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嫌疑人B的心魔》 第1页 [现代情感] 《女嫌疑人B的心魔》作者:完玉【完结】 文案 去年春节,刑侦队长阎冬城接到一个失踪案报警,当事人白勇独自去北海道旅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一年多后的夏季,白勇的尸体出现在雨后滑坡的雀鸣山。 随着对多名嫌疑人的逐一排查,白勇失踪案的过程渐渐清晰,案情却走进了死胡同。 阎冬城没有放弃调查,因为女嫌疑人B一直留在他的嫌疑人名单上,无法排除嫌疑……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相爱相杀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阎冬城 ┃ 配角:王锐,孙依依,卞染心,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破解时间跨度超过二十年的谋杀案 立意:心病可医,心魔难解 第一章 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夜里终于下了一场大雨。 清晨阎冬城打开阳台纱窗,湿润的凉风迎面扑来。他像往常一样,提起喷壶给花浇水。 几盆栀子花每天浇水灌溉,长势茂盛,枝肥叶壮,好像绿油油的观叶植物。 曾经有一次,仿如此时此景,前妻拿起手机给阎冬城拍了张照。照片上他清俊的侧脸神情专注,花枝掩映,他看起来极具文艺气质,像个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 然而他是市局的刑侦队长,日常工作是处理各类千奇百怪的案件,曾无数次深入虎穴,亲手擒过凶犯。 客厅里传来穿透力很强的单音铃声,阎冬城放下喷壶,快步走到茶几前接起电话。 “阎队,”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王锐的声音,“雀鸣山森林发现一具尸体……” “我这就来!” 阎冬城没有多问。手头一桩连环案刚了结,这周他本该休假,若非要紧事,局里不会这时找他。 他在衬衫外穿了件灰色派克风衣。至今他仍保持着念书时养成的习惯,收拾整齐带上必需品出门,只需要几十秒时间。 阳光明媚,湿漉漉的街道,地面的反光亮得耀眼。阎冬城手握方向盘,不觉眯起了眼睛。 天边那座青翠连绵的山峰就是雀鸣山,看似近眼前,开车到达山脚却也花了半多小时。 翻过山顶进入山谷,远处出现滑坡的山坳,洼地里停了几辆警车。阎冬城放慢车速,靠近临山的一侧路边停车,下车走向卖早点的路边摊。 小摊生意不错,几只小板凳都坐了人。 “师傅,吃碗豌豆粉吗?” 摆摊的妇女招呼阎冬城。 “嗯,给我来一碗。” 老板娘切好粉放入碗中,撒上各色佐料,麻利地抄起长柄大勺,搅动炖在火上咕噜噜冒气泡的豌豆糊。 她舀起一勺豌豆糊浇在碗里,抬眼看阎冬城,“芫荽要吗?” “要。” 切细的芫荽是新鲜的嫩绿色,洒在米黄的豌豆粉上,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 “辣椒、酱油都有,少什么你自己放。” 老板娘把青瓷大碗递给阎冬城,指了指木板台上的瓶瓶罐罐。 阎冬城接过烫手的大碗,在一旁空出的方凳上坐下。 “二姐,生意好啊!” 一位骑自行车的农妇踮着脚停车,与老板娘打招呼。 “唉,本来以为今天没生意,还好吧。” “昨天夜里雨下得大哟,那边滑坡……这不是,我正想去瞧热闹,警察来了,围起来不让看了说!” “那有啥好看的,你胆子大,我看见怕是晚上要发梦哟!” “二姐你也听说了啊?下街老孙家父子早晨路过那头,看见土里露出一只白骨的手……” “老天爷,我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老孙家儿子那才叫胆大,在白骨旁边捡到一双黑皮鞋,愣是带回去自己穿了,说是刚合脚!” “哎哟,作死,穿死人的鞋……” 阎冬城的一碗粉吃得干干净净。他把碗筷放进洗碗的竹篓里,向老板娘点点头。 “慢走啊!” …… 阎冬城发动汽车,直奔滑坡的山坳。 “阎队!”助手王锐一眼看见阎冬城的车,钻过警戒线迎上来。 王锐身穿笔挺的警服,高鼻梁丹凤眼,身材挺拔。刚到警队实习那时,食堂打菜的阿姨总爱打趣,说他是到警队体验生活的明星。 “王锐,” 阎冬城下车,反手关上车门,“报案人在吗?” “报案的是两位姓孙的村民,早晨路过这里看见尸骨报警,已经录完笔录回家去了。” “孙姓父子在现场捡到一双黑皮鞋,有可能是死者的鞋。” “黑皮鞋?刚才他们没说。我这就去找他们!” 王锐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他早已习惯阎冬城的作风,这位刑侦队长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消息来源。 阎冬城与认识的警员打着招呼,进入警戒线内。 面前的山坡大约十米的高度,滑坡的位置露出一片红色泥土。山坡上方植物茂盛,灌木和草丛后隐约露出住宅区的围墙。 地面泥土有铁锹挖过的痕迹,应该是尸体埋在泥里,刚才挖了出来。 法医宁苑正在查看尸体,阎冬城走到近前。这具尸体至少掩埋了一年,已经面目全非了。 阎冬城看了宁苑一眼,年轻女法医专注她的手头工作,并未被恐怖的景象吓到。 宁苑不到三十岁,从事法医工作也有几年了,类似的场面她独自处理过无数次。 -- 第2页 “阎队,” 宁苑戴着防护面罩,声音发瓮,“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大约一年半。这是我个人的判断,还需检验确认,明天出结果。” 阎冬城打量死者,身高一米八二左右,年龄三十五至三十八岁,身材是结实的瘦型。身上的衣裤已经腐化,难以分辨颜色。 “阎队,鞋子取来了。” 王锐戴橡胶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了双干净的黑色皮鞋。 “鞋子擦拭过?” 阎冬城微微皱眉,接过密封袋。 “孙家儿子清理了鞋子上的泥土,把鞋子里外擦得干干净净,已经穿在脚上了。” 阎冬城眉峰忽而一耸。鳄鱼纹亮面皮鞋,鞋舌前侧有个醒目的金扣…… “白勇?” 他脱口而出。 “阎队,你认识他?” “去年一桩失踪案,当事人去北海道旅行,在当地失踪了。” “就是这个人?” 王锐惊讶地望着阎冬城。 “你告诉DNA鉴定组,将这具尸体的DNA与白勇的DNA作对比。” 去年春节阎冬城值班,大年初四晚上,社区派出所接到一位女士报案,说丈夫出国旅行失踪了。 派出所打电话上报市局,市局值班室将电话转给了刑侦支队。过年值班的阎冬城恰巧接到电话,当即请民警带当事人过来。 阎冬城清楚地记得,那位瘦弱的年轻妻子,穿件彩绣花边羊毛斗篷,厚底高跟皮靴咔哒、咔哒,响亮地踏着刑侦科的地板。 她的丈夫,身高应在一米八以上。阎冬城习惯地推断。 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妻子,净身高不超过一米五七,脚踩一双十厘米的高跟短靴。 外面飘着小雨夹雪,她的厚底鞋在浅色地砖上留下一串污泥印,阎冬城有些担心她脚底打滑,她本人却并未在意。 她应该是惯常穿厚底全高跟鞋,走路极力挺直身躯,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以便与高个子的丈夫般配。 “您丈夫白勇,春节期间独自外出旅行?” 阎冬城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是的,” 孙依依局促地欠了欠身,手指梳理着前额的齐刘海,“我们儿子才四岁,不可能带去北海道那么冷的地方,对吧……” “他为什么去北海道?” “我先生,他是艺术家嘛,喜欢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您先生的职业是?” “歌手,主持人,也是演出经纪人。” 孙依依垂下眼帘,薄薄的单眼皮积着白腻的粉状物。 “您先生经常独自旅行?” “没有。他有时带表演队出去演出,也不会去很远,基本都在省内。” “恕我冒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原先在一家企业做财会,业余时间喜欢跳舞,参加了肚皮舞舞蹈队。同我先生,是演出时认识的。” …… 当时阎冬城问得很仔细,后来又去拜访过孙依依。 阎冬城看过一些白勇生前的照片和视频,其中近期的影像记录,白勇穿的都是同一双鞋,鳄鱼纹带金扣的黑皮鞋。 如果不是这双鞋,此时躺在山坳里的尸体,很难与照片上那个衣着光鲜,面带笑容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山间吹过带湿气的冷风,树梢哗哗作响。阎冬城拢了拢衣领。 王锐给法医科DNA鉴定组打完电话,快步走过来。 “阎队,你说的白勇失踪案,我想起来了!去年我们核实过白勇的出境记录,登机记录也有,人确实去了北海道。” “对,他没有回来。” 阎冬城望着地上的尸体。 去年刑侦支队曾与北海道警方多次联系,证实白勇按预定时间入住了当地一家旅馆,第二天独自外出观光,再也没有返回旅馆。 当时北海道警方推断,白勇可能失足落入了冰湖。 失踪案过去了一年半,家属也认可了北海道意外死亡的推断,谁能料到,现在失踪者的尸体竟然出现在本市! 第二章 宁苑蹲在洼地的尸体前,一点点收集腐败的衣物碎片。 “小宁,”阎冬城问,“死者的衣裤口袋里有东西吗?” “没有发现。裤子口袋保留得比较完整,我刚才仔细看过,里面很干净。” “是死后换上的新衣服?”一旁王锐询问地看向阎冬城,“掩埋尸体的人既然不想留下物证,为什么不脱掉死者的衣裤和鞋子?” “熟人,对死者有感情,或许心怀歉疚。” “也许是意外死亡?” “有可能。” 阎冬城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从不对案件轻易下结论。他习惯对案情保持开放的心态,以免过于主观,做出错误推断。 距离掩埋时间过去了一年多,去年秋冬两季下过几场暴雨,加上昨夜大雨造成山体滑坡,现场痕迹完全破坏了。 阎冬城绕到旁边,顺着一条灌木丛生,满是泥泞的小路往上走。 山坡上方大片人工平整的开阔地,一座别墅区依山而建。小区临山一面的矮围墙上,拉了两圈红外防盗线,似乎只是摆设,并没有开启。 从围墙外看进去,小区内杂草丛生,高矮错落的房子破旧不堪。 阎冬城继续沿着围墙外的小路往高处走,爬到半山腰才看见小区大门。生锈的铁门虚掩着,没有守门人,看来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烂尾房小区。 -- 第3页 一台推土机正在门口懒洋洋挖土,阎冬城上前与驾驶员搭话。 “师傅,这小区没人住啊?” “没人!” 驾驶员看阎冬城一眼,“荒郊野外,从这开车到市区得一个多小时。房子盖好已经十几年了,电和燃气都不开通,怎么住人啊!” “这是打算拆了?” “拆不拆现在还没定,” 司机停下挖土铲,“听说要建雀鸣山保护区,这别墅区是违规建筑,迟早得拆!” *** DNA鉴定结果出来,死者正是去年北海道失踪的白勇。医学检验报告证实,死亡时间是去年四月初,致死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与法医宁苑的推断完全相符。 警方当即通知死者家属。 白勇的妻子孙依依穿一身黑色针织裙衫,在娘家亲人的陪同下前来认领尸骨。 孙家亲属不顾法医建议,执意要看尸体,但到了停尸间门外,一个个又退缩了。长辈和男性亲属们都往后躲,谁也不愿进去沾染晦气。 孙依依的母亲也死拽住女儿,不许孙依依进停尸间。一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位娘家表妹自告奋勇,自己一个人进了停尸间认尸。 没过多久,表妹哭着从停尸间出来,扶着墙干呕不止。孙家人哭作一团,原本平静的孙依依,被亲属们簇拥在中间,也情绪失控大声哭嚎。 阎冬城和王锐站在走廊另一头,等了很久,见孙依依情绪平复,才把她请到刑侦支队办公室。 孙依依双眼红肿,垂着头在办公桌前坐下。 她额前的齐刘海很厚重,一眼看上去,苍白的皮肤与黑色刘海在她脸上各占一半,黑白分明。 “抱歉现在打扰你,有几件物证必须请你确认。” 王锐说着,把一叠照片摊开摆在桌上。 “黄色棉质衬衫,” 阎冬城指着经过技术复原的衣物图片,“青灰色裤子,这是白勇的衣裤吗?” “是的。” “白勇去北海道那天,穿的是黑色羽绒外套,里面穿深色套头毛衣,” 阎冬城清楚记得去年看过的机场监控录像,“这件衬衫和裤子,是他带在行李箱中的衣物?” “好像是吧……” 孙依依迟疑着说,“出发前几天,我一直帮他准备行李,特地去买了一套貂绒衣裤,让他穿在羽绒大衣里面。没想到临走前那晚,他把我收拾好的行李箱翻得乱七八糟,貂绒衣裤、保暖袋全都扔在地上,说他不需要这些……” “他是本地人,去过北方生活吗?” “没有呀!他自己都说他是家乡宝,去哪都没办法适应气候,要么太冷,要么太热,考大学填志愿,他都只填了本市的学校。” “为什么要去北海道那么冷的地方呢?” “我当时也问他呀,” 孙依依委屈地扁嘴,“为什么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大过年的,非要丢下我们母子自己出去玩……”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也怕冷,不过去北海道看雪景,是他从小的梦想,他一定要在四十岁之前完成这个梦想。他这样讲,我还能怎样!” “去年三月底四月初你在哪里?” “我吗?” 孙依依食指挑动刘海,猩红的指甲油边缘有些磨损,露出发黄的底色。 “嗯。” 阎冬城目光一动不动望着她。 “我能去哪里,一直在家呀!” “谁和你在一起?” “我每周带儿子去医院看病,其它时间都呆在家里。” “孩子身体不好,什么病?” “自闭症。” 阎冬城沉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王锐手指飞快敲打着电脑键盘,做问讯记录。 “我可以走了吗?家里亲戚,还在外面等我呢……” 孙依依不安地抖动膝盖。 “你先去,我们会再找你。” 孙依依怀抱挎包站起身,疲惫地弓着背往外走。长度距地几厘米的黑色针织裙,因她蜷缩下坠的体态,裙摆拖拽在地上。 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保持身高的努力,厚底鞋懒散地拖拖拉拉,脚后跟不断踩到裙边。 走廊里传来鞋底扑打地砖的嘭嘭闷响。 “她特地穿了丧服过来,却似乎不介意丈夫的死因。” 阎冬城眼睛望着门口。 “我刚才还在想,”王锐摇头,“家属问起来,该怎样解释得委婉一些,她居然一句没问。” …… 死者白勇生前是酒吧歌手,同时还经营着演艺公司和婚庆业务,自己兼任演出主持人和婚礼司仪。 鉴于当事人常年在娱乐场所演出,交游广,熟人朋友多,接触人员非常复杂,刑侦支队临时成立了‘北海道专案组’,集中人力展开调查工作。 白勇家庭关系比较简单,是独生子,亲属除了妻儿之外,只有一位患阿尔莫茨海氏症的老母亲,常年住在北口疗养院。 孙依依仍然是此案的第一嫌疑人。这天上午开完碰头会,阎冬城和助手王锐换上便衣,去家中拜访孙依依。 一方面白勇生前的一些细节问题,只有孙依依能够解答。另一方面,阎冬城也希望借此机会查看白勇的家,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嘉园小区坐落在城市北端,小区气派的罗马柱拱形大门,正对着北区的主干道。小区楼栋间植物茂盛,绿植掩映,但疏于管理,有些杂乱。 -- 第4页 阎冬城和王锐沿着小道走进单元门,一前一后上到四楼。一梯两户的户型,401房内传来尖利的狗叫声。 “德牧。” 王锐随口说。 听叫声判断狗的体型和品种,在刑侦队来说并不稀奇。 阎冬城按响402的门铃。 “来了!”屋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老式的双层防盗门,孙依依打开里面的门,隔着外层的金属栅栏门打量来人。 “你们……”她惊讶地张嘴。前天才问过话,这两个警察又来了! 孙依依眼睛望着着阎冬城,慌张地打开铁门,把他们让进屋里。 房子面积非常大,仅客厅就有七八十平方。正对厨房的一侧,靠墙一整排到顶的酒柜,前面放了一张长长的吧台。 花哨的吊顶嵌着半圆形蓝色灯管,好像怀旧酒吧。 “二位请里面坐。” 孙依依招呼客人。 她似乎不喜欢露出额头,手指不停梳理前额的齐刘海。 阎冬城和王锐在墨绿真皮沙发上坐下。这间屋子的特点是所有家具都非常大,一组长沙发足有四米长。 纤瘦的孙依依穿着厚底高跟皮拖鞋,脚步声啪嗒、啪嗒,端来热茶放在客人面前。她没穿丧服,颜色艳丽的紧身连衣裙,裙摆蓬起,不像居家穿着,倒像是准备赴宴的打扮。 “你准备出门?” 阎冬城问。 “不不,我哪有心思出去!” 孙依依用力摇头,“阎警官,你们找我有事吗?” “嗯,你先请坐,我们慢慢谈。” 孙依依拽着橘紫色条纹相间的裙摆,在阎冬城和王锐对面坐下。 去年阎冬城登门拜访孙依依,她也是穿戴整齐,妆容一丝不苟,好像随时准备出门的样子。 她连居家的拖鞋都是高跟厚底鞋。 此时不穿丧服有些不合情理,阎冬城倒也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一年多以前,就判断失踪的白勇死在北海道了,家属已经度过了最悲痛的时期。 “阎警官,我先生,白勇他是怎么死的?” 孙依依终于问起白勇的死因。 “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一氧化碳?” “煤气。” “我们家不用煤气,” 孙依依眼神呆滞,下意识地咕哝,“没有开通煤气,我们烧饭用电,电磁炉……” 阎冬城微微一愣。 孙依依的回答有些无厘头,没有谁认为白勇死在家里,专案组昨早、今早开过两次碰头会,还没有哪位刑侦人员提出白勇死在家里的假设。 孙依依太急于撇清嫌疑。 “白勇死亡的第一现场,现在还不确定。” “可他明明去了北海道呀?” 孙依依忽然瞪大眼,声音尖利,“难道都是骗我的吗?他其实哪都没去,一直呆在本市?” 她语气中恼火的成分,明显多过悲伤。 第三章 “我们也很困惑,” 阎冬城顿了顿,“所以,请你再仔细回忆,白勇离家前的情形,是否有之前遗漏的细节?” “唔,他提前两个月订好了机票……” “他说过打算约朋友一道去吗?” “没有提过。” “他平时是独来独往的人?” “不是,他去哪都呼朋唤友一群人,不会独来独往。” “那么他独自出国旅行,你不觉得奇怪?” “我就是很奇怪呀!” 孙依依急切地跺脚,“不瞒你们说,我请旅行社工作的同学,偷偷帮我查了航班名单。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核对,没有发现白勇可能认识的女人。” “你担心他外面有女人?有什么迹象?” “迹象倒是没有……” 孙依依犹豫地说,“他天天回家,只是有时心不在焉,回到家就呆在他的音响室里。” “音响室?方便带我们看看吗?” 孙依依点头,起身引客人走向客厅一头的走廊,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房间里除了留出正对门的窗户位置,其余所有墙面都装了褐色实木搁架,放满各式唱片。从黑胶唱片到光碟,甚至有老式的录像带和磁带。 屋子正中隔出一个玻璃隔间,里面放置了全套的专业视听设备,相当于一间小型录音室。 “白勇自己录唱片?” 王锐拿起黑色控制台上的碟片,上面白色记号笔潦草的字体写着‘白勇’两个字。 “对,他是歌手呀,有时也帮朋友录音。” 孙依依回答。 王锐把碟片放入播放器,空中流淌出浑厚的吉他声,指肚轻拨的转音,颤悠悠拨动听者心弦。 昂贵的专业音响,听来与普通音响有天壤之别。 吉他前奏过后,响起白勇的歌声,带有常年奔波夜店的沙哑,同时也有着丰富的演唱技巧。 阎冬城眼前出现白勇握住麦克风的模样,唱短音时把话筒贴在唇边,唱长音时把话筒慢慢拉远,在演艺吧花花绿绿的灯光下,熟练地唱着怀旧金曲。 然而他录的这张碟片,是一首不太一样的歌。 谁爱听秋蝉,又恨秋蝉, 种下石榴,却恋心兰。 石榴花落满水岸, 哭过的花瓣, 像我碎裂的酒杯, 找不回原样。 谁爱听秋蝉,又恨秋蝉, 放飞风筝,却恋风筝。 大鱼风筝的线, 是你握在手中的怨念。 -- 第5页 痛彻心扉的呜咽, 飞舞漫天。 