想出府散散心,天黑前回府,求姨母准允。”谢冰若神色哀戚,苍白的面颊带着泪,柔弱可怜。 齐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点头,另派了一名会些拳脚的嬷嬷跟随。 驶离齐府大门,谢冰若坐着马车,漫无目的兜一圈,便引着车夫朝城外睿王别庄方向而去。 她特意从齐轲嘴里套过话,今日睿王会去别庄垂钓,没请什么人。 到达别庄附近,谢冰若说想一个人静静,把丫鬟嬷嬷支开数百米外,独自一人沿着湖边走。 别庄外,湖水广阔,雨还没完全停,天地间悬浮无数微小雨珠,苍茫混沌。 谢冰若脚步轻,衣衫色彩素雅,离湖边垂钓的睿王只三丈远时,才被侍卫察觉。 “什么人!竟敢打扰睿王爷!”侍卫冷肃拔刀,刀锋凛然。 “王……王爷?”谢冰若杏眸微瞪,似是受到极大惊吓,“小女子……” 话没说完,脚踝被绊了一下,斜斜往湖面跌倒。 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唔,救命!”湖□□,正合她意,她状若绝望地挣扎,“救我。” 湖水淹过口鼻时,她分明看到锦衣玉带的身影飞身过来,谢冰若无声莞尔,任由身子往水下没入。 被一双大手捞起,抱入怀中,有人唤来郎中替她诊治,睿王盘问她丫鬟嬷嬷,又吩咐人去煎药,煮驱寒汤。 她统统知道,却一直做昏迷状,维持着最惹人怜惜的姿态,直到其他人退下去,只睿王一人守着她。 回到府中,齐辂又重新开始梦到萧青鸾,很清晰。 -- 第25页 清晰到,他仿佛亲身重历。 梦里,萧青鸾成日笑颜如花,想尽法子哄他开心,他自然拒之千里。 他的冷淡,她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热情张扬,似一团凤火,以融化他周身冰冷为乐。 明知是梦,齐辂却能清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动摇,所有人都要求他努力做到最好,唯有她,只想着把她认为最好的都给他。 所有人要求他谦和温润,为齐家重振荣光,可她,一颦一笑俱是风流明艳,光一般炽驱他心间阴霾。 一记稍稍温和的眼神回应,也足以让她欢欣数日。 她那般张扬跋扈的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低下来,俯就他。 睡梦中,齐辂下意识捂住心口,忍着潜滋暗长的心痛,跟随梦境往前。 他看到自己动摇。 明知她喂他饮酒的用意,掠过她凤眸暗藏的小心思,他却不动声色,悉数饮下。 锦帐春暖,玉臂雪腻,酒香流连,随处醺染乱绯。 她欢喜又委屈,凤眸颤颤深凝他,笑中噙泪。 泪水滑落发间,他轻吻她墨软青丝,他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试着去给她回应,可他同至亲之人也是冷淡疏离,回应总是生涩笨拙,不得其法。 每每见她笑靥明灿,他下意识便想倾身堵住她艳丽的唇,去看她秾丽的凤眸如何潋滟柔妩。 可他从未做过,想靠近却耻于亲近,怕她看不起已折断傲骨的自己。 “表哥,我坏了睿王骨肉,可我不想以卑微的侍妾身份入府,求你帮帮我。”谢冰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你无奈悔婚,我不怨你,只求你这一次好不好?” 他手书的退婚书和道歉信被萧青鸾烧掉,同表妹的婚约,是他违背在先,而且,他还对萧青鸾动了心。 “好,我会想办法。”齐辂拧眉应下。 细柳巷,他租下一处小院,又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不能让睿王的骨血在他眼皮子底下有闪失。 “表哥,谢谢你,只有你能帮我了。”一向守礼的谢冰若忽而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襟前,楚楚可怜。 齐辂心生嫌恶,正欲推开,院门却先开了。 “齐辂?”熟悉的嗓音,带着哽咽的哑然。 她扶着燕七的手,身子摇摇欲坠,最爱的红罗裙下淌出一大滩血。 “齐辂,本宫终于可以不爱你了。” “不要!”齐辂呼喊着,从梦中惊醒。 梦境戛然而止,齐辂望着浅墨灰色帐幔,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滩血污,触目惊心。 第16章 抢回 “夫人,奴婢罪该万死。”护送谢冰若出城散心的嬷嬷跪在齐夫人身前,面色灰败。 “发生了何事?”齐夫人瞥她一眼,视线扫过窗棂,又收回,眉心微蹙,“这么晚才回府,冰若呢?” “小姐已回房梳洗,说是明日再来向夫人请安。”嬷嬷说着,嗓音弱下去,慌张又无措。 “既已平安回来,你为何说自己有罪?”齐夫人不解。 上巳节休沐,出游之人不少,她也是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才特意派出身边最稳重的嬷嬷跟去。 “夫人!”嬷嬷猛然抬头,心一横,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齐夫人。 “你说什么?冰若落水,还同睿王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个时辰?”齐夫人惊得瞪大眼睛,倚着凭几,仍止不住发颤。 老爷乃圣上亲信,冰若却同睿王爷有了首尾。 不,冰若是个懂事孩子,不会如此糊涂。 “你先起来,悄悄去叫一位女医入府。”齐夫人沉声吩咐。 可惜她没有女儿,身边得用的人不懂验身。 目送嬷嬷快步走出去,齐夫人又唤贴身丫鬟备好银两。 若真有事,少不得要封女医之口,决不能让谢冰若带坏齐家名声,她虽没有女儿,却有孙女漪姐儿,明年及笄便要议亲。 不出半个时辰,齐夫人便亲自带医女来到谢冰若的院子。 “姨母怎么来了?”谢冰若盥洗过,半干的发垂在素色寝衣上,衬得她面色不太好,唇色发白。 “你这孩子,生病怎不同姨母说?”齐夫人坐在她榻边锦凳上,忍着怒气,冲医女笑道,“劳烦替她瞧瞧。” 来的路上,医女便得了吩咐,知道不是简单诊病。 “是。”医女躬身行礼。 继而,走到近前观察谢冰若眉眼,又往她交叠的衣襟处望望。 谢冰若心惊不已,面色越发苍白,脸颊却有一丝异样的红。 “得罪。” 医女替她诊了脉,又让嬷嬷帮着按住谢冰若,褪下她里袴检查。 泪水打湿软枕,谢冰若只觉屈辱万分,可她不敢叫,姨母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会护着她。 幸好,睿王爷喜欢她,答应让王妃派人接她入府。 “夫人,小姐染上风寒,民妇去开方子。” 齐夫人从女医的神色中,几乎已猜到结果,起身冲嬷嬷吩咐:“看着她,没有我吩咐,不许离开院门半步。” 女医告知齐夫人结果,又写下风寒方子,带上沉甸甸的银锭子离去,心下却是不屑,堂堂太傅府的深闺小姐,竟无媒无聘与人苟合。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若传到圣上耳中,会不会影响你和儿子们的前程?”齐夫人又气又急,全无主意,“若齐辂早早娶她进门,就不会发生此事。” -- 第26页 “你还怪辂儿?”齐太傅气结,放下书卷,抖着花白胡须,狠狠盯着齐夫人,“养恩大过生恩,辂儿是个可怜孩子,你莫要把孩子逼成仇敌。” 言罢,他丢下书卷,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思片刻。 “尽快把人安置在外面。” 毕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齐夫人一时有些不舍:“能不能等她病愈送出去?” 齐太傅摇头。 圣上尚无子嗣,睿王本就不算安分,圣上素来提防他,齐太傅不可能为一个谢冰若,冒失去帝心的风险。 翌日,打听到细柳巷有处院子,齐夫人便匆匆把人挪过去。 “你说什么?”萧青鸾愕然从桃树下的美人榻上坐起身,盖在脸上,用来遮光的薄薄书卷哗啦一声落地,压住几片绯色桃瓣,“细柳巷?” “对呀,奴婢还是偶然听到有人说,齐府小姐被人沾了身子,才特意让人去查看。”茜桃抬手摘去萧青鸾鬓边飘落的桃瓣,目露疑惑,“可搬去细柳巷的,分明是表小姐,不是嫡小姐齐漪。” 细柳巷三个字,扎在心口,一碰就钻心地疼。 “再派人去查查,是谁在诋毁齐家小姐。”萧青鸾抬手,指腹轻轻搭在心口位置。 广袖上的桃瓣被风吹落,柔柔洒在书卷上,随着书页翻动,倏而被夹入书页间。 她同齐辂的纠缠,早已过去,齐家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见不得有人用以这般肮脏的恶意,去毁掉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细柳巷的院子,仍是齐辂置办的吗?他迟迟未娶谢冰若,又谢绝她让皇兄赐婚的好意,为何忽而把人安置在外头? 莫非是婚期将近,为了避嫌? 很快,萧青鸾起身,把脑中纷乱的思绪抛散。 他要娶谁,何时娶,与她无关,她甚至没兴趣去打听。 天色渐暗,气派富丽的公主府,处处亮起琉璃珠灯。 琴弦断,萧青鸾屈膝坐在廊庑下美人靠上,亲手换琴弦。 夜风温柔挽起她腮边发丝,她凤眸凝着琴弦,玉面微垂,神情专注,檀色琴座压住她一角合欢红褶裙,难得娴静美好。 长公主府几乎是比着东宫的规制修建,守卫森严,还有诸多暗卫。 若非凭借梦中记忆,齐辂根本没把握潜入公主府。 隐匿在离萧青鸾寝屋最近的屋脊上,齐辂愣愣凝着萧青鸾,眸光扫过她合欢红的裙摆,忽而湿了眼眶。 隔着一条人命,还是他们的骨血至亲,她还会原谅他吗? 不会的。 齐辂在心中悄悄回应自己。 虽不知后来又发生何事,他做过什么补救,可她早已表明态度。 长街之上,她不仅未抢他入府,甚至对他不屑一顾。 琼花林中,也并非有意替他解围,只不过是厌恶陆信把他二人牵扯在一起,才出头。 她去他寝屋取回面具时,已说得足够清楚,从此两不相欠。 若他不记得那些痛苦旧事,以全新的齐辂站到她面前,她肯不肯重新来过? 一念闪过,齐辂心下有了主意,她的心若已收回去,他便再抢回来! 屋脊灰暗,可他身形微微一动,忽而被燕七察觉。 “什么人!”燕七厉声呵斥,顺势飞身上前拦住欲离开的齐辂。 “齐大人?”燕七愕然望着齐辂,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院外侍卫听到燕七的呵斥声,朝寝屋方向围过来,听脚步声便知人数不少。 “公主?”燕七挡在齐辂身前,探头询问廊庑下的萧青鸾。 侍卫们的兵甲声已至院墙外,铮地一声,萧青鸾手上无意识用力,刚调好的琴弦又崩断。 “让他们退下。”萧青鸾丢开断弦,小心抽出裙摆,移开琴座,放在美人靠上。 被发现,齐辂面上并无一丝心虚,没等燕七动手,已大大方方飞身而下,立在庭院中,凝着萧青鸾:“长公主安好。” “本宫自然好得很,可惜潜入不速之客。”萧青鸾立在石阶上方,斜斜倚着朱漆立柱,姿态慵懒,“齐大人好大的本事,竟能避开守卫,夜闯公主府。” 廊庑下琉璃珠灯轻轻摇曳,暖光温柔倾洒在她发间眉眼,如沐月华。 她面上含笑,明灿凤眸却凝着薄怒:“你更喜欢大理寺,还是顺天府呢?” 第17章 同行 “公主息怒,齐辂并无恶意,只是有事想向公主请教。”齐辂规规矩矩行礼,姿态谦和。 燕七不确定是否要退下,望向萧青鸾,等她吩咐。 可萧青鸾并未看谁,她小臂抬起,广袖顺着匀润的小臂滑下些许,露出一抹雪腕,腕间赤金花丝镯精美耀目。 她眸光凝着指尖杜鹃红的丹蔻,幸而没被琴弦刮花。 眸中怒意淡去,她嗓音慵倦:“燕七,还愣着做什么?送他去顺天府!” 齐辂清肃的眸光悄然落在她腕间花丝镯上,听到她吩咐,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软枕暖帐间,她便是戴着这枚花丝镯,藤缠树般攀着他,香软的身子连同花丝镯一道,温柔起落。 可惜,梦会醒。 “齐大人,得罪。”燕七拱手。 齐辂眸光微闪,稍稍敛起痛色,神情淡然:“有劳。” 钟灵山道,背她下山之前,齐辂还理直气壮说她冤枉他,才几日不见,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 第27页 对上齐辂的眸子,萧青鸾眉心微动,回望他,眸光带着探究。 齐辂没再多言,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朝院门方向走去。 他的眼神,凝着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萧青鸾越发疑惑。 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既然再一次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便是没在意她在细柳巷小院前留下的遗恨,如今又是想演哪出? 想不通,便不想,萧青鸾不愿再为他费心神。 齐辂生得高俊轩朗,脚步不疾不徐,举手投足是浑然天成的书卷气,似书中走出的最难描摹的玉质君子。 可是,捂热他的心,何其难。 她曾付出能想到的一切,最终也只换来愧疚补偿,即便死在他怀中的一瞬,她没感受到他的爱,齐辂的真心,始终隔山隔海。 “往后有事求见本宫,务必递拜帖,走正门。”萧青鸾望着齐辂走出月门的背影,心口撑着一股硬气,“否则,休怪侍卫们刀剑无眼。” 闻言,齐辂脚步一滞,微微侧首,眸光扫过疏影摇曳的月门石壁,又止住,没有回头看。 她是在告诉他,若下次他再夜闯公主府,就让侍卫们取他性命吗?这次只是让人送他去顺天府,嗬,还真是仁慈。 颀长俊逸的身影,绕过门洞,倏而不见。 萧青鸾身形忽而软下来,凤眸凝着月门上摇曳的花枝竹影,眼睫被夜风吹得微微湿润。 此后,你依约娶你心仪之人,本宫愿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却不要你们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齐辂乃朝廷命官,又是太傅最有出息的幼子,琼林苑陆信被打之事,顺天府尹也有耳闻。 所以,并未一板一眼对齐辂施刑责,他当着燕七的面,以大琞律法训诫齐辂,眼角余光关注着燕七的表情。 未见有异,很快便找个合理的台阶下,把二位请回去。 待二人走远,顺天府尹长吁一口气:“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年轻人闹脾气,苦了我这把没根基的老骨头咯。” 京中为官数年,他可不傻,长公主府是什么地方?若非提前熟悉府宅布局,又知晓侍卫暗卫们的交班时辰,齐探花能摸到长公主寝屋去? 那些又是谁告诉他的呢?自然不会是府中下人,还得是长公主本人! 哎呀,原本以为探花郎会是新科进士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入了翰林,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没想到被长公主相中,老天都在帮状元郎季长禄啊。 紫宸宫中,萧励翻开一道密折,立时震怒。 “放肆!乱臣贼子竟敢欺瞒朕,顶替举子,混乱朝堂!”萧励气得,双眸泛红,握着折子的手止不住发颤,“查,朕定严惩不贷!” 折子是齐太傅昔日门生,从江南加急送来。 江南一落魄举子在公堂上触柱明志而死,宁阳知府却将此事按下,未加查证,便草草结案。 冒名者和被顶替者乃亲兄弟,一个嫡出,一个庶出,进京前都是山学中的学子,而齐太傅的这位门生,正是山长。 “陛下,此事恐怕不止是宁阳府的问题,京城也要查。”齐太傅眉心紧拧。 江南富庶,人才辈出,却从未听闻有人敢如此。 冒名顶替,夺人功名,是欺君之罪。 萧励略沉吟,手中密折丢在御案上,啪地一声重响,听得齐太傅心惊。 “朕有意指派可信之人,去江南巡察。此人地位不宜太高,恐打草惊蛇,却须得明察秋毫,刚正不阿。”萧励抬眸望向齐太傅,目光犀利如电,“太傅可有合适人选?” 齐太傅呈献密折前,已经想好。 闻言,他躬身屈膝,缓缓跪下。 他是老臣,又是帝师,萧励素来敬重他,甚少让他跪,可这回,萧励没出声阻拦。 “陛下请恕老臣无状,老臣以为,犬子齐辂性情耿介,自幼长于宁阳府,又是新科进士,堪当此任。”齐太傅伏拜。 “太傅大人倒是放心。”萧励未置可否,盯着齐太傅花白的发,神情莫辨。 齐太傅抬起头,跪姿笔直,眼眸对上萧励,面色坦然:“辂儿习过武,足以自保,又是去替陛下分忧,老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闻言,萧励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密折上,慢条斯理道:“听说太傅府中小姐,心系皇弟睿王,不知可有此事?” 怕什么来什么,此事果然被圣上知晓。 齐太傅身姿压得极低,被岁月挤出沟壑的额头,压着冷硬地砖:“老臣惶恐,老臣也是近日才知,乃府中寄居的表姑娘,机缘巧合被睿王搭救,入了王爷法眼。” 说话间,一滴汗滴落地砖。 “老臣恐照顾不周,已将人另行安置。此女的姨娘,是老臣夫人胞妹,夫人念其自幼失恃,才多加照拂,可其父宁阳知府尚在,老臣夫妇未敢越俎代庖为其定亲。送回江南,或是留在京中,伏请圣上示下。” “如此。”萧励微微颔首,眉眼舒展,语气也变得缓和,“既是睿王喜欢的,便留她在京中,由睿王安排便是。” 言罢,他起身,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齐太傅,眉眼暄和,似昔日蒙齐太傅教导之时。 “朕信得过太傅,也信齐辂能办好,京城有朕盯着大理寺去查,宁阳府还要齐辂去走一趟。”萧励嗓音和缓沉稳,“此事不宜声张,劳太傅回去传齐辂入宫。” -- 第28页 “老臣遵旨。”齐太傅如芒刺背之感渐渐消散。 年轻的帝王越来越难以捉摸,他没几年便要致仕,几个儿子,唯有齐辂得用,只盼他早些历练成长,支应门庭。 齐太傅前脚刚走,没等宫人禀报,萧青鸾已提裙小跑进来。 一只手中,还提着食盒。 跑到御案前,把食盒放下,掀开盒盖,笑盈盈往外摆碟箸:“我刚从皇嫂那里拿的,皇兄快尝尝!” 萧励无奈接过银箸,没有胃口,却不敢不尝。 咬下小半块梅花糕,才放下银箸,望着萧青鸾:“太医去过没?你皇嫂可还好?” “好着呢!”萧青鸾自顾自坐在御案上,对萧励的微微蹙眉视而不见,咬着梅花糕道,“可是皇兄,我在京城都快闷死了!看在我每日来看皇嫂和侄儿的份上,你准我去江南玩玩行不行?” “也不全为着游山玩水,主要是沿途找找陆修,万一找着了呢,不止定国公欢喜,你也高兴。” 前面那套说辞,萧励日日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 后面这句,听着倒新鲜,他忍不住笑:“朕有什么可高兴的?” “皇兄不是着急找个人管我么?”萧青鸾咽下梅花糕,手撑案边,跳至地砖上,站到萧励身侧,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皇嫂说我与陆修有婚约,若把他找回来,我就嫁给他,听他管束,皇兄高不高兴?” 萧励听着,哭笑不得,皇妹口口声声说去寻陆修,实则笃定寻不到吧? 皇妹从未出京,行事又冲动,在外面祸害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不好。 “此事……”萧励本能要拒绝,一开口,又顿住,脑中闪过什么,立时改口,“也不是不能应承你,只要皇妹答应朕的条件,朕就准你去江南。” “好!”萧青鸾喜不自禁,忍不住拍手道,“只要让我去江南,不管皇兄说什么,我都答应!” 萧励颔首:“你一人前去,朕不放心,正好有要事派一位监察御史去江南,朕要你与他同行,不得单独行动去胡闹。” 就这? “好!”萧青鸾不假思索,应得极爽快,脑中想象着揭穿国师身世谎言的情形,笑得凤眸粲然,“我这就回去准备!” 第18章 不见 “娘,漪姐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我的心头肉,背上不清不白的名声,她将来怎么办?”大少夫人跪在齐夫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已哭红眼眶,“您若不站出来,儿媳只能自己去替漪姐儿讨个公道。” “祖母。”齐润望着齐夫人,伸手拉母亲,没拉起来,只得红着眼跪在母亲身侧,“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姐姐,她已经一天不吃不喝了。” 门外,齐轲正想进来支银子,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顿了顿,攥起拳心跑出去。 翰林院外,披上新绿的柳树下,齐轲气愤填膺把事情说与齐辂听。 “齐家数你最聪明,四弟,你说此事该怎么办?”齐轲梗着脖颈,很想拉着谢冰若去长街人最多的地方,告诉大家,是她做下的丑事。 大哥身子不好,自小却替他挨了不少板子,齐轲不能坐视不理:“一定是谢冰若,她向我打听过别庄所在,故意出城摸过去,若非做下丑事,娘怎会让她风寒未愈就搬出府去?幸好四弟有识人之能,没听她定亲,否则……” 否则,齐家的媳妇儿,去勾搭睿王,传出的话岂不是更难听? “三哥休要再提。”齐辂眉心轻拧,他不想再同谢冰若有任何牵连,不想让公主再误会第二次。 “容我想想。” 没等他给齐轲回话,齐轲已眼睛一亮,朝他斜后方喊:“爹,您怎么来了?” “混账,你四弟正当值,你来添什么乱?”齐太傅看到齐轲,立时拉长脸训斥。 训罢,完全不给齐轲说话的机会,转而向齐辂道:“圣上召见,速去紫宸宫。” 紫宸宫中,萧励并未多说,径直把密折递给齐辂。 待齐辂看完,抬眸,神色肃然:“陛下,微臣在山学时,听说过曹迁、曹过二人,高中进士的是曹迁,其中必有隐情。” “爱卿也认为曹过是含冤而死?”萧励望向齐辂,认真的眼神带着怒意。 齐辂摇头:“微臣不敢断言,可庶子曹过颇有勤勉之名,而他的弟兄曹迁名气更大,却是因为逃课。” 所以,此案十之八九是官商勾结,科考舞弊。 “朕命你为六品监察御史,以探亲之名回江南宁阳府,查明此案。”萧励语气冷峻,叮嘱,“到宁阳府之前,别走漏风声。” “微臣领命。”齐辂恭敬行礼,“即日便去礼部调取曹氏兄弟卷宗。” “爱卿且慢。”萧励唤住他,嗓音已然缓和下来,面露难色,“朕还有一事相托。” 齐辂眉眼清肃,凝着萧励,心下生出一丝奇妙的异样:“陛下请说。” “此事本不该劳烦爱卿,可长公主性子执拗,为去江南游玩,苦缠朕许久,朕无奈应允,却担心公主闯祸。”萧励清了清嗓子,压下浅浅的心虚,“朕令她与监察御史同行,她已答应,烦请齐爱卿替朕照看长公主,回京时,务必把她一同带回。” 前面一件,有些难办,后面一件,更是难上加难,萧励自认做不到。 可他钦点的探花郎,心窍玲珑,比之状元季长禄更甚,想必自有办法。 -- 第29页 即便如此,为表体恤下属,萧励还是冲已然惊呆的齐辂问了一句:“爱卿可有为难之处?” 齐辂心口怦怦跳动,微微敛眸行礼,遮掩眸中惊喜之色,缓缓应:“微臣定不负圣命。” 可真是擅长排忧解难的好臣子!萧励一颗心落到实处,喜形于色,因科举案生出的愤怒也消散不少。 回府后,萧青鸾赶忙命林嬷嬷带着茜桃、翠翘收拾箱笼,眉飞色舞,一脸欢喜。 “嬷嬷就留在京城照看,让茜桃、翠翘跟我去就成。” “可是,公主第一次离京,人生地不熟,她们年纪小没经过事,不跟着,老奴不放心啊。”林嬷嬷急急出声。 “正是没经过事,才带她们出去见识一番,怎能总让嬷嬷受累?”萧青鸾把林嬷嬷按入圈椅坐下,哄道,“有暗卫保护,皇兄还特意命监察御史看管本宫,本宫定不会胡来,嬷嬷安心便是。” 终于把人哄好,萧青鸾走出寝屋,迎面碰上翠翘。 “公主,流言之事,奴婢打听清楚了,散布谣言之人已扣在门房处,公主可要见见?”翠翘说的,是齐漪被人污蔑清白之事。 萧青鸾只愣然一瞬,便想起来,上前两步,自花篮中捏起一根嫩草,逗着廊下金丝笼中的百灵鸟:“什么人造的谣?同齐家有仇吗?” “有仇倒是没听说,只不过,那婆子住在一位女医隔壁,两人平日交好,入夜女医被请去齐府后宅,回来时手里多了百两纹银。” 夜里,齐府内宅,还收了不菲的银子? 萧青鸾动作一滞,葱指捏住的嫩草不经意被小百灵啄了去。 见状,翠翘继续道:“婆子悄悄看到,就向女医打听,女医想着平素关系好,一时没忍住,把齐府小姐失了清白之事说漏嘴。她叮嘱婆子不外传,婆子要分她的银子,女医不肯给,婆子心里有气,就把这事儿传扬出去,想给女医招祸。” 真有人失了清白? 翠翘方才还说是谣言,可见此人不是齐漪,齐家待字闺中的小姐,除了齐漪,便只有谢冰若。 而谢冰若,已被安置在细柳巷。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紧,莫非是齐辂对谢冰若情难自禁?她凤眸微颤,脑中蓦然浮现从前欢好情景,又猛地摇头,抛掉纷乱思绪。 面对真正喜欢之人,他会难以自持吗? 她手扶朱漆立柱,缓缓倚着美人靠坐下,身上艳丽的胭脂红罗裙铺散又垂落美人靠边,轻柔随风。 “是齐府哪位小姐?”萧青鸾淡淡问。 翠翘察觉到主子心情骤然低落,很不明白,可她还是如实回应:“搬至细柳巷的那位谢姑娘。” 真的是谢冰若。 齐辂究竟有多念着她?连成亲也等不及吗? 失了体统,所以齐夫人着恼,把人搬出来,齐辂给安置在细柳巷? 思量间,又听翠翘道:“谢姑娘出身低微,眼界倒是不低,公主可知她委身之人是谁?” 还能是谁?谢冰若只同齐辂有婚约,满心满眼也只有齐辂。 “谁?”萧青鸾状若无意,轻描淡写问。 “睿王。”翠翘想起侍卫禀的话,掩唇轻笑,“还是那位谢姑娘自己去城外别庄,故意同睿王邂逅。” “什么?”萧青鸾猛然抬眸,不可思议地凝望翠翘。 竟然是睿王,不是齐辂? 所以,从前齐辂对不起她,如今他的未婚妻爬上了睿王兄床榻? 嗬,这才是弘仁大师口中说的,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吧。 唇角刚翘起些许,萧青鸾神色忽而呆滞,那她曾抢夺别人的夫君,今生也会有人来抢她的? 眸光扫过宫檐上灿金的琉璃瓦,萧青鸾笑得眉眼弯弯,若有人能从她手中抢夺什么,她倒是很期待。 “把婆子和女医一并送去顺天府,记得让张大人贴告示替齐漪正名。” 走出宫门,齐辂并未回翰林院,也未去礼部,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然站在长公主府外。 她可知道,他便是新任监察御史?若知晓,她还愿不愿意与他同行? 齐辂很想亲口问她,哪怕听到她不愿,能同她说两句话也好。 “齐辂求见长公主,劳烦通禀。” 他身着浅绯色五品常服,锦带束腰,气度卓然,门口侍卫略略打量,便差人进去通禀。 “不见。”萧青鸾断然拒绝。 谢冰若跟了睿王,他才想起来找她?这算什么? 被拒绝,齐辂并不太意外,倒也没多等,淡然离去。 隔日,齐府大少夫人欢欢喜喜带齐漪出门挑衣衫首饰,缝熟人便夸赞长公主如何英明。 很快,全京城都知道,给齐家丢脸的,不是齐漪,是寄居在齐府的一位庶出表小姐,苦缠探花郎不成,转而勾上睿王爷,听说还在等睿王妃松口,允她以侧妃身份入府。 侧妃的名讳,可入皇家玉牒! 翠翘笑嘻嘻进来回禀,说百姓们都在夸长公主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闻言,萧青鸾忍俊不禁,放下手中桃瓣形茶则,笑道:“不骂本宫张扬跋扈了?” 二人正说笑,茜桃匆匆进来:“公主,齐大人在外求见。” 萧青鸾面上笑意淡化些许,摆摆手:“本宫没空,不见。” 府门外,齐辂得到回应,眸光落在手中锦盒上,指骨收紧,无可奈何。 -- 第30页 锦盒里,是母亲和大嫂特意备的谢礼,他自告奋勇送来,想借此见见她,谢她,也说一说江南之行。 没想到,她已厌他自此。 即便知道从前是误会,知道谢冰若是睿王的人,他并未对不起她,她还是不肯原谅吗?因为孩子? 齐辂心口一阵刺痛,落寞离去。 收拾齐备,很快便到启程之日。 听说监察御史已在府门外等候,萧青鸾提起裙摆,艳丽如蝶,轻快跑出来,面上笑靥明灿。 见到齐辂的一瞬,笑意忽而凝滞:“怎么是你?” 齐辂立在阶下,上前两步,递上锦盒:“微臣受家母、长嫂所托,谢公主替齐漪洗清污名。” 哦,原来他前两次求见,是为此事。 “本宫接受你的道谢。”萧青鸾示意茜桃收下谢礼,冲齐辂挑眉,一脸高傲,“你可以走了。” 她话音刚落,齐辂立时明白,萧青鸾并不知晓,他就是监察御史。 “公主先请。”齐辂侧身让开,展臂恭迎。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脑中闪过,萧青鸾身形绷直,凤眸微瞠,愕然盯着齐辂:“你就是新任监察御史?” 第19章 温软 “微臣以为,公主知晓。”齐辂手臂端平展开,保持恭迎姿态,肩阔腰窄。 他语气淡然,心口却是暖融融一片。 方才,她从门里跑出来,那般欢喜,身后是古朴大气的福字影壁,衬得她艳丽高华,灿若明珠。 会不会有一日,她也如此刻这般从门内跑出来,扑入他怀中,欢喜他回来? 脑中想象着拥她入怀的情景,齐辂清肃的眉眼,倏而暄和,唇角也微微弯起,心口柔软得不可思议。 “你笑什么?”萧青鸾秀眉微蹙,隔着方形小几瞪他一眼,“本宫不要与你同乘,你趁早再买辆马车,或者你去骑马!” 他在笑吗? 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唇角,不动声色,将微扬的弧度压下些许,齐辂语气平和道:“圣上吩咐不宜打草惊蛇,是故轻车简从。且微臣背公主下山那日耗费太多体力,如今尚未恢复,不宜骑马,只能暂时委屈公主几日。” “什么?”萧青鸾身形倏而变得僵硬,睁大眼睛望向齐辂。 背她下山都过去多少日子了,他竟好意思以此为借口! 还是,他话里的意思,在嫌她重? 她比寻常女子高挑,重些又如何? 萧青鸾愤然移开视线,不再看齐辂。 涂着艳丽丹蔻的指甲,搭在膝头,一下一下刮着裙面上的龙爪花:“莫非齐大人的未婚妻去睿王处自荐枕席,便是因为齐大人体力不济?” 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不舒服,忍不住挖苦齐辂。 本以为他会恼羞成怒,跳下马车。 不曾想,听到小方几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低不可闻,萧青鸾甚至以为自己听错,特意抬眸去辨认。 正好捕捉到他眸中未散的笑意:“你又笑什么?” “前世臣做过什么事,让公主这般屡次三番误会?”齐辂身子虚虚倚着车壁,长腿抵在小几边缘,衬得马车狭□□仄。 即便不适,即便她想尽办法赶他出去,齐辂却未有一丝退意,唯有在马车里,他才能理所当然把她困在身边。 “你还好意思问本宫?你既能梦到那些,又岂会不知自己做的好事?”萧青鸾再想起那些,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会认为他清傲不俗? 他比他的好三哥,不过是好了一点点。 “本宫劝你莫要朝秦暮楚,你以为她对不起你,本宫便会重新招你入府么?” “微臣自是不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齐辂轻轻摇头,清肃的眉眼凝着隽永的书卷气,玉质端方。 他风姿俊逸卓然,深凝着萧青鸾,嗓音低缓:“微臣确实不知公主所说之事,梦里只看到公主抢臣入府,以酒为媒,以色惑臣,并未有其他。” 八个字,落在萧青鸾耳畔,掷地有声。 所有过往,在他眼中,果然只是她一厢情愿。 而他短暂的回应,也不过是被她容色迷惑。 萧青鸾别开脸,透过窗帷罅隙朝外望去,凤眸露出一丝疲惫,心下怅然。 从钟灵山回来后,她一直以为,他在梦里已然忆起那些往事,没想到,那些爱和痛仍只系她一人。 他什么都不记得。 这些时日的刻意疏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准儿,他还觉着冤枉。 “臣虽不记得,有一件却可向公主保证,婚约乃外祖母所定,我从未在意过谢冰若,无论公主是否抢亲,臣都不会同她有任何牵扯。”齐辂嗓音沉润舒缓,莫名安抚人心。 听罢,萧青鸾收回视线,蜷长的睫羽轻颤,凝着齐辂。 眸中升起浅浅水光,视线变得模糊,看不清齐辂的表情,可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 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萧青鸾岂会不知他的清傲? 他说,他从未喜欢过谢冰若。 若他所言非虚,确实不会履行婚约。 细柳巷小院,她看到谢冰若娇娇柔柔环抱他,去之前也查过,那处小院乃齐辂租下,便认定齐辂背着她养外室。 确实,他也曾想解释,可她不愿听,甚至从此连话也未多说一句。 -- 第31页 给他休书,他不肯离开公主府,日子一长,萧青鸾便随他去。 一切苦痛,皆从细柳巷开始。 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他? 泪水涌向眼眶,长睫下缘忍出一抹浅浅海棠色,承托着睫羽内的晶莹。 心口钝痛,凤眸也微微刺痛,萧青鸾如画的眉眼微微蹙动,眸中晶莹终于一颗一颗坠下来,扑簌簌止不住。 隔世之事,她该如何去求证?若真是误会,她半生自苦岂不荒唐可笑? “别哭。”齐辂在心里轻唤。 往事入梦,此生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她落泪,齐辂心口一阵剧痛,如刀绞。 他指骨微动,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拭泪,拥她入怀,紧紧抱住她。 可他不能。 指骨紧紧攥起,小臂微微发颤,齐辂竭力隐忍住冲动,他必须装作毫不在意,才能一点一点重新走近她。 “公主何故如此?”齐辂面上平静淡然,“若让人看见,该会误以为臣欺负了公主。” 闻言,萧青鸾定定望着他,泪意止住,唇畔牵起一丝缥缈的笑。 这才是她认识的齐辂,君子坦荡,又淡漠无情。 “齐大人放心,本宫再不会冤枉你。”萧青鸾垂眸,若无其事捏起帕子拭去面上湿痕,“本宫只是听你提起婚约,想到前些日子,皇嫂告诉本宫,我也有婚约在身。” 她有婚约?不可能!若真有婚约,皇后娘娘怎会吩咐画师绘制京中郎君画像,专为她挑选驸马? 理智告诉他,她定然在骗他,心却不受控制地揪紧,喉结上下轻滚,呼吸也几乎被扼住。 “其实本宫此行,并非全为玩乐,本宫特意见过定国公,答应会沿途找寻陆修的下落。”萧青鸾怕他听不明白,顿了顿,继续道,“定国公府丢失的小公子,名唤陆修,便是同本宫自幼定亲之人,本宫会把他找回来。” “那些梦,齐大人且忘了吧,本宫不会再纠缠于你。” 说罢,萧青鸾合上眼眸,背靠车壁,心绪异常宁和。 对首,齐辂愣愣凝着她,揪紧的心松弛下来,悄然没入漆暗的深渊。 天色渐暗,萧青鸾本想宿在驿馆,可驿馆间消息传递迅速,只怕没几日,江南那边便会得信,知道长公主和监察御史要去。 答应过皇兄,不单独行动,不胡闹,萧青鸾果真不闹,转而投向镇上客栈。 客栈条件简陋,即便是最好的厢房,也不及公主府的下人房。 “公主,要不咱们还是回京吧?您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种罪?”茜桃细细打扫过,又重新铺上自带的锦被,仍是红了眼眶,“若是陛下看到,或是林嬷嬷知道,不知多心疼。” 一日待在马车上,她能忍得下去,却浑身不舒服。 翠翘坐在小杌子上,替她捏腿揉肩,萧青鸾抬起酸软的小臂,指了指后颈,翠翘便又换了手法,替她按揉后颈。 “无妨,本宫没那么娇气,别人住得,本宫也住得。”萧青鸾冲茜桃摆摆手,“去打些水来,本宫沐洗过便歇息,你们也好早些歇下。” “奴婢这就去。”茜桃匆匆退出去,房门吱嘎合上。 翠翘按揉的力道正好,萧青鸾慵倦地闭上眼,几乎就要睡去。 “公主洗了再睡吧。”翠翘怕她没沐洗,睡不踏实,“奴婢给您说说京城的事,醒醒神?” “唔,说吧。”萧青鸾语气含混娇懒,连眼皮也懒得动一下。 “齐家表小姐的事,公主可还记得?事关睿王,奴婢特意让人盯着些,本以为她想做侧妃是传言,不想竟是真。” 听到谢冰若的事,萧青鸾的理智倏而拉回,睁开眼,望着翠翘。 受到鼓励一般,翠翘越说越起劲:“睿王爷确实悄悄去过细柳巷,要把人接入王府,可那位谢姑娘不肯走,反把睿王留在房中大半日。” “她想做侧妃,睿王不同意?”萧青鸾奇道。 以萧劬的个性,只要是个美人,扭扭腰,落几滴泪,莫说做侧妃,便是骑到他头上他也乐意。 翠翘摇头,轻笑:“不是,是王妃娘娘没同意,说谢姑娘的身份是够做侧妃,可名声已坏,除了王爷,不知还有多少裙下之臣,万万不能上玉牒。” “名声?名声算什么东西?”萧青鸾摇摇头,“睿王妃是忌惮齐家的势,怕谢姑娘以侧妃身份入府,对她造成威胁吧。” 同为女子,她对谢冰若虽谈不上喜欢,却也不怨,错的是那起子管不住下半身的男子罢了。 以谢冰若的出身,她敢算计睿王,还成功了一半,倒是有些胆识。 同她从前以为的娇柔似水,似乎不太一样。 “可不是!”翠翘自己都觉得惊讶,“谢姑娘的名声坏掉,王妃娘娘暗地里可没少推波助澜,王妃待府中侧妃侍妾也未见如此。听公主这么一说,奴婢总算明白,因为府中那些侧妃侍妾出身都低。” 睿王府后院之事,萧青鸾没兴趣,她掀起眼皮,瞥向翠翘:“谢姑娘呢,仍住细柳巷?” 翠翘点点头:“细柳巷的院子是齐夫人租的,谢姑娘跟睿王这么耗着,也不知齐家还会管到几时,她就不怕齐夫人着恼,再给赶出去?” 院子不是齐辂租的,是齐夫人。 今生她没抢亲,把人还给谢冰若,为何反而不一样了呢? -- 第32页 茜桃推开门,送水进来。 由二人服侍着,简单沐洗,青丝尚未绞干,萧青鸾已歪在枕上,面朝里睡熟。 颠簸一日,萧青鸾特意命她们不必值夜,茜桃、翠翘收拾妥当,便掩上房门,悄声退下。 夜色沉沉,房中静谧,春风轻柔拂过窗纸,月华透过窗棂罅隙照进来。 齐辂悄然潜入,连燕七也不曾察觉。 一室温暖,萧青鸾身上薄衾滑落,只一角虚掩腰腹,合欢红寝衣服帖在身,勾勒出窈窕线条。 一贯清肃的眸子,盛着缱绻,齐辂缓步行至她榻边,俯身去,想看清她睡颜。 甫靠近,梦中熟悉的浅香钻入鼻尖,齐辂眸光闪动,转而沉邃暗涌。 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微微发颤,一手抚过她腕间赤金花丝镯,顺势撑在里侧,臂弯收拢,小心翼翼将她囚在怀中。 轻轻地,悄悄地,隔着衣料感受到梦里才有的温软。 他玉雕般的下颚轻轻贴近她纤巧的肩,轻柔吻过她雪颈侧墨缎似的发。 “有我在,你找不到的。”齐辂呢喃,低不可闻。 第20章 抱起 回房,齐辂闭上眼,脑中仍想着她娇娇袅袅的睡颜,鼻端似还能闻到她发间浅香。 被熟悉的迷雾包裹,齐辂心中揣着难以言喻的惊喜,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往迷雾深处走去。 不知走过多少年岁,眼前豁然开朗,是她的寝屋,熟悉又陌生。 她明艳的面容变得沉静,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妇人神韵。 涂着丹蔻的手,勾过持壶,未看他,饮下一口梨花酿,嗓音慵缱:“驸马有些年头没来本宫寝殿了吧?今夜留下如何?” 说话间,她将指尖酒盏拍在桌上,凤眸望过来。 举手投足,美得让人心惊。 “少喝些酒。”齐辂听到自己温声劝。 萧青鸾笑笑,起身自博古架上取下一枚白玉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粒红色丸药:“吃了它,本宫便依你。” 这是什么药?齐辂疑惑地盯着她掌心丸药,心跳莫名加快。 他看到自己接过来,服下,凝着她:“公主可还记得臣第一次亲你?” 萧青鸾愣住,艳丽眉眼间,生出一丝少女的羞媚,继而,她微微失神。 “可以吗?”齐辂轻问,嗓音带着淡淡的涩哑,似有轻颤。 她颔首,凤眸盈盈。 齐辂倾身贴上她丰润艳丽的唇,舌尖轻转,流连片刻,果决地将藏匿的丸药推入她口中。 指腹轻点她下颌侧的位置,她本能咽下丸药,美眸睁大,不可思议地推开他,俯身干呕,想把丸药吐出来。 可是,来不及了。 待她转醒,望向他的视线变得陌生疏淡:“你是谁,怎会在本宫寝殿?” “臣乃公主府长史齐辂。”齐辂躬身行礼,姿仪端凝,“公主染恙,忘了一些事,臣会尽职尽责,照顾好公主。” 忽而醒转,齐辂捂住心口位置,撑在窗沿坐起身,肩膀轻靠床头立柱,心像被人剜去一块。 她想让他服下忘情丹,被他识破,反喂她服下。 公主是真的心灰意冷,要还他自由,是他自己甘愿留下,护着她,陪着她。 可她再也不会知道。 不,她知道! 齐辂猛然抬头,指骨紧紧扣住窗沿。 若她真的不知,此前便不会说出那些他听不懂的话。 虽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可齐辂明白,即便他做了半生长史,默默守护,她仍未原谅。 小镇开市随意,客栈外的街巷早早便传来食物香味,和喧嚷的叫卖声。 被吵醒,萧青鸾没睡好,眼下白皙的肌肤有一丝青。 茜桃去楼下取来早膳,菜式朴素,是萧青鸾没见过的,登时眼前一亮,恢复一分神采。 正欲下箸,便听茜桃道:“太过简单,要不还是奴婢重新做几道吧。” “不必。”萧青鸾摆摆手,夹起一块薄饼,又舀起一小匙菜粥咽下,点点头,“尚能入口。” 用罢早膳,登车前,萧青鸾扶着车门边缘,回首吩咐翠翘:“沿途记得打听一下,看哪家少年十八九岁,且来路不明。” 定国公寻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回,自然不会轻易被她找到,更不会离京城这般近,萧青鸾只随口吩咐,并未抱太大希望。 马车驶动,有节律的轻微颠簸,狭窄的空间,萧青鸾的理智很快被困意席卷。 对面齐辂手中握着一卷书,萧青鸾撩起眼皮扫一眼,没看清是什么书,索性合上眼眸补眠。 “公主昨夜没睡好吗?”齐辂握着书卷的指骨微微收紧,语气却淡然。 “唔。”萧青鸾轻哼一声,浅浅吸气,秀挺的鼻尖微微动一下,极自然的可爱娇俏,“早上太吵,本宫睡一会子,你自看书,别出声。” 言罢,萧青鸾额头重重一点,惊得睁开眼,又闭上眼,后脑重新倚靠车壁。 行川不够沉稳,齐辂特意安排逐风驾车。 马车平稳驶在官道,外头人不多,能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不多时,萧青鸾涂着胭脂色口脂的唇微张,丰艳惑人,勾起齐辂昨夜梦境。 齐辂移开视线,轻抿薄唇,却想不起是何滋味。 再抬眸望去,眸光鬼使神差扫过她娇艳如桃瓣的唇,又以更快的速度移开,掀起车帷一角,春风煦然,无声消减他唇上热意。 -- 第33页 萧青鸾渐渐睡沉,气息浅匀,身形却不知不觉往一侧倾斜。 眼看要撞上后面的车壁时,被齐辂撞见,他长臂一伸,掌心稳稳拖住她粉颊。 叹息一声,把书卷放回小几,齐辂欠身走到她身侧坐下,掌心轻轻一带,将她身形拉回来。 肩膀沉下些许,手臂绕至她身后,环住她,她明艳的侧脸顺势贴在他襟前。 心跳声倏而放大,齐辂清晰听到胸腔内传来的咚咚声,如擂鼓。 梦中,萧青鸾贴着一方暖阔的抱枕,猫儿似的轻轻蹭了两下,又往枕中埋得更紧,唇角微扬,慵缱餍足。 浅匀温热的气息,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浅香,拂在齐辂襟前,灼得他心口发烫。 梦里如何缱绻纠缠,终究是梦,现世他第一次试着如此亲近一个人。 悬空的手离她腰侧极近,却未唐突。 姿势略微僵硬,齐辂放低小臂,掌心随意撑在她罗裙另一侧的座位上。 垂眸凝着她娇柔的睡颜,齐辂无声莞尔,绷紧的手臂放松下来,重新捞起小几上的书卷翻看。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温软娇香的人儿动了动,似要转醒。 环住她的手臂已然僵麻,齐辂仍匆匆收回,趁她清醒前,将她额角靠在他上臂外侧。 视线掠过她颤动的长睫,又快速收回,落在手中书卷上,他坐姿端直,神情专注。 萧青鸾抬手揉着额角,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熟悉的天青色衣料,登时清醒。 她霍然坐直身形,看看小几对面,又侧眸望向齐辂。 凤眸仍带着初醒的朦胧,质疑:“齐大人不是坐在那边吗?何时坐到本宫身侧来的?” 总不可能是她睡着时,自己跑到他身边,靠着他睡? 一时想不起来,她原先是坐在这边,还是对面,萧青鸾忍着轻微窘迫,凝视他。 “公主额头险些磕到车壁,所以臣自作主张坐过来,稍加照看。”齐辂合上书卷,从容自若,“并非有意冒犯。” 萧青鸾凤眸眨了眨,思绪有些转不过弯:“为何不叫醒本宫?” “公主睡前曾吩咐,不许臣出声。”齐辂一脸镇定,眸光清湛坦荡,颇为心安理得。 是吗?萧青鸾觉得齐辂有些怪,又说不上来。 凝视片刻,萧青鸾想起睡前吩咐的话,心下暗叹,齐辂身为臣子,倒真是顺服周到,让人挑不出错,难怪短短时日,便受皇兄倚重。 “有劳齐大人照看。”萧青鸾道谢。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只把他当成寻常臣子,似乎没有那么难。 “此去江南,少则一月,多则两月。”齐辂开口道,“若走水路,最快半月便能到,不知公主晕不晕船?” “不晕。”萧青鸾果断回应。 她虽未出过京城,却也曾乘小舟采莲,应当不晕。 说完,又有些后悔,走水路就没办法沿途打听陆修的消息。 萧青鸾咬咬唇,也罢,就走水路,找陆修本就是顺便,她要早些去江南收集国师欺君的证据! “好,傍晚我们便改走水路。” 黄昏时分,云霞瑰丽。 运河上的游船富丽轩敞,厢房布置比昨晚的客栈好上许多,萧青鸾唇畔噙着笑,看茜桃、翠翘边忙碌,边算着还有多少时日能到江南。 游船缓缓驶离渡口,萧青鸾胸口闷堵,去甲板透透气。 正好齐辂站在船头,江风吹动他衣摆,勾勒出他优越身形,端得如圭如璋。 他望着远方江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小姐可有不适?” 游船上还有其他人,上船之前,萧青鸾便和齐辂商议,她假装是富家小姐,齐辂等人是护送她回江南的随从。 本来有些闷,萧青鸾吸了口气,正要说,却发现吹吹江风,缓解大半。 话到嘴边,咽回去,她没多想,只当是晚膳吃的不合脾胃所致。 冲齐辂摇摇头:“没有,本小姐就是想问你,中途还停不停岸。” 船上无趣,她想时不时下去看看沿途风土人情,也顺便打听有没有陆修的消息。 “游船需要补给,小姐若要买特产,靠岸时,属下可随小姐下去看看。” 萧青鸾颔首,转身回房。 入夜,所有人皆已睡熟,萧青鸾却捂着闷堵的心口,辗转反侧。 烦乱地踢开衾被坐起来,趿拉着软鞋,想打开窗棂吹吹夜风。 可刚站起来,胃里一阵翻涌。 萧青鸾捂住唇,匆匆冲到渣斗前,俯身吐出来。 “怎么了?”齐辂住她隔壁厢房,耳力好,率先过来。 “我没事。”萧青鸾虚弱地撑着榻边立柱,面色苍白,“你出去,唤茜桃过来。” 裙摆上沾染零星污秽,她本能不想让齐辂看到自己的狼狈。 是她说不晕船,他才走水路,可现在…… 说话间,齐辂大步上前,将她横抱起来。 门口,行川和逐风双双等着,不明所以。 “小姐晕船厉害,我先带她上岸,你们几人去宁阳府等我。”齐辂简单吩咐几句,抱着萧青鸾快步走出船舱甬道。 第21章 疼人 行川望着齐辂过于着急的背影,拿胳膊肘捅了捅逐风:“诶,你觉不觉得公子怪怪的?” -- 第34页 再想到长公主夜闯公子内室那晚,行川更是震惊。 长公主都答应放过公子了,如今,看公子紧张的模样,莫非是公子舍不下公主? 即便公子与表小姐无缘,可公子是探花郎,又是陛下倚重的监察御史,京中贵女不说随意挑,亲事也定然不愁。 他是怎么想不开,非往南墙上撞? “哪里奇怪?”逐风冷冷回应。 “公子对长……小姐似乎过于关心,你说,他该不会是喜欢上小姐了吧?”行川嗓音压得低,语调却怪异夸张。 逐风瞥了他一眼,看白痴一般:“公子照顾小姐,乃奉贵人之命,且公子略通医术,带小姐下船自有他的道理。你脑子不清醒,不若回房睡觉去。” 说罢,不理行川,转身先行回房。 行川吃瘪,尴尬地挠挠后脑勺。 “齐大人,可以放下本宫吗?”萧青鸾松开环住齐辂脖颈的手,嗓音仍虚弱,凤眸却清明。 睡前,她发间珠翠尽除,此刻青丝墨缎般散开,顺垂在他臂弯处,临风拂动时,似在他天青衣袖上温柔着墨。 一缕发丝被江风吹乱,贴在她颊边,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未施口脂,唇色是自然的浅绯,因身子不适,透着一丝寻常少有的娇弱,凤眸却是明灿绝艳。 “公主身子虚弱,恐走不到客栈。”齐辂未放手,嗓音淡然,似只在陈述事实。 “不劳齐大人费心。”燕七追上,走到齐辂身前,语气冷硬,“圣上令齐大人照看好公主,却未让您单独带公主走,齐大人僭越了。” 齐辂薄唇轻抿,无力反驳。 以他的身份,别说单独照看她,便是如此刻这般抱着她,也不合适。 僵持一瞬,萧青鸾别过脸,虚弱地朝燕七伸出手:“本宫确实不宜再坐船,燕七,带本宫去客栈。” 齐辂指骨悄然攥紧,敛住眸中情绪,任由燕七把她从怀中抱走。 到客栈安顿好,已过中宵,燕七坐在萧青鸾门前,脊背倚靠门扇,抱剑而眠。 齐辂则拿着银子,沿木梯拾级而下。 雨点敲打窗棂,吧嗒吧嗒。 萧青鸾睁开眼,朝窗棂处望去,天色有些灰暗,听到外面街巷里的声音,方知是白日。 掀开薄衾,小腿放下床榻,躬身寻昨夜穿的软鞋,萧青鸾看着里裤裤管,愣住。 她的寝裙呢? 没等她细想,便听外边有人叩门,笃笃笃。 继而,传来一道陌生女声:“小娘子可醒了?奴家给你送衣裙。” “进来吧。”萧青鸾坐回榻上。 在对方开门前,匆匆拉过薄衾,盖在腿上,一时没在意她的称呼。 “客栈掌柜是我当家的。”年轻妇人捧着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进来。 把门栓上,冲萧青鸾笑道:“昨夜小娘子晕船厉害,你家夫君倒是体贴,请奴家帮你收拾裙子,自己大半夜去买药、买鞋袜衣裙。咱们这小地方,恨不得天没黑店铺就关门,也不知他怎么买到的,淋着雨回来,这些东西倒没淋湿。” 听她絮絮叨叨说着,萧青鸾惊愕不已,怎么睡了一觉,她多出来一个夫君? 愣愣看着老板娘,萧青鸾惊疑不定。 老板娘口中的夫君,是齐辂还是燕七? 燕七舞刀弄枪还行,替她买鞋袜衣裙?只想想,萧青鸾就忍不住一哆嗦。 “你家小厮也忠心,主家不在,他坐在门口守了一夜。”老板娘说着,眸光往萧青鸾面上落了落,暗自心惊。 怕萧青鸾不喜,又移开,把包袱放下,打开:“也难怪你家夫君体贴,小厮谨慎,奴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小娘子这般美貌之人,天仙似的。” 听罢,萧青鸾明白过来,寝裙是齐辂请老板娘替她收拾的,眼前的鞋袜裙衫皆是齐辂买来,他就是老板娘口中的夫君。 “劳烦你先出去,我自行更衣即可。”萧青鸾眸光落在摊开的裙衫鞋袜上,轻道。 听到关门声,萧青鸾拿起裙衫,在身上比划一下,大小倒是合适,可料子极差,连公主府最下等的粗使丫鬟,穿得也比这好。 却是齐辂第 一回送她东西,萧青鸾唇角扯起一丝轻嘲,一时不知该欢喜,还是嫌弃。 默默穿好衣裙,套上鞋袜,萧青鸾心口微动,竟然很合适。 他不是什么都没梦到吗,怎么还记得她鞋袜的尺寸? 不,从前的齐辂可不会在意她穿多大鞋。 恍惚中,觉着自己忽略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收拾妥当,她打开门扇,一抬眸,便见齐辂长身而立,站在门槛外,手中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琥珀色汤汁散发出药的清苦。 她不喜欢喝药,更不爱喝苦药,前世病重之时,也只有他亲手喂,她才愿意喝。 萧青鸾下意识拧眉。 注意到她的抗拒,齐辂心下无奈,却又生出一丝柔软。 她贵为长公主,有皇后宠着,圣上撑腰,惯常做出一副张扬跋扈的模样,实则也还是一位怕吃药的小姑娘。 脑中莫名浮现出上元夜情形,齐辂心下补了一句,胆子还极大。 “娘子身子不适,先把药喝了,待会儿老板娘再送早膳来。”齐辂凝着她眉眼,温声道。 说话间,打量着她气色,心下稍安。 -- 第35页 “谁……”是你娘子了! 萧青鸾仰面便要斥责,却受到他眼神示意,顺着他意有所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走廊尽头露出半边身子的老板娘。 哦,看来齐辂自称是她夫君,掌柜夫妇未全信。 “谁要喝苦药?你自己喝吧!”萧青鸾佯装生气,转身回屋。 齐辂莞尔,捧着药碗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药碗放在圆几上,推至她面前:“喝了药,在此歇息一日,明日启程。” “为何等明日?陆路本就慢些,你不着急?”说起这个,萧青鸾有些惭愧,微微垂眸,“我没坐过船,并非有意骗你,若耽误你的行程,你可以自己先走,我还有燕七。” “不耽误。”齐辂摇头,“行川和逐风先到,我已做好安排,且我们接下来不走官道,走小路会快些。” 萧青鸾点头:“是你自己说的,别误了差事,害皇兄怪我胡闹。” “不会。”齐辂还想说什么,耳尖地听到廊上脚步声,应是老板娘来了。 他起身,坐到萧青鸾身侧位置,捏起白瓷汤匙舀了浅浅一勺药汁,送至她唇畔,温声哄:“良药苦口,为夫喂你喝好不好?” 这把嗓音,像极了垂危之际,齐辂身为公主府长史,亲手喂她吃药,哄她的时候。 萧青鸾怔愣着,檀口微启,含住勺尖,饮下他喂的苦药。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忍受。 老板娘端着早膳,走到门外,听到齐辂哄夫人的声音。 推开门,正好瞧见萧青鸾秀眉轻蹙,乖乖喝药的模样,脸上笑出花来。 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会疼人,简单喂个药,也能羡得人脸红心跳。 第22章 洗过 “二位慢用。”老板娘放下早膳,未多打扰。 噔噔噔跑下楼,去找掌柜的咬耳朵。 “你看清楚了没?楼上姑娘真不是被歹人绑架的?”掌柜的还是不放心。 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带回一姑娘家,姑娘还是昏睡的,若不是自家婆娘拦着,他早报官去了。 倒不是多热心肠,打开门做生意,就怕遇到腌渍事,万一真是歹人祸害姑娘家,事发后,客栈少不得歇业几日,想想就肉疼。 老板娘横他一眼:“什么歹人?红口白牙,净冤枉好人。” 想到方才所见所闻,老板娘神色软下来,看了一眼门帘外头,凑近掌柜的道:“我跟你说,他们真是小两口,那位公子好着呢,小娘子脾气不小,怕苦不肯吃药,公子不仅没恼,还很和气地亲手一勺一勺喂。” “我刚嫁你那两年,也没见你待我这么好。”老板娘说着说着,气又上来。 可成亲数年,再说这个也没意思,她攥着门帘,轻叹:“幸好拦着你,没报官。” 说罢,甩帘出门。 掌柜的摸摸下颚短须,一脸不自在,嘟囔:“婆娘恁不讲理,说来说去,又怪我头上。” 楼上厢房,萧青鸾喝完药,满口清苦滋味,赶紧用两口山菌鸡茸粥压一压。 肚腹饿得疼,萧青鸾小口小口吃着,周身气力渐渐恢复。 窗外吧嗒吧嗒的雨声慢下来,她吃相好,未发出一丝声音,屋里一派静谧。 忽而一声轻响,萧青鸾抬眸望去,见齐辂坐在窗棂边,手掌撑侧脸,指背抵在窗棂上。 他双目闭合,气息匀浅,不知何时睡着的。 萧青鸾眉心微动,脑中蓦地响起老板娘说的话。 “自己大半夜去买药、买鞋袜衣裙……淋着雨回来……” 她垂眸扫过身上粗劣衫裙,又望了一眼圆几上空空的青花瓷药碗,心口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眸光复落回他身上,萧青鸾神色复杂。 为了买这些东西,让她不至于醒来失礼,他一宿没合眼? 他说只梦到她抢亲之事,以他的清傲,定会视之为奇耻大辱,为何愿意这般照顾她? 只是因为皇兄的吩咐吗? 想起昨夜,他冲进她的房间,抱她下船的样子,萧青鸾自认为没看错,能感受到他的在意。 是不是他怕自己出事,回京后,他没法儿向皇兄交待? 若他的紧张,只是因为在乎她,该多好。 凤眸凝着一丝落寞水汽,萧青鸾长睫微颤,将泪意敛住。 平复心神,上前轻扯他衣袖:“齐大人,本宫已无碍,你可以回房去睡。” 齐辂倏而睁开眼,抬眸凝着她。 眸光不甚清明,有一丝茫然,反应片刻才道:“臣对掌柜夫妇说过,公主是我娘子,所以你我只能同住这一间。” 同住一间房?萧青鸾愣住,他说明日启程,难不成今晚他要与她同榻? “早知如此麻烦,你何不像先前约定的一样,说本宫是富家小姐,你和燕七是我随从?”萧青鸾秀眉颦蹙。 原来,他彻夜奔走,买东买西,只是为了避免与她待在同一间房中。 既如此,又何必扯这种骑虎难下的谎言? 小憩片刻,又说了几句话,齐辂稍稍清醒,站起身,淡淡回应:“公主恕罪,确乃微臣思虑不周,带公主下船时,未及收拾行李。” “公主体虚昏睡,发髻皆散,又是深夜,若微臣说和燕七同为公主随从,掌柜夫妇未必肯信,若偷偷去衙门报案,难免暴露行踪。” -- 第36页 他这么一说,萧青鸾登时语塞。 是啊,哪家护卫如此大胆,大半夜抱着衣饰不整的小姐跑到客栈投宿? 若非不得已,他岂会愿意同她有任何暧昧不清?躲还来不及。 “你如何知晓本宫鞋袜尺码?”萧青鸾垂眸扫过脚面,仰面冲他勾起一丝笑,“衣衫也合身,回京之后,本宫定在皇兄面前替你美言。” “多谢公主。”齐辂说着,抬起小臂,从袖袋中摸出一双软鞋,正是萧青鸾昨夜穿的那双。 萧青鸾接过软鞋,面上笑意讪讪,他倒是能屈能伸,竟会拿着她穿过的鞋去比着买。 回转身,将软鞋放在榻边脚凳上,萧青鸾没回头,胡乱把衾被卷至床尾道:“听说齐大人为给本宫置办衣物,一夜未眠,不若在此歇息半日,本宫去叫老板娘送新的被褥给你。” 窗棂边,齐辂长身而立,眸光扫过榻边软鞋,落在她折腰卷衾被的窈窕背影,脑中无端浮现出梦中画面。 她一袭合欢红寝衣服帖柔软,勾勒出玲珑身形,雪颈微扬,凤眸明灿,如玉雪足勾着一双软鞋,降落未落,艳媚无双。 梦中软鞋,与眼前这双重叠,将他思绪拉回现世。 没等到回应,萧青鸾站直身形,回眸望他,秀眉轻蹙。 莫非齐辂介意她曾睡过?她都没嫌弃他好吗! 从小到大,身边从未缺人服侍,她何曾收拾过这些?他奉皇兄之命照料她,是拿俸禄的,又不是白干,再辛苦也是应当,她就不该心软! “你还是睡地板吧。”萧青鸾丢下话,不再看他,转身就往门口去。 “不敢冒犯公主,臣睡地板即可。” 齐辂声音不高不低,萧青鸾听得清楚,脚步不由自主加快。 窈窕身影倏而不见,齐辂哑然失笑,她说让他睡榻上,果然是一时心生恻隐,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就改口。 也罢,他本就打定主意睡地板,免得弄脏她床榻。 两个时辰后,齐辂醒来,不曾见到萧青鸾。 立在木梯口,也未听到下面有她的声音。 他三两步跨下十余级木梯,急急问掌柜:“掌柜可有见到我家娘子?” 掌柜未及开口,老板娘拿着账簿从布帘后出来,爽朗接过话头:“你家娘子不知怎的,脖颈、手腕起红疹子,让你家小厮护送去了医馆。” 闻言,齐辂面色一白,脑中快速回想着这两日吃用之物,很快了然于心。 “掌柜,借马一用。”齐辂抛下一枚碎银,人已折去后院马厩。 从医馆回来,萧青鸾把药交给老板娘去煎,自己则忍着痒往楼上走。 燕七默默守在门外,萧青鸾打开房门进去,厢房不大,一望而尽,屋里没人。 “去问问齐大人在何处。”萧青鸾回身吩咐,语气不悦。 片刻后,燕七回来:“掌柜只说齐大人骑马出去,并未交待去向。” 就算嫌她事多,提前启程,也该打声招呼,哪有这样不辞而别的? 心口泛起说不出的酸涩,委屈,空落落的。 服药沐洗过后,仍未见齐辂回来,萧青鸾也没再让燕七去打听,自顾自着寝衣歇下。 疹子乃因布料粗劣而起,可她没有换洗的,明日还得穿上,直到去附近最富庶的府城买新衣。 只想想,萧青鸾便觉好不容易消退的痒意,又爬上肌肤。 屋内没点灯,借着窗棂外薄薄月光,看到他用过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 萧青鸾足尖勾住被褥,猛地踢下去,被褥散落地板上,她心气儿终于和顺些许。 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透过窗棂罅隙照在地板上,一室明媚。 睁开眼,朦胧间见一道身影坐在窗棂侧,正专注看着手中一张大纸。 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眸光已然清明,窗棂边的身影还在,并放下手中舆图,朝她望过来:“公主醒了?” 他没走,萧青鸾心下默念。 齐辂起身上前,指了指床尾衣物:“昨日去府城买的,臣不知是否合身,衣料是府城最好的,烦请公主将就几日。” 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萧青鸾眸光微滞,他知道她起疹子是因为衣料,特意去府城买来新衣。 萧青鸾倾身去取床尾新衣,拿起最上面一件,顿时愣住,眼前细雪绫中衣上,赫然躺着一件合欢红绣并蒂莲的心衣! “洗过的。”齐辂淡淡开口,视线移开,耳尖微烫。 萧青鸾凝着艳丽心衣,唇瓣翕动,想问的话堵在嗓子眼。 尚未说出口,却听齐辂快步走出去,将房门合上,砰地一声响。 响声不大,却震得萧青鸾心尖颤动。 第23章 欢心 游船沿运河一路南行,只半月,便到江南宁阳府地界。 茜桃、翠翘被行川安顿在客栈,日日掰指头默算,自家主子还有几日能到。 “没我们两个服侍,就齐大人和燕七两个大男人,不知公主一路上得吃多少苦。”茜桃望着箱笼叹道,“齐大人也是,再着急也该等咱们收拾东西一起啊。” 一路上,茜桃没少念叨。 原本话比她还多的翠翘,却一日比一日安静,住进客栈后,话更少。 “翠翘?”茜桃推推她手臂,疑惑地望她,“你怎么了?” “嗯?”翠翘思绪被她打断,茫然一瞬,“你说咱们住客栈等公主,行川和逐风回到江南,为何也住客栈,不回谢家呢?” -- 第37页 他二人是齐大人从江南带去京城的,原就是谢家家仆,翠翘想不通。 为此事走神?茜桃将信将疑,随口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别管。” 翠翘默然片刻,神情略略紧绷,抬眸冲茜桃道:“早就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宁江更是有名,茜桃,你能不能陪我去宁江边走走?” 她话题跳跃,茜桃有些跟不上,见她精神不佳,索性拉着她站起身:“这有何难?现在就去!” 宁江周边遍植绿树红花,江面宽阔,波光粼粼,有种京城比不了的精致秀美。 “风景这般好,为何附近没修房宅?”茜桃环顾四周,疑惑问。 翠翘四下望着,没说话,像是在找什么。 一位布衣妇人浣衣毕,从旁经过,正好听见,回头解释:“从前几乎年年水患,谁敢住这附近?想当年,国师大人还在咱宁阳府,亏得他想出法子,每年向河神进献供女,这些年才太平些。” “献供女还能治水?”茜桃惊得睁大眼睛,她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出现在戏文里。 “那可不。”妇人把手中木盆挪了挪,环在身侧,腾出一只手,指向宁江上游,“你们往前走走,还能看到供女庙。” 供女庙中,没供什么菩萨,只竖着一道女子石像,女子形貌秀美,衣着轻逸,如九天玄女。 比起别的庙宇,除了多一张美人榻,并无什么特别。 翠翘盯着那张美人榻,眸中泛起浅浅水光。 “怎么感觉阴森森的。”茜桃推了推翠翘,“我们走吧,再去江边看看。” 她怕庙里有什么脏东西,近来翠翘精神不佳,更易被缠上。 萧青鸾入宁阳府这日,正巧赶上浴佛节。 入城之人络绎不绝,想来都是进城做买卖,或是礼佛之人。 一条巷口排着长队,队伍直排到正街上,还转个弯。 “那边供的是什么菩萨?”萧青鸾撩起车帘,望向巷口,问齐辂。 齐辂略略扫一眼,语气淡漠:“国师大人生祠。” 太过震惊,萧青鸾甚至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异样,马车缓缓驶离,她的心却久久未能平复。 她素来只知国师受百姓尊崇,却不想,真有人奉他为神明,给他立生祠供奉。 想到来江南的目的,萧青鸾眉心微拧。 客栈门口,茜桃、翠翘早早便等着,见萧青鸾完好无缺从马车中下来,俱是欢喜。 “一路有劳齐大人照拂,本宫梳洗一番便去行宫,齐大人自便。” 自那日后,萧青鸾便不知该如何对待齐辂,想必齐辂也如此,后来的日子,他少有开口的时候。 如今可好,他不必再守着对皇兄的承诺,事无巨细照顾她,她也不必因不合时宜之事窘迫。 “好,臣会把行川留下。”齐辂躬身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公子!”行川面色焦急,上前一步,他不愿意。 “本宫不需要!”萧青鸾暗暗咬唇,心里忍着气。 果然,他所有周全体贴,全是因为皇命,一到宁阳府地界,便冷肃如前,甚至光明正大安排人监视她行踪! “下官乃奉命行事,公主息怒。”齐辂眉眼清肃,淡淡扫过行川,行川忙正色站直。 眼见着齐辂带逐风离开,行川面色渐渐发苦,他再也不在背后编排公子和长公主了,俩人不仅没情况,甚至很快要结仇。 “既然你家大人留下你做苦力,本宫不用白不用。”萧青鸾攥紧袖口,语气里分明带着怒。 回到厢房,翠翘下去备水,张罗餐食。 茜桃刚找出换洗衣物,便听萧青鸾道:“稍后把东西收拾好,全交给行川,让他一个人搬去。” “公主,这样会不会……”茜桃有些为难,一路上,她和翠翘得了行川和逐风不少关照。 而且行川性子活泼,脑子灵,比逐风更好相处,常说些俏皮话,缓解她们对公主的担忧。 茜桃下意识想替他求情,可对上萧青鸾的眸子,又咽回去:“奴婢这就去收拾。” 