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权臣悔不当初》 第1页 [古装迷情] 《薄情权臣悔不当初》作者:卿潆【完结】 文案: 临王府幺女楚流萤及笄那年,向皇帝请了一道旨,退了与傅相的婚事。 楚流萤黛眉水眸丽色逼人,可惜再惊艳,也捂不化傅丞相这块冷漠薄情的寒冰。 · 幼时小流萤软软糯糯地唤他长凛哥哥。 傅长凛便薄情而冰冷地反驳她:“映霜郡主该称本官一句傅相。” 楚流萤跟在傅长凛身后,为他研药煮茶,洗手作羹汤。 傅长凛弄丢了她送的玉佩,满不在意地嗤笑道:“小家子做派。” 及笄那日,她从初晓盼到夜深,也不曾等来傅长凛下聘。 她沦为京城笑柄,后来才知当日,是那个曾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白衣少女回来了。 · 傅长凛习惯了她的热情,被退了婚才发觉,那个水盈盈的小哭包,似乎很久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了。 再一回头,天和城皇亲贵胄,适龄者早带了生辰八字往临王府挤去了。 傅长凛:!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立意:珍惜当下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流萤,傅长凛 ┃ 配角:很多 ┃ 其它: 第1章 灯会 有婚约也未必是良人 月下萤辉里岸旁垂柳染了雾气,灯市影绰。 十里长淮蜿蜒九转,重楼高阙间夜色沉沉,辉煌错落的灯火倒映水上,恍如满盛的星河。 “郡主,你的花灯!” 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上,将鱼龙飞舞的花灯塞到少女手中。 “翠袖,你太慢啦。” 少女绾了精致的朝云近香髻,一半如瀑的墨发披在肩上,发间洒金镂花步摇明艳惊人,引得灯市上熙攘的少爷公子们频频驻足。 她轻喘着明媚又张扬地笑,吐息间娇俏的虎牙如贝珠轻闪:“你留待此处罢,我自己去寻他。” 翠袖被这粲然的笑意晃了眼,回神时少女早已被没入了熙攘的人群中。 天和城民风开放,七夕灯市上互相倾慕的男女常会交换花灯,一同游船。 适龄的未婚男女若在灯市上偶遇了合眼缘的小姐公子,亦可互赠花灯,相约畅游灯会。 楚流萤原是约过傅长凛的,被他借政务繁忙之由一并推却了。她有些丧气,方才却竟然在河岸另一侧撞见他颀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楚流萤提了烛火微明的花灯穿过石桥,遥遥望见了他清晏的侧颜。 男人长身立于闹市之中,眉眼皆隐在晦暗不明的光影间,神色讳莫,却又于朦胧出透出无限光华。 锦衣长袍,风华无二。 楚流萤略微运了轻功一路飞奔过去。 “长凛。” 楚流萤尚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一道女声先她一步唤了男人的名字。 傅长凛似乎拧了拧眉,但终归没有说些甚么。 他转身顺着那道声音接过了那人手中烛火辉辉的花灯。 楚流萤动作一顿,却一时来不及收住内力,踉跄着扑到傅长凛跟前。 她终于真切地瞧见,原来傅长凛身侧,还立着位出水芙蓉般的姑娘。 傅长凛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便一眼撞见他的小郡主满脸的惊愕与艰涩,往常水一样的黑眸里似乎盛满了碎冰,不复初时的流光盈盈。 楚流萤下意识地将花灯往身后藏了藏——这原是要送给他的。 “长……”楚流萤顿了顿,一句“长凛哥哥”在口边绕了又绕,终于还是改口道:“傅相。” 傅长凛面色一寒,心底似乎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意味涌上来。他忍了忍,仍旧寡淡又疏离地立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男人权势滔天,是朝野中无人胆敢抗衡的存在。此刻通身气魄凛冽慑人,隐隐透着怒意。 楚流萤心下艰涩,飞奔向他时的雀跃早在刹那间散了干净。 她自幼受皇族教养,生得一身傲骨,举止间皆透露着皇族独有的张扬与锋芒。 此刻心底分明落寞至极,亦只是风轻云淡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傅相今日要忙的政务,原是伴美人同游啊。” 傅长凛不悦地拧眉,并不辩驳甚么,只是冷声诘责道:“郡主尚未及笄便独身入七夕灯市,这便是临王府教给你的规矩么?” 一派冷厉的神色刺得她生疼。 楚流萤如鲠在喉:“傅丞相佳人在怀才是好生风流,这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么。” 一旁淡粉色罗裙的娇俏姑娘自然地挽上傅长凛垂在身侧的手臂,讶然道:“长凛,这位是……” 傅长凛一时缄默不语。 他一向最是冷漠寡情的,连她攥一下衣角都不给,眼下却肯教旁人挽着手臂,一副亲密无间的姿态。 楚流萤一时百感交集,却又听得那粉衣少女道:“啊呀,是妹妹糊涂了,这位姐姐想必便是名动京城的映霜郡主罢。” 名动京城——明里暗里嘲讽她痴缠傅长凛。 傅长凛依旧漠然立着,冷眼任由旁人阴阳怪气地折辱她。 那人盈盈施了一礼,傲慢挑衅道:“定远侯府长女应欢见过郡主。” 楚流萤自幼学的便是治国之道兵家策论。 定远侯自树一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太尉于军事上往往受限于侯府鳞军。 -- 第2页 傅长凛虽把控朝局一人之下,军事大权却困囿于此。以他的野心与宏图,势必要将定远侯府收归麾下。 只是楚流萤不曾想到,原来竟是这样的收法。 见她神色浅淡一派清孤,应欢不甘心地补充道:“听闻郡主姐姐倾慕长凛已久,手中的花灯想必正是为长凛准备的罢。” 傅长凛这才留意到她双手藏在背后,隐约露出一点痕迹。 想到这大约是小跟班亲力亲为做来赠予他的,傅长凛面色稍霁,心道这侯府长女虽蠢,倒也有些眼力。 傅长凛面上仍漠然而寡淡道:“女儿家合该矜持些……” “不是。” 傅长凛呼吸一窒。 又听得她道:“不过是随手拿来赏玩罢了,这六角宫灯临王府还有的是,应大小姐若实在中意,本郡主他日差人送去贵府几只便是。” 天和城时有夜风,少女双蝶绣罗裙层层里摆因风鼓动,褚红色仙鹤踏云披风上灯影散落,丽色惊人。 宫灯烛影摇曳,她音色迷蒙仿佛月笼云纱:“只是有一点,听闻应大小姐二八年华,本郡主尚未及笄,恐担不起你这一句姐姐。” 应欢脸色一变。 傅长凛只觉被她驳了面子,强忍着忽视心间那不明意味的躁动,不虞道:“郡主好教养……” 他竟为着旁人来指责她的教养。 楚流萤扫过两人相挽的手臂,似笑非笑地回敬他:“傅相家风严谨礼数周全,映霜望尘莫及。” 她退开几步,月色透过树影间隙撒下来,落在她流光似的裙尾:“傅相此刻有佳人相伴,映霜不便叨扰,告辞。” 楚流萤微微福身,正欲退开时却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扼住了手腕。 傅长凛挣开应欢紧挽着他的双手,扣下了转身欲走的小郡主。 早在少女运了轻功,飞羽一样落到他面前时,傅长凛便察觉到周遭几道跃跃欲试的目光。只是碍于他冷脸立于一旁,不敢贸然上前罢了。 这位小郡主身量修长,腰肢纤美,生得明艳惊人,笑起来矜贵又张扬,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放这样的小郡主独自游逛七夕灯会,傅长凛用头发丝都想得到会有多少纨绔子弟前赴后继地凑上来。 “未出阁的郡主,夜里独游成何体统,我差人送你回王府。”傅长凛冷硬道。 顿了顿,又怕这娇贵的小郡主不乐意,压低声音拿出他惯用的计俩:“乖乖听话,你不是最爱城西的糖炒栗子么,我……” 楚流萤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若我不肯呢?” 傅长凛顿时愣在了原地,错愕至极。他极少服软,八年间小郡主不知同他闹过多少次脾气。 她总是软糯爱笑的,忘性大,不爱记仇。再大不了,一包糖炒栗子总可以将人哄得喜笑颜开。 今日这样甩脸子,当真是头一次。 傅长凛久居高位,端的是运筹帷幄生杀果决的滔天权势。皇帝见他尚要礼让三分,今日她再三不识抬举,着实触怒了他。 傅长凛敛下眼睑,神色晦明不定:“陆十。” 黑衣男人应声现形:“大人。” 傅长凛扫过她无声含泪的水眸和早已染上绯红的眼尾,冷硬道:“送郡主回府,不许出分毫差池。” 陆十便冲她一抱拳道:“郡主,得罪了。” “你总是这样。”她压抑着哭腔指责道。 泫然欲泣地音色挠得傅长凛心尖微颤。 小郡主水一样的黑眸里盈盈盛着辉辉灯影,语调极轻道:“傅长凛,你可曾真正将我视作你未来的妻子,而非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玩物? 傅长凛一时盛怒,气极反笑道:“你在胡说甚么?” “傅相若不情愿这门婚事,早日辞了陛下伯伯便是。” 少女明澈的眼瞳蓄满泪水,恍如夜色里波纹荡漾的清淮:“又何必,何必这样折辱于我。” 傅长凛分不清是酸涩是恼怒抑或旁的甚么滋味涌上心尖。 男人仿佛旁观者一样将翻涌的思绪压下,冷硬道:“陛下说定的事,岂是我一介人臣能够抗衡的。郡主既明白婚约二字,便该守好本分,少出门招摇才是。” 这话实在无情,仿佛一句“无法抗衡”便能将她十二年的陪伴与赤诚爱意归为困扰。 应欢得意附和道:“长凛说得是。今夜七夕灯会,郡主手里的灯却不是为长凛所备,难道是另约了旁人,共度良宵?” 楚流萤轻蔑地笑,明眸皓齿间俱是清孤与风骨:“只许傅相佳人在侧,却不许本郡主赏花寻乐么。” “咔嚓”一声,傅长凛手中木质的灯笼手柄断作两截,精致明朗的圆月灯摔在地上。 歪斜的烛火引燃了描花的灯纸,火舌骤亮一瞬,吞没了整只花灯。 楚流萤不肯再纠缠,握了握手中繁复漂亮的六角宫灯,转身离去了。 应欢被他这样的怒意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舌。 傅长凛冷着脸,阴晴不定道:“这花灯本是应小姐托本相暂拿的,却被本相失手损毁,明日自会遣人原样奉还。” 应欢观他面色阴鸷,显然是对那娇纵的郡主厌恶至极,不由窃喜道:“长凛何须同我客气,这花灯,本就是要送予……” “应小姐误会了,”傅长凛终于露出他一贯的冷血又薄情的模样,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般道,“本相今日赴约,只是承侯爷托付,还个人情罢了。” -- 第3页 应欢怔怔出神。 傅长凛骄矜而淡漠地理了理衣襟,满眼追着小郡主清丽又落寞的背影道:“本相还有些私事,恕不奉陪。” 语罢,转身混入攒动的人潮中,往小郡主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 长淮蜿蜒潆洄,天和城傍水而居,又是皇城脚下,淮上楼船画舫笙歌四起,天穹之上烟火闪动,盛世人间。 “姑娘!” 小郡主失魂落魄地径自独行着,并不理会身后不依不饶的纠缠。 青年终于追上她,彬彬有礼道:“在下贺恭,观姑娘郁郁寡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小郡主手中灯火幽微一瞬,忍着躁郁漠然道:“与你无关,我已有婚约,莫要再跟。” 贺恭举了举花灯,烛火映亮了他隽秀的五官:“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 他似慨叹似艳羡道:“恕在下唐突,姑娘飞身踏过石桥,满心满眼的笑意实在动人。” 楚流萤被那摇曳的烛光晃了眼,来不及避开他递来的花灯,又听得他道:“再瞧瞧眼下这样的落落寡欢的光景,便知他非良配啊。” 傅长凛压抑着怒火追来,正巧将那句“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收入耳中。 第2章 兄长 哥哥,是有甚么烦心事吗 傅长凛额角一跳,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又蔓延上心头。 正欲上前,却见那矜贵的小郡主忽然开口了。 “贺公子倒有是一句话说得在理,”楚流萤淡淡扫过他含笑的双眸,接着道,“你的确唐突了。” 贺恭一张清隽风流的脸顿时僵住。 傅长凛心尖儿回暖,抖了抖眼皮,面上仍是那副冷峻薄情刀枪不入的模样。 他身量极高,压低眉眼时总有种深不可测的震慑力——楚流萤幼时便常被他这副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吓得噤若寒蝉。 男人不紧不缓地朝她逼近,行走间玄色长袍之上云鹤暗纹时隐时现。 他眉眼深邃宛如天人,双眸间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长天冬雪,凛冽彻寒,确是人如其名的。 男人骄矜而淡漠的跟来时,楚流萤如是想。 傅长凛面色沉黑地拂开他的花灯,将楚流萤整个挡在背后,以绝对的上位者的姿态睥睨道:“不知阁下是……” 贺恭虽心下惊异,面上却分毫不虚,一拱手大大方方报上了家门:“在下青州贺恭。” 青州城毗邻国都天和城,物产富饶风清日和,是个修养的好去处。 天和城中多是皇权贵胄,为官者忌惮京中云谲波诡,常将家眷子嗣安置于青州城中。 傅长凛摩挲着指间质地上乘的和田玉扳指,深不可测道:“原是贺御史家的小公子。” “本相倒是好奇,城西那处宅子里那一尸两命,连带柳氏灭门案,贺允是如何摆平的。” 当朝御史大夫,贺允。 贺恭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话至此,他哪里还听不出来面前这冷峻傲慢的锦衣男子便是当朝位极一时的傅丞相。 他心底惶惶,隐约咂摸出些不对味儿来。 若这明丽无双的姑娘便是那个传闻中对傅丞相死缠烂打的小郡主,傅丞相待她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冷漠厌恶。 贺恭拱手赔了礼:“是贺某人不知深浅了,郡主同傅相果然天作之合。” 抬眸间瞥见黑了脸的傅丞相面色稍霁,趁机跑路:“贺某人今夜便要打道回青州去了,告辞。” 无边的灯影将柳岸照得斑驳,楚流萤紧了紧披风,客气道:“谢过傅相解围。” 又是“傅相”。 傅长凛烦躁地想。 定远侯暗通外敌,妄图里应外合攻下国都天和城,逼宫称帝。 他暗中纠察将密谋摸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仍有些疑点,是以今夜赴约,从那没甚么脑子的大小姐口中套出了些关窍。 楚流萤来时,他其实已将该问的都都问出来了。 只是听到她那句“傅相”,傅长凛却竟然强忍着厌恶没有拂开应欢挽上他的那双手。 他打定主意要磨磋她一番——近日里这小郡主实在是被他惯得无法无天了些,竟敢独游七夕灯会。 傅长凛说不清心底那莫名的滋味到底如何,只是他实在不乐意那平日里明朗爱笑的小郡主满脸疏离地唤他“傅相”。 傅长凛家世显赫,一脉三丞相,父亲官至太尉,手握军事大权。 生在这样煊赫的家事门楣,又是天生的上位者,杀伐谋略样样惊人,他骨子里的孤高与傲气,未必比皇室少。 傅长凛揉了揉眉心,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命令道:“本相说过了,守好你的本分。” “若傅相追来只是为了说教,便请回罢。”楚流萤摆弄着手中华丽的六角宫灯,宁静无波道。 傅长凛不耐道:“你明知这不过权宜之计,究竟还在气恼甚么。有陛下的圣旨在,丞相夫人这个位子,自然永远只是你的。” “既然是权宜之计,为何不如实相告?”楚流萤退开几步,不肯同他凑在一处:“你不说,要我从哪里知道你要做甚么。” 傅长凛一时被点醒了关窍。 见小郡主仍是抗拒疏离的模样,他无奈道:“你生在王府自然该懂,平日里虽胡闹,却也懂得进退有度。” 傅长凛仿佛哄弄小动物一样放柔了语气,垂头歉然道:“是我疏忽了,该明白告诉你的。” -- 第4页 小郡主很吃他这一套,当即红了眼圈控诉道:“你还任由她污蔑我。” 傅长凛罕见地拿指尖替人拭去了泪珠,弹弹指道:“不许哭了,我送你回王府。” 他极少服软,平日里小郡主虽受冷待,却常是温软懂事的。 偶尔将人惹极了,便披上那张柔情的面具,放低身段说两句软话。 他音色暖柔,只是那温情未达眼底,仿佛只是个冷眼过路的神明,不肯真真切切地踏入这红尘缘海。 偏偏小郡主看不懂这些,她正满心满眼装着这个英俊自持的权臣,不知他是这世上薄情之极。 小郡主打从三岁入京起便跟在他身后巴巴地唤着“长凛哥哥”。 傅长凛年长她近九岁,彼时已然是个清隽冷漠的俊美少年。 楚流萤从小生得精致漂亮,小嘴颇甜,讲起话来软软糯糯叽里咕噜个不停,常常将人哄得喜笑颜开。 彼时小流萤攥着少年的衣襟,黑眸盈盈地说着要将人娶回家。 皇帝拊掌大笑,调侃道:“长凛啊,朕把小流萤指给你做媳妇可好?” 傅长凛那时少年功成,官至丞相。 十五岁的少年人清清冷冷地立着,垂首淡漠又恭敬地回:“臣全听陛下吩咐。” 皇帝下旨赐了婚,傅长凛明面上扯着小团子接了旨,私下里便一板一眼地教她:“小郡主该尊我一句傅丞相。” 小流萤便甜甜地喊:“丞相哥哥!” 傅长凛纠正过她许多次,小流萤仍旧扑闪着大眼睛眼巴巴的叫哥哥。 年少的傅丞相无奈,只得随她。 只是往后的相处中仍立了规矩,诸如不许再扯他的官袍,不许在他面前抹眼泪云云。 小郡主恪行至今。 傅长凛引着她回了临王府,将人交到临王楚承手中,只字未留便回府去了。 不出几日,宫中忽然传出定远侯被削爵查办的消息。 定远侯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军队,与戎狄十二部王子暗中来往,被御史台纠察弹劾,锒铛入狱。 定远侯府被抄,从密室中搜出贪污军饷千两黄金,连带与戎狄来往的信鸽。 密信中那枚印着神秘图腾的信物却不知所踪。 定远侯抵死不认。 物证不齐,御史台大费一番周折才取齐了证物,坐实了定远侯叛国之罪。 皇帝震怒,连诛应氏一姓人,妇眷充军妓,稚子入奴籍。 定远侯好歹也是朝中一方势力,连根拔起势必牵动朝堂,傅长凛愈加繁忙起来。 楚流萤却顾不得这些——她的长兄楚流光回来了。 临王楚承与发妻白氏伉俪情深,王府中一无侧妃二无侍妾。 夫妻俩如胶似漆许多年,育有二子,晚来又得了个软糯秀气的女儿,安享天伦。 楚流光时任尚书令,执掌少府档案与文书。后被皇帝派去常州赈济灾情,功成返京。 细细数来,兄妹俩竟有一整年不曾会面。 小郡主兴高采烈地迎兄长回府,亲自下厨做了晶莹的桂花糖糕和玫瑰冻。 楚流光赈济灾情立了大功,皇帝念他久未归家,特意批了他几日假,回府修养。 他于是得了空闲,带着妹妹去城西那家老铺子里买现炒的板栗。 天和城繁盛熙攘,楚流光带着自家小郡主听了小曲儿,又陪着人乘船直渡到南街口,好不快活。 于是撞见了被冷落许多日的傅丞相。 傅长凛似乎才处理了琐务,此刻仍是一袭端肃平整的官袍,身后竟还跟着丞相府的老主簿。 楚流萤扯一扯哥哥的衣袖。 楚流光显然也瞧见了傅长凛,于是揉一揉妹妹的脑袋,无奈道:“去罢。” 粼粼的水纹从船舷层层荡开,轻舟尚未靠岸。 楚流萤足尖一点,轻盈地飞身上了岸。少女雪昙色罗裙似云雾缭绕,落地时因风摇曳,恍如烟火里纷扬散落的初雪。 她极少穿得这样素净,雪昙寡淡的薄色也遮不住美人面上无边的丽色,俏丽明媚。 “长凛哥哥!”小郡主抱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朝他飞奔而来。 傅长凛并不朝她伸手,只看人自己停稳了才道:“冒冒失失。” 楚流萤一向将这视作他冷硬的关怀,并不气恼。 她掏了掏装着板栗的油纸袋,摸出一颗剥好的栗子递到他唇边:“是温热的。” 傅长凛远远望了眼正朝他走来的楚流光,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竟罕见地张口吃下了小郡主递到嘴边的栗子。 指尖有温热的触觉一闪而过,楚流萤惊得猛然缩回了手。 傅丞相细细品了,评价道:“太甜。” 楚流萤便捧着手中纸袋小声反驳他:“甜才好吃。” 楚流光心底酸了酸,勉强端出一副温和风雅的世子模样,作揖道:“傅丞相。” 傅长凛眸色幽幽地从游船打量到面前的少年郎,最终还是神色寡淡地略一颔首,称一声世子,算作回礼。 楚流光不经意问道:“傅丞相官服肃正地亲自走这一遭,是有甚么要事罢。” “相府的庄子里出了些棘手的事,”老主簿插话道,“已然摆平了的。” 老主簿姓沈,在傅家宅子里做管事快七十年年,近乎是看着傅家两代人长大的。 傅长凛的父亲一路官至太尉,执掌北宁军政大权。傅长凛十五拜相,统御百官,震慑朝堂。 -- 第5页 楚流光于是浅浅一笑,将他模模糊糊听来的“季月荷”“留信”之类的字眼压在了心底。 兴许是他想多了呢。 小郡主倒是无忧无虑黏在傅长凛身后絮絮讲着她新近又学了套怎样厉害的剑法,夫子讲的策论怎样高深。 傅长凛便淡然走在前面,侧耳听她小黄鹂一样清脆的絮语,偶尔歪头应和。 楚流光被沈主簿有意引着远远落在后头。 “长凛哥哥这几日好忙,睡得还安稳么?”楚流萤皱了皱鼻尖,“前日做了玫瑰冻,前脚送去你府上,后脚哥哥便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了。” 傅长凛心间一动——前日正是他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 他始终一副清冷倦怠的模样,敷衍道:“定远侯一案牵涉极广,朝中动乱不安。” 小郡主一脸可惜道:“确是不巧,玫瑰冻又存不长久,只好分给白鹰他们了。” 白鹰右卫,丞相府的亲兵。 傅长凛眸色煞寒,只觉心口堵了团闷气。 小郡主敏锐地捕捉到他低沉的情绪,不由开口问道:“哥哥,是有甚么烦心事么?” 傅丞相一瞬间恢复如常,骄矜地回她:“没有。” 楚流光从后头快走几步追上来,辞别道:“我同妹妹还要去探望外祖父,先行一步。” 外祖父。 傅长凛立即联想到那个幼时抱着小流萤不肯撒手,长大了仍央着临王爷将楚流萤嫁给他的“痴情”表哥。 傅丞相更躁郁三分。 不待他酝酿出个所以然来,小郡主便攥着兄长的衣袖笑语盈盈地同他施了礼,兴高采烈地折去了另一道。 第3章 生辰 愿我们傅大丞相风光胜旧,青史垂…… 天和城地处极北,夜景浩渺壮阔,无穷夜幕间星河散落,浸没在皓月的清辉里。 楚流萤的母亲,临王妃白竹娴出身天和城名门白氏,乃前任御史大夫,现白国公的嫡长女。 白老爷子一贯偏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外孙女。 国公府白老夫人盛爱焰火,府中收藏的各色烟花灯树不计其数。 楚流萤亲自下厨煮了长生粥、小天酥连同白老爷子最爱的通花软牛肠,才终于哄来了白老夫人珍藏许久的焰火。 八月初正是傅长凛廿二岁生辰。 天和城地居极北,八月里秋意已深。岸上绵延的垂柳西风里婆娑,三三两两横斜入淮。 小郡主将傅丞相从政务堆里挖出来,塞进临王府私有的青翼船里。 青翼船通身柚木,因其帆状如飞鸟双翼而得名。 楚流萤将人好生安顿了,长寿面、玉露团连同那日提到的玫瑰冻被一一捧了上来。 楚流萤道:“白日里傅太尉与夫人定然为你操/办过了,这些分量不多,每样尝一些就好。” 傅长凛心底熨帖,面上倒是淡淡道:“甲板上风冷,何不回舱里?” 楚流萤仰头细嗅着水汽氤氲的夜风,狡黠地笑:“我自有旁的安排。” 她替傅长凛布了筷,一手撑在案上托着腮,歪头笑语盈盈:“长凛哥哥,生辰康健。” 润泽的夜风撩起她轻罗裙袂与泼墨乌丝,月辉倾泻在少女如画的眉眼间,恍如玉染莹辉,不可方物。 一路退行的灯影略过她水一样的眼眸。 楚流萤抬眼收尽天和城瑰丽磅礴的重楼高阙,音色悠远恍如叹息:“长凛哥哥,彼时我年岁虽小,可那时的光景,我是记得的。” “陛下的金殿好广,我跪坐在案侧看他批阅奏折,一转头,发现你在看我。” 她轻笑一下,满眼钦慕道:“十九岁生辰那年我问你有甚么愿望,你说,安天下,定家国。” “二十岁,安州城鼠疫蔓延,你自请率宫中御医与民间义士奔赴安州,行医济世救护黎民,一年乃归。” “我那时想过赴安州与你同进退,却被陛下扣下。安州山高路远瘟疫蔓延,连封书信都没有驿站可递,你走得决绝。” “其实细想来,你曾许愿的治国安民,也算是实现了罢。” “二十一岁,戎狄犯我北境,守疆军节节败退,定远侯怯不敢战,你竟又请了皇恩,三万精兵远赴北疆,运筹帷幄退敌千里。” “夫子教策论时,常常援引那一仗。他赞你宏图伟略杀伐决断,是天生的弄权者。” “二十二岁,”楚流萤黑眸清亮,替他斟一杯酒爽声笑道,“愿北宁万古盛世,愿我们傅大丞相风光胜旧,青史垂名。” 她明艳而张样地笑,身后接天连水的高阙之上有焰火的绚丽华光乍然盛放。 傅长凛抬眸惊于天上盛况,缓缓起身。 长淮在无边灯影的光晕里倒映着天上银河,他看到无穷天光之外星辰浩渺银月辉明,看到重楼高阙背后满天烟火绚烂如霞光。 少女便披着晖晖霞光迎风展颜,秋水般的黑眸间倒映出人间盛世,和盛世中间长身而立的自己。 傅长凛恍然轻叹。 她美好得惊心动魄,胜过盛世万千。 楚流萤取出那枚云河飞仙佩,一手递到他面前:“生辰康健。愿你以后的心向往之,皆是行之所至。” 少女掌心润白如凝脂,和田玉佩被安置其间,仿佛一样染了月光,盈盈微润。 只是秀丽的无名指指腹内侧却似有灼痕。 -- 第6页 傅长凛扫了眼那藏在左手指隙间的伤痕,眼前人似有所感地将右手藏得更深。 他无声叹了口气,收下了她递来的玉佩。 轻舟飘摇,少女张扬热烈的朱红色留仙裙上星月佩环清脆作响。 她将鬓发撩到耳后,飞仙惊鸿髻上珍珠海棠步摇熠熠闪动,风华无二。 楚流萤认真叮嘱道:“可要仔细收好,这是……” “相爷!”白鹰策马追上了一路顺流直下的青翼船,高声唤道。 傅长凛一顿,不禁要抚上她面颊的手骤然一僵。他面色沉黑,浑身冒着寒气乜斜他一眼,阴恻恻道:“报。” 白鹰背后一凉,忙飞身下马火急火燎地回禀道:“主子,季……” 他瞧一眼一旁红衣明艳的小郡主,改口道:“她有消息了。” 傅长凛心下一震,抓了佩剑便要转身。 临行时,还是回身揉一揉她的脑袋,简略交代道:“城中最近不安宁,我差人送你回府。” 楚流萤歪了歪头,自他手中取过那枚云河飞仙佩,替他系在腰间。 她温软道:“不许弄丢了。” 小郡主心事重重地扫了眼白鹰,却终归不曾开口问些甚么。 “既是要紧事,便快些去罢。船上王府侍卫皆在,我自行回府便是。” 傅长凛心尖颤了颤,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难舍又蔓延上来。 他抬眸看一眼天际与皓月同辉的盛大烟火,仿佛终于有了底气,提了剑飞身离去。 苍穹之上焰火不绝,少女长身立于船头,裹挟着水汽的夜风撩起她泼墨似的长发。 她垂着眼眸,轻轻吹了吹隐隐灼痛的被烫得红痕斑驳的右手。 —— 八月十五宫宴。 临王楚承与当今皇帝楚煜一脉同出,乃太后所诞双生子。 楚煜身为长兄,一向与楚承亲近,每年中秋宫宴总要留他在宫中小住。 楚流萤一袭月华云纹绉纱宫装,平日里松散挽着的墨发被挽作精细的云螺髻。 腰间玉刻麒麟佩玉红绶带,簇绣纱裙,摇曳生姿。 海天宴上亭台舞榭歌舞升平,中秋海天宴虽名为家宴,实则朝中得权势者皆受邀在列。 皇权架空,皇帝看似九五之尊实则分权于太尉、丞相、御史三公。以分权制衡之术险中求稳,借御史与定远侯牵制傅氏父子。 他将一个女儿嫁于贺御史次子,又将侄女楚流萤赐婚于傅长凛,借以制衡。 楚流萤沾了口果酒,抬眸便与对面端肃深沉的傅丞相四目相对。 小郡主沾酒极醉,此刻已然微醺。 目光相接时她顶着一副微红的娇颜朝傅丞相甜甜一笑,转而投身于与楚流光争夺果酒的大业中去了。 傅长凛寒潭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小郡主埋在兄长肩头的脑袋和那双抱着酒壶不肯撒开的小手。 一向恪守礼制的傅丞相拧了拧眉。 男女七岁不同席,小郡主不懂,临王世子竟也不懂么。 傅长凛咽了口闷酒,忽听得皇帝叫停了舞乐。 皇帝楚煜摁了摁额角,烦乱道:“来来回回总是这几支,朕都有些乏了。” 楚流萤慵懒地打个哈欠,心道重头戏来了,陛下伯伯又是一样的借口。 果不其然,皇后提议道:“众爱卿有何才艺,不如为陛下助个兴罢。” 年年如是。楚流萤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帝后演戏。 甚么助兴,不过又是自荐联姻罢了。她醉意迷蒙,懒散而笨拙地替自己剥着水晶葡萄。 昏昏沉沉间,一道女声清脆娇嫩道:“臣女季月荷,愿为陛下抚琴一曲。” 季月荷。 “阿萤,那日南街口,为兄似乎沈主簿说甚么季月荷,阿萤认得她么?” “主子,季……她有消息了。” 楚流萤骤然回神。 皇帝疑道:“季月荷……是哪家的千金?” 季月荷恭敬回:“禀陛下,家父乃太常寺卿季原,月荷乃家中次女,此前久居青州。” 皇帝了然:“原是季爱卿的千金。” 季月荷娇俏一笑,取了古琴架好:“臣女献丑了。” 她指法轻盈,奏的大约是坊间哼唱的小调,低缓悠扬。 只是心境不佳,指法虚弱,琴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幽微难寻,听得人昏沉欲睡。 终于挨到一曲终了,皇帝勉强支起眼皮子,面不改色地赞道:“好啊,意境清雅,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难得。” 太常寺卿执掌天子宗庙祭祀之礼乐,听着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闲职,却在一国之间极具话语权。 季月荷红着脸受下了皇帝的嘉奖,羞怯道:“臣女斗胆,想向陛下讨个赏赐。” “哦?”皇帝露出一瞬看戏的表情,随即温和道,“说来看看。” “臣女倾慕傅相才名。” 楚流萤额角一跳,又听得她道:“求陛下恩准了臣女与傅丞相共抚琴一曲。” “这……”皇后忍不住插话道,“恐怕还要问过傅丞相的意思。” 皇后白静娴与楚流萤的生母白竹娴乃嫡亲姐妹,一向明目张胆地袒护小郡主。 皇帝不动声色问道:“傅相,你怎么想。” 傅长凛淡扫了眼气鼓了脸的小郡主,清冷回绝道:“臣天资愚钝,哪里有甚么才名。” -- 第7页 这一番回绝似乎令她始料未及,季月荷来不及开口,又听得冷心冷情的傅丞相接着开口:“吟诗抚琴这样的风雅事,臣确是疏于此道,辜负季小姐美意了。” 皇后掩面一笑,同皇帝道:“本宫倒是记得,萤儿幼时是曾学过瑶琴的。” 皇帝一挑眉,果然来了兴致:“朕倒只见过小丫头舞刀弄枪的模样。” 季月荷被当众落了面子,灰溜溜收了琴坐回父亲身边。 小郡主醉意渐淡,推拒道:“不过略通皮毛,不值献丑。” 季原倒是不服气道:“映霜郡主自谦了,何不上台一试,也算与我儿切磋切磋。” 楚流萤撂下了手中剥了一半的水晶葡萄,抬眸轻巧一笑:“季大人这是要替贵千金向本郡主下战书?” 季原道:“臣惶恐……” “你哪里惶恐,你分明敢得很。” 楚流萤吩咐侍女打来温水浣了手,又拿绣帕细致地擦干,张扬恣肆道:“琴来。” 她端坐琴前,繁复错落的纱裙堆叠如雪,乌压压的墨发长而散乱地垂到地上,慵懒雅致。 她随意拨弄两下,一双玉手蹁跹似蝶跳跃弦间。 时而低沉时而昂扬的弦声在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肆意流淌。 指法轻转,大序已隐约透露出兵戈隐隐的沙场之气。 竟是一曲广陵散。 手指翻飞飙正声至处,慷慨激越的弦声犹如短兵相接,又似家国倾覆时忠魂泣血的悲鸣。 困守国门,虽死不退。 乱声愤慨,她一指收划前乐的种种纠葛,宁死不屈傲骨嶙峋,仿佛自高城之上一跃而下,魂归故土。 后续不作留恋戛然而止。 一曲终了,百官皆沉浸于这视死如归的慷慨气魄里,敛声屏气不作言语。 不知是谁带头拍了巴掌,这点清脆的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宴席。 全场哗然,掌声惊天动地,良久不绝。 季原已然面色煞白。 第4章 玉佩 遗失了,便不找了么 海天宴上觥筹交错,楚流萤心满意足地喝完了御酿的果酒,便随意找了个由头离席透气去了。 傅长凛远远观望一眼,见她迈着醉步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下意识地打算跟上。 身侧有同僚端着酒樽迎上来,傅丞相一时走不开,只得遣了陆十远远跟着她。 宫中御花园繁盛葱郁,已是八月中秋竟仍有不知名的花开得繁茂。 凉风一吹,酒意散去不少。 她斜倚在秋千上,阖眼时有习习的凉风扫在面颊,一双含露目似泣非泣,雾气氤氲了浓密的睫毛。 楚流萤扑闪着水雾蒙蒙的清瞳,余光似乎瞥见假山石背后一抹亮色锦衣一闪而过,行迹古怪。 她忽然没来由地联想到定远侯通敌一案,暗下自嘲多心,却还是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 假山石背后,是正傻子一样埋头不知钻研甚么的小皇子楚端懿。 楚流萤跟着他蹲下,伸手将人家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蓬乱。 “钻研甚么呢。” 楚端懿闻言冲她甜甜一笑,举起手中玉佩道:“小萤姐姐,瞧,这玉佩似乎像极了你那枚。” 莹润的和田玉上沾了尘泥,却也难掩含辉韫意的风光,云河滚滚,飞仙惊鸿。 赫然是她送给傅长凛的那枚。 楚流萤伸手取过楚端懿手中玉佩,玉石上飞仙飘摇的衣袂碎痕斑斑,滚滚的云河裂痕遍布,大约是补不好的。 她忽觉那果酒后劲儿极大,脑仁昏昏沉沉地胀痛着,心间仿佛抽丝剥茧一样疼。 楚流萤轻笑一声,散漫地斜靠着嶙峋的怪石,意味不明地叹道:“这正是我丢的那枚啊。” 楚端懿教她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扶着她肩膀轻声问:“小萤姐姐,你怎么了?” 楚流萤紧蹙着烟眉揉了揉额角,那绣帕将玉佩仔细收好,声音轻得像是细风低迷:“这酒太烈了。” 楚端懿只当她又饮多了酒,正打算轻车熟路地将人安置到她常住的轻罗殿,楚流萤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手。 她生得明艳逼人,从来都是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 此刻朱唇樱红,眸间薄雾更添三分媚意。 楚流萤空洞又决绝地掉着眼泪,音色暗哑地呢喃道:“我要去问他,我得亲自问他。” 楚端懿年纪尚幼,一时间竟也按不住这发起酒疯的小祖宗。 陆十在暗处窥伺许久,还是吹响了那只骨哨。 音色与鸟鸣相仿。 楚流萤此刻酒劲上来,头脑昏沉,楚楚可怜地抹着泪花子。 傅长凛一贯清冷寡言,待她如是,待旁人亦如是。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她的心意这样弃如敝履。 她一向是娇惯的,出身显赫,父母恩爱。 细数过往十四年,只在他身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委屈。 傅长凛是她放在心尖尖上,倾注满腔爱意的人。 楚流萤晓得他浑然一副薄情冷漠的姿态,却也更懂得他心怀家国,是个谋略无双的上位者。 是以他的冷硬,她甘之如饴。 可这枚滚落了污泥的玉佩,实实在在伤了她的心。 楚流萤含泪拂去玉佩上斑驳的尘霜,仿佛从尘埃里捡回了自己被他遗弃的真心。 -- 第8页 楚端懿跟在后面看她踉踉跄跄奔赴海天园,生怕她一时失控冲撞了皇帝。 他追上去握住她手腕,将人生生挡下,劝阻道:“小萤姐姐,你这样冲进去父皇定会怪罪的。” 楚流萤推不开他,便借力撑在他身上,语气平静道:“我没醉。” 她打了个酒嗝,面色十分难看:“我心底自有分寸,只寻傅长凛,不做别的。” 楚端懿一抬头,看到傅长凛正站在前头。 他从小最怕这冷面阎王,此刻一见人立马将手里“微醺”的小郡主交了出去。 尔后风一样逃开了。 傅长凛将人扶稳,才冷峻地问道:“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楚流萤挣开他的手踉跄着站稳,抬起通红的泪眼凝望他:“我送你的玉佩呢?” 傅长凛扫一眼腰间,果然不在。 他眸光闪了闪,神使鬼差道:“玉石易碎,交给沈主簿收起来了。” 楚流萤生硬地止了泪水,不肯再当面掉眼泪。 她扬了扬掌心尘泥未洗的和田玉佩,落寞地问他:“那这是甚么?” 被她当面戳破,傅长凛面色不佳道:“不过一块玉佩罢了,大约是今晨入宫时候遗失的。” “遗失了,便不找了么?” 她浑身酒气,倒并不难闻,只是此刻失意又低颓的模样,不复素日里烂漫明媚的笑颜。 傅长凛心底躁郁,漠然道:“一身酒气成何体统。不过一块玉坠子罢了,值得你这样同我耍酒疯?” 他嗤笑一声,薄情且混不在意地下了定论:“忒小家子做派。” “啪——” 楚流萤一时气极,扬手甩过他响亮的一耳光。 傅长凛登时被打得偏过头去,惊愕无言。 楚流萤气得浑身发颤,压抑着哭腔斥责道:“一枚玉坠子?” “我冬日里早产,方士言我命薄。这玉是母亲一步一跪从山脚叩到云顶灵溪寺替我求来的!” 傅长凛缓缓回过头里,看清她眼底无以言喻的失望与悲凉。 “我捱过了出生时第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季。” 她将过往无数次命悬一线细细数来:“一岁失足落寒潭,两岁大病一场,三岁围猎园里遇上狼群……” “我皆扛过来了。” 她红了眼眶,水眸中盈盈情意不复:“方丈说待我及笄之年,便算是熬过了。” 楚流萤受皇室教养,举动间皆是矜贵。 她并不歇斯底里,只是满眼荒芜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诛心泣血。 “我将这曾庇佑我近十五年的飞仙佩赠予你,是想它庇佑你平安康健,不是拿来给你作践的。” 傅长凛只觉得面上生疼,直疼到心坎儿里去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辩解甚么。 “这枚玉是母亲赌上半条命替我求来的,我自出生起便不曾摘下过。” “你我相识近十二年,但凡你有心,便该隐约知晓一二。” “是我高看你了。” 楚流萤哭过一场,酒意散去许多,不肯再面对这冷心冷情的傅丞相。 她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扣住手腕一把扯回怀中。 楚流萤隐约感受到他心脏的热烈跳动和浑身几不可察的轻颤。 纠缠八年,傅长凛从未贴她如此近过。 男人扣着她纤细的腰肢,暗哑而温和地唤她:“糯糯。” 楚流萤是皇室里年岁最小的女儿,乖软讨喜,连带口音都是软糯可爱的。 这一声“糯糯”勉强算得上她半个乳名。 楚流萤眉尖一蹙便要挣开他的手,却听得他又道:“玉佩遗失实非我所愿。” 他顿了顿,不肯承认自己竟将这玉日日佩戴,只是斟酌着叙道:“今晨入宫时起了争执,一时不慎才遗落的,并没有作践你的意思。” 楚流萤挣扎着推开他的怀抱,脑中闪过他那副讥诮又薄情的神色与那句寒箭一样射穿她心房的“小家子做派”。 她低垂着眸子,平静而冷漠道:“大约是丞相与这玉佩无缘罢。” 楚流萤紧攥着那枚沾染了泥霜的和田玉佩,头也不回地朝皇宫内院奔去了。 —— 傅长凛借故辞了宫宴,顶着面颊上鲜红的掌印打道回了府。 面色阴沉得仿佛要吃人。 封子真办妥了傅大丞相吩咐的差事,已在府中等候多时,见面先是一愣,随即拊掌笑道:“哪个小王八羔子招惹的你?” 傅长凛裹挟着杀气的目光刀子般扫过他。 封子真自觉失言,略一咂摸道:“瞧这精致秀气的小巴掌印子呦,难不成是……小郡主?” 傅长凛端坐书房里端了盏茶,闻言眉间一挑,转身便要拔剑。 封子真按住他,不怕死道:“当真是她?” 他满脸不可思议:“人可是将你捧在心尖尖儿上爱着护着呢,你做了甚么能将小郡主惹成这样?” 见他又按捺不住要去提剑来,封子真慌忙解释道:“冷静,冷静。封某不是奚落你,只是实在好奇……” 傅长凛阖了阖眼,言简意赅道:“那枚玉,教我不慎遗失了。” 封子真心里咯噔一声,追问道:“小郡主日日戴着那枚,云河飞仙样式儿的?” 傅长凛缓缓抬起眼皮子,阴恻恻道:“你倒是摸得清楚。” -- 第9页 封子真不明所以:“她可宝贝着呢,一同玩耍的哪个不知道。若论起来,这玉的地位倒竟也同你不相上下。” 傅长凛不喜这样的比较,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闭目养神。 封子真替他着急上火:“都将人惹成这样了,你竟也沉得住,不怕她一时想开了,找旁人去?” “想开?” 封子真识时务地改口:“想,想不开……” 傅长凛抿可口茶,扬手遣退端了金疮药上来的沈主簿,无奈道:“我解释过,她不愿听罢了。” 封子真苦口婆心:“相爷,这是您婚姻大事,又不是战场训兵,您得哄着。” “好比那玉,你光是日日戴着有甚么用,您得教她听到看到,这才算懂得她的心意。” 傅长凛眼睫轻颤,若有所思。 封子真散漫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瞧见这位权术谋略深不可测的傅大丞相正一语不发地算计着甚么,顿觉不妙。 封子真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养子,为贺氏做脏活。 当年城西命案轰动天和城,封子真被贺允推出来替罪,因傅氏出手得以绝处逢生。 他是个疯子,这些年替傅氏卖过的命收录下来大约足够写两部刑律了,偏偏为人不修边幅,实在不像个杀手。 他此刻正忧心这位爷哪天将小郡主作没了,遂献上一计道:“要我说,小郡主送的既是这样意义非凡的玉佩,您不若礼尚往来,趁此契机将傅家主母的信物送了去罢,也好借以同郡主和解。” 傅长凛沉思一瞬,回绝道:“无媒无聘,不成体统。” 待到下聘之日,再送不迟。 封子真遂由衷地赞叹道:“您当真沉得住气。” 傅长凛漠然瞥过他一眼,正色道:“你今日匆匆赶来见我,是专门来落井下石的?” 第5章 图腾 小哭包不知何时长成了小刺猬…… “我倒盼着能有这样的闲工夫,”他一面颠三倒四地扒拉袖口一面大吐苦水,“那季月荷着实是个草包,身上线索不多,背后之人却极为难缠。” 他献宝一般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残损的拓片,一副描画着诡谲鹿角的神秘图腾支离破碎地拓印在宣纸上。 封子真环顾一周,慎之又慎地将棂窗合拢,才细细道来:“我曾到过北狄——那地方风雪漫天,极北苦寒。北狄十二部的图腾,正是雪山圣鹿。” 傅长凛苍竹般劲瘦的指节摩挲过那张神秘诡异的拓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从何而来。” “城西巷子里的一个老玉匠,”封子真叹了口气,“说是自己新接的活计,才交了货,报酬颇丰。” “雇主要他完工后立刻烧毁拓片,他以为这样式值钱,便私自留了下来。我拿了拓片,再要细细盘问时,他忽然毒发,不过一息之间便没了生机。” 傅长凛漠然投来一瞥,带着久居高位者惯有的压迫感:“可有查探他铺中的废料,是美玉、顽石,亦或是……兽骨。” “相爷明见,正是兽骨。”封子真呷一口茶,接着道,“那铺子外仍有眼线,我若贸然窃走一片废料恐打草惊蛇。究竟是甚么活物的骨,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赝品罢了,”傅长凛音色冷得骇人,“何须知晓。” 封子真惊得一口呛住,没命一样咳嗽道:“您是说,他们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为了仿制北狄的图腾?” “定远侯通敌之事牵扯极深,靠定远侯这一条线,恐难以连根拔出,”傅长凛嗤笑一声,“幕后之人窃走北狄信物,分明贼心不死,妄图死灰复燃。” 他阴晴莫辨地拨弄着指间奢靡矜贵的玉扳指,封子真隐隐知道,这是生杀决断用谋弄权之势。 傅长凛少年拜相位极人臣,做惯了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傅家世代忠良,他亦对皇权生不出几分兴致,只是为人掌控欲极强,厌恶所有妄图脱离他掌控的事物。 朝堂风气肃正,大抵便源于此。 此番定远侯暗通北狄,已是死死踩在他的逆鳞上,幕后之人竟仍旧贼心不死,窃出图腾信物妄想延续阴谋。 这假的图腾大抵是为将通敌之名栽赃旁人,一来兵不血刃扳倒敌人,二来令朝廷误以为通敌罪首已然落网,不再追查,便可洗脱自身,隐入暗处徐徐图谋。 一箭双雕。 “此时必然与季原脱不了干系,”不过一息之间,傅长凛已有论断,“看着季府,不可轻举妄动。” 封子真舔了舔牙尖,兴奋道:“得令。” 他思忖片刻,又道:“相爷,这仿造的图腾既是为了栽赃陷害,您说,被选中替罪的倒霉鬼会是谁?” 傅长凛却并不作答,只是意味不明道:“备礼。” 深秋夜寒露重,临王府辉明的灯火恍若无尽夜幕下隐映的稀星。 傅长凛避开重重守卫,与门旁睡得昏沉的翠袖错身而过,推门直闯如入自家后院。 小郡主软糯爱哭,是个十足娇气的宝贝疙瘩。 然这个宝贝疙瘩睡时竟是无需留灯的。 傅长凛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适应了片刻,借着极冷冽皎洁的月辉轻轻凑到榻边。 楚流萤抱着绵软温厚的衾被睡得正熟,小小的一团埋进云一样的床铺里。 大约是宴上醉了酒,睡得格外昏沉,白嫩的眼尾仍楚楚可怜地泛着红。 -- 第10页 傅长凛心尖儿泛痒,刻意放缓了动作在她榻旁席地而坐,微凉的指间揉了揉小郡主绯红的眼尾。 大约指尖微凉的温度很合她心意,小郡主颤着睫毛娇里娇气地哼哼了两声。 这声响几不可闻,却在万籁俱寂的月光里清晰可辨地落入傅丞相耳中。 她如今似乎很少在自己面前这样娇气了。 大约是因生养于江南,三岁回京,小郡主口音软糯,少见的口齿不清。 她是皇室里年岁最小的女儿,性格又乖软,自幼便是千娇百宠。 皇帝为二人指了婚,楚流萤便如小跟班一样勤勤恳恳地跟在傅长凛身后。 傅长凛年少入宫伴读,年幼的小流萤连上学堂都勤恳了不少。 软嫩温热的指节牵住他修长的手,软软糯糯口齿不清地撒娇要抱。 傅长凛于是每日冷脸抱着皇室最为娇贵的宝贝疙瘩,时常被她献上来的各类糕点弄脏衣服。 这位宝贝疙瘩自知闯祸,便将圆软的脸埋在他肩窝,柔软地喊他哥哥,贴上去亲亲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傅长凛有一瞬晃神,忽然触电般收回了手。 停留得太久了,他不过是来确认小郡主的安危。 季氏急于寻找替罪羔羊,一个与皇帝同父同母,又在朝中保持中立孤立无援的王爷无疑是绝佳的人选。 只是季氏尚没那个胆子公然行刺皇室,他本不必推门进来。 傅长凛克制再三,终于还是轻柔地替她揉了揉眼尾,阖门离去。 朱门将掩的前一瞬,楚流萤忽然颤了颤眼睫,带着迷蒙的睡意张开了眼睛。 颀长的身影闪过一瞬,隐没在沉沉的夜幕中。 这样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今日宫宴上才吃了她耳光的傅大丞相。 那股迷离的睡意立时消散无影,她随手披了件长衫,便踩着深重的夜露跟了上去。 只见傅长凛身如鬼魅般避开重重巡卫,落在王府重檐高耸的主殿之上,身形一动便完美隐没在瓦上。 这位置视野极佳,楚流萤立即旋身藏匿于古树之后。 秋夜的寒气渐渐弥漫上来,她紧了紧并不御寒的长衫,探出一双清亮的眼睛暗中观察。 傅长凛忽然身形一动,他的轻功可谓已臻化境,如腾云驾雾一般无声掠过重檐,往府邸深处去了。 楚流萤立即御起轻功跟了上去。 最里面是祠堂,向南是父亲平日里处理公务的书房。 落地时傅长凛早已不见了踪迹。 小郡主搓了搓冷得僵硬的手指,凭着直觉往祠堂方向去。 温厚的佛香从紧阖的房门间丝丝缕缕逸散出来。 楚流萤抬手正欲推门,紧阖的房门忽然打开一条缝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以不容抵抗的力度将她扯了进去。 楚流萤狠狠撞进来人怀里,来不及惊呼便被捂住了嘴,同时锁住她几处紧要关节,完全泯灭了任何一丝反抗的可能。 冷冽的气息充斥鼻腔,楚流萤渐渐安定下来,被他带着转身藏进了供奉灵位的高台背后。 “傅相,”她抬起水盈盈的黑眸直望进他眼底,“傅相夜闯我府上祠堂,是否该给个解释。” 往日的娇软小哭包不知何时长成了小刺猬,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犹如潮水般卷来。 傅长凛面色不虞。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眼底异样的神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瞧见小郡主冷得惨白的面色,将人揣进怀里搓了搓她冰冷的手。 楚流萤嗅着他干净凛冽的气息,别扭地埋在人怀里,闷闷不乐地问道:“你甚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张开眼睛的那一刻。” 小郡主错愕地抬眸瞧他,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睁得微圆,像是纯澈无害的猫。 傅长凛喉结滚动。 小郡主乖软地任由他替自己捂着手,带着软糯无辜的口音别扭道:“你……” 门外忽有的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傅长凛立时将仍闹着别扭的小郡主扣紧,低声道:“噤声!” 不出两息,正门果然无声被推开,来人敏捷地溜进堂中,尔后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傅长凛紧拥着她躲在供奉灵位的高台之后。 来人在堂前窸窸窣窣不知捣鼓了些甚么,竟逐渐向高台背后靠拢。 楚流萤紧贴在傅长凛怀中,源源不断的热力透过体温输送而来。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紧绷的肌肉蓄势待发。 在那道刻意放缓的呼吸声步步逼近,到达危险距离的瞬间,傅长凛忽然勃发而起,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拆了十数招。 傅长凛一掌劈下他手中见血封喉的匕首,力道极大的右掌狠狠抵在他命门。 胜负已分。 这位傅大丞相怀里还抱着位墨发迤逦的少女。 少女微微侧过头来,露出半张明艳清媚的脸。 …… 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那刺客登时气血上涌,再欲反抗时又被傅丞相怀里丽色逼人的少女干脆狠戾地卸了肩关节。 怀中刻着圣鹿图腾的兽骨跌落在地,楚流萤将它捡来放在掌心掂量一二,下了论断:“赝品。” 见那刺客意图自杀,傅长凛一个手刀将他打晕过去,五花大绑。 这一番响动惊扰了府中侍卫,门外响起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 第11页 楚流萤深深看了眼那诡谲神秘的鹿角图腾,将它塞进傅长凛怀中大大方方出了祠堂。 侍卫统领抱拳道:“郡主,祠堂里……” “一只老鼠罢了,”少女浓墨一样的长发散乱披着,明艳至极的脸上满是落寞,“我来陪大哥说说话。” 临王府的大世子英年早逝,一直是府中讳莫如深的一道疤。 “郡主节哀。” 第6章 如乔 如乔愿为郡主效死 楚流萤的长兄楚叙白奉旨远赴北疆,平乱归朝那日幽诛关暴雪突降,七千精锐受困于滔天怒雪之下整整四十九日。 楚叙白裁断衣袂血书军报,命两名死士携仅余的粮草回京复命。 二人一路行乞徒步奔回皇城脚下,将这封载着七千忠魂呜咽悲鸣的血书叩递圣听。 可这一路已足足花去三个月。 皇帝大恸,当即指派彼时藉藉无名的应泽率部将奔赴幽诛关,收殓骸骨,引忠良魂归故土。 据传应泽在茫茫雪原之上凿冰推雪,勤恳艰苦与麾下将士一般无二。 皇帝大为触动。 应泽自此颇受重用平步青云,一路官拜卫尉寺卿,封爵定远侯,风光无两。 楚流萤回神,重新掩上祠堂厚重的朱门。 她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那双满盛着泪水的黑眸在冷冽的月光中如笼薄纱。 提起长兄确非临时起意。 今夜是八月中秋,母亲切月饼时照旧留出一块,像是无声遥祭着未归的游子。 楚流萤紧了紧身上单薄的长衫,心底隐隐仍存半分希冀。 当年七千忠将,寻回的骸骨不足九百,楚叙白并不在其中——他仍有万分之一的,生的可能。 傅长凛将她这副落寞寡欢的模样尽收眼底,张了张口似乎欲说些甚么,却终究没能道明一二。 那信物上阴森可怖的鹿角图腾她再熟悉不过。 当年长兄牺牲性命递回京城的那封血书上,将北狄王室的信物记录得一五一十毫厘不差。 她亲眼见过那封笔锋遒劲遣词悲诀的奏疏,那以血书就的一笔一划都似刻在她心头。 若非如此,恐怕当真要被这足够以假乱真的赝品蒙骗过去。 此人携这等赃物夜潜王府祠堂,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傅长凛收好了信物,单手拎着那昏过去的倒霉刺客,同楚流萤一道避开王府巡卫,在书房与临王楚承会面。 楚流萤自幼学的便是皇权策论纵横之术,又身卷权术倾轧的漩涡。 她深知父亲楚承与皇帝一母同胞,最易遭皇帝忌惮。 深夜会晤傅长凛这样的权臣,倘若传了出去,只恐百口莫辩。 小郡主当机立断打发了闻声赶来的侍卫,以免傅长凛今夜之行被有心之人泄露。 她琢磨着那枚刻着北狄图腾的信物,心知这是一场阴狠下作的陷害。 傅长凛深夜前来,是为救临王府于水火之中。 小郡主并非是个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的厚意与恩情,勉强消解了她心下郁结。 只是她尚存着一处不解:“傅相既知这其中关窍,何不先行回了陛下,来个请君入瓮?” 皇帝虽资质平庸,却深明事理。 若先按兵不动,将这一遭回禀了陛下,待到事发之日,自可将幕后之人手到擒来。 傅长凛把玩着指间质地温润的玉扳指,那双沉黑的眸子扫过她时带来微妙的压迫感和危险意味。 楚流萤心间划过难言的过电感浑身都跟着毛骨一竦——这样的直觉实在不妙。 她对傅长凛知之甚深,晓得他一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试探着道:“长凛哥哥?” 权术高深的傅大丞相终于如天神般微微俯下腰来,以最深情的姿态贴近她耳边。 “高明的棋手,会善用手中的每一颗棋。纵是不打草惊蛇,事发之日第一个出头的,也未必就是你要的人。” 他那双冷厉薄情的眉目写满嘲弄和轻蔑,像是玩弄蝼蚁般轻描淡地下了宣判:“要永绝后患,需得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何况圣心难测,若放任临王府牵涉谋逆案中,风险极大。 傅长凛要的,是万全之策。 今日出手,为的只是警告和威慑。 小郡主微圆的美人目中像是藏着一束光,那双湿漉漉的黑眸抬眼去望他,像是某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 她刻意卖乖讨巧道:“长凛哥哥,你还知道些甚么呀?这幕后究竟是谁……” 傅长凛却忽然揉了揉她眉心,如叹息般道:“糯糯,你乖一些。” 楚流萤微微愣神,又听得他道:“朝堂之上云谲波诡,这些事你不该知晓。” 傅长凛平日里用的大多是命令式的语气,今日这样温和的口吻实在难得。 何况这位一人之下的丞相爷方才亲自出马生擒刺客,替王府免去了一遭灭门之灾。 他一贯寡言,有时可恶至极,可心底却分明是在意她的。 小郡主心下熨帖,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手掌,仍不死心道:“长凛哥哥,只透露一点点,好么?” 少女比出一小节葱白秀气的小指,仰头望向他时,那节纤细白皙的脖颈犹如葱郁稚气的嫩竹。 “至少,也教我有个防备罢。”她温软道。 没人捱得住小郡主这样卖乖讨巧的软磨硬泡。 -- 第12页 傅长凛将她泼墨一般的长发撩到耳后,淡淡道:“没得商量。” 好嘛,除了傅丞相。 他被楚流光看押着送回寝殿,傅长凛留在书房不知与父亲聊了些甚么。 他甚至周到地备了拜礼。 当夜傅长凛似乎同临王商讨到很久,在天将要擦亮时才借着楚流光的车驾,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临王府。 楚流萤被他赶回房里接着睡觉,除了那枚经过她手的赝品图腾,再无旁的线索。 她忽而联想起定远侯应泽被抄家当日,似乎有传言道他与北狄通谋的信物不翼而飞。 彼时御史台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拿全物证,坐实了定远侯通敌叛国之罪。 不知这物证中,有没有那枚刻着图腾的信物。 楚流萤换了身常服,远远瞧见身量极高的傅丞相矮身钻进了楚流光的车驾。 他似乎隔着秋晨浓白的雾气遥遥朝她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 天和城古来繁盛,晨光熹微时闹市街上已有商贩热火朝天地叫卖着豆花与鲜蔬。 极纤瘦的少年锦衣高冠,长至脚踝的斗篷将人从头至尾遮了个严实,五官被笼在深重的晨雾里,只隐约年岁不大。 他轻车熟路地绕至玉香楼背后隐蔽的暗门,一路畅行无阻推开顶阁的厢门——不出所料,如乔正慢条斯理地擦着琴。 来人揭下连帽的斗篷,露出一双丽色逼人的水眸,赫然是临王府守闺待嫁的小郡主。 她裹挟着一身厚重潮湿的寒气蹭走了人家才斟好的热茶。 如乔静静撩起一点眼皮望向她:“阿萤,来比琴么?” 她生的清丽泠然,却有一双妩媚勾魂的含情目,初入玉香楼时一曲凤求凰轰动天和城。 纵使只卖艺不接恩客,如乔在玉香楼中的身价依旧一日千里。 楚流萤立即摇摇头,凑到她身边低低打了个哈欠:“乔乔,我想向你打听些事情。” 如乔终于放下手中心肝儿一样的宝贝瑶琴,见小郡主眼睑下淡淡的乌青,蹙了蹙眉:“昨夜睡得不好么?” 楚流萤微微摇了摇头:“乔乔,定远侯府通敌一案,你可有留意?” 如乔轻缓地替她按着额角。 楚流萤幼时曾小住江南,在一个废弃的渡口船上撞见了被生父卖给船叟的如乔。 彼时如乔尚不叫这个名字。 小郡主当即挥手命侍卫扣押了船叟——纵使那时年幼的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桩怪事。 小流萤牵着大她六岁的如乔回到宅子里,恳求父亲允许如乔同自己作伴。 楚承无奈应允,却并没有与如乔签卖身契,只是安排她以玩伴的身份侍奉在小流萤左右。 彼时不过初初启蒙的小郡主翻着诗经,一板一眼地为这个安静寡言的少女取了新的名字:如乔。 只是不久小郡主忽然要回京去了。 朝中势力更迭,皇权式微孤立无援,皇帝无奈传召临王爷楚承即刻启程回京。 如乔却不肯与她一起走。 小郡主遂将自己偷偷攒下的小金库一股脑塞给了如乔。 江南富庶物价皆贵,她唯恐这些不够如乔在江南安身立命,便将那把据传是前朝圣物的瑶琴一并留给了她。 小郡主带着一口软糯含糊的江南软语叮嘱她:“乔乔,夫子说这琴极为名贵,大约可以换许多钱。待我长大了,再来江南寻你。” 如乔极为郑重地点头应下,同时忧心忡忡道:“阿萤,少吃些甜点,你现下已然胖成一团元宵了。” “呜!”小郡主不可置信地哼唧一声,霎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 她磕磕绊绊地应承下来:“好,我,我会记得的。” 如乔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想,那日一别,一晃竟是数年。 如乔抱着那把她送的瑶琴一曲轰动整个天和城,在玉香楼顶阁的厢房里给楚流萤修书一封,二人才又搭上线。 楚流萤曾数次提出替她赎身,皆被如乔婉拒了。 她见识了如乔出神入化的琴技,心知这背后大约另有故事。 只是如乔不肯说她便不作揣测。 “定远侯?”如乔敛下眼皮略一沉思,答道,“有所耳闻,阿萤想要知道些甚么?” 楚流萤单刀直入:“当时御史台补齐的物证中,可有一枚信物?” “没有,”如乔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当日贺氏的一位公子在楼中饮酒寻欢,提及了那枚据说刻着图腾的信物。” “定远侯府抄家的动作狠厉干净,能在御史台眼皮底下窃走信物的,绝非等闲之辈。” 天和城风云变幻,暗流涌动,竟已有人将图谋打到了江山社稷上。 楚流萤阖眼敛下眸中暗涌的思绪,音色冷冽道:“乔乔,我有件要事需你来做,你可愿意?” 如乔一怔,旋即难以自抑地粲然轻笑,起身跪伏于楚流萤面前行了大礼:“如乔等这番话,已等了六年了。” 她曾给了如乔一次新生,又在此后的艰涩岁月里无数次施以援手。 如乔在玉香楼中蛰伏六年,人脉近乎串联整个天和城,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偿报小郡主的恩情。 她深深一叩:“如乔愿为郡主效死。” 第7章 暗伤 他忽然无端生出一种古怪的攀比心…… -- 第13页 管家玉香楼地居天和城繁华最盛处,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温柔乡神仙境,亦是庞大复杂的销金窟与人脉网。 如乔凭冷艳孤孑不可亵玩的人设,和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高雅琴技迅速在其中立稳了脚跟。 令世家子弟趋之若鹜。 楚流萤略一倾身扶她起来,白软的指腹拭去她眼尾潮热的一片泪痕。 抬手打了个隐晦的手势,窄袖劲装的影卫忽然从半支起的棂窗出轻巧地跃进来。 楚锡单膝下跪抱拳道:“主。” 季秋的初晨寒意深重,风带着沁骨的凉意撩起小郡主慵懒散落的墨发。 她解下那块尚带着身体余温的精妙玉牌,交到如乔手中,上头用阳文正刻着“云舟”二字。 这是郡主亲兵的信物。 “今日之后,楚锡座下三十影卫听你号令,务必盯紧了天和城中风吹草动。” 少女青丝高束,那双透亮而清媚的眸子如浓墨般沉寂。 她透过那扇支起的窗窥见漫天浓雾,微末的天光照不破重重云障。 楚流萤张开掌心,定定凝视着这双细嫩藕白的手:“定远侯通敌之案不过是个开端,皇城将变,只怕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傅长凛那张极尽英俊冷厉的眉眼在她心头浮现。 世人敬畏他是运筹帷幄势倾朝野的弄权者,在这群英荟萃的天和皇城搅弄风云。 可楚流萤却看得到,他威震朝堂肃清官风,手揽强权拥帝辅政,力保楚氏山河社稷。 傅长凛像是一尊刀枪不入的神,淡漠强大,无可撼动。 可她不愿蜷缩在他背后做一株软弱无为的菟丝子,她要安立于这乱世洪流,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这第一桩事,我要你去查京中哪个玉匠近几日做过一件骨雕,雇主系谁。” 楚流萤顿了顿,补充道:“眼下,那人大约已被灭口了罢。” 如乔攥紧手中质地莹润的玉牌,深深一拜:“如乔誓不辱命。” —— 楚流萤自那夜刺客一乱后再没有机会见到过傅长凛。 如乔在这天和城中果然如鱼得水,不出两日便递来了简讯。 城西明月巷,赵姓玉匠,四日前失足落水。 他的上一个雇主余枫,是季月荷的人。 小郡主霍然明白了傅长凛的用意,原来他早在那时便有所察觉。 她想起宫宴上弹着民间小调的世族闺秀,和她那位装腔作势的父亲季原。 季原官拜太常寺卿,执掌宗庙祭祀之礼乐,倒亦有几分话语权。 只是那玉匠已死,若贸然质控季家通敌叛国,非但死无对证,还会打草惊蛇。 傅长凛冷冽而悦耳的低沉男声在她耳畔回响:“要永绝后患,需得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此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必得连根拔起,方能一击毙命,永绝后患。 楚流萤吩咐如乔将季府盯死,静观其变。 天和城地居极北,一入九月便已是透骨得寒。 小郡主换了雨雾桃花细锦的立领长衫和云烟水牡丹色软银轻罗裙。 广袖招摇的褚红色暗纹细锦披风衬得她明眸皓齿丽色惊人。 半张清丽的脸埋在柔软暖和的狐绒斗篷间。 她生得白净孱弱,因着幼时养于江南,十分畏寒。 待天寒再重些,便到了要生炭火的地步了。 临王府的车驾云榻绒靠极尽奢靡。 清丽明艳的小郡主抱着温热的药膳缩在车内。 窗牖的帷幕已早早换做了厚重的锦棉, 初冬将至的风被一并隔绝在车外。 傅长凛年少功成,无上荣光的背后却是斑驳的血泪与伤痕。 他十五岁率军直入胥州城,擒贼首,平叛乱,杀伐决断一战成名。 官拜丞相,百官俯首。 那艳绝古今的一仗却也留了一身见骨的伤,每每冬风凛冽时,隐痛如附骨之疽,钻心蚀骨难解难消。 今年冬季的风似乎格外冷一些。 楚流萤紧了紧斗篷,宝贝似的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进了丞相府的东殿。 翠袖在她身后提心吊胆地跟着,时时伸出手虚扶一下,唯恐这位矜贵脆弱的宝贝疙瘩出丁点儿岔子。 白鹰果然正守在殿门外,见她来连忙抱拳行了礼,接过小郡主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傅氏老夫人曾为傅长凛的暗伤遍寻名医,却都见效不大。 这暗伤冬日里发作起来,却是钻心透骨的疼。 楚流萤生养于江南,曾有机遇结识过一位江南妙手。 彼时七岁的小流萤得知长凛哥哥如此伤势,当即与那老医师去信一封。 她那时识字已然不少,遣词亦渐有皇室风骨。 信中称曰她已寻得如意郎君,此疾难除,痛如己身云云。 秋图被这奶娃娃逗得直乐,只是他年事已高受不住皇城路远,故而修书一封教小流萤带她的“如意郎君”下江南一见。 小流萤当即应承下来,磨着傅长凛推却一身政务远赴江南。 这位老医师果然配得起“妙手”二字。 他抓了不知名古怪的药材,一剂下去立竿见影地替傅长凛止了病痛。 小流萤出生那年,江南天灾降世暴雪封门。 楚承顶着刀割般肆虐的狂风乱雪叩开了秋图的家门。 -- 第14页 小流萤先天不足,一出生便要几近夭折。 秋图匆匆赶来时,她紧抓着那枚云河飞仙的玉佩,尚余最后一口气。 他施针勉强保住小流萤性命,开得药方子里全是稀奇古怪的天材地宝。 楚承派出所有王府亲兵一样一样悉数找来。 未足月的婴孩灌不得汤药,就命乳母来喝,再借乳汁喂给这位命途多舛的小郡主。 秋图讲起这桩事时仍带着无尽的唏嘘。 他揉了揉小流萤的发顶,慨叹道:“一眨眼,小元宵团子已长得这般高了。” 小流萤脆生生地笑,抱着秋图的手臂软软糯糯口齿不清道:“秋阿翁,长凛哥哥的病能医吗,来年冬日里还会不会痛啊?” 秋图暗叹一声,目光瞥过这位少年丞相沉稳平和的神色。 他如实道:“旧疾伤了根骨,莫说治本,怕是这剂药亦只能扬汤止沸。” 小流萤心沉下来,又听他道:“这方子里有几味药江南独有,很是难得。” “我们旧宅子里的药田荒废不久,雇人重垦便是。每年秋季采来晒干,快马送入京中便是。” 这一番重回江南,只傅长凛与她作伴。 京中局势尚不明确。 楚承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难以抽身,只好将女儿托付给已是百官之首的傅大丞相。 小流萤心头记挂着如乔,此番下江南却没她半分音讯。 小郡主只好反复嘱咐了旧府的管家,他日若能得见,务必多加照顾。 早有侍者洒扫了临王旧府,偌大的主殿清冷寂寞。 小流萤不肯一个人睡,抱着她最爱的软枕赖在傅长凛殿中。 彼时十五岁的少年丞相被小郡主那副可怜怯懦的模样磨得心软,无奈让出一半床褥。 小郡主一时得逞,抱着她随身带着的软枕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榻。 她乖乖掖好被角,扑闪着那双实在精致漂亮的大眼睛问他:“长凛哥哥,你会讲故事吗” 少年傅长凛轻巧地瞥过她一眼,正欲严正地告知这奶团子,傅丞相只会讲兵家策论纵横之道。 却听得那漂亮宝贝带着无与伦比的崇拜奶里奶气地炫耀道:“二哥哥常讲故事哄糯糯睡觉的。” 小流萤忽闪着睫毛,大眼睛里盛满星星:“二哥哥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傅长凛:…… 他忽然无端生出一种古怪的攀比心,神使鬼差道:“我也会。” 小流萤藕白的指节攥着被角,那张圆软的脸深深陷在绒被里。 她娇娇软软道:“长凛哥哥愿意给糯糯讲故事吗?” 傅长凛微哽,他的人生阅历短短十五年,充斥着刀光剑影与鲜血肮脏。 少年丞相只好硬着头皮讲道:“那年胥州兵变……” 小郡主顶着一头毛绒绒的乱发努力蛄蛹到他身边,像是待哺的幼崽一样贴着他的肩角。 “胥州闭城拒战,城中余粮渐渐所剩不多。官兵开始大肆劫掠平民,官衙之外伏尸遍地……” “呜!” 小流萤嘤咛一声,把脸深深埋在绒被里,手中还紧攥着一点早已被手汗浸湿的被角。 少年傅丞相无知无觉地问道:“糯糯?吓到你了?” 熟料小郡主却摇了摇头,闷闷不乐道:“官兵好坏,这样的人,怎配为父母官?” 傅长凛讶然,似乎未曾料到这位娇软矜贵的小宝贝疙瘩竟已有如此见识。 他轻抚着小流萤纤瘦的脊背,低声道:“糯糯说的是。食邑于郡县,为人父母官,岂可不顾百姓生死。” “我在相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姑息养奸。” 傅相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之人。 他为相七年,肃清朝堂,一字一句践行着最初的诺言。 楚流萤吩咐翠袖将秋图配好送来的十副药交到白鹰手中,在后者感激不尽的目光中从容推开了东殿的房门。 那暗伤冬日里发作起来极为要命,傅长凛今日果然告假在家。 楚流萤抱着食盒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傅长凛正埋头批阅着文书,忽然有药膳的清香微苦混着不知名的幽微冷香扑面而来。 温软而清亮的音色恍如月笼云纱:“长凛哥哥。” 第8章 赴宴 笑一笑,就不疼了 药膳正在炉子上拿炭火煨着,夹着微苦的清香在殿内逐渐弥散开来。 傅长凛难得竟没有束发,只闲散地披了件乌金云绣的月华锦长袍,埋头批着折子。 见小郡主裹着暖绒的长斗篷小碎步向他奔来,不由得眉眼温和不少。 他本生得眉眼深邃气魄凛然,散漫披着的黑发削弱了那身冷冽孤孑的居高临下之感,反倒透出些内敛温和的意味。 他真是,每一寸都合极了她的心意。 幼时小流萤常跟在他左右,傅长凛埋头读着策论,小流萤便可以捧着脸守在一旁,盯上一整天。 通红的炭火烘得殿内热气蒸腾起来,楚流萤解下斗篷,脚步轻快地凑过去。 她伸出那双冷得关节泛红的纤手,带着一点鼻音和独有的温软口音道:“手冷。” 满心满眼的依赖与眷恋。 这样赤诚热烈的目光实在令傅长凛心生愉悦,面上却不咸不淡道:“娇气。” 见他不肯给自己捂手,小郡主轻哼一声,不讲道理地夺过他手中饱蘸朱墨的狼毫。 -- 第15页 她凶巴巴道:“不疼了?” 一点赤红的墨溅在她纤瘦藕白的尾指,格外勾人。 傅长凛音色极沉,带着难以察觉的喑哑混不在意道:“不怎么疼。” 小郡主可不信这个。 她总会在冬日里第一场北风卷起时抱着秋图教给他的药膳和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药赶来丞相府。 仿佛在他病痛时守在他身边是一件十足重要的事。 分明有没有人陪,都是一样的痛,傅长凛想。 但他并不阻拦,这样乖巧可人的小漂亮常来,也算是一桩解闷儿的趣事。 小郡主幼时总哄着他吃糖,揉着他疼得钻心蚀骨的肩胛急得直掉泪珠子。 傅长凛嗤之以鼻。 他不惧苦,更不怕痛,在这风云突变的世道里,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 傅丞相冷心冷情,刀枪不入。 在这点上小郡主大约同他是两个极端。 这位皇室的小宝贝疙瘩娇软嗜甜,自幼千娇百宠,很是吃不得苦。 傅长凛尝了口温热的药膳,吩咐道:“给郡主盛一碗来。” 楚流萤闻言当即皱了皱鼻子,严词拒绝道:“我不要。” 这膳食里尽是些驱寒暖身的药材,小郡主体质孱弱,手冷畏寒,其实正宜进补些这样的药膳。 只是这药膳用量略大,后味极苦。 楚流萤幼时被他骗着尝了一匙,无穷的后劲苦得她眼泪簌簌直掉。 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太过凄惨。 傅老夫人闻讯来时,人正缩在傅长凛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 楚流萤那时年岁太小,又被那苦味冲得头脑发昏,满心只觉受骗。 见能为她做主的傅老夫人俯身过来,立即伸手要抱。 小流萤被皇室教得很好,纵使年纪极小,哭时亦并不歇斯底里。 她蹙着烟柳一样黛色的眉,浓密而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打成缕,带着气声委屈可怜地小声啜泣。 傅老夫人一生只育有一子。 她抱起梨花带雨的小郡主,像是拥着一团温软无骨的云。 比她那石头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儿子不知强上多少倍。 傅老夫人爱不释手地将人揉在怀里喂着蜜饯。 小流萤眼下有人撑腰立时硬气起来,一面仓鼠一样两腮鼓鼓地吃着蜜饯,一面还要仰头给傅老夫人瞧自己哭红的眼尾。 傅老夫人被她逗得乐不可支,诱哄道:“长凛欺负我们糯糯,罚他好不好?” 小流萤怔了怔,那双水光淋漓的大眼睛扑闪几下,竟哑着小嗓子软糯却认真道:“长凛哥哥疼,不罚他了。” 傅老夫人心下触动,像是豁然明白了傅长凛为何愿意点头认下皇帝突如其来的指婚。 她温然一笑,揉了揉小郡主蓬软的发顶。 之后许多年,每每遇到傅老夫人,这件糗事总要被拿出来反复调侃。 却也因此,楚流萤怕极了秋图老医师配出来的这回味无穷的药膳。 她坐在一旁瞧着傅长凛面不改色地用完了整整一碗,直觉得那苦仿佛要蔓延到自己身上。 傅丞相实在能忍。 小郡主头皮发麻地挪了挪尊臀,试图远离这苦味的波及。 秋图若是知道她对自己的得意之作这样避如洪水猛兽,大约要被气得胡子发颤。 楚流萤烤着炭火,粉白的指节微微屈起一点弧度,被这暖融的温度烘得惬意至极。 她絮絮讲起这两日京中又出了哪些趣闻,在宁坊街口看了甚么古彩戏法。 那人竟能吞云喷火,杀人复活云云。 傅长凛鲜少附和,却始终垂眸耐心听着。 楚流萤倒十分习惯他的寡言,知他有心在听。 只是侧过头去,却瞥见他微拧的眉头和额角细细的薄汗。 小郡主眸色沉了沉,忽然讲到街头那位变戏法的高人说了段拗口令,扬言京中能通读者不多。 傅长凛撩起眼皮不解地投来一瞥。 小郡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段令,名作《施氏食狮史》。” 她生养于江南,口音绵软粘糯。 仅是“施氏食狮史”五字,似乎就已用尽了毕生所学。 傅长凛有些失笑,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小郡主竟大胆开了尊口。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 “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注①] 小郡主咬着牙,如书童一般摇头晃脑,努力诵着这段实在拗口的文言。 傅长凛一字也未听懂,却被她一塌糊涂的官话逗得别过头去无声轻笑。 一抬眼,对上那双黑眸里温柔通透的笑意。 “笑一笑,就不痛了。” 楚流萤侧过脸去与他温然对望,暖光映在她水一样的眸底,潋滟无双。 秋图嘱咐这剂药文火需煎足四个时辰。 白鹰一直守着未敢偷懒,直熬到午后煎足了时候,才拿瓷碗盛了送上来。 傅长凛服了药,那张疼得煞白的脸终于渐渐瞧得出一点血色。 白鹰在一旁提醒道:“主,该出发了。” 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小郡主倏然张开眼睛,带着一点惺忪的困意问道:“什么?” 傅长凛却淡淡回绝道:“你不必知道。” -- 第16页 他已换了身云纹暗织的玄色流锦常服,玉冠高束,冷冽疏离。 楚流萤闻言怔了一瞬,又听他补充道:“这京中,恐有一场巨变。” 男人可以放软了语气,带着居高临下不容分说的意味:“你且乖乖待在王府,不许乱跑。” “长凛哥哥!” 见他留下几句不明就里的话便转身欲走,楚流萤牵住他的衣角,小声道:“哥哥,我想同你一起,我……” “不许胡闹。” 傅长凛拂开她微微用力的手,漠然吩咐道:“陆十,送郡主回府。” 陆十应声现身,冷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冲楚流萤抱拳道:“郡主,请。” 楚流萤被陆十隔开,匆匆回眸时余光忽然瞥见桌角那封半敞的请帖。 太常寺卿季原,携女季月荷,邀傅相往南亭别苑赴宴。 她终于意识到,傅长凛要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那晚裹挟赃物的刺客大约已被傅长凛刻意放走,屁滚尿流地回禀了季原。 否则依他们原定的计划,怕早已有人拍案而起,检举临王府通敌叛国之罪。 季原此番宴请傅长凛,大约为的便是刺探虚实,摸清傅长凛手里究竟握着多少实证。 只是他为何要携季月荷同往,又将地方定在南亭别苑。 那里分明是…… 楚流萤扫过白鹰心虚躲闪的神情,才恍然明白,这不是鸿门宴,而是相亲宴。 傅丞相一贯生杀予夺雷霆手段。 那晚人赃并获,大可一纸奏章呈报皇帝,交御史台查办。 他只字未留便放走刺客,在季原眼中,或许是结盟的信号。 是以季原以嫡女为筹码,向傅长凛抛出了橄榄枝。 楚流萤想通了其中关窍,连带着满腔的赤诚与热烈都骤然冷却下来。 她动了动唇,失魂落魄地问:“长凛哥哥,可以不去么?南亭别苑,乃是世家贵族男女相看之所啊。” 傅长凛闻言似乎略显迟疑。 楚流萤强压下喉中干涩:“你要赴这样的宴,我不开心。要拿季家通敌的实证,分明有千万种法子……” 傅长凛却当即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季家通敌,你从何而知?” 那双秋月清泓一样的黑眸黯淡下去,楚流萤轻抿着唇,不肯言说。 下颌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力道极大的手钳住,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 楚流萤看到男人冷冽愠怒的神色,低沉而摄人的音色声声砸在她心头:“糯糯,我不是说过,不许你查么。” 他手劲极大,钳得楚流萤下颌生疼。 那双潋滟清妙的眼睛如秋池般蓄满水光,滚落的泪珠砸在傅长凛的那只清瘦修长的手上。 带着滚烫灼人的余温。 傅长凛倏地缩回了手。 他将那只被泪珠打湿的手背在身后,薄情而冷冽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殿中的炭火已孤独地燃过太久,未添新炭,广殿内暖融的热度不知何时渐冷了下去。 小郡主像只被遗弃的幼崽一样,忧郁落寞地顿在原地,深深望了眼他暗伤所在的肩胛。 第9章 倦怠 她乖巧,娇矜,为他而活。 楚流萤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与无力,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渐有些看不透他了。 分明她与傅长凛青梅竹马,分明少时情深似海。 而今,他垂眸温声唤一句糯糯,都似披着一张深情的假面。 楚流萤记不得究竟是从何时起,傅长凛那身温柔却别扭的性格,竟蜕成了这样尖锐伤人的轻蔑与傲慢。 小郡主一生只爱过这么一个冷硬而寡言的有情郎,一腔赤诚爱意都愿许他。 可似乎他的有情郎,只当她是掌中圈养的金丝雀。 乖巧,娇矜,为他而活。 仿佛她的爱,是理所当然,唾手可得,取之不竭的。 将人惹急了,他便披上那张柔情的面具哄回来,不必报以真心。 多可笑。 楚流萤拢紧了尚带着炭火余温的狐绒斗篷,踏进初冬的凛冽风尘里。 那件水云烟牡丹色软银轻罗裙在斗篷下露出一节清妙的裙摆,在灰蒙的天色间如落日熔金般乍现。 分明是极衬她美貌的丽色,瞧得出她为见这有情郎做了怎样周全的打扮。 陆十远远跟在她身后,目送小郡主挽裙进了香车。 他仍如往常一样隐入暗处护送郡主回府,却听到车中有人音色明丽地唤他:“陆十。” 陆十应声现身,单膝跪地行礼道:“郡主。” 她是傅家既定的主母,便是一样是陆十的主子。 “不必送了,”少女清渺如烟月的音色从车中传来,“你去南亭别苑,好生护着他。” 陆十沉吟一瞬,极为恭敬道:“是。” 那驾华贵富丽的马车自丞相府驶出二三里,直往临王府方向去了。 陆十止步于街角,照小郡主的吩咐跟去了南亭别苑。 小郡主却并未依陆十所想直入王府。 车驾在临王府前生生转了弯,沿另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径绕至玉香楼背后,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驶入了玉香楼。 “小姐,坊间都说玉香楼乃是傅相手中的产业,您频频来此,若是被傅相发觉了怎么办?” -- 第17页 楚流萤点了点她额角,戏说道:“傻子。” 市井皆说,玉香楼能在这皇亲贵胄交错混杂的天和城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必然背靠强权。 在这个皇权日渐式微的王朝,真正所能依傍的强权,大约只剩傅家父子与御史大夫贺允了。 临王虽效忠皇帝,却因血脉尤遭皇帝忌惮,是以手上并没甚么实权。 而御史贺允乃是前朝老臣,迂腐刻板,于风尘一道大约是嗤之以鼻的。 玉香楼背后究竟何许人也,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傅长凛此人手段凌厉杀伐果决,凭一身权柄在朝中一手遮天,早已是不可言说的人物。 京中虽好奇,却也不敢深究。 “这玉香楼,无盟无派,不沾朝堂之争。” 楚流萤撩起一侧窗牖的垂帘,扫了眼外头繁忙热闹的景象。 翠袖不可置信道:“小姐,您可别唬我。京都势力庞杂,玉香楼若无所依傍,怕早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罢。” 楚流萤理了理袖口的细褶,在她的搀扶下娉娉袅袅下了车驾。 “你说对了一半,京中势力多如豺狼,玉香楼乃是不可多得之情报网,自然遭人觊觎。” 小郡主扫了眼后院,远远瞧见几个丫鬟正剪着开到初冬的月季,为今夜的表演仔细洗着晾着花瓣。 晾在院中的丽色仙裙襟带翻飞,竟依稀透露着些微宁谧安好的烟火气。 她提着裙摆身姿轻盈地踏上台阶:“可倘若这各方势力彼此抗衡,相互制约呢?” 阁顶有渺渺的琴声传来。 翠袖替她提着斗篷垂直脚踝的下摆,又听得小郡主解释道:“只要均衡各方势力,使他们彼此抗衡,便足以在乱世中谋得一条生路。” 小郡主音色渺远,叹道:“玉香楼便是凭借制衡之道,独立于朝堂之争,又在天和城屹立不倒。” 如乔的住处在玉香楼最高阁。 玉香楼为楼中艺伎独辟出一幢阁楼来作寝房,前厅的恩客一概不准踏入半步。 且世人皆默认这楼乃傅相手中产业,无人胆敢擅闯。 主仆二人终于登至最顶阁,翠袖上前去叩开了房门。 如乔见她来忙行了大礼,被楚流萤一把扶住,口中抱怨道:“不许再跪我。” 如乔触到她冰凉的十指,忙将小郡主冻得泛红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又吩咐丫鬟将阁中炭火烧上。 她将人引着安顿在软靠上,才跪坐在她脚边细细回禀了那日交代的事。 “季原行事狡猾,是个极难拿捏的人物。他与皇宫来往密切,必然是在宫中埋有暗桩。” 楚流萤捧着热茶轻抿一口,蒸腾的雾气氤氲了那双皓月一样的明眸:“意料之中。” 如乔替她剥了颗水晶葡萄喂到她唇边,遗憾道:“皇宫之内我亦无能为力。不过近几日除了季原,倒还有旁的趣事儿。” 她凑到楚流萤耳边,压低声音道:“傅相的人,最近似乎在寻找一位姑娘。” “叫甚么?” “季月淞。” 如乔讲述了一段小郡主几乎闻所未闻的往事。 彼时傅长凛九岁,尚只是个在宫中伴读的世家子弟。 他的父亲傅鹤延官拜丞相十五年,家族势力盘虬复杂。 傅鹤延与其夫人林晚涧情深伉俪。 某日,林晚涧的母亲,亦即林家主家的主母,忽然遣人递了口信过来,言是她有一孙女家破人亡无枝可依,十足可怜。 奈何林家基业并不丰厚,族中几脉旁支皆推辞说难以供养,是以想要将这个孩子送来丞相府,由傅家照应一二。 林晚涧难以推辞,只得将人接来安顿在傅家的一处的庄子里,学着做些活计。 那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名字叫做杜云。 她生得倒也清秀,却气质阴沉,不善言谈,庄子里的人虽有心照拂她一二,却都吃了闭门羹。 庄子里管事的人后来回了傅家主母,明言这孩子手脚不干净。 林晚涧无可奈何。 杜云终究是旁人家的孩子,不好动手管教,只得交代管事仔细提防着。 待将这孩子养大,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便算是尽了仁义。 只是这孩子性格古怪,时常擅自从庄子里跑出去玩耍,亦或借着林晚涧这一重关系撒泼打滚要闯丞相府。 丞相府巡卫森严,杜云屡屡碰壁,后来竟趁林晚涧前来探望时偷了她的腰牌。 这个不善言辞的孩子手持相府主母腰牌,谎称是林晚涧遣她来办差事,藉此在府中横行无忌。 林晚涧那日入宫探望了为太子伴读的傅长凛,入夜回府是看到的便是那瘦弱的孩子长跪殿前。 傅鹤延讯问道:“甚么人派你来此,居心何在?” 林晚涧大吃一惊,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规劝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侍卫如实禀报:“夫人,这丫头偷了您的腰牌,潜入了相爷的书房。” 傅鹤延官拜丞相,书房中尽是百官名册与国之要政。 无论沾了哪一个,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傅鹤延目光冷冽如冰,手中戒尺直指杜云眉心:“如不从实招来,便休怪本相押你入刑部,严刑拷打。” 这桩事闹得很大,傅鹤延书房中虽被翻得一片狼藉,却倒也没丢甚么。 -- 第18页 且杜云那时年岁尚幼,林晚涧以孩童顽劣无知为由勉强将人保下,却是再难养在傅氏名下。 杜云此后忽然音讯全无,有人说林晚涧在胥州为她寻了户好人家送养,留了大笔的金银财宝。 亦有人说杜云自此便发了疯,在某个雨夜逃出去再没回来过。 众说纷纭,真假已不可考。 只是有一点已可证实,这故事中的杜云,便是傅长凛正暗中寻找的季月淞。 尔后的许多年里,傅鹤延年事渐高,逐渐松开权柄,退为大司马,执掌军权。 傅长凛十五岁时,封侯拜相,成就傅家三代丞相的传奇。 杜云这个名字,早为世人所遗忘。 阁中炭火渐渐热起来,楚流萤解下斗篷,被一旁服侍的翠袖仔细收好。 如乔沉吟道:“如今傅相重翻旧账,着手去查这么个行事毫无章法的疯子作甚?” 楚流萤轻笑一声,那张明艳昳丽的脸在褚红色细锦披风的映衬下透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她音色慵懒而靡丽,带着桀骜的讥诮:“她可不是甚么疯子,恰恰相反,她是个精明的对手。” 翠袖第一次看到记忆中明艳而温软的小郡主露出这样锐利灼人的锋芒。 这副神情恍然竟在某个瞬间与傅相冷冽孤孑的剪影重合,仿佛…… 仿佛小郡主天生就与傅丞相是同一类人,翠袖想。 楚流萤轻吹了吹手中热气蒸腾的茶,泠然笑道:“傅家的庄子里有的不仅是账本,还有同其他产业的来往记录。若是有心,不出三月便足够摸清傅家在京城的所有明桩。” 如乔恍然。 小郡主抿了口茶:“老丞相书房中确乎没有遗失甚么,因为要探情报,偷是最低劣的手段。” “过目不忘可不是甚么天纵奇才的通天本领,只是一个密探的基本功罢了。我十二岁时,只通读一遍,便可默出通篇的弟子规。” 小郡主心头躁郁,不悦道:“这杜云便是季月淞,傅相又在此时查她,定是因为她与季家通敌案干系密切。” “我猜,她当年潜入老丞相书房,窃的便是百官名谱。为的是以此筛选盟友,策反朝廷命官。” 如乔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楚流萤重重搁下茶盏,一字一句诛心砭骨道:“算计丞相,图谋江山,这季家当真是……明目张胆啊。” 第10章 杀机 皇室颓靡无为,何以扶正这个摇摇…… 一墙之隔,男人散漫地倚在椅背上,垂眸听着隔壁时隐时现的话语声。 他耳力极佳,细碎而隐蔽的交谈声落在耳中清亮如明镜。 玉香楼近三月的账本累在几案上,他一面留神仔细听着,一面以惊人的速度翻阅着账本。 随身服侍的小厮敛声屏气静立于一旁,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几案上的账本被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类,一边仍干净整洁地累着,另一边却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 最后一本账被沈敛轻巧地撂回那凌乱堆着的一片狼藉里。 他轻叩了叩那片狼藉,风轻云淡道:“假。” 一烛在他晦涩不明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收好了那堆造假的账本,忽听得他道:“今日可有外人进出?” 一烛心知他指的是后院这栋阁楼,不敢隐瞒:“今日小郡主来了如乔姑娘房中。” 沈敛蓦然一怔,慨叹道:“这泪眼汪汪的小团子,竟已出落得这般惊才绝艳,倒不愧为临王的子嗣。” 他与楚流萤的长兄楚叙白交情甚笃,近乎是看着小郡主长大的。 七年前楚叙白折于幽诛关下,朝廷遣精兵无数搜寻足足十月,无功而返。 沈敛虽悲恸,却绝不相信这么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临王长子会折在可笑的天灾之下。 只是背后的谋划远非他这等无权无势之人可以插手。 沈敛默然返程,幽居天和城一隅。 天和第一楼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在这群英荟萃暗流翻涌的王城脚下自立一派。 他蛰伏七年,只待明主。 而今,这明主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敛活络着有些僵硬的十指,在窗畔临风而立。 冬日里的暮色辉煌壮丽,天幕尽头有暗沉诡谲的赤色无声蔓延。初冬的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 楚流萤在厢房里听着如乔断断续续练着新作的曲,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如乔歪头瞧她一眼,联想到市井之间夸张可笑的传言,隐约猜得到缘由。 她轻叹一声,清瘦的指节重重拨弹两声:“又在傅相那里吃瘪了?” 小郡主虽娇惯,却是个十足十的温软脾气。 她鲜少生怒,又不爱记仇,待人总是温和赤诚的。 只是傅丞相久居高位,早做惯了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小郡主这样的软乎好哄的脾性,不知在他那里吃了多少委屈。 然这次小郡主却没有同往常一般捧着脸颊,落落寡欢地唤她乔乔。 如乔有些错愕的抬首,瞧见她端坐软榻之上,清丽而繁复的衣裙在烛火跳动的光影中迤逦生辉。 那嗓音渺远如云月,带着隐秘的伤情与落寞:“乔乔,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乔心下重重一锤,温柔而平和地望向她道:“真心爱一个人,怎会可笑。” -- 第19页 “可他……” 小郡主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忽然觉得她那双妩媚动人的含情目中藏了千万般教人读不懂的情绪。 楚流萤未及细想,只是黯然续道:“可他似乎,心中无我。” 如乔铿铿拨出两声极慨然凌厉的两声,毫不避讳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起身仔细挽了发,戴上轻薄如水的面纱。 那双含情目中盈满笑意,柔声道:“想不透便不要想了。今日多留一会罢,来听一听我新作的曲。” 玉香楼中香帷风动,罗锦丛里琴筝亭亭花月争风,掩笑间罗襦宝带将褪未褪。 难怪多少文人墨客将这里写作温柔乡神仙境,捧为人间风月。 小郡主身份特殊,如乔引她自后院阁楼直入前厅最高处的天字一号包厢。 这儿是个雅间,倒鲜少有胭脂水粉的风尘味。 楚流萤透过特制的帷幕窥见堂中高台之上曼舞轻歌琴筝交鸣,哄笑声与喝彩声充斥满堂。 她轻摇着折扇挥开隐约逸散而来的幽香,吩咐翠袖道:“沏一壶浓茶来,放在风口。” 翠袖依言支起窗棂,揭开壶盖,将丫鬟送上来的浓茶正放在风口。 冷冽的夜风从窗棂支起的一角卷进阁内。 如乔搁下怀中紧抱着的瑶琴,三步并作两步将小郡主遗落在她寝房的斗篷取来给人仔细系好。 “怎么忽然要开窗?” 楚流萤闻言微微侧身,乌压压的云鬓侧畔金钗靡丽:“这香中,加了助兴的东西。” 如乔一怔,重重跪下谢罪道:“如乔该死,在玉香楼多年,竟没发觉楼中用的是这样的污秽之物……” 楚流萤忙扶她起身:“你何必歉疚,这香用量极微,难以发觉,不过是教人闻着舒服罢了……” 她侧身轻嗅着时隐时现的茶香,似讥诮似怅然道:“宫中的手段,可比这肮脏千倍万倍。” 楚流萤在如乔错愕怔然的神情中将那张瑶琴塞回她怀里。 音色清丽犹如天际遍洒的月光:“快些下去罢,别误了登台的时辰。” 翠袖目送那抹倩丽的身影隐没在长廊尽头的拐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这香既没甚么害处,你又何必开窗受这等冷呢。” 帷幕外正堂之中轰然爆开荒唐放诞无的喝彩声,其间夹杂着女子欲拒还迎的媚笑。 而雅间内却有夜风卷着茶香悄然掠过。 皓明的月光透过窗棂支起的一角,在窗畔覆上莹透的霜色。 薄薄一层帷幕似乎将雅阁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楚流萤长身立于里侧,冷眼俯瞰着帘外醉生梦死的熙攘人群。 “繁华靡丽,万古皆空。我不愿迷醉于虚无假象,我分明是一个,醒着的人。” 乱世多枭雄。 皇室颓靡无为,何以扶正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沈敛倚在烛火晦暗的拐角,将楚流萤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他蓦然忆起楚叙白披甲请缨,忆起他在幽诛关外高歌猛进退敌千里,忆起那封诛心泣血悲怆决绝的军报。 那恍然已是十分久远的事了。 铿锵壮丽的弦声如海浪翻涌,隐约竟已初现醉卧沙场剑扫千军的如虹气势。 如乔的新曲编的竟是同广陵散一样高亢悲诀的战歌。 这样的曲目在风月场并不讨巧。 她蒙着面纱,那张漆黑华丽的瑶琴在她凌厉的指法下铿鸣如剑。 沈敛在这孤绝冷冽的乐声中听到了旌旗铮鸣,刀剑的冷光折射在如乔那双媚色浓艳的秋瞳间。 “铮——”一声剑鸣骤然破开长风直指她喉间。 如乔面色一凛,抱起瑶琴翻身一跃狼狈躲过那柄夺命的匕首。 泛着冷质光泽的凶器铮一声深深扎进她身后的木质屏风里。 台下纸醉金迷的歌舞乐声凝滞一瞬,旋即爆发出刺耳的惊呼与尖叫。 刚刚还在醉生梦死的人群立时抱头鼠窜,数不清的暗卫侍从鱼贯而入,纷乱的拔剑声将恐慌散播到极致。 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楚流萤揭开帷幕,抬手打了个隐晦的手势,暗处楚锡无声按上了腰间的软剑。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忽然有人狠狠掷出一枚银质腰牌,狠狠砸在屏风正中那朵仪态万千的牡丹上。 数十名黑衣剑客应声而动,从阁楼最高处飞身而下,围绕堂中高台迅速散作环形。 密集而紧绷的弓/弩声在头顶响起,抬眼望去,黑压压尽是玄铁特制的飞箭。 堂下空旷,这万发箭矢居高临下,避无可避。 沈敛不知何时从暗处走出来,立于玉香楼最高层的朱色直栏之内,冷声问道:“阁下艺高人胆大,不知是何许人也,可愿现身一见?” 楚流萤隐约猜到他便是玉香楼主。 眼下玉香楼死士众多,已然占据绝对的优势,对方未必肯现身。 只是来人直奔如乔,显然是为杀人灭口而来。 楚流萤敛眸飞速复盘了今日如乔递来的情报。 因着她的吩咐,如乔行事格外谨慎周密。 且她对季原所知不多,不该招致如此杀身之祸。 楚流萤霍然想起来如乔讲得格外周详的那名少女——季月淞。 小郡主心下一寒。 凭傅长凛的计谋与手段,如乔如何能从他手里将这段轶事探知得如此清楚。 -- 第20页 结论昭然若揭。 傅长凛不过松了松指头,以情报作饵,请君入瓮。 正堂之内忽然有人飞身而下,正落在被玉香楼死士团团围困的高台之上。 他挥剑直指如乔,在万发弩/箭与死士刀锋之下安如泰山道:“丞相府陆十,奉傅相之命,前来办一道差事。” 若说傅丞相是这王朝中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弄权者,那么陆十便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刃。 剑锋所指,无往不利。 沈敛凝噎一瞬。 且不论他是否开罪得起当朝傅相,单单眼前一个陆十,玉香楼七十死士怕也未必困得住他。 “如乔不过是我玉香楼中一介艺伎罢了,不只哪里得罪了相府,招致此等杀身之祸?” 陆十剑锋一转挑开了如乔遮面的白纱:“她为何有此一劫,相信沈楼主自己心中有数。” 如乔浑身颤了颤,立即明白了傅相是将沈敛认作了幕后主使。 她并不辩驳,只是仍将那把通体漆黑的琴紧紧护在怀中,冷笑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陆十剑影一动,削铁如泥的锋刃隔开光影直取她命门。 生死攸关之际忽有另一柄飞刃破空而至,锵一声正打在陆十剑上。 这见血封喉的一剑被打偏了两寸,贴着如乔散落的肩发翩然擦过。 削断了几缕飘摇的长发。 一抹瑰丽绰约的身影忽然自阁顶一跃而下。 少女乌压压的墨发因风鼓动,翻飞的衣袂间隐约透出清冽的茶香。 明眸皓齿,丽色逼人。 她这一身轻功极好,恍如仙人御风踏云般凌波而至。 少女足尖轻点翩然落在陆十身前,侧身时泼墨般无尽流泻的长发微微浮动,明丽惊绝。 “陆十。” 持剑的冷硬杀手霍然收势,跪道:“郡主。” 第11章 负伤 像是世上最恶毒的梦魇 满堂哗然。 天和城虽民风开放,却也没有良家少女踏足风月场的先例。 这销金窟里多是风流纨绔的世家弟子,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肆意打量着台上清贵疏离的小郡主。 娇矜清隽,丽色流泻,果然不负出尘绝世的盛名。 小郡主锦衣狐裘云鬓金钗,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坦然受下了陆十这一拜。 倘若哪个有二心者将筹谋打到傅长凛的头上,以他的手段,这后果决计不是杀一两个蝼蚁那么简单。 而应当是,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陆十绝非孤身来此,他的身后,是傅家近乎可怕的杀手集团,为的是…… 围剿玉香楼。 楚流萤持扇的手却暗自发力攥紧了扇柄,隐怒道:“带着你的人,滚。” 四方纷纷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傅家父子一手遮天,在这王朝之中翻弄风云近四十年。 皇室中人尽皆怯懦,无人敢同相府叫板。 今日小郡主一个滚字,无疑是往傅丞相脸上抽了响亮的一耳光。 陆十仍单膝跪着,在楚流萤隐忍的怒意中不卑不亢道:“恕难从命。” 冰冷锋利的软剑如毒蛇一样抵在他颈侧。 楚流萤握着剑柄微微侧首,带着难以言明的孤孑与冷傲:“玉香楼系我临王府产业,傅相今日之令,是要同皇室叫板?” 她皓腕一翻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薄如蝉翼的剑刃在辉辉灯火中折射出冷冽的寒光 。 陆十跪于小郡主剑下,半步不退。 隐在暗处的势力忽然掷出另一柄暗纹蟠杂的匕首直冲如乔要害。 这一击携排山倒海之势破竹而来,尖锐的破空声高亢刺耳,显然是下了死力要将人一举毙命于这歌台上。 “乔乔!” 电光石火之间楚流萤霍然飞身而上狠狠撞在如乔怀中将人带离了数寸。 陆十霍然起身再要拦那暗器,却已错失一步。 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破开皮肉重重嵌入小郡主肩胛,极大的后力甚至将她撞得一个趔趄。 剥皮剜骨得疼。 一贯千娇百宠的小郡主闷哼一声疼得浑身细颤,湖泉一样的滚烫泪水难以抑制地涌上来。 如乔半跪在地上惊惶地将她抱在怀中,正欲替她检查伤势,却忽然被一股狠戾的力道踹翻在地。 来人强势而周全地从她怀中抢过摇摇欲坠的小郡主。 风月场里浪荡恣肆的达官显贵在他身后乌泱泱跪了满地。 玉香楼七十死士尽皆缴了械跪伏于台下,阁顶居高临下的万发弩箭轰然撤去。 隐在暗处的相府杀手不知从何处纷纷冒了出来,抱剑跪呼傅相。 小郡主死死咬着牙关,发了狠一般将这钻心蚀骨的疼尽数咽下,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点脆弱柔软的姿态。 那柄匕首上淬着毒,傅长凛将药丸喂到她唇边,语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糯糯,吃药。” 这毒并不要人性命,只是疼得剜心剥骨,逃无可逃。 这暗器往往正钉在要害,使人在最极致的痛苦与清醒中一点一点感受生命的流逝。 惊惶,可怖,残忍至极。 傅长凛跪瘫下来抱着她脆弱柔软的身躯,红着眼眶近乎恳求道:“糯糯,乖,先吃药。” 堂下众人惊异于他卑微的姿态,却不敢出一口大气。 -- 第21页 他将那枚漆黑的药丸强硬喂进小郡主口中。 这位娇矜清贵的小郡主分明最是怕疼怕苦,然这些年来她遍尝的疼与苦,却竟皆是因他而起。 傅长凛尝过这毒,知道这是怎样钻心蚀骨的疼。 正因明白,才更觉惊惶。 往日里受一点苦都要在他怀里抹半天眼泪的娇气小郡主,不知何时再不肯依赖他分毫。 她从头到脚都在抗拒着他的怀抱。 甚至于连这样的疼,都能一声不吭地咬牙挨过去。 傅长凛看着沾了他满手的暗红血色,直觉得喘不过气来。 再偏两寸,这柄匕首就会贯穿她的心脏。 傅长凛拼命捂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浑身发抖地想。 他这双手上沾染的人命数以万计,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条性命,单薄至此。 傅长凛贪婪地听着她隐忍的痛哼与错乱的呼吸声,心如擂鼓。 他今日才去南亭别苑应付完了季氏父女,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季原口中探知了叛臣名册的去向。 这部名册一分为三,分别落在太常寺卿季原、定远侯应泽和另一个不可说之人手中。 叛臣之害,已深深蚀入这个王朝的每一寸血脉中。 定远侯一脉早已被定罪诛杀,名册之上纵有余孽未清,亦成不了甚么气候。 而季原一派行事谨慎周全,又借职务之便频频出入皇宫,大约为的是探明宫中禁卫的底细。 这样的暗线倒不难猜,难的是那位不可说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傅长凛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却隐约意识到,这位不可说,才是这场通天阴谋的背后操棋之人。 若要连根拔除,必得先找到这个所谓的“季月淞”。 彼时忽然有另一股势力沿着杜云这条线查到丞相府头上。 傅长凛遂顺势松了松手,将现有的情报透露出去,竟意外发觉如乔的背后,赫然是天和城中来历成谜的玉香楼。 陆十将情报如实奉上,得到的批复只一个字:杀。 玉香楼能在这风云变幻的京师中风生水起屹立不倒,全仰仗其背后之人很有些头脑。 但也只是很有些头脑而已。 在这乱世中想要一手搅起风云,只有头脑却无权无势,实在远远不够。 陆十领了丞相府三十杀手,算准了今日玉香楼主沈敛回楼查账,正定在今夜血洗玉香楼。 只是半路杀出这么一位皇室郡主,丞相府未来的主母。 暗处立即有人往丞相府讲这事回禀了傅长凛。 白日里才训斥过的小郡主非但没有长教训,反倒胆敢夜不归宿,孤身直入玉香楼这样的风月场。 傅长凛一时愠怒至极,顾不上深思一向乖软知礼的小郡主为何有此出格之举。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脚踹开正门。 抬眼间便撞见小郡主飞扑救下那名探子,淬着烈毒的匕首几乎贯穿少女单薄的肩胛。 小郡主被极强的后力带得一个趔趄。 刹那间她苍白如纸的面色与那双紧蹙的烟眉几乎生刻进他心尖。 傅长凛甚至穿过满堂嘈杂的惊呼听到了匕首破开皮肉斩筋削骨的声响。 他浑身一震,疯了一般冲上去将人抱在怀中,汩汩的鲜血接连不断地从伤口处淌出来。 像是世上最恶毒的梦魇一般,四下烛火通明皆难以照透这无边的阴霾。 傅长凛听着她错乱而断续的呼吸声,如是想道。 他抱着小郡主直奔丞相府,黑压压的杀手如鬼魅般隐入暗处,跟着陆十如风一样撤出了玉香楼。 沈敛摇着扇,愁眉不展地目满堂送宾客作鸟兽散,幽幽叹了口气。 一烛不解道:“今日若没有映霜郡主这么尊大神镇场,只怕今日难逃一死。您走了这么大的运,还叹甚么气呢?” 沈敛倏地阖上扇子对准他脑袋重重一敲:“夯货,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他无权无势,费心周全四方均衡,对外又宣称依附于丞相府,才勉强在这天和城中稳住脚跟。 今日这一闹,打破了他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平衡不说,更是狠狠戳破了他依附于丞相府的谣言。 小郡主已公然宣称玉香楼如今归顺于临王府,沈敛若想自保,唯有向临王府投诚这一条路。 他今夜连失两张底牌,连与小郡主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没有。 沈敛摇着扇,乜斜一眼仍在不争气地擦着琴的如乔,再度叹了口气。 —— 相府的老医师替楚流萤拔了匕首,勉强止住血。 他捋着所剩无几的一撮胡子,发出了与沈敛一般无二的叹息:“伤得太深,失血又多,好生将养罢。” 白鹰将老头恭敬地送出去,房中只余下至今一语不发的傅相与沉沉睡着的小郡主。 傅长凛坐在榻边描摹过她仍旧微蹙的眉眼。 他恍然发觉,原来她今日穿得这样好看。 水雾桃花的细锦长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是极尽流丽的美,清贵无双。 小郡主肩头的伤口实在可怖,贸然换上寝衣恐怕只会撕裂已然微微愈合的伤口。 所幸小郡主贴身穿着的细锦长衫足够柔软。 老医师拿剪刀剪去肩角的衣料,替她仔细包扎了伤口。 七日之后便是小郡主及笄之礼。 -- 第22页 照陛下的圣旨,傅家会在当日到临王府下聘,择定婚期。 傅长凛定定凝视着小郡主那张并不安稳的睡颜,百感交集。 他难得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小郡主忽然低声抽泣两声,大约是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他极轻柔地凑过去抚平了少女紧蹙的眉心,隔着那层被鲜血浸透的纱衣为她温柔地吹了吹伤口。 这实在有些傻,却好似有奇效般安抚了受惊的小郡主。 她深埋在浓云般软而棉厚的被子里,嗅着傅长凛衣角冷冽的暗香沉沉睡去。 男人守在榻畔,半身浸没在空明的月光里,难得浅浅勾起了唇角。 第12章 临王 不愿拂开小郡主紧攥着他衣摆的手…… 翠袖不敢欺瞒,将今夜小郡主遇险之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临王楚承。 皇城内早下了宵禁,楚流光尚在宫中当差,一时间脱身不得。 临王府的车驾气势汹汹杀进丞相府时,傅长凛的父亲傅鹤延已带着夫人在门内恭候多时。 这桩事实在是丞相府理亏。 傅长凛手下影卫几乎要在小郡主眼皮子底下整个儿围剿了玉香楼。 楚流萤搬出了临王府的名头,力保玉香楼。 相府非但寸步不让,竟还当面上了暗器意欲强攻。 傅长凛杀神一样抱着人赶回丞相府时,小郡主还正浑身是血地扎着那柄相府特制的锋利匕首。 傅鹤延早已放权多年,虽仍高居大司马之要职,却已鲜少过问朝中争权之事。 他与楚承共事多年,论起交情来称得上是管鲍之交。 临王浩荡的车马从丞相府直排到北街尽头,见昔日的好友已然很识时务地候在了门前,面色稍霁。 他对这位当朝大司马略施一礼,毫不客气道道:“傅兄不必拦着,本王接了糯糯便去,不多叨扰。” 傅鹤延亦是看着楚流萤长大的,心知这位乖软娇气的小郡主是临王夫妻怎样捧着含着的宝贝疙瘩。 他暗叹一声,为了替自己那不开窍的逆子保下这门婚事,拦道:“楚兄,入夜已深,糯糯已然睡下了,先进来喝杯茶罢。” 楚承忍了忍怒火,总算没当众拂了这位大司马的面子。 傅鹤延引着他先去瞧了眼正睡得昏沉的小郡主。 殿内没有半分烛光,唯有静默浩瀚的月光透过雕花的宣窗倾泻而下。 瘦削的人影如石像般孤绝冷冽地守在床头,一半浸在如霜似雪的皓明月辉里,另一半却隐在无尽昏沉的夜幕下。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似有所感地侧过头来,露出一双泛红的眼。 楚承扫了眼这位年轻冷峻的丞相这副不多见的狼狈模样,便将目光放在了榻上那面色惨白的小郡主身上。 傅长凛就着跪坐的姿势略行了礼,赔罪道:“晚辈不便起身,王爷见谅。” 楚承愣了一刹,细看之下才发觉自己那不争气的小闺女正紧紧攥着人家的衣摆。 …… 他愈加看不惯这个冰块一样硬邦邦的姑爷。 临王妃白竹娴轻手轻脚地挪至榻侧,定定注视着楚流萤肩胛上被鲜血浸透的细纱。 她红着眼眶伸了伸手,轻抚着少女浓墨一样的长发。 睡相乖软的小郡主似乎嗅到了熟悉安心的味道,无意识地蹭了蹭母亲温热的手掌,委屈又可怜地嘤咛了两声。 她自幼体弱,在父母兄长的千娇万宠里长大,哪里吃过这样惨痛的苦头。 白竹娴掩面拭泪,却碍着傅长凛一人之下的滔天权势不能轻易发作。 她哑声道:“若傅相哪日厌弃了小女,只望您额外开恩,将她送回临王府罢。” 傅长凛心尖重重一颤,某种冰冷而危险的未知感簌簌爬遍他全身。 他握着小郡主软而莹润的手掌,立誓一般道:“我必不负她。” 众人尽皆退了出去。 天和城初冬的夜里已是深入骨髓的寒。 林晚涧引白竹娴去了偏殿烤火,吩咐下人将备好的热茶送去书房。 书房中屏退了一干下人,楚承重重叹了口气,无所顾忌道:“傅兄,当年陛下赐婚,你我约定先应承下来,日后若哪个孩子不情愿这门婚事,自可回禀陛下退了婚约,你可还记得?” 傅鹤延一时怔住,不知这位亲家公是何用意,只好谨慎道:“我自然记得,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话讲得圆滑,楚承却不吃这一套。 这些年糯糯待这位傅丞相掏心掏肺的好,京城哪个显贵不是看在眼里。 大约不缺爱的孩子永远是不吝于说爱的。 少年时的傅长凛像是一块淡漠冷硬的寒冰,人人避之不及,小郡主却怀着一腔赤诚莽撞地贴了上去。 为他寻医问药,为他洗手作羹汤。 可惜十二年的赤诚爱意不曾融化这块寒封三尺的冰,反倒将他打磨成了最锋利伤人的冰刃。 这些楚承尽皆看在眼里。 只是他的糯糯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脾气,傅家权势滔天,皇室亦未必足够抗衡。 楚承凝视着面前他多年的至交好友:“傅兄,我只这一个女儿,纵在旁人那里有百般不好,却是我心头一块肉啊。” 他在傅鹤延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将过往种种细细数来:“糯糯娇纵,但自问对得起傅相。倘若傅相无意,便请放过她罢。” -- 第23页 “以你我的情谊,纵没有联姻这一重,王府亦是站在傅家一边的。” 傅鹤延忙扶住他作揖的手,规劝道:“楚兄何必多虑。我那逆子这些年来虽不开窍,却是实打实将糯糯放在心上的。” 他给楚承递了盏温热的茶,再度道:“今夜之事,是长凛欠王府一个交代。楚兄不说,我亦是要家法伺候的。” 傅鹤延向楚承一拱手,诚恳道:“今夜既已长了教训,便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小郡主三岁回京,六岁被指婚给彼时方为丞相的少年傅长凛。 傅鹤延虽不喜皇帝以这等婚姻大事作制衡朝堂的筹码,却亦是亲眼看着小郡主长大成人的。 这位皇室的掌上明珠自幼便生得格外好看,性格乖软,又意外地聪慧知礼。 很有几分当年临王于夺嫡之乱中力挽狂澜的风骨。 只是这小宝贝疙瘩实在是个水做的疙瘩,娇软体弱,很吃不得苦。 傅鹤延常常见到小郡主埋在傅长凛怀中软糯可怜地掉眼泪,娇娇软软地要他哄。 彼时傅长凛还未拜相,在皇宫中为太子伴读,是当年皇帝为太子选定的近臣。 傅鹤延满心只有官场杀伐,膝下又无女,很见不得女儿家这样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他曾在夫人林晚涧面前嗤笑过这娇气的小哭包很是丢临王的脸面,被林晚涧揪着耳朵从房中赶了出去。 小郡主哭得最惨那次,约摸是七八年前,楚叙白平乱返京时折于幽诛关下。 那一方热血书就的绝笔轰动整个王朝。 楚叙白将连绵巍峨的雪山脉络,连同北狄各部的图腾与兵力,幽诛关外水脉栈道尽数呈于表上。 这一纸军报力保王朝此后多年间北狄莫敢再犯。 血书传回天和城当晚,皇宫破例解除宵禁,连夜征召精兵两千即刻启程支援。 临王随援军一起远赴北疆,临王妃白竹娴重病不起,只好将小流萤暂时托付给傅长凛。 小郡主攥着皇帝追封楚叙白的诏书,蜷在傅长凛怀里吞声呜咽几欲昏厥,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直发着颤。 林晚涧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不哭了不哭了,陛下已经遣了许多人去找了。待糯糯的大哥哥回来,再不许他去打仗了,好不好?” 傅鹤延在一旁暗笑,心道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懂甚么生死与家国。 小郡主却哑着嗓子拼命憋着哭腔道:“糯糯长大,必定斩尽北疆来犯者……” 泪眼汪汪的小团子说这话实在没甚么威慑力,但傅鹤延却在她水一样的黑眸里看到了皇室该有的风骨与魄力。 临王府果然将她教得很好。 小郡主在傅长凛昏天暗地地睡过去,一双细白的手仍紧攥着他的衣襟。 傅长凛干脆将这件被小郡主哭湿的外袍解下来任由她抱在怀里。 他吩咐下人好生照看,便换了劲装一匹快马直下幽诛关。 傅鹤延默然立在窗边,目送傅长凛策马扬鞭一路北下,恍如见证着这个王朝里又一代杰出的少年们渐渐崭露头角。 有人运筹帷幄逼退强敌千里,有人权倾朝野搅起浩荡风云,连皇室里最年幼的孩子,都渐懂了家国大义。 纵然皇帝庸懦,有这样的良将与后继,这个王朝必不会倒。 他终于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个娇软爱哭的小郡主为傅家日后的主母。 傅鹤延送走了临王夫妇,隔着庭院远远瞥过一眼那扇始终不曾点起烛火的宣窗。 这孩子冷硬寡言,小郡主在他那里已然是吃尽了委屈。 他力尽于此,倘若这逆子仍不悔改,他也无颜面去恳求临王再给一次机会了。 傅鹤延叹了口气,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夫人时常恨铁不成钢地怒骂这逆子愚蠢。 果然是很蠢。 傅长凛在小郡主床头守了一整晚,天将擦亮时忽然收到了白鹰的通报,说是玉香楼如乔求见郡主。 如乔,正是昨晚小郡主舍命相护的那名风尘女子。 傅长凛眸色深寒,音色冷冽道:“不见。” 白鹰受了傅老夫人的嘱托,提点道:“相爷,兴许……小郡主想见呢?” 那道恍如带着锋利杀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他时,白鹰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将会身首异处。 他俯首等待宣判,却在片刻之后听到傅丞相不悦道:“教她候着罢。” 白鹰奇迹般死里逃生,立时神清气爽地告退,替如乔暂且安顿好了去处。 小郡主仍旧苍白消瘦地睡着,傅长凛只好命人放下卷帘,略挡一挡窗外透照的晨曦。 他双腿早已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执拗地不愿拂开小郡主紧攥着他衣摆的手。 第13章 抱歉 是心上炽火,是天上朗月 昨夜陆十手下那名擅自动手的死士早被依堂中的规矩处决。 不服指挥擅自行动乃是军中大忌。 傅长凛十五拜相,在朝中是怎样权势滔天荣光无上的人物,却竟在自己一手栽培的死士中吃了暗亏。 倘若朝中有官员借题发挥,只凭小郡主左肩深可见骨的口子,便足以在皇帝面前参他一本。 凭傅长凛手中权柄,随便松一松手指,便足够朝野内外为之震颤。 傅家势力实在根深蒂固,皇帝纵然有心,却也无力撼动。 -- 第24页 傅长凛全然不在乎这些,他还正魔障一样守着榻上那位至今未醒的小郡主。 他一夜未眠,下巴上乌青的胡茬纷纷冒了出来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白鹰站在他身侧欲言又止,明白凭自己大约是劝不动这位爷的。 出神间的功夫,床上那位多少人牵肠挂肚的小祖宗忽然蹙了蹙眉,带着稚气的鼻音软哼道:“冷……” 白鹰尚未来得及反应,老僧入定般在榻边守了整晚的傅大丞相骤然回神。 他小心地将双手拢在一起呵一口热气,这才如临大敌般替小郡主压实了衾被,侧首吩咐道:“炉中的炭火尽了,再添一些来。” 揭开那盏鎏金蚀刻的炭炉,果然瞧见里头已然熄灭的黑炭。 白鹰不敢迟疑,忙换了新的炭火进去,又将老医师留的安神香续上。 这炭是南蛮部族进献的贡品,因为炼炭所用的木材极难存活,每年才得三秤,尽皆被拿来孝敬了傅大丞相。 傅长凛冬日里极少用炭,老夫人念佛多年忌讳奢华,因而全囤在库房里。 今年冬日总算派得上用处了。 这炭烟灰极少,燃时并不觉气闷,反倒升着些微竹木的清香,果然是极品。 老医师昨夜开得方子是专门愈伤止血的,有些助眠的成分在,故而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 眼见这小祖宗终于要醒了,侍者忙照老医师的吩咐将熬得软烂的当归补血粥煨在炭炉上备下。 傅长凛仍倾身无声凝视着她,小郡主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料峭春寒里孤绝的花枝一样楚楚可怜地轻颤着。 她这一觉睡得昏沉,却并不安稳,只是梦里时刻萦绕着的冷冽气息带来了无尽的熟悉与安全感。 她下意识地依赖着那干净好闻的味道,像是初生的幼兽一样,向他展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傅长凛小心绕开她近乎贯穿的伤口,音色暗哑地唤她:“糯糯。” 小郡主似有所感地哼唧一声,毛绒绒的脑袋抵着柔软的冬枕蹭了蹭,恍如仍是当年那个乖软娇气的小哭包。 傅长凛难以自抑地轻笑一声,微凉的指腹轻点了点她莹润温软的唇珠。 他鲜少认真思索过这皇室里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甚么。 原先只当她是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后来因着皇帝的一纸诏书,成了他的小未婚妻。 她于他而言,是责任,亦是盟友。 但又似乎并不全是。 小郡主温热的呼吸撒在他指尖,带着点酥酥麻麻的奇妙意味。 傅长凛克制着收回那只点着人家唇心的手,默然思索着。 他从不希望这个娇软稚气的小盟友,被卷入朝堂中无休止的勾心斗角里去。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守护感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将人从权势斗争的泥潭中推出去。 傅长凛说不出缘由,只是固执地认为,这样一个温软娇弱却光风霁月的矜贵小郡主,不该被皇城中肮脏下作的阴谋沾染分毫。 像是天上月一样,合该高悬天上。 只是这小小一弯月亮被娇纵坏了,偏要孤身与他共赴泥潭。 傅长凛曾无数次严词厉色地推拒她斥责她。 直到昨晚亲睹那柄破风而去的匕首狠狠捅进她单薄的肩胛。 小郡主倒下时像是一片秋日里无声残落的枯叶,灰败寂静。 傅长凛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死去了。 老医师匆匆号了脉,安抚他说只是失血略多,并不危及性命。 傅长凛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条这样的生命以如此突兀的方式与世长辞。 挺过了这一晚,才能真的性命无虞。 傅长凛如石像般在小郡主榻前守了整夜,亦思索了一整晚。 他终于意识到,这位皇室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于他而言,已是心上炽火,是天上朗月。 只是分明自己可以成为她永不溃倒的坚实壁垒与高墙。 小郡主可以一生躲他为她筑起的恢宏金殿里。 如明珠不该染尘一样,高坐荣光之上,将朝堂里十万流血权争踩在脚底。 就如天上月。 可她总是不乖。 常想忤逆他的意志探究她不该知道的事,常因无关紧要的人同自己闹脾气。 傅长凛揉了揉她凌乱的脑袋,像是仍旧在无声说着那句:你乖一些。 小郡主被这讨厌的小动作扰了清梦,秀气地皱着鼻子嘟囔两句,软软糯糯地控诉着他的恶行。 只是她手臂一动,钻心蚀骨的撕裂感霍然自肩胛处传遍全身。 小郡主在剧痛的牵扯下猛然张开眼睛,浑身立时发了一层冷汗。 她挣扎着便要坐起来,被傅长凛眼疾手快地按住,哑声安抚道:“糯糯乖,先别乱动。” 身后服侍的丫鬟鱼贯而入。 傅长凛如履薄冰一样扶她缓缓做起身,小心避开伤口替她披上轻如飞絮的狐裘。 小郡主一双温朦的含露目微微睁圆,带着些浑然天成的娇憨惊异地瞥过他一眼。 分明这人上次还冷厉薄情地笑说少来管他的事。 她实在生得好看,连病中憔悴的容色都天然浸着三分空明渺远的月色。 傅长凛略微施力按住她右肩,音色清冽道:“别动。” 小郡主立时僵住,任由他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替自己仔仔细细擦了双手,又换了条帕子要来糊她的脸。 -- 第25页 傅大丞相伺候人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楚流萤拿右手截住他直往自己面门招呼的动作,开口才讲了两个字,忽然被他强势地扣住药,浸透了热水的帕子微风一样拂上来。 倒并不难受。 傅长凛手法柔和地替她拭净了眼尾楚楚可怜的泪痕。 身后丫鬟婆娘一干人纷纷将脑袋垂得极低,不敢抬眼去偷瞧。 小郡主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索性闭上眼睛任他伺候。 这位政务极忙的傅大丞相今日没去上早朝已然十分邪性,小郡主决定静观其变。 傅长凛见她仍在同自己置气,并不气恼,只愈加细致地替这位娇贵的小祖宗擦好了脸。 身后婢子将正煨在炭炉上的当归补血粥盛来一碗,被傅长凛接了过去。 这味道着实算不上可口。 小郡主烟眉一蹙,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抗拒。 傅长凛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奈道:“糯糯,听话。” 小郡主心知今日左右是躲不过这一碗药膳了,只好努力向他展示自己尚还健全的右手:“傅相放着罢,我自己来。” 傅长凛呼吸一窒,却不像从前一样心尖都发寒。 皇帝赐婚的诏书还供在正殿书房里,小郡主是他钦定的夫人。 丞相正妻。 这四个字着实教他熨帖,仿佛小郡主带着冰刺的话语都成了甘饴的蜜糖。 来日方长。 傅长凛倾身凝望着她,微哑的音色中泄露出半分不容抵抗的坚定意味:“糯糯,好好用膳。” 小郡主最听不得他用这样带着点诱哄的柔和嗓音唤她糯糯,何况这人还在末尾悠然追加着筹码。 “天和城新来了个戏班子,唱得一出游园惊梦,满堂彩。” 小郡主生养于江南,爱极了行腔婉转的昆曲。 她盯着傅长凛那只持勺的修长右手蹙眉思索一瞬,乖巧张口吃下了这勺苦粥。 入口倒不似她想象中那样苦。 小郡主斯文秀气地品着粥,抬眸间霍然撞进傅长凛那双极沉的黑眸里。 少年傅长凛便已是芝兰玉树卓采之风。 他十二被选作太子近臣,入宫伴读,十五功成名就官拜臣首,在这京师中一力搅起风云。 小流萤初初见他,便一时惊为天人。 而此刻这位眉眼深邃的冷冽天人忽然一语不发地凑过来,敛眸沉沉望了眼她肩胛处被鲜血浸透的细纱,似轻叹般道:“抱歉。” 小郡主心头重重一揪,难以言喻的艰涩感漫上来。 她总是极易落泪的体质,那双纯澈如镜的眸子像是一汪波光涟涟的春水。 小郡主强忍着泪水别过头去,闷声道:“是我上赶着挨了这么一刀,傅相何须抱歉。” 两人早在十二年前便在金銮殿上立下了婚约,且不论市井间如何传论,丞相府与临王府总该是认的。 临王楚承一向将傅太尉傅鹤延视为挚友,在朝中多有帮衬。 这么一门姻亲,本就是结盟的证据。 然丞相府中除却一个贴身伺候的白鹰和暗卫之首陆十,再无旁人将这尊贵万千的小郡主视作傅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否则,那夜玉香楼中,丞相府杀手哪里来的胆子当着小郡主的面暗刀杀人。 追根究底,不过是全仗着傅长凛待小郡主倦怠轻慢的态度罢了。 第14章 和解 以生死荣光起誓,守你安乐无忧…… 小郡主一向是个软和好哄的脾气,连掉眼泪都常是怯糯无声的。 那双将泣未泣的水眸像是云缭雾绕的天山镜池,盛着着孤孑沉寂他的倒影。 傅长凛细致地喂她进完了这碗微苦的药膳,身后婢女双手将一早备好的蜜饯呈上来。 小郡主只尝了一枚,便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将人遣了下去。 身后一贯垂首待命的仆人皆退了出去,将房门严丝合缝地掩好。 冬季凛冽彻骨的寒气逸散而来,微微拂动了鸦青色的床幔。 傅长凛在少女微微瑟缩的动作中拢了拢她肩上轻软的狐裘。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从她透白如玉的耳垂流连至纤细修长的脖颈,最后定定落在受伤的左肩。 那道近乎贯穿肩胛的伤口如同悬在他心头的利刃,时刻提醒着他这么个软糯怕疼的小郡主究竟因他受了怎样的痛。 傅长凛敛下眼睫将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墨意掩去,不敢碰她血迹斑驳的伤口:“疼吗?” 怎会不疼。 那碗药膳像是苦进她心里去了。 小郡主一腔赤诚地爱了他十二年,那层寒彻骨的坚冰化开,却露出了内里见血封喉的利刃。 她别过头去,楚楚可怜的侧颜犹如一尊名贵易碎的瓷器:“不疼。” 傅长凛单膝撑在榻边,干净纯粹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糯糯,抱歉。” 他将小郡主倾泻而下的墨发撩至耳后,揉了揉她发顶道:“那日,我不该那样恶劣地同糯糯置气。” 小郡主错愕地回眸,正撞进他倾身而下的冷冽气息里。 “糯糯聪明,很多事一眼便猜得透。我不准你查,是希望你安乐无忧。” “安乐无忧?” 小郡主仰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身勾魂夺魄的丽色直逼他心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这乱世里,哪个能安乐无忧。” -- 第26页 她眸色沉静,明澈的音色犹如渺远雾月般清透宁和。 傅长凛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极尽温柔与虔诚:“我以生死荣光起誓,必守你安乐无忧。” 这个生杀予夺势倾朝野的男人如朝圣一般向她俯首,冬晨的暖晖被重重珠帘切割成无数细小纷然的光絮在他身后披落。 沉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真真切切地传至她掌心。 像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投诚。 少女温柔抚上他隽逸冷峻的侧颜,华丽的嗓音似月光温然寂寞:“绝不负我?” 男人在这风雪初霁的月光里甘愿俯首:“死生不负。” 楚流萤无声望向他。 眼前她付予全部赤诚爱意的心上人,是这个王朝里最权势滔天深不可测的弄权者。 她想在这乱世的滚滚洪流里与他比肩而立,共赴这深不见底的泥潭。 但傅长凛却视她为脆弱易碎的珍宝,一心希望将人奉上至高的权巅,一生受他庇佑。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 是比肩同袍也好,是掌中珍宝也罢,殊途同归罢了。 小郡主仰头轻吻他冷峻的额间,咬字软糯一如幼年:“我可以不查,但你要答应我。” 傅长凛垂眸细嗅着她身上温软幽微的暗香,音色暗哑地轻嗯一声。 “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少女微蹙着烟柳一样的黛眉,温软而郑重道,“我是与你一样,清醒自持的人。” 她将“人”字咬得很重,仿佛某种郑重其事的宣告。 “你需得尊重我,需得把我放在心上,而不是当作一个……”她歪了歪头,娇矜明艳,“一个无谓的宠物。” 傅长凛暗笑一声,这乖软而娇纵的小郡主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 他揉了揉那颗墨发凌乱的脑袋,将少女藕白纤细的双手拢在掌心,神色郑重:“好。” 小郡主幼猫一样窝进绵软轻盈的衾被里,半眯着眸子摸了摸他下巴零星冒出来的胡茬。 这副略显狼狈的模样分明是在她榻畔守了一夜。 少女绵软的指腹挠得他微微发痒,傅长凛扣住那只作恶的右手,小心避开受伤的左肩塞回衾被里。 他侧首吩咐下人换了更高些的冬枕来,好教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闭目养神。 小郡主半张明艳惊人的脸皆陷在云一样的衾被间,只露出一双勾人的水眸直瞧着他。 傅长凛倾身而下,带着她所熟悉的干净气息低低道:“哪里不舒服?” 似乎自年幼时起,她全部的安全感便皆来自于这个裹挟着冷冽而纯粹气息的怀抱。 少年傅长凛总是冷厉而寡言,却从未将蜷在他怀中抽抽搭搭抹眼泪的小郡主推开过。 等人哭够了便安顿在自己府上好生哄睡。 临王楚承老来才得了这么个乖软可人的宝贝,一向稀罕得紧。 只是这宝贝疙瘩他还没捂两年,便被某个看似不吭不响的小辈骗了去。 这小辈一路平步青云官拜丞相,楚承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奈何不了他。 傅长凛总是最沉稳可靠的。 幼时捉弄她、笑话她口齿不清甚至藏她小点心的同窗皆被傅长凛一一教训过。 在年幼的小郡主心中,这个宛如天人的哥哥实在是无所不能。 她嗅着这样冷冽而干净的气息便可毫无顾忌地沉沉睡去,甚至不必留星点的烛火。 小郡主含着莹莹笑意侧了侧头,软糯的唤他:“长凛哥哥。” 倒真像是一弯映霜照水的月。 傅长凛随手取来摆在桌角的蜜枣一颗接一颗地投喂她。 小郡主正因缺血而头脑昏沉,两颗蜜枣下腹,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这蜜枣与天和城中寻常的做法不同。 将枣去核蒸软,又拿糯米团子裹着大颗的杏仁填回去核的蜜枣中。 过一遍油,之后便是炒糖勾芡,再添些洗净的桂花。 将蜜枣翻匀裹上糖浆,便可装盘。 分明是江南的做法。 再直白一点,这是如乔的手艺。 小郡主松鼠一样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两颗蜜枣,方才温软问道:“长凛哥哥,乔乔是不是来过啊?” 男人神色一凝,扫了眼那盘不知何时被递上来的蜜枣,当即发觉了关窍。 小郡主颠三倒四地伸出右手捻了一颗蜜枣塞进他口中,娇气道:“乔乔现下还在府中罢,我想见见她。” 傅长凛尤其不喜他的小月亮一口一个乔乔地念着那个心机颇深的风尘女子。 但小郡主整个陷在云一样松软的被子里,一双清澈透亮的水眸直勾勾楚楚可怜地瞧着他。 傅长凛被她磨得没了脾气,轻点了点她白皙秀挺的鼻尖,无奈道:“好,都依你便是。” 如乔跟在白鹰身后规规矩矩朝傅长凛施了礼,完全无视这位大人沉黑的脸色。 她跪在榻畔,满心关切地去瞧榻上那位容色可怜的小宝贝疙瘩。 楚流萤扒开一点拥在下颌处的绵软衾被,柔软道:“乔乔,坐。” 白鹰恭敬地呈上一方矮凳,正合适如乔守在榻旁陪小郡主说话。 傅长凛被这位千娇百宠的小祖宗劝出去用了早膳。 他呷了口茶,喜怒莫辨道:“白鹰。” 后者闻言扑通一声跪伏于地。 -- 第27页 这位傅丞相少时便已位极人臣,权柄浸染下的威慑力深不可测,却鲜少真正动怒。 他一时捉摸不透这位爷究竟心情如何,只好谨慎道:“相爷,有何吩咐。” 傅长凛骨节分明的食指叩了叩桌角,漠然道:“小郡主桌上那碟蜜枣……” 白鹰霎时间下了一身冷汗:“那碟蜜枣是如乔姑娘带来的,说是滋气补血的好东西,属下……” 主座上默不作声的男人忽然不耐地“啧”了声。 他带着居高临下的摄人气魄微微倾身:“念在你跟我十年,最后一次机会。” 白鹰自幼便被卖入丞相府,先于领事堂受训五年,终在近百名同龄人中被少年傅长凛一眼挑中,成了贴身的近侍。 彼时傅少爷怀中挂着个清丽漂亮的乖软少女,面色半是无奈。 白鹰远远瞥见一眼,便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那少女却竟随手指了他,悄悄凑在傅长凛耳边说:“选他罢。” 少年傅长凛逗弄小猫似的刮了刮她软糯的下颌,状似不经意问道:“为何?” 那小漂亮抿唇轻笑了下,贴在傅长凛怀里脆生生道:“数他生得好看。” 十年前的傅丞相尚只是个出身显赫的傅家少爷,亦还未养成如今深不可测的脾性。 他臭着脸指了白鹰,一场原本声势浩大的比试便以如此戏剧性的结局收场。 少年的白鹰跟在傅丞相身边,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敬重小郡主。 乃至后来皇帝赐婚,都教他觉得理所当然。 小郡主挑人的眼光居然意外地不错,白鹰做事麻利,又是个聪明知进退的,很快便成了这位傅少爷的心腹之一。 今日如乔的手段虽说得上高明,却绝不至于骗得过在傅长凛手下伺候十年的白鹰。 抑或,如乔本就未曾想过借这一碟蜜枣,向小郡主透露自己曾到过相府。 白鹰终于叩了首,坦白道:“是老夫人交代,要属下多帮衬小郡主。” 傅长凛叹了口气,打从那扇雕花的宣窗里隐约听见小郡主清泠的笑。 他摆了摆手,不欲多究:“自去领事堂领罚,不准再犯。” 白鹰叩首谢了罪。 第15章 立冬 一物降一物 如乔端坐在楚流萤榻畔的矮凳上,捧来那碟色泽鲜亮的蜜枣哄她多吃一些。 小郡主重伤初愈,正是需得滋气补血的时候。 只是这位小祖宗生就是小猫一样的胃口,只进了两颗便摇着头再不肯张口了。 如乔起身将重重散落的珠帘挽起,倾泻无边的金辉带着融融暖意一路淌至她枕畔。 小郡主是偏爱晒太阳的。 像是某种品类名贵的娇矜狸奴一样,在庭院葱郁的树荫间,披着疏影斑驳的光影沉眠。 如乔笑道:“生养在江南的姑娘多爱微雨,偏偏我们小郡主,同猫儿一样喜欢晒太阳。” 小郡主将脑袋抵着蓬松柔软的冬枕,冬日的艳阳将融融热意披落在她周身。 “可惜江南多阴雨。”她惬意地眯着眸子,似乎连带着肩胛的剧痛都在逐渐消弭。 “天和城的日光极好,”小郡主温柔抬了抬眼,似叹息又似规劝般朝她道,“你也该出去走一走。” 如乔心钟一撞。 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温柔却坚定道:“乔乔,日后一切情报皆交予陆十,不必再来回我了。” 如乔跪在榻前受了命,试探性地问道:“郡主,是您自己的决定,还是傅相……” 楚流萤泠然一笑,眉眼间皆是温柔通透的丽色:“他总是忧心过度,我既答应了他,便决计不会轻易食言。” 小郡主在傅相跟前多是受他淡漠的冷待,何曾有过这样甜蜜满足的笑意。 如乔亦替她高兴,眼含轻笑地应承道:“如乔领命。” 于她而言,这么个乖软又娇气的小恩人做甚么其实都无甚所谓。 小郡主要成大事,她便是可为她所用的刀。 小郡主要金盆洗手远离这泥潭,她便还做忠诚的追随者。 如乔为她续了盏腾腾冒着热气的甜水。 这位小祖宗正服着药,怕是暂且沾不得她最爱的三清茶了。 楚流萤就着如乔的手温顺地抿了两口甜水,接着安排道:“玉香楼我已教楚锡打点妥当,沈敛自会全力助你。” 说起来,她竟是自那亲睹夜沈敛现身楼中,才恍然得知,玉香楼主竟是长兄昔日的挚友。 沈敛出身贫寒,却是一等一地神机妙算多智近妖。 楚叙白在时,他便曾是最为得力的幕僚,运筹帷幄,谋无遗策。 此人自楚叙白折于幽诛关下后便再无音讯,却竟在天和城中蛰伏整整七年,分明是暗中观望,抉择明主。 只是这七年的观望与筹谋,尽皆毁在了傅长凛冷厉绝情不留寸草的雷霆手段上。 他被迫投诚临王府,以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城脚下谋一条生路。 如乔没有多留,哄着小郡主用了晨间的药便带着食盒回了玉香楼。 傅长凛便阴沉沉地无声立在门外,看小郡主水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星光同如乔道别。 眼神暗得如同要吃人一般。 他尤其不喜这娇娇软软的小宝贝疙瘩对旁人露出这样干净纯粹毫不设防的笑。 男女都不行。 -- 第28页 男人身量极高气势凛然,敛眸时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白鹰拼命低垂着头试图降低存在感。 自第一日跟在这位如有天人之姿的傅家少爷身后起,这样深不可测的威压他便常有体会。 彼时小郡主拿白软纤细的食指点了他,凑在傅长凛耳边说出那句“数他生得好看”,这位爷便一连两日阴沉着脸。 他本就是淡漠寡言的性子,那片浓得如有实质的躁郁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淌动,惊心动魄。 房内小郡主仰头冲他娇软地笑:“长凛哥哥。” 那股萦绕周身的阴郁戾气轰然散去。 傅长凛侧眸将她清泠的笑意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面上矜持而优雅地应声进了房里。 白鹰尽职尽责地将厚重的朱门掩好,暗叹道果真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这天下间,怕也只有小郡主有胆量在这冷面杀神跟前撒娇耍赖。 卧床养伤的日子委实难挨,白日漫漫难以消磨。 傅长凛公务极忙,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甚么叛臣密谋与战报一类。 只是他仍旧坚持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守在小郡主榻畔听她絮絮说着今日窗前又有怎样的趣事。 譬如那只从侧殿跑来的老花猫总是打从她窗沿走过,譬如外头日日艳阳高照,不知第一场雪下在甚么时候。 傅长凛便揉着她顺滑的发顶,眸色极沉道:“待初雪下时,我陪你一起去看。” 临王府日日派了人来,同傅长凛一样威严地守着她一滴不剩地喝着苦药。 这药汁极苦,简直一口便足以要了这自幼娇养的小郡主半条命去。 这小宝贝疙瘩果然被苦得直掉泪珠子,却在傅长凛铁面无私的照看下一顿也逃不得。 肩胛上伤口虽深,万幸的是不曾伤及筋骨,只是看着狰狞可怖。 傅长凛头一次替她换药时,细纱扯开血肉粘连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形容可怖。 小郡主咬着牙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她本就生得明艳招摇,大约又因着年岁尚小,天然透着娇艳无邪的幼弱感。 那双春潮带雨的黑眸泣得湿红,衬着沾染半分绯色的鼻尖,极惹人怜。 傅长凛喉结滚动,一面有条不紊地替她换着药,一面音色暗哑地哄她:“不哭了,换了药便不疼了。” 新长的肌肤粘连着止血的细纱,揭开时便如同分割血肉一般,疼得直往心脏里钻。 小郡主咬着他肩角冰凉的衣料直抽冷气,豆大的泪滴带着灼热的温度滚进男人衣领间,烫得他呼吸一窒。 傅长凛干净利落地替这娇贵万分的小祖宗换好了药,又吩咐侍女替她换了身干净柔软的寝衣来。 怀中细腻柔嫩的触感挥之不去,傅长凛立于寒风中吹了许久,才将某种昏沉而燥热的思绪勉强压下。 房内小郡主已换了干爽舒适的寝衣,浑身舒坦地倚在软靠,朝他眉眼弯弯地笑。 大约是因着年岁小,这位瞧着实在娇生惯养的小祖宗却竟然恢复力惊人。 第二次换药时,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然愈合得很是不错,可以下地做些轻微的走动。 只是傅长凛顾忌着屋外寒风肆虐,若吹了伤口恐落下风湿,不许她出门去。 第七日便是立冬。 依祖宗的规矩,立冬之日必要行祭祀大典,盛宴群臣,进补以度严冬。 傅长凛已自作主张替小郡主推却了白日里的祭祀大典,只是晚宴却不好推脱,便唯有亲自走这一遭了。 小郡主肩上的伤口太深,多日的将养虽已好了个大概,却到底不是全然无碍。 翠袖拿上等的狐绒斗篷将人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不教一丝寒风泄进来。 临王府的车驾正候在殿外,傅长凛垂眸时瞥见小郡主一脸按捺不住的欢欣笑意。 繁琐迤逦的宫服为她惊心动魄的丽色镀上了一层奢靡而华贵的光晕,举手投足间尽是浑然天成的矜贵与优雅。 傅长凛心知这么个稚气贪玩的少女,大约是早被卧榻养伤的无趣日子憋闷坏了。 他护着人踏进烘着炭炉的车驾内,拿轻软的绒被替她盖好,轻声道:“皇宫路程不近,再睡会罢。” 楚流萤在这七日里早不知天昏地暗地睡过几个时辰,好容易得了赦令出门来走一遭,哪里还睡得着。 她烤着热腾腾的炭炉,抱着绒被道:“我睡不着。” 少女眨了眨那双灵动的黑眸,音色清透如水:“长凛哥哥,听闻今日二姐姐同她的驸马也在。” 楚流萤口中的二姐姐,是今年夏日里出嫁的二公主楚端妤。 傅长凛略一颔首:“不错。” 楚端妤自下嫁驸马贺云存之后便鲜少出席宫宴,连带着今年的中秋宴都未曾露面。 今日忽然同驸马一道,不远迢迢自青州来到天和城赴冬至的宴,总教人心生疑云。 小郡主尚有伤在身,受不得冷风,皇帝特赐鎏金屏风一厢,正立在席间,将大殿之内幽微浮动的寒气一并摒除在外。 皇帝要依仗临王楚承的人脉与智谋,小郡主身为楚承膝下爱女,自然坦荡受下了这份荣宠。 她病里需得忌口,许多样平日里爱吃的点心菜肴皆被傅长凛禁了。 养伤七日,口中寡淡地快要只剩当归的清苦味道了。 -- 第29页 今日恰逢皇宫盛宴,这位小祖宗又才免了忌口,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小郡主已将自己案上的菜品一一尝过。 小郡主品着久违的三清茶,配上宫廷御制的小天酥,飘飘如仙。 翠袖忽然从一旁悄悄奉上一碟三脆羹,正是这位小祖宗在家中时的最爱。 楚流萤撩开一点面前轻柔的纱帐,正对上楚流光那双温润含笑的眼。 大约是他特意吩咐御膳房单为这小宝贝疙瘩备下的菜谱。 楚流萤越过广阔的金殿与推杯换盏的人群与他遥遥对望一眼,含着笑意无声唤了一句“哥哥”。 楚流光粲然一笑,端坐于自己的席位上冲她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这是把酒祝冬之意。 小郡主还未痊愈断然是沾不得酒水的,便执起茶盏向他略一福身,同样饮尽了。 立冬之后生气闭蓄万物修养,人们便常祈愿捱过漫漫严日,祈愿新岁降临。 楚流萤续了盏茶,侧眸时忽然发觉,席座极高的傅大丞相正面色凝重地望向这里。 小郡主迟疑一瞬,试探性地向他扬了扬手中成色绝佳的茶具,贝齿轻咬无声道:这是茶…… “嘭——” 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破声,盛宴上井然有序的群臣霎时间炸成了一锅粥。 兵荒马乱间有宦官尖细的嗓音破空而来:“护驾!” 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立时从四面八方涌上御前。 小郡主惊魂甫定,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药味在大殿中逐渐弥散开来。 她脑中轰然一震,飞速巡视着四周可容火药之地。 屏风角落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星火泄露出一点微末的光影。 楚流萤霍然御起轻功点足跃出了厢外。 近乎是同时,分量颇足的火药轰然炸开,四分五裂的屏风碎片狠狠打在她单薄的肩胛上。 周边群臣惊呼着四下逃窜,场面近乎完全陷入失控局面。 小郡主左肩登时剧痛万分,一时稳不住内力便要狠狠砸在金殿台阶之上。 她咬牙带着颤抖的尾音骤然喊道:“长凛哥哥!” 失重间忽然有人一跃而起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将整个单薄瘦弱的小郡主牢牢接在怀里。 楚流萤张开眼眸,对上楚流光半是忧惧半是调侃的目光:“糯糯心里只有你长凛哥哥,却竟没有我这个亲哥哥了么?” 少女松了口气,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惊惧的心绪在胸中翻涌。 她将脑袋抵在楚流光肩上,呼吸错乱如惊魂未定一样唤他:“哥哥。” 羽林军统领当即率一众部将稳住了局势。 不消片刻,傅长凛竟已提剑生擒了季月荷,手法粗暴地丢回殿前。 他执剑狠狠抵在季月荷喉管,冷厉而残忍地笑道:“招,还是死?” 第16章 古怪 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季月荷跪伏于金殿之下,在一众朝臣或惊或怒的目光中瑟缩着不肯开口。 季月荷的父亲季原官至太常寺卿,专司宫中大小祭典。 冬至的祭礼同立春一样最是隆重盛大,全然由季原所司的太常寺一手操办。 眼下这位生杀予夺冷厉无情的傅丞相亲自揪了季月荷出来,摆明了是将矛头直指季氏。 宫中禁军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金殿之中尚未来得及引燃的火药一一搜查了出来。 楚流萤低声抽了口冷气忍下左肩的剧痛,有湿濡温热的触感顺着肩胛缓缓淌过手臂。 大约是才将将愈合的伤口撕裂了。 小郡主勉强忍下痛楚,抬眼打量了番被呈上御前的火药。 这东西乃是朝中禁物,由当朝大司马傅鹤延一力管控,寻常人极难沾手。 今日搜出这些,大约是季原在定远侯府抄家之前,暗中偷渡而来的。 只是这点剂量远不足以杀人,季原若当真想要弑君,这金殿内外,必然还藏着意欲趁乱暴起的刺客。 定远侯府通敌之案,果真仍未终结。 楚流萤拢了拢身上暖意缭绕的狐绒斗篷,将浑身大半的重量皆倚在楚流光身上。 她在丞相府将养了足足七日,某回悄悄开窗透气时隐约听到了陆十向傅长凛禀事。 这桩案子阴谋深重,有三方势力牵涉其中,分别便是定远侯应泽,太常寺卿季原,以及最后一位不可说的人物。 朝中叛臣关系错综,名册被一分为三,分别由这三方势力统御。 定远侯一脉早被傅长凛连根除。 依这位年轻丞相的智谋和手段,季原怕也早被他拿捏死了通敌叛国的罪证。 大抵只待一个契机,便可趁势将这第二份同党名册上的叛臣一网打尽。 只是最后一位不可说的人物,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 竟犹如不曾存在一般。 楚流光忽然隐约嗅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只是转瞬间便被小郡主身上幽微的冷香的覆盖。 他悄悄握住少女脆弱而不堪一击的纤细腕骨,压低声音问道:“糯糯,受伤了?” 小郡主早已疼得发了一身冷汗,捱过剧痛,倒也不那么难耐了。 她微倚在楚流光怀中,借他颀长的身躯遮住了自己惨白的容色:“尚可忍一忍……哥哥,我不想回去。” 楚流光心知自己拗不过这位极有主见的小祖宗,只好一面替她打掩护以免被傅相瞧出了端倪将人强制送回王府去,一面点了她几处大穴以勉强止住血。 -- 第30页 小郡主咬着牙渐渐平缓了呼吸,一侧首,忽然对上二公主楚端妤惊惶心虚的神情。 她眉尖一蹙,借着楚流光的遮挡细细观察,却顺着楚端妤的目光瞥见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的驸马贺云存。 贺云存乃是当朝御史贺允的次子,只是生为庶出,上头又压着两个天资卓绝的嫡生子,因故并不受重视。 此刻他却从殿外行色匆匆地混进来,奢美的锦服下摆尚留着几分未拂净的灰尘。 十分古怪。 长阶之上,傅长凛正提剑直指金殿下如蝼蚁般匍匐的季月荷,浑身冷厉骇人的气魄快要凝出冰来。 他微微敛眸,淡漠而冷峻道:“供出同党,或可留你一条生路。” 季月荷颤抖着抬起头来,正立于她面前高阶之上的皇帝立时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两步,面色骇然。 她双目赤红,两行殷红的血泪自灰白的肌肤上淌落,犹如从阎罗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宫中有御医颤巍巍凑上前去细细查探了番,忽然惊呼一声,避如洪水猛兽般屁滚尿流地远离了她。 “剧毒!此乃剧毒啊陛下!” 此话一出,殿中围观的忠臣纷纷退开百尺,连阶前护驾的羽林军都不由暗自退了半步。 傅长凛岿然不动,只晦暗不明地摸索着右手那枚麟纹暗琢的玉质扳指:“可有暂缓之法?” 老御医摇了摇头,叹道:“此乃销骨化尸的剧毒,毒发时灼毁五内,如万蚁噬心,不出三刻,便要化作一摊血水,神仙难救啊。” 众人唏嘘间,陆十忽然自殿外提剑而来,跪道:“主,殿外十方刺客俱已拿下。季原……逃了。” 意料之中,楚流萤想。 傅长凛权势滔天深不可测,与他正面对上决计没有胜算。 今日行刺虽也算得上是部署周密,却决然逃不过傅长凛的法眼。 季原此举,为的非是谋朝弑君,而是趁冬至宴上京中权贵尽皆汇聚皇宫,便于逃跑罢了。 他留下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女儿在殿上与傅长凛周旋,为自己争取时间。 只是却又唯恐季月荷这样的软骨头供出甚么更深的秘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逼她吞了剧毒。 这毒早已腐蚀透了季月荷的喉管,教她不能吐出一个字来。 三刻之后毒性一发,人便化作一滩血水,无从逼供。 待傅长凛发觉中计追至宫外时,季原怕早已在谋划好的落脚点里烤着初冬的新炭了。 虎毒尚不食子。 小郡主拢紧了柔软的披风,侧眸叹道:“这毒残忍如斯,不若便给她一个痛快罢。” 陆十闻声抬首,在傅长凛默许的目光里闪过一抹冰冷的剑光。 众人还未见着剑影,季月荷已应声彻底软瘫了下去,那双赤红的血目里满是惊恐和不甘,直直地望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顺着她最后的视线,楚流萤看到了楚端妤身旁目光躲闪的驸马爷,贺云存。 这场闹剧终于在群臣各异的神色中收场。 皇帝震怒,下旨抄了季府满门,重金通缉所有在逃者。 楚流光仍需在宫中当职,小郡主只好独身一人在翠袖的搀扶下慢吞吞出了金殿。 身后纯粹而熟悉的气息无声贴上来。 傅长凛替她理了理斗篷松软的领口,在小郡主静谧柔软的目光里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临王府的车驾里仍续着炭炉,掀起车幔,融融的热意如云一样拥覆上来。 傅长凛揽着她矮身进了车内,翠袖殷勤地跟在身后将车幔放好,又阖上车门,不教一丝寒气透进来。 入夜已深,天际高悬的月正笼在迷蒙厚重的云雾里,光色昏沉,照不清前路。 车夫打着灯笼缓慢驶出了千秋门,辘辘的行车声回响在深宫悠长的窄道里。 小郡主的及笄礼便在明日了。 她出生在江南那场千年难得一见的暴雪之下,本该在立冬当日就降生于世。 只是白竹娴难产,苦熬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历经千难万险生下了这个全家人翘首以盼的女儿。 按照当年的约定,傅长凛该在小郡主及笄当日往临王府下聘。 楚流萤借着微朦的月色肆意打量着他模糊却冷隽的侧颜。 十二年的光阴与愿景啊,如梦一般,近在眼前了。 傅长凛忽然眉睫一动,带着深沉冷冽的气息凑到她肩窝,沉声问道:“受伤了?” 大约是嗅到了她身上腥甜的血气。 那股冷冽而极具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无限靠近过来,小郡主浑身一僵,耳朵立时烫得要烧起来。 照往常,她大约早扑进傅长凛怀中闷声闷气地喊疼,还要将或大或小的伤口高高举起来凑到他眼前,软糯可怜地要哄。 但不知从何时起,小郡主忽然有些抗拒在他面前展露伤痕了。 无尽深沉的夜幕掩盖了她因失血而惨白羸弱的容色,她借着黑暗的遮掩强作自然地解释道:“没有受伤,大约是在殿中沾染了血气罢。” 回答她的却是傅长凛长久的沉默,气氛静默到让楚流萤恍然以为男人识破了她拙劣的谎言。 傅长凛忽然一语不发地贴过来,在小郡主紧张又别扭的心绪中将她揽入怀中。 他仍旧小心地避开了她左肩的伤口。 -- 第31页 男人沉而冷峻的音色在她耳蜗里掀起一片酥麻的痒意:“糯糯。” 小郡主爱极了他这样深沉澈净的嗓音,只是傅长凛极少用这样诚挚而柔和的语气唤她的乳名。 他从前多是一本正经地称她的封号,似乎唯有哄她听话乖顺时,才居高临下般唤她一声糯糯。 而今这样温情而暧昧的低语,柔软如梦一样。 小郡主乖软稚气地靠在胸膛,眼含笑意仰头去瞧他冷冽而清隽的眉目。 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抵如是罢。 傅长凛点了点她秀气翘挺的琼鼻,如约誓般道:“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待他往临王府下了聘礼,接着便是定下婚期,迎这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入府了。 楚流萤抬眸盈盈凝视着他。 昏沉的月色为男人冷峻而深邃的五官蒙上了一层轻纱,似乎连带着那股沉寂肃杀的锐利都柔和下来。 小郡主浑身皆包裹在蓬松而绵软的狐绒之中,明丽清艳的容色中仍带着尚未褪去的青稚与无邪。 她歪了歪云鬓微散的脑袋,口音依然温软而绵糯:“你可要早点来,也好赶得上我的及笄礼。” 小郡主实在生得过分漂亮,那双盈盈流转的水眸像是藏着天上无际无垠的银河一般。 傅长凛神使鬼差地低下头去,在她莹润的唇角烙下极为克制的一吻。 他哑声应承道:“好。” 天上无边的浓云白雾将月色收敛得一干二净,夜幕昏沉,难见月明。 天和城今年新冬的初雪已迟了太久,或许明日便有风雪将至罢。 第17章 毁约 从拂晓盼至深夜,未见君来…… 小郡主今日起得极早。 冬晨的风冷冽刺骨,她生来畏寒,屋里彻夜燃着炭火,床榻上细致地铺了华美的狐绒。 少女乌压压的墨发散乱地披着,肤色似玉璧极白,黛眉清瞳,明艳惊人。 翠袖细致地替她描了如远山含黛一般幽雅清艳的眉。 皇室的及笄之礼一向繁复琐碎,小郡主尚睡意昏沉间,便被一干侍女从衾被间挖出来推到梳妆台前。 及笄当日该由宗室中德才最高的长辈为她挽起发髻,着皇室礼服,再簪上繁琐奢华的冠钗。【注①】 小郡主生就极美,此刻墨发披落不着寸钗,一袭素色衣裙非但压不住她无边的丽色,反而平添了几分出水芙蓉般浑然天成的幽雅与灵动。 她肤色极白,鸦羽般微敛的眼睫轻轻一颤,更将一张明艳而矜贵的脸勾描出几分娉娉袅袅的芳华。 楚流萤眉眼静默,细细摩挲着那枚曾被摔得裂痕遍布的云河飞仙玉佩。 天和城中能工巧匠多如繁星,小郡主颇费了一番苦功,才终于请一位早已闭门谢客的老匠人出山,拿纤细如发的金丝将这枚碎痕斑驳的玉佩修复完好。 若隐若现的金丝恍如万丈愁雾里乍破的天光,自滚滚云河间丝丝缕缕地穿透而来。 巧夺天工。 楚流萤生来孱弱,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全凭秋图一剂药方子吊着条性命。 江南有民间传言道,云顶灵溪寺有佛光庇佑,最是灵验。 只要心诚,便可求得佛光显灵,以圆平生所愿。 彼时临王妃白竹娴诞下这么位体弱多病的小郡主已是几经生死。 她尚没坐满月子,便拖着病体,一步一跪从山脚下直叩到云顶寺门,才得了这枚灵质非凡的玉。 仆从僧人皆劝不动她,只好在前头一阶一阶扫着冰雪。 江南接连半月的暴雪,也竟在那日为她留了片刻的晴霁。 所有医师皆摇头叹说这小郡主孱弱将死,恐怕已是回天乏术。 这被下了必死断言的娇弱女婴,却紧攥着玉,捱过了江南那一场千古未有的暴雪。 然这么个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实在命途多舛。 一岁失足跌落寒潭,两岁时突发高热接连几夜不退,三岁回京又在围猎场中孤身撞入了狼群之间。 她佩着那枚质地莹润的玉,尽皆扛了过来。 回云顶灵溪寺还愿时,老方丈终于告诉她,这玉是他游离偶得,本非凡品,又在庙中受了四十年的香火供奉。 楚流萤跪谢了恩德,想要物归原主,却被老方丈淡笑着回绝了。 “这灵物乃令慈诚心为小施主求来的,便留着罢。” 老方丈拨着手中念珠,慈眉含笑道。 “待小施主成婚之际,便可转赠良人,庇佑他平安顺遂。” 彼时豆蔻之年的小郡主满心念着她的长凛哥哥,要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这飞仙佩曾受土蒙尘,却也终于同她十二年漫漫无终的倾慕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小郡主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锦盒,放入了王府备下的用以回礼的箱笼中。 照天和城的传统,纳征之日女方当以手绣的衣帽鞋袜为回礼赠予男方,是为完聘。【注②】 那枚承载着非凡意义的云河飞仙佩便静静躺在小郡主亲手绣制的衣物间,像是泊于静河的一叶孤舟。 侍女引她一路行至正殿内堂,临王夫妇早已端坐在席,正陪同主座上的皇后品着茶。 当朝皇后白静娴与临王妃白竹娴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姊妹,同出于白国公府嫡室。 -- 第32页 白静娴膝下三子,却无一个女儿,从来都将这乖软聪明的小郡主捧在手心里。 见她来了,忙搁下手中的茶盏招呼道:“糯糯,来。” 楚流萤小跑着迎上去,窝在她怀里柔声唤了句小姨。 堂中早已周全地备下了礼乐,傅长凛却仍不见来。 白静娴捂着小郡主微凉的双手,一眼便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吉时尚早,糯糯要等的人还未能来,便暂缓一缓罢。” 小郡主靠在她怀中,乌压压的长发松软如云,是极流丽澈净的墨色。 自这小宝贝疙瘩被指婚给那位深不可测的傅丞相,她便鲜少再有机会这样拥着这娇软可人的小郡主说上两句知心话。 临王夫妇半是感伤半是欣慰的瞧着已然出落成了亭亭少女的小郡主。 心下纵有万般不舍,亦只能等着傅长凛携万贯聘财而来,将礼单与约定的婚期一并奉上。 堂上热茶换过三轮,天际都已翻起了鱼肚白,翠袖再度低眉顺眼地来报,吉时将至了。 傅长凛仍无踪迹。 皇后早已心生不悦,只是碍于今日是这小漂亮的及笄之礼,不愿惹她伤心。 她揉了揉小郡主流泻如瀑的黑发,宽慰道:“傅相约摸是被甚么政事绊住了脚,索性这及笄礼,他不来亦无伤大雅,我们先开始罢。” 皇室规矩森严,吉时既已将至,便万无耽搁的道理。 楚流萤后退一步,朝皇后行了宗室大礼,又一一跪拜了双亲。 侍女引她跪坐软席之上,皇后便取了桃木梳来替她挽了发髻。 女子及笄之时,会将长发一并盘起挽作样式各异的发髻,再簪上华美的冠钗,加佩正统礼服,方为礼成。 小郡主的冠钗乃是临王府聘请天和城顶好的金匠花了足足两年筹备而来的。 礼服制式亦尽皆比照朝中公主的最高规格。 小郡主背靠最受皇帝倚重的临王府,两位哥哥军功卓著,外祖白衡远曾任两朝御史大夫,今为德高望重的白国公。 未来的夫家更是如今权势滔天的傅氏。 这样尊宠无双的人物,怕是遍翻史册也再难找出第二个来。 她坦然受了宫中御驾护送来的流光紫色软银月华锦大袖礼服,连同绣工卓绝的绶带与环佩。 点缀着莹透紫玉的梧桐映月鎏金花冠垂下参差错落的细腻萤石流苏,天阙卷云的鎏金清露坠步摇对簪于云鬓之上,摇曳生姿。 迤逦万千的宫服层层叠落而下,恍如九天倾泻的流光与银河。 不可方物。 她总是青稚而慵懒的温软气质,而今尽数挽起的云鬟雾鬓与摇曳华美的冠钗,无声为她披上了一层清冷疏离的贵气。 恍如不可攀越的冰雪之巅。 