我夜夜难眠, 拼缀你哭泣的碎片。 高飞的雁,行走的流年, 你说永不再相见。 谁爱听秋蝉,又恨秋蝉…… 阎冬城静静听着歌,直觉歌词中有很多听觉意向,听秋蝉,碎裂,呜咽,哭泣的碎片……词作者是一个对声音非常敏感的人。 “这是白勇自己写的歌?” “他就写过这一首歌,” 孙依依不屑地撇嘴,“上高中时写的,一把年纪了还整天拿出来唱。” “歌词也是他写的?” “应该是。我觉得吧,学生时代哪有这么多的愁呀怨呀,还不都是没事找事,强说愁对吧?” 孙依依毫不掩饰,她对白勇创作的这首歌相当不喜欢。 “白勇自己弹吉他伴奏?” 阎冬城目光扫过四周,房间里没有吉他。 “吉他伴奏是老柳,” 孙依依翻白眼,“白勇的小学同学。” “是白勇的好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做音乐吗?” “好不好我也说不上,反正挺矛盾的,他俩好的时候如胶似漆,翻起脸来就说绝交。那年我们结婚请老柳,老柳都不肯来,白勇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理那家伙了,可是没过多久,两个人又和好了!” “白勇还有其他类似的朋友吗?一时翻脸,一时又和好的?” “没有这样的,就老柳一个!白勇同其他朋友相处都很融洽,他很随和,别人都说他人缘好呢。” “白勇失踪之后,老柳找过他吗?” “去年打过两次电话给我,问白勇回来没有。” “他知道白勇去了北海道?” “肯定知道啊,白勇什么事都告诉他的!” 王锐借用白勇的录音设备,拷贝白勇自录的这张歌碟,作为取证线索。 拷贝完成,阎冬城和王锐告辞。 孙依依不知从哪取了张纸巾,簌簌抹着眼角。她痛失亲人的悲伤情绪,来得缓慢而突然。 “请留步!” 阎冬城和王锐出了房门,快步下楼。 “慢走啊,阎警官……” 孙依依话音带着哭腔,从门里探出头,望着客人消失的背影。 走出单元门,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夹竹桃和木槿交杂的气息。停在楼栋间的汽车引擎盖和车顶上,落满了细细的浅色花蕊和花瓣。 “听孙依依的意思,” 王锐取出车钥匙开门,“那位弹吉他的老柳和白勇关系不一般。” “男人的友谊,有时确实有些孩子气。” 阎冬城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们大概就是那种从小到大的朋友,叫什么来着,发小?” “嗯,老柳应该是白勇最要好的朋友。” 王锐驾车驶出小区大门。上班时间已过,马路上人车稀少。天色发暗,空中浓厚的云层翻滚,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 汽车直奔近郊的鼎山艺术园区。 老柳工作室在艺术园区外围,背后是长满青草的山坡,门前的四方空地上,停放着一辆老旧的哈雷摩托车。 阎冬城打开车门下车,看了看手表,不到十点。熬夜场的音乐人,此时多半还没起床。 工作室是钢架砖混结构建筑,正面的茶色钢框玻璃窗里,歪歪斜斜挂着几块布帘,颜色不一,好像临时抓来几块床单当作窗帘。 王锐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他的手便敲得重了一些。 四周鸦雀无声。钢框玻璃门猛地开了,一个瘦得脸颊凹陷的男人,仰起长满黑胡茬的下巴,冷冷望着来人。 他显然刚睡醒,头发乱蓬蓬竖在头顶,身上的薄衬衫皱巴巴,似乎就是穿着这件衬衣睡了一觉。 “干嘛,你们?” “你好,我们找老柳。” “我就是,怎么着!”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想找你了解有关白勇的情况。” “白勇?” 老柳的敌意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难言的沮丧,“你们进来吧。” 他转身往屋里走,懒散地垂着肩,脖颈前伸显得有点驼背。 工作室是冷感的厂房风格,铁质楼梯,黑色铁艺桌椅,墙面刷成深灰色。唯一的色彩,是挂在墙上的几十把各式各样的吉他。 “白勇有消息了吗?” 老柳示意客人坐下,自己点燃一支烟,顺手把白色烟盒扔给王锐。 “我们不抽烟,谢谢。” 王锐客气地摆手。 “白勇的尸骨找到了。” 阎冬城面无表情望着老柳。 老柳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哆嗦,好似被火烫到。 “白勇他,真的……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尸体经过DNA检测,确认是白勇。” “他真的去了北海道啊?这个傻子啊,老子劝过他多少遍,叫他别去,叫他不要去……”老柳声音越说越大,带着嘶哑的哭腔,“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非得走这一步……” 并排而坐的阎冬城和王锐,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对于白勇的死,白勇的这位小学同学,看来比白勇的妻子更悲伤。 “请节哀。” 王锐轻声说。 阎冬城没有说话,静静等待老柳情绪平复。 良久,阎冬城开口问道:“你和白勇是小学同学,同岁吗?” “我属鼠大他一岁,” 老柳食指关节顶着鼻翼,瓮声瓮气地说,“我今年三十七,他三十六。” -- 第6页 “你们念书时就在一起做音乐?” “没有。我初中毕业上了艺专,白勇继续读高中考大学,走的不是一条道,中间好多年没联系。后来在外面跑场演出碰到,才又聚在一起。” “你最后一次见到白勇是什么时候?” “就是他去北海道之前,春节前。” “他来找你?” “我这清净,他经常没事就过来坐坐。” “白勇写过一首歌,是你给他伴奏?” “呵呵,” 老柳干涩地苦笑,脸颊上挤出几道竖纹,“他这辈子就写过一首歌,念高中时写的。” “歌词也是白勇写的?” ……老柳犹豫片刻,点点头,“是。” “你没有参与创作?” “我帮他做了编曲,早年的曲子有些单调,后来我又重新编了。” “什么时候重新编的曲?” “就是录歌的时候,几年前吧。” “哪年?” “四……五年前。” 老柳有些卡壳。 “这首歌有特殊意义吗?歌词太过悲伤,不像高中男生写的。” “少年怀春嘛,”老柳靠进椅背,伸开双腿,“这世上,还有为爱情自杀的人呢,少年维特的烦恼啊!” 这个话题似乎让老柳悲痛的情绪舒缓了,刚才还失声痛哭的男人,突然换上一副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表情。 “这么说,白勇是因为爱上一个女孩,才写了这首悲伤的歌?” “嗯?” 老柳讶异地看阎冬城。 “你说少年怀春。”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柳不耐烦地甩头,“和白勇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打听这些干嘛!” “白勇的尸骨刚发现,案子还在调查取证阶段,我们希望了解所有与白勇相关的人和事。你是白勇最好的朋友,请你配合我们,找到白勇的死因。” “那我当然,义不容辞……” “白勇爱上一位女孩,因此创作了一首歌?” “高中男生爱上同班女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白勇爱上的同班女生,是谁?” “谁……我想想啊,” 老柳挠头,眼神躲闪,“好像是……卞染心。” 第四章 “卞染心?你和她熟吗?” “也不算太熟,原先我爸和她爸是同事,小时候住单位宿舍同一幢楼。后来她爸调到大学教书去了。我进小学那年,那幢楼拆了,那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她。” “卞染心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吗?” “嘿,谁不知道!” 老柳忽然精神振作,起身走到铁艺书架前,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志画册中抽出一本,扔在阎冬城和王锐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一本时尚杂志,封面女子疏眉淡目,皮肤白得发亮,浅亚麻色头发削得很薄,垂在她肩上。 封面下部有几行标题,第一行醒目的宋体字:设计师漫谈,卞染心的时尚人生。 “卞染心,这位就是白勇上高中时爱上的女生?” “是她。” “是混血?” 王锐拿起杂志打量。 “不是,”老柳哧地笑了一声,“她打小就是黄毛丫头,皮肤比一般人白,人群中一眼就看见她。反正在学校里特别引人注目,现在成了知名人士,也在大家预料之中。” 阎冬城目不转睛望着老柳。 童年邻居被杂志长篇大幅报道,的确是件开心事。不过老柳的神情和举动,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就像恋爱中的男人,忍不住向人炫耀自己漂亮出色的女朋友。 “你结婚没有?” 阎冬城问。 “我吗?离了。” 老柳收起脸上的笑意。 “哪年离的,有孩子吗?” “五年前,没孩子。” “去年三四月份你在哪里?” “白天呆在这儿,晚上去酒吧演出,我的生活一直这样。” “去年出过远门吗?” “没有。” 老柳拿起满当当的烟灰缸,站起身走到门背后,把烟灰倒入汽油桶状的黑色铁桶里。 阎冬城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等他回来坐定,阎冬城继续发问。 “白勇和卞染心毕业后有来往吗?” “没有。” 老柳叹口气,翘起腿点烟,“去年元旦,白勇来我这喝酒,聊了一晚上。他一直在关注卞染心,也知道卞染心没结婚,就是不敢去找人家。” “可是白勇结婚了,他婚姻不幸福?” “他比较苦闷,” 老柳仰头吐出一串烟圈,“娶了个年纪小十岁的老婆,那女人不会带孩子,起先说孩子有多动症,后来又说患的是自闭症,整天跑医院折腾孩子。白勇呢,就在外面混,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白勇当年追求卞染心,被拒绝了吗?” 王锐手上依然拿着那本杂志。 “只是暗恋,白勇没敢表白。早年白勇家是城郊结合部的农户,卞染心的父亲是大学教授,白勇自卑得很。后来城郊拆迁,白勇家暴富,他是独生子,一下子有了大笔现金和房产,就开始胡吃海喝玩乐。遇上孙依依很快被套牢了,稀里糊涂结婚生子。看似一帆风顺,却越过越不顺心,好几次喝醉酒,他都嚷嚷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白勇有轻生的倾向?” “有!” 老柳重重点头,“所以我一直劝他不要去北海道,我怕他一个人去到那冰天雪地的地方,突然想不开……” -- 第7页 他话音哽住了,猛吸一口烟,憋了半天才长出一口气,吐出浓浓烟雾。 “可白勇还是一个人去了北海道。” “都怪我!” 老柳甩手扔掉烟头,握拳捶打自己的胸口,“怪我!我应该陪他去啊,有人陪在旁边,陪他喝酒说话,他就不会想不开……我蠢啊我,都怪我……” 他歇斯底里的嚎啕,似乎是专为白勇的死亡准备好的,在阎冬城看来,忽悲忽喜转换得有些不自然。 沉浸于悲痛中的男人,很难再冷静地交谈,阎冬城和王锐起身告辞。 老柳悲痛过度,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指指正门方向,示意他们自己离开。 离开鼎山艺术园区,赶回警局已是正午。阎冬城和王锐去食堂简单吃过工作餐,匆匆回到阎冬城的办公室。 王锐将上午的调查录音转换为文字,整理归档。阎冬城则按一直以来的习惯,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理顺自己的思路。 “阎队,” 王锐站在复印机前回头,“你注意到没有,老柳一直没问在哪发现的尸体,好像他心知肚明。” “他自动认定是在北海道。也有可能,是他故意回避地点问题。而且他说白勇有自杀倾向,孙依依并没有提过。” “白勇每天在娱乐场所演出,吃喝玩乐,朋友众多,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有抑郁自杀倾向,除非背后另有隐情。” 阎冬城无声地点头,钢笔在老柳的名字上划了个圈。 ** 孙依依亲属领走了白勇的遗体,安排周六进行遗体火化,同时在殡仪馆举行丧葬仪式。 周六上午九点三刻,阎冬城和王锐来到殡仪馆参加葬礼,这是难得的机会,能见到白勇的亲朋好友。 两人特意晚了一刻钟,等葬礼开始之后,才从侧门进入殡仪馆的灵堂。阎冬城穿一套黑西装,王锐身穿黑色夹克衫和黑裤子,静悄悄站在后排。 案情复杂,目前案子还没破,需要适当保密,孙依依按照警方的建议,只邀请了亲属和少数朋参加葬礼。朋友问起死因,也只笼统地说发生了意外。 灵堂内众人围成半圆,孙依依的大舅站在正中,用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念悼词。 孙依依身穿紧身针织黑裙衫,款式比上次去警局穿的那件更繁杂,裙摆处堆着层叠手工钩花的花边。 她站在念悼词的大舅一侧,神情木讷,厚重的粉底令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些沧桑。脚下穿的仍是不服输的厚底恨天高,似乎她有几十双这样的鞋。 一个矮胖男人站在孙依依身后,同大家一样身穿黑西服,与众不同的是,他颈前系的不是领带,而是黑丝绒暗花领结。 孙依依的母亲怀抱一个胖男孩。男孩脸蛋圆嘟嘟,眼皮耷拉着,好像没睡醒,手却不停去抓孙依依的头发。 孙依依偏着头躲来躲去,终于失去耐心,啪的一巴掌打在男孩手上。 小男孩没有哭叫,缓缓垂下头,一动不动。 “我讲完了,” 孙依依的大舅把讲稿纸对折,装进衣兜,“下面有请,白勇的爱人,我侄女孙依依讲话!” 孙依依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把拉过大舅,在他耳边低声埋怨。她并未准备在丧礼上发言。 礼堂内寂静无声,气氛尴尬。 系领结的胖男人拍拍孙依依的肩,示意她别着急。他走到正中,清了清喉咙,高声替孙依依解围。 “各位长辈,各位朋友,我是白勇的好友范鸣远,我来说几句吧。我和白勇认识多年,他在我的演艺吧唱歌,是本市远近闻名的歌手。到现在还经常有客人向我们打听,白勇什么时候回来唱歌……” 阎冬城远远注视孙依依。 她疲惫的双眼忽然泛出光泽,感激地望着口若悬河的酒吧老板范鸣远。 范鸣远口才很好,一口气洋洋洒洒说下来,就好像事先演练过。 “白勇的歌唱才华大家有目共睹,失去他,是本市演艺界的重大损失。作为朋友,白勇也是一位难得的好朋友,待人诚恳,热情善良……” 阎冬城隐约听见外面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轰隆隆停在殡仪馆大厅门外的台阶前。 是大马力摩托车,旧款的哈雷。 不出所料,片刻之后,老柳推开门跌跌撞撞冲进来。 他脸上胡子拉碴,似乎几天没刮胡子。身上穿件带铆钉的黑色机车皮衣,黑色牛仔裤大腿部位有几排白色英文字母,这大概已经是他衣橱里颜色最深,最正式的衣裤了。 “阎队,” 王锐低声说,“你看,孙依依和那个男人……”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刚结束演讲,走回孙依依身边的范鸣远。 孙依依体态柔和,小鸟依人一般把脑袋歪向范鸣远,两人保持着身体不接触的距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白勇的朋友们踊跃上前发言,表达怀念之情。白勇确实人缘非常好。 孙依依和范鸣远并肩站在后面,显然没在听白勇的朋友讲话,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范鸣远大概说了令人开心的话,孙依依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嘴角扯了扯,露出会心的笑意。 她不经意抬眼,忽然遇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孙依依打了个激灵,急忙抿住嘴唇,嘴角用力往下撇,做出丧气的表情。 阎冬城目光如炬,高耸的眉峰下,锐利的目光充满神秘感。 -- 第8页 他喜欢盯着人看。 孙依依浑身不自在,不易察觉地往旁边挪了挪,与范鸣远拉开距离。 第五章 “孙依依同那个酒吧老板,关系不一般啊!” 王锐低声说。 “嗯。” 阎冬城点头。 “可是孙依依的手机通话记录,并没有频繁联系的男性,压根没有与这个人通过话。” “你看他们的互动,明显互相之间很了解,不是那种长期不联系的普通朋友。如果只是正常的朋友关系,何必刻意不打电话,不留联系的痕迹?他们一定有其它联系方式。” “假设白勇知道妻子出轨,” 王锐双目发光,“那么老柳说的白勇苦闷,有轻生念头,也就说得过去了,对吗?” “假如白勇知道妻子出轨,老柳会不知道吗?老柳没对我们说实话。” 阎冬城目光扫向挤在角落的老柳。 老柳似乎不想被人注意到,但又十分关注前面的动向,缩在人堆后面,踮着脚探头探脑。 他表情阴郁,一只手握拳,紧紧攥着自己的皮衣袖口。 阎冬城顺着老柳的视线,发现老柳也在观察孙依依和范鸣远。 “他知道,” 阎冬城说,“老柳知道孙依依出轨。” “这就复杂了,” 王锐摇头,“既然老柳知道孙依依与酒吧老板的关系,白勇自然也知道,白勇却长期在范鸣远的酒吧唱歌。范鸣远对白勇评价还蛮高,说他和白勇是好朋友……” “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 阎冬城望着孙依依的儿子。 此时孙依依的母亲已经把圆脸小男孩放下。五岁的胖男孩,老太太抱不动了,把孩子放在旁边,一只手搭在男孩肩上。 男孩身上的厚毛衣往上缩,堆在胖胖的肚子上。他双目微闭,头缓缓往下点,好像白天打瞌睡的老年人。 老柳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灵堂。 阎冬城甚至没听到哈雷摩托发动的声音,老柳推着车走了。 丧礼仪式结束,阎冬城和王锐上前与孙依依寒暄。 “阎警官,谢谢你们……” 孙依依目光躲闪,透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酒吧老板范鸣远不知躲到哪去了。 “请节哀。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阎冬城问。 “丧葬的事都安排好了,我家亲戚,还有白勇和我的朋友,大家都愿意帮忙。阎警官你们工作忙,不麻烦你们了。” “那我们先告辞了,有事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阎冬城和王锐走出灵堂。 午间的阳光亮得刺眼,阎冬城眯起眼适应光线,忽然瞥见围墙栏杆外,蹲在摩托车旁抽烟的背影。 “老柳还在外面。” 王锐也看见了。 两人快步走向大门口。老柳眼角余光发现他们,缩着脖跳上摩托车,用力一踩油门,轰地掉头驶向大路。 “他慌什么?” 王锐望着远去的摩托车。 “他在等人。” “等孙依依?” “有可能。老柳这人形迹可疑,估计对我们隐瞒了不少实情。” “看来还得再找他谈谈。” “嗯。” 阎冬城转头看王锐,“今天周末,有约会吗?” “我?” 王锐笑着摇头,“没有,没人约我!” “晚上去酒吧喝一杯?” “范鸣远的酒吧?还是老柳演出的酒吧?” “先会会范鸣远。” 难得休息天,两人各自分头回家处理家务,约好吃过晚饭碰头。他俩目前都是单身独居状态,回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一下午便过去了。 晚上九点,王锐准时来到阎冬城家楼下。 阎冬城换了件米色风衣外套,边下楼,边往里面的衬衫上打领带。 王锐站在单元门口,身上穿的还是早晨那件黑色夹克,换了条浅色休闲裤。他相貌帅气在警队是出了名的,不过他自己并不在意外貌,衣着打扮一向朴素。 “给。” 阎冬城知道王锐的穿衣习惯,特意给他准备了一条领带。 “这……翠绿色?” 王锐嫌弃地往后躲。 “你自己不准备,还挑三拣四?” “我要你那条蓝的……” “少罗嗦!” 阎冬城把领带塞给王锐,嘴角带着笑意,径自往小区门外走。 王锐拎着翠绿领带上下打量,咬了咬牙,下决心似的套在领子上。他双手打着领带,快步跟上阎冬城。 两人没有开车,乘出租车来到商业区的凯尔商城。 