梳洗毕,用罢午膳,萧青鸾身上疲惫消解大半,未及午歇,便动身往行宫去。 南月行宫早已得了密旨,知道长公主会来,又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管事嬷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替她布置寝殿,一应物事全是最好的。 萧青鸾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冲茜桃吩咐:“赏。” 随即,遣退不熟识的宫婢、嬷嬷,殿内只留茜桃、翠翘伺候。 她一面摆弄着案头样式新颖的重瓣莲花香炉,一面问:“你们来了这些日子,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或是奇怪的事?” 探查国师之事,她还没想好如何下手,直接找当年接生产婆? 算算年纪,哪怕对方当年二十几岁,如今也年逾古稀,不知还在不在。 翠翘垂眸愣神,面色发白。 她近日惯常如此,茜桃望了她一眼,冲萧青鸾回禀:“奴婢确有一事不明,前几日,奴婢和翠翘偶然去宁江边游玩,听说早年宁江时常有水患,乃国师大人设法,每年向河神进献妙龄女子做供女,在供女庙宿三日,才得以平息。” 供女?萧青鸾霍然正身,凤眸凌厉望向茜桃。 被无形的威压震慑,茜桃不敢有所隐瞒,忙跪下继续道:“奴婢和翠翘特意去供女庙看过,并无什么特别,可奴婢莫名觉得庙里阴森,翠翘回来甚至夜夜被噩梦惊醒。” -- 第38页 萧青鸾默然,缓缓消化着茜桃的话,沉吟半晌,起身道:“今日乃浴佛节,我们也去上柱香吧。” 宁江水患她听说过,可水患平息不是因为上游重筑堤坝,下游多方疏导散流所致吗?河道的功劳,如何落在了国师头上? 谢府,齐辂简单梳洗更衣,便去正院向外祖父、外祖母请安。 从正院出来,朝舅舅院子去,迎面却遇着表弟谢荣。 谢荣一身藤色长衫,戴玉冠,腰侧悬着香囊、玉佩等物,手里摇一把水墨清荷象牙骨折扇,含笑过来。 “哟,这不是我的探花郎表哥吗?怎么圣上也没给你安排个正经差事,只叫你千里迢迢送长公主来江南游山玩水?” 他折扇一收,扇骨啪地拍在掌心,笑意更盛:“啧,偏偏你还没伺候好,惹得长公主在客栈前盛怒跳脚?都夸你有出息,我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讨女子欢心都不会,头上还顶着绿。” 第24章 慵软(含入V公告) 谢冰若的事,齐夫人简单同江南谢府通过气,谢荣早等着看他笑话。 本来怕他路上被长公主收用,攀上高枝,没想到一进宁阳府,所有人都知道齐探花被长公主怒斥。 “单论讨好女子,齐辂确实差荣表弟甚远。”齐辂姿态谦和,眉眼淡然,没有一丝波动。 越过他,继续朝前走。 “你什么意思!”谢荣拿折扇指着他,朗声质问,气急败坏。 此处离主院不远,谢家舅舅把儿子的吵嚷声听得一清二楚,齐辂前脚进主院,后脚便有人出来,把谢荣送去祠堂罚跪一个时辰。 “辂儿此番回宁阳,不会真是为了护送长公主,探望二老吧?”谢舅舅捋着胡须笑,“你舅舅还没糊涂,差事若有用得着舅舅的地方,尽管提。” “不瞒舅舅,齐辂此番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回来,特查曹氏兄弟科考冒名一案。”已到宁阳府,齐辂亲自盯着,倒不再隐瞒。 如今,已不怕他们有所动作,他们越慌乱,对他来说越有利。 闻言,谢舅舅微微瞠目,倾身问:“那件案子不是已经了结?还是胡知府亲自审理,曹家已无异议。” “圣上派我来查,我便秉公办理,若有冒犯胡知府之处,届时还请舅舅代为斡旋。”齐辂起身行礼,温润却又疏离。 “你这性子,是要得罪人的。”谢舅舅叹气。 齐辂未置可否,起身告辞。 舅舅的态度,他并不奇怪,谢冰若的姨娘死在胡家,胡知府把女儿丢在谢家,任其改姓也不闻不问,即便如此,谢家和胡家依然交好。 甚至,为他和谢冰若定下婚约,一半也是做给胡知府看。 这样的谢家,他本就没抱指望。 说是去佛前上香,萧青鸾却并未去城中任何佛寺,而是乘马车往宁江方向去。 马车缓缓驶在街面,外头正热闹,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连成一片。 萧青鸾抬手,将轻软纱帘掀起一半,望着眼前的宁阳城,凤眸凝着好奇。 宁阳城乃江南最富庶的府城之一,屋宇风格同京城略有差别,细处更多了巧思。 察觉到一道异样目光,萧青鸾抬眸望去。 只见迎面而来的马背上,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陌生公子,正微微歪头,盯着她瞧。 萧青鸾不躲不避,手中捏起的一角纱帘也不放下,露出明艳的玉颜,任其打量,凤眸平静,贵气天成。 很快,对方败下阵去,移开视线,萧青鸾暗自好笑,放下纱帘。 纱帘轻软垂落,春风拂动间,隐约映出她姣好侧影。 马背上,蔺九聪看得有些呆,暗捏自己腿侧,吃痛回神。 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眼见萧青鸾真要往宁江边去,行川暗暗思忖,决定还是去跟公子禀报一声为好。 回到谢府,却没见着公子的人,行川又转头往知府衙门去。 齐辂走出衙门,一眼瞧见行川,快步走下石阶,上前问道:“可是公主那边有事?” “公主去了宁江边,前几日茜桃她们去过供女庙,公主可能……”行川话还没说完,齐辂已跃上行川的马,朝宁江方向奔去。 留下行川和逐风面面相觑,片刻,行川率先打破诡异的沉默:“逐风,咱俩比比骑射,若我赢了,咱就换换差事,你去跟着公主,我随公子查案,成不成?” 他语气带着讨好和恳求,一脸希冀地望着逐风,却被逐风断然拒绝:“不比。” “你是不是怕输!”行川指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跳脚。 逐风脚步未停,翻身上马:“我怕你使诈。” 随茜桃到了供女庙,萧青鸾环顾庙内陈设,眸光在神女像上停顿片刻,继而沉沉凝着美人榻。 许是时常有人打扫,看起来很干净,可萧青鸾莫名觉得不舒服,心口闷堵。 “可打听过?都是什么样的女子?” 美人榻临窗的一侧,垂着重重纱幔,轻逸的竹月色。 天色不早,庙内光线昏暗,纱幔晃动如鬼魅,庙内越发森然。 茜桃张张嘴,正要说,忽而被一道惊恐的尖叫截住。 “啊!”翠翘面色煞白,指着神女像方向,“有……有人。” 萧青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没看到人。 -- 第39页 正要问翠翘,眼尾余光却发现石像最下面侧边,露出一点点皂靴尖儿。 她眸光一紧,指骨悄然按在后腰处,金丝红绫鞭带起一道凌厉鞭风,狠狠甩过去:“装神弄鬼,出来!” 那人往后躲去,碰到石像,石像晃动,险些跌下供台,又被他扶稳。 蔺九聪无奈,从石像后走出来。 迎接他的,又是一道鞭风,蔺九聪轻松握住软鞭另一端,求饶道:“长公主息怒,在下并非有意惊扰诸位。” “放手。”萧青鸾拧眉冷斥。 已然认出,此人便是路上那位骑马公子,原来一直跟着她们。 “你是何人?为何识得本宫?”萧青鸾接住他抛过来的鞭子,凤眸微挑,细细打量他。 很快笃定,对方习过武,且是官身,还是武官。 “在下蔺九聪,乃宁阳城守军中郎将。”蔺九聪正色行礼,继而拂了拂衣摆,走下来,一副倜傥不羁的模样,“但凡进出宁阳城的女子,九聪大都见过,却从不曾见过长公主这般貌美之人,又听说公主已到宁阳府,所以猜出公主身份。” 萧青鸾纤指握住软鞭,摩挲着红绫索上的金丝,敛眸哂笑:“你以为夸本宫一句,本宫就不打你了?” “关于供女庙之事,公主若有心查探,不如问九聪。”蔺九聪不卑不亢,星子般明湛的眸中盛着笑意。 听他这般说,萧青鸾凤眸抬起,面上多了一丝认真。 “你叫蔺九聪?”萧青鸾思绪飞转,脑中想到一人,“本宫记得,江南巡抚也姓蔺。” “蔺大人正是家父。”蔺九聪微微攥拳,眸底闪过一丝决然。 天色全然暗下来,江水激起风浪,哗啦拍打着江岸。 齐辂急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萧青鸾从供女庙出来,身后跟着高俊的蔺九聪。 “臣受圣命保护公主安危,公主来此,可以先知会臣。”齐辂缓步上前,眸光清肃,负于身后的那只手,却悄然攥紧。 闻言,萧青鸾脚步一滞,凤眸凝视他,盛着薄怒。 难不成她做什么之前,都要先向他禀报?连皇兄也没敢这般要求她,齐辂是不是忘记谁是主子,谁是臣? 思绪暗转,萧青鸾唇畔忽而扯出一丝笑,如花绽开一般转而明灿:“本宫没知会齐大人,齐大人不也已知晓?” 说完,不等齐辂反应,她又故作熟稔,冲蔺九聪微微挑眉,眼尾随之牵动,笑靥美艳灼然:“蔺大人,你是负责宁阳城守卫安防的吧?齐大人在质疑你的能力呢。” “下官并无此意!”齐辂匆匆解释,心下却生出越来越浓的不安。 她第一次出京,蔺九聪也从未去过京城,他二人认识第一日,便一见如故。 蓦地,齐辂忆起她在琼花林中,维护他的模样,眼下她却是在维护另一位男子。 茜桃惊得不敢插嘴,公主对齐大人意见这么大,想必来宁阳城的路上,齐大人照顾得不合公主心意? 翠翘依旧默然,整个人如同失了魂。 唯有蔺九聪眼睛、脑子都没闲着,看看齐辂,又看看萧青鸾,辰星般的眸子里藏着一丝玩味。 “有齐大人保护公主,九聪便回去巡城了,先行告辞。”蔺九聪朝萧青鸾行礼,又冲齐辂抱拳,“改日再邀齐兄喝酒。” 萧青鸾横了齐辂一眼,越过他,径直登上马车。 望着她钻进车帘的身影,齐辂无奈,暗自叹息,亲自驾车送她回南月行宫。 车帘乃半透明的轻纱,下面两角悬着两枚拳头大的金镶明月珠做坠子。 珠光莹莹,隔着纱帘,萧青鸾怔怔望着前方驾车的背影,心下微微酸楚。 她甚至有些怀念,来宁阳府路上,那段缺衣浅眠的日子,至少,他日日在她能看得到的地方,事无巨细亲自照顾她。 今日之后,是不是又要等到他认为她闯了祸,来劝诫,他们才会再见? 无数次告诉自己,她该像对待别的所有人一样,对齐辂洒脱放手。 可前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不知不觉把她心中不甘又勾起来,凭什么总是齐辂时冷时热,时亲时疏,来去自如,她却屡屡惦着他? 今生她和齐辂之间,没有谢冰若,若她同前世般诱他,有没有可能把他的心攥在手心里?等寻到陆修,再决然抛下他,叫他日日惦着她。 念头闪过,萧青鸾心口微热,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时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马车停在行宫外,齐辂正要把马鞭交给茜桃,忽而听到身后一声慵软轻唤。 “齐大人。” 齐辂顿住脚步,回身望向车帘。 明月珠坠子被推开,萧青鸾探出身子,冲齐辂笑道:“齐大人既如此担心本宫安危,不如搬入行宫,贴身保护啊。” 第25章 酒后 话音落下,齐辂未即刻回应。 初夏晚风卷动他衣摆,齐辂立在敞开的宫门外,默然凝着萧青鸾,似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宫灯摇曳,暖光薄薄洒落他墨发阔肩,眸光隐在眉骨、睫羽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中,萧青鸾辨不清。 茜桃心里一激灵,她家主子先前还对齐大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忽而主动亲近,不知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法子。 今日公主拿行川使唤出气的模样,蓦地浮现在脑中,茜桃忍不住朝齐辂望去,悄悄冲他使眼色。 -- 第40页 齐大人,你可千万别答应啊。 “好,臣明日搬入行宫。”齐辂颔首,神色如常。 “公主,齐大人照顾公主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何必为难齐大人呢?”回到寝殿,茜桃替萧青鸾摘着发间珠翠,忍不住劝。 “照顾本宫,还委屈他了不成?”萧青鸾微微侧首,望着镜中自己的笑颜,小心摘下耳珰,瞥一眼镜中的茜桃,“本宫没为难他,让他贴身保护是在帮他立功呢。” 茜桃暗叹一声,拿起沉香木梳细细替萧青鸾梳发。 齐大人是外臣,和公主一起住在行宫,在朝中许会被人诟病,公主名声也有瑕。 若公主是同旁的人有婚约也就罢了,偏是定国公家的公子,若真找回来,定国公夫妇还能同意这门亲事吗? 青丝墨瀑般垂于脑后,萧青鸾站起身,从妆奁中挑出一支金镶碧玉花钗,转身召翠翘上前,轻轻将珠钗簪于她发间。 凤眸扫过翠翘手中捧着的合欢红寝衣,眸光落在她娟丽的脸上。 “翠翘,你是本宫亲自买回来的,虽比茜桃晚些入府,却也同样陪在本宫身边数载。”萧青鸾嗓音低缓,眸光略沉凝。 看着翠翘的脸倏而褪去血色,她心下轻叹,低缓的语气更添一分动容:“你该知晓,本宫从不允许身边的人被谁欺负了去。” “公主。”翠翘抬眸凝望萧青鸾,眸光闪着泪,嗓音哽咽。 “你同供女庙有何渊源?”萧青鸾凤眸微敛,眸光倏而凌厉,透着上位者迫人气势,“告诉本宫。” 翠翘应声落泪,泪珠大颗大颗砸下来,茜桃看着不是滋味,拉了拉萧青鸾衣袖,央求:“公主,您别逼她了。” “奴婢并非不信公主,实在难以启齿。”翠翘将手中寝衣递给茜桃,垂眸跪下。 继而,朝萧青鸾郑重叩拜,艰难道:“奴婢的娘病死之前,曾告诉奴婢,她是在那间万恶的供女庙里怀上奴婢的。” 闻言,一股热血冲上脑仁,萧青鸾身形微晃,掌心撑在一旁圈椅靠背上,咬牙问:“你娘可有说过,是何人所为?” 翠翘唇瓣颤抖着,她紧咬下唇,紧绷的唇线洇着血晕。 “是国师。”三个字艰难地从齿关蹦出来,翠翘的头垂得更低,整张脸埋在阴影里,嗓音低哑到勉强辨清,“奴婢出身不祥,求公主赐死。” “茜桃,扶她起来。”萧青鸾扶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按在圈椅中,盯着翠翘,正色道,“不祥之人不是你,而是那个假装祥瑞的伪君子,不要再告诉第四个人,等着本宫替你报仇。” 多年秘密说出口,翠翘哭得不能自已,萧青鸾令她下去歇息两日,只留茜桃在身边服侍她沐洗。 身子没在洒着艳红花瓣的浴桶中,只露出细滑纤巧的肩头,衬得萧青鸾骨如玉,肌赛雪。 她闭上眼,靠在浴桶壁,想着翠翘的事,又想到曾盛行十余年的供女庙,不寒而栗,恨不得即刻对国师抽筋扒骨。 可惜,她不能传召那些曾做过供女之人,去探查国师罪证,否则无异于在她们心口再捅一刀,打破她们原本已平静的生活。 或许会有人同情她们,更多的,会是刀子般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吧? 往常萧青鸾沐洗,总是轻松自在,眼下却是一脸痛色和凝重,茜桃明白她在为翠翘骇人听闻的身世伤神。 “公主,奴婢打听陆修公子的消息时,无意中得知一事。”茜桃舀起一瓢水,浇在萧青鸾颈后墨发上,替她梳洗着,试图将她思绪引开。 陆修?萧青鸾睁开眼,差点把这人给忘了。 “什么事?说说看。” 茜桃想了想,凑近萧青鸾耳侧,轻问:“公主可曾听说,蔺家人不能生育?” 闻言,萧青鸾陡然坐直身子,愕然侧眸望着茜桃。 知道她有兴趣,茜桃继续道:“不止巡抚大人,还有蔺大人胞妹,胡知府的继室夫人。” 温热的水浇湿她墨发,水声轻响,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浮着花瓣的水波荡漾在萧青鸾心口。 那蔺九聪是从哪里来的?萧青鸾疑惑。 思量间,她分明听到茜桃继续道:“蔺九聪不是巡抚大人亲子,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奴婢要不要去查一查他的来历?” 翌日,齐辂从曹家出来,正要回府,半路遇到谢荣。 谢荣展臂横在马前,仰面,没好气道:“下来,喝酒去!” “没空。”齐辂端坐马背,语气淡淡。 “啧,这么着急去献殷勤?”谢荣收起手臂,吊儿郎当摇着折扇,嘴里却没好话,“好,不喝也成,你若敢走,别怪我嚷嚷出什么好听的来。” 齐辂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逐风,越过谢荣:“带路。” “啧,齐大人官儿不大,官/威倒是不小。”谢荣加快脚步,勉强跟上。 宁阳城的酒楼,没有谢荣不熟的,好酒美食如数家珍,很快在雅间整出一张席面,得意地给齐辂讲其中几样新菜。 “尝尝,这些新菜,还是我给出的主意。”谢荣说着,连灌几口酒,随意拿衣袖抹一把酒渍,见齐辂未有动作,他气势却忽而软下来,“齐辂,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没出息,我嘴欠,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吧?” “是,你有才学,我这辈子也比不上,要说我也没那么讨厌你,可我爹、老爷子非让我跟你一样。” -- 第41页 谢荣也不知怎么的,昨天他还想着找人把齐辂揍一顿出气。 今日听说齐辂要搬去行宫,保持这么多年的温润清朗,眼看要掉进不干不净的泥沼里,他又替齐辂不值。 “你看看你,这些年只知读书,别说红颜知己,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要没我请你,谁还愿意陪你喝酒?” 对,酒是个好东西,喝了酒,再送他去对付那位难伺候的长公主去。 他一脸诚挚望着齐辂,齐辂却只是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眸光清肃依旧,甚至没看到一丝动容。 谢荣替他斟好酒,将酒碗拍在他面前:“真没意思,小爷抛下半个宁阳城的朋友,来陪你喝酒,你还不乐意?给我喝!” 说了这么一通,齐辂终于后知后觉听出他的来意。 抬眸望向谢荣,齐辂唇角重新扬起,眸中也多了一丝兴趣,谢家的人似乎也不全都无趣,至少面前最不招人喜欢的谢荣,还挺有意思。 对上谢荣近乎恳求的眼神,齐辂浅浅饮下一口,心下好笑,谢荣平日里一见他,就跟乌鸡眼似的,竟舍得使银子买最好的酒。 见他肯喝酒,谢荣高兴得跟得了什么赏赐似的,自顾自灌下不少酒。 他红着脸,半趴在桌上,抱着酒坛道:“都夸你好,其实小爷一点儿没羡慕你。至少小爷有爹娘真心实意护着,你有什么呀?” 说着,谢荣迷迷糊糊想到什么,顿了一瞬,抬头道:“哦,你和谢冰若定亲,也不能全怪外祖母,当年谢冰若她哥和齐辂一起掉湖里淹死,明明是齐轲偷偷带他们去玩水,嗝,姑母要拿你赔给胡家,你当然不能跟齐轲比呀。” 他浑浑噩噩说一堆,重重砸在齐辂心口上的,只一句。 齐辂……淹死。 这句话,反反复复回响在齐辂耳畔,他掰开谢荣臂弯里抱着的酒坛,缓声问:“那我又是谁?” 第26章 上榻(一更) 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谢荣不清醒, 看人已然重影,摇摇头,细想片刻, 笑道:“你不是齐辂吗?酒量真差,喝点酒比我还傻,嗝。” 说完, 去扒拉酒坛,没抱稳,酒坛滚落桌缘跌下。 哗啦。 碎成无数片,溅得齐辂一身酒香。 外面街巷上喧闹声渐渐低下去, 一楼大堂猜拳斗酒声越发响亮。 齐辂心口出奇平静。 原来他曾无意中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确实不是齐家人。 夜幕四合,萧青鸾用罢晚膳, 倚着廊下美人靠, 随意翻看着手中游记。 廊外海棠花被风吹落, 拂在她轻软的纱衣罗裙,又无声跌落, 般般入画。 院外传来脚步声,萧青鸾寻声望去, 却见寝宫大门已合上,瞧不见外面的人。 “去看看, 是不是齐大人。”萧青鸾冲茜桃吩咐。 “是。”茜桃福身, 穿过青砖甬路,打开朱红宫门,朝外望一眼,回禀, “是齐大人和逐风。” 萧青鸾颔首,放下书卷,仰面看一眼天色,眸底碎着浅笑。 叫他搬入行宫,他不敢违逆,答应得挺干脆,却是拖到宫门下钥才来,实则很不情愿的吧? 嗬,他越不愿意,游戏才越有趣。 “茜桃,去传齐大人过来。”萧青鸾双手伏在美人靠上,倾身吩咐,笑得让茜桃莫名心慌。 左等右等不见人,萧青鸾索性起身,先去沐洗。 水温适宜,泡得人身软倦懒。 人还没见着,萧青鸾还不想睡,稍稍坐直身子,双臂没入水中,随意摆动,带起阵阵涟漪。 看着水面上花瓣随涟漪轻荡,渐渐清明的凤眸,透出一分狡黠。 不知捉弄齐辂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一次把人吓着,可就不好玩了。 “公主,齐大人已在殿中。”茜桃捧着叠好的浴巾上前,展开问,“奴婢服侍公主起身?” “好。”萧青鸾从浴桶中站起来,晶莹水珠顺着她皙白软腻的肌理滑落。 齐辂立在寝殿中,他耳力好,听到盥室传来的水声,滴答滴答,清肃的眸子晕开一丝温色。 不多时,听到萧青鸾走出盥室的脚步声,齐辂收敛心神,恢复如常。 萧青鸾着一袭合欢红寝衣,广袖柔柔垂下,灯下似有月华流动,她坐在上首圈椅中,姿态慵懒,半眯着眼,任茜桃拿棉巾替她绞干发丝。 “臣因故来迟,请公主见谅,不知公主传召,所为何事?”齐辂行礼,眸光略低,并未唐突直视。 “为蔺公子。”萧青鸾抬眸望他,含笑开口。 想到即将做的事,怕吓着茜桃,她随意摸了摸鬓边发丝,侧向茜桃,接过她手中棉巾:“你先下去,快干了,本宫自己擦擦就好。” 茜桃心知,自家主子这是要请齐大人帮忙,去查蔺公子的身世。 也对,她能力有限,府衙中有些东西她的人接触不到。 “是。”茜桃将棉巾递给她,福身退下。 跨过门槛,还很周全地掩上殿门,巡抚大人只蔺公子一个独子,他不会愿意有人去查蔺公子的身世,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她似乎很关心蔺九聪,齐辂心下激起层层涟漪,说不出的滋味。 心绪稍稍平复,便见萧青鸾微微侧首,露出优雅雪颈,拿棉巾细细绞着头发道:“本宫听说蔺九聪并非蔺巡抚亲子,而是十几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府衙想必会有卷案留存。” -- 第42页 齐辂凝着她明艳姣好的侧脸,眸光微闪,她怀疑蔺九聪是陆修?还是,她希望蔺九聪是陆修? 摸了摸发丝,萧青鸾放下棉巾,拿起沉香木梳缓缓梳发。 雪肤墨发,广袖娟娟。 “齐大人出入府衙,可否帮本宫查查蔺九聪的身世?”萧青鸾抬眸,眼尾微勾,不经意已是艳媚惑人。 偏她姿态慵懒,举手投足洒脱随意,浑然无心。 齐辂稍稍敛眸,淡淡回应:“微臣领命。” 这么轻易便答应?看来此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有一事,臣需向公主道歉。”齐辂长身而立,脊背劲直,气质儒俊,“客栈前,臣并非是让行川监视公主行踪,怠慢公主,亦是臣有意为之,臣此番查案难免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不敢将公主卷进来,是以,早早让众人知晓,公主对臣不满久已,方为上策。” “是吗?”萧青鸾动作一滞,挑眉望他,“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不在进城前,同本宫商议?” 齐辂默然。 眼前的齐辂,似是沐洗更衣才来,规矩盘起的墨发尚未干透,天青长衫,锦带束腰,端得清风朗月,如圭如璋。 哪里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萧青鸾默默看在眼中,心下忽而明白,前世她和齐辂为何会走到那般境地。 他总是做多说少,从不多解释一句,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凡,他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之前,同她商量一下,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猜不透,也不想再费心神,不如,让他来猜。 “既是为本宫安危着想,本宫自不会怪罪。”萧青鸾随口道,“本宫乏了,你且退下,若查到蔺九聪或是陆修的事,记得誊写一份给本宫。” 齐辂躬身告退,转身时,余光却瞧见她俯身去,葱白纤指隔着合欢红衣料,搭在小腿处。 脚步一滞,凝眸望去,正好对上她明灿凤眸。 她身形仍俯低,寝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抹艳色,是心衣上缘,掩住的,是他梦里曾见过的风华。 “齐大人,本宫腿麻,过来抱本宫上榻。”萧青鸾嗓音清越,勾着一丝慵缱,吩咐道。 一路亲自照料她,甚至替她买过贴身之物,当时只怕她吃一点点苦,倒未多想。 可此刻,齐辂身形僵直,似被钉在地砖上。 “怎么?齐大人不敢?”萧青鸾坐直身子,笑靥明艳,凤眸澄澈,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又不是第一次抱,还怕本宫讹你不成?” “臣不敢。”齐辂竭力平复心神。 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收入臂弯,抱在身前。 刚沐洗过,她身上、发间满是清雅花香,钻入他鼻端,齐辂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屏风方向去。 绕过屏风,齐辂俯身,正欲将她放到榻上。 忽而,怀中娇香温软的人,指尖攥住他衣襟,仰面问:“咦?齐大人喝过酒?” 被他抱在怀中,萧青鸾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原来他沐洗,是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 怕她发现吗? 堂堂监察御史,朝廷命官,被她召入行宫随身保护,他心里不舒服,去喝酒浇愁? 萧青鸾越想,越觉自己猜测得很合情合理。 是以,临时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公主自重。”她连番戏弄,齐辂岂会看不出? 可她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不在意他,只是想看他出丑。 萧青鸾感受到他的紧绷,却不是她想要的效果,顿觉无趣,松开手,理直气壮道:“本宫怎么不自重了?分明是齐大人抱着本宫不放,是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隔着屏风,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萧青鸾朗声大笑。 殿门陡然从里打开,候在殿外的茜桃吓了一跳,听到里面的笑声,一时顾不上送齐辂,转而进到屏风后,啧啧称奇:“怪了,齐大人还会说笑么,竟把公主逗得这般开心?” 替萧青鸾放下帐幔,吹熄灯烛,茜桃眸光无意中扫过榻边脚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对呀,公主软鞋都没穿,光脚上榻的? 歇息几日,翠翘再到跟前伺候时,已然恢复如常,甚至会同从前一样,说些俏皮话逗萧青鸾开心。 齐辂那边还没回话,萧青鸾也不催,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 “茜桃,本宫令燕七去查国师生辰,他可有回话?” “有,可是……”茜桃瞥翠翘一眼,继续替萧青鸾打扇,“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国师生在琞历百年,接生的产婆寿数大,还活着,却是个不识字的哑巴。” “再找找其他知情之人。”萧青鸾揉揉额角,有些头疼。 “公主,容筝姑娘有信送来,奴婢险些忘记,这就去拿。”茜桃岔开话题,笑着放下团扇。 容筝?想到好友,萧青鸾心中愤懑登时消减大半。 出京前,她怕有人趁她不在,会欺负容筝,特意留下侍卫护她,甚至吩咐林嬷嬷照看着。 她此番来信,不知为何事,齐轲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应该没胆子再招惹容筝吧。 脑中蓦地忆起青菱河畔的情景,她在画舫上教训齐轲时,齐辂就在青菱河边,不知齐辂有没有看到自己把齐轲仍水里? 想必没有,彼时他正把自己的氅衣披在谢冰若肩上。 -- 第43页 即便他说从未喜欢过谢冰若,却也会那般温柔以待,一路上对她的照料,也全然不牵扯私情。 外人都以为他是温润君子,实则是个无情到骨子里的人啊。 展开信笺,望着上面熟悉的簪花小楷,萧青鸾轻笑出声。 不是有人欺负容筝,而是她家容筝欺负了别人。 “你们可还记得,每年浴佛节,兴国寺会派一名高僧讲经,且讲经后,出香油钱最多的有缘人,可与高僧秉烛夜谈,深研佛理?”萧青鸾将信笺收起,递给茜桃,示意她拿去收好。 茜桃接过信,没立刻进屋,猜不出容筝姑娘给自家主子写的什么,笑着去看翠翘。 “听说过。”翠翘点头,替萧青鸾轻轻捏肩,“听说有一年,最高的香油钱竞至万两,难不成今年更高些?” “不。”萧青鸾含笑摇头,“今年低到你们无法想象,五十两。” “五十两?这怎么可能?” 翠翘和茜桃面面相觑,翠翘甚至笑道:“早知如此,奴婢就留在京中捡漏了。” “翠翘姐姐是女子,兴国寺从未有女子留宿的。”茜桃看着她,一脸戏谑。 “说是这么说,兴国寺里的僧人也是这样告诉容筝的,容筝未与那僧人争辩,只问了高僧一句。”萧青鸾顿了顿,笑意更深,“佛曰,众生皆平等,为何对女子区别对待呢?” “哦,今年讲经的高僧是弘仁大师,留寺礼佛的是容筝。” 听她一席话,茜桃、翠翘已然惊得瞠目结舌。 萧青鸾闭上眼,伏在美人靠上,沐着初夏卷染花香的风。 忆起钟灵山,甄太医墓前的情形,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容筝生得曼妙纤袅,做出的事,却比男子还神勇。 她心思全摆在明面上,去追一场注定落空的镜花水月,许是容筝此生唯一的孤勇。 若能寻回陆修,扳倒国师,替甄太医洗冤,容筝光明正大站到人前,知道自己还有陆修作表哥,定国公府甄氏作姑母,会不会对来路多一些期待? 唇畔笑意初绽,倏而凝滞,一件从未细想的事实炸在脑海。 父皇昏聩,做了国师手中刀,亲手摧毁甄氏一族,即便沉冤昭雪,甄氏与她,也隔着血仇。 容筝,还会不会与她为友? “公主,知府夫人求见。”茜桃的声音,打断她思绪。 “传。”萧青鸾应。 宁阳城中,许多官家女眷递拜帖求见,都被萧青鸾推拒,只留下蔺氏一人。 宫婢引蔺氏进来,萧青鸾打量着蔺氏,许是未曾生养过,看起来比想象中年纪轻,神采飞扬。 这位便是蔺九聪的姑母,谢冰若的母亲。 听说谢冰若的姨娘,便是被眼前的蔺氏磋磨而死,且蔺氏容不下谢冰若,才把人扔去谢家,还改了姓。 人不可貌相,萧青鸾看不出她是不是这般厉害,不过,若是胡知府自己做的事,冠在蔺氏头上也有可能。 “臣妇拜见长公主。”蔺氏礼仪周到,面上带笑。 落座后,话渐渐多起来:“臣妇的嫂嫂,原本也想来给长公主请安,可她身子不大好,恐冲撞了贵人。” “臣妇来前,她特意托臣妇带话,说九聪这孩子在宁阳城领着半个闲职,虽无长处,一身拳脚倒还不错。若公主不嫌弃,明日便叫他带公主在城中逛逛,公主若有事只管吩咐他去跑腿,也是他的造化。” 听她说着,萧青鸾面色不变,心下却暗暗揣摩蔺家此举的用意。 蔺九聪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他是中郎将,有官职在身,蔺家想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应当不止是蔺夫人一人的意思。 “夫人既如此说,本宫便不客气。”萧青鸾笑着应下。 尽管不知蔺家想打探什么,与其让他们令安排人在暗处盯着,不如接受蔺九聪。 街市上,萧青鸾坐在马车里,掀起纱帘,望着车厢外侧骑马的蔺九聪:“你说的面馆究竟在哪里?” 说话间,萧青鸾朝前面望望,果然,她没记错,再往前走一段,便是知府衙门。 蔺九聪笑笑,指着斜对面一家店面:“到了,就是那家店。” 跳下马车,萧青鸾站在面馆门口,里里外外扫一眼,愣住,一脸狐疑望着蔺九聪:“你确定这家面好吃?” “公主没来过这种小店吧?”蔺九聪爽朗地拍拍她肩膀,率先在门口临时搭建的凉棚下落座,“来,总要试试才知道。” 萧青鸾走到他对面,看一眼表面已变色的条凳,面露迟疑,茜桃赶紧展开丝帕铺上,心里把蔺九聪骂了数遍。 蔺公子是有多不靠谱,才会带公主来这种地方? 听蔺九聪的,点两碗什锦面。 热气腾腾端上来,素白瓷碗中,细细面丝浸在菌香鸡汁高汤里。 茜桃伸手,拿竹筷挑出几根面丝,放在旁边的小碗里摊凉,递给萧青鸾。 味道不错,可面丝细软,不是萧青鸾素日吃惯的口感,她用两口,便放下竹筷。 抬头望向对面,却见蔺九聪吃得津津有味,碗里的面已快见底。 萧青鸾看看手边几乎没动的面碗,往他那边推了推:“不够的话,这碗也给你。” “公主素来如此体恤下属吗?”蔺九聪抬头,嗓音含混,唇角还挂着一根短短面须。 -- 第44页 说话时,牵动面须,看起来很是滑稽。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 衙门里陆续有人走出来,有人走近面馆,也有人去旁的店铺用膳。 胡知府带路,引齐辂去新开的酒楼用膳,刚走一段,齐辂顿住脚步,望着街巷对面凉棚下的人,愣住。 自从齐辂搬入行宫,行川便不再跟在萧青鸾身边,也不再日日禀报萧青鸾的动向。 他以为萧青鸾会无趣,甚至想早些办完手上的案子,陪她四下走走。 没想到,她并不缺人陪伴。 蔺九聪说了什么,逗她如此开怀? 她一应吃用皆精细讲究,却愿意陪蔺九聪来此,还同他分吃一碗面。 蓦地,齐辂心口似被无形的网缚住,收拢,扔入酸潭。 “诶?齐大人,姑父,过来一起啊。”蔺九聪先看到二人,站起身来,展颜招手。 “这……”胡知府面露难色。 “走吧。”齐辂开口,朝面馆走去。 齐辂官职虽比不上胡知府,却是能直接向圣上奏报的亲信京官,胡知府跟在他身侧,周到又顺从。 见礼毕,胡知府借故离开,蔺九聪招呼齐辂坐在身侧空位上。 “官爷要吃什么面?”店主殷勤上前招呼。 齐辂尚未开口,蔺九聪已冲店主摆摆手:“不用,你去忙你的!” 言罢,把萧青鸾没动的面碗推至齐辂面前,笑容爽朗,颇有些没心没肺:“没动过,小弟吃不下,齐大人吃吧。” 面泡久了,有些粘连,不好看。 萧青鸾盯着面碗,犹豫着要不要把碗拿回来。 可若拿回来,齐辂不就知道是她吃过的了?会不会以为,是她让蔺九聪叫他过来,特意要他吃剩面?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齐辂已伸手端过面碗,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与蔺九聪不同,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萧青鸾别开脸,竭力消减他带来的影响,盯着蔺九聪,拿竹筷尖戳戳他唇边:“你这儿沾了面须。” 闻言,齐辂动作一滞,竹筷上刚挑起的面丝滑落碗中,溅起少许汤汁,清浅油花漾起涟漪。 第27章 花深(二更) 万一,臣才是陆修呢?…… “哦, 原来公主方才在嘲笑我。”蔺九聪不以为意,咧嘴一笑。 拿掉面须时,有意无意朝齐辂方向扫一眼, 耀眼如星的眸子里生出更浓的笑意。 武将皆是这般爽直吗?萧青鸾笑着将眸光移开,落在齐辂身上。 他慢条斯理吃着面,神色清肃如常, 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若换做是他,唇边沾了面须,被她笑话,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一定不是蔺九聪这般, 萧青鸾想不出,却很不想看到他平静无波的样子。 “九聪再带本宫去哪里玩?” 齐辂眸光微闪,抬眸望着萧青鸾,打断蔺九聪想要说的话:“午后炎热, 公主莫贪玩中了暑气, 不若回行宫歇息, 晚些想去何处,微臣陪公主去。” “本宫不要你这个木头桩子陪。”萧青鸾负气, 凤眸凝着他,生出薄怒。 皇兄只是让齐辂看着, 不叫她闯祸,可没叫他事事管着。 木头桩子? 齐辂愣住, 公主是嫌他木讷无趣?他以为, 她喜欢他端方克制。 眸光冷冷扫一眼蔺九聪,齐辂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 气氛隐隐不对,此处离府衙又近, 若是争执起来,倒不好看,没等二人再开口,蔺九聪笑着打圆场:“公主且先回马车上等着,臣来同齐大人说。” 闻言,萧青鸾起身,头也不回登上马车,茜桃、翠翘也匆匆跟上。 齐辂侧眸望着,确定她安好地坐上马车,收回视线,眸光冷冷盯着蔺九聪,沉声问:“说说你的来意。” “齐大人,喜欢长公主?”蔺九聪手肘撑在桌上,笑得倜傥不羁。 “你若敢利用她,甚至伤到她。”齐辂语气带着威胁。 虽算不上熟,蔺九聪却也曾同他交过手,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插科打诨道:“哎呀,齐大人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有事好商量。” “其实也没什么,有人想知道你们来江南的真实目的。”蔺九聪毫无负担地把人出卖,继续压低声音道,“只要齐大人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不利用公主,你只管拿我当个木头摆件。” “什么事?”齐辂眸光一凛。 果然,蔺九聪带长公主来,就是试探他的态度,想用公主来威胁他。 此人是正是邪,尚不清楚,反而齐辂已查出科考顶替之事,跟不仅跟胡知府有关,蔺巡抚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当年供女庙诸事,也是二人帮着国师压下去。 想必蔺巡抚也怕他查出更多,才特意让蔺九聪来盯着。 “不为难齐大人,只是想让齐大人顺手找一份卷宗。”蔺九聪顿了顿,面上多一丝认真,“关于我的身世。” 交谈结束,蔺九聪牵马走到纱帘外,冲萧青鸾行礼:“公主,我认为齐大人说得很对,午后炎热,未免让公主中了暑气,臣还是先护送公主回行宫。” 马车内,萧青鸾一脸懵。 枉她对蔺九聪寄予厚望,没想到三言两句就倒戈! 萧青鸾愤然撩起纱帘,朝面馆望去,齐辂立在凉棚下,身量修长,气质卓然,俊逸轩朗与周遭格格不入。 -- 第45页 偏偏,他唇角微弯,似乎很得意。 不远处,不起眼的巷口,胡知府悄然隐匿,对身边人道:“你怎么知道九聪会跟齐大人谈条件?” 蔺氏扶了扶髻上点翠凤钗,转身往巷子深处走:“九聪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他想大义灭亲,可惜,知子莫若父啊。” 待他们走后,齐辂走出凉棚,慢条斯理往府衙门口走,随意瞥一眼那处巷口,一瞬便移开,眸光清湛,生出一丝兴味。 一路回到行宫,萧青鸾才知是真的热,身着轻纱罗裙,走在日光下,似被炙烤。 沐洗毕,寝殿里摆上冰盆,丝丝凉意散开,萧青鸾头发尚未绞干,便困得合上眼。 许是上午累着,萧青鸾睡得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午膳没吃饱,晚膳一不留神多用半碗,萧青鸾抚了抚小腹,冲茜桃道:“随本宫出去走走,消消食。” 行宫一大片湖水,据说引的是宁江活水。 湖边杨柳依依,临风照水,湖心一大片荷塘簇拥水榭,荷花粉白相间,与碧绿莲叶亭亭相依。 九曲桥头,停着一叶乌篷船。 萧青鸾上前看看,船是好的,回头问茜桃、翠翘:“你们会划船吗?本宫想去采莲。” “公主,您想要那朵,奴婢找人来帮您采。”茜桃对萧青鸾晕船之事,心有余悸,就怕再出什么事。 “你呢?”萧青鸾没答应茜桃,转而望向翠翘。 翠翘摇头:“奴婢也不会划船。” 看起来似乎不难,萧青鸾想试试自己划,可两个丫头必然不让,沉吟片刻,她冲翠翘吩咐:“去找个会划的来。” 她话音刚落,茜桃忙拉住翠翘衣袖,不让她去,翠翘很是为难。 “不必找,微臣替公主划船。”熟悉的嗓音传来。 萧青鸾愕然回眸,是齐辂。 暮色渐暗,齐辂点亮船头琉璃灯,持桨拨水,小船缓缓离岸,掀起圈圈涟漪,朝湖心莲塘去。 船不大,还要装荷花莲叶,萧青鸾没让茜桃她们跟来,只吩咐她们去旁边凉亭中等着。 船速稳当,四下通风,萧青鸾倒没觉着晕。 她钻出乌篷,手撑在船头坐下,红莲似的罗裙柔软穿在船边,杏黄披帛下端曳入湖面波纹里。 “齐大人不愧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划船的技艺不错。” 荷风拂面,她心情好,不再计较白日的不快,甚至忍不住夸赞一句。 闻言,齐辂划桨的动作慢下来,眸光在她墨云似的发髻落了落,又望向湖心:“臣长在江南,却未必生在江南。” 萧青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轻笑:“对,听说齐大人生在京城,身子不好,外家惦记,才送回江南养大。” 随口一夸,他倒是严谨。 “齐家对外是这么说的,也不怪公主误会。” 行至荷塘外,齐辂将船桨横在乌篷外,坐到她身侧,萧青鸾以为他是划累了要歇息,便撑着船板,准备起身自己采莲。 刚起一半,却被齐辂拉住手臂,往回一带。 她身形不稳,扑倒在他身前。 凤眸微瞠,愕然凝视近在咫尺的人:“齐大人?” 熟悉的浅香萦绕鼻端,齐辂稳住心神,笑道:“臣只是忽而忆起一事,想向公主禀报,没想到公主这般热情,公主屡番逗臣,是在考验臣的定力吗?” 热情?齐辂在说她投怀送抱? 萧青鸾匆匆推开他,重新坐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明明是他把她拉倒的,却恶人先告状!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她确实有逗他的心思。 “没错,本宫就是很好奇,比起从前的齐辂,你的定力是更好呢,还是更差?”萧青鸾笑笑,收回视线,抬手抚弄身侧亭亭新荷,“说出来,齐大人可能不信,你也曾败在本宫石榴裙下。” 虽然,是被她灌了酒才溃败的,萧青鸾腹诽。 齐辂眸光温暄,凝着她姣好侧脸,颔首:“臣明白了,公主想再破臣的定力,然后不负责任地嫁给陆修。” 呃,这么快就明白了?就算明白,也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吧! 萧青鸾指尖微颤,折下一枝荷,捧在身前,望着他的眸光带着挑衅。 猜到又如何,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是公主,齐辂是臣子,吃亏的只会是齐辂。 “公主让臣查蔺九聪的身世,是不是怀疑他是定国公家的公子,陆修?”齐辂顿了顿,手臂撑在她身侧,轻笑,“入行宫那日,臣才知道,原来臣并非齐夫人所生,真正的齐辂早已落水溺亡,臣是三岁左右,被齐夫人买来安抚丧子之痛的。” 闻言,萧青鸾眸光一紧,捧着荷花的手下意识收拢,齐辂也是买来的? 原来,他来行宫前喝酒,不是借酒浇愁。 脑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快速闪过,萧青鸾不敢去抓,她嗫嚅着,惊得说不出话。 “公主可有想过,万一,臣才是陆修呢?”齐辂凝着她,将她所有反应收入眼底,眸中笑意渐深。 “不可能。”萧青鸾下意识摇头。 齐辂倾身,靠近她,气息拂在她脸颊,轻道:“臣答应过公主,定会查清楚,公主又何必急着否认?还是,公主怕了?”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萧青鸾别开脸,余光看到自己退无可退。 -- 第46页 索性站起来,躬身往乌篷里钻,一面回身,冲齐辂没好气道:“你去替本宫采莲,啊……” 话没说完,唇瓣溢出惊呼,萧青鸾没注意脚下,被船桨绊住,身形不稳,朝船舱中跌去。 见状,齐辂倏而起身,身形如电,越过船桨,掌心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际,略一旋转,将她稳稳护在身前。 萧青鸾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侧脸撞在他胸膛,听到一声闷哼,她睁开眼,眸光闪动。 为了护住她,他自己硬生生撞在船舱木板上,该有多疼? 为什么? 一时间,心口涌出无数疑问,眼前的齐辂叫她看不懂。 仅仅,是因为怕她受伤,他回京不好交差吗? 惊魂甫定,萧青鸾小臂撑在他身上,想要侧身从他身上下来。 刚侧身,扣在腰侧的力道忽而收紧,天旋地转,萧青鸾的身子轻轻贴上船板,船头琉璃灯温暖光亮被遮住。 齐辂小臂撑在她身侧,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松开,居高临下凝着她,眸光深邃,让人心悸的情绪在翻涌。 “可以吗?”他柔声问。 像极了她给他吃忘情丹前,他问她的样子。 船身卡在荷塘深处,惊起花间白鹭,白鹭展翅腾飞,扰乱粉莲碧叶。 亭亭连杆颤动,水波重重荡漾开去。 小船随水波轻轻摇荡,萧青鸾仰面凝着他,蜷长的睫颤若蝶翅,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齐辂轻叹一声,身子缓缓低下,唇瓣轻触她眼睫,掠过她挺秀鼻尖,落定在她艳丽丰润的唇。 第28章 湿透(三更)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 温柔辗转中, 萧青鸾身形微蜷,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纷涌而来。 繁糜的,滚烫的记忆, 灼在她心口。 这一次,他并未饮酒,可是, 为什么? 噗通一声,船桨滚落水中。 水声穿过船体,响在耳侧,将萧青鸾溃散的理智倏而团凝。 她使力, 在他薄唇上狠狠烙下齿痕。 压迫感稍稍远离,萧青鸾秀眉微扬,眸中恍惚云开雾散,一派清明, 凝着他:“齐大人, 你是在以下犯上吗?” 她本就生得极艳, 此刻发髻微微松散,眼尾勾着一丝尚未散去的海棠色, 似书里走出的专勾魂摄魄的狐仙。 明明是诘问的语气,可她因心慌, 嗓音透着靡丽的哑,说出的话, 蓄不起半丝威严气势。 唇上仍有痛意, 齐辂抿了抿唇,微微敛眸将情丝深藏,起身将她扶起,从容不迫道:“臣只是想告诉公主,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象的那般好。” 他说他定力不好?意思不就是,他方才那样对她,是情不自禁? 萧青鸾小腿一软,被他扶住的手臂微微往下沉,她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攀在他颈侧,稳住身形。 对上他含笑的眸,她又匆匆松开,顺势坐在船舱内侧位置上,仰面凝着他每一处细微表情:“可你从前,并不会……” 齐辂身形修长,船舱狭窄,他只得蹲身面对着她,细细替她收拾微乱的发。 话说一半,萧青鸾咬唇止住。 他却听懂她未尽之言,她是想说,他前世并不会这般主动亲她? 指尖勾住她一缕发丝,一圈一圈慢慢缠在指骨上,齐辂动作顿住,眸光落在她略带茫然的脸上:“从前的我所经之事,与现世全然不同,公主记得的那些,臣不曾经历,也给不出答案。在你面前的,是现世的我,公主何不试试,重新认识我这个人?” 他眉宇间俱是认真,却不是端肃冷漠,而是萧青鸾不熟悉的神采。 这些认真,倒映在她明灿的眸子里,萧青鸾眸光微闪,心口胡乱纠缠着的看不见的绳索,似被一道剑光劈开。 她重新找回心跳的频率,明媚又轻松。 总告诉自己已经放下,还告诉自己如何找补回来,实则,她仍是不甘,仍在自苦。 “好。”萧青鸾展颜,笑靥明艳,“本宫重新认识你。” 幸好,船桨一端被茂盛的莲杆兜住,并未完全落入湖底。 齐辂捞回船桨,立在船头,望一眼湖心月影,又回首看一眼船舱。 船舱里,萧青鸾躬身收拾荷花莲叶,并未察觉。 他弯起唇角,缓缓划桨,驶离湖心。 湖边,茜桃、翠翘早已坐不住,先是听到惊呼声,又是落水声,乌篷船被莲塘遮掩,光线又不好,她们恨不得找人去湖心瞧瞧。 眼见着乌篷船往回划,二人忙奔至岸边等着。 咚,一声闷响,船头木板磕在湖岸边。 萧青鸾从船舱里钻出来,怀中抱着一大簇莲花荷叶。 “公主,奴婢们听到水声,您落水了吗?有没有哪里受伤?”茜桃急急问。 花叶遮挡住她半个身形,茜桃忙上前去把东西接过来,打量她。 “本宫没事,船桨不小心落水罢了。”萧青鸾抬手,准备跳下船头。 齐辂递上小臂,萧青鸾自然地扶住,跳到岸边,径直朝寝宫方向走。 身后,翠翘眨眨眼,收回手臂,转而替茜桃分担一部分花叶。 轻轻抵了抵茜桃手肘,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有没有觉得,公主和齐大人,哪里不一样了?” 主子亲手采的,必然是她最喜欢的,茜桃怕把花叶压折,小心地捧着盯着。 -- 第47页 听翠翘一说,下意识朝前望去,萧青鸾走在前面,齐辂落后半步,同她说着什么,茜桃收回视线,茫然望着翠翘:“哪里不一样?” * “齐大人请看,与曹家相关的卷宗,小人已悉数整理在此。”府衙主簿指着眼前一排架子解释。 眼前的架子只是卷房其中一小部分,其他木架上还分门别类放着许多卷宗。 “大人自去忙,我自己核查即可。”齐辂抽下一册,眸光专注卷宗上。 “小人无事,在此陪着齐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好给齐大人解释。”主簿笑道。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相熟衙差的呼唤:“主簿大人,知府大人有急事相询。” “这……”主簿环顾卷房,面露难色。 齐辂心下明了,抬眸道:“本官保证不会动与曹氏案无关的卷宗。” 闻言,主簿松了口气,讪笑道:“齐大人说笑了,那您忙着,小的去去就来。” 他离开,顺势带上卷房门。 卷房乃府衙重地,若非知府首肯,闲人一律不得入内,衙差也只能在外看守,防止有人偷溜进去。 他前脚刚走,齐辂便把手中卷宗放回原处,抬眸去看不同架子上的门类。 只要他想看的卷宗,都可以跟曹氏案有关。 很快,他找到存放人牙子出手幼童卷宗架子,相邻的另一处架子,存放着宁阳官绅之家的户籍。 他查遍了,也只未在幼童卷宗上找到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倒是有找到蔺九聪的。 主簿说过,前些年,卷房曾失火,烧毁了部分卷宗,还没完全补齐。 可他和蔺九聪年岁相当,又是差不多的时间被卖到宁阳城,蔺九聪的东西都在,他的却烧毁了。 真的这么巧合吗? 细细比对过后,齐辂愣住,巧合的还不止于此。 有一人,两三岁上,从京城而来,上元夜灯会时被人趁乱拐走,有人特意收买人牙子拐走他,收买人牙子的人,姓陆。 这个人是蔺九聪,也是定国公丢失的独子,同长公主自幼定亲之人,陆修。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像是有人故意把东西摆在齐辂面前,等他翻开。 刚把卷宗整理归位,门外院子里传来声音:“主簿大人。” “嗯,齐大人还在里面吗?”主簿稍稍提起衣摆,走上台阶问。 门口衙差回禀:“还在。” 主簿推开门,见齐辂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手中捧着架子上另一册卷宗在看,面色松快。 “齐大人可查清楚了?”主簿问。 “告诉胡知府。”齐辂放下卷宗,大步朝外走去,“本官要提审曹员外。” 卷房里涉及曹氏的卷宗,他早已查证过,不能给他看的,也不会出现在此。 走出府衙,天色暗沉沉,齐辂抬头看看天际,云团厚重,遮天蔽日,似要下雨。 从行川手中接过缰绳,他随口问一句:“长公主今日去的何处?现下可有回到行宫?” 他知道,今日蔺九聪会带萧青鸾四处游玩,萧青鸾也定会赴约,她不听劝,还在暗查国师生辰之事。 “长公主差人来说过,她会随蔺大人去宁江上游大堤。”行川如实回禀。 江堤耗资巨大,就是为整治宁江水患,听说从前每到汛期,若河神相中供女,把人带走,水患很快便会平息。 若相不中,把人留下,退回来,江堤便鬼使神差漏水,堵之不绝。 齐辂曾怀疑江堤有问题,特意去探过,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已有十余年未再进献供女,江堤也未再出差错,齐辂探过一次,便没再深究。 可如今,蔺九聪带长公主去江堤,而当年筑堤之时,蔺巡抚还不是巡抚,是河道按察使。 带长公主去江堤,是蔺九聪的意思,还是蔺巡抚的意思? 心中思绪飞转,齐辂已策马奔至行宫外,坐在马背上,询问守门侍卫:“长公主可有回来?” “禀大人,尚未。” 闻言,齐辂心下一沉,调转方向,策马便往江堤方向去。 “公子,等等我!”行川在后面喊。 可他的马不够快,雨点哗啦啦倒豆子似的砸下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跑进杳远雨雾里。 云中雷声阵阵,天色越来越暗,似将暮时分,紫电骤然撕裂天幕,劈在远处山顶上。 齐辂丝毫不敢停顿,马蹄踏过泥坑,溅飞无数泥星。 终于,抵达江堤,江边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四角琉璃灯只余一盏,摇摇欲坠。 他周身沐在雨中,早被暴雨浇透,长衫粘在身上,衣摆落着雨,沉甸甸的,可他心口一松,唇角弯起。 “似乎有马蹄声,你们听到没有?”萧青鸾问车厢内其余三人。 从江堤暗室中出来,暴雨突至,无处躲藏,萧青鸾便让茜桃、翠翘、蔺九聪一起,和她挤在车厢内避雨。 “有吗?”茜桃应着,侧耳去听,并未听到,笑道,“这样的暴雨天,谁会骑马来江堤?下回出门,奴婢一定在车中备伞。” 真的没有吗?萧青鸾再细听,也没听到,莫非是她出现幻觉? 一抬眼,见对首坐着的蔺九聪面上笑意莫名,萧青鸾奇道:“你笑什么?” 蔺九聪耳力好,甚至已听到脚步声靠近,本不欲拆穿的他,忽而生出一丝恶趣味,玩世不恭道:“这样的暴雨天,正常人自然不会来江堤,我在笑某些傻子罢了。” -- 第48页 什么傻子?萧青鸾只觉他笑得越发怪异,让人很想打他一顿板子。 话音刚落,车帘外遮挡的油布被掀开,雨幕中,出现熟悉的眉眼,是齐辂。 萧青鸾愣愣望着他,又侧眸看看蔺九聪,终于明白,蔺九聪笑的傻瓜,是眼前浑身湿透,似从天而降的齐辂。 “有伞吗?”齐辂立在雨中问。 萧青鸾摇头。 “别在树下避雨,危险。”齐辂说罢,转身便要驾马车,离开树下。 油布垂下,蔺九聪嚷嚷的声音传出来:“有什么危险的?英雄救美可以,但你别危言耸听啊。” “有些人再在树下说胡话,恐会遭雷劈。”齐辂淡淡回应。 说完,头顶传来一阵极应景的咔嚓声,蔺九聪掀开窗帷油布往外望,正好瞧见紫电撕裂暗空,张狂劈在对面山顶上,火光骤起。 吓得蔺九聪赶紧松开油布,双手环抱,身形本能瑟缩一下,读书人真可怕! 马车往前行驶一段,找到记忆中的山洞,齐辂停下马车,掀开车前油布,朝萧青鸾伸出手:“下来去山洞避避吧。” 马车停在山洞外,洞口也落着雨,萧青鸾看一眼,便扶着他小臂,躬身下来。 掌心刚搭在他小臂上,便被他衣料浸湿,激起一阵凉意。 可她心底,生出一丝奇妙的暖。 钻出马车,雨点落下来,又被遮住,萧青鸾仰面,看到他拿手在替她挡雨。 她脚步略略顿住,眼见着他雨水浸湿他袖口,滴落在她眉心,一阵清凉。 这一幕,也被齐辂看在眼中,他愣住。 萧青鸾拉着他小臂,双双冲进山洞。 余下三人跑进来,各找位置站着躲雨,齐辂走到另一侧石壁侧,拧袖口、衣摆浸透的雨水。 他墨发尽湿,雨水沿着耳边一绺发丝滑下,勾勒出他侧脸,俊美清儒,恍如谪仙。 “雨下得这般大,齐大人为何会来?”萧青鸾走上前,牵起他一侧衣袖,替他将衣料抚平,含笑仰面,等他回应。 第29章 樱桃 齐大人,放手 “臣查案碰巧经过。”齐辂淡淡回应。 未回望萧青鸾, 眸光落在抚平他衣袖的纤指上。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指骨长而细,伸直时, 手背指根处显出浅窝,肌理白皙细腻,指尖涂着丹蔻, 美好又艳丽。 “曹家的案子吗?”蔺九聪接过话头,双臂环抱,面上笑得玩味,“那确实够巧的。” 萧青鸾听得出, 蔺九聪是在打趣齐辂,曹家的案子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江堤来。 不过,齐辂会是什么反应呢? 心里想着, 萧青鸾抬眸望他, 齐辂却正好越过她身侧, 朝蔺九聪伸手:“可有火折子?” 他背对着她,萧青鸾看不见他的神情。 “巧得很, 在下正好带有火折子。”蔺九聪把个巧字咬得极重,伸手从袖袋中掏出火折子, 递至齐辂手中。 附近农户、猎户,有时也会在此避雨, 山洞最里侧, 堆着些干松叶、枯树枝。 点起一小堆篝火,整个山洞亮堂温暖。 几人围着火光,驱赶身上湿寒,齐辂慢条斯理烤着袖摆, 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清肃的眉眼照出几分温暄。 萧青鸾凤眸明灿,不躲不闪,直直凝着他的脸,俊眉、薄唇,每一处都正好长成她喜欢的模样。 察觉到她的视线,齐辂侧眸望过来,对上她似生了小勾子的眼神,心口一动,面上却镇定如常,收回视线,望向山洞外。 雨势渐歇,浓云散开,天色比先前亮了不少,能看清江堤对岸的景致。 咕噜噜一声响,将齐辂的眸光重新拉回。 萧青鸾捂着肚子,笑靥明艳,又理直气壮:“齐大人,本宫肚子饿,想吃江鱼。” 先是眼神勾着他,又变本加厉撒娇,小姑娘是真的以为,他不敢对她做什么吗? “去抓鱼。”齐辂冲火光对面坐姿不羁的蔺九聪道。 闻言,蔺九聪立马跳脚,瞪着齐辂,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面门:“不该是你去吗,为什么是我?” “可能,因为你有求于我?”齐辂神情淡然。 话一出口,萧青鸾却忍不住笑出声,指着山洞口,冲蔺九聪吩咐:“去吧,多抓几条。” “遵命。”公主吩咐,蔺九聪不情不愿起身拱手。 茜桃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左看看,右看看,还没想明白,便被翠翘拽起来往外走:“公主稍等,奴婢们去帮蔺大人杀鱼。” 被拽出洞口跑远,茜桃急急问翠翘:“你拉我干什么?我们都出来,公主一个人若需要人服侍怎么办?” “不是还有齐大人?”翠翘弯唇,回眸朝山洞方向望一眼。 茜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终于明白哪里怪异:“你是说……” 她欲言又止,翠翘笑着白她一眼:“你没见咱们主子一直盯着齐大人看呢?” 公主和齐大人?什么时候的事! 江边水声传来,还有蔺九聪的嚎叫声,茜桃、翠翘的笑声。 “能烤干吗?”萧青鸾坐在齐辂身侧,抬手抚了抚他身后衣料,“要不要脱下来,本宫帮你?” 胆子可真大,竟然想帮他宽衣解带,齐辂心下暗叹,身形却微微僵住。 “公主是在馋臣的身子?”齐辂微微侧身,避开她轻抚他后背的手,笑着打趣。 -- 第49页 这等惊世骇俗之语,竟是从齐辂嘴里说出来?萧青鸾惊讶地望着他。 抚他衣料的手僵在半空,甚至忘记收回。 齐辂将她惊诧眸光收在眼底,还有她颊边晕开的浅浅绯色,抓住她悬空的手,拢入掌心:“原来公主真的只想替臣烘衣,是臣误会公主,公主恕罪。” 他手掌大,将她纤柔的手紧紧包裹,身侧火光摇曳在面颊,火势并未变大,萧青鸾却莫名心口发烫。 挣了挣,没挣脱,萧青鸾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搭在她手背上,慢条斯理抚过她指根处凸起的细骨。 萧青鸾小臂微颤,心有些乱,碰他的背都被他避开,他为何又抓着她手不放? “齐大人,放手。” 她的手,柔弱无骨,握在掌心温温软软,齐辂不想放。 面色镇定如常,耍赖:“臣同公主说过,臣的定力并不好,公主虽是无心,却实实在在引诱了臣,臣自作主张讨些好处,是不是并不过分?” 萧青鸾看看他面上极不端方持重的笑,又看看被他攥着的手,总觉得不该是他说的这般,却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移开视线,朝洞口外望去。 回到行宫,夜已深。 宫嬷张罗着,给每人送一碗驱寒汤。 齐辂沐洗过后,手中系着腰侧衣带,往内室走,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汤,顿下脚步,望着行川。 “公子,这是驱寒汤,刚送来的,您趁热喝。”行川上前,端起驱寒汤,送到他面前。 “你觉得你家公子需要喝这个?”齐辂扫他一眼,反问,随即看也不看,抬脚往屏风侧走。 “可您淋了雨,嬷嬷说这驱寒汤是长公主特意命她送来的。”行川着急。 雨势太大,公子淋了那么久,回来时,外衣虽烘干大半,里衣却是湿的,万一染上风寒,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话间,齐辂已然绕过屏风,走到榻边,忽而顿住脚步,眉眼软和下来,望着烟岚似的雾青纱帐,叫住行川:“拿进来。” 眼前纱帐,像极了雨后濛濛天色,齐辂望着握过她柔荑的手,慢慢喝完一大碗驱寒汤。 身子暖起来,心口也是热的。 翌日醒来,萧青鸾好好的,茜桃却不放心,仍去请太医来替自家主子诊脉。 “长公主无碍,身子康健如常。”太医收起小枕,笑着回禀。 令翠翘捧来赏银,交给太医,太医提起药箱,转身欲走。 萧青鸾指骨微攥,急急唤住他:“昨日齐大人为保护本宫,淋了不少雨,有劳太医替本宫去瞧瞧,他可有不适。” 另一边宫苑中,齐辂收拾妥当,正要出门去找蔺九聪,却听行川禀报,太医奉命前来看诊。 公主特意吩咐的? 齐辂想到什么,眸光一闪,回身坐上窗边短榻,合眸半躺着,等太医进来。 领着太医一进门,行川见状,吓一跳,他就出去接个人,公子怎么虚弱成这样? “太医,您快替我家公子瞧瞧。”行川慌忙拉着太医上前。 太医也以为很不好,可一搭上齐辂手腕,他立时面露狐疑,拧眉望着齐辂,有些想不通:“不应该呀。” 心知骗不过太医,齐辂抬手攥拳,掩在唇边,狠狠咳嗽几声,咳得耳根发红,冲太医道:“我没事,就是头疼,提不起精神,许是淋过雨,又没睡好的缘故。” 太医收回手,略略思忖,起身道:“齐大人并未发热,咳声清亮,应无大碍,下官给齐大人开一道驱寒助眠的方子,很快便能无恙。” 开完方子,走出宫门,太医回望一眼,暗自摇头,年纪轻轻的倒是比他这把老骨头还娇弱,果然光会读书也不行啊。 太医走后,齐辂起身写下一封信,递给逐风:“去,悄悄交给蔺九聪。” 交待完,捧着一卷兵书,又躺回短榻。 太医给齐大人看诊不久,齐大人的院子里便传来药香,自有人报给萧青鸾知道。 “你说,齐大人病得下不来床了?”萧青鸾捧着一盏花茶,微微错愕。 从前的齐辂,数十年也没生过几次病。 不过,他确实也不是从前的齐辂了。 “把那篮樱桃带上,随本宫去看看。”萧青鸾放下手中茶盏,指着早上新摘好送来的红樱桃,起身整了整衣裙,便快步朝外走。 走进寝殿,一眼便瞧见短榻上躺着的齐辂。 萧青鸾接过茜桃手中果篮,侧眸吩咐:“去看看齐大人的药煎好没?” 说完,走进寝殿,将果篮放在短榻边的高几上,望着勉力起身的齐辂道:“齐大人躺着便是,本宫又不会笑话你。” 齐辂依言躺回去,将手中兵书合上,放在身侧:“那臣就多谢公主体恤了。” 闻言,萧青鸾唇角微弯,眼尾也勾着笑意,怕他不自在,没看他,视线落在他身侧墨蓝色封面上。 拿起来,简单翻看两页,笑望他:“齐大人病中还手不释卷,这么喜欢兵书吗?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会做文官?” 躺久了,脊背僵硬,齐辂稍稍挪动身形,借着身后迎枕坐起些许,不在意道:“父亲盼我高中进士,支应门庭,不过,臣很希望有一日能去北疆,金戈铁骑,直破北剌王帐!” 萧青鸾怔怔凝着他,她不知道,齐辂原有这样的志向。 “齐大人志向高远,会有机会的。”萧青鸾若有所思回应。 -- 第50页 她记得,北剌会再扰乱北疆,平定北疆之人,正是齐家庶女齐淑的夫君霍敬臣,也就是后来的镇北侯。 大败北剌之后,迫得北剌送来七皇子做质子。 如今想来,若非她抢了他做驸马,或许,他会主动请缨,同他的妹夫霍敬臣一道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多谢公主成全。”齐辂默认,若他要去北疆,萧青鸾会在萧励面前,替他说情。 成全吗?若他想,她会成全的。 萧青鸾不想再忆往事,移开视线,眸光扫过高几,才想起带来的一篮樱桃。 “你为护本宫才淋雨染恙,篮子里的樱桃是今早新摘的,本宫赏你。”萧青鸾抬手指着果篮。 果篮里,洗净的樱桃,颗颗饱满红艳,像极了她涂着口脂的唇。 齐辂眸光掠过樱桃,在她唇瓣落了落,暗暗否定自己的想法,不,她的唇,比樱桃更艳丽丰软。 凝着她微张的唇,规矩交叠的衣领之上,他喉结轻轻滚动,面色平静,轻道:“臣还有一事想请教公主,不便为外人道,公主可否靠近些?” 难道他查出蔺九聪的身世了?是陆修吗? 他身在病中,这个要求并无过分,萧青鸾未及细想,下意识便起身,躬身凑至他身侧。 不料,他身形一动,紧紧扣住她脑后,侧身将她按在榻上。 后脑抵上柔软迎枕,唇上堵着的,又是另一种柔软。 他动作过□□速,短榻晃动间,不小心碰到榻边高几,果篮摇晃两下,滚落下来,红艳艳的樱桃洒落在青石地砖上,凌乱而艳丽。 茜桃捧着药碗立在门槛内,撞见齐辂扣住萧青鸾腕间花丝镯,将她困在迎枕上的一幕,手中药碗险些惊掉。 听说,齐大人病得下不来床? 