及笄礼大约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隆重不过的生辰了。 小郡主曾盛装出席,见证了傅长凛声势浩大的冠礼,亦总期盼着自己及笄礼上,能等来他含笑的一眼。 礼成之时已是正午,她却始终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来观礼。 临王夫妇送别了皇后,见这小宝贝疙瘩仍旧托着腮静静守在窗边。 白竹娴取来了薄毯替她披在肩上,窗边隐约有肃杀的寒气逸进来。 天际昏沉不见天日,灰白的天色中隐约透出了赤红的光影,正是暴雪将至的预兆。 楚流萤捧着茶,总有些惴惴不安地自语道:“他会否,今日不来了?” 白竹娴将炭炉烘热的手捂塞进她怀中,含笑道:“这是甚么傻话,今日下聘是九年前金銮殿上定下来的,他怎会不来,又怎敢不来。” 临王府上下皆紧张地备着,老管家早抄了礼单,又为丞相府将至的聘礼腾好了仓房。 临王楚承今日推却了早朝,连带着在宫中当职的楚流光都告了假,皆声势浩荡地候在府中。 日色越见昏沉下来,天际诡谲的红光渐浓,已卷起了呼啸的寒风。 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雪终于要降临了。 眼见便要过了酉时,傅长凛仍旧不见踪影。 在正厅候了足足一日的楚承肉眼可见地沉下脸来,吩咐下人又续了热茶。 临王府上下皆用过了晚膳,却既不见傅氏前来下聘,亦无半个人影前来通传。 吩咐往丞相府问话的侍从皆被打发了回来,不肯泄露半分傅长凛的行迹。 楚承愤然拂袖,命人撤了正厅中恭敬奉着的上好茶水,提笔写就了封诛心砭骨的奏疏。 今夜亥时一过,便连夜叩递圣上。 他的小郡主在皇室里何等的尊贵万千,却被傅长凛几番轻视作践,而今,竟连当年定下的纳征都可轻易毁约。 纳一房妾室尚要如期奉上买妾之资,小郡主堂堂王府嫡女,却遭傅长凛如此折辱。 楚承狠狠摔了笔,冷声吩咐道:“将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请来。” 书房中早已敛声屏气地跪了一片,楚流光往白国公府去信一封,尚未有回音。 小郡主在窗前从拂晓盼至夜深,却连半点丞相府的音讯都无。 亥时将至,她守得困倦,满心的热情与祈盼早被消磨得只余无穷无尽的灰败。 翠袖来劝了多番,终于哄得小郡主肯熄了烛火,早些睡下。 楚流萤抱着母亲绣制的柔软手捂,浑身卸力一般瘫靠在雕花簇锦的轩窗上,摇摇欲坠道:“翠袖,我们分明约好了的,他为何……” -- 第33页 窗外忽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似有浩荡的队伍策马奔腾而来。 小郡主呼吸一窒,清艳漂亮的黑眸中像是霍然升起了一簇火。 那如无边长夜中撑起方寸微明的星火,顷刻间便以燎原之势映亮了小郡主一身清泠的神采。 她顾不上衣衫单薄,拂开翠袖前来搀扶的手,提着裙摆一路御起轻功,凌波踏步般迎至了王府正门。 小郡主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果然策马而至。 她呵出一口雾气,明艳的笑颜才展开一瞬。 傅长凛身后同样御马疾驰的白鹰,怀中却赫然横抱着个满身血迹、白衣翩翩的垂死少女。 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打着头,手揽缰绳英姿飒爽地打马过了王府正门,十万火急地直奔丞相府而去。 倘若他肯侧眸瞧上哪怕一眼错身而过的临王府,便会看见那从来娇矜明艳的小郡主,恍如失了浑身的神采,浑身发抖地倚靠在正门外威风凛凛的狮像旁。 打更人敲响了今日最后一声更,亥时已过。 他毁约了。 酝酿足足月余的暴雪席卷而至,漫天纷扬的雪花近乎要吞没整个瑰丽磅礴的王城。 华服丽冠的少女在疾风骤雪中缓缓蜷作一团。 她眼尾有碎星般的泪光闪过,转瞬被埋葬在翻天覆地的暴雪之下。 第18章 清醒 这门婚事,女儿亲自去退 楚流萤浑身卸了力气,肩胛上已见愈合的伤口疼得钻心。 呼啸的寒风卷起怒雪,像是直灌进了她五脏六腑中,冷得几乎教人生疼。 临王府上下匆匆赶来,正撞见丞相府那队声势浩大的骑兵扬尘而去。 铁蹄踏起千层雪涛,王府最矜贵娇宠的小郡主衣衫单薄地倒在门前长阶之上。 她浑身发颤地蜷作一团,流紫软银的月华锦礼服连同繁琐奢靡的绶带环佩散乱地披落在深雪之上。 满天冰雪覆上她冰凉的碎玉鎏金冠,闪着浅浅流光的萤石流苏与清露坠已埋在厚积的雪中。 楚流光双目泛红地冲上去将这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宝贝疙瘩打横抱起来。 她眼尾仍接连不断地滚落着晶莹硕大的泪珠。 小郡主靠在他怀中,像是攀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死死攥着他衣襟。 她浑身都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像是压抑着汹涌滔天的痛楚带着哭腔唤道:“哥哥。” 楚流光一时分不清她究竟唤的是自己这个亲哥哥,还是那个伤她至斯的丞相哥哥。 他将小郡主紧抱在怀中,安抚道:“哥哥来了,糯糯,不哭了……” 临王楚承提着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深深望了眼傅长凛逐渐隐没在纷扬暴雪中的背影。 小郡主当晚便发起了高热。 翠袖从那堆一早便已备下的回礼中扒拉出那枚庇佑小郡主多年的云河飞仙佩,放回她枕侧。 白竹娴凝眉守在榻畔,喂这苍白脆弱的小郡主服了剂汤药。 楚流萤的旧疾一向全由秋图老医师照看,然他年事渐高,早已退避江南休养多时。 照今夜这样滔天的暴雪,纵使遣了随从立即快马加鞭南下寻医,只怕尚未出天和城便要被掩埋于怒雪之下。 楚流萤睡得并不安稳,屋里炭炉上焚了静心安神的香。 入夜已然极深,白竹娴被楚承苦心相劝,才勉强回了房中睡下。 内殿闺房里依照小郡主就寝的习惯尽数熄了烛火,只灯未留。 丫鬟侍从连带着王府的老医师尽皆候在外殿,守着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捱过这一道险关。 楚流萤恍惚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天和城新雪初消时,那个打从江南而来的漂亮小团子初至京师,遇见了一位芝兰玉树冷隽矜贵的少年。 她用一口软糯的官话怯生生问了他的名字,彼时天和城的日色明媚如少女的摇曳的裙摆。 少年似乎蹙了蹙眉,略带不悦地拂袖而去。 梦里的日色美得刺眼,数不清的绚丽光影模糊了少年冷峻的五官,教她辨不出那少年人究竟是谁。 梦里小郡主跟着少年读书习字,听夫子讲兵家策论,纵横之道。 少年曾授她一身漂亮惊绝的轻功。 而她,便犹如磐石一般,坚定而无声地见证了少年人惊才绝艳的蜕变。 他身量抽长,日渐褪去了少年的青稚,凭着一身孤绝计谋与丰功盛绩一步步踏上万骨铺就的权巅。 从初见时清隽疏离的少年人,成长为这个王朝里一手遮天的无冕之君。 少女于是常守在城楼,迎接他的每一次归程。 她为他研药烹茶,洗手作羹汤。 男人一路高歌猛进平步青云,官拜丞相手握滔天权柄,默然背负起这个王朝的荣光与盛世。 而小郡主所念的,却始终是他无上荣光背后,那高处不胜之寒。 闺房珠帘纱帐因暗香浮动,狐绒榻上小郡主正双目紧阖,不安地蹙着眉尖。 她倏地惊喘一声,带着错乱的呼吸张开了眼眸。 乌压压的墨发散落锦衾之上,肤色似玉璧极白,清目黛眉,丽质天成。 那不是梦,是她过往十二年,满心满眼唯有傅长凛的荒诞岁月。 无言陪伴。 赤诚爱意。 寝殿外候了一夜的侍女们放轻了手脚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侍奉小郡主盥洗。 -- 第34页 楚流萤今日醒得极早,窗外纷扬的大雪已积了三尺深,仍未见晴霁。 她眉眼寂静,淡然瞥过殿外时刻扫净了雪的长径,吩咐道:“沐浴焚香,今日进宫面圣。” 似鸦羽似泼墨的长发被缕缕挽起,盘作精致的飞仙惊鸿髻。 紫玉鎏金冠流苏错落,萤石微凉。 楚流萤一袭繁盛宫装,外披一件褚红色鹅绒内里的轻软斗篷,先往书房给楚承请了早安。 孰料书房中不知何时已乌泱泱跪了一片人。 楚承高坐主位之上,面前赫然摆着一封奏疏与那柄先皇御赐的宝剑。 小郡主盈盈一拜,朝楚承施了礼,被他飞快地走下来截住。 他探了探这小宝贝疙瘩额间的温度,触到她微凉的肌肤才终于将悬了整夜的心放回肚子里。 楚承膝下唯这一个千娇百宠的女儿,自幼便奉为掌上明珠万般娇纵。 凭小郡主这样显赫的出身,本该千尊万贵风光无限地安稳度这一生。 傅长凛在下聘之日无端毁约,甚至护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公然入了丞相府,是对小郡主何等的轻视与折辱。 楚承捧着这温软娇矜的小宝贝疙瘩,将人安顿在一旁的软榻上,试探地问道:“糯糯,昨日傅相毁约……” 楚流萤仰头直直望向他,一双清澈的黑眸里满是清醒与寂静:“父亲,这婚约便退了罢。” 她向楚承敬了茶,在他写满怔然与怜惜的目光里音色沉静道:“只是这十二年的婚约,终究是女儿自己求来,便由女儿自己去退罢。” 小郡主已吩咐楚锡备下了入宫的车驾,正守在殿外。 几案上那柄龙纹金铸的尚方宝剑,在窗外无边雪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扎眼。 楚承摩挲着冷光闪动的剑鞘,将这柄凝结着无上权力的利刃把玩于手中。 他抬首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殿中乌泱泱的人群顷刻之间尽皆退了下去 “糯糯,临王府有亲兵两万,死士七千,影卫三百,加之尚方宝剑。” 这位一向威严的父亲倾身而下,将先帝御赐的宝剑交予了他的掌上明珠。 “只要我们糯糯想要,纵是帝王将相,为父亦为你斩于剑下。” 小郡主立时不争气地红了眼,泪眼汪汪地蹙着烟眉。 分明已是及笄的人了,却仍像是个稚子一般带着哭腔软糯道:“斩他作甚,女儿不稀罕他的性命。” 傅长凛若死,手中滔天权势必然犹决堤之洪一般,冲溃这个本就如大厦将倾的王朝。 楚承自然有此顾虑,只是他亦不愿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就这么闷声咽下了这般屈辱。 他抹去了小郡主眼尾楚楚欲坠的泪珠,柔声道:“不哭了。” 楚流萤低垂着眉眼,紧握那柄据传“见宝剑如见天子”的金刃,温软而坚定道:“这门婚事,女儿亲自去退。” 檐外大雪纷扬,殿前长阶才扫过不多时,便复又积起了深厚的雪。 身前侍卫一路推雪开路,翠袖搀着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入了车驾。 厚重的帷幕与车门将呼啸的冰雪一并隔绝在车外。 楚流萤拢了拢身上轻而柔软的鹅绒内里斗篷,沉寂而淡漠地烤着炭火。 第19章 退婚 映霜悔了 楚流萤此刻心下极静,像是九死之后惊魂与热血尽皆归于寂灭。 她挑开一点云锦织就的华美窗帷,外头接连天穹的无边雪幕映亮了车内铺设着软枕绒被的暖榻。 与那夜一般无二。 男人在昏沉不见月色的夜幕里,如约誓一般许诺道:“明日,乖乖在府中等我。” 小郡主曾以为这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怀揣着十二分的希冀与憧憬,在府中从拂晓盼至夜深,未见他来。 原来他傅长凛的诺言,是这样的轻薄可笑。 又或者只是他习惯了小郡主无底线的退让与迁就,才如逗弄般随口许下一句可有可无的诺言。 总归是不要紧的,小郡主一贯是乖软好哄的软脾气。 十二年间他未能兑现的诺言早难以计数,这位看似娇纵的小郡主不也一样画地为牢般困守在原地,困守在他身边。 乖巧,娇矜,为他而活。 像是手掌心里任他拿捏把玩的金丝雀,最漂亮也最是脆弱。 她那样赤诚而热烈地爱着他,怎么舍得飞远呢。 楚流萤抱紧了身上分明暖融温热的衾被,心口却像是缺了一角般,有彻骨的寒风灌进来。 她冷得几欲落下泪来。 炉中炽红的炭火映透了她眼尾鲛珠一般莹莹滚落的泪水。 凛冬恣肆的飞雪吞没了天光之下最后一丝暖阳的余温。 楚流萤靠在软榻上,听着车驾的木轮缓缓碾过细雪。 四下万籁俱寂,簌簌落雪的微声像是古庙沉沉的钟,将无穷无尽的死寂与落寞深刻进骨髓里。 小郡主拥紧了轻软如云的绒被,紧蹙着眉,阖上了那双盛满枯寂的黑眸。 一连串滚烫而悲诀的热泪,自她清媚的眼尾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今日天和城漫天飞雪,皇帝罢了早朝便留在鸿台殿批阅奏折。 自承明门,至皇帝所在的鸿台殿前有八里廊回,名曰钩弋。 照皇宫世代传统,这八里钩弋廊回间,皇亲朝臣妃子王孙皆不许乘轿。 -- 第35页 楚流萤在承明门前下了车驾。 翠袖忙上去搀她,拿被炭炉烘得温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湿红的眼尾。 小郡主呵出一口热气,在冷冽的寒冬里凝结成了氤氲的白雾。 她着一袭繁复昳丽的宫装长身玉立于宫门之下,秋泓般明澈的黑眸间水波流转,朱砂绘制的海棠花钿飞绽眉心。 亭亭玉立,矜贵疏离。 描金缀华的腰佩撒下错落珠帘。 迤逦多姿的裙摆层层叠叠繁琐非常,似晚霞又似瀑布般流泻而下,风华无二。 她捧着手炉,矜持而淡雅地踏入了无际的飞雪之中。 水雾桃花色的软银流光锦飞仙裙,随着她恰到好处的矜贵步伐荡起涟漪,宛若天上云池里疏离自持的红莲。 翠袖替她披上了被炭炉烘热的鹅绒内里的斗篷,在小郡主身后撑起一把褚红色的纸伞。 风雪扑面而来。 自这千尊万贵的小郡主入了皇城正门,便有宫人一路小跑着通传。 八名宫人走在前面推雪开着路,楚流萤踩着积雪缓缓踏入了这八里钩弋廊回。 才行几步,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宦官元德忽然小跑着迎上来。 他朝楚流萤跪了礼,开口道:“郡主,莫要再往前了。” 元德斟酌着字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哪里不晓得您为何而来,只是那位……,只恐陛下亦做不了主啊。” 皇宫的消息何其灵通。 临王府与丞相府联姻,不知被天和城中多少双眼睛盯着。 昨日傅长凛公然毁约,在天下尽知的下聘之日,晾了临王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整整一天。 这一出无异于撂了临王府的面子,狠狠碾在脚底。 这样天大的笑话,恐怕早在天和城中传开了。 小郡主扶起元德,不为所动道:“临王府已拟了退婚书,待陛下加盖了金印,本郡主亲自送去丞相府。” 元德叹了口气,自翠袖手中接过纸伞,恳求道:“小祖宗呦,您可放过老奴罢。” 他作状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了,务必要将您劝回去。纵是到了鸿台殿前,陛下亦未必肯见您啊。” 朝中局势本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庸懦,全然仰仗傅氏手中的滔天权势。 他虽疼惜这个聪明知礼的小郡主,却是决计不会为她开罪傅氏父子的。 楚流萤抬手止住元德的滔滔不绝,侧眸温和却执拗地正告他:“公公不必多言,无论陛下甘愿与否,这门婚事临王府退定了。” 前头宫人门仍旧手脚麻利地推着雪。 元德无奈跟在小郡主身边,护着人免得跌了跟头。 这八里廊回距离实在不短。 若换作平日里,皇帝早便要派了御用的步撵来接这娇贵病弱的小郡主。 鸿台殿前高门紧闭,楚流萤方才踏上长阶,便被一旁看守的侍卫恭敬地拦下。 来人略一抱拳,恳切道:“郡主,陛下有令,还请回罢。” 小郡主捧着手炉,温软厚实的披风遮挡了冰雪与风霜的肆虐侵袭。 她无声望了一眼殿内通明的烛火,忽地退回了阶下空旷的砖地上。 紧密纷扬的冰雪厚积于冷硬的石砖之上,已是凛冬万古寒。 宫人皆不明所以,以为这孤绝执拗的小祖宗终于回心转意了。 却见这小郡主着一袭正统宫服,霍然直直跪了下去。 翠袖惊呼一声,忙跟着跪了下去。 这位一向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双膝深陷于冷彻骨髓的深雪中,像是感觉不到冰寒一般深深叩了一首。 傅长凛匆匆赶到鸿台殿前时,正撞见这娇养脆弱的纤瘦少女跪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眉头一拧,带着杀神般骇人的气势往前踏出一步,忽然听到小郡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决然开口。 她哑着嗓子深深叩首道:“陛下,映霜悔了!” 刹那间山崩地裂般的错乱与失序感席卷了他,傅长凛呼吸一窒,甚至难以自抑地后退了一步。 像是心头那一口经年不动的钟被轰然撞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那平日里受了一点寒气,便要楚楚可怜地抱着炭炉的娇气小郡主,倔强地跪在近乎及膝深的雪地里。 无尽纷扬的暴雪仿佛顷刻间便要将她瘦弱的孤影吞没。 小郡主再度叩了一首,脆弱却决绝地重复道:“陛下,映霜悔了。” 那封裁剪精良的书信从她袖口滑落出来,封题上笔锋遒劲的三个大字刺痛了他的双目。 退婚书。 他的糯糯是下了何等的狠心,要撕毁这存续整整十二年的婚约。 她不要他了。 傅长凛心脏一紧,惊惶与不安如蛇一般悄然爬上来。 这名利场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皇城中多少肮脏下作的阴谋手段,他从未怕过。 可是今时今刻,他看着那纤弱无助的少女跪朝殿门叩了一首又一首,含着那样孤绝的热泪只重复诉说着悔了。 他实实在在尝到了惊惶与恐惧的滋味。 教人浑身发冷。 傅长凛只失态一瞬,便恢复了他一贯的冷厉薄情,刀枪不入。 他面色极沉地摩挲着那枚寒意冷冽的扳指,理智到近乎薄情地吩咐道:“白鹰。” 身后静候的侍卫俯首应下:“相爷。” -- 第36页 傅长凛侧眸瞥一眼富丽辉煌的鸿台殿,深不可测道:“通报陛下,本相绝不退婚。” 他踩着深雪一语不发地行至小郡主跟前,俯下身去居高临下地探出了一只手。 小郡主吃了一惊,抬眼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中。 她执拗地侧过头,不肯再抬眼瞧他,更不愿搭上他那只施舍般递来的手。 傅长凛叹了口气,蹲下身去与她平齐。 他揉了揉小郡主深埋在斗篷领子里的精致下颌,像是逗弄某种乖软可欺的动物般温柔却强势道:“糯糯,起来。” 小郡主抬眸冰冷而厌恶地瞥过他一眼,音色软糯而沙哑道:“别碰我。” 傅长凛霎时间沉下脸去,扣着她手腕强势地将人带起,意味不明道:“糯糯实在是被惯坏了,十二年的婚约,岂由你说退就退。” 温热的暖炉跌落在雪地里。 小郡主挣开他的手,蹲下身去拨开及膝深的厚雪,挖出了母亲为她绣制的暖炉。 她轻笑一声,极尽轻蔑与嘲讽道:“怎么,演不下去了?” 小郡主音色沉寂,不见分毫的歇斯底里,却于平静中莫名有着诛心砭骨的锋利。 “您这副温柔容色,实在是我平生所见过的,这世上最敷衍也最虚伪的假面。” 精致漂亮的小宝贝疙瘩实在温软懂事,虽在傅长凛面前常受冷待,却总是软糯好哄的脾气。 偶尔将人惹极了,便披上那副温柔深情的假面,放低身段说两句软话。 不必上心。 她的爱那样赤诚而热烈,甚至不需要任何呵护与回应。 小郡主从前看不懂他未达眼底的“温柔神色”,以为这是他付予真心的佐证。 如今看懂了,便只觉得心寒。 傅长凛一时盛怒至极,却强压着怒意反问道:“你究竟在闹什么别扭?纵容、宠爱,哪一样我没有给你?” “纵容、宠爱?” 小郡主抬眸坦荡而冷冽地凝视着他,音色比此刻漫天肆虐的冰雪更寒:“哪一样是真心?” 傅长凛心钟一震,怔怔钉在了原地。 他霍然想起最后一次和解,小郡主仰头温软却郑重地告诉他:“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我是与你一样,清醒自持的人。” 乍然听得这话时,他暗笑这聪慧知礼的小郡主实在有诸多奇思妙想。 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字字诛心。 傅长凛捧住她冰凉的双手,不甘心一般再要开口挽回些甚么。 小郡主却倏地退开一步躲过了他探来的手。 她抬手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楚锡无声现身,将怀中龙纹刻样的木盒双手奉上。 那图腾太过古旧而繁复,甚至教傅长凛凭空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 下一瞬,小郡主拨开木盒取出了其中金龙盘绕的宝剑。 她持剑举至傅长凛眼前,音色沙哑而桀骜道:“先皇遗诏,见此尚方宝剑,如天子亲临。” 漫天飞舞的雪停滞一瞬,方圆之内所有宫人惊惧跪地高呼万岁。 鸿台殿紧阖的高门轰然打开,皇帝携一众宫人神色匆匆地奔下台阶。 那剑柄上赫然铸着金鳞分明的龙纹。 皇帝愕然一瞬,跪伏于宝剑之下,行了叩见先帝的大礼。 楚流萤侧眸正对上傅长凛深不可测的目光。 男人似是决绝般最后向她投来深深一瞥,后退一步单膝跪于剑下。 今年冬季的初雪这样磅礴而壮阔,近乎要掩埋整座瑰丽古老的王城。 小郡主孤身立于众人跪拜之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宣道:“当朝丞相傅长凛与郡主映霜,婚约作废。” 飞雪积满她肩角与黑发间,她一向极为畏寒,此刻却独身立于深雪之中,不肯后退半步。 小郡主紧扣着那柄冷得彻骨的尚方宝剑,一剑斩断了这桩纠葛十二年的婚约。 皇帝再无可辩驳,只好收下这确系先帝御赐的宝剑,在那封极长的退婚书上加盖了自己的金印。 天和城风雪正盛,皇帝望了眼早已冻得面色发白的小郡主,无奈叹了口气。 他吩咐元德取了自己御用的步撵来,将这纤瘦孱弱的小郡主送至承明门。 傅长凛曾期望这小郡主永做天上朗月,不要染凡尘分毫。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如他所愿,做回了天上清冷皎洁不染铅华的月亮。 代价是永远高悬天上,再不属于他。 傅长凛握着那封字字锋利的退婚书,在无穷的落雪中红了眼眶。 小郡主乘着步撵,宫服迤逦仪态万千,与踩着深雪踽踽独行的傅长凛擦肩而过。 傅长凛仰头露出那双泛红的眼,执拗而脆弱地唤她:“糯糯。” 小郡主微微倾身,在男人乍然燃起火焰的灼灼目光里,拂了拂裙摆上沾着的风雪与烟尘。 他那身挫骨的暗伤又开始痛了。 每年冬风凛冽时,隐痛便如附骨之疽,钻心蚀骨难解难消。 小郡主总守在他身边,伴他捱过一次又一次病发。 他从前总暗自觉着,有没有人陪,分明都是一样的痛。 而今他的糯糯弃他而去,傅长凛终于尝到了独自忍痛的滋味。 那钻心蚀骨的痛似乎从肋骨转移到了心口,疼得他难以承受。 他的小郡主退了婚约,从此再也不属于他了。 -- 第37页 傅长凛抬眸目送步撵上那抹矜贵清冷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绝不放手。 第20章 缘由 他总有一万件事,样样都比小郡主…… 昨日天将擦亮时,丞相府便已备下了聘财,老主簿正反复核对着礼单。 天上昏沉难窥日月,大约是暴雪将至的预兆。 傅长凛仍不疾不徐地批着文书,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正放在他手边。 封子真曾几番提议早日将这信物交予小郡主手中,不仅算作盟誓,更是亲自承认她傅家主母之位。 傅长凛待小郡主实在淡漠凉薄,乃至京中皆说,这门亲事是小郡主一厢情愿,苦苦求来的。 他自己未有察觉,封子真身为局外人,却是实实在在瞧得出傅家里外待小郡主的轻蔑与怠慢。 只是傅长凛对这样的提议从来嗤之以鼻。 他哪有那样多的精力花在这皇室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身上。 总归这小郡主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满心满眼皆是温柔与倾慕,教人一眼便能看的通透。 像是某种最珍贵也最脆弱的小宠,将他奉为自己的整个世界。 这种全然交付的爱固若金汤。 是故他从不必在这样多余的事上费心思。 出神间,陆十忽然无声现身,跪伏余于地语气凝重道:“主,季月淞有消息了。” 傅长凛笔尖一顿。 谋反一案牵连三方朝廷命臣。 定远侯应泽一脉已诛连一姓人,近乎是被连根拔起。 太常寺卿季原自冬至宴上叛逃出京后,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而第三位不可说之人,更是全无蛛丝马迹。 许多日前傅长凛在相府某处庄子里查账时,无意中探知,当年在傅家庄子里借住的孤儿杜云,本名却是季月淞。 她当年种种怪异的举止,如今回想起来,分明像极了暗探。 季月荷,季月淞。 天和城中季姓亦算的上是世家大族,季月淞纵不是季原亲生,亦定然与谋反案脱不开干系。 线索就此串联起来。 傅长凛暗中追查多日,而今终于有了回信。 陆十斟酌着字句,如实回禀道:“探子传回的消息,人正在城西听松苑中,暗处有重兵把守——至少三千兵力。” 听松苑乃是当年出了柳氏灭门案的凶宅。 御史大夫贺允的正妻柳氏,便祖辈居于听松苑中。 之后柳家一夕之间惨遭灭门,当年尚为柳氏养子的封子真被幕后黑手推出来做了替罪羔羊,后得傅长凛出手相助。 听松苑便自那桩惨案之后便被朝廷封禁。 那庄子占地极广,亭台曲水松林密布,似迷宫一般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最是易守难攻。 如今若要强攻听松苑,生擒季月淞,必得由熟知听松苑地形之人来做领头。 这个领头,要么是当年的柳氏养子封子真,要么,便是曾彻查过听松苑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摩挲着指间那枚螭纹盘绕的玉扳指,近乎毫不迟疑地下了决定:“征召杀手九百,本相亲自走这一趟。” 陆十心下惊诧,只是他乃傅长凛贴身影卫,效忠的唯傅长凛一人,只好叩首领命道:“是。” 封子真接了陆十的密信便早早候在了殿外,以为这一趟必然是由他去。 毕竟纳征这样天大的事,若傅长凛毁约,只怕临王爷能提着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削了丞相府。 封子真懒散地靠在殿外等了不多时,却竟见这位本该亲自往临王府下聘的傅大丞相换了劲装,提剑而出。 他错乱一瞬,试探着问道:“傅相?” 傅长凛淡淡扫过他一眼,风轻云淡道:“凭你,拿得下听松苑?” 封子真怔神片刻,认真审视了自身,至少有五成把握。 只是傅长凛向来生杀予夺不容置喙,他为人城府极深,手段狠戾,杀伐果决。 季月淞并非而今唯一的线索,却是极为难得的一条线。 倘若此行能成,大约便离摸到那位不可说的第三股势力不远了。 此行,傅长凛势在必得。 封子真心知这位傅丞相是如何独断专行,既然他已下决断,便是谁也劝不动的。 他叹了口气,问道:“那小郡主那边,您要如何交代?” 傅长凛瞥过一眼正殿之外堆积如山的聘财,淡淡道:“轻重缓急,本相拎得清,明日登门不迟。” 轻重缓急。 这话意中满溢的轻淡与凉薄令封子真暗自咂舌。 原来京城盛传傅丞相淡漠薄情,并非空穴来风。 长天冬雪,凛冽彻寒,果然人如其名。 他总有一万件事,样样都比那位总归离不开他的小郡主重要。 “不如您暂且称病,请傅老太尉代为前往?” 此话一出,封子真便知自己失言了。 依天和城民俗,下聘乃是同迎亲一般头等要紧的事。 倘若下聘之日都未有亲自登门,纵是纳了聘礼,小郡主此后在天和城中怕也再抬不起头来。 日后入了傅家做了当家主母,亦难服众。 既然傅长凛选择了亲自领队擒拿季月淞,大约唯有明日登门致歉尚且行得通了。 封子真叹了口气,认命地替这位傅大丞相守好了书房,以免行迹泄露,打草惊蛇。 -- 第38页 殿内几案上,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静静躺在桌角。 正如彼时靠在轩窗内,华服丽冠静候他来的小郡主。 这一仗实在是场恶战。 听松苑内被生擒的死士无一例外当场自尽,大约是一早便在口中藏了毒。 季月淞逃至听松苑北门时被陆十一举拿下。 孰料季月淞身后一路打掩护的侍卫突然反水,举剑径直刺向她心脏,竟是要杀人灭口。 傅长凛一柄飞剑钉死了那正欲灭口的侍卫。 近乎是同时,那致命的一剑落在季月淞心口偏下两寸,勉强捡回了一命。 这位心狠手辣的傅丞相一贯厌恶血腥。 白鹰便一路拎着这早已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女,快马加鞭直奔丞相府而去。 傅长凛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与临王府正门错身而过时,他忽然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那乖软娇气的小郡主还苦苦候在府中么。 打更人敲响最后一声更,恍如渺远天际偶尔掠过的一影孤鸿。 某种诡异的惶恐与不安如蛇一般轻而快速地爬过他心头。 傅长凛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狂风骤然卷起,天际坠坠的红光仿佛神明无声的注视,暴雪席卷而来。 “待初雪来时,我陪你一起去看。” “你可要早点来,也好赶得上我的及笄礼。” 他又毁约了。 傅长凛出神一瞬,轻淡地想道。 明日登门,大约要好好哄一哄这个千娇百宠的小宝贝疙瘩了。 聘财送至,便可议定婚期了。 一晃十二年,当初那个软糯爱哭的小家伙,竟已是及笄的年岁了。 出神间,快马已过了临王府正门,在滔天怒卷的大雪中扬长而去。 倘若那时他肯侧眸瞧上临王府一眼,便可看到这世上最哀戚也最悲诀的一副容色。 便可看到,那位天真烂漫且软糯娇气的小郡主,那双如明火渐熄的黑眸。 连天不休的风雪如坠坠天幕一般笼罩整座王城。 傅长凛遍召京中名医,才勉强吊住了季月淞一口气在。 他一心惦念着小郡主,天还未破晓,便带着车马百驾,一路铲开街市上足有一人高的滔天积雪,浩浩荡荡往临王府而去。 万贯聘礼从临王府阶前直排到西街尽头,却尽皆被临王府高门紧阖拒于门外。 时辰尚早。 傅长凛叩响了高门之上衔环怒吼的麒麟,小厮将朱门打开一条细缝。 见是这位昨日毁约的姑爷,第一反应却不是敞门相迎,反倒砰一声将正门阖了上去。 傅长凛眸色一沉,却维持着平和温然的神情,风度卓绝地再叩了叩门。 丞相府的老主簿揣着手在凛冽的风雪中瑟瑟发抖,朗声叫门道:“相府聘财已至,劳驾您通传一声。” 今日风雪虽盛,却挡不住街坊四邻围观热闹的心。 这位傅丞相昨日毁约,在约定的下聘之日高高在上一般晾了临王府一整日。 天和城中皆以为,傅丞相今日一早大约便要一封朝奏直启圣上,抗旨拒婚,休弃了那痴缠他多年的娇纵郡主。 却不料今日推开门,瞧见的是这样一副聘财堆溢的情形。 临王府迟迟未有动静。 傅长凛沉着脸第三次叩响朱门时,里头终于有人恹恹地开了门。 老管家不待他宣明来意,便一拱手恭敬道:“傅丞相,还请回罢。” 傅长凛早料到有此情形,一把抵住老管家将要阖上的正门。 习武之人力道极大,老管家一时争不过他,不好轻易开罪这位心狠手辣城府极深的丞相爷。 他吹着胡子,勉强恭敬道:“我们小郡主不懂事,您昨日毁约已是给足了她教训,便请高抬贵手,放过她罢。” 傅长凛手中暗自用力,谦和却强势道:“刘叔,昨日事出有因,劳您通传一声,本相与王爷面谈。” 错乱的风雪从门缝中汹涌地灌进来,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 老管家与他僵持许久,见这位傅丞相实在来势汹汹,只好松口道:“那您且稍待片刻,老奴这便去通传。” 傅长凛面上一派温和,手上却仍牢牢抵着门。 他身量极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垂垂老矣的管家:“有劳。” 第21章 失去 不肯再披落方寸月光 那日无尽风雪中,傅长凛默然立于临王府高门之下,在邻舍或惊诧或怪异的目光中候了许久。 冬晨的风雪凛冽刺骨,老主簿抬眼瞧了瞧他劲瘦挺拔的背影,悄然叹了口气。 他既做了取舍,便要做好背负任何代价的准备。 暴雪中实在寒意透骨,在老主簿快要立不住时,门内终于有人姗姗来迟。 楚流光开了门,端端正正朝傅长凛作揖道:“傅相,家父邀您往书房一叙。” 他扫一眼傅长凛身后浩浩荡荡直排到街道尽头的聘财,不为所动道:“熙载街乃朝臣入宫必经之路,傅相还是吩咐一声,将那些劳什子挪一挪罢。” 这话委实不客气,听得丞相府里一贯温和宽厚的老主簿都皱了皱眉头。 傅长凛却风轻云淡地化解道:“相府之聘,百官自知退避。” 楚流光仍旧意味深长地笑,一路引他越过府中重重高殿,在某处偏殿的书房中见了临王楚承。 -- 第39页 傅大丞相何时受过这样的冷待。 他肉眼可见地沉下脸来,只是仍隐忍着戾气,朝楚承施了一礼:“临王爷。” 楚承一把将他扶住,冷淡道:“本王哪里敢受傅相的礼,不知傅相今日一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傅长凛端坐客座之上,呷了口茶,一派坦荡道:“天子圣谕,媒妁之言。晚辈自然是来下聘的。”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老主簿眼见他们交锋过几轮,听得傅大丞相如此硬气,便顺势将礼单双手奉上。 临王楚承与傅老太尉傅鹤延总归是几十年披肝沥胆的交情。 老主簿在傅家做事近七十年,效忠过傅家三代人,楚承不好拂了这老先生的面子。 他神色谦和地推却了老主簿奉上的双手,请他将此礼单收好。 接着便话锋直指傅长凛:“陛下谕旨固然不假,可当年的议定的下聘之日,却是昨非今罢。” “昨日事出有因,”傅长凛不疾不徐地起身,“晚辈只能事急从权,今日特来请罪。” …… 事急从权 老主簿恨不能立即飞扑上去堵住他的嘴。 可怜这位年事已然颇高的老文人暗中仔细窥察了番临王的面色,却发觉对方并不见愠怒,反倒侧过头去极为轻淡又冷漠地笑了。 这约摸是气疯了罢。 老主簿在心底默默打着草稿,盘算着回了傅家该如何向傅老太尉交代。 楚承却并未如这位老主簿臆想中一般,回身提了尚方宝剑来斩人。 他端坐于主座,吹着茶道:“这聘礼我临王府绝不会收,亦不需再收。傅相便请回罢,代本王向傅老太尉问好。” “不需再收?” 傅长凛意味不明地抬起眼来,沉而冷冽的音色有如从天而降。 “这门婚事乃是十二年前金銮殿上陛下金口御赐……” 此话才出一半,陆十忽然自书房轩窗外一闪而过,极为隐秘而晦涩地朝傅长凛打了手势。 楚承见他脸色一变,心知糯糯此行必然瞒不过这位手眼通天的傅丞相。 他面不改色道:“傅相即刻便请回罢。” 楚承瞧了眼窗外铺天盖地的疾风骤雪,怒号的风暴近乎要折断窗外苍松。 他拿出那副上位者惯有的高傲与自得,风轻云淡道:“倘若皇宫的动作快些,退婚的诏书大约今日傍晚便可直达相府。” 退婚两字恍若当头一棒,直打得傅长凛措手未及。 他只晃神一瞬,便已收敛了心绪,将那封实在有些厚度的礼单不轻不重地扣在几案上。 “昨日毁约确是晚辈之过,今日来此正是负荆请罪,王爷要杀要打晚辈尽皆甘愿认下。” 这位手腕铁血的丞相朝他深深一拜,谦恭却桀骜道:“只是门外聘财,还请先行清点了归入府中罢,总归今日不收,明日亦是要收的。” 语毕,不等楚承再要讥诮些甚么,便立即吩咐了下人备马,直追入宫而去的小郡主。 他晚了一步,匆匆赶去鸿台殿时,正撞见那娇养病弱的小宝贝疙瘩跪伏于庭中,深深叩了一首。 这一向娇气软糯的矜贵小郡主,跪在寒风恣肆的冰天雪地里,带着哭腔说悔了。 一声又一声。 倘若今日没有追来,傅长凛大约永远不会相信,曾那样一腔赤诚的小郡主,竟有如此冷硬而决绝的一面。 仿佛要一刀斩去所有曾与他有关的过去一般。 那一瞬间的滋味似不甘又似惊惶。 分明小郡主孤勇而坦荡地追随了他十二年。 傅长凛攥着退婚书,目送她清凛孤绝风华万千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九曲回廊的宫道尽头。 从头至尾,都未有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丞相府,被临王退回的聘财尽皆堆积在后院空旷古拙的山水亭榭间。 大约是谁也不曾料到这聘财兜兜转转竟会绕回丞相府中,因而并没有在仓房中留出半分位置来。 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如杂物一般被弃置于其中。 傅长凛俯身缓缓将它捡起,有如捧着最易碎的珍宝般将其收入了怀中。 他从前总觉得小郡主娇气麻烦,不乐意多哄。 倘若送了这玉,大约只会惯得她愈加娇纵粘人,因故总对此避而不谈,一拖再拖。 如今再想捧至小郡主面前时,却已然被人弃如敝履。 被惯坏了的哪里是小郡主,分明是他自己。 他被小郡主赤诚热烈全无保留的爱惯坏了,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傍晚时果然如临王所料,皇宫遣了御前最为得意的宦官元德前来丞相府宣旨,使臣与仪仗同十二年前那次一般无二。 只是十二年前,宣的是金口御赐的良缘。 而如今,却是婚书作废,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接了圣旨,阖眼敛去某种似骇浪翻滚的浓郁墨色。 那封退婚书以及当日令皇帝跪伏的尚方宝剑,近乎在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天和城。 这样惊天的反转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据传天和城第一茶馆秦月楼连夜写了话本,在翌日开张时讲了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绝恋,十分叫座。 那位临王府中本以容色惊绝出名的小郡主映霜,一时间在天和城百姓眼中,蒙上了一层瑰丽而传奇的色彩。 -- 第40页 京中势力驳杂,第三日时,忽有某世家在此风潮浪尖上托媒人往临王府提亲去了。 傅长凛自当日接了圣旨,便日日往临王府下拜帖,却尽皆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回音。 他顾忌着小郡主仍在气头上,不敢擅闯,只得老老实实守在府外。 于是便目送着体态丰腴的媒人,吹嘘着贺御史家的二公子如何才高八斗风度翩翩,被老管家亲自迎入了府中。 贺御史家的二公子,赫然便是那日七夕灯会上,纠缠小郡主的纨绔,贺恭。 傅长凛面色极沉,眸中已然掀起千层惊涛。 他拿左手指腹有意无意地划着右手指间那枚螭纹盘绕的扳指,语气晦暗不明地唤道:“陆十。” 黑衣青年无声现身于他背后。 “清点了贺氏近些年来背了多少血债,由你亲自给贺允送去……” 这是警告。 傅长凛神色冷厉地吩咐了一半,抬眸忽见他的小月亮正笑语盈盈地飞奔出来。 他心神一怔。 这样满心满眼的纯澈笑意近乎令傅长凛以为,小郡主会如往常的无数个瞬间一样,带着温热的暗香向他奔赴而来。 他不自觉地踏出一步,还未来得及伸出手,便有人先他一步捧住了这弯清亮温柔的月亮。 楚流光捧着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颈窝,矮下身去满眼宠溺地笑道:“怎么不在殿内守着,外面风寒正盛。” 小郡主软糯乖觉地贴着他喊哥哥,又凑在楚流光耳边不知低语了些甚么。 傅长凛一时有些出神。 小郡主从前见到他时,亦总要软糯地撒娇要他暖手。 傅长凛总是不耐烦地躲过去,又被小郡主捉住双手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去。 再带着一身寒气口音绵软地问他:凉不凉。 怎会不凉。 小郡主生来体弱,入冬后总是手脚冰冷,又格外畏寒。 傅长凛隐在暗处,看着小郡主被别人捧着双手哈气,笑得明丽招人。 他终于有些真切地意识到,这轮温软清透的小月亮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纵使曾在他身后夜夜照亮,也终于有朝一日,不肯再披落方寸月光。 今年新冬的初雪已接连落了三天,整座天和城有如寒冰中封印的琥珀,通透而瑰丽。 媒人与小郡主错身而过时,还捧上了贺恭的八字笑说般配。 傅长凛望了眼深门之内丽色依旧的小郡主,眼底似乎酝酿起了浓不见底的墨意。 第22章 提亲 您与我们二公子实乃天作之合…… 天和城接连三日风雪不休,楚流萤才病过一场,被全府上下众星捧月般呵护在手掌心里。 如乔倒是请楚锡捎过两次口信,可惜玉香楼外早已暴雪封门,实在寸步难行。 小郡主日日捧着炭炉与翠袖一同烤栗子,又或抱着那只在深雪中救下的幼猫,靠在窗边看风雪如絮。 傅长凛几次三番往府中下了拜帖,尽皆被老管家接了去,转身便喂给了通红的炭火。 依楚承的吩咐,未曾惊扰那位阁中落落寡欢的小郡主。 楚流萤抱着那只已然恢复得极佳的小奶猫,侧躺在狐绒毯铺就的绵软云榻上。 清冷渺然的裙摆自榻侧一路流泻到满铺绒毯的地面上。 容色惊绝。 炭炉中清朗浅淡的草木香,暖融的热意熏得人直想犯困。 猫在她怀中奶里奶气地喵了两嗓子,讨好地去舔少女微凉的掌心。 小郡主此刻被满室的暖浪与微末竹香烘得迷糊,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它毛绒柔软的下巴。 小奶猫显然爱极了这样的揉搓,在她怀中哼哼唧唧着摊开肚皮,那双清透似琉璃的蓝眼睛正湿漉漉地望着她。 小郡主被这实在通灵性的奶猫逗得发笑。 她半阖着清泠漂亮的眼睛,指尖不轻不重地挠了挠猫咪温软的下巴。 只是才揉了两下,那只柔嫩的纤手顿住了。 楚流萤毫无预兆地忆起,从前似乎也有人以这样轻巧随性的手法揉过她下颌。 自她很小时起,傅长凛便会如这般刮着她软嫩的下巴,再微微俯下身来,用极冷冽却好听的声音哄她听话。 他漫不经心地揉着她温软的下巴时,是否也如同方才的自己一样,满心居高临下的睥睨与施舍。 小奶猫正被她揉得舒坦,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却忽然停住了。 它不满地喵呜了两声,带着满怀的谄媚蹭过去舔她的指尖,复又摊开肚皮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翠袖在一旁啧啧称奇道:“郡主,这猫儿谁也不睬,却似乎单单对您情有独钟呢。” 楚流萤随手拈来一块特制的肉粒,原本还在哼哼唧唧闹着小脾气的猫,立时凑过去蹭了蹭她白皙的颈窝。 它整颗衔住了肉粒,歪着头拿小乳牙哼哧哼哧嚼得起劲。 果然很好哄,小郡主满心讥诮地想。 同她一样。 小郡主慵懒而淡雅地打了个哈欠,歪在榻上一面漫不经心地逗着猫,一面问道:“翠袖,眼下是甚么时辰了?” 翠袖捧着她今日该喝的最后一剂药,抬头瞧了眼轩窗外垂垂欲坠的天。 她算了算日子,答道:“郡主,已是酉时了。待今日世子休沐归府,便可传晚膳了。” 依照天和城的传统,宫中当职的官员每旬一休沐,可趁此时间归家与亲人团聚。 -- 第41页 今日正是楚流光休沐归府之日。 楚流萤眸色一亮,自翠袖手中接过那盏原本迟迟不愿沾的苦药一饮而尽。 她飞快地穿戴好了衣履,随手抚顺了披落的长发:“我去正门接哥哥回来。” 翠袖一向是拦不住她的,只好抱着那件被炭火烘得暖热的斗篷追了出去。 那只骤失宠爱的小奶猫尚未来得及反应,还正兢兢业业地嚼着被投喂的肉粒。 外头果然风寒极盛。 小郡主已在炭火不绝的闺房内懒洋洋卧了三日,乍然触及外界极干净而凛冽的空气,秀气的琼鼻飞快泛出几分薄红。 她瑟缩一瞬,却竟对这样通透爽利的清寒很是受用。 阁内炭火虽暖,却总烘得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来。 小郡主搓了搓手心,翠袖便如及时雨一般,拿带着炭火余温的斗篷将人从头至尾遮了个严实。 正门之外忽然响起一片喧嚷声,有一道极扎耳的热情笑声由远及近。 女人拈着满绣海棠春睡的绢子,在老管家温和的礼遇中跨进了正门,手里捧着厚度惊人的名牒。 “王府果然是气派,这天和城里除却皇宫,恐再没哪位的府邸能比得上了。”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 楚流萤止住脚步,隐在门侧静静观望着一时不知这来者是何用意。 下一瞬,那体态丰腴的女人捧着名牒吹嘘道:“贵府映霜郡主更是才貌惊绝名动京城,说起来,唯有这贺御史家的二公子可堪相配了罢。” 小郡主闻言一怔,顿时通晓了她的来意。 她探出一点头来,忽然瞧见楚流光的车马已然稳稳停在了正门之外。 小郡主披着暖融的斗篷小碎步迎上去,自楚流光手中接过了他特意买来的糖炒板栗与各色小点心。 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口味极为挑剔,天和城中能入她眼的点心实在不多,仅有的三五家散布各处,相距甚远。 何况天和城中暴雪冰封,街巷间近乎寸步难行。 想要买全了这些品类,大约是遣了影卫飞檐走壁去的。 小郡主捧过那袋着实很有些分量的点心,贴在楚流光怀里口音温软地喊哥哥。 她这几日总也打不起精神来,时常落落寡欢地抱着那只小奶猫发呆。 楚流光心里记挂着,替这纤弱畏寒的小宝贝疙瘩暖着手,推她快些回暖阁里去。 楚流萤悄然瞥了眼一旁正天花乱坠巧舌如簧的媒人,凑到楚流光耳边道:“哥哥知道那位贺御史家的二公子是何许人么?” 楚流光眉头皱了皱,漠然瞥了眼正滔滔不绝的媒人,拥着小郡主径直往回走。 “贺御史家的二公子,名唤贺恭,此前长居青州,只听闻是个很有些才气的闲散世族子弟罢了。” 小郡主却怔了怔,贺恭这名字实在有些耳熟,只是她近日里睡得颠倒,一时竟想不出究竟是在何时见过这位贺家的公子。 御史大夫贺允乃是当朝之中可与傅家父子抗衡的存在。 王朝皇帝式微,全然分权于丞相、太傅、御史三公。 傅长凛统摄百官主宰朝政,傅鹤延退居太尉手握军权。 若要论起来,除却一心拥帝的临王府,放眼整个王朝可与傅氏一战的,大约只剩御史台一脉。 贺允为人虽刻板守旧,却是辅佐两朝君主的肱股之臣。 至少在小郡主看来,这位德高望重的贺大人是与傅家一样忠诚不二的良臣。 贺家的媒人自然不可怠慢。 小郡主拢了拢斗篷,在楚流光臂弯里躲过肆虐的风雪,才走出两步,忽然被人拦了去路。 那位口才绝佳的媒人不知何时三步并做两步追上了她,捧着人银绒软锦的衣袖热情似火地行了礼。 她一抬眼,早打好的腹稿霍然咯噔一声卡在嗓子眼里。 这位小郡主实在生得千娇百媚丽色逼人,纵然此刻只闲散束着发髻,一袭素色衣裙,却依旧于长天白雪中透出一身孤绝与明艳来。 她眼巴巴道:“映霜郡主果然不负盛名。不瞒郡主,民妇来时贺府已问了郡主的生辰,您与我们二公子实乃天作之合……” 王府正门之外,苍郁笔挺的劲松忽然毫无预兆地轰然倒下,满积的冰雪瞬间卷起滔天白浪。 那媒人浑身一哆嗦。 众人立即纷纷回过头去观望,却见那树底空无一人,竟似乎并非人为。 只是哪里有如此厚重的冰雪,足以压得垮这一株挺立百十年的松柏呢。 小郡主微蹙着烟眉。 她反应极快,近乎是在松树倒下的同一瞬回过头去,恍然间似乎瞥见一抹黑影一闪而过。 再定睛去看时,树底分明空空荡荡。 大约是错觉罢。 她疏离而矜持地朝媒人回了礼,温声道:“您过誉了。婚姻大事皆讲父母之命,父亲正在书房,您且去便是。” 那媒人便捧着名牒扭着丰腴的腰肢入了府,身后跟着声势浩大的随侍,每个手里都捧了檀香木刻的礼匣。 贺家这样的手笔,显然是奉上了十二分的诚意。 临王府虽强盛,却也需得给足了御史台面子。 毋论这一番提亲的结果如何,总归日后南亭别苑与贺恭一叙大约是躲不掉了。 小郡主剥了颗温热甜软的栗子,百无聊赖地想。 -- 第42页 总之能出府透气便是极好的,何况南亭别苑历来以风景最盛出名,想来冰雪之下必定更添瑰丽。 至于究竟与谁同游,并不要紧。 只要不是…… 小郡主推开闺房的朱门,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可惜这样的警觉已然晚了一步,男人霍然暴起锁住她身上几处大穴,不轻不重地抱着人旋身隐入了偏殿。 第23章 擅闯(入v公告) 明日雪霁,共赴南亭…… 这身纯粹又冷冽的气息她实在再熟悉不过,只是以往沉浸其中时总满是安稳如山的踏实感,而今却只觉得冰凉。 这样的怀抱并不舒适,小郡主被他掐着腰完全限制了行动,一时挣脱不掉。 偏殿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炭炉,熏得满室暖融。 楚流萤敛下眼睫,脑中飞快地算着。 傅长凛如此光明正大直闯王府,楚锡与一干影卫却丝毫没有动静,大约是被陆十拖住了脚。 王府守卫森严,她若消失,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有亲卫破门而入。 她只需拖过一盏茶的时间。 傅长凛显然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半抱着纤弱轻盈的小郡主无声阖上了殿门,才解开她身上穴道。 还未开口,一向乖软的小郡主便蹙着眉甩开了他还未来得及的手。 傅长凛错愕一刹。 楚流萤冷淡而疏离地向他施了礼,一双黑眸沉静无波:“傅相如此招摇,青天白日里擅闯我临王府,是未将皇室放在眼里么?” 这样极沉寂而寡淡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得人生疼。 傅长凛微妙地垂下眼睫,敛眉温柔而专注地替她抚顺了斗篷领口略显凌乱的狐绒:“糯糯,那日毁约确有缘故……” 小郡主却漠然拂了拂略显凌乱的衣袖,眼波流转间神色淡淡。 “糯糯乃是本郡主乳名,傅相与我临王府非亲非故,该称本郡主一声映霜郡主。” 傅长凛忽然有些晃神,这番话术,他s其实再熟悉不过。 当年傅长凛十五拜相,皇帝高坐金銮殿上,金口御赐了这门婚事。 他肃然一拜,扯着小郡主接了圣旨。 彼时小流萤常跟在他身后乖巧软糯的唤他长凛哥哥,他便一次又一次严正地告诉她:“映霜郡主该称本相一句傅相。” 原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可伤人至如斯地步。 傅长凛心脏一沉,有粗砾如沙的钝痛感蔓延上来。 他微俯下身来凝视着小郡主冰凉如水的眼眸,妄图从中找出哪怕半分的纠结与不舍。 可却只看到浑身的矜贵与冷漠。 小郡主聪慧,知礼,家世煊赫,丽色逼人,无可挑剔。 天和城向来民风开明,这位皇室里最宝贝的小郡主纵然退了丞相府的婚事,亦还有大把的皇亲贵胄前赴后继。 今日是贺氏,明日亦还有沈氏、江氏、白氏,有无穷无尽的世家子弟上赶着来。 无论这些人为权势,为功名亦或是为了这么个才貌惊绝的小美人,都轮不到他一个不相干的人置喙。 傅长凛单是想一想,便难以自抑地打心底里横生出戾气来。 他偏执到几近魔障的目光一寸一寸摩挲过小郡主清丽无双的眉眼,音色低哑道:“糯糯,我……” 他张了张口,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无法将那一番“事急从权”的论调再搬到小郡主面前。 她总是个软和脾气,乖巧且知礼。 在傅长凛的记忆里,这位看似娇纵的小郡主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出歇斯底里的一面,更是从不大发雷霆。 倘若旁人竟有这样的教养与气度,傅长凛必然以礼相待,报以一样的宽容与敬重。 可似乎轮到小郡主身上,便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甚至饱受了怠慢与轻视。 他卑劣地将最唾手可得的真心与朝堂中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一概而论,甚至将那一腔赤诚热血置于最微末轻渺的位置。 那位娇生惯养的小郡主早有所察,却在面对他居高临下的求和时,又一次孤注一掷地给了他机会。 她曾那样认真而严正地提醒他:“我不是你豢养的小宠。” 傅长凛竟时至今日才终于恍然,她不是手掌心里任人把玩的金丝雀。 何况,这段全然不对等的誓约已经被小郡主毫不留恋地斩断了。 不是藕断丝连,是碎镜难圆,两不相干。 楚流萤疏离而平静地给足了他时间,这位一向杀伐果决的傅大丞相却仿佛失了魂一般,终究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热意融融的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极为暖和熨帖。 殿外仿佛永无穷尽的疾风骤雪仍席卷着整座王城,那只小奶猫找不见她,已然嗷呜着小嗓子在到处巡视了。 小郡主侧了侧眸,露出半张明艳惊人的侧颜:“傅相既然没甚么要紧事,还请早些回罢,毕竟……” 她噙着冷淡疏离的笑:“擅闯女儿家,可不是什么君子之行。” 傅长凛只用了一瞬便收敛了心绪,诚恳道:“糯糯,我是来赔罪的。当日那垂死的白衣女并非我的故人,而是……” 他有一瞬的停顿,终归还是如实道:“而是谋反案的一条要线。” 天地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长凛在下聘当日公然毁约,天和城中多少皇亲贵胄看在眼里。 -- 第43页 当日深夜,相府铁骑护送着一位浑身是血、垂垂将死的白衣少女,浩浩荡荡入了丞相府,这事早在天和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市井皆爱八卦,纷纷猜测这位白衣少女,大约便是当年曾在傅家借住过的小姑娘。 青梅竹马与御赐娇妻,好一出大戏。 可怜小郡主倾慕傅相十二年,终归敌不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傅长凛倾身而下捧住她白皙清媚的脸:“京中谣言我已命陆十彻底清理,今后再无人敢说我们糯糯半句闲话……” “太迟了。” 小郡主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抬眸沉寂而坚定地与他对视:“纵你无为,临王府亦会肃清此事。” 她透亮的目光恍如星火灼然:“至于那女子究竟系谁,与本郡主无甚干系。” 这目光太过纯粹而坦荡,直烫得傅长凛不敢与之对视。 他浑身脱力一般撒开手,那张极尽冷冽的面容上满是温柔与恳求:“糯糯……” 窗外侍卫已然纷纷拔了剑,将这一处偏殿团团围困。 小郡主拢了拢暖融如火的斗篷,离开时最后如施舍般瞥过他一眼:“你我婚约已废,还望傅相好自为之。” 傅长凛依旧是英俊冷隽,漠然立于天光雪映之间,可曾经满眼倾慕的小郡主,却已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推开门,小奶猫沾着满爪的风雪迎上来,一把细嫩的小嗓子呜呜呀呀,像是在指控她冷落自己的罪行。 小郡主俯身将这只很有脾气的幼猫抱进怀中,在一干侍卫担忧的目光里缓缓开口道:“一只老鼠而已,且散了罢。” 仍躲在殿内的傅大丞相默默受下了这句老鼠,才踏出一步,忽听得有人风风火火地扑到了小郡主身边。 “这冰天雪地里竟还有老鼠尚能活动?” 翠袖撑开纸伞替小郡主遮去漫天飞扬的风雪,“奴婢在外头走了两步,浑身都要冻僵了。” 她呵出一口白雾,不正经地调笑道:“这样的天寒之下还能行动自如,这老鼠怕不是裹着貂皮罢。” 一语中的,傅大丞相今日倒果然披着玄黑色貂绒暗纹披风。 小郡主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翠袖此言并非反讽,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无心之言。 她一脚踏进纷扬的雪幕间,半张清媚的脸埋在狐绒柔软的斗篷间,低低笑了起来。 那小奶猫似乎感知到了她实在愉悦的心情,窝在少女尚带着炭火余温的斗篷里,舔了舔她莹润的指尖。 翠袖打从七岁便跟被入了临王府侍奉这位千娇百宠的小祖宗,彼时小郡主尚不足两岁,仍养在温和宜居的江南。 之后皇权迅速衰微,临王应召回京拥护皇帝,她便跟着三岁的小郡主一道入了帝都天和。 自傅相毁约之日起,这乖软可人的小宝贝疙瘩便鲜少再笑了,今日这样不可抑制的低笑实在难得。 翠袖跟在她身边撑起纸伞,悄悄抹去了眼角那点微凉的湿意。 傅长凛自那日之后便在没有来过,只是却仍旧日复一日地呈上拜帖与各色的问安礼。 楚流萤常瞥见陆十在王府正门外神出鬼没。 临王府接了贺家递进来的名牒,来往逐渐频繁,大约不出几日便要相约往南亭别苑相看了。 小郡主应下了贺家那二公子南亭别苑的邀约时,傅长凛已将谋反案查到了当年家道中落的杜氏身上。 当年乃是季月淞假冒杜云混入了傅氏,而真正的杜云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傅家暗桩近乎遍布整个王朝,自京师天和城一路南下,下可入地上可通天,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早已离散的杜家硬生生被掘了个底朝天,挖出了当年真正的杜云。 她已然更名改姓嫁于太仆寺卿江彦成,做了江家的当家主母。 傅长凛已布了通天暗线,只等收网。 季月淞虽醒,却是半个字也未肯交代,已与白鹰僵持了数日不下。 傅长凛紧抿着薄唇揉了揉额角,阖眼便是小郡主软糯又乖巧地笑。 他摩挲着那枚象征着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还未来的开口传召白鹰,却忽然有人无声推门而入。 陆十跪地抱拳道:“主……” 傅长凛接连几日面色阴沉,连带着对江家出手都格外冷冽狠辣。 他敛下瞳中幽深黝黑的谋算,音色极冷道:“报。” 陆十垂下头去,古井无波一般道:“临王府应下了贺家的邀约,明日雪霁,共赴南亭别苑。” “嘭——”一声,书房中那张古檀木制的厚重几案在傅长凛一掌之下碎成了粉末。 第24章 相看 糯糯,别答应他 这一掌明晃晃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厚重的古檀木书案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中瞬间化作粉末, 弥散在暴雪之下的第一缕晨曦里。 傅长凛面色沉得吓人,那枚质地惊绝的沉月璧被他死死攥进掌心。 他平日里虽薄情冷漠,却极少动过这样大的怒气。 傅长凛指尖划过右手拇指上那枚世代相传的玉扳指, 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戾气逸散出来。 零落满地的卷宗瞬间将原本窗明几净的书房堆成一片狼藉。 这一声巨响震得殿内侍从皆浑身一颤,纷纷识时务地退了出去。 止不住的暴虐欲悄然爬上心头, 傅长凛平复了呼吸, 音色低沉而幽暗地吩咐道:“即刻往贺御史府上下一封拜帖, 备车来,本相亲自走这一遭。” -- 第44页 陆十俯身一拜,还未应下, 书房正门却被轰然踹开。 傅长凛眉尖一蹙,夹杂着十二分的晦暗与幽微向来人投去深深一瞥。 却见正门之外,傅鹤延正逆着光大刀阔斧地朝殿中走来。 傅长凛微一愣神,便被傅鹤延迎面甩来的文书糊了满脸。 他接过那封密密麻麻书满了正楷的书信,起身俯首道:“父亲。” 傅鹤延自鼻腔中冷哼一声,讥诮道:“逆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亲么。” 那封实在长篇大论篇幅奇长的文书,赫然是陆十整理来的贺家近些年来明里暗里沾染过的肮脏手段。 当初下这封文书,本意便是警告贺氏别再打小郡主的主意。 却不想贺允此人转眼便讲这封骇人听闻的陈罪状递到了傅鹤延手中。 朝中皇权式微, 傅家与贺家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却并非水火不容的关系, 反倒是亦敌亦友。 贺允身为两朝元老,一心辅佐皇帝安治天下造福万民, 同傅家一样无感于皇权, 只做忠贞不二之臣。 只是贺允为人迂腐守旧,对傅长凛这副慵懒散漫目中无人的派头极为不满。 加之皇帝有意均衡两家之势以求制衡,因故傅鹤延与贺允并不十分相熟。 然傅鹤延待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御史一向是极为敬重的。 而今, 傅长凛这一纸满满当当的罪状直踩到贺允面皮子上去了。 偏偏贺氏个个皆是极偏执硬气的脾性,非但不肯让出半步,反倒拿这文书惊扰了早已退避朝堂权术之争多年的傅老太尉。 傅鹤延一时气极,打袖子里取出阴刻着傅氏正法四字的戒尺:“我问你,倘若贺御史不肯就此止住,你便要向贺家出手么?” 那柄乌木材质的戒尺通体漆黑,只用阴蚀烫金的工艺深深烙着“精贯白日、竭诚尽节”八字。 傅长凛年少时因着凉薄桀骜手段狠戾,没少挨过傅鹤延的戒尺。 这乌木打人极疼,戒尺落在手掌心里便如皮开肉绽了一般灼痛不止,打完之后手掌常接连几日握不住碗筷,但却不见半分血光。 后来挨得多了便逐渐积累出经验,常以左手受训,如此还可留着右手抄书。 傅长凛瞧着这位年事已高的老父亲实在气极,遂老实交代道:“是。” 力道狠辣的一戒尺瞬间抽在他左手掌心,近乎是同时便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不杀贤士,不害忠良,”傅鹤延紧攥着戒尺直指他眉间,“教给你的礼义谦恭,全喂到狗肚子里了么?” 傅长凛跪在他面前坦然自若:“不需动用一兵一卒,亦有万全之策,可兵不血刃迫使贺家收回名牒与誓书。” “荒谬!你当真是要反了天了。”傅鹤延怒不可遏道。 他高高举起手中很有些分量的乌木戒尺,却不知缘何终归没有落下第二记。 这个孩子自幼便智谋惊绝,又是个偏执且极有主见的秉性。 皇帝将他选作太子未来最可依傍的近臣,与王室一样学最高深的兵家策论与帝王之术。 为的便是在自己百年之后,为太子留一个可安立于乱世洪流中而不倒的定海神针。 傅长凛与太子同岁,在他官拜丞相的同一年,太子却罹患恶疾不治身亡。 这么一位专为太子日后登基铺路的近臣,于是便成了王朝里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存在。 傅鹤延已退避多年,如今只牢牢把控着朝中军事命脉,以强权为震慑,攘外安内。 至于朝中诸多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只要不触及皇权底线,他一概再不过问。 “贺御史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傅鹤延长叹一声,“何况小郡主早退了与傅家的婚约,今后招亲择婿,你又有甚么立场去拦。” 傅长凛直挺挺地跪着,那只受戒尺的左手都未有分毫动摇:“陛下既能指一次婚,自然还可以指第二次……” “啪——” 第二记力道更为狠厉的戒尺抽在他掌心。 傅鹤延一时盛怒至极:“逆子,你既已毁约,何苦还要再毁了人家的好姻缘。” 他亦是亲眼看着小郡主长大成人的。 这些年那位临王府乃至整个皇室捧着含着的小祖宗,跟在傅长凛身后吃了多少苦头,皇室之中怕早有人心存芥蒂。 何况傅长凛下聘当日毁约,单是临王爷这一关怕就能脱下他一层皮来。 “纵然你有心挽回,只怕临王府也不肯啊。” 傅长凛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执拗道:“不是好姻缘。” 傅鹤延看他如此执迷,心下百味杂陈。 他自然是同夫人林晚涧一样,打心底里喜欢临王府那位乖巧知礼的漂亮小郡主。 本以为两个孩子相伴多年,家里这逆子总有开窍的一天。 却不想这逆子非但好不知错,甚至闹到了小郡主拿出尚方宝剑也要退婚的境地。 傅鹤延攥着戒尺,怒极反笑道:“贺家那二公子不算好姻缘,你便算是好姻缘了么?” 他凉凉地补充道:“就依楚承的性子,怕是宁可招一赘婿上门,也不肯他家里那位掌上明珠,再与你有半分纠葛。” 这话实在扎得人浑身都疼。 却也字字在理。 傅鹤延接着道:“届时你意欲如何?再拿你手里的滔天权势,逼皇帝赐一道旨?” -- 第45页 傅长凛无甚所谓道:“若旁人都可,孩儿亦可以做临王府的赘婿。” 陆十早在傅鹤延踹门而入时便退了出去,在暗处乍然听得这句赘婿,霎时间为傅大丞相捏了把冷汗。 倘若傅鹤延是贺允那样性格的老臣,怕是早被气得吐血三升。 傅鹤延却并不气恼,反而抚掌笑道:“好啊,倘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打动楚承,我亲自把你送去临王府做上门女婿。” 傅相入赘,实在是陆十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傅大丞相这样手眼通天智谋无双的人物若是入了临王府的后院,只怕要囫囵吞了临王府的势力罢。 纵然不论傅长凛与临王府千丝万缕的瓜葛,楚承也决计不会招揽这么一匹深不可测的孤狼入府。 傅鹤延对此自然心知肚明。 他近半月皆在城郭练兵场监督将士训兵,今日才来得及赶回,如今积压了许久的账亦是时候清算了。 傅鹤延自衣袖里取出了那副骨鞭,漠然吩咐道:“照例,到祠堂去跪。” 这是要上家法的意思。 傅家祠堂里香火不绝,摇摇红烛映照着错落有序的灵位,在碑牌间投下一片斑驳摇曳的光影。 傅长凛跪在宗亲灵位面前,面不改色地受下了一鞭。 傅鹤延高高扬起骨鞭,口中述道:“与临王府的婚事乃陛下金口御赐,你下聘当日毁约,是为不敬。” 破风声呼啸而来,又一鞭狠狠抽在背上,玄色长袍上瞬间泅出一道深色的湿痕,约摸是见了血光。 傅鹤延下手毫不留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你却弃未婚妻于不顾,是为不诚不孝。” 第三记鞭子落下时,林晚涧终于闻讯赶来,在祠堂门外赫然瞧见这一骨鞭响亮地抽在傅长凛背上。 傅长凛咬牙忍着,硬是没哼出半句痛来。 林晚涧听得傅鹤延念道:“毁人姻缘,是为不义之一。” “逼迫良臣,是为不义之二。” “手握权柄却不思为民,是为不义之三。” 一记狠过一记的骨鞭交错抽在他劲瘦笔挺的后背。 傅长凛咬着牙受下这不遗余力的十鞭。 傅鹤延扬手还要再打时,忽然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凭空拦住。 林晚涧瞧见他早已晕开大片血迹的后背,喉中微哽道:“长凛已长了教训,权且放过他这一回罢。” 傅鹤延对上夫人那双含着闪闪泪光的双目,终究没能再下得去手。 他命人收了骨鞭,自鼻孔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自去反省”,便拥着林晚涧出了祠堂。 傅长凛微颤着吁一口气,一语不发地自祠堂冷硬的地面上站起身。 背后早已焦急候着的白鹰忙冲上去搀扶,却被傅长凛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他就这么一袭玄色长袍,身量修长容色冷隽地一步一步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傅鹤延一向极为严苛,为了扶正这么个天资卓绝的孩子,近乎隔几日便要上一顿家法。 傅氏家教森严,家族更是世代忠良。 傅长凛幼时便凭借煊赫的家族被选为太子近臣全力培养,因故更不能有半点蓬勃野心。 少年傅长凛便时常因着桀骜孤绝又手段冷厉,吃过不少顿家法。 只是那时总有个乖软漂亮的小跟屁虫,在他身后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这终究是傅家家事,且总因傅长凛孤孑傲慢不服管教而起,小流萤不敢去拦,亦没有立场去拦。 于是这么小小一个打江南来的漂亮团子,抱着楚锡快马加鞭从王府取来的御用金创药,眼巴巴守在傅家祠堂外。 那鞭子每抽一下,都似落在她身上一般。 小流萤蹙着烟眉,小口抽着冷气,一双极为漂亮的圆眼睛扑簌扑簌地掉着泪珠子。 傅鹤延在挥鞭的间隙偶尔会瞥见身后楚楚可怜地无声落泪的小郡主。 实在圆软漂亮,又乖巧知礼,难怪夫人林晚涧总偏疼她。 傅鹤延一收鞭,那小团子便抱着满怀的金创药冲进来,口音软糯而黏乎地问她的长凛哥哥痛不痛。 少年傅长凛冷着脸说不要紧,小流萤不敢去扶他,总是兜着满眼的泪花把药捧上来。 俩人一个浑身是血,一个梨花带雨,狼狈可怜地凑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活像是一对饱受折磨的苦命鸳鸯。 而他便是那棒打鸳鸯的恶棍。 傅鹤延无奈地叹了口气,与一旁苦守着的林晚涧对望一眼,在她眼里看到了浅淡的笑意。 彼时那个走路都要栽跟头的小软团子,才堪堪比傅长凛的床榻高出一小截。 白鹰为傅长凛敷着伤药,她便努力踮着脚扒在榻边,满眼泪花地为他吹着伤口。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傅长凛偶尔心软,会不轻不重地揉一揉她凌乱的发顶,低声安慰几句。 小流萤便凑到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道:“长凛哥哥,你也要让着点太子哥哥,别总惹傅伯伯生气啦。” 彼时傅长凛不知为何总很不待见这位未来储君,练武时比划起来更是毫不留情。 太子时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傅长凛回了相府,便一样躲不过傅鹤延的一通教训。 帝后反倒十分开明,全未怪罪。 毕竟这混球太子时常欺负那位自江南初来乍到,连官话都讲不清楚的小郡主。 -- 第46页 小流萤性格乖软,年幼时实在傻乎乎一个,分不清旁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太子时常在她最爱的点心里藏虫子,又或捉弄夫子后栽赃在小郡主身上。 最过火的一次,大约是曾把这小宝贝疙瘩每日都需煎来服用的药材换做了某种枯草。 小郡主每日严正地告诉嬷嬷,这药味道似乎不对,皆被当做是逃避喝药的借口。 直到第七日小郡主伤寒发作,卧床高烧不退时,才查出那味不知何时竟被掉了包的药材。 彼时傅长凛默默立于小流萤病榻旁守了许久,翌日与太子比武时再没有留半分情面。 皇帝对此亦只叹了口气,表示默许。 只是皇帝默许了却不意味着傅鹤延同样默许。 傅长凛休沐回府当日,便受了好一通家法伺候。 事隔多年,那点痛早被随着飞逝的光阴被全然淡忘,而小郡主那双楚楚含泪的眼睛却好似烙在了他心底。 傅长凛疼得发了一身的冷汗。 白鹰熟练地给这位傅大丞相上了药,照例行了礼将欲退出时,却被傅长凛叫住。 他面色泛白,却依旧沉着冷静道:“将明日的公务排开,备车。” 白鹰恭敬地应下,推门退了出去。 傅长凛略动了动肩胛,后背有灼热的疼痛感直钻心口。 他低垂着冷隽深邃的眉目,神色不明地握了握拳。 天和城这场暴雪足足持续了半月,翌日终于如钦天监所推测的那样,有了片刻的晴霁。 楚流萤体质孱弱生来畏寒,靠着炭火勉强支撑过暴雪,同时亦收到了沈敛的来信。 她吩咐如乔将当年季月淞冒充杜云潜入傅家之事全盘告知沈敛,要他顺着线索往下去查,如今终于有了回音。 “当年真正的杜云,乃今太仆寺卿江彦成的正妻,刘芳意。” 如乔闻说了当日傅长凛毁约之后,便全然切断了与相府的联系。 而今,单凭王府势力与朝堂权谋之外的人脉网,未必足以抗衡这场遮天蔽日的阴谋。 小郡主的外祖父白衡远虽贵为国公,却已退隐多年不问朝中政事。 他既已从这泥潭中全然脱身,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惊动这位老人家。 临王府影卫并不逊于丞相府,只是调查这么一个太仆寺卿,王府尚有一战之力。 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翠袖隔着朱门催促道:“郡主,该出发了。” 今日是临王府与贺家约定的南亭别苑相会之日,翠袖早已吩咐人备好了车马候在殿外。 小郡主今日换了身极清丽淡雅的鹅黄色软银春桃棉广袖长裙,披着胜雪白的狐绒斗篷。 她生就极白,又是千娇百媚明艳惊绝的长相。 这极浅淡而柔软的鹅黄色更衬得人眉眼如画。 风雪已霁,整座天和城已然入了天寒最盛之时。 每年化雪时总是最冷,往常这时候小郡主怕早已跟在傅长凛身后,捧着热气蒸腾的茶小口酌饮。 今年冬季初雪来得迟,却似乎格外冷些。 楚流光牵着这位娇气万分的小郡主上了车驾,一路碾过厚积的冰雪直往南去。 南亭别苑乃是天和城中极为出名的世家子女相看之地。 凡提亲后交换了名牒的世家之间,大多会相约于此,相看若成,便可问明对方的生辰,在各自祖庙占卜吉凶。 八字若合,便可商议着下聘与约定婚期了。 只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便时常由长辈陪同,在南亭别苑一聚。 小郡主对这个贺家二公子丝毫没甚么兴致,只是御史台的面子临王府不得不给。 南亭别苑见一面罢了,走过这一遭便可辞了这门婚事。 临王府的车驾行至半路,背后十丈之内却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 楚流光眉尖一拧,吩咐影卫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来人似乎只是顺路,没甚么用意,是以楚流光并没有立即处理。 南亭别苑盛景名扬四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依山傍海,繁花万千。 南亭别苑背靠万丈瀑布,重峦叠嶂山势奇崛。 院中灵胧河明澈如镜,一眼望得见河底圆润如玉的鹅卵石。 如今盛冬时节,后山飞流直下的万丈瀑布已然化作了冰瀑,白如人间天上浩渺倾泻的滚滚云河。 蔚为壮观。 小郡主身披斗篷,浓丽如墨的云鬓挽作精致华美的朝云近香髻,落落出尘,矜贵淡雅。 楚流光半抱着人下了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厚重的雪地,行至振翼欲飞之鸟的亭台之上。 小郡主被他连提带抱地提溜出了雪地,靠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已是个大人了,自己也走得过来的。” 楚流光将她肩上斗篷拢紧,调侃道:“是,糯糯长高了长大了,雪地里受了寒,愿意乖乖吃药么?” 小郡主捧着炭炉默默缩了回去。 她体质孱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连风寒时煎的药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样的苦味实在一口便可要了这娇气小郡主半条命去。 楚流萤跟在楚流光身后默默踩过积雪,鹅卵石小径上虽扫了雪,却覆着一层薄冰。 她提着裙摆,凌波踏步般雅致而轻盈。 贺家那位二公子早已在水榭间等候多时了。 -- 第47页 贺恭朝这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略一拱手,音色清朗道:“映霜郡主,草民贺恭这厢有礼了。” 楚流萤闻言却微微一怔,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温然含笑的眼睛。 她霍然记起来,七夕灯会当晚,那名拦下她搭讪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似乎正叫贺恭。 “有婚约却也未必是良人。” 想不到他这个局外人,却居然一语成谶。 楚流萤拢了拢斗篷,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略微颔首以作回礼:“贺二公子。” “郡主不必客气,”贺恭温润清然地笑,“倘若能蒙郡主不弃,唤在下的表字谦若即可。” 话音才落,身后冰雪拥覆的雪松忽然重重一颤,有无尽的冰碴抖落下来。 楚流萤侧眸怪异地朝不远处瞥过一眼,一无所察。 贺恭忽然没来由地后背一阵发凉。 不可言说的毛骨悚然之感从后腰直爬到脖颈,仿佛被暗处某种强大而暴戾的猎食者盯上了一般。 贺恭暗笑自己多心,略一倾身凑到小郡主身旁,温和有礼道:“灵胧河中新近多了几尾无人知其品类的鱼,小郡主可有兴致一观?”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窥伺感愈加明显。 贺恭缩了缩脖子,目光温和地定定与小郡主对望,静候她的答复。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楚流光忽然不动声色地挡在楚流萤面前。 他明面上替小郡主理着略显凌乱的狐绒斗篷,实则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右前方,有人。” 小郡主微微一愣,随即双手负后隐秘地做了一个手势。 楚锡却没有如约现身。 对方已然在暗中先发制人。 只是楚锡的武功虽算不算顶尖,却极为擅长藏匿。京中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竟能发现楚锡的行踪。 此人要么是民间不留名迹高手,要么便只有丞相府陆十。 小郡主倒是无甚所谓,只朝贺恭轻轻浅浅一笑道:“灵胧河四时明净,自然多有嘉鱼。可惜眼下天寒正盛,否则或许还可在河畔垂钓。” 贺恭见她极为自得地接了话,心知这小郡主大约已然从傅相悔婚一事中走了出来。 他颇为愉悦地附和了两句,走在最前头引着这位小郡主不疾不徐地往灵胧河方向走。 楚流萤不远不近地跟在贺恭身后,始终与他保持着亲和却不亲昵的距离。 傅长凛隐在暗处被重重冰雪围困,无声窥伺着他温软漂亮的小月亮。 这位名动京城的漂亮小郡主似乎长开了些,有如枝上清媚沉眠的海棠,渐渐褪去青涩与稚气,流泻出几分浑然天成的明艳风骨来。 她步履端庄,带着点并不张扬的高贵疏离之感,举手投足皆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只是这样的小月亮身边,却围着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 傅长凛眉眼低垂,敛下心底翻涌的阴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灵胧河表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却依旧明澈可见河底尾鳍摇曳的鱼。 河堤碎石遍布,又覆着冰雪,坎坷难行。 贺恭一路虚扶着小郡主越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踏上了如浮萍探出河面的石柱。 这桥并不连贯,只百来根石柱整齐伫立,弯弯曲曲如经幡一般排列在河中。 石柱截面上皆细致的雕刻了并蒂莲花的纹样,圣洁璀璨。 小郡主踏上其中石柱连成的桥,俯身仔细去瞧河堤灵动漂亮的鱼类,倒真发现了两尾平日里甚少见到的鱼。 她一时觉得新奇,便矮下身去轻叩了叩冰面。 那鱼极为警惕,霎时间尾鳍一甩游出去好远。 贺恭无声守在她身后,带着极愉悦的心绪侃侃而谈:“这是凤尾鱼,青州常有,大约是顺着河道误入了天和城中。” 小郡主抬起盈盈的眉眼望向他,例行恭维道:“贺公子好见识。” 暗处傅长凛已神色阴郁地握紧了拳,侧眸瞥过一眼已然全部守在暗处的傅家影卫。 只待时机成熟,他一声令下便可依计划制造混乱。 刀剑无眼,足够吓退贺家那个草包。 这法子实在幼稚可笑,却竟是而今情势下破局的最优之解。 御史台一脉根深蒂固,行事虽不够坦荡,对朝廷却是忠心不二。 傅家绝不杀忠良,傅长凛自然不会轻易对御史台出手。 这贺御史家的二公子杀不得打不得,唯有逼他自行退却。 不管这贺恭届时退与不退,待他掳走了小郡主,自有一万种方法搅黄了这门亲事。 傅长凛远远瞥一眼那如花孔雀一般招摇显摆的贺家二公子,浑身的怒意要直烧到头发丝去了。 偏偏贺恭毫无知觉,甚至朝小郡主递来一只手,关怀道:“长桥尽头便是玄天瀑布,郡主可愿赏脸一道去瞧瞧?” 傅长凛:…… 傅长凛炸了。 小郡主身后一路来一语未发的楚流光瞧着这头明晃晃要拱他家水灵小白菜的猪,同样额角一跳。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耳畔霍然响起无数到直扑面门的破风声。 楚家兄妹二人霎时间脸色一变。 小郡主骤然揪住贺恭的衣领翻身一跃,带他躲开迎面射来的暗箭。 近乎是同时,楚流光飞快拔剑格挡住如疾风骤雨般飞射而来的无数暗器。 -- 第48页 楚流萤护住贺恭狼狈地摔在河面厚冰之上。 傅长凛骤然捏碎了手中枯朽的树干。 他尚未发号施令,傅家的亲卫岂敢擅自行动,甚至是下如此杀手。 傅长凛才运功起势,侧眸却发觉陆十与傅家一干影卫尚还老老实实隐匿在原位。 不是他的人。 此地不知何时竟还埋伏着另一股势力,似乎是为小郡主而来。 