商城前的小广场很热闹,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尚未散去,民族舞和健身操两个方队,各自占领着广场南北角,音乐声此起彼伏。 月娜酒吧的霓虹灯,覆盖了大半座商业楼。 一楼入口处灯束飞闪,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路人的目光引向漩涡焦点,贴满广告招贴画的灯光楼梯。 王锐脱下夹克衫,担在手臂上,里面穿的白衬衫整洁合体,衬出他高挑健美的身材。 “两位先生,楼上请!” 迎宾女服务生眼睛一亮,声音清脆地招呼他们。 女服务生非常年轻,细眉细眼,头发梳得光溜溜高高扎在头顶,身穿细格子西装马甲,衬衫袖子打了很多细褶,夸张地蓬着。 “两位是第一次来吧?” 女孩侧身走上楼梯,热情洋溢地说。 “演出几点开始?” 阎冬城问。 -- 第9页 “十点半。你们来的正好,十点以后就没有好位置了呢!” “嗯,今天周末。” “周末要是不预定,一般都没有座位的,还好你们来得早,” 女孩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他们,“下次来请提前打电话,我帮你们安排。” 阎冬城低头看了看名片,上面只印着名字和手机号码。 “薇薇安,” 走上楼梯转角,阎冬城冷不丁问,“白勇今天来唱歌吗?” “白勇?!” 名叫薇薇安的女服务生吃了一惊,“您还不知道啊,白勇他……” 她把话咽了回去。 “白勇不在你们这表演了?我们可是专程过来听他唱歌的。” 王锐理着胸前扎眼的领带,在夜店的灯光下,领带变成了荧光绿色。 “老板不许我们对人说,” 薇薇安手掌挡在嘴边,压低声音,“白勇死了。” “啊?!” 王锐惊得皮鞋在楼梯上绊了一下。 “小心……” 薇薇安一把扶住他。 “白勇顶多三十出头的人,这么年轻就死了,什么原因?” 王锐轻声问。 “老板不许我们同客人讲的,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不会,我又不是八婆。” “我告诉你呀,” 薇薇安满脸神秘,“说出来吓死你,白勇啊,遇到鬼了!” “啊哟哟,” 王锐连连拍心口,“你别吓唬我,我这人最怕鬼。” “白勇人去了北海道旅游,尸体却出现在雁鸣山,你说不是碰上鬼?” “我不信,” 王锐与阎冬城对视一眼,“你瞎说的吧,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前几天白勇的老婆过来,亲口对我们老板说的,我小姐妹亲耳听见呢,你不信就算了!” “你越说越离谱,” 王锐提高声音,“白勇人都死了,白勇的老婆来找你们老板?说不通啊!” “嘘嘘,” 薇薇安着急地拽他的胳膊,“嘘,你小声一点!白勇的老婆,同我们老板,是那个……她每次来,我们老板都给她钱的。” 情人? 阎冬城和王锐并不吃惊。 酒吧里人声鼎沸,几乎已经满座。客人大多在喝酒打牌,等待演出开场。 微微安领阎冬城和王锐来到舞台近前,拿走小圆桌上‘已预定’的牌子,得意地请他们坐下。 “这是我的保留桌台,专门为我喜欢的客人留的。” 女孩对王锐眨眼睛。 “来一扎啤酒……” 王锐东张西望。 这是一家怀旧风格的演艺吧,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是模仿四大天王的演唱。 灯光闪烁,舞台上跳起了热闹的开场舞。 舞蹈演员身穿五颜六色的羽毛裙,排成一溜,站在以灯光为分界线的舞台边缘,举着花环摇摆。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客人们欢呼着,跟随节拍啪啪拍手。 薇薇安忙碌地四处穿梭,给客人送酒水。 她端酒的路线呈放射状,以王锐为中心向四周散开,每来回一趟都要到王锐面前说几句话。 “喏,那个,” 她指着一位漂亮的女服务生,弯腰在王锐耳边说,“那个就是丽莎!就是刚才上楼我同你说的小姐妹,那晚白勇的老婆来找我们老板,说的话被丽莎听到了。” “丽莎,” 王锐挑眉,“她不会和你们老板也……” “真聪明!” 薇薇安一拍王锐的肩,“被你猜着了,丽莎是我们老板的女朋友!” “那么白勇的老婆,和你们老板又算什么?” “情人呗。” “啊?脚踩两只船?” 王锐故作惊讶。 “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薇薇安甩了甩头顶的马尾,“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 “薇薇安,老板叫你快一点,别磨磨蹭蹭啦!” 一位相同装束的女服务生端着托盘飞快走过。 第六章 “哦,” 薇薇安吐了吐舌头,直起腰佯装擦桌子,大声对王锐说,“吧台边那个胖子,就是我们老板。我先去忙了,你们慢慢喝啊,有事叫我。” 酒吧老板范鸣远斜靠在吧台边,吧嗒吧嗒抽着木制烟斗。 他也换掉了上午参加丧礼的黑衣,穿件粗条纹西装,短粗的脖颈上打了一只茶色领结,显得人愈发矮胖。 他的穿衣风格和做派,十分符合酒吧怀旧的主题。 范鸣远面带笑容,远远冲阎冬城和王锐的方向点头,不知是认出在葬礼上见过他们,还是自来熟,把酒吧的客人都当作熟人。 舞台上顺次出场了几位歌手,每人唱三四首歌,模仿明星演唱会模式,歌舞兼备。 观众反响热烈,很多人拍着巴掌大声跟唱,有的干脆站起来,跟随节拍舞动。 阎冬城和王锐喝了半扎啤酒,没等演出结束就起身离开了。 下楼来到外面,商城广场空无一人,走到路边,还隐约听到二楼酒吧里传来的音乐声。 两人站在街边等出租车,身后忽然传来薇薇安的声音。 “喂,你们这就走啊?” “不早了,” 王锐窘迫地转身,“我们先回去了。” “那,你有我电话号码啦,” 薇薇安挽住王锐的胳膊,撒娇地说,“记得给我打电话呀!” “车来了,” 王锐指着驶过来的出租车,轻轻摆脱她的手,“谢谢你,薇薇安,再见!” -- 第10页 阎冬城和王锐一前一后坐进出租车。王锐打开车窗,脸颊发红望着窗外。 阎冬城暗暗摇头。诸如此类的场面,王锐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了,无论去到哪里,总有热情的女孩围着他转。 但王锐依然腼腆,时常对那些一厢情愿喜欢他的女孩心怀愧疚。 一路沉默,出租车来到阎冬城住的小区门口。 “王锐,” 阎冬城下车,“明天准你半天假。” “准我假干嘛,我又没喝醉!” 王锐红着脸辩解。 “再见!回去早点休息。” 阎冬城面带微笑,快步走进小区。夜色深沉,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他的脚步声。 上楼打开家门,一眼看见餐桌上装满食物的购物袋,母亲彭娟又来过了! 自从阎冬城年前离了婚,住在城南的母亲就经常送吃的东西过来,怕他饿肚子。 阎冬城很少有空在家吃饭,一再和母亲说不要送,她还是坚持。 他打开冰箱,把两只装红烧肉的饭盒放入冰箱。水果和甜点则摊开放在餐桌上,提醒自己记得吃,以免像前几次那样忘了,最后全部坏掉。 做医生的前妻经常加班,夫妻二人常年各自在单位吃饭,家里很少开伙。离婚后,至少在生活方面,阎冬城并没有太多不适应。 周一清晨,阎冬城给自己做了丰盛的早餐,火腿三明治,甜橙木瓜沙拉,白煮蛋。坐在餐桌前从容吃完早饭,又给阳台上的花浇水,修剪了枯枝黄叶,这才出门。 来到局里,他仍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早晨上班,北海道专案组照例开碰头会。大家汇报调查进展,各抒己见发表对案情的看法。 多数专案组成员认为,孙依依和酒吧老板范鸣远,是白勇案的重大嫌疑人,老柳身上也有很多疑点。 “还有一位与白勇、老柳相关的人物,” 阎冬城说,“必须进行例行排查。” “卞染心?” 王锐问。 “待会儿我们去一趟。” 阎冬城点头。 开完会,阎冬城和王锐离开警局,驱车驶往市中心。 秋高气爽,王锐手握方向盘,口中轻声哼着歌。 他的短发鬓角修得整整齐齐,穿一身米白色夹克衫和米灰休闲裤,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他稍微有点洁癖,去酒吧穿过的衣服,回家就扔进洗衣机里洗了。 阎冬城坐在驾驶副座,眼睛望着路前方。 挡风玻璃前,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上下翻飞,其中一片突然卡在雨刷夹缝中,簌簌抖索,好像落入捕食者口中的枯叶蝶。 每次季节的变换,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容易。 比如今年夏末初秋,下了不知多少场雨,气温一再下降又升高,反反复复快一个月了,现在才终于有了明显的秋意。 一路低声哼歌的王锐,突然放声高唱—— 我夜夜难眠, 拼缀你哭泣的碎片。 高飞的雁,行走的流年, 你说永不再相见。 谁爱听秋蝉,又恨秋蝉…… “咦,你小子记性这么好!” 阎冬城诧异。王锐在唱白勇的歌。 “我后来又听了几遍。这首歌其实写得蛮好。” “嗯。” 阎冬城点头,“尤其是歌词。白勇既然这么有才华,为什么没有留下其它歌?或者仅仅歌词、小诗之类的文字?” “我也觉得奇怪,写这种歌词的人,至少是文学爱好者吧?可是白勇家连一本书都没见到。” “气质不符合。没见过白勇本人,但看他的妻子,显然与这首歌格格不入。看得出孙依依自己也不喜欢这首歌。” “也许出于女人的直觉,孙依依觉察出这首歌中的情感,是她无法企及的,所以本能地排斥这首歌?” 说话之间,汽车驶入丽登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这座大厦是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停车场容量大,车也多。王锐开车绕了一圈,又往下开到地下二层,才找到停车位。 两人乘上高速电梯,来到大厦五十八层。走出电梯阎冬城看了看手表,刚好十点。 卞染心服装设计公司的金属铭牌很别致,公司名称位于铭牌右上角,大片留白,居中一个抽象的长方形图案。 “早上好!请问两位找人吗?” 前台女职员笑着招呼他们。 “我们找卞染心女士。” “有预约吗?卞小姐不见媒体人士,请提前一个月预约。” “我们不是媒体,只是找卞小姐谈点事情。” “卞小姐上班时间很忙的,私事请下班后与她的助理联系。” “警察。” 王锐亮出证件。 “卞小姐的一位同学出了意外,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 阎冬城解释。 “请稍等。” 女职员不再搪塞,拿起电话正要拨,又放下了,快步朝走廊里走去。 没过多久她转回来,向阎冬城和王锐点头,“两位请随我来。” 毕竟是时尚设计公司,走进公司大门,就像进入美轮美奂的画境。墙面的浮雕花砖,过道里摆放的绿植和欧月,无不彰显唯美风范。 迎面走来几位公司职员,衣着独特时尚,好像时装周街拍图片里的男女。 卞染心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对开门敞开着。办公室靠窗部分是悬空的透明玻璃地板,与整片的落地窗形成一体。 -- 第11页 走进办公室乍一眼看去,落地窗前的卞染心,好像站在初秋的蓝天白云之间。 王锐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竟有些担心站在云雾里的女子,怕她抬脚掉进蓝天里。 “卞小姐,就是这两位,警察……” “两位请坐。” 卞染心转身,声音完美得不真实,好像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 阎冬城在办公室中间围成一圈的沙发上坐下。 王锐呆呆站着不动。阎冬城咳嗽一声,王锐如梦初醒,睁大眼睛眨了眨,大步走到阎冬城旁边坐下。 他双手半握放在膝前,正襟危坐,避开目光不再看卞染心。 阎冬城默默打量卞染心。 若非仅只一米六五的身高,看见她,每个人都会想到服装模特。 比起她的公司员工,卞染心自己的衣着算是比较普通,雾蓝色半裙,尖领半竖的白色丝缎衬衫。但她身上种令人无法小觑的气势。 她是白勇的同学,年龄应该与白勇不相上下,三十五六岁左右。 凭阎冬城丰富的识人经验,以及敏锐的洞察力,他能够准确判断各色人等的年龄。不过面前的卞染心,仅从外表来看,阎冬城觉得她不会超过三十岁。 高挑瘦削的女助理端来咖啡和热茶。 卞染心的单人沙发椅上放了一只蓬松的白色腰垫,绣着凸起的白色浅草花纹。 她在沙发椅上坐下,好奇地望望阎冬城,又望望王锐。 王锐垂眼盯着地板。 “我姓阎,阎冬城。这位是王锐。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 阎冬城自我介绍。 “你们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卞小姐,你和白勇是同学对吗?” “唱歌的白勇吗?” 卞染心微笑,“我们是高中同学,湖滨二中。” “白勇一年半前失踪了。” “我同白勇接触不多,不太了解他。不过搞艺术的人,比如像我这样,大都喜欢不同寻常的人生吧。” “你最后一次见到白勇,是什么时候?” “高考?” 卞染心歪着头,“毕业后就再没见过。” “你们同学之间,毕业后没有聚会吗?有人结婚,也会邀请同学参加吧?” “嗯,可能吧。不过我去外地念大学,毕业回来又自己创业,一直都很忙,没顾上与同学联系。” 她坐在椅子上腰背笔直,似靠非靠,小腿交叉往里收,双手随意地放在腿上。坐姿一点都不僵硬,却又好像前方有一台摄像机,时刻记录着她的一颦一笑。 阎冬城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在刻意维持她的形象,每个细节都精致得一丝不苟。 至于她是否紧绷神经保持这种状态,又或是常年坚持,已经习惯成为自然,阎冬城目前暂时无法判断。 第七章 “白勇死了。” 阎冬城突然说。 “啊?” 卞染心惊讶地睁大眼睛,目光明亮。 “在雀鸣山发现了白勇的尸骨。” “太可怕了!是怎么回事呢?凶杀吗?” “我们正在调查。” “原来你们找我,是为这个……我毕业后就和白勇没有联系了,不过在我印象里,白勇是一位非常善良的男生。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嗯,我们可能还会再来麻烦卞小姐。卞小姐去年春节在哪里?” “去年春节我在法国,趁着春节假期,陪我父母出去走走。因为父母年纪大了,也没有安排太紧凑的行程,我记得应该是在巴黎住了一周,然后去了南法。” “三月底四月初呢?” “三月底,四月初?唔……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公司有我的行程记录,” 她转头对女助理说,“露茜,把我去年的行程表打印一份,给他们两位。” “好的。” 助理应声往外走。 “谢谢。” 阎冬城点头。 “你们喝茶,别客气呀!” 她起身走向茶水柜,取过一只印着鹤鸟图案的纸盒,放在客人面前。 “尝尝这个,十四楼有家甜品工坊,做的甜点特别好。” “谢谢,不用了。” 王锐急忙摆手。 盒子里的布丁蛋糕做得像艺术品,手指长的小块,每一块花纹颜色都不一样,大概口味也不一样。 阎冬城拿起一块黄底茶色小鸟花样的甜点,一只手接住下巴,放进嘴里咬一口。果然是芒果巧克力口味。 “好吃吧?” 卞染心望着阎冬城,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阎冬城笑着点头。他从未见过三十几岁的女人,有这样的笑容。 见过她的人,大概半数人会很喜欢她,另一半会很讨厌她,因为她毫不掩饰的出色和自信。 而喜欢她的那一半人当中,必定有那么几个,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白勇或者老柳,是否其中之一? “卞小姐,你去过北海道吗?” 阎冬城用纸巾擦着手,随口问道。 “北海道?” 卞染心奇怪,“工作上的关系,日本我常去,比较喜欢京都和大阪,北海道我还没去过呢。” “您是单身对吗?” “对呀。” 她尾音上扬,淡淡的眉毛挑起,眼睛含笑望着阎冬城。 阎冬城愣了片刻。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刑侦工作的寻常问话,可是不知不觉,竟有些私人交流的意味。 -- 第12页 阎冬城正要接着问什么,卞染心的手机响了。 “抱歉。” 她对阎冬城示意,慢条斯理接通电话,“喂,你好……” 声音艰涩粗哑,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喉咙,她在窒息中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 抬眼遇上阎冬城讶异的目光,她腾地站起,背过身疾步走向落地窗。 “嗯,嗯……” 对着电话艰难地嗯了两声,她恢复了先前那种训练有素,播音员似的声音,“是这样的陈先生,这次的米兰时装周,我公司一共有三场秀……” 阎冬城扭头看王锐,王锐不以为然,从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润喉糖,剥开一粒放进嘴里。 卞染心逆光的背影,亭亭立在落地窗前,窈窕而充满力度。她一定常年坚持锻炼。 她的浅亚麻色头发闪亮耀眼,长度恰好垂到肩上,有着一种仿佛微风吹过的弧度。 她对着电话谈笑风生,音色优美,语速不急不慢,电话那头听她说话的人,脸上一定挂着笑容。 她的一切依然完美。 卞染心收起电话,回到沙发椅上坐下。 “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正准备参加时装周。” “耽误你的时间了。” 阎冬城抱憾地点点头,“卞小姐认识老柳吗?” “是那位弹吉他的老柳,白勇的好朋友吗?” “对,你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小时候住一幢楼,也没怎么说过话。记得念高中时,他常到学校来找白勇,我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遇到他们。” “他们同你搭讪吗?” “也没有。我那时非常胆小内向,不怎么同男生说话,更别说老柳那种混社会的人了。” “毕业后见过他们吗?” “没有。” “这么说,白勇和老柳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 “唔……我只知道念书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可能是两个人都喜欢音乐的缘故。” “你听过白勇唱歌吗?” “不听也不行呀,” 卞染心轻笑,“下课铃一响,他就坐在课桌前开始唱,而且声音很大,在走廊里都听得见。学校里的文艺演出,每次都有他。他唱歌确实很好。” “白勇自己创作的歌,你听过吗?” “他课间在教室里唱的那些,好像都是流行歌呀,其中是否有他自己原创的歌,我也不太确定……” “白勇只写过一首歌,为你写的。” 阎冬城注视卞染心。 “为我?” 卞染心脸色微变,“这我可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我念高中时身体不太好,而且考艺术类需要准备专业考试,所以经常请假不去学校,和同学交往很少。” “蛮好听的一首歌,” 王锐拿出手机,“我放给你听。” 吉他声响起,卞染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谁爱听秋蝉,又恨秋蝉, 种下石榴,却恋心兰。 石榴花落满水岸, 哭过的花瓣, 像我碎裂的酒杯, 找不回原样…… “确实是白勇的声音,” 卞染心不自在地转动膝盖,换个坐姿,“不过音色比他念书时苍老了一些,也更浑厚了。” 阎冬城没有说话,专注倾听歌声,双眼静静望着她。 唱到后半段,白勇的歌声好像撕心裂肺的悲鸣。 卞染心脚踝紧紧交叉,小腿肌肉紧绷,半裙遮住了她的膝盖,却能看出她的膝头紧张地挤在一起。 她脸上仍然面容明媚,只是眉头微蹙,仿佛音乐声响起时皱了皱眉,就再也没能舒展开。 歌终于唱完了,王锐收起手机。 “卞小姐不喜欢这首歌?” 阎冬城目光逼视卞染心。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卞染心轻轻挪动双腿,放松僵硬的体态,“我不太听流行歌。” “吉他喜欢吗?” “一般吧。” “白勇这首歌,是老柳吉他伴奏。” “哦,弹得还不错呢。” “比起以前有进步吗?” “进步多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 “这么说你以前听过老柳弹吉他?” “嗯?” 