第30章 教他 向敬事房教引姑姑学来的技艺…… 本就是为着逗她, 齐辂只轻轻一贴,便移开,有力的臂膀撑在她身侧, 居高临下凝着她。 萧青鸾双颊醺然。 听到门槛处轻轻一声磕响,似是谁踢到门槛,匆匆出去。 立时, 她心跳乱作一团,气息也乱。 外头传来行川的声音,她不敢动,抬手捂住齐辂的唇, 也不叫他出声。 纱衣之下,急出一层细汗。 “茜桃姑娘,药给我,我端进去吧。”行川上前, 准备接过药碗。 “不用!”茜桃慌慌张张拒绝, “公……公主和齐大人有要事相商, 说是晚些再喝,你拿去煨着吧。” “哦。”行川想了想, 接过药碗,往另一侧的小膳房去。 公子病得这般厉害, 长公主也不怕过了病气,想来是有顶要紧的事。 外头声音渐歇, 脚步声远, 萧青鸾狠狠舒了口气。 使力把齐辂推开,起身下榻,立在榻边,凤眸含着薄怒质问:“齐大人, 你不是病了么?本宫怎么看你好得很!” “臣刚尝过最好的药,已然药到病除。”齐辂含笑起身下榻,说话间,眸光落在她润泽的唇瓣上,意有所指。 “你没染风寒,竟敢骗本宫!”萧青鸾又羞又恼。 凤眸瞪着眼前的齐辂,再也无法把他同前世之人联系在一起。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很不一样。 从前总是她诱他,逗他,如今齐辂却时时处处能吃准她,萧青鸾忽而有些招架不住。 “臣并未说自己染了风寒,太医开的只是助眠之药。”齐辂忍笑,躬身拉住她的手,摊开搭在掌心。 指腹轻抚她指根,继而指尖一根一根隔开她的指,稳稳扣住:“没想到公主会亲自来,公主是不是过于体恤微臣了?” 语气里,透着笃定,还有一□□引。 萧青鸾深深吸一口气,心口激荡稍稍平复。 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指,笑凝着他:“齐大人,本宫探病只是顺便,实则是为另一事而来。” “何事?”齐辂挑眉,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小姑娘也会有样学样了。 “齐大人博学多才,有一件却做得不好。”萧青鸾顿了顿,笑靥艳媚明灿,凤眸微闪,暗藏狡黠,“本宫教教你呀。” 言罢,未给他一分思考的机会,萧青鸾踮起足尖,环住他脖颈,将前世特意向敬事房教引姑姑请教学来的技艺,一点一点渡给他。 夏风轻扣窗棂,暖风从罅隙钻进来,撩起她鬓边柔软墨发,流连在他棱角分明的颌骨。 望着他愣神的模样,捕捉到他眸底压抑的欲红,萧青鸾决然推开他,朗声大笑离去。 夏风吹动她墨发红裙,勒出娇袅昳丽的背影,齐辂指尖微颤,忽而嫉妒起曾经的自己。 将长公主送到宫门口,行川忙去把炉上煨着的汤药端过来,却见齐辂行动自如,正在屏风后更衣。 “公子,您好了?”行川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开始自我怀疑。 “歇一歇自然好得快。”齐辂穿戴好,冲行川道,“今日晚些回来,都不必跟着。” 快是挺快,就是太快了些。 行川端着药碗往外走,寻思着往哪儿倒,眼尾余光扫过短榻边,身形忽而定住。 望着地砖上洒落的红樱桃,眼皮突突直跳。 入夜,齐辂一身黑衣,到了同蔺九聪约定好的地方。 “你确定在里面?”蔺九聪怕他使诈。 齐辂点头,语气淡然:“卷房没有关于你的记录,必是在上次失火时烧毁,我查过,府衙主簿有悄悄誊写备份的习惯,你若不想再查身世,我们现在各自回去?” -- 第51页 说的有理有据,可蔺九聪心里总不踏实,疑惑问:“只为帮我查身世,你会有这么好心?” “好心?”齐辂轻笑,语气带着淡淡不屑,“不是交易吗?” 好吧,这才是齐辂,蔺九聪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戒备。 跃入院中,听到屋子里熟睡的呼噜声,蔺九聪跟在齐辂后面,悄然探入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分头寻找能藏东西的暗格。 终于,齐辂在柴堆后发现一处异样,正要设法打开,忽而,院墙外传来脚步声,人还不少。 “此地不宜久留。”齐辂将柴队回原样,起身提醒蔺九聪。 蔺九聪却不甘心,急道:“可东西还没找到!” “要不你继续找,我出去拖一拖?”蔺九聪提议。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或许方才发现的暗格也是陷阱,齐辂心念一转,摇头:“快走。” 从屋里出来,院中已有十余人等着,院墙上黑压压一圈,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怎么办?”蔺九聪傻眼,却想不出一点办法。 打可能打得过,暴露身份却很麻烦。 “我有办法全身而退。”齐辂盯着院墙上的弓箭手,胸有成竹道。 “好,我听你的。”蔺九聪咬咬牙,做好战斗准备,耳朵却竖起来,想听齐辂接下来怎么说。 岂料,齐辂轻飘飘一句:“兄弟,对不住。” 蔺九聪完全来不及思考,后背一阵大力,将他猛地推入院中人群里。 院中人和院墙上埋伏的弓箭手,明显懵然一瞬,反应过来时,早没了齐辂的人影。 “没关系,抓住一个也是一样,关进大牢,不怕他骨头硬!”为首一人狠戾道。 蔺九聪回望齐辂逃走的方向,气得笑出声,什么兄弟,明明就是想在他肋上插刀! “笑什么笑!”为首之人,只当他是高兴同伴逃走,气得抬手就拿刀柄狠狠捅蔺九聪腹部。 还没碰到人,就被蔺九聪一脚踹开,他紧咬齿根,腮帮子绷得死紧,一把扯下蒙面巾,甩在领头人脸上:“抓小爷去大牢?瞎了你们的狗眼!” 面前的领头人,蔺九聪见过两次,在胡知府身边跑腿的,在他面前还说不上话。 不过,领头人认得蔺九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忙丢开佩刀,跪地求饶。 院墙上的人也下来,呼啦啦过了一片,吓得屋里主簿大人不敢开门,女人、孩子的哭声,一片混乱。 胡知府设好的局,没想到,蔺九聪会来,且被抓到的只有蔺九聪。 心里虽知另一人必是齐辂,可他面上只能强忍,装作不知道,好言好语问:“九聪啊,你怎么会出现在主簿家中?那位弃你于不顾的同伙是谁?” “姑父是在审问我吗?”蔺九聪坐在圈椅中,大爷似地,懒洋洋往后一靠,无所畏惧,“那你为何大晚上派这么多人去主簿家?” 胡知府咬咬牙,惹不起蔺巡抚家的独苗:“主簿家中放有重要卷宗,听说有贼人要去偷,所以及时派人前去捉拿。” “哦,那我也是听说有贼人要去偷东西,才悄悄前去查探的,我也没什么同伙,要不是你的人突然出现吓到小爷,说不定我已经把人抓到!”蔺九聪脸不红心不跳,倒打一耙。 心下把齐辂骂了无数遍,骂过之后,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欣赏。 翌日一早,齐辂去府衙提审曹员外,升堂前,被胡知府拦住去路。 “齐大人可有听说,昨夜主簿家柴房起火之事?”胡知府盯着他,状若无意问。 齐辂镇定自若同他对视,眸中凝着适度的惊诧:“是吗?可有伤到人?” “没有,幸好主簿起夜发现及时。”胡知府捋了捋胡须,叹道,“只是柴房里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是怎么起的火。” “胡大人需要齐某帮忙查吗?”齐辂随口一问。 “不用不用。”胡知府摆摆手,笑着让开路。 望着齐辂走远,笑意倏而冷下来:“哼,在这宁阳城,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让你找不到,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曹员外及一干人等下狱,明面上,暗自已经审完,胡知府未能明察秋毫,依律小惩大诫。 将人押送京城时,齐辂暗地差人送了一道密折入京,会径直送到萧励御案上。 其中不仅包含曹氏案,还有胡知府和蔺巡抚收受曹员外贿赂的账簿,甚至在此之前,十余年来贪墨的罪证。 “去看看齐大人回来没?”萧青鸾吹吹花费大半日才画好的图纸,伸伸懒腰,吩咐茜桃。 已经是今日第三次叫她去打听了,茜桃脑中蓦地忆起自家主子被齐大人扑倒的情形,心下暗叹,定国公府那位陆修公子,还是别找回来的好。 茜桃走出宫门,正好看到齐辂穿过宫巷,回他住的宫苑。 “公主,齐大人刚回。”茜桃回禀。 禀报时,特意留心萧青鸾的表情。 见到自家主子眼睛一亮,眼尾微扬,茜桃又叹气,公主喜欢齐大人,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些。 萧青鸾将干透的画纸卷起,提裙便往宫门处跑。 “公主,您慢点儿。”茜桃追着她提醒。 “本宫有要事找齐大人,不必跟来。”萧青鸾回眸嘱一句,转眼便跑出宫门,朝齐辂所在的宫苑而去。 齐辂步入寝屋,绕至屏风后,解下外衫,伸手去拿黄花梨架子上另一件干净长衫。 -- 第52页 忽而,有人闯进来,带入清雅香风。 “齐大人,本宫有好东西给你看!”萧青鸾心里得意,手持画卷,欢喜地跑到屏风侧。 见到仅着单薄中衣的齐辂,立时顿住脚步。 “本宫去外面等你。”萧青鸾愣然一瞬,反应过来,转身便要往屏风外去。 谁知,身后齐辂凝着她,轻笑道:“记得公主说过,微臣身上每一处都被公主看过,当初理直气壮坐在臣榻上,如今为何又要回避?” 萧青鸾身形一僵,指骨下意识攥紧,手中画卷被攥得皱起。 “只要齐大人不介意,本宫便坐在榻边等好了。”萧青鸾转身,气势上毫不认输。 笑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榻边坐下。 齐辂忍笑,取下干净长衫,披在肩头。 他背对着她更衣,萧青鸾眸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劲瘦的窄腰处。 劲直的脊背被衣料遮住,她视线上移,看着他一只手臂钻入广袖,展平,另一只衣袖也穿好。 他双臂展平之时,更显肩宽身长,气质卓然傲立,让人无端想起山巅翠竹,峰顶泠雪。 继而,他收一收广袖,侧过脸,垂眸系腰间束带,窄腰的轮廓重新勾勒。 携满身书卷气,却又有旁的文人没有的力量感。 “公主可还满意?”齐辂转过身,望向她。 萧青鸾看得入神,心绪毫无保留地荡漾在明灿凤眸里,被齐辂抓个正着。 “满意。”萧青鸾点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只许男子爱美人么? 她无需掩藏,眸光坦诚,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哦。”齐辂上前,手臂随意撑在榻边镂空雕花立柱上,躬身凝着她明灿的眸子,轻问,“公主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臣看呢?” 第31章 拍红 能和公主死在一处,也很不错…… 说罢, 他眸光沿着她扬起的雪颈,缓缓下移。 萧青鸾心口怦怦跳动,似揣着一只胡闯乱窜的兔。 不过是看他更衣罢了, 隔着中衣,不算占他便宜,他竟丝毫不肯吃亏, 要看回去么? 心里胡乱想着,萧青鸾下意识捂住心口,挡在衣襟前。 齐辂朝她伸出手,分明是探向她衣领交叠的位置。 “齐大人休得无礼!”萧青鸾又羞又急, 双颊发烫。 “臣如何无礼?”齐辂眨眨眼,自她挡在身前的手中抽出画卷,垂眸看一眼画卷被捏皱的地方,他站直身子, 笑睇她, “公主在紧张什么?” 瞬时, 萧青鸾明白自己想岔,粉颊上热意更盛。 可恶, 又被他捉弄到。 下意识攥紧指骨,萧青鸾察觉手中空空, 才又后知后觉想起来意。 迫使自己不去看他得逞的笑,眸光落在他抢走的画卷上, 萧青鸾站起身, 抬手把画卷拿回来,展开画卷欲开口,又止住。 屏风后狭窄空间里,似有看不见的旖旎流淌, 莫名乱人心神。 “本宫是在担心,这图上所画江堤暗室图,齐大人会不会看不懂?”萧青鸾自顾走出屏风外。 “江堤果真有暗室?”齐辂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问。 萧青鸾坐在桌边鼓墩上,把图纸抚平,摊开在桌面,朝着齐辂的方向:“你怀疑过?” “从前去查探过,一无所获。”齐辂坐在她对侧,凝着图纸,半晌,眉眼间俱是凝重之色。 “那日,九聪带公主去江堤,是为了带公主去密室?”齐辂缓缓将图纸卷好,收在掌中,凝着萧青鸾,心下猜测着蔺九聪的用意。 “不错。”萧青鸾颔首,随即笑道,“可本宫认为,他是想引你去看。” 齐辂眸光微闪。 她继续道:“或许他想告诉你什么,却又怕你不会信,所以兜圈子来带本宫去,本宫对供女之事如鲠在喉,定会查下去,他赌的是齐大人你,对本宫要查之事不会袖手旁观。” “此事,臣会去探查,公主安心待在行宫便是。”齐辂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曹氏案,明面上已解决,在江南停留的时日不会很多,此事须尽快查清。 蔺巡抚、胡知府,甚至隐隐牵扯到国师和睿王。 若圣上下令查抄蔺家和胡家,他才能确定国师和睿王在其中牵扯有多深,暂未收到新的旨意,江堤许会是突破口。 “等等。”萧青鸾起身,急急唤住他,跑到他身前,仰面凝着他眉眼,眸中噙笑:“看来蔺九聪赌赢了。不过,本宫要和你一起去。” 说话间,她纤白的指戳了戳齐辂手中卷起的图纸:“图是本宫所画,你若不带本宫,本宫便撕了它。” 沉吟片刻,齐辂终于点头,又到廊庑下沉声吩咐逐风:“告诉蔺九聪,我去了江堤。” * 小半个时辰后,蔺九聪冲逐风点点头:“知道了。” 说完,便走出窄巷,准备继续带下属去巡城。 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去主簿那日之事,他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和齐辂,走了几步,不放心,懊恼地跺跺脚,找到最近的落脚处,换上便衫,匆匆往江堤方向去。 他引齐辂去江堤查探,是为了让他别太早离开宁阳城,把陈年腌渍一次挖个干净,可不能害齐辂身处险境,被他坑死。 江堤边,萧青鸾循着记忆,找到山脚下被老藤掩盖住的洞口,说是洞口,其实是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缝。 -- 第53页 低着头,侧身进去,里面开阔许多。 沿通道往下走一段,来到暗室厚重的石门前,萧青鸾指着石门道:“就是此处。” 齐辂回望身后弯弯曲曲的通道,眸光又落回面前石门上,心下估测着通道修建的年头。 洞口难寻,石门却不难打开,萧青鸾学着上次蔺九聪的模样,缓缓转动石门外侧一处机关。 转至合适角度,石门轰隆隆闷响着打开。 图纸还有用处,齐辂并未带来,而是藏在妥当之处。 暗室四壁嵌着许多鸽子蛋大的明月珠,珠光莹莹,月辉般在暗室各处古怪的机关上,也照在萧青鸾艳丽的眉眼。 “公主记性很好,图也画得好。”齐辂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细细探究着面前的机关,不吝夸赞。 闻言,萧青鸾秀眉微挑,弯唇望着他:“那当然,本宫可是过目不忘的!” 说过目不忘有些夸大,可她自小记性就好。 她记得母后如何不理世事,一心枯守青灯佛堂,也记得她哭闹,使性子时,皇兄如何耐心哄她。 恨不得她要天上的星子,皇兄也会想办法替她摘。 第一次来这处暗室,看到眼前设计精巧的重重机关,萧青鸾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便是国师。 除了他,萧青鸾想不出第二个人,会有这样的手笔。 眼前的机关,每一处暗藏玄机,齐辂没有去动,却渐渐看出它们的作用。 他眸光略沉,侧身望向萧青鸾:“蔺九聪可有说什么?” “不曾。”萧青鸾摇摇头,迎上他目光,“齐大人想到谁?” 两人对视,默然片刻。 不约而同开口,说出同一个人:“国师。”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沉重的轰隆声,齐辂骇然回身,对上胡知府阴鸷的眼。 萧青鸾大惊,蔺九聪只告诉她怎么进来,没告诉她怎么出去啊! “抓住他!”萧青鸾惊呼。 在她出声之前,齐辂已然飞身上前,却已来不及,石门轰然合上。 “哈哈哈!”石门外传来一阵大笑,是胡知府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得意,“九聪那小子,果然背叛了我们,不过没关系,你们也没命出来了。” “长公主和齐大人如此默契,那就一起做个伴,困死在里面好了。”胡知府笑着,又顿住,以极周全体贴的语气道,“哦,长公主不必担心,臣会上书圣上,说是齐大人带长公主游江,正好遇上涨水,不幸双双遇难。” “皇兄不会放过你的!”萧青鸾低咒。 暗室内机关重重,可她不懂,不敢妄动,只得拍打着石门和门侧石壁,试图寻找出去的法子。 咔哒,不知胡知府在外面动了什么,紧接着,暗室内也有异响。 萧青鸾回身,发现石壁上好几处机关开始传动,隐隐能听到江堤外骤然变大的水流声。 “这就不必长公主费心了。”胡知府笑着,倒退往身后石阶上走,“公主好走,恕臣不久送。” 脚步声渐远,胡知府走了。 石门下缝隙里,有水声,倏而,水流涌进来,水流不大,却让人心惊。 齐辂默然扫一眼脚边水流,忽而握住萧青鸾的手,后退几步,站到地势稍稍高一些的位置。 “公主怕死吗?”齐辂摊开她的手,搭在他掌心,指腹轻轻抚过她掌侧拍红的地方。 嗓音淡淡,不疾不徐,似乎一点没担心。 “本宫已经死过一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不想跟你死在一处罢了。”萧青鸾语气嫌弃,眼眸却不受控地泛起湿意,透过微微模糊的视线望着齐辂,“你有办法对不对?快把石门打开啊。” 是她把齐辂带来的,是她害齐辂中了胡知府的圈套,或许连蔺九聪也一直在做戏? 萧青鸾心下又乱又慌。 “别怕。”齐辂指骨扣入她指缝间,抬起另一只手臂,揽住她肩头,将她侧脸轻轻贴在襟前。 望着石门底下、侧边缝隙里,源源不断的水流,他不在意地笑道:“臣倒是觉得,能和公主死在一处,也很不错。” 闻言,萧青鸾睫羽轻颤,落珠滚落,无声沾湿他衣襟。 脚底一阵湿凉,萧青鸾手臂撑在他身上,惊慌往下看,江水已打湿她足底,很快便要没过她鞋面。 暗室的地不平,低洼处的水更深。 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萧青鸾身形微颤,咬牙,她不甘心,国师没死,胡知府没死,她还没回去告诉皇兄,宁阳城藏着的诸多秘密。 她也还没等到,齐辂诚心对她说一句,他喜欢她。 察觉到她的惊惧,齐辂不忍心再吓唬她,掌心捧起她小巧美艳的脸,躬身触了触她鼻尖,轻笑:“蔺九聪会来,我们不会有事,公主不愿和臣死在一处,臣不敢违逆。”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萧青鸾愣住,心内惊慌轻雪似地往下落,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臣让逐风去找过他。”几番交道,齐辂已然了解蔺九聪的为人。 若蔺九聪是个坏心肠,早在他们被围困时,蔺九聪就会帮着抓他,而不是被他无情推出去挡箭后,还一声不吭。 “只有臣活着,才能帮到他,所以他舍不得让臣死的。”齐辂有些明白,蔺九聪急着查身世,想必就是因为知道蔺巡抚和胡知府的一些密辛,不想被牵连,想在事情曝光前,脱离蔺家。 -- 第54页 原来他吩咐逐风,是去叫蔺九聪来,萧青鸾的心彻底定下来。 他愿意相信蔺九聪,自有他的道理。 正想着,石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啧,你那是帮我吗?明明每次都是小爷来替你善后!” 话音落下,石门缓缓打开,缝隙越来越大,外面水流汹涌往里灌。 蔺九聪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脸上带着不屑。 他真的来了,萧青鸾面上一喜,又被眼前扑过来的水浪吓着,动也不敢动。 眼看水浪要拍上她裙摆,忽而腰侧一紧,被齐辂抱起来,水浪撞在他身上,又狠狠扑向他们身后石壁。 细碎水花溅在她身上、脸上,落雨似的,微凉,腰侧被他扣住的位置,却被他掌心捂得热融融。 “没被发现?”齐辂记得,他方才并未听到打斗声。 “通风报信的人已被我解决掉。”蔺九聪摆摆手,拧着湿透的衣摆,“他只当你死定了,怎么会留下确认?我亲眼看着他走的,个狗东西,小爷早晚亲手捉了他。” “让他以为我们死了,也很好。”齐辂眸光微闪,扯了扯拧皱的衣摆,笑道。 “你是说?”蔺九聪不敢相信,齐辂又想出歪点子,他倒已经习惯。 只是,齐辂要带着长公主一起假死? 第32章 更衣 一回生,二回熟 圣上最宠的长公主, 和亲信监察御史齐辂,双双死在宁阳城,他守护的地界? 只想想, 蔺九聪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行,绝对不行!”蔺九聪急得面色胀红,断然拒绝, “我知道你们来宁阳城的目的,特意帮你们,齐大人却要害死我,公主, 你说这人还有没有良心?” “你且受些委屈,本宫回京后,会替你向皇兄请功,蔺巡抚和胡知府的事, 牵连不到你头上。”萧青鸾许诺。 方才蔺九聪说话时, 她就在想齐辂的目的。 虽不知他有什么后手, 但他们假死之后,让蔺巡抚他们得意几日, 再当头棒喝,比直接绑他们入京, 要有趣得多。 “本宫同意齐大人的将计就计。”萧青鸾眸光往身侧落了落。 看见他被江水打湿的衣摆,蓦地忆起他冒着暴雨来江堤寻她那日, 皇命之外, 其实也有他自己对她的在意吧。 “这委屈我就怕没命受啊!”蔺九聪还是不放心,盯着萧青鸾问,“万一你们回去不及时怎么办?” “那就只能怪你命不好了。”齐辂莞尔,朝蔺九聪摊开掌心, “借我些银子,我即刻带长公主回京。” “齐大人,你不要太过分啊!”蔺九聪龇牙咧嘴斥道。 手上动作却很诚实,一把扯下腰侧钱袋,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粗鲁地拍在齐辂掌中,没好气道,“回头记得还我!” “谢啦。”齐辂曲起指骨掂掂分量,若有所思望他,“蔺大人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不会是防备蔺巡抚事发,好随时跑路吧。” “……”好心借他银子,反被他猜中心思,蔺九聪被噎得说不出话,心下却在咆哮。 你这人实在是太讨厌!小爷为什么不开眼,要拿你当兄弟! 头顶太阳正烈,山道被高大浓密的树荫遮住,倒也清爽幽静。 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待本宫死讯传开,茜桃、翠翘不知会多难受,万一她们想不开……”萧青鸾秀眉蹙起,望着前方齐辂的背影,有些迟疑,“要不,雇个人跑腿去送信?” “公主放心。”齐辂侧眸,睥着她,“九聪会处理好。” 同意假死时,只想着来日痛打狗官的快意,此刻想到这些善后之事,萧青鸾突然有些同情起蔺九聪,他太难了。 想起他在暗室门口说的那句,每次都是小爷来替你善后,萧青鸾忍不住失笑,想必齐辂没少给他找麻烦。 “蔺九聪的身世,你可有查到什么?”若查到蔺九聪真实身世,待蔺家事发,她请皇兄放过蔺九聪,让他回归本家,也是对他的补偿。 “查到了。”齐辂答。 既已查到,为何不早些告诉她?蔺九聪在时,也没见他说。 他顿住,没有接着说下去,萧青鸾望着他端直的背影,心下生出一丝疑惑。 “公主可还记得,你也让臣探查陆修所在?” “记得。”萧青鸾颔首,心口一跳。 莫非也查到了? 山道开阔处,齐辂勒马停下,等着她骑马过来,同他并驾,盯着她眸底山色道:“蔺九聪就是陆修。” 他语气平静,简单一句,似一枚石子投在萧青鸾心湖,波澜骤起。 蔺九聪是陆修,定国公家的公子,与她定亲之人? 这怎么可能?萧青鸾心下狠狠质疑,可一想到齐辂戏耍蔺九聪的情形,又忍不住动摇。 齐辂会不会是因为在意她,才故意瞒着蔺九聪的身世,还戏耍他? 思绪起伏不定,她微微仰面,惊愕地望着齐辂,不知该说什么。 “或者说,有人想让公主认为,他是陆修。”齐辂对上她眸中惊愕,含笑补充。 说完这句,萧青鸾紧绷的身形明显放松下来,齐辂唇角笑意更深,连眸底也透出笑意。 她心思那般简单,什么都写在脸上,让人恨不能将她狠狠拥在怀中护着,宠着。 可是,还不是时候,她从前过得不好,他也做得不好,总要让她多尝一尝被心仪之人追求的滋味,把她内心伤疤彻底抚平,才公平。 -- 第55页 她这般好骗,他说让她重新认识他这个人,她便果真放下芥蒂,重新接纳他,齐辂心下暗骂自己,手段实在不光彩。 可他做够了君子,面对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做君子?做君子的时候,她与他总是隔山隔海,那还是做一回小人好了。 “什么意思?”萧青鸾不懂。 枝头林鸟飞起,惊落头顶常青树上的枯叶,叶片无声落在萧青鸾艳丽裙摆上。 齐辂垂眸,伸手拈起那枚枯叶,凝着卷翘叶片上干涸的纹理道:“有些人担心东窗事发,命不久矣,所以把蔺九聪推出来救命。若蔺九聪果真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公子,又与长公主有婚约,蔺巡抚便是有功,再大的过错,也罪不至死了。” “那你如何肯定,他就不是真正的陆修?”萧青鸾想想,也有这个可能。 若当年蔺巡抚买子时,看出蔺九聪的身世,特意把他买在身边教养,以图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府衙卷房曾无故起火,烧毁一些卷宗。臣起疑,曾和九聪一道夜探主簿家,试图找到备份卷宗,却被胡知府带人围困,当晚便烧掉备份卷宗。” 那些卷宗里,会不会又关于他的身世?或许有,胡知府定然知道些什么。 齐辂并不着急,他们被押解入京后,他总有法子撬开胡知府的嘴。 “若非心虚,他们又何必两度烧毁卷宗?” 被他一解释,萧青鸾心下了然,又暗自叹息。 对方早有准备,看来真正的陆修就在宁阳城,否则他们也想不到这般阴损的法子,可惜暂时无法再查下去。 “你们被围困,怎么胡知府没做什么?” 监察御史夜闯主簿家,试图盗取卷宗,这样的把柄,足以让胡知府抹去齐辂在宁阳城所有功劳,他怎会轻易放过? 齐辂望她一眼,收回视线,双腿轻夹马腹,马蹄重新向前迈去:“情急之下,臣把九聪推出去,这才得以脱身。” 慢条斯理承认出卖蔺九聪,他竟然毫不心虚? 萧青鸾愣住,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他劲直的背影,一时哭笑不得,越发同情起蔺九聪。 原来,真正的齐辂不止是清傲冷肃的,每一步都算地极好。 监察御史带长公主游江,宁江无故涨水,将二人卷走,生死未卜。 胡知府亲自带人,找来数十条船,在宁江上寻了一日,也没寻着人,只得上报长公主遇难的事实。 夜深人静,胡知府亲手拿山石、河沙,把老藤后面,去暗室的洞口堵住。 “胡大人,你未免胆子太大了些。”蔺巡抚威严的脸上,带着怒意,“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先同本官商议?” 胡知府斟满酒盏,得意笑道:“蔺大人,那齐辂手里不知捏着我们多少把柄,早早把他弄死,也是为您好不是?事已至此,您只管按下官的说辞上报,圣上再怎么龙颜大怒,害死长公主的也不是我们,是心思不正的监察御史齐辂啊。” 说完,他伸手,碰了碰蔺巡抚酒盏外侧,叮地一声脆响,随即仰面饮尽,爽朗大笑。 茜桃、翠翘不敢相信。 燕七听到消息,更觉天塌地陷。齐辂奉命照看公主,人又住在行宫,功夫还比他好些。 所以燕七才放心连日在外,同国师的接生婆婆当邻居做戏帮忙,只因他无意中发现那位婆婆是装哑。 没想到,话还没套出来,公主却不见人。 行川、逐风也不能接受,他们家公子会游水,即便涨水,也不至身死,逐风去找蔺九聪,却也只得到齐辂已死的说辞。 二人在宁江又苦寻一日,燕七把周边山上也找遍了,无人见过齐辂和长公主。 “不行,我不相信公主就这么死了,一定有人暗害公主,我要回京城禀报圣上!”茜桃眼睛哭得红肿,咬牙对行川道。 “我也去!”翠翘目光决然,闪着泪光,“我要把供女庙之事也禀报圣上,也许公主就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他们灭口!” “好,那就一起回京!”行川和逐风对视一眼,做出决断。 他们和谢家其他家仆不同,只听从齐辂一人。 如今齐辂或许身死,或许身处险境,他们决不能让公子不明不白消失,还背上害死长公主的罪名。 燕七本不欲与他们同行,想先回京城面圣,可又怕他们路上被人暗害,只得同行相护。 街头巷尾,胡知府命人张贴告示,提醒宁阳城百姓,近日去宁江务必当心溺水。 告示下,百姓们一圈一圈围着,有人指着告示问:“着上面写的什么?长公主和那位监察御史大人真的是在宁江淹死的?” 夏日炎热,游水之人屡禁不止,每年都有人淹死,却从没淹死过来头这般大的。 一位青衫秀才负手而立,郎朗念完告示,又听到有人小声道:“会不会是不小心冲撞了河神?还是长公主生得貌美,被河神带走做了新娘子?” “你这么说真有可能!”另一人附和,“听说公主生得美艳无双,那位监察御史便折倒在她石榴裙下,这么多年没再献供女,河神身边无人服侍,带走长公主也不足为奇。” “都胡说什么呢,还不快散了!”张贴告示的衙役还没走,在一旁听到,大声训斥。 人群散去后,旁边无人的窄巷中,衙役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到一名男子手中。 -- 第56页 男子一副农户打扮,赫然是方才人群中第一个提到河神之人,他满脸堆笑:“大人,小的刚才说的好吧?” “很好。”衙役点点头,手掌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去吧,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一定,一定!”男子笑着攥紧钱袋,转身就朝巷口走,喜滋滋准备去肉铺割几斤鲜肉。 忽而,颈后一凉,笑意凝固在脸上,脑袋耷拉下来,噗通倒地。 衙役躬身,把刀锋上艳红的血抹在男子衣襟上:“胡大人说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出了宁阳城地界,萧青鸾二人便快马赶路,两日后,便抵达另一座富庶的府城。 入客栈前,萧青鸾面露迟疑,顿住脚步:“要不,齐大人扮作是本宫表哥?” 齐辂凝着她,摇头:“公主表哥乃太后娘娘亲侄,臣不敢冒认。” 是吗?萧青鸾望着他,见他神色认真,语气也是敬畏,不像是在哄骗她。 “罢了,还是扮作本宫夫君吧。”萧青鸾叹了口气,便朝客栈门口走去。 夫君,极寻常的称呼,落在齐辂耳畔,听得他心口一颤。 若他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再向圣上求娶她,能不能听到她软软唤一声夫君? 定好上等套间,安顿下来,齐辂起身道:“赶路疲累,公主先歇着,臣去买些东西,很快回来。” 日日骑马,指根、掌心被缰绳磨得疼,萧青鸾轻轻揉着,随口问:“齐大人要买什么?” 天色已暗,许多店铺已关门。 “去给公主买换洗衣物。”齐辂语气平静,似说着极寻常的一句话。 萧青鸾耳根却登时一热,脑中想起去宁阳城路上,齐辂给他买来衣衫,中间还夹着一件极艳丽的心衣。 “齐大人独自去买女子衣物,不会不自在吗?” 会,齐辂在心中默应,第一次替她买衣衫鞋袜时,他甚至没敢看掌柜的眼神,没等掌柜找银子,就迫不及待骑马走人。 “不会。”齐辂淡淡道,“一回生,二回熟。” 可萧青鸾不想再让他碰她的里衣,当下站起身道:“本宫和你一起去!” “也好。”齐辂想了一瞬,答应。 燕七不在,她生得这般出挑,留她一人在客栈,也不放心。 街市不算热闹,道路两旁小摊位摆着各式小玩意,此地习俗与宁阳城不太一样,本地人做的小玩意也不同,萧青鸾这个看看,那个瞧瞧,充满好奇。 走出街市,前面是比较大的店铺,衣铺掌柜正催店内伙计关门打烊。 齐辂上前唤住,姿态温润谦和,说了几句好话,掌柜才让二人进店。 一进店门,萧青鸾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位掌柜娘子,相貌温婉,膝头抱着个还不会走的小娃娃。 小娃娃倒不认生,看到他们进来,竟咧嘴冲他们咯咯咯地笑。 掌柜娘子起身,把孩子交给掌柜抱,冲萧青鸾道:“是小娘子要买衣衫,还是给你家夫君买?” “我自己买,劳烦夫人替我挑些好的。”萧青鸾目光在孩子小脸上落了落,又收回,望着掌柜娘子道。 她随掌柜娘子去里间挑正好的衣裙,齐辂在外面,看掌柜拿拨浪鼓逗孩子玩。 分明听到白花蓝底的锦帘中,传来低低的赞声:“夫人生得好看,你家夫君也俊,你们还没有孩儿吧?将来,你们的孩儿不知道得多好看。” 孩儿,他们本来应该有一个的,齐辂凝着掌柜怀中孩子可爱的笑颜,指骨悄然攥紧,他不该凡事自己拿主意,终究欠她良多。 从店铺出来,萧青鸾手中捧着一只包袱,齐辂顺手接过来,替她拿着,听她讲掌柜娘子搭配衣裙的眼光有多好。 所以,她没有被孩子影响到吗? 齐辂悬起的心,暗暗放下来,她不再陷在过去的阴影里,很好,很好。 街市上,人比方才又少一些,二人并肩往回走。 月光清幽,灯影温暖,将二人身影一并拉长。 突然,一个半大少年从身后巷子里窜出来,也没看路,重重撞在萧青鸾肩膀上,同她擦肩而过,撞得萧青鸾踉跄一下。 “站住!”巷口传来一声厉喝,是位成年男子,看到萧青鸾二人,愣了愣,指着自家孩子道,“这么晚不肯回去,还撞到人,快跟人道歉!” 他声音很严厉,少年撞到人也心虚,赶忙上前施礼赔罪。 “没事。”萧青鸾摇摇头,扶着被撞的那一侧上臂往前走。 “要不要去看看大夫?”齐辂轻问。 “不小心撞一下罢了,我哪有这般娇弱?”萧青鸾笑着横他一眼,径直走进客栈。 套房中,有内室,有外间,外间置短榻。 齐辂在短榻上拿纸笔画着什么,内室里,传来萧青鸾沐洗的水声。 水声渐歇,久久没听到动静,齐辂停下笔,侧耳听着动静,怕她太困,在浴桶中睡熟出事。 “公主?”齐辂轻唤。 内室中,萧青鸾寝衣穿了一半,艰难地抬抬手臂,却还是抬不起来。 她闭上眼,懊恼又羞耻:“齐大人,本宫手臂抬不起来,没办法更衣。” 第33章 双倍 臣服侍好公主,公主是不是该起来…… 语气如常, 吐字却分明比平日慢一丝,似乎说得很艰难。 -- 第57页 许久未见梦到从前,可梦中雪肌玉骨, 香帐春暖,仍藏在脑海深处,倏而浮现, 重重撞散他的理智。 齐辂指尖一颤,笔须上凝着的墨汁,落在刚画好的图纸上,将其中一处机关图遮去一半。 只一瞬, 理智重新回笼,齐辂抬臂,将手中笔放回矮几上的笔洗中。 “如此美事,臣愿帮忙。”齐辂起身道。 调侃的语气, 嗓音分明带着笑意, 轻易便将萧青鸾的窘迫驱散大半。 听到齐辂缓步走进来的脚步声, 坐在妆镜前的萧青鸾,望着镜中自己, 忽而出声:“等等。” 脚步声停下,萧青鸾稍稍松了一口气, 起身坐到榻上。 她面朝里,背朝外, 左侧身子轻倚雕花床头, 左手绕至颈后,勉强拉住顺滑的寝衣衣料,轻道:“齐大人进来吧。” 说完,她心下微微揪紧, 眸光无措地落在床榻里侧云水蓝纱帐上,突然想到什么,匆忙抬臂去解左侧弯月形帐钩。 寝衣衣料顺滑,仅套着一只衣袖,失去钳制,立时朝身子左侧滑落,被她因紧张而微耸的细肩勾住。 弯月勾咚地一声磕在床头,左侧一面纱帐轻柔垂下,向右拢去,似雪肌玉骨之外拢着一层薄薄烟岚,烟岚之下的景致越发引人遐想。 她匆匆扯帐钩时,齐辂已然得令走进来,本以为她已遮掩妥当,没想到竟是眼前情形。 听到他已进来,萧青鸾脊背一僵,双颊灼然,他会不会以为,她又是故意的? 或许,若假装成故意,倒能缓解窘迫。 萧青鸾暗暗咬唇,微微侧首道:“先前看过齐大人,如今双倍奉还,齐大人还满意吗?” 闻言,齐辂想到他曾问她的话,垂眸敛去眼底情动,含笑应:“满意。” 这是当日,她回他的话,萧青鸾记得。 更记得,也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满意她,却仍是惑于她的容色。 “看够了就过来替本宫更衣。”萧青鸾竭力维持镇定,她声线偏艳,此刻嗓音却透着一丝冷意。 齐辂听出她嗓音里的异样,却并不在意,也不去猜她又想到什么,或是误会什么。 缓步上前,他伸手,并未直接触碰她软滑的寝衣,而是将手伸向右侧帐钩。 天水蓝的纱帐合拢,将她一身风华拢在温柔烟岚中。 萧青鸾眼角余光看到他解帐钩,看到纱帐垂下,反而心口一颤。 身后纱帐轻晃,不经意擦过她肌肤,微痒。 心衣挂在肩头,齐辂避开她肌肤,慢条斯理替她系上身后细带,又牵起她寝衣衣料,动作极小心地替她穿好右臂。 眸光落在她白皙的右肩、右臂,只右肩处微红,并未肿起,伤势不算重,养几日便会痊愈,只还会再疼两三日。 躬身靠近些许,将她身前左侧那片衣襟拉至右侧,齐辂替她系上腰侧衣带,起身离开纱帐,轻笑:“臣服侍好公主,公主是不是也该起来陪臣作画?” 衣衫齐整,萧青鸾心下彻底放松,注意力轻易转移,她转过身来,隔着纱帐望他:“什么画?” “公主出来看看便知。”齐辂转身朝外间走去,萧青鸾撩开纱帐,心下疑惑不已。 看到矮几图纸上的一点墨污,萧青鸾更疑惑,指着那处墨污道:“齐大人自己滴的墨汁,怎么来怪本宫?” 齐辂屈膝坐在短榻上,取过另一张纸,抬眸望她,理直气壮道:“因为臣定力不好啊。” 翌日,萧青鸾醒来时,窗外日光高照,外间静谧无声,只有浅浅墨香。 右臂仍疼得抬不起来,一回生,二回熟,她脸不红心不跳唤齐辂进来服侍净面、更衣,发髻没办法,齐辂不会挽发,只得出去请老板娘来。 同齐辂一起走到外间,萧青鸾一眼便见矮几上多了一张图纸,不是他们昨晚共画的一张,像是舆图,没画完。 “这是什么?”萧青鸾拿起图纸问。 齐辂侧身望来:“北疆舆图,劳烦公主替臣把它撕了。” 说完,便打开门扇,出去请老板娘。 北疆舆图,萧青鸾只无意中见过一次,没刻意去记,印象不深,却知道,大致就是齐辂画的模样。 他竟然能默画出来? 对北疆安定,他果真用了心思。 既然轻易让她撕掉,想必他需要时,也能再轻松画出。 萧青鸾依言,将画纸撕烂成无数片,丢入渣斗中。 一日后,萧青鸾手臂已能抬起来,不需要齐辂服侍。 又过三四日,痛意消散大半,二人才加快速度往京城赶路。 “公主骑术很好。”齐辂侧眸,望着身侧同她一起纵马疾驰的萧青鸾,赞道。 萧青鸾面上笑意明艳恣意,极有感染力,任谁见到,都会随之心情大好。 “那当然,本宫平日打马球,在京中可是难逢敌手。”说着,萧青鸾顺口邀请,“待事情了结,本宫向齐大人下战书,不知齐大人敢不敢接呀?”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从前的齐辂并未同她一起打过马球,甚至没去看过她打,他应当是不喜欢马球的。 正思量着,却听齐辂笑道:“荣幸之至。公主若输了,臣便向公主讨个赏。” 口气不小,萧青鸾不服气:“本宫若是赢了呢?” 齐辂眸光一闪,回应:“臣便以身相许。” -- 第58页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萧青鸾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幸好她骑术是真好。 说说笑笑,转眼便回到京城。 长公主和监察御史齐辂,在宁阳城,双双遇难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圣上龙颜震怒,已降旨,把上报死讯的胡知府,和当年监修江堤的蔺巡抚等人,押解进京! 听说萧励身体不太好,这两日都是国师和太医一起想法子养着。 萧青鸾不放心,撩开帷帽前面纱道:“国师一定会害皇兄的,本宫必须入宫,让皇兄不要吃国师的药!” 说着就要跑,被齐辂急急拉回窄巷中,温声安抚:“臣知道公主担心,公主且再忍耐几日,入夜之后,臣替公主入宫面圣。” 齐辂入宫?萧青鸾愣住,凝着他,心中焦急被他胸有成竹的镇定安抚住。 是她太着急,齐辂入宫可以不被人发现,而她想悄悄入宫,难如登天。 “好,本宫听你的。”萧青鸾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前世皇兄活到二十五岁,还有几年,他不会有事的。只要扳倒国师,再设法请神医替皇兄驱除国师下的情丝草毒,皇兄会长命百岁。 所以,她必须镇定,不能轻举妄动,被国师发现。 “公主暂时也不能回公主府。”齐辂站直身子,垂眸扣住她纤柔的手,朝巷子里走去,“臣带公主去一个地方。” 绕过几条巷子,站在一处普通小院前,齐辂叩门,门扇打开,门内站着的是状元郎季长禄。 他臂上系着一根白布条,眼睛睁得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齐辂和萧青鸾:“你……你们……” 随即,他扯下臂上白布条,仍在齐辂身前:“就知道你会福大命大。” 隔壁还住着人,他声音压得低,却仍是惊动邻居探头往这边望。 季长禄没给齐辂说话的机会,让开身形,把二人往里推,冲邻居笑道:“我家表哥,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表哥是怕季大人破费。”那人笑笑,冲季长禄摆摆手,“季大人去招呼客人吧,需要帮忙可以叫我一声。” “好说,好说。”季长禄笑着应付几句,栓上大门,回身走进小院。 眼前庭院不大,院中一株大樟树,墙根下修着竹篱笆,爬满蓝紫色朝颜花。旁边还有一口大缸,做工不精细,里面睡莲却开得好。 季长禄竟住这么小的院子?萧青鸾有些惊讶。 “季某自幼家贫,见笑了。”季长禄朝萧青鸾恭敬施礼。 院子不隔音,他并未直接称呼长公主,萧青鸾倒不介意,不仅没看低季长禄,反而心生佩服。 他自幼家贫,却能高中状元,甚至从深巷小院,一步步走到首辅的位置,仍不失本心。 廊下立着一位温婉女子,着妇人打扮,萧青鸾记得,是季长禄的妻子许氏。眼前的她,还没有一品诰命的威严,看起来性子很好。 “夫君,他们是?”许氏看得出季长禄对齐辂的熟稔,也看得出他对萧青鸾的恭敬,虽未见过二人,可联系到近日大事,还有季长禄扯下白布条的样子,心下已有猜测。 “进屋说话。”季长禄冲许氏笑,他是真高兴。 得知二人身份后,许氏认真见过礼,便下去备水烹茶,留三人在屋里说话。 “季兄,我和公主需要在你这里借住几日,不知方不方便?”齐辂率先开口。 “方便方便!”齐辂能首先想到来找他,季长禄心下更确定自己没交错朋友,“你跟我挤挤,只是要委屈公主跟芸娘挤一间。” 方才在园中,萧青鸾便知晓,只有两间房可以住人。 “本宫一路风餐露宿,这样已经极好,先谢过季大人,要麻烦芸娘几日了。”萧青鸾含笑道。 不料,她话音刚落,季长禄惊诧地望向齐辂,扫了扫他腰间钱袋:“齐兄也有缺银子的时候?竟让长公主风餐露宿?” 齐辂愣住,望着萧青鸾,等她自己解释。 接收到齐辂求助的眼神,萧青鸾别开脸,唇角微弯,她自是打个比方。 不过,她也没说错,比起在公主府的日子,回京路上可不就是风餐露宿? 齐辂解下钱袋,丢给季长禄:“买菜去,随便用。” “好,自然不会跟你客气!”季长禄笑着站起身,方才本就是故意打趣齐辂,却发现齐辂和长公主之间微妙的交流。 唔,宁阳城之行,似乎发生过什么不能细想之事啊。 芸娘手提茶壶进来,替二人斟好茶,笑道:“公主、齐大人稍作,臣妇去后院摘些菜。” 后院还种着菜?萧青鸾惊讶地望着芸娘。 原来季首辅夫妇,年轻之时,过的是这般粗茶淡饭,亲力亲为的小日子。 她自小从不缺人服侍,江南之行,才让她觉察到凡事亲力亲为的不易,齐辂是奉命照顾她也罢了,萧青鸾忽而有些不好意思让芸娘忙个不停。 说起来,她和齐辂本就是不速之客。 “本宫和你一起去,给你帮忙。”萧青鸾站起身,笑着便要同芸娘一道出去。 芸娘骇然,眸光下意识落在萧青鸾细腻纤柔,养得花儿一般精细的手上,连连摇头:“不敢劳烦公主。” “嫂子不必在意,公主并不是娇弱之人。”齐辂淡淡开口,凝着萧青鸾纤袅的侧影,眼底藏着一丝兴味。 -- 第59页 她应该从未见过长在地里的菜吧?倒是很想看看,她会如何帮忙。 被齐辂一激,萧青鸾更不愿退缩,回眸望齐辂一眼,径直朝外走。 芸娘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两人一起去后院菜畦。 菘菜长得整整齐齐,鲜翠碧绿,芸娘蹲身,拿小铲挖起一株,根部在土埂轻磕几下,沾着的土便磕掉。 萧青鸾看在眼中,伸手接过刚挖出的菘菜,替她放到身后菜篮中,半点没嫌脏。 身后不远处,齐辂默默看着,眉眼笑意温柔。 眼见着芸娘要挖下一株,萧青鸾心里痒痒,跃跃欲试,蹲在她身侧道:“让我试试好不好?” 她身份尊贵,从来只需要吩咐别人照办,何曾需要带着恳求的语气? 吓得芸娘手一抖,小铲掉落在地。 萧青鸾只当她是答应了,也不管她如何惊讶,抄起小铲便要朝眼前的菘菜下手。 见状,齐辂忍不住上前几步,立在她身后,细细看着,唯恐她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 萧青鸾学着芸娘方才的样子,把菘菜连着一点根须铲起,登时展颜笑开,她果然也能做好! 正得意着,握住菘菜菜叶,准备把根须上的土磕在土埂上。 忽而,看到根须下的土中,钻出一只细长的暗红的虫子,蠕动着,朝她探头。 “啊!”萧青鸾惊恐地丢开菘菜和小铲,明艳小脸吓得惨白。 逃命似地跑到齐辂身后躲着,面颊埋在他脊背处,身形不由自主地发抖。 方才被她身形挡住,齐辂并未看到她是被什么吓到,见她如此,眸光一紧,盯着菜畦道:“地里有蛇吗?” 话是问芸娘的,芸娘在萧青鸾身侧,看得很清楚,她拿小铲铲起已从根须摔落的地龙,递给齐辂看:“是地龙。” “……”齐辂默然一瞬,淡淡回应,“公主胆子小。” 语气虽淡,芸娘却分明听出维护之意。 她眼皮一跳,别开视线,不敢看紧紧扣在齐辂肩头,指尖泛白的纤手。 第34章 话本 关心的话,也能说得让人牙痒痒…… 听芸娘淡然说出地龙二字, 萧青鸾战战兢兢探出脑袋。 面上稍稍恢复一丝血色,飞快扫一眼芸娘手中小铲,轻问:“芸娘, 你不怕吗?” 她看起来那般温婉娇弱,面对地龙竟面不改色。 闻言,芸娘扬铲, 把地龙丢去远一些的菜畦里,笑道:“幼时怕,如今习惯了。” 高贵艳丽的长公主,被一条地龙吓得一副小女儿情态, 芸娘蹲身挖菘菜时,忍不住弯唇,长公主哪里有传言中那般可怕? 夕阳西下,天边瑰丽的光线洒落北园。 望着芸娘恬淡的侧影, 萧青鸾忽而生出一种时光慢下来的错觉, 随遇而安也是叫人欣赏的气度。 遥想当年, 季长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也只有芸娘一人。 从前只当季长禄痴情, 如今看来,芸娘自是闪闪发光的女子, 值得被人珍视。 “不怕了?”齐辂侧过脸,问她。 萧青鸾站出来, 走到芸娘身后, 接过她手中新挖好的菘菜,帮着放入菜篮中:“我只是不知道会有虫子,才被吓到。” 手里拿着菘菜,她眼神却望向别处, 分明还是怕,齐辂望着她,眉眼俱是笑意。 菘菜层层叠叠泡在水盆中,白梗翠叶,煞是好看。 “泡一会子,洗得更干净。”芸娘向萧青鸾解释。 “芸娘,你懂的真多。”萧青鸾眸光澄澈,由衷赞许。 “生活所需罢了。”芸娘温婉含笑,在旁边清水盆中洗了手,拿棉巾擦干,略带歉意道,“我还有些书稿未完成,失陪一下,二位请自便。” “书稿?”萧青鸾再次错愕,芸娘还在出书补贴家用? “我能看看吗?保证不打扰你。”萧青鸾很好奇,芸娘语气平静,显然写书稿是她做惯之事,不知她的书,自己有没有看过呢? 芸娘想了想,并不认为自己的书难登大雅之堂,她眼中多了一分自信光彩:“好,请随我来。” 屋子小,并没有单独的书房,只从正屋隔出一块,摆着一张旧书案并两把圈椅,书案侧沿墙壁竖着一道博古架,没摆多余器玩,满目是书。 芸娘指着其中两格,十余册书卷,轻道:“这些是书斋已经出过的书,不知公主有没有看过,若不嫌弃,倒可以打发时间。” 说完,便不再多礼,研磨执笔,沉浸在笔下故事里。 她神情专注,萧青鸾无意再打扰,轻手轻脚走近博古架,望着架子上的书,眸底生出惊喜之色。 真有她看过的! 取下一册未看的,走到另一张圈椅前坐下,萧青鸾打开墨蓝色封面,看到上面“北园居士”四字,下意识抬眸望了望对面的芸娘。 北园居士的书,在闺阁中早已流传,都以为是位别具一格的落魄书生所些,没想到是眼前性子温婉的美娇娘。 时下志怪话本,多是书生与花精、狐仙之艳.遇,北园居士的书,却都是闺阁小姐在花园、水榭,邂逅美貌男狐仙。 贵女们的亲事,多遵循父母之命,未来夫君长得好不好看,并不是最要紧的衡量标准,可若能选择,哪位贵女不喜欢俊美痴情的郎君? 萧青鸾看得入神,读到露骨之处,忍不住双颊醺然。 -- 第60页 笃笃。 对面传来指骨轻扣书案声,萧青鸾面上热意未散,茫然抬眸,眼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是齐辂。 芸娘何时出去的?她左右看看,没见着人。 “饿不饿?出来用晚膳。”齐辂视线扫过她手中已读大半的书卷,状若无意道,“公主喜欢俊美狐仙?” 原来齐辂知道芸娘写书之事,季长禄告诉他的吗? 萧青鸾心下猜测着,压下悸动,匆匆合起书卷,宝贝似地攥在手中:“不止俊美,他还做饭好吃,甚至肯为心仪之人舍弃性命。” 哪里像齐辂说的那般肤浅?萧青鸾暗自腹诽。 厅中传来饭菜香气,萧青鸾放下书卷,起身往外走,正欲掀起布帘,却听身后齐辂轻道:“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男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萧青鸾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到的这样,顿下脚步,侧过脸问他:“齐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齐辂长臂一伸,撩开布帘,等她出去。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皆是寻常菜色,四人以茶代酒,谈笑融融,萧青鸾竟吃得有滋有味,只觉比御厨做的还好吃。 用罢晚膳,望着齐辂和季长禄收拾碗箸,萧青鸾坐到芸娘身侧赞道:“芸娘,你手艺真好,做的菜比御厨还好吃!” 闻言,芸娘噗嗤笑出声来,萧青鸾以为她是过于高兴才会如此。 没想到,芸娘望一眼身形微僵的齐辂,又收回视线,落在萧青鸾面上,笑道:“公主谬赞,这些都是齐大人做的。” 萧青鸾愣住,面上笑意微微凝滞,转过脸,不可思议望向齐辂,他会烧菜? 片刻后,芸娘在正屋内室收拾被褥,季长禄在灶房刷碗,萧青鸾无事可做,立在客房门口,望着身着夜行衣的齐辂,轻问:“齐大人何时学会烧菜做饭的?” 眼前的他,书卷气之外,似乎又多了一层烟火气。 齐辂手中捏着蒙面巾,并未戴上,笑着走过来,凝着她明灿的眸子,轻道:“臣做的饭菜也很好吃,是不是?” 不知是他离得太近,还是他眉间温柔惑人,萧青鸾蓦地忆起晚膳前,对他说的话。 她说,她喜欢长相俊美,做饭好吃,还愿意为心仪之人舍弃生命的男狐仙。 所以,他是在自比狐仙吗? “齐大人是不是还想让本宫夸你好看?”萧青鸾眸光闪动,仰面,将彼此的距离拉到更近,笑问。 离得足够近,近到她能感受到齐辂略乱的鼻息拂过她鼻尖,近到她清晰感受到他眸底深藏的温度。 原来,喜欢一个人时,眼神是最不会骗人的,聪明如齐大人,也失去骗人的能力。 “对。”难得,齐辂没有否认,目光专注,定定锁住她。 萧青鸾踮起足尖,唇瓣轻柔点啄他唇角,如风吻蝴蝶,一瞬便远离:“齐大人若有事,本宫便另找一位做饭好吃的俊美郎君。” 望着她纤袅的背影,齐辂抬手,指腹轻轻触及她方才停留过的地方,无奈摇头,小姑娘伶牙俐齿,关心的话,也能说得让人牙痒痒。 宫内各处禁军换防时辰,萧青鸾已告诉过齐辂,齐辂潜入紫宸宫,悄然无声。 可萧励身边有暗卫,被暗卫察觉之时,齐辂已至内殿,扯下蒙面巾,肃然道:“臣齐辂,有要事禀报圣上。” 长公主的死讯,对萧励打击很大,他身子不大好,没召人侍寝,薛皇后的身子越发重,熬不得夜,萧励也没许她来照看。 “进来。”萧励轻咳几声,心下生出狂喜,激动地坐起身,掀开纱帘下榻。 齐辂没事,皇妹一定也还活着,平平安安活着! 萧励眼中泛泪,没看齐辂,而是盯着屏风上险峰峻岭,淡淡问:“青鸾在何处?她好不好?” “圣上恕罪,微臣来迟。”齐辂恭敬施礼,应道,“长公主殿下很好,微臣已将公主安顿在稳妥处,圣上放心。” 说完,他从衣襟前取出一张图纸,躬身呈上,面容清肃:“圣上明鉴,微臣与长公主无意中发现宁阳城江堤暗室,胡知府设计将臣与公主困锁暗室,意图溺死,幸而守城中郎将蔺九聪及时赶到。” 萧励将图纸拿到宫灯下,细细查看,听齐辂禀报完宁阳城诸事,才抬头望他:“你们怀疑国师?” “不错,微臣怀疑国师曾借江堤控制水患,暗地亵渎供女,利用蔺巡抚、胡知府等人敛财,挑拨睿王对圣上起异心。”齐辂迎上萧励视线,他不信萧励会同先帝一样昏聩。 萧励合上眼,一脸疲惫,捏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 国师,为什么要是国师? 他并不是一位有野心的君王,只想守住父皇留下的基业,倚重父皇亲信之人□□定国,把江山稳稳传下去。 怎么就这么难呢? “长公主曾怀疑固元汤中有毒,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大人也曾质疑固元汤,请圣上速做决断。”齐辂咬咬牙,准备再下一剂猛药,打消萧励的迟疑,“若陛下有事,睿王会如何对待长公主?会如何待皇后娘娘腹中小皇子呢?” “皇妹?对,朕答应过父皇、母后,会照顾好皇妹。”萧励倏而睁开眼,眸光决然,盯着齐辂,“齐爱卿说的这些,可都有确凿证据?” 萧励对国师起了疑心,可即便齐辂说的都有证据,即便国师真的暗助睿王谋反,天下百姓或许也会站在国师一边,认为是他这个君王德不配位,国师是替天易主。 -- 第61页 但有证据,他可以先不动国师,先干掉睿王! 齐辂摇头:“先前那份账本,足以让圣上查抄蔺家、胡家,臣以为,可借查抄之机,核算银子流向。” “爱卿所言极是。”萧励点头,“那皇妹何时能回来?齐爱卿何时还朝?” “未免让国师起疑,早做准备,臣和长公主还是等蔺巡抚、胡知府入得京城,再出现为好。”到时,国师、睿王等人,想必要乱一阵子。 对方越乱,形势对他们越有利。 而且,早早让长公主平安归来,萧励未必能坚定此刻决心,去对付睿王和国师。 “好,便依爱卿所言。”萧励想了想,“朕明日便下旨,令季长禄去江南查抄蔺、胡两家及一干人等。” 如愿离开皇宫,回到深巷小院,正屋早已熄灯,客房内室倒还亮着光。 知道季长禄是在等他,齐辂走进去,除下夜行衣,把萧励的决定告诉季长禄。 季长禄哭笑不得,把手中书卷丢在齐辂身上,笑骂:“你倒是挺会替我找事儿啊!” “季兄不想去?”齐辂把书放回小几上,走到窗下盆架边洗手。 “想去倒是想去,可宁阳城不太平吧,我可没你那一身好武艺,万一不能活着回来,我怕对不起芸娘。”季长禄望着齐辂,语气轻松,半真半假道。 “舍不得媳妇儿就直说!”齐辂走到榻边,嫌弃地把季长禄往里踢了踢,“我会修书一封,你去找守城中郎将蔺九聪,他会护你周全。” “蔺九聪?”季长禄很是诧异,“听着像是蔺家人?” “是,也不是,他跟蔺家人不同。”齐辂朝外一躺,不再理他。 闭上眼,脑中忆起被困江堤暗室的情形,他故意逗萧青鸾,说若跟她死在一处也不错。 那日,若真的死去,算不算是为她甘愿舍弃性命? 狐仙是子虚乌有,他不比狐仙更真实可触吗?她却为个狐仙脸红羞然。 齐辂很不想承认,可他确实感受到一颗心似泡在醋坛里。 再度置身熟悉的迷雾,齐辂从容不迫往前走,很想知道,这回,梦境又会告诉他什么? 不知走过多久,终于云收雾散,他听到萧青鸾虚弱无力的咳嗽声,心下一慌,冲进华屋。 却见鬓染点点白霜的自己,正坐在美人榻边,温声哄她服药:“公主按时服药,病才好得快,圣上日日询问公主病情,公主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药太苦,本宫不想吃。”她面色不太好,身子极虚弱,气势却仍不输人。 他温声哄着,把药送至她唇边,她到底还是肯吃。 碗中汤药见底,他把药碗递给身边侍立的宫婢,宫婢笑着接过去:“公主还是最听齐长史的话,其他人喂药,公主都不肯吃,只有齐长史能把公主哄好。” 梦中的他,没注意到萧青鸾的眼神。 可齐辂注意到了,她依旧好看的美眸,深深凝着他,隐隐含着泪光,还有不舍。 不是初服忘情丹,醒来后疏离淡漠的目光,忽而,齐辂心中生出奇异的猜测,那忘情丹会不会早已失去效用,她已然忆起从前? 画面一转,到了她香消玉殒这一日,梦里他望着冰棺里的萧青鸾,目送她被抬入幽暗的公主陵。 齐辂看到自己接过新帝旨意,跪地叩拜,向圣上恳求:“微臣愿入东宫,教导太子,只求圣上垂怜,许臣百年之后葬入大长公主陵寝。” 天光渐亮,齐辂醒来,梦中说出的话,犹在脑中回旋。 钟灵山上,甄直墓前,薛玠说的没错,他确实曾深爱过她,死也要同她葬在一处。 所以,梦中缥缈的记忆,确是他自己苦求而来的机缘。 眠香苑中,容筝正满怀愁绪拨动箜篌,丫鬟进来,擦拭案头花觚闲话道:“姑娘不出门,可知今日又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容筝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还有比长公主芳逝更大的事吗? “圣上今早突然降旨,要季状元去江南查抄蔺巡抚和胡知府两家,姑娘您说说,莫不是圣上查出来,他们暗害了长公主?” “你说什么?”容筝双目泛红,直直盯过来。 那丫鬟吓得一抖,险些把花觚摔了:“奴……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跟嬷嬷说一声,我要去兴国寺。”容筝丢开箜篌,肃然起身。 “外面热着呢,姑娘皮肤娇嫩,不怕晒坏了去?怎么这会子要上兴国寺?”丫鬟嘟囔着,对上容筝的目光,又赶紧闭嘴出去。 后晌,正热的时候,容筝立在禅院中,青檀树下,望着薛玠:“大师被容筝困扰许久,想必也心烦,如今容筝有一事想求大师,若大师应允,容筝发誓,再不纠缠。” “何事?”薛玠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滞,目光冷肃落过来。 “江南蔺巡抚、胡知府暗害长公主,我不管幕后是否有人指使,也不管谁会出面替他们脱罪。”容筝红着眼,身形微微颤抖,“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35章 身世 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 身处泥沼, 她见惯各种不堪嘴脸,萧青鸾就像无意中照进她生命里的光。 长公主那样的人,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 若非有人刻意谋害,岂会溺死异乡? 这几日,她几乎不曾好好用过膳, 瘦得下巴尖尖,倔强泛红的眼睛,看得人心惊。 -- 第62页 她素来妖娆曼妙,一出声便能酥人筋骨, 薛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正因她生得极好,他才机缘巧合拿她来试心,过情劫。 他过了,她却记得他当年随口说的话, 等她攒够赎身银子, 他便娶她。 说的时候, 不过是诓她。她这般姿容,到哪里都是嬷嬷们舍不得的摇钱树, 身价越高,赎身银子也越高。 她做不到的。 偏偏浴佛节后, 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南的信,写信之人并未署名, 只告诉他, 容筝是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唯一的血脉。 不知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薛玠并未立时相信,而是托人暗查甄直之妻没入奴籍后的去处。 今早刚收到消息,甄夫人落难之时, 已怀有身孕,她郁郁寡欢,积劳成疾病逝,年幼的孩子样貌出挑,被主家高价卖给花楼。 这个孩子,便是眼前的容筝。 望着容筝倔强的眼睛,薛玠半晌未出声,喉咙处被久违的情绪堵住。 他是庶子,却生在嫡子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占了一个长字,被主母厌弃,也是沐恩侯府的污点。 那年冬日,他病重将死,沐恩侯将他弃之不顾,是姨娘冒着风雪,从角门偷跑出去,抱他去找大夫,正好遇到出宫回家的甄太医。 甄太医仁厚,不收分文,亲自替他诊病。 半月之后,薛玠病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持剑刺杀自己的父亲,沐恩侯。 沐恩侯将他扔到府门外,手持家法,气得要将他活活打死。幸而云游归来的明照大师相救,还收他为徒,才幸免于难。 师父救他,是慈悲为怀,想化解他身上戾气。甄太医救他,却是医者仁心,不图任何业报。 这些年,薛玠潜心向佛,可他心中最接近佛祖之人,不是师父明照大师,而是甄太医。 容筝,竟是甄太医的女儿。 “好,贫僧答应。”薛玠转身,敛眸遮去心中情绪,嗓音依旧冷肃,“斯人已逝,施主不若修禅祝祷,贫僧会叫人送来斋饭。” 没想到,放下执念之时,却也是得他第一句关心之时。容筝以为自己会难受,实际上心下一派平静,甚至隐隐有些激动。渺小如她,也终于能为好友报仇。 殿外钟声硿硿,殿内梵香袅袅,容筝撑着身子跪于佛前,默默祝祷,薛玠盘坐莲花垫上,手中佛珠飞转,嘴里念着听不懂的梵文。 祝祷毕,容筝起身,薛玠也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她:“或许,你愿意留作念想。” 薛玠走出大殿,钟声止,殿内一派寂静,容筝展信阅看,眸光微闪,泪珠大颗大颗落在纸笺上,泣不成声。 纸笺上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长公主所留。 长公主定是收到她去往江南的信,才特意写信给薛玠,想帮帮她。 容筝心口痛极,比得知自己是甄氏遗孤还痛,那个不在意身份,视她为友,不求回报护她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细柳巷中,谢冰若手扶小腹,左立不安。 眼看肚子渐渐变大,睿王那个没用的,却还不能说服王妃准她以侧妃身份入府,原想等齐辂回来,她示弱求齐辂帮忙。 没想到,齐辂死了,她那位知府爹还因贪墨被抄家,会不会连累到她? 不行,她不能在细柳巷等死,必须尽快入王府。 时隔多日,谢冰若再次厚着脸皮来到齐府,求见齐夫人。 齐夫人怕齐太傅生气,本不愿见,可谢冰若怀有身孕,跪在门口,她又怕出什么事。 再不光彩,谢冰若腹中也是睿王骨血,万一睿王突然要把人接回去呢? “请她进来。”齐夫人无奈,招手让丫鬟过来替她按太阳穴。 “姨母,求姨母救我!”谢冰若一进门,便泪眼潸潸跪在齐夫人膝下。 谢冰若眉眼生得像她娘,齐夫人的心,忽而软下来,躬身扶住她:“你身子重,起来说话。” “胡知府贪墨,外面都在传他害死长公主和辂表哥。”谢冰若抓住齐夫人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她嗓音颤抖,小腿发软,“姨母,圣上要抄胡家,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 说完,她又猛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不该提齐辂的,即便齐辂不如齐轲得宠,到底是齐夫人的儿子,还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齐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有多难受。 她方才那样说,姨母会不会因为父亲,迁怒于她? 谢冰若心下忐忑,捏着帕子掩面落泪,余光却留意着齐夫人的神色。 没想到,齐夫人面上没有一丝痛色,只把她拉到旁边圈椅中坐下道:“别多想,仔细你的身子,睿王爷怎么说,你若早早进了王府,便是王爷的人,圣上多少会顾及手足之情。” 入了王府,轻易出来不得,就不会知道,当年是齐轲贪玩,害得她兄长落水溺亡。此番齐辂死在江南,就当是给她兄长赔命。 齐夫人心下想着,对于胡知府被押解入京,胡家被抄,更是心生快意。 若非当年胡知府花言巧语,哄得妹妹鬼迷心窍,宁愿做姨娘,也要入胡家,怎会有后来这些事?都是胡知府的错! “王爷?王爷还在等王妃松口。”谢冰若放下帕子,细指搭在小腹上,落寞垂首,“可我怕腹中孩儿等不及。” 说完,她猛然抬头,紧紧抓住齐夫人的手,红着眼恳求:“姨母知道我姨娘受的苦,冰若不想像姨娘一样,让我的孩儿也被人看不起,求姨母帮我,让冰若以侧妃身份入王府。” -- 第63页 她咬咬牙,又添一剂猛药:“若姨母帮我这一次,冰若便从此忘记兄长的死。” 闻言,齐夫人身形一晃,果然,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怨齐家的。 “好,你且先回去,姨母会想办法。”齐夫人待她的心,忽而淡了。 望着谢冰若离去的背影,齐夫人眼中凝着不屑,不想像你姨娘一样,又为什么学你姨娘去爬床?侧妃,侧妃不也是个妾! 深巷小院中,萧青鸾坐在樟树下,看着芸娘进进出出替季长禄收拾行李,笑意温婉把行李递给季长禄:“早去早回,家里有我。” 很朴素的几个字,萧青鸾忽而眼眶湿润。 她收回视线,垂眸拈起石桌上一片新落的叶子把玩,原来温柔无声,细水长流,也能美好到让人艳羡。 “方才又有人入宫面圣。”齐辂不知从哪里回来,摘下黑纱帷帽,放在石桌上,顺手拿走她指尖叶片。 萧青鸾望一眼叶片,视线上移,落在他眉眼:“替蔺、胡两家求情之人?” “不是。”齐辂摇头,眸底生出清浅笑意,“是你身边那两位宫婢,公主识人的本事很不错。” 原来是茜桃和翠翘,想必燕七也一同回京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成功撬开那位婆婆的嘴。 “那你身边的小厮呢,留在谢家了?”萧青鸾知道不会,故意笑话他。 “已同你的婢女一道入宫。”齐辂把叶片凑到唇边,试音似的吹出一小段曲子,又放下来,将叶片递还给她,“臣的眼光也很不错,是不是?”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他实在拐着弯说他们很相配吗? 稍后,齐辂重新戴上帷帽,同季长禄一道出门,不知又要去暗中准备什么。 芸娘往花壶中灌入清水,走过来,递给萧青鸾一只,萧青鸾丢开叶片,起身同她一道去墙根下浇花。 “芸娘,你和季大人鹣鲽情深,是我见过最恩爱的。”萧青鸾望着水帘斜斜洒入花叶,轻道,“你们都是好人,季大人一定平安归来。” 她怕芸娘担心,特意安慰。 没想到,芸娘轻笑,朝她望过来:“方才我无意中瞧见,有人抢走你手中叶片,还吹了一段曲子。” 小动作竟被芸娘撞见了?明明没什么,萧青鸾却有些不自在:“他胡乱吹的。” “哎,当局者迷呀。”芸娘含笑摇头,继续浇花,嘴上却没停,“芸娘不精通音律,可这首曲子,长禄曾吹给我听过,他吹的是,《凤求凰》。” 萧青鸾愣住,她自诩精通音律,却完全没去想,齐辂会拿随手抢的落叶,吹的是这样一段曲子。 她把花壶移开,水珠洒在旁边的花叶上,日光下,晶莹耀目。 脑中不由自主回响起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没错,是《凤求凰》里的一段,她眸光闪着晶莹,心下却是欢喜柔软。 明明白白说一句喜欢她,就这么难吗? 茜桃、翠翘入宫后,将萧青鸾在宁阳城查探之事,以及对国师等人的怀疑,一字不落禀告萧励。 本以为,萧励会震惊、盛怒,谁知他只是点点头:“朕知道了,这几日,你们暂且不要出宫,等人到了京城再说。” 被安置在靠近冷宫的一处偏殿,外面还有侍卫守着,茜桃心里不踏实,靠近翠翘,小声问:“你觉不觉得圣上的反应很奇怪?他在怕国师,还是已经知道我们说的这些事?” 翠翘想了想,摇摇头:“如今只能等,圣上有多宠公主,你我都清楚,他不会不管公主的。” “哎,也不知行川、逐风、燕七他们被关在何处,若关在一起,倒是还能多个人一起想办法。”茜桃轻叹。 这厢,被她提及的三人,正在紫宸宫一处密室。 “你三人且顺着这条暗道出宫,齐大人若有事找到你们,只管配合,若无需要,就暗中蛰伏,勿要打草惊蛇。”萧励淡淡吩咐,随即转身,回到紫宸宫大殿。 萧励走后,行川才敢大喘气,抓着逐风的肩膀猛烈摇晃,又哭又笑道:“你听到没有?公子没死!” “松手。”逐风冷冷扫他一眼。 一路同行,燕七已习惯他发疯,轻嗤一声,自顾自朝暗道深处走去:“出去后,你们自己找地方待着,我要去保护公主。” “公主有我家公子护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行川不服,追上去。 燕七侧眸,扫了他一眼:“担心你家公子花言巧语哄骗我家公主。” 想到去宁阳城路上,齐辂夜里突然抱公主下船,再想到此次假死,连他也不告诉,燕七攥紧拳心,他很难不怀疑齐辂就是故意的! 终于到了蔺、胡二人入京的一日,长街之上,百姓们围着囚车,扔了一地臭鸡蛋、烂菜叶。 二人收受贿赂,帮曹员外打通关系,把庶子曹过的功名,安在嫡子曹迁身上,致曹过蒙冤而死,罪证确凿,被丢入大理寺大牢候审。 牢门外,大理寺卿将一册账簿丢入牢中,望着二人道:“二位借筑堤、赋税行贪墨之事,是打算自己交代,还是让本官帮帮你们啊?” 胡知府带着镣铐,趴在地上捡起账簿,翻开一看,登时骇然:“这上面都是假的!我冤枉!” 说着,疯了一般,大力撕扯账簿,顷刻间,乱草堆上散落许多纸屑。 大理寺卿愣住,不可思议地望着胡知府,缓缓道:“胡大人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不知,着账簿只是手抄本?真正的账簿,在圣上手中呢。” -- 第64页 “蠢货!”蔺巡抚低咒,朝胡知府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随即往旁边躲一躲,似乎怕被他连累也变蠢。 见状,大理寺卿眼珠一转,有了新主意,起身朝外走,冲狱卒道:“把他二人分开关押,离得越远越好。” 翌日升堂,蔺巡抚、胡知府双双跪于堂中,大理寺卿厉声问:“账簿之中,贪墨银两去向何处,还不速速交代!” “罪臣冤枉!”蔺巡抚、胡知府对视一眼,齐声喊冤。 大理寺卿也不急,又审起另一桩:“那暗害长公主和监察御史齐大人呢?也是冤枉你们不成?” “冤枉啊大人!”胡知府率先伏地喊冤,呼声殷切。 “哟,这不是胡大人吗,当日你想淹死本宫之时不是挺张狂的?怎么这会子低声下气喊冤?”萧青鸾身着华服,姿态雍容,自公堂后缓步走出来。 云头履停在胡知府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惨白如见鬼的脸,笑意更深:“让本宫想想,胡大人还说过什么,哦,胡大人还说,要上书皇兄,说是齐大人带本宫游江,遇到涨水,命不好才淹死的。” 公堂外,一片哗然。 再没有比长公主本人出现,揭穿胡知府意图谋害公主和朝臣,更让人震撼的了。 胡知府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蔺巡抚却忽而站起身,戴着镣铐狠狠去掐胡知府的脖子:“你不是说高枕无忧吗?啊!” “胡大人、蔺大人见到本宫,似乎都不太高兴啊。”萧青鸾轻笑,转身冲大理寺卿道,“此案中,监察御史齐大人亦是受害者,徐大人不介意本宫让齐大人协理审办吧?” “下官不敢。”大理寺卿笑应。 圣上最宠爱的胞妹,失而复得,只要她不是想谋朝篡位,怕是她想要什么,圣上都会允,别说是要指个人一起审案了。 大理寺卿毫不怀疑,圣上一定会同意,审案要紧,流程可以稍后再走。 半日后,全京城都知道,胡知府、蔺巡抚贪墨被长公主和监察御史发现,竟然贼胆包天,暗害公主和钦差,所有人都等着看二人何时被砍头。 酒肆里,陆信喝得满脸通红,锦衣同伴打趣他:“诶,陆信,长公主没死成,你还有机会做驸马,千万要抓紧机会呀!” “抓……抓什么机会!”陆信咕嘟嘟又灌一气酒,扔掉酒坛道,“假死回京,一路上还不知道跟那齐大人好过几回呢,小爷才不要!” “你还想跟齐大人比?齐大人前途无量,未必肯做驸马,只要你豁得出去,你做驸马爷,风风光光继承定国公府,管他们暗地里怎么好呢!”那人拍拍心口,“我要是你,我肯定不介意,谁当驸马还真冲着公主的宠爱去的?傻子吧,哈哈哈!” “不跟你说,小爷去趟茅房。”陆信摇摇晃晃站起身,有人递手过来,他顺势扶住。 走到无人处,竹影鬼气森森,他下意识看一眼扶他的人,竟不是他的小厮,而是个陌生男子。 吓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幸好对方及时捂住他的嘴:“陆公子,小的有事求见杨都尉。” 杨都尉,他爹?他爹明明是定国公亲弟弟,混了半辈子还只是五品步军都尉,陆信最烦听到都尉二字。 只当是有谁想借他爹,搭上国公府的线,当下拂开面前的人道:“不见!滚一边儿去!” 说完,骂骂咧咧走掉。 陌生男子无法,按了按腰间书信,想起老爷被抓走前说的话,若情况不好,就去京城找陆家二房的都尉大人。 若都尉大人不肯见,就直接把信交给定国公。 现在,老爷都快死了,他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信交到定国公手上! 第36章 夜里 将她明艳容颜抵在明月珠的柔光里…… 长公主府, 萧励御驾亲临,一同回来的还有茜桃、翠翘。 殿内摆冰盆,凉意幽幽, 萧励的火气却压不下去。 “叫朕怎么说你才好?”萧励望着萧青鸾,恨不得打一顿出出气,手扬起来, 颤抖着,又放下,眼中闪着泪光,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语气紧绷,“幸好朕让人瞒着,否则母后也要被你吓出个好歹。” “皇兄,我知道错了。”萧青鸾把茜桃洗好, 冰镇过的玛瑙葡萄推至他面前, 软着嗓音哄一句, 又理直气壮道,“再说, 我这样也都是皇兄纵出来的,天塌下来有皇兄替我顶着, 我自然怎么顺心怎么做。” “亲眼看着胡知府他们被你吓傻,高兴了?”萧励无奈摇头。 “高兴!”萧青鸾笑着拈起一颗葡萄递过去, “最高兴的, 还是一回府就能见到皇兄!” 看到皇妹平平安安,欢欢喜喜,萧励再大的气也被她哄好。 接过葡萄,丢入口中, 站起身道:“往后别再拿性命开玩笑,朕先回宫,记得明日入宫陪陪你皇嫂和母后。” 萧青鸾笑着应下,又张罗茜桃、翠翘把她路上买的些新奇玩意拿出来,让萧励一并带回去给薛皇后:“明日一定入宫。” 说完,想到牢中关着的胡知府、蔺巡抚,又有些不放心,她追上萧励,急急叮嘱:“皇兄记得让人盯紧大理寺大牢,别让人把他们两个暗害了,留着还有用。” 她防着的人,是国师。 萧励听懂了,心下暗叹,皇妹出京一遭,成长不少,也知道凡事不该冲动行事,愿意忍耐。 -- 第65页 至少,在公堂上,她没有直接把国师牵扯进来。 “还有什么事,你一并说完,别等我走几步,你又追上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萧励笑中带着宠溺,蓦地忆起皇妹小时候,小尾巴似地追着他跑。 “没事,没事。”萧青鸾扭过头,背对着萧励,冲他挥挥手,“该罚的罚,该赏的记得论功行赏!” 啧,还学会替人讨赏了,她想让他赏谁,齐辂吗?江南之行,齐辂确实功劳最大。 “公主,容筝姑娘在花厅,等您半天了。”林嬷嬷上前禀报。 容筝?萧青鸾愣住,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她假死,竟忘记给容筝送信说一声,这些日子不知容筝该多难受。 思量间,萧青鸾加快脚步,云头履在飞花似的裙摆下,几乎要飞起来:“她何时来的,怎么被不早些禀报?” “比圣上早来一步,没来得及。”林嬷嬷追不上,望着她的背影,朗声回禀。 只片刻,萧青鸾便冲进花厅,见到容筝,眼眶登时泛红,抬手比划一下容筝的下巴:“怎么瘦成这样?” “瘦成这样多好,不好看了,也没人找我弹琴唱曲,特来向长公主求个恩典呢。”容筝含笑,美眸噙着泪花,少了妩媚,却让人望而生怜。 “坐下说。”萧青鸾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里间碧纱橱中的美人榻上。 又吩咐随后进来的茜桃:“去膳房看看,把容筝平日爱吃的,全都拿过来。” 其余宫婢皆被遣至花厅外,只她二人悄悄说话。 “想跟公主借些银子赎身。”容筝浅笑道。 来之前,她并没有这么想,只是单纯地想来看看萧青鸾,看她是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好生生的。 可在花厅中等待的时候,容筝想到萧青鸾给薛玠的信。 自己的身世,她是在江南时知晓的,还是先前就已经查到?萧青鸾知道,却一直没告诉她,是怕她们不能再做朋友吗? 从前不肯让她帮忙赎身,是在赌薛玠的心。 如今,她放下了,不赌了,若让萧青鸾亲自替她赎身,萧青鸾心里会不会好过一些? “终于想通了?”萧青鸾破涕为笑,很为她高兴,忍不住打趣道,“莫非,我们容筝已经拿下大师了?” 说完,又觉哪里不对,她给薛玠写信告知容筝身世,按理说,薛玠不会不管容筝,怎么容筝向她来讨赎身银子? 正想着,却见容筝摇摇头,倾身过来,抱住她,下巴靠在她肩头,缓缓道:“大师佛性坚定,我也玩够了,就想陪伴好友抚琴赏花。” 她语气平静,并无伤怀,萧青鸾想不通其中发生过什么,轻轻拍拍她后背道:“好,今日起,你就住到府中,我们日日抚琴赏花。” 容筝点点头,默然片刻,萧青鸾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忽而听她开口,嗓音微颤:“公主,我真的是甄太医之女吗?” 闻言,萧青鸾面上血色尽失,动作僵硬地直起身子,凝着容筝的神色,却并未看到一丝怨怼。 泪水蓄满眼眶,一颗一颗坠落,萧青鸾别开视线,哽咽道:“容筝,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容筝捏着帕子,动作轻柔替她擦眼泪,“事发之时,你猜刚出生,连太后娘娘和定国公也无法,与你何干?我都没哭,公主哭什么?再哭,我可走了啊。” 容筝收起帕子,佯怒望她。 终于,萧青鸾止了泪,泪水洗过的眼眸,越发澄澈明亮:“容筝,我会让陷害甄太医之人付出代价。” 我能自己报仇的,容筝在心里说。 话到嘴边,又改口,含笑道:“好,容筝等着公主为甄氏平反昭雪。” 看着容筝吃些东西,萧青鸾才试探着问:“定国公府甄氏,是你的姨母,你想不想见见她?” 除陆修以外,甄氏是容筝唯一的亲人,可陆修还没找到。 提到甄氏,萧青鸾微微失神,她甚至不知,自己还想不想让定国公找到陆修。 若陆修找回,甄氏要她下嫁给陆修赎罪,萧青鸾自认,她无法拒绝,可是,齐辂呢? “先不必。”容筝摇头,拿帕子拭了拭唇角,“等真相大白那一日吧。” 接连几日,齐辂在公主府外求见,皆被婉拒,拒绝的话千篇一律:“长公主正同容筝姑娘游湖抚琴,不见客。”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一多,齐辂察觉到异样,萧青鸾不想见他。 下衙后,他特意去一趟锦翠阁,挑出一套红宝石头面。 她喜欢红色,也最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 走出锦翠阁,经过一处巷口,身侧传来一道柔柔的呼唤:“辂表哥!” 一时没想起是谁,齐辂停住脚步,侧眸望去。 是谢冰若,梳着坠马髻,杏眼含泪,弱不禁风地依靠着巷口粉墙。 他不说话,眼神也淡漠,谢冰若咬咬牙,落泪央求:“冰若自知与表哥无缘,并非有意打扰表哥,只是父亲下狱,冰若无依无靠,只求表哥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救我母子一命!” 母子?齐辂下意识扫过她腹部,一瞬便移开,蓦地忆起梦中情形。 从前心生恻隐,想着给她们母子暂时提供一处院子落脚,却机缘巧合,成为他和萧青鸾之间解不开的结。 “孩子是谁的?”齐辂淡淡问。 -- 第66页 京城早已传遍,所有人都知道,谢冰若想借腹中孩儿母凭子贵,入睿王府做侧妃,齐辂不可能不知道。 听他这般问,谢冰若即刻明白,齐辂是故意的,想借机羞辱她吗?可明明是齐辂先悔婚,她才出此下策,勾上睿王。 “表哥不肯帮我吗?”谢冰若笑得诡异,齐夫人迟迟不见动作,齐辂又不肯痛痛快快帮她,她站直身子道,“若我告诉全京城的人,当年我哥哥为救你而死,你却为了攀龙附凤悔婚,你说圣上还会不会重用你,公主还看得上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吗?” 被谢家蒙蔽,他为齐轲背负这么多年罪名,换来的也只是苛责,齐辂忽然不想背了。 淡淡扫一眼谢冰若,清肃的眸光带着怜悯:“谢荣说,你哥哥和齐辂是一起溺死的,带他们游水之人,是齐轲,你还认为,你能威胁到我吗?” 说完,他嗤笑一声,丝毫不顾谢冰若惊恐的眼神,径直离去。 天色全然暗下来,定国公府处处掌灯,正院浸在长年累月的药香里。 “忠哥,听说这两日,外面动静很大,是国师被抓了吗?”甄氏样貌极好,年轻时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缠绵病榻,面色不佳,却还有几分从前的底子。 定国公陆忠放下药碗,扶她坐好,将她靠在自己身前,双臂环住她,叹道:“不是,被抓的是江南巡抚和宁阳知府,不过这案子似乎不简单,我记得国师就是宁阳人。” 闻言,甄氏眼睛一亮,侧眸望他:“是谁办的案子?会接着查下去吗?” 有生之年,她只有两个念想,找回修哥儿,兄长平反昭雪。 若有人能扳倒国师,重新彻查当年的案子,甄氏一族的冤屈才能洗刷。 “齐太傅的幼子,还有……”定国公凝着甄氏的面容,顿了顿,迟疑地说出另一个人,“长公主。” “哦。”甄氏面上神采忽而暗淡。 “夫人,长公主不像先帝,更像太后娘娘,去江南之前,她还特意找过我,说会帮忙寻找我们的修哥儿。”定国公知道甄氏对先帝的怨怒,她甚至从来不提萧氏皇族任何一个人。 “可她身上流着昏君的血。”甄氏冷冷道,病了十余年,她对萧氏的恨意几乎融入每一寸骨肉,可是想到吃斋念佛十余年的好友,她恨意又淡下来,“陆修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去找自己的夫君,也是理所应当。” “待修哥儿找回来,你和太后娘娘亲自为他们主婚,我们府上好些年没热闹过了。”定国公面带喜色,希望能用喜气感染甄氏,让她的身子能好些。 甄氏却未搭话。 “老爷。”管家在外面喊。 若非事情急,他不会在此时来打扰。 定国公扶着甄氏躺下,替她盖好薄毯,温声道:“夫人先歇着,我出去一下。” “何事?”定国公带着管家走远,才停下脚步问。 管家指着大门方向,禀道:“那人还是不肯走,万一他夜里在府门外出什么事,老奴怕他是故意讹人的。” “带他进来。”定国公略略思忖,沉声道,“我亲自问他要做什么。” 片刻后,官家把人带进来,是个形貌衣着皆不起眼的男子,甚至有些落魄。 “你是何人?”定国公问,不怒自威。 男子吓得即刻跪地,叩拜后,取出已经皱巴巴的书信,递过去:“小人是知府大人家奴,大人入狱前,要小人把这封信交给国公爷。” 说话间,定国公已撕开信封,展开信笺,看到上面清晰的字迹,身形微颤。 “我知道陆修下落。” 长公主府,萧青鸾沐洗过后,身着合欢红寝衣,坐在灯下,握着一卷未看完的话本,看得入神。 暖风吹开窗棂,将热气灌进来。 “站住!”是燕七的声音。 “齐辂有事求见公主。” 闻声,萧青鸾放下话本,走到屏风侧,只见燕七正挡在身着夜行衣的齐辂面前。 不过是拒绝他几次,倒是学会夜闯香闺了,萧青鸾无奈,冲燕七摆摆手:“燕七,退下。” 窗棂重新关好,冰盆散发的凉意锁在内室,处处凉爽。 “几日不见,齐大人莫不是想本宫想得睡不着,才夜闯公主府?”萧青鸾双臂环抱,姿态慵懒,虚虚倚着屏风,笑望他。 齐辂含笑不语,垂眸解开袖口束带,取出一方锦盒。 将锦盒放在小几上,打开,拿出其中最艳丽的赤金累丝红宝石花簪,上前两步,轻轻插在她发间。 眸光从她错愕的面容扫过,往她枕边落了落,轻笑:“书中的俊美狐仙,可有夜半给美人送花簪?” 说罢,他大手扣在她纤细腰侧,稍稍使力,将她带入怀中,眸光居高临下锁住她,不容她躲避,温声问:“公主为何躲着臣?” “谁……谁躲你了!”身前温软紧紧贴着他,萧青鸾腰肢微微后倾,却仍被他突如其来的霸道举动,迫得气息紊乱,“本宫只是不想耽误你办案。” “公主果然体恤下属。”齐辂稍稍松开她,由着她拉开彼此的距离,点点头道,“既如此,微臣白日里办案尽心尽力,夜里是不是该得些赏赐?” “本宫已经替你向皇兄讨赏了!”萧青鸾下意识后退。 她后退一步,齐辂便随之进一步:“那公主的赏赐呢?” -- 第67页 咚,萧青鸾脚后跟磕在榻边,身后是镶明月珠的镂空雕花床楣。 随着她的动作,发间花钗中的花蕊轻颤。 齐辂欺身上前,将她明艳容颜抵在明月珠的柔光里,抬手轻轻扶了扶她发间花簪,指骨徐徐往下。 因紧张,萧青鸾下意识仰面,想看清楚他的意图。 谁知,齐辂顺势钳住她线条优美的下颚,再抬起一些,随即,狠狠压下来。 许久,萧青鸾双臂无力地环在他颈侧,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却拿指腹轻柔捻.弄她发烫的耳尖,嗓音又磁又低,语气恶劣在她耳边笑问:“公主以为,臣的技艺可有长进?若仍不能让公主愉悦,还请公主再多教一教臣,只切莫去想旁的俊美郎君才好。” 即便,是书里的男狐仙。 第37章 私情 公主是在邀请臣再入香闺吗?…… “姨母, 谢荣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哥哥不是为救辂表哥而死,害死他的人是轲表哥?”谢冰若站在齐夫人面前,眼睛几乎充血。 一直以为, 在齐辂面前,她永远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因为齐辂欠她的。 没想到, 一切都是姨母的谎言,还害她在齐辂面前那般难堪。 一想到齐辂眼中的不屑和怜悯,谢冰若心下便难受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心喜欢过齐辂, 可是,都不重要了。 听她搬出谢荣,齐夫人只当是谢荣给谢冰若写信说的,登时气结:“谢荣真是多事!他还说了什么?你们没告诉齐辂吧?” “嗬, 姨母在紧张什么?”谢冰若把齐夫人的慌乱看在眼中, 唯独没看到愧疚, 她突然有些同情齐辂,“这些都是辂表哥告诉我的, 或许是谢荣在江南说漏了嘴。” 她笑笑,望着齐夫人苍白的脸色, 继续道:“从前我还不懂,为何辂表哥是最好的一个, 姨母却不喜欢他。我以为是因他养在江南, 姨母亲近不起来。原来不是,他根本就不是姨母所生。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过去,姨母,你说辂表哥他日得势, 会对齐家如何啊?” “他如今还住在齐家,当然会念齐家的好。”齐夫人紧紧握着扶手,心下一遍遍宽慰自己,眼神凌厉,掩饰心中慌乱,盯着谢冰若,“你究竟要如何,才肯不打扰你轲表哥。” 智子莫若母,齐轲夫妇本就不合,齐轲对美人又没个忌讳。万一谢冰若做不成侧妃,反而大着肚子勾上齐轲,入府为妾,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膈应她。 齐夫人只想想,便觉折寿。 眼前的外甥女,她曾觉得千好万好,如今却半分也看不上。更遑论,她还有个将死的,不知道会连累多少人的爹。 “姨母想太多,冰若再不济,也瞧不上齐轲。”谢冰若将齐夫人的担忧看在眼中,嘴里毫不掩饰对齐轲的轻视,“我说过,只要姨母助我当上睿王侧妃,我以后绝不乱说话。”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齐夫人面上再无一分慈爱,目光冷冷扫过谢冰若的肚子。 她捧起手边已然放凉的花茶,不疾不徐道:“说难也不难,睿王妃膝下尚无子嗣,你求睿王,不如去求睿王妃,待孩子出生,养在王妃名下,如此一来,你和孩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着落,端看你舍不舍得。” 身为正室,她很了解,睿王妃未必在意有多少女子伺候过睿王,她只在意哪些贱种会去抢她孩子的东西。 “多谢姨母提点,冰若告辞。”谢冰若手扶小腹,面上含笑,盈盈一拜。 笑话,她要的是富贵荣华,高高在上,肚子里一团肉,她有什么舍不得的?等睿王妃把孩子养大,她没有容色身段固宠,却依然是这孩子的生母! 大理寺牢狱中,定国公立在牢门外,望着里面身着脏污囚衣,烂乞丐似的胡知府,沉声问:“陆修现在何处?” “国公爷别急,求人便该有求人的态度。”胡知府倚靠森凉石壁,随手揪扯着一根枯黄稻草,不紧不慢道,“下官不仅知道令公子在何处,还知道当年是谁让人牙子拐走他。” 闻言,定国公没说话,等着他开条件。 果然,胡知府顿了顿,抬眼望着定国公,有恃无恐笑道:“只要国公爷能想办法让我出去,无灾无难做个四品小官,下官一定替国公爷指认贼人,找回令公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定国公知道他开的条件不会简单,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痴人说梦。 他攥紧铁拳,若是年轻十年,他定一拳打烂胡知府的头,可眼前的胡知府自知犯下死罪,怕死,也不怕死,打是没用的。 “三岁稚童,京城口音……”胡知府自顾自念完一段话,故意漏掉同人牙子勾结之人姓陆那一句。 继而,望着面色惊疑不定的定国公道:“下官所念,是府衙卷宗上的一段,可惜卷宗无意中被烧毁,国公爷可以不信,只当没有陆修这个人。下官贱命一条,可惜令公子却还要给人当牛做马受苦。” 当牛做马?陆修被人牙子卖给人,入了奴籍? 只想想,定国公便心口钝痛,他下意识捂住心口位置,望着胡知府:“最好别让我从别处查到,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蔺巡抚同胡知府沆瀣一气,胡知府知道的事,蔺巡抚会不知吗?定国公想换个人下手。 “蔺大人,你和胡大人,谁先说出陆修所在,我就保谁无虞。”定国公隔着丰盛的酒菜,冲蔺巡抚道。 -- 第68页 “是吗?”蔺巡抚撕下一块鸡腿肉,狠狠咬着,咽下,冲定国公笑得莫名,“若我说,犬子九聪,就是国公爷丢失的爱子陆修,国公爷敢不敢信?” 三日后,蔺九聪随季长禄一道入京,带着从蔺、胡两家查抄的金银财帛。 入宫面圣之后,季长禄和齐辂一道回到深巷小院,清净好些日子的小院,再度热闹。 逐风被派去打酒,行川则领命去请长公主一同小聚。 萧青鸾正同容筝一道排练府中舞姬,见到行川,便挥挥手,令众人先下去,容筝也借故离开。 “芸娘请本宫喝酒?今日都有谁在?” 行川如实作答:“季大人、季夫人、我家公子、还有蔺公子。” “唔,本宫听说九聪今日和季大人一起入京,好,你且先回去,本宫更衣便来。”萧青鸾笑着起身。 假死之事,给蔺九聪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蔺家被抄家,九聪的日子想必很不好过。 虽有自己在皇兄跟前美言,让他戴罪立功,不被蔺家其他人牵连,可外人未必肯好好配合,闲言碎语少不了。 换上烟罗纱裙,重新搭配了头面,萧青鸾登上马车,朝小院方向去。 月色溶溶,院中季长禄不知说着什么话,逗笑芸娘。 齐辂长身而立,站在门楣下的阴影中,望着巷口方向。 巷子窄,马车驶不进来,听到巷口有马车声停下,齐辂忍不住探出身子朝外望。 待看到熟悉的红罗裙,海棠花一般绽放在月下窄巷,他莞尔一笑,回身走到院中坐下。 “齐兄怎么不等了?” 一进院门,萧青鸾便见季长禄往石桌上摆酒菜,笑问齐辂。 “等什么?”萧青鸾四下望望,人都到齐,就差蔺九聪,“等九聪?他怎么还没来?” 季长禄想说什么,被齐辂使眼色止住。 见状,芸娘含笑,把季长禄拉去一旁帮忙洗瓜果,不让他碍眼。 “是啊,九聪怎么还不来?”齐辂清了清嗓子,重复她的话。 此处是季长禄家,却也有他们的回忆,重回小院,齐辂甚至有些怀念前些日子,和她一起藏身于此。 晚风拂过枝丫,数枚叶片落下,萧青鸾和齐辂双双抬手,极有默契地一枚一枚捡起叶片,丢到一旁。 剩下最后一枚,被萧青鸾拈在指尖,没有丢开。 “齐大人方才是在等本宫吧?”萧青鸾拈着叶片,冲他眨眨眼,望一眼芸娘和季长禄。 发现他们并未注意这边,她忍不住倾身靠近齐辂,嗓音慵倦,极轻道:“齐大人前两日还热情似火,今日怎清肃至此?怕被人发现,你喜欢本宫啊?” 她离得极近,齐辂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浅香,也记得她艳丽丰润的唇如何令人迷恋。 若无旁人在,他恨不能将她按倒在石桌上,偏偏有外人在,他不得不按捺冲动,勉力维持冷静端方。 齐辂一手撑在石桌旁,尾指指骨轻蹭她尾指细腻的肌肤,凝着她明灿的笑脸,嗓音低缓:“公主是在邀请臣再入香闺吗?” 蓦地,萧青鸾被他的话撩动,脑中闪过那晚画面,心口微颤。 不得不说,他是个极好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是。”她按捺着心口悸动,笑靥明灿,摇头,“本宫想听齐大人吹一曲《凤求凰》。” 说这话时,她把指尖落叶塞入齐辂掌心,拉开彼此距离,迅速坐回原来的位置,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芸娘他们听到。 齐辂愣了一瞬,原来,那日她听出来,他吹的是这首曲子。 见他不动,芸娘忍笑,冲季长禄使使眼色,朗声道:“公主难为齐大人了,这首曲子须得心有所属之人才吹得出,还是让我家季大人吹好了,他脸皮厚。” “谢夫人夸赞。”季长禄拱手施礼。 她说得委婉,萧青鸾却听得分明,芸娘是在打趣齐辂,说他脸皮薄,不敢承认心有所属。 “罢了。”本宫又不想听了。 本就是为着逗他,可萧青鸾话还没说完,便被齐辂打断:“臣便吹上一曲,请公主品鉴。” 继而,他将叶片递至唇边,薄唇抿住绿叶,乐声连成曲子,溶溶月光下,动人心弦。 他让她品鉴的,是曲子,还是曲中传的情? 忽而,萧青鸾希望自己不通音律,如此,她便不会被一首曲子撩红脸颊。 玉质君子,如圭如璋,萧青鸾仰面望着墨蓝色天穹中的皎月,想起齐辂曾说,他是齐夫人买来的,并非真正的齐家人。 一时间,心下生出从未有过的私心。 她对月默默祈祷,希望齐辂就是陆修,希望她两世也放不下的,是宿命里本就属于她的那个人。 宴席将散,蔺九聪姗姗来迟,身上还有打斗痕迹。 “怎么回事?刚来京城就惹到仇家?”齐辂望着蔺九聪,笑问。 季长禄丢给他一小坛酒,芸娘见过礼,笑说:“我再去炒两个菜。” “嫂子别忙,我这人不讲究,有口吃的就行。”蔺九聪灌一口酒,拿起一副干净筷子便大口吃起来。 “别提了,大晚上的,被人套麻袋险些绑走,我以为是……”他没说出口的是国师二字,“打完才知是误会,有人告诉定国公,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想把我带回府中问几句话。” -- 第69页 “咳咳。”萧青鸾一口酒咽到一半,呛得双颊通红,“你……你真是陆修?” 说完,她扭头望向齐辂,质问:“你不是说,是蔺巡抚和胡知府故意做手脚,让人误以为九聪是陆修吗?” “什么?你早就知道?”蔺九聪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脚踩石凳,居高临下瞪着齐辂,“你知道还瞒我?你可是答应帮我查身世的!” “这不是没查到么?”齐辂轻描淡写道,被拆穿,脸上也无一丝心虚。 把筷子递还给蔺九聪,齐辂扫一眼萧青鸾,继续:“所以,国公爷发现你不是陆修了?” “对,他儿子后腰有红痣,小爷没有。”蔺九聪越说越气,更多的是尴尬,“就为这,险些把小爷衣服扒掉,你说让小爷颜面何存!” 后腰有红痣,齐辂脑中只剩这一句,他下意识望向萧青鸾,眸光微闪。 若真有这么巧,她本就该是他的,命中注定是他的,再也无人能同他争。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萧青鸾拍拍心口,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什么意思?”蔺九聪已吃得半饱,抬头问萧青鸾。 “你或许不清楚,本宫同陆修自幼有婚约,若你是陆修……”萧青鸾说不下去,摇摇头,别开脸,“太可怕了!” 齐辂轻笑:“正好我也身世不明,万一是我呢?” “拉倒吧,你还不如小爷呢!”蔺九聪无故被鄙视,忍不住拉个垫背的出气,“就你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哪个姑娘敢嫁你,被你卖掉,还得帮你数钱呢!” 嗤,萧青鸾笑出声。 一时倒把方才对月许的愿忘了,只记得齐辂身上应当是没有红痣的。 本能顺着蔺九聪的话反驳道:“对,他不是,他后腰没有红痣。” 其乐融融的气氛,忽而陷入诡异的凝滞。 “你怎么知道?”蔺九聪、季长禄、芸娘,异口同声问,眼神也如出一辙。 惊愕、探究,还有欲说还休的暧昧。 第38章 交颈 公主想同男狐仙做的事,臣都可以…… 因为, 从前欢好之时,她没留意过,齐辂也没说过啊, 啊啊! 萧青鸾没想到会被自己逼到如此窘境,面对所有人怪异的眼神,她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左想右想, 她想不出如何破局。 扭头望向齐辂:“齐大人,你说。” 齐辂很想告诉她,他有,可还是等事情查明, 再告诉她比较好。 对上萧青鸾求助的眼神,齐辂忽而生出逗她的心思,冲她点点头,转而面向其余三人, 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 公主曾无意中看过我沐洗。” “齐辂!”萧青鸾大受震惊, 脑子嗡嗡的,几乎不能思考。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还不如她自己编个理由! “只是背影, 且吃亏的是臣,公主为何不敢承认?”齐辂面带疑惑, 微敛的眸子却藏着清浅笑意。 闻言,蔺九聪下意识揪住衣襟, 把自己裹紧, 不可思议的盯着萧青鸾。 芸娘倒是缓过劲儿来,笑道:“偷看人沐洗,我的话本子里常写,不是什么大事, 公主无需介怀。” 很好,被芸娘这么一宽慰,萧青鸾更是百口莫辩,恨不得哭给他们看。 “此乃臣和季大人查到的结果,请圣上过目。”齐辂和季长禄一道面圣,把各自的密折呈上。 萧励细细一看,顿觉触目惊心。 江南富庶,十余年里,他们竟贪下天大的数目,足足能抵上国库中的现银! “银子去了睿王手中?”萧励扫过齐辂的密折,抬首望向二人,忍着盛怒道,“他是用来养私兵战马,还是造兵器甲胄?” “都不是。”齐辂摇摇头,侧眸看季长禄一眼,又冲萧励拱手道,“臣查证的结果,巨额银饷确实流向睿王府,可臣私下查探,却未察觉睿王大规模豢养私兵战马。恕臣斗胆猜测,银饷的真正流向并非睿王府,其中有国师大人插手的痕迹。” “你是说,想谋朝篡位的是国师?”萧励似听到什么笑话,笑着摇头,“这不可能,他或许有心煽动睿王,却不会自己谋反,名不正言不顺。” “圣上所言极是,所以臣接下来需要暗查国师大人,请圣上恩准。”齐辂正色请求。 听他说罢,萧励回过味来,齐辂是在怀疑,国师捏着那些饷银,背地里在做一些或许对睿王有利,却一定对大琞不利之事。 若是齐辂一面之词,萧励定然难下决断,可江南诸多怪异之事,皇妹也看在眼中,同样劝他提防国师。 默然一瞬,萧励沉声道:“准奏。” “你真要接着查下去?”季长禄凑近齐辂,神色凝肃,拧眉问。 齐辂望着前方大气冷肃的甬道,默然颔首。 “可若圣上顶不住压力,你没能及时拿到证据……”季长禄很担心,他看得出来,圣上对国师大人仍然将信将疑,态度并没有足够坚定。 万一国师神通广大,最后圣上或许会舍弃齐辂,以求暂时安稳。 “再难的事,也是事在人为。”齐辂语气淡然,目光却坚定沉静。 不论是为着少时安邦定国的志向,还是为护她周全荣华,他都不会退缩。 大理寺牢狱中,胡知府、蔺巡抚刚受过刑,身上囚衣破败不堪,血痕遍布。 -- 第70页 狱卒恭敬让开道,请定国公走在前面:“国公爷请,他们刚受过刑,嘴巴松着呢,国公爷想问什么尽管问。” “有劳。” 说完,定国公示意狱卒留步,他独自一人往监牢深处走去。 经过蔺巡抚牢门前时,蔺巡抚认出他,痛到狰狞的面容登时换上喜色,戴着镣铐叮铃啷当冲过来,握住精钢牢门道:“国公爷是来救我的?陆修是我养大的,我对国公爷有恩,快放我出去!” 定国公侧眸,眼神淡漠,看疯子似的:“蔺大人莫想太多,只管安心赴死。” 言罢,越过牢门,再往深处去,不顾蔺巡抚如何叫嚷,脚步亦未停。 来到胡知府牢门前,他似乎精神不佳,整个人恍惚又安静。 “胡大人,若想活命,最好早些说出来,否则,等圣上降旨定罪,神仙难救。”定国公并不答应他多余的条件,留他一条命,已是破例。 也不是不能自己查,可夫人的身子不大好,他怕夫人等不到儿子回来。 “好,我说。”胡知府开口,声音艰涩喑哑,像是坏了嗓子。 闻言,定国公望着他,目露困惑。 上次还有恃无恐提条件,今日却如此干脆利落,是因为受过刑,还是想使诈? 他默然不语,却听胡知府继续道:“令公子自己也险些查到,只是卷宗被我改过。其实这个人长在江南,却闻名于京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幼子,齐辂啊。” 监察御史齐大人?曾经匆匆一瞥的面容,倏而闪过脑海,定国公心口一震。 石壁高处只有狭小的铁窗通风,日光透过铁窗筛进来,将斑驳摇曳的树影投在另一侧石壁上,森然猖狂。 外面风声大,如鬼哭狼嚎。 定国公举步,正要往外走,却见胡知府不知受到什么刺激,忽而扑过来,额角撞上牢门,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他苦求:“国公爷饶命,小人已经如实相告,求国公爷让那个煞神别再出现,求国公爷开恩。” “什么煞神?”定国公顿住脚步,一脸莫名。 “不知道!不知道!”胡知府猛然后退,直到后背抵住石壁,还疯疯癫癫摇头。 定国公只当他是受不住酷刑,精神错乱所致,不再管他,大步离去。 子夜,远处传来夜枭声,凄厉森然。 睡得不踏实的胡知府,骤然惊醒,一眼撞见面前鬼魅似的僧人。 “我……我都告诉他了,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胡知府眼神惊恐,瞳仁几乎要跳出眼眶。 “告诉他,我就放过你?”僧人怪笑一声,寒光一闪,望着死不瞑目的胡知府道,“你可真会联想。” 若非听到定国公逼问胡知府的话,若非丢失的陆修是容筝表哥,他杀两个人,何须来第二次? 翌日一早,狱卒照例巡房,却见蔺巡抚和胡知府牢中空空,毫无打斗痕迹,人却不见踪影。 经过探查,有蛛丝马迹指向国师府,大理寺卿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入宫面圣。 因定国公曾去牢中见过二人,便和国师一道,入宫接受盘查。 可二人言行均无异常,且昨夜都未出府。 大理寺卿只得回去再行探查,心下叫苦不迭,两个死鬼,早晚都是一死,却要害他得罪人。 钟灵山,兴国寺中,容筝再次求见弘仁大师。 待薛玠屏退左右,容筝望着他冷肃如常的面容,福身施礼:“多谢大师。” “施主不必言谢。”薛玠拂袖,斟一碗清茶,递到她手边,目光在她皙白剔透的长指上落了一落,敛眸移开,“贫僧不过是想借机替恩人洗冤。” 所以,他故意把大理寺的人,往国师府引。 恩人? 容筝呆呆张开樱唇,蓦地忆起萧青鸾告诉她的事,薛玠幼时病重,父亲曾机缘巧合救他一命。 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上,他替她杀人,受她胁迫只是其次,主要还是看在父亲面上吧? “家父乃医者,医者仁心,大师无需挂怀。” 说完,容筝浅浅抿一口清茶,长指握住茶碗,指骨如玉,碗色如雪,茶汤上晃漾着她稍稍养好一些,又见妩丽的面容。 她起身,含笑施礼:“容筝必当言而有信,往后再不入兴国寺,也再不会打扰大师清修,就此告辞。” 闻言,薛玠握住茶碗的指,倏而收拢。 抬眼望去,只见她身形袅娜,毫不迟疑穿过禅院门洞,径直朝石径下走去。 枝头野果落下,擦过茶碗边缘,她饮过的茶碗轻轻晃动。 白瓷碗边,犹印着她浅浅唇痕。 风起,叶落,薛玠放下手中茶碗,展臂取来她饮过的那碗,垂眸凝着她浅浅唇痕,轻轻将唇瓣覆上。 茶汤温热,将他薄唇温柔包裹。 薛玠闭上眼,想起拿她试炼时,他盘坐参禅,她轻解罗裳,缓寻他的唇。 回府路上,齐辂正欲转弯往巷道中走,忽而被一人拦住:“齐大人,可否入府一叙?” 齐辂侧眸望去,弯唇:“正好有事请教国公爷。” 本来打算忙完手中案子再探身世,没想到定国公先一步找上门来,齐辂忍不住暗自猜测,是国公爷自己查到什么,还是蔺、胡二人临死前,同他说过什么? 入得国公府,定国公的神色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他眼眶微红问:“可否看看齐大人后腰。” -- 第71页 齐辂知道他要找什么,当下背过身去,松开玉带钩。 “子远!”定国公望着他后腰处的红痣,同记忆中的位置重叠,激动到热泪盈眶,“你真的是我儿子远!” 整理衣衫,重新扣好玉带,齐辂转过身,面色平静望着定国公。 定国公以为他没听懂,解释道:“我儿陆修,表字子远,两岁多被歹人拐走,我夫妇二人苦寻多年,胡知府告诉我,你是我儿,我原本还不敢信,没想到……没想到……” 他别开脸,微扬着头,把眼泪咽回去。 “国公爷错认九聪那晚,齐辂便有猜测。”齐辂点点头,他理解定国公的心情,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亲人并没有太多期待。 得知身世,也只是解开从前未解的谜团,松一口气,可眼前的定国公,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 “随爹爹去见你阿娘。”提起爱妻,定国公才抹一把泪。 齐辂垂眸望着被他拉住的手,心头生出奇妙感,第一次有类似骨肉亲情的情绪在心口涌动,这就是血缘吗? 见到甄氏,齐辂下意识跪下,甄氏伏在定国公怀中泣不成声,齐辂竟听得湿了眼眶。 他以为,他不需要亲人。 “明日爹爹便奏请圣上,封我儿为世子,承袭爵位!”定国公欢喜地拍了拍齐辂肩膀,望着比他还高的儿子,想到齐辂短短时日做出的功绩,与有荣焉。 以陆修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吗?齐辂心中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他想建功立业,凭自己的本事封侯拜相之日,堂堂正正求娶她,而不是让她因为婚约,不得不嫁他。 待那一日,待她甘愿把身心托付,只因喜欢他这个人,他再告诉她,他是陆修,她定会更欢喜。 “父亲,请恕儿子不孝。”齐辂淡淡开口,“父亲可向圣上请封,亦可昭告众人,陆修已然找到,只是,请父亲允我暂时不露面,仍以齐辂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待我建功立业,再堂堂正正祭告先祖。” 定国公默然片刻,便含笑应允:“我儿志向高远,为父心中甚慰,便依你所言。” 待齐辂要离开,定国公又想起一事:“齐家可有替你定过婚约?” 婚约?同谢冰若算吗?齐辂摇头:“不曾。” 那是别人眼中的婚约,他早已向齐夫人请求解除婚约。 “好,好。”定国公笑道,“你可能不知,你娘同太后娘娘乃是手帕交,在你幼时,曾为你和长公主定下婚约,待你正式回府……” 话说一半,定国公突然想起甄氏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惜,先帝听信谗言,株连甄氏全族,你娘对萧氏有怨,长公主的名声也不大好,你若不喜,趁你回府前,爹入宫请圣上和太后解除婚约。” “不必,儿子喜欢。”齐辂果断打消定国公的念头。 望着齐辂离开的背影,定国公愣住,他说喜欢?儿子心里喜欢长公主? 离开国公府,齐辂眼底笑意漫开,并未即刻回齐府,而是转道潜入公主府。 萧青鸾坐在妆台前,手持沉香木梳,自顾自梳着发,美眸却没看镜中的自己,而是侧身面向窗棂外。 明月不似前两日那般圆,缺了一块。 耳边似还能听到齐辂吹奏的那曲《凤求凰》,萧青鸾闭上眼,长睫微颤,蔺、胡二人已死,还有人知道陆修在何处吗? 既然不是齐辂,那她希望同前世一样,陆修不要回来。 可一想到萧氏欠甄氏的,想到定国公夫妇多年苦寻,她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太过自私。 陷入两难之境,萧青鸾才猛然惊觉,她似乎过于在意齐辂。 暖风灌入窗棂,窸窣的动静像极了齐辂潜入府中那晚,萧青鸾睁开眼,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拥住。 “公主在想臣吗,想得这般入神?”齐辂轻笑时,温热的气息不经意拂在她耳尖。 大手包裹住她纤柔的手,连同她手中沉香木梳一道,他牵动她的手,细细替她梳理垂顺的青丝。 他俊美的下颌轻轻抵在她颈侧,似鸳鸯交颈,太过亲密。萧青鸾身形微颤,稳住心神道:“本宫在想俊美男狐仙。” “哦。”齐辂轻应,松开她的手,站直身形,玉雕似的指骨轻缓落在她肩头薄薄衣料上,含笑望着镜中艳丽玉颜,慢条斯理道,“公主想同男狐仙做的事,臣都可以做,要不要试试?” 第39章 世子 这位陆世子,竟是个哑巴?…… 男狐仙做的事?萧青鸾下意识想象一下, 耳尖登时红欲滴血,绯色迅速往粉面、雪颈扩散。 手一松,沉香木梳径直下落。 却没落到地上, 被齐辂俯身接住。 “齐大人今夜前来,又是为何?”感受到他身上温度、气息,萧青鸾忍着羞赧, 不甘示弱,微微扬起纤巧的下巴,姿态骄傲地睥着镜中的他,“莫非技艺又有进益, 来求本宫品鉴?” 木梳上残留着她发间香气,齐辂握在手中把玩片刻。 听她说罢,躬身将木梳放回妆奁,小臂绕至她腿弯后, 顺势将她抱入怀中。 绕过屏风, 一步一步走近跋步床, 萧青鸾气息越来越乱。 直到额角擦过柔软低垂的烟罗帐,她脊背抵上硬邦邦的床头, 他臂弯圈过来,萧青鸾气息彻底凌乱。 -- 第72页 “公主很紧张吗?”齐辂凝着她明灿的眼眸, 薄唇轻轻触上她蜷长睫羽,又移开, 拿起枕边露出一半的话本, 递至她面前,“长夜漫漫,臣只是一时兴起,来陪公主看话本。” 只是, 这样? 萧青鸾眸光微闪,一脸狐疑。 接过话本,坐直身子,齐辂也坐过来,目光落在她先前折起的书页上,似乎看得认真。 “齐大人有心了。”萧青鸾看到书中对男狐仙的描述,飞快扫一眼近在咫尺的齐辂,轻赞。 其实她想说,齐辂的样貌,比书里的男狐仙,丝毫不差,同样能蛊惑人心。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看一眼,便想拥有,明知不对,却久久戒之不掉。 齐辂神情专注,没应声。 翻开下一页,刚看两行,萧青鸾便气息一滞,男狐仙竟对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做出这等事。 呼啦,她仓皇合上书卷,侧眸望向齐辂。 “合上也无用,臣看得比公主快。”齐辂轻笑,斜倚床头,一腿曲起,一腿伸直挡在榻边,狭窄的空间似乎全凭他掌控,“书中小姐似乎很欢愉,公主喜欢如此吗?” “不,不知道。” 话音刚落,萧青鸾眼皮一跳,恨不得自咬舌头,她想说的明明是不喜欢! “哦,看来臣从前很失职。”齐辂抬手,一圈一圈将她发丝绕上指骨,又松开。 想起从前的齐辂,萧青鸾心下一松。 便是床笫间动情之时,他也是克制端方,从不恣意妄为。 克制,也代表没那么喜欢吧,萧青鸾有些晃神,眼前的齐辂是真的喜欢她吗? 萧青鸾想不出,齐辂会喜欢她什么,或许,他只是觉得逗她有趣。 腰侧寝衣系带被扯开,顺滑的寝衣顺势往两侧垂散,萧青鸾骤然回神,双手手腕却被齐辂扣住。 心衣色如海棠,衬得她肌肤莹若软雪,金丝绣成的龙爪花张扬艳丽。 他腾出一只手,挑起她下颚,萧青鸾避无可避,直直对上他漆深的眼。 “公主且专心些,否则,臣不知公主欢不欢喜。” “什么?”萧青鸾一时没懂。 下一瞬,萧青鸾懂了,理智瞬间溃散。 煎熬过后,是她从未到达过的领域。 “看来,公主喜欢。”齐辂拿指腹抵开她几欲咬破的唇,温声评判她的反应。 萧青鸾将面颊埋进他襟前,望着穿戴整齐的身形,颤声道:“齐辂,本宫有婚约,你莫要放肆。” 从前,她未把婚约当回事,所以她能毫不犹豫抢他入府,可她为冲动付出过代价。 如今,要她全然不顾及定国公府,她做不到。 “等本宫与陆修解除婚约,你再入府,做本宫的驸马,你可愿意?”这一次,她会等齐辂亲口应允,绝不强人所难。 方才,他为她做尽书中之事,只为她一人欢喜,萧青鸾以为,他会果断应下。 谁知,齐辂将她小巧明艳的脸颊捧在掌心,含笑摇头:“臣有宏愿,不愿做驸马。公主也无需同国公府解除婚约,臣不要任何名分,只要公主这里。” 说话间,他指骨轻抵她心口位置。 隔着最亲近的距离,他眉间泠雪消融,眸光缱绻,却又清明。 凝着熟悉的眉眼,萧青鸾被抛至云端的心,忽而坠下来,往她自己也望不见尽头的深处沉去。 寝衣皱乱,勾在纤白臂弯,萧青鸾侧眸,细细将寝衣穿好,长指翻动,在腰侧系上漂亮的蝴蝶结。 她唇角弯起,笑意晕开在眉间眼底。他不是从前的齐辂,却还是那个齐辂。 他不要困囿于公主府的小天地,只想一晌贪欢,夜里来,白日去。 他要她,却不会为她迷失本心。 “好,齐大人果然没让本宫失望。”萧青鸾笑,噙笑的眼眸中闪着晶莹。 她竟然再次动了要他做驸马的心思,真是,可笑又难堪啊。 凝着她盈盈水眸,齐辂几乎忍不住,要把身世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明日她得知陆修归来时的反应,他又生生忍住。 小姑娘喜欢男狐仙,那他就扮作男狐仙,夜夜入香闺,逗着她,叫她白天黑夜都忘不掉他,似乎更有趣。 大不了,等告诉她真相的一日,他多跪一会子。 翌日,定国公入宫,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向圣上请封唯一的儿子陆修为世子。 “陆修找回来了?”萧励惊讶不已,“为何没带他一道入宫?” 皇妹借口寻陆修去江南,经历那么多事,没见她提起陆修的线索。 前两日,定国公还因去牢中问胡知府,引起误会,竟这么快便找着,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定国公躬身道:“犬子身染微恙,恐影响圣上龙体,待他身子痊愈,定入宫拜见圣上。” “好,好。”萧励面上带笑,连声叫好,“世子归来,可喜可贺,叫他好生将养,身子好了再谢恩不迟。” 近日,诸事烦扰,唯有这一件算得是喜事。 虽然陆修生母甄氏,乃罪臣之妹,已被降妻为妾,可定国公对大琞忠心耿耿,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么多年只有陆修一子,再执着于旧事不松口,有些说不过去。 萧励略略思忖,便赐下立世子的旨意。 “谢圣上隆恩!”定国公恭敬施礼,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面上带着少有的喜色。 -- 第73页 散朝后,群臣围住定国公,纷纷道喜,甚至有人当场探听陆修的亲事,想跟国公府结亲。 定国公本不愿多言,可想起儿子的话,终于把早年定下的亲事说出口。 酒肆中,陆信一把揪住同伴衣领,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同伴盯着他的拳头,身形发抖,一把推开他:“说什么?说定国公已为你的堂兄陆修请封世子,旨意已下,你没戏了?哦,还有,国公爷当着群臣的面说过,世子爷幼时就同长公主定下婚约,劝你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爷撕烂你的嘴!”陆信饮过酒,被同伴的话一刺激,更加上头。 雅间里打得不可开交,门都被打掉半扇,惊动金吾卫,还是陆信他爹陆勇,亲自来捞人。 “哼,丢人现眼!”陆副尉怒横儿子一眼,狠狠灌下一盏凉茶,方才浇熄些许火气,“陆修已回国公府,你速去更衣,随为父去探望,不管你有多不甘心,都给我死死忍住!” “爹!”陆信酒劲已消散大半,眼底猩红,窜到陆副尉面前,激动不已,“爹不是说早已把他卖得远远的?大伯这么多年海里捞针,怎么突然捞着了?大伯年纪渐长,耳根子必然软,儿子等了这么多年,如何能甘心!” “不甘心有何用?”路都尉想到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冷声敲打,“当年之事,你只当不知,给我烂在肚子里。” 说完,仍不能放心,已起身走两步,又转过来警告:“少灌些黄汤,若说漏嘴,你我都没命!” 言毕,转身往外走,去国公府,少不得要更衣、打点。 “我要杀了他。”陆信舌尖狠狠抵过齿根,眸光狠戾,面目狰狞。 陆都尉听见耳中,脚下停滞一瞬,便置若罔闻。 二人收拾停当,备厚礼来到国公府,却并未见到陆修。 “子远生的什么病?很严重吗?”路都尉放下茶盏,一脸关切问定国公,“家宴、祭告先祖诸事,需不需要帮忙?” “说严重倒谈不上,只是有些棘手,我已着人去钟灵山请霍神医,只他近日不在山上,须得等些时日。”定国公随口说出事先想好的说辞。 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浅饮一口道:“家宴、祭祖都不急,等子远身子痊愈,再请你和信哥儿过府相助。” 出得国公府,陆信迫不及待问陆都尉:“爹,你觉不觉得奇怪?陆修的病不严重,为何不能见人?” “是奇怪。”路都尉根本没信定国公的话,心思又比陆信多转几圈,“怕不是在何处听到闲言碎语,提防咱们呢。” 他想了想,凑近儿子,沉声交待:“这些日子你也别去喝酒,常来国公府走走,只要他出门,总有能遇着的时候。” 二人走后,齐辂坐在定国公书房,姿态闲适,仰面望着壁上一大张舆图,几乎占据半面墙。 定国公走进来,顺着齐辂的视线望去,并未打扰,而是转向后一排书架,取下珍藏的兵家孤本,放到齐辂手边。 待他站定,齐辂侧眸望过来,视线落在兵书上,又抬头睇向定国公。 “记得你幼时,便喜欢坐在爹爹膝头,同爹爹一起翻这些兵书。”定国公神情怅然,随手翻动几下,推至齐辂面前,“若还喜欢,爹爹会支持你。” 齐辂拿起一卷,翻开,扫过几行,又合上,握在掌中。 重新抬眸望向舆图,抬手指向舆图上最北的地方,意气风发:“若北疆起战事,儿愿往。” 北剌气候恶劣,屡屡犯境,矛盾虽未激化到极点,北疆百姓却也苦之久矣,齐辂心知,大战终会到来。 他只希望,那是在解决眼前内忧之后。 “老爷,长公主入府探望公子,现下已至花厅。”书房外,管家亲自禀报。 花厅中,萧青鸾手捧茶盏,盏中茶汤微烫,透过甜白釉细瓷温暖她纤手,她紧绷的神思,渐渐软和下来。 昨夜,齐辂刚拒绝做她的驸马,今日,陆修回府的消息便传出来,一同传出的,还有她二人的婚约。 定国公已为陆修请封世子之位,皇兄应允,想必婚事也会很快提上议程。 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她要下嫁陆修。 无所谓,她嫁给谁,谁也越不过她去,她不逃避,只是,她总该知道未来夫君是怎样一个人。 思量间,定国公走进来,恭敬见礼。 萧青鸾颔首,起身问道:“听闻世子身染微恙,不知国公可有传太医?” “这……”定国公有些为难,怕长公主一声令下,真把太医叫来,她就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也不是做不到。 心下暗自斟酌,定国公躬身道:“有劳长公主挂念,犬子之病虽不重,却有些麻烦,臣已派人去请钟灵山霍神医。” 请神医霍庭修?看来陆修的病,确实非同寻常。 “霍神医确乃当世无二的神医。”萧青鸾顿了顿,决定还是见一见陆修,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本宫想见一见世子。” “公主请。”定国公躬身展臂,继而,亲自引她往陆修的院子去。 许是为静养,陆修的院子很幽静,院外翠竹修篁,风声飒飒。 隔着半透明的山水座屏,萧青鸾只能看到跋步床里端坐的侧影。 陆修的身量应当不低,即便在病中,也未见懒散委顿,坐姿端直,想必寻回之前,也长在大户人家。 -- 第74页 萧青鸾正斟酌该如何提起二人婚事,便见跋步床里,身影微动,陆修正执笔写字。 默等一瞬,便听跋步床边侍立的小厮道:“世子说,他身子不便,未能起身向长公主行礼,请长公主见谅。” “无妨。”萧青鸾淡淡回应。 心下却是一惊,这位陆世子竟是个哑巴?定国公请霍神医,莫不是为着治哑病? “世子身体不适,本宫便不多打扰,今日前来,一则是代替皇兄来探望世子病情,二则……” 萧青鸾顿住,微微咬唇,继续道:“本宫也想问问世子,愿不愿遵循幼时婚约?世子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本宫自会同皇兄和母后禀明,绝不连累世子分毫。” 言罢,她抬眸,美目一眨不眨盯着屏风里的身影。 陆修似乎愣了一瞬,随即,点头。 第40章 醋意(二合一) 一夕贪欢,翻脸不认人…… 他同意这门亲事。 美目仍凝着屏风, 屏风上的山水线条变得模糊,里面端直的身影,更是模糊不清。 萧青鸾忽而有些喘不过气, 陌生的情绪积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世子初回京城,或许不知, 本宫的名声,很不好。”萧青鸾不想骗人,那些关于她张扬跋扈的传言,他早晚会听到。 与其让他从别处听到, 不如她自己告诉他,若他介意,早早取消婚约,对彼此都好。 屏风内, 齐辂狠狠攥紧指骨, 忍着笑, 也忍住出来抱抱她、哄哄她的冲动。 她想让陆修知难而退吗? 可惜,她逃不掉。 齐辂收回视线, 略垂首,从榻边高几上重新取过一页纸, 写下几个字,递给父亲给他安排的小厮。 小厮接过纸笺, 继续传话:“世子说, 将来相伴相守之人,是长公主,不是旁人口中的名声。” “世子不愧是国公之后,果然雅量。”萧青鸾站起身, 朝屏风内道,“世子好生休养,本宫过两日再来探望。” “恭送长公主。”屏风内,小厮出声替齐辂送客。 听到她脚步声走出门槛,齐辂迅速掀开薄衾起身,大步走到窗棂侧,透过半开的雪纱窗扇往外看。 望着她笔直骄傲的背影,齐辂眉眼间满是笑意。 不知她对陆修满不满意?齐辂心下想着,打算夜里再去公主府逗逗她。 回到齐府,沐浴更衣毕,齐辂望望窗外天色,正要出门,却见逐风匆匆进来。 “公子,您让属下暗中跟着国师大人,属下确已发现不同寻常之处。”逐风顿了顿,继续道,“国师大人同异族人有往来,那人似乎是东琉国口音,他们极其谨慎,属下未敢靠得太近,公子可要亲自查探?” “东琉?”齐辂低声念出二字,若有所思。 如今,天下四分,大琞疆域最广,近年来重文轻武。北剌凶悍尚武,野心勃勃。南黎避居林障之后,同外界少有来往。唯有东琉,盛产珠玉、美人,虽偏安海岛,却是最富庶、安定之地。 齐辂细细想着逐风的话,心下一沉,不知国师是怕事情败露,提前寻求退路,才同东琉暗中联系,还是他本就在替东琉做事? “继续暗中盯紧,别打草惊蛇,再等等看。”齐辂淡淡吩咐。 天边一弯窄窄新月,星子稀疏。 萧青鸾将身子蜷起,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望着宫苑上方晦暗天穹道:“燕七,去把侍卫们值守的时辰改一改,加强守卫,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当即,燕七领命而去,心里很明白,这个任何人,单指齐大人。 公主府外,齐辂身着夜行衣,抬头望望高高的朱墙,通向她寝宫的路线,在脑中清晰展开。 同往常一样,他纵身跃上宫墙,正欲飞上最近一处的宫宇上方,忽而,一阵箭光射过来,密密麻麻,如骤雨。 他身形一滞,匆匆避开,不得不旋身退至宫墙外。 一身狼狈立在朱墙下,再抬首,一眼望见宫墙上屈膝而坐的燕七。 燕七高坐墙头,拿紧束的袖口细细擦拭剑锋,剑锋寒光毕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空有气势,齐辂倒是不怕,只是,他心下明白,燕七和里面手持弓箭的侍卫们皆是她吩咐的。 她不想再见他。 思及此,齐辂面上兴味倏而化作苦笑,心下微微懊恼。光想着逗她,倒没想过,从前来去自如的公主府,也有他进不去的时候。 “公主,让他逃了。”燕七躬身禀报。 幸好,长公主没被齐大人的皮囊迷惑,及时抽身,就这种翻墙的登徒子,往后他见一次打一次,绝不手软! 萧青鸾面上倒没什么波动,她拢了拢衣袖,起身,朝寝屋里走:“逃就逃吧,往后,都给本宫好好守着。” 凭什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他心有宏愿,她便成全他。 从今以后,他自去建功立业,她下嫁该嫁之人,谁也别再招惹谁。 发丝被夜风吹乱,萧青鸾坐到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努力扯出一丝笑。 陆修是君子,只要她努力去忘掉齐辂,好好嫁给陆修,日子总不会过得多差。 甚至,陆修是个哑巴,不会像齐辂那般油嘴滑舌逗她出丑,更适合长长久久过日子。 思量间,萧青鸾下意识拿起妆台上的沉香木梳,一下一下,将发丝梳得顺滑。 -- 第75页 木梳香气清浅,萦绕鼻端,萧青鸾脑中蓦地浮现出,昨夜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梳发的情形,心口忽而一跳,手背发烫。 她指尖微颤,啪地一下,把沉香木梳重重放回妆台。 看也没敢看镜中自己的脸色,萧青鸾匆匆起身,爬到跋步床里,胡乱拉扯榻边羊脂玉钩,任软帐轻柔垂拢。 将周身藏入如烟似雾的软帐中,这样,便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慌乱与窘迫。 明月珠光辉幽然,洒入软帐,如薄薄月光。 萧青鸾侧过身子,面朝里,无意中被腰间系带硌了一下。 轻轻整了整寝衣,萧青鸾垂眸望一眼腰侧位置,想起昨夜,他擒住她手腕,扯开她腰侧系带的情形。 忽而,她羞愤地夹紧双腿,将面颊深深埋进薄毯中。 隔绝明月珠的辉光,却被薄毯捂得又闷又热。 体内窜起一簇无处安放的火苗,怎么也压不下去,一点一点烧起来,越烧越旺,直至灼得她足尖也蜷起。 好不容易睡着,萧青鸾却又做了一场逃不开的梦。 梦中齐辂把话本摊开在她面前,迫得她一面看着话本上羞人的描述,一面承受他极其放肆的招惹。 更让人羞愤的是,暖黄宫灯摇曳,将他们的身影胡乱投在琉璃屏风上。 半透明的屏风那边,映着陆修端直的侧影。 他竟然当着陆修的面…… 极度的羞耻中,萧青鸾臻首深埋他心口,恨不能在荒唐的欢海中死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她周身沁着一层细汗,微潮的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茜桃,备水。”萧青鸾解开寝衣系带,赤着雪足,朝盥室走去。 茜桃把浴桶灌满水,看着萧青鸾窈窕的身子没入水中,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昨夜很热吗?” 怎么她和翠翘没觉得热,莫非是公主寝屋朝阳的缘故,格外热些? 闻言,萧青鸾脑中再度想起梦中靡丽的画面,水声微响,她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替本宫把头发也洗洗。” 膳房出了新点心,味道不错,萧青鸾特意吩咐多备两碟,她趁热带进宫,给薛皇后尝尝。 她入宫时,时辰已不早,却正好赶上薛皇后用早膳。 “好吃。”薛皇后细细用了一块她送来的点心,笑道。 用罢早膳,挽着萧青鸾的手臂,往坤羽宫小花园走,忍不住道:“眼看皇儿要出生了,本宫夜里却睡不踏实,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青鸾可别笑话我。” “我才不会,皇嫂身子重,自然该事事随性,不必拘着自己。”萧青鸾见她肚子大得吓人,两名宫婢不停打扇,却还是一额头的汗,只觉女子太过辛苦。 “皇兄有没有日日来陪皇嫂?他若敢不来,我便找他去!”萧青鸾愤愤道。 薛皇后倒是已经习惯,眼皮微敛,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唇角却仍是柔和弯起。 极贤惠大度道:“圣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本宫身子又不方便,他自然要多去其他嫔妃处。” 说完,怕萧青鸾听出她有怨言,侧眸,冲萧青鸾眨眨眼道:“况且,本宫怀着皇儿,身形臃肿,也不想叫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你这个小姑娘不懂的。” 萧青鸾是不懂,后宫美人如云,个个需要靠容色才情争宠,可皇嫂是正宫皇后,也需要这般在意容色吗? 陪着薛皇后散散步,见她眉宇间有倦色,萧青鸾便告辞。 心下却很不舒服,转脚便去了前面的紫宸宫。 正好,淑妃在紫宸宫,宫人怕不方便,意图请示萧励后,再放萧青鸾进去。 却被萧青鸾一把推开,殿门打开,她一眼便瞧见,淑妃柔弱无骨地倚在萧励身上,手持银匙,亲手喂他吃酸梅冰粉。 “咳咳。”萧励呛得面色发红,扶起惊慌失措的淑妃,示意她快些出去,才冲萧青鸾无奈道,“皇妹已经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不该再这般擅闯紫宸宫。” “所以,皇兄要怪罪臣妹?那你叫人打我板子好了!”萧青鸾走上前,嫌恶地推开剩下半碗冰粉,挑眉望着萧励。 “朕说都说不得,哪敢打你。”萧励摇摇头,扶着微痛的脑仁,整了整衣襟道,“皇妹气冲冲而来,是谁惹了朕的小祖宗?” “就是皇兄你啊!”萧青鸾瞪了他一眼,眸光掠过那碗刺眼的冰粉,忍不住为薛皇后抱不平,“皇兄既有闲心同淑妃幽会,为何不能去坤羽宫陪陪皇嫂?她身子重,很是辛苦,皇兄怀中却抱着旁的女子。” “皇妹见过你皇嫂了?她有怨言?”萧励想了想,摇头,“不会,她明白,朕真正在意的是她,你这丫头,未免把你皇嫂想得太小心眼。” 女子怀有身孕,想让夫君陪着,这就是小心眼了? 萧青鸾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萧励,这一刻,她才明白,皇兄除了是最宠爱她的亲人,也是大琞的君王。 即便给了皇后最多的在意和尊荣,他还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别的女子亲近,甚至,还要求皇后大度能容。 枉她贵为长公主,却为昨夜梦境,暗暗羞耻到现在。 