不过一息之间,第二轮箭雨已破空而至,小郡主为保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贺家二少爷,尚倒在河心冰面之上。 傅长凛呼吸一窒,骤然跃起挥剑挡开纷然如雨的利箭,一手揽过小郡主纤细的腰肢将人救下。 他在扣住小郡主时思量一瞬,还是大发善心一脚将贺恭踹出足有十丈远,三人一道躲开了冷冽的箭光。 小郡主一张清丽明艳脸上血色尽失,靠在男人怀中长吁一口气,呼吸凌乱。 对面似乎一眼认出了这位傅大丞相,立时四下逃窜作鸟兽散。 傅长凛将人紧紧按在怀中顺了顺后背,面色冷到仿佛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音色极尽深沉地下了死令:“陆十,杀。” 傅家影卫骤然间自四面八方拔剑暴起,整个局势瞬间扭转。 楚流光救下被傅大丞相一脚踹出十丈远的贺家二公子,搀着他勉强躲到一处安全地带。 傅家不知何时竟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近乎是将那股不知名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以傅长凛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无人胆敢靠近。 小郡主挣开他铁一样的禁锢,下意识做了判断:“傅相,留个活口。” 这一声傅相刺耳至极。 傅长凛面色极寒,厉声吩咐道:“留活口。” 可惜与上次围剿听松苑一样,所有杀手齿间藏着见血封喉的毒,百十人中活口无一。 贺恭慌张狼狈地跑过来,将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扶着她单薄的肩角问道:“郡主,可有大碍?” 傅长凛额角一跳,那股子近乎要杀人的躁郁感又弥漫上来。 贺恭被他阴沉的目光扫得头皮发麻。 傅长凛那一脚显然是下了死力,万幸这位丞相爷大发慈悲踹的是他的臀腚,倘若换做了肚子,兴许会将他五脏六腑都踹出来。 贺恭向傅长凛拱手作了一揖,诚恳道:“在下疏于武艺,还未感谢傅相救命之恩。” 为人恭谨谦和,倒也对得起他的名字。 傅长凛略一颔首,淡漠疏离地回:“贺公子多礼了。” 贺恭早在七夕灯会上,便与这二位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小郡主与傅丞相婚约尚存,似乎情意正笃。 他与小郡主开解了两句,便被傅长凛以柳氏灭门案相要挟。 贺恭无奈,纵然他实在喜欢这位聪慧知礼的小郡主,奈何柳氏灭门案实打实是拿捏死了贺家的软肋,他不得不退让。 而今小郡主主动退了婚事,傅相虽依旧死缠烂打,却终究拦不住她的决心。 小郡主既已与过去做了了断,便从此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他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世地位那一点配不得小郡主。 这一番邀约已被彻底搅黄,贺恭哪里肯甘心。 他朝小郡主温润一拜,诚恳道:“能与小郡主一聚实属不易,可惜天不遂人愿,若能承蒙郡主不弃,不若你我改日再约?” 楚流萤水眸微敛权衡过两息,心下已有定论。 她朝贺恭盈盈一拜,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傅长凛一把锁住腰肢,御起轻功简单粗暴地将人掳了去。 这简直是明抢。 楚流光一时怔神,竟未来得及拦下他。 小郡主原本要推拒的话被扼杀在喉间。 傅长凛这一身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个天和城,能与之一战者尚且不多。 他在玄天瀑布前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才卸了内力,小郡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来一记手刀。 傅长凛反应极快,瞬间错身躲过她袭来的一掌。 小郡主这身武功乃是傅长凛亲授,与他的路数一般无二。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已过了数十个回合。 傅长凛心有顾忌不敢伤了这娇气爱哭的小宝贝疙瘩,而这宝贝疙瘩本人动起手来却全然不遗余力。 傅长凛被她狠戾的攻势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一掌重重落在心口,震得五脏六腑都荡起微澜。 楚流萤愠怒而凌厉地抬眼望向他:“傅相可知,劫掠皇室该当何罪?” 少女眼底冷冽如冰的怒意教他浑身发冷。 像是漫漫冬夜里沉寂孤孑的月光,不夹杂分毫的赤诚与热意。 傅长凛咽下喉中渐渐弥漫上来的血腥味,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强大的外表,俯身微凑过来似诱哄一般道:“糯糯,别答应他。” 小郡主淡然拢了拢肩上已渐渐凉却的斗篷,神色矜贵而薄情地后退了一步。 她音色清冷似冬夜里最轻薄如水的月光:“本郡主的事,尚轮不到傅相来置喙。” 曾经温软清透的月亮终归于天上广寒,那副薄情而冷漠的神情,似乎恍然与曾经的他渐渐重合。 小郡主含着盈盈的热泪,恳求他不要赴南亭别苑与季家相邀时,他似乎也曾残忍而薄情地笑道:“郡主不肯说,便少来管我的事。” -- 第49页 一样的南亭别苑,只是如今小郡主与他调换了处境。 原来被无情背弃的感觉是如此钻心蚀骨的疼,她的眼泪那样灼热而凄惨,似乎含着无穷无尽难以言说的哀戚。 倘若那时的傅丞相肯回过头来瞧上一眼,会否因那双如幼兽般凄离无助的眼睛而有片刻的触动。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傅长凛走得干脆而冷漠,小郡主却始终蹙着眉,忧心他肩上因风发作的暗伤。 傅长凛此刻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后背新添的鞭伤因方才的打斗而撕裂。 小郡主却转身走得决绝,不愿多看一眼。 那身鹅黄色衣裙似乎透着融融暖意,却再也难以照不进他心底。 第25章 冬炭 小郡主赏的,不跌面 这场南亭别苑之宴最终不欢而散。 楚流光吩咐侍卫将贺恭好生送回了贺府, 驾车接了小郡主回来。 临王府的车驾里时刻燃着炭炉,不知比外头暖和上多少倍。 楚流萤抱着手臂凑在炭炉旁,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才终于渐渐恢复了些知觉。 天际浓云低垂, 天色中隐隐透着暗沉而渺远的红色。 这场暴雪似乎完全没有结束的预兆。 小郡主抱着车中蓬软暖和的衾被,这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深深地陷进软靠里。 她小口酌着热茶, 浓黑的水眸被氤氲的雾气浅浅掩过:“哥哥, 今日这批人究竟什么来历, 又为谁而来,你可有头绪?” 楚流光眉眼一垂,淡然摇了摇头:“照常理推算, 应是直冲我们而来。只是今日那批人行径古怪,到更像是为杀贺家二公子而来。” “贺恭一介闲人,在朝中连个一官半职都无……” 楚流萤自衾被间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圆眼,恍然间似乎与儿时别无二致:“倘若是冲我们而来倒尚且说得过去,若是冲贺恭而来,动机何在呢?” 楚流光喂给她一块点心,叹道:“此事如今全无线索,只恐无从查起啊。” 今日这批人从护甲到弓箭,皆无任何标记可供辨别, 似乎并非江湖之上的杀手集团,而像是谁人专门训练的府军。 贺恭这样闲云野鹤式的人物, 与朝中权势利益全无牵扯。 倘若这批人竟是为他而来,大约只会是私人仇怨。 小郡主虽与这贺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却实在说不上了解。 他究竟与甚么人曾有过甚么恩仇, 小郡主一概不知,亦没甚么兴趣知道。 回府时已是薄暮冥冥,今夜隐约还有暴雪, 街道上喧嚷热闹的商贩皆仔细收了铺子,同时备足了炭火,静待下一场风雪降临。 翠袖殷勤地迎上来扶小郡主下了马车,室内早已烘足了炭火,又烧了热水为她沐浴。 楚流光下了车马便被楚承召了去,大约是回禀今日的情况去了。 闺阁偏殿的沐池中早备下了热气蒸腾的水。 小郡主在一干媵人的服侍下散开长发,阖眸靠在池壁上。 她眉色极浓,如鸦羽般覆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更衬出几分出尘绝世动魄惊心的美感。 翠袖跪在池边温柔为她擦洗着指节。 今日殿内似乎换了更为明澈清爽的香料,较之以往的木香舒适许多。 楚流萤闲散而慵懒地半抬起眼睫,音色软糯道:“翠袖,今日换的是甚么香?” 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熟悉感。 翠袖动作一顿,疑惑道:“郡主,今日没有焚香啊。” 楚流萤倏然一顿,侧眸时瞥见窗外楚锡硬朗坚毅的背影。 楚锡尚守在殿外,这清浅幽浮的冷香断然不会是贼人吹进来的迷香。 小郡主微微侧过头来,万千青丝似泼墨般倾斜而下:“今日烧的是甚么炭?” 翠袖登时被这一语点醒,俯下身来轻快道:“险些忘了,今天白日里宫里专掌内务的元福公公来过了,送了许多新炭和时兴的料子。” “说来也奇,这炭烟灰极少,燃着时并不气闷,反倒透着股清新的竹木香,竟比往日里用的那些御品还要强上一些,大约是宫里捯饬出来的新玩意。” 小郡主却眸色深深,敛神仔细嗅了嗅这股子清凛爽朗的冷香,歪头问道:“今日元福公公送来时,你可有留意究竟是新炭还是旧炭?” 翠袖一怔,迟疑道:“这奴婢倒并未留心,元福公公只说,是今冬的新炭,可送来时却似乎仍有星点未扫净的微尘。” “这便是了,”楚流萤泠然一笑,“若我猜得不错,这炭只送来了九秤。” 翠袖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不错,不多不少,正是九秤。郡主您……” “这哪里是宫里的御品,分明是近三年南蛮的贡品。” 这炭原料只生于南蛮境内,且极难存活,每年才可炼得三秤的炭,尽皆被拿来孝敬给了傅大丞相。 傅长凛一向不甚在意这些,内务府送来了便一概丢在库房里。 那日小郡主负伤,留在丞相府将养时,殿中燃的便是这炭。 彼时她觉着新奇,便多问了一句。 至于九秤更是简单,南蛮自三年前才开始向我朝进贡,如今放眼整个王朝,存量也不过九秤而已。 元福公公这一番说辞,大约亦是受了傅长凛的吩咐。 楚流萤漫不经心地撩着水波,微抬起下巴轻蔑而桀骜道:“备礼,本郡主要重赏丞相府。” -- 第50页 这一个“赏”字着实孤绝狂妄。 翠袖一时咂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因何有赏?” 小郡主阖着眸矜贵而淡漠地解释道:“傅相进献的冬炭很得本郡主心意,自然该赏。” 翠袖恭敬地行了礼,应道:“是。” 似乎自傅丞相退婚后,原本乖软可欺的小郡主便已渐渐收起了柔软的内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层孤孑淡漠刀枪不入的铠甲。 倒不愧为傅丞相手把手教出来的小徒弟,将他的薄情与狠戾学了个十成。 大约是曾看着小郡主长大的缘故,翠袖对这样的转变隐隐觉得欣慰。 总归这小祖宗背后还有整个皇室撑腰,纵使傅丞相因此生怒,大约也奈何不了临王府。 翠袖替她更了衣,又守着人睡下,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知会老管家备礼。 不知明日一早,这位权势滔天的傅丞相见到如此赏赐,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傅长凛自那日擅闯临王府惹了小郡主愈加厌弃,便再不敢轻举妄动。 临王楚承对他严防死守,纵使傅丞相有通天的本事,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家那没甚么出息的二公子隔三差五往临王府跑。 那日一早临王府的管家罕见地叩开了丞相府的大门。 门童小跑着风风火火地知会了傅丞相,却不想,老管家这次来为的不是和解,而是……郡主有赏? 傅长凛一贯是桀骜强大高高在上的姿态,乍然听了这四字,一时竟有些恍惚。 两朝之间,皇帝尚没有胆子以这样的姿态与丞相府论赏赐二字。 他的小月亮心细如发,冰雪聪明,发觉那炭的来历是迟早的事。 她体质孱弱极为畏寒,冬日里寻常炭火总熏得人胸闷气短,她在相府养伤那几日,似乎格外钟意这样冷香浅淡的炭。 只是彼时他待小郡主虽上心,却并不处处周到。 傅长凛那日擅闯临王府去见小郡主困倦的模样,回府后便吩咐白鹰将那炭送去内务府,充在供给临王府的冬炭里。 为免惹人疑心,他额外吩咐了元福待到放领之日再送,却不想还是被小郡主当场察觉。 小郡主的恩赏不薄,瓷器珠宝应有尽有。 老主簿铁青着脸,无奈依傅长凛的吩咐收下了礼单。 才要将这堆华而不实的物什一并收了堆进库房里,却忽听得傅大丞相吩咐道:“不必收着,放进本相书房便是。” 老主簿难以置信地瞥过他一眼,迟疑道:“这……” 瓷器瓶底尽皆烙着临王府的名章,书房又是平日里接见心腹之地。 纵是陆十那样波澜不惊的性子,瞧见这样的架势怕也要暗自咂舌罢。 傅长凛背着手,眼角眉梢皆含着淡然:“照做便是。” 父亲手揽大权四十载,不也常被母亲揪着耳朵赶出房去。 小郡主赏的,不算跌面。 他的小月亮过得舒坦便好。 小郡主因着暴雪出不得门,如乔便干脆抱着琴搬来了临王府,日日陪她解闷。 贺恭有心逗这整日里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开心,便时常讲些民间的奇闻异事。 小郡主自幼受皇室教养,学的尽是兵法策论纵横之道,帝王之术。 市井之间聊以娱乐的玩意儿近乎一概没有碰过,乍听时颇觉得新奇。 只是贺恭目的性实在太强,小郡主全然无心与贺家联姻之事。 在他第三次下了拜帖时,被楚流萤诚恳而坦荡地回绝了。 那封拜帖被老管家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贺恭却似乎早已有所预料。 他孤身立于临王府门外守望了片刻,含笑将那摞他自各处收集来的民间志奇志异话本交到老管家手中,请他带给小郡主。 她自幼受的是皇室正统教养,三岁起跟在傅长凛身边,耳濡目染的亦是朝中尔虞我诈,和他杀伐果决的手段。 傅长凛曾教给她许多东西,却从未花过心思逗小郡主开心。 莫说话本,连京都里风靡一时的斗蛐蛐都未见过。 如乔在一旁瞧着手捧话本双眼发亮的小郡主,心底五味杂陈。 她拈了块精致秀气的点心喂给这打小竟没看过话本的小可怜,温柔道:“躺着看仔细眼睛疼,我来念给郡主?” 小郡主便抱着那只长大了许多的奶猫,乖巧地将话本递到她手中。 这样的神仙日子自然未能持续太久,月底便是白老国公白衡远的七十五岁寿辰。 临王楚承带着妻儿到白国公府赴宴时,正巧在府门外撞见了同样来为白老国公祝寿的御史大夫贺允。 贺允身后,正跟着他的两个嫡子,贺洵与贺恭。 楚承待这个游手好闲的贺家二公子虽没甚么好感,却亦说不上厌恶。 他颔首受了贺恭的礼,冷眼看着他含笑迎上了他的小女儿。 贺恭微微俯下身,蔓延清浅温和的笑意,仿佛那日被小郡主拒之门外的不是自己一样:“郡主,那日送去的话本可看完了?” 他凑得并不很近,只是从背后某个角度看来像极了极为亲密的一双璧人。 傅长凛一袭玄色锦衣华服,携礼来时正撞见这极刺眼的一幕,以及贺恭亲昵温柔的问候。 第26章 表兄 凭十二年的冷厉与轻慢么 小郡主一时不习惯这样亲密的距离, 矜持而冷淡地向后退了两步。 -- 第51页 她扬起清隽的笑意,礼数周全地答道:“还未看完,民间志异果真有趣, 贺公子有心了。” 傅长凛脚步一顿,浑身躁郁的怒气忽然熄了火。 小郡主也常如这般费尽心思哄他开心。 傅长凛十五岁初为丞相, 朝中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又正逢傅鹤延退官放权, 正是腹背受敌之时。 他少年功成,官拜丞相时,不过初初崭露头角。 皇帝虽有心栽培, 奈何手无实权,只得放任这淡漠寡言的少年孤身一人陷在朝野间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要成就一个可在这乱世中一力执掌风云的定海神针谈何容易。 傅鹤延着实心狠,干脆了当地放了权,冷眼看着自己的独子,在群狼环伺中硬是凭着一身的狠戾与傲骨杀出了一条血路。 攘外安内,问鼎权巅。 这位一生无功无过的皇帝虽无治世之才,却倒是深明大义。 傅家三代为相,权势根深蒂固一手遮天,倘若当真有称帝之野心, 四十年前便可反了先帝自立为王。 何况傅鹤延一生赤诚恭谨,为这个王朝耗尽了毕生的心血, 忠心可鉴。 只是皇帝自觉年迈,太子却是个难成大器的庸才。 倘若他百年之后, 无人制衡朝堂各方权势, 只怕楚氏江山未必能够得以保全。 他要在崩逝前,为太子谋一条生路。 彼时小小年纪便已然展露出惊艳锋芒的太子伴读,傅氏的独子, 自然便成了最佳的人选。 傅长凛果然不负众望,在无穷无尽阴暗污秽的权争中练就了一身的智谋与铁血。 虽孤绝桀骜,却亦如皇帝所愿,成了名副其实的定海神针。 可惜少年傅丞相将将收揽重权安定朝纲,在这乱世洪流中稳住了脚跟,太子便因先天里带来的顽疾病逝了。 傅长凛自此彻底孤立无援,深陷朝堂永无止境的血光与阴谋间,举步维艰。 那段日子简直是他每每午夜梦回时都以为此生难以脱身的泥潭,是不见天日的深渊与永夜。 小流萤彼时不过六岁,却似乎格外敏感地意识到他浑身的阴郁与冷厉。 她开始格外殷勤地来往于丞相府,献宝一样把自己四处搜集来的新鲜玩意儿捧到少年傅丞相面前。 那盏形状可笑的烛台曾十年如一日地摆在傅长凛床头。 他近乎整日埋在齐人高的文书间,陆十递上来的每一条暗报都需过他的眼。 小流萤便呼哧呼哧爬上一旁的软榻,抱着腮帮子陪在他身边。 又或搭着小板凳替他研磨,在他放下笔拧紧眉头按着额角时小碎步跑过去给他揉着手指。 傅长凛斟酌对策时从不避开这个白软漂亮的小团子,生杀去留,阴谋诡计尽皆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 小流萤生在皇家,又受他耳濡目染,懵懵懂懂间初次窥见了朝堂的血腥与晦暗。 纵然只是冰山一角。 傅长凛开始如杀神般夜出,又踏着破晓的第一缕晨曦满身血气地回来。 最严峻的那段时光,似乎每夜都会添些新伤。 小流萤便干脆搬来了丞相府。 府中有人调侃她活像是傅丞相的小童养媳,她亦不甚在意。 只是每晚如监工一般盯着傅长凛老老实实上药,捧着他覆满薄茧的粗砾手掌问他疼不疼。 小郡主开始勤勤恳恳地练剑习武,像是要用尽全力踮起脚来,以平等的姿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惜她年纪太小,才勉强认全了字,哪里有能力插手朝堂权争呢。 小郡主便在少年傅丞相偶有闲暇时变着花样逗他开心。 仿佛每日瞧见他能笑一笑,是件天大的事。 傅长凛花了整整三年血洗整个朝堂,全然改换局势,以极尽狠戾铁血的手段将天和城皇亲贵胄尽数踩在脚底。 成了真正的无冕之君。 那段行差踏错一步便从此万劫不复的日子实在太苦。 临王府虽与相府联姻,却碍着皇室血脉这一层身份,不能向任何势力伸手。 傅长凛咬着牙一肩扛起傅氏,小郡主便成了这无边苦楚里唯一的一点甜味。 如长夜里照破浓云的月色,如这段陌路穷途里不可多得的丝缕天光。 傅长凛完全习惯于她周到而无声的陪伴,而不需报以分毫的回馈。 市井皆说他如杀神一般冷冽绝情,心狠手辣,傅长凛从来一笑而过。 一个上位者如没有这样的狠戾与铁腕,如何安立于这权欲横流的乱世。 他的小郡主乖软知礼,于谋略权争之事向来一点就透。 这名利场中多少逢场作戏,都是逼不得已罢了,傅长凛一概视为小郡主该懂,从不花心思多做解释。 何况她每日都是轻快开心的模样,似乎完全不需要他费尽心思去取悦。 乃至于最后,竟对她轻慢至如斯地步。 不远处贺恭迎着小郡主温和而真诚道:“郡主喜欢便好。” 原来寻常人间的小女儿合该是如此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而非跟在他身边受他淡漠薄情的磋磨。 傅长凛忽然间竟没有那样热切地想要抹杀掉小郡主身边的追求者了。 他与小郡主朝夕相伴十二年,晓得她此刻是怎样真心实意的愉悦。 傅长凛定定描摹着她唇角清浅动人的笑意,一面暗自欣慰,一面却如鲠在喉。 -- 第52页 他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地要求小郡主的宽恕与谅解。 凭十二年的冷厉与轻慢么。 傅长凛收敛了容色,一袭玄色广袖锦袍英俊冷隽,不动声色地行至临王楚承面前。 他不卑不亢地向楚承略一作揖,谦敬道:“临王爷。” 临王府在朝中保持中立多年,此刻无论如何不能拂了傅丞相的面子。 楚承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不欲开口。 傅长凛却侧眸将目光投向了与贺恭攀谈正欢的小郡主,关怀道:“近来天和城暴雪,小郡主身子可还好?” 楚承极为怪异地抬眸瞥过一眼,有些不解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傅丞相为何突然一反常态。 他谨慎而冷漠地回道:“劳傅相挂心,府中侍人周到,小女一切都好。” 楚流萤闻声回过头来,正于傅长凛四目相对。 小郡主从前爱极了他这副风华无双的相貌,觉得每一寸都合极了她的心意。 如今看依旧觉得清贵冷隽,却没了那一腔蒙蔽心智的热情。 傅长凛似乎终于恢复了他一贯的风轻云淡与运筹帷幄,向楚流萤施礼道:“小郡主。” 他抬起眼来,露出一双深漩而温柔的黑眸。 楚流萤矜贵而疏离地回了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被一道男声打断。 “糯糯,站在外面竟也不畏天寒了?” 小郡主愕然回过眸去:“偏墨哥哥?” 傅长凛眸色一暗,才强忍下钝痛的心脏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一攥。 白偏墨是而今白老国公的嫡长孙,小郡主青梅竹马的表兄。 傅长凛一生中动过最大的怒气,大抵便是在那场与白偏墨的争执中。 幼时白偏墨某日随其祖父白衡远入朝时,远远瞧见了傅长凛身后水灵漂亮的小流萤。 他一时间惊为天人,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小流萤面前:“不知这位姑娘名讳?” 白偏墨只比小郡主大两岁,彼时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小郡主模样周正地行了礼,答曰:“郡主映霜。” 白偏墨霎时间眉开眼笑:“原来你便是映霜郡主,说起来,我还是你的表兄呢。” 他忍不住搓了搓小郡主圆软漂亮的脸蛋,将人揉得泪眼汪汪,还要恶劣地逗她道:“自古讲究亲上加亲,我去求陛下为你我指婚如何?” 话音未毕,傅长凛的拳头已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两人自此结下梁子。 后来白偏墨从军北行,便鲜少再有机会与小郡主接触了。 今日白国公七十五岁寿辰,他回府倒在情理之中。 傅长凛微敛下颌,矜持而淡漠道:“白公子,别来无恙。” 白偏墨扫一眼早已笑僵了的贺家二公子和喜怒莫辨的傅大丞相,心下了然。 他幼时顽劣,总喜欢逗弄小流萤,将人惹得直掉眼泪。 而今年纪渐长一些,又经军中历练,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 只是傅长凛下聘当日退婚之事,实在是嵌进楚白两家人心头肉里的一根刺。 他拱了拱手温然周正地向傅长凛行礼道:“傅相,多年不见,愈加风光了。” 四目相对时擦过锋利的刀光,白偏墨寸步不让地挡在小郡主身前,谢庭兰玉般微抬起脖颈:“来者是客,明同,恭迎丞相入府罢。” 傅长凛一时近不得小郡主的身,只得眼睁睁瞧着他替小郡主拢了拢斗篷,撑伞遮去风雪,拥着她入了府门。 那名换作明同的小厮闻言恭敬接过傅丞相身后贵重的贺礼,引着他从另一道进了国公府的正厅。 贺恭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满不介怀。 今日宴饮盛大,近乎揽括了天和城中大半的权贵。 白家两个嫡女一个贵为皇后,一个嫁入临王府做了临王正妻,可谓一时盛极。 席中傅长凛端坐客位,眸色沉沉地拈着酒樽,冷眼直盯着白偏墨与小郡主谈笑风生。 身后白鹰忽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低声回禀道:“相爷,今日江彦成与他的夫人也在宴上。” 傅长凛指节微微用力,不动神色道:“盯紧,别让他做任何手脚。” 小郡主余光瞥见白鹰一闪而过,忽然有种诡谲感爬上心头。 身旁白偏墨托着腮,意味深长道:“糯糯,往那边瞧。” 小郡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瞥见树影间一道陌生的黑影一闪而过。 她打了个隐晦的手势,楚锡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白老国公已然不问朝政多年,倘若有人胆敢在此时节无端生事,临王府决计不会善了。 第27章 西殿 算上我,六人足矣 今日宴上帝后并未出席, 只是吩咐元德带着盈箱累箧的贺礼来为白老国公贺寿。 国公白衡远乃是前任御史大夫,自多年前卸任后便已远离了朝堂权争,此后便赋闲在家, 从此不问朝政。 这朝堂本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泥潭,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能就此退隐独善其身, 实在是难得的福分。 若今日宴上再掀风云, 只怕国公府自此又要沦陷其中。 临王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当年真正的杜云似乎一直寄养在江家,及笄之后便一刻不缓地嫁予了江彦成为妻。 杜云在江家寄住之事瞒了许多年,除去江家几个心腹, 近乎无人知道。 -- 第53页 尔后江彦成八抬大轿将人娶进了门,对外称其是游历时邂逅的孤女,名唤刘芳意。 这一招偷梁换柱可谓是天衣无缝。 季月淞冒充杜云潜入傅家,窃读了当年堪为无上机密的百官秘册,逃出去后大约便已立刻默了出来。 而真正的杜云便藏匿于江家,多年未露过半分踪迹。 沈敛在天和城中路子极广,要挖出此事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与此同时,傅长凛那边显然有全盘的线索与谋划。 可惜丞相府深不可测,沈敛吸取了那日如乔的教训, 未敢轻易靠近。 傅长凛究竟有何计划,小郡主无从知晓, 亦无心知晓,她只想为家族, 更为这片姓楚的江山出一份力。 今日白老国公寿辰, 前来拜贺者多有名门望族与达官显贵。 太仆寺卿虽官位尚可,奈何江家无权无势,连带着席位都颇有些靠下。 楚流萤与朝中百官接触不多, 只好向一旁闲闲看戏的白偏墨求助道:“偏墨哥哥,你认得哪位是太仆寺卿江彦成么?” 白偏墨闻言投来轻淡的一瞥:“糯糯问他做甚么?” 宴上人多耳杂,小郡主只好搁下手中的三清茶,微微直起身凑在他耳边道:“您难道就不想知道,方才树间那道黑影是为何而来么。” 她音色极轻,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青稚与明丽,像是蝴蝶轻吻过耳尖。 白偏墨有一瞬的晃神。 他自然疼惜这个自幼乖觉知礼的小表妹,却并没有动过几分实实在在的心思。 毕竟以往傅丞相护崽一样将人看得紧,京中多少动过心思的望门子弟皆吃过教训。 可今时不同往日,小郡主态度强硬地退了婚,又彻彻底底断了与傅家的瓜葛。 日后无论婚配何人,都轮不到傅长凛一个外姓人来插手。 白偏墨眸色不明地侧过头来,抬眼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过小郡主清泠如画的眉眼。 小郡主一时读不懂这样的目光,便微微后仰拉开了点距离,歪头清澈而坦荡地与他对视。 这目光小郡主不懂,身为局外人的傅丞相却是看得分明。 少时这两人不知暗地里为小郡主打过多少架,尔后白偏墨离家从军,年岁又渐长,二人尖锐的冲突才有了稍许缓和。 而今,傅长凛神色晦暗地扫过气氛微妙的二人。 白偏墨看向小郡主时的目光与贺恭全然不同。 贺恭是个没甚么城府的富家子弟,他看向小郡主时多是倾慕与敬重,还有些教人一眼便看得透的小把戏。 而白偏墨却全然不同,他的目光极沉极静,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城府与算计。 是赤/裸裸的有所图的目光。 傅大丞相攥着酒樽指尖泛白,浑身无声而阴郁地冒着冷气。 身后上赶着来恭维拉拢的权贵们霎时间止住脚步,踟蹰着不敢上前。 傅长凛以往鲜少有如此外露的情绪。 旁人见多了他阴晴莫辨地把玩着那枚不知来历的玉扳指,抬手间便可抉择一个百年望族的生死去留。 今日这一身阴鸷冷厉的寒气,显然是躁郁到了极点。 偏偏小郡主不很开窍——她若是开窍,大约也不会傻傻守在傅长凛身边,包容他这样疏离轻慢的苛待了。 小郡主瞧他似乎无意开口,试探性地唤了唤:“偏墨哥哥?” 她长开了许多,那张明媚惊艳的脸上仍余几分天真烂漫的青稚感,却已初初透出一点蛊惑人心的清媚与风骨。 白偏墨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这一瞬的晃神,舀起一勺宴前特供的糖蒸酥酪递到她唇边。 “父亲已退隐多年,我若搅入这其中,岂不毁了他老人家的清福。” 小郡主虽明面上唤他一句哥哥,实则已是多年未见,并不熟络。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无言回绝了白偏墨的投喂:“纵然您不愿卷入其中,我瞧着今日来人的架势,却似乎有意拉国公府下水啊。” 白偏墨脸色微变,可惜礼乐早已奏过一轮,这场充满未知与变数的寿宴已然开席。 他身为白老国公的嫡长孙一时尚不好退席,只有按捺下心头霍然升起的惊乱感,正色道:“糯糯还知道甚么?” 小郡主抬眸瞧一眼台上正致着贺词的御史大夫贺允,掩唇轻声道:“将太仆寺卿江彦成指给我。” “左下席第三位,暗蓝色长袍。” 她依言找出了江彦成来,不着痕迹地记住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一侧眸,正对上傅长凛晦暗不明的目光。 察觉到小郡主微顿的目光,他近乎是瞬间收敛起浑身的阴鸷,抬眼温和清正地与她平视。 小郡主毫不避闪地略一颔首,礼数周全而疏离,却不带星点温度。 身边忽然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呈上一碟极精细的珍珠蝴蝶酥——是她平日里必定要拿来配三清茶的糕点。 小郡主拈起一块来,讶然发觉这糕点竟还带着些许余温,大约是才出炉的。 侍女跪坐席旁替她布了糕点,恭敬禀明道:“郡主,这是楚世子吩咐特意为您备下的。” 她正捧着微苦的三清茶兴致缺缺,清然一笑。 不过敛眸一瞬,便错过不远处男人眼底如冰消雪解一样的清透暖意。 朝中几位资历极老的重臣一一为白老国公贺过寿,酒已敬过了一轮,歌舞升起。 -- 第54页 殿中虽燃着炭火,奈何国公府的正殿太广,这点微末的热量近乎支撑不起分毫的暖意。 小郡主捧着热茶微抿一口,仍旧冷得浑身都有些僵硬。 白偏墨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忽然有侍女额外多支起两个富丽辉煌的炭炉来,其中一个正放在小郡主身后不远处。 融融的热意在身后如晨曦般绽开千万重,小郡主捧着茶,浑身回暖。 不远处傅长凛漠然打发过一番围上来恭维拉拢的权贵,不动声色地目视小郡主如斯文秀气地品着茶。 因着皇室规矩森严,她动筷时都是极克制端正的模样。 炭炉的温度渐渐上来,小郡主那张惨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血色。 那侍女便恭敬而隐秘地退回了傅长凛身后。 宾客宴后还有家宴,白衡远父子眼下全副的精力皆花在应付来往的宾客上。 国公府已退避了太久,甚至于连基础的巡卫都不如朝臣森严。 小郡主远远瞥见楚锡向他打了个暗号,立即拉着白偏墨借故离席。 而她身后,那位端坐贵位的傅大丞相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借醒酒之名一样离了席位。 国公府倒是个极尽清雅幽僻的地界。 出了主殿,一路径直向里,过眼皆是葱郁的竹木松林,重重楼阁簇拥其间,黛青色的砖瓦与木叶浑然一体。 楚锡在前面远远引着路,小郡主便御起轻功如飞蝶一般无声踏过冰雪。 白偏墨眼底掠过几分惊艳,这幼时娇软可怜的小郡主,长大后竟练就了这样一身卓绝的功夫。 西殿积雪极厚,因着早已闲置太久,不常有仆人打扫。 今年冬季这一场初雪漫漫无终,怒雪几乎掩盖了西殿中一切气味与痕迹。 楚流萤微一蹙眉,脑海中倏地浮现出一个极为离谱的猜测。 她抬手示意楚锡隐回暗处待命,未敢轻易靠近积雪深处那方青瓦飞甍的宫殿。 白偏墨不久前才受召回京,对天和城中如今的局势实在一无所知。 他一时不知这小郡主心下究竟有何打算,又未敢贸然开口,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警惕着四方的动静。 西殿实在静得出奇,肉眼看去似乎与往日一般无二。 小郡主远远绕开西殿,躲在葱葱郁郁的松林间,半眯着极为好看的眸子如兔子般扫视过四周。 她幼时贪玩,瞧见新奇的事物总要没完没了地钻研个透彻。 某日独自跑出殿外玩雪,不慎跌在极深的雪地里时,楚锡忽然凭空出现,将这小小的团子提溜了上来。 楚锡是自她两岁失足落入寒潭后便被安排在她身边的影卫。 此人极善藏匿与潜伏,小郡主身边守卫森严,近乎毫无遇险的可能,因而楚锡暗中守了这小团子一年,才首次现身。 彼时小流萤却牵着他粗砾的手掌道:“大哥哥,我偶尔会瞧见你,你那时待在树上做甚么呀。” 楚锡一时惊诧,又不善应付这样的稚童,只好如实道:“藏起来,保护小郡主。” 自此小郡主日常便多了一项找找楚锡又躲在哪里的活动。 她眼力虽好,却往往一样难以察觉他的所在。 只是楚锡偶尔会放水,在确认过四周安全后微微露出一点踪迹来,哄这小团子开心。 小郡主因此格外了解影卫的藏匿习惯。 一眼扫去,殿外至少藏着六个哨点。 看来这处闲置许多年的宫殿,早已被有心之人化为己用了。 她如今的人手不足远不足以实现简单粗暴重兵围剿。 何况今日是白老爷子七十五岁大寿,老人家退隐避世多年,若自己这外孙女一抬手便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只怕要气煞了老爷子。 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清剿了放哨的暗卫,设法不动声色地接近西殿,看清了殿中究竟是何人才可再做打算。 为免打草惊蛇,决计不容遗落任何一个放风的暗卫。 小郡主抬眸神色凝重地与楚锡对望一眼,后者默默扫过一圈,向她做了个手势。 果然便是六个哨点。 这六人必须同时拿下,一旦任何一方动作稍慢,都可能惊扰到殿中藏匿的鼠辈。 届时满地过街老鼠,白老国公晚年最后一点清福,大约便要折在这里了。 眼下小郡主一行满打满算不过三个人,前殿是满堂的权臣贵胄,贸然去请临王抑或是临王世子楚流光,只怕会惹人注目。 小郡主扫过一眼悠闲换岗的巡卫,十分怀疑这样的府卫是否尚有一战之力。 她仰起头望向比她高出许多的俊美青年,压低声音道:“偏墨哥哥,你身边可有能用之人?” 这片松林间极为隐蔽,葱郁繁茂的松树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三人全然遮蔽。 白偏墨淡淡道:“明同。” 一名少年忽然自小郡主头顶的松树间倒悬着钻出一颗头来,乍一看宛如吊在松叶间的世上最饱满的松果。 小郡主霍然间瞳孔微缩,竟不知他何时已藏匿于树中。 这明同赫然便是今晨被白偏墨派去侍奉傅长凛的小厮。 只是彼时他一副平和谦卑的文人气质,而眼下倒挂在树上已然不像个人样了。 明同双眼放光道:“主子,有何吩咐?” 他瞧上去实在有些滑稽且古怪,小郡主隐忍着笑意,那指尖推开这颗横亘在她与白偏墨之间的脑袋。 -- 第55页 她努力压低了声音,带着满腔软糯可爱的笑意问道:“六个哨点,一人一个,需得同时拿下,一击毙命,明同的功夫够么?” 白偏墨被她盈盈流转的笑意感染,不禁浅浅松了口气:“绰绰有余。” 小郡主便微微侧了侧头,正谋划着还差的两个人手该从哪里挑,身后忽然有声音道:“郡主。” 陆十已悄无声息地从松树横斜的枝干中探出头来。 小郡主默然品出一丝微妙的麻木,抬眸与楚锡对望一样,后者用唇语无声回禀道:方才来的。 她冷然回眸瞥过一眼,傅长凛果然已负手立于茂密松林之间,眉眼温和地凝望着她。 他音色清冽而悦耳:“算上我,六人足矣。” 第28章 入口 男女有别,傅相自重 这三对主仆全躲在霜雪满覆的松林之下。 傅长凛自听松苑救出的那名女子季月淞仍关押在傅家的暗牢里, 半个字也不肯招。 她仍尚存着半分侥幸,以为只要父亲季原尚未被缉拿归案,她便还有一丝获救的希望。 叛臣中的第三股势力至今尚无踪迹可循。 季原自那日立冬宫宴上叛逃流亡后便再没有下落。 朝廷当晚便封了城门, 又增派重兵严加巡视,季原一行人纵是插翅, 亦绝无逃出天和城的可能。 然而军兵近乎要将整座王城翻个底朝天来, 却竟没有半点查出季原半点踪迹。 倘若当真藏匿于国公府废置的西殿内, 却竟也说得过去。 毕竟官兵已翻遍了天和城市井街头,恨不能掘地三尺,仍未找到半个人影。 放眼整座京师, 唯有国公府守卫松懈,且白老国公千尊万贵,官兵自然不敢肆意上门搜查。 何况今日之事连一贯冷心薄情的傅丞相都搅和了进来,这西殿内十有八九便是季原与其暗部。 小郡主半侧过身来,一袭极柔美而流丽的斗篷在郁郁青松间乍然盛放。 她与身旁青朗干净的白偏墨靠得极近,向傅长凛施礼的姿态更是如出一辙。 傅长凛神色一淡,眼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意味一闪而过。 他漠然受了礼,忽地将一只手举到小郡主身前。 楚流萤近乎是瞬间便预见到他接着要说的话,无非又是甚么你不该卷进来抑或某些事你不需要知道云云。 总之是十二年如一日的轻描淡写与不以为意。 傅长凛翻开手掌, 那柄玄铁打造的沉黑色描金匕首赫然自袖中滑落至他掌心。 傅长凛略俯下身来与这满眼写着淡漠疏离的小郡主平视,语气清浅道:“小郡主大约尚没有趁手的兵器, 便先用这匕首将就下罢。” 他没有再如往昔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小郡主做一只乖巧服从的金丝雀,而是倾身而下温和却强大地与她平视, 递上了一把刀来。 傅长凛, 递刀。 这样的字眼连在一起,若是换作以往的小郡主,大约做梦都想不出这样荒诞的情节。 曾经她无数次祈盼的敬重与平等, 而今便如同这柄漆黑冷厉的匕首一样,被双手奉上了她面前。 唾手可得。 小郡主抬眸望进他沉黑的眼底,那双瞳仁满盛着她眉眼宁谧的倒影。 多可笑。 她曾为此困顿十二年求而不得,傅长凛只连个眼神都欠奉。 而今不稀罕了,却又上赶着送上来。 楚流萤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然练就了铁石心肠,傅长凛这点淡淡含着温柔与哀戚的目光全然不足以在她心底掀起丁点涟漪。 她乜斜着那双莹莹含露的黑眸,淡淡把玩着十指道:“谢过傅相好意,本郡主不需要。” 至不需要刀,亦不需要他这一份迟来许久的敬重与真心。 小郡主抬眸不知找些甚么,侧首间露出一点极纤细修长的颈侧:“楚锡。” 一旁葱郁的松枝间伸出一双手,递来一柄刻着临王府铭文的匕首。 白偏墨在一旁看他们打着哑谜,在傅长凛冷得要冰冻三尺的眼神里揉了揉小郡主沾着飞雪的发顶。 他接过楚锡手中的匕首拔出半寸,薄如蝉翼的刀刃在白雪辉映之下闪着冷光。 见血封喉,是把极上乘的刀。 傅长凛手腕一翻将那柄匕首收回袖中,深漩且意味不明的目光冷冷扫过白偏墨碰过小郡主脑袋的那只手。 偏偏这位爷毫无畏惧,指尖点了点小郡主脸颊的软肉问道:“糯糯有何安排?” 这是无声接纳了傅长凛加入的意思。 小郡主扣住他的手腕,取过那柄匕首收进袖中。 她极为隐蔽地将那六个哨点环视一遍,一面解开雍容流丽的披风,一面压低声音吩咐道:“东西南北四面便由你、我、明同、楚锡分别负责。” 小郡主回过头去,看似征询道:“傅相与陆十大人便分别对付远处树梢间的两位,您意下如何?” 傅长凛目视着这位极畏寒的小郡主丢开了日日不离身的斗篷,音色暗哑道:“好,速战速决。” 小郡主握了握匕首,拔开刀鞘朝刃尖轻吹了口气——这是种极为古老的小小仪式,意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凯旋的祝愿。 她合上刀鞘藏回袖中,淡淡道:“午时将至,便以午时的更声为号,一击毙命,不容失手。” 她收窄了袖口,转身才踏出半步,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牵住。 -- 第56页 傅长凛自己似乎也惊愕一瞬,干涩道:“对方实力不俗,糯……郡主当心。” 这六个哨点相隔实在是远,又藏匿隐蔽。 一旦突生变故,打草惊蛇事小,他却未必来得及护她。 小郡主挣开他的手,嫌恶地掬来一捧雪擦净了手,学着他曾经冷厉而薄情的笑:“傅相的好意本郡主心领了,只是男女有别,望您自重。” 她平日里虽娇惯,武功却不弱,又跟在傅长凛身边受他耳濡目染,最知道如何无声却干脆地杀人。 六人迅速散开,在这片繁茂葱郁的松林间无声潜行,沿着各自的方向如鬼魅般靠近。 小郡主攥紧了匕首,小心翼翼收敛了气息潜伏于林间,透过劲松茂密的枝叶窥视着不远处正无所事事的蒙面人。 她大致估算了距离,这样的位置恰可借力一跃直逼那人喉管。 大约是近些日来藏匿于国公府的日子太过安宁,对面警惕性并不很高。 午时的更声如约而至。 近乎是同时,六个方向霍然无声杀出六名不速之客,手起刀落干净凌厉地解决了西殿外严守的六名暗客。 一剑封喉。 尸体深深栽进足有一人高的积雪中,声音轻到几近于无。 暴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又覆上了新雪。 六人无声靠近西殿。 这处殿阁实在闲置太久,连门锁都已遍布斑斑锈迹,在这场暴雪中冻成了冰疙瘩。 殿内藏匿之人竟没有破坏门锁。 小郡主烟眉一蹙,绕指南面的轩窗外时,忽然察觉到窗内有一道刻意收敛的呼吸声悄然靠近。 她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旁的,揪过身边之人按头蹲下,极隐蔽地蜷缩在窗台底下。 不过片刻,那道呼吸声已然临近窗口,将轩窗打开一条极为狭窄的缝隙向外窥探。 她紧按着身边人做了个屏息噤声的手势,抬眸正对上傅长凛深漩含笑的目光。 小郡主顿时想要收回放在他颈侧的手掌,却碍于头顶便是那要捉的翁中之鳖,唯恐打草惊蛇。 颈侧触感冰凉,傅长凛微微偏头,拿下颌夹住她冻得泛红的手背,用体温体温暖着手。 他何曾将颈侧这样的命脉随意示人,如今替这娇气畏寒的小郡主捂着手,竟只觉得甘之如饴。 颈间激得人浑身寒毛直竖的透骨凉意都似乎化作融融的热,暖到他心里去了。 轩窗只打开一跳细缝,竟已有滚滚的热气化作白雾,悄无声息地逸散在外头的冰天雪地里。 这点烟火气在处处透着荒凉的西殿极为扎眼,殿内之人显然一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忙阖上了窗。 呼吸声还未走远,二人依旧僵持着。 殿门的铁锁完好无损,这批人显然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楚流萤在脑海中飞速复盘了西殿的地形。 此处三面铺满了国公府特有的石砖,唯独背面临近国公府围墙,墙外便是西郊。 最大的可能,便是自墙外一路打通至西殿内部,在借着暴雪与西郊的荒芜遮掩行迹。 这批人过冬的物资,大约便是从墙外那处极难寻觅的入口送进殿中的。 依夫子所授,这便叫做暗度陈仓。 今日江彦成出现在白老国公寿宴上,大约便是借此机会与季原互通情报。 待那道呼吸声走远,小郡主冷冷撤开按在他颈侧的手,暗含警告地瞥过他一眼。 傅长凛倒实在是体质惊人,颈侧的温热近乎暖化了她整只右手,而握刀的左手仍旧冷得僵硬。 两人默契御起轻功翻出围墙,去找那直通殿内的入口。 外面放哨之人必定有约定的换岗时间,想要要悄无声息地连窝端掉这批人,需得瓮中捉鳖,且速战速决。 白偏墨已在墙外寻觅了许久,却始终一无所获。 傅长凛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手炉来,放在小郡主掌心:“暖暖手罢。” 小郡主烟眉微蹙,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些甚么,白偏墨忽然凑上来,捧起她纤细的双手拢在自己掌心。 他全然无视背后凛冽锋利的杀意,俯身道:“手怎么这样凉?” 陆十匆匆赶回来回禀时,正撞见这位曾差点做了傅家主母的小郡主当着傅相的面与别人手拉手。 而傅丞相正拨弄着那枚朝中无人知其来历的扳指,眸色深深不知酝酿着甚么。 贺二公子杀不得,这位国公府的独苗苗比贺二更杀不得。 陆十音色极低道:“主,入口找到了。” 那入口在一片极为空旷的雪地上,方圆一丈之内毫无任何标志,难怪皇家的官兵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得到。 这暗道极狭,陆十与楚锡拔了剑走在最前面,明同紧跟其后,接着便是国公府的独苗苗白偏墨与他怀里护崽一样守着的小郡主。 傅长凛默然跟在最后。 丞相府的杀手已临时接了命令飞奔而来。 一部分潜伏于西殿四周,凡跃窗出逃者格杀勿论,另一部分便跟在傅长凛身后直杀入殿内。 陆十出剑极快,沿途已杀定点的守卫十余人。 这道中大约是进了寒气,连带着土壤都冻做了冷硬的冰,接近那点光亮时终于微微融化,偶有极低渗水落下。 正前方忽然有人一把掀开那块掩着出口的布帘,口中嘟囔道:“怎么这么慢才来?” -- 第57页 第29章 遇险 你我就此两清了罢 话音未落, 瞬间便被陆十斩于剑下。 小郡主被白偏墨半拎着出了暗道,扑面便是一阵裹挟着烟火气的热浪。 殿内不仅燃着炭炉,甚至在炭火上支起了铜锅, 正咕嘟咕嘟地涮着羊肉。 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大约是算准了国公府戒备松懈, 这西殿弃置十余年, 根本毫无防备。 难怪方才那人一开轩窗, 便飞快地有浓白的水雾弥散出来。 剑光在炉火的映照下镀上一层冷冽骇人的锋芒。 殿中围坐的众人筷子一顿,傅家的杀手已形如鬼魅般杀了进来。 不过几个刹那便与殿中持械的叛贼厮杀做一团,满殿的惊叫与混乱尽皆被掩没在高檐之内。 前厅缭乱的丝竹与笙歌间或逸散进来, 仍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想来是不曾有人留心到这场隐秘而血腥的屠戮。 只要今日这场乱子瞒得住,白老国公便不必再被牵连进朝堂权争之中。 小郡主不过出神一瞬,一枚飞刃霍然直指她眉心而来。 她骤然闪身,正要躲开那枚闪着冷光的漆黑杀器,却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猛地一扯,狠狠撞进一个陌生的怀抱。 近乎是同时,一柄长剑飞来瞬间击落了那枚暗器,以极为凌厉刁钻的角度错开小郡主方才所站之处,狠狠钉进了墙中。 剑柄上流穗轻摇, 正是傅长凛最惯用的佩剑。 “糯糯,没事吧。” 楚流萤抬眸, 正对上白偏墨担忧的目光。 他将这从小纤弱又娇气的小郡主护在怀里,像是捧着某种易碎的珍宝一样温柔且无奈道:“刀剑无眼, 小心些。” 楚流光亦时常这样无奈却纵容地数落她。 白偏墨虽是她的表兄, 却因着少年从军,小郡主自十岁起便再没有见过他。 而今这样的熟稔温然的关怀倒是瞬间消解了不少小郡主对他的生疏之感。 她才躲过那要命的一击,惊魂未定间开口竟不自觉夹杂了一丝颇为抓耳的江南语调:“谢谢哥哥。” 微微上扬的尾音如羽毛一样轻轻扫过来, 白偏墨耳尖一红。 身后傅大丞相霎时间钳住那暗客脆弱的脖颈,劲瘦修长的五指骤然收紧,咔吱一声捏碎了他的颈骨。 掌心卸力,那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滑落在地上,再无半点生息。 这样的亡命之徒哪个不是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其手上冤债不知凡几,自然万死难辞其咎。 只是傅相手法狠辣如斯,一时间倒令白偏墨乍然生寒。 仿佛这位傅相要捏碎的并非旁人的脖子,而是他的一样。 小郡主蹙了蹙眉,扫过一眼地上那具面色青紫死相狰狞的尸体。 她生于皇家,虽鲜少沾染人命,却一样见过形形色色的刺客逆贼以各异的姿态倒在她面前。 只是从没有任何一个,像今日这样简单而粗暴。 傅长凛显然动了真怒。 他晦暗不明地扫过一眼小郡主单薄的左肩,并未开口说些甚么。 那里曾有一道贯穿肩胛的伤口。 白偏墨将人半抱着护在怀中,实则恰到好处地留出了一段距离。 他自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因为万分敬重地与这不开窍的小郡主隔开了一寸,并未肌肤相贴。 只是他位置实在巧妙,背对着那位面色冷冽的丞相爷。 从傅长凛的角度看,赫然是他将这温软漂亮的小郡主抢了去,扣在怀里不肯撒手。 小郡主仍旧不明所以地含着乖糯的江南口音问道:“你笑甚么?” 全然无视了那位隐怒的傅大丞相。 白偏墨音色温润道:“笑你官话依旧说得不伦不类,跟儿时似乎没甚么两样。” 小郡主面色一僵,一时间颇为难以置信道:“我?官话不伦不类?” 这小祖宗幼时勤恳好学,常被夫子夸赞是国子监近十年里最出色的娃娃,何曾受过这样的评判。 她霎时间郝然,拂开白偏墨虚虚护在她肩头的手臂,不乐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我不过是一时未留心罢了,京中官话有何难学。” 字正腔圆。 傅长凛心头重重一撞。 从前小郡主似乎总有层出不穷的法子逗他开心。 那日天和城第一场北风卷起时,小郡主照例抱着药膳连同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药材来看他。 傅长凛有一身的暗伤,每逢风雪日便要钻心蚀骨地疼上一阵。 分明他全然耐得住,小郡主却总似疼在己身一样,泪眼汪汪地守着他。 待这小哭包长大了些,不再动不动便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却一样想尽办法逗他笑一笑。 彼时那篇《施氏食狮史》【注①】他确然半个字都没听懂,但那点淡然的笑意却实实在在地印在了心底。 小郡主拿带着严重江南口音的官话,将这段拗口令诵得活像是只烧开的水壶一样,只有嘶嘶的气声。 见他终于笑了,才乖软温糯道:“笑一笑,便不疼了。” 却原来,她其实说得一口并不很差的官话。 傅长凛深深望一眼神色娇矜的小郡主,已然如鲠在喉。 他曾漠视过多少这样温热赤诚的真心。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傅家的杀手已将这西殿中所有逆贼全部拿下。 -- 第58页 身后陆十提剑回禀道:“主,已确定是季家的窝点,只是……季原并不在其中。” 傅家的杀手已翻遍了整个西殿,搜出了大量有关季家的文书,连同季原的心腹都在这殿中被生擒。 那日立冬宫宴上,照老祖宗的规矩,朝中上下凡有一官半职者便皆应到场。 何况季原彼时官居太常寺卿,专司宫中祭典,更加没有理由缺席。 那时傅长凛早已拿捏死了他季家通敌的罪证,差一步便要当众揭发他的罪行。 季原为窜逃出宫,竟在金殿中埋藏火药,以虚张声势,引得皇宫中禁军大乱人心惶惶。 待众人发觉中计时,他早已带着心腹逃得不见踪影。 朝廷通缉多日,不料季家如此胆大包天,近乎要在这国公府内扎根了。 广殿之中浮尸遍地,殷红的血迹如秋叶上纵横的脉络一样交织蔓延,在炭火的蒸腾下逐渐升起浓郁的腥味。 小郡主蹙了蹙烟柳一样的黛眉,身侧忽然有人递来一枚极好闻的香囊。 她错愕地侧首望去,那只骨节分明劲瘦有力的手便将香囊凑到了她鼻尖。 味道并不浓郁,反倒是冷冽轻薄的古旧木香,仿佛混着江南温绵的细雨朦雾一般,透露出别致的深漩与神秘。 倒是很衬这位冷厉寡言的傅大丞相。 他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小郡主一般,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这样的本事用在公堂之上大约必定断案如神。 小郡主被他盯得生气,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正要退开一步时却忽然瞧见了那枚香囊上绣工蹩脚的乌篷船。 旧时江南女子多时兴为心上人手绣香囊,是件极风雅烂漫的事。 只是凡俗人家的姑娘多绣花草,犹以各色的并蒂莲花为最。 小郡主偏偏不爱这些,她为傅长凛绣过的第一枚香囊,是湖心月明,乌篷摇曳的载舟图。 这是她幼时隅居江南王府时常见的情形,是她的另一个故乡。 小郡主为做这一枚香囊,还曾亲自回了趟江南。 那里有种不知名的花润养在溪涧最深处,花香冷冽,却又浸润着江南千年不歇的微雨。 她私心里总觉,这样冷冽而幽微的木香像极了他。 小郡主做好了香囊兴冲冲地送去了丞相府时,傅长凛正在书房中不紧不慢地批阅着文书。 瞧见这位无故消失许多天的小漂亮忽然出现,面上并无多少波澜。 倒是小郡主捧着香囊神神秘秘地凑上来:“长凛哥哥,你快闻闻香不香?” 傅长凛微怔,迟疑地凑到她颈窝,只嗅到了满身风雨的清冽。 小郡主捧着香囊凑到他鼻尖,水一样的黑眸里闪着星光:“好闻么?” 后来这枚香囊被傅长凛不咸不淡地收进了袖子里,便再没了下文。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郡主都以为这香囊早被他抛之脑后,不知落在甚么地方去了。 却不想今日却在这样的场合重新见到,且是从傅大丞相怀中如珍宝一样掏出来的。 只是昔日二人情谊正笃,而今却是早已决裂,碎镜难圆了。 这枚香囊既然复又摆在她面前,不如便一同收了回去罢。 小郡主抬手去接,那只冷白如玉琢的手却倏地收紧。 她听到男人凛冽却悦耳的音色:“此乃我心爱之物,还望郡主用后物归原主。” 小郡主立即退后一步,似乎那片浓郁的血气都不再腥甜难忍。 她微微垂首风轻云淡地笑:“我从江南而来,彼时不懂得京中的规矩礼数,傅相便当个笑话看罢,莫要太放在心上。” 这样随性散漫的笑意实在轻淡到了极点,仿佛过往种种尽皆被这苍白而轻慢的“笑话”二字一笔消抹。 傅长凛眸中如星火般的微光黯然一瞬,却仍旧平静而执拗道:“不是笑话。” 他生了一副极深邃而冷厉的眉眼,凝眸时却总像含着天上十万银河一样,带着辉煌盛大的温柔。 小郡主轻蔑而寡淡地瞥过他,噙着轻巧而意味不明的笑意,似讥诮又似自嘲一样叹道:“可于我而言,就是一场笑话。” 傅长凛浑身一僵,恍如被这番带着尖锐毒刺的诛心之言钉死在了原地。 傅家的杀手果然训练有素,即便听着这位傅大丞相与当朝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之间这样的秘辛,仍旧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看押着生擒的叛贼。 小郡主不愿与他交谈,径直走进内殿取了陆十口中所谓的文书,随手揭开了其中一本。 白偏墨便有如守护神一样跟在她身后一同去了内殿。 他如同哄孩子一样呼噜了一把小郡主墨发蓬软的脑袋,淡淡道:“糯糯有甚么发现?” 小郡主翻着文折从头查阅到尾,有些泄气道:“果然,这幕后更大的主使,并不在其中。” 她扫一眼几案上凌乱堆着的成片文书,忽然眼尖从其中发现了似乎不同寻常的一本。 小郡主俯下身去扫开这片无用的狼藉,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极长的文折取出来归整完好。 这满案上的文书皆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唯独这一份松净整洁,且末尾竟落着一小段字迹潦草的朱批。 傅长凛忽然嗅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味道,多年的血光与杀伐早已积累起如某种兽类般敏锐的直觉。 -- 第59页 他向正无知无觉地查阅文折的小郡主投去极身的一瞥,不动声色地凑过去。 白偏墨正顺着小郡主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琢磨着甚么,忽然嗅到似乎有刺鼻的火药味渐渐弥散开来。 分明是战场上才有的玩意。 火药本就是极为稀有的资源,杀伤力极大,早已被朝廷严加管控,怎会出现在这里。 小郡主神色一变,显然一样嗅到了甚么古怪的味道。 这点极微末却刺鼻的火药味令她霍然联想起立冬宫宴上那场恐怖的动乱。 她眸色极冷,牵住一旁显然对朝中局势一无所知的白偏墨飞快退出内殿,音色清亮而冷厉道:“有火药,立刻……” “嘭——” 跃动的星火蔓延至引线尽头,明显分量极重的火药瞬间绽开温度极高的热量,乍然在这方狭窄的内殿爆破开来。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像是落在耳膜上的一记重锤,直砸得人两耳轰鸣。 “糯糯!” 傅长凛冷厉的音色近乎与爆炸声同时响起,他不顾一切地护住身边体质孱弱的小郡主。 楚流萤却骤然间扣住白偏墨的手腕音色极冷地喝道:“趴下。” 她一手撑地,另一手死死护住白偏墨的后脑。 爆炸的热浪瞬间如山崩海啸般冲来,重重撞在她后背,排山倒海一样的剧痛霎时间席卷全身。 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 整座巍峨富丽的宫殿轰然倒坍,在被废墟淹没的前一秒,小郡主回首时似乎看到男人奋不顾身地扑过来。 浑身是血,满脸灰土,是她从未见过的这种狼狈模样的傅长凛。 那一柄长剑深深嵌进地砖的缝隙间,颤颤巍巍地支撑起轰然砸落的横梁。 若傅长凛立剑偏了半寸,三人便要被一同砸成肉泥。 一旁的白偏墨似乎伤情更重,已然昏了过去。 楚流萤咳了两口血沫出来,疼得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却被傅长凛全须全尾地护在怀里。 她疼得浑身直颤,脑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冷静而清醒。 也正因清醒,才愈加不明白为何这位一贯淡漠薄情的傅大丞相像是一夜之间着了魔一样,忽然开始如此看重她。 分明那日立冬宴上,她被炸毁的屏风砸中时,傅长凛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彼时小郡主遇险时第一个喊的便是他的名字,却是楚流光冲上来救下了她。 今时今刻与那日一样的境遇,小郡主早不奢求他的援手,他却这样奋不顾身地冲上来。 大约是歉疚罢。 金銮殿上定下的婚事,十二年的情谊,却竟被他在下聘当日公然背弃。 小郡主曾为此蒙受天和城多少讥笑与鄙夷,女儿家的名声何其重要。 只是时至今日,小郡主早已不想再追究了。 她唇边沾着猩红的血渍,带着脆弱的气声道:“多谢傅相救命之恩,往日种种纠葛,我已不想再追究了,你我就此两清了罢。” 傅长凛心脏骤疼,强压着一身的内伤恳切道:“不……” “从今往后您不必再心怀愧疚于我,更不需再舍命来救我,映霜自会珍惜性命。再者,我是生是死,已与您无关。” 小郡主生来是个娇气怕疼的主,幼时受了一点疼便要扑簌扑簌地直掉泪珠子,总得哄上半天。 而今竟撑着这样蔓延至五脏六腑的剧痛,强忍着没掉半星眼泪。 又或者,只是不愿在他面前掉眼泪。 傅长凛轻柔地将人拥在怀中,在废墟下晦暗的光影里音色沉定道:“不止歉疚,糯糯。” 他的确曾是个薄情又卑劣的小人。 少年时被皇帝指婚,他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有十分的抗拒。 像是每个少年人都有一身嶙峋的反骨。 这抗拒并不全针对小郡主,更多的是不甘于自己的未来被一道虚无缥缈的圣旨一笔敲定。 纵然小郡主待他千般万般好,少年时的傅长凛却总不愿敞开心扉,作出半分回应。 仿佛他若是俯下身去看这钦定的小未婚妻一眼,便是向皇命低了头,便是输了这场博弈。 只是这小漂亮实在有着十二分的坚韧与赤诚,傅长凛渐渐习惯了有她时常陪在身侧。 他将这份唾手可得的真心排在最末位,肆意挥霍尽了小郡主满腔的热血。 实在卑劣,顽固,愚不可及。 便如同那日立冬宴上,他才有动作,彼时距小郡主更近一些的楚流光已然将人牢牢接了满怀。 傅长凛便几近愚蠢地收敛起满腔的忧心,固执而冷硬地不愿让小郡主瞧出分毫。 他的姿态太过傲慢,太过居高临下,在这段全然不对等的情谊里,小郡主显然吃尽了苦头。 傅长凛阖上眸子,近乎自虐般地想:这一次,换我来。 陆十大约已经到了前厅,向白老国公述明了情况。 外头逐渐喧嚷起来,在这晦暗的废墟里照进第一缕天光时,飞雪与之同时卷落进来。 小郡主早已失了力气昏睡在他怀里。 楚承丢开最后一片残瓦,抬眸正撞见傅长凛浑身是血地抱着一名少女,踩着无边的残垣从这片废墟的正中心缓缓走出来。 殷红的血迹在他身后近乎要开出连片的赤色花海。 白偏墨在他们身边被救了出来。 -- 第60页 楚承立即上前接人,却被这位好似魔障了一般的傅大丞相侧身躲开。 他音色暗哑道:“王爷,糯糯还有内伤,不宜来回搬动,便让晚辈抱着罢。” 楚承动容一瞬,扫过他浑身累累的伤痕,并不同他客套:“那便有劳傅相了,届时临王府自会有重金酬谢。” 杀人诛心,小郡主果然同他一脉相承。 傅长凛将人放在远处姗姗来迟的车马上,自己一同尽进了车内。 白鹰正要上前去开口劝他,忽然被陆十一把扯住。 他理智而冰冷道:“劝不住的,主将小郡主全须全尾地送回了临王府,自然会去疗伤。” 车马速度远不必上他轻功飞檐来得快,只是傅长凛眼下伤势不轻,未必有气力能把这小郡主稳稳当当地送回府中。 老太医在阁中替小郡主仔仔细细把着脉,傅长凛因着搭救有功,终于获准得以在小郡主窗外吹冷风。 倒不是临王苛刻,而是小郡主尚有皮外伤需得擦药,他于礼应当回避。 翠袖手脚麻利地煎着药,如乔便在阁中替她仔细清理着伤口。 老太医号完了脉开了几副药方,便直叹这小郡主福大命大。 她伤情倒不重,那整座的宫殿轰然坍塌,数十支木梁与数以万计的瓦片轰然倾泻,竟只有些不咸不淡的皮外伤。 这样的吉星何止少见。 老太医供着那只替小郡主号完脉的右手,心道今日便不洗这只手了,也好沾沾吉星的福运。 殊不知她该受的伤,尽皆被外头那位傅大丞相一力扛了下来。 小郡主被灌了一剂药下去,五脏六腑仍旧疼得厉害。 如乔便抱着人柔声直哄,手上干净利落地替她擦去伤口的沙粒与尘埃。 小郡主疼得小口倒吸着冷气,埋在如乔肩窝一抽一抽地掉着眼泪。 那只被喂得肥软的猫便在一旁焦急得直打转。 傅长凛静立在窗外听她低微又可怜的啜泣,心都要揪在一起。 楚流光吩咐小厮在一旁为他撑起一把遮雪的伞,被他婉拒了。 他失魂落魄地立在风雪间,听小郡主软糯凄惨地喊疼。 如乔替她上完了药,又小心包扎了伤口,小郡主早已哭得累了,眼尾噙着一片湿红沉沉睡了过去。 傅长凛悄无声息地来看过她一眼,便被楚流光客气地请了出去。 小郡主那句两清便如同巨石一般压在他心头,逼得人直觉得窒息。 傅长凛咳出一口血来,像是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一般趟过近乎要埋到膝盖的深雪,在无尽的苍茫中留下一串伶仃的脚印。 温热的血融进冰天雪地间,转瞬又被纷扬的新雪覆盖。 他潦草治了治伤,眸色沉沉地听着陆十的回禀。 那火药藏在西殿主梁之内,极难发觉,大约是季家人选定国公府之后便布置下来的。 傅家杀手攻进来时,内殿的人便已经设法引燃了火药。 剂量太大,将整座西殿都夷为了平地。 小郡主那一嗓子倒是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傅家的杀手多聚集主殿,距正门极近,因而皆身形极快破门而出,甚至勉强保下了三名擒获的叛贼。 白老国公得了消息,便立即遣散了宾客,对外只说是西殿年久失修。 这事虽几经波折,但总归算是瞒下了。 小郡主倒因这样的事在傅家杀手中积累了绝佳的口碑。 从前以为娇气矜贵的小祖宗竟有几分过人的胆识与谋略,大约日后相见,要多几分敬重。 傅长凛听他提及小郡主,只淡淡一笑,随即便收敛了浑身的温度。 他拿指节叩了叩桌角,眸中酝酿起深漩的冷意:“计划提前,务必要斩草除根。” 第30章 叛臣 傅长凛隐隐有些放心不下…… 天和城今年新冬的初雪封城足足一月有余, 终于止歇于今日融融的暖阳之下。 小郡主自那日受火药波及撞了一身伤,便已在王府将养了多日。 此番遇险实实在在触了临王的逆鳞,她被禁足在寝殿内不许踏出半步。 平日里的衣食尽皆由侍女备好了送进来, 连每日开窗透气都不许多停片刻。 虽曰禁足,临王却终究未能下狠心折了她的羽翼, 只是勒令小郡主痊愈之前不得再外出罢了。 在这天和城中, 玉香楼便是她的手眼。 纵然小郡主人在王府禁着足, 却并不妨碍沈敛悄无声息地递消息进来。 他在楚叙白手下做事时积累的人脉,原本已因着正主的早逝而随雪掩埋,却不想, 今生仍有用武之地。 沈敛端坐于屏风之外,不疾不徐地品着临王府特供的上等西湖龙井。 小郡主并不着急,逗着那只喂得油光水滑的肥软幼猫,安静等着他品完这口茶。 如乔便陪着小郡主一道躲在屏风后,全神贯注地练着字。 天和城的冬日若没了炭火是决计捱不过去的。 化雪时彻骨的天寒常会沿地底弥散进殿阁之内,冷的人手脚僵硬。 沈敛用完了足足一盏茶,被外头冰雪冻得麻木的四肢才渐渐活络开来。 他自袖中取出一份名册来交予一旁侍候的翠袖,请她转交予小郡主。 “这便是季原手中那份名册。” 那日小郡主拼死救回来的那份文折乃是季原与另一股势力间的通信。 -- 第61页 在此之前,一直是那位不可说之人单方面向季家下达指令, 差事办妥之后再由季家修书一封禀明情况。 信纸阅过便烧,不留半分痕迹。 国公府的人在西殿那方炭炉里找到了未燃尽的书信一角, 只是其中字迹早已被烧作了灰烬。 小郡主搜出的那份文折实在只是些她早已知道的情报,若真论起作用来, 恐怕唯有那朱批的字迹尚可作为一点微末的线索。 季原运气实在是好, 这次相府部署周密,却唯独没有料到,季原彼时竟恰好不在殿中。 前厅留守的影卫被另一股势力绊住了脚, 未能看住江彦成的动向。 如今猜测,大约正是甩开了相府的眼线,暗中与季原接头去了。 沈敛幽幽道:“这些倒只是次要,我有另一事不明。 “既已敲定了这江彦成与季原勾结,为何季原手中的名册里,却没有江彦成的名字,甚至没有江家的一兵一卒。” 小郡主展开名册从头查阅到尾,果然未见江彦成三字。 “莫不是……”沈敛续上一盏茶来,“这名册或许有缺?” 小郡主闻言轻笑一声,调侃道:“沈大人一贯孤孑自负,竟也有这样动摇的时刻。” 楚叙白曾将沈敛视作心腹,甚至曾在王府中借住过足足一年。 小郡主幼时见他便是一副负手而立睥睨天下的模样。 沈敛摇了摇头,捧着热茶安详道:“老了老了,郡主有何高见,不妨说说。” 小郡主搁下手中狼毫,一面监督着如乔不许她偷懒,一面斟酌道:“依我所见,这江彦成本就不是季原的手下。” “叛臣早在多年前便与北狄勾结,妄图覆灭皇室改朝换代,时至今日,势力早已根深蒂固。” 她从源头开始捋顺:“倘若傅相的情报准确,这叛臣中算得上祸首的,便唯有定远侯应泽、太常寺卿季原与另一位不可说的人物。” 她才开了个头,沈敛一时竟有些豁然明朗。 “定远侯一脉被傅相连根拔起,天和城中人尽皆知,江彦成是其余孽的可能性不大。” “他亦不在季原手下,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为那第三位不可说的大人物办事的。” 小郡主微抬起下颌,音色微朦道:“江彦成趁白老国公寿宴之机,前往国公府与季原接头,为的是传令。” 至于传的甚么令,而今谁也无从得知。 沈敛淡笑道:“难怪楚世子常赞你冰雪聪明。” 楚流萤愕然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楚世子并非她的二哥哥楚流光,而是那位早折于幽诛关下再未归来的大哥哥,楚叙白。 沈敛接着道:“这江彦成倒不需您亲自动手了,我瞧着丞相府那边,似乎已有动作。” 小郡主闻言一怔,微抿了下唇瓣试探道:“江家权势却微末,那江彦成至少仍官居太仆寺卿,无凭无据,如何料理?” 这位小祖宗虽颇有几分谋略,却奈何仍是个千娇万宠里长大的小祖宗,未切身尝过朝堂的险恶。 沈敛抿了口茶,暗自想道,傅长凛平日做事看似分毫不避着她,实则大约暗中遮掩了不少不愿让小郡主看到的肮脏与丑恶。 他傅大丞相有心相护,沈敛却没有这样的闲心。 “只要有心,凭据这东西,不过信手可得,”沈敛音色极冷,“您说它有,便定然会有。” 这话说得极绕,小郡主却霎时间通透了他话中所指。 既已认定了江彦成必与通敌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要师出有名,便可顺藤而上扣死了他的罪名。 傅长凛此番并非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动出击,先将假造的罪证布置于江家,便可借故向御史台揭发此案。 待这火烧到了江家身上,再行销毁事先假造的证物便是。 总归江彦成谋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宅中自然有数不尽的蛛丝马迹。 只要师出有名,便不愁定不了江彦成罪。 而现成的罪证,无论真伪,都无疑是出师的最佳之名。 小郡主幽幽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做法不置可否。 沈敛临走时理直气壮地敲走了临王府不少西湖龙井,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约摸是真心喜爱这样鲜嫩清高的茶香。 临王府旧宅便建于江南,府中龙井乃是故友相赠,并不很多,尽皆被这位沈楼主讨了去。 他倒识货。 小郡主淡笑着摇了摇头,并不介怀于此。 如乔便歪头瞧她轻淡又无奈的笑意,慨叹道:“我们小郡主如今倒果然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她语气很轻,像是三月末拂柳而过的细风。 楚流萤支起一点窗棂,有纯粹而冷冽的风雪气息拂面而来,扫净了阁中昏沉的热意。 她正欲开口,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那身玄色长袍她实在在许多场合无数次见到过,熟悉到曾连梦中都是那人冷隽淡漠的容色。 小郡主再定睛去瞧,树底唯有极白的深雪与遍地披落的日色。 她蹙了蹙眉尖,恍然以为是自己一时失神的幻觉,便在如乔的催促下阖紧了窗棂。 不远处,傅长凛自那颗古旧的老槐树后缓缓走出来。 短短五日,单是一个沈敛便往小郡主殿内跑了三趟,贺恭托人送来的补品近乎堆满了她的小厨房。 -- 第62页 白偏墨受伤不轻,至今仍旧将养在国公府,便托白老国公亲自来过一趟。 傅家的礼却始终被临王不咸不淡地谢绝了。 今日他奉了皇帝的命来临王府办一桩公务,才终于有机会站在小郡主窗外远远地望上一眼。 傅长凛孤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目送沈敛捧着不知甚么稀罕物什脚步轻快地自小郡主殿中走出。 他自然认得这位楚叙白身边曾赫赫有名的幕僚,也略知此人是如何的心高气傲与渴求功名。 小郡主既有心干预这朝中权争,沈敛无疑是一大助力。 只是他私心里无论如何都不愿小郡主与旁人有一分一毫的纠葛。 他亦可成为小郡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傅长凛望了眼那扇紧阖窗,满心皆是小郡主那双一闪而过的清滢漂亮的黑眸。 一道陌生的女声不知何时靠近了窗边,带着清亮与温柔道:“伤都没好利索呢,不许再吹冷风。” 小郡主放松时总带着江南温软绵柔的口音,乍一听便如同撒娇一样:“乔乔,太闷啦……” 身后有小厮恭敬地请道:“傅相,王府后院毕竟有女儿家的私宅,您该回了。” 傅长凛负手默然许久,终归随着小厮的指引出了王府。 沿途尽是凌雪怒放的寒梅,在幽深曲折的石径两旁连成一片接天的绯色。 这里原本种的并不是红梅,而是小郡主自江南带来的幽兰。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初来乍到,不识得天和城地居王朝北方,凛冬漫长。 她细心侍候的兰花在初秋来时一夜之间被秋霜杀尽,小团子那日休沐之后再来宫中上学时哭得梨花带雨。 国子监一众少年们眼巴巴地守着这扑簌扑簌掉眼泪的小祖宗束手无策。 她彼时初至天和城,官话才学了点皮毛,只软糯温绵地不知控诉着甚么。 傅长凛少年游历极广,略懂一些江南的土语,才勉强辨出她说着“花”“秋霜”一类的字眼。 这小傻子,将江南才养得活的幽兰带到了凛冬苦寒的京师。 傅长凛抹去她眼尾的湿痕。 彼时他已渐渐抽条,俨然一副翩翩少年郎的冷隽模样,需得蹲下身去才能与这小小一团勉强平视。 傅长凛无奈道:“不许哭了,下次休沐,我为你种一片凌霜而开的花海。” 他果然没有食言。 彼时初出江南,没见过甚么世面的小团子呆立于红梅树下,仰头努力去嗅那点似乎纠缠着冰雪的暗香,眼睛里都似闪着浩瀚星河。 傅长凛默然穿过那片已生得极为繁茂的梅林,一身累累的伤痕都隐隐泛出痛意来。 七日之后便是冬狩。 天和城民风开明,世家女子皆可入围猎场与男子一样纵马狩猎。 小郡主往年总是跟在他身后,虽没甚么成绩,但总归安全。 今年若这小祖宗若要进围猎场必然不愿与他一道,傅长凛隐隐有些放心不下。 第31章 冬狩 带着你可笑的忏悔,滚 冬狩曾是朝中演武的形式之一, 却因着极受历代皇帝青睐而一直留存至今,甚至成了朝中格外盛大的一门活动。 皇家的围猎场近乎囊括了北郊整座山林,林中飞禽走兽无所不有。 在围猎中摘得魁首者, 便有资格同皇帝讨一道赏赐。 往年皆是傅长凛纵马夺魁。 他不爱皇帝赏下的金银珠宝一类,常是讨一匹好马, 亦或是为身后的漂亮小郡主讨个皇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来。 后来傅长凛逐渐年长些, 过了加冠之年便鲜少如此锋芒毕露了, 而是无声将这样崭露头角的机会让予朝中更为年轻的后辈。 这个王朝的肱股之臣已垂垂老去,新的一代虽有几个龙凤,却皆意外地早夭。 譬如病死的太子, 与埋葬于幽诛关暴雪之下的楚叙白。 皇帝子嗣单薄,而今年岁最大的嫡子,却竟是年仅八岁的楚端懿。 今年的冬狩天寒一如既往。 小郡主一袭繁琐华贵的宫装跟在圣驾之后,轻淡地瞧着观礼台下百官的跪伏与朝拜。 傅长凛早年便蒙皇帝特赦,只一身惯常的玄色长袍孤身立于乌泱泱的跪伏着的百官之间,向圣驾微微俯首。 他身量极长,又天生一副冷隽深邃的好相貌,在人群中极为扎眼。 皇帝威然免了百官之礼,在观礼台上至高处从容落座。 冬狩乃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活动之一。 这片旷远的山林早在百十年前便被皇家御征, 依山傍水地建起了行宫。 行宫背后便是围猎场,中间常布有重兵把守以保随行的女眷。 行宫之首便是这座占地极广的观礼台, 台上设有坐席,以便皇室共观校阅礼。 这场冬猎足足要办九天九夜, 禁军校阅礼便是开幕。 观礼台不许外姓臣民踏足半步是老祖宗定死的规矩, 傅大丞相纵有通天的权势,亦只得在台下与众臣共坐。 他倒并不介怀这些,只不动声色地抬眸去瞧那位华冠盛装的小郡主。 她领着一干皇室子嗣端坐于右席, 捧着手炉侧耳淡淡听着小皇子楚端懿在他耳边絮叨。 傅长凛的目光太过专注且不加掩饰,小郡主遥遥侧首过去与他对望一眼,不悦地别过头去。 -- 第63页 接连多日的艳阳之下雪已消了七七八八,只是高台上风盛,小郡主仍旧裹着绒厚御风的斗篷,跪坐席间时便被这斗篷严丝合缝地拢住,极为熨帖。 她捧着手炉安静坐于席间,一派清贵而淡漠的疏离姿态,倒是引得台下不少世家子弟频频侧目。 小郡主出身极高,若能娶了这位,便无异于有了整个临王府做靠山。 傅长凛安坐于首席,低垂着眼睫默然扫过四下窃窃私语声,忽将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一放。 四下纨绔立时消音。 校阅礼由傅老太尉全权来做,傅长凛本想代劳,被这位闲不住的老人家一口回绝。 傅鹤延自许多年前毫无预兆地撒手放了权,便再没有沾过朝中分毫争斗。 他把控军权,用余生不多的心血守着这个王朝最后的安稳与底线。 副官得力,他竟也落得清闲,每年操心最多的事,唯有冬狩上的校阅礼这一桩。 宫中禁军如肃然如羽林,八千骑兵金戈铁马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数以万计的轻骑与重甲军。 旌旗绵连数十里,两侧有将士擂鼓而歌,声势浩大。 傅鹤延负手立于高阙之上,神色倨傲地击响了第一声缶。 大军瞬间变换方针拔剑而出,动作整齐近乎合为一人。 小郡主极目望去,入目只瞧得见直排到大道尽头的浩荡军师。 傅鹤延这些年虽不问权争,于训兵之事上却丝毫不曾松懈。 只是皇帝庸懦,一向安于现状不肯轻易动战。 倘若换作傅大丞相这样的野心家,恐怕早已动兵北下直指北疆。 北狄兵强马壮又天性好战,早已蠢蠢欲动屡次三番地犯我北境,多少将士战死于幽诛关下尸骨无还。 只是皇帝迟迟不敢一战,这样的局面便僵持了数年不下。 校阅礼隆重而漫长,在小郡主低低打了第四个哈欠时终于等到了尾声。 落日余晖渐渐撒落下来,皇帝宣了赏赐才终于肯放众臣离开。 小郡主一手笼着披风,另一手提着极为繁琐而迤逦的裙摆,跟在皇帝身后不紧不慢地下了高台。 翠袖殷勤地迎上来替她换了填着新炭的手炉,引她往行宫安置。 楚流光仍在当着差事,临王与皇帝似乎尚有些要事,并肩往另个方向去了。 天渐渐昏沉下来,极远处似乎偶有几声狼嚎随着穿林的风落进耳中,倒颇有几分惊悚的意味。 翠袖便搀着她左臂怯弱道:“郡主,这林子里怪瘆人的,我们快些往行宫里去罢。” 小郡主握了握袖中随身携带的玄铁匕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儿时误入狼群九死一生的情形。 她下意识去摸腰间那枚庇护她多年的飞仙佩,却生平第一次摸了个空。 小郡主脚步一顿,猛然意识到那枚玉早已被损毁许久了。 纵然巧匠修补得再精美,却也不宜佩于腰间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沉而温和的男声:“郡主。” 楚流萤神色寡淡地回过眸去,果然瞧见傅长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男人较她高出许多,倾身而下时带着极冷隽而动人的气魄:“夜色将至,臣送郡主去行宫罢。” 他目光极深,带着点不容置否的执拗与诚恳。 小郡主心知拗不过他,一时又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发作,只得暗自忍下。 她疏离而寡言地走在最前面,层层叠落的华美裙摆如静夜幽莲一般绽开,随着少女轻巧而飞快的步伐微微拂动。 翠袖碎步着跟在她身后,手中那盏错彩镂金的孤灯迎着夜风明明灭灭。 傅长凛却是瞧不出她浑身的抗拒似的,不紧不慢地与人比肩同行。 他在小郡主将要一脚踩上残雪时牵住她手腕,无奈劝道:“慢一些。” 小郡主一把甩开那只灼热到有些烫人的手掌。 傅长凛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被小郡主这样下面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俯下身去诚恳而温柔道:“臣只是忧心郡主的安危……” “我说过了,您不必再对毁约之事心怀歉疚,”楚流萤不耐地打断他,“你我之间,只当两清了。” 冬日里夜色来得早,西面群山之间淹没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天际高悬的月便已渐显出冷色来。 少女仿佛眼角眉梢皆噙着淋淋的碎冰,比这孤洁的月色还要寒上三分。 傅长凛眼睫低垂,涩然道:“不止歉疚,糯糯。” 