她明亮的目光迎向阎冬城。 “你刚才说没怎么和老柳说过话,但你听过他弹吉他?” “哦,” 卞染心耸耸肩,“以前学校演出,白勇邀请老柳为他伴奏,我听过。” “卞小姐需要拷贝这首歌吗?” 王锐问,“毕竟,是为你写的歌。” “不需要,我不想听这类音乐。”她冷着脸。 气氛有些僵持。不过阎冬城和王锐告辞时,卞染心仍若无其事地起身,送他们到电梯口。 “下次如果有事找我,请直接来我办公室。当然,没事也欢迎你们随时过来坐。” 她脸上带着笑意,话语殷勤,宛如春风拂面。 “好的,” 电梯门关上的霎那,王锐情不自禁挥手,“卞小姐,再会……” 电梯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将卞染心的笑容凝固在门外。 “你干什么?” 电梯下行,阎冬城瞪着王锐。 “盛情难却。” 王锐避开阎冬城的目光,“美好的事物,每个人都喜欢,不是吗?” “嗯,没错。” “你不会怀疑她吧?阎队!” 王锐从镜面电梯门望着阎冬城,声音很大地说,“我看没有可能!她这种人,正眼都不会看白勇那样的男人。” -- 第13页 阎冬城沉默。 电梯光亮的金属墙面,竟然没什么指纹,大概有保洁人员随时擦拭。 阎冬城想起白勇家吊顶上的半圆彩灯,与站在云端的卞染心,确实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白勇脚上穿的那双金扣鳄鱼纹皮鞋,在卞染心眼中,大概是庸俗不入流的东西。 “她对声音非常敏感。” 走出电梯,阎冬城说。 “嗯?阎队你什么意思?” 王锐回头看阎冬城。 “她其实不是不喜欢音乐,只是不喜欢白勇和老柳这两个人。” “那倒是,我也看出来了。不过也好理解,漂亮的中学女生,讨厌暗恋自己的男生,情有可原吧?” “而且是两个经常在上学放学路上堵她的人。” 第八章 卞染心提供的去年初至今的行程表,显示她去年三、四月份一直在频繁出差,满世界跑,只偶尔在本市呆过几天。 而办公室记录显示,在本市的那几天里,她全天在公司召集会议,几乎总是开完会就赶去机场,奔赴外地或国外城市。 刑侦支队专案组核查后,证明这份行程表属实,卞染心的出入境记录和乘机记录,与行程表完全符合。从而证实去年案发阶段,卞染心有不在场证明。 案情的焦点回到白勇身边的几个人身上。 孙依依去年初至今一直呆在本市,过去两年没有旅行记录,也没有人能提供旁证,证明案发阶段她的行踪。 经济方面,孙依依名下没有固定资产,房产是白勇的产权。现在白勇去世,白勇的老母亲和孙依依母子,是法定的共同继承人。 出乎预料,白勇留下的存款只有几万元。他的收入并不很高,大概刚够维持孙依依和儿子的开销。 儿子才五岁,今后治病和教育需要大笔的开支。孙依依与酒吧老板范鸣远保持情人关系,有可能出于经济原因。 目前证据不足无法传唤问讯,专案组成员各自分工,分头外出寻访嫌疑人和证人。 天气晴朗的上午,孙依依肩披水绿色薄毛衫,面色疲惫地把阎冬城和王锐迎进客厅。她似乎也明白了眼前的境况,白勇案一天不破,警察随时会找上她。 “阎警官,你们找到线索了吗?” “嗯。今天想找你问几个私人问题。” “私人问题……关于什么?”她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双脚。 “你和范鸣远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 孙依依烘地红了脸,沉吟了半天才说:“他恨我吧……” “为什么恨你?” “我和范鸣远谈过恋爱,”她手摸着滚烫的脸颊,“后来我选择了白勇。多年后我才发觉,自己也许选错了人……” “选错了人?白勇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应该每个女孩都会选择白勇,而不是范鸣远吧?” “过日子柴米油盐,有了孩子,相貌不能当饭吃。” “孩子在哪?” 阎冬城环顾四周。 “孩子在一家儿童特护幼儿园全托,我每周接他去一次医院。” “特护全托费用很贵,白勇的收入足够负担吗?” “每年花在孩子身上的钱,是一笔大数目,白勇的收入一般,他不同意把孩子送去特护幼儿园。” “白勇收入一般,你怎么维持开销?” “我……靠朋友帮忙……” 孙依依喃喃地说。 “范鸣远?” 孙依依没吭声,端起咖啡色玻璃茶壶,去厨房续水。 过了很久她才转回客厅,走路轻手轻脚,压抑着厚底拖鞋的哒哒声。 她放下茶壶,垂着头在茶几对面坐下,脸上挂着泪痕,显然刚在厨房哭过。 “范鸣远一直资助你?” 阎冬城追问。 孙依依犹豫地点头。 “你丈夫白勇知道吗?” “白勇不知道。我都是在他演出的时间去找范鸣远,平时也不同范鸣远联系,手机上没存范鸣远的号码,就怕白勇起疑。” “钱呢?你怎么给孩子交特护费?” “白勇坚持说孩子没病,不同意送特护幼儿园。我告诉他,那家幼儿园的园长是我大舅的熟人,看我们孩子可怜,只收我们成本费,和一般私立幼儿园一样的费用。白勇这才同意把孩子送去。” “范鸣远每月按时给你钱?” “嗯。范鸣远那人,表面看起来是个俗人,其实他心肠很软。” “所以范鸣远替你抱不平,不满白勇的行为?” “不不,不是这样!” 孙依依泪如雨下,“是我对不起范鸣远,抛弃了他,这些年又不知羞耻地利用他。他对我,只是顾念旧情,同情我和孩子……” 阎冬城拿起桌上的纸巾盒递给孙依依,“范鸣远开酒吧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贸易,”她抽出一张纸巾,对折起来捏住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倒腾一些洋酒之类的货品。” “做贸易之前呢?” “以前听他说,早年在沿海跑船。” “渔船?” “好像是运人的船,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没仔细问他。” “范鸣远酒吧的员工丽莎,你认识吗?” “丽莎我认识。有一次我去见范鸣远,在他房间……丽莎突然在外面敲门。范鸣远不开门,她就一直在门外骂。范鸣远打电话叫来酒吧的保安,才把她劝走。” -- 第14页 “丽莎认识白勇吗?” “好像……” 孙依依诧异,“应该不熟吧?酒吧里那么多服务生,白勇每天唱完几首歌就离开,还要跑别的场子呢。” 谈话看似平淡,阎冬城心里暗自衡量,孙依依与范鸣远共同谋杀的可能性。 “阎警官,你们……是在怀疑范鸣远吗?” 孙依依细声细气地问。 “调查取证阶段,所有相关人员都要排查。” “范鸣远不会杀白勇的,他没有必要那样做。” “哦?” “我知道,” 孙依依垂下头,“范鸣远并没有爱我爱到那种程度,他不会为了同我在一起,而去杀白勇。” “你这么确定?” “阎警官,我也不瞒你们……”她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水哽在喉咙里发出咕嘟声,“白勇的尸骨发现之后,我去找过范鸣远,表达了想同他名正言顺在一起的意思,他……拒绝了。” “那么经济方面,”阎冬城顿了顿,尽量语气委婉,“你觉得,范鸣远还会继续资助你吗?” “只要我按时去找他,应该会的吧。” …… 从孙依依家出来,外面秋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果实气味。两个挺拔的身影走在阳光下,步伐的刷刷声,惊起几只玩耍的小鸟。 王锐对着鸟儿吹了声口哨,拉开车门上车。 “阎队,” 王锐坐进汽车驾驶座,“虽然孙依依极力替范鸣远辩白,但我还是觉得范鸣远的嫌疑很大。一个男人被女友抛弃,女友嫁给了别人之后,这个男人还同她保持婚外情关系,甚至出钱帮她抚养孩子……不管孙依依怎么解释,我总觉得范鸣远旧情难忘,由此对白勇心生恨意,也不是不可能。” “嗯,” 阎冬城点头,“孙依依说范鸣远早年跑过船,运人的船。” “偷渡船!” “有可能。把乘飞机去到北海道的白勇,以偷渡的方式运送回来,神不知鬼不觉。要不是雀鸣山滑坡尸体露出来,这案子可能就以白勇失踪告终了。” “这是处心积虑,策划已久的谋杀啊!范鸣远看上去胖乎乎很和善,如果真是他作的案,那么这人的伪装能力相当强啊!” 汽车飞驰过市中心大道,阎冬城看看手表,“去阳光澳城,我们吃完饭上去,时间刚好。” “去找范鸣远的女朋友?” “嗯。” 王锐把车开进阳光澳城的地下停车场,两人步行走到外面的小街。正午的阳光钉在头顶,有种无法摆脱的烦热感。 “就这家吧。” 阎冬城率先走进路边一家快餐店,顿时凉爽了不少。 要了两份简餐,两人坐在窗边的餐桌前埋头吃饭, 阳光澳城是闹市区的一幢商住两用楼,大厦里有许多年轻人创业的小公司、工作室,也有不少租住的住户。 敲开丽莎的房门之前,阎冬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房门敞开一览无余,里面的杂乱程度还是令他惊讶。 “你们找谁呀?” 丽莎头上顶着发卷,穿一身可爱的粉色家居服。 “你好。” 王锐亮出警官证。 “不方便的话,可以到外面聊。” 阎冬城说。 “是为白勇的事吗?” 丽莎神情紧张地望着来人。 “对。” “我就知道!” 丽莎一跺脚,“你们进来好了,只是有点乱哈!” 她打开门边的鞋柜翻找,只找出一双拖鞋。 “没事,我不用穿鞋。” 王锐脱掉皮鞋,黑色棉袜直接踩在复合地板上。 丽莎抢先进屋,抱起沙发上揉成团的衣物,飞快塞进楼梯下的洗衣机里。 房间是受单身青年欢迎的小跃层单间,楼下客厅,楼上卧室。 丽莎在面积不大的客厅里东奔西走,捡起丢落在各处的内衣裤,丝袜,以及其它不宜让陌生人看见的东西,塞进抽屉。抽屉放不下了,就抓过一本杂志盖住。 乱室佳人。王锐避开目光,极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你们俩坐这,” 丽莎啪啪拍打橘红色布艺沙发,“我给你们倒水。” 她在放满杂物的矮柜上,找到两只带着污迹的玻璃杯,去楼梯下的开放式橱台边洗了洗,给客人倒了两杯凉水。 王锐起身,挪开茶几上堆积如山的外卖饭盒,给她腾出放两只水杯的位置。 “哎呀,” 丽莎长出一口气,拉过靠背椅坐下,“你们不来,我都想去找你们问了,白勇哥到底被谁杀了啊?太坏了吧!”她未施脂粉的脸带着稚气。 第九章 “你认识白勇?” “当然认识了,他在我们酒吧唱歌呀!” “白勇的妻子你认识吗?” “见过。”丽莎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心。 “你和范鸣远……” “范鸣远是我男朋友。” “唔,” 面对这位年轻女孩,阎冬城有些难以启齿,“范鸣远和白勇的妻子,以前谈过恋爱是吗?” “不仅以前谈过!” 丽莎愤怒地握拳,捶打自己的膝盖,“那女人结婚了,孩子都几岁了,还来勾引我男朋友。有一次被我当场抓包,范鸣远那个死人,居然死活不承认!” “这件事,你告诉过白勇吗?” “有好几次,我都想同白勇哥说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白勇哥那么好的人,我不想伤害他。再说万一让范鸣远那个死人知道,肯定都不会再理我了!” -- 第15页 “白勇为人很好?你同他很熟吗?” “白勇哥是我们酒吧的明星呀,人长得帅,歌唱的又好,好多客人专门过来为他捧场呢。有时候客人送给他的花篮,果盘什么的,他都直接给我们。客人送酒水的话,他只给乐队的人喝,说我们小姑娘不能喝酒。” “范鸣远和白勇,平时一起喝酒吃饭吗?” “他们俩呀,顶多就是白勇哥唱完歌以后,范鸣远请他喝两杯吧。” “泛泛之交?” “对的,不算谈得来的朋友。” “你和范鸣远在一起多久了?” “四年了。” “他开酒吧之前做什么?” “好像做贸易吧。” “你们相处这么久,他一定同你说过不少以前的事,比如事业成功之前,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 “那当然了,他说以前在船上做杂工,很辛苦呢!” “什么样的船,不是在本市吧?” “在沿海,他说是渔船。不过有时候他又说,他们的船送人去日本什么的……我也不懂,好像是打鱼的船,顺便也拉拉人这样。” 阎冬城和王锐对视一眼。果然范鸣远有疑似偷渡船上打工的经历,而且目的地是日本。 “白勇哥不在了,你们来找我了解情况,干嘛老问范鸣远呀?” 丽莎不解地睁大眼睛。 “每个与白勇接触的人,我们都要排查。”阎冬城耐心地说。 “反正我觉得,范鸣远不会为了那个女人去害白勇哥,他早就不想和那个女人来往了。” “他这样对你说的?” “是的。” ……阎冬城欲言又止。 “你常和白勇一起玩吗?” 沉默片刻,阎冬城问,“吃宵夜,唱歌?” “也没有经常啦,白勇哥很忙,要养家嘛。” “最后一次白勇和你们一起玩,是什么时候?” “乐队的小豹哥过生日那次,应该是元旦之前了,前年的十一月。白勇哥请大家吃宵夜,后来去唱K。” “都有哪些人?” “薇薇安我们几个,还有乐队的五个人,白勇哥又叫来他的好朋友。” “白勇的好朋友,是谁你记得吗?” “记得呀!” 丽莎捂嘴笑,“不是我相貌歧视,那个叫老柳的人,长相实在比较丑,然后白勇哥说他暗恋美女,美女与野兽哈哈,所以我印象深刻呀!” “老柳暗恋谁?” “好像说是以前的同学,上过杂志呢,设计师还是什么……” “你没有记错,是老柳暗恋那位上过杂志的美女,不是白勇?” “不是呀,白勇哥那么帅,又不是不敢追女生的人。如果说白勇哥暗恋谁,我一定会很奇怪,然后追问的呀!” 那天老柳提起卞染心时的神情,阎冬城已经看出来了,今天不过是从丽莎的话中得到了印证。 在暗恋卞染心这件事情上,老柳说了谎。 可能出于男人的自尊,老柳不好意思在警察面前说实话,只说白勇喜欢卞染心。也可能出于别的原因。 从丽莎杂乱的单身公寓出来,阎冬城和王锐一路讨论,白勇、老柳两人与卞染心的关系,是否与案情相关。 王锐坚持认为没有关联。卞染心并不喜欢这两个男生,念书时没搭理他们,毕业以后更不可能与他们有联系。要不是刑警找上门,她大概早已经忘了这两个人,走在大街上都不一定认得出他们。 阎冬城不太认同王锐的看法,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锁眉沉思,手机突然响了,是刑侦支队办公室打来的。 “阎队,” 专案组员小袁的声音有些兴奋,“我查到一条重要线索!” 阎冬城和王锐立即往回警局的路上赶。匆匆回到单位,上楼来到办公室,小袁已经在等他们了。 负责数据调查的小袁去年研究生刚毕业,名叫袁攻鹿,专攻网络技术,是局里特招的优秀特殊人才。 研究半导体的父亲给他取了袁攻鹿这个名字,只看到字面上的雅致,却没想到这名字给儿子带来许多麻烦。 小袁从小到大被取过不少绰号,经常因为名字被人取笑,他对自己的名字都有些神经质了,现在只允许别人叫他小袁。 “阎队……” 小袁一手扶着近视眼镜,将字迹密密麻麻的打印纸举在眼前。 “没事,你先说大概,具体数据我等下再看。” 阎冬城说。 小袁为人非常严谨,每次有关案情的讨论,他总是引经据典,务必以数据和证据为依据说话。有时听他念一大堆数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时间也耽误了。 大家都觉得这年轻人工作认真,就是有点书呆子气。阎冬城不想伤害小袁的积极性,也不说他,只是遇到具体事情的时候,这样有意识地引导他。 “哦,好的。” 小袁放下打印纸,稍微停顿片刻,整理思路,“是雀鸣山别墅……” “雀鸣山别墅?” 王锐插话,“就是白勇尸体掩埋地点上方的那个别墅区?前几天专案组已经仔细核查过,一共一百多位户主,其中没发现与白勇有关联的人。” “嗯,” 小袁吸了吸鼻子,“阎队让我查孙依依的儿子……我发现这个五岁的小男孩名下有一套房产!” “在雀鸣山别墅区?” 阎冬城心里咯噔一声。 -- 第16页 “对,是从范鸣远名下过户给小男孩的,前年过户的。” “小袁,通知检验科,查DNA!” 阎冬城走路带风,说着话就往外走。 “阎队,” 小袁追了两步,“查谁的DNA?” “查范鸣远和孙依依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父子关系。” “哦,我明白了!” 小袁恍然大悟,嘴巴张得老大。 阎冬城带领北海道专案组成员和刑侦鉴定人员,火速赶往雀鸣山别墅。 别墅区距离发现白勇尸体的山坡,仅有一墙之隔,换句话说,白勇就埋在别墅区的围墙外面。发现白勇尸体那天,阎冬城曾走山路去别墅四周看过,不过当时没找到申请搜查令的证据。 现在有了范明远房产的证据,希望不会太晚…… 不出阎冬城所料,别墅区已经在动工拆迁了。几辆推土机轰隆隆运作,靠近大门的两幢房子刚刚推倒,灰土飞扬。 “停车!” 几位警员冲上前,叫住3号别墅前的推土车司机。 就在司机踩下刹车的霎那,轰的一声,范鸣远的3号别墅垮塌了。 众人满身灰尘,足足过了几分钟,弥漫的灰土才沉淀下去。 3号别墅四周长满野草,倒塌的水泥块和碎砖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别墅外围的铁栅栏围墙被压倒了半边,另一边栅栏还在,栅栏内有一堆结团的水泥砂灰,砖头木条之类的建材。看来这幢房子原先打算装修,但没有动工。 仅仅晚了半步,接下来的取证工作变得非常困难。 为了保护别墅内的物证,不能再动用机器挖掘。吊车吊走废墟上层的大块水泥板之后,警员们用铲子手工挖掘,挖到接近屋子内层,只能徒手翻找。 阎冬城和北海道专案组员们全体动手,个个灰头土脸大汗淋漓,一直忙到夕阳西斜才挖完。 3号别墅废墟挖了个底朝天,房子的门窗、台阶等都经过鉴定人员仔细查验。 在废墟的正厅位置,找到一张压扁了的钢丝折叠单人床。厨房位置有张油腻的板材台面,还找到了变形的便携式瓦斯炉,碎裂的铁锅,以及瓷质碗碟碎片。 有人在这房子里住过,而且自己做饭吃。 警员们把物证装入密封包裹,准备带回去检测。 “阎队,你看这个!” 王锐拎过一块奇形怪状的黑色铸铁。 “铸铁火炉?” 阎冬城蹲下身,戴手套的手指伸入扭曲的炉肚缝隙,挖出一团灰粉,“炭灰!” “这地方没开通燃气,厨房那个瓦斯炉用来做饭,这个烧炭的炉子用来取暖!说明有人冬天在这房子里居住过。” 王锐头发眉毛满是灰尘,眼神格外清亮。 “环保无烟木炭,” 阎冬城缓缓站起身,仔细拨弄手心的一小块黑炭,“六角圆心的长条形环保木炭。” “这种木炭很常见啊,菜市有卖,网上也有。” “无烟木炭常常让人误解,以为燃烧时没有明显的气味,就是无害的,事实上这种木炭燃烧仍会产生一氧化碳。” “白勇中毒的一氧化碳,有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王锐有些兴奋。 第十章 经过检验科和鉴定科共同验证,雀鸣山别墅找到的物证当中,的确有白勇的痕迹。 折叠钢丝床上虽没有被单,但在钢丝缝隙中找到的皮屑,检出了白勇的DNA。说明白勇曾进入过这幢房子,并且在这张床上睡过。 根据户型图和找到的物证,数据组3D建模还原了房子倒塌前的原貌。 别墅前院杂草丛生,铁栅栏围墙油漆脱落,没有院门,靠墙边堆着一堆未使用的装修建材。 打开房屋正门,门厅左右是两排落地窗,正对门的两级台阶上去就是客厅。 根据挖掘时的层次分布,别墅二楼没有任何家私物件,钢丝床放在一楼。 一楼只有门厅、客厅和厨房,以及一间简陋的卫生间,钢丝床就放在客厅里。客厅与厨房交接的墙边,还放了一只木头小板凳。 厨房靠窗位置是一张三米长的板材台面柜,便携式瓦斯炉放在台面上,炉上架了只铁锅。 锅内未洗干净的碗筷长满斑斑点点的绿霉,实验分析霉菌数据显示,最后一次使用这些锅碗是在去年四月初。符合白勇的死亡时间。 烧炭的铸铁火炉放在床边。复原后的炉子高度约五十厘米,相当于沙发茶几的高度,四脚卷圆呈飞花形状。 圆肚炉身和网状的炉盖上,有着细密的凹凸花纹。这是屋子里唯一一件‘像样’的物品。 甚至过于精致,与这间没装修的临时住房以及房子里的临时用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 警方正式传唤月娜酒吧的老板范鸣远。 北海道专案组的组员都很兴奋,认为案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阎冬城却满腹心事,一再询问取证鉴定的结果,是否有新的发现。 倒塌的房屋毁损了所有物证,除了白勇的皮屑之外,没有找到别的痕迹。 这天中午,阎冬城和王锐提讯范鸣远。 范鸣远坐在提讯室中间的椅子上,惊恐地望着身穿警服的阎冬城。 “你们……去过我的酒吧?” “对,我们见过面。” 阎冬城在办公桌前坐下。 王锐抱着文件夹坐在侧旁。 “警官,你们,” 范鸣远半边脸颊上的肌肉突突颤动,“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杀了白勇吧?” -- 第17页 “白勇生前在你的别墅住过。尸体就埋在别墅围墙外面。” 阎冬城说。 “我和白勇无冤无仇,” 范鸣远神经质地大叫,“我吃饱了撑的去杀他啊!杀人要偿命的,我不知道啊!” “你和白勇的妻子孙依依,是什么关系?” “孙依依那女人,我早就厌烦死了!” “白勇的葬礼之前,孙依依去找过你?” “是的,她来找我,哭哭啼啼,说白勇的尸体找到了,是真的死了,她以后想和我在一起……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啊!她哭闹了一晚上,给了她两万块钱才打发走。” “你和孙依依什么时候开始有不正当关系?” “不正当关系?” 范鸣远眉眼紧拧,“我和孙依依好的时候,白勇还不知蹲在哪个旮旯拉屎呢!后来孙依依喜欢上白勇,找我谈分手,老子只给她一个字,‘滚’!谁知她婚后寂寞,又跑回来勾引我,我本来已经有了女朋友,差点被她给搅黄了!” “白勇长期在你酒吧唱歌,你们称兄道弟,这怎么解释?” “是孙依依介绍白勇来我的酒吧,我没办法拒绝啊!白勇那人我接触后觉得不错,就交了他这个朋友。至于孙依依,我一直想和她断绝来往,我又不缺女人,何苦同她纠缠,可是……” “可是你们有孩子?” “我……” 范鸣远一愣,随即双手抱头,“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低声哀嚎,“都是孙依依陷害我,我对不起孩子啊,我对不起白勇……” “这件事白勇知道吗?” “不知道吧?”范鸣远猛地抬头,张大嘴巴望着阎冬城,“要是知道了,白勇还能和我称兄道弟?” “婚前呢,孙依依婚前同你谈过恋爱,白勇知道吗?” “这事我没在白勇面前透露过。不过当初我和孙依依谈恋爱,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别人会不会告诉白勇,我不敢保证。我感觉,白勇既然娶了孙依依,应该也不会在乎婚前的事?” “你和孙依依旧情难了,白勇的存在,事实上妨碍了你们。” 阎冬城注视范鸣远。 “嗯,” 范鸣远迷糊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摇头,“不不不,白勇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我要害他,用不着那么麻烦啊,在北海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推进水里就完了。你说我先把他骗去日本,又带回来害死,还把尸体埋在自己的别墅附近,我傻啊我?!” “推进水里?你对北海道的地理环境很熟悉,经常去吗?” “没有,我哪去过什么北海道,以前也就是跑船,又没上岸去过。” “跑船,运人吗?” “运……” 范鸣远一激灵,心里懊悔不已,恨不得把自己刚说的话咽回去,“那,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那时才十八九岁,在沿海打工,只是个打工仔,在船上打杂的。” “周围的人,有谁知道你跑过船?” “二十年前离家外出打工,在沿海做苦力而已,又不是什么风光的经历,我一般不会拿出来说。有时候喝多了,说漏嘴,也就是比较亲密的人知道。” “你在雀鸣山那套别墅里住过?” “没有。” “为什么放张床?煤炉木炭你自己运过去吗?” “没有啊?” 范鸣远睁大红肿的眯缝眼,“那房子接房后,我就没再去过,本来想炒一把,结果砸在手里卖也卖不掉。孙依依要给孩子,我就过户给了孩子。那地方荒郊野岭,谁没事会去那里住!” “拆迁你知道?” “知道啊!是我带孙依依和孩子一起去签的拆迁协议,” 范鸣远有些得意,“我这人啊,别的没什么,就是有财运。以为这套别墅买亏了吧,现在居然政府出面拆迁了,说是要重建雀鸣山的生态环境。我买房子的钱拿回来不说,还小赚一笔!” “是你把别墅的钥匙交给白勇的?” “不是,真的不是我!” 范鸣远刚放松的情绪,立即又绷紧了,“要不是你们来找,我根本就不知道白勇在那房子里住过!肯定是别人栽赃陷害,故意害我!” “你觉得谁会那么恨你?” “啊?” 范鸣远惊呆了,愣愣望着阎冬城。 他想了很久,缓缓地说,“这些年我开店做生意,特别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不敢得罪人。因为店铺摆在那,而且是夜店,别人想报复太容易了,找几个人在店里打一架,或者沙发下藏点违禁品,酒吧就得关门……” 第十一章 阎冬城问讯的同时,几位专案组成员去范鸣远的酒吧取证。 范鸣远以店为家,住在酒吧楼上,白天陪乐队排练,晚上他自己招呼客人。酒吧员工和乐队成员一致作证,范鸣远去年三、四月没有离开过酒吧。 范鸣远有不在场证明。 雀鸣山别墅的物品当中,也没有发现范鸣远的痕迹,他似乎确实没去过那幢别墅。于是问讯完毕之后,警方允许范鸣远回家,只是暂时不得离开本市。 范鸣远购买的雀鸣山别墅,范鸣远与白勇妻子孙依依的关系,甚至范鸣远早年疑似偷渡船上打工的经历,一连串证据链,明显指向范鸣远。 以阎冬城个人的办案经验来看,如此复杂的谋杀方式,证据链出现得有些太过顺理成章了,案情恐怕远非这么简单。 -- 第18页 他布置人盯紧范鸣远,同时专案组继续调查工作。 *** 秋分一过,秋意便浓了。 阎冬城的办公楼下,一棵枝叶细巧的小枫树,叶子染上了红晕。 一大早上班,他就被这忽然而至的变化吸引了,枫叶红黄交杂,艳丽而又晶莹剔透,好像晨光的颜色。 他带着满目晨光,精神矍铄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阎队,”小袁捧着一叠打印材料出现在门口,“你现在有空吗?” “小袁,”阎冬城从办公桌前抬头,“有空,进来!” “唔,”小袁走到办公桌前,低头翻打印材料,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放下,“我发现一个疑点,关于老柳的。” “坐下说。” 阎冬城推开笔记本电脑,示意小袁坐下。 “老柳有一笔钱,找不到来源。” “哦?” “老柳的财务状况比较拮据,欠六十多万银行贷款,个人净收入平均每月五千多,还掉每月将近四千元的贷款,只能维持基本生活。” “他贷款做什么?” “八十六万买了鼎山的工作室。” “哪年买的?” “五年前。” “离婚后买的?” “是的。” “找不到来源的这笔钱,有多少?” “就是鼎山工作室的首付款,加上税款,差不多二十万。” “这二十万没有银行存款记录?是现款?” “应该是现款。老柳银行账户上从来不存钱,似乎挣多少花多少,所以这笔首付款的来源存疑。” “老柳和范鸣远有来往吗?” “没发现他俩有联系。我们去酒吧取证时问过,酒吧员工都说不认识老柳。” *** 酒吧老板范鸣远这些日子极度烦躁,酒吧当红的歌手死了不说,听警察的意思,人还死在范鸣远买的别墅里! 虽说问过话就被警方放了,范鸣远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着洗不清的嫌疑。 与孙依依的关系尽人皆知,大概只有白勇一个人不知道。关键是白勇死之前去了日本,巧的是,范鸣远早年曾在偷渡日本的渔船上打过工! 这就好像专门为范鸣远量身定做的谋杀案。 范鸣远睡到下午醒过来,恍惚中甚至怀疑,莫非自己真的谋杀了白勇…… 先把白勇骗去北海道旅游,掩人耳目,让所有人都以为白勇在北海道失踪了。 再通过偷渡的渔船把白勇带回本市,让他住在没有通电的雀鸣山别墅里,给他一只煤炉取暖,趁他熟睡时密封门窗害死他。 然后自己惊吓过度,患上了失忆症,把事情经过全部忘了? 范鸣远被自己的猜想吓得毛骨悚然。 “老板,楼下有人找你。” 保安小朱突然推开虚掩的房门。 “谁找我?” 范鸣远打了个冷战。 “两位男士,说是警察。” “是不是有一个姓阎?” “我没问姓什么。” “鼻梁有点高,眼睛藏在眉弓下面,喜欢盯着人看……” 范鸣远对阎冬城的目光心有余悸。 “对,就是你说的这个人,老板你口才太好啦,出口成章哟!” 小朱抓住机会吹捧范鸣远。 “嗯,” 范鸣远满意地点头,“还有一个呢,你说来了两个人?” “另一个长得像电视明星,那个叫什么来着,演古装的……” “行行,” 范鸣远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他们俩!你下去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来。” 范鸣远哆哆嗦嗦换衣服,心中不停告诫自己,要镇定。本来就有洗不清的嫌疑,再慌里慌张,岂不更像杀人犯? 然而越这样想,他越发惊慌,出门时哐当当绊倒了一只实木凳子…… 他倒吸一口气,撸起西裤一看,小腿上青了一块。不敢让客人久等,他急匆匆下楼。 拐进酒吧,远远看见坐在桌前的阎冬城和王锐,范鸣远小腿疼得发软。 “范老板,打扰你了。” 阎冬城扬声说。 “没事,” 范鸣远飞快抹一把额头,转身叫道,“哎,小朱,给客人倒茶啊!” “不必客气,我们只是路过,进来随便聊聊。” “哦。” 范鸣远轻手轻脚,拉开松木椅子坐下。 “这时间过来,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没有!你们来的刚刚好,我刚起床。” 范鸣远取出自己的烟斗,咬在唇上点火。按打火机的手抖得厉害,火苗在脸面前扑扑晃动,差点烧到眉毛。 小朱端来两杯热茶,笑着放在阎冬城和王锐面前。 阎冬城吹着热茶,等范鸣远稍微自在了一些,这才开口。 “范老板,你认识老柳吗?” “老柳?” 范鸣远脸颊的赘肉微微哆嗦,“歌手吗?” “乐手,弹吉他。” “有这么一个人吧……反正本市做音乐的人,我基本上都接触过。” “模样很瘦,在553创库表演。” “哦,好像见过!” 范鸣远一拍额头,“是白勇的朋友?” “对,是白勇的好朋友。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去年他来找过我。” “白勇失踪之后?” “是的……” 范鸣远记得老柳来找他的那天,是白勇失踪后的春季。 -- 第19页 应该是四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因为老柳出现的头天晚上,孙依依按时过来拿钱。她总是在每月的第一周来找范鸣远,具体星期几不一定。 春夜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卧室,范鸣远竖起枕头,坐在床头抽烟斗。 孙依依一脸不高兴,从被子里伸出手,挥来挥去扇着烟雾。 她气狠狠地埋怨,说白勇一定躲在某个地方享受生活,同某个女人呆在一起。 “嘿,像你这样?” 范鸣远冷笑。 这句话激怒了孙依依,她猛地起身,毫不留情地踩着范鸣远的腿下床。 范鸣远疼得嗷嗷直叫。 孙依依穿戴整齐,拿上范鸣远准备好的几叠钞票,一言不发摔上门走了。 第二天下午,丽莎不知看了什么剧,板着脸叫范鸣远送她一束山茶花,要白色的。 因为昨晚同孙依依见过面,范鸣远心里发虚,便顺着丽莎的意思,笑嘻嘻出去给她买花。 找了几家花店都没有山茶花,只好买了一束白玫瑰。捧着鲜花回到酒吧,他一眼看见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 范鸣远也许不记得老柳的名字,却不会忘记那张瘦削凹陷的脸。 他怀疑老柳是吸毒人员,不过老柳从吧台前站起身打招呼,顺便脱下黑色外套,露出了短袖T恤下健壮的胳膊。 范鸣远提着的心这才稍微放下。吸毒的烂仔,不太可能长期坚持力量训练,练出这样的腱子肉。 老柳红着眼睛问范鸣远,白勇到底去了哪里。 这倒让范鸣远有些意外,白勇失踪了一个多月,大家都认为白勇故意躲在什么地方玩失踪,连孙依依都这样认为。 老柳却急成这副模样,好像白勇死了似的。 范鸣远安慰老柳,说白勇很快就会回来的,盛大的五月音乐节,白勇怎么会错过呢!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有耐心安慰别人,他连孙依依都没安慰过半句。 也许老柳看起来实在太着急,现在想来,就好像那时老柳已经知道,白勇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你仔细想想,老柳当时的状态。” 阎冬城盯着范鸣远的脸。 “状态不太好,” 范鸣远摇头,“他很着急的样子,说话颠三倒四,还凶巴巴审问我。” “审问你?” “就像你们警察问话一样,问我昨天干些什么,人在哪里,前天呢,大前天呢……啰里啰唆,要不是看在白勇的份上,我都不想搭理他。” “他怀疑你?” “鬼晓得!我感觉啊,去年那个时候,老柳就认定白勇已经死了。” 见阎冬城一直追问老柳的事,范鸣远语气轻松了许多。 “去年四月初,白勇刚失踪没多久,老柳就认定白勇已经死了?为什么呢?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个嘛……稍等。” 范鸣远起身去吧台取酒,心里禁不住有些得意。 自己常年混迹江湖,也不是白混的,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这不是,连刑警都客气地请教他的看法。 他长出一口气,打开冰柜取出冰块,拿了瓶威士忌和几只酒杯,迈着稳健的步伐回到桌前。 第十二章 “我觉得吧,” 范鸣远放下玻璃酒杯,往杯中装冰块,“老柳这个人嫌疑很大。” “哦?” 阎冬城专注地望着范鸣远,鼓励他说下去。 “你们千万别误会哈,我同老柳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本来都不认识他,是他自己跑来找我问白勇的事……” 他坐下,举杯向阎冬城和王锐示意,仰头喝下半杯烈酒。 “没错,是他自己找上你。” 阎冬城晃动杯中的冰块。 “我看老柳是做贼心虚,呃,” 范鸣远脸发红,“他想探听消息,看大家有没有怀疑白勇其实是被人谋杀了。可他又不敢去找你们警方打听,找孙依依呢,那女人一向稀里糊涂,找她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所以老柳想来想去,找我打听最安全啊,我又不认识他,要不是你们跑来问,我都想不起来这事了!” “对,” 阎冬城点头,“可老柳和白勇是好朋友,没有理由害白勇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 范鸣远带着些许酒意,摇头晃脑,“越是走得近的关系,越有可能暗藏各种矛盾。你们知道吗,后来我和孙依依说起来,说老柳来找我问白勇的事,你知道孙依依什么反应?” “她什么反应?” “她小嘴一撇,说 ‘老柳那都是装的’,” 范鸣远尖着嗓子学女人腔,“‘老柳巴不得白勇死呢!’” “为什么?” “孙依依说啊,别看老柳和白勇平时像好朋友,其实老柳打从心眼里嫉妒白勇。孙依依和白勇结婚的酒宴,老柳都没去参加,白勇打电话请了好几次,老柳愣是没去!” “孙依依的意思是,老柳嫉妒白勇结婚?老柳自己也结婚了吧,好像还在白勇之前。” “孙依依说老柳打小就嫉妒白勇,嫉妒白勇比他高,比他帅,比他人缘好,比他会唱歌,比他招女生喜欢。后来啊,又嫉妒白勇娶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扑……” 范鸣远忍俊不禁,一口酒喷出来,他忙捂住嘴,“没错,这是孙依依自己的原话!” 范鸣远擦着嘴角,兴奋地沉浸在自己口若悬河的叙事才华当中。他相信自己已经成功地把警方的怀疑目标,转移到了老柳身上。 -- 第20页 而且不说则已,说着说着,范鸣远也不由得怀疑,老柳那家伙难道真的下狠手,把白勇给杀了? 就因为嫉妒白勇长得帅,娶了孙依依? 范鸣远好像喝白开水,一杯接一杯,说话间喝下了半瓶威士忌。 阎冬城和王锐起身告辞时,他歪歪倒倒追下楼,送他们到酒吧门外。 “慢走啊,阎警官!你们呃,常来玩啊……呃……” 目送阎冬城和王锐的背影走远,范鸣远吸了几口黄昏的冷风,忽而有点清醒。 比起仅仅因为嫉妒就把人杀了,自己同别人老婆有一腿,还是有着更大的嫌疑。 毫无疑问,他范鸣远仍是警方的头号嫌疑人,除非抓到真正的凶手,否则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缩着头转身,走上灯光闪烁的楼梯。走了几步突然蹲下,扑在楼梯上干呕…… *** 阎冬城和王锐离开月娜酒吧,来到商城外围的餐饮街,找了家餐馆吃晚饭。 临街的小餐馆人声喧哗,矮式餐桌,地上放着铺了红色软垫的草墩。 阎冬城在靠窗的草墩上坐下,抬眼看见墙上一幅蔬菜油画,水灵灵的白菜萝卜画得很逼真。 王锐点了简单的荤素搭配和火腿冬瓜汤。 服务员手脚麻利,把两盘菜和大碗米饭‘咚咚咚’放在矮桌上,就像在催促他们快点吃,吃完赶紧走人,好给别人腾出空位。 “还早,慢慢吃。” 阎冬城看了看手表。 “老柳驻场那地方,十点以后才会开始表演。” 王锐默契地说。 两人默默吃饭,都有些疲倦。范鸣远情绪激动的说话方式,不仅消耗他自己的精力,听的人也容易累。 “冬瓜汤不错。” 吃得差不多,阎冬城端着小碗喝汤。 “阎队,” 王锐往自己碗里盛汤,“我觉得范鸣远暗示老柳有嫌疑,也不完全是为了推脱自己,老柳身上确实有很多疑点。” “嗯,” 阎冬城点头,“老柳去酒吧找范鸣远的时间点,恰好是白勇死亡的四月初。只是目前无法判定确切日期,究竟在白勇死亡之前,还是死亡之后。” “有区别吗?” “倘若老柳真的是凶手,他已经知道白勇不在人世,何必再去找范鸣远询问白勇的下落,引起别人的注意?以此反推,老柳去找范鸣远的时间点,如果是在白勇死亡之后,基本可以推断老柳不是凶手。” “如果在白勇死亡之前呢?” “假如老柳是在白勇死亡之前去找范鸣远,那么就有几种可能:一,老柳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很久联系不上白勇,非常着急。二,老柳是知情者,知道白勇藏在本市,但突然找不到白勇了,他很着急。三,老柳就是谋杀策划者,白勇没有按约定日程回到本市,或者白勇察觉异样躲了起来,老柳非常着急,慌不择路跑去找范鸣远打听是否见到过白勇。” “我认为第二、第三可能性更大,” 王锐说,“老柳要么是谋杀策划者,要么就是知情者或共犯,主谋另有其人。” …… 夜幕降临。道路两旁花穗状的街灯一排排亮起,好像节日的花火,点亮了城市的夜晚。 553创库在二环路的南端,原本是国营毛纺厂的厂房,门牌号码就是二环路553号。多年前工厂搬迁到郊外,这里便沿袭旧厂房的格局,改造成为创意主题的特色餐饮区。 王锐驾车驶入553创库大门,保安指着花台前的空地,示意把车停在那头。 几排红砖厂房保留着人字坡屋顶,窄长圆弧顶的玻璃门窗内,透出偏黄偏白不同颜色的灯光。 阎冬城和王锐顺着过道走进去,两旁餐馆酒吧一家挨一家,也有画廊,创意服饰店之类的店铺。这里早已成为本市艺术家、音乐人时常光顾的地方。 穿衣风格低调的阎冬城和王锐,一看就不是艺术、文艺圈的人,在这里反倒有些显眼。看上去就像两位老实巴交的市民逛街走错了路,闯入这块不属于自己的天地,于是顺便遛个弯看看热闹。 沿路走过的餐厅酒吧,没有一家服务生主动招呼他们。 老柳驻演的酒吧名叫‘桃源’,位置在最里面的拐角处,挂在高处的门牌颜色灰暗,夜色下很难一眼看到。 酒吧的推拉门紧闭,阎冬城抬手推开门,节奏鲜明的音乐声立即传了出来。酒吧隔音做得非常好。 两人站在入口处四下张望,以适应昏暗的灯光。 演出还没开始,舞台上几个乐队人员各自埋着头,有的在调节乐器,有的在玩手机。 “那边。” 王锐指着角落里一张空桌。 阎冬城跟在王锐身后,挤到里面角落坐下。 铺了暗色格子桌布的方桌空荡荡,只放着一本印有酒吧路线图的册子。 阎冬城翻开图册。这家酒吧是本市唯一的原创音乐酒吧,已经开了十二年。图册背面是乐队成员的照片及个人介绍,吉他手老柳的照片在第二行。 一位三十来岁,领班模样的男人,端来一打啤酒和几碟小吃放在桌上。看样子是每位固定的套餐。 “小虎,” 邻桌的客人叫住领班,“再给我们拿两瓶红酒。” “好的。” 面色苍白的领班应声,转身走向暗处靠墙的吧台。 客人们似乎都认识他,从年龄来看,他大概是这家酒吧呆得最久的服务生了。 -- 第21页 舞台上响起试音的乐声。有人稀稀落落地拍巴掌,已经等不及演出开场。 “小虎,” 阎冬城叫住给邻桌送完酒水的领班,“老柳今晚怎么没来?” “来了吧,” 小虎伸着脖子朝舞台看,“老柳肯定来了!” “没有啊,他没在台上。” “那就是上厕所去了。