萧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猜不透小丫头又在想什么,心下把这两日的事想一遍,唯有陆修的出现算是意外。 “定国公府世子陆修找回来,听说昨日皇妹已去探望过,他身子好不好?”萧励说着,又觉得萧青鸾不像是因为陆修的病情生气,再想到她为薛皇后抱不平的话,登时福至心灵,“莫不是皇妹心中已有旁人,见到陆修之后,觉得对不起他?” -- 第76页 “……”萧青鸾一时语塞,皇兄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萧青鸾梗着脖颈,摇头,“昨日我已问过世子,他愿意遵循幼时婚约,我也愿意下嫁,皇兄同定国公夫妇一道准备婚事便是。” “可是,朕怕甄氏未必还愿意这门亲事,若她对你不敬……”萧励顿住,担心萧青鸾会受委屈。 若是选个家世寻常的郎君做驸马,他自然不担心。 可定国公府,树大根深,甄氏心中对他们必然有怨气。 只要想到萧青鸾会受一丁点冷脸相待,萧励就舍不得。 “不敬便不见呗。”萧青鸾毫不在意,即便成亲,也是定国公夫妇向她行礼,若甄氏不愿意,大可称病不见。 她会嫁给陆修,却不会向谁伏低做小,卑微地讨好甄氏,以解心中愧疚,还不如想法子替甄太医平反昭雪。 “不过,我想让皇兄再查查当年甄太医的事。我不相信国师,而且甄太医为人正直,一心研习医术,将近而立才成亲,其夫人样貌才情皆是上佳,我不信他会秽乱宫闱,与吴嫔私通。”萧青鸾一时没忍住,把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也不全是为甄氏,还有容筝。 “你说什么?”萧励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盯着萧青鸾,“什么秽乱宫闱?谁在皇妹身边辱没父皇?” “没有谁。”萧青鸾冷笑,帝王最在意的,果然是自己的颜面。 “皇兄不如好好想想,若只是质疑固元汤有毒,对国师不敬,岂会株连甄氏全族?当年甄太医一下狱,吴嫔也被悄悄处死,父皇为了颜面,并未外道,但他处理甄太医一族,其实是因为有人陷害甄太医。” 吴嫔宫里的宫人,想必也已被清理干净,可吴嫔的死期应能查得到。萧励不想相信,可面对萧青鸾的目光,他心下却忍不住软下来。 “好,皇兄会查清楚,若甄氏一族无辜,皇兄会尽力弥补,只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萧励怅然道。 若皇妹所说属实,他为甄氏一族翻案,厚待其后人,想必皇妹的婚事也会更顺遂。 “多谢皇兄。”萧青鸾终于真心实意朝萧励施礼,甚至含笑冲萧励眨眨眼,“待小皇侄出生,臣妹精心准备贺礼。” 回到公主府,走进摆满冰盆,一片清凉的轩敞宫殿,萧青鸾一眼便瞧见专注弹箜篌的容筝。 容筝身子已经养好,恢复如常,举手投足,风姿曼妙,歌声听得人骨头发酥。 殿内十数名舞姬,个个长腿纤腰,身姿轻盈,绯衣水袖,翩然若仙。 这就是萧青鸾准备的贺礼,她花了许多心思,和容筝一起排的歌舞,准备在皇兄宴请群臣的宫宴上,跳给皇嫂和小皇侄看。 “容筝,你觉得好不好?”萧青鸾上前,坐到容筝身边,望着舞姬们,笑问。 一曲毕,容筝松开丝弦,挥手令舞姬们退下,捏着帕子替萧青鸾擦擦额间细汗,轻笑道:“公主刚从宫中回来?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好?” 萧青鸾点头:“皇嫂很好,太医日日请平安脉,小皇子也很好。” 耐心听她说完,容筝微微敛眸,长指随意捋着手中丝帕,状若无意提议:“公主,其实容筝有个更好的想法,容筝的箜篌,朝中不少大臣听过,若弹给皇后娘娘听,恐怕她心里会不舒服。倒不如,公主弹琴,容筝领舞,舞步还可以排得更精妙些。” “你是我朋友,是我特意请来的,皇嫂知道我们用心,只会欢喜。”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怕她自暴自弃。 容筝反握她的手,笑道:“别担心,我并没有看不起自己。只是人言可畏,我怕有人借此中伤公主。可若我只是领舞,蒙着面纱,未必有人认出来,容筝也不会因为担心公主而出错,对不对?” “好吧。”萧青鸾被她说服。 可轮到萧青鸾自己弹琴时,她总是魂不守舍,屡屡出错。 容筝察觉到她的异常,悄声问:“公主心绪不宁,可是为了婚事?” “你怎么知道?”萧青鸾松开琴弦,侧眸望着容筝,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闻言,容筝含笑轻戳她脸颊:“公主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可你贵为公主,有权力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何要勉强自己?”容筝不明白,这不像是萧青鸾的性子。 说完,她想到自己的身世,又想到国公府甄氏,愣了一瞬道:“莫非,公主认为对甄氏有亏欠,所以强逼自己下嫁?公主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强逼?似乎谈不上,萧青鸾想了想,她只是顺势而为,不再逆天而行。 “本宫没有不愿意。”萧青鸾脑中浮现出那道端直的侧影,微微失神,“你的表哥陆修,是个好人。” 对陆修来说,她这个未婚妻出现得也很突然吧,可他很快便接受事实,以家族为重。 她享受长公主的尊荣,也不该过于任性。 “你慢慢排舞步。”萧青鸾挤出一丝笑,拍拍容筝肩膀,起身道,“本宫去趟国公府。” 陆修也不错,若多了解一些,或许她会喜欢呢? 进入国公府,往花厅方向走时,经过一处小园,萧青鸾无意中看到两道身影,登时眸光一滞。 其中一人,她太过熟悉,只是出现在国公府,却让人无端觉着怪异。 “齐大人?”萧青鸾开口唤他,又看看他身边一脸笑意的定国公,疑惑道,“你为何会在国公府?” -- 第77页 难道,昨夜没让他进公主府,他特意来定国公府,想见见陆修? 儿子刚看过夫人,定国公有意同儿子多说两句话,所以送他出府时,特意在小园处逗留片刻,没想到会被长公主撞见。 定国公面上笑意僵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去看儿子脸色。 却见儿子眸光凝滞一瞬,继而,眸底生出温柔笑意,冲他拱拱手,目光却未离开长公主一瞬,径直朝人走过去。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定国公一头雾水,儿子这般喜欢长公主,见到她,欢喜得连眼神也掩饰不住,却为何要装病糊弄人? 年轻人的世界,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公主安好。”齐辂施礼。 梦中清俊的脸,近在眼前,萧青鸾掌心微微生出汗意,心跳也紊乱。 小姑娘昨夜将他拒之门外,今日又来看望陆修,如此区别对待,实在让人牙痒痒。 昨日在屏风后,他清楚记得,她说过两日再来看陆修,这明明才过一日,她就打定主意要跟陆修过,把他甩掉? 一夕贪欢,翻脸不认人,真是没良心。 虽然两个都是他,齐辂仍是心口微酸,暗暗吃起自己的醋。 将她心慌尽收眼底,齐辂凝着她微张的樱唇,恨不能立时咬上一口,却耐着性子道:“微臣听闻世子从江南来,有些事想请教。” 他淡然解释,目光却深沉复杂,叫人看不透。萧青鸾心里更慌,看不见的小鼓锤咚咚咚敲不停。 果然,他就是来找陆修的! 他想见陆修,真是为请教有关江南的事?她不信。 蓦地,萧青鸾脑中想起昨夜梦境,宫灯、乱影,屏风后端直的身形。 身处夏日,她脊背却忍不住发寒。 原来,昨夜梦境是在向她示警。 齐辂的嘴,素来不老实,谁知他见到陆修,会胡说八道什么? “世子身染微恙,口不能言,齐大人还是莫要打扰为好。”萧青鸾说着,面色一沉,“本宫来看陆修,请齐大人离本宫的未婚夫君远一些。” “公主是在赶臣走?”齐辂愕然凝着萧青鸾,没想到在自己家,会被人往外赶,赶人的,还是他未来夫人。 萧青鸾柳眉一竖,反问:“本宫的意思不明显吗?” 挺明显的。 齐辂无法,只得告辞。 在定国公哀怨的目光中,大步走出国公府大门。 儿子在自己面前,被长公主冷脸赶出去,定国公的心几乎在滴血,想到儿子曾说想先建功立业,再回府祭告先祖,他只当儿子志存高远。 如今忍不住猜测,该不会是借口吧?实则是他心仪长公主,长公主却不待见他,所以他想把人追到手再成亲? 这般一想,定国公眼皮一跳,儿子卑微至此,万不能让夫人知晓! 片刻后,齐辂又从不起眼的侧门折进来,穿过翠竹修篁,先一步回到院中,好整以暇等萧青鸾。 他一心想着萧青鸾,却未留意,侧门旁一道石柱后,躲着一人,正是二房的陆信。 第41章 火铳(二合一) 刚刚脱下的纱衫落在两…… 亲眼见到齐辂从角门进去, 门房竟未多加为难,陆信困惑不已,齐大人同国公府很熟吗? 方才, 齐辂似乎同门房说了什么,可他们声音压得低,陆信没听清。 倚靠石柱, 稍稍探出头,盯着关好的角门,陆信细细思量,他似乎有听到世子二字。 所以, 齐辂是来找陆修的? 哦,父亲说过,陆修被人牙子卖到江南,齐辂又是在江南长大的, 这么看来, 二人从前便认识。 当初琼林宴上, 他警告齐辂离长公主远些,长公主却是非不分, 让他当着同科的面出丑。 如今他作为陆修堂弟,也见不到陆修, 齐辂却能见到。 齐辂不过是太傅之子,他却是国公亲侄, 对方时时处处压他一头, 凭什么? 咚咚咚,陆信抬手,气冲冲捶门:“开门!” 门扇打开一条缝,门房眯起眼睛朝外望, 见是陆信,奇道:“二公子怎么不走正门?” 被他质问,陆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里道:“小爷刚看到齐大人从角门进去,为何小爷进不得?给我开门!” 糟糕,被二公子看到了? 门房想想上头的吩咐,下意识回头望望,早不见齐辂的身影,可他还是不敢擅自放陆信进门。 没等陆信有所反应,他哐当一声,合上门扇,从里闩好,长舒一口气,拍拍手冲门外喊:“二公子是贵客,烦请从正门入府。” “狗东西!”陆信缩回险些被夹住的手指,后退两步,沉声骂了两句。 怒气冲冲走出巷口,正欲去酒肆,想起父亲叮嘱的话,陆信又顿住脚步,转身,不去情不愿朝国公府正门去。 锦箨院中,竹影珊珊。 萧青鸾穿过竹影,踏入房门,由小厮引着,往内室屏风处走。 日光透过窗棂雪纱照进来,落在地砖上,有些晃眼。 凝神细看,萧青鸾意外发现,地砖上印着一排微湿的足印。 她下意识看了看小厮的脚,小厮的鞋底是干的,且脚没有地上足印大,足印不是小厮留下的。 进来前,经过院外竹林时,萧青鸾也险些踩到一处浅浅积水,院外粗实婆子还向她告罪,说是刚浇过花。 -- 第78页 坐到屏风外锦凳上,萧青鸾不由心生疑惑,足印是新留下的,所以世子刚从外面回来? “世子今日可好些?”萧青鸾隔着屏风,望着里面端直的侧影,轻问。 日光从身后照进来,将她身影浅浅投在屏风上,鬓边南珠步摇轻晃,萧青鸾心口一跳,长指紧紧攥住臂弯垂下的披帛,迫使自己不去想昨夜靡丽梦境。 屏风内的身影,微微颔首。 侍立一旁的小厮传话:“小人替世子多谢长公主关心。” “本宫已向皇兄禀明,同意与世子成亲。”萧青鸾站起身,视线不敢再往屏风上落,转而望向窗棂外摇曳竹影,“今日天气不错,世子可愿陪本宫去林中走走?” 屏风内,齐辂呼吸一窒。 她想见陆修? 凝滞一瞬,齐辂从榻边高几上取下纸笺,飞快落笔,又将纸笺递给小厮。 小厮传话道:“长公主恕罪,我家世子体弱,不便起身,待身子养好,再陪公主赏竹。” 弱到下不来床?萧青鸾抿唇凝思,随即,状若不在意道:“是本宫思虑不周。本宫忽而想起,成亲前,府中绣娘会替世子缝制鞋袜,不知世子穿多大鞋,可否把世子穿过的鞋靴拿来给本宫看看?” 小厮侧首望向齐辂,等他回应。 齐辂心下莫名,小姑娘怎么突然要看陆修的鞋?不会她想自己给陆修做鞋袜吧? 这么一想,他唇角不自觉弯起,指了指榻边刚脱下的皂靴,示意小厮拿出去。 收到吩咐,小厮俯身拿起皂靴,抬脚便往外走。 皂靴拿起来,齐辂无意中瞧见靴底湿痕,脑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忙将手中湖笔掷出去,打在小厮腿弯处。 小厮习过武,倒没摔着,愕然回首望来,却见齐辂俯身,从榻下取出未曾穿过的寝鞋,递给他。 萧青鸾见小厮拿起皂靴,没走出屏风,又忽而折回去,出来时,手中皂靴换成寝鞋。 望着面前簇新的寝鞋,萧青鸾心下一沉,方才地上的足印果然是陆修所留。 他说过,愿意同她成婚,却为何不肯相见,还要装病骗她? 定国公为人正直,她倒不担心国公府有什么阴谋。 思来想去,萧青鸾终于得出最可能的结论,世子相貌丑陋,不敢让她看到。 可定国公长相周正,甄氏也是美人,他能丑到哪里去?难道遭过什么难,毁了容? 萧青鸾没碰寝鞋,示意小厮拿回去,朝屏风里问:“世子的脸,还能医好吗?” 闻言,齐辂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他脸怎么了? 一时没想通她为何有此一问,可若不答,她定然疑心更重。 只得写下一字,递给同样一头雾水的小厮。 “我家世子的脸能医好,长公主勿忧。” 能医好就好,萧青鸾心下松了口气,她对陆修也没太多期待,只是绝不能长得太难看。否则,便是成了亲,她也无法忍受一个丑男靠近。 面对口不能言的陆修,萧青鸾实在没有再找话题的想法,当下便告辞。 从门里走出来,沐在暖阳中,萧青鸾暗暗松了口气,齐辂那般油嘴滑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让人觉得闷。 她顿下脚步,回眸望一眼身后幽静的屋子,心口似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希望霍神医能把陆修的哑病治好。 听她走远,齐辂狠狠松了口气,双脚套上皂靴,他目光落在靴面上,不禁失笑。 小姑娘太聪明,连他也很难保证,下次不被她识破,还是少在国公府见面为好。 可她又不愿他再去公主府,想起昨夜辗转难眠,齐辂心下懊恼,本想着逗她好玩,没想到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世子,二公子求见。”齐辂刚起身,便听门外小厮通禀。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眸问身侧小厮:“谁是二公子?” “世子爷的堂弟,陆信。”小厮应。 齐辂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琼林宴上,那位讨人厌又聒噪的癞□□,是他亲堂弟。 大概是回到国公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让他滚。”齐辂毫不客气。 随即,翻出北窗,倏而不见踪影。 门外,陆信听到小厮回话,说陆修不肯见他,刚按下的火,又蹭蹭窜上来。 嗬,陆修这个狗东西,能见长公主,能见齐辂,就是不能见他,因为他只是个没用的礼部行走吗? “让开!小爷今天非见不可!”陆信推开小厮,一脚踹开房门,进屋去,却根本没看到陆修的人影! 陆信的无礼之举,被人速速报至定国公处,定国公当下不留情面,把人赶出去。 回齐府路上,遇到蔺九聪,齐辂忽而想起关于蔺九聪的假卷宗。 卷宗上说,拐卖陆信的人牙子,是被陆姓之人收买。 姓陆,可真是巧。 京城中,哪个姓陆的同定国公有深仇大恨,恨到让人拐走他独子? “诶,齐大人近日同国公府陆世子走得近?”蔺九聪没骨头似的,把手臂搭在齐辂肩上。 齐辂一脸嫌弃,正要拍开他,却听他道:“这两天我在京城认识了几个朋友,倒是听说一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关于陆世子的。” “何事?”齐辂忍着拍开他的冲动,淡淡问。 -- 第79页 “也不难打听,就是陆世子走丢的这些年,陆家二房陆副尉,一心想把儿子陆信过继到定国公名下,由他承袭国公府爵位,只是定国公一直没松口。” “陆信心思倒也活络,竟然想到高攀长公主。若真让他得逞,借长公主和圣上的势,对定国公施压,说不定还真能承爵。”蔺九聪连声咋舌,“幸好长公主眼睛不瞎,陆世子也平安找回来。” 听他说罢,齐辂脑中一片清明。 当年收买人牙子,拐走他的,极大可能是他的好二叔陆副尉。 想到这里,齐辂拂开蔺九聪,转身便要往回走。 “诶,你干什么去?”蔺九聪拉住他,对上齐辂清肃的眸光,他讪笑着松开手,“我这边人手不够,你若无事,过来帮帮我?” 蔺巡抚死后,蔺九聪并未被株连,圣上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令他查清江南与睿王之间的暗中往来。 蔺九聪在京城没有根基,数次被睿王府暗卫截杀,险些丢命,很想把齐辂拉到同一条船上。 在江南时,他屡次帮齐辂,眼下也该到齐辂回报的时候。 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齐辂轻描淡写道:“不是已把行川给你用了?” 说完,迅速消失在街巷中,蔺九聪甚至没来得及去追。 甄氏吃过药,身子乏,定国公看着她睡熟,才起身往书房去。 刚到书房门口,就看到儿子的身影,面上带笑走进去:“子远,怎的又回来了?听说陆信去你院里闹,为父已将他赶出去,往后你若不愿见,父亲便不让他去锦箨院。” “父亲不会为难吗?”齐辂淡淡问,他也是刚知道,定国公会为了护着他,对陆信不留情面。 “不为难,不为难。”定国公面上带笑,连连摇头,“陆信性子不稳重,你二叔却是个宽厚的,不会计较这些。” “宽厚?”齐辂望着定国公,目光微闪,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弟弟误解挺深,“听说我走丢的十余年里,二叔一直想把陆信过继给父亲。” 定国公愣住,随即笑道:“子远莫要误会,你二叔是看我和你娘膝下寂寞,才忍痛割爱,想把陆信过继来,为父深知痛失爱子的苦,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父亲可知,我曾进过宁阳府衙卷房,无意中看到一些东西?”齐辂唇边勾着浅笑,透出淡淡嘲讽。 在定国公困惑的眼神中,他慢条斯理念出卷宗上的字。 登时,定国公心下震惊不已。 “卷宗被胡知府动过手脚,特意把我的名字,改成蔺九聪,想让我误会。”齐辂解释着,眸光一凛,直视定国公,“可他们没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如今死无对证,父亲若想查证,记得去问问我的好二叔。” 定国公愣愣望着齐辂离去的身影,唇瓣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有陆勇一个弟弟,兄弟二人,幼时感情极好,他成了国公,弟弟有时心中不平,他也能理解。 甚至,子远回来,他还想让子远找机会规劝陆信走正途。 没想到,陆勇因为心里不平衡,竟然加害他唯一的儿子! 子远同他只是表面亲近,定国公能感觉到儿子的疏离。若不查清楚,不给儿子一个说法,子远还肯不肯认他这个爹? 可让他现在同陆勇对峙,定国公又下不了决心,迟疑半晌,终于走出书房,冲亲随道:“随我去太傅府。” 薛皇后产期越来越近,萧青鸾端坐抚琴,时而抬眸望向舞姬中央的容筝,面上露出笑意。 这份贺礼,皇嫂一定会喜欢。 “容筝,过来歇歇。”一曲终了,萧青鸾朝容筝招手,又差人给其他舞姬送来果品。 殿中摆着冰盆,容筝仍跳出一身细汗,萧青鸾将丝帕递给她。 她微微侧首,捏着丝帕,细细擦拭额角、颊边薄汗,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看着她,萧青鸾不由自主想起陆修,他是容筝表哥,容筝长得这般好看,他的脸若能医好,应当也好看吧。 不知,和齐辂比,谁更好看些。 想到齐辂,萧青鸾面上笑意登时僵住,几日不见,她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 哼,男狐狸精! 这几日,倒没听燕七说,他再闯公主府,过分安静,倒是不像他了。 又排练半个时辰,萧青鸾回到寝屋,召来燕七:“国师那边可有异常?” “属下并未发现。”燕七躬身应,想了想又道,“逐风似乎有发现,曾找过齐大人,齐大人令他暗中查探,不能打草惊蛇。” 逐风有新发现?齐辂明知她想扳倒国师,为何不派人告诉她一声?还是,他想查清楚之后,再到她面前邀功? 绝不给他这个机会,她要比他先查清楚! “逐风近日去何处比较多?带本宫去看看。”萧青鸾说罢,垂眸扫过身上柔软的广袖轻衫,微微拧眉。 “公主勿要以身犯险,属下去查,回来再向公主禀报。”燕七急急出声阻拦。 “紧张什么?本宫只是远远看一眼。”萧青鸾嘴里敷衍着,心下却暗自想着见机行事。 为了行动方便,她特意换一身箭袖劲装,趁夜色漆深,随燕七一道,往逐风惯常蹲守的地方去。 秘密驻点在地下,有锻打声,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逐风望望头顶弯月的位置,估算着时辰,公子应该也快到了。 -- 第80页 小丘后,草丛茂盛,蚊虫也多,逐风没敢拍,悄悄捻死几只蚊虫,却听到不远处有异动。 回头一看,正好看到燕七,只是,燕七还带着个身形稍矮一些的同伴。 被燕七挡住半张脸,有些眼熟,逐风一时想不起是谁。 燕七来做什么?逐风不解。 望望密窟入口,见无人察觉,他身形微动,欲去燕七那边叮嘱几句,免得待会儿打乱公子的计划。 刚挪一步,便被燕七打手势制止。 顺着燕七指的方向望去,逐风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数名黑衣护卫,簇着一众身形窈窕的烟花女子,往这边过来。 夜风拂过,吹低草茎,也送来阵阵脂粉香。 逐风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抽搐,他日日蹲守喂蚊虫,里面的狗贼们倒是会寻欢作乐。 萧青鸾望着越走越近,轻衫罗裙的女子们,眸光微转,心生一计。 “替本宫把最后那位留一留,本宫混进去瞧瞧。”萧青鸾沉声吩咐。 燕七大惊:“不可,属下不能让公主以身犯险。” “你不照做,本宫就自己动手。”萧青鸾撇撇嘴,光蹲在外面,有什么用?若有用,逐风早该查清楚了。 她随身带着匕首,若有不测,足以暂时自保,等燕七他们进来救她。 再说,她小心些,未必会被发现。 燕七无法,只得照做。 片刻后,萧青鸾套上最后一位女子的衣裙,混在人群后。 前面护卫回头一看,见她隔着不短的距离,厉喝:“干什么呢,磨磨蹭蹭,还不快跟上?” “是!”萧青鸾身形发颤,状若被吓着的模样。 轻轻松松,跟着一众女子,入得密窟。 外面燕七却并不轻松,不等逐风有所动作,他已主动凑过来,神情紧绷:“盯紧些,若有不对劲,同我一起进去救公主。” “你说什么?”逐风瞪大眼睛,极度震惊地盯着燕七,“刚混进去的是长公主?” 他以为是位女暗卫! 进入密窟,萧青鸾等人被带入一间石室,石室很宽敞,摆着一大张石桌,十余名黑衣壮汉围坐饮酒。 味道很难闻,萧青鸾下意识皱了皱鼻尖。 “啊。”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萧青鸾没留神,撞到近前一位浓眉浓髯的壮汉。 对面的女子已被人拥入怀中,一面灌酒,一面动手动脚,不堪入目。 萧青鸾别过脸,快速想着对策。 壮汉扔掉酒碗,站起身,粗砺的手捏住她下颚,把她脸转过来,惊艳一瞬,又露出嫌弃:“挺好看的娘们,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酒气直冲鼻端,那人指甲里甚至还有脏污,萧青鸾忍着作呕的冲动,挤出一丝媚笑:“大爷房里可有水?带奴家回房洗洗干净呀。” 幸好,她进来时,顺手抹了一把石壁上的尘灰,胡乱在脸上涂了几下。 “好啊,爷带你回房!”汉子笑着,握住她手腕,一边往外走,一边朝身后众人摆摆手,“没准我这位还是个雏儿。” 汉子动作粗鲁,七弯八拐,把她往房里拽:“眼睛可别乱看,小心没命出去!” 他说话之前,萧青鸾已经看到,并且惊得说不出话。 若她眼睛没出问题,方才经过的黑衣人手中捧的,应当是火铳! 定国公年轻时,也曾试图造过火铳,却没成功,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用,现下还有一柄,摆在紫宸宫。 没想到,国师的密窟里,竟在大量制造火铳,他想做什么? 后任国师慕容世迦,被昭昭亲手杀死,已过去许多年,现世的国师是土生土长大琞人,她竟忽略了一个事实,历任国师都受东琉驱使。 只因东琉开国君主的一己之私,想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掐灭大琞的希望。 前世,这些火铳并未见天日,萧青鸾不知哪里起了变数。 可她不敢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皇兄,让皇兄早做准备。 “洗吧。”壮汉将她扯到水盆前,“洗干净好好伺候大爷我!哈哈哈!” 盆里的水不知多久没换过,水底积着一层泥污,水盆壁也脏得看不出本色。 萧青鸾暗暗咬唇,指腹隔着衣料触了触袖中匕首,娇声道:“大爷先转过去。” “还害羞了。”壮汉大笑,依言转身,“头一回接客?大爷……” 声音戛然而止,他颈侧狠狠插着一柄匕首,眼睛瞪得几乎暴出来。 萧青鸾指尖发颤,狠狠拔掉匕首,望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和颈侧汩汩涌出的血污,面色煞白。 她学过杀人,却是第一次真正出手要一个人的命,她以为杀一个恶人,不会有任何负担,原来还是会怕,怕到身形颤抖。 不行,她要尽快离开。 萧青鸾站起身,隔着石门,听外面的动静,外面一直有脚步声,她心下焦急不已。 密窟外,齐辂依约前来。 “公子,长公主已混入密窟。”逐风急急禀报。 闻言,齐辂眼前一黑,惊问:“进去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逐风望一眼燕七,吞吞吐吐道,“可……可她是扮作烟花女子进去的。” 齐辂身形晃了晃,攥紧指骨,稳住心神,沉声道:“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进去带她出来。” -- 第81页 不多时,齐辂处理掉一位巡逻的护卫,换上他的衣衫,手持他的腰牌,混进密窟。 经过宴饮的石室时,他略略扫一眼,里面混乱不堪,却并未见到萧青鸾的身影。 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却听里面有人问:“黑子去了那么久,不会把小娘们留在房中吃独食吧?” 那人说完,见齐辂站在门口,有些面生,只当是新来的,打了个酒嗝道:“你,去把黑子叫出来,大伙儿一起乐!就……直走,往左,再往右,第五间。” “是。”齐辂应声,大步朝他说的房间走去。 石门中,萧青鸾左等右等,寻不着合适的时机,忽而,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回身看一眼躺在血泊中的黑衣壮汉,凤眸闪过浓浓的嫌恶,她捏住鼻尖,艰难靠近。 恶心是恶心了些,可穿上这身皮,能混出去,已是最好的办法。 她指尖还沾着血迹,在裙摆上擦了擦,方才伸出纤指,去扯黑衣壮汉的衣襟。 身后传来一阵粗砺的声响,是石门被推开的声音。 萧青鸾愕然回眸,见来人身着黑衣,悬腰牌,下意识抽出袖中匕首。 来人面上含笑,背对石门,将石门合上,她才反应过来。不是贼人,是齐辂。 进来前,脑中想过无数可能,齐辂几乎要失去理智,想即刻杀掉所有人。 没想到,一推门,竟看到小姑娘在扒死人衣衫。 “你怎么会来?”萧青鸾凝着他,嗓音有些哽咽,泪珠倏而坠落眼睫。 为何一见到他,就想哭呢?萧青鸾不懂,自己为何一见他就变得格外软弱。 明明,她不需要他来救,可他来了,她心里会止不住冒出欢喜。 泪珠滑落脸颊,将她特意抹的尘灰沾成一条泥污,跟平日里精致美艳的她千差万别。 可她好生生的,没有被人欺负,齐辂心下柔软一片。 他眉眼含笑,抽走她指尖匕首,将她拥入怀中,温声轻哄:“臣的公主吓哭了,便是龙潭虎穴,臣也非来不可。” “本宫没有。”萧青鸾嘴硬,高高悬起的心,却莫名放松下来。 “好,是臣看错了。”齐辂捧起她的脸,薄唇轻触她眉心,“待臣把他藏好,带公主出去。” 齐辂把人拖至石床后,扯下他身上腰牌,又随手抓起衾被仍地面血迹上遮掩,这才牵住萧青鸾的手。 “要怎么出去?”萧青鸾想不出,如何才能不叫人发现。 “公主无需做什么,陪臣演一场戏便好。”齐辂说着,抬手捏住她外面套着的轻薄纱衣,扯下来。 “你要演什么戏?”萧青鸾微惊,怎么还要脱她外衫? 说罢,齐辂未应,陡然将萧青鸾抱起来,将她纤长的腿缠在腰间。 一扬手,刚刚脱下的纱衫落在两人头上,薄若月光,将两人拢在其间。 “你……”萧青鸾刚出声,话音便被他薄唇狠狠堵住。 石门打开,他托着她,在身侧来来往往的注视中,攻城略地,为非作歹。 这就是他说要演的戏?! 萧青鸾羞愤难当,指甲狠狠挠了一下他侧颈。 宴席上的一幕已是难堪,没想到齐辂当着贼人的面,让她陷入这般无地自容的境地。 “谁呀这是?”黑衣路人笑问。 吓得萧青鸾心口一跳,忙住手。 另一人指了指齐辂身侧腰牌:“哟,是黑子!看不出来,有把子气力,玩得挺开!” 他们说话间,齐辂脚步未停,继续朝出口方向去。 忽而,他听其中一位黑衣人疑惑问:“黑子有这么高吗?而且他比我胖,看着不像啊?” 第42章 鸾儿 齐大人,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可他身上确实是黑子的腰牌。”另一人疑惑挠头。 “跟上去看看。”谨慎的黑衣人提议。 齐辂心知不妙, 放开萧青鸾,不等她开口,便叮嘱:“抓牢了。” 虽未听清身后黑衣人的话, 可齐辂骤然凝肃的神色,让萧青鸾心下一惊,该不会是被发现了?这都能发现? 未及思索, 她下意识抓住齐辂衣袖,指骨攥得发白。 齐辂扣住她腰侧,几乎是架着她,大步朝外走。 洞口有风往里灌, 吹落她头顶纱衫,墨色发丝也吹得飞扬,萧青鸾紧抿朱唇,心跳如鼓。 “拦住他们!”身后黑衣人指着他们的背影, 大喊。 幸而, 宴饮的石室里, 猜拳声、欢笑声,喧闹纷杂, 一时并未惊动太多人。 连密窟入口的守卫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同伴喝多了酒, 放浪形骸。 待最先察觉的黑衣人追出来,萧青鸾已被齐辂送到燕七身边。 刚刚稳住身形, 萧青鸾一抬眼, 便见数十名黑衣人追出来,手中还拿着火铳。 记得皇兄说过,火铳若制造得当,比弩机更致命, 萧青鸾身形微颤,面色发白。 “燕七,先带公主离开。”齐辂望着手持火铳的黑衣人,淡淡道。 那你呢?萧青鸾唇瓣微动。 话还没出口,便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造型小巧精致器物,抬手朝黑衣人嘭地一声,百米开外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被燕七带离时,萧青鸾分明看到暗处更多黑影涌出来,训练有素,似是军中之人。 -- 第82页 “燕七,那些是什么人?” “属下不知。”燕七摇头,以最快的速度带萧青鸾离开。 回府后,萧青鸾将自己泡在浴桶中,足足半个时辰。 温热的水将她僵冷的身子包裹,暖意钻入肌肤,水中滴有香露,花香清雅,萦绕鼻端,她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密窟中的人可有解决?齐辂手中,似比火铳更厉害的,是什么兵器? 脑中回旋着许多疑问,萧青鸾想不通,索性强迫自己入睡,待睡醒,再亲自问齐辂。 清早,萧青鸾勉强用半碗鲜蔬蛋羹,便放下汤匙,准备召燕七来问话。 却见林嬷嬷匆匆进来,面带喜色禀道:“公主,宫里传话,皇后娘娘昨夜发动,小皇子要出生了。” “真的?”萧青鸾腾地一下站起身,眉眼间染上欢喜,眸光明灿。 皇嫂腹中,是皇兄第一个孩子,她必须亲自看着。 “茜桃,替本宫更衣。”萧青鸾含笑往内室走去,“咱们入宫去。” 太医院所有妇科圣手、产嬷,齐聚坤羽宫。 因她尚未成亲,产嬷、林嬷嬷等人皆拦着萧青鸾,不叫她进产房。 隔着门扇,听到里面痛楚的呼声,萧青鸾只觉浑身发紧、发寒。 她手扶门扇,坐到靠墙的圈椅中,闭上眼。 想起失去孩儿的时候,她痛到满身冷汗。当时,林嬷嬷眼中含泪,唇角却扯出笑宽慰她,生子之痛比失子之痛更甚,公主怕疼,上苍是在怜惜公主呢。 前世,珵儿出生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入宫时,皇嫂虚脱昏睡,她只顾着逗珵儿玩。 今日听到里面压抑的痛呼,才明白女子的不易,即便贵为皇后,也避无可避。 “皇兄为何没来?”萧青鸾说着,看看天色,早已过了散朝的时辰。 侍立一旁的方姑姑忙解释:“圣上召奴婢去问过话,现下齐大人和定国公在紫宸宫,似乎国师大人也在,圣上脱不开身。” 闻言,萧青鸾心下了然,想必是为着昨夜发现的,国师密造火铳之事。 紫宸宫中,萧励盯着国师,一脸痛心:“国师受父皇倚重,朕也素来敬重国师,密造火铳是否国师所为?朕要听实话!” 国师敛眸,遮掩眼底的厌烦和阴狠,身形发颤,似瞬间老去十岁。 跪地伏拜,嗓音凄切:“圣上恕罪,臣愧对圣上,愧对先帝。可臣乃受睿王胁迫,并非有心要对圣上不利。” 言罢,他抬起头,侧眸望向齐辂:“圣上若不信,可让国公爷和齐大人细细查看火铳,那些火铳有问题,用不得的。” 昨夜之前,逐风曾伺机偷过一支火铳,齐辂特意检查过,确实有问题,最多射出两枚火弹,火铳便成废铁。 可他查到,那批火铳即将运往北剌。 国师的手伸得太多太长,叫人看不清他真实目的,但若放任下去,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国公,你二人可有发现异常?”萧励拧眉问。 定国公同齐辂对视一眼,收到儿子的眼神,当下颔首:“老臣和齐大人确有发现,正如国师所说,那些火铳表面看起来没问题,实则用不得。” 待他解释几句,齐辂又躬身向萧励行礼:“禀圣上,臣有一事,想向国师大人请教。” 龙椅上,萧励指骨紧紧攥住身侧赤金蟠龙,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待国师和睿王不好。 “齐爱卿且问。” “是。”齐辂应,转而侧身,面朝国师,“敢问国师,为何将火铳卖给北剌?” 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查到了,国师心下大惊。 面上却维持镇定,适当露出哀戚懊悔:“亦是受睿王胁迫,睿王爷不甘屈居圣上之下,又不敢大量豢养私兵,是以勾结北剌,想借圣上出兵北疆,京中空虚之时,谋朝篡位。” 谋朝篡位。 四个字,狠狠敲在萧励心口。 不是没怀疑过,可睿王的斤两他心中有数,没当回事。却不料,睿王竟敢勾结北剌,引狼入室! 刚要开口,着人捉睿王来问话,又想到坤羽宫中的薛皇后,不知情况如何。 萧励不欲再同睿王多费口舌,只恨恨盯着国师,厉声问:“国师口口声声受睿王胁迫,他拿什么胁迫的你?” “老臣……老臣年轻时做过一桩错事,那错事被睿王无意中查到。”国师垂首,神色哀戚,“虽是每个男子都会犯的错,老臣却不想令圣上和百姓们失望,不得不受睿王驱使。” 闻言,齐辂眉心微折,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到国师含泪陈情:“臣在宁阳府时,对供女庙中美貌供女生出邪念,亵渎过几位供女,老臣罪该万死!” 萧励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国师,竟是为此事被睿王胁迫? 细想江堤密室,只觉脑仁疼:“所以你让蔺巡抚、胡知府改造江堤,控制水患,就是为了供女庙里的美人?” 水患一日未平,百姓们就会寄希望于供女庙,每年汛期便会照例选出美貌女子,供给河神。 望着眼前的国师,萧励像是亲眼看到对方从神坛跌落凡尘,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毕竟,国师也有凡夫俗子的欲念,只是心思用错了地方。 事情已过去十余年,再昭告天下,兴师问罪,国师在百姓心中失去威信,百姓们也会质疑他是个昏聩的君主,竟重用这样的臣子。 -- 第83页 更要紧的是,皇妹说过固元汤中有毒,甄直也质疑过固元汤,如今还没人能确定究竟有没有毒,能不能治。 他必须留着国师的命。 心念一定,萧励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敢去看定国公和齐辂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冲国师道:“国师也是□□凡胎,有俗念乃人之常情,只是你蒙骗百姓,蒙骗朕,确实罪该万死!” 感受到定国公的视线,萧励目不斜视,顶着巨大的压力道:“皇后临产,为给皇长子祈福,又念在你是受睿王胁迫,朕先留着你的命,往后若再贼胆包天,数罪并罚!” “圣上不可!”定国公不明白,萧励为何要姑息养奸。 “国师年少轻狂之事,说出去终究不雅,却也罪不至死,且让他为皇长子祈福,将功补过。”萧励不为所动,起身道:“朕不放心皇后,有劳国公替朕将睿王禁足王府。” 言罢,扫一眼御案上的手铳,视线掠过齐辂,冲定国公道:“齐爱卿改造的火铳甚好,国公掌管军器监,可多制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老臣遵旨。”定国公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眉心不自觉拧出深深沟壑。 萧励来到坤羽宫,亦未进产房,却时不时隔着门扇,同薛皇后说几句宽慰的话。 听到产婆说,薛皇后的状态好很多,皇长子定能顺利降生,萧青鸾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同萧励一起守在门外,看到产房内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萧青鸾面色发白,不敢深想。 “皇妹不怕,你是公主,不必绵延子嗣。”萧励看在眼中,深觉生产凶险。 他神色紧绷,抿唇道:“待皇妹下嫁陆世子,朕派稳妥的嬷嬷替你施针,保证不叫皇妹经历这等险境。” 萧青鸾愣住,皇兄这是要让定国公府绝后吗? 不过,她确实没想过要同陆修有什么,生子之事,她想都不敢想。 日暮时分,产房内乍然传出婴孩的啼哭声,声音洪亮,是位皇子。 萧励高兴,当即赐名萧珵,立为太子。 三日后,大赦天下,宴请群臣。 马车停在府门前,萧青鸾扶着茜桃小臂,从车上下来。 站直身形,正要往里走,便见府门外长身而立的齐辂。 “齐辂有要事求见长公主。”府门前,齐辂姿态恭敬。 方才萧青鸾已让茜桃打听过,国师并未被降罪,安好地走出宫门,倒是定国公的脸色不太好看。 心下正百思不得其解,正想找人问,齐辂自己送上门,萧青鸾自然应允:“进来吧。” 早膳、午膳皆没用几口,又在坤羽宫守了大半日,萧青鸾饥肠辘辘。 翠翘来问是否摆膳,她随口应下。 想到事关国师,有心让容筝也听听,便吩咐茜桃去请容筝一道用膳。 膳食摆好,萧青鸾挥退宫婢,未留一人服侍。 萧青鸾用了一颗鱼丸,半碗汤,没那么饿了,才拿帕子拭口,问齐辂:“齐大人,国师密造火铳,罪证确凿,皇兄为何没降罪?他是如何脱罪的?” 闻言,齐辂放下银箸,目光淡淡扫过容筝略略凝滞的动作,默然一瞬,便只当容筝不存在,应道:“国师老奸巨猾,把所有罪名推到睿王头上。” “他不承认,皇兄就信了?”萧青鸾诧异地望着他,“本宫并未听说睿王有入宫。” 不需要对峙的吗? “他说受睿王胁迫,至于胁迫的理由,公主一定猜不到。”齐辂面带轻嘲,似乎觉得即将说出口的事,过于荒谬,“他亲口承认亵渎供女,被睿王查到,所以不得不受之驱使。” 想到阴森可怖的供女庙,想到可怜的翠翘,萧青鸾气得微微发抖:“他亲口承认,不是更该死吗?” “臣与定国公也认同。”齐辂点点头。 随即唇角微弯,眸光冷肃,话锋忽转:“可惜圣上更认同国师的说辞,认为那是男子皆会犯的错,罪不至死。” 言罢,他定定凝着萧青鸾:“圣上借为太子祈福之名,赦免国师,要他将功补过。对睿王,也只是禁足。” 费劲心力找到证据,本以为能把国师罪名定得丝丝的,没想到,他还能脱罪。 方才还有些饿,这会子萧青鸾已觉被郁气撑饱。 下意识看向身侧容筝,她默默用膳,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可萧青鸾分明看到,她长睫颤动,一滴泪珠坠入汤碗,激起圈圈涟漪。 察觉到萧青鸾的注视,容筝放下汤匙,抬眸回望她,面色如常,只眼底藏着一抹红:“圣上果真宅心仁厚。” “他就是个昏君!”萧青鸾站起来,面对容筝,说不出的愧疚。 她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想到国师能脱罪,全因皇兄优柔寡断,不作为。 “你们等着,本宫即刻入宫问问皇兄,他为何公然包庇国师!” 说罢,不等齐辂和容筝反应,已提起裙裾跑出膳厅。 “齐大人慢用,容筝告退。”容筝心事重重,并不打算和齐辂一起坐在膳厅干等。 听到方才的话,她更加坚定心中所想,报仇之事,还是自己来比较痛快! 膳厅中,只余齐辂一人,他本就不是为用膳而来,便也起身,凭着记忆,往花园梅林中去。 正值夏末,梅枝横斜,只见叶,不见花。 -- 第84页 齐辂立在梅林中,忆起梦中雪天里,她身披红衣,在梅林间堆雪人的情形。 笑靥明灿的模样,比枝头红梅还好看。 特意在府外等她归来,就是想利用她,向圣上施压。 不管圣上出于何种目的,要包庇国师,他都做不到默默接受。 为百姓安宁,更为甄氏一族亡魂。 待一切安定,他便恢复身份,同她完婚。尽量在落雪之前吧,她若更喜欢公主府,他便陪她住进公主府。 今生,他不要只是看着她,他要陪她一起堆雪人。 紫宸宫中,萧励正批奏折,萧青鸾气势汹汹闯进来。 带入殿外晚风,吹得殿内灯火弯弯腰,萧励放下朱笔,眼皮止不住地跳。 “关上殿门。”萧励吩咐殿外侍立的宫人。 早料到皇妹会来讨说法,只没想到这般快,不过挨皇妹训的情形,还是不能叫宫人们看到,否则他帝王威严何存? 身后宫门合上,宫灯恢复平静,萧青鸾大步上前,立在御案外,瞪着萧励:“皇兄为何放过他?他害过那么多无辜女子,密造火铳,昨夜我混进去查探,还险些没命!” “你说什么?你竟敢混去造火铳的密窟?”萧励眼前一黑,面上讪笑拉下来,“齐大人怎么回事,竟带你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臣妹自己先去的,皇兄休要怪旁人。”萧青鸾愤然拿起朱笔,沾上些许朱砂墨,凑近他脸比划道,“皇兄若不把国师罪行昭告天下,若不依律处死他,臣妹就在你脸上画乌龟!” 说完,怕威胁力道不够,又补了一句:“每天赶早来画,让你顶着乌龟脸上早朝!” “胡闹!”萧励往椅背上靠靠,离她手中朱笔远些,叹了口气道,“朕乃一国之君,皇妹能不能给朕留些颜面?处死国师容易,可你让朕和父皇的颜面往哪儿搁?留他一命,让他为朕所用,巩固皇权,利大于弊,不是吗?” “嗤。”萧青鸾不屑地轻嗤出声,丢开朱笔,挑眉道,“若要找个百姓信仰的人物巩固皇权,皇兄不如去找兴国寺的高僧,比如,明照大师。” 被她一反驳,萧励登时噎得说不出话。 本就是为了敷衍她才找的托词,可眼下应付不过去,萧励想想,还是早早坦白比较好。 也顾不上萧青鸾担不担心,怅然道:“朕查过吴嫔的死期,她确实是在甄太医遭难之时暴毙,甄太医怀疑固元汤有问题,皇妹也曾告诉朕,固元汤中有毒。” “可太医院中,没有一人能看出其中有问题,可见没人识得此毒。朕还需要留着国师的命,若真有毒,且只有国师才有解药呢?” 原来这才是皇兄不杀国师的真正原因,想到情丝草毒的解法,萧青鸾不由拧眉。 须得寻到同皇兄心意相合之人,体内种下情蛊。身心相合之时,情蛊出,连续七日以蛊吸情丝草毒,方能清除。 情蛊和情丝草,本是南黎之物,可自从上任南黎圣女烧毁情丝草,南黎长老们再未养出情蛊。 世间唯一的情蛊,在季长禄的妹妹,季艺姝体内。 她是南黎圣女拼命送出来的女儿,被神医霍庭修收在门下,现下在钟灵山。 南黎长老苦寻多年,未找到她,皆因霍神医遮掩。 为了皇兄,她要提前把季艺姝的身世告诉南黎吗? 萧青鸾默然,为救皇兄,去改变另一个女子的命运,她怕会害了别人。 或许,可以去求霍神医,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皇妹在想什么?”萧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疑惑道,“莫非皇妹知道是什么毒,也知道谁能解毒?” “皇兄不必相信国师,此毒产自南黎,他解不了。”萧青鸾抬手,轻捏额角,“至于解法,臣妹有所耳闻,待臣妹去钟灵山见一见霍神医,再告诉皇兄。” 求霍神医也很难行得通,霍神医对外称只医有缘人,萧青鸾清楚,他其实不会医萧氏皇族之人。 萧励颔首,知道皇妹不会害他,可皇妹年纪小,容易被骗,她听到的那些也未必是真。 让她去想办法,她心里踏实些,但国师这边,萧励并不想轻易放弃。 眼前要筹备宫宴,待宫宴过后,他再想法子确定固元汤的问题。 回到公主府,并未见着齐辂,萧青鸾随口问林嬷嬷:“齐大人回去了?” “没有。”林嬷嬷摇头,指着花园方向道,“听说齐大人去了梅林,没叫人跟着。” 大晚上,他去梅林做什么? 梅林中,夜风徐徐,齐辂坐在梅树下,背倚树干,不知不觉睡过去。 梦中,他默默看着萧青鸾踮起足尖折梅枝,可开得最艳的那枝,她够不着,努力去够,身形微晃,险些跌倒。 齐辂忙伸出手:“鸾儿,小心。” 鼻尖似有一丝柔软扫过,带起一阵异样的痒,齐辂骤然从梦中惊醒,不期然,对上萧青鸾错愕的眼眸。 萧青鸾指尖捏着一缕青丝,眼眸一眨不眨凝着齐辂:“齐大人,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对上她探究的眼神,齐辂身形微僵,若只记得被抢入府之事,他不会这般唤她。 默然一瞬,齐辂弯起唇角,笑意有些轻佻:“臣叫公主小心,莫被臣这只坏狐狸骗。” 第43章 水袖 对,就是本宫要你这狗贼的命!…… -- 第85页 他刚醒来, 墨瞳如洗,梅林间微亮的宫灯照在他眉眼,衬得他眼波似星河澹澹。 确然是一只坏狐狸, 说出的话,信不得。 “齐大人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萧青鸾定定凝着他眉眼,寻找他撒谎的痕迹。 “对。”齐辂颔首, 挺直脊背,微微倾身,欲捉她指尖青丝,却被萧青鸾避开。 梅树侧, 低矮的美人樱静静开着,红的、白的、雪青的。 齐辂随手折几支,玉雕般的长指随意摆弄,慢条斯理道:“臣说有要事, 实则是想利用公主对圣上施压, 给国师定罪。” 她问的不是这个! 可听他提起国师, 萧青鸾心口一沉,也没心思再去纠结儿女情长。 蹲的累, 她起身走到齐辂身侧,背对着他, 也倚靠梅树,席地而坐。 望着墨蓝天穹爬到半空的弯月, 嗓音闷闷:“本宫知道你是故意。国师之事, 暂且再等等,他害了那么多女子,本宫绝不放过他。” 她告诉皇兄,国师解不了固元汤中的毒, 皇兄自然不会听她片面之词,待宫宴之后,她去钟灵山求求霍神医。 唔,或许可以带上芸娘一起。 至少,看在季艺姝嫂子的面上,霍神医也不会把她晾在一边,置之不理。 “好。”齐辂温声应。 利用她已是不光彩,她已争取过,若不能成,自有她的道理,齐辂并不想追问缘由,给她任何压力。 “你就不问问……”萧青鸾侧首。 话没说完,发髻微微一沉,她抬眸,却见齐辂正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发顶。 “臣告退,公主早些安寝。”齐辂收回手,俯身在她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旋即,飞身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萧青鸾眸光微闪,他什么也不问,为何在梅林等她这般久? 纤手撑在梅树上,站起身,头上的东西忽而落下来,萧青鸾匆匆伸手接住,唇角弯起。 原来,他方才折几支美人樱,是给她编这只花环。 花环上,各色花朵错落有致,很好看。 酒楼雅间,定国公早早坐着,置好席面,等弟弟陆勇赴约。 见过齐太傅,却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日,他假装要找拐走儿子的人牙子,从齐太傅口中套话。可齐太傅并不知,当年是从哪个人牙子手中买到的齐辂,更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收买那个人。 为了尊重儿子的想法,怕被齐太傅发现端倪,定国公没敢多问,两日没睡好,终于决定亲自问陆勇。 日暮时分,陆勇走进来,看着丰盛的席面,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哥这般高兴?” “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没单独喝酒了。”定国公替他斟满酒盏,递到他手中,“来,陪大哥喝几盅。” 酒至半酣,定国公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陆勇啊,当年子远被拐走那晚,你在何处,在干什么?” 本有五分醉意,听到定国公的话,陆勇仍是眉心一跳,酒意消散一半,身姿僵硬望着定国公:“大哥此话何意?” “没什么。”定国公放下酒盏,手腕有些不稳,酒水洒出来,洇湿桌布,他别开脸,望着窗外沉沉暮色,“胡知府死前,曾告诉我,拐走子远的人牙子,是被京城陆姓之人收买,故意为之。” 闻言,陆勇登时面色涨红。 啪地一声,将酒盏拍在桌上,酒水四溅,他红着眼质问:“难怪大哥突然请我喝酒,原来在怀疑,是我让人拐走子远!” “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陆勇手握成拳,在心口捶了几下,似乎痛心至极,唇瓣颤动许久,才哽咽道,“子远是我的侄儿,我对他视如己出,害他?我图什么?胡知府那种人,大哥宁愿信他,却不信我。” “再说,即便他没说谎,京城有多少陆姓之人?许是从前的部下嫉妒大哥呢,为何大哥单单怀疑我?” 说罢,他重新端起酒盏,仰面将酒水饮尽,伸出双臂,盯着定国公:“大哥若认为是我做的,现在便把我送去顺天府,弟弟绝无二话。” 图什么?图陆信承袭国公府爵位。 这种事,在公侯之家,并不是没有过。 可面对陆勇的质问,定国公说不出口。 陆勇性情敦厚,处事也不圆融,所以这么些年,还踏踏实实做个五品步军副尉。 他真的回做出坑害手足之事吗?定国公有些迟疑。 “是大哥听信小人之言,对不住你。”定国公握起酒盏,自罚三杯,向他赔罪。 陆勇背过身,抹一把泪,倒是没再计较。 甚至,酒足饭饱,亲自送定国公回府,自己才回家去。 回到家中,面色即刻阴云密布,目光阴鸷,盯着官家:“去,把公子给我叫来!” 片刻后,书房中,父子俩对面而坐。 闻到父亲身上浓重的酒气,陆信奇道:“谁让父亲生这么大气?” “你大伯已经对当年之事起疑,怀疑是我收买人拐走陆修。”陆勇紧紧握着一盏热茶,驱散心口寒意,“说说,你这几日去国公府,可有什么发现?” “只是起疑,那人牙子早死了,死无对证,父亲怕什么?”陆信放心下来,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往后一靠,将身子懒懒摊在圈椅中。 想到陆修,他便心情不悦:“儿子连陆修的人都没见着,能发现什么?” -- 第86页 “话说回来,爹你把大伯供着敬着,大伯可没把我们当回事,连角门的狗奴才都不把儿子放在眼里。”想到那日情形,陆信仍气不过,“齐辂同陆修关系好,就能从角门随便进,儿子要跟进去,却被狗奴才拦住,非要我走正门。” “行,我走正门。”陆信端起面前茶盏,猛喝一通,继续道,“进去才发现,陆修不仅见了齐辂,还见了长公主,独独不见我这个堂弟。我气不过,自己闯进去,他竟然翻窗逃走都不见我!为此,大伯嫌我没有规矩,让人把我赶出来。” “爹,您评评理,是陆修狗眼看人低,还是我没规矩?” 他气呼呼说了一通,陆副尉听着脑仁嗡嗡直响,可听着听着,总觉哪里怪异。 “你说,陆修为了不见你,翻窗逃走?”陆副尉目光一紧,盯着陆信,“你怎么知道他原本在房里?” “我……小厮进去禀话,又出来告诉我,陆修不见我,他要不在,小厮进去向鬼禀话啊?”陆信恨恨说着,心下不由生出恶劣的心思。 若当年爹没有妇人之仁,直接找人杀死陆修,就不会让他再回来气自己。 闻言,陆副尉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陆信冲动,他还不能告诉陆信。 当即摆摆手:“你先回房,容我想想,这些日子,不必再去国公府了。” 不去就不去,陆信乐得自在,只要陆修不是个乌龟王八,早晚有露头的时候,到时候他一定变本加厉还回去! 待陆信离开,陆副尉把他方才的话,在脑中重新梳理,一闪而过的念头越发清晰。 齐辂长在江南,听说不是齐太傅亲子,正好齐辂从江南回来不久,陆修便找回来,且从未有人见过他。 会不会,齐辂就是陆修? 若如此,长公主见过陆修,为何能默默接受? 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可陆副尉猜测,齐辂极大可能就是陆修,出于某种目的,他不想被发现,所以不见陆信。 至于猜测对不对,试试便知,杀掉齐辂,是他能想到的,最果断的验证法子。 只是,齐辂功夫不差,还会造手铳,除掉他似乎不容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太子洗三之日,群臣相贺,宫苑处处张灯结彩,童趣又喜庆。 萧青鸾领着府中舞姬入宫,舞姬个个面带薄如蝉翼的雪纱,身形窈窕,妆容、舞衣无一不美。 一入大殿,便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上首,龙椅中,萧励望着萧青鸾,目光忽而被她身后领舞的舞姬吸引。 此女身姿曼妙,眉眼含春,让人心中发痒,想扯下她面纱,看看她是何等绝色。 这些是公主府舞姬,若他向皇妹开口,不知皇妹肯不肯答应? 察觉到他的失神,薛皇后面上笑意微微凝滞,她知道萧励爱美人,可她刚诞下龙子,他也不能收敛些吗? “皇兄,皇嫂。”萧青鸾立在殿中,风华绝艳,冲上首行礼,笑道,“臣妹恭喜皇嫂诞下太子,特意准备贺礼,恭祝皇兄皇嫂福寿绵长,太子侄儿智勇安乐!” 言罢,她坐到左侧第一个位置,琴声渐起。 右侧第一个位置本该是睿王的,可他被禁足没来,现下坐着国师。 容筝抬眸,不经意朝国师处望一眼,即刻收回,于熟悉的琴音中,水袖轻扬,身姿翩然若惊鸿游龙。 在群臣中,齐辂品阶不算高,坐在右侧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手持小巧精致的银盏,目光越过舞姬,落在萧青鸾身上,眼神专注温暄。 今夜,她着盛装,每一处打理得精致美艳,静坐抚琴的模样,越发艳若神女,教人移不开眼。 殿中,舞姬们散开、蹙笼,再散开,如牡丹绽放。 一曲将终,舞姬们按照先前排练的舞步,翩然俯身,拿起宫人事先摆在宴桌外侧的酒盏。 容筝本该去左侧,取萧青鸾桌前酒盏,可散开时,她身形一转,往右侧去。 另一位舞姬只当她记错舞步,未免叫人看出来,便顺势往左。 容筝水袖轻扬,拂在国师桌前,俯身去取桌前酒盏。 国师眼睛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借着她身形遮挡,眸中欲念毫不遮掩。 即便最美貌的供女,宫里最美艳的舞姬,也没有眼前之人的媚骨天成。 她长指纤白,碰到酒盏时,却不小心将酒盏打翻,酒水朝内侧滑落,滴湿国师衣摆。 容筝美目微瞠,大惊:“国师大人恕罪。” 说着,慌乱地绕过宴桌,来到国师身侧,软着嗓音轻道:“奴替国师大人擦擦。” 若是在他府中,国师自然乐意,可当着圣上和群臣,国师哪敢让她做出不雅之举? 当下,便要拒绝。 可他刚开口,声音便被堵在嗓子眼。 柔软的水袖一圈一圈缠在他颈间,忽而收紧,软腻的嗓音淬着冰:“狗贼,你去死吧!” 国师双目圆瞪,惊恐不已,好看的花原是带刺的,还想要他的命。 愣然一瞬,他已被勒得面目涨红,双手拉住水袖,抬脚重重揣在容筝腹部。 撕拉,水袖被撕裂,容筝一声痛呼,被他踢飞数米,后背重重磕在玉阶边沿,当下呕出一大口血。 “容筝!”萧青鸾大惊。 霍然起身,奔至容筝身侧,不顾殿中纷杂的惊呼声,双手颤颤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 第87页 难怪她提议,献舞之后,向皇兄、皇嫂敬酒相贺。 原来,容筝早就想好,要用水袖勒死国师。 当着皇兄和群臣的面杀人,她是不是想和国师同归于尽?傻姑娘! 玉阶上方,龙椅中,萧励吓得面色发白,他刚才竟想纳此女入宫。 “此女混入殿中,竟要当着圣上的面杀死老臣,求圣上赐她一死!”国师解开颈间断袖,仍在地砖上,上前几步,站在萧青鸾身后道。 “有本宫在,谁也不能动她!”萧青鸾回眸,美目闪着泪光。 她心疼容筝,也恨自己,没能早些替她报仇,才让容筝生出这种决绝的心思。 “老臣险些忘记,刺客是长公主带来的,莫非她谋害臣,实则是奉长公主之命?”国师唇边含笑,有恃无恐。 皇帝没弄清固元汤的真相,不敢杀他的。 “皇妹不会。”萧励起身,喝止国师。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萧青鸾将容筝靠在玉阶边,站起身,抽出金丝红绫软鞭,径直朝国师抽去:“对,就是本宫要你这狗贼的命!” 软鞭缚住国师脖颈,萧青鸾狠狠一扯,收紧,拔下发间凤衔珠金簪,朝国师走去。 “皇妹,休要胡闹!”萧励从龙椅上走出来,扶着御案,双眼发黑。 可萧青鸾对她的喝声,置若罔闻,她只知道,今日若国师不死,容筝便活不下去。 对上她决绝的目光,国师知道,她真的敢动手。 迟疑一瞬,萧青鸾已举着尖利的金簪朝他颈侧刺来,国师忙抬手,欲把她的手挡开。 耳侧一道疾风擦过,国师的手被一枚银盏打开,萧青鸾手中金簪狠狠刺中他颈侧。 国师睁大眼睛,身子软软倒下,萧青鸾又拔出金簪,连刺数次。 殿内所有人已然吓得不敢动,不能出声,只能听到金簪刺破皮肉,鲜血溅出的声音。 亲眼看着国师咽气,萧青鸾看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朝齐辂的方向望一眼。 又默然收回视线,站起身,神情倔强望着玉阶上的萧励:“他陷害太医,亵渎供女,私造火铳,贪墨官银,勾结北剌,本就该死。如今人已被我杀掉,皇兄若仍不公开他的恶行,便把臣妹抓去大理寺吧。” 说完,走到容筝身边,对上容筝模糊的泪眼,轻笑:“容筝,我替你报仇了,还能走得动吗?我带你回府。” 容筝点点头,由萧青鸾扶着,勉力站起来。 二人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萧励气得浑身颤抖,可当殿门口侍卫阻拦时,他仍咬牙开口,挤出两个字:“退下!” 齐辂望着萧青鸾走出殿门,随即,他走到御殿中央,躬身道:“国师劣迹斑斑,罄竹难书,臣齐辂斗胆,恳请圣上,还百姓以真相。” 其他朝臣本还迟疑,可齐辂是御赐的监察御史,连他也支持长公主,可见长公主口中细数的罪名,并非冤枉国师。 众朝臣望着玉阶前,国师的尸首,想到国师恶行,比看到长公主刺死国师还震惊。 原来他们奉为神明之人,只不过是个恶棍。 翌日,全京城皆知,国师恶贯满盈,圣上本欲在太子洗三礼后发落,可宫宴上,长公主为还逝者公道,竟亲手刺死国师。 “太可怕了,从前只知长公主张扬跋扈,没想到她还敢杀人。”酒肆中,有人私下议论。 闻言,前来送酒的伙计有些不忿,插嘴道:“杀人怎么了?长公主殿下那是为民除害!你这么同情恶棍,是不是也有作恶的心?” “诶,你怎么说话呢!”那人回嘴,甚至想动手。 却被同伴拉住:“人家说的也没错,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长公主有做错吗?我倒是佩服公主的胆量,为好友报仇,不是个怂包。” 另一桌,有人接过话茬:“那位领舞的舞姬,也是受害之人吧?你们说,她是供女,还是哪位被害之人的女儿?” “供女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那舞姬生得年轻貌美,国师被迷昏了头,才会被水袖缠住脖颈。”布衣男子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听说很像眠香苑的花魁容娘子。” 话题岔开,众人便开始追忆起容娘子夺得花魁的风姿。 公主府中,萧青鸾望着面色苍白,正默默吃药的容筝,心下闷闷的。 总觉得,容筝从宫中回来后,状态很差。 “容筝,皇兄定会昭告天下,为你父亲平反昭雪,到时,我让皇兄封你为县主,你与国公夫人相认,重振甄氏门楣,好不好?” 萧青鸾心里不踏实,怕她如前世一般寻短见。 “公主,容筝不想同姑母相认,也不想让人知道我是甄太医之女。”容筝放下药碗,唇畔凝着浅浅的笑,望着萧青鸾,“容筝很感激公主替我报仇,公主不必再补偿容筝什么,容筝名声不好,不便认祖归宗,更不想堕先父英名。” 听着,萧青鸾心口阵阵刺痛,她猜得没错,容筝在自己糟蹋自己。 “公主,弘仁大师在外求见。”茜桃进来禀报。 萧青鸾目光微闪,兴许,薛玠能让她多些生气。 茜桃候在一旁,等回话,萧青鸾侧眸去看容筝的反应,却见她神色恹恹,没有一丝动容。 第44章 三日 将她纤柔的手轻轻包裹,温声应:…… “容筝, 大师定是听说昨夜之事,特意来见你。”萧青鸾有些看不懂,容筝对薛玠还有没有一丝留恋。 -- 第88页 从前时常听到容筝提起薛玠, 甚至写信告诉她关于薛玠的事,可自从入公主府,再也没听容筝提起过。 “你要不要见他?”萧青鸾凝着她苍白的脸, 小心翼翼轻问。 容筝身形微颤,背过身去,拿帕子掩住唇瓣,隐忍着咳嗽几声, 拭去唇畔血迹,才回身,点点头道:“有劳茜桃姑娘替我更衣。” 听她咳嗽的声音,萧青鸾便知她又咳了血。 国师踢的那一下, 极重。太医说她伤及肺腑, 需要用上等的药温养, 且须保持心境平和,才能恢复得好一些。 不过, 她愿意见人,没有全然把自己困起来, 萧青鸾心下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萧青鸾喜欢艳色,命人给容筝制的新衣也多清艳, 衬得她脸上多了些许血色。 花厅中, 薛玠着木兰色僧衣,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手中佛珠上,不知在想什么。 容筝松开门框, 身形顿了顿,抬脚走进去,面上挤出一丝笑意:“大师安好。” 随口寒暄一句,容筝已有些支撑不住,手扶住身侧最近的圈椅,稳住身形坐下。 她身形曼妙,虚弱的模样,少一分妩媚,却让人望而生怜。 “贫僧很好。”她听到薛玠应。 抬眸望去,却见薛玠已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施主似乎很不好。” 他神色看不出喜怒,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微扬的小脸,清晰感受到她已是强弩之末,凭着一口气在硬撑。 “贫僧略通医术,替施主看看脉象。”薛玠右脚后退一步,蹲在她身前,去捉她的手。 容筝避开:“不必劳烦大师,公主府有太医。” 话刚说完,便听他轻笑一声,大手轻易捉住她纤细雪腕,指腹覆在她经脉之上。 “容筝说过不会再纠缠大师,如今容筝大仇已报,也没什么事再求大师,大师不必如此。”容筝别开脸,目光淡淡落在门外树影斑驳的庭院,一副急于送客的模样。 薛玠眸光微凛,松开她的手腕,站起身,木兰色僧衣衣料被风吹起,贴上她豆蔻紫暗花罗裙。 “若贫僧偏要纠缠呢?”薛玠缓缓开口。 他身量高,这般居高临下,给人莫名的压力。 容筝愕然抬眸,望着他,看出他并非开玩笑,她反而笑开眉眼:“大师说笑了,你是明照大师唯一的弟子,戒律堂首座,容筝年少无知曾胆大包天打扰大师,大师莫要同小女子计较。” “你为何不愿公开身世?”薛玠未置可否,换个问题问她。 目光仍盯着她的脸,不容她躲闪。 容筝长睫轻颤,面对薛玠,她说得云淡风轻:“因为容筝长在烟花之地,不干净呀,不想辱没甄氏门风。” 唇畔含笑,语气淡然,甚至带一丝轻快的玩笑意味。她装作不在意的,实则是心里最在意之事。 对,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脏,所以薛玠曾是她的执念。 不是因为她多喜欢薛玠,而是,他沐佛香、聆梵音,眼中没有欲念,是世间最干净的。 好像同他有牵扯,她也能洗去污秽,变得干净。 “你长在烟花之地,却心思纯净,胆识过人,贫僧长在佛门,却动起凡心,自欺欺人。”薛玠弯唇,桀骜冷肃的面容,因这抹笑,显得轻佻不羁,“施主,你说这样的你我,是不是很般配?” “大师慎言!”容筝秀眉微拧,心下并未动容,反而很不舒服,“家父对大师的恩情,早在大师替容筝除去蔺、胡二人之时,便已还完,大师不必玩这种以身相许的戏码。” 说罢,她不欲多言,准备起身离开。 却被薛玠扣住细肩,按回圈椅中。 力道很轻,不会弄疼她,可她身子弱,轻易便被困住。 他躬身,离她很近,俊朗的面容放大,墨色眼瞳中映着她惊愕的模样,有她看不懂的神采闪动。 木兰色衣摆展开,覆在她豆蔻紫的裙摆上,他一字一顿道:“三日后,我来接你。” 