当日废墟中小郡主浑身是伤,实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彼时只说了一句,便再没有解释甚么。 只是临王府防他防得紧,此后便更没有机会再与小郡主说上半个字。 傅长凛俯下身来定定凝望着她明媚如故的眼睛,音色暗哑道:“糯糯,我自知从前种种皆因我卑劣自负而起。” “我顽固,傲慢,自以为是,曾几次三番那样轻贱于你。你怨我恨我都好,我如今所为,是希望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 他嗓音极低,眸中尽皆是如光似火的赤诚与真挚,恍然竟和曾经的小郡主有了一瞬的重合。 “彼时生死荣光之誓,绝非戏言。” 翠袖在一旁提着灯,直听得头皮发麻,暗自忧心这位傅大丞相剖白完后,会不会当即便要杀她这个外人灭口。 -- 第64页 小郡主嗤笑一声,借着明朗的月色轻淡而疏离地后退一步:“碎玉难全,您一句弥补便想要从头来过,不觉得可笑么?” 头顶有通透清明的月色披落下来,如有实质般教人遍体生寒。 傅长凛呼吸一窒,又听得她音色明丽地续道:“今日您既摊了牌,我便同您打开天窗说亮话。” “从前我年岁小不懂人心凉薄,以为世上哪有捂不化的冰。却原来,人还有铁石心肠。” 皇室多年的教养从来容不得她歇斯底里,连这番字字诛心的话,都教她说得风轻云淡。 只是铁石心肠四字被小郡主咬得略重一分,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轻蔑与叹息。 她接着道:“十二年,你可曾待我有半分的敬重与真心?” 傅长凛在这样锋芒毕露的眼神中节节败退,只干涩地挤出一句抱歉。 小郡主拢了拢披风,犹如一个闲淡的旁观者般陈述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手掌心里的金丝雀罢了,纵使偶尔惹急了眼,亦只需三言两语便可轻巧带过。” “婚约已废,我本不愿再与你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你薄情,虚伪,卑劣至极,教我觉得恶心。” 傅长凛仍固执地立在原地,神色皆隐在晦暗不明的夜幕间,树底斑驳的月影映亮了他清隽的侧颜。 他音色沙哑道:“糯糯要杀要剐,我都认。” 小郡主红着眼眶侧过身去,漠然道:“你是生是死都碍不着我。” 翠袖在一旁缩着脖子听了许久,见这小祖宗将傅丞相一通臭骂,终于舍得转身往行宫里去,忙不迭地举着灯跟上去。 小郡主才踏出两步,忽然被傅长凛轻轻攥住了衣袖。 男人双目泛红,带着点极为少见的落魄道:“季原仍未归案,只怕此番冬猎不会太平,你……万事小心。” 小郡主神色莫辨,却忽然仰头温柔而通透地冲他一笑。 傅长凛一时晃神,却忽见月辉之下有冷白的刀光一闪而过。 那抹被他攥在手中的衣袖,便已成了一块被无情削下的废料。 傅长凛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生平头一遭,如此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自云端一瞬跌入地狱的滋味。 小郡主学着他薄情又残酷地笑:“带着你可笑的忏悔,滚。再近一寸,这匕首削的便不止是衣袖了。” 第32章 雪兔 傅长凛不知想到甚么,默然垂了垂…… 行宫闲置了足足一季, 却并不似设想中的那样阴寒。 房中一早便断续烧着炭炉,略驱散了几分空荒的寒意。 小郡主围坐于炭炉旁,自绒暖的斗篷间探出一双手来细细烤着火。 翠袖便殷勤地铺平了床榻, 又取出自王府带来的厚重棉褥铺放在其上。 她纳罕道:“今年内务府用的褥子似乎格外厚些,不知比去年强上多少。” 行宫中已有内官事先备好了可供起居的一切, 只是女眷多不耐寒, 因故常会自行备下棉褥与衾被。 往年小郡主参见冬狩便皆是崔翠袖伺候。 她将绒毯支在炭炉旁烤了片刻, 便细细铺在了那层云软厚实的棉褥上,又拿汤婆子先行暖着衾被。 炉中炭火烧得足。 小郡主捧了热茶小口抿着,歪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翠袖殷勤地忙碌。 冬猎人数众多, 行宫虽广却也未必全然容纳得下,因故一人只得一室。 夜里更深露重,哪里能睡得住地铺,室中还有一美人榻,索性便吩咐翠袖睡在不远处的榻上。 小郡主嗅了嗅炉中所焚的香,随口问道:“翠袖,这香……是一道从府中带来的?” 翠袖正灌着汤婆子,随口回道:“奴婢并未带过香料啊。” 她将两个汤婆子放进小郡主的床铺中拿衾被盖好,含笑走来:“何况这居室乃是校阅礼毕后宫中内官引我们来的, 哪有时间焚香。” 今晨驾车来时,便有内官忙不迭地迎上来, 自车马中接了各家的行礼,直送到安置的居室中。 校阅礼乃是冬狩头等大事, 照例出席者无论贵贱皆不得缺席。 待观完了礼, 皇帝宣罢了赏赐,才随着内官回了这行宫中。 翠袖瞧她已渐渐回暖,便上前为这小祖宗解开了厚重的斗篷, 平整地挂在木施之上。 楚流萤仔细嗅了嗅炉中焚香,淡淡道:“内务府哪里舍得用这样上等的安神香。” 翠袖手上动作一顿,努力吸了吸鼻子,却仍旧没能分辨出这香有何不同。 她没收了小郡主的茶,免得这位小祖宗饮多了夜里睡不着:“许是内务府巴结您呢。” 小郡主被夺了茶盏,微抿了抿唇瓣,一双含露目在晦明不定的烛光中宛如蒙上了曾温朦的雾气。 三清茶,连同不远处几案上竟似乎仍旧泛着点微末余温的糕点。 一早便断续烘着居室的炭火,和那床格外绵软厚实的被褥。 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 朝中这样熟悉她的喜好,且有如此本事干涉内务府办差的,大约只有他傅大丞相一人罢。 小郡主默了默,不愿再深思些甚么。 翠袖瞧她忽然敛下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这小祖宗又在琢磨些甚么。 她替人取了金钗,那头乌压压的云鬓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房中四下皆拢紧了窗帷,不见半分清冽如水的月色。 -- 第65页 山林中多有野兽出没,厚重的帷幕遮掩了房中辉明的烛火,倒也算是种保护。 小郡主终于脱开了那身繁琐迤逦的宫装,一身绵软的寝衣蜷缩进温热厚实的衾被间。 翠袖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去洗了那盏摇曳不定的红烛,却忽然被小郡主喊住。 她矮身蹲在小郡主榻畔,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暗含愁绪的黑眸。 小郡主整个人埋进云软的冬枕与蓬松温热的衾被间,只露出一双明媚好看的眉眼,带着点楚楚可怜的稚气。 她音色迷蒙恍若如来自渺远云间:“翠袖,自今早出发时,我便总隐隐觉得不安。” 小郡主幼时便曾在这片围猎场中撞入了狼群。 翠袖对此事早有耳闻,此刻只当她是幼时受惊太深,便宽慰道:“郡主且宽心,房门早已拴好,这四下轩窗尽皆从里头锁得牢固,何况门外还有禁军巡卫,出不了乱子的。” 小郡主阖上眼眸淡淡摇了摇头:“并非为此,而是……” 她语气滞塞,良久才续道:“而是犹如七年前,幽诛关暴雪前夜那样。” 翠袖霎时心惊。 幽诛关三字于临王府而言实在是沉痛至极的字眼。 她轻叹一声眉眼坚定道:“郡主只是近几日遇险,忧思太重了。明日围猎,到外场透一透气兴许就好了。” “入夜已深,郡主早些睡下罢。” 小郡主睡时一贯不喜有烛光,翠袖照旧熄灭了灯火,轻手轻脚地回到不远处的美人榻上,一样睡下了。 傅长凛便无声立在窗口,抬起一点眼睫定定凝视着对岸。 轩窗一角泄露出的星点灯火倏然暗落。 大约是小郡主歇下了。 他在窗口吹了良久的夜风,终于抬手“咔哒”一声轻然阖上了窗棂。 今年冬猎实在盛况空前。 皇帝一身戎装挽弓射下今日第一头猎物,便一扬手宣了冬猎开场。 今年的世家子弟似乎格外踊跃,猎场一开便已纷纷扬鞭策马直奔深林而去。 山中仍覆着未化完的皑皑白雪,林间绿松遍布,间或夹杂着几类说不上名字的高大乔木,在冰雪倾覆之下仍旧繁茂地舒展着枝叶。 葱葱郁郁,险象环生。 冬日里林中多有野兽外出觅食,更有种类繁多的雪兔与林鹿。 朝廷定下的记分规则将战利品分作三等。 第一等自然是虎狼一类的猛兽与鹰鹫这样的猛禽,一头可记十分。 第二等是诸如林鹿狐狸或天鹅这样虽弱小却极为敏锐的类别,一只记为五分。 第三类便是鼠兔一类的小家伙,只记两分。 冬猎结束之时所积分数最高者夺魁。 小郡主今日换了身袖口紧收的劲装,泼墨一样的云云长发被高高束起,如男儿一般只挽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冠。 她生就一副美人骨,高束的云鬓只更衬得她明艳卓绝。 皇帝高坐主位烤着篝火,瞥过一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娇气小郡主,一时间竟凭空生出许多感慨。 他招一招手,温和道:“孩子,来。” 楚流萤眼波一顿,恭敬从容地上前几步,跪伏于阶下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恭敬到有几分疏离。 彼时小郡主跪在鸿台殿前深至膝骨的雪中求了那么久,一向待她宠爱有加的陛下伯伯却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帝王无心罢了。 皇帝扫过一眼她面色淡漠神采,心底叹息。 他仍旧温和道:“不必跪着了,快些起来罢。” 小郡主叩首谢了恩,依言站起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恭候的元德便匆忙将备下许久的紫檀木弓,连带还有寒光乍放的玄铁箭矢。 这弓极为轻便,却以河鱼之胶作弦,精度极高。 可惜她臂力全然不够,纵然受了这礼,亦只是暴殄天物罢了。 小郡主略一拱手正要回绝,却听得皇帝道:“此乃朕吩咐卫尉寺特制,今日冬猎入场,你为朕猎一头仙鹿回来。” 这是逼她收下的意思。 小郡主只得双手接了恩典,翻身灵活地跃上马背。 才摸上缰绳,身后忽然有一道干净清冽的声音道:“陛下,臣自请做为郡主副将,一道入场为陛下猎鹿。” 楚流萤愕然回眸正对上傅长凛温柔无声的仰望。 皇帝露出一瞬惊愕的神色,随即便收敛了心绪道:“丞相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傅长凛此人一贯孤孑淡漠傲慢至极,哪里有肯向旁人俯首称臣的时候,何况对象竟是他曾经全然不屑一顾的小郡主。 副将,跟在小郡主身后背箭筒捡猎物么? 皇帝一瞬间冒出的第一个猜测便是今日又有甚么阴谋诡计。 傅长凛为相九年,先斩后奏之事常有。 只是这位一贯桀骜的傅大丞相却恭恭敬敬地俯首道:“臣愿为猎鹿一役尽绵薄之力。” 皇帝心下飞快复盘了三遍,确定他颁下的旨意是猎鹿而非猎狼猎虎。 傅长凛坦荡地重复道:“望陛下成全。” 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艰难而满是荣光的差事。 小郡主额角一跳。 皇帝一时间恍惚道:“朕……准了?” 傅长凛飞快谢了恩,背起那筒颇有些分量的箭矢,飞身上马一气呵成。 -- 第66页 他暗含警告地扫过四下窃窃私语,猎场内外霍然噤声 傅长凛含笑扫过一眼小郡主满含嗔怒的水眸,姿态恭谦恍若是个实实在在的副将一般,开口请示道:“郡主,我们几时出发?” 原定作为副将的楚锡已无声隐回了暗处。 皇帝金口御赐,她纵有通天的权术亦不能拂了皇帝的脸面。 小郡主烟眉颦蹙,娇纵且矜贵道:“本郡主喜静,你跟在十步之外,不许靠近。” 她天生是温软娇矜的脾气,纵然刻意做足了倨傲刻薄的姿态,落在傅长凛眼中却只剩十成十的可爱。 男人丝毫不觉得可耻,反倒依着朝中规矩向小郡主俯首道:“是,臣明白了。” 小郡主淡漠收回了目光,忽然收紧缰绳,纵马直往围猎场而去。 她的射术与骑术尽皆是傅长凛所教,全然没有希望能甩开这没皮没脸的傅大丞相。 楚流萤御马走在前面,傅长凛便精准地掐算着距离,不远不近正跟在十步之外,眉眼温和地陪着她。 山林深处遍地是未融的冰雪,遮天蔽日的乔木四季常绿,大笔点染着这片幽深错落的林海。 小郡主松了松缰绳,不紧不慢地在林中散马,那双清透明丽的黑眸流转过一圈,霍然在深雪中发觉了一只浑身纯白的雪兔。 她往年来尽皆是跟在傅长凛身后,看他箭无虚发地一头接一头猎着飞禽猛兽。 身后数十副将来来往往运着战利品。 他却鲜少回头瞧上一眼那娇气漂亮的小郡主,更不曾花心思顺手捉些甚么雪兔来逗人开心。 小郡主启蒙时尚在江南生活,见多了各色的虫蚁,却对天和这座地居极北的王城一无所知。 此刻她微微歪着头,拿那双仿佛闪着花火的黑眸定定望着雪地里那一小团簌簌抖动的白。 傅长凛不知想到甚么,默然垂了垂眼睫。 第33章 安营 昨日种种,只是昨日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谁能不爱浑身雪白绵软的兔子, 何况是北境重山之间难得一见的雪兔。 小郡主一时不忍心射杀,便收了弓箭,悄无声息地下了马。 身后傅长凛动作极轻地跟上来, 手中不着痕迹地攥着枚随手捡来的石块。 这是只肥到称得上珠圆玉润的兔子,披着一身厚密且柔软的雪色长毛, 一双竖起的耳朵似乎较她以往见过的兔子略短一些。 小郡主收敛了呼吸蹑手蹑脚地凑过去。 那雪兔正一耸一耸地颤着前爪, 全神贯注地忙碌于今日的生计。 如此勤恳, 难怪将自己喂得这样肥美。 小郡主谨慎地凑过去,隔着一丈远的位置轻手轻脚地蹲下身来,外头去瞧那只仍旧沉浸于觅食之中的雪团子。 她鲜少见到这样非同寻常的小宠, 却也晓得兔子生性胆小,有敏锐机警。 凭她自己的身手,未必有把握捉得住这小小一团。 身侧忽然有清冽纯粹的气息无声贴过来。 小郡主侧眸极轻淡地扫过他一眼,霍然站起身便要走开,却被他一把牵住了手腕。 那雪兔听到动静似乎霎时受了一大惊,啪嗒一蹦便要逃开。 电光石火间耳畔骤然有破风声划过,雪色的毛绒团子立时一顿,直直栽进了雪地里。 小郡主惊愕地回过头来。 男人便适时开口解释道:“只是昏过去了,不出一刻便会清醒。” 小郡主只觉得满心厌恶, 恍若含着冰刺的目光刀子般刮过他扣着自己腕骨的手掌,冷淡道:“手拿开。” 傅长凛一僵, 默默松开了手掌。 这位才被拂了面子的傅大丞相不过刹那间便收整了心绪。 他微微侧过身来替手腕冰凉的小郡主遮去穿林而过的寒风,沉黑的眼眸静然微垂:“这是极北之境的山林间才有的雪兔, 性情温顺, 糯糯不想养一只么?” 楚流萤漠然转头,不带半分留恋地往回走去,音色凛冽道:“我已不是稚童, 无需傅相费心。” 傅长凛沉沉凝望着她疏落漂亮的背影,叹息道:“冬日里冰雪彻骨,糯糯若是不愿管它,只怕不等它转醒,便要冻僵在这深雪中了。” 小郡主脚步一顿,傅长凛已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自雪窝中将那只倒霉兔子提溜了出来。 他手法娴熟地掂量一二,将整个毛绒团子塞进小郡主怀中,含笑道:“暖手。” 雪兔柔软温热的肚皮贴在她冰冷的手心,的确很暖。 楚流萤将它收进马鞍袋中,与翠袖备下的小手炉混在一处。 前面雪路难行,马儿一深一浅走得极慢,身后傅长凛不知何时悄然凑近了一段距离,时刻防备着雪林间潜伏的猛兽。 从前与他待在一处时总是小郡主努力找话。 她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趣事与奇思妙想,那双自小便漂亮清媚的眼睛里有十万银河。 而今小郡主早歇了那份心思,面色极冷地闷头赶着路,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傅丞相视若无睹。 傅长凛仿佛与她全然对调了角色,跟在小郡主身后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咨客般,音色沉润地讲着沿途各色的草木与山石。 这位傅大丞相大约一生都不曾讲过这么多话。 小郡主纵马走在前头,歪头意味不明地扫过他一眼,淡淡道:“噤声。” -- 第67页 傅长凛识相地闭上了嘴。 他心绪一乱,却在转瞬间意识到这赫然便是当年自己待小郡主的态度,冰冷且不耐。 不远处忽然有人扬了扬手,朗声笑道:“糯糯。” 一声惊起林中不少苍鹭,树间立时有簌簌的碎雪如星如雨般纷扬而下。 小郡主眸色霎时亮起,在万千飞雪中朝白偏墨纵马而来的方向粲然一笑。 她今日始终闷闷不乐,任傅长凛用尽了千般手段来哄都不奏效。 今日白偏墨一来,倒似回魂了一般笑得开怀。 傅长凛神色晦暗地停了马,停在原地目送那抹清媚惊绝的背影,带着十二分的愉悦与轻快奔向另一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小郡主从前来见他时似乎是一样的热诚与烂漫。 七夕灯会上举起的花灯,南街口偶遇时怀中抱着的糖炒栗子总有他的一份。 彼时倘若他肯俯下身去瞧上一眼,抑或张开双臂,便可将这温软天真的小团子抱个满怀。 她总努力抬起头直视他深漩沉黑的眼眸,在高高举起自己最爱的糖炒栗子送到他唇边。 秋水清泓一样的眼睛恍若倒映着人间万家灯火的清河,口音软而绵糯地问他甜么。 傅长凛早已记不得那口甜不甜了。 他远远落在后面,目光艰涩地瞧着小郡主笑意盈盈地与那少年人寒暄。 白偏墨不知低声说了句甚么,将人逗得直乐。 马鞍袋中那只小家伙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听这动静大约正不安分地踢着里头热意融融的手炉。 白偏墨侧头好奇地多看一眼:“里头装的甚么活物?” 小郡主将手伸进去精准地摸到了那双毛绒绒的耳朵,将这雪白的团子整个提出来。 那雪兔霎时间又见天光,浑身都卸了力气耷拉着,一副乖怂的模样。 白偏墨策马凑近了些,戳一戳它毛球一样的尾巴,淡笑道:“雪兔敏锐机警,是傅相捉来的罢。” 他隔着几丈远向落在后面的傅长凛略一作揖,朗声道:“见过傅相。” 傅长凛面色淡淡分辨不出喜怒,只一语不发地纵马跟上来。 待走近些,才收敛着浑身冷峻深沉的气魄开口道:“今日本相只是郡主的副将,白公子不必拘礼。” 白偏墨乍然听得“副将”二字不由得一愣,再瞧一瞧小郡主不咸不淡地神色,一时心中略有了底。 他朝傅长凛微微颔首。 另一面小郡主已然无师自通地一手抱稳了兔子,正爱不释手地呼噜着它温热柔软的肚子。 这雪兔大约是被傅长凛的石子震慑过一回,温顺得不可思议。 它顺着小郡主的力道乖巧地窝在她怀中,一双黑色的眼睛好奇地望向前方。 单是赶路便花了足足一晌,白偏墨抬眸望一眼天色,提议道:“赶路辛苦,找个地方歇歇脚罢。” “前面不出一里便有避风的岩岗。”傅长凛忽然出声。 他不动声色地瞥过一眼小郡主暗含疲倦的眉眼,反客为主道:“白公子如不嫌弃,可与我等一道。” 白偏墨便略一挥手遣退了身后三五名副将,意味不明道:“好啊。” 一里外便是极为险峻陡峭的山群,崖壁如刀削斧凿般切面笔直。 几座山崖汇接于一处,形成了一处极为巧妙的避风港。 傅长凛栓好了马匹,又自马背上取下扎营所用的帷帐略微遮挡了寒风。 小郡主将雪兔放回马鞍袋中,跟着白偏墨扫开碎石,将行军用的帷幄扎好。 猎鹿虽不难,却需得往林深处里走。 倘若夜里回行宫休息,一来一回便要花上一整天,莫说猎鹿,只怕连仙鹿影子都难寻。 照冬猎的惯例,大约会在第四天回到行宫中补给一次,其余时间便要在这深林中安营扎寨。 临王年事渐高,楚流光又有差事在身,这小郡主今年若要进场,大约是孤身一人。 她自幼跟在傅长凛身边,从未在这围猎场中单独行动过,更没有防范野兽的经验。 单有楚锡一人,未必能够顾全这位小祖宗。 傅长凛一面出于担忧,另一面则出于自己的私心,遂向皇帝请了一道口谕,与小郡主绑在一队进了围猎场。 白偏墨有些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位傅大丞相一样接一样地自马背上掏出各色的起居用物。 绒毯,软枕,竟还有一口铜锅。 小郡主的军帐扎在最里侧,傅长凛与白偏墨便一人一侧,略遮住些许逸散进来的寒风。 她的用物尽皆是翠袖备下的,却亦只有一床软垫与厚衾。 楚流萤目光复杂地瞧着一贯深居简出的傅大丞相躬身替她铺好了绒毯,蓬软的冬枕连带那柄黑金匕首被一并放了进去。 帐前生起了篝火,那口实在过分的铜锅便支在火堆之上。 这哪里是狩猎,简直是相约踏春。 小郡主体质孱弱,往年冬猎却一样跟着他风餐露宿,睡的是与傅长凛一样的军帐。 她极冷淡地按住了傅长凛安置软枕的手,居高临下道:“傅相还是少做这些多余的事。” 少女掌心的肌肤冰凉如玉。 傅长凛对上那双不带半分温度的黑眸:“入了夜山间寒气太重……” “过去哪一年不是这样,”楚流萤一派风轻云淡,“我不也全须全尾地活着么。” -- 第68页 傅长凛倏然攥紧了拳头,哑声道:“以后都不会了。” 帐外烈烈燃着的火堆间或发出窸窣的爆破声,林间冷冽的风裹挟着半分火焰的余温散进帐内。 外头白偏墨扎好了军帐,瞧这二位似乎仍有话聊,只好识趣地拎着铜锅去打些山泉水来。 午间休整过后还要再往深林里去找鹿,小郡主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冷言相待。 她轻叹一声,嗓音极轻地劝道:“傅相魔障了罢。昨日种种,纵有千般难割难舍,亦只是昨日了。” 出乎意料的是,傅长凛却始终温和而坦荡地直视着她盈盈如水的清眸,语气沉敛:“我明白。” 小郡主有一瞬的晃神。 男人温然拂开她的手,将那只冬枕安置妥当:“糯糯憎我怨我都好,只是别苛待了自己。” 过去十二年太苦,倘若他仍旧无知无觉地娶了这脾气软和的小郡主,大约便要真的辜负她一生了。 傅长凛已然卸下了一身的傲慢与自负,妄图求得另一个与曾经截然相反的开端。 小郡主与他讲不通道理,只得无奈退了出去,守在帐外烤火。 傅长凛将军帐的帷幕放下,还未来得及转身,忽然听到远山间一声悠长孤绝的狼嚎。 此起彼伏的狼嚎霎时间在群山中错落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第34章 让步 再多退一步又何妨 天和城外重峦叠嶂山势险峻, 雪林间有狼群出没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郡主浑身僵直地坐在篝火旁,早已发了一身的细汗。 她抱着那只肥软的雪兔,心不在焉地喂它吃了些草叶。 她少时总是多灾多难, 三岁回京初入这片围猎场,便曾撞上过一次狼群。 至今想来, 仍旧心有余悸。 身后傅长凛极具存在感地凑上来坐到她身边, 与人隔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声狼嚎极远, 离他们营地大约还隔着三两座山头,并构不成甚么威胁。 傅长凛克制守礼地按了按她单薄的肩角,宽慰道:“山嶂延叠, 狼群距此地甚远,且放宽心。” 她生得清绝纤瘦,打侧面瞧时,脸颊却仿佛带着点软糯的肉感,与半分尚未全然褪去的稚气。 傅长凛喉结微动,只是终归忍了忍,如朝圣般不敢再凑近半分。 出神间白偏墨已打了山泉水回来,将铜锅架在篝火之上。 他远远瞥见小郡主总闷闷不乐的小模样,状似不经意地坐在她另一侧, 随口道:“明同。” 林间响过一阵极为短促的簌簌声,少年已抱着满怀的松柴飞身而下, 仔细侍弄着篝火。 林间赶路时尚不觉得冷,待下了马停顿不过半刻, 寒气便已顺着脚心直窜浑身。 铜锅中正咕嘟咕嘟地煮着山泉水。 白偏墨侧了侧眸, 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忽然留意到小郡主脸颊上那点不易察觉的软肉。 他一时觉得新奇,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来捏了捏, 又在人炸毛之前开口调侃道:“这是糯糯存的冬膘么?” 一转头,傅长凛正深漩而危险地定定凝视着他。 天和城中冬日里本就饮食颇丰,这小祖宗近日来又灾祸不断,日日所进的滋补品更是要积成小山了。 倘若再存不出一点冬膘来,岂不辜负了这么些奇珍。 小郡主挣开他的魔爪,一张软嫩的脸板板正正,蹙着眉头控诉道:“不许掐我。” 白偏墨与楚流光竟是一个德行,只是小郡主与他却全然不那么熟络。 她虽打心底里与这么个表兄亲近些,却一时不好在他面前太过放肆,只能嗔怪地凶他一眼。 若是换作楚流光,恐怕绝没有这样的机会善了。 白偏墨在傅长凛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淡淡一笑,仍旧镇定自若地自包裹中取出干粮架在火焰上烘烤。 这火力极猛,不过片刻功夫便煮开了水。 傅长凛矮身凑近篝火旁,才盛了一碗出来递到小郡主手中,忽然听到远山之外头狼的又一声长嚎。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追随声。 傅长凛在这冬猎场上纵横多年,近乎是下意识分辨出了这一声与先前的微妙差别。 狼多是聚群而居。 在这重山深雪之上,最可怖的威胁绝非来自凶狠的猛虎,而该是成群结队、狡猾难缠的雪狼。 方才那一声嗥叫,分明是头狼在集结狼群,这是倾巢而出围捕猎物的前兆。 傅长凛远远望一眼嚎声传来的方向,目光中悄然爬上三分忧虑。 围猎场中杀机暗藏险象环生,朝廷为所有入场者下发了焰火。 朝廷八千禁军尽皆守在场外,一见焰光便会即刻发兵救援。 今年楚流光未曾入场,便是因着守在场外统御八千禁军,专司救援。 楚流萤自然晓得这一点。 她捧着那碗清澈滚烫的水,垂眸轻轻吹了吹碗口蒸腾的热气。 三人静默许久,却没有等到远山外求救的信号。 这焰火做了顶好的防水防潮,且每人手中至少有三支,应当没有哑火的情形。 如此看来,远山外那群狼所围捕的大约只是鹿群抑或猛兽一类。 楚流萤今日总也心神不宁,经了这一遭反倒略微放下心来。 总归围猎场中没有伤员便是最好,倘若身上的口子泛出血腥味来,只怕不知会招致怎样的猛禽恶兽。 -- 第69页 小郡主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一些,才终于咂摸出一点饿意。 白偏墨将手中烤得酥脆的千层油油旋烙饼递到她手中。 天和城中面食鼎盛,与江南鱼米相差迥然,却意外很得小郡主欢心。 三人气氛古怪地潦草用过了午膳,又将煮开的山泉水灌满水囊。 那雪兔被随手搁置在篝火旁,却竟老实得像只家兔一般,温驯乖怂地烤着火。 小郡主已将这雪白的软团子摸索得一清二楚。 她虽喜爱,却架不住前路艰险,不便再带着这么个胆小易惊的小家伙。 楚流萤将它放在丛林边缘,只见它鬼鬼祟祟地探了探头,便转身钻进雪丛深处去了。 皇帝随口指的仙鹿虽不算少见,却远非轻易能够猎得。 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已算得上深入,再往里走,未必再能遇上这样平坦遮风的好地界。 小郡主起身取了弓来,侧首时高束的墨发被山风微微扬起:“接着走罢。” 傅长凛为相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夺魁锋芒毕露的少年人。 他顾及小郡主体质孱弱,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糯糯,再歇上一会罢,也好教这马缓上一缓。” 朝廷驯的军马一日可行近千里,今日雪路虽艰险,却远不到伤及马匹的程度。 白偏墨正欲开口,立时便收到傅丞相暗含警告的目光。 他扯谎的模样实在太过镇定坦荡,小郡主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真假,却不乐意再与他待在一处。 她肩上仍背着弓箭,向白偏墨遥遥招手道:“偏墨哥哥,我们往四周走一走罢,找找哪里有鹿的踪迹。” 因着是临王晚来得女,楚流萤在同辈人中总是年岁最小的一个。 除却宫里那位小皇子楚端懿需得唤她一句姐姐,旁的男男女女都要较她年长许多。 幼时这位小祖宗一向只认自家的大哥哥与二哥哥,顶多再凑上一位极合她眼缘的长凛哥哥。 而今倒随着年岁渐长懂事了许多。 倘若那位傅相好友、玩世不恭的封子真此刻在场,约摸会含笑调侃她“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白偏墨全然无法推拒这样清澈明朗的眼神。 他入这围猎场本是为夺魁而来,而今却发觉似乎竟也没有那样热切。 白偏墨回身取了弓箭,在小郡主清明的目光里走进她身边,含着极轻淡的笑意应道:“好。” 他略侧了侧身,极谦谨地向傅长凛作揖道:“还劳傅相守好营地,多看护着些篝火。” 小郡主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腿,阖眸深吸一口林间清冽爽朗的风,脚步轻快地往深林间走去。 白偏墨近乎较她高出一个头来,以极为温和强大的姿态守在她身侧,偶尔在人一脚踩滑时扶上一扶。 傅长凛轻叹了口气,在不为人知的角度中疲倦到近乎脆弱地合了合眼。 他揉了揉眉心,一双浓云密布的黑眸定定目送着小郡主亭亭的背影隐没在参差错略的雪林间。 傅长凛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强逼着自己定了定心神。 在国公府西殿那场爆炸中,他在最后一瞬冲上去替娇贵脆弱的小郡主挡下了多数威力强劲的冲击。 伤势波及五脏,又没有细养,竟磕磕绊绊地拖到了今天。 他强忍着不敢教人发觉,只是心绪波动太大便总有压制不住的时候。 何况小郡主今时今刻显然不乐意再瞧见他哪怕一眼。 既是他该还的债,再多退一步又何妨。 傅长凛抿了口温热的水,音色沉着与平日无异:“陆十,跟上去,守好她。” 朝廷为保每年围猎的战绩,常年封锁这片山林,但凡非冬猎其间,便不许任何人踏足半步。 围猎场中纵养飞禽猛兽不知凡几,一个高明的老猎户尚不敢说全身而退,何况是这么个体质孱弱的小祖宗。 林间隐约传来一声平静无波的“是”,便有簌簌的动静直追小郡主而去。 陆十已是天和城乃至整个王朝中不可多得的高手,有他守着,大抵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傅长凛微皱着眉头,勉强敛下心头钝痛,往快要燃尽的篝火中又添了些松柴。 小郡主循着雪上深深浅浅的脚印缓步往前走。 她这一身的围猎经验尽皆是跟着傅长凛学来的,譬如仙鹿的脚印便犹如两片分开的树叶。 白偏墨年纪尚轻,却意外地颇有几分敏锐。 他略微扬起下颌来极目远望,眼尖地发觉了远处那排脚印中已然混入了某种巨物的印记。 那排横空插入的脚印间距极远,显然是以极高的速度飞扑而来。 他牵住小郡主冰凉的手腕,忽然有些后悔如此莽撞便将这畏寒的小祖宗带了出来。 如今既然走了这一遭,便只有速战速决早些回营了。 白偏墨引着人靠近那排混乱模糊的脚印。 大约是那头猛兽发力太过,全然将松厚的白雪踩出了一排无法辨别形状的雪坑。 小郡主歪着头沉思一瞬,忽然意识到:“我府中有只奶猫,玩雪时便是这样的爪印。” 白偏墨被她逗得一乐,抬起眸子吓唬她道:“这爪子,可是猛虎才有的。” 他直起身子极为熟练地环顾了四周,颇有自知之明地下了论断:“这里丛木遮蔽,又有野兽出没,我们没有马,不能再往前了。” -- 第70页 第35章 双虎 往北赶,不可杀 冬日里白昼渐短, 白偏墨带着她自营地向北走出十多里,便再不敢往前。 那排伶仃的仙鹿蹄印中赫然混入的猛兽的爪印,明晃晃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单方面的捕杀。 再往前走出二三里, 兴许还能瞧见未干的血迹。 白偏墨不自觉地暗自舔了舔牙尖,心中燃起几分跃跃欲试的热意来。 猎虎近乎是冬猎场上所有少年人最终极的追求。 只是他并未骑马, 何况身边尚带着小郡主, 哪里能任她同自己一起冒这个险。 白偏墨细致地扶着人缓步走出荒野间广袤的深雪, 抬头瞧一眼垂垂将暮的天色。 楚流萤似有所觉地跟着他仰首,一时间竟没有料到不过才下了第一场雪的时节,入夜却已这样早。 林间这般冷冽的风是古旧江南所不常有的清明与利落。 他们在这无边林海中徒步走了许多里, 傅长凛竟意料之外地没有追上来。 小郡主自雪地中直起身来松了松筋骨,惬意道:“冬夜来得早,既然前头不能再近,便回去罢。” 她仰头悠然望一眼云海诡谲的天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这样闲淡地外出散心了。 今日吹了风,连日来忧思不断的心反倒终于沉静下来。 白偏墨面上风流潇洒刀枪不入,心底却是个极为通透且温柔的少年。 他不过比小郡主年长两岁,却仿佛是已是个阅尽人间辛苦事的逍遥浪客。 大约是因着白老国公这样自在随心的避世典范, 白偏墨全然随了他的性子,实在没甚么深重的执念。 小郡主自幼生得可爱, 又是万里挑一的好秉性。 他一向随心,既隐约觉着人有趣, 便十分乐意同她待在一处。 白偏墨守着人落落寡欢地在山林中走了一遭, 中间倒是猎了两头无意中撞上来的雪狐一类,尽皆被副将勤勤恳恳地送了出去。 小郡主散了心,此刻正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偶尔回头目光清亮地催促他快一些。 白偏墨瞧这位原本蔫了吧唧的小郡主终于重新支棱起来,不由淡淡一笑:“不着急,这雪林中,可有一样宝贝。” 天和城中世家子弟哪个不是自幼金堆里供起来的,能教国公府的嫡孙都称一句宝贝,小郡主一时便来了兴致。 她顿住脚步,微微抬首仔细打量过四下山林:“甚么宝贝?” 白偏墨抽出一支箭来握在手中,霍然御起轻功干脆利落地飞身至一棵巨松之下。 他拿锋利的箭矢刨开冰雪,露出树底湿润的褐色土壤:“糯糯不妨猜上一猜。” 再回到营地时这片冰雪满覆的山林早已被沉沉夜色掩盖,低垂的天幕间满盛着浩瀚无垠的星河。 远处烈烈的篝火像是一个微末的支点,在昏沉的暮色间无声却坚定地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傅长凛守在篝火旁沉沉抬起眼眸,浑身皆浸没在跃动的火光间,恍然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艰涩感。 白偏墨倘若再能放得开些,必然便能做京中赫赫有名的第一纨绔。 明同跟在他身后,面色发苦地抱了满怀沾着污泥的不明物什。 白偏墨不知凑到小郡主耳边低声说了句甚么,直将人逗得眉眼带笑。 傅长凛守在营地足足一晌,读了两封白鹰鸿雁传进来的公务文书,便再看不进去甚么。 铜锅中始终煮着清冽的泉水,氤氲的烟火倒有几分似寻常人家。 他要等的人终于在星满天河时乘兴而归。 白偏墨缓步走近了那簇篝火,向傅长凛略施了一礼,带着尚未退尽的笑意问礼道:“傅相。” 傅长凛站起身将温热的手炉塞进小郡主怀中,才朝白偏墨略一颔首以示回礼。 楚流萤却骤然侧身,无言回绝了他的示好。 傅长凛指节一僵,却竟并未再强求,只是默然将它收了起来,音色温和道:“烤烤火罢。” 他声线沉且偏低,却莫名有种教人心安的平和与强大。 只是小郡主不愿再回想那段过往,她盘腿坐于篝火旁,抬手轻扯了扯白偏墨冰凉的衣袂:“那究竟是个甚么,当真能拿来炖汤?” 白偏墨侧头吩咐明同将洗得仔细些,才终于矮下身来缓缓道:“自然可以,你个小蛮子不知这个倒亦是寻常。” 小蛮子本是个蔑称,却竟被他用轻淡含笑的语气硬生生唤出了几分调侃与亲昵的意味。 傅长凛只借着摇曳的火光匆匆瞥过一眼,便风轻云淡地下了定论:“采了松蕈?” 白偏墨霎时间抬眸与他对望一眼,由衷赞道:“傅相好见识。” 他自明同手中接过那捧被洗得白净的松蕈,薄如蝉翼的匕首骤然挽过两朵刀花,便碎了松蕈撒进铜锅中。 傅长凛肩背笔直地坐在一旁,从容的目光望向远处晦暗难辨的丛林。 白偏墨仍旧无知无觉地调着汤,耐心细致地向小郡主讲着这松蕈炖汤是怎样的鲜美。 世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他却似乎总要反其道而行之。 傅长凛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便将全部的心神放在远处那点诡谲的动静上。 围猎场中不比寻常,他虽不能确定远处丛中的活物究竟有无威胁,但却绝不能掉以轻心。 出神间,身旁的小郡主忽然浑身一松直直向面前烈烈燃着的篝火中栽去。 -- 第71页 白偏墨一把丢开手中匕首正要将她扶住,却有人更快他一步,不顾面前熊熊的火焰直直伸出手去按在了小郡主的肩角。 她左肩的伤早已痊愈,傅长凛却似乎始终顾忌此事,宁可穿过狰狞跃动的火舌去扶她的右肩,也不肯捧左肩一下。 白偏墨终于回身,立刻揽着她肩头将人拦腰抱起,安置在铺好的军帐中。 傅长凛凝眉望一眼小郡主无力垂下的纤细腕骨,徒手掐灭了衣袖上被篝火引燃的一小蹙火苗。 他接过白偏墨的汤匙搅了搅铜锅中未滚的汤水,淡淡吩咐道:“陆十。” 暗处骤然有人跃下,跪伏道:“主,是一只幼虎,大约是母虎觅食时误打误撞闯出来的。” 在这样密林遍布的猎场里,虎近乎凭借天然的力量优势占据着制高点。 一只幼虎走失,极可能引得巨虎循着气味找到这片营地。 傅长凛暗含隐忧地望一眼身后那顶军帐,毫不迟疑地做了决定:“往北面赶,不可杀。” 陆十无声叩首受了命,身形一闪便再度没入无尽的夜幕中。 白偏墨拧着眉从军帐中走出来,与傅长凛对视一眼,开口道:“她只是连日忧思太重,昏了一瞬便醒了。” 傅长凛回眸望一眼那道紧阖的帷幕,却竟克制着没有再上前一步。 他攥紧了左拳复又松开,终究只是道:“好生看护着她,今夜……只怕不太平。” 傅长凛曾接连五年夺过冬猎的魁首,对这片山林纵然说不上是熟烂于心,至少该有自保之力。 白偏墨一时间竟想不出他口中的不太平究竟是怎样的程度。 可惜这位傅大丞相寡言惯了,唯一能教他心甘情愿做个咨客的小祖宗还躺在军帐中。 明同倒是尽职尽责地凑上来说了方才的事。 虎类虽凶猛,却未必能敌得过他们手中杀伤力极大的弓箭。 何况篝火尚烈烈燃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如傅相所言那样“不太平”。 见他垂眸侍弄着篝火,未肯再多言半句,白偏墨便不好多问,只得搅了搅仍嘟嘟炖着的鲜汤,又将被冻得梆硬的干粮一并架在篝火上。 小郡主近些年来已将身子骨养得很是不错,只是她似乎连日来总有诸多顾虑。 白偏墨问不出甚么,只好将人安顿踏实,又阖紧了帐门,容她一人好生歇一歇。 傅长凛初时取出那一干起居用物还曾令他暗自咂舌,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 松蕈炖汤果然极为鲜美。 白偏墨盛出一碗来给那位病弱的小祖宗送了进去,连带还有些果腹的干粮。 他与傅长凛商议好了守夜之事,本打算自己来守下半夜,却竟被他颇有深意地回绝了。 傅长凛整顿了兵器,交代道:“你来守上半夜,篝火绝不能灭。” 白偏墨少年从军,自然晓得明火驱兽的道理。 守下半夜的人更为艰辛难捱,换到了上半夜自然乐得自在。 入夜极深时丛中万籁俱寂,实在连半点不太平的动静都没有。 白偏墨掐着时辰唤了傅大丞相起来守夜,自己回了军帐中倒头便睡得昏沉。 傅长凛往篝火中又添了些松柴,沿着小郡主帐外巡视过三轮,才紧贴着她的帐门轻手轻脚地坐下。 天穹倒扣星河漫漫,轻渺的月色隐约照亮了一点远处幽深难辨的丛林。 四下寂静无声,帐中小郡主细小微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傅长凛耳力极佳,像是忠诚而凶狠的孤狼一样守着帐门。 他阖眸静坐良久,却倏听到远处丛中独属于兽类的脚步声。 那张力道奇大的弓不知何时已被男人握在了手中。 寒光乍现的箭铁无声对准了丛中鼻息渐重的某种巨兽,傅长凛微微眯起双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头猛兽一点点显出端倪来。 那是一只显然正值壮年的母虎,大约是循着味道来找它走失的幼虎。 而它身后,赫然跟着另一头较它大出一倍的雄虎。 虎类一向独来独往,唯独在每年冬日里时会雌雄相伴而行。 正被他们遇上了。 陆十至今未有回音,只怕另一处同样不妙。 楚锡悄无声息地翻身而下落在傅长凛身边,向他略施了礼,同样挽起了角弓。 明同钻进帐中摇醒了睡得昏沉的白偏墨。 在围猎场中扎营的第一晚,便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历程。 两头体格健硕的猛虎在营地三丈远外止住了脚步。 它显然分辨得出面前极度危险的箭锋,却不肯后退一步,反而无声窥伺着时机。 这一场交锋显然不可避免。 傅长凛挽弓对准了那头体格可怖的雄虎,在晦暗的夜幕中正中其要害。 第36章 逃生 虽死不悔 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 在这样的距离上制服一只母虎已是勉强。 雄虎仍躁郁地甩着尾巴,一双瞳仁在篝火的照映中透出着诡谲的光。 帐内有人悄无声息地撩起帷帐的一角,窥过一眼外面僵持不下的情形。 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 那碗松蕈炖来的鲜汤活像是灵芝汤药一样,补得有些过。 她醒时竟攒了一身热气, 连带着手脚都渐渐活络起来。 外头虎啸与飞矢声震得人耳膜钝痛。 -- 第72页 小郡主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老实留待帐中, 只敢略微挑起一点帷帐, 敛声屏气地往外瞧。 傅长凛正守在帐门外一步内,身姿挺拔地将她全然笼罩在背影之下。 像是一方永不溃退的山脉。 他仍双目紧盯着前方,却仿佛背后有眼一样压低声音唤道:“糯糯。” 这是教她老实待着的意思。 她瞥过一眼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正欲收回那只撩起帷帐的手。 侧眸时余光却倏然瞥见远处漆黑的密林间,似乎有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自幼眼力极佳,何况现下头脑清醒至斯,大抵并非看走了眼。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无奈的轻叹:“糯糯,拿焰火出来。” 小郡主眼波一顿,悄然换了换姿势,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往深林间去瞧,借着朦胧的月色窥见了从间一点难以察觉的白。 这样的体型绝不是狼,反倒更像一只蛰伏的雪豹。 雪豹已近三十年未曾在围猎场中现身过, 莫说小郡主,只怕傅长凛亦不曾与这样的巨兽正面交锋。 她幼时常听闻朝中老臣吹嘘, 道是先帝当年英姿卓绝,仅凭一人之力便曾猎回一只雪豹, 一举拔得头筹。 只是其踪迹诡谲难测, 乃至于此后三十年无人能觅。 雪豹昼伏夜出,聪明且富有耐心,一旦确立了目标甚至能够伏击上千里, 逃无可逃。 眼前这对虎大约是个意外。 远处雪豹顾忌着那双暴怒的虎,一时并未贸然出击。 傅长凛迟迟不肯向那雄虎再放一箭,大约便是为了权且威慑雪豹,暗自思索对策。 小郡主悄然退回帐中,才伸手摸到了装着求救焰火的包裹,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燥怒至极的虎啸。 那头雄虎骤然发力朝他飞扑而来,这样的距离弓箭早已派不上甚么用场。 周身一干人下意识四散开来躲开它锋利的巨爪,傅长凛却寸步未退,反倒拔剑锵一声迎了上去。 傅长凛早挂了彩,在猛虎的飞扑下支撑不住地后退一步,却仍死死挡着帐门。 小郡主一咬牙拿匕首划开军帐,自后方引燃了那支亮度极高的焰火。 乍放的焰火一瞬间将整座山谷照亮如白昼,惊醒了这片沉睡的山林。 傅长凛挽剑破开凶猛的攻势,凭一柄锋刃生生将它逼退两步,一剑穿喉。 那虎仍不甘地挣动着,一双利爪深深刺进他手臂中。 傅长凛低喘一声,咬牙强忍着剧痛拔出了剑。 白偏墨借着焰火的强光瞥见远处丛中黑斑交错的巨兽,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还有一头。 他近乎是下意识搭起弓箭,用尽全部臂力朝雪豹放出一箭,却被它灵活地避开。 那庞然大物跳跃能力惊人,一跃间飞出数丈远,快如残影般向他扑食而来。 错乱的飞矢如疾风骤雨一样落在沿途而来的两侧,却无一例外地被它躲了过去。 碾压性的速度与力量优势逼得众人不得不拔剑相抗。 明同一时敌不住它迅猛的攻势,被雪豹一掌挥开,胸前霎时间多了四道鲜血淋漓的爪印。 暴怒中的猛兽却依然谨遵着生存的法则,一次只杀一个目标。 烈烈的篝火早被冲得四散,它越过帐前横陈的虎尸直逼最中央那顶军帐。 它的目标,似乎是帐中的小郡主。 傅长凛咬紧了牙关正要生扛,身后却霍然响起滋啦一声皮革撕裂的声响。 少女自帐后轻巧地飞身而出,一举跃上背后陡峭的岩壁。 这一处崖壁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其上遍布无数凸起的棱角。 她牢牢攀住岩壁,在高处冷冽的夜风中勉强稳住脚。 雪豹霎时蓄力,眨眼间便紧跟着她一跃而起,势如破竹般直扑少女面门。 “傅相!” 小郡主足尖一撑身形极快地避开它的攻势,直直朝地面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男人骤然闪现于十丈之外牢牢接住了她。 那飞扑而来的雪豹稳稳抵住了石壁,再度跃起时仅差一寸便要抓破她颈侧脆弱的命门。 傅长凛大力扣住她的腰肢将人甩上马,一面挥剑挡住雪豹的攻势,另一面狠狠扯断了栓绳,朝马背上狠狠一抽。 那匹马立时如箭般飞了出去。 夜幕中的丛林危机四伏,此刻将人送走其实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没有办法的办法。 众人合力猎杀了一双猛虎已是负伤累累,哪还有精力再战。 楚锡持剑去追小郡主,却被傅长凛更快一步牵住了马。 他挥剑将巨兽逼退两步,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 雪豹早被惹红了眼,直逼傅长凛而去。 楚锡仍要去追,被白偏墨扣住肩膀拦了下来:“以你我眼下的伤势,再追,怕也只是平白送命。” 楚锡挥开他的手,仍要提剑。 白偏墨咳了两口,给明同潦草止了血,劝道:“你贸然去追只是送死,这里还有一匹马,不如即刻出去将楚流光请来。” 雪豹的速度近乎要比马匹快上一倍,傅长凛紧攥着缰绳,沿路凭借地形勉强躲开它的轮番进攻。 再往前便只剩一方断崖,傅长凛果断弃了马飞身而起,那头庞然大物在他身后霍然飞起径直要取其命门。 -- 第73页 傅长凛在半空中全力侧开身,一手紧握着剑柄打算破釜沉舟时,前方霍然有三发熊熊燃着火箭破空而来。 三道火光精准错开他的身形,直逼身后那头身姿矫捷的猛兽。 雪豹生生止住动作,躁郁不甘地落在崖边,眼睁睁看着嘴边的猎物飞身落在对岸。 燃着明火的箭矢深深钉进对岸山岩的缝隙间,尔后缓缓熄灭。 少女举着火把缓缓走上崖边,手中还握着那张御赐的紫檀弓。 她不知何时遗落了束发的冠钗,乌压压的墨发散落满肩,一张明丽的脸在辉辉明火的映照下泠然出尘。 雪豹困守对岸与她僵持,不甘于就此离去。 傅长凛浑身是伤,却好似浑然觉不出疼痛一般,接过了小郡主手中的弓,搭上一支包着油布的箭矢,就着火把引燃了箭首。 他臂力较小郡主强上数倍不止,霎时间便将那张劲弓挽作满月状,直直对准了雪豹的咽喉。 小郡主全然被他挡在身后,抬眼皆是男人冷峻挺拔的脊背。 对岸僵持一刻,连远处天边都渐渐翻起了鱼肚白,天光将破。 烈烈火油接二连三地滴落在脚边,堪堪燃尽。 雪豹喉中低沉地呜呜两声,直视着他们缓缓后退,在退至足够远时终于转头飞奔进无垠的密林间。 傅长凛却并未撤箭,反倒径直将箭矢对准天际,凌厉狠辣地猎下了头顶无声掠过的苍鹰。 正坠在他脚边。 傅长凛五感敏锐至极,简直活像是浑身有眼一样。 他从鹰脚上取下了一卷极细的密书。 “辰时三途山崖。” 楚流萤凑过去才看清了这六字,却忽然被男人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大约已消耗到极致,此刻骤然松开了心中紧绷的弦,便再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分明是一样冷隽的眉眼,却又带上了些小郡主从未见过的哀戚与狼狈。 她磨了磨牙,很有些解气地拖着人往崖下走。 可惜小郡主养尊处优惯了,似乎不大辨得明这山中的方向,只好沿着溪流一路向下,找了片空旷的岩地来。 傅长凛一贯谨慎周全,却对这小祖宗毫无防备,任她吃力地拖着曳地而行,没有半点醒来的征兆。 马背上尚留着一方极简陋的备用军帐,眼下却成了救命的物件。 小郡主随手挽了发,将最后的军帐搭好,又拾了些松柴生起火。 一回眸,地上半死不活的傅大丞相不知何时已张开了眼,沉黑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直盯着她。 小郡主娇矜淡漠地与他对望一眼。 傅长凛便死生莫辨地躺在她脚边,带着点湿濡的笑意问道:“我分明记着,昨夜糯糯走的并非这条路。” 他刻意避开了小郡主的行迹,选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引开雪豹。 “糯糯昨夜如天降神兵,是特意来救我的么?”他音色虚弱至极,却好似含着无尽温朦如光的期冀。 小郡主别过眼眸,淡淡道:“无论来的是谁,我都会救。” 马背上仅存的一点火油与油布全被用在了箭铁上,才堪堪做出四支火箭。 倘若那头雪豹再迟疑一瞬,两人便要在劫难逃。 傅长凛却喟叹着阖了阖眼眸:“这任何人中,也包括我,是么?” 他像是一头甘心情愿向她示弱投诚的孤兽,全然褪下了那层刀枪不入的盔甲。 与寸步不让地挡在他帐前时,那副强大冷峻的模样完全不同。 小郡主无比清晰地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扎上一刀,才最是杀人诛心。 下聘那日她从拂晓等到夜深,像是终于耗尽了少时最后仅余的一点期冀与隐秘心愿。 她退婚之时实实在在只余满怀心死的余烬,过往种种圆满或亏欠,她早没有兴致再追究分毫。 只是傅长凛越纠缠一分,她心中的怨怼便越添一分。 只是这人仿佛总有通天的手眼,一如过往数年,刀枪不入地挡在她身前。 挡刀子的是他,亲手捅她刀子的却一样是他。 小郡主攒了满怀的怨怼,侧眸瞥过一眼他安然沉着的眉目,淡淡道:“早知来的是你,便不费这周章了。” 傅长凛神色凝滞,却无端张开双眸,定定望进她眼底:“糯糯在这里,我便必然会来。” 小郡主尾指一颤。 男人眼眶泛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红,魔障般喃喃道:“抱歉,曾经那样轻贱了你送的玉佩,从今往后,换我来保护你。” 那枚飞仙佩小郡主送得庄重,他虽不明所以,却亦常佩在腰间。 只是彼时他太过居高自傲,不肯轻易低头,更不肯教小郡主瞧出半分的端倪来。 封子真常在他耳边絮叨,劝他脾气放软一些,亦常被他嗤之以鼻。 而今想来,字字诛心。 小郡主听他提到那枚玉,一时只后悔当初那一耳光抽得实在太轻,太不解气。 她幽幽道:“我的飞仙佩,可不像你这样卑劣且无能。” 他黑眸烈烈燃着明火,却仿佛撬动了小郡主心间尘封的怒火与怨怼。 少女冷冷侧了侧眸,漠然道:“寒潭,病痛,狼群,哪个比得上你面目可憎。你既要逞这个英雄,不若先斩了自己。” 傅长凛轻咳一声,拼命压下喉中的血腥气,疯魔一样笑道:“虽死不悔。” -- 第74页 第37章 援军 是我分内之事 小郡主嫌他身上血气太重, 捏着鼻子挪开一点距离,专心侍弄着篝火道:“你这条命,我不稀罕。” 她烤了点干粮递到男人面前:“只是别死在我跟前, 碍眼。” 傅长凛静静望一眼小郡主轻巧疏离的容色,却莫名回想起了少年时那个泪眼汪汪的小团子。 彼时小郡主实在很好懂, 像是天真弱小的幼兽一样全心信赖着他, 毫不吝啬于向他展露自己最柔软脆弱的命门。 而今却仿佛披上了一身坚不可摧的铠甲, 再不肯披露分毫的柔意。 傅长凛呼吸微窒,那只接过食物的手难以察觉地轻颤一下。 “糯糯……” 他亲手断送了小郡主全然交付的赤诚与真心,把那样一个乖软又温柔的小漂亮, 生生逼成了如今浑身带刺的模样。 他自作的孽,合该自己来尝。 傅长凛阖了阖眼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勉强坐起身,将小郡主上下打量一圈,确认这小祖宗仍旧是全须全尾,半根头发丝都未少。 干粮潦草果了腹,傅长凛从包裹中取了竹筒,当做容器架在篝火之上,煮了些山泉水来。 凛冬的山林间遍是彻骨的寒。 少女盘膝而坐, 半缩进卷起帷幕的营帐中,模样乖巧地烤着火。 泼墨一般的云鬓慵懒凌乱地披在肩上, 仍是当年那个京中称道的小漂亮。 傅长凛只定定这样瞧着她隐约多了点嫩肉的脸颊,仿佛心脏都被全然填满。 他面不改色地洗净了伤口, 将采来的药草碾碎敷在伤口上。 小郡主仔细复盘过昨夜的险情。 她虽没甚么经验, 却至少晓得雪豹昼伏夜出的习性。 昨日回营地时不过将将擦黑,全然没有机会招惹这么一只本就鲜少伤人的巨兽。 何况林中猛兽大多领地意识极强,照常理推算, 昨日她与白偏墨途经之处,该是那只捕猎仙鹿的猛虎所占的领地。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雪豹,为何会平白无故地违背天性,踏足别的猛兽的领地。 小郡主颦蹙着黛眉,正双手捧着下颌出神,忽然有一道暗哑的男声凑近半分:“糯糯。” 小郡主一时间耳尖微痒,错乱地与他错开一点距离。 傅长凛盘膝坐在她身侧,略微俯下身来与她平视道:“围猎场不宜多留,不如即刻回行宫休整两天,再做打算。” 他仍旧是那副沉着镇定运筹帷幄的模样,开口时却多了两分极郑重的征询意味。 小郡主有片刻的怔神,惊讶于他这一身的温和低伏的姿态。 好似一个真真正正俯首称臣的副将一样。 少女取下煮沸的竹水,飞快将其丢在一旁,吹了吹被烫得泛红的指腹:“为何?” 傅长凛无奈扫一眼那只被烫得微红的手,起身取了块泉中的坚冰来,贴在她指腹。 “昨夜,是因着一头幼虎误闯到附近,那对巨虎才循着气味撞见了我们的营地。” 他隔着冬晨接天的浓雾望了眼远处连亘不绝的山脉,眸间隐隐含着墨色。 “杀了双虎,其后却竟还有一头雪豹蛰伏。糯糯冰雪聪明,何不猜上一猜?” 小郡主指腹细嫩,烫得又不重,被那冰块贴了一会便觉着凉,挥手要他拿开。 “你是说,有人在我身边动了手脚,引林间凶兽来杀我?” 傅长凛顺从地丢开冰块,向她微微颔了颔首。 如此推断,倒似乎确能解释得清那头幼虎与雪豹的来历了。 只是她一身行头唯有翠袖与安置行礼的内官经手过,旁人毫无插手之机。 若要理论起来,大约只能从行宫的寝具与她马背上的营帐入手。 傅长凛显然与她思路一致,甚至率先剖白道:“糯糯行宫中的寝具每一样都经了我的手,绝不可能出差池。” 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生不要脸。 小郡主嗔怪地飞来一记眼刀,身子骨却仍懒洋洋地烤着火:“那营帐呢?” 傅长凛淡然摇了摇头:“糯糯昨夜走时,那雪豹一心只顾追捕,全然未曾多看营帐一眼,足见端倪。” 不在寝具,那便必然是在她身上了。 小郡主乍然联想起那只雪兔,难怪它竟肯乖顺地窝在她怀中。 冬日间热气散得快,小郡主捧起已放得温热的竹水,轻抿了一口。 她被府中那只粘人的肥猫伺候惯了,久居山野的雪兔温驯如斯,她一时竟也不觉有异。 出神间,傅长凛忽然靠过来仔细嗅了嗅她如云披散的长发。 小郡主骤然受了一惊,抬手便要痛扁这没皮没脸的登徒子,却听得他道:“味道要散尽了。” 电光石火间,她骤然通了关窍。 自打遗落了那枚玉冠之后,她周身便果然太平许多。 小郡主拖着傅长凛一路下到崖底,竟连半个活物都未曾再瞧见。 山间渐渐起了凉风,吹得篝火摇摇跃动。 傅长凛不着痕迹地侧身替她挡去几分风寒,耐心道:“冬猎中人多声杂,不少猎手会用极微量的诱兽香,以求捕获更多的猎物。” 剂量大些,便是昨夜那样危机四伏的情形了。 小郡主怔了怔,音色渐渐艰涩起来:“束发的玉冠……是及笄那日,二公主送来的贺礼。” -- 第75页 傅长凛被她轻颤的尾音扫了心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幼时常来往于皇宫,与皇子们一同学的策论,甚是相熟。 二公主楚端妤生来便是温和敦厚的性格,小郡主幼时与她极为交好。 傅长凛甚至曾暗自为此生过不少闷气。 尔后这位二公主求了皇帝,给她和御史大夫家中一位庶子指婚。 楚端妤成亲后常与贺云存四方游历,小郡主便鲜少再有机会与她一同玩耍了。 二公主的驸马贺云存,她倒是在那日立冬宫宴上遥遥瞥见过一眼。 彼时殿中大乱,贺云存却从殿外行色匆匆地混进来,衣摆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了几分未拂尽的灰尘。 彼时小郡主觉得古怪,只是手中没有半点真凭实据,便唯有暗自留了个心眼。 与那枚玉冠一并附上的贺信中,甚至明晃晃地写着,“犹记阿萤猎场风姿,此冠正配英装,盼与卿卿猎场再会”云云。 只是小郡主早被傅长凛毁约一事伤透了心,接到此礼只匆匆看过一眼,便郑重收了起来。 却原来,打的是这样的谋算。 倘若没有错怪,叛臣中的第三股势力,便与御史台脱不了干系。 贺允身担御史一职多年,私底下虽免不了龌龊手段,为官却是一介忠臣。 要抓贺云存,便先要摸清贺允究竟是否知情。 只是眼下,似乎有更要紧的事情。 傅长凛瞧着人难以自抑地红了眼,那双纤羽一样的睫毛毫无章法地颤了又颤。 他倾身去擦少女眼尾垂垂欲坠的泪珠,却被她满眼含霜地避开了。 傅长凛指节一僵,黯然收回了手。 山间重重浓雾渐散去许多,隐约能瞧见更远处的群山与林木。 小郡主勉强收敛了心绪,拭净眼尾一片梨花带雨的湿痕。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远山之外骤然闪起一片扎眼的光。 一声震响划破长空直冲云霄,在旷远无垠的天际炸开一片炫目熠耀的白芒。 是求救的讯号。 头狼的嗥声在连绵的山脉间回荡,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应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霍然起身,循着光源望去,傅长凛凝重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是三途山。” 辰时三途山崖。 小郡主抬眸瞥过一眼天上辉明的日色,辰时已至。 那张字条分明被他们截获,对方的计划却似乎仍在照常进行。 一贯寡言的傅大丞相便细致地凑上来解释道:“在行军中,为了确保讯息能够顺利传达,至少会有三只信使以不同的路线进行传讯。” 男人自袖中取出一枚骨哨,高亢的哨声霎时间穿破整座山林。 他背对着小郡主吹响了哨,才回过头来补充道:“以此种手段传递的讯息,往往是加密过的,抑或只是细小的信息片段。敌人纵然截获,亦无从下手。” 他们一伤一弱,显然并非能够独闯三途山之辈。 傅长凛那一声骨哨,大约是在征召傅家一众杀手。 陆十自昨夜奉命驱逐那头幼虎,至今仍旧下落不明,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 凭他的身手,放眼整座天和城未必有能与之一战者。 只是傅长凛用惯了这样一个心腹,除却杀戮,鲜少会动用暗处的杀手。 豢养死士在王朝律法中仍是掉脑袋的大罪,只是在这样皇权式微而王法难存的世道里,为求自保,不得不养。 叛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临王府出手,今日所谓的三途山大约又是一个局。 傅长凛微微用力攥紧了那枚骨哨,将娇气怕疼的小郡主全然笼罩在自己身后。 两人同骑一匹马,守在上三途山的必经之路上,正撞见了带着援军匆匆赶来的楚流光。 小郡主骤然跃下马,踩着林间枯枝与碎雪直撞进他怀里:“二哥哥!” 楚流光将她冰凉的两颊捧在手掌心里,暖热了她泛白的脸,才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楚锡重新见了这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小祖宗,才尽职地隐回了暗处。 楚流光替她披好了斗篷,才深深望向浑身血迹斑驳的傅大丞相,郑重道:“多谢。” 傅长凛一袭玄色长袍,暗色的血迹浸透衣料并不很明显。 他淡淡颔首:“是我分内之事。” 第38章 事毕 轻重缓急,小郡主拎得分明…… 小郡主裹在温软御寒的斗篷里, 像是终于卸下了那身冷硬坚固的铠甲,乖觉地跟在楚流光身侧。 傅家的杀手如入无人之境般,悄无声息地潜行于林中, 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围困整座三途山。 楚流光部下百名箭手开道。 这架势不似救人, 反倒活像是要来屠山一样。 小郡主将猎场中的全部遭遇和盘托出, 仰头望一眼楚流光, 神情镇定道:“方才焰火与其说是求救,倒不如说是场请君入瓮的局。” 叛臣一党对他们紧追不舍,屡次三番要置临王府这对兄妹于死地。 可惜从前小郡主总黏着傅长凛, 相府的影卫戒备森严,全然没有近身之机。 楚流光则常在宫中当差,又是禁军统领,更加不好拿捏。 这次冬猎,大约已是最好钻的空子。 楚流光揉一揉她散乱的乌发,眉眼有些凝重:“近年来京中颇不太平,却不想竟同御史台一脉有关。” -- 第76页 倘若昨夜里小郡主运气差了半分,只怕此刻早已葬身兽口。 至于楚流光,则会被按部就班地引来三途山崖, 有去无回。 山间险路难行,众人在半山拴了马, 徒步往山崖最顶端赶去。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守在小郡主一步之内,面色冷厉恍如一尊冷心寡情的杀神。 这样的距离, 略一伸手便足以将人一把揪到身后。 白偏墨自队尾不疾不徐地赶上来, 贴在小郡主身边朝她张开手掌。 一条流光锦缎织就的发带被林间清风扬起。 楚流光额角一跳,登时防备地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将小郡主圈进臂弯中。 这么个乖乖软软的小漂亮, 一向是临王夫妇一块心头肉。 白偏墨并不讶于楚流光一身的防备,只迁就着小郡主的脚步,温润谦和道:“将头发束一束罢。” 照天和城的民俗,互赠发带可是定情一样的性质。 楚流光虽是小郡主的兄长,却也没有替她做主的权力。 小郡主脚步一顿。 她少时便被指婚给了傅长凛,从小到大,近乎没甚么世家子弟有胆子明目张胆地追求。 傅长凛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细致的心思。 小郡主自然晓得其中深意,只是这却是从小到大头一遭直面这样的示好。 她下意识便要向后退去一步,身后却忽然有高大的身躯贴上来。 傅长凛面色沉得要滴出墨来。 他暗自拨弄着指间那枚象征权势的扳指,裹挟着冰霜与血色略微俯下身来:“私相授受,岂不折辱了郡主的清名。” 男人一贯的冷冽气息与浑身的伤痕交织在一起,汇成极具侵略性与震慑意味的寒意。 白偏墨半步未退,反而微抬起下颌来,神色自若地与他对视:“傅相所言极是。只是不知当年您与小郡主名正言顺时,可曾有过信物?” 傅长凛身形一僵。 这样的信物,小郡主送到丞相府可有太多了。 从七夕的花灯到端午的香囊,年年不重样的生辰礼尽皆是她亲力亲为的。 只是傅长凛不很在意,这些便一样不落地被相府的老主簿收在阁楼里。 她曾连那样意义重大的飞仙佩都交到了傅长凛手里。 傅长凛挖空了记忆,却没想出半个他曾回赠给小郡主的信物。 她金尊玉贵,样样不缺,甚么样的稀罕物没有见过。 是以小郡主每年的生辰礼,多是由老主簿自行拿主意,顶多在傅长凛闲暇时提一嘴,从来不需他亲自过目。 唯一一次上心大约便是今年为小郡主备下的及笄礼,那枚象征傅家主母之位的沉月璧。 可惜这枚玉璧送到小郡主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到小郡主手中,他已亲手毁了这份本就摇摇欲坠的婚约。 白偏墨略过哑口无言的傅丞相,双手奉上那条锦带:“糯糯,这发带,乃是翠袖托我送进来的。” 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小郡主惯用的手炉、绒毯之类,恨不能将她平日里睡惯的床榻都打包塞进来。 至于这条发带究竟在不在其中,只怕眼下无从考证。 白偏墨淡笑着向后一指,队尾果然有侍卫牵着满载行礼的马匹,晃晃悠悠地跟在最末。 傅长凛凝眉缄默不语。 他冷隽的眉骨上留了几道极细的血痕,浑身的伤痕仿佛被冷风割开,凛冽痛绝。 小郡主却淡淡摇了摇头,拂开了他的手。 她挣脱开傅长凛与白偏墨二人的夹击,清清冷冷地行在最前面,一头墨发慵懒凌乱地舒展着。 “专心赶路,别误了正事。” 傅家的杀手早已形如鬼魅一般,暗中赶在最前面围死了三途山。 其后又有禁军开道,自然误不了正事。 白偏墨状似无奈地轻叹一声,却毫无芥蒂地将发带收入怀中。 这位小祖宗实在是个不开窍的,全然把他当做是个可敬可靠的兄长,凭他怎么暗示,硬是半点没参透。 白偏墨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此招直白,一时果然吓到了这位小祖宗,却也勉强达成了他的目的。 身后傅长凛幽幽攥紧了扳指,身负着长剑,快步跟上了小郡主。 三途山是整个围猎场中最高的一座峰,山崖陡峭,高耸入云。 禁军整束了箭阵,训练有素地包围整个山崖,只留一个可供众人上前的入口。 傅家的杀手隐没于长天白雪间,毫无踪迹。 小郡主穿过重重围困的禁军,腰肩笔直地背着皇帝御赐的檀弓,踏上了山崖。 崖顶人迹罕至,重重深雪覆盖了岩面,更显荒寂。 雪崖中央,却霍然站着一个所有人皆意想不到的人物。 贺恭。 小郡主心下一凛,正要顿下脚步,却忽然被身后人重重一扯。 男人高大的身躯铺天盖地一样将她笼罩,背上檀弓被傅长凛轻而易举地取下。 搭上箭矢,拉满弓弦。 玄铁制成的箭首上寒光乍现,遥遥对准贺恭。 远处骤然被针对的贺恭浑身一僵,正要侧身却忽然被小郡主厉喝一声:“别动!” 近乎是同时,力道狠辣的飞箭擦破他右肩的衣料,狠狠穿透了他身后的野兽。 那是一只山猫。 民间有学者为它取过另一个更为艰涩文言的名字——猞猁。 -- 第77页 小郡主在傅长凛怀中艰难探出头来,正瞧见贺恭身后,向他飞扑的一撮黑影。 傅长凛直觉敏锐,射术又极准。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似乎永远是人群中最淡漠强大不可撼动的一个。 他怀中萦绕着极淡的血气,只拥过小郡主一瞬,射杀了那只突袭的山猫,便轻轻放开了她。 贺恭浑身一激灵,回首时看清了那只仍露着满口尖牙的山猫,登时趔趄两步,踉踉跄跄地向禁军奔来。 小郡主仔细观察过他的神色,却一时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他眼底的惊惶和这一身狼狈,似乎的确是一个文弱书生该有的模样。 傅长凛将檀弓交还到小郡主手中,颇有深意地看了眼贺恭这副狼狈模样。 他容冠凌乱地朝傅长凛抱拳道:“多谢傅相,多谢傅相。” 小郡主近乎能够确认,这人的的确确是不通半点武功的。 禁军引弓搭箭,蓄势待发。 贺恭便精准地看向楚流光,攥着火折子语无伦次道:“是在下,正是在下引燃的求救焰火。” 楚流光挥手示意禁军原地待命,扫一眼他身后旷远的山崖:“贺二公子不通武艺,进这围猎场作甚。” 贺恭立时面露难色,张了张口,却只满眼苍白地苦笑道:“同根相煎,手足相残……” 众人自然当即联想到驸马贺云存。 小郡主早已将玉冠之事毫无隐瞒地告知楚流光,这玉冠虽以二公主之名送来,却必然与贺云存这个驸马爷脱不了干系。 贺恭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嫡出次子,逍遥金贵,风光无限。 而贺云存却只是个庶子。 且依朝中规矩,驸马终生不得入仕做官。 只因出身,便被注定了一生庸碌的命运,贺云存但凡有半点野心,自然心怀怨愤。 如此一来,使计诱骗贺恭进入围猎场,借林中凶兽杀人,便全然说得过去了。 楚流光身后的一众副将,显然已凭着贺恭短短八个字自动补足了细节,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都带上了同情。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正大光明地将贺恭打量一圈,诚恳道:“贺二公子平安无虞便好,还请多节忧思罢。” 她面上恳切,暗地里却悄悄勾了勾楚流光的手背。 傅长凛眼尖,霎时捕捉到她白嫩俏皮的尾指,拨动时仿佛一尾漂亮的鱼。 小郡主与他一样,疑虑未消。 辰时才过一刻,贺恭向小郡主答了谢,苦笑道:“我醒时便被丢在此地,幸而求救焰火与火折子收在袖子里,并未与旁物一同放在包裹中。” 他露出满脸劫后余生的惊悸:“我们快些下山去罢,方才不远处还有成片的狼嚎。” 楚流光见他实在害怕,便按了按他的肩膀安抚道:“朝廷会护你周全。” 一转头,半上腰上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浩大的狼群。 粗粗一数足有三十来只。 禁军火速收缩军阵,将小郡主连同一众人围在最里层,尔后密密麻麻地拉开了弓。 头狼有自己敏锐的判断能力。 禁军弓箭充足,又处于地势高处,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此刻强攻决计讨不到好处。 楚流光还未下令,军中无人放箭,只寸步不让地与狼群对峙。 头狼踩着满地的枯枝与残雪,魔障一般不顾后果地朝禁军逼近。 小郡主眉尖一凛,敏锐地发觉了头狼的异常。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拔了剑,凑到小郡主耳边低声道:“糯糯离他远些。” 小郡主努力吸了吸鼻子,终于在冷冽彻骨的寒气中捕捉到一丝幽微的异香。 她面色一变。 发冠中用量极微的诱兽香都足以引来那样的凶兽。 贺恭身上的剂量,近乎能把他整个人腌入味了。 在这片猎场里,他一身诱兽香,随时可能送命。 这样一个纨绔倘若是幕后黑手,何必亲自跑出来以身犯险,又怎会自甘犯险。 小郡主一时有些动摇。 贺恭一向逍遥自在,以他的出身,大可在朝堂上一展宏图,何苦与叛臣为伍。 兴许,贺云存不过是想将二哥哥与贺恭一网打尽罢了。 这个贺恭,或仍有一丝可能,是无辜的。 小郡主心间一瞬闪过千百种猜测,未及深析,头狼忽然仰天长嗥一声。 这是狼群发动攻击的讯号。 身后忽然有副将一把攥住贺恭的手臂,要将人丢出去。 围猎场中混迹多年,在场哪个识不出诱兽香来。 贺恭留在阵内,只会招致更多凶兽。 小郡主当即按下他的手,厉声道:“不可。” 这样的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尊卑。 副将嗤笑一声,一把击开小郡主的手腕道:“快且收收您的慈悲罢,这些野兽,可不认您这个郡主。” 小郡主一时不察,正被他打在腕心,连带着狠狠牵动了左肩胛那道旧伤。 她倒抽一口冷气,面上霎时间被抽干了血色。 身后剑光一闪,傅长凛已削去他整只手臂。 男人淡漠地收了剑,语气幽深道:“不守军规,以下犯上,可诛九族。这条手臂,权当本相替楚世子管教手下了。” 傅长凛这一招显然震慑力十足。 小郡主轻蔑一笑,将一干副将环视一圈:“贺恭乃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嫡次子,今日弃了他纵然有望逃出生天,可日后御史台追究起来,你们谁逃得过?” -- 第78页 阵外狼群飞扑而来,千万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将狼群整齐凶猛的攻势打得七零八落。 禁军守在崖上,逼得狼群再难上前半步。 众人还未能暂松一口气,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鹰鸣。 傅长凛骤然挽弓飞射一箭,远处却有另一支箭先他一步,正中鹰腹上的包裹。 无数纷扬的白色粉末倾泻而下,随风扬满整座山崖。 浓烈的奇香霎时间席卷了所有冰雪与松香。 诱兽香。 贺云存的手段终于完全展露出来,这才是所谓的“辰时三途山崖”。 小郡主扬起斗篷将自己与楚流光遮了个结实,待香粉散尽后将之远远抛开。 傅长凛亦抛了黑袍,露出一身玄色劲装。 狼群登时红了眼,浑身扎着箭矢不管不顾地向上攻来。 冲天的奇香近乎唤醒了整座山林,空幽的山谷间隐隐回荡起不知名的低吼与嚎叫。 傅长凛扫视一周,瞥见山崖后那条陡峭横斜的小径。 楚流光喝道:“变换阵型,向南撤离。” 傅长凛接过小郡主手中檀弓,一面在禁军的掩护下缓缓撤离,一面留心天上盘旋的鹰鹫。 他连杀飞鹰十余只,勉强抵住了暗处的又一轮攻势。 傅家的杀手在山林间蹲守许久,沿着飞鹰出现的方向拿下元凶。 只是这人却并非贺云存,而是在逃已久的季原。 杀手飞上崖顶复命时,禁军早已弹尽粮绝,全凭刀剑与林中凶兽相搏。 三途山上所有凶兽近乎都汇聚于此,场面一时血腥至极。 傅长凛剑上血色斑驳,与楚流光、白偏墨围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墙,牢牢护着小郡主,往南面那条陡峭的山路上退。 一众杀手拔剑冲进了混战之中。 山巅寒风烈烈,小郡主一头墨发狂舞,举弓立于众人之间,一箭射杀了身侧扑来的巨兽。 山径陡峭,遍布枯枝岩石。 小郡主勉强御起轻功,磕磕绊绊地向下走。 半山上有扎营留下的大片柴灰。 林间安营时大多烧的是松柴,气味呛鼻,这堆木灰简直比那诱兽香要烈上百倍。 楚流萤心神剧动,快如闪电一般将所有灰烬收在一张皮革制成的帷幕上,又浸上泉水化开。 她将皮革挽好,上百斤重的负担近乎要压垮纤薄的脊梁。 小郡主咬牙扛着灰烬,使了轻功不要命一样飞跃上崖顶。 贺恭早跟着小郡主下了山崖,目送她将柴灰运了上去,意味不明地呢喃了句:“真聪明啊。” 小郡主卸下皮革,狠狠咳出一口血来,扯过楚流光将他丢进大滩的灰泥之中。 冬日里松柴偏潮,烧不干净,便更多几分刺鼻。 楚流光一时不察,吞了一大口进去。 傅长凛逼退一头巨虎,侧眸时忽然瞥见已送出去的小郡主却竟折了回来。 他分神一瞬,小郡主已瞳孔骤缩向他飞扑而来:“小心!” 傅长凛下意识出剑抵开进攻的猛虎,张开一只手臂来接她。 却见小郡主与他擦身而过,狠狠扑倒了身侧陷入重重围困的白偏墨。 傅长凛身前那只巨虎挥爪而来,在他颈侧留下三道淋漓的血痕。 倘若他再慢一瞬,大约已尸首分离。 小郡主拥着白偏墨翻滚三周,将人狠狠推去了灰泥上。 她抓住空隙一把扯过傅长凛,一样向楚流光的方向推去。 于小郡主而言,除却她的二哥哥,旁的皆可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总归傅长凛武艺高强,排在最末位合情合理。 一番周折,众人终于浑身泥泞地自兽群中脱了身,沿着那道狭窄陡峭的山径向下飞快撤离。 林中的兽类大多是嗅觉动物,柴灰的刺鼻气味遮掩了众人身上的诱兽香,那群野兽自然便将目光别处去了。 崖上尽是横斜的尸首,足够令它们疯狂了。 傅家杀手尽皆伤痕累累,折了数名。 禁军甚至几近全军覆没,幸存者十余名,以及两个贪生怕死的副将。 待离那座山崖足够远,众人才勉强止住脚步,停下来歇一歇。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走在最末。 小郡主果然冰雪聪明,将他的轻功他的手段乃至他的谋略都学了个十成。 轻重缓急,小郡主拎得分明。 他今日也尝到了遭人背弃的滋味。 被理所当然地排在最微末之位,永远不被选择,原来是这样的彻骨之寒。 他曾经太过高高在上,才会觉得是轻描淡写。 颈侧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痛意直往心头肉里钻,傅长凛倚靠着松木自嘲地笑。 封子真曾绘声绘色地转述过,下聘那日小郡主守在府门外,撞见过相府的车队。 她亲眼瞧着那队铁骑头也不回地从王府前走过,掉着眼泪倒在了雪地里。 傅长凛初时听来只有满怀的愧疚与悔意。 彼时他只是想着入夜已深,王府大约早已安置下了。 何况他一身血腥气,便决定了明日登门。 于是亲手葬送了她满怀的赤诚。 傅长凛缓缓阖上了那双泛红的眼,心疼得浑身发颤。 杀手首领押回了季原,却还带了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 第79页 陆十。 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陆十。 小郡主颓坐在山脚下,一面难以忍耐地咳嗽着,一面抬眼去瞧地上那人。 陆十向来空淡且强大,在这样一片密林交错的山间,连傅长凛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甚么样的人,竟能将陆十打成这副模样。 身后贺恭颤颤巍巍地凑到陆十身侧,摸着下巴端详道:“这样的剑术,实在是高啊。” 楚流光一时来了兴致,凑到他身边道:“贺二公子还懂剑术?” 贺恭清然一笑道:“贺某不才,年少时不学无术,家中的闲书快要垒成山一样高了,武林秘籍尚还藏着许多本,因故懂一些。” 他查探了陆十身上的剑痕,坦荡道:“这样的剑法,我朝少有啊。” 在场众人皆面色一冷。 天和城中戒备森严,外邦使臣在冬季封城前便会被驱逐出境。 总有个别承蒙特赦,也该是被关在使馆之中重兵把手。 此人竟已入了皇家围猎场,若当真是外邦人,便意味着叛臣的计划已渗透极深。 小郡主歪着脑袋思索一瞬,觉得这位贺二公子实在笑容古怪。 第39章 行宫 凭甚么你想重圆便重圆 天和城夜间常有朗朗星河。 冬猎场地处幽僻, 是个难得远离了烟火的去处。 小郡主围着篝火,靠在帐门外吹着夜风。 山林在夜里危机四伏,并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众人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索性便在围猎场中再宿一晚,明日回行宫复命。 小郡主的营帐被众人围在最中间, 四周皆烈烈燃着篝火, 防备齐全。 她困倦地倚在帐外, 半阖着眸子,听远处禁军们滔滔不绝的吹嘘。 分明困极,却仍旧寂然无声地守在帐外, 不肯就此歇下。 身侧有人熟悉至极的身影悄然坐下,递来一碗热粥。 男人换下了那身血痕斑斑的玄袍,细嗅时只余一点微末的松香。 小郡主慵懒地抬起眼,将傅长凛仔细打量过一轮,却竟瞧不出半分疲态。 除却眉尾三两道细小的血痕,他仍旧是那副清隽冷冽的模样。 傅长凛始终克制地与她隔开一点距离,劲瘦的五指将那碗热粥递上:“放了点蜜,糯糯纵然没有胃口,也捧着暖一暖手罢。” 他隐约猜得到这小漂亮又在为甚么发愁。 七年前她不过将将八岁, 启蒙再早亦只是个天真娇气的小娃娃,却已被迫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死别。 三途山崖一役, 明眼人都知道是直冲楚流光而来。 她已丢了一个哥哥,而今仍因着北狄与叛臣的野心不得安宁。 傅长凛久居权巅一生自负, 做惯了搅弄风云的上位者, 此刻守着郁郁寡欢的小郡主,却亦只能无声叹着气。 小郡主展平了眉尖,自他手中接过粥来, 侧过头来正视他道:“傅相今日之恩,我临王府自会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篝火跃动一瞬,爆出一个微末的火花,映亮了她清明的眉眼。 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这位小祖宗对皇帝都不曾这样客气过。 彼时受了一丁点委屈便抹着眼泪往他怀里钻的小郡主,而今却时刻在奋力将他推远。 傅长凛心尖不可抑制地颤了颤,颈侧那道深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泛出痛意。 他咬了咬牙,如自虐般挤出一点艰涩的笑意:“好。” 天上疏星熠耀,今夜无月。 傅长凛借着摇曳的火光,瞥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被冻得红肿的耳廓。 这位小祖宗娇气且孱弱,若落下了冻疮,只怕年年都要不得安生。 偏偏少女昏昏欲睡地烤着火,教热气一熏耳廓便按捺不住得痒。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被傅长凛骤然间截下了手掌。 小郡主指节软糯,又被那碗热粥暖得温热湿濡,仿佛与当年那个乖乖软软的小团子一般无二。 傅长凛摸索过她温软的掌心,在人察觉之前矜持克己地松开了她:“这是冻疮,不能抓。” 他在篝火旁烘热了掌心,矮身凑过来关切道:“揉一揉便好了,来……” 小郡主骤然起身,忍着突如其来的眩晕向后退出一步,躁郁道:“男女有别,傅相自重。” 