老柳不会不来,我在这上班都快十年了,从来没见过老柳缺席。” “不是吧,” 阎冬城试探地说,“我去年有一次带朋友过来,老柳好像不在啊?” “哦!去年老柳请过一次假,是他母亲生病住院那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怎么说,家里老人生病不能不管啊!” “我记得好像是四月初吧?” “应该是,” 领班小虎很健谈,边同阎冬城闲聊,边关注望照看着生意,“那天清明节下雨来着,我印象特别深,酒吧客人不多,有几位客人找我问老柳怎么没来,还有位女士问我,老柳是不是回老家扫墓去了……” 第十三章 舞台上响起雨点般的鼓声,演出开始了。 老柳出现在舞台正中,身上穿件洒金的黑色紧身背心,露出结实的胳膊。 灯光半明半暗打在他身上,显出黑白照片一般的立体感。 他垂着头浑然忘我,手指灵活地拨动吉他琴弦,双脚一前一后分开站立,上身随着节奏前倾、后仰…… 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吉他确实弹得好。” 王锐也忍不住拍手。 乐队阵容强大,十几位乐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技。难怪桃源酒吧不屑于在门外招揽客人,小众的音乐吧,客人都是慕名而来的音乐爱好者。 演出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结束,调酒师兼职的DJ开始播放豪斯舞曲。酒吧里仍然很热闹,走了一些人,又不断有人推门进来。 乐手们收好各自的乐器,下台与熟识的朋友打招呼,坐下喝酒聊天。 老柳神情阴郁,独自走向吧台,要了杯加冰块的龙舌兰酒。 他背靠吧台转过身,仰起头喝酒,目光扫过远处的角落,猛地遇上一双的眼睛。 老柳迅速避开目光,佯装没看见那人。 他暗自犹豫是否马上离开,又觉得那样做有些幼稚,人家是刑警,要找你随时可以找到。 他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喉咙里火烧火燎。放下酒杯,他迎着阎冬城的目光走过去。 “来了?” 老柳冲阎冬城和王锐点头。 “我们特地过来听你弹吉他,” 阎冬城拉开一侧的椅子,“来,坐!” 他拿过空酒杯,给老柳斟满一杯啤酒。 “你俩喝酒不行啊!” 老柳在椅子上坐下,望着桌上一堆未打开瓶盖的啤酒瓶。 “平时不太喝酒。” 阎冬城端起酒杯,与老柳碰了碰杯。 “轻摇滚风格的现场演奏,” 王锐举起杯子,“我还是第一次听现场,相当不错!” “都说这些曲子填上词,找几位流行歌手唱一唱,我们乐队会火。” 老柳咧开嘴,露出无精打采的笑容,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这时的他,与方才台上那个演奏吉他的乐手判若两人。 老柳并非毫无魅力的男人,在舞台上弹吉他的那刻,他看上去十分潇洒,足以吸引异性的目光。 而当他放下吉他离开舞台,在别处给人留下的印象,又是邋遢丑陋不起眼的。 见过他一次的丽莎只记得他其貌不扬,却不自量力地暗恋杂志美女。范鸣远以为他是吸毒的烂仔…… 但老柳毫无疑问是位有才华的音乐人。阎冬城直觉白勇唱的那首歌,其实是老柳作曲,歌词作者另有其人。 “你们这些曲子,” 阎冬城对老柳说,“如果填词,还得找水平高的填词人。” “是啊,要不然可惜了。” 王锐点头。 “不好找,” 老柳叼着烟叹气,“现在的人以为歌词就是凑几句情话,所以歌词唱来唱去大同小异,很少有让人记得住的词。” “确实,” 阎冬城赞同,“歌词不仅要有寓意,还需要韵脚,并非大白话都可以成为歌词。” “白勇那首歌,” 王锐望着老柳,“歌词写得挺好,你们之前怎么没请白勇作词呢?” “白勇?哼,” 老柳冷笑,“白勇哪有闲心写词!” “那首歌不是白勇写的?” 王锐疑惑地问。 “白勇……” 老柳嘬了嘬嘴,“白勇他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不想再评论他。” “那首歌是你作的曲,歌词是谁写的?” 阎冬城追问。 “都过去快二十年了,” 老柳不耐烦地皱眉,“就是念中学的白勇自己一个人鼓捣出来的歌,你们干嘛对那首歌这么感兴趣?” “我个人很喜欢那首歌,” 王锐胳膊放在桌面上,身子靠前望着老柳,“词曲都作得相当好。我有些好奇,词曲作者究竟是怎样的人,上中学就写出那样的水平,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专业人士了吧?” “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那些破事!” 老柳伸开两腿,眼神空洞,仰起头望着天花板。 每当提及白勇那首歌,老柳、卞染心,包括孙依依,反应都有些不自然。 阎冬城总觉得其中有蹊跷,看来王锐也察觉到了。 假如词曲不是白勇写的,白勇只是演唱者,老柳为什么要隐瞒?一首从未公开发表的歌,并不存在版权问题。 -- 第22页 “酒先喝到这,” 阎冬城推开啤酒瓶,“我们想找你谈点正事。是在这谈,还是出去外面?” “什么事?” 老柳收起双腿,“在这说吧。” “去年四月五日,你没有来酒吧演出,发生了什么?” “去年四月初,我家老娘生病住院,我去医院照看病人。” “什么病?” “腿关节变形,下不了楼梯。” “老人住院住了多久?腿恢复了吗?” “住了一个星期,医生说是类风湿。这病也治不好,反正现在还老说腿疼,不过能自己下楼了。” “你五年前买了鼎山的工作室,首付款是哪来的钱?” “你们……” 老柳愣了,灯光下脸色发黑。 “你用现款买房?” “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你必须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 “可我这笔钱,同白勇的案子根本就没关系!” “非法收入?” “不是……唉!” 老柳无奈地抓头。 “你不说我们也能查清楚,但性质不一样。” “那是我离婚,” 老柳豁出去地大声说,“从前妻那分的钱!” “共同财产,存款吗?” “她有一套单位分的福利房,当初我帮她交了一部分买房款,是我和她共有的产权。离婚时我本想卖掉房子平半分,可她说那是她的房子,她不卖。我也就没同她争,市值至少一百五十万的房子,我只拿了二十万现款就算了。” “五年前,你为什么突然急着离婚?” “我……” 老柳没料到阎冬城这样问,有些恼火,“不是我着急,我早就想离了,只是一直没提出来!” “为什么突然又提了?” “我实在受够了,成天吵架,不理不睬,那他妈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为什么吵架?” “我的工作你们也看见了,必须得熬夜!回到家夜里两点多,刚从舞台上下来,兴头上哪能睡得着啊,就自己戴着耳机练练曲子,天亮才能睡觉。我这刚睡着,她就起床了,呯呯梆梆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不让我睡安稳,你说这女人有多可恶!” “生活习惯不同,确实容易产生矛盾。” “我又没瞒骗她,认识她的时候我就在酒吧弹琴,她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作息习惯!婚前什么都说的好好的,谁知结婚才两年就变脸了,嫌弃我没有正当职业,说我是社会上的混子……” 提起前妻,老柳满肚子苦水。 阎冬城有些头大,调解别人的婚姻关系不是他的专长,他自己也才刚离婚没多久。他瞥眼看王锐。 王锐扭头望着空荡荡的舞台,极力置身事外,不想卷入老柳的家务事。 老柳大概酒喝多了,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喋喋不休数落他的前妻,诉说他在婚姻中所受的苦…… “今天先聊到这吧。” 酒吧里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阎冬城不得不结束谈话。 “那行,” 老柳意犹未尽,“改天我请你们喝酒。你们没事常来玩,告诉小虎是我朋友,酒水打八折!” 王锐结了帐,三人一道走出酒吧。 老柳的摩托车停在墙角,他跨上摩托,嘴角叼着烟说了声‘再见’,轰起油门一溜烟走了。 阎冬城和王锐来到门口,正准备上车,忽然想起喝了酒……两人相视苦笑,走到外面大路上等出租车。 第二天上午,王锐提早出门,先打车去553创库取了车,再开车回单位上班。 早晨的专案组开碰头会上,大家交流调查进展。小袁慢性鼻炎发作,不停擤鼻涕,鼻头擤得红彤彤的。 “阎队,” 小袁瓮声瓮气地说,“我认为老柳这个人,是本案的关键突破口……” “嗯。” 阎冬城点头。 “我仔细查过,说来奇怪,老柳和白勇都在夜场表演,但他们的朋友圈子几乎没有交集。” “老柳和白勇的音乐风格南辕北辙,他们的同事和听众,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群。” “都是流行音乐,区别很大吗?” 小袁不解。 “就好比川菜和粤菜的区别。” “川菜和粤菜?” 小袁迷惑地望着阎冬城。 “自己去吃就明白了。” 阎冬城一脸严肃,心里暗笑。 “哦。” 小袁认真地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下“吃川菜,吃粤菜”…… 理工男小袁的生活一直简单而忙碌,顾不上听音乐,对菜肴也没多少兴趣。他常年吃食堂,从学校食堂吃到单位食堂,几乎是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剔。 经阎冬城这么一说,他便暗自打算,周六出去吃川菜,周日吃粤菜,看看到底有多大区别。 晨会结束,阎冬城和王锐赶往机场。老柳的前妻许雯在机场做地勤工作。 第十四章 到了机场停好车,王锐先打电话给许雯。 不出所料,对方听说是刑警找她谈话,立即说在候机大厅见面,请王锐不要去办公室。 许雯身穿合体的工作服,身材稍稍偏胖。 她脸上没化妆,烫过的短发蓬在脸颊边。颧骨上两块淡淡的黄斑,本来擦粉底可以遮住,却似乎连护肤霜都没搽,肤色干燥晦暗。 这是一位相貌尚可,但不愿花时间打扮自己的女人。离婚后兴致勃勃投奔新生活的人,不应该是这种状态。 -- 第23页 “是的,二十万是我给他的。” 站在候机大厅背静处,许雯紧挨着一人高的龟背竹,双手握在一起,局促地说。 “你给他现金?” 阎冬城问。 “他那人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音乐,连银行卡转账他都弄不清楚。他要现款,我就去银行取出来给了他。” 许雯说话语速飞快,“出了什么事,老柳犯事了?” “老柳的一位朋友意外身亡,我们正在调查死因。” “是白勇的事情吗?” “对,你认识白勇?” “认识呀!白勇是老柳小时候的好朋友,刚结婚那些年见过几次。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俩好像不太联系了,我也没听老柳再提过白勇。” “许女士,不好意思,我们需要问您一些私人问题。” “问吧,” 许雯爽快地点头,“所以我没请你们去办公室坐,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我不想让别人听到。” “你和老柳为什么离婚?” “性格的原因……” 许雯犹疑地说,“他一直抱怨我不理解他,可我每天上班下班跑这么远的路,都是为了迁就他,要不然我早就搬到机场这边来住了。我的工作也不轻松,他怎么就不理解一下我呢!” “就为这离婚?” 阎冬城扬眉。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我想要孩子,他每天半夜才喷着酒气回家,没有一次是清醒的!我一说,他就跟我急,也不好好沟通商量,两个人感情越来越疏远。” “谁先提出离婚?” “是他提的,我其实没打算和他离,想凑合着过算了。他突然态度坚决,非要马上离。不过分财产他没和我争,我想留下房子,他就把产权过户给我,只要了二十万存款。” “他有外遇吗?” “我当时也这么怀疑,” 许雯咬住下唇,“不过没找到证据。离婚后据我了解,他一直独自过着单身生活,所以应该没有外遇吧。他就是突然脑抽筋,嫌我妨碍了他的自由!” “他同小时候的朋友,中学的同学,联系多吗?” “他基本上只同做音乐的人来往,他们乐队那些人,还有酒吧里认识的音乐爱好者,粉丝之类,人挺杂的,这也是我不太喜欢的一点。” “其中有女性吗?” “这倒是没发现,他不是那种很好色的男人。他还是有他的优点的……” 许雯突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望着阎冬城,“难道,你们怀疑老柳?” “我们在调查白勇的死因,老柳和白勇是好朋友,需要对老柳了解得仔细一些。” “哦!吓我一跳,” 许雯拍拍心口,“老柳绝对不会害人,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我最了解他。他那人看上去凶巴巴的,可他是个挺善良的人,讲义气重情义,为朋友两肋插刀。当年我就是被他感动,才义无反顾嫁给了他。” 许雯轮换两腿的重心,有些站不住了。 阎冬城谢过许雯,结束了交谈。 许雯给他们领路,穿过大厅出了侧门,外面正对停车场。 “谢谢,请回吧!” “你们慢走……” 阎冬城和王锐并肩走过马路,来到停车场入口,回头一看,许雯还站在远处目送他们。 “老柳这位前妻人不错,” 走进停车场,王锐说,“昨晚老柳数落了半天,我还以为他的前妻很糟糕,比较起来,老柳真配不上人家。” “婚姻当中,一旦其中一个人心不在了,另一方无论做什么都不讨好。” “卞染心?” 王锐脱口而出,“难道老柳还在想从前的暗恋对象?” “你看时间线,老柳离婚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卞染心回到本市,开始在本市经营时装公司的时候。” “五年前!” …… 小袁办事速度飞快,晨会上安排的调查,下午就捧着材料来找阎冬城。 “阎队,本市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诊疗记录显示,老柳的母亲去年四月初,确实在医院风湿免疫科住院。” “老人是这次住院才发现患有类风湿病?以前没去医院看过?” “不是,十多年的老毛病了,经常去医院,一直在门诊开药。” “那么去年四月这次,是因为病情恶化去住院吗?” “我觉得有点奇怪,” 小袁翻看手头打印的病历,“住院病历上写着,患者关节疼痛,关节肿大,病程超过十年,每年换季疼痛加重……” 他抬起头,“但是以前从没住过院,都是在门诊治疗,为什么去年四月突然要求住院?” “这得问问老人。” “我和小刘去一趟?” “老人身体不好,别让她为这事担惊受怕。” “那怎么办,”小袁心里没底,“隐瞒我们的警方身份吗?怎么找老人搭话?” “嗯,” 阎冬城想了想,“我去吧。” *** 清晨薄雾蒙蒙,退休编辑彭老师像往常一样,来到离家不远的湿地公园,与几位每天锻炼的伙伴一道,在湖边的柳树下打太极。 这套简易版的陈氏太极,她已经练得很熟了。刚开始蹲马步都站不稳,现在脚下稳稳的,配合着气息,一套拳打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彭老师半闭双眼,缓缓转身挥动手臂,忽然察觉有个人站在一旁冲自己笑。 “冬城?” 彭娟大感意外,“你怎么到这来了!” -- 第24页 儿子工作忙,彭娟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他的面了,平常只是打电话联系。她每周去儿子家送吃的,每次都发现上次送的还没吃完。 “妈,跟我去见个人。” 阎冬城笑着对母亲说。 “好啊,” 彭娟二话不说,提起随身的布兜,“我穿这个行吗?要不先回去换身衣服?” 她低头看自己的收口运动裤和运动鞋。 “不用换,穿这身挺好。” “你车停在门口?” 彭娟精神抖擞,大步跟随儿子往公园门口走。 她从不多问阎冬城的工作,刑侦工作很多事情需要保密,作为刑警家属,她只管无条件配合儿子的行动。 不过此刻她心里暗自希望,儿子这回是带她去见的,是新交往的女朋友。 汽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老城区。 大湖绿地树木成荫,林子里三三两两散步锻炼,遛鸟下棋的人。碧蓝的湖水边,几个喂鸟的游客发出欢快的笑声。 一位穿灰色毛背心,身材矮小,稍微驼背的老太,在湖边空地上甩胳膊甩腿,缓缓练习倒走。 “就在这练吧。” 阎冬城低声对母亲说。 彭娟心领神会,摆开架势打太极拳。阎冬城在她身后跟着学习。 穿毛背心的老太被彭娟的太极拳吸引了,走过来观看。 “哟,这太极拳打得好啊!” “您过奖了,” 彭娟笑着说,“您也一起练吧?” “我腿脚不行,” 老太摇头,“只能看你们年轻人练喽!” “您腿脚怎么了?风湿吗?” “老毛病啦,类风湿。” “那还是要多活动啊!” 彭娟边打拳,边同老太闲聊。 “是啊,我这不是,每天早上来这活动活动,呼吸新鲜空气……” 老太目光看向阎冬城,“这是你收的学生?” “是我儿子,他今天休假,陪我出来锻炼。” “阿姨,您好!” 阎冬城同老太打招呼。 “哎哟,多俊的孩子,又孝顺,妹子你好福气啊!” “福气什么呀,到现在都还没找着对象!大姐您都抱上孙子了吧?” “唉,别提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啊,本来有个挺好的媳妇,他非要离婚……” 提起儿子,老太似乎有满肚子话需要倾诉,“也是那年他爸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要不然他爸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我劝他人要知足啊,他不听,这不,离了婚再也找不着了吧!唉,我怕是没指望抱上孙子喽!”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他们自己不急,净让我们做父母的干着急。” “是啊!我们年轻那时,年龄到了就结婚,结了婚没有天大的事,谁也不会去想着要离婚。现在的年轻人啊,不一样啦!” “想开点吧大姐,” 彭娟放慢打太极的速度,回头瞪一眼阎冬城,“我们家这个我是不想管他了,随便他怎么着吧!” “对对,自己想开一点,好好保养身体。” 第十五章 “我姓彭,” 彭娟抬手作了一个收势,结束这套太极拳法,“叫彭娟,大姐您怎么称呼?” “我姓徐,夫家姓柳,以前老邻居都叫我柳嫂子。” “徐阿姨,” 阎冬城在一旁说,“您腿脚不好,还是要去医院看病,生病可不能拖啊!” “看了啊,孩子,我这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去医院开药呢。吃药倒是也缓解了不少,现在就是下雨天疼得厉害些。” “类风湿是免疫性疾病,” 彭娟关切地说,“平时要注意调养,让您儿子多陪您出来走走,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就好。” “我儿子搞音乐,忙啊,有时候几个月看不见人。” “年轻人工作都忙,我们家这个也是一样,经常几个月见不着他。” “不过我那孩子,还是有孝心呢,” 徐老太脸上露出笑容,“去年见我关节肿了,儿子硬是把我带去医院,让我住院治疗。我说儿子啊,你妈腿关节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多少年都过来了,住院干嘛啊!他非要让我住,说让我在医院调养。” “孩子都是慢慢懂事的,您儿子知道孝顺您了。” “是啊,我住院,他天天在医院照看我,晚上还要赶去演出。那几天刚好遇上清明节,他自己一个人去给他爸扫墓,天都黑了还忙回医院来看我。下雨天啊,浑身都淋湿了,踩了两腿红泥,给我送来福宝斋的鸡汤馄饨…… 徐老太眼角湿润,“病房熄灯了,他陪我去楼下住院部大厅坐着吃,陪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心里那个感动啊,我就想啊,以后要管住自己的脾气,别老看自家孩子不顺眼!” “您说得对,” 彭娟点头,“做父母的也要多理解孩子,现在各行各业竞争激烈,孩子们也不容易的。” “徐阿姨,”阎冬城问,“您家也是去花台山扫墓吗?我爷爷的墓也在花台山。” “是,花台山,我家孩子他姥姥、姥爷、爸爸,全在花台山。” 