言毕,不等容筝回应,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高俊背影,容筝的眼皮蓦地跳个不停,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她抬手捂住心口,竭力将心中不安压下去。 “容筝,大师同你说了什么?”萧青鸾见容筝的眼睛重新浮现光彩,忍不住问。 大师向容筝诉情了?稍稍一想,萧青鸾便觉不可能,因为容筝脸上没有半分羞赧的迹象。 被她的询问拉回神思,容筝望着萧青鸾,神色复杂:“大师说他三日后来接我。” 闻言,萧青鸾愣住,他来接容筝?接去哪里,兴国寺?这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齐府书房,齐太傅神色肃然,望着齐辂:“昨夜御殿之上,辂儿为何要出手帮长公主?那是在御前,你太鲁莽。” “父亲认为齐辂有错,认为国师不该死吗?”齐辂直视齐太傅,目光坚定,神色淡然,语气说不出的疏离。 齐太傅叹了口气,轻捏眉心道:“你母亲说,你都知道了。当年真正的辂儿溺亡,你母亲并未告诉我,从人牙子手中将你买来,为父也不知。这些年,为父对你寄予厚望,确实待你如亲子,你我父子一场,也请辂儿行事,念着些齐家的兄弟姊妹。” 见齐辂抿唇不语,他继续道:“这次圣上并未追究,便也罢了,往后,还望辂儿三思而行。” -- 第89页 略顿了顿,齐太傅艰难开口:“国公府世子从江南找回来,辂儿若想找寻亲生爹娘,为父可托人替你去找。” “不必。”齐辂摇摇头,“若父亲没有旁的事吩咐,齐辂便先退下。”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儿子的脸仍僵硬得像石头,齐太傅无奈,或许没养在身边,终究无法亲近,他也猜不透年轻人在想什么。 只得挥挥手,让齐辂下去。 刚走出正院,侧边阴影里忽而窜出个人影,紧紧把齐辂抱住。 嗓音大,语气夸张笑道:“四弟果然同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胆子就是大!” 是齐轲。 后面又走出两位小跟班,大哥膝下的齐漪和齐润。 “放手。”齐辂冷冷喝他。 齐轲松开手,依然没正行,朝齐漪和齐润的方向努努嘴,舔着脸凑到齐辂面前,大咧咧笑道:“走,回你的院子,跟这两个小家伙好好讲讲,你昨晚是怎么帮长公主斗国师,长公主又是如何拿金簪赐死那狗贼的?” “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长公主。”齐辂诧异地望着他。 不懂,他态度为何转变这般大,提起长公主的语气,近乎崇拜。 再看齐漪和齐润,亦是双眼放光。 “今非昔比啊,往后我再也不说她一句坏话,长公主在我这儿就是女中豪杰!”说话间,齐轲拿指尖戳戳自己心口,表示发自肺腑地崇拜。 身后,齐漪笑出声:“三叔,我记得长公主曾把你扔入青菱河,你也不计较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三叔不是小心眼的人,当初那是三叔做错事。长公主下手有轻重,虽然把我扔下水,毕竟没把我淹死,又亲手捞上来不是?”齐轲吊儿郎当,把没皮没脸发挥到极致。 齐润别开眼,同齐漪相视一笑,简直没法儿看。 被他们缠得无法,齐辂极简短地说几句,并未添油加醋,三人却很欢喜地放过他。 回到院中,齐辂抬眸望望天边月光,微微牵起唇角。 春闱前,第一次入齐府,他对府中众人皆是陌生且不喜,唯有齐淑夫妇能说几句话。如今想想,也不是每一个都让人讨厌。 想起前些日子,他假死回京,听说齐轲还嚷嚷着,要带齐润一起去江南,把他的尸首捞回来,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 齐辂面上笑意,又深几许。 方才齐轲三人,对长公主赞不绝口,百姓们定然也认为她做的对。 可是,她怕不怕? 心里想着御殿中的情形,齐辂心口倏而揪起。 月上中宵,齐辂立在公主府第一道宫墙内,望着燕七:“我来看看她,请燕侍卫通融。” 燕七并未如前几次一样,将他挡在宫墙外,甚至挥退侍卫,只自己一人拦住他,齐辂明白,燕七会给他机会。 果然,听他道明来意,燕七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双臂环抱,别开脸:“公主已睡下,昨夜便睡得不好,今晚睡得也不踏实,齐大人必须保证,不吵醒公主。” 听说她睡得不好,齐辂心下微微懊恼。若早早言明身世,同她成婚,此刻他便能名正言顺抱着她,哄着她。 如今见一面也不易,他可真是作茧自缚。 齐辂面露苦笑,朝燕七拱手:“绝不惊扰公主,多谢!” 寑屋内,并未安排宫婢值夜,齐辂悄然绕过四时花鸟双面绣屏,望着烟纱中她的睡颜,揪起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梦里,萧青鸾又回到御殿上,她拿软鞭缠住国师脖颈,正欲刺他。 下一瞬,软鞭竟诡异地缠在她颈间,金簪也被国师夺去,他拿死气沉沉的双目瞪她,狠狠朝她刺来。 “齐辂!”萧青鸾在梦中大喊。 实则,她正双手抓在薄衾边缘,不踏实地呓语。 齐辂坐在她榻边,伸手将她纤柔的手轻轻包裹,温声应:“我在。” 语气温柔轻缓,哄小孩子一般。 待她秀眉舒展,再度睡熟,齐辂才附身,薄唇轻触她眉心。 拉过她的手,轻柔贴在心口位置,将心口细细密密的痛意稍稍安抚。 原来,真正在意一个人时,心真的会疼。 梦中,萧青鸾面对任何险境,都有人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渐渐的,噩梦散开,她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时,天光大亮。 萧青鸾睁开眼,指骨微动,捏了捏,唇角弯起,忆起昨夜梦境,心下好笑。 梦中握住的手,其实只是被角啊。 片刻后,茜桃细细替她梳发,望着镜中的萧青鸾笑道:“公主今日气色真好,亏得燕七昨夜自作主张,放齐大人进来。” 闻言,萧青鸾挑选珠钗的动作微滞,指尖轻颤。 不是梦。 看着容筝吃过药,又叮嘱太医后晌再来请一次脉,萧青鸾才放心出门。 先去深巷季家接了芸娘,两人共乘马车,骨碌碌往钟灵山驶去。 “公主想请神医给谁看病?国公府的世子爷吗?”芸娘坐在萧青鸾对首,轻问。 经她一问,萧青鸾才发现,她已有几日不曾去看望陆修,甚至不曾想起他。 对啊,陆修也等着霍神医回来,替他治哑病。 “不是。”萧青鸾摇摇头,“是我皇兄,他被国师下了毒,太医院无人识得此毒。” -- 第90页 闻言,芸娘愕然半晌,随即摆摆手:“公主放心,我绝不对外人说,连长禄我也不说。” 圣上中毒,非同小可,还是在睿王被禁足的节骨眼,若传出去,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上朝前,长禄还对她说,国师身死,北剌拿不到火铳,恐会恼羞成怒,扰乱北疆。 内患未平,外患将至,芸娘一颗心悬着,只盼别真的乱起来。 萧青鸾知道她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所以没特意叮嘱,见她如此,忍不住展颜一笑,心情反而不那么沉闷。 霍神医隐居之地,藏得深。 下了马车,走上野草野花遍生的石径,石径蜿蜒曲折,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到。 同印象中一样,院前种着一大片合欢花树。 此时合欢花已开尽,只剩绿绿的枝叶,满目苍翠。 院子里传来咔嚓的劈柴声,芸娘叩门,劈柴声止,开门的是位圆脸郎君。 他探出身子问:“我师父不在,请你们改日再来。” “那你师父何时回来?”萧青鸾见他要关门,急急问。 “不知道。”孟愈答,“师父云游去了,并未定归期。” 说罢,随手就要将门关上,被芸娘拦住,笑道:“你是艺姝的师兄孟愈神医吧?我是她嫂子,艺姝在吗?能不能同她说两句话?” “对,我是孟愈。”芸娘连他名字都知道,显然不作假,可想到芸娘叫他神医,他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妹也不在,同师父一道云游去了,应当就是这两个月左右回来,到时我让人去府上送信。” “好,谢谢孟神医。”芸娘笑。 “不用谢。”又叫神医,孟愈臊得面颊发烫,未免给师父丢人,他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不让外人看到他心虚的模样。 虽未见着人,至少晓得何时回来,也算不虚此行。 想想前世,皇兄二十五岁寿终,如今还有五六年,且不再服用固元汤,身子还会更康健些,也不急于这两个月。 下山时,萧青鸾心神安定许多。 谁知,刚回京,便发现金吾卫有异动。 回到府中,燕七已打探清楚,匆匆来禀报:“公主,北剌屯兵,欲袭北疆。四品中郎将霍敬臣请战,定国公举荐齐大人为将,即日率兵征援北疆。” 第45章 家书(二合一) 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 捧着茶盏的指骨微微收紧,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抬眸问:“齐大人现在何处?” “霍副将在定北大营整兵,齐大人已领八百骑兵先行出城。”燕七顿了顿, 心下估算一番,继续回禀,“现下应已离京百余里。” 蓦地, 萧青鸾忆起,从钟灵山下来时,远远瞧见山下官道上飞扬的尘灰。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萧青鸾语气淡淡。 征讨北剌, 平定北疆,是他心里最重要之事,重要到,他可以为了这个宏愿, 拒绝她想要的朝朝暮暮。 可是, 他竟这般急切, 甚至抽不出一丝空隙同她道别?她说过,会支持他。 也对, 自从他改造火铳,被定国公赏识, 便不需要她为他去求皇兄了,自有定国公举荐。 思量半晌, 萧青鸾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她要下嫁之人是陆修,不可再对齐辂有任何念想。 理智告诉她,不该在意他,可一想到他一声不吭便走, 她心里仍忍不住失落。 沐洗过后,萧青鸾有些倦了,绕过屏风,正往榻边去,便听屏风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公主,行川方才送来这个,说是齐大人吩咐的。” 闻言,萧青鸾匆匆转身,大步走出屏风。 翠翘手中捧着一物,硬质,方形,被一方天青色方帕包住,看不出是什么。 上前一步,萧青鸾取走她手中小包,眸光凝着布包,指腹捏了捏里面的东西,问翠翘:“行川人呢?” “他急急忙忙送来,都没来得及下马,又追齐大人去了。”翠翘应。 这东西,是齐辂临时想到,让行川给她送来,还是早吩咐了行川,却被行川忘记,方才送到? 萧青鸾想着,将布包轻轻放在妆台上,抬指正欲解开看看,忽而望向镜中,冲翠翘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行川来去匆匆,像是送什么重要的宝贝,翠翘心下好奇,也想瞧瞧是什么。 听到吩咐,垂首掩唇一笑,便匆匆施礼退下。 听到殿门关上的声响,萧青鸾指尖捏住最上方的天青色,往两侧一拉,帕子散开,露出一枚印章。 怎么想到给她送印章? 萧青鸾疑惑,拿起玉质匀腻的羊脂玉印,倒过来,很是意外。 方形玉印,四角刻着龙爪花,染成朱色,尤为艳丽。 奇的是,印章中央最重要的位置,光滑一片,什么也没刻。 送她一枚没刻完的印章,齐辂究竟想说什么? 盯着玉印,思量半晌,没想明白,萧青鸾撇撇嘴,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却不知不觉被玉印填满。 将玉印放在枕边,萧青鸾侧身躺着,凝着玉印,莞尔一笑。 或许,这玉印并无任何寓意,他特意留下,就为着叫她时时想着他,惦着他罢了,她才不要被这只坏狐狸骗! 秋风起,庭中落叶纷纷,宫人们刚清理干净,又落下不少。 萧青鸾俯身,拾起一枚落叶,想到北疆将士。 -- 第91页 如今,北疆怕是已入冬,齐辂走得匆忙,可有备足冬衣? 他自小长在江南,连京城最冷的时节也未经历,能耐北疆酷寒吗? 此番入宫,本是为看薛皇后和太子萧珵,去坤羽宫前,萧青鸾特意先去了趟紫宸宫。 “皇妹这是何意?”萧励指指御案上宝山似的一堆,惊愕问。 萧青鸾别开视线,望着窗棂外飞旋的落叶,不在意道:“北疆冬日酷寒,大军不知何时凯旋,臣妹只想略尽绵力,拿出些私房钱,为将士们添置冬衣。” 对,她是为所有将士们着想,才不是为了齐辂。 听她说出这番话,萧励狠狠吃了一惊,半晌,才眨眨眼,朗声笑道:“皇妹果然长大了,不仅有胆识,还有仁心,不愧是我大琞的长公主。” 说着,他又想起从前:“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抗击北剌之时,朕同你说笑,说要把赏你的生辰礼扣除一些,用于北疆将士的军饷,你当时还气得要打朕。” “皇兄记错了!”不知为何,萧青鸾莫名心虚,随口否认,便起身道,“批你的折子吧,臣妹去陪珵儿玩。” 太子萧珵还小,一天里,大半时候都睡着。 可巧,萧青鸾到坤羽宫时,乳娘刚把吃饱的萧珵交给薛皇后,萧青鸾走到近前,冲他笑笑,他也跟着笑。 “听说青鸾方才捐了许多私房给圣上,要用来给北疆将士们制寒衣?”薛皇后抱了一会子,胳膊酸,又把萧珵交给乳娘。 萧青鸾望着乳娘把萧珵抱出去,又收回视线,望向薛皇后,面上笑意不减。 皇嫂消息灵通,萧青鸾并不认为是什么坏事,心有城府的皇嫂,才能保护好太子平安长大。 再说,她的皇兄也不是多好的明君,皇嫂盯着些倒也好,皇嫂背后的沐恩侯府根本扶不起来,皇嫂只会一心为太子守好江山。 “对,皇兄还夸我有仁心,可真是抬举我了。”萧青鸾笑出声,“不过是见秋风起,临时想到。” “你有这份心,圣上夸你也没错。”薛皇后笑笑,拍拍她的手,“珵儿出生这些时日,本宫有心整理库房,正好学学你,也出一份力。” 皇嫂的做法很聪明,萧青鸾心下暗赞,嘴上也抹了蜜似的:“皇嫂果真是后宫表率,母仪天下!” 用罢午膳,回到公主府,听到箜篌声,萧青鸾循着乐声走进院子,问宫婢:“容筝可吃过药?” 宫婢点头应是。 闻言,萧青鸾心下稍安,走进容筝寝屋。 容筝身子弱,萧青鸾特意吩咐宫婢悉心照看,秋风一起,宫婢便在内室铺上锦毯。 孔雀蓝绣宝相花的锦毯上,容筝莲青色裙摆温柔散开,露出半只脚面。她赤足而坐,微微侧首,拨动箜篌。 萧青鸾脱下云头鞋,仅着绫袜走过去,坐到锦毯上,倚着她身侧凭几,姿态慵懒。 一曲毕,容筝笑道:“好些日子没弹,公主觉着,容筝可有退步?” “退步倒是没有。”萧青鸾睁开眼,含笑摇头,凝着她,“曲声柔美清亮,却比你平日多几分飘忽不定,容筝,你有心事,是因为薛玠吗?” 提到薛玠,萧青鸾眸光一闪。 论辈分,他是皇嫂庶兄,可沐恩侯府一向当他不存在,所以太子出生,薛玠甚至没送上一份平安符。 弘仁大师的平安符,是其他高门侯府千金难求的。 她隐隐明白容筝喜欢薛玠什么,却很担心,薛玠什么也给不了容筝。 “过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容筝望向窗棂外,神情怅然,“可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明白,心里却不踏实。”容筝收回视线,凝着萧青鸾,有些六神无主,“公主昨日去钟灵山,可有听说兴国寺出什么事?” 若弘仁大师有事,眼下早该传遍了。 萧青鸾摇摇头,安慰道:“没听说,他是高僧,不会有事。倒是你,身子本就弱,莫要因他一句话,整日魂不守舍,仔细养好身子才是。” 说笑几句,见容筝面有困色,便着人把她的琴取来,萧青鸾替容筝放下烟帐,自己则随意坐在锦毯上,弹一支舒缓的曲子,哄容筝安眠。 天色刚亮,公主府前还没什么人走动。 侍卫打开门,正要熄灭门口宫灯,一眼瞧见阶下立着一人。 秋风卷起地上落叶,也卷起他帷帽前半遮面的墨纱,墨纱衬得他桀骜的面容有些苍白。 他青衫落拓,器宇不凡,左袖却迎风飞舞,空荡荡的。 “草民薛玠,求见容筝姑娘,劳烦通禀。” 侍卫并不知薛玠是谁,未直接禀报容筝,而是先报到长公主处。 “侍卫说,那人自称薛玠?”萧青鸾望着镜中替她梳发的茜桃,还有些不清醒。 三日前,还是以弘仁大师的身份求见,今日怎的用起本名了? 不确定他打算做什么,萧青鸾怕容筝情绪波动,对身子不好,便想自己先见见,探明来意。 “对,侍卫还说,那人头戴帷帽,没有左臂。”茜桃复述着侍卫的话,又道,“该不会是有人冒充弘仁大师吧?奴婢记得大师三日前还好好的。” 听说他没了左臂,萧青鸾眼皮一跳,等茜桃说完,才回过神来,猛然起身道:“先别告诉容筝!” 未及用早膳,萧青鸾匆匆步入花厅,怔在门口。 -- 第92页 方桌上放着一顶墨纱帷帽,薛玠坐在方桌侧的圈椅中,身姿笔挺,右手握着一盏茶,茶盏上热气氤氲,衬得他苍白的脸不及以往冷肃。 “果真是弘仁大师。”萧青鸾盯着薛玠左袖,暗自咬牙。 从前,听沐恩侯府的人说,薛玠是个疯子,敢持剑弑父,她还将信将疑。 眼下,想起那些话,登时信了十分,弑父算什么?他疯起来,连自己的胳膊都能不要。 瞧他这脸色,是险些连命都丢了吧? 薛玠侧身,放下茶盏,起身朝萧青鸾行礼,不是佛门之礼,而是尘俗之礼。 “长公主安好,今日后,世间再无弘仁,只有薛玠。”薛玠站直身子,望着萧青鸾,“草民想见容筝姑娘,求公主通融。” 这疯子说过,要带容筝走,萧青鸾不想通融。 可看着薛玠空荡荡的左臂,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 郁郁半晌,终于负气道:“行,本宫让你见,可她若不愿意,你不可逼迫于她!” 说完,不再看薛玠,转身便走上抄手游廊,往容筝的院子去。 她怕宫婢说错话,没敢放宫婢去请容筝过来,可真进到容筝寝屋,萧青鸾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犹豫许久,等容筝已然穿戴整齐,萧青鸾才道:“薛玠若要用苦肉计哄骗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背着荆条来的?”容筝诧异问。 没明白萧青鸾说的苦肉计是什么,可大师对她用苦肉计,犯不着吧? 当下,也没多想,冲萧青鸾笑道:“公主放心去用早膳,我昨夜睡得好,已没事了,可以自己去见他。此次同他说清楚,他便不会再来。” 望着她走出去的纤细身影,萧青鸾心下轻叹,若真能说清楚,倒也好。 可情之一字,最能磨人,你纠缠时,他无动于衷,你要放手,他又偏偏不愿。 除非两个人都想放下,否则,哪有这么容易说清楚? 薛玠砍掉手臂,把佛祖抛在脑后,他哪里是来放下的,分明是想来做强盗! 行至花厅外,容筝一只脚迈入门槛,抬眸冲薛玠笑,笑意未染开,便僵在唇畔。 她身形微晃,仓皇撑住门扇,才没倒下去。 “风吹衣袖,触到伤口会疼,还是卷起来固定好,毕竟方便。”薛玠用右手将左袖卷起大半,含笑解释。 想打结,一只手做不到,含笑望着容筝:“有劳容筝姑娘帮我一下?” 容筝视线倏而模糊,可她分明看到,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木兰色律衣,而是文人雅士爱穿的青衫。 他头顶无发,桀骜的面容,染着不羁的笑,似被红尘漫卷的堕佛。 “大师的左臂呢?”容筝身形轻晃,竭力忍着泪,走上前,避开他的手,替他将左袖固定好。 “左臂留给佛祖。”薛玠伸出右臂,揽住她纤软的腰,沉声道,“别哭,我还有右臂可以抱你。” 不出所料,容筝随薛玠走了,学着许多文人贤士隐居钟灵山。 酒楼雅间,萧青鸾坐在她第一次见到齐辂的位置,并未往下看,而是侧耳听着雅间外面对容筝和薛玠的议论声。 “青菱河畔出了多少位花魁娘子,恐怕容娘子永远是独一份的。”有人咕嘟嘟灌下一碗酒,继续道,“有长公主相护,敢在御前刺杀国师不说,竟能勾得兴国寺最清傲的高僧弘仁还俗!可惜啊,这样的奇女子,往后再也无缘得见咯!” “小弟倒是有幸听过容娘子唱曲,那把嗓音,听得人耳朵发酥,隔着帷幕,那身段也叫人想入非非。弘仁大师再高傲,他也是个男子,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堂下有人附和。 “这个美人关,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过的。”又一人唏嘘道,“我们家日日往兴国寺送菜,有幸比诸位多知道一些。” “听说兴国寺戒律森严,弘仁大师又是戒律堂首座,触犯色.戒,他自断一臂。只用了些止血的药,忍着疼,在佛前跪上足足三日三夜,才服一粒止痛的药,去公主府寻容娘子。” “为个女子,还是烟花女子,值得吗?”有人摸摸左臂,眯起眼睛质问,仿佛已经能感觉到疼。 “值不值得,那得问大师。”有人笑他,“你也别心疼胳膊了,换做是你,就算有胆子断臂,也没命撑到抱得美人归。” 雅间,萧青鸾捧起茶盏,浅饮一口,微微叹息。 不是她不想留容筝,实在是薛玠的苦肉计太狠。 北疆战事,时有消息传来,茶楼中的消息,还没她在宫里听到的全。 可萧青鸾不想入宫打听,这几日入宫,总能听到皇嫂语气轻蔑说薛玠。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当年就该让他病死,也好过让他这般辱没门风。他早死的姨娘性情柔顺,怎的生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狂徒。” 脑中再次回响起薛皇后的话,萧青鸾仍忍不住拧眉,皇嫂一遍遍说与她听,其实是皇嫂看不起容筝。 没当着她的面咒骂容筝,也没怨她护着容筝,数落薛玠,便成为皇嫂对她表达不满的方式。 “五妹?”楼下传来一道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萧青鸾微微倾身,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楼下看。 一眼认出,下面身着锦衣,摇着折扇的,是曾被她扔入青菱河的齐轲。 方才听到他唤五妹,所以他挡住的小娘子,便是齐家唯一的庶女齐淑么? -- 第93页 “三哥来喝茶吗?”齐淑怀中抱着一只蓝布包,上面印着一行白色字迹,龙飞凤舞,是茶楼旁边书局的名字。 她把书交给身侧丫鬟,冲齐轲施礼,柔声问:“母亲可安好?” “挺好的。”齐轲见身边几个弟兄盯着齐淑瞧,随手把人哄去茶楼里,这才冲齐淑道,“妹夫一去数月,五妹不若回府住几日,陪母亲说说话,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趣。” 齐淑听着,面上笑意微微凝滞,一个人在家中看看话本,比回府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有趣多了。 “多谢三哥美意。”齐淑施礼,便要借故离去。 却又被齐轲拦住:“诶,我话还没说完呢!” 对上齐淑微诧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就想问问,妹夫去到北疆,可有寄家书回来?他身边缺不缺人,跑腿的也行,要是缺人,你让他给父亲写封信,召我去北疆呗!” 嗤,萧青鸾没忍住,笑出声来。 “谁敢笑小爷!”齐轲抬头,循声望去,见是萧青鸾,愣了愣。 萧青鸾望着他,随口道:“你可别难为霍夫人,霍副将缺不缺人,总不会缺你一个。” 说罢,还冲身侧茜桃笑笑:“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宁缺毋滥。” 用意浅显直白,本以为齐轲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竟咧嘴笑开,“原来是长公主,您可以笑,随便笑,嘿嘿!确实是我不自量力了些。” 随即,也顾不上齐淑,抬脚便走进茶楼,朗声道:“掌柜的,公主那桌,记在小爷账上!” 他声音大,齐淑和楼上的萧青鸾都听得清楚,四目相对,皆是惊愕。 齐轲莫不是受不住刺激,坏了脑子? 待齐轲在雅间外一通恭维之后,萧青鸾才明白,自己冲动之下刺死国师,竟然连齐轲也心生崇拜。 可见百姓们的内心,比皇兄想象的,要强大许多。无意中替自己捞得好名声,倒是意外之喜。 回府时,萧青鸾顺便让人把齐淑请入府中。 齐夫人不喜齐淑,往常各种赏花宴,有时顺便带她赴宴,也只为博个贤名,从未将她引荐给任何贵人。 第一次离长公主这般近,齐淑紧张地攥紧帕子,目光低垂,不敢乱看。 “霍夫人不必紧张,本宫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萧青鸾笑着宽慰她。 可齐淑更紧张了,长公主想说话,京中多少高门贵女等着,哪里轮得上她? 看得出来,自己的宽慰收效甚微,萧青鸾也不再寒暄,直截了当问:“不知霍副将几日寄一回家书?信上可有说起北疆战事?他……们可有受伤?” 一直没听到齐辂的消息,她也不好直接打听。 话刚问出口,心下便把齐辂骂了数遍,留下一枚没刻完的小印有何用,不如隔几日寄封信报平安。 可转念一想,萧青鸾有懊恼,她以什么身份要求他报平安呢?她算是他的什么人? 原来是关心北疆战事,齐淑稍稍松了口气,斟酌片刻,柔声道:“夫君每三日写一封家书,战事倒提的不多,皆是报平安的话。” “四哥功夫好,没受伤,夫君受了些皮外伤。下面的兵士也有伤亡,好在圣上体恤将士,拨了不少伤药,还承诺给每位阵亡的兵士家眷一百两银子做抚恤,军心倒是安稳。” 话匣子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见萧青鸾听得双眸明亮,她又道:“夫君在信中,屡次夸赞四哥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旷世良将,从前他就时常夸四哥,如今和四哥一道上阵杀敌,可高兴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话,齐淑面色一白,解释道:“公主恕罪,夫君并非盼着打仗之意。” “本宫明白。”萧青鸾摆摆手,倒是喜欢她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喜悦,浅饮一口花茶,冲齐淑道,“本宫喜欢听你说这些,往后你每隔三日便来府中,陪本宫说说话吧。” “是。”齐淑战战兢兢应下。 出了公主府,紧紧抱着长公主赏赐的几册话本,齐淑才后知后觉明白。她说夫君三日寄一次家书,长公主正好要她三日来一次公主府,公主不是想找人说话,是想听她说说北疆之事啊? 北疆,一场鏖战刚结束。 齐辂除去兜鍪,解下染血的银甲,步入军帐。 见副将霍敬臣正对着一张纸笺发笑,平日粗犷的他,唯有收到家书,才会如此。 “五妹的家书?”齐辂随口问。 继而,走到沙盘前,长身而立,凝神深思。 “对,淑儿寄来的。”霍敬臣拿起家书,冲齐辂晃两下,“你猜她在信里写的什么?” 五妹夫妇间的乐趣,齐辂并没有心思探知,闻言,笑而不语。 霍敬臣不在意,重新折好纸笺,放回带锁的锦匣中,走到齐辂身侧道:“淑儿偶遇长公主,被长公主叫去府中说了几句话,她吓得不轻。长公主却似乎很喜欢听她说北疆战事,命她每三日去一次公主府。” “没想到长公主会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可我也不能多说,泄露军机要杀头的!”霍敬臣笑着,语气夸张。 “你几日寄一回家书?”齐辂身形一滞,猛地侧眸问他。 他眸光深沉,霍敬臣看不懂,愣愣应:“三日啊。” 话音刚落,便见齐辂冷肃的眸底,无边的笑意漫开:“五妹得了这差事,妹夫自然要支持。只要不涉及紧要军情,不妨多写一些,好叫五妹在长公主面前有话说。顺便也替我报个平安,若父亲问起,也免得我多写一封家书。” -- 第94页 霍敬臣一思量,觉得齐辂说得很有道理:“好,四哥果然思虑周全!” 入夜,帐外朔风凛冽,帐内响起霍敬臣熟睡的呼噜声,齐辂暗自提笔,写下一封家书。 打开锦匣,同先前写的几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放在一处。 原本怕小姑娘忘记他,才写家书,又怕她担心,才犹豫着没寄出。 如今,听说小姑娘心里惦着他,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齐辂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心下柔软一片。 他将锦匣抱在怀中,微微垂眸,目光温柔落在锦匣上。 先留着,等回京,娶到她,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一封念给她听,亲眼看着她如何为他心疼,岂不更有趣? 第46章 大婚(二合一) 被人捞至马背上,狠狠…… 明日率骑兵突袭北剌, 此去或许会耗费一些时日。 有一事,齐辂不想再等。 他提笔,又写下一封信, 不是给萧青鸾,而是写给定国公。 五日后,早朝之上。 定国公从侧前方, 走到御殿中央,躬身请旨:“北疆将士冒雪深入北剌,已有数日,老臣无能, 愿为将士们添喜助威,恳请圣上为犬子陆修和长公主殿下赐婚!” 赐婚添喜,这是定国公想出来的? 国公爷果然是老了,再往前二十年, 他只会披甲上阵助威。 陆世子自回来就没露过面, 听说身子不好。定国公嘴里说着为北疆战事添喜气, 私心里不会是想让长公主下嫁冲喜吧? 群臣默默想着,悄悄打量萧励脸色。 上首, 萧励端坐龙椅上,隔着冕珠凝睇定国公, 思索他的真实用意。 皇妹曾去国公府探望陆修,也亲口同意嫁给陆修。 萧励问过清修的太后, 母后也无异议, 只说若国公府求娶,皇妹便嫁。 赐婚是早晚的事,眼下定国公请旨,萧励并没有理由拒绝。 可他心下仍有疑虑, 默然片刻,问定国公:“世子的病可治好了?要不要等世子身子养好,朕再降旨赐婚?” 闻言,朝臣们齐齐望向萧励,眼中俱是愕然,圣上护妹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些。 是怕陆世子身子不行,委屈了长公主? 便是怀疑,也不能这般直言不讳呀,定国公听着,不定心里结出什么疙瘩。 “圣上放心,犬子身体已恢复大半,可以亲自迎亲。”定国公唇角含笑,心下却无奈。 为着儿子那点小心思,他这把老骨头也算尽心尽力了。 “既如此,朕便拟旨赐婚。”萧励应下,神色却微微僵硬,心里不好受。 终于能把顽劣的皇妹下嫁出去,有人管着她了,为何他会有种嫁女儿的不舍? 不,比嫁女儿还难受,他会有许多公主,可就这么一位皇妹。 “皇妹性情率直,还请国公叮嘱世子,多顺着她些。”萧励盯着定国公,眼神殷切。 定国公躬身应是,垂首时,唇边短须却微微触动。 哪里需要特意叮嘱,他只盼着儿子成婚后,别追着长公主住到公主府去,就谢天谢地。 朝臣们听着,却是哑口无言,幸而定国公胸怀宽广,换做旁人,谁愿意儿子娶个菩萨回去供着? 性情率真?圣上措辞未免过于谦虚,长公主那分明是张扬跋扈,心狠手辣。 原本以为陆世子能被找回来,是福大命大,可娶到长公主,却不是什么好福气。 一时竟让人难以抉择,究竟是找回来好,还是找不回来好。 甭管心里多同情定国公,朝臣们面上皆带着笑意,连声向定国公道喜。 “不知国公爷想将世子婚期,定在年前还是年后?”顺天府张大人捋着胡须问,“到时下官也去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既是为北疆将士添喜助威,我想定在大军凯旋之日,最为适宜。”定国公想着儿子信中交待的话,不由莞尔,儿子真是多一日也等不及,生怕不够风风光光,“只是,还得钦天监算算日子。” 后面句自然是官话,在场朝臣们都懂。大军凯旋,本就是选钦天监算好的吉日入京。 看来,国公爷还真的一门心思在为北疆将士考虑,方才怀疑他有私心的朝臣,当下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过狭隘。 半个时辰后,传旨太监到长公主府宣读赐婚旨意。 萧青鸾愣然片刻,面上含笑,接过圣旨,转身往寝殿方向去。 转身的一瞬,面上笑意倏而淡下来,指骨紧紧攥住明黄圣旨,面色微微发白。 茜桃递上赏银,传旨太监忙不迭地接过,欢欢喜喜回宫复命。 回到寝殿,听见身后脚步声,萧青鸾没回头,背着身子,合上殿门:“都不必进来,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背靠着门扇,缓缓蹲下来,萧青鸾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她心里也像空了一块。 攥了攥手中明黄圣旨,萧青鸾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很快,她会要嫁给陆修。 美眸闪着晶莹,但她没有哭,甚至弯起一丝笑。 上到公主,下至平民,有多少女子是真正嫁给心爱之人的? 她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而且她喜欢的男子志向远大,虽不会娶她,却早早言明,不曾骗她。 如今,她可以毫无负担,嫁给该嫁之人,已比许多人幸运。 -- 第95页 萧青鸾缓步绕过屏风,行至榻边,纤手取过枕边羊脂玉印,将圣旨放在先前放玉印的位置。 她坐到榻边,将小小一枚玉印捧在掌心,盯着底部四角艳丽的龙爪花,眸光温柔,轻道:“你要早些回来,看看本宫穿嫁衣的模样。这一次,本宫未曾勉强你,你来饮一杯喜酒,我们便各自安好,好不好?” 随后,她起身,将玉印放在妆奁侧锦盒中。 抬手摘下鬓边摇曳的金凤南珠步摇,取过一支金累丝红宝石花簪,对镜细细插在鬓边。 闭上眼,忆起他亲手将花簪插在她发间那晚,萧青鸾娇艳的唇瓣微微发颤。 半月后,婚期定下来,正是大军凯旋入京之日。 萧青鸾立在廊下,捏着一根草茎,逗画眉鸟。 晨起,心口便闷闷的,不舒服,用过早膳,仍旧如此,说不上为什么。 “翠翘,你觉不觉得咱们主子最近都不笑了?”茜桃侍立一旁,望着萧青鸾稍稍单薄的背影,一脸心疼。 不仅不笑,吃的也少。 主子是放不下齐大人,不愿意嫁给陆世子吗?茜桃心下想过无数遍,可她不敢问。 翠翘点点头,叹道:“公主不开心。” 言罢,她忽而眼睛一亮,侧首望着茜桃:“公主喜欢听霍夫人说话,每次霍夫人来,公主都能开心半日,要不我去请霍夫人?” 嘴里在问茜桃,实则她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萧青鸾。 茜桃也觉得她说的不错,同她一起瞧瞧打量自家主子,半晌,没听见萧青鸾反对,便冲翠翘使了个眼色。 往常霍夫人都是三日来一次,这才两日。 倒也没什么,只要公主能开心,她们巴不得霍夫人暂且住进公主府。 谁知,翠翘刚出府门,正好碰到齐淑在外求见。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齐淑额角却隐隐有汗意,显然是急急忙忙赶来。 “出了什么事?”萧青鸾问。 噗通一声,齐淑重重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哽咽恳求道:“齐将军遭小人暗算,性命垂危,求公主帮忙找到霍神医,救救我四哥!” 咚,萧青鸾似乎听到心口巨石落地的声音,砸地她心尖一震。 “齐……将军现在何处?”萧青鸾攥紧指骨,眼睛一眨不眨,忍着眸中刺痛,竭力稳住心神问。 “这是夫君要臣妇交给公主的。”齐淑取出一封信。 萧青鸾展信一看,眼前一阵晕眩。 上面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齐辂的笔迹,笔力明显不够,纸笺上还沾着点点殷红,似是血迹。 战事正在紧要关头,一切部署妥当,若主将重伤之事传扬出去,必将动摇军心。所以齐辂托她寻找霍神医,却不让她惊动朝堂。 “他受的是什么伤,随军太医为何不能治?”萧青鸾嗓音微颤。 他那般狡猾的人,为何会遭小人暗算?会不会是他听说赐婚之事,故意用苦肉计来让她心疼? 明知他不会拿此事开玩笑,可萧青鸾宁愿只是苦肉计,她不想他有事,一点也不想。 “夫君说,四哥率精锐骑兵深入北剌腹地,同北剌激战之时,骑兵中出了叛徒,拿火铳背后偷袭四哥。”齐淑说着,眼泪簌簌而落,“火弹从背后打中四哥左肩下三寸位置。” 那是靠近心口的位置。 萧青鸾心下猛然揪紧,有些喘不过气,指尖微颤,手中信笺翩然落在冷硬的地砖上。 “茜桃,告诉燕七,令所有暗卫出京寻找霍神医踪迹。”萧青鸾松开齿关,淡淡吩咐,“若有人起疑,就说本宫找霍神医替陆世子看病。” 北疆大雪纷飞,朔风凛冽。 军帐中生着一大盆火,暖融融的,齐辂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公子,霍副将已派人去找霍神医了,您一定要撑住。”行川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说话,时而看一眼红泥火炉上熬着的药。 药罐上冒着热气,盖子里传来阵阵咕噜声。 齐辂能听见行川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体内生机正一点一点流逝。 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心口痛得几欲裂开,可一想到她,痛意似乎变得缥缈,不再那般难捱。 赐婚旨意已下,她还在等着大军凯旋,等着他回去娶她。 他费尽心思,叫她时时惦着他,想要给她最大的惊喜,绝不能让她失望。 行川的声音变得杳远,齐辂感到自己气息也变得轻缓,他开始害怕,越来越怕。 只想着逗她,迟迟不曾向她言明身份,若他果真命丧于此,是不是上苍对他的惩戒?来生,他还能幸运地遇见她吗? 若这一世再负她,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无边的痛楚中,昏昏沉沉,齐辂心下一遍遍告诉自己,撑下去,必须撑下去。 一日后,霍神医出现在军帐中,终于替齐辂护住心脉,捡回一条命。 “多谢神医。”齐辂睁开眼,面色苍白道谢。 虽起不来,声音又低又轻,却能感觉到性命保住。 “不必谢我。”霍庭修将带血的纱布递给身侧的徒弟季艺姝,又取过配好的伤药,重新替齐辂包扎,“是你自己命硬,老天不收,换做旁人,根本等不到我出手。” 霍庭修起身,朝门口方向走两步,又停下,侧眸望向季艺姝:“姝儿,走了,北疆天寒地冻,咱们早些回京。” -- 第96页 说罢,将厚重帐帷掀开一角,俯身走出去。 风雪中,季艺姝骑在马背上,大半张脸隐在风帽中,侧首望向霍庭修,笑着赞道:“师父,您真是神机妙算!” 霍庭修含笑摇头:“为师只懂医理,哪会神机妙算?碰巧来北疆看看战事,也是他命不该绝。” 他虽看不起萧氏皇族,可这江山是大琞万民的。刀剑无眼,他怕战事有什么变故,特意转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救下那小子,倒也是缘分。 再晚半日,神仙也难救。 寻找霍庭修并不容易,他惯常神出鬼没,待暗卫来向萧青鸾禀报时,霍庭修已回到钟灵山。 而在此之前,萧青鸾已从齐淑处得知,霍神医碰巧去过北疆,齐辂已然转危为安。 又半月,府门前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北疆捷报传来,此战大获全胜,不仅将北剌铁骑赶出数百里,甚至生擒北剌主帅。 北剌汗王亲自写下降书,并献上七皇子完颜懋为质,保证此后五十年不犯北疆分毫。 “好!”萧励捏着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热血沸腾。 父皇在位时,没做到的事,他做得更好! “传朕旨意,封主将齐辂为靖宁侯,副将霍敬臣为镇北侯,其妻齐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大军尚在路上,旨意已下,齐太傅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两。 “太傅大人果然教子有方,一门出了两位侯爷。”朝臣们嘴里奉承着,都想取经。 齐太傅一高兴,难免多喝两杯,回府后,难得没顾齐夫人脸色,径直走去齐淑生母樊姨娘的院子。 “淑儿获封诰命,你高不高兴?”齐太傅展臂,望着温顺地替他宽衣的樊姨娘,脑中忆起齐淑刚出生的时候。 他就齐轶、齐淑两个女儿,大女儿齐轶性子比夫人还倔,樊姨娘性子软,他便想多宠着些乖巧的小女儿。 可夫人不喜樊姨娘母女,为了家中和睦,也为着不做出宠妾灭妻的浑事,他便主动远着她们母女,夫人刁难她们,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没想到,性子柔顺如面团的小女儿,竟是个有后福的。 “老爷高兴,妾身就高兴。”樊姨娘柔声应。 “你呀。”齐太傅轻笑,“也就是柔顺不记仇的性子,才能生养出淑儿这样的好女儿。” “都是夫人教的好,妾身不敢妄自居功。”樊姨娘将他外衣挂在荔枝木衣架上,回身,却见齐太傅提笔写着什么。 她走上前,借着暖黄灯光一看,登时面颊泛红,老爷为老不尊,竟如十余年前一般,写情诗赠她。 院子里处处是齐夫人安排的人,翌日,这首即兴写下的情诗,便落到齐夫人之手。 那人本想邀功,没想到齐夫人神色恹恹道:“往后这种事,不必来禀。” 齐淑的夫婿正受圣宠,齐辂那个养不家的,又跟齐淑夫妇交好。她若此时对樊姨娘发难,多年来维持的贤名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首情诗罢了,她眼皮子还没这么浅。 霍神医回到钟灵山的消息传开,定国公亲自带着陆世子上山求医。 萧青鸾听到茜桃禀话,默然片刻,轻道:“陆世子能上山求医,想必身子确实好了许多。” 对着自己的丫鬟,她也没拆穿陆修,心里却有些发愁。 大军凯旋在即,婚期只剩几日。霍神医纵有天大的本事,能在短短几日内,治好陆修的哑病和毁容的脸吗? 前些日子,她曾在佛前许愿,若齐辂能活着回来,她就心甘情愿嫁给陆修,再不惦记齐辂。 可婚期将近,一想到要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张毁掉的脸,萧青鸾便觉遍体生寒。 “公主,尚衣局送来凤冠和嫁衣。”翠翘笑盈盈进来禀道,“公主可要试试?” “不必。”萧青鸾摇摇头,尚衣局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放着吧。” 说完,坐到美人榻上抚琴,看也未看那嫁衣一眼。 翠翘放下嫁衣、凤冠,和茜桃一道退出去,两人强挤出的笑意淡下来。 “公主这样,真让人心疼。”茜桃朝殿门里望一眼,轻叹。 翠翘点头:“谁说不是?公主分明不想嫁陆世子。” 想到婚期,翠翘蓦地眼皮一跳:“公主大婚之日,正好是齐大人回京的日子,你说……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你也觉着齐大人喜欢咱们主子?”茜桃讶然问。 话音刚落,便见翠翘连连点头,她的眼皮也随之一跳。 夜凉如水,萧青鸾着合欢红细绸寝衣,坐在妆镜前,把玩着那枚羊脂玉印。 茜桃替她梳着发,见到她手中玉印,忍不住道:“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国公府送聘礼来,来人说世子爷的私印并未在列,他亲手刻印,待刻好后亲手交给公主。可五日后便是婚期,世子爷的私印却还没送来。” “没送就没送吧,不必在意。”萧青鸾手上动作一顿,将玉印放回锦盒。 又拉开妆镜下最大的抽屉,把锦盒放进去,缓缓关上,看不到,便可以不去想。 “公主不在意,奴婢替公主委屈。”茜桃一肚子话想说,可看到镜中萧青鸾落寞的脸色,她又生生咽回去。 下聘时,夫家会把郎君的私印送来,交予待嫁娘子,以示信任和诚心,这是大琞建朝以来便有的规矩,哪家高门大户不晓得? -- 第97页 寻常百姓家不在意,公侯之家却最是在意这些规矩。 自家主子本就嫁的不欢喜,还被如此怠慢,茜桃心下很不服气。 婚期一日比一日近,萧青鸾心下既失落又紧张。 她盼着大婚之日,能再看齐辂一眼,又怕他说出什么没皮没脸的浑话,动摇她嫁给陆修的决心。 不愿再胡思乱想,却又无事可做。 萧青鸾身披氅衣,斜倚美人靠,望着宫苑上方高远的天穹,有些怀念容筝在府中的日子。 “公主,属下带来一个人。”燕七现身禀报。 “什么人?”萧青鸾抬首,淡淡问。 “国师大人的接生产婆。”燕七递上产婆画押的状纸,回禀,“国师身死之后,属下便命人去请,李婆婆终于肯开口,也愿意去顺天府作证。” “她的嗓子是被国师毒坏的,发音艰难,她告诉属下,国师确实生在大琞百年,却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非但不是祥瑞,反而是不祥之人。” “本宫便不见了,直接送去顺天府吧,待结案,再把人好生送回宁阳府。”萧青鸾朝掌心轻哈一口白气,拿掌心捂了捂有些冻僵的耳尖。 站起身,正要朝寝屋走,却听燕七继续道:“还有一事,属下无意中查到,当年吴嫔娘娘宫里的宫女,还有一人尚在人世,公主可要见见?” 吴嫔宫里的宫女,事关甄太医吗? “带她过来。”萧青鸾侧眸吩咐,美目终于恢复些许神采。 “是。”燕七躬身应,心下松一口气。 主子有事可忙,总归好过一些。 暖阁中,萧青鸾坐在珠帘内美人榻上,手中握着一卷随手拿的话本,冲珠帘外布衣妇人问道:“你当年确实在吴嫔宫里当过差吗?怎么出宫的?” “民妇不敢欺瞒长公主。”妇人匆匆朝珠帘里望一眼,对上萧青鸾随意睇来的目光,忙收回视线,额头恨不能低到地毯上去。 “公主恕罪,民妇当年确实使了些手段。”妇人吓得手脚冰凉。 想到家中老小,咬咬牙道:“当年民妇正好满二十五,到出宫之年,名单也定下来,出宫的时间就在那几日。可出了甄太医之事,先帝要杀所有当值之人灭口,民妇怕死,足足花掉五十两银子才买通管事太监,得以蒙混出宫。” 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咬字极重,显然,如今想起,仍会心疼银子,不似作假。 “你们亲眼看到吴嫔和甄太医私通了?”萧青鸾直白问道。 说完,美目盯着妇人,无形中的威压迫得妇人喘不过气。 “没有,没人看到。”妇人连连摇头,“民妇记得清楚,那日吴嫔娘娘身子不适,屋子里燃了醒神香,甄太医替吴嫔娘娘诊脉,半晌没出来。奴婢的姐妹素莲敲门进去看,却见娘娘和甄太医双双昏迷,躺在榻上,贴身服侍的宫婢不见踪影,香炉也不见了。” 可惜,帝王颜面比天大,这般拙劣的手段,也能害得甄氏全族蒙冤。 那位贴身宫婢,不消说,定没命活到现在。 “下去领赏,往后就怕此事忘掉,好好过日子。”萧青鸾没追究她用心计逃过一劫。 放人出府前,燕七盯着妇人写下陈词,画押,又听从萧青鸾吩咐,把两份供词一道送去顺天府。 转眼便是大婚之日,萧励昭告天下,为太医甄直平冤昭雪,恢复定国公府甄氏诰命之身,令封甄太医独女容筝为婉柔县主。 似是为了庆祝,新冬第一场雪纷扬洒落。 长公主府,处处红灯、红绸,满是喜气。 凤冠之上蒙着鸾凤和鸣盖头,金丝银线绣成,大红云锦边缘垂着一指长的明黄流苏,艳丽又贵气。 轻雪落在红毯上,萧青鸾双手端于身前,身姿笔直,一步一步踏过轻雪,朝府门外走去。 远远的,似能听到铿锵的兵甲声,是大军已入城了吗? 那么,齐辂会入宫面圣,还是会来观礼? 长街上,千军万马整齐划一,迈着同样的步幅,朝皇城走去。 最前方的战马上,齐辂端坐着,听到喜乐声,侧首冲霍敬臣一笑:“四哥先走一步,记得替我向圣上告罪!” “四哥你去哪儿?”霍敬臣话刚喊出口。 只见齐辂身后大氅猎猎翻飞,裹挟一身风雪,疾驰如电。 公主府外,萧青鸾立在喜轿外,听到马蹄声,盖头下的玉颜扯出一丝浅笑。 她稍稍提起绣工繁复的裙摆,露出大红绣鞋,躬身便要往喜轿里钻。 忽而,身后一阵猛烈的疾风横扫而来。 听到无数的人惊呼,连喜乐也骤然停下,萧青鸾身形登时僵住,悬起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她下意识侧首,抬手捏住一角流苏,稍稍撩起盖头,想看一眼。 纤白的指撩起一角流苏,明黄的穗子疯狂飞动在眼帘。 尚未看清面前一身甲胄之人的脸,萧青鸾纤腰被一只长臂揽住。 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捞至马背上,狠狠扣在怀中。 身后甲胄坚硬冰冷,他微微喘着气,气息熟悉又陌生。 可她知道,是齐辂。 萧青鸾冷寂数日的心,倏而窜起一团火,几乎灼去她全部理智。 明知不该,她心下竟是欢喜更多,仿佛看到所有思慕都得到回应。 -- 第98页 “齐辂,放手!”萧青鸾凝着最后一丝理智,狠狠掰扯腰间的手。 可他手臂似是钢浇铁铸,任她如何掰扯拍打,依旧纹丝不动。 “不放,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不放手。”齐辂清湛的眼眸晶亮,神采飞扬。 马儿朝前奔去,将喜乐和迎亲队伍悉数抛在身后,耳畔风声呼啸,萧青鸾按住盖头,侧眸望他,眸光盈盈。 寒风吹起盖头,露出大半凤冠,以及凤冠下美艳无双的小脸。 “夫人今日甚美。”齐辂凝着她,轻笑赞道。 “本宫是陆修的夫人。”萧青鸾齿关打着颤。 一瞬的欢喜过后,是无尽的恐慌无措。 齐辂竟敢于大庭广众,做出抢亲之举! 皇兄会如何?定国公会如何?还有身后迎亲轿子里的陆修呢? 她不敢想,这桩婚事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看到,大婚之日,她被战功赫赫的靖宁侯掳走了。 “臣知道,因为……”齐辂俯身,凑至她红红耳尖,轻笑,“臣就是陆修啊。” 第47章 喜房 他气息凝滞一瞬,膝盖开始隐隐作…… 马速慢下来, 耳畔风声也变得轻缓。 喜乐声近,盖过远处千军叩谢圣恩的呼声。 最清晰的,是她的心跳声, 咚咚,擂鼓一般。 萧青鸾身形僵住,气息凝滞一瞬, 蜷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吐出一口白气,轻问:“你说什么?” 没等齐辂开口,萧青鸾便听见定国公的声音:“成何体统!” 萧青鸾愣愣循声望去, 却见马儿已到国公府前。 耳边是齐辂含笑的嗓音:“多谢父亲成全。” 马背上,齐辂长臂环住萧青鸾,凤冠上的盖头被风吹开,很不合规矩。 定国公想训一句, 可听到儿子言谢, 心口被突然而至的动容塞满。 他绷着脸, 负手往阶上走:“大喜之日,休要再胡闹, 宾客还等着,莫误吉时。” 倏而, 心中所有疑惑云消雾散,萧青鸾明白过来, 齐辂就是陆修! 所以, 她会在国公府遇见他,他总隔着屏风见她,不肯开口,不敢露脸。 甚至说服定国公, 连同整个国公府一起骗她。 “陆修,戏耍本宫,是不是很好玩?”萧青鸾忍着汹涌的怒气开口,嗓音却控制不住,微微哽咽。 她挣扎煎熬之时,陆修就在一旁恶劣地点火,欣赏她的煎熬,甚至心中还在窃喜。 一想到这些,萧青鸾恨不能将他推下马去,折回公主府。 感受到她的怒意,也知她素来冲动,陆修有些慌神。 知道他是陆修,她不是该惊喜吗?怎么快气哭了的模样? 门里门外许多人看着,笑说着什么。 陆修没心思管别人如何惊讶,稍稍松开扣在她腰间的手,温声哄:“夫人,吉时已到,先行婚礼,待回到锦箨院,为夫任你处置可好?给你跪下都成!” 他演这么一出戏,将她耍得团团转,还有脸央求她配合完成大婚之礼? 萧青鸾别过脸,不想理他。 可听到最后一句,她眸光微闪,扭头瞥他一眼:“好啊,我的好夫君。” 她连说两个好字,陆修却明白,她心情很不好。 翻身下马之时,陆修心下懊恼,或许,他是玩得有些过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她嘴硬心软,最是好哄。 萧青鸾抬手将盖头盖好,理顺明黄流苏,遮住姣好容颜。 满堂宾客的欢呼声中,陆修一身战袍,抱着她,一步一步朝正堂走去。 大红盖头隔绝视线,看不到她此刻神情,陆修眉眼温暄,凝着盖头上吉祥的鸾凤和鸣绣纹,下意识收紧臂弯。 心口被软软的情绪填的鼓鼓囊囊,几乎要溢出来。 如愿以偿,娶到心尖上的人,比打多少胜仗,更让他欢喜。 萧青鸾坐在上首,陆修立在她身侧,接过定国公递来的茶盏,稳稳放到她手中,轻声提醒:“小心烫。” 说完,周遭观礼的亲眷,满堂哄笑。 饶是心中有气,萧青鸾仍羞得面颊发烫。 幸而有盖头遮住,没人能瞧见。 茶盏捧在手心,温温热,茶汤必然不会烫,陆修定是心虚,才殷勤至此。 捧起茶盏,抬袖挡在盖头下,萧青鸾轻抿一口茶汤,便放下吉服广袖,将茶盏重新递给陆修。 国公夫人身子不好,没来向萧青鸾敬茶,倒也没人提,私下里却少不了一番议论。 “你们说,国公夫人是真的身子不好,还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紫衣妇人沉声问,又补上一句,“虽说圣上已替甄太医平反,可甄氏一族没了多少人,灭族之恨啊。” “心里知道就行,你少说两句吧。”蓝衣妇人瞥她一眼,“不愿意又如何?老子能拗过小子吗?” “国公爷竟把咱们都给骗了,原来靖宁侯齐辂就是国公府世子爷陆修。侯爷曾护送长公主下江南,又好生生把人护送回来,百年才修得同船渡,你们说这得几世修来的缘分?” 话音刚落,有人把一直默默不语,降低存在感的齐夫人拉过来:“诶,齐夫人,您何时知道侯爷便是世子爷的?怎么也没跟我们通个气?” 所有视线集中在她脸上,齐夫人数十年的涵养,险些破裂。 她神情僵硬,启唇道:“侯爷特意叮嘱,不让张扬。” -- 第99页 言罢,心下悔恨不已。 早知当初买下的事国公府世子,她定然养在身边,也好过如今替别人白养十几年儿子,儿子还不念半点恩情。 再一想,她曾为陆修和谢冰若定下婚约,想拿陆修替齐轲赔罪,减轻对妹妹的亏欠。如别说恩情,陆修心里该不会记仇吧? 新人回房,定国公派人拦着,也没人敢去闹,索性拉着定国公灌酒。 “你这个老小子,怪不得上回拐弯抹角打听人牙子的事,原来早就知道我儿齐辂就是你儿陆修。”齐太傅猛喝一盏酒。 又把另一只满满的酒盏塞给定国公:“你竟然不告诉我,该罚!” “对,该罚!”顺天府张大人捋着花白胡须,睇一眼邻桌的陆信父子,笑道,“瞒着我们这些外人也就罢了,连亲兄弟也瞒着,你瞧,把咱们陆副尉气得可不轻。” 看到齐辂一身战袍,抱着长公主进来时,陆信的眼睛就几乎要喷火。 现下听到张大人这般说,心下酸意更是止也止不住。 都姓陆,陆修却生来比他会投胎。 如今不仅战功赫赫,还坐拥美人,所有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得了,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爷不高兴了!”陆信霍然起身,喝得脸色涨红,醉醺醺道,“满京城谁不知道我陆信想做世子爷,想娶长公主,他……唔。” 听到儿子一通胡言乱语,陆勇惊出满身冷汗。 赶忙起身捂住陆信的嘴,讪笑道:“犬子喝多就会语无伦次,下官先带他回去,张大人见谅,诸位大人慢用。” 言罢,下意识看一眼定国公,见大哥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多想,才稍稍松一口气。 刚转身,便听定国公吩咐:“明日祠堂祭告先祖,二弟记得早些来。” 他语气淡淡,并无异常,陆勇却听得眼皮猛然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锦箨院,喜房中。 陆修挥退侍从,拿起榻边高几上的喜秤,正要去挑萧青鸾头上的盖头。 却见萧青鸾一抬手,自己掀开盖头,长指攥着盖头团了团,狠狠扔在他身前。 “欺骗鸾儿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好不好?”齐辂攥着盖头,指骨一下一下拨动柔顺的流苏,走到她身前,欲捉她搭在大红吉服上纤白的手。 却被萧青鸾避开,啪地一声,拍了一下他手背。 上回听到他这般唤她,是在梅林中。 彼时是呓语,眼下第二次唤她鸾儿,却是清醒的。 萧青鸾听着,心下微微一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有什么事她早该察觉,却一直未曾留意。 “明知不对,你还骗我!”萧青鸾美目一横,瞪着他。 不对,梅林中,他似乎还说过什么? “臣叫公主当心,莫要被臣这只坏狐狸骗。” 梅林中,他轻佻的笑言,在脑中回响。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萧青鸾眼眸微微眯起,警觉地盯着他。 观她神色,陆修便知她在因何事起疑,若日后告诉她,想必又会惹她生怒,不如此刻坦白,借此谈谈条件? 心念一转,陆修含笑轻问:“若我告诉鸾儿,鸾儿能不能从轻发落?” 嗬,果然是坏透了的男狐狸,竟然还想诓她! “可以。”萧青鸾凝着他,眸光含笑,静等他开口。 闻言,陆修站起身,将手中红盖头放在榻边高几上,又躬身替她摘下凤冠,放到盖头上。 悄然整理好思绪,坐到她身侧。 长臂绕过她脊背,扣住她另一侧纤巧细肩,迎着她明灿眸光道:“其实,我梦中见到的,不止是抢亲之事。” 萧青鸾默默端坐,眉心微动:“哦?那你还梦到什么?” “关于鸾儿的所有事,我都知道,朗儿请我做太傅时,还允我百年之后葬入你的公主陵。”陆修说着,如玉的长指不安分地捻动她吉服领口东珠纽襻。 最后一句,她定然不知,他故意告诉她,鸾儿定会感动,原谅他先前所有哄骗逗弄。 最上方的珠扣松开,半遮半掩,露出细腻雪颈,大红吉服映衬下,活色生香。 萧青鸾垂眸,掰开他捻弄第二粒珠扣的指骨,对上他眸底未及收敛的欲念,笑靥明艳:“陆修,你该不会以为本宫真的会从轻发落吧?” 清越的嗓音勾着一丝绵绵的慵倦,小爪子似的,轻轻挠在陆修心口。 听她要光明正大反悔,陆修动作一滞,凝着她。 “进府前,你说过,为求本宫原谅,跪下也成。”萧青鸾站起身,背对着他,一粒一粒捻开珠扣。 脱下华丽厚重的吉服外衣,任由外衣滑落,堆叠在榻边地毯上。 她身量纤长,腰细似柳,举手投足,美艳娇袅。 心知杀头的刀还未落下来,陆修默默凝着她背影,喉间轻轻滚动。 他攥紧指骨,心下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莫图一时之快,否则把夫人惹得狠了,洞房花烛夜被赶出去,得不偿失。 萧青鸾抬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杏子黄的家常外衣,细细穿好。 转过身,冲陆修眨眨眼:“想当本宫的夫君,须知君无戏言,走,跪着去啊。” 真跪啊?陆修身形僵住,心口飘飘然的绮念纷纷沉淀。 而且,看夫人的架势,是要他出去跪,跪给外面的宾客看吗? -- 第100页 陆修登时大囧,有些骑虎难下。 可大话是他自己亲口说的,该如何收场,才不失体面? “鸾儿,能不能只跪给你一人看?”陆修笑意微僵,语气难得气势不足。 哟,素来爱把人心玩于股掌的他,竟也有今日? 萧青鸾看着,心口郁气不由消散些许。 却忍住,未失笑,秀眉微挑,睥着他:“怎么,你还想丢人丢到外头去?” 啊,原来不是当众下跪。 陆修面上一喜,心下连呼,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向夫人低头不丢人,跪求夫人原谅的,他也绝不是第一个,只要鸾儿能消气,当做房中之乐也未尝不可。 心下想着,陆修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指腹虚虚搭在她后腰处,轻轻抚了抚:“鸾儿果然人美心善,为夫这便跪!” 言罢,他松开手,撩起衣摆便要跪下。 不带一丝犹豫。 萧青鸾忙托住他小臂,止住他跪下的动作,弯唇道:“夫君果然言而有信,不过别急,等我选样趁手的东西。” “嗯?”陆修不解。 思绪飞转,却也想不出萧青鸾要做什么。 “演武房在何处?”萧青鸾微微侧首,笑问,“带我去。” 定国公喜欢收集各种兵器,悉数列放在平日练武的演武房中,萧青鸾早就听说过,只是无缘得见。 天色已暗,前院觥筹交错,府中侍从大多在前院搭手,演武房外只一位小厮守着,正无聊打盹。 陆修和萧青鸾双双进去,小厮行了礼,便在外面候着,脑子却很转不过来。 新婚之夜,侯爷、公主不在喜房,怎的来到演武房? 难道,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略略一想,小厮惊得一激灵,困意没了大半,却垂首敛目,不敢乱听,也不敢乱瞧。 关上门扇,萧青鸾走到演武房中央,细细环顾四周。 忽而,眼前一亮,唇角弯起,心下有了主意,抬脚朝左侧一件兵器走去。 见她像是选中什么兵器,陆修心中莫名。 莫非鸾儿改主意,不要他跪下,要用武力打败他? 他若不还手,随她打,她会不会生气?若真同她对打,她输掉,会不会气得落泪? 今日确实最想看她落泪的模样,合该在喜房软榻上,而不是冷冰冰的演武房。 正想着,只见萧青鸾背对着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件兵器,她艳丽容颜映在兵器尖利的寒光上。 陆修错愕地盯着她手中兵器,长柄上端,纺锤形外,钉着数十根一指长的尖刺,精钢所制,尖端打磨得光亮锐利。 他气息凝滞一瞬,灵台一片清明,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将他神色看在眼中,萧青鸾假作不知。 娇艳唇瓣微微弯起,纤白的指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兵器上的尖刺。尚未挨到,又极夸张的瑟缩回来,似乎怕极。 朱唇轻启,慢条斯理道:“数罪并罚,还是跪狼牙棒最适宜。” 第48章 摆弄 下回再敢放肆无度,你便睡书房…… 喜房中, 她拦住他,说要选样趁手的东西。 陆修脑中回响起她说的话,视线从她手中寒利的狼牙棒上移开, 凝着她明灿眸光,不愿错过她任何细微的眼神。 “鸾儿要为夫跪狼牙棒谢罪,是当真的吗?” “千真万确。”萧青鸾点头, 发间点翠梳篦上镶嵌的东珠,珠辉盈盈。 气势拿捏得十足,张扬果决,可她眼睛并未直视陆修, 稍稍错开些许。 他最是狡猾,若被他瞧出丝毫迟疑,必定又要偷奸耍滑,她偏不让他如意。 屡番哄骗, 她便是再好的性子, 也要着恼。 更何况, 她并不是好性儿,倒要看看, 他究竟是不是诚心知错,敢不敢跪。 “好。”陆修微微敛眸, 掩饰眸底清浅笑意。 小娘子学会诈他了,那便看看最后是谁受到惊吓更多? 轻应一声, 他伸出手, 将狼牙棒长柄稳稳握在手中。 另一手抬起,一下一下勾缠她颊边细柔青丝:“鸾儿叫我一声夫君,我便跪,便是失血过多而死, 也不枉此生。” 失血过多而死?萧青鸾面色一白,蓦地忆起,他才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不过月余。 大喜之日,他偏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存心的吗? 萧青鸾咬咬牙,别开脸,绝不肯向他低头:“再胡言乱语,本宫便回房写休书!” 见他仍无动于衷,似乎就等着她唤声夫君,萧青鸾美目一横,嗔怒催促:“你跪是不跪?” “夫人有命,不敢不从。”陆修轻笑。 诱哄不成,看来得换换计策。 心念流转,他松开长柄,狼牙棒立时倾斜倒下。即将砸上地面时,他足尖一勾,轻巧托住,稳稳放到地砖上。 继而,撩起衣摆,微微屈膝,毫不犹豫朝狼牙棒尖刺上跪去。 萧青鸾长睫颤颤,攥紧指骨,忍了又忍。 终于,一把推开他,泪珠不争气地落下来:“你走开!” 明知该罚他,让他长长记性,往后不许戏耍她。 可他真要跪,她竟然会舍不得,甚至被他的举动吓得心惊不止。 萧青鸾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更不想让陆修看到她泪眼濛濛的模样。 推开陆修后,她别开脸,跨过狼牙棒的长柄,大步朝门口去。 -- 第101页 忽而,纤腰被人从身后扣住,捞入臂弯。 他微微躬身,长臂绕过她膝弯,将她横抱起来,薄唇含笑,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上轻轻一触:“鸾儿舍不得,便罚为夫抱你回房可好?” “谁要你抱?”萧青鸾欲捶他,拳风挥起来,又顿住,摊开指骨,去推他,“放我下来!” “不放。”陆修轻笑,抬脚勾开门扇,凝着她道,“费尽心思骗到的美娇娘,哪里舍得放?” 话音刚落,忽而察觉哪里不对,陆修抬眼往院中望去,却见定国公领着霍敬臣等人,刚进院门,便齐齐顿住。 数道视线望过来,各有各的惊诧。 陆修脚步一滞,下意识侧身,挡住众人看向萧青鸾的视线。 察觉到他的异样,萧青鸾疑惑不已,顾不上推他,纤白的手搭在他肩头,想借力撑起身形,看看怎么回事。 刚有所动作,便被他按回去护住。 “你们怎么来了?”陆修唇线抿直,面上一派淡然。 霍敬臣率先反应过来,朗声道:“四哥,兄弟们随你征战数月,竟然刚才得知你是国公府世子爷,成亲还要兄弟们不请自来,不讲义气啊!” 在北疆时,陆修用兵如神,治下严明,不怒自威。 眼下他护妻的模样,同往日千差万别,另一人也忍不住附和:“对啊!难怪侯爷没来得及面圣就策马跑掉,原来是着急迎娶长公主。” “侯爷舍不得放下美娇娘,兄弟们来找谁喝酒啊?”余者哄笑。 皆是行伍之人,喝酒倒是其次,他们是为见识国公府演武房中的兵器而来,没想到一双新人不在喜房,竟从演武房出来。 听到哄笑声,萧青鸾登时羞囧难当,明知众人看不见她,仍忍不住将发烫的面颊埋进陆修襟前。 