傅长凛一双手立时僵在原地,落寞地抬眸望她一眼,缓缓起身向小郡主施了礼:“是我唐突了。” “您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无论初衷为何,临王府总归是承了您的恩情。日后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她孤身立于篝火的斑驳光影里,脊背笔直,手中仍细致地捧着那碗热粥:“可这恩情,抵不了旧债。” 傅长凛低敛着眉目,神色尽皆隐在火光难及之处,看不分明。 他音色极低地唤了声糯糯。 小郡主摩挲着碗沿,如同看了出怎样滑稽的戏一样,不可抑制地低笑一声:“而今我看着你,总像是过去的自己,微渺,可怜,却又可笑地义无反顾。” 傅长凛无措地亲睹她缓缓淌下两行热泪来,音色沙哑而满怀怨怼:“这世间事难全的遗憾多了,凭甚么你想要重圆便可重圆。” 少女强忍着左臂上伤痛的余韵,双手将那碗热粥捧到他面前。 傅长凛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她先一步松开了手。 -- 第80页 瓷质的碗狠狠跌在山岩之上,发出“砰——”一声清脆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加了蜜的热粥霎时间溅了满地。 少女清凉如水的音色在他耳畔响起:“覆水难收,碎镜难全。”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她撩起帐门,矮身进了帐中,再未肯瞧上一眼旁边哑口无言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沉寂良久,却执拗地蹲下身去,将四分五裂的瓷碗一一拾回掌心。 他的小月亮心中满是怨怼,她捅来的刀子教人疼得钻心蚀骨,傅长凛却只觉得甘之如饴。 十二年的苦,这样娇娇弱弱的小郡主尚且受得起,他有甚么脸面喊疼。 傅长凛往篝火中添了几支松柴,将少女帐前的帷幕拢紧。 天才微微擦亮,一行人便收整了行装纵马上路。 午间休整时傅长凛却没来由地不见了踪影,尔后掐着众人动身的时辰匆匆赶了回来。 他一手牵着马,另一手便拖着一只遍布梅花斑点的仙鹿回来。 那头鹿实在有一双极为漂亮的角,大约是皇帝见了亦要抚掌盛赞的程度。 仙鹿生性胆小,警惕性极高,一贯是围猎场里极难抓捕的兽类。 这位傅大丞相却竟只费短短半个时辰,便拎了头这等品相的仙鹿回来。 一众禁军登时看直了眼,还未来得及赞叹,却听得傅长凛漠然道:“郡主射艺如神,亲手为陛下猎得一头仙鹿,可喜可贺。” 众人立刻纷纷瞎了眼,吹捧曰“小郡主果然文韬武略不负盛名”“巾帼不让须眉”云云。 场面一度繁荣到了极点。 反倒是楚流光极诧异地望他一眼,继而便守在小郡主身旁缄默不语。 皇帝一贯待她宽和,何况接连几日围猎场中生了如此变故,纵然没能完成圣命,皇帝亦绝无可能怪罪。 只是以小郡主的性子,大约会在休整之后,再入围猎场全了皇帝的旨意。 傅长凛翻身上马,隔着丈远的距离遥遥望了眼小郡主,眼底含着轻淡温和的笑意。 终于回到行宫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季原与他的一干心腹被押解入了天牢,等候皇帝最后的发落。 小郡主下马时,早有临王府家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 翠袖从白偏墨口中听闻了这小祖宗在林中遇险的消息,吓得整日里魂不守舍。 而今终于将小郡主全须全尾地接回来,才终于抹干了眼泪。 小郡主披着早被炭火烘得暖热的斗篷,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回行宫去了。 傅长凛定定立在原地,目送她不紧不慢地离了场,才终于回过头来,朝皇帝略一颔首。 至此,继定远侯应泽之后,太常寺卿季原一脉亦被连根拔起。 眼下便只余不可说的第三股势力,顺着驸马贺云存,与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贺恭,便足以拿捏死了御史台一脉。 他略一侧首,朝白鹰低声吩咐道:“回府提了季月淞,教她与季原见上一面。” 他当日毁约,便是为着往听松苑中缉拿此人。 可惜这季月淞实在是个硬脾气,在相府的暗牢里吃尽了酷刑,却仍咬着牙不肯吐出半个字来,大约仍盼着季原来救。 这父女俩见了面,相必自然有的聊。 照往年的惯例,冬猎往往足有九天九夜,至此不过三天两夜,却已生了这样大的祸端。 数百名禁军折于这场阴谋之中,但总归将通缉多日的重犯季原缉拿归案。 皇帝豪饮一碗烈酒,慨然道:“摆宴。” 冬猎之后常有篝火宴,皇帝会与猎场上众勇士一道饮酒烤羊,以示犒赏。 今年突然提前,想来为的是祭奠三途山崖上殉职的禁军。 傅长凛倒是将小郡主护得周全,没受甚么皮外伤。 只是她为拿木灰营救众人,发力太猛牵动了左肩胛的旧伤,便向皇帝告了假,借故推辞了宴席。 皇帝欣然受下她献上的仙鹿,关怀了几句,便吩咐他身边的元德亲自将人送回了行宫里去。 翠袖掐准了这位小祖宗返程的时间,行宫中已备足了滚滚的香汤,为她接风洗尘。 室内门窗紧锁,炭火融融。 小郡主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池壁上,在蒸腾的水汽中舒展了腰肢。 而行宫外围已然篝火盛大,皇帝摆宴百余桌,先向逝去的众将士祭了酒,才将百斤的牛羊肉分发下去。 天和城凛冬漫漫,倘若没有酒和肉,大约未必挨得过漫长冬日。 因故城中人多饲牛羊以为生计,虽为京师,肉价却较外地低上许多。 北狄地处苦寒极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牛羊甚至难以存活。 可惜这群异邦人迟迟不肯归降,一心谋求吞并我朝疆土,才致使两国僵持不下。 傅长凛扫过一眼案上肥嫩的牛肉,却只兴致缺缺地沾了点酒。 众人气氛正盛时,不知谁忽然提了一嘴,倘若此次冬猎夺魁,预备向皇帝求些甚么。 皇帝年事渐高,只含着淡笑睥睨着阶下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并不开口。 在一众人七嘴八舌的雄心壮志里,却有一道声音借着醉意笑道:“若我赢了,便向陛下求旨,将,将映霜小郡主……嫁予我。” 远处原本风轻云淡的男人骤然捏碎了手中的酒碗。 -- 第81页 他图清闲躲在晦暗之处,这一碎丝毫未曾在人群中激起半点水花。 众人饮多了烈酒,见皇帝尚高坐主位上但笑不语,便一时放开了胆子。 有人大着舌头道:“凭你,凭你也求娶映霜郡主?” “我不配?我不配,谁配啊?” 大舌头手上烤着肉,颠三倒四道:“依我看,小郡主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非得是……” 他握着木签指过一圈,在傅大丞相面前停顿一瞬。 傅长凛略一抬眸,却见那人毫不留情地将他略了过去,指向一旁的白偏墨道:“国公府嫡长孙……” 他伸出一根食指来与那串羊肉比在一起,憨笑道:“青梅竹马,亲上加亲,般配!” “咻——”一声,一支木签霍然擦着他耳垂深深钉进背后的树里。 一抬眼,正对上傅长凛映着火光的眸子。 第40章 魁首 而今不爱了,便只觉得腻味…… 傅长凛一身逼人的煞气, 沉寂无声地望向那人。 对方霎时间吓得一激灵,那点放诞的醉意烟消云散。 他名作汪璞,不过是天和城中纨绔之一罢了。 傅相其人, 早已是这个王朝里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存在,他活腻味了才要招惹这位杀神。 汪璞尚未来得及反应, 背后便有人起哄道:“甚么国公府, 而今论起功绩来, 贺江宋林,哪一家没有适龄的好儿郎?” 垂垂夜幕之下唯存篝火这一点光影,四下昏沉, 傅长凛这飞来一签,亦只惊动了少数人。 远处人群间偏偏乍然对这样的话题起了兴致。 有人迟疑道:“莫说这夺魁之难,纵然有幸拔得头筹,陛下难不成真能将小郡主下嫁予你?” 皇帝靠在主座之上,淡淡道:“君无戏言。” 众人哗然。 这样的议论声刺耳至极,仿佛那位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在他们口中不过是块一步登天的垫脚石。 亦或是辉煌荣光的附庸与见证。 皇帝暗自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与傅长凛对视一眼。 在他眼中,皇权与威严永远是不可动摇的第一等要事。 皇家既有此允诺, 求娶郡主又非甚么大逆不道毁纲乱纪之事,他全然没有理由回绝。 皇帝虽自然偏爱这么个乖软又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却远不到为她额外破例的程度。 傅长凛掌心骤然翻转,将那枚签肉的竹签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来, 精准的穿过方炉的间隙, 钉进篝火之中。 骇人的力道霎时间在火舌中擦出一连串飞溅的火星。 众人立时噤了声。 皇帝与傅长凛遥遥对望一眼,尔后低声朝元德吩咐道:“取先帝那把传世的名弓来,送去傅相行宫里, 不可声张。” 这是要他务必夺魁之意,待傅长凛见了此弓,便自会通晓皇帝的授意。 如此便既稳固了皇权的威信,亦保全了他的小侄女。 暗处白偏墨霍然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将众人环视过一轮,淡淡道:“臣身体抱恙,愿陛下恩准臣先行离席。” 皇帝挥了挥手,亲厚道:“朕准了,下去歇着罢。” 傅长凛斟了樽酒,就着天上晦暗近无的月光一口饮尽,不轻不重地扣下了酒樽。 盛宴之上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却尽皆十分识相。 偶有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不满于傅丞相的恐怖威压,意欲出言顶撞,亦被周身的人死死按下。 傅长凛在万籁俱寂中烤了满盘的肉类,侧首朝白鹰吩咐道:“小郡主尤其偏爱这牛炙,送去她行宫里罢。” 小郡主在林中足足三日没沾半点荤腥,行宫里的供的多是轻淡的小炒与煮饭,这位小祖宗未必有胃口。 这点滋滋冒油的肉炙,大抵正对她的胃口。 傅长凛极自然地擦净了手,才拂袖直起身来,朝皇帝略一颔首:“臣告退了。” 他放缓了脚步,略过那名妄图求娶小郡主的纨绔时微微顿了下,极尽轻蔑地嗤笑一声:“冬猎魁首么,拭目以待。” 这对旧冤家,原竟不是谣传中那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只是纵他傅大丞相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那人奋力支起手肘来,挺直了脊背与傅长凛正面相对。 冬猎已过去整整三天,且不论所余时间够不够追回比分,三日之间百来名猎手早惊动了整片山林,怕连猎物都难找。 这六日里所能狩得之物,加起来都未必有头三日里的多。 何况他手下副将众多,何愁赢不了这位已失先机的傅丞相。 小郡主这厢才出了浴,被翠袖拿绒袍从头到尾包裹个严实,赤脚踩着绒毯一路缩回床榻里去。 屋里始终燃着炭火,又将门窗禁闭,满室皆是蒸腾的热气。 翠袖替她擦干了头发,才将守着汤婆子的小郡主哄出来用些晚膳。 屋外忽响起极沉着的叩门声。 翠袖将内室的屏风合拢,才跑出外室应门道:“不知外头是哪位官爷,我们小郡主已然要歇下了。” 门外有极熟悉的声音回道:“末将白鹰,奉傅相之名来为小郡主送些吃食。” 翠袖一怔,不由得自屏风外探出头来,无声征询了尚缩在衾被里的小郡主。 少女墨发披散,一双沉黑的眸子干净湿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 第82页 翠袖便回道:“哪里需要劳动傅相费心,行宫里自然不敢亏待了咱们郡主的。夜里风寒,您便快些回罢。” 白鹰叹了口气,回眸求助地望一眼临窗而立的傅大丞相。 男人玄色的广袖长袍被夜风撩起。 他屈起食指叩了叩窗沿,面色沉寂地朝白鹰交代了句甚么。 白鹰借着行宫间的辉辉灯火读懂了他的唇语,朝门内朗声道:“原是如此,不过便要可惜了这碟御前特供的烤炙了。” 他故意将御前特供四字咬得重些,又补充道:“这炭火烤肉最讲究一个火候,瞧着外皮焦酥,内里还滋滋冒着油呢。” 小郡主眼睛亮了一瞬。 白鹰遂再接再厉道:“这小蚌肉炙冷得最快,只怕送回去便要冷透了。” 傅长凛实在对这么个小郡主知根知底,也最能拿捏她的软肋。 倘是换作以往,小郡主大约早赤着脚飞奔出来扑进他怀中,带着一身清寒的冷香,乖乖柔软地答谢。 可惜她努力了许多年亦没能求来,待到心灰意冷时,却竟这样轻易被他双手奉上。 实在有些可笑。 小郡主赤着脚,踩过内室温热厚实的地毯,隔着屏风冷冷望一眼外室光裸冰凉的石砖地,不乐意再踏出去半步。 她裹着浴袍负手立于屏风之后,清亮的音色穿透坠坠夜幕:“人心总归易变,我从前没见过世面爱惨了这些,而今不爱了,便只剩下腻味。” 这位皇室里年纪最小的女儿自幼千娇百宠,最不缺爱,亦最不吝于爱人。 傅长凛曾有幸触碰过那颗柔软滚烫的心。 而今小郡主满怀的怨怼与戾气,尽皆因他而起。 皇室的教养近乎将宽仁与礼义刻进她骨子里,小郡主从不歇斯底里,却从他身上学会了冷箭伤人。 傅长凛耳力极好,自然将那番一语双关的话一字不落地收入了耳中。 他透过轩窗上微朦依稀的光影描摹着少女的身形,手掌重重抵在窗棂上,摁得指节微微泛白。 颈侧那道伤口又开始突突地疼起来,大约是要化脓了。 对岸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殿阁骤然熄了灯火,今夜依旧没有月光。 傅长凛极力克制着锁了窗棂,取了一坛烈酒来斟满瓷碗,尔后咬牙淋在颈侧的伤口上。 行宫中早备下了上好的金疮药,他本不必受这样的苦。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斟来第二碗,再度干脆利落地沿着伤口淋下来。 他像是自虐一般处理干净了伤口,一遍又一遍回味着这点痛觉,像是要把这钻心蚀骨的疼牢牢记住一样。 他本不必受这样的苦的。 傅长凛定定望一眼室内供着的那张劲弓。 纵然没有皇帝的授意,他亦是决计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季原虽可恨,却也阴差阳错为他送来了极关键的一样东西。 要力压那群纨绔子弟夺下冬猎魁首,六日足矣。 依天和城百年来的惯例,冬猎尚未结束,提前告假回府乃是极大的不敬。 小郡主圆满完成了皇帝的诏令,自然乐得清闲,便在行宫中好生将养着。 楚流光中间来看过她一次,爱不释手地揉了揉少女脸颊上那点软肉。 她平日里生得清瘦,是恰到好处的明艳与俏丽,而今多了些软肉,反倒凭空生出几分稚气的天真烂漫来。 只是白偏墨连同傅大丞相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在行宫中露出半点踪迹。 众人自三途山崖逃出生天,尽皆负了一身的伤。 楚流光已然退了禁军首领之位,只在行宫中巡卫。 而白偏墨与傅相两位伤员却不见了踪迹。 小郡主闪过一念狐疑,便将这事抛之脑后——总不可能是又入围猎场了罢。 贺恭近些日来频频约她游玩。 小郡主虽因着诱兽香一事对他少了些怀疑,私底却总存了个疑心,便带着楚锡赴过几次约。 楚锡暗中追查过多次,却只断定了他身边有一高手做影卫。 这样的人,只怕唯有傅相身边的陆十有力与之一战。 既难以撼动,小郡主索性便暂不追究,只躲在行宫里每日看书逗猫。 第九日时的夕照忽然暗沉下来,天际如丹青飞泼一样晕开大朵的赤红,洇透了滚滚的云河。 天和城第二场暴雪将至。 翠袖往炭炉中填了新炭,又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她被窝里。 小郡主捧着两颊望向轩窗外那方小小的天地,入眼皆是冰封的池水与亭台。 外头忽然有嘈杂的喧嚷声簇拥而来,似乎在嚷着“白家”“国公府”云云。 小郡主提着繁复叠落的裙摆碎步跑出去,在围猎场外一眼瞧见了人群中被救起的白偏墨。 他满身满脸是血,紧阖着眸子倒在众人的簇拥间。 老太医上去摸了把脉搏,又沾起一点他脸上大片的血渍嗅了嗅,回禀道:“白公子只是疲惫力竭,才支撑不住昏了过去,这血,乃是兽血罢了。” 众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小郡主定了定神,被楚流光护宝一样虚虚拢在臂弯里。 她向手心呵了口气,从头到脚尽皆埋在松软温热的斗篷,盈盈的眼波一顿:“二哥哥,傅相……也进了围猎场?” 楚流光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并不隐瞒:“是。他与白偏墨是同时进的场,而今,亦只剩他还未归来。” -- 第83页 小郡主歪了歪头,倒并不忧心于这位傅大丞相还能丢了性命。 围猎场今夜之后才会封闭,还有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他活着出来。 不过是多吃点苦罢了。 小郡主低低打了个哈欠,含着满眼雾气道:“二哥哥,我困。” 一旁焦急等候的白鹰乍听得这句,霎时间心底一凉。 小郡主果然将傅相的冷厉与寡情学得分毫不差。 楚流光鞍前马后地伺候这位小祖宗回了行宫里去,又守着众人从夜幕守到天光乍破。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林间终于有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宫人们纷纷举起的宫灯与天际乍现的第一缕晨曦,照亮他玄袍锦衣的孤影。 男人背着那只华美的雕弓策马而来,在闭场的前一刹出了围猎场。 冬猎结束。 他翻身了下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环视一周,却没有找到那抹教他魂牵梦萦的丽色。 傅长凛咳出一口血来,紧紧护着怀中那只微微拱动的活物,倒在了冰冷的帐前。 数不清的宫人与显贵簇拥而来,却撬不开他那只紧护着怀中的手。 第41章 家宴 像是梦一样 小郡主裹着绒毯守在围在炭炉边, 落落寡欢地摆弄着那盘待续的棋局。 她云鬓极浓,松松散落时带着无边慵懒的丽色,将那张白净的脸更衬得落寞而疏离。 翠袖劝不动她, 一时又猜不透这一向简单随和的小郡主为何忽然便无故失眠了。 外头夜幕如飞笔泼墨般倾泻,又仿佛渐渐被素练侵蚀, 透出一点熹微的白来。 天都要亮了。 小郡主微扬起下颌, 流转的眼波寂然望一眼窗外, 忽然听到了骏马嘶鸣与外头霍然升起的喧嚷声。 她浅浅松开一点颦蹙的眉尖,终于低低打了个哈欠,回榻上补眠去了。 这场为时九天九夜的冬日围猎终于圆满落下了帷幕。 朝官们熙熙攘攘地核算着各家的总绩。 这差事倒并不难做, 九日间,多数猎物已被副将断断续续地运出来做了登记,而今还需做的只剩下最后的核算罢了。 只是今年却有二位奇人。 相府的老主簿笑眯了眼,立在一旁看朝官抓耳挠腮地算着数。 皇帝赐了午膳,尔后便宣了元德上殿,捧着朝官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名册,宣读了今年各家的总绩。 小郡主昨夜一宿无眠,天擦亮时才断断续续补了几觉,此刻正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傅长凛怀中仍揣着那只拱动的软物, 半点不加掩饰地定定望向对面悄悄打瞌睡的小郡主。 元德正宣到:“少府寺卿长子方今海,三百又五十六。” 众宾客立时倒抽一口气。 倘若这样的分数没掺半点水分, 那个方今海委实可谓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了。 方今海面色自得,颔首受下了四下的恭贺与吹捧。 他直白地扫过远处高殿之上, 端方明丽的小郡主, 拱手朝她施了一礼。 小郡主一时不明所以,一侧的楚流光与临王楚承已然黑了脸。 楚承凉凉松开手指,手中的茶盏立时啪嗒一声, 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 楚流光暗中凑到小郡主身旁,三两句讲清了始末。 皇帝却只不动声色地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便听得元德接着宣道:“国公府长孙白偏墨,三百又七十。” 三百又七十? 小郡主困意正浓,却仍旧诧异地抬起头来望了眼对面。 白偏墨察觉她的目光,极尽温和地朝少女露出一点笑意。 转头瞥向方今海时却霍然收敛了一身柔色,倨傲地向他扬了扬酒杯。 少府寺家大业大,这方今海在猎场中用尽了手段,身后副将全员上阵,才勉强凑了三百五十六出来。 白偏墨单枪匹马,只花了六日便将人轻松碾在了脚底。 身边已有不同僚三五成群地围上来,似乎是认定了大局已定。 自傅相退隐于冬猎场后,每年的魁首能拿到三百已是不易。 国公府这位白小公子仅用六日便松松拿下三百又七十,已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程度。 白偏墨却淡淡摇了摇头,一一温和谦逊地回绝道:“今年的魁首,未必是我。” 开的甚么玩笑。 众人一怔,以为这位爷是不乐意同他们这帮人攀交,才故意给了这一番托辞。 殿前静立许久的元德,却一扫拂尘清了清嗓子道:“肃静。” 他揭开最后一页,待看清那行小字时霍然便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道:“还,还有最后一位。” 众人见他这一副六神无主的情形,不由跟着他屏住了呼吸,安静听元德宣道:“傅丞相,四百又七十。” 阶下有谁手中的酒樽“碰——”一声跌在案上,众人还未及反应,方今海已拍案怒喝道:“这不可能!” 傅长凛满心皆是前头那位被吵了瞌睡的小郡主,闻言只淡淡瞥过他一眼,闲淡道:“方公子,胜败兵家常事,输不起的才叫丢人。” “谁说我输不起?”方今海扬手摔了酒樽,“短短六日,便是不眠不休都未必寻得见这样多的猎物,何况是一头不落地猎下来。” 他自以为拿捏死了这位傅相的把柄,带着满脸的精明与算计:“傅相手下可用之人众多,诸位难道猜不出,这足足四百又七的分数从何而来?” -- 第84页 小郡主闻言淡淡蹙了蹙眉,抬首时却霍然对上那人直白露骨的目光。 这样的视线仿佛黏液一样从脚踝直爬到她眉眼,令小郡主不适至极。 少女歪了歪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侧面霍然飞来一双木筷直冲方今海那双眼睛。 身侧侍卫在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将他扯开,才险险避免了一场惨剧。 傅长凛动作极缓地擦了擦手,身侧有侍者立即奉上一双新筷来。 他勉强忍着杀意,极度不悦地摩挲着手边的佩剑,躁郁如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一样:“不遵礼法,当杀。” 方今海一时不敢再看小郡主,仍旧继续方才的话题:“冬猎的规矩竟是如此么,陛下,请恕微臣不服。” 皇帝略一拧眉,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傅丞相,既有人不服,你不若也说一说这四百又七究竟是如何来的。” 傅长凛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余光瞥见小郡主捧着下颌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他低垂着眉眼,微不可查地暗笑一瞬,旋即正色道:“陛下明鉴,这四百又七确系臣亲力亲为。” 楚流萤高坐阶上,垂眸吹了吹杯盏中白雾袅袅的热茶。 傅长凛武功卓绝,她自然心知肚明。 只是若真如方今海所言,她倒亦有几分好奇,傅长凛是如何在短短六日内,寻得这样多的猎物的。 傅长凛被小郡主清透而专注的目光瞧得浑身舒坦,仰首直望进她眼底,如实道:“诱兽香。” 小郡主面色一寒。 她自三途山崖劫后余生,拿诱兽香依然是今生的噩梦。 傅长凛却还敢季原留下的大剂量诱兽香,以在已失先机的情形下,凭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夺下冬猎魁首。 疯子。 小郡主长吁一口气,骇然想道。 随即便又傅长凛风轻云淡地补充道:“每一头,尽皆是臣亲手所猎,未敢假手于他人。” 小郡主避开他眼底清亮灼然的明火,湿漉的黑眸忽闪两下,像极了一头林间受惊的鹿。 皇帝抚掌道:“好!不愧是我朝英豪。” 他一时愉悦至极,扬手道:“傅爱卿想要甚么赏赐,只要不背礼法,朕皆可允诺。” 傅长凛仍旧一袭玄色长袍,负手立于阶下,朝皇帝颔首一拜。 只要他想,当即便可请皇帝下诏,为他与小郡主再指一次婚。 依当朝的规矩,娶了公主便此生不得入仕,郡主却无此约束。 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生来便明丽漂亮,家世更是一等一的尊贵显赫。 从前她与丞相府有十二年婚约,自然被傅长凛全然圈在自己羽翼之下,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而今她与丞相府断了婚约,京中观望多年的世家又开始蠢蠢欲动。 今日,他只需动一动口向皇帝求道旨,便可就此断了这帮人的念想。 今后小郡主便还是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小月亮。 傅长凛神使鬼差地抬起头来,深漩而热切地望向她。 令他日夜思慕几近疯魔的少女却冷冷抬起了眼睫。 她实在有一双艳绝惊世的漂亮眼睛,只定定立在原地,不吐一字,便能教人品得出万千热诚来。 而今,却只有冰冷的水光。 傅长凛骤然惊醒,旋即意识到自己究竟琢磨了些甚么。 倘若今日迫使小郡主与他再续婚约,同那群纨绔何异。 傅长凛揉了揉袖中那只乖巧的雪兔,眉眼清隽道:“臣听闻,宫中有一样进贡的无色水玉。” 皇帝讶然。 皇帝身后已然取出了指婚诏书的元德更加讶然。 无色水玉是哪里冒出来的甚么劳什子。 皇帝只失态一瞬,便面不改色地接上话:“傅爱卿好眼光,今日你是魁首,朕便只有忍痛割爱了。” 方今海难以置信地扫过阶上众人,实在无法想象这位傅大丞相不要命一样夺了冬猎魁首,为的是这么一块所谓的无色水玉。 冬猎就此散场。 小郡主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回了府中,那只小奶猫似乎长大了不少,已然不能再称作奶猫了。 它生得一身纯白毛色,又是一黄一蓝的鸳鸯眼,柔软俏丽。 遂得了小郡主亲赐的名讳:云团。 少女一入寝殿便丢开了繁复的宫装与发冠,赤脚扑进云软的床榻里。 云团跟着一跃,埋进她冷香幽微的怀里。 少女伸了伸懒腰,那头泼墨一样乌发长腰肢,像是江南水畔,渺渺烟波里临风舒展的垂柳。 她阖眸睡过一觉,半梦半醒间被翠袖轻柔地推醒道:“郡主,傅相来访,已然候在前厅了。” 小郡主哼唧两声,带着点软糯的鼻音挥开她的手:“不见。” 傅长凛虽有负于小郡主,今日来却也屡次三番出手相助。 临王府欠着人情,不好再将这位浑身是伤的傅大丞相拒之门外。 小郡主松散地绑了发,披着一袭极随性的素衣姗姗来迟。 临王府家宴向来没那么多规矩,她便也随性惯了。 反倒是傅长凛见多了小郡主华冠丽服的雍容模样,如今乍一瞧这素衣,不由得眼前一亮。 临王妃白竹娴已熟练地伸出手来,将这么个小漂亮捧在怀里揉了揉。 她身体极差,吹不得风,便没有与临王一同参加冬猎,只独身守在府里。 -- 第85页 楚流萤乖乖埋在她怀中任她□□,闷声闷气地换了声娘亲,提醒她这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傅长凛今日来访本就是偶然,楚承随口客套了句“不若留下共用晚膳”,却竟被这位傅相面不改色地应下。 才有了今时今刻的场面。 傅长凛从未入过临王府的家宴,更是想不到这位小祖宗还有任人把玩的一天。 白竹娴过足了手瘾,才将人安置在自己身旁,正与傅长凛相对。 小郡主娇矜地别过头去,身后正哼哧哼哧舔饭的云团适时“喵呜”一声,莫名很配她这副神情。 傅长凛轻笑一声,望向她的目光清冽柔软:“我有一样东西,送予小郡主。” 白鹰双手捧上小小一方金笼,揭开帷幕,里面赫然睡着一只才将将睁开双眼的幼兔。 “这是昨日猎狼时,在狼窝里发现的。” 它的父母兄弟大约已全部葬身狼口,傅长凛猎了狼转身欲走时,忽然想到小郡主看向那只雪兔时,清亮温柔的目光。 神使鬼差地,傅长凛心念一动,将这只幼兔揣进了怀里。 陆十还外头提醒道:“主,时间不多了。” 但这兔子福大命大,竟这样挺了过来,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献给小郡主的礼物。 傅长凛略一颔首,谦逊道:“这幼兔放在我这里实在未必能够养活,倒不如送予小郡主,权当解闷了。” 楚流萤瞧他礼数周全,话也顺耳,这只幼兔亦是清秀的好模样,便起身谢过了礼。 翠袖将那幼兔接过,安置了下去。 哄好了小郡主,便是顺了临王府上上下下的心意。 侍者上齐了菜,傅长凛才留意到桌上多是他鲜少见过的菜品。 楚承一时愧于这点疏忽,解释道:“傅相见谅,府上用惯了江南菜品,竟一时疏忽了您来。” 傅长凛略一摇头,宽和道:“我曾到过江南,这菜品倒也适口。” 楚承遂放下心来,含笑瞥一眼侧边小口吃粥的小郡主:“这是江南独有的荷叶粥。” 小郡主捧着碧色清透的热粥,规规矩矩地朝傅长凛略一颔首。 傅长凛自侍者手中接过了碗,一时有些恍惚。 这实在是种极为玄妙的体验。 傅家的家宴一贯是肃静寡言的,而临王府却似乎没有那么多繁缛的规矩。 他围在粥菜温热的桌边,耳边充斥着关于小郡主日常的点滴。 譬如她饭前要先盛小半碗荷叶粥来,譬如她最爱的是江南才有的灌蟹珍珠蛋。 白竹娴那手帕擦了擦她唇角一点湿濡的粥痕,换来她软糯含糊的一句谢谢。 像是梦一样。 倘若他早肯放下满身的冷漠与傲慢来,倘若他彼时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有为那点劳什子错过小郡主的及笄礼。 大约今日,他的小月亮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 他亦能将人这样千娇百贵地养在府中。 白竹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绪,却并不抬眸,只无声望着楚流萤用膳。 “糯糯每年这时候便会显出些冬膘来,果然今冬也不例外。” 小郡主闻言汤匙一顿,有些委屈道:“哪有每年都长。” 白竹娴立即妥协,柔声哄着人多添两碗饭来。 原来是这样的千娇百宠,难怪将她养得温软柔和,脾性绝佳。 却也难怪,能有这样一腔热诚与孤勇,努力陪在他身边足足十二年。 傅长凛暗自记下了关于她的种种琐事,用完膳后入夜已渐深。 临王府上下送他出门时,天上夜幕已是一片暗沉的赤红色。 那抹朱色犹如自无穷天幕间渗透而出,将浩远夜空一并染透,不余半点墨意。 这是暴雪将至的预兆,或许就在明日了。 傅长凛踏出王府,回身时温和道了句止步,又额外嘱咐道:“郡主,明日恐有暴雪,好自珍重。” 小郡主长身立于门内,披着无尽暗红的夜色微微颔了颔首。 第42章 皇帝 我们郡主与白公子有约 然而今冬的第二场雪迟迟未落。 闺阁中铺了极厚的绒毯, 炭炉中焚着极古旧单薄的冷香。 少女靠着窗子侧身而坐,推开一点窗棂扫了眼外头沉沉欲坠的天色。 闺房里的阁楼极高,夏日里热气蒸腾, 冬日却寒气刺骨,小郡主从前总不爱往阁楼上来。 只是今日皇帝忽然起了急病, 宫里来传话的宦官快要将王府门槛踩破了。 宫里将消息压了几日, 却眼瞧着皇帝一日胜过一日地憔悴下去。 像是一株生机干涸的老树。 宫中终于不敢再瞒, 在第五日时请了临王去往鸿台殿议事。 小郡主一时心乱如麻,只好到阁楼中躲清闲来。 皇帝年事渐高,本就不宜再多劳顿, 却仍旧咬牙撑完了整个冬猎。 行宫里终归不比皇城,起病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位皇帝虽满脑子是他的皇位与江山,这些年来倒也未有亏待过她甚么。 终究不是亲生的女儿,做到他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小郡主揉了揉在窝里睡得正香的雪兔,望了眼窗外赤红的天色。 今日似乎格外冷些。 她阖紧了窗棂,展开如乔递进来的信件,就着晦暗的天色看清了那排细密的小字。 -- 第86页 天和城中近日忽然出现了一群外邦人士,从举止谈吐来看似乎是北狄之人, 在玉香楼中夜夜笙歌。 沈敛已经在暗中追查其据点,大约不日便能递回消息。 楚流萤将那信纸填入炭炉中焚尽, 忽然想起贺恭那没来由的论断。 “这样的剑法,我朝少有。” 当日重伤陆十的若是北狄人, 想来大约仍滞留天和城中, 或许正与近日突然出现的那群人有所关联。 只是傅长凛近来很不要脸,小郡主不乐意为这样的事巴巴跑去问他,只好给沈敛增派了人手, 等着他的回信。 只是才消停了几日,那位很不要脸的傅丞相却要衣冠楚楚地来招惹她。 小郡主推开窗棂,果然瞧见他正玄袍锦衣临风而立。 傅长凛余光捕捉到一点微末的动静,抬眸便发觉了这小祖宗原并不在殿内,反倒上了阁楼。 他小心握着玉坠,御起轻功翩如谪仙一样冷隽无声地落在她窗边的古旧槐树上。 小郡主“啪——”一声阖上了窗棂。 傅丞相果然如小郡主所料那般很不要脸。 他散漫地坐在少女窗外的老槐树上,极富耐心地哄道:“郡主,臣今日来,实在是有一桩要事与郡主相商。” 里头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恭敬的声音:“傅相,我们郡主今日与白公子有约,便要梳洗呢。您若有要事,不妨往临王府呈一道文书来罢。” 傅长凛面上浅淡的笑意一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锦盒。 指腹的锐痛激得他骤然回神。 宫里那枚无色水玉确乎是件世所罕见的美玉。 他花了足足五日,勉强琢圆了玉石的棱角,顺应其本身的纹路雕出一抹绰约明丽的背影,正是小郡主的身形。 少女换了身素净雅致的白衣,云鬓松松挽作近香髻,慵懒垂落的鬓发恍如轻落于雪地的鸦羽。 傅长凛被那顿家宴蛊惑的心智终于清醒过来。 小郡主早退了婚约,从此只是天上云间月,而非他手掌心里拢住的那星点虚幻的月光。 国公府的车驾稳稳停在了殿前,白偏墨跃下车马,将飞奔而来的小郡主接了个满怀。 少女挣扎一瞬,白偏墨已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糯糯不想赶走那位‘没皮没脸’的傅丞相了么?” 这话立时奏效,小郡主乖乖熄了火,在他怀里勉强点了点头。 傅长凛仍定定坐在老槐树横斜的枝杈间,自然没瞧见小郡主一时踩了裙角,才难以控制地向白偏墨扑了过去。 他这样的角度,只眼看着白偏墨将人抱了个满怀,又压低声音在少女耳畔低声说了句甚么,换来她乖巧软糯的颔首。 他与小郡主相处十二年,却自打这小漂亮七岁之后,便再没有逾矩半分。 傅长凛面色骇人,沉沉拨正了右手的扳指,眼眶暗红地目送那辆奢靡的车马驶离了王府。 楚流萤虽嘱咐了翠袖用这番托辞打发了傅长凛,却实在并非是与白偏墨有约。 而是因着皇帝今年这一病,似乎格外棘手。 临王前脚带着楚流光入宫,后脚宫中便递来消息,诏一干皇室子女入宫。 白偏墨正要入宫办差,索性便捎了她一程。 步行穿过过十里钩弋廊回,鸿台殿前早已围满了人。 小郡主一路穿过殿前长跪的宫人,推开了鸿台殿的鎏金高门。 殿内稀稀落落跪了满地的妃嫔,皇后守在榻侧,早已哭红了眼。 小郡主由着婢女为她解下斗篷,温然跟在一众皇子公主身后,极尽担忧地望了眼榻上双目紧阖的皇帝。 皇帝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许多白发来,眼底乌青,极骇人地消瘦下去。 卸下冠冕,倒不像是世人眼里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而是个一生劳苦的寻常人。 出神间,榻上那人忽然难以按捺地接连咳嗽起来,音色沙哑像是灶厨里落满灰烬的破旧风箱。 皇帝咳出一口血来,浑浊的双目中惨留着极夜前最后一点天光。 他勉强止住了咳,擦干嘴角的血迹,有气无力道:“孩子们,来。” 小郡主跟着皇子公主走上前去,楚端懿已扑到榻畔含着哭腔唤道:“父皇。” 皇帝含笑抹了抹他的泪珠,拼命抬起一点声音道:“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不成体统。” 他的三个庶子早已成家,被分封在外,一时还未赶得回来。 殿中只守着两个公主,一个不成器的庶子,连同这位嫡生的小皇子楚端懿。 皇后白静娴默然扶老皇帝坐起身来,又垫了明黄色的软靠在他身后。 皇帝便拉着楚端懿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记得朕教过你甚么。” 楚端懿便抹着眼泪一字一句道:“招贤礼士,贵生爱人,以存万载。儿臣时刻记得,不敢忘怀。” 这个皇帝从来不是王朝的顶梁柱,甚至全然不足以做这个王朝的主宰。 而今时今刻,小郡主目睹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却莫名尝到一点大厦将倾的惶惶与微恐。 她想到今早如乔递进来的消息。 京中近日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外邦人扮作边陲人士,浑水摸鱼进了天和城。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皇帝一病,便足以将这内忧外患推向最高/潮。 这病与当年太子殇时极为相似。 -- 第87页 依着太医当年的诊断,这是骨子里带来的顽疾,在四五岁时便会显出端倪,每每发作便有性命之忧,药石无医。 皇帝而今已有半百,他身负顽疾,能勉强活到如此年岁,算起来已是不易了。 想要撑得过这一劫,大约需得捱过这暴雪纷扬的凛冬。 小郡主低敛着眉眼,心事重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纯白的袖口。 皇帝招手将她唤到面前来,眼含哀戚问道:“孩子,你可怨朕?” 他指的大约是那日鸿台殿外,小郡主跪求退婚的事。 彼时皇帝高坐殿内,对小郡主凄绝的控诉充耳不闻。 拿一个娇纵无能的郡主,来稳固一个权臣的忠心,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她婚后究竟是荣华富贵还是冷眼刻薄,尽皆挨不着皇帝的事。 帝心如此,无可厚非。 小郡主淡淡摇了摇头,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好生修养,珍重圣体罢。” 皇帝苦笑着摆了摆手,大约是早年便为这病寻医问药,用尽了良方。 而今他将众人召齐,显然是自知大限将至。 今夜抑或明早便有第二场暴雪,捱得过,便多活几日,等下一个雪夜。 倘若捱不过,便就此撒手人寰。 小郡主与一干皇子公主在殿中守了一晌,潦草用过午膳,便仍旧昏昏沉沉地守在皇帝榻畔。 她同楚端懿守在殿下,困倦得昏昏欲睡,模糊间右肩忽然搭上一只温热有力的手。 小郡主迷蒙地回过眸来,正对上傅长凛深漩难测的目光。 男人无声按了按她单薄的肩角,掌心融融的热气透过衣料传达至她的肌肤。 小郡主这才发觉殿内的妃嫔早退了出去,一旁的宫人碍于傅长凛的威压未敢将她唤醒。 殿下不知何时已齐聚了朝中所有众臣。 小郡主冷淡地拂开男人温热的手掌,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被他按过的肩角。 与彼时在白偏墨怀中乖巧的模样大相径庭。 傅长凛心底刺痛,少女已随着宫中女眷一道退了出去。 这个王朝里真正的顶梁柱矮身凑到老皇帝面前,双手负于身后:“陛下。” 皇帝喝下一碗苦药,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 他强打起精神来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朝臣。 傅鹤延,贺允,白老国公,连同旁的一干肱股之臣。 这群人曾为这个王朝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也同皇帝一起垂垂老去。 皇帝无力地靠在软枕上,指节紧攥着金线暗绣的衾被,目光浑浊道:“若朕就此崩逝……” 殿下一众老臣霎时间跪伏道:“陛下,万不可轻言哪……” 皇帝呼吸声极为粗重,带着点难以抑制的咳喘勉强道:“朕,心中有数。若朕捱不过这个冬天,众爱卿,当扶嫡子上位。” 这是托孤之意。 楚端懿扑通一声跪到龙榻侧畔,重重叩了一首。 傅长凛自殿中走出时天色已渐暗下来,赤红的天幕上见不到半点星辰与月色。 皇帝吩咐只老臣留下守夜,要孩子们即刻回府,不许留守宫中。 傅长凛走在小郡主身后三步之内,音色沙哑道:“郡主,臣送您回府罢。” 第43章 大火 此后再没有月光 立冬宴那晚亦是这样的天幕与灯火。 小郡主盈盈转过头来, 晦暗的光影隐没了她五官上的一切神采。 傅长凛看不清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有怎样的碎星与光火,只听到少女清冽如水的音色响起:“不劳您相送。” 白偏墨朝她遥遥递出一只手来。 小郡主便拢了拢披风,搭上那只陌生的手掌, 亲昵得恍若一对有情人。 八里钩弋廊回间不得乘轿,白偏墨虚扶着她缓缓踏上幽远回折的红色砖路, 偶尔倾身问她冷不冷。 没有他, 小郡主亦会嫁得良人, 嫁一个肯对她嘘寒问暖,不教她再受半点冷待的好儿郎。 白偏墨出身名门高第,与这位临王府小郡主门当户对, 又是表亲,天和城里多少人乐见其成。 傅长凛怔怔立在原地,目送他揽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郡主不徐不疾地隐没于廊回深处。 与那夜一样晦暗的光影倾泻下来。 或许白偏墨会如那时的自己一样揽着小郡主,低声问询她郁郁寡欢的心事。 抑或在车马颠簸时借机将人捧在怀里,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甚至…… 甚至像曾经的自己一样被那双满盛银河的水眸蛊惑,在少女唇角压下一枚灼热的吻。 傅长凛浑身都在发冷,倚靠无数的自我欺骗与蒙蔽高筑起的营垒轰然倒塌。 小郡主从来不是他一人的专属,她终会在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中抉择出一个如意郎君来, 终会风光盛嫁,做旁人的月亮。 傅长凛最不愿设想的情形, 而今却是最不可辩驳的现实。 他浑身发颤地轻吐出一口浊气,在不见月光的赤红色天穹之下, 攥紧了手中那枚或许再无机会送出的水玉。 身后的白鹰似乎察觉到他的一样, 低声唤了一句傅相。 傅长凛极目望一眼小郡主消失的方向,近乎自虐一般想,他的小月亮愿嫁谁都好, 今后他只守着她康健顺遂,安乐无忧。 他仍旧站在这个王朝里最高不胜寒的权巅,他仍旧可以是小郡主最坚实可靠的退路。 -- 第88页 愿她嫁得良人,永不必有倦鸟归巢的那天。 傅长凛将那枚水玉贴着心口放好,最后眷恋地望一眼小郡主随旁人离去的方向,音色暗哑:“陆十。” 身后有人应声现身。 傅长凛孑然孤立于晦暗夜色之间,如过往十二年间无数次分别时一样,淡淡吩咐道:“护送郡主回府。” 他神色黯淡地停顿一瞬,艰涩地补充道:“不要惊动了她。” 陆十闻言微微诧异,却仍旧面不改色地回道:“是。” 彼时小郡主最是眼尖,对陆十的护送一向心知肚明,甚至颇为受用。 可惜她没能守得云开已落了一身的伤痕,索性便不再强求。 那枚贴在他心口的水玉还未暖热,微凉的温度格外明显。 楚流萤入了国公府的车驾出了宫门便直往临王府去。 陆十遥遥跟在其后,谨小慎微地避开暗处侍候的楚锡与明同。 宫外一路死寂,白偏墨一时摸不清楚这位小祖宗缘何这样落落寡欢。 她终归曾那样热切地将皇帝视作亲人,又曾蒙受他多年庇佑。 而今皇帝病危,她面上不显,大约心底亦不甚好过。 只是白偏墨此刻左瞧右瞧,总觉她眼角眉梢里仍含着点意味不明的黯然与哀戚,仿佛并非为皇帝伤神那么简单。 他心底渐渐有了点成型的猜测。 这么个涉世未深又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十五年人生里足有十二年尽皆围着一个人转。 她为傅丞相伤透了心固然不假,可面上再冷厉绝情,又哪能骤然便将这十二年的纠葛彻底粉碎。 白偏墨替她理好微乱的鬓发,亲昵地刮了刮她脸颊那点软肉:“糯糯每日开心便好,何必有那么多顾虑。” 这话倒是果然很符合他轻巧随和的性格。 楚叙白那时也常喜欢揉她脸颊的软肉,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哄她:“你这样小小一个娇气包,每日里究竟哪里来的忧郁,怎么总爱捧着腮帮子发呆呢。” 楚流萤早接受了她的大哥哥或许此生再不能见的现实,如今已鲜少再拿这样的死别折磨自己。 只是白偏墨的语气像极了他,教小郡主一时晃了神。 她努力打气一点神采来,眼底闪着淋漓的水光笑道:“哥哥说得是。” 白偏墨在少女纯澈坦荡的目光里暗自轻叹一声,心说这小祖宗难得振作了些,哥哥便哥哥罢。 他半扶着人下了车马,目送小郡主被王府外提灯守候的一众奴仆簇拥着,缓缓消失在高门之内。 临王身为而今皇帝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与临王妃一同守在鸿台殿内,为皇帝守夜。 楚流光在宫中仍有差事,因故也在皇宫之内。 小郡主孤身一人回了王府,翠袖已举着灯笼忙不迭地迎上来。 府内灯会通明,一路随行的仆从推开重重深门,送她回了寝殿之内。 陆十跟到此处,思及傅长凛的吩咐,不敢再凑近半步。 他出于习惯将寝殿四周查探过一遍,转身欲走时余光忽然捕捉到瓦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这样的速度快到近乎教人以为是幻觉,陆十却已骤然拔剑追了上去。 对此全然一无所知的翠袖仍旧殷勤侍奉小郡主解下了蓬软厚重的斗篷。 栓上房门,殿内通红的炭火霎时间将一路寡言的少女包围。 小郡主面不改色地捧起案上微烫的茶,茶盖悠悠拨动茶汤。 清透微碧的热茶倒映着满室辉辉灯火,与少女意味深长的眉眼。 茶香掩不住的微末火油味渐渐萦绕而来,她思量过一瞬,便神色如常地抿了口热茶。 那盏极为名贵的茶具立时自她掌心坠落,“啪——”一声清脆地摔在地上。 翠袖正侍弄着炭火,回首时赫然撞见这位小祖宗失力地直直跌了下去。 天际翻涌出辉明而浓烈的红光。 死寂的夜色之下渐起了寒风,将欲倾颓的天幕沉沉酝酿着又一场暴雪。 傅长凛斜靠在天和城中高耸入云的镇国塔最高处,借着如血的夜色定定凝视着水玉上那抹清丽的背影。 小郡主曾热烈而赤诚地奔赴过,像是故乡永不会背弃的月光一样,此生在他身后照亮。 他尝尽了悔意,却无论如何再换不回哪怕片刻的光辉,也捂不热她冷透的真心了。 傅长凛孤身坐在这座王城的最高点,却极目难见月光。 整座死寂的孤城中忽然有一角燃起微末的火光,燃透了厚重夜幕的一角,以燎原之势翻涌出烈烈的光影来。 傅长凛所立之处极高,城中星罗棋布的宫殿恍若沙盘上一枚枚渺小的骑兵。 他亲睹那火光狰狞跃动,渐渐接连起赤红的天穹,将昔日瑰丽磅礴的府邸一点点吞噬殆尽。 那是临王府的方向。 男人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猛然意识到陆十去送小郡主,至今尚未有回信。 他后退一步,旋即发了疯一般直直跃下高塔,在三两处借力后险险落地,不顾一切地奔向火光冲天的临王府。 相府特制的烟火在夜幕中乍然盛放,傅家全部亲卫浩然出动。 天和城落雪前夕虽物燥天干,却也决计不至于闹出这样骇人的火势。 傅长凛一凑近王府正门,便当即嗅到浓烈刺鼻的火油味。 -- 第89页 他回身冷冷瞥一眼在临王府门前汇集的傅家亲卫,下了死令:“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夜临王与楚流光尽皆守在皇宫内,连带着分走了王府多名影卫。 傅长凛握剑的手都开始隐隐发颤,他踏着曳动的火舌飞身入了临王府,那排他为小郡主种下的梅花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他再顾不上其他,挥剑穿过这片梅林,正撞见昔日恢弘的宫殿在他面前天崩地裂。 远处骤然有一名浑身是火的小厮横冲直撞而来,一路翻滚也扑不灭身上烈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傅长凛一掌击碎了湖中厚冰,飞快将人浸入湖中质问道:“郡主呢?” 那人早被烧毁了喉咙,只惊恐地含着泪,深深望了眼不远处倒坍的寝殿。 傅长凛立时松开手,拂开身后欲拦他的白鹰,双目赤红地冲进了滔天火海里。 他一路躲开重重砸落的木梁,在殿内一角找到了重伤昏迷的楚锡。 白鹰在他身后恳切道:“相爷,不能再往里走了。” 傅长凛浑身都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长剑一挥断开白鹰的阻拦,命令道:“带着他,出去。” “相爷……” 锋利的剑气裹挟着殿内蒸人的热气铺面而来,男人仿佛努力压制着某种几欲破土而出的杀意道:“出去。” 他挥剑破开内殿重重掩埋的废墟,发了疯一样掘开整座倒坍的内殿。 在火海中空气竭尽的前一瞬,撞见了几案旁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少女云一样的鬓发已化作触之即散的灰烬,尚未褪下的宫服深深烙进焦黑的皮肉间。 傅长凛“锵”一声松开了剑,像是骤然被抽干了三魂七魄一样,浑身直颤地探出一双手。 少女周身仍旧束缚着烧不化的铁链,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火势最凶的内殿。 傅长凛一剑斩断了枷锁,珍重万分地抱起人,步履维艰地走出了废墟。 殿外救出的临王府亲卫不过寥寥几十人,老管家与翠袖皆不在其中。 傅长凛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踏出正殿,这座残败的宫殿才如同完成使命一般,在他身后彻底倒塌。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一样的暴雪,在天光的映照下白如少女的肌肤。 身形,衣着,还有那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香,与他的小月亮一般无二。 分明白日里,她还在阁楼上逗着兔子。 那顿临王府家宴,近得像是一场他不敢奢求的美梦。 傅长凛跪在殿前,手足无措地翻开那具尸体,在她左肩找到了一道同样深可见骨的伤痕。 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天和城第二场暴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又被冲天的火光融化,落不到他肩头。 他留不住小郡主灯尽油枯的爱意,却也没能守得住她康健顺遂,一生安稳。 傅长凛跪在一片废墟之前,脑海中满是那张如昙花盛放的笑靥。 她曾跨越嚷嚷人潮,飞奔而来问询他的名讳,曾守在高墙之内,迎接过他每一次凯旋。 像是一弯辉明的月,照透他一路问鼎权巅的血光与荆棘。 可惜今后,他自失去后便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月亮再不会亮起,此后人间的夜色便唯是今夜这样的黯淡而赤红的。 傅长凛将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深深拥进怀中,皮肉里未散的余温灼痛了他的心口。 他跪在这片狰狞的火海里,却只觉得今夜实在极冷。 暴雪之下天光黯然,今夜没有月光,此后亦再没有月光。 他心底深藏的那点冷冽如水的月色,从此只有梦里重逢了。 身后有吞声的呜咽与濒死的呻/吟相交织,像是天和城里用以送魂的古老哀歌。 傅长凛浑身剧痛地蜷缩在一起,与他长逝的月亮紧紧相拥着,倒在烈焰亦难以融化的暴雪之下。 连天的血光蔓延上男人眼尾,他渐渐被飘摇的风霜深埋于泥下,泣出两行悲绝的血泪来。 第44章 内情 找到她的猫与兔子了么 晦暗无光的密殿里点着烛火, 勉强照亮殿中一角。 临王府兴修于十二年前,并不古旧,这一处是当年专为逃生而留, 已然覆满了灰尘。 楚流萤与翠袖一道揭开防尘的细纱,难耐地咳了起来。 那只被她唤作云团的猫被烟熏黑了毛发, 显得略有些滑稽。 小郡主细看之下, 才发觉云团竟如同奶孩子一样, 叼着那只幼兔的后颈皮,将它一并救了出来。 她彼时随手将雪兔丢在了云团窝里,今日却竟阴差阳错救回一条性命。 只是昨夜事发突然, 临王府上下恐怕尽皆始料未及。 小郡主儿时便常与楚锡捉迷藏,对暗卫藏身的规律熟烂于心。 夜里喝了茶只会难以成眠,是以她睡前润喉的茶水从来无比清淡。 昨夜的茶里没有淡香,却有一点古怪的苦味。 小郡主借着辉明的烛火与茶汤的反光,窥见殿中似乎藏有旁人。 皇帝病危,王府上下的暗卫多随临王夫妇留待宫中,正是戒备最为松散之时。 彼时翠袖已栓了房门,贸然喊人未必能保证全身而退。 她有规律地颤了颤尾指,动作微不可查, 窗外待命的楚锡却已按上了佩剑。 少女嗅了嗅鼻端萦绕的火油味,面色如常地假装喝一口茶, 接着便如那人所愿,直直倒下去。 -- 第90页 近乎是同时, 殿外轰然爆出冲天的火光。 火油一点即燃, 何况冬日里天干物燥,火势骤然便直吞整座王府。 不留片刻反应的机会。 翠袖惊呼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小郡主扑过去, 眼前却骤然闪过一道冷峻的剑光。 身后有人重重一推,将她推离剑锋所指之处,旋即便拔剑迎上。 正是楚锡。 殿外有人喧嚷着救火,只是火势太盛,一时难以靠近房门。 翠袖踉跄着扑到小郡主跟前,正要扶起她无力倒瘫的身躯,却被一只冷硬的战靴狠狠碾过手指。 楚锡被不断涌入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只得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揪起小郡主的衣领,喂她吞了一枚药丸。 下一瞬,沉沉昏厥的少女骤然暴起,匕首一闪划断了他的咽喉。 小郡主牙尖叼着那枚药丸,小心吐回了掌心。 一回眸,内殿不知何时竟捆着一个与她身形极像的少女。 小郡主眉头一皱,当即意识到这是一计偷梁换柱。 假造她已身陨于烈火之中,再行将她掳走,自然便不会有人追查。 内殿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人安静焚于烈火之中,却没有半点声息,想来大约已是一具尸体。 楚锡勉强杀了数名拦路的影卫,已负了一身伤。 烈烈的火光蔓延至殿内,直将整座闺阁化成一片炽热的火海。 出路全然被火焰封死,外殿屹立的木梁被烈火烧断,半边宫殿轰然倒瘫,唯余内阁苦苦支撑。 三人受困于寝殿最深处,所有出路尽皆被铺天盖地的烈火阻断。 小郡主扶起翠袖,电光石火间想起了府中的密道,父亲曾手把手教她如何启用的最后一条生路。 皇帝即位那年,楚承为避嫌以求自保,主动退居江南。 十二年前乍然受诏回京,唯恐是杀身之祸,兴修王府时便暗中建起了一方密道,似乎正在她闺阁之中。 尔后皇帝渐渐稳住脚跟,又一手培植起傅家两代权臣,稳固了朝堂。 临王一心拥君,在朝中始终保持中立之态,便一直相安无事至今。 那一方密道,便逐渐被府中众人遗忘。 小郡主循着记忆找到那处暗格,挥掌重重一击。 暗处有轰鸣声滚滚而来,她床榻前石砖翻转,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入口来。 迟疑间,那入口便已开始辘辘地闭合。 小郡主立时将翠袖推了进去,回眸望一眼浑身是血的楚锡,朝他递出一只手来。 楚锡淡淡摇了摇头,向她抱拳道:“郡主,保重。” 临王府还有数百亲卫尚困于府中。 现下人手急缺,他既保住了小郡主,便该去完成另一个使命。 小郡主不便再劝,飞身跃进密道,厚重的石砖轰一声归于原位。 这样的机关似乎是用过即废的,一道厚重的石门在她身后轰然落下,堵死了那道入口。 云团在石门闭合的前一秒全力扑了进来。 翠袖颠三倒四地从衣袖里扒出火折子来,燃起密室内的红烛,才勉强照亮了这里的陈设。 大火被冷硬的石砖阻隔,灼热的余温却透过地面零星扩散而来。 密室中倒并不很冷。 小郡主将那枚药丸仔细收好,并不急于寻找出口,只静下心来捋了捋思绪。 今夜纵火之人做得狠辣决绝,不留半点生路,实在不像是为偷梁换柱而来的。 更有可能的是,纵火之人与偷梁换柱之人,大约并非一伙的。 这点猜测,其实源于贺恭与贺云存。 二人同父异母,却一样牵涉在通敌案中。 贺云存一直有心要杀她与二哥哥,无非是因着二人手中握着某种线索。 譬如那封有着批文的书折,又或是她还未发觉的东西。 傅长凛手中线索更多,只是傅家根深蒂固,绝非他能够撼动,便只得先对临王府下手。 今夜的大火,分明是贺云存下了死手。 而这一出偷梁换柱,极有可能是贺恭借此东风,趁势而为。 相较于杀人,贺恭大约对她这个活人更感兴趣。 贺恭的手段比贺云存高明得多,却阴差阳错地被小郡主反杀。 今夜殿中掳她之人,武功并不高明。 贺恭的计划如此周密,不应该会考虑不到实力的问题。 她今夜侥幸逃过一劫,极有可能也是暗中借了旁人的东风。 小郡主沉吟一瞬,乍然通了一点关窍。 往日傅长凛必会遣陆十护送她回府。 倘若今夜仍旧如此,陆十大约已在殿外撞见了贺恭的心腹,甚至早已交上了手。 实力强劲的暗客被陆十绊住了脚,进入内殿趁乱偷梁换柱的,便唯剩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卒。 如此串联,今夜的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外头暴风雪卷袭了一整夜。 这场连天的大火在天将破晓时终于沉沉熄灭,暴虐的风雪立即飞覆而上,渐渐掩埋了焦黑的伤痕。 最后一点余温散尽时,被风雪深埋的男人微微动弹一瞬。 他抱着那具被烧得蜷缩的焦尸,像是行将就木一样缓缓站起身来。 临王匆匆赶回时,正撞见这位傅大丞相,双目赤红,鬓发松散,仿佛一夜之间已被抽干了全部生机。 -- 第91页 男人怀中紧抱的尸骨,像极了他平日捧在手掌心里的那位宝贝疙瘩。 楚承脚步一顿,哽咽着红了眼眶。 他深深揽过身旁的发妻,在她耳边低语了句甚么,勉强将人安抚一二。 傅长凛仿佛七魄尽失一样,全然顾不上周身深色悲怆的众人,只默默抱着尸骨,趟过深雪漫无目的地向前。 楚承伸手拦下他,带着半世的哀戚与沧桑恳求道:“傅相……小女与相府非亲非故,便请您留她在临王府下葬罢。” 下葬。 她不过十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从此与世长辞。 她分明怕疼得很,却被铁链锁在内殿里,生生因火焚而死。 傅长凛阖了阖眼,默然将怀中尸骨交付给他,攥紧了被灼伤的手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这片残垣。 白鹰跟在他身后替他捡起剑,小跑着追了上去,傅家一众杀手跟着退离。 昨夜那场大火太过突如其来,毁掉了整座府邸,府中亲卫更是死伤惨重。 残垣断壁上满是灼黑的焦痕,若非傅长凛及时赶来,恐怕连小郡主的尸骨都难寻。 只是楚锡尚在昏迷之中,一切还远没有尘埃落定。 楚承清楚记得,他曾给这小女儿讲过临王府之下的暗道。 糯糯自幼聪敏过人,眼下应仍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楚承抱着焦尸,回眸百味杂陈地望了眼踽踽独行的傅丞相。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回了府,目光死寂地凝视着堂中某一点,沙哑问道:“可有寻到任何下落?” 他从山崩地裂的悲恸间渐渐缓过神来,开始试图寻求小郡主生还的证据。 尽管他早已亲眼见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堂下众人尽皆默然跪伏。 整座临王府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莫说人影,连猫狗都未见一只。 那具尸首,才是尔今铁一样的确证。 傅长凛忽然开始没命一样咳嗽起来,耳中轰鸣一声,吐出大片的血迹。 他抹净了唇角的血痕,阴郁而决绝地摘下了右手的扳指。 这扳指,自他接手傅家便再未曾取过。 傅长凛将此物不轻不重地扣在手边的几案上:“召齐傅家所有暗桩,至多三日,本相要在天牢中见到贺云存。” 三日之内定下一个驸马的死罪,这浑然便是痴人说梦。 男人修长的手指摩挲过那枚象征家主权势的扳指,补充道:“不惜一切代价。” 正当此际,堂外忽有一声极微弱却坚定的男声:“主,陆十求见。” 昨夜他护送小郡主回府时,在郡主寝殿之外发觉了那名鬼鬼祟祟的暗客。 陆十拔剑追上时,才惊觉此人正是当日在围猎场里与他交手的神秘人。 彼时陆十一心只想办完差事回营复命,一时轻敌,便着了道。 只是此人剑术诡异,与陆十全然不是一个路数,民间亦没有这样的招式。 昨夜交手时,他挥剑挑破了那人的面纱,才终于确定,果然如贺二公子所言,是个北狄人。 昨夜那人似乎仍有极为重要的差事,一心想要甩开陆十,却被迫与他缠斗许久。 待回到临王府时,那处恢弘富丽的府邸,却已化作了一片废墟。 陆十跪伏于堂下,双手奉上他惯用的佩剑:“陆十办事不力,愿以死谢罪。” 傅长凛听罢却只默然许久,音色沙哑地问道:“找到她的猫与兔子了么?” 近些日来,小郡主身边有只颇受荣宠的狸奴,名唤云团。 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陆十微怔,旋即摇头道:“不曾找到。” 第45章 诏狱 糯糯回来时,能来看我一眼么…… 临王府小郡主停灵的第三日, 太仆寺卿江彦成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被押入台狱候审。 台狱乃是当朝御史台所设,由当朝御史大夫贺允一手统辖。 贺允一贯清廉克己, 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朝中各案一向是交他来办。 然未等江彦成入狱, 向来不问案审的傅丞相, 却居高临下地拦下了此案。 他自向皇帝请旨, 将江彦成下入了诏狱之中。 诏狱由皇帝下诏开设,自然便由皇帝直辖。 往朝历代间,常被作为皇帝近臣威慑朝堂的权柄。 只是传到傅丞相这里, 反倒再未开过诏狱,只任由御史台掌朝中各案。 御史大夫贺允赏罚分明,铁面无私。 从此朝中少有构陷争权之风,倒也说得上安稳。 今日又一叛臣入罪,傅长凛又在此关头重启诏狱,朝中一时议论纷纷。 甚至隐约有传言道,叛臣之害将要蛀空朝廷,届时大军压境,国将不国云云。 皇帝要捱过这场暴雪都勉强, 哪里还有气力分辨甚么利害,便尽皆交由傅长凛一手辖控。 当晚, 江彦成在诏狱中不堪酷刑,招供出其幕后主使, 正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庶子, 二公主驸马,贺云存。 朝野哗然。 一时间有人猜测傅丞相想要排除异己,待老皇帝病逝, 便可一统朝堂,操控新皇为傀儡,自成无冕之君。 而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人人安分守己,唯恐落下把柄,被治一个不臣之罪。 傅丞相从来心思缜密,运筹帷幄,怎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生此事端。 -- 第92页 朝中众臣一时皆没有定论。 当晚江彦成招供之后,丞相府陆十便已捧着皇旨,到公主府上拿下了贺云存。 二公主联合御史大夫贺允力保驸马,甚至已调遣亲卫,将与丞相府兵戎相见。 傅长凛闭门不见,只留白鹰候在府门外,恭候外头一众来讨说法的皇亲国戚。 白鹰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扬手请出皇帝开设诏狱的圣旨,恭敬道:“陛下旨意,通敌之案由诏狱全权统辖。列位,是要违抗圣意,包庇罪臣么?” 贺允掌权多年,一声顽固守旧,自然看不惯这位目中无人的傅大丞相。 而今傅长凛毫无预兆地向御史台出手,落在贺允眼中,便是排除异己的不义之举。 贺云存虽是庶子,却到底亦是他的亲骨肉。 他这个庶子虽无才德,却也不至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贺允只当这是傅家存心陷害。 只是傅长凛眼高于顶,连傅鹤延都未必能劝得动他。 贺允状告无门,一纸诉状便要告上御前,却忽然收到了傅家递上的请帖。 傅长凛暗中遣了亲信过来,邀他在临王府废址一叙。 那夜连天的火光震动整座王城,临王府一夜之间化作残垣,那位千娇百媚的小郡主亦长眠其中。 临王夫妇与他们如今仅余的一子楚流光,尚因着皇命守在御前。 皇帝一向偏宠小郡主,倘若将她的死讯泄露于御前,恐怕皇帝圣体难安。 小郡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秘不发丧,一面是因循古制,另一面便是顾忌着皇帝的重病。 临王一家只得全心留在御前侍疾,勉强告假来为小郡主守灵。 傅长凛今日将贺允请来,约的地点竟是小郡主灵前。 贺允满心狐疑地来到灵前,且依约只带了随身的亲信。 一袭黑袍的傅大丞相跪坐于深雪中,像是一尊守灵的石像,倾身护着那盏辉辉摇曳的长明灯。 男人冷白的指节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灵柩,扫开满覆的浅雪,熟练得仿佛早已做过千百次。 那座临时砌起的灵堂里,尚供奉着绵绵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是这里唯一的守灵人。 贺允一腔怒火稍冷半分,瞧着他悲绝寡淡的眉眼,终究淡淡摇了摇头。 这位传闻中冷厉薄情,刀枪不入的傅丞相,在今时今刻,与世间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一般无二。 傅长凛见他来了,才依依不舍地从灵前起身,将长明灯稳稳安放在小郡主脚底。 他将贺允请入灵堂,扑面尽是融融不绝的香火。 傅长凛极尽谦恭地朝他作了揖,音色暗哑道:“贺大人,晚辈今日邀您来次,确是有要事相告,正与……” 他深深望一眼灵柩,眼底泛潮道:“正与小郡主有关。” 这条通往权巅的血路漫漫无终,他见过无尽的死别,却唯独不敢将这二字,与那位天真烂漫的小郡主联系在一起。 贺允虽古板守旧,却到底明事理:“傅相既有要事,便不妨直言罢。” 傅长凛眸光死寂,招手将门外静候的楚锡召进来。 他自顾自在小郡主灵前又供上一炷香,头也不回地开口:“这是小郡主的随身影卫,曾随侍她近十三年,蒙赐皇姓,名作楚锡。” 贺允不明所以,只微微颔首。 楚锡便跪地行礼,单刀直入道:“贺大人,王府失火实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而为。” 贺允一惊,当即紧皱着眉头望了眼傅长凛。 男人眸色极深,只负手立于灵位之前,微微侧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楚锡接着道:“那夜郡主寝殿藏有刺客,卑职与其交手时,无意中夺得了这枚铭牌。” 他将那枚铭牌双手奉上,背面果然篆刻着公主府亲兵的字样。 贺允将信将疑地接过。 铭牌固然是真,却并非从那夜的刺客身上所获,而是傅大丞相夜探公主府,探囊取物般轻巧窃来的。 刺客行动前必先上缴铭牌,只余剑上一道密文,用作辨认尸体,外人自是读不懂的。 人死之后,铭牌便封入衣冠冢,从此再不见天日。 只是倘若此行有必胜的把握,便不会收取铭牌,而仍随身携带。 傅家的杀手便从来不摘铭牌。 傅长凛静静扫过一眼贺允满脸的狐疑,并不予置评,示意楚锡继续。 楚锡便自袖中取出了第二件证物——那日围剿叛臣时,自临王府西殿缴获的文折。 他翻开尾页的朱批呈至贺允眼前:“贺大人请瞧,这朱批的字迹,可似曾相识?” 贺允一贯注重家教,三个孩子读书习字尽皆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嫡长子贺洵天资卓绝,是这一代中的翘楚。 次子贺恭亦是一点即透,可惜他无心官场,偏爱游山玩水,贺允便未敢强求。 唯独贺云存这么一个庶子,庸碌愚钝,却又是极敏感多心的性格,贺允在他身上用心最多,却从不见起色。 后来他攀上公主府,做了当朝驸马,亦从此断了仕途,贺允反倒终于松了口气。 这朱批的字迹平平无奇,分明无甚特点,却教他一眼认出,正是贺云存。 贺允将那枚铭牌深深攥进掌心,接过了楚锡呈上的文折。 他指尖拂过那片殷红的字迹,像是被火海一样的朱批烫到,骤然瑟缩了下。 -- 第93页 他这点迟疑与惊惧,尽皆被傅长凛收入眼底。 这封文折上所奏之事,正是数月前季原密谋通敌一案中的一点细节。 贺云存的批复只谨慎地叮嘱他隐秘行事,不可提及自己分毫,又说事成之后共坐江山云云。 通篇只字未提及己身,倘若不认得字迹,便决计猜不出这写下朱批的究竟是何人。 贺允失神般怔住,一时已信了三分。 傅长凛适时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展平了黑袍袖口的细褶,音色沉沉道“还有一样。” 楚锡便艰难地咳喘两声,取出了第三件信物。 小郡主在围猎场中遗失的玉冠,连带还有那封情真意切的信笺。 冬猎归来之后,楚流萤便将手上所有线索规整到了一起。 玉冠虽遗落在围猎场中,那封写着“盼与卿卿猎场再会”的信笺却还在她手中。 傅长凛遣傅家一众影卫,循着那晚的路线,找回了那枚玉冠。 信笺上明白了当地写着,希望小郡主戴此玉冠,在围猎场中一展风采,末尾还落着公主府的私章。 楚锡撬开玉冠的暗格,呈于贺允鼻尖:“贺大人不妨闻一闻,这里头藏着的,是甚么香料。” 这王朝里哪个少年人不盼着冬猎场里大展身手,贺允少时亦是猎场常客,自然认得出。 这样浓度的诱兽香,足以借刀杀人。 倘若前两样证物,一真一假,仍教他存着三分狐疑,那么这第三样,便已是坐实了罪名。 铁证如山。 傅长凛在一旁默然许久,见他已信了九分,才望着堂外纷扬的风雪,意味不明道:“贺大人,本相今日私相约您来此,是顾忌于御史台一脉的存亡。” 他下意识去探指间那枚扳指,待落空时才恍然意识到,那扳指早被他取下了。 贺允惊得指节一松,手中的茶盏骤然坠落,却在将要落地时被人长靴一踢,稳稳接在手心。 一抬眼,是傅长凛深漩到透出几分魔障的目光:“小心些。” 他极尽温柔地望一眼灵位上映霜二字,意味不明道:“她睡觉浅,莫要惊扰了她。” 活像是疯子一样。 贺允立时头皮发麻,那点残存的怜悯立时变作满心的不忍。 偏偏这个疯子条理分明,且逻辑缜密道:“贺大人乃是朝中元老,晚辈只问您一句,叛国一案,究竟有没有您的手笔?” 贺允登时出离十分的愠怒来。 他一生清廉无私,除却那桩私事,几时有过不臣之举。 这位老臣当即站起身,自怀中取出贺家传世的信物,不轻不重地扣在案上,坦荡道:“老夫一生清贫,从未谋求过半点私利,更遑论通敌叛国。” 这一点,傅长凛自然心知肚明。 “晚辈自然明白。贺云存一案已由晚辈全权决断,只要不闹到朝堂之上,晚辈便可保御史台不受牵连。” 贺允一时语塞。 又听得他喜怒莫辨地慨叹道:“公主府抄家之后,或有更加惊人的秘密。” 贺允神色黯淡地离开时,入夜已然极深,连天的暴雪之下难以窥见方寸的月光。 月亮逝去的第三夜,他以手中滔天的权柄,搅翻了整个朝堂里存续已久的秩序。 此后是无尽的弹劾与纷争。 毕竟皇权式微,扳倒了御史台,朝中从此便是傅氏父子一家独大。 父亲厉声质问他的初衷,朝野纷纷猜测他是否有夺位的野心,皇宫禁军开始暗自窥视他的动向。 此举间接威胁皇权,倘若皇帝起了杀心,他不肯反,便唯有一死。 无所谓的。 傅长凛跪倒在小郡主灵柩前,不甚在意地想。 为了心底长明的月亮,虽死不悔。 他无数次追问过楚锡,关于她的下落,甚至几次就要用刑,却只得到楚锡含泪的恳求:“傅相,别问了……” 傅长凛开始不要命一样求证她还活着。 譬如他翻遍整座残垣,都未能找得到她身边那名侍女的尸体。 譬如猫一样聪明机警,按理说早该逃出火海,他却没能在王府周边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譬如…… 譬如他大可将灵柩中的遗体挖出,用尽一万种方法求证那不是她。 有甚么意义呢。 一个王朝的极位从来是万骨铺就,哪个深陷其中的人会不懂得自留退路。 暗道,密室,天降奇兵,总归能有一个逃出生天的办法。 傅长凛是个足够天资惊绝的弄权者,剧痛之后回过神来,自然明白小郡主大可能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只是她不肯告诉自己罢了。 傅长凛撤去了监视楚锡的全部人手,自虐一样逼着自己不再求证。 小郡主要他疼,他便合该疼着。 傅长凛以最狠戾最决绝的手段将贺云存下狱,甚至不顾后果,一力揪出更深处的脉络。 倘若他的月亮活着,那便肃清了这王朝,从此自可安稳余生。 倘若她果真已…… 倘若她果真已与世长辞,待他杀尽朝中叛党余孽,便可追随至泉下。 傅长凛借着昏沉的夜色,在她灵柩的冰冷的棱角烙下静谧的一吻。 他小心守着她灵前的长明灯,用身躯挡开滔天的飞雪,虔诚问道:“糯糯回来时,能来看我一眼么?” -- 第94页 第46章 爪印 只瞧一眼便好 赤红的天光下有漫漫飞雪纷扬不休。 临王府废址前灯火幽微, 灵柩旁那盏长明灯,却在男人怀里闪着熠熠的光芒。 这临时搭起的灵棚四面敞开,全然挡不住飞旋肆虐的暴雪。 傅长凛却跪坐在她灵柩侧畔, 像是终于得归故里的游魂一般,阖眸安然睡着。 这已是他近日来难得安稳的一觉。 小郡主遥遥立在被大火焚毁的高殿之后, 借着昏沉的火光深深凝视着他。 今夜陆十奉命抄没公主府, 傅长凛身侧没了重重私兵把守, 她才默然走出暗室,遥遥望一眼。 楚锡醒后便已将始末全盘托出,临王夫妇与楚流光, 白国公府,乃至玉香楼内沈敛与如乔,尽皆通晓此事。 唯独傅长凛被她摒除在外。 临王府的暗道贯通整座府邸,小郡主游走于其间,近乎遍至府中各处。 她曾在灵堂之下,隔着一层特制的地砖,无声听傅长凛的每一步筹谋与算计。 生杀决断,不计后果。 临王多年来在朝中保持中立,不敢有半分偏颇。 而今皇帝重病, 正值敏感之时,愈加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贺云存纵火谋害小郡主一案, 临王府手中实在半点实质证物都无。 要扳倒贺云存,唯有通敌叛国这一个由头。 临王府可凭着小郡主之死插手其中, 却决计不能直接站出来, 指控贺云存叛国。 毕竟倘若这一次没能拿捏死他,这出闹剧便不叫替天行道,而该叫构陷与权争了。 一个多年拥君的中立派, 兼为皇帝血脉相连的手足,倘若在皇帝重病,朝堂群龙无首的时节卷入权争。 在旁人看来,大约只觉其反心昭然若揭。 贺云存身后是根系庞大的御史台一脉权党,连同金尊玉贵的公主府。 要扳倒他实在是一场豪赌。 傅长凛兵行险着,短短三日便雷厉风行地将人下入诏狱,甚至连夜抄没了公主府。 小郡主拢紧了肩上的斗篷,从晦暗中踏出一步来,披着满身的晦晦夜色,遥遥望向那处熠耀的明火。 他已隐隐有些自毁的倾向。 耳畔的风雪厉如刀割,少女的耳尖隐隐泛起钝痛。 她没来由地忆起围猎场里浩瀚无垠的星河,他掌心融融的热意,还有那句仿佛近在耳畔的:“这是冻疮,不能抓。” 小郡主将手炉揣回袖中,拿温热的掌心捂了捂耳朵。 今冬的暴雪实在一场冷过一场啊。 她立在风里,那团沉沉笼罩于心头的暗色似乎渐渐散开了些,露出一点温朦的暖意来。 远处风雪间沉眠的男人,仿佛正做着什么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松开紧拧的眉头,带着如履薄冰的谦卑与脆弱感,正幽微难辨地呢喃着甚么。 极尽温然的音色被肆虐的风雪卷散,几不可察地落进她耳道里。 小郡主却奇迹般听清了那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他在执拗且哀戚地唤她:“糯糯。” 少女心神一颤。 她捧起手炉,扶着这片残败荒芜的废墟,缓缓回到那处极为隐蔽的暗道里。 身后肆虐的暴雪,眨眼间便将她伶仃的脚印深深掩盖。 这片杳如孤灯的残邸,也一并被连天的白雪深埋泥下。 楚锡曾提议将她接入皇宫,又或安置于国公府,甚至玉香楼也好,却尽皆被她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傅长凛的追查于她而言无甚所谓。 这位傅丞相曾在权争的漩涡里搅弄风云十数年,纵然无从求证,也该对这个“死讯”有所揣度。 她从不指望能教这位傅长凛全然信了她的身死。 只是昨日傅家的人手尽数撤去之后,却仍旧另有一批人在四下找寻她的下落。 如小郡主所料,贺恭当夜一计未成,局势便已全盘脱离了他的掌控。 贺恭仍在全力搜寻她。 小郡主决意要隐瞒踪迹,一面是要以她的死为筹码,引朝廷追查贺云存,另一面则是暗中静观其变。 贺恭掳她的真正目的,还未浮出水面。 皇宫路远,戒备森严,实在不便于行动。 避入白国公府更是不成体统,且外祖父白老国公退隐多年,她深陷权争,岂能将此祸水引至国公府。 至于玉香楼,只恐防备不住贺二公子的刺探。 幽晦的暗道尽头忽然透出一抹明光,照亮了她身前的路。 翠袖举着明灯一盏,遥遥立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将这位小祖宗迎了回来。 临王府暗造的密道脉络通达,近乎遍至整座王府地底,形成一片曲折复杂的地宫。 密室内修建的极为巧妙,似乎是借用了天和城中修砌地龙的方式,竟也不算太潮。 何况一场大火近乎烤干了地皮,翠袖在风道口生着炭火,反倒成了颇为宜居的一处。 傅长凛遍寻整座天和城,自然不曾遗漏了临王府的废址。 只是那出口实在极为隐蔽,全然只可由内打开,傅家一众精兵才遍寻不获。 寒夜将尽了,傅长凛这一场幻梦注定做不圆满。 他被乍盛的寒风惊醒,抬眸正撞见远处匆匆赶来的陆十。 “主,办妥了。” 男人闻言未有丝毫动容,只似有所觉地望了眼少女无声离去的方向。 -- 第95页 他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额角,摩挲着怀中熠耀的长明灯。 原来只是梦啊。 傅长凛捧着她灵前那盏长明灯,像是捧着曾经那个软糯热乎的小郡主一样,露出一点极尽温柔的笑意。 他将长明灯妥帖安置,落寞地站起身来,一瞬间重新披回了那层刀枪不入的铠甲,提剑道:“走罢。” 恍然仍是那个淡漠强大的杀神。 他若是早醒一刻,侧首便可撞见他心心念念的那弯小月亮,正含着满眼的清忧与孤孑,遥遥凝望着他。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就像下聘当日,他打马从临王府门前擦过时,此生都难以追回的那一瞬。 公主府中果然藏着那枚真真正正,纹理分明的北狄信物。 神秘诡谲的鹿角图腾,与那时险些被藏进临王府的那枚赝品一般无二。 难怪傅长凛斩尽太常寺卿季原一脉,都未能将其寻回。 这三股势力并非平起平坐,而是由贺云存一力主使。 公主府私藏敌军信物,又有不少未及销毁的文书,已然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二公主楚端妤哭着告上御前,却被元德恭敬地拦了下来。 老皇帝重病垂危,能不能捱得过这场暴雪尚且未知,已是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过问这些。 而今朝中唯一能做得了,大约只剩一个年少的小皇子,楚端懿。 皇帝昏睡不醒,储君年幼无所依傍,御史台一脉充耳不闻,这朝堂俨然已成了傅氏一家独大。 朝野议论纷纷,暗中只盼着老皇帝病愈,提剑斩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却无人敢发声抗议。 二公主楚端妤被押入宗正寺,依律处置。 小郡主停灵的第四日,皇帝竟奇迹般有所好转。 傅长凛受诏入宫,不卑不亢地将近日来诏狱破获的刑案一一供上御前。 太仆寺卿江彦成,二公主楚端妤,御史大夫庶子贺云存。 哪一位单拎出来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却尽皆被这位傅丞相以铁血手腕,收监狱中,只等皇帝一道斩立决的圣谕。 