阎冬城暗自奇怪,花台山公墓是本地最大的墓地,前几年修葺一新,铺了干净的水泥路面。上山有水泥台阶,就算下雨,也很难踩到污泥。 徐老太却说儿子去扫墓踩了两腿红泥…… 阎冬城眼前出现雀鸣山滑坡的那片红泥。 彭娟也觉察出异样,花台山公墓她每年都去,好像从来没踩过泥巴。她看了看阎冬城,欲言又止。 -- 第25页 彭娟隐约明白了什么。这可不是她头一次义务帮儿子破案了,前年夏天阎冬城带父母去云雾山旅游,就是在追踪疑犯。 彭娟过后才得知实情,同阎冬城的父亲说起来,夫妻俩都觉得这种事义不容辞,必须支持儿子的工作。 看样子是徐老太的儿子犯事了。望着面前的徐老太,彭娟心里有些难受,都是为人母,她很同情徐老太。 “徐大姐,我们去那边坐会吧,晒晒太阳。” 彭娟指着湖边向阳的长椅。 “好,好!” 徐老太开心地挽住彭娟的胳膊。 阎冬城在距离长椅几米远的青草上席地而坐,摘了根草芽咬在唇间,望着远处的成群的飞鸟。 两位母亲闲话家常,接近正午,彭娟起身与徐老太告别。徐老太依依不舍,两人互留了电话,约定今后有空再见面聊天。 陪徐老太走了一段,目送她走进绿地对面的小巷,彭娟和阎冬城返回来时的入口。 阎冬城开车送彭娟回家。 午间路上汽车突然多了,红绿灯路口排着望不到头的车队。彭娟心事重重,一改平日见到儿子就说个不停的习惯。 “我爸最近在干嘛?” 阎冬城扭头看母亲,“几次打他手机都没开机。” “你爸啊,他总有写不完的东西,最近又在考据历史,准备写大部头。” “他老那么坐着不行啊!” “整天坐在书桌前,拉都拉不动!” 彭娟脸上露出笑意,“我跟他说,老阎啊,我去公园你去不去啊?他回答‘哦’。我说,老阎,去看儿子你去不去啊?他还是答一声‘哦’。然后我说老阎啊,油瓶倒了你不打算扶是吧?他还说‘哦’……” “我爸是书呆子,你总爱逗他。” 阎冬城笑。 “你还不知道,你爸都已经书呆子到什么程度了!他现在两只眼睛,一只高度近视,另一只老花,看书要么把书摆老远,要么拿在脸面前,唯独正常的看书距离他看不清楚。” “要多动员他参加户外活动。” 过了拥挤的十字路口,前面车少了,阎冬城加快车速。 彭娟头靠在副驾靠背上,望着阎冬城的侧脸。 “冬城,” 她迟疑着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要是不方便回答,你就当我没说。” “嗯。”阎冬城点头。 “刚才那位徐老太,是不是她的儿子有问题?” “命案嫌疑人。我担心吓到老太太,才拉你去搭话。” “你想了解的情况,刚才都打听到了吗?” “嗯。去年清明节前后,正是死者被害的时间。” “我的天,” 彭娟惊讶地坐直身子,“那以后徐老太日子可怎么过啊,丈夫去世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只能说徐老太的儿子有重大嫌疑。” “希望只是误会吧……唉!” 阎冬城微微点头。 听过老柳的音乐,他总觉得老柳这人有些可惜,不知老柳那股子自暴自弃的浑劲,是从哪来的。 阎冬城相信性格的形成有因有果,除去遗传基因那部分,剩下的便由人生经历所决定。一个人过去的经历,决定了他今天的行为方式。 来到父母住的小区门口,彭娟非要拉阎冬城回家吃饭。 “不了,妈,” 阎冬城看手表,“现在十二点多了,我一点要开会。” “哟!那都没时间吃饭了啊!你等一会儿,我上楼给你拿点心……” 阎冬城没能叫住母亲,只得把车停稳熄了火。 没过多久,彭娟提一兜东西出来,跑得气喘吁吁。 “我给你装了肉松蛋糕,” 她把手提袋放在座位上,“还有切好的水果……你要记得吃饭啊!” “嗯。妈你回去吧,晚上打电话。” 彭娟在站在小区门口,望着阎冬城的车消失在远处的车流中,她才转身走进小区。 阎冬城敞开车窗,迎着带点暖意的秋风行驶。 回到单位办公室,他泡了杯绿茶坐下,用最快的速度吃了两块肉松蛋糕卷。 看看时间还不到一点,又打开装水果的塑料盒子。彭娟切成小块的红心火龙果,还给他准备了水果叉。 “阎队!” 身穿警服的王锐风风火火进来,“上午我和小袁去雀鸣山,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有线索?” 阎冬城眼睛一亮。 “等等,马上就来,小袁他们在后面。” 王锐走到门边张望。 上午阎冬城去找老柳的母亲,王锐叫上小袁去了雀鸣山别墅。 别墅区还在热火朝天拆迁,范鸣远的3号别墅四周拉了警戒线,保持着挖掘取证那天的状态。 王锐和小袁站外围,打量3号别墅的废墟。 从这幢房子里把尸体搬到围墙外掩埋,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需要推车之类的工具,才能把身高一米八二的白勇搬到掩埋地点。 “摩托车也可以是搬运工具,” 小袁弯曲食指关节,抬了抬眼镜边框,“过去了一年半时间,老柳的摩托车估计已经清洗过很多次,从外部找不到可疑痕迹。不过拆开仔细查验,还是有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吧?” “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没法把摩托车拿来拆开查验。” 王锐摇头。 小袁转身往远处走,走到路边回头,远远望着3号别墅,突然浑身凝固了一般。 -- 第26页 “怎么了,小袁?” “王锐,你看别墅围栏里那堆建材,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 王锐转身望着铁栅栏边的砂石,飞快搜索记忆,“木线条不见了?!” 第十六章 “木线条被谁拉走了?去问拆迁队!” 王锐快步走向临时搭起的拆迁指挥部,小袁跑步跟上。 “我们没敢动警戒线里的东西,” 拆迁队的工头记得王锐,头摇得好似拨浪鼓,“那天你们警方挖了一整天,队里大家都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没人敢越过围栏到里面去,我可以保证!” “有其他人进来这个小区吗?” “反正我没见过有人进来,这小区十几年都没人住,现在拆成这样,我看不会有人进来。” “这周围有没有拾荒捡垃圾的人?” 小袁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没看见过。” 拆迁工地灰土弥漫,噪音震耳欲聋,王锐和小袁走向小区门外。 “这周围如果有拾荒的人,” 王锐说,“有可能经常进来这个小区,说不定看见过什么。” “对!找找看……一定有拾荒者!” 小袁有些兴奋。” 两人绕着小区四周搜寻,没见到半个人影,于是顺着小路往村子方向走。 来到村口,见到路边有家小卖部,便上前打听。 “找收废品的?有啊,” 小卖铺的男人隔着柜台站起身,“你们要卖啥?废纸、旧电脑,我家也收!” “我们是那边小区的,” 王锐指指别墅区方向,“拆迁了,有些原来准备装修的建材,木条,沙灰……” “那些东西我不要,你们找胡老汉。他经常去那别墅区捡破烂,你们没遇见过他啊?” “好像见过啊,” 王锐笑着说,“平时没事总看见,等真正要找的时候,又见不着人了!” “哈,胡老汉那家伙,我也说不清他啥时候开工。有时候太阳当顶才出去,有时候大半夜出去捡东西,别人起床吧,他都收工回来喽!” “今早他出去了吗?上哪能找到他?” “今早我在这守铺子,没看见他出来,要不然你们上他家找找?就在大路西头,我指给你。” 男人走出小卖铺,站在路中间指着前方,“前边走到头左拐,巷子最里面红色大门那家,就是胡老汉家。” “好的,谢谢你!” 王锐和小袁按着店主指的路往前走。 村子里道路干净,家家户户崭新的两层砖瓦房。 进了小巷,巷子尽头的人家小楼盖得很漂亮,红漆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一位穿水红夹克衫的妇女,正蹲在水龙头前洗一堆红薯。 “你们找谁呀?” 她抬眼看见门口的两个陌生人。 “你好,请问胡大爷住这吗?” 王锐扬声问。 “找我公爹啊,啥事?” “我们住在山上的别墅小区,有些废建材要找人收。” “老头子又去你们小区捡破烂了啊?” 女人生气地埋怨,“丢人现眼的,咱家不缺吃不缺穿,从来没让他少过啥,他非要出去捡那些破烂东西,拦都拦不住!” 王锐和小袁有些尴尬,不自在地僵持在门边。 “吵吵啥!” 一位花白头发,腰板挺直的老人,抽着烟斗从堂屋走出来。 他径直走到院中,中气十足地对站在门口的王锐和小袁说:“你们卖废品啊?我不收废品,我只捡没人要的破烂。” “也不是,就是有些不要的建材,您如果要,就去拉走。” “我跟你们过去瞅瞅。” 老头走到红砖盖的厨房旁,用力推动一辆小三轮车。 “我说爹啊,” 洗菜的妇女半蹲着转身,一手放在膝盖上,对老汉大声说,“你别再去捡那些垃圾回来了,看看咱家后院都成什么了!你做手工活,要什么材料拿钱去买啊,咱家又不是买不起!” “你别管!” 老头倔强地甩下三个字,推着小三轮车走出大门。 “你俩坐上来。” 老头示意王锐和小袁坐上后车兜。 “不不,”小袁连忙摆手,“您拉不动我们。” “我来蹬车吧?”王锐走上前。 “你?” 老头上下打量王锐。 大概断定王锐蹬不动三轮车,老头花白胡子微微颤动,笑着把车交给王锐,他自己麻利地坐上了后车兜。 “小袁,上来!” 王锐跨上车座,脚下用力一蹬,三轮车歪歪扭扭往前驶去。 “王锐你慢点,后面坐着老人家!” 小袁跑步追上前,在胡老汉的拖拽下,跌跌撞撞爬上三轮车。 “呵呵,你俩身手还不错,也不是没干过活的白脸后生。” 胡老汉捋着胡子笑。 “胡大爷,” 王锐在前面蹬着车,大声说,“您蹬三轮出去捡东西,要我看,就是为了活动手脚吧?” “干了一辈子活,闲不住啊!” “您晚上也出去啊?” “老了,睡不着!想啥时候出去,就啥时候出去。” 胡老汉好像坐在平地上,四平八稳,悠闲地抽着烟斗。 小袁坐在胡老汉对面,双手紧抓车边铁条,敬佩地望着稳如泰山的老头。 王锐一鼓作气,蹬着三轮车进了别墅区,来到3号别墅废墟围栏外。 -- 第27页 “到了,就这!”王锐踩停三轮车,“院子里那堆建材,您看看要什么,我帮您搬车上。” “这家是你们的房子?” 胡老汉跳下车,狐疑地问。 “是朋友的房子,” 王锐一只脚点着地,抬手擦额头的汗,“拆迁了,我们帮朋友清理清理。” “院子里这堆沙土啊,” 胡老汉说,“我老早就看见了,房子还没拆之前就在那。我怕是人家还要的,就没敢动。 这一年多都没见有人来这房子,我瞅着啊,房子也拆啦,那几根木条怪可惜,我才捡了回去……” “没事,那些木条不要了。剩下这堆您看还要什么,只管拿走。” 王锐说。 “胡大爷,” 小袁认真地望着胡老汉,“您刚才说,一年多没看见有人来这房子,那么一年多以前,您看见谁来过这房子?” “这房子原先有人住啊!” 胡老汉诧异,“不是你们朋友的房子吗?” “这房子的户主姓范,” 王锐说,“个头不高,胖胖的圆脸,您看见的是这个人吗?” “不是,”胡老汉摇头,“我瞅见个头很高的一个后生,模样长得挺周正,总呆在屋里不出来……” 胡老汉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摇手解释,“我可不是故意偷看啊,早先一直以为这房子没人,那天路过,我往窗户里瞅了一眼,猛瞅见里面有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王锐和小袁惊讶地对视,这位老人是重要的目击证人,必须请他协助调查。 “胡大爷,”王锐亮出警官证,“我们是市局刑侦队的,正在调查一桩命案……” “啥?”胡老汉接过王锐的证件,举起来对着光翻看。 “这是我的警官证,我们是警察。” “警察?” 胡老汉生气地瞪眼,“你俩骗谁哪!一会儿说是这房子户主的朋友,一会儿又用假证糊弄人……” 王锐和小袁急忙解释,老人听了半天还是不信,说要亲眼看见他们在派出所上班,才相信他们是警察。 王锐当即邀请老人到市局参观,局里有很多警察可以证明他俩真的是警察,不是骗子。 胡老汉倔脾气上来,决意要将冒充警察的骗子送进派出所。 他把三轮车寄放到村口小卖部,气鼓鼓上了王锐和小袁的车。 路上老人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来到市局门口,看见大门外挂的‘市公安局’牌子,胡老汉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了。 王锐回自己办公室换了警服,和小袁一起陪老人去食堂吃中饭。 趁着老人还没吃完,王锐先上楼来找阎冬城。 “胡大爷现在愿意作证了吗?” 听王锐讲完事情经过,阎冬城笑着问。 “愿意,胡大爷说一定要帮警方破案。小袁还在陪老人吃饭,我先上来汇报。” 阎冬城换上警服,把桌上的杂物收好,取消了原定一点钟召开的案情分析会。 等了半个小时,小袁领着胡老汉上楼来了。 小袁手上抱着饮料零食,面红耳赤额头冒汗,好像刚跑完他最不擅长的两千米长跑。 阎冬城请胡老汉在沙发上坐下,取出茶叶罐给老人泡茶。 “大爷,食堂的饭菜,吃得习惯吧?” “味道是淡了些哈,” 胡老汉一脸严肃,“多放些辣椒和酱油更好。” “哈哈,回头我给食堂提提意见。” “莫提,莫提,”胡老汉忙不迭摆手,“我才来吃一次,就给人提意见,叫炒菜的师傅知道了,心里准保想不通!” 几句对话,阎冬城悬着的心放下了。 这位年过七十的农村老大爷,眼不花耳不聋,说话条理清晰。 第十七章 王锐取来白勇案的卷宗。为了不让胡老汉太紧张,就在阎冬城办公室进行问询。 “胡大爷,” 阎冬城给胡老汉满上茶杯,“雀鸣山发生了人命案,您都知道了吧?” “听说啦,” 胡老汉点头,“这不是才过去没多久吗!那天下雨山坳里滑坡,老孙家爷俩看见白骨……听说来了好多警车,你们都去了吧?” “对,是我们刑侦支队处理的现场。” “村里大家伙都在议论,说死的那个人,是个歌星,人还年轻哪!” “胡大爷,雀鸣山别墅盖起来之后,平常一般没人住吧?” “那房子盖起来十好几年了,我没事常去里边转转,没见过有人住。去年开春,好像是三四月份,清明节前,冷不丁看见那家,”老汉指指王锐,“就是他的朋友那家,屋子里有人!” “您给我们仔细讲讲,是什么模样的人?您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 胡老汉拘谨地并拢膝盖,“这我得好好想想,可不敢说错喽……” “没事,今天请您来只是随便聊一聊,您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不瞒你们说,打从看见那屋子里有人,我接连几天都跑过去瞅。我寻思啊,那房子也没通电,人住在里面烧水啊,煮饭啊,咋弄呢?” “您觉得奇怪是吧?” “是啊!我那天半夜还去了,想看那人是不是晚上也住在里面。小区里黑咕隆冬,我凑在窗户前瞅了半晌,里面靠墙那头,有一张床,上面躺了个人。 是不是白天那高个头的后生,也看不真切。我瞅着躺在床上的人影,是个男的,个头也不矮,脚都蹬到床尾了。” -- 第28页 “您白天看见的后生,在那房子里住了多久?” “住了好几天,差不多有一个礼拜。” “白天晚上都有人在房子里?” “都有!我也觉着奇怪,没事就老过去瞅,万一要是坏人躲在里面,我得赶紧找派出所报警不是!可人家规规矩矩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呢,也不能随便都把人当成坏人,我就想慢慢观察……” “大爷您看……” 王锐挪过3D打印的建筑模型。 “哟!” 胡老汉大吃一惊,呆呆望着别墅模型,“这就是那幢小楼吧?我刚才还在寻思,那房子已经拆了,要让我画图可咋整!原来你们有这个,现如今科技发展啦,跟不上了哟……” “大爷,” 阎冬城笑,“我们复原了那幢别墅,您看里面的家私,床是不是摆在这个位置?” “对,没错!” 胡老汉眯着眼睛细看模型,“我站在这地方往里面瞅,” 他指着正门旁边的落地窗,“正好看见客厅里那张单人床。” “您都在正门这边往里看,” 阎冬城问,“有没有看过别的窗户,屋里有其他人吗?” “没有别人,就一个人!” 胡老汉摇头,手指在建筑模型外围比划,“我就顺着这面墙,拐过去另一面,走到这儿,厨房的窗户外面……” “您看见厨房里,有这些灶台锅碗吗?” “差不离就是这样,有锅有碗,平常乱七八糟放在台面上……我瞅这案头上还有一袋米,有一块猪肉,一篮子小菜,看那样子是准备要吃好几天哪。” “您去了几次,里面的人看见您了吗?” “有一天碰个正着!那天我吃完晚饭过去,天都蒙蒙黑了,我就没太注意。走到厨房窗子这块,正好他端着铁锅在炒菜,旁边放了一盏小灯。 就是装电池那种灯,我在城里大超市见过。他猛抬头瞅见我,立马凑到玻璃前往外看,外头黑啊,我赶紧走了!” “他没追出来?” “没!我觉着他不敢出门,门锁得紧紧的。” “他穿什么衣服,您看清了吗?” “穿件黑色的外衣,长到这,” 胡老汉在自己大腿中部比划,“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夜里睡在床上的人,被子上盖了件黑外套,差不离就是这件。” “夜里住的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胡老汉点头。 阎冬城向王锐使个眼色,王锐打开公文袋,取出几张照片。 “胡大爷,” 王锐把照片摊开放在老汉面前,“您仔细看看,住在屋子里的,是不是这个人?” 胡老汉拿起照片认真端详,看完一张放下,再拿起另一张。 “就是他,是这个人!” 胡老汉肯定地说,“头天我见他满脸的黑胡子,模样也看不出,第二天再去,他把胡子刮干净喽,就是照片上这模样!” “您看见他的黑胡子,留了有多长?” “这么长,” 胡老汉拇指和食指放在鼻梁前,睁大眼比划长度,从两三厘米扩大到五六厘米,又缩回两三厘米,“我估摸着,像是一个多月没刮胡子。” 老汉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警察同志,这屋里的后生,莫不是逃犯?” “胡大爷,我们不瞒您,这个人与雀鸣山发现的尸骨,就是同一个人。” “啊哟坏了!”胡老汉拍膝盖,“我咋没去报警呢!要是早些去派出所报警,不定能救人一命啊!” 他沮丧地垂头,望着茶几上一排白勇的照片。 “胡大爷,” 阎冬城说,“这次您帮了我们大忙,您是死者生前唯一的目击者。” “好好一个大活人,” 胡老汉眼睛盯着照片,喃喃地说,“咋就被埋在山坳坳里了?我咋就没瞅见……要是当时叫我瞅见,我铁定亲手逮住坏人,送到派出所……” “大爷,您后来是怎么发现别墅里的人不见了呢?” “那两天下大雨,又碰上清明节,家里头忙着准备扫墓祭祖,我就没去小区转悠。 不知为啥,我心里总惦记屋里那孤零零的后生。清明节扫完墓那晚,我才瞅空上去小区,我走到玻璃窗外往里看,靠墙那张床空了,没睡人。” “从那以后,您就再没见过那别墅里有人?” “那以后,我隔三岔五总会过去看看,没有人。” “清明节前,山里气温不到十度吧?” “去年可冷哪,过了年还下雪,四五月份夜里还下白霜呢,早晨山里白花花的,正午太阳当顶霜才化透。” “那屋子里住的后生,晚上不会冷吗?” “冷啊!我家四月底晚上还生炭火,儿媳妇早早给我烧上电热毯……那屋子里没通电,电热毯铁定用不上,不过我瞅着,那后生床边有个烤火的炭盆。” “是这个吗?” 王锐找出一张照片,递给胡老汉。 “差不离!挺讲究的炭盆,不是咱村里用的陶土炭炉。” “那屋子里的人,他晚上睡觉开窗吗?” 阎冬城问。 “开,这我确定,他那窗户是朝外开,有天晚上我在外边走得急,险些撞到打开的窗户上。” “白天晚上都开着窗户?最后人不在了的那晚,窗户也开着吗?” “这我记不清喽……有时候开,有时候没开。” …… 谈话告一段落,王锐和小袁开车送胡老汉回去。 -- 第29页 坐在车上胡老汉一改来时的沉默,又把去年在别墅区看到的情形回忆了一遍。 王锐和小袁仔细倾听,老人记性非常好,两次叙述的经过没有太多偏差,只是补充了白勇喝瓶装水的细节。 去北海道旅行的白勇,为什么要偷渡回来,偷偷住进范鸣远的别墅? 从胡老汉的证词来看,白勇似乎是自愿这样做,假如被胁迫,他完全可以向多次出现在窗外的胡老汉求救。 况且就算门被锁上,四面的窗户也无法上锁,窗外又没有防盗栏,打开窗子轻易可以翻到外面。 根据胡老汉提供的目击证词,专案组排除了有人在白勇死后,把尸体运回雁鸣山掩埋的可能性。 确认白勇是在自愿或被胁迫的情况下,住进了范鸣远空置的别墅,并且住了一周左右时间才死亡。 雁鸣山别墅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案情前进了一大步。 第二天中午,阎冬城坐在办公室写报告,王锐突然兴冲冲走进来。 “阎队,昨天那位胡大爷又来了!” “胡大爷又想起了什么吗?” 阎冬城惊喜地抬头。 