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收回来,缩成一团,像只收起爪子的猫。 陆修心下柔软一片,佯怒赶人:“自己喝酒去!再多言,各打五十军棍!” “哈哈。”众人心领神会,互相招呼着走出院门,“走啦,喝酒去!” 霍敬臣最后一个出去,回头笑望一眼,追上同伴,朗声感叹:“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不能抢钱啊,哈哈!改日再跟四哥单独喝一杯!” 院中众人散去,重新恢复宁静。 陆修抱着萧青鸾,一步一步朝锦箨院走去,路上倒是未再遇见什么人。 夜风寒凉刺骨,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清凉月光筛过竹影,细碎的光落在他们身上,萧青鸾听着沙沙的风吹竹叶声,心绪变得平和。 “那日我在你房中看到微湿的足印,你是不是踩到竹林外的积水了?”萧青鸾纤柔的指轻攥他衣襟,仰面凝着他问。 征战数月,他周身书卷气淡去些许,多了说不出的英锐之气,俊朗清绝,似开锋后的宝剑。 “对,当时只顾着赶在你来之前回房,仓促中未曾留意,竟留下破绽。”陆修眸光温柔,借薄月细细描摹她秾丽眉眼,“险些被鸾儿识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陆修?”萧青鸾耳朵被风吹冷,往他怀中钻了钻,闷声问。 “或许,仅仅是想满足鸾儿对男狐狸精的念想?”陆修嘴上应着,心下暗自思量。 他只是想将她的心攥得紧些,更紧些,叫她醒来、梦里只惦他一人。 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晓,自己竟会想要全然占据一个人。 步入锦箨院,茜桃躬身禀道:“水已备好,正热着,公主可要沐洗?” “好。”萧青鸾略略整理衣裙,故作镇定朝盥室走去。 “我帮夫人。”陆修缓步跟在她身后,轻道,“一起洗?” 今日新婚,她自然听出他话外之意,当即心口一热,侧眸嗔道:“休想!” 继而,冲不知所措的茜桃道:“进来,把门闩上。” 盥室在喜房右侧,空间不大,水雾氤氲,热溶溶的。 身子浸没浴桶中,轻轻拨动着水面花瓣,萧青鸾问茜桃:“国公府可有汤池?” 公主府有,冬日里,她最爱泡在汤池中偷饮酸甜的果子酒。 “奴婢打听过,没有。”茜桃细细替她梳洗青丝,摇摇头。 萧青鸾微微拧眉,她不想委屈自己,要不回公主府住? 茜桃悄然打量着她脸色,心里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公主,齐大人竟然就是世子爷,奴婢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看到齐大人突然抢走公主,可把奴婢们吓得不轻。” “本宫也是今日才知。”萧青鸾想到他给出的歪理,心下一时欢喜,一时气恼。 身子微微往下没了没,水波柔软漾在唇瓣,她双颊微微鼓起,对着水波咕噜噜吐出一串水泡,红着脸低咒:“他就是个坏胚子!” 发间水珠滴湿她长睫,睫羽颤颤,水珠落下,湿润她被雾气浸染的粉颊,衬得她娇俏又艳丽,美得惊心。 茜桃心口颤了颤,别开脸,心下暗道,幸而齐大人是世子爷,世间怕是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公主。 二人若是生下小主子,该好看成什么样? 喜房中,炭盆轻轻哔剥一声。 萧青鸾身着新制的银红细绸寝衣,一眼便瞧见,他也沐洗过,墨发以白玉簪重新束起,身上是与她同样颜色款制的寝衣。 他坐在妆台前,背对着她,看不出在做什么。 -- 第102页 门扇从外关上,寝屋只余他二人,萧青鸾见他未回身,只当他未察觉。 轻手轻脚走过去,抬手便要去捂他的眼睛,吓吓他。 陆修余光扫过镜中倩影,望着她一步一步靠近,待她立在身后,伸出手。 忽而,他转身将她捞入怀中,抱坐在膝头。 寝衣衣料柔顺,隔着这般近的距离,萧青鸾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线条。 便是他夜入公主府,学着话本中男狐仙的做法待她时,她也不曾离他这般近。 “很晚了。”萧青鸾嗓音轻颤,不满地嘟囔。 身子扭了扭,要从他腿上下来。 “别动。”陆修闷哼一声,扣住她,嗓音发紧,“先写个字再睡。” 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萧青鸾登时羞红脸,再不敢乱动。 “写什么字?”萧青鸾轻问,竭力赶出脑中绮念,也不去看他的脸。 “修。”陆修轻应,拿起妆台上的羊脂玉印给她看,“你来写,我来刻,可好?” 他手中玉印,正是出征前让行川送来的那枚。 萧青鸾记得,一直放在妆奁抽屉中,不知怎的,竟被茜桃、翠翘一并收拾来,还被他找到。 你来写,我来刻。 蓦地,萧青鸾忆起茜桃抱不平的话。 茜桃说国公府怠慢她,婚期将近,迟迟未把世子爷的私印送来,国公府还传话说要等私印刻好,世子爷亲手送给她。 原来,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前,他已将私印送给她。 确实未曾刻好,因为,他在等她写他的名讳。 若说他骗她,偏偏他又曾给出提示。 玉印四角的龙爪花,是为她而刻,刻在他自己的名讳之前。 “陆修,你真的很讨厌!”萧青鸾眸光盈盈,强忍着泪意低斥。 世间怎会有人这般讨厌,叫人爱也不对,恨也不对,心思全由他摆弄。 “那我努努力。”陆修抱起她,坐到书案边,把沾了墨汁的笔递至她手中,“争取让鸾儿每日多喜欢我一分。” 萧青鸾不理他,自顾自执笔写下一个修字,随即丢开笔,从他怀中跳下来:“我要睡了,你自己刻印去。” 刚走到屏风处,身后喜烛晃了晃。 “刻印不急,自然要先努力,让鸾儿今日多喜欢我一分。”陆修将她抵在榻边雕花床楣侧,捉住她挡在身前的手。 在喜烛的柔光里,覆上她娇艳唇瓣,轻扯她腰侧系带。 历经沙场,他掌间多了一分粗砺。 萧青鸾微微吃痛,身子却又被他囚入逃不开的欢海,与上次不同,与前世更不同。 倒更像是那场梦,梦里靡丽乱影映着屏风上,屏风内是陆修的侧影。 现下,喜房换上新屏风,靡丽乱影躲在水波似的锦帐里。 翌日一早,定国公亲自送他们上马车,入宫谢恩。 昨夜落下一场雪,车轮碾过雪面,发出咔嚓轻响。 萧青鸾微微俯身,轻轻捶了捶腿侧,缓解腿上酸意,担心殿前失仪。 “对不起。”陆修扶她坐好,躬身捉住她小腿,隔着裤管衣料,轻轻按捏。 “下回再敢放肆无度,你便睡书房!”萧青鸾羞怒瞪他。 昨晚任她如何求饶,他只一味胡来,现下倒想起弥补,萧青鸾恨不能踢他一脚出气。 “不是说这个。”陆修动作顿住,放下她小腿,起身环住她,“我是说,母亲不曾露面,是我做得不好,你莫要伤心。” 闻言,萧青鸾愣住,他是在为甄氏道歉。 想到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萧青鸾暗暗咬咬舌尖,恨不能将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本宫下嫁之人是你,又不是你母亲,她不想见我,我乐得清静,为何要伤心?” 若是见到,难免想起父皇的昏聩,她反而心下有愧。 萧青鸾宁可不见,望向陆修,挑挑眉,“你也不必担心本宫会因此为难她,国公府我住不惯,正打算搬回公主府。” 知道她早晚会搬,没想到这般快。 “那我怎么办?”陆修笑问,眉间神色宠溺又无奈。 “你是世子,又是靖宁侯,自然不该随我住公主府。”萧青鸾侧首想了想,不自然地整了整鬓边珠钗,“本宫需要时再召你。” 闻言,陆修登时哭笑不得,鸾儿的意思是,需要侍寝时才召他? 第49章 除族 夜夜守着,才能放心。 “鸾儿回公主府, 我也回公主府。”陆修凝着她,笑应。 萧青鸾凤眸微瞠,愕然望着他:“你就不怕朝臣们耻笑?” “我还是更怕鸾儿偷偷召旁的男狐狸。”陆修抬手, 指背轻蹭她秀巧鼻尖,“夜夜守着,才能放心。” 入宫的时辰不早, 萧励左等右等,完全静不下心批折子。 萧青鸾刚入紫宸殿,便听萧励急急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没等萧青鸾应声,他又对陆修劈头盖脸呵斥:“靖宁侯, 你竟然隐瞒身世,还放下千军去迎亲,你可知罪?” “陆修知罪,请圣上责罚。”陆修自知欺君, 认罪姿态很是恭敬。 也知看在萧青鸾面上, 萧励必不会重罚, 是以,他举止从容洒脱, 并无怯色。 尚未跪下去,便被萧青鸾拉住衣袖, 她望向萧励:“知什么罪?皇兄是希望侯爷与千军一起接受封赏,让臣妹同西北风拜堂?” -- 第103页 萧励登时噎住, 望着萧青鸾越发明艳的容颜, 心下几乎在滴血。他好生生娇养长大的皇妹,就这么便宜靖宁侯,才嫁出去一日,就帮着外人挤兑他! “朕不是这个意思。”萧励气势顿收, “皇兄是怕你被人欺负。” 说完,想到二人江南之行,心下暗叹,兴许就是天赐良缘。皇妹早已了解陆修为人,愿意护着他,至少说明她喜欢陆修。 皇妹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而不仅仅依从婚约,他该替她高兴。 “他若敢欺负我。”萧青鸾顿了顿,盯着陆修,“我自己罚他。” “臣不敢。”陆修起身应。 嗬,当着皇兄的面,装得清朗端方,私下里你有什么不敢的?萧青鸾瞪着他,暗自腹诽。 萧励要同陆修议北疆战事,萧青鸾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便退出紫宸殿。 由茜桃替她穿好氅衣,她捧着手炉,踏过薄雪,乘御辇,去看许久未见的太后。 成婚前,萧青鸾刻意没来请安,母后两次召见,皆被她借故推掉。 她怕母后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陆修。 当时她并不知道齐辂是陆修,心底定然是不愿的,可她不想母后知晓。 “母后,皇兄已替甄氏一族平反,国公夫人也已恢复诰命,您为何还要守着这佛堂?”萧青鸾立在佛前,神情不解。 幼时她便不喜欢佛堂,因为在母后眼里,礼佛比陪她更重要。 后来才知,母后是在替父皇赎罪,为甄氏一族超度。 真正的恶人明明是父皇和国师,可他们一死便了,唯母后愧对好友,一生自苦。 “习惯了。”太后将佛珠垂在腕间,起身,面色慈蔼,抚了抚萧青鸾发间珠钗,“陆修待你好不好?” “他……”萧青鸾不知该如何说,忆起与陆修间的种种,当着母后的面,竟有些脸热,“他坏得很。” 说完,她微微咬唇,别开脸,视线随意落在殿中金佛上。 太后含笑点头:“如此,母后便放心了。” 继而,轻拍她手背:“下次来,记得带来让母后看看,那孩子丢失十余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可鸾儿喜欢,想必是个好孩子。” “母后。”萧青鸾牵起太后衣袖,柔声撒娇,双颊染绯。 在宫中用罢午膳,萧青鸾和陆修重新坐上马车,并未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去向老宅改建的祠堂。 “咱们这么多人,等他们两个,架子未免太大。”陆信心里憋闷,嘴上也没把门,冲着院子嗓嗓,“分明是不把列祖列宗放在眼里。” 按理,认祖归宗该在午前,可规矩大不过天子,自然排在谢恩之后。 族长知会过族人,定国公素日对族中贡献不少,是以众人皆无异议。 听到陆信的话,众人纷纷拧眉摇头,却不好在祖宗牌位前与其争执。 自昨日离开国公府起,陆勇心里便不踏实,听到陆信抱怨,无一人应声,更是心烦,当下冷斥:“不想等就滚出去!” “滚就滚!”陆信说着,抬脚便往外走。 国公府再好,捞不到一根好处,又有何用?他才不愿意继续伏低做小。 刚跨出门槛,便见陆修和萧青鸾双双进来。 一个高俊轩朗,一个美艳袅娜,冷肃的宗祠似乎为之敞亮,变得不那么沉闷。 尤其是萧青鸾,一些时日未见,比之从前更添三分说不出的娇懒韵致。 陆信顿住脚步,目光毫不避讳落在萧青鸾身前、腰间,暗暗咽了咽口水。 以他的本事,除掉陆修有些难,可若是糟蹋他的夫人,让他蒙羞,似乎容易许多。 得不到的,他宁愿毁掉,也不想看别人得到之后,屡番在他面前炫耀。 感受到异样的视线,萧青鸾随意望去,见是陆信,并不意外。 只是他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萧青鸾秀眉微蹙,移开视线,不想理会。 “累了就坐下歇着,什么也不必做。”陆修握住萧青鸾的手,走进祠堂,侧眸轻声叮嘱。 “好。”萧青鸾确实累,双腿已有些走不动。 进到祠堂,便寻左侧上首的位置坐下,淡淡看陆修对着祖先牌位行礼。 礼毕之后,萧青鸾欲起身回府。 却见定国公大步上前,冲最年长的老者道:“族长,陆忠有一事相求。” “贤侄但说无妨。”族长捋着长长白须,眉眼慈和。 定国公正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定在陆勇父子身上:“请族长把我二弟陆勇从陆氏一族除名,往后我兄弟二人,恩断义绝!” 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堂中众人,登时哗然。 “国公一向照拂族人,怎么突然要把亲弟除族?” “对呀,那可是他唯一的亲兄弟,没听说陆勇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在场族人窃窃私语,嗓音不大,可厅堂本就不宽,都能听得清。 萧青鸾抬眸,望向陆修,得到一记安抚的眼神。 轻轻冲她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 陆信父子除不除族,为何除族,她毫不在意,只想快点结束,她想回去歇着。 心下正思量着,是明日搬回公主府,还是后日搬。 便听陆勇咬牙质问:“大哥为何如此待我?” 定国公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当年为何要收买人牙子拐走子远?甚至扣住骑兵家眷,让他偷袭子远,他用的是手铳啊,子远不惧北剌,却险些被你害死!” -- 第104页 下聘那日,萧青鸾便知,陆修表字子远。 听到定国公说起偷袭,萧青鸾霍然站起,不可思议地盯着陆勇。 原以为偷袭陆修之人,是北剌奸细,且已被处死。 竟然没有,还好生生站在她眼前。 想杀死他的人,是他的亲二叔。 甚至,陆修丢失十余年,也是拜他二叔所赐! 陆修知道吗?他是怎么沉得住气,昨日婚宴上竟未发作? 想到他深入北剌之时,被最信任的骑兵偷袭的险境,萧青鸾气得身形发抖。陆勇身为武将,为何能如此下作! “都过去了,我没事。”陆修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语气低缓,宽慰她。 萧青鸾横他一眼,未出声。 默默看着定国公叫人带来证人,听着族人们质问、唾弃陆勇,看着陆勇父子跪地忏悔,听到族长发落,将陆勇父子从祖籍除名。 “嗤。”萧青鸾忽而轻笑一声,语气满是嘲讽。 撩起眼皮,姿态慵懒,回身取下一尊铜制烛台。 拔取烛台上的香蜡,丢弃在案桌上,朝陆勇走去:“陆副尉,伤了本宫的人,是不是该给本宫一个交代呀?” “长公主饶命。”陆勇看着她手中尖利的烛台,双腿一软,重重跪到地砖上。 脑中无端忆起她刺死国师的传言,他品阶不够,未曾亲眼看到,可只听一听,也知长公主并不像外表这般娇艳柔弱。 她敢杀人,且根本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好啊,本宫最是心软,你说饶你一命,本宫便饶你一命。”萧青鸾浅笑。 陆勇神色一松,有种捡回一条命的后怕。 未及谢恩,却见她手中烛台忽而翻转,狠狠刺入他心口上方三寸位置。 随即,在众人惊呼声中,萧青鸾松开手:“你若能撑过去,本宫就放过你呀。” “啊!疯子!”陆信吓得慌不择路,被门槛绊倒,又爬起来继续往外跑,“杀人啦!” 陆勇倒在地上,心口上方插着烛台,气若游丝,却没人敢去扶。 “回去吧。”萧青鸾转身,望向陆修,微微转动手腕,“好累。” “好。”陆修含笑上前,抱起她,大步朝外走去。 身后众人登时呆滞,前一瞬杀人都不眨眼的长公主,怎么一转身,就娇弱到走不动路了? 厚重车帷刚刚垂下,萧青鸾尚未坐稳,便被陆修欺身上前,扣住雪腕。 腕间花丝镯上,溅了一滴血痕,陆修抬袖细细替她擦净。 指骨抚着她腕间肌肤,眸光深邃,凝着她眉眼:“鸾儿心疼我啊?” “你是我夫君,他们欺负你,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拂在她鼻尖,萧青鸾心跳蓦地加快,“我……我才不是心疼你。” “哦。”陆信应着,闷笑出声,胸腔里传来愉悦的颤音。 继而捧起她脸颊,温声哄:“再唤一声夫君?” “不要。”萧青鸾脸颊微热,别开脸。 陆修眸光一转,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躬身捂住心口上方位置,一副痛极的模样。 冬日天色暗得早,稀疏光亮从窗帷罅隙照进来,萧青鸾看不清他神情,更是担心。 忙倾身扶住他,急急问:“伤口又痛了吗?” 陆修未应,身形微晃,似乎要痛得晕过去。 “陆修。”萧青鸾纤手覆在他手背上,不知该如何帮他,是重伤之后落下病根吗? 她长睫微颤,几欲落泪,哽咽着,声声唤他:“夫君,夫君。” 他想听,她便唤给他听,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点? 忽而,陆修捂住心口上方的手,灵巧翻转,紧紧握住她手腕,倾身将她困在车壁上。 窗帷外,寒风阵阵,萧青鸾却气息紊乱,连颈项也热得难耐。 陆修薄唇温热,流连在她颈侧,雪腻的肌肤上晕开浅绯。 “陆修。”萧青鸾推他,却使不上力,低低的嗓音带着些许哭腔,又气又羞,像极了昨夜求饶模样,“你又骗我!” “没骗。”陆修轻笑,稍稍松开她,眸底缱绻欲色之上,映着她艳丽玉颜,“鸾儿可曾听到我喊疼?” 没有,可是他方才分明……分明是故意叫她误会! 他玉雕似的长指,轻触她绣缠枝梅花的领口,萧青鸾美目微瞠,惊诧地按住他的手:“青天白日,你莫要胡来。” “好,听夫人的。”陆修忍笑,捏住她领口襕边,往上拉拉,替她整理好。 小娘子不经逗,也不想想,他岂会在马车里欺负她? 顺势将她羞红的脸颊贴在心口,陆修冲车帷外吩咐:“逐风,去公主府。” 休沐只有三日,一日也不能浪费。 第50章 施针 公主若想同侯爷一起看,也可以。…… 国公府中, 处处掌灯,仍是一派喜气。 二弟陆勇只剩一口气,定国公到底心生恻隐, 亲自叫人送去医馆。 能不能保住命,得看他的造化,可下手之人是长公主, 且是为他儿子报仇。 定国公在庭中树下,吹了好一阵冷风,才抬脚往锦箨院方向去。 还是告诉小两口一声比较好,否则, 他日陆勇活下来,他们从旁人口中知晓,是他找人救下陆勇,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 到锦箨院外, 才发现侍从、婢女们正里里外外忙着收拾箱笼。 -- 第105页 “子远和长公主呢?”定国公拉住行川, 愕然问。 国公爷不知道?行川愣了愣, 躬身回禀:“侯爷和夫人回了公主府,吩咐属下把公主用惯的东西送回去。” “他们不回来了?”定国公大惊失色。 后晌, 长公主亲手替子远报仇时,他虽怕陆勇被刺死, 心下多少有些欣慰,国公府多了个真心在乎子远的人。 此时方知, 他想多了, 不是多个厉害能干的儿媳,而是少个没心没肺的儿子! 追着媳妇儿跑,连爹娘也不要了! 神色恹恹走到正院,定国公整理好思绪, 挤出一丝笑意,推开门。 “夫人今日可好些?”定国公走到榻边,打量着甄氏面色。 自从找回子远,夫人气色一日比一日好。 甄氏点点头,浅笑:“过两日,应该能出去走走,等子远休沐时,兴许还能去钟灵山看看容筝。” 言罢,想到正事,唇边笑意渐收:“陆勇被除族了?” 她的儿子,自小被至亲之人拐走,领兵打仗,本就凶险,还被亲人偷袭。 也罢,只是叔叔,说断便断。 偏偏他娶的枕边人,是仇人之女,且他自己还很中意。 一想到,萧青鸾很快会怀上儿子的骨血,甄氏便心如刀绞。 她的孙儿,身上会留着萧氏的血,她如何对得起兄长,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甄氏族人? “已然除族。”定国公颔首,环住甄氏,“夫人,我本想将他除族,交给官府发落,可长公主当场拿烛台刺入他心口,他如今只剩一口气。我想着,也不必送去官府,便由陆信替父戴罪。” “你说长公主亲手刺伤陆勇?”甄氏诧异地望着定国公,心下滋味复杂。 “对,我儿喜欢公主,公主也在意我儿。”定国公长叹一声,哄道,“夫人,公主不是先帝,我们不该对她有成见。” “我可以不针对她。”甄氏敛眸,神情不悦,“只要莫让我见到她。” 国公爷再喜欢她,终究不能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竟替仇人之女说话。 公主身为子远发妻,自然该时时处处为子远考虑,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陆信还要替陆勇戴罪呢,公主做的这些,远远还不清先帝造下的孽。 “好,不见。”定国公无法,怕越劝她越逆反,轻哄道,“他们回到公主府也是好事,待你好些,去园子里走走,也不担心遇见。” “你说什么?”甄氏声调登时拔高,盯着定国公,“子远随她住进公主府?” 夫人似乎更气了,定国公硬着头皮点头。 “狐狸精。”甄氏低咒,“萧氏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睿王府后院,谢冰若半躺在美人榻上。 腿上搭着狐裘披风,双手贴在隆起的腹部,时而能感受到腹中孩儿的动静。 “主子,奴婢今日去前院领银炭,听说一件事。”丫鬟白昙摆弄着花觚里新折的梅枝,侧眸道。 “何事?”谢冰若撩起眼皮望她,“说来听听。” 她运气似乎总不好。 当年姨娘能扶正时,哥哥突然溺亡。 如今,她费尽心机,在没用的知府爹死前,如愿进到睿王府,成为侧王妃。没几日,睿王竟被软禁,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若当初借着姨母的愧疚,另挑一位性情忠厚的郎君下嫁,是不是能过得比现在好? 睿王府的日子,衣食无缺,却是一眼能看到头的无趣沉闷,谢冰若有些后悔。 白昙是她从府外带进来的,关系最亲近,说话比旁人少些顾忌。 借故把其他丫鬟支出去后,白昙走到近前,对谢冰若道:“主子,昨日靖宁侯凯旋回京,没去面圣,直接冲去长公主府前迎亲,原来他就是定国公找回的世子爷陆修。” 跟在谢冰若身边几年,从前的事,她都清楚,见谢冰若惊得说不出话,白昙忍不住为她不平。 “当初若非靖宁侯背信弃义,喜欢上长公主,执意同主子解除婚约,如今,您就该是侯夫人!” 闻言,谢冰若眸光一亮,闪着奇异的光彩。 对啊,侯夫人的位置本该是她的,陆修深得圣宠,睿王却在等候圣上发落,留在睿王府,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未可知。 若她偷偷去找长公主,告诉她,腹中孩儿其实是陆修的,长公主会不会收留她? 听说长公主性子烈,必不会听陆修解释,只要他们二人生出隔阂,她总有机会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陆修对长公主不过是一时新鲜,最终,哪个男子都最喜欢温柔小意。 “白昙,把妆镜拿来我看看。”谢冰若坐起身,冲白昙吩咐,心下有些不安,抚着自己面颊问,“我的脸有没有发胖?你说,表哥还会喜欢吗?” 白昙面上一喜:“主子好看着呢!” 随即便回身去取妆镜,心下却暗暗嘲讽,等主子偷溜出府,想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到时,她再同王爷相会,也不必担心被主子撞见挨骂了。 刚拿到妆镜,忽而听到哐当一声大响,门扇被踹开。 白昙回身,见睿王面色铁青走进来,惊得妆镜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贱人!”睿王一把握住谢冰若小臂,狠狠将她扯下来,摔到地上,“从前听说你有过婚约,本王还不信,今日亲耳听见,你甚至还对他余情未了!” -- 第106页 “说,你腹中孩儿,究竟是本王的,还是靖宁侯的野种!”睿王蹲身,重重朝她面颊扇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谢冰若腻白娇柔的脸,顷刻红肿不堪。 “王爷!”谢冰若惊呼,捂住肿起的半边脸,泪水涟涟,摇头道,“妾身没有,妾身心里只有王爷,孩儿自然是王爷的。” 地上虽铺着地毯,可她肚子大,猝不及防摔下来,后腰隐隐作痛。 “你以为本王还会信你吗?”睿王朗声大笑,站起身,将白昙扯过来,压倒在谢冰若躺过的,还有余温的美人榻上,“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伺候得好,本王离不得你?” 望着榻上交叠的身影,谢冰若忽而生出不祥的预感。 “王爷,别在这里,主子看着呢。”白昙半推半就,嗓音细软,却无一丝慌乱。 显然,他二人并非第一次如此。 白昙背叛她,什么时候开始的?谢冰若神色茫然,想不通。 “怕什么?只要把本王伺候好,以后你是主子,她是奴婢,哈哈哈。”睿王笑着,扯开白昙衣襟。 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嘭地一声将门扇吹得关上,震得人心口也跟着发颤。 银炭烧得正旺,谢冰若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腹中似有什么正往下坠,谢冰若闭上眼,榻上欢声不堪入耳,她心下却一片死寂。 公主府中,宁静如常。 林嬷嬷领着一位眼生的嬷嬷上前,萧青鸾疑惑地打量着她。 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言行举止丝毫不差,显然是宫中见过些世面的老嬷嬷。 “长公主安好,公主大婚,圣上特派奴婢入府帮衬。”宋嬷嬷笑容慈和,看起来很容易亲近。 帮衬?陆修暗暗思量片刻,莫非圣上担心他们房中不和谐,怕鸾儿受伤,所以从敬事房派来有经验的宫嬷照应指点? 以圣上对鸾儿的宠爱,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思及此,陆修看看萧青鸾脸色,果然有异。 有些事,他在旁边,她或许会不好意思听。 陆修悄然伸手,借着广袖遮挡,轻轻勾了勾她尾指:“我先回房。” 待鸾儿学成,也让她教教他,就像,她曾教他如何亲她一样。 他一定做个让她欢喜难忘的徒弟,陆修薄唇微弯,默默想着。 却未留意萧青鸾躲闪的眼神。 待他走开,萧青鸾把林嬷嬷、茜桃等人都支开,才赧然问宋嬷嬷:“皇兄让嬷嬷来,是不是为本宫施针避子?” “对。”宋嬷嬷点点头,并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公主正值妙龄,圣上担心生产凶险,吩咐奴婢照看好公主的身子。公主放心,施针手法得当,并不会对公主有任何伤害。” 萧青鸾微微颔首,心下有些犯难。她失去过一个孩儿,又亲眼看到薛皇后诞下太子时的艰难,心下很是畏惧此事。 她不想有身孕,该如何同陆修说? 若告诉他,他会不会认为,她仍在为从前的误会耿耿于怀? “公主和侯爷……”宋嬷嬷笑了笑,“可要奴婢替公主施针?” 萧青鸾愣了愣,颔首:“好。” 闻言,宋嬷嬷心领神会,含笑抿唇,侧身取出备好的银针。 施针很快,并不痛,萧青鸾正愣神,便见宋嬷嬷将银针细细收起,含笑道:“奴婢不才,除了施针,也略懂些旁的事。” 说着,略顿了顿,去看萧青鸾的眼神。 确定她听懂,才继续:“东西已送去公主寝屋,公主若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奴婢。” “什么东西?”萧青鸾心口猛地一跳。 “玉势,欢喜佛,还有些旁的。”宋嬷嬷细细想着,“画册是特意为公主画的,公主若想同侯爷一起看,也可以。” 哦,是这些东西,不足为奇,她去敬事房见识过。 可是,陆修先回了寝屋,他会不会看到那些? 热意轰然灼上脸颊,萧青鸾几乎是跳着站起来,提起裙裾便朝寝屋奔去。 第51章 私房 连试试也不肯,可见还是我喜欢鸾…… 步入内室, 陆修一眼便见榻边摆着一口箱笼,箱笼上还有一方锦盒,似是临时放进来, 尚未归整到妥当之处。 想到前殿新来的宋嬷嬷,他心念一转,走上前, 躬身取过锦盒,坐在榻边脚凳上,随手打开。 翻开画册,心口蓦地一热。 画册崭新, 墨迹也是新的,敬事房奉命特意画给鸾儿看的? 忽而,陆修有些好奇,箱笼里有些什么东西。前世他们仅有的几回, 并未用过特别之物。 将画册放回锦盒, 打开箱笼, 陆修怔愣一瞬。 继而,微微躬身, 长指抚过箱笼中美玉雕琢出的私物,眸底漫开笑意, 眉眼温暄如晴雪消融。 寝屋外,庭院中, 宫人正来来往往归整从国公府送来的箱笼。 萧青鸾飞速跑进庭院, 拉住茜桃问:“陆修呢?” “侯爷在里面。”茜桃腾出一只手,指指寝屋方向。 话音刚落,萧青鸾已快步跃上石阶,火急火燎的模样, 让茜桃狠狠吃了一惊。 一会子没见着侯爷,公主怎的急成这样? 略一思量,想不出所以然,茜桃便同翠翘等人一起归置箱笼。 匆匆闯进寝屋,萧青鸾用仅剩的理智,将门扇合上,才气喘吁吁往内室去。 -- 第107页 绕过屏风,却见陆修身着雪色中衣,坐在榻上,一腿随意曲起,手中正捧着一册书卷在看。 “鸾儿,过来。”陆修从书卷中抬眼望来,唇畔带笑,眼底有她熟悉的欲念涌动。 萧青鸾双腿莫名发软,望望他手中书卷,又看看地毯上的箱笼,心口登时一颤:“我……我先去沐洗。” 不知为何,脑中全是陆修看完话本,放肆待她的画面。 她一步也不敢再朝里去,只想暂时远着些。 脚步稍动,面前一闪,她已被陆修捞去怀中。 “慌什么?”陆修一臂圈住她后腰,将她紧紧扣在身前,一手将书卷在她眼前晃晃,“猜猜这是何物?” 萧青鸾没看清,却能辨认出,里面并没有妖精打架的画面。 心下狠狠松一口气,不是宋嬷嬷送来的画册便好。 可宋嬷嬷送来的东西呢?难不成在箱笼中,陆修还没打开看? 那还是不看为好。 “我先叫茜桃她们进来,把这箱笼搬出去。”萧青鸾眼神躲闪,眼下哪里有心思猜他看的是什么书? “不急,箱笼里是我送鸾儿的,鸾儿先看看?”陆修含笑,眼底藏着捉狭。 嗯?箱笼里的东西是陆修的? 一时间,萧青鸾脑仁里塞满疑问。 掰开他手臂,狐疑地打开箱笼,萧青鸾愣住,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东西,而是珠玉、古玩、地契等物。 “这些是什么?”萧青鸾不懂,拿起一叠地契问陆修。 陆修蹲身,随手接过地契,放回箱笼,长臂绕过她膝弯,将她抱在怀中。 薄唇轻贴她柔软耳珠,温声道:“你夫君的私房钱。”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侧,太过亲昵,萧青鸾身子微微发颤,他是什么意思,觉得她会缺银子? “听说,我出征北剌时,鸾儿从私库中挑出许多心爱之物,交给圣上,充作军资,为将士们添置冬衣。”陆修将她放倒在榻上,自己则半支起身子,慢悠悠替她摘下发间珠翠,“为夫无以为报,只能将所有私房和余生俸禄,悉数交给夫人做补偿。” “我……我是为了将士们吃饱穿暖,打胜仗,并非为你。”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萧青鸾不自然地别开脸,他分明什么也没做,眼神却比做了什么更让人悸动,“本宫不需要补偿。” 将手中珠翠放在榻边高几上,陆修居高临下凝着她,长指勾起她颊边细软青丝纠缠把玩。 “真不是为我?”陆修嗓音低缓含笑,略顿了顿,拖腔带调问,“那么,鸾儿每隔三日召五妹入府叙话,又是为何?” 他连这个也知道?镇北侯真是多嘴多舌! “本宫自是关心北疆战事。”萧青鸾竭力稳住心神,梗着脖颈应。 “哦,看来是为夫想岔了,以为鸾儿召五妹入府,是为了那三日一封的家书。” 说话间,陆修将方才看的书卷捞在手中,拿到她眼前晃晃:“所以,我特意写下这些家书,想亲自念给鸾儿听,想来鸾儿并不想听,还是拿去烧掉好了。” 故意装订成册,想逗逗她,没想到被她误以为是画册。 陆修心下暗乐,面上却不显,攥起书卷便要起身,作势要往炭盆中丢。 什么?他手中那些是家书?征战之时,他也曾想着她,为她写下这么多家书? “别丢!”萧青鸾匆匆起身,跪在衾被上,倾身去抢他手中书卷,“快给我!” 陆修瞬时接住她,将她圈入臂弯,笑道:“灯下看书伤眼,为夫念给夫人听。” 伤眼吗?为何上回看话本,他没拦着? 萧青鸾心下莫名,却想不懂哪里奇怪,没等想明白,他已缓缓念起家书。 嗓音磁润沉稳,轻易便将战场上的画面展开在她眼前。 家书时长时短,最短的一封,是他重伤昏迷前所写。 “公主嫁衣只能穿给臣看。” 简单一句,纸笺沾染半页血污,触目惊心。 他那时,是不是以为自己会死? 心念闪过,萧青鸾眸中蓄满晶莹,长睫微颤,温热泪滴坠落,迸溅在他指背。 “吓着了?”陆修放下家书,捧起她明艳小脸,薄唇轻触她长睫、粉颊,温柔缱绻,“我故意的,并没有那般凶险,鸾儿别忘了,我最会骗人。” 可这一次,不是骗人,萧青鸾清楚,否则霍敬臣不会发疯似的,到处寻找霍神医。 “伤还会不会疼?”萧青鸾说着,从他怀中侧过身,面朝他,纤柔的指触上他衣领,“让我看看。” 昨夜燕好之时,心神被他扰乱,她甚至不记得他是穿着寝衣,还是脱掉寝衣的,更没看到他心口上方的伤。 闻言,陆修按住她的手,旋身将她囚在衾被间。 衾被是艳丽的红,绣着金灿灿的龙爪花,她墨缎似的青丝铺散在衾被上。眉如画,肤赛雪,微乱的领口露出一小截美人骨,美得娇艳近妖。 “别看,丑。”陆修轻叹一声,长指抚过她纤巧细肩,沿着窈窕往下,轻扯她腰间宫绦。 “还未沐洗……唔。”萧青鸾话没说完,便被堵住气息。 理智告诉她不该如此,可想到那些家书,想到他如何挣脱死神的手,在鬼门关前撑着一口气,回到她身边,她又无法拒绝。 -- 第108页 她并非多心慈手软之人,独独对他,似乎永远无法狠心,无力拒绝。 休息一日,他的体力似乎更好些,仿佛不知疲倦。 还不止。 “你哪里学到的这些?”萧青鸾有些受不住,微微咬唇,边躲边问。 “画册啊。”陆修继续探寻,嗓音极低道,“被我藏起来了,免得吓坏我的小娘子。” 坏狐狸!萧青鸾心下低咒。 原来不是东西没送来,是被他偷偷换掉了! “那你还……”萧青鸾嗓音已带着细碎哭腔,刚开口,自己先惊着,紧咬贝齿,再不敢出声。 “这次换我教鸾儿。”陆修轻应,再度欺身。 小娘子胆子小,只得慢慢教,细细引。 迷迷糊糊中,身子浸入一片温热。萧青鸾倦懒地抬了抬眼皮,见是寝屋后的小汤池,又合上眼。 倚着他,随他替她沐洗解乏。 汤池内壁、石阶皆嵌着暖玉,玉质温润。 她周身绯色尚未消退,半躺在暖玉上,美艳娇媚。 陆修眸色漆亮,却舍不得再扰她,忍下冲动,轻柔替她沐洗。 及至腰侧,他动作一顿,揽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他略通医术,自己虽不擅长施针,却看得出,她腰侧位置有施针的痕迹,手法巧妙,却是为避子。 陆修闭上眼,回想她回府后情形,她急急忙忙冲回寝屋,回来的却并不早。 所以,她在前殿,不是听宋嬷嬷为她讲解房事,而是让宋嬷嬷替她施针避子? 思及此,陆修又睁开眼,指腹轻轻抚在她腰侧位置,眼底满是心疼。 被困意席卷,萧青鸾几乎立时要睡熟,察觉到腰侧异样,下意识伸手去挡,不想被他发现。 陆修松开手,任由她挡住腰侧位置,无声莞尔,取过宽大柔软的浴巾将她包裹,抱回寝屋。 许是泡过汤池,晨起时,萧青鸾并未如昨日那般疲累,甚至轻快舒畅。 庭院中有剑锋破空声,铮然飒飒。 萧青鸾穿上寝衣,遮住周身痕迹,欺身踱至窗棂边,倾身从窗棂罅隙往外看。 见陆修正手持寒剑,身形时缓时急,长剑出神入化。 他就不会累么? 萧青鸾羞然咬唇,将脑中绮丽画面赶出去,唤一声:“茜桃,服侍本宫梳洗!” 盥洗毕,外边飒飒剑声停下,陆修没进来,盥室传来水声。 细微声响,落在萧青鸾耳畔,她面颊微热,又下意识垂首望望腰侧位置,他没看到吧?细想想,并不容易察觉,他当时又……想来并不知晓。 稍稍放心,抬首让茜桃替她挽发插簪,眸光随意扫过妆奁,望见陆修送她的红宝石花簪,她目光微闪,捏起来,递给茜桃。 忽而忆起那枚羊脂玉印,拉开妆奁下的抽屉,果然见玉印静静躺在里面。 她关上抽屉,翠翘正要替她画眉,萧青鸾摆摆手,示意二人先下去。 望着镜中二人背影,退得远了,萧青鸾才重新拉开抽屉,取出玉印,翻过来看。 玉印底部中央,刻着一个修字,被四角艳丽的龙爪花围在中央,字迹同她那晚写下的一般无二。 “喜欢吗?”陆修走过来,透过妆镜打量她明艳容色,躬身搬起妆凳,连同妆凳上的她一起。 他沐洗过,用的是同她平日惯用的香胰,身上沾染着同她一样的淡淡香气,有种说不出的亲密。 妆凳放下,她被挪动位置,面朝他。 他离得近,半干的墨发垂下一缕,蹭过她侧脸,微痒。 “要出门呢,别闹。”抬手拨开他发丝,仰面望他,抓着玉印的指骨却微微攥紧,心也蓦地揪紧。 “好,不闹。”陆修站直身形,抬手取过妆台上的螺黛,一手轻捏她下巴,挑起,一手捏着螺黛靠近她秀长的眉。 他眸光专注,清湛澄澈,似在描画一副极珍视的画作。 萧青鸾扬起细颈,凝着他,心口微热,犹记得他在园中练剑时凌厉决绝的模样,此刻却能用握剑的手,捏着她的螺黛,替她描眉。 许是他动作轻柔,一下一下轻描过她眉骨,萧青鸾心口似被一片极轻的柔羽扫过,一下一下,痒得她心尖发颤。 她眸光往下落落,凝着他微抿的薄唇,心口生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鸾儿看看,画得好不好?”陆修轻笑,收回手。 正欲站直身形,将螺黛放回妆台,取妆镜让她瞧。 却倏而被她勾住脖颈。 萧青鸾倾身,涂着潋滟口脂的朱唇贴上他,轻轻触上,便移开。 松开环在他颈后的手,指着他唇瓣,笑意明灿:“夫君瞧瞧,我涂的口脂好不好看?” 陆修微愣,继而站直身形,抿抿唇,将她留下的痕迹卷入齿关,颔首:“好吃。” 没羞没臊,竟然吃她的口脂! “我叫行川进来替你挽发。”萧青鸾腾地站起身,想逃。 “不要。”陆修坐到妆凳上,瞬时拉住她的手,拿起妆台上,她平日常用的沉香木梳,塞到她手中,“鸾儿替我挽发。” 他微微仰面望她,那模样,像极了向人提要求的倔强少年,若不允,他定要做些别的什么来达到目的。 萧青鸾怕他闹,心口一跳,急道:“可我不会。” “我不会画眉,却喜欢为鸾儿描眉。”陆修说着,清湛的眸子似失去些许神采,透出淡淡落寞,“鸾儿不会梳发,却连试试也不肯,可见还是我喜欢鸾儿多些。” -- 第109页 他语气戚然,就差直接控诉,萧青鸾根本不在意他,甚至连梳发也不肯。 萧青鸾睁大眼睛,盯着他,半晌,败下阵来。 捏起沉香木梳,站到他身后,一下一下替他梳发:“替你梳便是,梳得不好,也不许拆的。” 陆修莞尔,微微侧身,面朝镜子,望着镜中她替他梳发挽发的情形,心内软得一塌糊涂。 她动作确实不熟,挽发时,索性丢开沉香木梳,纤白长指捋过他墨发,指尖丹蔻为他墨发增添一分艳色,同她发间花簪上的红宝石相映。 挽好发髻,用玉冠固定,萧青鸾望望镜中,不放心,又跑到他身前看看,美目一亮:“好看!” “唔,为夫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否则也骗不到夫人。”陆修轻笑,长指轻轻捏捏她侧脸,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起身取来雪狐毛白底绣红梅氅衣,替她披上:“走吧,长禄、九聪他们还等着。” 话音刚落,门扇外传来茜桃的禀报声:“公主,宋嬷嬷来了。” 第52章 指缝 我们曾从此处走过,那日也是你背…… 萧青鸾愣愣, 避开陆修视线,朝门外应一声,才转而对陆修道:“我有事叮嘱宋嬷嬷, 你先去廊下等片刻。” “好。”陆修颔首,面上笑意未减。 转身朝外走,在她看不到时, 面上笑意倏而消散,眉眼凝肃。 他果然没发现,萧青鸾心下狠狠松一口气。 望着他走出去的高俊背影,却又有些怅然, 她应该瞒着吗?又能瞒到几时? “公主安好。”宋嬷嬷冲萧青鸾施礼,面含浅笑。 “施针吧。”萧青鸾抬手解开领口系带,系带结成好看的蝶形,是他方才亲手所系。 将氅衣放在美人榻上, 萧青鸾松开腰间宫绦, 伏在氅衣上, 等宋嬷嬷替她施针。 宋嬷嬷如昨晚一样,取出针包, 放到身侧矮几上,展平, 用浸过烈酒的细棉轻轻擦拭银针,针尖发出寒芒。 萧青鸾身形微蜷, 收回视线, 纤白的指攥住氅衣胭脂红系带,美目微闪。 微微凉意刺破肌肤,不疼。 宋嬷嬷手法娴熟,施针很快, 萧青鸾回眸望她时,见她正拿细棉擦拭刚用过的银针。 她起身,纤指灵巧,将宫绦系好。 眸光扫过美人榻上的氅衣,想着陆修替她穿上氅衣时的温柔,忍不住轻问:“嬷嬷,从前可有人主动请求嬷嬷施针?她可曾后悔?” “有的。”宋嬷嬷点点头,将擦好的银针收回针包,凝着萧青鸾时,面上仍笑意慈和,“后宫美人如云,却并非个个都想得圣宠,怀上龙脉或许会母凭子贵,可若城府不够,更可能一尸两命。” 未指名道姓,她倒不怕萧青鸾会做什么,反而担心萧青鸾对施针一事有抗拒,辜负圣上美意。 “奴婢并不认为避子有何不对,即便怀有身孕,不想生下,也无可指责。孩子生下之前,并不算一条完整的生命,在母亲的期盼中生下来,才是幸事。”宋嬷嬷躬身道,“奴婢先行告退,若有一日,公主真心期盼有个孩儿,奴婢也会真心祝福公主。” 目送宋嬷嬷出去,萧青鸾微微失神,她很确定,眼下她并不期盼。 听宋嬷嬷的意思,不期盼孩儿的并非她一人,她们有她们的理由,她也有她的理由,她们没错,她也没错。 走出寝屋时,萧青鸾目光坚定,面色却发白。 陆修是国公府唯一的子嗣,若他知晓,她并不想再有孕,他们还会这般好吗? “不舒服?”陆修看着她脸色,眼神流露担忧,抬手替她整理好氅衣,温声道,“若有不适,便在府中歇息,我一人赴约便可。” “我没事。”萧青鸾摇头。 臻首微垂,主动拉住他的手,紧紧交握,又抬眸仰望他:“陆修,告诉我,你……” 你喜欢我。 萧青鸾唇瓣翕动,望见宫檐滴落的雪水,雪水似滴在她心尖上。 惊得她一个激灵,回神,终究说不出口。 若他果真想说,自会说,而不是她强求。 “告诉公主什么?”陆修见她欲言又止,下意识望望庭中侍立的茜桃、行川等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俯身凑近她,轻道,“马车里说。” 说罢,拉着她的手,朝院门走去。 萧青鸾默然跟着他,侧眸望望他,又暗暗咬唇,收回视线。 凝着艳丽裙摆下时隐时现的云头履,再看到他脚上皂靴步幅收小,默默将就她的步幅,萧青鸾微微失神,忆起昨晚他亲口念的家书。 或许,长长久久走下去,她总也听不到想听的那句话,可她不该怀疑,他喜欢着她。 马车里,陆修坐在她对首,沉声问:“鸾儿方才想说什么?” 萧青鸾含笑摇头:“没事,好些日子没见芸娘,不知她可有写出新的话本。” 语气随意,陆修听在耳中,却若有所思。 大婚后,她似乎有越来越多的秘密,不肯直言。 为何?他不够好,不值得她全心相付吗? 到酒楼雅间外,尚未进门,便听见蔺九聪爽朗的笑声。 “笑什么呢?”萧青鸾跨入门内,笑问。 关上门扇,雅间一派热闹,萧青鸾受到感染,心口淡淡阴霾忽而散开,敞亮不少。 蔺九聪没应,看看萧青鸾,再看看陆修,大步走到陆修另一边,扣住他肩膀:“好你个齐辂,改个名便不认兄弟,大婚也不请兄弟去喝杯喜酒!” -- 第110页 “对,必须罚酒三杯!”季长禄斟满三杯酒,摆在给陆修留出的位置前,笑道,“喝吧,我以茶代酒敬你。” 陆修扶住椅背,往后拉开些许,扶着萧青鸾坐下。 又绕过她,坐到自己的位置,端起其中一杯,冲季长禄挑眉:“我记得你喝酒的,为何要以茶代酒?” “啧。”蔺九聪轻啧一声,别开脸,“我这个孤家寡人眼睛红得要滴血了啊。” 陆修扫他一眼,笑而不语,继续望向季长禄。 对首,芸娘悄然用手肘捅了一下季长禄身侧,季长禄不为所动,饮下一盏茶,大笑:“芸娘有孕,闻不得酒气,我戒了。” 随即,丢给陆修一个“这种甜蜜的牺牲说了你也不懂”的眼神,侧身便拿起梅花茶持壶,将芸娘面前的茶盏续上。 “芸娘有孕了?”萧青鸾愣住,飞速扫一眼陆修,压下心虚,朝芸娘笑道,“可有什么不适?改日我从宫里找个行事稳当的嬷嬷给你使唤,唔,皇嫂宫中还有乳娘,我也替你找找看。” 芸娘没想到她这般热心,含笑摇头:“多谢公主美意,芸娘哪有皇后娘娘那般贵重?待临产前,向公主讨一位能镇住场的产嬷,便是极好。” 她不需要,萧青鸾也未勉强,芸娘不是一味客套之人,而是有主见的女子。 “好,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萧青鸾笑着,目光扫过芸娘尚平坦的腹部,若有所思。 芸娘腹中这一胎,该是季昂,擅数算,有计相之才,而季昂之女,会是朗儿的皇后。芸娘一生恬淡,宠辱不惊,却是福泽深厚之人。 只是,国师已死,皇兄和皇嫂不会再把第二位皇子萧昀养在季家,会不会影响到季长禄的仕途? 萧青鸾微微拧眉,她想打败恶人,却并不想引起太多变数,尤其是影响到身正心善之人。 身侧陆修虽与众人谈笑,余光却留意着萧青鸾,见她面色不太好,以为她又在为子嗣一事伤神。 她不愿说,却闷在心中,或许该由他先开口。 左右他并不需要什么孩儿,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 “侯爷要常驻北疆?”蔺九聪饮下一杯酒,望向霍敬臣,眼神晶亮,“带上我一起啊!” 虽然蔺巡抚已死,他在处置蔺、胡二人的案子上,有功无过,可蔺九聪能感受到,朝中武将明里暗里排挤他。 他早已受不了弯弯绕绕,宁可战死沙场,也好过在朝中明争暗斗。 可惜陆修和霍敬臣出征北疆前,他想面圣请命,却被人阻拦,根本没来得及。 “蔺兄也想去?北疆苦寒,一年里至少半年是冬日,你受得住么?”霍敬臣望向他,似乎不是很看好江南长大的公子哥。 “我无牵无挂的,有什么苦不能吃?”蔺九聪一拍桌子,斟满酒,朝霍敬臣示意,一口饮尽,“侯爷若当我是兄弟,以后九聪就跟着侯爷鞍前马后!” 霍敬臣面色发红,声音发虚:“不是我不愿意啊,实在是我这个侯爷得的亏心。” 说着,他目光扫过陆修,连饮两杯酒,才龇牙咧嘴道:“像我这种兵书没读过几本的,哪里会打仗?全靠四哥用兵如神,我靠一身蛮力冲锋陷进,才侥幸挣得爵位,蔺兄可别叫我侯爷,唤我名字就成。” “霍兄谦虚。”蔺九聪愣了愣,含笑解围。 “没谦虚,我有几斤几两,四哥都知道。”霍敬臣越说越不好意思,悄然握住身侧齐淑的手。 正因觉得亏心,他才打定主意要常驻北疆。 北剌人最是不讲信用,说五十年不犯境,待新汗王继位,很可能翻脸不认。 只要他守好北疆,终究有一日,能把爵位变成实打实的战功,他心里才踏实。 可惜,要让淑儿陪他去吃苦。 萧青鸾听着,讶然望向陆修,轻问:“用兵之计,果真是你想出来的?” 可前世,陆修并未同霍敬臣一道出征北疆,霍敬臣用着同现世相似的计策,击败北剌,同样被封为镇北侯。 陆修未解释,悄然将她放在膝头的手攥在掌心,唇畔噙笑,似是默认。 对上他坦荡,甚至带着些许骄傲的目光,萧青鸾脑中生出一丝奇异的念头。 莫非,前世霍敬臣大败北剌,实则是陆修在背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细想想,萧青鸾却想不出,前世征战北剌前后,陆修在做什么。 若果真如此,倒是她折断他的羽翼,他本该飞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换成是她,只会将对方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绝无可能去照顾对方一生一世,死后还葬在一处。 思忖片刻,萧青鸾眼眶微湿,面上却含笑,稍稍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展开纤指,悄然扣入他指缝,紧紧回握。 官道上,积雪渐渐融化,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向天穹,平添清寒寂寥。 马车停在山道上,钟灵山深处,尚有积雪。 容筝和薛玠隐居之处,只一条小径可至。 天色渐暗,小径上尚未化完的积雪,又冻成冰凌,踩上去咔嚓作响。 萧青鸾趴在陆修背上,听着他皂靴踩碎冰雪的声响,蓦地忆起,清明时节,他第一次背着她下山的情形。 当时,此处还没有小径,处处野草丛生。 “陆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从此处走过,那日也是你背着我。”萧青鸾说罢,忍不住轻笑出声。 -- 第111页 当时,她认定陆修该记得前世之事,实则他记得并不全。后来她以为他不记得时,他却暗地里全都想起来,一直瞒她到大婚之日。 起初,她确有些无理取闹。 思及此,她默然垂首,将侧脸贴在他颈后。 她不后悔。 “记得。”感受到她的小动作,陆修微微侧首,轻道,“我还记得,下山时,你睡着了,随口一句呓语,把我吓得不轻。” 第53章 喜欢 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我说梦话?”萧青鸾愣住, 探头问他,“我说了什么?” “你说……”陆修略顿,目光微闪, 继续道,“忘情药失效,你已全然忆起旧事。” 林间风声飒飒, 萧青鸾没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一句。 对,她也骗过他,前世恢复记忆之后, 她却假作不知,直到临终,也未说出口。 “本宫虽骗过你,可你也骗过我。”萧青鸾伏在陆修肩头, 眉眼间浅笑嫣然, “我们扯平。” 望着眼前简单的小院, 萧青鸾抱住容筝,微微哽咽:“身子可好些?山上清寒, 诸多不便,皇兄赐你的宅子是我亲自选的, 你一定喜欢,下山住, 陪陪我?” 容筝一身布衣, 墨发只由一根绯色丝绦绾起,她手巧,简单的纂儿也衬得她容色妩柔婉丽。 “好多了,山上虽有不便, 却有清风朗月为伴,适合休养。”容筝挽住她的手,往正屋去,“公主不必担忧,待我身子好全,便下山住你为我选的县主府,可好?” 她嗓音温柔平和,气色也比离开公主府前,好许多,萧青鸾拉住她的手,终于放心。 二人在容筝闺房,说着萧青鸾大婚之事,又说起陆修,不知不觉,天色全然暗下来。 灶房传来饭菜香气,萧青鸾靠近窗棂,轻嗅一下,不期然望见干干净净天穹上无数璀璨星子。 “容筝,大师待你好不好?”萧青鸾笑问。 “好呀,他做饭很好吃。”容筝点点头。 萧青鸾抿唇,美目带着捉狭的笑:“我问的不是这个。” 登时,容筝双颊醺然,站起身,匆匆掀开布帘朝外走:“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用罢晚膳,萧青鸾和容筝在房中沐洗,陆修和薛玠坐在院中,赏月饮酒。 陆修目光扫过薛玠断掉的左臂,浅饮一口桂花酒,轻问:“当初你喝酒吃肉,毫不在意僧规戒律,为何离开兴国寺要自断一臂?这苦肉计未免太狠,难怪容筝表妹被你骗到山上。” “不是苦肉计。”薛玠随意转动手中拳头大的酒坛,摇头,“当初不在意僧规戒律,是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破戒,酒肉穿肠过,佛祖依然在这里。” 说着,他拿酒坛贴贴心口位置,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可后来这里只有她,明知故犯,是不是该罪加一等?” “看来你并不后悔。”陆修明白,他并非拘泥之人,果然薛玠的选择有他的理由。 他冲薛玠挑眉:“无媒无聘,容筝就这么跟了你?着实委屈。” “谁说无媒无聘?”薛玠朗声一笑,手持酒坛,划过眼前夜空群山,“漫天星辰为聘,群山百草为媒,我放下半生信仰,日日在她耳边告诉她,我喜欢她,她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欢喜。” 言罢,他目光扫过陆修,桀骜张狂:“表哥,我这个妹夫,你不想认也得认。” 闻言,陆修怔愣半晌,骄傲如薛玠,竟会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脑中一个念头快速闪过,陆修想起出府前,萧青鸾欲言又止的话。 会不会,她只是想听到他说喜欢二字? “喜欢岂能嘴上说说。”陆修别开脸,拿起酒坛,不自在的浅饮一口。 谁知,薛玠听出弦外之音,眉峰微挑,望他,“你该不会没说过吧?” “咳咳!”陆修猛然被酒呛到,咳嗽几声,丢开酒坛起身,往灶房去,“我再去添些柴。” 夜里,萧青鸾和陆修宿在客房,有些冷。 迷迷糊糊间,萧青鸾蜷缩着往他怀中挤,忽而听到轻轻一声,似叹息:“鸾儿,我喜欢你。” 说罢,他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心口。 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萧青鸾困意渐散,仰面望他:“你说什么?” “……”陆修默然一瞬,特意趁她睡熟时,试试能不能说出口,没想到竟被她听个正着。 若他否认,她会不会误解更深? “说我喜欢你呀。”陆修忍住被识破的窘迫,故作镇定,俯身轻吻她眉心,“很喜欢。” 终于听到想听的话,萧青鸾仿佛能听到心口花开的声音,唇角弯起,却不想叫他瞧见她又多欢喜。 将面颊埋在他身前,纤指隔着衣料,轻抚他心口上方的伤痕,闷声道:“知道了,别吵我睡觉。” 她的反应,跟想象中全然不同,陆修心下困惑不已,捉住她的手,轻问:“你不欢喜?” 莫非,他想岔,出府前她未尽之言,并非此意? 他之前不是顶聪明,怎的这会子泛起糊涂?萧青鸾羞赧不已,心下暗骂一声呆子,稍稍平复心神才笑应:“欢喜,往后你日日说给我听,要在我醒着时说才算!” 话音刚落,心下忽而生出怪异的念头,萧青鸾猛然抬眸,凝着他眉眼:“陆修,你该不会是难以启齿,才特意等我睡着再说?” -- 第112页 被彻底看穿,陆修暗暗咬牙,松开她的手,往下去,扣在她腰侧:“鸾儿既睡不着,便做些旁的事。” 嘴里虽说着狠话,实则只捉弄她几下,便放手。 安静下来,他指腹轻轻摩挲她腰侧肌肤,正好是昨日施针的位置。 萧青鸾怕他察觉,忙伸手捂住,不想让他碰到。 刚刚捂住腰侧,脑中忽而浮现出昨夜汤池中的情形,半梦半醒间,她似乎也曾作出如此举动。 “鸾儿,今生有你已是万幸。”陆修从身后环住她,轻道,“我们不要孩儿可好?” “你知道?”萧青鸾大惊。 清早,宋嬷嬷在寝屋中替她施针,他站在廊下,是不是心里清清楚楚? 陆修微微颔首:“我要的,只是你一人,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可是……”萧青鸾微微咬唇,犹豫片刻方道,“你是定国公唯一的子嗣。” “傻娘子。”陆修抬手,动作温柔揉揉她发顶,“我认祖归宗,只为光明正大娶你,而非让我们沦为延续香火的工具。父亲、母亲那里,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萧青鸾眼睫微颤,又听他轻笑:“还有一事需向夫人坦白,鸾儿在山道上确有说梦话,并非关于忘情药,而是,你说要告诉驸马,你怀了身孕。” 此时再听到,她竟无心伤怀。 眸中泪意未消,又添窘迫气恼,萧青鸾忍不住伸手拧他:“你又骗我!” 翌日破晓,萧青鸾被陆修唤醒,他抱着她,坐在廊下,周遭万籁俱寂。 云山外,红日徐徐升起,金芒将云层染成灿金,照亮整片天地。 “陆修,一切都会很好,皇兄也能治好,对吗?”萧青鸾美目明灿,定定望着他。 晨曦照在他眉眼,清隽无双。 “用罢早膳,我陪你去求霍神医。” 山间清寒,虽批氅衣,陆修仍担心她受凉,转身抱她进屋。 可萧励能不能治好,他并不能向她保证什么。前世萧励、萧珵皆因此而亡,萧昀能治好,也是造化。 想到解毒之法,陆修心下微沉,望着萧青鸾满含希冀的神情,揽在她腰侧的手微微收紧。 一个时辰后,萧青鸾立在合欢花林边小院外。 院门敞开,小姑娘季艺姝纤瘦婉丽,正在院中翻晒草药。 霍神医立在她对面,拈起一根草药,神情端肃,指点她如何晒,何时收。 “神医,皇兄身中情丝草毒,恳请神医相救。”萧青鸾有些了解霍神医为人,并未寒暄,开门见山道。 “陆修身中火弹,性命垂危之际,幸得神医救治。”陆修躬身行礼,“多谢神医。” 原本萧青鸾开口时,霍庭修无动于衷,听到陆修的话,才抬眼望过来。 “听闻大军凯旋之日,恰逢侯爷大婚,今日前来,也是为了皇帝身上的毒?”霍庭修丢开草药,往大樟树下的石桌走去,“你们且回,情丝草毒,出自南黎,非我所能解。” 侍立一旁的孟愈,将烹好的山茶分别放到三人面前,又默然退下。 萧青鸾扫一眼季艺姝,稍作迟疑,仍决定开口:“神医知道解法,甚至世间唯一的情蛊也在神医这里,我知道先祖愧对辰王,但求神医为大琞万民着想,救我皇兄一命。” “师父养了情蛊?徒儿怎么不知?”季艺姝放下草药,好奇地望过来。 “姝儿先回屋去。”霍庭修望她一眼,神色微凛。 “是。”季艺姝谨遵师命,回到书房看医书。 霍庭修浅饮一口茶汤,唇边勾起一丝嘲讽:“公主似乎知道许多事,你既知我是辰王后人,便该知道,我不会插手萧氏任何事。至于情蛊,也请公主当做不知,莫牵连无辜。” 说罢,霍庭修便起身,做出送客姿态。 萧青鸾面色焦急,却不知该如何劝。 “神医。”陆修悄然拍拍她手背,安抚着,起身走到霍庭修面前,“神医可有想过,情蛊之事,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待她心中生情,情蛊发作,痛比噬心,神医又能看顾几时?” “那就要她终身待在钟灵山,哪里也不去,便永世不会动情。”霍庭修拧眉,情蛊之毒,他确实知之甚少,“她不会入宫,你们不必多言。” “神医莫误会。”萧青鸾急急起身道,“她年龄尚小,我并非要她牺牲自己,为皇兄解毒之意。” 她忍了又忍,斟酌着道:“毒草出自南黎,解法自然也在南黎,情蛊只传圣女,唯有圣女能养出新的情蛊。我是想,若告诉她身世,或许她愿意回南黎……” “不可能。”霍庭修断然拒绝,望向萧青鸾的目光极是不善,“你们应当知道,南黎对圣女的要求有多严苛,有人拼死将她送出,她不该再回去。” “若她有辰王令,南黎长老们只会敬重她,绝不会苛待。”南黎初代圣女同辰王之间的渊源,还是她前世无意中听昭昭提起的。 虽未知全貌,可她知道,昭昭回到南黎,能顺利出来,重新回到大琞,最重要的信物便是辰王令。 霍庭修默立半晌,久久未应。 可萧青鸾明白,他终究听进去了,至于会如何选择,还得看霍神医和季艺姝,强求不得。 下山路上,萧青鸾心里不踏实,紧紧拉住陆修的手:“前世神医拿出辰王令,皆因昭昭是他女儿,如今季家小姑娘还小,师徒情分也浅,他会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季艺姝吗?” -- 第113页 陆修细细回忆,忽而想到一事,轻捏她侧脸道:“别担心,多半有希望。我听长禄提过,他的妹妹是霍神医少时在溪边捡到,亲自送去季家寄养的。” 半月后,萧励身子不太好,萧青鸾心下微沉,皇兄的的身体会越来越差,直到用药温养续命。 她匆匆更衣,正要入宫,迎面遇见燕七。 “公主,暗卫来报,在钟灵山附近发现南黎长老踪迹,她们似乎在打听赤蝶印。”燕七沉声禀报,“要不要禀报圣上?” 南黎长老,这么快就找来了么? “不必,先静观其变。”萧青鸾轻轻摇头。 以霍庭修的本事,若他不想让南黎长老发现季艺姝的身份,她们便会无功而返。若他肯救皇兄…… 此事,终究还在霍庭修一念之间。 “继续盯着,莫要插手。”萧青鸾叮嘱。 不管霍庭修如何选择,她不想因此事与之交恶,否则,便再无希望替皇兄解毒。 第54章 狐媚 你若不欢喜,便多冲我使性子可好…… “皇兄感觉如何?”萧青鸾走进紫宸殿, 望见御案后的萧励,关切问。 “没事。”萧励放下朱笔,含笑摇头, “别听那帮太医危言耸听,朕有真龙护体,不过是偶感风寒。” 怕萧青鸾担心, 他说话急,说完便忍不住猛咳一通。 “我和陆修去钟灵山求过霍神医,解毒之事,需要些时日。”萧青鸾上前, 端起宫婢奉来的茶盏,亲自递到萧励手中,“皇兄放心,一定会有法子。” “霍神医没答应是吧, 他素来不理皇族之事。”薛皇后从殿外进来, 身边跟着乳娘, 太子萧珵正在乳娘怀中安睡,“若青鸾当初不曾冲动, 为一介烟花女子,刺死国师, 或许圣上已然拿到解药。” 得知固元汤中有情丝草毒后,薛皇后特意派人打听过此毒, 知道珵儿生来便带此毒, 极有可能会体弱多病,她心中日日滴血。 如今国师已死,霍神医必然不肯相救,莫不是要许些好处给南黎, 求南黎长老们来解毒?可如此一来,圣上和珵儿中毒之事,必会闹得人尽皆知,谁知南黎会如何要挟? “皇后慎言,朕从未怪皇妹。”萧励捧住茶盏,拧眉望向薛皇后。 自从太子出生,皇后的性子便不如从前婉顺。 她身子尚未恢复,容色不及从前,可萧励记着,皇妹要他敬重皇后,是以每月他至少有两日会宿在坤羽宫。 本以为,皇后的性子会慢慢好些,没想到,竟当着他的面责备皇妹,难怪皇妹好些日子不常入宫。 “确实是臣妾气度不够,皇妹别放在心上。”薛皇后从乳娘手中抱过太子,朝萧励走去。 “皇嫂,那日确实是青鸾冲动,因为我知道国师没有解药。”萧青鸾想到薛皇后描述容筝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容筝是甄太医之女,也是侯爷表妹,皇兄亲封的婉柔县主。” 婉柔县主的封号,似一根刺扎在薛皇后心口,她永远忘不掉,无意中撞见萧励画容筝的画像时,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青鸾是在责怪本宫吗?”薛皇后将太子放到萧励怀中,略带神伤,回望萧青鸾,“在皇妹心中,本宫是不是还及不上一个外人?倒也是,婉柔县主乃靖宁侯表妹,皇妹同靖宁侯鹣鲽情深,自是向着夫家多些。” “皇后!”萧励冷声呵斥。 声调有些高,怀中睡得正香的太子被惊醒,登时哇哇大哭。 皇嫂心中竟是这般想她的,萧青鸾怔愣片刻,望着皇兄皇嫂焦急哄侄儿的模样,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紫宸宫中有些格格不入。 “皇兄好生将养,臣妹先行告退。”萧青鸾略略施礼,不待萧励反应,已大步退出去。 她未乘銮轿,领着茜桃、翠翘,沿朱墙夹出的甬道往慈宁宫去。 北风呼啸,在宫巷中处处肆虐,将她身上氅衣吹得鼓起,胭脂红裙摆翩艳如浪。 天边云层厚重,轻雪一片一片落下。 眉间微微一凉,萧青鸾微扬下颚,抬手接住一片。 她掌心捧过手炉,雪絮落在掌中,立时化成晶莹水珠。 萧青鸾望望落着薄薄一层雪的宫檐,有些恍惚,上元夜她曾冲动去烧国师府,如今想来,甚至觉着好笑。 国师已死,却并非万事大吉,皇兄身上的毒未解,皇嫂待她也不似从前亲厚。 “母后在同谁说话?”萧青鸾诧异地望着正殿,问殿外侍立的宫婢。 这个时辰,母后竟未在小佛堂,而是在会客。 “禀公主,太后今日邀定国公夫人赏梅,刚从梅园回来。”宫婢福身回禀。 闻言,萧青鸾秀长的眉不易察觉地颦蹙,现下离开似乎不合适,可她并不想见到甄氏,想必甄氏更不想见着她。 默然片刻,正犹豫着,殿门打开。 门内走出一位妇人,眉眼同陆修有七分像,肤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鸾儿来了?正好,国公夫人要出宫,你替母后送一程。”太后走出殿门,似未瞧见她们之间的生疏。 萧青鸾扫一眼甄氏,毫无意外对上她疏冷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随口应下。 说是送甄氏,实则二人各乘銮轿,一前一后往宫门口去。 望见她们的銮轿走远,太后想到甄氏的话,微微叹息。 -- 第114页 她问甄氏对鸾儿满不满意,甄氏未置可否,只说一句:“太后恕罪,先帝罪行,臣妇永世难忘。” 太后听得出来,甄氏是在告诉她,永世不能接受鸾儿,只不过念在昔日情分,未曾明言罢了。 越想越心疼,太后将手中佛珠放到香案上,抬眼望袅袅梵香后的金佛,有些后悔,她任由鸾儿下嫁陆修,是不是做错了? 出得宫门,甄氏并未向她施礼,萧青鸾只当没看见,径直登上公主府马车。 厚重华美的车帷放下,车帷下拳头大的玉铃铛响声清越,她听见甄氏声音不大不小说了句:“你休想迷惑我儿。” 甄氏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朝自家马车走去。 未见萧青鸾前,她只当长公主美艳之名言过其实。 今日无意中见到真人,方知萧青鸾容色之绝艳,世无其二。 想到定国公守着自己的十余年,甄氏心下微沉,她深知生就一副好皮囊的益处,难怪她的儿子毫不在意萧氏对甄氏一族的罪孽,千方百计要娶她,甚至被她哄骗住进公主府。 什么长公主,分明是专勾人魂的狐媚子! 酉正刚过,天色已全然暗下。 萧青鸾捧着一卷新出的话本,倚在美人榻上,看得入神。 听到院外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眸朝外望,隔着窗棂上冰裂纹的五彩琉璃,勉强看出一道颀长虚影,已大步跨上门外石阶。 下一瞬,门扇从外边打开,灌进些许冷意,又匆匆合上。 “鸾儿,可用过晚膳?”陆修脱下氅衣,随手搭在屏风上,轻问。 “用过的。”萧青鸾合上话本,望着他,颔首。 陆修走过来,坐在她身后,伸手将她环入怀中,取走她手中话本时,不经意触到她手背,凉意激得她身形一颤。 “看的什么故事?”陆修随口问,长指翻动书卷,并不等她应,话锋一转,“听说今日鸾儿入宫,遇见我母亲,她可有为难你?” 他今日回来,比平日早半个时辰,莫非是为此事? 心下因甄氏带来的不悦,登时消散,萧青鸾突然察觉,她是真的好哄。 萧青鸾摇头,侧过脸,冲他一笑:“你不怕我为难她?” “不重要,母亲若不欢喜,自有父亲去哄。”陆修说着,将话本放至一旁,稍稍恢复热度的手轻捻她颈下珠扣,温声道,“你若不欢喜,便多冲我使性子可好?” 