通敌叛国,铁证如山。 老皇帝气急,终于难以抑制地咳出一大口血来,立时被一旁的皇后灌下一碗苦药。 他颤抖着直指阶下那玄袍丞相,问道:“那你呢?你也要反?” 傅长凛低垂着眉眼,内敛而谦恭道:“臣全无反心。” 老皇帝向来看重皇位高于一切,而今垂死之际,疑心更为深重,哪里会轻易听信他的承诺。 他压抑不住残破刺耳的低哑呼吸声,拼命抬起一点气力问道:“而今御史台都难敌傅家,你制霸朝堂收拢权柄,却说没有反心,要朕如何信你?” 傅长凛暗自攥紧了拳,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臣恳求陛下开恩,饶恕御史台一众无辜受牵连者。” 皇帝眉头一挑,又听得他道:“臣一力主张斩杀贺云存,御史大人早恨毒了臣……” 御史台的存在,本就是为制衡傅氏父子手中权柄。 御史台与相府自此决裂,反倒正中皇帝下怀。 傅长凛深知,重开诏狱实在孤注一掷,他虽有应对之法,却并非是万全之策。 只是他更留不得贺云存。 “叛臣之害已深蛀朝廷,北狄已有高手潜入京中,再不出手,恐会危及整座京都。待臣拔除叛臣,愿立誓此生再不染指诏狱半分。” 老皇帝虚靠在榻上,一语不发地琢磨着甚么。 傅长凛便拱手补充道:“斩尽京中叛臣之后,臣会自请领兵下幽诛关外,远征北狄。” 幽诛关外,十死无生。 天和城多少天资绝艳的少年人折于此下。 北狄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关外地势险峻,可谓世上易守难攻之最。 皇帝在位数十年,都未敢与其正面相抗,朝中更是无人再有胆量与之一战。 这么一位少年丞相,曾是他为扶持太子一手栽培起来的。 傅长凛多年来孤孑倨傲,骨子里却与傅鹤延一样,胸有大义。 皇帝自知时日无多,朝中人心各异,楚端懿此后孤立无援,未必坐得稳这极位。 他仍需倚仗这位年轻丞相手中的滔天权柄。 皇帝淡淡阖了阖眼眸:“幽诛关外险象环生,你当真有此胆量?” 傅长凛垂眸敛去眼底那一簇极盛的明火,定定道:“北狄来犯者,当杀。” 男人神色淡漠,语气中那点无法磨灭的傲骨与恨意却教皇帝一怔。 他忽然遥遥忆起,当年那群自请出关的少年人。 百十年间,这个王朝里战死幽诛关下的儿郎难记其数。 傅长凛说出这番话,无异于抱着必死的决心。 皇帝若肯,当即便可下一道旨,命他即刻启程远赴幽诛关,生死无论。 傅长凛仍旧淡淡垂着眸子,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他从不惧与北狄开战,只是眼下朝中叛党未清,尚远不到放权之时。 皇帝病危,必然急于为楚端懿铺好后路。 傅长凛已向皇帝表明了忠心,又将御史台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两个筹码,一并交到皇帝手中。 他在赌,赌皇帝的下一句究竟是开战,还是托孤。 老皇帝沉吟一瞬,显然已有了决断。 他靠着明黄色的软靠,朝傅长凛招手道:“用人不疑,朕便再信你一次,上前来。” -- 第96页 皇帝双目浑浊,带着一身病气沉沉交代道:“保全御史台,在朕身陨后全力辅佐新帝,非到万不得已,不得与北狄开战。” 傅鹤延身为皇帝近臣,一向得他深信。 傅长凛可谓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若非近日来他的所作所为疯魔至此,皇帝大约永不会对他起杀心。 “叛臣既未清肃,你放手去做便是,在朕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把这案子彻底了结。” 这是给他定下了死令。 傅长凛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便抬起一点声音吩咐道:“元德,拟旨来。” 傅长凛再回到小郡主灵前时,那盏摇曳的长明灯,在她灵柩前光影辉辉。 皇帝远没有打消疑心,这道旨不过是为巩固江山,物尽其用罢了。 贺云存已接应了北狄的一小部精兵,正藏于天和城内。 陆十已带领傅家全部影卫,与楚流光合力全城搜捕。 傅长凛仍旧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郡主灵前。 说来可笑,他曾为缉拿叛臣一次又一次弃她于不顾。 无论是七夕灯会上定远侯长女,还是南亭别苑里与季原父女的面见。 彼时那位小漂亮曾如此赤诚而纯粹地喜欢着他,他却总将人惹得直掉眼泪。 而今她成了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傅长凛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甚么。 皇帝夺权也好,抹杀也罢,待平了这乱世,屠尽了曾害她兄长的北狄,便从此只守着他的月亮。 傅长凛每每午夜梦回,都遥遥梦见那个天真烂漫的小郡主,眯着眸子向他粲然一笑。 她会抱着那只已然养得很肥的雪兔,尝遍这世上最清甜可口的点心。 她该高居荣光之上,享尽这世间尚未及见到光景与荣华。 而非孤身躺在疾风骤雪间就此沉眠,抑或躲在某个晒不到太阳的暗室里,以诈死为他平叛的功业铺路。 傅长凛席地坐与冰雪间,靠着她冷硬沁骨的灵柩,遥遥望着赤红的天际。 这场暴雪太过漫长,不知晴霁时,会否能再见那片清凉如水的月光。 死亡也好,狼狈藏匿也罢,为何不能是他来承受。 那样一个娇软漂亮的小郡主,不过将将十五岁而已啊。 傅长凛侧首抵在她灵柩的一角,赤红着眼反复道:“为何,为何不能换做是我……” 可他不能倒。 乱世未平,血海深仇未报,他的小月亮余生如何安稳。 万一,万一某日他果真有幸守得她归来,难道仍要她过这样动荡不安的日子么。 傅长凛隐隐藏着一点奢求,像是一颗来之不易的蜜糖一样,只敢在只撑不住时拿出来尝一点甜意。 这一点甘甜,便已足以支撑熬过这个风雪飘摇的凛冬。 只是那颗来之不易的糖,终归便要耗尽了。 傅长凛拥着那盏长明灯,同以往数个日夜一样,伏在她灵柩旁沉沉睡了过去。 傅家的影卫守在这片废墟之外,将整座临王府废址守得严丝合缝。 傅长凛守灵时不许任何人近身,自然便无人胆敢窥视。 今夜的风格外冷冽,却似乎又裹挟着半分极难察觉的冷香。 这点幽微的木香似曾相识。 傅长凛多年习武,早练就了一身极为警惕的反应。 只是这样的气息他熟识多年,一时极尽眷恋地深嗅着,分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连日奔波,此刻大约已是困倦至极。 少女披着绒暖的斗篷,只简单挽了发,无声踩着深雪,缓缓走近了那道沉睡的身影。 傅长凛眉眼深邃,如天人一样带着泠然的波光,是极冷隽清绝的长相。 小郡主早习惯了他的淡漠与冷峻,却极少见到而今这样的,毫不设防的脆弱模样。 她遥遥立在灵棚之外,宛若游离于世的神明一样,冷眼俯视着,这位曾淡漠强大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 男人靠在灵柩一角,紧抱着长明灯哑声唤道:“糯糯……” 小郡主骤然瑟缩一瞬,浑身薄覆的坚冰轰然碎裂,不可抑制地流泻出一点温朦的落寞与隐忧来。 他已在这冰天雪地中接连睡了几夜,再不收敛,只怕皇帝尚没动手,他便已先行自毁了。 少女捧着手炉,收敛气息缓缓凑过去。 她深知傅长凛的谨慎与警惕,并未试图去取他怀中紧抱的长明灯。 少女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灵棚四下的帷幕,将肆虐的风雪阻隔在外。 赤红的天光被一并隔绝。 幽夜间四下极静,小郡主借着长明灯辉辉的火光,细细打量过他的眉眼。 傅长凛连日奔波,隐隐瞧得出半分消瘦与憔悴。 却意外地并不很丑,反倒依约透出几分脆弱孤绝的美感来。 小郡主忽然没来由地回忆起那晚,有刺客带着假造的北狄信物潜入临王府。 傅长凛连夜赶来时,似乎曾在她榻畔守过许久。 彼时她的反应,倒与傅长凛现下的反应十分相像。 那点气息太熟悉了,小郡主被他微凉的指腹揉着眼角,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纯粹的气息,睡得昏沉。 似乎他们之间,唯有相顾无言时,才得以偷来片刻闲静美好的光景。 她仿佛终于因着他的狼狈与落魄,消磨掉一些锋利伤人的怨怼。 -- 第97页 虽谈不上和好如初,却也决计不忍冷眼看他自毁。 少女幽幽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热意逼人的暖炉,替他拢了拢衣襟。 那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冷香幽微靠近,傅长凛强咬着牙,生生逼着紧阖眼眸,不敢教她瞧出半分端倪来。 她总带着一点古旧清澈的木香,他遍寻天和城都难以找出其二。 这点体香熟悉到令他浑身轻颤,又咬着牙拼命克制。 张开眼,这场美梦便要就此碎裂了。 他像是一个卑劣的小人一样,用尽浑身解数,卑鄙而顽固地接续着这出早该落幕的戏码。 连日暴雪未休,她这样娇贵且畏寒,夜里睡得暖么,耳尖的冻疮有没有敷药。 密室里烧的炭火呛人么,翠袖烧饭的手艺如何。 原来她一直在临王府密室里,早知如此便该撤去一些守卫,楚锡或许便可每日送她爱吃的点心来。 这么个小漂亮好容易存起一点冬膘来,近日来大抵又该清减了不少罢。 傅长凛喉间微哽,一生中从未如此渴望能够睁开眼来。 只瞧一眼便好。 他心底艰涩,用尽全部气力压抑着浑身的颤抖,疯魔一般想道。 只一眼,便足够他捱过这段看不到头的凛冬了。 可惜他不能睁眼,甚至不能动弹分毫。 他醒了,这场真实的幻梦大约也要一同醒了。 傅长凛借着梦呓,伏在她灵柩上极尽虔诚与眷恋地唤道:“糯糯。” 楚流萤耳尖一麻,含着满眼楚楚的水光,向后退开一步。 她颦了颦烟眉,委屈可怜地红了眼,再不乐意靠近他半分。 小郡主心底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牢牢收拢着她过往十数年无尽的哀戚与不平。 也盛着她十数年的倾慕与情思。 这道坚冰似乎被他怀中荧荧的长明灯融开一道缝隙,有艰涩的苦楚与痛意漫出来。 她捧着暖炉贴在钝痛的耳尖上,像个没人稀罕的小可怜一样,悄悄抹了抹泪珠。 傅长凛只能黯然听着她幽微难辨地啜泣,唯恐一张开眼,便吓得这小可怜落荒而逃。 小郡主似乎在灵棚中守过许久。 傅长凛贪婪地嗅着那点微末的暗香,心底里紧绷将断的弦终于松了半分,尔后便有浓郁的困倦袭来,昏厥一样死死睡了过去。 再醒时外头天光微明,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暴雪。 怀中长明灯仍在荧荧地燃着。 傅长凛立即环视过一周,却在没找到那抹温软明丽的身影。 鼻尖清透的冷香早已散尽了。 如梦一般,了无痕迹。 傅长凛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浑身的高热与钝痛令他终于意识到,昨夜并不是沉眠,而是晕厥。 灵棚四面的帷幕不知何时被再度高高卷起。 一侧眸,灵棚边缘那层薄薄的细雪间,赫然有一只形状漂亮的猫爪印。 在那爪印一旁,伴着极小的兔脚印。 不是了无痕迹。 他的小月亮,昨夜来过之后,为他留下了一点她仍存在的见证。 傅长凛支撑不住地仰躺进深雪间,侧首将五官埋进脚印旁的白雪间,难以自抑地轻笑起来。 他摸索着找出那枚雕着她背影的水玉,紧贴进怀中。 在这片冰雪满覆的天地之间,一语不发地落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水。 尔后沉沉昏厥过去。 第47章 蛰伏 他贪慕着被月光照亮的感觉…… 整座王城飘雪如絮。 小郡主停灵的第五日, 傅长凛开始高热不退。 陆十巡查过一整夜,照例回到临王府灵堂中回禀公务时,才发觉傅丞相早已孤身仰躺于深雪间。 漫天飘摇的鹅毛大雪渐渐覆满他周身, 也遮掩了那精致的脚印。 只余光火荧荧的长明灯在怀中熠烁。 男人极尽昏沉地睡着,像是一个终于穿越无尽丛林与暗夜的旅人, 卸下了一身迢迢风尘。 陆十不敢擅自将他带离, 只好与白鹰一道, 在小郡主灵堂中为他临时铺设了被褥。 这座灵堂乃是傅长凛与临王父子亲手垒砌,里头便供奉着她的灵位。 正门之外,依天和城丧葬古制, 妥帖地安置着小郡主的灵柩。 因着今冬冷冽的暴雪,便在灵柩之上搭设了灵棚,勉强替她挡一挡风雪。 傅长凛在此守灵五日,大可安生宿于灵堂内,也好免于疾风骤雪的侵袭。 只是他始终固执地抱着那盏明明灭灭的长明灯,除却平叛的要事,旁的一概牵动他不得。 任谁劝都难以奏效。 不止小郡主,陆十同样隐隐察觉出他的疯魔,与那点隐晦的自毁欲。 然他只为家主卖命, 却没有立场反过来干涉主子的选择。 灵堂中支起炭炉来。 傅长凛这一觉却仍旧不很安稳,他手心不知攥着甚么极为宝贝的物件, 惴惴不安地发了一身汗。 再醒是天光已然大凉,身侧有人递上一碗奇苦的药汁, 苦心劝道:“相爷, 用些药罢。” 白鹰瞧他眉眼沉寂,以为这位爷大抵又要满不在意地将他遣退。 然而下一瞬,傅长凛已一语不发地接过药碗, 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飘摇风雨里复燃的明火一样,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中,撑起一方光影熠熠的天地。 -- 第98页 他甚至不甚在意灵堂中那方无故出现的炭炉,只眸色昏沉地哑声问道:“有信了么?” 这是指京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陆十应声上前两步,跪道:“回主上,全然没有线索。” 傅长凛盘膝坐于临时铺设的厚褥之上,闻言并无半点讶然。 灵堂中烟缭雾绕,氤氲的香火绵绵不绝。 那枚雕刻着小郡主背影的水玉被他一寸寸摩挲过,又贴着胸膛仔细放好,晦暗不明地提点道:“季氏父女在诏狱中,大约也该尝遍了朝廷的酷刑罢。” 傅长凛沉沉敛下眸来,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今夜,你去提审。” 陆十微愣。 这位傅大丞相一向最是孤绝倨傲,又偏偏掌控欲强得可怕,生平最是厌恶脱离他掌控的事物。 下聘之日尚能为一个未知的线索毁约之人,今时今刻,却竟这样轻易地将此等要事委托于他人。 陆十心下咂舌,面上仍只恭恭敬敬地颔首领了命。 灵堂厚重的木门虚掩。 傅长凛沉沉倒在厚褥间,极轻淡地支起一点眸子,透过那道缝隙,遥望着灵柩旁那盏长明灯。 暴雪之下没有月光,他心底却始终藏着清冽如水的月色。 那点清朗的银辉,终于跨越天和城的冰雪与极夜,再度披落在他肩头。 哪怕唯有一瞬。 他仿佛已错失过无尽个这样的瞬间。 在小郡主仰头问询他的名讳时。 在她歪着脑袋,拿侬软乖糯的口音逗他笑一笑时。 还有她做糕点时被烫伤的手掌,眼尾闪过的一抹波光,连同那颗双手奉上的炽热真心。 幸而命运垂怜,他并未全然错失这温柔通透的月亮。 他被月光照亮。 不是心海里那点求不得攥不住的虚影,而是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月光。 傅长凛深陷在厚褥之间,仿佛浑身的剧痛都被这点光影消弭。 兴许那位伤心委屈的小漂亮,正静静立于暗室之中,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着他的每一步筹谋。 如同曾伴他走过十二年的血路与荆棘一样。 在他将坠深渊时,遥遥递来一只温然有力的手。 傅长凛侧耳贴近灵堂的地砖,试着努力靠她更近一点。 只听到了自己微重的呼吸声。 外头天色渐渐暗,今夜的风雪似乎缓缓弱下来,浓厚的云层间透出微末的银辉。 白鹰已按照他的吩咐,将成箱的御寒之物,与那点御前才用的冻疮膏搬了进来。 丞相府中常为小郡主备着许多御寒的小物,手炉,冬帽,斗篷一应俱全。 白鹰甚至将她儿时常戴的那顶毛球冬帽都一并寻了出来。 傅长凛服了药,又熄灭四下烛火,躺在衾被间直望着堂外,等那位一身冷香的小漂亮,来推开这扇虚掩的门。 只是直至夜深,也未见半点清丽的孤影。 傅长凛借着幽微的天光,遥望堂外飘摇的风雪。 他起身抚平黑袍的细褶,将那顶冬帽与御用的冻疮膏妥帖地揣在怀里,出了灵堂。 男人先是矮身将长明灯的灯油蓄满,才仔细护着怀中衣帽,撑开油伞,沉寂地踏入了深雪中。 傅家的杀手已将整座府邸翻过十数遍,却终归是无功而返。 小郡主却又是实打实地确在废址之中。 傅长凛隐隐有了揣度。 他依着陆十回禀的几处疑点挨个寻遍,终于找到一处极为隐蔽的出口。 临王府砖石满铺,单凭肉眼决计认不出这道暗门。 傅长凛叩了叩砖石,尔后温然道:“糯糯。” 地下暗道往往以特殊的砖石铺设,足够最大限度地窥探得地上的动静。 他这样的音量,足够小郡主听得一清二楚。 里头迟迟未有回音,这小祖宗大约已然睡下了。 傅长凛背靠断裂的残垣散漫而坐,捧着怀中柔软的冬帽,哑声自语道:“糯糯,耳朵还痛么?” 天和城自入冬以来便分外不太平。 小郡主接连遇险,能够保全性命便已是千难万险哪还顾得上旁的。 这娇贵小郡主自临王府失火后,便被迫躲入暗室间,又被傅家封锁周边,大约已过得很是清苦。 打从江南而来的娇气少女,却竟在这北境,练就了这样一幅坚韧温柔的脾性。 傅长凛微微俯下身来,凑近那道只可由内打开的暗门,絮絮道:“这冻疮膏,需得早晚各敷一次。” 他活像是秋图老医师附体一样,渐渐滔滔不绝起来:“每日用药前,需得拿热水浸透棉帕,贴在冻疮处敷一敷。” “用完了药不可见风,要安生带着冬帽,将耳朵遮好。” 肆虐的风雪积蓄在伞面上,又或纷纷扬扬地洒在男人肩角,傅长凛一概不管。 他举着伞,伴着天际渺远的月色,侧首认真叮嘱了许多。 她幼时常戴着绒暖的冬帽,又披着斗篷,只露一张圆软的漂亮脸蛋。 小郡主常跑来傅家,乖软地与他黏在一起,也常落下各式的小物在他府中。 临王府从不缺这些,自然不甚在意。 反倒是相府的老主簿,一样一样尽皆用心收着,堆在傅长凛的私库里。 怀中那顶极暖的冬帽,便是老主簿所收。 -- 第99页 傅长凛将冬帽与那罐冻疮膏,仔细收拢在一个小小的包裹里。 傅长凛扫去阶上细雪,将包裹留在暗门之前,又将手中的纸伞扣在其上,拿碎落的砖石镇住,免得教疾风卷走。 他长身立于暗门之前,静默一瞬,终于沉寂落寞地回身离去。 踩过深厚的积雪,如孤狼般渐掩没于接连天际的暴雪之中。 身后,那道叩不开的暗门缓缓松开一道缝隙,有幽微的烛光流泻而出,像是冰天雪地里仅存的一点暖意。 小郡主身披斗篷,举起烛光摇曳的纱灯,远远照映出远处微茫的孤影。 那方小小的包裹上,似乎还残余这他怀中的余温。 也染上了他纯粹冷冽的气息。 身后翠袖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自缝隙间飞旋而来的细雪,轻声道:“外头风寒,郡主早些安寝罢。” 楚流萤一语不发地垂下举灯的手,娉娉袅袅地回过身,牵头往回走去。 她不过是不忍瞧他就此自绝生路,才学着幼时楚锡哄她的法子,悄然留下了一点线索。 猫与雪兔,足够作为她生还的见证。 小郡主抱着那方小小的包裹,又收了油伞。 沉重的暗门在她身后重重阖上。 云团嗷呜一声,在她脚边撒泼打滚,要瞧一瞧她怀中究竟抱着甚么宝贝,却被小郡主拿手指推远。 耳尖那点连翠袖都才将将发觉的冻疮,却被他记挂了这么久。 小郡主抱着包裹缩在绵软的榻上,像云团一般哼哼着伸了个懒腰,嗅着那点冷冽的气息沉沉睡去。 翠袖被她傲娇又别扭的模样逗得发笑,替人掖好被角,熄了烛火。 第六日一早,陆十便已递来消息,季氏父女供出了贺恭。 倘若昨夜没有小郡主那神来一笔,大约此刻,傅长凛已然不计后果地抄没了贺家。 皇帝要他务必保全御史台,无非是要借贺允的权势,牵制傅家父子,以谋求制衡。 按照既定的轨迹,他大可借季氏父女的证词,将贺恭下入诏狱,逼问出北狄精兵的藏身之处,就此将叛臣连根拔除。 尔后北下幽诛关,生死无论。 然而今时今刻。 傅长凛回身望一眼他失而复得的月亮,忽然无端生出炬火一般求生的意念来。 他贪慕着被月光照亮的感觉。 怀中温凉的水玉在时刻彰显着存在。 傅长凛将那枚象征这傅家权势的扳指戴回指间,叩了叩沉香木质的几案,决断道:“压下消息,静观其变。” 待他洗净这座王城,平了内忧,再定外患不迟。 天和城中依旧风雪飘摇,尚不知这场暴雪何时止歇。 小郡主隔着一层地砖,默然听完了陆十的全部回禀,才终于懒懒抬起一点眼睫,朝翠袖道:“梳妆罢。” 那晚黑衣人喂给她的药丸,已送至了沈敛那里,想来也该有结果了。 贺恭在外巡伺了她太久,不知明日照面,会作何反应。 第48章 生擒 我能……抱一抱你么 临王府周边巡查的人手撤去了大半, 风雪稍歇。 今夜是小郡主的头七。 枯败的断壁在风雪中萧索而立,残砖灰瓦掩埋于泥下,夜幕死寂一片。 天和城民俗故事里, 头七回魂夜生人退避,只留一顿预备下的践行饭。 傅长凛自天将破晓时, 便再未挪动分毫, 只一语不发地守着长明灯, 间或抬眸望一眼外头昏沉的天色。 入夜时日色尽敛,赤红的天幕沉沉倾覆而下,风雪凝滞。 男人放下那盏幽幽的灯火, 深望一眼灵柩,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深雪中。 临王府最后一个守灵人退去,废址中就此空无一人,唯余低哑的风声回旋。 那点微冷的夜风像是重归故里的游魂一样,掠过临王府昔日恢弘的画栋飞甍,卷下片片零落的絮雪。 天地枯寂无声。 曲折长径间,忽然闪过一抹速度奇快的身影,尔后倏然没入横倒的废墟间。 孤鸿掠影一样。 漏声响起,子夜将至。 本该空无一人, 以静待少女回魂的临王府,却潜入了一位身手不凡的不速之客。 他沿途拨开纷乱的落雪, 从王府倒坍的正殿,直搜寻到后院那片早化灰烬的梅林。 相府的守卫已然全部退离临王府十里开外, 所有生人一并回避, 实在正是搜寻小郡主下落的绝佳时机。 贺恭的人早快要将整座天和城翻个底朝天来,却未能寻到这位小祖宗的半点下落。 唯有临王府废址,因着相府的人手戒备森严, 他分毫沾染不得。 今夜头七,生人尽数回避,实在是天赐良机。 黑衣人轻巧地越过满地残垣,沿途借着废墟遮掩身形,矫捷如燕地搜遍了整个后院。 他终于在那处隐蔽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石砖平整到不余半点缝隙,全因着今夜雪势弱下,顶上积雪仍残存半点断裂的痕迹,才教他瞧出了端倪来。 这大约是某种从内部才可打开的机关。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矮身蹲下,从怀中取出备好的工具,沿着裂痕撬入砖石的缝隙间。 夜幕与纷乱的风雪掩盖了他的行迹。 他手腕翻转,以极为精妙的角度微微用力,薄如蝉翼的工具深入缝隙中,拨开了深藏的机关。 -- 第100页 啪嗒一声,入口的砖石敞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地底的暗道一向通风极差,黑衣人显然深知这一点。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探进缝隙中,悄无声息的吹出一道浓烟。 下一瞬,一支寒光冷冽的飞箭骤然擦过他面门。 黑衣人乍然丢开竹管,一手抽出腰间的软剑。 身后,广袖黑袍的男人自残垣后显出身形,披着无穷的晦暗夜色,遥遥望向那道敞开一条细缝的暗门。 一挥手,身后骤然闪现百十名黑衣暗客,训练有素地将他团团包围。 瓮中捉鳖。 黑衣人骤然御起轻功,眨眼间飞出十数丈,方要逃窜而出时,骤然被陆十一掌打回去。 傅家百十名杀手立时拔剑而上,冷冽的刀光在他透蓝的眼瞳。 是北狄少数人才有的瞳色。 两方斗过十数个回合,百十柄利剑已轰然破开他的防守,直架在黑衣人颈肩。 那人索性丢了软剑,用极为蹩脚的官话道:“别杀我。” 贺恭的贴身影卫,竟是一个出身北狄的高手。 陆十早在围猎场中便与他交过手,此人路数奇异武艺高强,尤其擅长利用险峻地形。 有这样一位高手在侧,难怪贺恭手无寸铁,却会有胆量留待三途山崖,孤身作饵。 黑衣人被陆十亲自押了下去,送往戒备森严的诏狱。 傅长凛撑着纸伞,抬手拂去肩角散落的碎雪,冷眼睥睨着整个计划的开展。 这黑衣人如此轻易便弃剑归降,显然并非贺恭培植的死士,反倒更像是临时合作。 这名黑衣人,极大可能是负责与京中北狄精兵通讯的暗桩。 擒下了他,或可顺藤摸瓜找出天和城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只是黑衣人显然与贺恭交情不深,只怕未必能从他身上,挖出贺恭的罪证。 这倒无关紧要。 傅长凛幽幽敛下眼睫,晦暗不明地想道,这贺二公子头顶上,还有一位至清至刚的贺老御史。 他将那枚亲手雕刻的水玉握紧掌心,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翻涌而来,直流进四肢百骸间。 那扇紧阖的暗门,被黑衣人用尽浑身解数撬开,此刻正微微敞开一点细缝,透出昏黄的光影来。 今夜的行动全然保密,未曾泄露半点,小郡主大约早已睡下。 黑衣人往暗室中吹了迷香,虽中途被傅家的杀手打断,却大约仍有不少散入室中。 傅长攥了攥拳,没来由地咂摸出几分苦而艰涩的意味来。 日夜苦求的重逢,已近在眼前了。 像是近乡情怯一样。 男人打开了尚未阖紧的暗门,身后有人掌了灯,辉煌的灯火映亮了直通地底的长阶。 他才踏出一步,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觉地回首望了一眼。 身后重重守卫散开,枯败成灰的临王府一眼望得到头。 肆虐的风雪间忽有一道鹅黄的清影,撑着油纸伞,从渺远如云端的鹅毛大雪间缓缓走近。 她大约是从另一处暗门出来,鹅黄色的斗篷在赤红的天光间依约透出暖意。 傅长凛出神一瞬,骤然回身向小郡主的方向飞奔而去。 玄色广袖长袍盈满夜风,满天回旋的雪花渐覆上他的眉梢与肩角。 小郡主果然消瘦了些,脸颊那点乖糯稚气的软肉清减下去。 她整个人埋在云一样蓬软的斗篷里,乖乖戴着冬帽遮掩好双耳,一手捧着暖炉,另一手便撑起一柄清峻的竹伞。 好看至极。 傅长凛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来,借着晦暗的天色与枯寂的灯影,深深望进她的眉眼。 分明短短七日,却恍若隔世一样。 傅长凛忽然萌生出怯意来。 他夜夜都会梦到小郡主惨死于烈火之中的可怖情景。 血光,枯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绝望。 他甚至快要忘却了她掌心温热的触感,她捧上的每一碟热腾腾的小点心,她亲昵乖觉地唤他的名字,她含着眼泪,为他吹过身上每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他终于拨开浓雾,找回那弯曾紧拥入怀的月亮。 傅长凛赤红着眼,长身立于她身前,挡开无穷无尽飘摇的风雪,艰涩道:“糯糯……” 小郡主忽闪着眼睫,疏离而内敛地望一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乍然间听得男人哑声问道:“糯糯,我能……抱一抱你么……” 少女心神一震,一时尚不知该作何回答,傅长凛却忽然长臂一揽,高大的身形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小郡主被他全然按在怀中,清峻的竹伞一时脱了手,被肆虐的风雪卷到远处。 傅长凛深深嗅了一口她浑身幽微的冷香,像是漫漫长途后终归故里的倦客,哑声问道:“那样深的地宫,糯糯冷不冷?” 他勉强抑制着浑身不由自主的轻颤,将怀中小小一团抱离深雪,放在一块残倒的断壁上。 小郡主被他禁锢在怀中,全然挣脱不得,只能蹙着眉任凭他摆弄 一吸气,满腔皆是男人纯粹冷冽的气息。 离了雪地,被冻得快无知觉的小腿渐渐回暖。 她站得颇高,近乎能与傅长凛堪堪齐平。 男人抬起一只手臂,华锦织就的玄色广袖掩在她发顶,将外界寒凉刺骨的冰雪尽数遮挡。 -- 第101页 傅长凛埋首在她颈窝,一手仍旧紧揽着她纤瘦的腰肢,闷声道:“我以为……” 他哽咽一瞬,无论如何再说不出话来,只埋在她颈窝不可抑制地低笑起来。 楚流萤双手抵上他胸膛,还未来得及发力,颈侧忽然有滚烫湿濡的触感蔓延上来。 这位从来杀伐决断、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却在她面前,落下了如此炽热灼人的泪水。 傅长凛将她拥得极紧,像是要将人揉进身体中一样,顽固而执拗地一遍遍唤道:“糯糯。” 少女双手脱力地垂下,任他疯魔一般拼命确认着自己的存在,不作分毫回应。 她听懂了那一声声“糯糯”究竟在诉说甚么,却只是放任他疯魔着,清冷疏离地提醒道:“傅相,你失态了。” 傅长凛浑身僵住,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顿时将他才燃起的一簇微弱火苗狠狠捻灭。 傅长凛静默片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替人理好了斗篷,又细致地将她的冬帽摆正,严丝合缝地盖住双耳。 他退开小半步,抚过小郡主发梢的那只手,暗自在袖中攥了起来,像是妄图将那点触感与气息留得更久一些。 傅长凛沉沉敛下眼睫,涩然道:“抱歉。” 小郡主极为轻淡地摇了摇头,颔首道:“还未谢过您解围之恩。” 她带着那顶极暖的冬帽,实在像是一只毛绒的雪兔,矜贵可爱。 傅长凛只默然立于一侧,垂眸沉沉望一眼她如水的清瞳,便觉得浑身都活络过来。 他递出一只手来,扶小郡主走下断壁,温和回道:“是我分内之事。” 远处乌泱泱的傅家杀手早已尽数退去。 入夜极深。 傅长凛此番行动半点都不曾透露与她,只是楚流萤跟在他身边,旁观他运筹帷幄足足十二年,实在已将他的行事作风摸得清楚。 头七回魂之夜,果然有大动作。 傅长凛捡回那柄被风雪吹落的竹伞,在她发顶稳稳撑起,垂眸凝望着她道:“入夜已深,臣送郡主回去歇息。” “不必。” 傅长凛失落一瞬,却复又听得她道:“我有一样证物,或可助你真正拿捏死贺恭的罪证。” 她仍淡淡立于傅长凛臂弯之下,音色轻渺仍似当年的月光:“走罢,灵堂中细说。” 傅长凛怔怔留在原地,意料之外地未再被她冷冷推拒。 小郡主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身后那人却没有跟上。 她清然回过身去,歪着脑袋征询地望他一眼,满身娇矜内敛的气质。 傅长凛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将竹伞举过她发顶,微俯下身来,拂去她发间散落的雪花,含笑道:“来了。” 灵堂不绝的香火袅袅如烟。 堂中只留一方几案,连张歇脚的座椅都未曾备下。 傅长凛守灵是常做的事,大约唯有跪坐在她灵柩旁,侍弄那盏绿焰荧荧的长明灯。 小郡主被他安置在临时铺设的厚褥上,褪下被积雪打湿的靴履,只着云袜盘膝坐于褥中。 傅长凛将那热意逼人的炭炉挪到她身后,又殷勤地备下了清茶,将堂门阖紧。 炉中炭火通红,仿佛消融了些直冷进心底的寒冰。 借着昏黄的烛火,竟也隐约能咂摸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纵使他们之间,还远没有冰消雪解。 傅长凛俯身凑上来,替她解下厚重的斗篷。 男人温和却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霎时间拂面而来,小郡主一时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向后躲。 傅长凛扣住她后首,沉声道:“别动。” 一缕浓墨一样的乌发纠缠在扣上。 傅长凛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替她解着发结。 暖黄的烛光散落于他冷隽的五官上,像极了她初至天和城时看过的那一场暖春。 傅长凛解开发结,才终于轻手轻脚地替她褪下了斗篷。 小郡主不自在地退开一点距离,敛下眼睫来不愿正视他的目光,只淡淡道:“说正事罢。” 临王府失火当晚,潜入寝殿掳她的刺客曾喂给她一颗药丸,尔后被小郡主拿牙尖叼着,吐回了掌心。 彼时相府尚没有全面封锁临王府废址,她与楚锡通信时,托他将此药递出,送去了玉香楼沈敛手中。 宫中局势尚不明确,她一时倒不敢轻信御药房。 沈敛在她的大哥哥楚叙白手下做事多年,上通天地,下知古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今夜因着头七回魂的传说,傅长凛撤下了全部守卫,不止贺恭的人手来过,玉香楼中亦有人借此时机将消息递了进来。 是那药丸的来历与功效,连同剩余的半颗药。 无色无味,遇水即化,是不可解的剧毒。 是柳家当年暗中研制,用以操控旁人的毒药。 城西柳氏与贺家乃是姻亲,御史大夫贺允的正妻便是柳家嫡生的长女。 柳家乃是制药世家,那座闻名天和城的听松苑是柳家老宅,亦是柳家的药园。 这枚药丸便是当年柳家研制,一旦沾染,每隔半月便要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五内剧痛,浑身如被万蚁啃噬。 这毒药发作却不立即致死,而会折磨人足足九九八十一日,才最终化为一滩血水。 当年柳氏研制此药,本意是想为贺家权争铺路,却因着下人疏忽,不慎掺在了府中的菜肴里。 -- 第102页 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无一幸免。 柳家开始疯狂制作解药,奈何人口过多,全然无法照应,终于还是事迹败露。 贺允至此方才知晓内情。 他一时震怒,同时为保妻子不受母家牵连,做出了平生最无可奈何的决定。 在一个暴雨夜,遣杀手屠尽了听松苑满门。 柳家的养子封子真,早随着妻子一同投诚入贺家门下,为贺家做尽了一切肮脏活计。 自然也是这场屠戮中的统领。 贺允却在事成之后,残忍地将他推出来顶罪,以求保下贺家不被查出。 柳家灭门,这禁药,朝廷自然便无从查起,同时也算是替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解脱。 届时朝廷追查起灭门的缘由,便将封子真这个替罪羔羊推出来。 若非当年傅长凛插手此案,大约封子真早死在贺家的“铁证”之下。 而今,贺恭手上却仍存着这阴狠的毒药,甚至意图用此控制小郡主。 傅长凛读完这一封信报,面色早已沉沉地阴郁下去。 皇帝尚留着一口气,决计不会放任他再对御史台出手。 一个庶子已教贺允痛心至极,他一向疼爱的嫡子,却竟暗通北狄,私藏敌军,甚至已将当年的毒药用得炉火纯青。 不知向来刚直不阿的贺御史得知此事,会是怎样的表情。 傅长凛将那封信报收好,一语不发地拨弄着指间的扳指,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小郡主歪了歪头,那双总像是含着朗朗天河的眸子忽闪两下,似乎正琢磨着他的表情。 她捧着下巴,裹挟着满身的冷香凑近一些,娇矜却得意道:“你要……向贺允告状?” 男人浑身阴郁冰冷的气魄骤然散开。 他忽然想揉一揉少女软糯的下巴,却只能生生忍住,眼含克制地俯下身来,像是无条件投诚的臣民一样哑声道:“糯糯冰雪聪明。” 第49章 贺府 极冷淡的目光生生将他逼退半步…… 小郡主醒时烛火残尽, 外头天光尚还熹微。 推开一点暗道的风口,有辉明的雪色倾泻而下,映亮了她的五官。 已是第八日, 这场暴雪却似乎远没有止歇的预兆。 远处灵柩前,长明灯未灭。 灵堂却紧闭着房门, 大约傅长凛已然动身, 拜谒贺老御史去了。 她吹了会儿冷冽清爽的雪风, 便很有自知之明地阖紧了风窗。 翠袖已烧好了热水,拿着被热水浸透的帕子来为她敷耳朵。 耳尖那点楚楚可怜的冻疮终于渐渐消减下去,只是尚不知明年冬季里还会否复发。 她挽了云鬓, 又将那顶极暖的绒帽仔细戴好,才举着灯火穿过幽深狭长的暗道,推开了那道暗门。 门前却霍然是一柄眼熟的竹伞,镇于厚重的砖石之下,已被风雪掩埋了一小截。 小郡主矮下身来,将手中的小炉放回袖里,正欲伸手拨开乱雪,却忽然瞥到系在伞骨上的那一角云帕。 她解开云帕,捻住未被深雪埋没的一角, 扬手重重一掀。 积雪如秋木层层散落,露出了雪底那一方古旧的木盒。 里面满满当当盛着她平日里出行需备的物件, 狐裘,手捂, 袖炉, 甚至还有崭新绒棉织就的云袜与暖靴。 小郡主轻淡地挑了挑眉,只吩咐翠袖将这些一并收好。 她撑起纸伞,踏上暗道内至高的那一阶, 勉强走进雪浅处。 身后有人恭敬唤道:“郡主。” 楚锡归位。 她在暗室之中蛰隐太久了。 而今贺云存落网,贺恭身边的高手已被相府擒获,小郡主自然再不必躲藏。 天和城接连八日暴雪封门,她已有许久不曾晒过太阳了。 少女拢紧了身上云软的狐绒斗篷,一手缩在袖中暖着手炉,侧眸朝楚锡清然一笑,吩咐道:“走罢,我们也去见一见贺老御史。” 贺允一向看重血脉亲情,为救发妻尚可屠尽柳氏满门。 丞相府毫不留情地缉拿了贺云存,依我朝律例,必然难逃一死。 贺允为保御史台不受牵连,自然不敢张口提半点异议,只是心里却未免已生不满。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傅长凛贸然登门,拿一样的由头指认贺恭。 只怕贺老御史立时便要与他来个你死我活罢。 楚流萤撑着纸伞缓步行在浩荡风雪中,冬帽上细微的绒毛在雪风中轻轻颤动。 小郡主头七之日,贺允倒还曾特意备下厚礼,慰问过临王。 映霜郡主的殁逝终因贺云存而起,他这个父亲自然难辞其咎。 只是头七才过,第八日清早却接到了傅丞相的拜帖。 傅长凛在帖中言明,有一桩干系着王朝存灭的要事,需得与他面议。 因着贺云存勾结叛军,整个御史台一脉在平叛一案中始终回避,只听任丞相府查办。 这桩大案从来是诏狱在管,傅长凛手中权柄深重,怎会拨冗来贺府,与他这个局外人议事。 贺允心下狐疑,却还是在正堂中隆重招待了这位傅丞相。 傅长凛接过贺老御史递来的一盏清茶,开门见山道:“贺大人,晚辈此番前来,仍是为通敌叛国一案。” 他端坐于尊位,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传唤道:“呈上供词来。” -- 第103页 季氏父女眼见叛党失势,贺云存与那北狄高手接连入狱,为求自保,供述出了贺恭的行迹。 只是向季家发号施令的是驸马爷贺云存,季氏父女与贺恭并无深交,只知他亦是叛党一员。 贺恭行事隐蔽,又少年时长居青州,尔后又是四方游历,行踪不定。 季氏父女只知他专门负责与北狄当权者通信,却并没有半点证据。 贺允自然不肯信。 贺云存生性敏感多疑,又是庶子,一时误入歧途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但贺恭乃是他一贯疼爱的嫡子,出身煊赫,天资又极高,大可如他的兄长贺洵一样大展宏图。 他不愿入仕,贺允亦不曾强求,平日里更未短过银钱供奉。 这样一个待遇优渥的嫡子,实在没有理由犯下此等大逆的罪行。 贺允立时拧紧了眉头:“傅相这是何意?贺家幼子鬼迷心窍酿下大错,您要杀要剐老夫绝无二话。” 他将手中佛珠重重排在案上,厉声质问道:“只是不过短短三日,却又要借此罪名杀我次子,丞相府究竟安的甚么心?” 贺允诚然已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然这位傅大丞相何尝不是在朝中周旋博弈十数年。 玄色长袍的男人仍端坐贵席,捻着茶盖轻巧地拨动茶汤,安抚道:“贺大人,稍安勿躁。晚辈自知空口无凭,季氏父女的证词自然不可轻信。” “只是,晚辈手中的证据实在不止一件,这才敢来惊扰您尊驾。” 他略一抬手,陆十已将那夜生擒的黑衣人押送上来。 那人生了一双极诡谲的眼瞳,室中光火晦暗瞧不出端倪,雪光一照,却会透出些许极为幽深的蓝色。 深蓝色眼瞳,加之与天和城迥异的五官,赫然是北狄无疑。 傅长凛遥遥望一眼窗外呼啸的风雪,心中惦念那位古灵精怪的小祖宗,全无铺垫道:“这个北狄人,乃是晚辈在临王府废址拿下的。” 他拨弄着指间的扳指,意味不明道:“在小郡主头七回魂之夜,擅闯灵堂。” 依天和城丧葬古制,倘若头七回魂夜里有生人冲撞了魂灵,逝者便会因着眷恋俗世,入不得轮回。 贺允一向迂腐刻板,对这么些繁缛古制最是尊崇。 头七夜擅闯灵堂,这是安了怎样的居心才会做出此等损阴德之事。 贺允额角一跳,气得连那点花白的胡须都在直颤:“傅丞相,你这是何意?犬子虽无才,却决计不会造此业障。” 傅长凛弄权十数年,见多了顽固不化自欺欺人者。 他曲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叩茶案。 贺允应声抬首,正对上他晦暗冰寒的目光。 傅长凛沉着如初:“贺大人不妨听一听,他的证词。” 这北狄人自称名唤骨力,是北狄王子裴罗的部将,被裴罗指派而来暗中保护贺恭,同时充当信使。 陆十将缴获的北狄信物呈至贺允面前,不卑不亢道:“贺大人,请您过目。” 贺允在朝中做了多年文臣,不曾到过边境与北狄一战。 只是当年楚叙白血书一事轰动王城,他亦亲眼见过那封气沉山河的奏疏。 幽诛关外地势山脉,与北狄十二部的图腾尽皆呈于其上。 这诡谲的鹿角图腾,决计作不得假。 贺允只瞧过一眼,便霍然跌坐在椅上。 他心如死灰地扫过堂中一众人,复又不甘道:“这其中,兴许有甚么误会。” “贺大人所言在理。” 傅长凛垂眸拨着茶汤,氤氲的茶雾温朦了他深漩的黑眸,竟依约透出几分温和的错觉。 他谦逊道:“为免误会,晚辈还有一样证物。” 身后静立已久的白鹰默然取出了一枚方盒,奉到他手中。 傅长凛修长的五指把玩着那枚精巧的木盒,垂眸道:“贺大人不妨瞧瞧,可还认得此药么?” 贺允从他手中接过盒来,其中正盛着那所余的半颗药丸。 褐色的一枚药丸,遇水即化,化开后则全然无色无味。 贺允重重阖上那方木盒,砰一声丢回案上,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场噩梦如蛛丝一样蔓延,恍惚又要将他拖回地狱。 当年柳家还曾为这药取过一个极为诗意的名字——毋相忘。 这样的药丸当年听松苑里藏着上百枚,只等最后的试验一过,便可成为真正的杀人刀。 纵是化成灰,贺允也认得出来。 这位老御史乏力地阖了阖眼眸,仿佛耗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这是……傅相从何处得来的?” 傅长凛却淡淡垂眸,带着点幽微难辨的温然道:“从小郡主处得来。” 贺允乍然心惊,忽瞥见门外一抹丽色:“贺大人,映霜求见。” 少女一手撑着伞,披着那件极衬她肤色的鹅黄披风,立于滔天的暴雪间。 一吐气,便散出了些袅袅的白雾来。 可见竟是个活人。 贺允还未来得及开口,一直不动如山的傅丞相却已经形如鬼魅般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他殷勤地接过小郡主手中的纸伞,拂去她肩角细雪。 这位傅大丞相并未开口,只凉凉扫过一眼尚还呆滞的贺允。 贺老御史立时回神,躬身迎道:“郡主快请进来罢。” -- 第104页 傅长凛实在将人伺候得殷勤周全,全然未给他留片刻反应的时机。 眼下看来,这位小郡主分明毫发无伤,且仍热乎腾腾地喘着气。 这便奇了,灵柩中那具焦尸,究竟如何骗过了临王府上下,甚至连一向高明的傅大丞相都难分真假。 小郡主朝贺允施了礼,将大火当夜的际遇全盘托出。 “这枚药丸,便是刺客趁机送入我口中的。” “毋相忘”遇水即化,但凡这位祖宗反应慢上一瞬,只怕便要从此受控于贺恭,神仙难救。 人证物证俱在,甚至牵连出了多年前贺家的秘闻,他还有何话说。 贺云存罹难已教他身心交瘁,哪里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贺允一生造下杀孽无数,却尽皆是为谋求自保,也为谋求保下御史台一脉。 他自知杀孽深重,却从未有害过这个王朝一分一毫,反倒是一生拥帝,为朝廷呕尽了心血。 贺家几代为官,忠贞不二皇天可鉴。 他从白老国公手中接过御史之位,绝没有为贺家谋求过半点不义之利。 养育三子,却竟有两子是此等不忠不孝不臣之辈。 家门不幸。 贺允瘫坐在椅上,神色灰败地阖紧了双眼。 傅长凛却只自顾自将小郡主安顿好,将她两手揣在自己掌心捂着。 小郡主轻巧地抽回了手,极冷淡的目光生生将他逼退半步。 傅长凛呼吸一顿,寞然收回了落空的手。 他隐忍着心乱,淡漠地望向贺允:“贺大人,贺恭通敌之案,晚辈想委托您亲自来查。” 皇帝力保贺家,倘若相府出手动了贺恭,只怕此次无论如何都难以善了。 若要惩治贺恭,不如由这位一生忠诚的老御史亲自动手。 一来皇帝可趁势下诏,宽恕御史台不知内情的无辜者。 二来不必相府亲自出手,自然便无权争之嫌。 贺允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然能懂傅丞相此言的初衷。 为今之计,这似乎已是最好的办法。 弃卒保车。 将贺恭下入台狱,大义灭亲,以有功之身保全御史台一脉不受诛连。 当年柳氏灭门案中的封子真,三日前的贺云存,不尽皆是被他弃置的卒么。 此番是他一向疼爱的嫡次子,不知下一次,又将轮到谁头上。 贺允一生忠于朝廷,然姻亲柳家,庶子贺云存,嫡子贺恭却俱是狼子野心。 这位垂垂暮年的老臣按着额角,只觉头痛欲裂。 第50章 国丧 糯糯,别怕 贺允紧拧着眉头, 终是沉沉应下了傅长凛的提议。 贺恭自冬猎结束后便回了青州城,对外只说是禁不住天和城连日暴雪,回去猫冬罢了。 贺允虽与傅鹤延同辈, 却尚未同他一样放权避世,而是仍旧稳稳坐着傅家家主之位。 由他来缉拿贺恭, 实在是不二之选。 小郡主拜别了贺御史, 复又撑起纸伞, 踏入檐外仿佛永无休止的风雪间。 而今只待查出天和城内北狄精兵的据点,清剿了敌军,这一桩通敌叛国的大案, 便算得上是了结。 傅长凛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以内,送这位小祖宗一脚深一脚浅地趟着雪,渐行渐远。 似乎许多年前,他也曾时常与她比肩走在雪地里,正如今日这般。 小郡主娇贵得很,久行于深雪间沾湿了点她的鞋袜,这位小祖宗便要抽抽搭搭地喊凉。 她生得一副好相貌,仰头水盈盈地望向少年时,总像是只怯懦无害的幼兽一样。 小郡主努力踮起脚尖, 朝他张开双手,含糊不清地要抱。 少年时的傅长凛大约倾尽毕生阅历, 也未曾抱过这样柔软且水盈盈的团子。 他将人稳稳抱在怀中,揣进外披的狐裘之中, 不教外头半点风寒泄进来。 小流萤便歪着脑袋嗅他怀中惯有的冷冽气息, 偶尔还会使坏,将冰凉的双手贴在他颈侧。 少年人全然没有防备,总被这冰疙瘩一样的小团子激得微微一颤, 尔后便会揉一揉她下颌的软肉,低声警告道:“乖一点。” 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过久远,彼时那个近乎要被深雪埋过头顶的小团子,而今已出落成了娉娉袅袅的少女模样。 也阖紧了那扇曾全无保留为他敞开的明窗。 倘使此生有幸,他何尝不祈盼着能如许多年前那个午后一样,抱她横跨每一场漫漫无终的暴雪。 傅长凛扫过小郡主满是碎雪的裙摆,忽然伸手按住了她肩角。 “糯糯,凉么?” 一柄纸伞全然遮不住飞旋肆虐的风雪。 鹅毛般纷絮的雪落在她的冬帽上,眸子里恍若染着雾凇一样,灵秀逼人。 这顶冬帽,仍旧是那晚他亲手送到她门前的那顶。 瞧这样的款式,大约是去年遗落在丞相府的诸多物件之一。 小郡主乖乖戴着冬帽,将那双已然被冻伤的耳尖仔细遮好,又裹着斗篷,只露一双清透明媚的眼眸。 落在傅长凛眼中,实在可爱得不像话。 见她抿唇不答,男人略微倾下身来,朝她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里虽没有车马,却有人轿一顶,郡主可要乘?” 肩舆实在是谁都不愿干的苦差事,在宫中更是地位卑微。 -- 第105页 这位朝中早已位极一时的傅大丞相甘愿折腰,她何乐不为。 小郡主侧眸轻而微冷地瞥过他一眼,微抬起下颌,娇矜地抬起手臂来。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屏息虚扶了一把她纤细的手腕,俯身半蹲在雪地里。 纸伞深隽的朱红没过头顶,有微末幽浮的冷香袅袅娜娜地贴上来。 小郡主一手举着伞,另一手环在他颈窝,贴在他耳边清清冷冷道:“起轿。” 温热的鼻息正散落在男人耳侧。 这位久居权巅的傅大丞相俯首暗笑一声,心甘情愿道:“是,我的小祖宗。” 傅长凛稳稳当当背着人,极沉稳地踩过没及膝骨的深雪,往临王府而去。 楚流萤实在听过不少这样的调侃,父兄便常会如此慨叹,更不必说宫里一众殷勤谦卑的仆从了。 只是“小祖宗”三个字从傅长凛口中讲出来,实在带着点莫名的暧昧与亲昵。 小郡主耳尖忽然开始泛痒,不知是不是那点快要治愈的冻疮发作。 傅长凛将人一路背回临王府,才靠近灵堂,却忽然撞见了在灵棚下静候多时的元德。 他小心翼翼将少女在灵堂内安置好。 小郡主委实过分纤瘦,分明还裹着极厚的冬装,背在背上却轻若无物。 傅长凛趁她正半眯着眼睛昏沉,手法熟练地揉了揉她脸颊的软肉,却被小郡主极凶狠地剜过一眼。 手背立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傅长凛怅然收回了手,低低道:“歇一歇罢。” 虽然这位小祖宗全没出几分力气。 元德隐约知道听到过一些小郡主生还的风声,一时倒不觉得稀奇。 他在风雪中僵立多时,一见傅长凛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禀道:“丞相爷,皇上……” 元德在皇帝身边此后数十年,来传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皇上他……熬不住了哇……” 他哀戚地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老奴前来传话,召您与傅老太尉即刻入宫。” 小郡主靠在房门内听着元德声泪俱下的陈述,微扬起头,沉沉阖了阖眼。 天和城连日来暴雪封门,又因着临王府大火,街外更是萧条冷清。 皇帝亲自指派的车马奢华富丽,车前百十名宫人推雪开道,一路直通皇城。 元德立在原地,行礼送别了二人。 他还需得去别家传旨。 皇帝显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他传召朝中所有权臣入宫,大约是最后一次,慎之又慎的托孤了。 小郡主侧首靠在车马内,车中融融的炭炉烤化了她帽上的碎雪。 少女不自觉地颦蹙着烟眉,心下忽觉百感交集。 都说皇家亲缘淡薄,在小郡主儿时,这位皇帝却是给足了荣光与恩宠。 皇帝爱才,自然也很是待见这么个天资聪颖又懂事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他再爱才,也敌不过爱他的皇权与江山。 小郡主究竟不是铁石心肠。 何况这个王朝里名义上的主宰垂垂欲坠,更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自危感来。 楚端懿如今未满九岁,却已然将被推上那万骨铺就的极位,退无可退。 出神间,忽有一只温热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她肩角。 小郡主迷茫地回过眸去,乍然跌入他深漩似海的黑眸里。 傅长凛极尽沉着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寸神色,居高临下地凑过来,无奈道:“糯糯,别怕。” 小郡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心底那点百感交集的滋味,原只是无措与惊惶罢了。 她透过窗牖窥见外头不休的飞雪,轻而笃定道:“我不怕。” 匆匆跨过八里钩弋廊回,奔赴鸿台殿前时早已入夜。 鸿台殿灯烛通明,遥遥映亮了浅雪覆盖的长街。 小郡主跟在傅长凛半步之后,随着宫人的接引入了殿中。 皇帝初初病倒时她便曾来过一次。 只是彼时他尚有几分气力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字一句仔细地将事事交代清楚。 今夜再来,却依然卧于龙榻之上,如日薄西山一般,气息奄奄。 小郡主与父兄遥遥对望一眼,无声施了礼,便算是见过。 殿中一众老臣乌泱泱跪了满地,已然是送行之势。 楚流萤身随一众皇室子女一样跪在皇帝榻畔。 傅长凛默然立于一侧,那身极冷隽而孤绝的黑袍将他衬得身量极高。 墨发高束,玄玉为冠。 他有皇帝的特赦,永不必跪于皇权。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老皇帝年事渐高,一生风光无限,也算是十分够本。 只是辅佐了皇帝一生的老臣们,依然跪伏着暗自抹起了眼泪。 第二日时皇帝忽然有了些气力,回光返照一样坐起身来,望一眼他把控了数十年的朝堂百官。 嫡子年幼,若无肱股之臣,如何肩负得起整个瑰丽传奇的王朝。 老太医奉上来的汤药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皇帝音色沙哑地咳了许久,方才得了空隙开口道:“贺御史。” 贺允膝行几步,跪伏在阶下道:“臣在。” “你是端懿的老师,当以身作则教导他修身治国,兼听爱民。” 贺允早花白了头发,闻言却仍旧不禁红了眼眶,垂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来:“老臣明白。” -- 第106页 皇帝勉强点了点头,接着交代:“傅太尉。” 傅鹤延叹了口气,恭敬道:“臣在。” “傅爱卿,你已是朕此生最堪信得过之人了。”皇帝咳嗽一声,“军权在你手中,朕也可瞑目了。” 傅鹤延乃是先帝为他选中的近臣,多年来悉心栽培,为相数十载,为皇帝与他的王朝沥尽心血。 正如老皇帝当年选中傅长凛一样。 倘若太子尚在,便大不必皇帝再费如此苦功,招揽群臣,泣血托孤。 傅鹤延深深叩了一首:“臣必当力佐新帝,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这才移开眼,仰头望向那位已隐隐脱离他掌控的傅大丞相。 这曾是他为太子选中的近臣,亦是而今这个王朝里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位极一时,权倾朝野。 但凡有任何旁的选择,老皇帝必要赐他一死。 可惜他全无旁的选择,唯有倚靠朝中众臣,勉强搏一把,赌傅长凛果真表里如一,无心皇权。 老皇帝咳出一口血来,音色嗡然,不成人形:“傅丞相,朕要你辅佐新帝,守望江山,永不得反。” 傅长凛拱了拱手,暗下却望着远处默然跪着的小郡主,许诺道:“臣遵旨。” 皇帝遂松下一口气来,全无意识地软瘫在榻上。 侍奉在一旁的御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替皇帝诊了脉,灵丹妙药与银针一并下去,勉强吊住他的性命。 第三日外头风雪渐消,竟已逐渐显出停歇之势。 皇帝昏睡不醒,却仍有一口气在。 众人皆以为他大约便要熬过这场暴雪,却不想第四日时,老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天昏地暗地呕了大片的血渍。 未至午时,便已彻底没了生机。 暴雪停在第四日的当晚,他终究没捱过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雪。 皇帝崩逝,国丧。 第51章 使臣 他想要捂化这层满覆的冰霜…… 金丝楠木制成的梓宫在金銮殿前停灵足足十九日, 终在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出殡。 送灵的长队绵延百里。 整座王城哭声凄绝,长街之间遍地缟素。 天高云淡,冰雪消残。 长宁三十六年岁末, 幼子楚端懿即位,改年号永定, 追谥先皇为康帝。 自此, 康帝所治长达三十六的平宁时代终归落幕。 永定元年续接起两个时代的罅隙。 旧岁将尽了。 康帝的棺椁沿途踏过钩弋廊回, 浩浩荡荡地送出承明门外,却被一个浑身素白的老臣拦下了去路。 贺允似乎一夜之间满头白发,再找不出半点昔日里荣光无二的风发意气。 他向随行的礼官深深鞠了一礼, 恳求道:“吉时尚早,请容老夫同先帝说几句话罢。” “这……”礼官为难地看他一眼。 朝中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纵然君臣间情谊深重,待棺椁葬入皇陵,在灵位前悲悼也无甚不同。 只是这位年迈的老御史执拗地拦在路中,满脸皆是沉痛的哀思与愁念,教人不禁动容。 小郡主亦在送灵之列。 少女一袭素白色丧服,额间系着斩衰冠,芙蓉面上未着半点颜色,一身肃穆。 小郡主隐约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 贺允与皇帝君臣多年, 情深义重不假,但无论如何不至横拦先皇出殡。 礼官将其中利害盘算过几轮, 贺老御史终究不过是来送灵,既只是说上两句话, 自然无伤大雅。 他清了清嗓子, 挥手示意身后抬棺的宫人暂且顿一顿,向贺允作揖道:“贺大人,请快些罢。” 贺允立时直直跪于灵前砖路之上, 落下两行浑浊的热泪。 “陛下,臣来迟了,臣来迟了呀……” 他掩面拭泪,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砖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血痕。 “陛下生前……生前唯盼清剿朝中叛臣,孰料这叛党中最后一位,却是臣那逆子……是臣家中逆子贺恭啊。” 众人立时一片哗然。 贺云存因着早入公主府做了驸马爷,多年来与贺家无甚牵扯,先皇才可额外开恩,饶恕御史台全族。 而这贺恭,却是实实在在的,贺老御史一手教养出来的嫡子。 贺允全然不顾额间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又朝砖地上闷声一叩。 他含泪陈述道:“罪臣贺氏,已将叛贼贺恭及其全部党羽下入台狱,愿听候新皇发落。” 他做得实在狠绝,近乎是未曾给贺恭再留半条生路。 从那日傅长凛入贺府详谈,至今不过廿三日,他却已将贺恭全部党羽收监,可谓是雷厉风行。 贺老御史这一番大义灭亲,倒是在一举扳回不少人心。 这位老臣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来,鲜血混着热泪淌过脸颊:“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贺允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容色哀戚地缅怀道:“陛下卧病在床时,最盼着能见通敌一案了却。而今事毕,罪臣终于有颜面泉下追随了。” 他说完这话,忽然面色一变,不是哪里来的气力霍然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向抬棺的木梁。 竟是意欲自尽于先帝灵前。 众人尽皆未能反应,人群中却有一颗石子破空飞出,直直打在他左膝。 贺允身形一顿,不可抑制地倒在灵前半步之内。 -- 第107页 小皇帝含泪冲出了队列:“太傅……” 傅长凛跟在新皇身后一步之内,从浩荡的送灵队列中缓步走出来。 贺允却惊惶地推拒着楚端懿扶他的双手,一时声泪俱下:“罪臣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呀!” 楚端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一味搀住他的手臂,恳切道:“太傅,御史台一脉为我朝效力多年,将功折罪,朕许你特赦,免去诛连之苦。” 贺允哀叹着摆了摆手:“陛下,万万不可。罪臣贺氏教子无方,万死难辞其咎啊。” 傅长凛在一侧默立许久,淡淡道:“贺大人,先皇遗志诏您辅佐新帝安稳朝堂,岂可背旨。” 小皇帝楚端懿当即从善如流地颔首赞同。 贺允这才颤颤巍巍地跪正了身子,叩首道:“谢陛下隆恩,谢先皇隆恩。” 他一瘸一拐地让出前路,与傅长凛擦肩而过时,极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康帝崩逝太过突然,新皇根基未稳,单凭一道苍白的旨意免去御史台诛连之罪,只恐朝中人心不平。 今日贺老御史这一出好戏,倒是实实在在一记重锤。 御史台忠君之心皇天后土所共鉴,贺允又是两朝元老,天子之师,哪个还胆敢说半句不是。 康帝棺椁再起,自承明门直出皇城,葬于浩荡皇陵之内。 新元开启,国丧解禁。 新皇下旨重修临王府,在此期间临王举家安置于宫中。 小郡主的猫与兔子尽皆接入了宫中。 她的云团似乎已将那只雪兔认作了自己的崽,每日殷勤周全地为它舔毛。 映霜郡主生还之事遍传朝野,引起轩然大动。 眼下已是年关,过了今年,这位祖宗便足足十六岁了。 天和城皇亲贵胄,多少世家子弟指望着攀上临王府,自此平步青云。 年关一过,临王府落成之日,提亲者怕能将新修的门槛踩碎了去。 小郡主在宫中同傅长凛遥遥撞见过几次。 他长身立于小皇帝身后,冷眼放任他与朝中各异的人心周旋。 唯在小皇帝走投无路时,才轻淡地抬起眼来,指点一二。 楚端懿秉性纯良,赤诚耿直。 有傅长凛亲自来教,大约终能做个合格的帝王。 老皇帝虽庸懦,眼光却是从来不差的。 小郡主遥遥立在远处,望一眼灯火通明的鸿台殿,清然一笑。 下一瞬,傅长凛忽然毫无预兆地搁下手中文册。 小皇帝从满堆的奏折间抬起头来,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与陛下无关,”傅长凛正衣敛容,径直往殿外而去,“陛下且批阅奏折便是。” “可……” 鸿台殿的朱门轻然阖上。 楚端懿捧着那份教他头大的奏折,唯能硬着头皮继续钻研。 小郡主转身欲走的瞬间,身后忽然有人掌灯凑近。 “糯糯。” 自小郡主搬入宫中常住,傅长凛便鲜少再有机会同她说上句话。 新皇登基,朝中公务繁忙。 贺允年事已高,在贺府休整,连带着教授新帝的重担也一并落在他身上。 小郡主戴着临王妃亲手钩织的冬帽,两侧垂下的绒片将耳朵严严遮蔽。 她这模样极乖,倒也难怪哪个长辈见了都想揉上一揉。 少女回过身来,淡淡退开两步,施礼道:“傅相。” 她似乎渐消融了那一身伤人的冰刺,默许他如寻常朋客一般凑近半寸。 只是仍披着一身霜寒,没半分热意,学足了他这些年来的清冷与疏离。 傅长凛尝到一点苦意,一时难以再开口寒暄甚么。 倒是小郡主清清淡淡一笑,起了话头道:“映霜来为陛下送些点心,已托付给宫人了。” 果然仍旧很不一样。 换作以往的小郡主,会含着清亮明媚的笑意,絮絮说着点心怎样可口,转而讲到今日又有怎样的开心事。 她口音极软,常带着点轻快雀跃,含笑望过来时,仿佛倾世的日色都为她停驻。 而非今日这样客气疏离的一句“来送点心”。 傅长凛原只求能得她一次侧目。 而今他求得了小郡主的目光,便开始贪心地渴盼着这目光留久一点。 他想要捂化这层满覆的冰霜。 小郡主却款款福身,全了礼数:“映霜仍有要事,先行告退。陛下还在殿内等您,快请回罢。” 傅长凛伸了伸手,却终究未能挽回些甚么,只遥遥目送少女胜雪的衣摆隐没在林路尽头。 年关将至,明晚便是除夕夜了。 因着先皇丧仪已毕,新帝特敕年节如常,市井间已逐渐撤去素缟,眼见得喧嚷热闹起来。 小郡主除了宫门,在一处闹市间叫停了车马。 她仍旧一袭极清丽素净的白衣,却未披那厚重的斗篷。 清冽夜风间,她心心念念的乔乔如约而至。 小郡主亲昵地埋在她怀中,像是终能脱开一点皇城的桎梏,松快道:“乔乔。” 身后嚷嚷人潮中,有一抹颀长的黑影驻足而观。 如乔晓得她面上不显,心底大约未必能立时放下先帝的崩逝,故而同样一身素衣。 天和城中着素者不少,在人群中倒不算突兀。 如乔较她高出一些,任由这位小祖宗埋在她肩窝,抚着后背哄道:“乔乔在呢,阿萤不开心么?” -- 第108页 小郡主诈死之事如乔已然从沈敛那里知悉,却终究免不了忧心。 只是近来朝中局势大洗,尔后又是新朝更替,小郡主无暇他顾。 如今这位祖宗全须全尾地立在她跟前,才教她真正放下心来。 天和城每年除夕夜前,总有七天繁盛庙会,百姓借此置办年货,庆贺年节。 往年小郡主总跟在傅大丞相身后,撒娇央求这尊冷面神与她一道游庙会。 楚流萤仰起头来,含笑道:“乔乔往年会来庙会么?” 如乔淡淡摇了摇头,仿佛勾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慨叹:“往年,大约是在练琴罢。” 小郡主便同她牵着手,直奔那处叫卖着糖酥的摊子。 傅长凛远远坠在少女身后,瞧着她步履轻快地穿梭于闹市间。 今夜已是年节庙会的最后一晚。 傅长凛目送小郡主乘车出了宫门,一时神使鬼差地拜别皇帝,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昨夜,那名被生擒的北狄杀手骨力终于捱不住诏狱酷刑,招供了北狄精兵的藏身之处。 陆十连夜查证过,确系藏于二公主产业里某处暗桩之内。 这暗桩,却正隐没在闹市中心。 年关在即,市井熙攘,百姓来来往往置办年货,实在不是动手的良机。 朝廷按兵不动,只待除夕之夜百姓阖家不出,便可围剿藏兵。 自临王府失火案后,小郡主身边便时常暗卫云集,轻易出不了差错。 傅长凛暗随至此,不过是今夜好容易脱开了公务,私心里想要多瞧一瞧她罢了。 他望着少女手捧糖酥,垂眸仔细从中取出一颗,清亮的水眸在遥夜中闪着动人的波光。 傅长凛受她感染,不禁噙上些微温然的笑意。 下一刹,小郡主含着乖觉的笑,将手中的糖酥喂给了身边的如乔。 傅大丞相温然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天和城素称万古繁盛第一,年关之下市井熙攘,从各色吃食到古彩戏法,达官显贵与江湖能人异士混杂,热闹非常。 小郡主在宫中拘了许多日,终于得以松一口气来,扯着如乔在喧闹长阶中懒散漫步。 她一身素白衣裳,却无端透出几分清贵逼人的丽色来。 泼墨一样的云鬓松松挽作朝云近香髻,点缀一只素银步摇,黛眉清瞳,丽色无边。 只是天子脚下皇亲贵胄众多,长街间随意揪一位贵女出来,哪个身后没有滔天的权势傍身。 沿途青年频频侧目,却无人敢上前来。 傅长凛遥遥跟在少女身后,下意识留心着四下异动。 北狄藏兵没有,蠢蠢欲动的少年郎倒有不少。 他阴沉着脸,却全然没有立场发作甚么,只得闷不作声地攥紧了拳。 长街尽头垂柳之下,忽有一个长相锐利的男人拨开柳枝,抬首定定望了眼人群中那抹扎眼的白。 身边有人以不知名的语言低声说了句甚么,那人才终于轻狂一笑,若有所思地挪开了眼。 小郡主古怪地朝河岸垂柳间望过一眼,却只瞧见因风摇曳的枯枝。 天和城地居北境,垂柳枝条稀疏,每年至多吐绿三五个月,旁的时候便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小郡主伸了个懒腰,将浑身大半的重量倚靠在如乔身上,带着点江南温软的口音道:“乔乔,那边是甚么人?” 如乔闻声往前,只瞧见了倒映着重重灯火的静水。 傅长凛隐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取下指间扳指收在怀中,极隐晦地打了个手势。 那样的相貌与武功,委实不像是我朝之人。 小郡主掩着袖子低低打了个哈欠,黑眸中有弥漫:“我似乎瞧见了……北狄之人。” 她顶着一张天真烂漫的漂亮脸蛋,下刀子却似乎从没有手软过。 分明功夫并不出彩,唯有一身轻功尚还瞧得过眼。 只是在这皇权之下苦熬太久,哪怕最幼弱的羔羊,终有一日也会学着提起屠刀来。 这小祖宗倒是将傅长凛的狠戾与决绝学得有模有样。 北狄野心勃勃,连年侵扰我朝北境,火烧民居掠夺存粮,甚至杀人屠村鸠占鹊巢。 幽诛关外连年苦寒,冻土冰封粮草绝尽,北狄屡屡强攻,大约是为求生。 五十年前,我朝皇帝曾下诏收容关外北狄部族入境。 圣谕特赦其留存族氏与传统,但要削去王室,与庶民同耕。 北狄王室愤然拒旨,甚至当夜率兵强攻北境,沿途烧杀屠戮血洗城池,接连攻下两州,野心昭然。 原来他们所求的,远不止是一条生路,而是吞并整个王朝。 边境浮尸遍地,血流千里。 皇帝震怒,倾尽国力举强兵相抗,这一仗一打便是三年。 北狄不堪攻势撤回关外,却贼心不死履犯边疆。 两国间长达五十年的死战便由此开始。 楚叙白便曾与这五十年间无数的青年才俊一样,为平战火,折于幽诛关下。 北狄二字,实在是埋在王朝中每一位百姓心底的一根尖刺。 只是其马壮兵强,关外雪山延叠地势险峻。 纵然楚叙白拼死递回了地形情报,朝中却也无人有胆一战。 北狄已多年未与我朝邦交。 天和城年关在即,倘若此二人当真系北狄人士,这个年节怕要不得安稳了罢。 -- 第109页 北狄兵强,又常年隐匿于关外山脉长河之间。 朝野中所有对北狄兵力的认知,尽皆来自于楚叙白那一方血书。 可惜放眼整个王朝,再无第二个楚叙白。 傅长凛倒曾屡次三番请兵北下,愿远征关外,平定北疆。 却被康帝屡屡否决。 这一战终究胜负难料,一旦大败,便是元气大伤。 康帝穷其一生,也未敢放开手搏上一搏,只守着幽诛关,冷眼任北疆二十万百姓永无宁日。 小郡主容色晦暗,攥紧了手中盛着糖酥的油纸。 身后却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凑近两步,褪下身上狐裘,双手奉上她跟前:“糯糯,困了么?” 小郡主早没了游庙会的兴致。 她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混不在意傅大丞相为何随她至此。 如乔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虚扶着小郡主好教她勉强借力靠在自己身上,颇有几分护犊的架势。 傅长凛不悦地微微眯起眼睛,又顾忌于小郡主待她的不同,只得略一颔首算作回礼。 楚流萤全然未留意到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凑在如乔耳边真诚地同她商议着甚么。 如乔极无奈地摇了摇头,揉着她乌黑的云鬓。 傅长凛目光幽深。 自天和城冬猎伊始,小郡主便鲜少再有过这样清澈见底的笑意。 像是终于脱开一身的重负,复又做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金贵小郡主。 多好。 傅长凛不自觉染上些许微末的笑意,仍旧递上那件狐裘道:“入夜已深,皇城该下宵禁了,我送你回去。” 庙会上商贩亦陆陆续续收了摊子,游人渐三三两两地散去。 除夕便在眼前了。 小郡主福了福身,谢绝了他的好意。 宫中的车马停在街市尽头。 小郡主差了一名影卫护送如乔回玉香楼,才终于转身向闹市尽头走去。 傅长凛默不作声地护在她半步之内,送人上了车马。 少女撩起窗牖,音色轻渺道:“傅相不必远送,早些回府罢。” 傅长凛却淡淡摇了摇头。 他身量极高,需得俯下身来才可隔着窗牖与小郡主平视。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眼前,掌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 是那日冬猎夺魁后,向康帝讨来的水玉。 小郡主隐约记得,那是枚极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 而傅长凛手中这枚,却温圆莹润,大约是细致地打磨过的。 “早该交到你手中的,”男人倾身而下,极尽虔诚地凝望着她,“而今,便算作新岁的贺礼罢。” 她依约瞧出,那玉佩上似乎雕琢着一道清丽的人影。 只是夜色微朦,难以分辨。 神使鬼差地,小郡主抬手接过了那枚玉佩。 男人极沉的音色在她发顶响起:“历添新岁,国启元年,愿我们糯糯平安康健,长世无忧。” 他退开一步,含着极难发觉的笑意负手立于长路侧畔:“快回罢。” 小郡主浅浅福了福身,放下了窗牖。 —— 天和城岁首祭从古至今皆定在正月初一。 晨起时外头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小郡主一时还未醒了瞌睡,便被翠袖火急火燎地从衾被中挖出来。 今年岁首祭乃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桩大事,已是百姓朝拜新皇的时机,无论如何不可懈怠。 小郡主摊开手任鱼贯而入的宫人们摆置,金钗步摇,广袖宫服,连带暗香幽浮的胭脂。 楚锡递来消息,除夕夜相府出兵围剿了公主府的一处暗桩,查获北狄精兵足足七千人。 那处暗桩是二公主未放上明面的一处产业,对外之说是某个权贵的酒窖。 公主府抄家,先帝终究怜惜这个女儿,只下令贬为庶人,倒并未诛连。 眼下,该是在流放的路途中。 依北狄与叛臣的通谋,这七千精兵大约是里应外合,拿下王都。 可惜还未来得及动手,朝中近乎全部叛党便已被傅长凛连根拔起。 抽薪止沸,剪草除根,再无半点复燃的可能。 小郡主昏昏沉沉捱过了岁首大祭,接着便是赐宴群臣。 她跟在父兄身边,落座于皇帝右侧。 傅长凛高居相位,在小皇帝左席。 楚端懿不过将将九岁,却依然能勉强端出几分九五之尊的架势来。 他免去百官跪礼,又亲厚庄严地宣罢了新岁的贺辞,便广袖一挥,放众臣畅饮。 歌舞换过几轮,忽有宦臣跌跌撞撞地扑到御前,压低声音道:“陛下。” 他瞧一眼左席上仍旧直勾勾盯着小郡主看的傅大丞相,为难道:“北狄使臣来访。” 傅长凛眼底微光一暗,面色凝重地搁下了手中酒樽。 小皇帝更是一头雾水:“现在何处?” 那宦官欲哭无泪道:“就在金銮殿外了。” 宫宴上渺远的丝竹一顿,乐师与舞女尽数退下。 小皇帝求救地看了眼傅长凛,后者在他焦急的目光中微微点了点头。 楚端懿清了清嗓子道:“诏。” 那小宦官便抹了眼泪,尖着嗓子传唤道:“诏北狄使臣觐见。” 北狄与我朝多年死战,每年正月是万邦来朝之期不假,可这北狄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 第110页 不像朝拜,倒像是蛰伏已久。 小郡主没来由地想起庙会最后一晚,河堤柳岸背后那匆匆一瞥。 出神间,北狄的使臣已上了金銮殿,腰间系着弯刀,朝楚端懿拱手道:“见过大允皇上。” 字正腔圆。 这位北狄来的使臣,说得一口极为流利的官话。 大允乃是我朝国号,外邦时常以此相称。 小皇帝抬手道:“不必多礼,且先报上名号来。” “裴罗。” 殿中四下大动,裴罗乃是北狄一位王子的名讳。 殿上临王一家霎时间彻底沉下脸来。 眼瞳深蓝,五官锐利,果然是标准的北狄王室的长相。 当年楚叙白平乱之后班师回朝时,便是他使计,将军队困于幽诛关,终被无尽的暴雪深埋。 裴罗全然无所畏惧地环视过殿上一众皇亲贵胄,却忽然在皇帝右侧停下目光。 他直勾勾将小郡主从头打量到脚,咧嘴挑衅一笑。 “天和城女人多容貌寡淡,却竟也有这样的……” 傅长凛下意识摸上袖口,复又意识到金銮殿上,百官早被收缴了兵器。 他拈起一支银筷,侧眸凉凉望一眼阶下出言不逊的北狄使臣。 第52章 失控 糯糯,为甚么要答应他 裴罗是见过这位漂亮小郡主的, 在天和城年关的庙会上。 此刻金殿上定眼一瞧,倒和那位名震北疆的少年将军有几分肖似。 少女极冷的目光如长剑出鞘般扫来,凛凛透出傲骨嶙峋的气魄。 可太有趣了。 裴罗隐约生出几分猜测, 极度愉悦地疯笑道:“这位小美人,倒教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当年楚叙白奉旨北定幽诛关, 平乱归朝当日却突遇天降暴雪。 这场千古未有的怒雪席卷整片山脉, 只一夜便积起丈深的厚雪。 七千精锐负重逆行, 拿手中长剑开凿雪道,举步维艰。 第七日,连亘不绝的山脉突发雪崩。 山石, 冻土,千万丈冰封的乱雪,如洪荒巨流般席卷整片雪原。 天穹坠裂,日月同哭。 七千精锐困死幽诛关下,在如此暴怒的天罚面前形如蝼蚁。 必死的宣判已如天规铁律一般残忍地呈于眼前,不可抵挡,亦无可辩驳。 受困重雪之下的第四十九日,楚叙白做下了一个此后撼动整座天和城的决定。 他裁断冰封衣袖放在怀中捂化,割破手中血书军报, 将全部情报呈于其中。 尔后选定了两个身边最为得力的副将,举全部兵力与余粮, 拼死将这二人送出雪原。 雪崩之下寸步难行,楚叙白麾下所余全部精兵轮番开道, 耗尽全部生机, 亦只走了小半的行程。 二人却咬紧牙关,倚靠最后的粮草脱出围困,沿途乞讨奔回皇城, 完成了这场堪与神迹相媲的接力。 血书中言明,雪崩非因暴雪而起,而是北狄人战争的手段。 北狄世代隅居连绵雪山之间,对关外险峻地形的利用可谓登峰造极。 这样绝对的自然优势,近乎是北狄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小郡主浑身都在微颤。 她死死握住袖间那枚微凉的水玉,音色哀戚恍若杜鹃啼血道:“北狄使臣所言的故人,不知叫甚么名字?” 裴罗不伦不类地作揖道:“我猜你定然认得他,他叫——” “楚叙白。” 他半是赞许半是唏嘘地回忆道:“当年那一仗打得果真漂亮,他也算得上大允百年来难得的将才。” 楚流光忽然垂眸,暗下揉一揉小郡主果然已攥紧的拳头。 裴罗还在金銮殿上轻蔑地笑着:“可惜,是个短命鬼。”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泛着泠然波光的银筷破风而来,直指他眉心。 裴罗霍然闪身狼狈地躲过,面色难看道:“两国兵交,不斩来使。大允一向礼乐森严,今日一见,似乎名不副实。” 傅长凛冷峻而淡漠地垂下眼睫,拿绢帕细致地擦净了手。 “你还知礼法?”小郡主嗤笑一声。 “每年正月才是我大允受万邦朝拜之期,你在冬禁时节擅入王城,这等鼠辈,也敢自称来使?” 这话着实不客气,裴罗却不怒反笑。 略一扬手,身后的侍卫当即自怀中取出一卷长长的文册,锵一声掷于殿阶之上。 御前侍卫当即拔剑,却被傅长凛风轻云淡地遣退。 那长卷散落开来,沿着御前的长阶层层滚落,在大殿中昭然展开。 是大允十一州的山脉人文与兵曹府营。 楚流萤细细读过一角,已然生出无尽的惊骇来。 这样的细致与翔实,堪比大允国史所载。 叛臣竟早已窃得了兵防与地图,甚至越过天和城重重严防,将这等机密传至北狄手中。 楚流萤乍然回想起立冬宴上,贺云存行色匆匆的模样。 原来那场闹剧并非是为掩护季原逃跑,更是为了掩护贺云存窃取军情。 太常寺,太仆寺,乃至御史台,哪个不是足够接近这个王朝权力中心的存在。 御前一众侍卫蜂拥而上,拔剑直指裴罗。 蓝眸的青年立于十数柄剑刃之前,享受着刀尖舔血的愉悦感:“我邦大军正守于幽诛关下,一月之后若我未能归来,便会当即举兵压境,直取北疆。” -- 第111页 他恶劣地笑道:“猜猜这一次,又会死多少人?” 北狄已销声匿迹七年,不知兵力几何,而今又手握我朝机密,已是占尽了先机。 这一仗至多五成胜算。 且一旦开战势必殃及千万黎民,生灵涂炭,百业荒弃。 代价深重。 北狄一向忌惮大允国力。 只五成胜算,这位北狄王子大约亦不敢轻易举兵。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忽然回握住楚流光的手腕。 她极长的睫毛扑簌闪动,像是心下已有了定夺。 裴罗把玩着腰间的弯刀,如她所料地开口道:“不必紧张,我既站到了这里,自然是还有谈和的余地。” “我要北疆三州,”他傲然将金銮殿上皇亲贵胄扫过一圈,“外加……” 裴罗定定指向殿上端坐的小郡主,势在必得道:“这个美人。” 这金銮殿上多的是人间姝色,只是天和少女多是清柔寡淡的长相,自然不合他的胃口。 唯有这么一个清媚明丽的小郡主,是楚叙白之妹,又生得一身傲骨。 实在是个少见的有趣玩意儿。 裴罗敢有这样大的口气,正是笃定了大允皇室庸懦,往前再数五十年,从未敢于北狄全面开战。 何况如今他手握军情,一旦举兵强攻,胜负难料。 总归开战后必定两败俱伤,倘若战败,便是一样的北疆失守。 如此想来,割城让地来换两国相安无事,反倒是眼下最优之解。 朝臣已然议论纷纷。 小皇帝一时无措,只求助地看向一侧面如寒冰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无声拈起了另一只银筷,裴罗霎时间被他沉黑的目光逼退两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道清明的音色含笑道:“好。” 傅长凛一时失控,乍然捏弯了指间的银筷。 他浑身渐开始微颤,压抑着浑身的暴虐缓缓侧过眸去。 小郡主一袭繁琐迤逦的宫装,从高筑的长阶之上缓步走下。 她步履极稳,行动间恍若披着满身的波光与日色。 却始终不曾与傅长凛对视过一瞬。 楚流萤脊背笔直,玉立于金殿长阶之上,全然无惧无畏道:“待陛下权衡利弊之后,拟定圣谕,我便跟你走又如何。” 小皇帝怔怔望着她极清瘦的背影,早忘了言语。 裴罗抚掌大笑道:“好魄力。” “两日之后,我朝必有答复,”小郡主泠然回过眸来,别有深意地望向傅长凛,“是罢,傅相。” “和亲”,“北狄”。 这样的字眼教他躁郁到极点,却碍于少女别有深意的目光,不敢轻举妄动。 傅长凛咽下喉中蔓延的血气,赤红着眼眶,暗含不甘道:“是。” 小郡主被他眼底深重的暗红惊过一瞬,仍旧清贵疏离立在阶上,垂眸问道:“本郡主倒有一事十分好奇。” 裴罗扬了扬下巴:“请说。” 少女问道:“七年前关外雪崩,可是你的手笔?” 