他指尖虽不冰,却仍比她软腻的肌肤凉些,萧青鸾心口一紧,身子却被他招惹得发软,嗓音低柔推拒:“别闹,天冷,我不想施针。” 这段时日,他一直克制,又逢她来月事,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 “不会,我让宋嬷嬷配了避子的方子,已服过几日,不会有的。”陆修含笑安抚。 略垂眸,撞见散乱领口内,艳丽心衣下半露半掩的雪色,忍不住俯身轻嗅。 萧青鸾身形颤颤,纤白的指落在他墨发上,咬唇忍耐着:“若是……若是……” 他竟二话不说便自己服用避子药,若往后想要,岂非再也无力回转? “若鸾儿想要,我停药三月即可。”陆修抬眸望她,眼底欲念浓烈恣意,“鸾儿尚有心思担心这些,看来是为夫做的不够好。” 同他做的好不好有何关系?萧青鸾愣了愣。 直到夜深人悄,蜷在他身前睡去,迷迷糊糊间,萧青鸾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翌日醒来,身侧已空,萧青鸾埋首衾被间,感受到他的气息,脑中忆起昨夜情形,面颊微烫。 用罢晚膳,萧青鸾照例捧着话本子,倚在美人榻上看,时不时听听外面动静。 “什么时辰了?”萧青鸾放下话本,召茜桃进来问。 “戌时刚过。”茜桃禀道。 萧青鸾摆摆手,令她下去,重新捧起话本,心下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强迫自己看了几页,便听见院中有动静,她抬手触上窗棂,稍稍打开一条缝往外望,眉间喜色倏而淡下来,是行川。 “公主,行川来传话,说国公夫人身子不好,特意派人叫侯爷回府侍疾。”茜桃进来道。 下意识担忧之事成真,萧青鸾反而心里一松,有种石头落地的轻快感。 明知甄氏会打扰他们的生活,萧青鸾宁肯早一些,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儿,即便陆修为尽孝离开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一连数日,陆修回来时,她已睡熟,迷迷糊糊间,能感受到他轻吻她眉心,温声说些愧疚之语。 若非晨起时,看到他换下的衣物,她甚至以为是梦。 “公主,婉柔县主求见。” 容筝?萧青鸾放下银箸,匆匆拭口,起身往外殿去:“快传!” 山上清净,过年却是该热闹,萧青鸾正想着哪天派人去接容筝下山,在公主府陪她守岁,没想到容筝自己先来了。 “怎的这般早,用早膳没?”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示意翠翘拿个手炉给容筝。 “用过了。”容筝点头,面上带着笑,衣饰比上次见时华丽些,“姑母写信催我下山,昨日更是派人去接,我想着下山能陪公主一道过除夕,便应下。昨日到的晚,今日早早过来,公主可别嫌我不懂规矩。” 说话时,她美目闪着光彩,妩媚之余,竟多三分明艳。 -- 第115页 是因为薛玠吗?萧青鸾心下思量着,忍不住对薛玠高看一分。 或许,只有他那样桀骜之人,才能强势地改变容筝,将她身上本该有的光彩,悉数找回来。 “对了,姑母还托我带话,邀公主除夕夜一道回侯府守岁。”容筝笑着,腾出一只手,拉拉萧青鸾衣袖,“公主答不答应?” 甄氏会想同她一起守岁?萧青鸾不信,见容筝如此,她心念一转,无奈道:“莫不是你在她面前替我说话,哄着她请我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容筝笑笑,并不否认。 住进国公府,听说姑母日日要表哥亲手煎药,不让他回公主府。同她说话时,嘴里绝口不提长公主,即便她提起,姑母也搪塞过去,容筝便知,姑母把对先帝的怨恨,加诸在了萧青鸾身上。 公主和表哥皆是很好的人,容筝心下不忍,便提起从前萧青鸾对她的照拂,她也只是试试缓和,没想到姑母主动提出邀请。 “公主很好,姑母其实也并非顽固之人,若多些相处,必能消除误解。” “好,你同国公夫人说,待参加完宫宴,我就去。”萧青鸾心下并不认为能这么容易和解,却不想拂容筝好意。 第55章 在上(一更) 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上回入宫闹得不愉快, 皇妹便再未入宫,萧励心中有愧,思来想去, 提笔拟下一道旨意。 腊月二十六,办一场马球比试。 皇妹马球打得好,知道后, 必然欢喜。 旨意刚下,便收到睿王府递来的奏折。 萧励望着折子,满目是睿王的忏悔之语,言辞恳切, 他眉心蹙起。 北疆战事已平,汗王亲自递上降书,连质子七皇子也已送到,睿王自己更是掀不起浪花来。 明日入太庙祭祖, 萧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 兄弟相残之事, 他做不出。 或许该放睿王出来,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若放他出来, 皇妹会不会生气? 犹豫良久,恻隐之心占据上风, 萧励轻叹一声,派人去睿王府传口谕。 睿王可以离府活动, 一年内不得离京半步, 以观后效。 睿王府内院,谢冰若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缟,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 浣洗白昙换下的衣物。 “当心些,这可是王爷新赏的,上好的料子裁成,洗坏了你可赔不起。”白昙捧着一把瓜子,坐在背风处的锦杌上,说话间,嘴里嗑得咔嚓作响。 “是。”谢冰若目光冷冷扫过地上胡乱扔的瓜子皮,面上已然平静无波,不消说,待会儿还是让她清扫。 “是什么?”白昙动作一顿,瞥她一眼,“你得自称奴婢!” “奴婢遵命。”谢冰若淡淡道,手上浣洗的动作未停。 见她乖乖低头,白昙心气畅顺,正欲给她派别的活计,忽闻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白小主,王爷来了,正找您呢。”丫鬟含笑,匆匆上前。 不知为着气谢冰若,还是白昙伺候体贴,睿王府后院美人如云,近日最受宠的,竟是白昙。 白昙笑应着,丢开未嗑完的瓜子,抬手搭在丫鬟小臂上,站起身,讥讽地扫一眼逆来顺受的谢冰若,便款步朝前面去。 浣洗毕,将衣衫晾好,谢冰若垂首步入熟悉的院子,神色淡漠。 院子原本是她的,如今已被睿王赏给白昙。 房内动静不小,院中诸人皆远远避开,谢冰若没避,听着白昙夸张的声音,缓步踏上石阶。 她默然侍立廊下,北风穿过游廊吹来,直往骨头缝里钻,谢冰若身形瑟缩一下,正欲叩门,向白昙请示,却听到睿王骤然放大的笑声。 “等着,待过完年,本王让你住进后宫做真正的主子娘娘。”睿王捏一把白昙,笑意张狂。 “王爷要把妾身送给圣上?”白昙惊诧,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妾身只愿服侍王爷。” “自然不是拿你送人,本王哪里舍得?”睿王说着,嗓音又低下去,白昙的惊呼声高起来。 他们的话,谢冰若并非全然听见,却也听懂大半。 思忖片刻,她没继续待下去,转而去正院睿王妃处。 “谢侧妃怎的来了?”丫鬟笑望着她,称呼讽刺至极。 当初她费尽心机以侧妃身份入府,如今睿王为了刺激她,并未夺去她侧妃的身份,却让全府上下皆知,她只是个最卑贱的丫鬟。 “奴婢身上不干净,需要去医馆,特来求王妃娘娘开恩。”谢冰若捂着小腹,软着嗓音求情。不需伪装,面色已是白得吓人。 公主府梅林,红梅压枝,薄雪覆在梅枝上。 花艳枝瘦,满园梅花像是有了说不出的风骨。 梅林畔,暖阁中,萧青鸾赤足坐在暖软的地毯上。 纤白的指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婉转,仿佛能让人看到梅开,闻见梅香。 一曲终了,陆修倾身坐到近前,抓起她的手,长指轻捏她指尖。 “今日不必侍疾?”萧青鸾横他一眼,把手抽回来,有些赌气的模样,艳丽又娇俏。 “不侍疾。”陆修含笑摇头,环住她,下颚轻抵她额角道,“接下来几日不忙,每日都陪着你,可好?” “当真?”萧青鸾讶然,有些不敢相信,美目凝着他,“那明日马球比试你去不去?” -- 第116页 陆修颔首:“自然要去,我记得,从江南回京路上,曾答应同鸾儿比试马球。” 闻言,萧青鸾愣住,本以为多个帮手,没想到给自己找到个对手。 想到当日笑语,萧青鸾唇角微扬:“当初你说要同我比试,该不会是想骗我什么?” “对。”陆修温声应,指骨一下一下卷动着她腮边青丝,墨色发丝柔软缠在玉雕般的长指上,绮丽缱绻,“想骗你嫁我。” 指背不经意蹭过她粉颊,带起细微痒意,萧青鸾下意识侧首避开,心尖却是一颤。 近些时日,他早出晚归,二人坐下来说说话也难,此刻宫婢们悉数退至暖阁外,温暖如春的暖阁中只她二人。 窗外风声簌簌,短暂的默然对视,他眉眼间灿若星辰的光彩,让萧青鸾喉间发紧。 “你惯会骗人!”萧青鸾嗓音微哑,嗔他一句,便作势起身,“不理你了,我要去梅林赏雪。” 话音刚落,足底踏上暖软的绒毯,萧青鸾才忆起,她没穿鞋袜,愣然一瞬,便倾身去捞绒毯边缘的绫袜。 动作却滞后一步,雪白柔软的绫袜,被陆修攥在手中。 “我来。”他温声道。 继而,微微躬身,一手捉住她雪足上的细踝,一手将绫袜往上套,动作轻缓自然。 她艳丽裙摆被他推开些许,雪踝微凉,他掌心却是温热,将她纤巧的踝骨暖暖包裹。 热意一丝一丝钻入肌肤,细微的麻痒顺着脚踝,缠上小腿,似有无数看不见的藤蔓将她柔柔将她缚住。 萧青鸾别开脸,望向窗棂,双手撑在身侧,微微后仰,身形轻颤。 梅林深处的雪化得慢些,厚厚一层,将梅树下的浅草遮得严实。 嫣红滚雪狐毛斗篷拢住她窈窕身形,风帽护住头耳,一点也不冷。 萧青鸾驻足,垂眸将鹿皮手套往上扯扯,戴得更紧些。 余光扫过身后被风吹动的石青色棉氅,萧青鸾美目流转,躬身捧起一抔雪,稍稍压实,回身便朝陆修身上丢去。 只是想捉弄他,没想到雪球正中陆修心口位置。 北风吹鼓他身上棉氅,雪球碎散在氅衣里长袍上,前襟沾着乱雪,陆修身形微晃,下意识捂住心口上方位置。 见状,萧青鸾眼皮一跳,摘下鹿皮手套,匆匆上前,拿开他的手,动作轻柔替他拍去衣襟上的雪:“是我打得太重么?我不是有意的。” 那里伤得重,他至今没敢让她看,怕吓着她。 听说身有旧伤的将士,最怕的便是酷寒的冬日,寒邪入体,伤处便会隐隐作痛。 这些日子,他总是深夜回府,会不会影响到伤势? 心下胡乱想着,萧青鸾忍不住有些心疼,她不该冲动贪玩的。 正想着,忽而,她拂雪的手被他攥住,按在他心口。 纤手贴在他身前,萧青鸾分明感受到他胸腔内的震颤,头顶传来闷闷的笑声。 立时,萧青鸾明白过来,她又被骗了! “陆修!”萧青鸾又羞又气,仰面瞪他,“你又……” 话未说完,便被他俯身攫去气息。 他动作轻缓温柔,似天上偶然飘落的雪絮,极有耐心。 鼻尖被北风吹得泛红,面颊也因他微乱温热的气息而发烫,萧青鸾身形发软,贴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识攥紧他衣襟。 她扬起小脸,风帽无力垂落颈后,寒风吹起她细软发丝,擦过她侧脸,拂在他身前、下颚。 耳边风声变远变轻,她几乎忘记呼吸。 直到陆修闷笑着松开她,萧青鸾才伏在他身前,大口大口喘气,寒冽梅花香吸入肺腑,将溺人的旖旎缱绻驱散。 “看来为夫技艺有长进。”陆修轻笑,微凉指骨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美的下颚线条,“可否向鸾儿讨个雪人做赏赐?” 他方才逗她,诱她,就为一个雪人? 萧青鸾气结,仰面便要斥他,唇瓣微启,又改了主意,美目狡黠一笑:“好啊,你服侍得好,自然当赏。” 说完,重新将鹿皮手套戴好,蹲身去堆雪人。 陆修长身而立,垂眸凝着她,她艳丽裙摆柔柔散在雪面上,墨发侧露出一抹雪颈,艳美静好,似枝头最艳的红梅吸收日月精华,成了精。 片刻后,萧青鸾听到皂靴踏上雪面,簌簌的脚步声,抬眸望去,见他走到她身侧,也蹲身握雪,不知要做什么。 萧青鸾堆好雪人身体,正要去做雪人头,不经意间抬眼,却见陆修也做好一具雪人身体,比她的雪人小些。 想问,但她张张嘴,没问出口,免得又被他戏弄。 待他起身去折梅枝时,萧青鸾唇角弯起,匆匆在堆好的雪人身后加了一物。 “堆好了。”萧青鸾说着,侧身去看陆修的雪人。 他躬身,将修整过的梅枝插在雪堆成的发髻边。 萧青鸾愣愣,她一定是太久没堆雪人,竟然觉着陆修堆的雪人很是眉清目秀,加上梅枝,更添一分艳丽。 “像不像?”陆修侧眸,温声问。 “像什么?”萧青鸾回望他,一脸茫然。 闻言,陆修忍不住轻捏她粉颊,刚摸过雪的指骨寒凉,冰得她一激灵,只听陆修道:“你呀。” “我堆一个你,你堆一个我。”陆修嗓音低缓,拖腔带调,似别有深意。 -- 第117页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热,耳根也跟着热起来,急急否认:“谁说我堆的是你了!” “自然是我,否则,鸾儿岂会特意加上狐狸尾巴?”陆修轻笑,眸光往雪人身后新加的尾巴上扫过,笑意更深。 萧青鸾身形一滞,原来他什么都看到,却故作不知。 一时气恼,她抬脚便要去踢刚堆好的雪人,似乎雪人散开,便不会被他笑。 忽而,她身形一轻,被陆修横抱在怀。 风声吹红她耳尖,他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待到春日,冰雪消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梅林出来,茜桃匆匆上前,递来一份信封。 “谁送来的?”萧青鸾接过信封,望着上面“长公主亲启”字样,随口问。 撕拉一声,信封上端被撕开,萧青鸾探指捏住里面纸笺边缘,却听茜桃道:“睿王府谢侧妃。”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想起来,谢侧妃就是谢冰若。 “听说她怀有身孕,才如愿入王府做侧妃,不好好养身子,怎么突然送信过来?”萧青鸾轻声自语,展信一看,眸光一滞。 心中寥寥四字:“当心睿王谋反。” 睿王果然贼心不死!他又想到什么招数?睿王谋反,对谢冰若来说不是好事吗?她为何特意来信提醒? 沉吟间,只见茜桃若有所思道:“奴婢瞧着,谢侧妃身上衣衫单薄,这么冷的天,连件夹袄也没有,面色苍白,小腹平平,孩子似是没了。” “去打听打听,睿王府出了什么事。”萧青鸾拧眉。 那孩子是谢冰若的筹码,想必不是她自己弄没的,她在睿王府被人害了? 用罢晚膳,翠翘正替萧青鸾准备盥洗之物,茜桃推门进来禀话:“公主,谢侧妃腹中孩儿,是被睿王爷和新晋的白小主害没的。” 见萧青鸾抬眼望来,茜桃又继续道:“那位白小主,还是谢侧妃自己带入王府的贴身丫鬟,不知怎的入了睿王爷的眼。两人无状之时,正好被谢侧妃看见。谢侧妃跌倒,孩子没了以后,被王爷厌弃,保留侧妃之位,却任由白小主拿她当丫鬟使。” 一时,萧青鸾竟不知该说什么,以睿王的脾性,见异思迁是常有的,再混账也不足为奇。 看来,谢冰若是真心想提醒她,不想让睿王得逞。 “谢侧妃如今在何处?”萧青鸾迟疑问。 “奴婢特意打听过,离开公主府后,她没回王府,而是去了齐府。”茜桃细细回禀。 齐府内宅,齐夫人望望榻里面白如纸的谢冰若,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到底是妹妹的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女医诊完脉,起身,齐夫人急切问:“我甥女身子如何?” 未避免误会,谢冰若的身份,齐夫人并未瞒着,免得连累齐漪。 听到询问,女医叹息一声,连连摇头,也没避着谢冰若,直言道:“她身子亏损厉害,日后恐怕子嗣艰难,先照方子温养着吧。” 说完,便提起药箱,去案边写药方。 齐夫人令人好生送女医出府,又把方子交给下人去煎药,这才回到内室,独自问谢冰若:“姨母疼你,却不能长久留你在府中,你有何打算?” 若是送回江南宁阳府,恐怕还不如京城,宁阳城百姓恨毒了胡知府,若知道谢冰若是胡知府的女儿,哪有她的活路? “姨母收留一宿,已是仁至义尽,冰若不敢妄想。”谢冰若神情淡漠,眼神却倔强,“劳烦姨母对外宣称我已冻死,明日我便出京,往中原去,找一家有儿有女的富商,做续弦也好,姨娘妾室也罢,衣食无忧便是极好。” 齐夫人没别的法子,更不敢拿此事去烦齐太傅,只得应下,不过是一个丫鬟、一副盘缠的事。 宫中马球场,萧青鸾一身骑装,坐在萧励下首。 她冷眼瞥过睿王,催促睿王下场比试,待他离开,萧青鸾才挤到萧励身侧叮嘱:“皇兄,臣妹说的你记住没有?近日吃的用的,皆需细细查验,让人试吃试用。今日比试也不许下场,好好待着!” 整个大琞,唯有萧青鸾敢以命令的语气对萧励说话,偏他不敢动怒,还得含笑哄着。 “好,朕记住便是。”萧励说着,朝她挥挥手,“下一场便是你和靖宁侯各自带队比试,还不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萧青鸾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越发张扬,“左右他不敢赢我!” 一炷香后,萧青鸾手持球杖,迎风疾驰,身形迅疾如电,每每从陆修手上抢到球,成功入洞,就冲他挑衅一笑。 陆修打得少,不够熟练,刚开始处于劣势,但很快便占上风,成为场中除萧青鸾外,进球最多的一个。 “啊啊!侯爷真乃天神下凡!”周遭观球的贵女们失了仪态,呐喊声此起彼伏。 也有为萧青鸾呐喊的,却很快被她们的声浪盖过。 同陆修并驾齐驱下场,萧青鸾忍不住横他一眼,赢他的喜悦被愤然代替。 陆修抿唇忍笑,自知她是为何生气,恨不能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哄着,却苦于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做出端方之态。 一场球打得酣畅淋漓,背上生出薄薄细汗,有些不适,萧青鸾进到专属更衣室,细细换好衣裙。 “茜桃,替我系一下。”萧青鸾纤指捏着宫绦,侧身欲递给茜桃。 -- 第118页 身后伸来一双手臂,指骨修长匀停,肌理如玉,显然比茜桃的手大得多。 萧青鸾侧眸,侧脸蹭过他衣襟,身形一颤:“茜桃呢?你何时进来的?这是本宫的更衣室。” “唔,是鸾儿的更衣室,所以不必担心有人闯入。”陆修轻笑,长指灵巧翻转,替她系好腰间宫绦。 “若不及时哄好,我怕小醋坛会酿成小醋缸。”陆修说着,扣住她细肩,将她身子掰正,面朝着他。 “我才没吃醋!”萧青鸾否则,面颊却微微泛红。 她的更衣室是最宽敞的一间,可他挤在里面,顿显狭窄逼仄。 “哦,那我再出去比一场。” 说话间,他已松开她细肩,作势要出去。 “你敢!”萧青鸾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窄劲的腰。 反应过来后,听到他闷闷的笑声,索性豁出面皮,将面颊贴在他襟前:“分明是我赢过你,她们却个个都夸你打得好。哼,陆修,以后不许你打马球,更不许打给旁的女子看!” “有人夸,足见鸾儿眼光好。”陆修忍笑,捧起她的脸,一字一顿道,“鸾儿赢了,今夜为夫以身相许,鸾儿在上,可好?” 只一句,萧青鸾耳尖倏而红透,脑中忆起回京路上的笑语。 “若本宫赢了呢?” “臣便以身相许。” 这便是他说的以身相许? 第56章 送子(二更) 剑光中,红梅簌簌如雪乱…… “今夜你睡书房!”萧青鸾羞愤不已, 抬脚跺他一记,红着脸跑出去。 重新坐回御案下的看台,陆修坐在她身侧, 身姿端直,望向场中的比试人马。 他神情端凝,自然撑在身侧的手却不规矩, 借着氅衣遮挡,指腹慢条斯理勾勒她指骨每一处线条,轻抚慢捻。 萧青鸾指尖酥痒,似被轻柔的毛羽刮过, 她把手往回收收,却被他指尖一勾,又拉回去。 “皇妹身子不适吗?”上首传来萧励的问询。 周遭所有人随之望来,萧青鸾愣住, 面颊更热, 颈间几乎生出汗意。 猛然收回手, 触了触面颊,被颊边热意惊着, 眼神却强自镇定,望向萧励:“打得有些累, 臣妹想先回府,公主府的赏赐, 便由侯爷奖给获胜者。” 她喜欢马球, 对于球技好的人素来赏识,历年马球比试,宫中自有赏赐,她也会备一份做添头。 不过, 这份添头未必要公主府的人来发放,萧青鸾只是在皇兄面前,故意留下陆修。 否则,他必回借故同她一道回府,怕是连安心泡汤池也不成,想到他在更衣室中说的话,萧青鸾心口又是一热。 不等萧励开口,便起身离去,看也未看陆修。 下得马车,萧青鸾便让茜桃先去准备,她自己则沿抄手游廊往寝殿去,任寒风将心口热意驱散。 茜桃手脚麻利,待她和翠翘回到寝屋时,汤池一应所需已全然备好。 “可备了果子酒?”萧青鸾边往汤池方向走,边问。 “备着呢。”茜桃笑应。 说完,顿住脚步,候在汤室门外。 汤室内,热气氤氲,水声潺潺。 水面一方承盘上,稳稳放着一尊持壶,一只精致的酒盏,水波荡漾中,承盘微微晃动。 萧青鸾抬脚褪下小衣,足尖在水面上轻触一下,适应了水温,缓步沿石阶往下走。 石阶、石壁皆镶嵌暖玉,玉质匀腻,萧青鸾周身没入温热的水中,划动两下,承盘自动被涟漪送至身前。 她取过持壶,也不用酒盏,仰面抬手间,酒香连成一道弧线,从壶嘴落到她微张的檀口中。 乌梅、雪梨清香入口,酸酸甜甜,是她爱喝的。 她唇瓣微动,未及咽下的酒香溢出唇角,顺着纤长优雅的雪颈滑落,身上便也沾上些许酒香。 一时饮得多些,打球后的困乏席卷而来,萧青鸾抬手将持壶放在高一些的石阶上,自己则倚着暖玉闭目而眠。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似有动静,萧青鸾长眉微蹙,却被温热的水泡得犯懒,没开口。 听到脚步声行至近前,才忍不住嘟囔:“本宫再泡会儿。” 她以为是茜桃嫌她泡太久,进来服侍她更衣。 不料,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粉颊触上一丝凉意,是陆修的手:“鸾儿倒是会躲懒。” 萧青鸾猛然惊醒,睁开眼,见他解开中衣,没入水中,惊道:“比试结束了?” 她泡得有那么久? “饮酒了?”陆修环住她,将她身形托至腰间,俯首在她颈间轻轻一嗅,眸色更深一分。 “你要喝吗?壶里还有。”萧青鸾刚醒,又饮过酒,脑子转得极慢,呆呆地扭动身形,想下来去取持壶。 “要喝。”陆修嗓音低哑,薄唇贴上她潋滟唇瓣,霸道地汲取她唇齿间酸甜酒香。 潺潺水声中,承盘随水波剧烈晃动,漂远。 石阶上的持壶,也被水浪卷下来,滚落石阶,残余的小半壶果子酒洒在汤池中。 朦胧间,陆修替她绞干发丝,将她放置榻上。 “鸾儿今日赢过我,岂能不要彩头便睡?”陆修一手撑在她身侧,眼神缱绻描绘着她眉眼。 彩头? 萧青鸾睁开眼,愣然半晌,终于想起他说的以身相许,可他方才不是已经…… -- 第119页 不对,他说的以身相许,是她在上,而方才,并非如此。 “本宫说过,今夜你睡书房!”萧青鸾丢下一句,闭上眼,翻身面朝里侧,不理他。 谁知,陆修低低笑道:“鸾儿想在书房,为夫自然要成全,你且睁开眼睛看看?” 闻言,萧青鸾心口猛地一跳,睁开眼,入目便是他的书案、书架。 她睡的是他书房短榻! 他的提议已足够羞耻,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他竟伸手从榻下暗格抽出一卷画册,正是宋嬷嬷先前送来的画册之一。 “在书房研习,最为适宜。”陆修说着,将画册翻至相应一页,摊开在她面前。 她想说一声不会,也不能。 接下来几日,他倒不曾食言,日日陪她。 她抚琴,他便舞剑助兴;她赏花,他便替她折枝插瓶。 剑光中,红梅簌簌如雪乱,落在她发间、衣摆,萧青鸾望着他舞剑的身影,琴声渐入佳境。忽而觉着,过往一切纠葛都值得。 她不怨了。 或许,他们该有一个孩儿,若是前世的孩儿重新投到她腹中,更好,不论像他,还是像她,都好。 萧青鸾唇角微弯,将心中悸动压下,待守岁之时,再告诉他吧。 转眼便是除夕宫宴,皇室宗亲不多,睿王也在其列。 宫宴歌舞,乃薛皇后亲自盯着排练而成,说不上新意,倒是足够喜庆。 “皇兄,臣弟敬你一杯。”睿王说着,醉醺醺往御阶上走,手中提着一只持壶。 走到御案边,就往萧励面前金樽中斟酒:“多谢皇兄不计前嫌,往后谁若不敬皇兄,臣弟第一个不答应!” 前几日,萧青鸾提醒过萧励,萧励却是依言上心,可几日过去,并未见任何异常。 不管是去太庙祭祖,还是马球比试,睿王表现得都足够谦卑,萧励甚至怀疑,皇妹是不是对睿王偏见太深。 都说酒后吐真言,睿王喝得面色涨红,嘴里依旧诚意满满,萧励颇为动容,抬手便去取金樽:“知错就好,朕并非赶尽杀绝之人,萧氏人丁单薄,望在座宗亲日后皆能守望相助。” 说着,便把金樽往唇边递。 犹豫片刻,萧青鸾仍是不敢赌。 若暗常理,自然没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毒,可万一呢?万一睿王果真豁出脸面,毒害皇兄,皇兄有事,他就成为父皇唯一的儿子。 朝臣们为保社稷安定,不使宗亲相残,难保不会让睿王即位。 她站起身,朗声制止:“且慢!” “怎么?皇妹担心本王在酒里下毒?”睿王眉心微动,仍做出一副说话不太利索的模样,握紧手中酒盏,替自己满上,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本王总不会毒死自己。” “万一你先服过解药呢?总之本宫不信你。”萧青鸾说着,夺过萧励手中金樽,递给萧励身边最忠心的太监,“先让太医验验。” “皇妹。”萧励叹息一声,无奈扶额。 可萧青鸾是为他着想,他又说不出重话。 “皇妹如今是越发威风了,莫不是真要让圣上处死睿王,才肯罢休?”薛皇后冷笑一声,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宗亲。 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公主,如今圣上中毒未解,若她逼圣上处死睿王,岂不是想自己霸占朝纲? 想到甄夫人、靖宁侯、容筝等甄氏余孽的蛰伏,薛皇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会不会是靖宁侯想借萧青鸾的手,抢夺萧氏江山? 休想,江山必须是太子的! “皇嫂不必咄咄逼人,臣妹并非此意,若太医查验无碍,臣妹向睿王兄请罪便是。”萧青鸾并不退让。 日日防着睿王,她也累,可一想到谢冰若特意留的信,她总觉不是空穴来风,睿王一定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一盏茶的功夫,心腹太监匆匆自走入殿门,高喊:“圣上明鉴,酒里有毒!” “什么?”在场众人登时哗然。 “本王没下毒!”睿王匆忙反驳,东琉给他的奇毒,太医根本没见过,只要他咬死不认,他们便拿他没办法。 太监没理他,径直走到御案边。 萧青鸾已将金丝红绫鞭握在手中,随时等萧励一声令下,拿下睿王。她冷眼盯着睿王,难以置信,他竟真的当众下毒,疯魔至此! “什么毒?”萧励拧眉问。 太监拭了拭汗,回禀:“太医并未查出是何种毒,可太医院专门试毒的小鼠已咽气。” 话音刚落,萧青鸾便挥鞭将睿王紧紧缚住,身后侍卫抽出佩刀,架在睿王脖颈两侧,他手中持壶、酒盏登时落地。 “萧劬。”萧励语气里带着浓浓失望,手扶御案边缘,绕出来,走到睿王面前,“朕在给你一次机会,下的什么毒,谁给你的毒?” “哈哈哈!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睿王仰面大笑,涨红的脸越发狰狞,他等着萧励,“你我皆是父皇的儿子,父皇甚至待我更好,凭什么你做皇帝,我就做不得?萧励,我让你余生夜夜不能安枕,永远不知是谁要害你!” “看来是东琉。”萧励微微颔首。 皇妹说过,南黎人擅长使毒,却不轻易使毒,东琉才是阴险狡诈,会借奇毒暗下黑手。只因南黎代圣女里,曾出过一位叛徒,叛逃东琉。 “你怎么知道?”睿王笑声戛然而止,大惊。 -- 第120页 “来人,赐鸩酒。”萧励转身,忍着心痛道,“朕给过你机会,见到父皇,别怪朕。” 当着宗亲、皇妃们的面,睿王被毒死在大殿上,七窍流血,死状吓人。 宫宴自是没办法继续,谁有兴致对着尸首饮酒谈笑? 萧励给了萧青鸾丰厚的赏赐,薛皇后借故离席去看太子,并未对方才的误会道歉,却也派人送来赏赐。 萧青鸾看也未看,随口叫人送回公主府,自己则在宫门口,登上陆修的马车,往国公府去。 “等了很久吗?”萧青鸾侧眸问他。 他伸手环住她,萧青鸾放下手炉,将纤手贴在他腰侧取暖。 “等自家夫人,天经地义。”陆修轻笑,将她双手握在掌心,眸光淡淡扫过窗帷罅隙,轻问,“宫宴散得早,可有发生什么事?” “睿王死了。”萧青鸾闷声应,将侧脸贴在陆修身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心绪才稍稍安定。 她不明白,为什么睿王不甘心做个富贵贤王,一定要置皇兄于死地? 国公府中,容筝正陪着国公夫人放烟花。 走在漫天绚烂烟火下,萧青鸾回握陆修的手,望着甄氏面上的笑容,心下松了口气。 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甄氏到底是陆修生母,有陆修和容筝在她面前说好话,甄氏未必会把对父皇的恨,转加在她身上。 天边烟火散尽,热闹的气氛倏而落寞些许。 甄氏扶着容筝的手,望过来,目光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落了落,面色微沉。 许是这些年少与人打交道,她喜怒皆写在脸上,萧青鸾清楚看到她面色的变化,心也随之一沉。 蓦地,脑中回响起甄氏警告她的话:“你休想迷惑我儿。” 虚虚寒暄几句,容筝扶着甄氏去看茶水,陆修则令行川、逐风取来数盏孔明灯。 孔明灯做得精巧文雅,上面还提着字,陆修点灯时,萧青鸾躬身去看。 被点亮的是陆修的笔迹,每一句都是美好的祝福,无一不是关于她。 点亮的孔明灯,灯光温柔,徐徐上升,将美好的愿望送至天穹,离仙人最近的位置。 萧青鸾仰面望着一盏一盏高高低低的孔明灯,侧首靠在他上臂,轻道:“陆修,你是不是被男狐仙附了体?” “也可能是被美艳花妖下了蛊。”陆修侧眸,抬指轻柔描绘她眉心红梅花钿。 “子远,带公主过来喝茶。”身后传来甄氏的声音。 走到茶案边,萧青鸾发现每个人面前的杯盏都不相同,玛瑙的、白玉的、青瓷的,却件件是精品。 “这些都是我多年珍藏,今日拿出来大家同赏。”甄氏浅笑,拿起面前白玉盏。 萧青鸾面前是红玛瑙霜叶盏,身侧容筝的是婴戏莲粉彩杯。 目光扫过粉彩杯上的图案,萧青鸾眸光微闪,只有一个由送子寓意的杯盏,正好放在容筝面前,又是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是甄氏有意为之吗? 萧青鸾心下好笑,她倒是不介意甄氏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只有太过幼稚。 她握起面前玛瑙盏,正要饮茶,却被容筝止住:“想必是姑母放错了,你和表哥早生贵子才对。” 说着,容筝取过萧青鸾手中玛瑙盏,又将自己面前未用过的粉彩杯放在她面前。 “没错的,姑母是想你早生贵子。”甄氏语气急切,“快换回去。” 容筝拧眉,姑母答应得好好的,同长公主好好相处,怎的说出这等话,让公主如何想? 略一思量,她手捧玛瑙盏,快速饮下一口:“我已用过,不必换了。” 萧青鸾望着面前粉彩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却见甄氏忽而起身,从对面冲过来,扣住容筝肩膀喊:“快吐出来!别咽下去,快吐出来!” 她嗓音带着颤音,像是急得要哭出来。 “姑母,为何不能喝?”容筝惊诧地望着甄氏,她不明白,甄氏的表现太过奇怪,可她并未有任何不适。 “我……我不是要害人,我只是想让她生不出孩子。”甄氏后退两步,失魂落魄,定国公扶住她,听她继续道,“她姓萧,不配为子远生孩子。” “阿妍,你糊涂啊。”定国公叹道,他不敢去看萧青鸾的表情,更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神。 第57章 强求 圣上还降旨,赐公主与侯爷和离…… “容筝, 你怎么样?”萧青鸾指尖颤颤扶住容筝,心下无限恐慌,轻道, “我们去找太医。” 容筝摇头,捂着小腹:“肚子有些痛。” “没用的,那是虎狼之药。”甄氏簌簌落泪, “是我害了阿筝,我对不起哥哥……” 当年,陆修被拐走,为着让国公爷尽心尽力去寻, 她特意服过此药,所以这么多年再没有一儿半女。 可是容筝,容筝该怎么办? “愚不可及!”萧青鸾被她哭得心烦,眸光冷冷扫过她, 唇角噙着冷笑, “你最好祈祷容筝没事。” 今夜国公府家宴, 薛玠没来,他在县主府盯着下人们张灯结彩。 料想家宴快结束, 他便出门来接容筝回府,经过灯市时, 特意买下容筝最喜欢的玉兔灯。 国公府外小厮正匆忙套马车,薛玠提着玉兔灯, 候在府门外求见, 却听里面乱成一团。 萧青鸾让陆修抱起容筝,二人快步朝门口马车走去。 -- 第121页 刚过影壁,忽然听到府门外哗啦一阵脆响,是琉璃碎裂的声音。 她脚步微滞, 朝外望去,却见薛玠已冲进府门,从陆修手中抱走容筝。 “快上马车,去钟灵山找霍神医!”萧青鸾拉着薛玠空荡荡的衣袖,朝府门外走去。 “别担心,不是很疼。”容筝面色发白,唇边却带笑,抬手替薛玠擦拭额角的汗,“只是避子药,不要命的。” 听到她柔声安慰,薛玠沉肃的脸色也未见好转。 他对孩儿从未有任何念想,有没有都可以,可她自小受苦,他发过誓要好好护她,却还是让她中了毒。 薛玠心中懊悔,若他和容筝一起来国公府赴宴,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苦? 马车不大,四人都上去,势必拥挤,且车速也会拖慢。 萧青鸾先登上马车,回身冲陆修道:“你留下吧,皇兄可能会追究此事。” 说话间,她面色凝肃。 今日甄氏下药之人,本来是她,即便她不说,也自有暗卫会禀报皇兄。 不知皇兄知道后,会如何震怒,可让她留下来替甄氏求情,绝无可能。 说罢,萧青鸾放下车帷,吩咐燕七亲自驾车往钟灵山去。 此时,城门已闭,萧青鸾拿出公主令牌,无人敢拦。 马车在官道疾驰,厚重车帷被狂风吹得翻飞,萧青鸾解下氅衣,盖在容筝身上。 风寒刺骨,她面色焦急,脊背渗出细细寒意。 到钟灵山小院时,已是深夜。 门扇打开,应门的是孟愈,见到萧青鸾,赶忙把身上临时披的氅衣裹紧,挡住中衣。 “师父已安歇。”孟愈想说让他们明日再来,可乌漆漆的天幕正落雪,他又有些不忍,话锋一转,“你们可以先进来歇歇脚,我给你们生火。” “孟神医,劳烦通传。”萧青鸾指着薛玠怀中的容筝道,“她是婉柔县主,甄太医之女,误服虎狼之药,求神医搭救!” 若换成旁人,孟愈定不会通传,可听说是甄太医之女,孟愈稍作迟疑,将门扇打开更大:“进来吧,容我去请师父。” 一盏茶的功夫后,薛玠抱容筝进正屋,萧青鸾紧随其后。 孟愈刚生好炭盆,摆在正屋中央,银炭时而发出哔剥声。 “可以救,需要施针。”霍庭修扫一眼孟愈,对方心领神会退出屋外。 继而,他朝整理药箱的季艺姝道:“师父教过你施针之法,今日我说,你来做。” 听他口气,是让季艺姝拿容筝练手?萧青鸾心口蓦地揪紧,不知该不该阻拦。 薛玠急急道:“神医,可否让我来?” “哦,你是明照大师的弟子,想来也懂医术。”霍庭修目光微闪,唇边笑意高深莫测,“既如此,请自便。”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朝门口去,一副让薛玠自己救人的姿态。 “神医留步!”薛玠朗声唤,待霍神医顿住脚步,他躬身赔礼,“在下失礼,有劳神医和季姑娘施针。” 幸而容筝喝得不多,又有霍神医指点季艺姝施针排毒,第二日,毒素排出大半。 “师父说,若要全然清除,还需施针两日。”季艺姝望着萧青鸾,欲言又止,“山上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回京,容姐姐也可回京施针。” 她的提议不错,萧青鸾点点头,见她眼神有异,柔声问:“季姑娘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我……”季艺姝咬咬牙,揪下一片合欢树的叶子,捏在指尖掰扯,垂眸轻道,“我都知道了。” 闻言,萧青鸾望着她的目光,微微错愕。 有些日子没探听钟灵山的消息,霍庭修竟真的肯告诉她身世? 略略思忖,季艺姝抬眸望向萧青鸾,清澈的目光变得坚定:“我愿意跟长老们回南黎,长老们答应五年后我可以自由出谷,到时我定带情蛊回来救人。” “你跟师父说过吗?”萧青鸾知道小姑娘仁善,可霍神医的脾性,叫人难以捉摸,“你师父同意?” 她说完,便见季艺姝神色有些落寞:“师父说,我跟长老们离开那一日起,便不再是他的徒弟。” “对不起。”感受到她的难过,萧青鸾心下很愧疚。 若不是要救皇兄,小姑娘本来可以在钟灵山上度过快乐的几年,甚至几年后,她会悄悄喜欢上她世间无二的师父。 待她回南黎,五年后回来,一切又会怎样? “是我自己愿意的。”季艺姝浅笑,“我也很想知道,娘亲是怎样的人。” 师父十岁四处游历,在村外溪边捡到她,后来发现她体内有情蛊,是南黎圣女血脉。而她的娘亲,设计把她送出南黎后,便自焚于离情谷,连同谷中情丝草也烧得干净。 圣上所中情丝草,虽为东琉暗自培植的,最初却也出自南黎,她身为圣女,有责任帮忙解毒。 她自己也有哥哥,虽非亲生,却自小让着她,会替她打坏人,她很能理解长公主想救圣上的心情。 从钟灵山下来,马车中多了一人,便是季艺姝。 萧青鸾望着她犹显稚嫩的侧脸,有些不好受,她知道,季艺姝此次回京看过季长禄夫妇,便会随南黎长老们离开。 马车停在巷口,季艺姝立在巷中,冲她们笑:“容姐姐,我每日巳时去县主府替你施针。” 容筝含笑点头,冲她挥挥手,小姑娘便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 第122页 “真的不跟我回公主府?”萧青鸾还想再争取一下。 容筝望一眼薛玠,冲萧青鸾摇头:“他买的兔子灯摔碎了,我得盯着他再多买几个,挂满屋子给我看。” 其实,她只是想看看薛玠亲自布置的县主府吧,萧青鸾笑笑,只得由她。 回到公主府,如她所料,并未见着陆修。 萧青鸾沐洗过后,侧眸望着拿棉帕替她绞发的茜桃,状若无意问:“侯爷呢,还在国公府?” “不是。”茜桃拭发的动作略顿,悄然打量着萧青鸾的神色,斟酌道,“圣上本欲赐鸩酒给国公夫人,国公爷和侯爷双双入宫求情,国公夫人又在府中投缳,险些丧命。圣上震怒之余,从轻发落,削去甄氏诰命封赏,削去侯爷世子之位,国公后嗣不再承袭爵位。” 闻言,萧青鸾眸光轻闪,这两日一心照看容筝,没问燕七,竟发生这么多事。 皇兄盛怒之余,至少没要甄氏的命,萧青鸾并不认为萧励的做法冲动。 她知道,不论何时,皇兄总会护着她。 至于甄氏投缳,萧青鸾心里很是不屑,她说真想死,还能被人及时发现救下来? 到底是陆修的生母,她不喜甄氏的做法,却也不是非要逼死对方,活着便活着吧。 思量间,却听茜桃小心翼翼补充道:“圣上还降旨,赐公主与侯爷和离,令侯爷即日搬出公主府。” “什么?”萧青鸾讶然,陆修不可能接旨,可违抗圣旨是死罪,更何况皇兄还在气头上,“他人呢?” “侯爷拿着圣旨入宫,请圣上收回成命。”发丝差不多擦干,茜桃放下棉巾,拿起一边的沉香木梳替她梳发,凝着萧青鸾的眼神略带忧色,“侯爷不吃不喝,在紫宸宫前跪了一日,圣上并未召见。” 他跪了一日,外面的雪,也下了一日。 抬眸望向窗棂,落雪被五彩琉璃遮挡,却能听到凌冽风声,萧青鸾默然半晌,嗓音微哑:“更衣,本宫要入宫。” 若要走到和离这一步,也得她和陆修说清楚。 重重朱墙内,雪絮越下越密。 萧青鸾身着红梅映雪斗篷,绣缠枝梅的鹿皮靴踏在雪面上,发出细微声响。 风雪漫卷,茜桃撑在她头顶的油伞吹得东倒西歪,紫宸宫前跪着的背影,却端直不动。 她缓步朝跪地的熟悉背影走去,脑中浮现出几日前,二人梅林中弹琴舞剑的情形,当时她还想过,是不是该要个孩儿了? 没想到,一场家宴,将昔日美好骤然撕裂。 走到他身侧,站定,萧青鸾抬手接住一片轻雪,凉意自掌心化开。 “陆修,你母亲应当很愿意我们和离。”萧青鸾开口。 侧眸望他,目光落在他发顶、肩头厚厚积雪,心口微微刺痛。 脑中蓦地忆起,大婚之日,她拿出狼牙棒,他故意赌她会心疼的模样,无赖地让人牙痒痒。 没想到,这回阴差阳错,他为同她在一起,结结实实向皇兄跪地请罪。 “可我不愿。”陆修开口,嗓音哑然,他平视前方,凝着紧闭的宫门,攥紧圣旨的指骨白如雪。 “陆修,你母亲视你如珠如宝,认为本宫不配怀上你的孩子,便要对本宫下药。”萧青鸾说着,唇角微弯,美目中却悄然蓄起泪光,浸得眼眶微凉,“皇兄也视我如珠如宝,可他只是下旨赐你我和离,倒不及你母亲无情。” 若非喜欢的人是他,她何曾需要受此委屈?还让皇兄为她动怒。 “鸾儿,万事我都能应你,只这一件,我不得不强求。”陆修动作僵硬抬眼望她,薄唇被风雪吹出裂痕,优越的眉骨覆着一层雪色,眸底浅浅晶莹,是萧青鸾两世第一次见,“你只能是我夫人。” 和离后,圣上会为她挑选更可心的郎君吗?只一想想,陆修便嫉妒如狂。 若圣上不肯收回成命,果真替她另选如意郎君,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人。 跪上一日,他才明白,鸾儿于她不止是挚爱,更是死生都放不开的执念。 从前,他待人接物皆疏淡,唯有她,是他想攥在掌心的光。 萧青鸾无声描摹着他眉眼,昔日她强求之人,如今正孤注一掷强求她。 朱唇翕动,却不知当说什么。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抬脚朝宫门走去。 宫门打开,又合上,将她袅娜高华的背影掩入朱门。 “皇妹不必求情,甄氏恩将仇报,陆修无能,竟险些让甄氏得逞,朕绝不容情!”没等萧青鸾开口,萧励便先截住她话头。 身侧有内侍捧来茶盏,萧青鸾接过,递一盏给萧励,软着嗓音哄道:“皇兄,甄氏确实有罪,可若全然要母债子偿,也说不过去吧,否则甄氏父债女偿的一套岂不是没错?” 萧励愣住,被她一套说辞绕得有些晕。 “陆修就这么好,值得你替他说话?”萧励拧眉,若不是怕皇妹舍不得陆修,他早就让人强行给甄氏灌了鸩酒。 果然,皇妹就是舍不得。 萧励越想越气:“他除了长得好看,会打仗,武艺好,还有什么好的?”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来,绕过御案,装模作样替萧励捶肩,“皇兄是在骂他,还是夸他呢?” “他或许不是世间最好的,却偏偏入了我的心。”萧青鸾笑笑,本是随口的一句话,说出来时,心口竟微微震颤,“宋嬷嬷没告诉皇兄吗,我不想有孕,他舍不得让我施针,宁肯自己服用避子药,是不是也算世间少有?” -- 第123页 萧励倒不知,还有这一桩。 虽仍板着脸,神色不虞,气势却稍稍弱下来:“即便如此,也不能轻饶。” “唔,圣旨都下了,自然要罚,也好让皇兄有台阶下不是?”萧青鸾忍不住打趣。 “还不都是为了你!”萧励哭笑不得,抬手想打她,却舍不得,指尖轻轻擦在她衣袖边落下,掸灰似的。 “此事,母后可知晓?”萧青鸾随意坐在御案上,睥着萧励问。 “尚未。”萧励微微拧眉,轻斥,“还不快下来,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萧青鸾毫不在意,跳下来,缓步往外走:“还是说一声吧,母后拿她当至交好友,自苦半生,她害我时却未手软,她不配。” 走出紫宸宫,经过陆修身侧时,萧青鸾脚步略顿,长舒一口气,未置一词,大步朝前走去。 两日后,薄冷的日光往西沉去。 紫宸宫宫门打开,萧励走出来,目光冷冷扫过陆修手中圣旨,凌厉落在他脸上:“你若选择皇妹,便再做不得孝子。” 陆修几乎跪成冰雕,周身凝着霜雪,寒气逼人。 动作僵硬抬手,将圣旨举过头顶,恭敬道:“微臣叩谢圣上隆恩。” 萧青鸾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望见此情此景,美目蓄满泪光。 朦胧间,见他尝试两次,未曾站起来,萧青鸾终于忍不住,奔过去,亲手扶住他小臂。 跪了三日三夜,他衣料上薄雪之下,竟是一层碎冰。 萧青鸾指尖微颤,将他扶起,忍着泪意,柔声道:“我们回家。” 第58章 同心(正文完) 二人发丝被同心结相连…… 二人乘马车回府, 陆修的腿已恢复些许,不必搀扶也能行走。 他走得极慢,姿态端直从容, 看不出异常。 “我让人去请太医。”萧青鸾顿住脚步,轻道。 陆修站定,回望她, 苍白的脸上,眸光清湛温缱:“不用,我没事。” 言罢,朝她伸出手:“鸾儿陪我去汤池?放心, 不欺负你。” 萧青鸾担心他,却被他的话逗笑,轻笑一声,望望他的腿:“就你现在这样, 该担心我欺负你才对。” 片刻后, 茜桃、翠翘将汤池备好, 萧青鸾扶他走下石阶。 他衣衫本就被风雪冻住,方才又逞强, 自己从府门口走进来,中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萧青鸾抬手搭在他衣领处, 欲替他脱下中衣,纤手却被陆修按住。 “鸾儿莫要考验我的定力。”他倚坐暖玉边, 大半身子没于水中。 热气透入骨肉, 他面颊渐渐恢复些许血色,身子似也开始松弛下来。 池水清澈,她下意识朝池水下望望。 他中衣衣摆被水流浮起,看不出什么, 她仍是面颊微热,移开视线。 “你自己沐洗,我去叫人备膳。”萧青鸾想着吃什么能驱寒暖身,作势要起来,他却未曾放手。 按住她手的姿势,改成握住。 “一起洗。”陆修唇角微弯,手上力道随之加重些许。 萧青鸾身形不稳,噗通跌入池水中。 池水溅起无数晶莹,暖意瞬时将她包裹,萧青鸾落入陆修怀中。 衣衫湿漉漉贴在身上,萧青鸾垂眸去掰他扣在腰间的手,轻斥:“又胡闹!” 扭动着,想从他怀中下来,水流浮起她裙摆,里裤贴在腿上,她清晰察觉到他的异样,登时不敢再乱动。 三日不吃不喝,跪在风雪中,若非他有武艺傍身,换做旁人,怕是早冻死了。 偏他刚刚恢复些,竟有心思想这个…… 扣在腰间的手虽不肯松开,倒也规矩。萧青鸾正羞赧,却觉颈侧一沉。 他将额头靠在她颈间,嗓音略显疲惫:“别动。” 萧青鸾本就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连呼吸也放缓,生怕吵着他。 很快,颈侧气息变得匀浅,陆修睡着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动作轻缓侧过身,凝着他眉眼间的疲色,心下一软。 甄氏对她下药,她心里是有些迁怒他的,可眼下,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萧青鸾心中郁气豁然散开。 一世能有多长?若为了讨厌之人,一直心存芥蒂,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若说过得不好,容筝过得比甄氏艰难数倍,怎不见容筝如她一般,满心仇怨? 甄氏见不得陆修待她好,见不得她和陆修有孩儿,她偏不如甄氏的意。 思及此,萧青鸾眉眼间多出三分笑意,抬手捧住他侧脸,缓缓移至身侧石阶上。 她坐在石阶中央,将他侧脸轻轻放在腿上,调整好姿势,任他倚着能睡踏实。 一绺墨发贴在他颊边,萧青鸾唇角弯起,生起玩心。 将发丝捏起,又从自己腮边捋出一绺,纤指灵巧翻动,细细编出一枚同心结。 编好之后,正要抬头去寻剪刀,刚抬起些许,被扯得一声轻呼。 二人发丝被同心结相连,她连坐直身子也不能。 幸而陆修睡得沉,只眉心微拧,并未被扯醒。 见他睡得沉,萧青鸾也被感染,生出越来越多的倦意。 水汽氤氲间,她俯身,贴着陆修侧脸睡去。 迷迷糊糊醒来,萧青鸾下意识往身侧摸摸,却扑了个空。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寝屋榻上,软帐外印出一道侧影。 -- 第124页 侧影端雅,正捧着一卷书,在灯下看。 “醒了?”陆修放下书卷,伸手撩起半边软帐,冲她笑。 她竟然比陆修睡得更久、更沉,连何时被他抱回寝屋也不知,萧青鸾有些无地自容,纤手抓住衾被边缘,想把脸遮起来。 陆修却伸手止住她,从枕边取过一物,在她面前轻晃。 是她亲手编制的同心结。 “鸾儿可是要与为夫永结同心?”陆修眼底笑意,灿若星辰。 “还我!”萧青鸾伸手欲抢,却被他避开。 再去抢,他却将同心结放回枕边,欺身过来,温柔厮磨她唇瓣。 翌日,萧青鸾忆起昨夜情形,料想他的腿应还未好全,她忍着羞,吩咐茜桃:“去请太医来,看看侯爷的腿。” 茜桃将新折的花枝插在花觚中,笑道:“昨日公主刚进汤池,圣上便派了太医来,已替侯爷细细看过,并无大碍,只需休养些时日。” 原来,她睡着时,太医已替他诊看过。 萧青鸾侧过脸,转向陆修,正好对上他温缱眸光,心口蓦地一跳。 他定是故意不告诉她,想看她关心他,心疼他。 “随我去县主府。”萧青鸾红着脸起身,冲茜桃道。 茜桃应是,拿起氅衣,正要替萧青鸾披上,却被陆修接过去。 将氅衣披在她肩上,陆修抱起她,大步朝外走:“我陪你去。” 陪就陪,为何要抱她出去? “放我下来,仔细你的腿。”萧青鸾扭着。 想挣脱,却未能如愿,反被他抱得更紧。陆修轻笑,嗓音极低道:“鸾儿身轻体软,压不坏的。” 闻言,萧青鸾耳尖立时红透,此等孟浪言语,他在书房说过,昨夜也说过。 分明是…… 绮丽画面一股脑钻入脑海,萧青鸾有些受不住,心口微热,耳尖几欲滴血。 “三个月内,不许再胡来。”萧青鸾咬咬唇,秀眉一竖,嗔道。 “好。”陆修眉眼舒展,笑意漫开,鸾儿的意思是,他可以停药了吧? 为确保孩儿康健,停药的三个月内,他确实不能胡来。 不过,宋嬷嬷送来的箱笼里,那些东西倒是能派上用场。 容筝体内毒素已全然清除,季艺姝离开前,还特意为她写下一幅调养身子的补方。 县主府是萧青鸾亲自挑选的,里面一应陈设,皆按容筝喜好来,她住得舒坦,便不再想着回钟灵山去,萧青鸾很是欢喜。 初八这日,新年的第一场朝会,陆修出现在御殿上,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腿瞧,却未看出丝毫异常。 没有人在风雪中跪三日,还能有双好腿的吧?传言一定是假的! 只有定国公知晓,传言句句属实。 散朝后,定国公刻意走在陆修身侧,脚步放得缓,落在百官之后。 “你的腿,可还好?”定国公开口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腿上。 “劳父亲挂念,并无大碍。”陆修淡淡应。 原本便不亲厚的关系,如今似落入数九寒天,定国公自知对不起儿子,因为圣上赐鸩酒,儿子本不想管,是他硬逼着儿子一道求情。 若非儿子替夫人求情,圣上或许也不会盛怒,降下赐和离的旨意。 可阿妍纵有千错万错,也是他的夫人,子远的母亲,子远不能不管。 “你母亲病得厉害,你若得空,便回去看看她。”定国公长叹一声,“她一心为你打算,若见着你,兴许能好得快些。” 他语重心长,句句出自肺腑,以为能打动陆修。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陆修顿住脚步,望过来,面上无一丝温度:“母亲生恩,陆修面圣求情之日,已还清。日后,陆修不会再踏足国公府半步,母亲若不能好,亦是生死有命。” 定国公望着他决然的背影,唇瓣翕动,半晌未发出一个音。 “子远呢?”甄氏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朝定国公身后看,“他为何没同你一道回来?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病倒了?” 回府路上,定国公将过往近二十年,细细回想一遍。乍然惊觉,他守着最爱的女子,却是欢喜少,忧愁多。 子远丢失前,他们一家三口,也曾其乐融融,可自从子远走丢,阿妍便性情大变。 她沉浸在痛苦中,不愿走出来,也见不得他有丝毫欢喜,须得他同她感同身受,一起憎恶萧氏,一起竭力找寻子远。 子远是他唯一的儿子,定国公是带着期盼找的,那是他曾抱在膝上亲自教养,寄予无限期望的儿子。 可儿子找回来,一切似乎并未变好,反而更糟。 今日,他心中所有关于父子情深的期待,被儿子亲手掐灭。 对待陆勇时,儿子曾对他失望过,虽未明言,可他心中清楚。 眼下阿妍触及儿子逆鳞,却还盼着儿子回头。 和好?他不敢痴心妄想。 “阿妍,我想再生个孩儿。”定国公望着甄氏,神色凝肃,沉声道。 再生个孩儿,他亲自教养,把对子远的亏欠,全都给那个孩子。 “你说什么?”甄氏震惊到身形微晃,下得美人榻,几乎站立不稳,历经岁月侵蚀的美目狠狠盯着定国公,“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她嗓音微颤,有些哽咽。 -- 第125页 “对,我知道你服过药,再也生不出孩子。”定国公神色淡然,将她圈在怀中,嗓音同从前哄她时温柔无异,“阿妍,待我找到人选,便由你做主纳她入府。” 大雪过后,天气晴好。 萧青鸾和容筝约在茶楼,身侧还有一张空椅,是芸娘的,她去了旁边的书局。 雅间不隔音,堂下声音大些,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听说了吗?”一位男子朗声开口,卖了个关子,等人起哄,才继续道,“钟灵山上的霍神医,把他的女弟子逐出师门了。” “啧,这有什么稀罕?神医性情古怪,谁不知道。”另一个呷一口茶轻嗤。 先头那人急道:“诶,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女弟子被逐出师门,不是因为惹神医不悦,而是她跟随南黎长老回南黎,她竟然是南黎圣女!” “什么?那女弟子不是状元郎季大人的妹妹吗?”有人惊呼。 “是季大人的妹妹没错,可她是捡来的。” “胡扯,随随便便捡个女娃娃就是南黎圣女了?那你也去捡个我看看。” 后面如何起哄,越扯越远,萧青鸾没听进去。 “季家妹妹真是圣女吗?”容筝不确定地问萧青鸾。 萧青鸾略略颔首,鬓边步摇轻晃,美目明灿:“对,别担心,长老们不会苛待她。” 因为,把季艺姝送到巷口那日,她在季艺姝身上,看到过辰王令。 再入宫时,萧励也听到风声,问萧青鸾:“前些日子你去过钟灵山,可知是怎么回事?南黎圣女怎会在我大琞?” 他得知消息时,已寻不到南黎长老踪迹。否则,他定要将人扣下来,替他解毒。 可皇妹出入钟灵山数次,又与季家交好,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为何不告诉他? “季家小姑娘确实是南黎圣女。”萧青鸾唇边带着笑意,把小姑娘在合欢树下的承诺之言,说给萧励听,“皇兄只需好生将养,五年之后,季妹妹定能带着情蛊回来,替皇兄解毒。” 皇嫂虽对她误解颇深,对皇兄却是真心,到时若要皇嫂种下情蛊,帮皇兄解毒,想必皇嫂会很乐意。 话说开,萧励有了盼头,眉宇舒展不少。心中对萧青鸾更看重几分,果然只有至亲手足,才会想方设法为他谋划。 自入冬后,皇兄身子便时常不好,日积月累,紫宸宫里萦着清苦药香。 “皇兄,朝中有那么多大臣,你该歇就歇歇,不要过度伤神。”萧青鸾忍不住劝。 萧励停下手中朱笔,将批好的奏折放至一旁,不在意地笑笑:“那么多大臣,又有几个能全然相信的?皇兄是劳碌命,皇妹若有心,便多入宫替朕教养太子。” 教养太子?她可不敢有这个心思。 萧青鸾笑笑,随口道:“别人我不敢说,至少陆修不会害皇兄。” 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让萧励提拔陆修之意。说完,她便告辞,转而往慈宁宫去。 母后宫中的小佛堂已被拆除,许是存着与甄氏断交的心思,她时常召官宦家眷入宫赏花,却再未召见甄氏。 没想到,在慈宁宫中,遇着薛皇后。 “皇嫂也来看母后么?倒是巧。”萧青鸾坐到太后另一侧,接过宫婢手中美□□,轻轻替太后捶腿。 “几日未见,皇妹生得越发美艳,正好尚衣局新进一批料子,有几匹品色上佳,唯有皇妹压得住,待会儿本宫叫人送去公主府。”薛皇后说着,便冲心腹宫婢吩咐。 许久未被皇嫂热诚相待,萧青鸾甚至有些不适应。 目光扫过薛皇后,又在太后脸上落了一瞬,看到旁边凭几上的账册,心下明白几分,皇嫂是在借她讨好母后。 从前,母后万事不管,也不必请安。如今恢复晨昏定省,多半是想让慈宁宫多些人气,并非要夺权的意思吧,皇嫂会不会想岔了? 心下正思量着,便听太后轻嘲一声,取过账册,递给薛皇后:“后宫由你打理,哀家很放心,往后不必再给本宫看这些。” 薛皇后略垂眸,恭敬接过账册,面上笑意讪讪:“是,谨遵母后吩咐。” 从慈宁宫出来,薛皇后身边的方姑姑低低道:“主子,太后娘娘恢复晨昏定省,却不看账册,主子可猜出其中用意?” “不管她是不是想掌管后宫,本宫都不怕,几年过去,宫里处处都有本宫的人。”薛皇后抚着金累丝护甲,面色微臣,“都怪甄氏多事,否则太后岂会拆除佛堂?” 不拆除佛堂,日日念佛经,继续清净,对大家都好。 她嘴里怪甄氏,心下却有些怪萧青鸾,若非萧青鸾不得甄氏喜欢,甄氏怎么会给她下药? 待太子长大,他的太子妃,她定要亲自挑,家世自然要好,还要好相与。 转眼已至暮春时节,公主府中处处浅香扑鼻。 月色正好,萧青鸾着合欢红寝衣临窗看话本。 院外剑声渐歇,陆修走进来,收剑入鞘,边解袖口绑带,边朝她走过来。 待他朝她伸手,萧青鸾横他一眼,拍他一下,嗔道:“一身汗臭,快去洗洗。” 其实并未闻见汗味,甚至闻到院中清浅花香,萧青鸾却刻意抬手掩鼻,做嫌弃状。 “嫌弃为夫?”陆修微微挑眉,猝然躬身将她抱起,轻咬她耳尖笑道,“那就帮我洗,洗得干净些。” -- 第126页 “我才不要!”萧青鸾想到他日日换着花样折腾,便知他又憋着坏,当下便双腿发软,想逃。 没等她落地,便被陆修三两下挑开寝衣,丢进浴桶中。 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萧青鸾钻出水面,将口中水吐出来,他却已闪身挤进来,水面溢出桶沿,哗啦哗啦往外流。 未及喘气,便被陆修堵住唇瓣,徐徐往她口中渡气,似在救她这个险些溺水之人。 气息倏而通畅,感官却被放大,鼻尖凝着他身上独有的干净雅香。 她攀着他的颈,身形发颤,忽而狠狠呜哼出声,险些落泪。 睁开眼,美目盈盈凝他。 却听他附耳轻道:“三月之期,鸾儿不可反悔。” 及至盛夏,太医诊脉过后,向萧青鸾道喜,陆修竟当着太医的面,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躺着。 “才刚两个月,何至于此?”萧青鸾听到外面太医忍笑的声音,也有些哭笑不得。 说完,自顾自起身,绕过陆修,吩咐茜桃给赏银,去宫里报喜。 待茜桃从宫中回来,却带回一道圣旨。 要长公主同圣驾一道去行宫避暑,另加封靖宁侯陆修为摄政王,在京中监国。 萧青鸾拿到圣旨,反复看几遍,仍惊诧不已,皇兄未免太过儿戏。 他自己身子不好,前些日子中了暑气,也没说要去行宫避暑。她怀身孕的喜讯刚报入宫中,皇兄便当即拟旨,甚至要把朝事全权丢给陆修,和他一起去行宫? “不成,我得入宫。”萧青鸾踢开足上软鞋,正欲躬身穿外出的云头履,却被陆修拦住。 他躬身,蹲在她身前,细细替她穿好。 随即抬眸,冲她笑道:“圣上此举并非冲动为之,两月前,我便同圣上议定,若你夏日有孕,便去行宫养胎。本是我陪你去行宫,却拗不过圣意。” “……”想到他们二人在紫宸宫商议,谁跟她去行宫避暑的情形,萧青鸾忍俊不禁,“难怪前些日子皇兄未提避暑之事,原来在等我呢!” 陆修扶她走在湖岸边,望着湖中碧叶娇荷,缓缓道:“其实圣上将我留在京城,也是防备我。” “胡说什么呢?”萧青鸾抬手,在他小臂内侧狠捏一把,“皇兄若防备你,岂会让你处理朝政?” “他不是防备我夺权,是特意将你我隔开,怕我没个分寸,伤着你和孩儿。”陆修侧身,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微闪,“好在行宫不算远,我夜里骑快马偷偷去看你,鸾儿记得替我留门。” 萧青鸾怀有身孕,不宜舟车劳顿,此次避暑的行宫离京城近,在钟灵山下。 五年后,上元灯会,长街璀亮如白昼。 萧青鸾身着月光衣,戴着红狐面具,左手被陆修攥着,右手牵着一只小团子。 一大一小,皆戴狐狸面具。 “娘亲,珞儿要兔子灯。”小团子晃着萧青鸾的手,望向不远处红眼睛的兔子灯,嗓音甜甜糯糯。 萧青鸾含笑,从陆修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摸摸女儿精致的小发髻,眉眼柔和。 未及开口,便听陆修道:“爹爹替你买。” “不要!”小团子萧珞瞪陆修一眼,小短手抱住萧青鸾小臂,“娘亲选的好看,就要娘亲选!” 陆修和萧青鸾面面相觑,双双笑出声。 那些兔子灯差别并不大,哪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近来珞儿总要她陪着入睡,醒来后却找不着她,觉得娘亲被爹爹抢走,分明是对陆修这个爹爹有怨气。 不止兔子灯,近来陆修如何哄她,珞儿都不留情面,只在皇帝舅舅面前,才会给陆修一丝好脸色。 “都依你。”萧青鸾牵起珞儿的手,往琳琅满目的摊位前去。 选中一只,正要抬手去取,身侧却有另一只手伸过来,嗓音温婉:“我要这个。” 是位年轻女子。 选中同一只,摊主面露难色,看看女子,又看看萧青鸾牵着的小团子。 女子愣愣,取下兔子灯交到珞儿手中:“你也选的这只吗?给你吧。” 萧青鸾侧眸望去,倏而愣住。 眼前女子容色婉丽,眉眼温柔,腕间、腰际皆系银铃,行动间叮当作响。 却是故人。 “季妹妹。”萧青鸾摘下面具,含笑望她,“许久不见。” 季艺姝特意赶在上元节回来,却晚一步,误了晚膳时辰。索性来街市转转,想给侄儿季昂买些小玩意。 没想到,因一盏兔子灯,遇上萧青鸾。 季长禄位居二品,已从深巷搬出来,住进御赐宅邸。 同季艺姝约定好入宫时辰,萧青鸾便派人送她去了季府。 翌日,萧青鸾亲临季府,稍作寒暄,便迫不及待带季艺姝一道入宫,替萧励解毒。 近两年,萧励的身子越发弱,时常病着,萧青鸾怎么不揪心? 紫宸宫中,季艺姝替萧励诊脉后,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瓶,瓶中用特制的药温养着一只情蛊,通体雪白。 她讲的解毒之法,同萧青鸾记忆中大同小异。 “若让心意不相通之人解毒,会如何?”萧励沉吟片刻,拧眉问。 “被情蛊反噬,无药可解。”季艺姝凝神轻应。 此法风险太大,她并不认同,所以一直在想别的解法。 “皇兄与皇嫂鹣鲽情深,皇嫂定能为皇兄解毒。”萧青鸾不明白,萧励为何还要迟疑。 -- 第127页 萧励并未立时应,沉默片刻,方冲殿门处道:“传皇后来紫宸宫。” 等待时,萧青鸾紧张又欢喜。 终于,皇兄身上的毒可以解除,她不会再经历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薛皇后步入紫宸宫,听到季艺姝讲解解毒之法,她眸光有些躲闪。 待季艺姝将玉瓶凑至她指尖,望着里面救人的情蛊,她只觉可怖。 猛然收回手,藏至身后,薛皇后在萧青鸾等人震惊的目光中,稳住心神,面露难色:“并非本宫不愿替圣上解毒,而是……” 她垂眸扫一眼腹部,心下对这个及时到来的孩儿,感激不已:“本宫腹中怀有皇儿。” 听她这般说,萧励反而松一口气,宫中美人如云,个个可心,可即便是皇后,他也不敢拿真心考验。 “朕明白了,皇后且回去静心养胎。”萧励态度温和,派御辇送薛皇后回坤羽宫。 萧青鸾望着薛皇后的背影,心下生出怪异感,皇嫂不愿为皇兄解毒,真的只是因为身孕吗? “不必担心,再给我半年,我有别的法子,只是需要验证效用。”季艺姝冲萧青鸾浅笑,安慰道。 出宫候,坐在马车中,萧青鸾仍忍不住问:“果真有别的法子救我皇兄吗?” “艺姝不敢欺瞒长公主,更不会欺君。”季艺姝轻道,“这法子有些冒险,我并未有万全把握,需去钟灵山向师父请教一二,就怕他不认我这个徒弟,不肯相助。” 萧青鸾扫一眼她腰间羊脂玉佩,也就是辰王令,心念安定,浅笑:“他会的。” 只是,萧青鸾怎么也没想到,霍庭修会自己服用情丝草毒来验证。 半年后,霍庭修身上情丝草毒解除,季艺姝便入宫以同样的法子,替萧励解了毒。 钟灵山上,合欢花开得正好,无数粉粉白白的流苏小扇缀在枝叶间,灿若云霞。 “神医相信我能解毒?”季艺姝仍按照少时的习惯,替霍庭修烹好茶,递至他手边,面上笑意温婉。 霍庭修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她发间无意中落下的合欢花,又移开视线,望向山下烟岚松涛:“你回南黎,确实长进不少。” 闻言,季艺姝面上一喜:“那我还能做师父的弟子吗?” 霍庭修望着满目黛青,并未作答。 体内余毒全清,萧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面色也好许多。 有他处理朝政,任劳任怨数年的陆修,处理完公务,终于在天黑前回府。 天边斜阳洒落宫苑,将影壁上新嵌的琉璃映照得璀璨生辉。 影壁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有来有往踢五彩羽毽,笑靥比天际云霞还耀目。 听到门口侍卫问安声,萧青鸾侧眸望过来,美目越发明灿,提起裙裾便朝他跑过来。 陆修长腿迈过门槛,带着浅香的身影扑过来,被他稳稳接在怀中,他轻笑:“鸾儿今日这般欢喜?” “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萧青鸾仰面,含笑睇他。 温香在怀,陆修恍惚一瞬,悠长霞光晃过眉眼,将他思绪拉至数年前,他接她一道去江南的那日。 此情此景,正是他当初立在府门外,望着她从影壁走出来时,想象的情形。 美好得分不清是梦是醒,若是梦,他宁愿长眠此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