裴罗一怔,面上霎时闪过一丝挣扎,终究还是如实道:“我哪里想得出这样绝妙的主意。” 他赞叹道:“看那群蝼蚁在雪海里苦苦挣扎求生不得,可太精彩了。” 小郡主霎时间攥紧了拳,耳中轰鸣,恍若梦回那个血书传回天和城的夜晚。 她在轰鸣中听到裴罗仍断断续续说着:“是我的二哥,裴格……若我早生几年,这些人便该由我来杀……” 裴罗絮絮的低语戛然而止。 他对上了小郡主尸山血海一样的深重目光。 像是饱含某种诛心刻骨的悲恸一般,披霜映雪,傲骨铮铮。 他最享受这样恨意滔天、饱含杀意的目光。 幽诛关内死在他弯刀之下的蝼蚁,从将士到妇孺,无论老少,尽皆曾露出过这样的神采。 但终究只是徒劳罢了,弱肉强食,世道如此,裴罗愉悦地想道。 他身边有北狄高手十二人,幽诛关下还有大军严阵以待。 这小玩意儿纵然再有滔天的恨意,还能活剥了他不成? 这位北狄远道而来的王子最终被安置在一处别院里,小皇帝应允说两日之内必有答复。 他若一月未归,北狄大军便会挥师强攻,无可阻挡。 这个王朝里哪个有胆量动他。 裴罗倒并不忧心他们还能耍些甚么花招,只大摇大摆随着指引去了宫外的别苑安置。 这场岁首宴最终不欢而散。 小郡主出了金銮殿,在幽深的宫道间才走出两步,霍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扯进晦暗的死角里。 少女受惊一刹,下一瞬却忽然止歇了挣扎,兔子一样极尽乖觉地撞进来人怀中。 傅长凛将人抵在死角中,卡着少女纤细的腰肢,徒手将她抱离地面足足六七寸。 小郡主一时失重,那双秀气的银靴扑腾两下,秀气的拳头砸在男人肩头:“松开,疼。” 傅长凛早已红了眼,却仍旧克制着最后一点理智,抬腿踩在废弃的灯石上。 这位不安的小郡主被迫侧坐在他屈起的那条腿上。 楚流萤一时有了着落,又隐约察觉出一点他的失常,谨慎地不再挣扎。 男人身量极高,小郡主平日里只堪堪及得上他肩线。 -- 第112页 今时今刻这样的姿态,却生生使得她比傅长凛高出半个头来。 小郡主被围困于墙角与男人的胸膛之间,鼻腔中全是他冷冽而纯粹的气息。 还未来得及开口,傅长凛却忽然收紧手臂,将她整个死死揉进怀中:“糯糯。” 一开口,音色哑得吓人。 小郡主耳尖一麻,无措地愣在原地。 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傅大丞相,此刻失控地蹭在她颈窝,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道:“糯糯,为甚么要答应他?” 小郡主才要开口,忽然被他发了疯一样拥得更紧,像是标记猎物的孤狼一样,一语不发地嗅过她颈间幽微的香。 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颈侧的嫩肉上,裹挟着细微的酥麻和痒意。 “管他有甚么军情与地图,毋论代价,我都替糯糯杀尽关外北狄,好不好?” 一个杀字,却真教他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魄。 小郡主一时惊住,定定凝视着他隐约透出疯魔意味的黑眸,无意识的扑闪着眼睛。 傅长凛倒抽一口冷气,忽然鬼使神差地俯身欺下,一手捧着她的后脑,无限靠近过来。 小郡主被这极具存在感的男性气息逼得退无可退,慌乱间,下意识拿食指抵住了他眉心。 这头濒临失控的恶兽被霍然封印,浓黑的眸子里渐有清明之色。 分明是极冷隽淡漠的相貌,却无端教她品出了几分孤绝的脆弱与无助。 小郡主一时心软,抵住他眉心的那只手忽然撤开一点距离,轻缓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又非真的打算跟他走,”少女水眸中含着流转的辉光,无奈轻笑着。 她歪了歪头,带着点天真烂漫的杀气点明道:“我记得,你通晓北狄之语?” 男人像是骤然卸下了一身的决绝。 他温驯地抵在她颈窝,张开狐裘,如儿时那样将小郡主整个严丝合缝地包裹进来。 哑而极沉的音色扬散在清寒的夜风间:“我明白了。” 第53章 北下 他终于如愿摸到了她脸颊的软肉…… 永定元年的岁首没有再落雪, 反而是个澈净辉明的艳阳天。 正月初二,天和城中仍旧祭典盛大。 关外远来的北狄王子坐在天和城中最高的酒楼里,透过窗棂, 俯瞰着闹街中熙熙攘攘的人潮。 天和城繁华靡丽盛世无双,果然不负四海第一的盛名。 大允王朝盘踞关中百年, 占尽了平旷的沃野与丰饶的物产, 受八方朝拜。 可惜偏偏愚蠢至极, 轻易便将这样干系重大的军情送到了他手里。 有这么一卷翔实可信的图册,近乎等同于将大允一半的国土踩在了脚下。 待那小皇帝下了旨,将北疆三州拱手相让, 他们还守甚么相安无事的约定。 北狄一旦入关,势必要举兵大肆攻略内州。 他要的远不止是荒芜贫瘠的北疆三州,而是要蚕食偌大一个盘踞百年的大允王朝。 族内的权争肮脏而血腥。 裴罗踏过尸山血海,终在王室中立稳脚跟,靠的可不是所谓礼乐经法,而是狠绝的手段与计谋。 兵不厌诈罢了。 裴罗站起身来,高立于重楼之上,将天和城盛世之况尽收眼底。 他摩挲着腰间奢美的弯刀,难耐地舔了舔牙尖。 十二名藏匿在暗处的北狄高手戒备森严, 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陆十隐没于眺望塔后,遥遥忖度着其中每一人的身手与实力。 在这天和城中, 尚没有丞相府拿不下的硬骨头。 全因着年节盛大,贸然动手势必伤及无辜百姓, 才按捺至今罢了。 何况朝事更迭, 新帝即位,在永定初年的岁首,何苦来触这样的霉头。 朝廷用以安置外邦使臣的别院, 地处清幽,平日里鲜少有百姓走动,眼下倒成了绝佳的杀人之地。 陆十隐在高塔之后,漠然想道。 这位小郡主瞧着乖乖软软,十足纯良无害的模样,下手却偏有十二分的孤绝与狠戾。 从金銮殿上她起身应“好”的那一刻起,原来已做了如此周全的谋划。 连安置使臣的别苑,都选在最是旷远偏僻的北郊。 四面围剿之下,别苑中全然无可遮蔽,实在是轻易便可攻下的地段。 傅长凛在别苑外布着周密的局。 而整个计划真正的推手——这位娇贵小郡主,却尚还留在宫中,陪伴小皇帝批折子。 傅长凛手劲着实有些大,昨夜又一时没收住力道,小郡主彼时便直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被他掐断了腰一样。 她昨晚换上寝衣时,果然瞧见腰侧两个醒目的手指印。 这样的印子其实并不很痛,只是全因着她肌肤偏白,才显得狰狞可怖一些罢了。 她随意找了个由头将翠袖支开,艰难地涂了些膏药。 皇宫里御赐的灵丹妙药不在少数,敷在肌肤间时却总冰得她连连抽着冷气。 此刻跪坐在小皇帝身侧,腰间的指印还未完全消退,那点凉意却仍似难以挥散一样。 小皇帝楚端懿埋头批了两本折子,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小萤姐姐,你当真要答应那北狄王子的求婚吗?” 他与小郡主自幼一处长大,因着楚流萤在皇室的女子中年纪最小,格外能与楚端懿合得来。 -- 第113页 小郡主替他研着朱磨,温声道:“陛下可有胆量与北狄一战?” 这话委实直白,却并非是夹枪带棍的尖锐质问,反倒更像是风轻云淡的征询。 小皇帝是打心底里敬重这位姊姊的,如实道:“大允与北狄的恩怨纠葛百年,北疆百姓颠沛久矣。毋论存亡,总该有一场死战了。” 他仍旧用不惯帝王的自称,露出那副不敢轻易示人的无措模样:“可北狄大军依然压境,手里更有关内的兵防图册。眼下北疆驻军薄弱,一旦开战……” 百年来北狄进犯无数,所过之处伏尸遍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尽皆活口无一。 北疆三州虽有驻军,却未必扛得住敌方的战术。 一旦关隘失守,三州之中二十万黎民只怕凶多吉少。 “那陛下呢,”少女轻微侧了侧头,“陛下不怕丢了性命,丢了手中的皇位与江山么?” “自幼太傅便教我,为国者,当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注①】 楚端懿坦荡地与她对视一眼,定定道:“我不怕死,也不怕坐不稳这皇位,只怕……愧对北疆二十万黎民。” 小郡主顿住那只研磨的手,清然笑道:“陛下该自称为朕。” 楚端懿怔怔望一眼她清朗干净的笑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少女将砚台推回他习惯的位置,望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我已有计划,等到第三日,陛下如约将和亲的圣旨颁下便是。” 裴罗仍在北郊别苑里等着皇帝的决断。 今晚一过,两日之期已满,这割地求和的诏书,便也该送来他手中了。 裴罗喝干了坛中最后一滴烈酒,随手掷了瓷碗,浑身酒气地往寝房里走。 苑外苍郁的松林间忽有疾风掠过,席卷起千层的残雪与枯枝。 他面色一变,十二名影卫已警觉地飞身而下,将他团团护在中心。 苑外无际的松林间忽然冒出成片的铁甲禁军来,整齐划一地拉开了角弓。 近千玄甲之军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座别苑,借着夜幕的遮掩藏匿于树中。 淬着剧毒的箭铁在昏沉夜幕中隐约泛着冷光。 密密麻麻,形如鬼魅。 裴罗登时头皮一麻,怒不可遏道:“我族十万大军正在幽诛关下,杀了我,大允是打算将北疆二十万蝼蚁弃于不顾么?” 话音未落,千发箭矢已骤然如雨一般破空飞来。 像是无际的天穹倒转,银河倾泻,裹挟着刺骨杀意的飞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十二名影卫拔刀挡开锐利的箭雨。 乱流中一只被遗漏的箭矢擦破其中一人的手臂,决堤一样的剧痛将他轰然淹没,抽搐着倒在地上蜷作一团。 只几个吐息之间,便再没了生气。 淬着剧毒的箭矢如暴雨般磅礴不绝。 裴罗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王朝竟宁可弃北疆于不顾,也要彻底将他抹杀。 他借着影卫的掩护艰难躲入殿中,却正正撞上早已在室内守株待兔的黑衣人。 陆十骤然拔出长剑,招式狠戾地向他袭来。 这实在是一场碾压式的单方屠杀,正如同当年北狄利用天然的地势操控雪崩,活埋大允七千精兵一样。 十二名北狄影卫横七竖八地倒在苑中,浑身满是剧毒的箭矢。 陆十生擒了裴罗,将人押出寝房,丢在庭院中的青石地砖上。 通透的月光将苑门外幽深的长径依约照亮。 小郡主发髻高挽,披着褚红色的狐绒斗篷,缓缓从深林间踏出来。 这样的红并不艳丽,却因着遍地伏尸的衬托而显出十二分的明媚与张扬来。 与天和城年节的氛围格外相称。 傅长凛在她身侧掌了灯,不像权贵,倒像是相约来游园的散客。 裴罗被反剪着双臂死死摁在地上,轮廓锐利的脸紧贴着冷硬的砖石,狰狞而扭曲。 他全无反抗之力,嘴上却不肯轻易服软:“杀了我,大军必然夷平整个北疆。” 小郡主全然不为所动,从傅长凛手中接过相府特制的乌金匕首,狠狠在他颈侧划开一道口子。 她有意避开了要害,这一刀并未伤及根本,刀刃上的毒却已然足够教他吃些苦头。 这毒并不要人性命,却会疼得剜心剥骨,逃无可逃。 小郡主是曾领教过的。 裴罗额头上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中已然有血色渗出。 如此清醒的剧痛,才最生不如死。 小郡主拂袖在苑中石凳上落座,冷眼睥睨着伏在她脚边的裴罗:“瞧清楚了,而今谁才是蝼蚁?” 后者早疼得说不出话来。 楚流萤微微倾身,那柄锋利的匕首直指他双目:“有胆量孤身直入天和城,便该料想到今日的下场。” 裴罗咬着牙关狞笑道:“杀了我,北疆二十万人一个也别想活。” “错了,”少女垂下黑眸,将手中那柄乌金的匕首挽出一个刀花,“倘若你拿了图册当即挥师攻城,北疆驻军薄弱,自然无力一战。” 小郡主淡淡叹一口气:“可惜,你的胃口太大了。” 她脊背笔直,披着满身辉明的月色端坐苑中,音色冷如冰雪。 傅长凛默然立于她身侧,替人挡开穿林而过的夜风。 从这样的角度,正能瞧得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那双水眸全然浸在皓渺的月色间。 -- 第114页 脸颊侧面还藏着的一点细嫩的软肉。 可爱得要命。 小郡主本人对此一无所觉。 她正冷着脸,居高临下地道:“一月时间,足够朝中大军行至幽诛关,守死全部关隘。” 裴罗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沫,断续道:“大允有胆量……与我部族一战?” 那柄匕首逐渐贴近他的咽喉:“你官话学得不错,可曾听过一招……瞒天过海?” 裴罗霎时间发了一身冷汗。 北狄本就在兵力上略逊一筹,多年来,全凭关外险峻的山势才得苟全。 而今裴罗手握大允的兵防图册,又占着先发制人的良机,才有了这五成胜算。 倘若他没有自作聪明,妄图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北疆三州,而是举兵直攻,大约眼下已然攻陷了北疆。 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 他擅入天和城,又与大军定下一月之约,反倒是白白断送了性命,且给了大允调兵北下的时间。 只要朝廷大军能在一月之内赶到幽诛关下,便还有时机守住全部关隘,保下二十万无辜黎民。 没了先机,北狄胜算微茫。 且依楚流萤所言“瞒天过海”,似乎还另有一计。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抬眸望一眼身侧默不作声的傅大丞相。 男人身量极高,少女抬眼极目去瞧,却最多只望见他冷隽的下颌。 傅长凛温驯地矮身蹲下,朝小郡主行了一个标准的北狄礼,眉眼深深地吐出一串她全然听不懂的语言来。 裴罗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不止要决战,更要抢占先机攻其不备。 关外地冻天寒雪虐风饕,人人尽皆铁衣狐裘,毛毡掩面,恨不能将双目一并遮蔽。 傅长凛与他身形相仿,且观其方才一礼,分明是对北狄民俗与王室礼节了如指掌。 届时披上宽大的狐裘与毡袍,隔着幽诛关遥遥一望,谁能分得清真假。 关外十万大军跪迎,军阵未摆,战则必败。 这便是瞒天过海。 一手好棋,已然全毁在了他手中。 裴罗癫狂大笑起来,夹杂着北狄语恶咒道:“雪山……可是会吃人的,大允王朝里三代皇帝,可都死于关下。” 他形容疯魔犹似厉鬼:“你不是楚叙白的妹妹么?雪山吞了他,亦能吞了你……” 小郡主紧攥着那柄尚挂着血珠的匕首,在死寂的天穹之下高高扬起。 血光飞溅。 她死死握着刀柄,浑身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傅长凛立时撬开她攥死的手掌,将人深深按进怀中,粗砾的指腹抹去她侧脸的血痕。 楚流萤埋在他怀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一如儿时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楚叙白的死,在她心中从未过去。 傅长凛感受着怀中那温软的一团哭得浑身发抖,近乎就要张口说些甚么。 他脑中闪过关外肆虐的风雪,与无数味剧毒的药草,终究未敢开口。 宽大的狐裘复又将她包裹进来。 男人如巨兽一样将她圈进自己的领地,贴着她微冷的发顶,怅然轻叹一声。 北狄使臣入朝的第三日,皇帝颁下圣旨,割让北疆三州。 同时诏临王府幺女楚流萤远赴北狄和亲。 朝野轰动。 北狄使臣的车驾已然候在宫门之外,只等“裴罗”拿了圣旨,带着御赐的美人打道回府去。 傅长凛从傅鹤延手中接过了兵权,还未走出鸿台殿,却被一众文官拦了下来。 为首的少府寺卿方守明率先发难道:“傅相是要为区区一名女子,置大允百年的社稷于不顾么?” 小皇帝遍诏朝中重臣,在鸿台殿内秘密议事。 傅长凛已将全部的始末和盘托出。 大允与北狄纠葛百年,若不趁此时机做一个了断,北疆百姓还不知要再受多少年颠沛兵乱之苦。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傅鹤延已拍案怒斥道:“而今若割下三州以换太平,来日北狄毁约,尔等难道还要一推再推,甚至将国都拱手相让?” 方守明骂道:“开战便保得下大允的社稷与江山么。本官倒想问问傅大丞相,而今拥兵十万,北下幽诛,胜算几何?” 傅长凛凉凉地抬眸道:“战必胜,北疆可保。” “好大的口气,”方守明怒极反笑,“这仗固然能赢,可大允又将损失多少兵力?” 傅长凛眉尖微皱,冷冷睥睨道:“此时不战,来日北狄入关,才必将伤及国之根本。”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有宫人通传道:“映霜郡主求见——” 小皇帝正被他们吵得头大,眼瞧着救星要来,叠声吩咐道:“宣。” 她换了极正统的宫服,盛装华冠,提着层层叠落的裙摆,跪于殿前道:“映霜见过陛下。” 小皇帝免了她的礼,还未开口问些甚么,便听得她音色清寂道:“割地换来苟且的安宁,又能存续多久呢?” 少女乌压压的云鬓松松挽起,一张极为明艳的脸尚带着一点微末的稚气。 她实在白得惊人,在明亮通透的日色下恍若随时便能化蝶而去。 像是最上等的轻透薄瓷,不堪一握。 有文臣嗤笑道:“郡主从来是养在深闺的贵门千金,懂甚么家国大事?” -- 第115页 小郡主全然不为所动,只暗自攥着拳头,音色冷冽道:“百十年间,北狄屡屡进犯,所过之处,可曾留过一个活口?” 方守明一时哑然。 大允王朝曾有三任皇帝御驾亲征,尽皆困死于幽诛关下,尸骨无还。 北狄王室残暴嗜血,所过之处全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大允子民。 若将北疆三州拱手让人,哪日北狄王室心血来潮,大约能屠尽整座州府。 “暴虐无度,嗜杀成性,”楚流萤语气狠绝,“我朝与北狄恩怨纠葛百十年,诸位该再清楚不过。” 方守明开口欲争,被她极冷的一眼扫过,忽然噤了声。 小郡主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将殿中十数张各异的嘴脸尽收眼底。 她一阵见血道:“放北狄入关,究竟是为江山社稷,还是为了往后十数年,苟且偷生的太平荣华?” “你放肆!”方守明一时恼羞成怒,还未有动作,忽然被傅长凛一支飞笔砸在腿弯,直直跪了下去。 “诸位读过那封血书么?” 众臣一时愣住,却听得那位娇矜小郡主已然一字一句,诛心泣血地诵道: “天罚怒降,幽诛暴雪。京师北望,天堑难夺。臣忝蒙国恩,愧不能报。惟表此疏,叩谢圣听。愿于七千将士共化精魂,永守北疆。” 小郡主早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念道:“……愚臣楚叙白亲笔。” 这是那封血书的末尾,极小的一寸角落里,落下的半段题款。 殿中再无一人出声,唯有少女偶尔泄出的一点暗哑泣声,连同那句锥心蚀骨的叹息:“百年战火,总该有个了断了罢……” 方守明怔怔跪在地上,再没有颜面辩驳半句。 小郡主紧咬着牙关,终朝皇帝深深一叩。 裴罗带来的全部身家,已原原本本地归在车驾之中。 傅长凛带着朝廷连夜仿制的北狄衣物,一路浩浩荡荡直出了城门。 十万大军散于三州之内,正肃整军容,严阵以待。 北疆路远,又有一月之期所限,越早出发,战前留给将士们休整的时间便越多。 小郡主一袭宫装跟着进了车驾,眼尾还挂着点未退的湿红。 她一袭宫装,乘着繁盛的轿辇穿过繁盛闹市,才终于被喧天的锣鼓声送出了城门。 少女守在窗牖边,一瞬不瞬地望着身后愈渐微渺的城楼。 彻骨的冷风灌进来。 傅长凛将挂在窗口的小郡主摘下来,仔细合拢了窗牖。 他从软榻之下取来绒毯,披在她身前道:“边关路远,小睡一会儿罢。” 出了天和城,一路向北途经云雾二州,以收整全部军队。 以眼下行军的时速,大约需要七日。 这位祖宗本不必来的,却偏偏打着“做戏做全套”的由头,执意北下幽诛。 任谁都劝不动她。 傅长凛知她心中的暗结,只轻叹一声,温凉的指腹揉了揉她热红的眼尾。 楚流萤蜷在蓬软的云榻间,落落寡欢地望一眼他,问道:“你不怕么?” 少女轻颤的睫毛扫在他指侧,分明是极细微的扰动,却莫名教他心尖发痒。 傅长凛倾身而下,独属于男性的冷冽压迫感瞬间在狭小的空间中炸开。 小郡主后背已然抵上了车壁,退无可退。 他似乎格外喜欢无限贴近于她,像是某种护食的野兽一样,暗中用尽办法,试图在她身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哪怕只是一丝微末的气息也好。 傅长凛淡淡回道:“何需畏惧。” 他们占尽先机,尚未开战便已斩下敌将首级,可谓是占尽地利人和。 何况傅长凛的父亲傅鹤延接任大司马一职九年,练兵严苛,从未懈怠。 康帝在位时,国力一时昌盛至极。 只缺一个天资卓绝的将领,便可挥师北下,剿灭北狄。 傅长凛屡屡请命,尽皆被康帝严辞驳斥。 平宁三十六年间,与北狄打过近千仗,却从来只守不攻。 若非这场叛臣之害,恐怕至今大允仍无出师的念头。 傅长凛轻柔而克制地替她揉着绯红的眼尾,宽慰道:“我们已是胜算极大,放宽心罢。” 小郡主整个现在云一样蓬软的枕榻里,捧着胜雪白的狐裘毯,露出一截纤细瓷白的脖颈。 她眼角热痛,一时被这样微凉的指尖揉得很是舒适,便不自觉地哼哼两句。 人下意识的习惯是极其难以抹去的。 小郡主自幼娇生惯养,又是家中幺女,养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性格。 傅长凛瞧她终于勉强松开微蹙的眉尖,才暗自吁一口气。 倘能捱过这最后一个冬季,他便也该回来了。 小郡主平生所历的第一场死别,近乎已经成了她心底不愈的一道疤痕,一触便疼。 这些傅长凛尽皆看在眼里。 只是他已将能做之事做到了极致,剩下的,便唯有听天命罢。 小郡主连日筹谋,大约已接连几夜未睡过一场踏实的好觉。 此刻蜷在温软的的枕榻中,被车内融融的炭火一烘,终于困倦地睡过去。 傅长凛取下她发间的华冠,将人团进轻柔的狐绒毯中。 他终于如愿摸到了她脸颊那点悄悄藏着的软肉。 -- 第116页 第54章 休整 来日方长,他想 大军在第五日天将将擦亮时抵达雾州城内, 倒比傅长凛预想中早上两日。 云州已过,雾州最后三万驻军也被收入伍列中。 至此,十万大军集结完毕。 天时尚早, 小郡主仍蜷在车驾中睡得昏沉。 北疆迢迢路远,大军连日兼程, 亦需要一些时间来休整。 傅长凛下令军队宿于城中练兵集营, 留滞雾州一日以作休整。 他连人带毯地抱起这位熟睡的宝贝疙瘩, 入了落脚的驿馆,将人安置在一层最里侧的寝房中。 方欲松开手,怀中睡得香甜的软团子忽然不满地嘤咛了两声。 她秀气地蹙着眉尖, 将绒毯掬在怀里睡得迷糊。 傅长凛不明所以地一怔,触及冷似寒铁的衾被时才意识到,这位小祖宗原是怕凉。 雾州较天和城更加靠北,凛冬酷寒且漫漫无终,只三个月的夏日能尝到一点微末的热意。 而今正月里,恰恰最是深雪冰封的时节。 驿馆闲置多月,地龙才将将烧起,只悄然逸散出丝丝缕缕、难以察觉的一点热意来。 寝房中这样深重的阴寒,只怕雾州本地人士亦未必能够消受。 难怪这位祖宗半点没有醒来, 却已然在哼哼唧唧地抗议了。 傅长凛暗笑一声,终究未敢撤开那只揽在她后颈的手臂。 他解开身上带着余温的狐裘, 顺势坐于榻上,将小郡主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怀中。 少女一时睡得迷糊, 捕捉到一点热源便颠三倒四地直往他怀里钻, 恨不能整个蜷作一团,就此在他怀里生根。 傅长凛将狐绒厚毯拉至她肩角,揉一揉送到他手边的脑袋瓜子。 小郡主幼时便是个格外香香软软的小团子, 笑时眸中像有无边日色。 掉起泪珠子来,却又好似将人间的雾气尽皆收在了眼底。 难怪会颇受偏爱,养出这样一副娇气的模样。 出神间,少女仍在他怀中无意识地蹭着脑袋,松散的衣襟翻折起一角,露出一寸精致细腻的锁骨。 窗外天光熹微,墙壁上烛火昏黄,絮絮光尘散落一地。 晦晦未明。 傅长凛眸色比光影更深,却终究隐忍着挪开眼,理好了她松松散乱的衣襟。 地龙渐送来融融的热意,驱散了满室深重的寒气。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发顶揉得略微凌乱。 借着晦暗的灯影,傅长凛无声凝望着她沉静安然的睡颜。 蒸腾的热意弥散满室,外头天色将明,他既安置好了这位小祖宗,便该依礼回避了。 身形一动,怀中正沉眠的小郡主忽然睫毛乱颤,旋即便睡意惺忪地支起一点眼皮来。 男人身量极高,沉沉俯下身时近乎遮尽了房中晦暗的一星微光。 小郡主这一觉睡得极沉,半醒间仍旧微微眯着眸子,小动物一样埋在他怀里深深嗅了一口。 傅长凛顺势拥住她的肩角,音色沉沉地唤道:“糯糯。” 小郡主浑身一僵,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究竟身处何处。 她方欲退开一点距离,指节一动,才发觉自己手中尚死死攥着人家的衣角。 傅长凛无尽限地贴近过来,借着相拥的姿态将人毫不费力地掬起来,在少女的惊呼中,将她从自己怀里挪到了早被暖得温热的床褥里。 小郡主于是彻底醒了瞌睡,眼含秋水地蜷作小小一团,深陷在松软的被褥之间。 倒是十足乖软的模样。 傅长凛却隐约瞧得出她最后那点心结。 分明曾最是坦荡赤诚的性子,连决裂都毫不拖泥带水,而今却纵然心软,也不乐意再轻易敞开半点心门。 傅长凛暗叹一声,继续勤勤恳恳地来撬这扇紧阖的门。 他跪坐榻畔,斟一盏温热的茶来放在一侧的矮几上,温声道:“我们到雾州了。” 一月时间虽略紧,却远不到需要昼夜兼程的地步。 只是昨日入夜时大军已行至雾州城外,索性便没有休整,连夜入了城关。 傅长凛只微眯了小半宿,守着睡得乖软的小郡主,一时倒也不觉得困倦。 他一路上严格监督着小郡主用膳,分明是长途跋涉,竟也能将人养得精细,连带着脸颊那点软肉都半分未减。 小郡主浑然不知他用心之险恶,尚舒坦地裹在绒毯里,暗含几分忧心道:“你……去歇一歇罢。” 傅长凛被少女纯澈的目光包围,熨帖于这点微薄的关怀。 却亦只止步于此。 小郡主默许他的靠近与示好,却不动声色地婉拒着他的亲昵。 哪怕只是替她拭一拭唇角。 她不说,他亦不敢问,只暗自用尽了心思,撬那最后一层严丝合缝的冰。 小郡主坐起身来,捧着热茶润了润喉咙。 傅长凛便矮身跪坐在榻畔,仰头望一眼她被茶水浸润的唇瓣。 是极莹润清透的红粉色,又细细覆着一层水光,恍若江南雨雾里,临岸照影的海棠。 傅长凛毫不遮掩眸中晦晦的暗色,极深地与她对望道:“我想在此守着糯糯。” 小郡主错愕一瞬,捧着茶盏的手尾指微蜷。 氤氲的茶雾朦胧了那双水光潋滟的黑眸,教人一时看不真切,却偏能从微蹙的烟眉间读出几分心绪来。 -- 第117页 小郡主睫毛乱颤,落落垂下了眼帘。 自临王府大火之后,她频频会在每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撞见这位傅大丞相自甘示弱的一面。 像是暴雪止歇卷袭的风霜,洪荒巨流在她脚尖停驻,孤行的兽王垂下头来,为她献上毫无附约的投诚。 却亦仅限于对她。 在皇帝百官乃至天下万民眼中,他却仍旧是运筹帷幄搅弄风云的决断者。 小郡主屡屡见过他全无保留地展露满心的惶惶与脆弱,却日日渐觉动容。 她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微微倾身,拿那双被茶水暖热的手揉了揉他的额角。 少女披衣起身,乌压压的云鬓披落如瀑,旋即被她松散地收束起来。 “在这里睡罢。” 傅长凛一怔,下意识抬手牵住她的手腕,音色极哑道:“糯糯……” 小郡主无奈地回过身去,赤脚踩在地砖上,居高临下道:“我不走,只是去窗边瞧一眼。” 下一瞬,便被他按着整整齐齐地穿好了袜履,又严丝合缝地裹上一件斗篷,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衾被间尚留存着少女的余温与暗香。 傅长凛贴在她常睡的软枕上,抬眸望一眼不远处临窗而望的小漂亮,终于安稳地阖了阖眼。 年节还远未过去,雾州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繁盛喧嚷不输天和。 近来天公作美,念及人间年节盛大,只送两场细碎的静雪,落地消融。 大军在集营中进补并休整,今日暂不必赶路。 傅长凛从前隐隐觉着,这么个乖软漂亮的小郡主,性格实在与某种小动物格外相似。 譬如此刻她正捧着脸,津津有味地望着窗外,像极了乖巧亮丽的猫。 傅长凛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地沉,醒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 小郡主见他一动,便清然抬起一点眸子来,招呼道:“醒了?来用些早膳罢。” 她织着一身辉明的晨曦与霜色,将散未散的云鬓披散肩头。 丽色逼人的五官尽皆隐隐透出光辉,一双清瞳在明媚日色里泛出琥珀一样的光泽来。 柔光熠熠,恍若一梦。 傅长凛三两步贴到她跟前,抬手抓来成片的光辉,也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角。 是醒非梦。 小郡主不明所以地投来一瞥,极长的眼睫都覆着温朦的金絮。 男人身量极高,贴近时总会将她全然笼罩于身影下,不余星点。 小郡主没来由地忆起当年。 彼时她尚只是个极为圆软的矮团子,傅长凛却已是习武多年的少年人。 他一手便能松松将这团子提溜起来,或将她放在手臂上,又或干脆挟在肋下,抬脚走出那片近乎要齐腰深的雪地。 只是自先帝赐婚后,他却鲜少再肯抱一抱她了。 出神间,男人忽然一语不发地微微俯身,将她整个抱离了地面,深深揉进怀里。 小郡主生就并不很高,骨架纤细,总被他不费吹灰之力便随手掬起来。 楚流萤毫不怀疑,倘若他想,甚至能随随便便将她抛起来掂量两下。 傅长凛藏宝一样将她揣在怀里,诱哄道:“雾州的灯市极负盛名,糯糯想出去玩么?” 他似乎总是这样举重若轻的疏狂模样,却亦有轻狂的资本。 大允多年来练兵严苛,且军费投入极大,较之五十年前已是翻天覆地之大变。 何况傅长凛少年从军,定乱平叛未有败绩,幽诛关一战他们占尽先机,自不会败。 小郡主晃了晃全然没有着落的双足,如实道:“想去。” 雾州的灯市人山人海。 年节的氛围尚浓,闹市中叫卖的小贩,口中喷火的民俗艺人与华服各异的百姓相交织。 小郡主连日来皆有近忧,走在灯市间,却仍旧收敛着一身的轻快,极闲淡地穿行于人潮中。 这已是连日的战争威胁中难得的喘息之机。 小郡主举着糖画,一口咬断了兔子的耳朵,第二口便吞下了整个兔子脑袋。 这样的糖画个头不大,全胜在精致。 少女举着残缺的兔子,比了比天穹之上清辉浩大的银月。 傅长凛守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看夜风将少女的墨发掠动,看她蒙着银辉的侧颜。 小郡主举着半个糖画,又一头扎进人海,去追那满街游荡的冰糖葫芦。 她一手举着糖画,另一手举着色泽鲜亮的糖葫芦,临水倚于石桥的横拦之上。 千古一瞬的月光如约照亮这片时序更迭的人间。 傅长凛立于她身侧,陪她一起望着清冷辉明的皓月。 涌动不息的人潮在他们身边汇成永不停驻的川流,他们却在川流中不动如山。 小郡主思绪放空,却忽然发觉唇角似乎有微凉的触感。 侧过眸时,正撞见男人抿去了她唇角沾染的一点糖渍。 出乎他意料的时,小郡主却没有后退半步以撤开距离,亦不曾拂开他贴近的手。 只清亮而坦荡地抬起双目,无声与他相望。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忽而在无边暮色的遮掩下揽过她的腰肢与肩角,深深垂首而下。 极摄人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瞬,天际骤然有轰动的炮声炸开,旋即便是接二连三的巨响。 小郡主惊得一个激灵,顿时侧过头来,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 第118页 无穷无尽盛大绚丽的烟火在天际怒放,细碎的火光如流星倾泻。 璀璨夺目,盛世无匹。 小郡主一时被卷入其中,立在桥上怔怔出着神。 傅长凛紧了紧拥着她的双臂,终究还是苦笑一声,安抚地替人顺了顺背。 小郡主正满眼星光地凝望着天上壮丽惊绝的烟火。 傅长凛便在她身侧,无声凝视着少女明如秋泓的露目。 来日方长,他想。 第55章 玉佩 男人隐在晦暗处,喉结微滚…… 出了雾州城, 一路北行,沿途尽皆是冰霜如镜的浩远风光。 楚流萤卷起窗牖,裹紧了温热厚实的狐绒毯, 兴致勃勃地向外瞧。 她生于江南,自入了天和城便久养于王府, 再不曾向北踏出过半步。 大允的军队训练有素, 行进极快, 短短七日,便已入北疆三州。 只是北疆地域极广,而人烟稀少。 要穿越三州抵达幽诛关, 最少还需十日。 他们在北阑州城中落脚时,垂垂欲坠的穹顶浓云蔽日,丹青一样大笔点染出连绵的赤色来。 是风雪将至的前兆。 楚流萤虽江南出身,却也曾在天和城中尝过十二年凛冬的风雪。 她遥遥望一眼暗沉欲坠的天穹,与那连片的赤色,隐约意识到这大约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雪。 一旦落雪,大军的行进势必受阻。 他们该加快脚步了。 北疆连年恶寒,远不比雾州繁华靡丽,地龙却生得很足, 将外头沁骨的天寒全然逼退。 傅长凛端来一碗姜汤,守着人一滴不落地喝尽了, 方才松一口气。 十万大军亦熬了驱寒的姜茶,分在各营帐中。 今夜大约是自此往后, 接连数日里最舒适的一夜了。 此后逆雪行军, 决计不会轻松。 他们带足了雪铲与粮草,又在沿途几州中接连补给,于物资上倒没甚么后顾之忧。 只是北阑州一过, 其后的北墟州与北怆州只愈加艰险难行,百里之内人烟稀绝。 小郡主捏着鼻子喝干了姜汤,盘膝坐于北阑州驿馆的床榻里,将汤碗送回他手心。 傅长凛便爱不释手地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微俯下身来,音色清隽道:“再往北去霜寒更重,还受得住么?” 他不知何时早习惯了俯下身来正视她的双眸,而非如过往那般,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睫,教小郡主努力踮起脚,追寻他的目光。 楚流萤微不可察地瑟缩一瞬,坚定道:“我不要紧……我想,到幽诛关看一眼。” 傅长凛便不再相劝,只收好了汤碗,细致周全地将人安置在融暖的床榻间,叮嘱她好生休整。 尔后便替人掩好门窗,熄了室中的烛火。 他与小郡主之间已然逐渐开始破冰。 傅长凛沿途只不动声色地守着人周全,细致却并不多话。 小郡主果然更适应于这样的氛围,半梦半醒间总下意识歪倒在他肩角,被颠簸的车马晃得沉沉睡去。 行军辛苦,这位祖宗生就是个身子骨差的,近些年来虽被临王府精养着,好了个七七八八,却也未必经受得住这样的长途跋涉。 何况幽诛关外穷山恶水,终年暴雪。 只这一次,打完了这一仗,无论如何再不能纵容她如此任性妄为。 北怆州居于北疆边壤,群山巍峨连绵,幽诛关便横踞山谷腹部。 群山覆雪,终年不化,凡人决计无法翻越。 百十年间,北狄强攻北怆州,走的皆是幽诛关这唯一的隘口。 第二十三日,大军抵达北怆州城内。 幽诛关已近在眼前。 关内暴雪连绵,百姓却未有闭门,反倒尽皆提了雪铲,一寸寸刨开深雪冰封的官道,迎大军入城。 疆域万民苦北狄久矣,所言非虚。 百姓见傅长凛身后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玄甲大军,一时近乎要落下热泪来。 北疆三州知州连年上书,恳求朝廷调兵,与北狄誓死一战,却无一不被皇帝驳斥。 而今康帝崩逝,新启永定元年,正月里二十六日里,他们却已迎来了苦盼百年的星火。 戍边军早已接到密报,连日来封死城关,守卫森严,未曾走漏半点风声。 城中人口稀薄,又尽皆被排查过数遭,以确保不遗落半个北狄间/谍。 戍边的将领与大军交接完毕,宿于集营之中,休整两日。 待到正月二十九,大开幽诛关,与北狄正面一战。 两日里,傅长凛尽在为全局的部署奔忙。 第二日深夜里,他阖上文册,却见小郡主寝房中仍旧烛火通明。 傅长凛迟疑一瞬,抬手轻缓地叩了叩门,里头有清亮的音色回道:“请进便是。” 小郡主换了身素色的寝衣,纤细修长的脖颈白净如瓷。 乌压压的云鬓披散,眉眼如画,丽色逼人。 是大允少见的明艳清媚的容色。 傅长凛推开了房门,立在光火难以触及的晦暗处,喉结微滚。 小郡主歪了歪脑袋,将温热的狐绒毯裹得更紧,口音黏糯地娇嗔道:“风要灌进来了……” 傅长凛骤然回神,放下挡风的帷幕,阖紧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他拂了拂广袖,散落一身的霜寒与风尘,才举步踏进房中:“入夜已深,糯糯为何还没有安寝?” -- 第119页 小郡主便坐姿端正地回道:“我睡不着……” 傅长凛挑了挑烛芯,爆出些微骤明的星火,勉强将寝房映亮半分。 窗外风消雪止,人世间无尽的碎响与嘈杂恍然间退去很远。 傅长凛从来是冷峻寡言的性格,对上她含着一层水光的黑眸时,却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心绪蔓延上来。 而今他寡言依旧,却总爱眸色深深地注视着她。 小郡主便总不明所以地与他对望一眼,尔后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傅长凛在少女榻畔无声坐下。 小郡主将自己暖在被窝里的炭炉挖出来,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温热细嫩的指尖在他虎口处一触即离。 傅长凛想去牵她温软的手,转念却又意识到自己掌心沁骨的寒意,只好打消了念头。 他据守于榻畔,音色暗哑地宽慰道:“外头风雪已歇,天意垂怜,大允必定凯旋,且安心。” 少女银白的贝齿轻咬起一点下唇的软肉,只纠结一瞬,忽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光影熠熠的玉佩。 是那枚曾因他而碎过的飞仙佩。 云河滚滚,飞仙渺渺。 无尽的碎痕遍布其中,却又被细如发丝的金线灵巧地贯连而起,恍若天穹中照破浓云的霞光。 小郡主思量再三,终还是将其递到男人面前道:“喏,是借予你的。” 她眼睫微颤,音色清寂地补充道:“明日生死一战,愿大允凯旋。” 别再如她的哥哥一样,永眠于幽诛关层泥之下。 她再不想瞧见,这个王朝里任何人因北狄无穷的贪嗔而死。 傅长凛心钟大撞,极郑重地接过了这枚几度蒙尘的玉。 他尚欠她一场真正的道歉。 只是大战近在眼前,今时今刻远非儿女情长的时机,大约小郡主而今亦无心于此。 他握住那枚玉,连同少女纤弱的手一并拢在掌心。 傅长凛温然吻了吻她的腕骨,正色道:“我答应糯糯,必当凯旋。” 小郡主便缩进温热的衾被间,终于安然阖了阖眼。 傅长凛如温驯的巨兽一样,压着衾被,伏于少女榻畔,守着她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再度亮起时,榻侧早已没了男人的踪迹。 小郡主一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来北怆州幽诛关已是极致。 她若跟上战场,大约亦只会拖累傅长凛乃至其背后的十万大军。 少女紧蹙着烟眉,望一眼外头巍峨连绵的山群。 榻畔的矮几上,却赫然多了一枚雕工奇绝的玉扳指。 是傅长凛右手常戴的那枚。 她抬手将扳指拈起,指腹摩挲过表面繁神秘的纹案,尔后深深握进了掌心里。 幽诛关城门微敞,其间忽然闪出一辆特征鲜明的车驾。 勾勒着鹿角图腾的车幔被层层卷起,忽有身披狐裘头戴毛毡的高大男子探出身来,立于车轼之上。 远隔着雾里寒风与重重霜色,全然瞧不清楚他的眼睛。 只依约分辨出他似乎抬起手来,向关外据守的北狄大军做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势。 北狄皇室礼节,意为“凯旋,万岁”。 那卷明黄色的大允皇帝圣谕,在无边冷色的霜寒中格外夺目。 十万大军骤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与嗥叫声。 将领一摇旌旗,军队霎时间乱作一团,歌舞欢呼,尔后齐齐跪伏于地,用北狄语高声恭迎这位凯旋的“王子”。 身后本应闭合的城门却霍然大开,两侧六道侧门与之同时开启,千万玄甲如天降神兵一般阵列锐利,直逼北狄大军。 大战爆发。 傅长凛斩下敌将首级,与裴罗的首级一同高悬于大允的旌旗之上。 北狄军阵未摆,又接连折了王室与将领,士气全无,近乎成了这片雪海中任人宰割的羔羊。 十万大军交战,却只用了三日。 第四日天将降亮起时,忽有戍边的将领叩开了小郡主的房门。 他裹挟着满身的冰雪,激动到浑身发颤道:“大军,大军,将要凯旋了!” 小郡主一怔,再顾不上披甚么御寒的斗篷,一路御起轻功飞奔至城门之下。 她墨发高束,身姿轻盈地踏上高筑的城墙,遥遥望见幽诛关外满地疮痍的战场。 傅长凛提剑骑在马上,整肃军阵,指挥所余全部大军,有序地退回城中。 他随于队伍最末,距城关尚有百十里。 小郡主立于最高处极目去望,才勉强分辨出那点芝麻大小的孤影。 人间尽头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忽然裂开深邃的一角。 小郡主面色一变,脑中骤然闪过曾纠缠她无数个日夜的可怖梦境。 雪崩,天罚,无人生还。 她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朝百十里外那渺小的孤影喊道:“小心——” 这点微薄的音量决计无法传至男人耳中。 然下一瞬,傅长凛却似有所觉地抬起眼来,朝城楼的方向遥遥投来一望。 连亘不绝的山脉在他身后轰然倾倒,无穷无尽的石砾与乱雪吞没整个战场。 像是碎落的天穹一般,瞬息之间毁灭整个人间。 百十里外那微渺的一点孤影,乍然卷入了冲破洪荒的巨流。 七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重演。 -- 第120页 小郡主克制不住地后退一步,旋即不顾一切地飞奔下城楼,逆着无尽的乱雪与奔逃的人潮,一头扎进了巨流之中。 少女极单薄的身躯霎时间被滚滚涌来的乱雪卷入其中。 她一手死死攥着雪铲,接连在深雪中乱凿百十下,才终于勉强卡住一个锚点,在渐渐平息的雪崩中稳住了身形。 在这茫茫雪原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郡主被卷得并不很深,却已然浑身剧痛,五脏六腑都在随着纷乱的碎雪翻涌。 傅长凛却是在雪崩的最中心。 小郡主勉强找到一点方向,倚靠手中的雪铲沿途开凿雪道,往深处去。 这曾是傅长凛教给她的。 雪砾之间堆积得极为紧密,这样全然将人吞没的深雪,是决计蹚不开的。 但把控好角度与力道,却可以在深雪中间凿出一个可供通行的雪道来。 小郡主在深雪中走出极远,却丝毫未见傅长凛的身影。 她勉强爬出丈深的雪,遥遥望一眼远处连亘起伏的山脉,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 这场雪崩,不过是真正的天罚来临前的一点前奏罢了 那座北狄所依傍的神山,似乎已有摇摇欲坠之势。 半座山体的溃散,可比这场微小的雪崩要可怖上百倍。 她必须在下一场灾难来临前找到傅长凛,并寻觅到一个足够坚固的掩体。 谈何容易。 小郡主拼命定住心神,鼻尖被冰寒的霜风刮得生疼。 少女眼底蓄起水雾,侧眸时忽有一点熠耀的光辉闪过她眼底。 金光? 小郡主一怔,立即循着光源望去,瞧见了雪面上那枚遗落的飞仙佩。 是修补裂痕的金丝在雪色中闪着明辉。 小郡主浑身发颤地退回雪中,凿开雪道直通到那枚玉佩底下。 赫然撞见了紧握着玉佩不肯松手的傅长凛。 她轻颤着长吁一口气,清澈而滚烫的泪珠从眼尾倏然坠落。 少女搓热手掌,暖了暖他被冻得僵硬的鼻子。 微弱的鼻息洒在掌心,渐渐安抚了她满心的惊惶与无措。 傅长凛只短暂地清醒过一瞬,哀戚地望一眼她含泪的双目,拼尽全力抬起手来,为她指明一个方向。 小郡主背着他,顺着他指的方向,一寸一寸凿开厚积的冰雪。 力竭的最后一瞬,她遥遥望见了那道藏匿在深雪中的门。 小郡主不顾一切地拖着他飞奔过去,毫无章法地去叩那扇救命的门。 一下又一下。 门内却从未有过回音。 傅长凛伏在她肩角,忽然拼命支起一点眼睫,微弱却极有节奏地敲了十三下。 尔后无力地垂下手去,彻底没了知觉。 小郡主立即如法炮制,第三遍时,门内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吱呀一声,那扇救命的门终于打开了。 小郡主含着满眼的泪光,赫然撞见一个曾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人。 第56章 剖白 必不会再惹她掉半滴眼泪 楚流萤骤然脱力, 趔趄着上前两步,半是欣喜半是惊惧道:“……大哥哥?” 这是一座枯寂残败的庙宇,连木门都被经年的风雪掩埋大半。 楚叙白立在门内, 一时忘了言语。 他望一眼少女背上那浑身是伤的男人,连同远处将欲倾颓的高山, 隐约猜到了甚么。 天意所迫, 终归是瞒不住了。 楚叙白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声, 凝眉揉了揉小郡主被风雪割伤的眼尾,温柔一如当年:“糯糯长大了。” 这样熟悉的音色恍若横跨滚滚云河与万丈星海,裹挟着山间最清朗的风雾扑面而来。 少女极黑的眸底早已盈满水光, 正紧蹙着眉尖,难以自抑地发着抖。 楚叙白自小郡主手中接过沉沉昏迷的傅丞相,引她入了庙中。 殿内高高奉起的神像落满尘埃,萧条破败,早已辨不清这受供奉的,究竟是哪一方神明。 小郡主跟在楚叙白身侧一步之内,努力吸一吸鼻子,却忽然极敏锐地察觉出他步履的艰辛。 楚叙白习武多年,纵是负伤, 也不该步履虚浮发颤至如斯地步。 他在陈设的供案前立住,指节极有节奏地叩了九下。 神像背面有幽深的入口缓缓敞开。 竟是与临王府一样的, 直通地底的暗道。 沿途灯烛微弱,楚叙白时时不着痕迹地放缓一点脚步, 侧眸等一等在晦暗中专心走着路的小郡主。 他当年离家之时, 这么个小宝贝疙瘩不过八岁,却已是极圆软漂亮的模样。 彼时小流萤贴在他颈窝里,用尚含着江南腔调的官话, 极郑重地叮嘱道:“大哥哥,要早点回来。” 可惜他一去未返,而今转眼已将近八年。 曾经珠圆玉润的小团子,竟也出落成了这样清瘦明艳的少女模样。 楚叙白将傅长凛安置在其中一间暖室里。 一抬眸,忽有位垂垂暮年的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自深道尽头迎出来。 小郡主不知其身份,只乖觉地朝他福了福身,算是施过礼。 这位老先生说得一口比她更烂的官话。 小郡主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只模糊分辨出他正嘟囔着甚么“怎落得这副混样”“很没出息”云云。 -- 第121页 尔后骂骂咧咧地配药去了。 有温热的大手揉过她发顶,如少时那样将她冰凉的双手捂进掌心。 楚叙白担忧地望一眼她潮红的眼眶,宽慰道:“古先生医术高明,糯糯宽心罢。” 他将小郡主安置妥当,正欲转身斟一盏热茶来,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攥住了衣角。 “大哥哥。” 楚流萤抬起眼来,压抑着微颤的哭腔渺若轻叹般问道:“大哥哥……过得还好么?” 这样的音色实在凄然可怜,楚叙白喉中微哽。 他艰难地转过身来,将这依旧爱掉眼泪的小郡主拥在怀里。 楚流萤终于难以抑制地呜咽起来,埋在怀里伤心且可怜地控诉道:“大哥哥为甚么不愿意告诉糯糯,糯糯还以为……以为此生再没有大哥哥了。” 楚叙白便静静安抚着她,讲下了这个故事。 当年七千精兵受困暴雪之中,粮草断绝,已是穷途末路。 送出那份血书后,楚叙白终于卸下一身的紧迫与愧怍,支撑不住地昏死在雪地中。 身边所余不多的部将喂血相救,拼死保下了他一人,以期最后的救援。 余兵四处挖掘鼠兔的洞穴,倚靠这微薄的补给苦苦求生。 他们竟奇迹般捱过近四个月,等来了傅家如天降神兵一般的救援。 可惜这群人早在冰天雪地中冻伤严重,纵然得救,往后却亦只能缠绵病榻,终生受这疾苦了。 救回的十三名部将终究未能捱过伤势恶化,死在他们一生驻守的北疆。 楚叙白却硬是咬着牙,捱过接连九日的高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也从此注定将做一生的废人。 他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部将墓前,荒颓终日。 亦是那时,傅长凛因着民间的盛传,寻来了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民间圣手,古先生。 这位奇人为楚叙白检查过伤势,便一语不发地闭上了房门。 第三日时,他终于颤着花白的胡子推开门来,攥着一纸古怪的药方,说唯有一个凶险至极的法子,或可治愈他的腿伤。 是接连十五次的施针与药浴。 傅长凛接过药方大略扫过一眼,蟾酥,生川乌,生白附子……用的尽皆是剧毒的药材。 每药浴一次,都无异于鬼门关里走一遭。 楚叙白却不加迟疑地颔首道:“我做。” 傅长凛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黯然攥紧了那张药方。 大约天才总归是惺惺相惜的,他全然看得懂这位少年将才的盛气与傲骨。 换作傅长凛自己,大约也是一样的选择。 他本没有立场劝些甚么,却终是按捺不住,眉眼深漩地望着楚叙白道:“她还在等你回家。” 小郡主接到死讯那日,活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几欲昏厥。 少年傅长凛不忍地拧了拧眉,似轻叹一样道:“我从未见过,她哭得那样凄惨……” 楚叙白动容一瞬,却仍旧决绝道:“别告诉她……倘我就此死于剧毒,便请你瞒她一世,权当我早死在那场暴雪中了罢。” 就此做一个废人受朝廷的矜悯与供养,于他而言,与死无异。 “倘我有幸偷得余生,自会亲自回去见她。” 傅长凛默然许久,终究只得颔首应下。 临王府上下逐渐开始尝试接受他的死讯,以无言的方式消解着如此切肤之痛。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与迫在眉睫的山崩,傅长凛大约仍咬牙苦守着约定,不教小郡主窥知分毫。 而今时今刻,楚叙白已只余最后一次治疗。 捱过这最后一次药浴,便可将腿伤全然治愈,再不遗半点余症。 古先生早已煮好了药浴的汤水。 楚叙白正待踏入其中时,地面上却忽然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并非傅长凛与他约定的暗号,楚叙白置之不理。 只是下一瞬,却霍然响起了那串熟悉的节奏。 外头才有一场雪崩卷过,此刻响起的敲门声,大约是困死前所能为的最后的求救了。 楚叙白不能坐视不理,便暂且将治疗延后,出去开了门。 小郡主默然听完了全部的故事,抹着满眼的泪花,怯懦却坚定道:“我等哥哥回来。” 谁也劝不动他的,小郡主垂了垂眸,黯然想道。 古先生为傅长凛仔细包扎了伤口,又开了个方子交代小郡主照此煎煮。 尔后便捧着他的宝贝医箱,将楚叙白揪入了另一间暗室里。 木门将阖之前,古先生忽然探出头来,不知从何变出一盒脂膏塞在小郡主手中,絮絮唠叨了些甚么。 小郡主一字未明,含泪挤出一个泠然的笑来,福了福身。 接着便是漫无尽头的等待。 傅长凛尚在沉沉的昏迷之中,小郡主心神不宁地煎好了药,费了一番折腾,才颠三倒四地勉强给他灌下去。 她全然不敢放空自己。 安置妥当了傅长凛,便烧来热水擦净身上细碎的伤口,像个没人疼的小可怜一样,很是努力地为自己上了药。 小郡主终于摸清了这片暗室的每一个角落,尔后再无事可做。 她遂抱膝守在傅长凛榻畔,望着明灭的炭火怔怔出神。 室内烛火垂垂燃尽时,那扇紧阖的门终于有啪嗒一声轻响,缓缓从内部打开。 -- 第122页 小郡主飞奔着迎上去,身后沉沉昏迷的男人近乎在同时张开了眼睛。 古先生笑眯了眼,依旧操着口音极重的官话,胡子翘翘地说了些甚么。 小郡主终于分辨清楚,他在说:大功已成,十五次,天意垂怜。 天意垂怜。 少女松下一口气,旋即抑制不住地低笑起来。 她极清妩的美貌恍若无边夜幕里乍然一现的梦昙,盛放过后,终全然无力地软倒下去。 傅长凛骤然间凑近她身侧,将人稳稳接入了怀中。 他身量极高,瞳色深浓,眉骨上仍留着三两道细碎的刮痕,俯身时裹挟着山雨欲来般的压迫之感:“有劳。” 与古先生七年前所见的那名少年,已是判若两人。 傅长凛打横抱起昏厥的少女,回身踏入了暖房之中。 楚叙白捱过了药浴,只等三日连续的施针结束,便可恢复如初。 他们这一遭虽是阴差阳错,却倒也算得上圆满。 傅长凛跪坐在榻畔,将少女柔软而微凉的双手贴在自己颈间。 他们寻到此处庙宇时已是暮色迟迟。 傅长凛昏睡一夜,将晕厥的小郡主安置妥当时,外头大约已是天光将破。 今晨的早膳是古先生拿手的滋补药粥。 似乎整个大允的医师都热衷于此道,倘若小郡主见了这场面,大约当即便要请来秋图老医师,与这位古先生切磋一番。 比一比谁做的更苦。 傅长凛潦草用过了早膳,仍旧寸步不离地守在小郡主榻边,定时喂一些温热的糖水。 她被雪崩卷袭得不深,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加之疲倦才致昏厥。 小郡主睡得并不安稳。 那双如烟似柳的黛眉微微蹙起,整个人楚楚可怜地蜷缩作小小一团,口中絮絮呢喃着甚么。 傅长凛将人按进怀里,十分娴熟地呼噜一圈她的脑袋,抚着背轻哄道:“别怕。” 这小团子果然便如幼时一样,深深嗅了嗅他怀中的气息,无意识地蹭蹭脑袋,睡得更安稳一些。 房中支着炭炉,时有融融的热意裹挟上来。 烛火明灭,暧昧晦暗。 楚流萤不知自己究竟睡过多久,醒时四下寂静无声,有沉寂内敛的声线自发顶响起。 “饿么?” 小郡主懵懂地抬起眼来,纯澈如某种初生的幼兽一般,投来极纯净的一瞥。 她蜷缩在蓬软的衾被里,只露半张脸与一头墨色极浓的云鬓。 男人低垂下眉眼来,冷隽的面容上冰雪化开。 他揉一揉怀里香软的小团子,温声告知她:“楚叙白一切平安,三日之后便可行动无碍。” 小郡主盈盈笑弯了眼。 这位小祖宗最不爱吃药膳,为哄着她用些吃食,傅长凛索性亲手煮了清粥,正煨在厨房里。 他起身盛一碗来,细致周到地喂着人进了小半,便被小郡主红着耳尖谢绝道:“我自己来。” 少女捧着粥碗,很是认真地将整碗清粥吃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极尽乖软漂亮的可人儿,傅长凛一时竟想不透,他当初究竟是如何狠得下心,磋磨这样一位小郡主的。 楚流萤搁下瓷碗,略微扬起一点下巴,询问地望了他一眼。 傅长凛便敛下眉眼来,含着星点哀然的温柔,郑重道:“糯糯,抱歉。” 少女瞳孔微缩。 “是我曾经太过混账了,”他捧起少女暗藏着软肉的脸颊,“是我猪油蒙了心,平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小郡主怔在原地,抱着被角楚楚可怜地红了眼。 她含着极软的哭腔,无可避免地带上了点江南独有的黏糯的口音:“你混蛋!” 傅长凛将人圈进怀里,埋在她颈窝哑声道:“我混蛋,对不起。” 小郡主幼时被临王夫妇养得珠圆玉润,一双格外清亮的水眸,直看得人心尖发痒。 少年傅长凛冷脸任她讨好地亲亲蹭蹭,尔后便捏着她脸颊的软肉,来问她的功课。 小流萤便怯懦地埋进他颈窝里,用江南话温软黏糯地唤一句“长凛哥哥”,企图蒙混过关。 分明是可爱至极的模样。 少年时的傅长凛却别扭,冷硬,自欺欺人。 三岁的小郡主是极小一团,一不留神便会栽进雪地里。 他日日将人揣在怀里,偶尔揉一揉小团子的下颌——那点软肉总是很招他稀罕,只当是顺便做了这位小郡主的伴读。 他分明打心底里见不得这位小祖宗掉眼泪,却总将人惹得泪眼汪汪。 当年皇帝赐婚,他第一次松开了牵着小流萤的那只手。 小郡主已因他流过太多眼泪。 今日分明是来道歉的,却又惹得这么个小漂亮抽抽搭搭掉起眼泪来。 傅长凛俯身拭去她眼尾的泪痕,手忙脚乱地哄道:“不哭了,是我不好……” 小郡主只努力吸了吸鼻子,埋在他怀里一语不发地直掉眼泪。 这样的阵仗,他唯在当年楚叙白的死讯传回天和城时才见过。 傅长凛慨然轻叹一声,认命一般剖白道:“往日说不喜你抹眼泪,原我私心不舍得你哭罢了。” 楚叙白身亡的消息传回京中那日,小郡主哭得那样悲诀惨烈。 她甚至已发不出声来,只在傅长凛怀里吞声呜咽着几欲昏厥。 -- 第123页 彼时傅长凛已然生得极高,渐褪去一身的莽撞与少年意气,隐约透出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深骇气魄。 他无言抱着人好生哄睡,当夜备下了快马与粮草,率傅家一众亲兵,连夜奔赴幽诛关下。 彼时风雪还未消退,傅长凛在幽诛关下苦寻七日,几经生死,终于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楚叙白。 只是这位少年天才满心死志,无论如何不甘沦为废人,一生病痛。 若教小郡主见了这样的大哥哥,再亲眼瞧着他自甘赴死,只怕会更痛罢。 傅长凛劝不动决心已定的楚叙白,只得暂且瞒下,又四方寻医,天材地宝更是供应不断。 只盼他捱过这十五次凶险的治疗,全须全尾地回到天和城去,与那伤心欲绝的小郡主见上一面。 这回,她总该笑一笑了罢。 傅长凛轻柔地吻了吻少女的发顶,如捧珍宝一样擦干了她眼尾的湿痕:“别再哭了。” 他暗自发誓,必不会再惹她掉半滴眼泪。 小郡主自他怀中仰起头来,如儿时一样努力贴在他颈侧,口音怯懦地唤道:“长凛哥哥。” 傅长凛眸色一深,忽然不容抵抗地扣住她的后脑,俯身时极具压迫感的冷冽气息侵袭而来。 有灼热的吻深深印在她微凉的唇瓣上。 小郡主在如铁一样的桎梏中退无可退,唯能仰头承受他灼热的吮吻。 房中炉火融融,暖意熏然。 潮热的一点绯红从耳尖直爬上少女眼尾,极长的睫毛颤得不成样子,泄露出眸底一点潋滟的水光。 第57章 驰援(一更) 纵有万死亦必当如约…… 楚叙白醒在第三日天将大亮之时。 外头才有一场泥洪席卷而过, 天地暗落无光,苍穹晦晦将坠。 层泥近乎掩埋了整座破败的庙宇。 重重沙砾与冻土之下,却是昏黄幽微的光影与粥香袅袅的烟火气息。 古先生接连两日给众人强塞药膳, 直吃得脑仁都在发苦。 第三日时小郡主终于难以忍耐,与这位固执的老医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涉过一番, 却也未能踏进厨房半步。 傅长凛却不知用了甚么办法, 三言两语便将他劝离了厨房。 走时竟是胡子颤颤, 满脸兴奋。 小郡主被傅长凛提溜进厨房时仍在啧啧称奇。 她从男人怀中探出半颗头来,望一眼古先生缓缓隐没于暗处的背影,小声问道:“长凛哥哥, 你应承他甚么了?” 傅长凛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替她收束起散乱披落的长发,极耐心地回道:“宫里一本医书罢了。” 他被那场雪崩卷袭得极深,一身的伤痕还未好全,却总要将人圈在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撒开手来。 小郡主只好任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们被几近暴怒的天灾困囿于神庙之中,暴雪与泥洪彻底切断了这里与外界的一切关联。 若依外人所见,大约便是映霜小郡主与傅相双死于幽诛之下。 北疆战场又添一对令人唏嘘不已的新魂。 只是傅家之中,除却傅长凛, 陆十亦知晓这一处暗桩。 幽诛关百里之外,连绵山脉相接之处, 庙底暗室。 至于其究竟能集结起多少人马驰援于此,便全看陆十的本事了。 为今之计,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小郡主顾念着今日楚叙白重疾初愈, 格外留心地炖了补汤。 她养在临王府时唯独偏爱精巧的点心与各色小吃,于烹饪一道却难以称得上精通。 少女努力踮着脚,搅动起鼎中细细炖着的江鱼与莲子。 她腰身极窄, 却因着骨架纤细,偏生透出一点丰盈漂亮的意味来。 身后有极高大的身躯贴上来,峻瘦如竹的两手握上她腰肢,融融的热意透过衣料传达至她肌肤。 傅长凛实在比她高大得多,略一倾身便能将这乖软漂亮的一小团全然笼罩在身下。 像是捍守领地的孤兽一样,至死圈护着他怀中的宝藏。 小郡主微微一惊,侧首时却只能堪堪及于他的肩颈。 傅长凛顺从本心地吻了吻她肌肤轻透的耳尖,激起一片细微的潮红。 少女瑟缩着躲开一点距离,拿汤匙盛一勺鼎中的汤汁来喂到他唇边:“尝尝?” 男人俯下身来轻抿一口,在这小漂亮满怀期待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吹捧道:“很是鲜美,糯糯果然厉害。” 大约是生性冷淡,这样静而无波的神色在此刻显出十二分的诚恳来。 少女立时笑弯了眼,贴在他颈间蹭了蹭,带着点闪若碎星一样的小娇矜,仰头道:“是么。” 傅长凛一时被这样的神采勾了心神,喉结微滚。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称是,便又听得这漂亮团子道:“大哥哥初愈,会喜欢这样的口味么?” 傅长凛一哽,那点暗然酝酿起的暧昧意味立时冲散了些。 小郡主眼中闪着碎光,仍拿那双极透亮的眸子仰望着他,无言等一个回答。 傅长凛便甘心情愿地咽下那点酸味,倾身而下与她平视道:“会的。” 少女眼睫微颤,忽然踮起脚在他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带着点微凉的湿意。 她偷袭得逞,旋即便转身要逃。 只是才迈出半步,已被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一把扯回来。 -- 第124页 他沉黑的眸色直盯得小郡主心底发虚,敛眸不敢与他对视,借故道:“我,我去看一眼大哥……” 凶悍而暧昧的吻已不容分说地落下来。 傅长凛已见多了她身后追求者之多,为权势或为前程,抑或是为财为色,总之多如牛毛。 这位皇室里年岁最小的宝贝疙瘩,还有一众不胜枚举的好哥哥。 而今,却还要再添上这么一个她心心念念七年的大哥哥。 傅长凛惩罚性地吮了吮她舌尖,忽然将人抱起抵在紧阖的木门背后,在她温热的唇齿间行凶。 少女眼角渐泛出湿红,眼皮乱颤。 那鸦羽一样丰密的睫毛每颤一下,都似挠在他的心上。 小郡主在气竭的前一瞬终于努力挣开了他铁一样的禁锢。 她含着满眼淋漓的水光,埋在傅长凛怀中浅浅地喘息。 男人音色哑得吓人:“回京之后,我便去向临王爷求亲,来娶糯糯好不好?” 他已与这弯小小的月亮错失太久,漫长且煎熬的等待近乎能够将人逼到发疯。 小郡主闻言却黯然敛去了眼底的水光,躲闪着不肯开口。 傅长凛遂将怀里的小郡主微微松开一点,探询地望一眼她晦暗的神情:“糯糯?” 小郡主抿了抿唇道:“那你可能保证……这一次,必会如约而来?” 傅长凛心底乍然刺痛,揉着她一片绯红的眼尾,起誓道:“能得此幸,纵有万死我亦必定如约。” 他在少女蓬软的发顶落下极浅的一吻,忽然伸手探向她领口。 小郡主乍然一惊,当即拼命往他怀中躲,却被他粗砾的指腹摩擦过颈侧的软肉,勾出一条细细的银链来。 上头赫然坠着他临行前留下的那枚扳指。 这信物所象征的,乃是整个根系盘虬的傅家。 傅长凛吻过她潮红的眼尾:“臣身家性命早已尽皆交在糯糯身上,哪日惹了小祖宗不痛快,立时便能将臣踢出门去。” 小郡主一时被他逗笑,略歪一歪脑袋,口音黏糯道:“我也不舍得,让你无家可归的。” 傅长凛深深一怔。 他果然已是个极为幸运的人,兜兜转转几经波折,却也总归没有遗失这弯莹莹的月。 只是小郡主乐意,临王府上下却未必轻易松口。 据传临王楚承与他的两个儿子皆武功不弱,动起手来,大约要比傅鹤延那顿鞭子下手更黑一些。 —— 陆十率援军掘开泥层,凿破冻土,从幽诛关直挖到寺院的内门。 楚流萤一干人获救时,正围在一起玩沙盘推演。 傅大丞相与少年天才楚世子已僵持数轮不下,尽皆想要将小郡主的领地圈入自己麾下。 这位小祖宗本人干脆撂下挑子,放任这两尊大神争得你死我活。 她才咬下一口温热酥甜的点心,那道冰封多日的暗门忽然被叩响了。 有一道极温柔清然的声音,含着哭腔轻唤道:“囡囡……” 是地地道道的一句江南话。 她的母亲,临王妃白竹娴。 小郡主霍然站起身,甚至一时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少女顾不上束发提灯,披散着满头乌压压的云鬓直踏上长阶,打开了暗门。 傅长凛与楚叙白紧随其后。 这一场救援,用时仅仅十七天。 陆十在丞相府中接到信报当日,便求得傅老太尉修书一封,直递北疆戍边军,命其北出幽诛关,一路向西北方向挖掘。 尔后联络起临王府、白家国公府,甚至连玉香楼中蛰伏的沈敛都被他劝动。 天和城一半的势力相集结,直下幽诛。 沈敛乃是七年前楚叙白旧部,甚至已是其中堪为第一谋士的存在。 小郡主飞扑进母亲怀里,拿手帕轻柔沾起她满面的泪痕:“母亲。” 她安抚过母亲,才端端正正向父亲与二哥哥施了礼。 楚叙白自她身后缓缓踏出来。 临王楚承先是一愣,一旁默然观望许久的沈楼主已轰然跪下,怅然恍如隔世一样道:“主上。” 全须全尾,眉眼如初。 楚承难禁地红着眼眶,重重按着他的肩角,沧桑慨叹道:“回来便好。” 大家一同归来,便很好。 返程的雪道坎坷难行,小郡主踉踉跄跄走出两步,便被傅长凛止住动作,松松抱了起来。 他才将人掂量两下,前头专心赶路的楚叙白忽然回过头来,朝小郡主伸出一双手:“来。” 场面一时僵持,少女只得乖觉地投入哥哥怀中。 “无名无分,于礼不合。”楚叙白接过了轻且软的小郡主,宝贝似的抱走了。 众人在北怆州城内休整过一晚。 极北境的天穹之上星河微明,高悬的银月抛下万丈如纱似羽的薄辉。 整座城池已然沉沉睡去。 冰雪还未消退,石桌上两人微微侧眸对视一眼,尔后淡笑着碰了碰杯。 幽诛关辉明的月高悬一如当年。 傅长凛曾与楚叙白是极为投缘的故交。 当年皇帝指婚,楚叙白面色不善,却亦只默然瞧着少年傅长凛接下了圣旨。 他家中的幺妹圆软又漂亮,乃是临王府阖家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 她本不必做皇帝用以牵制朝中势力的工具,奈何这小祖宗心甘情愿。 -- 第125页 楚叙白彼时与傅长凛有些交情,更预见得到这寡言的少年人,日后会是王朝里怎样一手遮天的存在。 将小郡主嫁给他,至少可保一生安稳。 可惜命运捉弄。 今夜月明风清,小郡主被安顿在驿馆最里侧的一间房内,正睡得昏沉。 楚叙白挖出来七年前埋于驿馆庭院中的好酒,替他斟满一杯。 傅长凛才抿上一口,忽然听得对面道:“你们为何,没有如约成亲?” 今夜原不是叙旧,而是鸿门宴一场。 大约在暗室中他已有所顾虑,只是碍于避不开小郡主,才迟迟未能开得了口。 今夜这小祖宗睡得昏沉,正是讯问的良机。 傅长凛默然放下了酒樽。 今夜月光极明,却始终照不进他暗不见底的黑眸:“是我对不住她。” 楚叙白下手果然极黑,却偏偏极为巧妙地避开了面门,每一拳都结结实实地落在痛处。 傅长凛强咬着牙,一句未吭。 返程时小郡主独乘一辆马车,又被临王府上上下下围在正中,全然未给傅大丞相留半点近身的机会。 唯有下车休整的间隙,方才得以遥坐于她对面,看少女捧着白雾氤氲的粥碗,冲他盈盈一笑。 长途倦怠,众人出了北疆,如当初行军的轨迹一样,在雾州城驿馆歇脚。 入夜渐深,临王妃将自己这唯一的小闺女安置妥帖,便熄了烛火,严丝合缝地掩好房门。 才退出寝房,忽有玄袍的高大男人翻窗闯入了室内。 他脚步极轻,一身清冽而纯粹的气息仿佛天和城雪夜里披满霜色的月光。 小郡主似有所觉地张开眼,正对上榻畔眉眼冷隽的高大男人。 她尚含着一点朦胧的睡意,颠三倒四地从衾被间坐起身,借着晦暗的月色勉强分辨来人:“长凛哥哥?” 第58章 终章 此后便是无尽的安然与静好 傅长凛已裹挟着满身尚未散去的霜寒贴了过来。 寝房里地龙烧得很足, 他衣襟的温度并不很凉,反倒教小郡主觉得清爽惬意。 男人坐于榻畔,将一整个软而热乎的小郡主圈在怀中, 尔后埋在她颈窝,深深嗅了一口。 他已有足足半月未能再与她有哪怕片刻的独处。 楚流萤便任他埋在自己颈窝, 一语不发地深嗅着她颈窝的气息。 她抬手替傅长凛揉了揉眉心, 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道:“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 忽然被一顶极柔软的绒帽盖住了眼睛。 小郡主下意识“唔”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帽中挣脱出来。 狐绒特制的冬帽毛色润锦,似乎还是雾州城特有的款式。 其上细碎地点缀着三两颗不知名的宝石, 帽身极长,莫说耳尖,恐怕直遮得住小郡主整颗脑袋。 她是个不禁冻的,却总偏爱敞开车马的窗牖,望着沿途连绵的山势与长淮怔怔出神。 傅长凛撩起垂落在她耳侧的缕缕长发,果然瞧见她耳尖的冻疮已有复发的迹象。 男人覆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她耳尖,低低问道:“疼么?” 楚流萤掩袖打了个极为秀气的哈欠,眸中含起一层浅淡的水雾:“不怎么疼的,反倒偶尔会觉得痒。” 傅长凛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驿馆里处处备有冻疮膏药, 虽比不得皇宫里的金贵精细,却也足够抵一时之用了。 一向地位尊崇的傅大丞相为她躬身取了热水, 将棉柔的巾帕浸透,替人敷了敷耳尖。 炉上煨着的热水似乎仍有不少, 他便索性将矮几上冷掉的茶水一并换过。 小郡主浑身上下仿佛无一处不精致, 连耳尖都白净透润,宛如玉琢一般。 因着才热敷过,那点莹润的肌肤微微透着轻粉, 恍若阳春三月里初绽的一点桃花。 傅长凛取脂膏的动作顿住,忽然情不自禁地贴上去,在她粉白的耳尖落下轻如飞羽的一吻。 小郡主尚未来得及反应时,男人便已沉沉克制着退开了一点距离。 微凉的药膏在她耳尖缓缓匀开,依约透出一点淡香,与她浑身清幽的冷香相交织。 一截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透出莹润的辉芒,全不设防地展露在他面前。 傅长凛喉结微动。 被窥伺着的少女却全然没有留意到男人骤然错乱的呼吸,与沉沉暗落下去的眸色。 小郡主尚一无所觉地贴在人家怀里,幽幽慨叹着耳尖敷了药,今夜大约不能侧睡了。 傅长凛阖眸平复过一瞬的吐息,强忍着割舍下怀里软且热乎的小郡主,只留一句早睡便要落荒而逃。 小郡主却忽然伸手,近乎在同一瞬间牵住了他的手掌。 她好奇心起时常会不自觉地歪一歪脑袋,含着清泓的眼睛会微微抬起。 这大约是傅长凛此生所见最纯澈如一的目光。 少女牵着他的手掌将他拉近一些,满眼不解地问道:“长凛哥哥,可是身体不适么?” 傅长凛一时无话,只垂眸注视着她的眉眼,怔怔出了神。 见他不答,小郡主一时生出几分忧虑来,方欲起身探他额间的温度,却忽然被一只大手盖住了眼睛。 男人暗哑的音色在她发顶响起,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与警告道:“我没事。糯糯乖一点,早些睡罢。” -- 第126页 别再用这样毫不设防的目光看他。 小郡主低低打一个哈欠,立时有热意融融的雾气涌上双眼。 掌心被那点存着少女余温的湿濡浸润,傅长凛已如火灼般骤然收回了手。 小郡主打过两个哈欠,正半睁着雾气迷蒙的眸子,乖巧而带着些许困倦地同他道过晚安。 下一瞬,那顶触感极佳的冬帽忽然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将她双目全然遮蔽。 少女被一双粗砾有力的手深深按进松软的被褥间,乌压压的云鬓霎时间散落满榻。 才一挣扎,便有滚烫的吻不容抵抗地落下来。 小郡主被他牢牢困在衾被与胸膛间,全然无半步可退。 她被迫仰起一点下颌,呜咽着承受这样灼热而凶悍的吻。 少女趁机去扒拉那顶遮蔽了她双眼的冬帽,却被男人精准捉住了两只手腕,尔后毫不留情地加深了这个吻。 小郡主脱不开遮眼的冬帽,更逃不过这个已然濒临失控的吻,唯能仰头任他予取予求。 傅长凛重重吮过她下唇,才终于勉强结束这个难舍难分的吻。 小郡主冬帽下半张明丽的脸上尽是绯色,软在衾被间小口喘息。 她唇瓣红得可怜,却仍旧很是执着地追问道:“为甚么……要遮我的眼睛?” 傅长凛轻柔地吻过她唇角,意味深长道:“来日,糯糯自会明白。” 翌日出发时小郡主如常独坐一辆马车。 她戴着一顶极为宽大的冬帽,近乎将双耳与整个后脑全然包裹其中,只露一张圆软漂亮的脸。 楚叙白意味不明地望一眼小郡主微肿的唇瓣,待傅长凛愈加严防死守。 众人返京时已是三月初。 朝中新修史册中载,永定元年,大允与北狄战于幽诛关下。 大允兵出奇招,剿灭北狄大军十万,重创北狄,以此奠定了此后百年的太平与安定。 大允王朝余兵六万,已如数重返京师。 同年,当朝御史大夫贺允,太尉傅鹤延接连卸任。 楚叙白接任太尉一职,执掌大允兵权。 朝中一位来历成谜的文臣沈敛,一路功绩累累谋无遗策,被小皇帝破格提拔,接任御史大夫一职。 贺允的儿子贺洵为御史台副官。 自此,这个王朝里一生鞠躬尽瘁的老臣全部功成身退。 又一代天资卓绝的少年人,历尽千难万险接下王朝延续的重担,也为此后万世太平做尽了筹谋。 小皇帝私下里曾向傅长凛问起过那场血战。 北狄既已大败,何不乘胜追击,干脆剪草除根。 傅长凛自满案的文书中抬首,轻淡答曰:“当世能为之事,臣等已做到极致了。” 他循循善诱道:“北狄若灭,大允从此再无敌手,如此安乐无忧的处境中,自灭怕便是唯一的下场。” 北狄于大允而言,既是威胁,却亦是图强的动力之源。 “江山代有俊杰,后世之事,便交由后世自己去应付罢。” 傅长凛慨然一笑,拂袖退离了鸿台殿。 他尚有另一桩更要紧的事。 临王府长子楚叙白神秘起死回生,且官居太尉,执掌军权。 临王一脉自此在朝中拥据实权。 天和城中打听小郡主婚事的世家子弟愈加不在少数。 可惜临王挑剔苛刻,前来求亲的青年才俊里头,尚没半个能入得了他的眼。 众人铩羽而归,傅家却连夜递了函书进去。 天和城中谁也不晓得这位傅大丞相究竟使了甚么手段,竟一时打动了苛刻如斯的临王。 丞相府甚至飞快卜过吉凶,定下了纳征的日子——三日之后。 实在有股子火急火燎的架势。 天和城中盛传,那日丞相府的聘财从临王府正门直排到西街尽头,堆金积玉浩如汪洋,活像是搬空了半座丞相府一样。 甚至已然退隐的老太尉傅鹤延与他的夫人都随在队中,可谓是举家相迎。 依天和城古制,定下婚约的一双男女,在成亲之前是不宜会面的。 傅长凛一向不信鬼神,这一遭却极谨慎小心地遵从着这样的说法,克制着未与小郡主见过半次。 他们的婚期定于四月十九,正是谷雨时节,雨生百谷,杏花初绽。 亦是少年傅长凛与小流萤初见的日子。 这一番兜兜转转,终于接续上多年前缘起的一面。 此后余生百十年,都有了着落与定所。 小郡主出嫁之日光色明媚,天际隐隐透出无穷的丽色与霞光。 少女似鸦羽又似泼墨的长发被缕缕挽起,盘作精致的飞仙惊鸿髻。 凤冠流苏错落,珠翠微凉。 奢华繁复的宫装层层披上,描金缀华的霞帔洒下错落珠帘。 迤逦多姿的裙摆层层叠叠繁琐非常,似晚霞瀑布般流泻而下,华容冠世。 天和城中早已是锣鼓喧天。 纹凤牡丹刺绣的红盖头蒙过凤冠,红玉髓珠串流穗坠牢四角,奢靡堂皇。 小郡主在闺阁中听母亲陈诉过许多,无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夕阳沉没,万物朦胧,戌时将至。 临王府外有人策马而来,喜乐紧随而至,丞相府声势浩荡的迎亲队伍绵延百十里。 天光并不很暗,亲卫却已燃起灯火,辉煌的烛影映亮朱门前长街花市。 -- 第127页 楚流萤在老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红玉髓细细雕琢的流穗清脆作响。 她于一片绯红中窥见来人红衣策马,仍是身量极高、眉眼冷隽的旧模样。 钟声响起,戌时初至。 依天和城多年的民俗,嫁娶之礼中,亲迎必当定在戌时。 迷蒙的红纱覆没视野,恍惚像是将时间犬马声色一并隔绝,不偏不倚余下一个她心心念念的眼前人。 男人飞身下马,正红色婚服极为熨帖,眉眼间依旧是深不可测的气魄与城府,却又隐约暗含一点温柔。 白竹娴掩面拭去了泪光。 老嬷嬷慌乱地追到轿边,殷勤而周全地替这位小祖宗理了腰链,连同腰间玉佩,浑身的吉祥锁如意环定手银云云。 小郡主无奈笑道:“阿婆已是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了,哪里会有不妥呢。” 老嬷嬷替她正了正盖头,叮嘱道:“这是头等重要的大日子,自然要多留意,才好处处稳妥。” 天和城极广,丞相府深居城中,同僻静的临王府遥遥相望,一路走来却并不很久。 这轿出奇得稳,小郡主在一路晃荡中昏昏欲睡,忽听得轿外有男声低笑道:“糯糯,我们到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新娘子骤然清醒,才惊觉轿撵已是停了许久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进入轿中。 小郡主眼波一顿,红着耳根搭上那只朝她递来的手。 鼓乐齐鸣,高朋满座。 眼下暮色四合,丞相府已是灯火通明辉煌一片。 小郡主遵从嬷嬷的指引,借着熹微的火光越过门槛,跨火盆,踩瓦片,在宾客的簇拥下踏进中堂。 一个是权势滔天的少年丞相,一个是金尊玉贵家世煊赫的小郡主。 这场盛世大婚,天和城中达官显贵无不到场亲贺。 小皇帝命人送来金银玉器足足十二礼箱,加之十里红妆,权贵贺礼,近乎要填满整座丞相府。 小郡主与他在宾客们高声的谈笑与祝福中成了礼,送入洞房。 白釉七星烛台上儿臂粗的红蜡光影摇曳,红纱床帐垂直地面。 睡榻上红被高枕,棉絮暖衾。 楚流萤拂去衾被上遍撒的桂圆花生红枣,端坐于睡榻之上。 傅长凛大抵还留在婚宴上轮番敬酒。 她绞着袖口,百无聊赖地盯着眼前微微颤动的红玉髓流穗怔怔出神。 大允婚仪繁琐,傅长凛又是出了名的位高权重,是以必要恪守古制,三跪九叩六拜之礼,分毫不落。 这一遭走下来,小郡主只觉得已去了半条命。 她未敢擅自动那头纱,只隔着红纱望着曳动的烛火出神。 实在如梦一场,少女在心底慨叹道。 一双暗红色银纹长靴映入眼帘,小郡主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来人挑开了红盖头。 滑落的凤纹红纱直直坠地,四角缀着的红玉髓流穗清泠作响。 小郡主含羞带怯抬起一点眼睫,眸底满映着四下辉明的光火。 傅长凛替她取了凤冠,随即摘了繁复华丽的金钗步摇。 项间璎珞吉祥锁平安扣,双手如意环连同腰间珍珠坠链白玉腰佩相继被取下。 小郡主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脖颈,秀气地蹙着眉尖抱怨道:“成亲好辛苦啊。” 傅长凛便将人环在怀中,殷勤备至地替这位小祖宗按着肩颈。 他手劲极大,又知人体几处穴道,手法极为老练。 小郡主被他按得属实惬意,躲在人怀中哼哼两声,舒适得半眯起眸子。 新房红烛摇曳,屋外喜乐与笙歌渐渐沉寂,宾客大约纷纷散去了。 一双新人喝过了合卺酒,并非果酿,却是某种极为甘甜醇厚的烈酒。 小郡主饮下不多,却已被极强的后劲烘得浑身热乎。 她迷蒙地支起一点眼睫来,透亮如冰雪的眸子里满满盛着男人高大冷隽的身影。 “长凛哥哥,这是……甚么酒啊?” 傅长凛意味幽深的目光从那双水眸流连至少女颈窝的嫩肉,尔后没入微敞的衣领间。 他晦暗不明地答道:“是临王爷当年为糯糯埋下的女儿红。” 小郡主含着三分湿漉的醉意,捧着卺瓢微微颔首。 傅长凛便自她手中取过了那卺瓢,随手置于几案上,将人一把揽入怀中。 他音色极哑地问道:“糯糯还记得,雾州城驿馆那晚么?” 小郡主尚有几分清明,倚靠在他怀里乖软道:“记得的。” 男人灼热的鼻息洒在她颈侧:“糯糯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日为何要遮糯糯的眼么?” 小郡主努力点了点头。 傅长凛已埋在她颈窝里,从少女细嫩的耳尖落下零碎的吻。 层层叠叠的床帐散落开来,将偌大的婚床遮蔽得不留半点缝隙。 一点零星的喘息与呜咽如碎光一样泄出来,旋即又被温凉的湿濡吞没,不教檐外高悬的银月窥见半分。 仪制繁琐的婚服一件件跌落床尾,叠落的帐幔间有缱绻的热意弥漫。 有细微的哭腔逸散出来,又被男性低微的喘息与诱哄掩盖。 帐幔摇曳。 这一次,他不必再遮去少女那双至纯至净的水眸。 傅长凛在少女哭/喘的间隙倾身吻她绯红的眼尾。 -- 第128页 睡昙沾染着晶莹的露珠,终于在晦晦夜幕中泠然绽放。 此后便是无尽的安然与静好。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