第十八章 “警察同志啊,” 胡老汉一脚踏进阎冬城办公室,着急地说,“我昨天夜里睡不着,突然想起件事,忘了告诉你们啊……” “胡大爷,不着急,您坐下慢慢说。” 阎冬城招呼胡老汉在皮沙发上坐下,取碧螺春茶叶罐给老人泡茶。 “莫忙啦,警察同志,” 胡老汉摆手,“我刚才喝了碗牛肉汤,不喝茶啦!” “这是今年的新茶,您尝尝。” 阎冬城笑着说。 阎冬城把烫手的玻璃杯放在胡老汉面前。杯中褐绿色茶叶上下翻滚,缓缓舒展,蒸腾的热汽溢出阵阵清香。 胡老汉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双手撑着膝盖。 “这事对你们破案有啥用,我也搞不清楚,可我觉着应该告诉你们。” “胡大爷,请您把记起来的所有细节,全都告诉我们。” “昨天我跟你们讲过,清明节那晚,我去那房子外面看,发现里面的后生不见了。昨晚我又想起来,去的路上有件事……” 胡老汉有些接不上气。 “您慢慢说。” “那晚天黑啊,下雨……我没蹬三轮,自己走路过去。走在快到小区门口的那条路上,下雨路滑啊,我低着头慢慢走。冷不丁,轰隆隆开过来一辆车,从我旁边呜溜擦过去,险些把我带倒摔一跤……” “汽车吗?” “不是!”胡老汉摇头,“是两轮的电驴,可那动静比汽车还响!” “大马力摩托车。” “是摩托车吧?我瞅着不是一般的摩托车,轮子这么宽,” 胡老汉抬起双手比划宽度,“压在泥路上稳稳当当,看着不像会打滑。以前我儿子也骑摩托,下雨天可不敢骑到山路上,就怕打滑摔喽……” 王锐打开一只文件袋,翻出张照片递给胡老汉。 “对!就是这样的车!” 胡老汉点头,“具体是不是这辆我不敢说,晚上路黑,没瞅清楚啥颜色。” “骑车的人您看清楚了吗?” “那车灯亮晃晃照过来,晃得我眼晕,啥都看不清。等他从我旁边过去,我回头看,骑车的是个男的,穿黑色皮革衣服,有点像你这样的外套,” 胡老汉指着王锐穿的夹克衫,“不过他那件领子,还有这里,” 他比比衣服下摆位置,“有啥东西,亮闪亮闪的……” 王锐询问地望向阎冬城,阎冬城点头。 王锐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叠照片。 “胡大爷,骑摩托车的是这个人吗?” 他一张张摊开照片。 “啊哟,” 胡老汉把一张正面照举在眼前,皱着眉摇头,“我说不好,可不敢乱说……” “你再看这几张,骑摩托车的人。” “这张看着蛮像,身形差不多。” 胡老汉拿起一张侧后位置拍的摩托骑手照。 “胡大爷,您记得清楚,是去年清明节那晚,您在小区外面的路上遇到摩托车?” 阎冬城再次确认。 “是,这我能确定!那两天在家预备清明节,我心里老惦记那屋里的后生,寻思着下次索性上去敲门,问他需不需要蔬菜啥的,我给他带过去,那小区附近也买不到啥东西。 等清明节那天祭祖扫墓都做完,晚上我赶紧上去瞅,人就不在了!昨晚我一直寻思这事,心里那个悔啊……” “您记得具体时间吗,那晚您几点到达的小区?” “吃完晚饭以后,等我儿子媳妇回房看电视去喽,我才偷着跑出去。要不然他们不让我晚上出去。 村里人吃饭早,六点多吃晚饭,我估摸着八点出门,下雨走得慢,走半个小时,说啥也到小区门口了。” 八点半左右,胡老汉在通往别墅区的路上,遇见骑摩托车的人。 清明节那晚,老柳两条裤腿带着红泥污迹,去医院看望母亲。 徐老太说儿子给她送去福宝斋的鸡汤馄饨,病房熄灯了,母子俩到楼下住院部大厅坐了一会儿。 病房十点熄灯。 老柳八点半左右离开雀鸣山别墅,在别墅门口的路上遇见胡老汉。 摩托车速较快,一小时之内即可回到市中心。顺路买了鸡汤馄饨,到医院停好车,上楼到达住院部病房,刚好十点左右。 -- 第30页 有了胡老汉的目击证词,北海道专案组立即申请老柳住宅的搜查令。 *** 秋阳高照,鼎山艺术园区入口处,落了满地干枯脱色的紫藤花。 几辆汽车驶过,车轮掀起阵阵花叶波澜。 老柳睡眼惺忪,懒洋洋打开房门。 他身上当作睡衣穿的薄棉衬衫,介于发黄和发灰之间的颜色,衬衫扣错了几颗扣子,衣襟和领口扭曲着。 看清楚警员手中亮出的搜查证,老柳瞌睡顿时醒了,脸色煞白往后退了几步,让出进门的路。 工作室楼上楼下面积不小,却没有几件家具,杂物成堆放在各个角落。 铁艺衣橱框架上,几件外套挂在高处,下层堆满了各式纸箱和无纺布盒子,里面塞满了衣物。 在装满旧衬衫的盒子底部,警员找到一只蓝白相间的防水旅行包。 很常见的小包,男人出差时用来装洗漱用品。 打开扁扁的小包,里面有一把用过的剃须刀,还有一条银质手工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唱片形状,连接扣上刻了‘B,Y’两个字母。 在一个装有老柳户口册和房产证的文件袋里,找到了白勇的护照。 护照上只有去年春节的出境记录,后面一片空白。 楼上的一只大号纸箱里,塞着白底暗花纹路的被子和一件黑色中长外套。 警方当场拘捕了老柳。 两天后,阎冬城亲自提讯老柳。 提讯室里,老柳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脸颊较之前又凹陷了一圈,颧骨在灯光照射下,突出地反着光。 他眼白布满了红血丝,目不转睛盯着王锐手中的烟盒。 王锐把烟盒扔在桌上。老柳吞了吞口水,没敢伸手拿。 “物证人证全都有了,” 阎冬城开门见山,“你是现在说呢,还是等上法庭?” “我……我犯了什么事啊?” 老柳一脸迷糊。 “你以为呢?” “是我演出的酒吧……出事了?” “酒吧出了什么事?” 阎冬城冷眼看着老柳。 “没准哪个小混混,闹事……” “白勇的事。” “白勇?” 老柳快速眨巴眼睛,“白勇自杀死了,人都下葬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很忙,没空和你绕弯子。” 阎冬城指指王锐桌上的文件,“这厚厚一叠,全是我们掌握的证据,足够以谋杀罪起诉你。” “谋杀?你……你们血口喷人!居然说我谋杀白勇,白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他妈不可能谋杀白勇!” “去年四月初,” 阎冬城目不转睛,“是你弄开雀鸣山别墅3号楼的门,把白勇带进去居住了一星期,趁白勇熟睡之际关闭门窗,造成白勇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你提前送老母亲去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清明节当晚,你骑摩托车到雀鸣山别墅,埋葬了白勇的尸体之后,又赶回医院看望你母亲……” “不!” 老柳惊恐地望着阎冬城,“不,不是这样!我没有杀白勇,白勇不是我杀的!” “去年四月至今,你的摩托车清洗过数十次,但在后座椅下部边缘,我们发现了白勇尸体所穿那件黄色衬衫的纤维。车轮你洗得很干净,可是轮架的接口内,仍然有雀鸣山的红土!” 阎冬城口若悬河,语气咄咄逼人,“在你家里找到的白底暗花被单,上面全是白勇的DNA痕迹。 白勇的护照为什么在你手上?还需要更多吗?仅仅这些证据,已经足够起诉你蓄意谋杀。谋杀罪的量刑你知道吗?” “不是我!” 老柳浑身瘫软,双手扒着金属桌面,“我没有谋杀白勇,我……我只是掩埋了尸体,我真的以为他是自杀死的……” “你从头说。” 阎冬城把桌上的烟盒递给老柳。 老柳愣了片刻,抽出一支烟,就着王锐点燃的打火机点上。 他偷瞄一眼阎冬城,低下头接连吸了几口烟。 “事到如今,” 老柳叹口气,“我不会再有任何隐瞒,我向你们保证,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嗯,你说。” 阎冬城点头。 第十九章 “你们可能已经知道,”老柳缓缓地说,“白勇的老婆孙依依,同那个酒吧老板范鸣远有私情。 白勇知道后非常痛苦,后来发现,就连养了几年的儿子,都不是白勇亲生的! “白勇气疯了,琢磨着报复那两个贱人。我劝他放手算了,他不听,说一定要倾尽全力出一口恶气。 “他不知怎么,就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他打算自己伪装死在范鸣远的别墅里,嫁祸范鸣远谋杀,如果同时能把孙依依也捎上,那就更好了……” 老柳顿了顿,深吸一口烟。 “白勇他打听到,” 他接着说,“范鸣远以前在渔船上干过,于是策划了自己去北海道旅行,然后冒险搭渔船偷渡回来这一出。 “本来白勇的想法,是想在范鸣远的别墅里住上几天,留下痕迹,最好有目击者,然后突然消失,让别人以为范鸣远杀了他。” “然后呢,他打算躲一辈子?躲去哪里?” 阎冬城问。 “他计划离开别墅之后,从南边进入深山老林,徒步出境,从此再也不回来。他画了路线图拿给我看,我跟他说行不通,他不信,非要去试试。 -- 第31页 “白勇就是想让你们警方以为,是范鸣远把他从北海道绑架回来,囚禁在雀鸣山的那套别墅里,最终害死了他,并毁尸灭迹。 “反正作案动机也是现成的,范鸣远和孙依依好到一起生养孩子的程度,当然想除掉白勇这颗眼中钉。 “白勇认为他消失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警方就会认定范鸣远谋杀……” “既然这样,为什么白勇真的死了?” 阎冬城注视老柳。 “我……” 老柳抹一把干瘦的脸颊,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啊!白勇说好三月底回来,让我在雀鸣山别墅接应他。别墅的门我早就弄开了,配了两把钥匙,他带在身上一把。 “他说不能打电话联系,会留下通话记录。我只能等他自己出现。我看那房子实在没法住人,就给他买了些日用品,钢丝折叠床,床单被子,瓦斯炉,照明灯……” “吃的东西买了吗?” “买了,三月底买的。天冷不怕坏,我就顺道买了一袋米,还有些蔬菜,还买了块猪肉,一箱矿泉水。 “三月底我去那别墅看了几次,白勇一直没来。我担心他自己偷偷回来的路上出事,又怕是别的原因…… “我急得不行,跑去酒吧找范鸣远。我怕范鸣远那家伙使坏,结果看那样子,范鸣远还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白勇的计划。 “后来那几天,我妈突然腿疼得不能下楼,不住院不行了!我忙着在医院照看老人,就没顾上去别墅看白勇。 “等到清明节扫完墓,我才抽空赶去雀鸣山别墅,进去就发现……白勇死在床上……” “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我……我当时犹豫了半天,想到自己从头到尾知道白勇的计划,如果报警,我也会被牵连,说不定要坐牢! “看白勇躺在床上那模样,床旁边放着炭炉,窗户紧闭,明显是烧炭自杀死的! “我就在小区围墙外那地方,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希望事情就这样过去。 大家都以为白勇在北海道死了,孙依依巴不得他死,我当时以为,没有人会再找他……” “炭炉也是你买的?在哪买的?”阎冬城问。 “炭炉……” 老柳飞快眨眼,“是我买的。天气那么冷,那房子又没通电,没有炭炉不行啊!” “在哪买的?” “是我家里一个从前的炭炉,我当初在沿河路的夜市上一眼看中,花了五百多块钱买的。” “炉子什么样?你仔细说说。” “就是那种,” 老柳神情紧张,“怎么说呢,欧式的样式。圆的,上面有凹凸的花纹,炉子的四个角,有翘起来的飞花,这样的,” 他一手划了个圆圈,“挺好看的炭炉,铸铁的,我一直没舍得用,炉子还蛮新的。” “烧的炭呢,哪买的?” “炭就在家门口的菜市场,二十五块钱买了一小箱。中间有个圆孔那种无烟煤炭。唉,早知道,” 他垂下头,语气带着哭腔,“我应该弄块蓄电池,让他用电热毯就好了啊!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会想不开烧炭自杀……白勇啊,你傻啊你……” 阎冬城皱眉,一动不动望着老柳。 老柳觉察阎冬城的目光,悻悻地收住哀嚎,在椅子上坐端正身体。 “白勇构陷范鸣远的计划,”阎冬城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没有,绝对没有别人!这种事不可能随便让别人知道。要是传出去,让范鸣远那家伙知道了,说不定反过来将计就计陷害白勇!” “你说白勇烧炭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 “我觉得吧,主要还是婚姻问题。白勇从北海道偷渡回来,路上一定经历了不少艰难,现实肯定比他先前异想天开的计划,要困难得多。 “我对白勇的了解呢,他是那种有点童心的人,整个计划就像玩儿一样。他听不进我的劝说,非要等他自己实践之后才清醒过来…… “他自己一个人呆在雀鸣山别墅那几天,我估计他后悔了。继续再往深山老林里跑,他可能觉得很累,就算跑出去,以后的生活更不容易。 “但是就此打住呢,对他来说也很难,他恨孙依依和范鸣远。况且如何解释他自己出国旅游,又不走正规途径偷偷跑回来? “种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加在一起,他那天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这是白勇死后,我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 “除了你之外,没人认为白勇会自杀。” 阎冬城盯住老柳的眼睛。 “我没有说谎,”老柳眼神闪躲,“白勇真的是自杀死的!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平躺在床上,脸色红扑扑,神情很平静……”他用力吸一口气,“如果不是自杀,我想不出怎样的死亡方式,可以让一个人那样平静! “他带了一个黑色旅行包,空包我后来扔山上了。包里装了他的护照和洗漱用品,还有一套干净衣服,黄色衬衫,好像是他喜欢的颜色,我掩埋尸体之前帮他换上了。我发誓,他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 案情调查发展到这一步,看似顺利,其实走进了死胡同。 目击者的证词和找到的物证,只能证明白勇曾在3号别墅里居住过,而老柳在清明节那晚去过别墅,掩埋了白勇的尸体。 老柳的证词也与此相符。 -- 第32页 目前并未找到他杀的证据。 局里决定解散北海道专案组,白勇案找不到他杀证据,应当以意外死亡结案了。 第一个感到庆幸的人,是阎冬城的母亲彭娟。 她由衷地为徐老太高兴。徐老太得知老柳被拘捕后,哭着打电话给彭娟,说儿子牵涉到谋杀案,可能要判刑。如今只是刑拘,徐老太心里的石头可以落地了。 在阎冬城心目中,这案子才刚开了个头,他零星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刑侦工作不是讲故事,必须用证据说话。 刑侦支队很快投入到新的案件当中,白勇案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中秋节过后,气温明显下降,昼夜温差达到十摄氏度以上。 节日刑侦支队全体放了一天假。放假后上班,午间几个人坐在食堂,边吃午饭边闲聊。 宁苑端着托盘走过来。 “小宁,” 阎冬城招呼她,“来这坐。” 宁苑点点头,在王锐斜对面坐下,与旁边的小袁隔开一个空座位。 小袁扭头瞥了宁苑一眼,不自在地揉着鼻梁。 “天气说冷就冷了啊,” 小袁望向远处,好像在对空气说话,“我花费重金购置的秋装,都还没来得及穿啊!” 这句抖机灵的话,他刚从社交媒体上看到,自己感觉很好笑,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没有达到引人爆笑的效果。 宁苑低头吃饭,好像没听见小袁讲话。 “小袁,” 王锐替窘迫的小袁解围,“赶紧花费重金购置冬装,不然春天又该来了。” “重金都花费在秋装上了,冬天我还是穿我的老棉袄吧。” 小袁笑着扒饭。 刑侦支队没人对购置秋装冬装感兴趣,平时多数时间穿警服,穿便装也是以低调轻便为原则。 宁苑所在的法医科也一样,每天穿的不是警服就是白大褂。 阎冬城甚至没听懂小袁的玩笑,以为小袁真的脑子进水,去买了什么奇怪的秋装。 王锐吃饭心不在焉,手上的金属小勺在餐盘中划动,把红烧豆腐划成碎块。 “阎队,”他犹疑着说,“我想找你谈点事。” “私事还是公事?” “呃,私事,和公事也算相关。 “行,下午你来我办公室。” 下午一直到下班时间,阎冬城也没见到王锐。大概太忙,王锐把要找阎冬城谈话的事忘了。 阎冬城破天荒没有加班,到了下班时间便换下警服,穿上风衣外套,步行离开市局。 他坐地铁到博物馆站下车。 乘电动扶梯出了地铁站,迎面一块巨幅显示屏,传出带着风声特效的电子乐声。 屏幕上正在播放时装广告,模特身上穿的三件套休闲装,一套衣服可以穿四季。 阎冬城嘴角露出笑意。 小袁倒是该看看这广告,免得花费重金绞尽脑汁,为那些什么秋装冬装发愁。 逆着人流走向湖西路,阎冬城在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拐弯,周围的行人顿时少了。 天色渐暗,路两旁的梧桐树安静得出奇,好像在屏息静气,不让枝头枯萎的黄叶落下来。 这条闹中取静的街道藏着几家画廊,此时大都关门了,唯有一家的玻璃橱窗亮着灯光。 阎冬城在橱窗前驻足,打量橱窗里色彩明艳的风景画。 一个行人从他身后走过,推开门走进画廊,里面传出笑声和说话声。 画廊为一位本市画家办小型画展,正在举行开幕酒会。 阎冬城推门而入。 “您好,这边请!” 迎宾的女孩笑着,指指铺白桌布的长桌。 桌上叠放三层的酒杯,斟满了液体清澈的香槟酒。 阎冬城端起一杯香槟,目光扫过墙上的画作。学院派的写实画风,画家十有八九是美术学院教师。 受过音乐训练的人,能从雨水滴落在瓦楞和树叶上的声音,分辨出音阶。 受过绘画训练的人,一眼就能看见红樱桃背光处的暗绿色。 即便一幅写实逼真的绘画,仍然很容易从色彩的丰富程度,看出作者的绘画修养。 供职于文学期刊的彭娟,当年总对年幼的阎冬城说,学音乐、学绘画,我不能保证你将来成为艺术家,但我可以保证,你的听觉和视觉层次将会变得更丰富。 阎冬城直到警官学院毕业,分配到刑侦支队工作,仍有些怀疑,懂得音乐和绘画,除了多几样休闲消磨时间的方式,对自己的工作有帮助吗? 此时此刻,那个穿灰粉色裙装的身影走入阎冬城的视线。 答案是肯定的。 第二十章 “你是,” 卞染心走到近前,微笑着打量阎冬城,“阎警官?” “卞小姐,你好。你记性真好。” “相貌气质出众的人,我见过一般不会忘记。” “你过奖了。” 阎冬城有些尴尬,换个话题说道,“这位画家是你的朋友?” “美术学院的贺老师呀!我大学考去了江城大学,不过高中暑假上过贺老师的美术班,他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 “这位贺老师的绘画风格我很喜欢。” 阎冬城一幅幅细看墙上的油画,与卞染心并肩走向里面的展厅。 “阎警官也学过绘画吗?” “嗯,小时候学过。现在我依然很喜欢画水彩,不过平时太忙,很少能抽出一整天时间画画。画水彩和国画的写意,都讲究一气呵成,放下笔下次再画感觉就不一样了,对吗?” -- 第33页 他扭头看她,正好遇上她的目光。 “你画画是什么风格?我特别好奇。” 卞染心目光发亮望着他。 “我只是业余爱好,在你们专业人士面前,我那两把刷子不过是班门弄斧。” “那不一定,艺术类的东西讲究天分,并不是练得越久就一定会更好。我还见过念了几年大学,反而不如少年时期画得好的人呢。” “你很小就开始学画?” “没有。”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进高中那年的暑假,在贺老师的美术班学习了一个月,当时我还没决定走这条路。到高三发觉成绩不行了,临时抱佛脚专攻了几个月画画,就考进去了。” “哦?是这样吗?” 阎冬城有些意外,“你看起来像位好学生,在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女孩。” “早先成绩还可以,进了高二大幅滑坡,只有语文稍好些,高考差点满分。” “你喜欢文学?” “怎样算是喜欢呢,没事看看闲书算吗?” “嗯,算!” 阎冬城点头,“突然来了灵感,也会写一些散文,小诗,我就是这样。” “你?” 卞染心扑哧笑了。 她抬手撩起脑后的发丝,仰头甩了甩光泽的秀发。 “怎么?你觉得我是粗人,不可能会写诗?” 阎冬城笑着望向她。 女人喜欢用抚头发的方式施展魅力,她的秀发和她的姿态,完美无暇。 灰粉色裙装衬着她白皙的肤色,有种雾蒙蒙的感觉,不由得人不多看她几眼。 因为一眼看去只觉得混沌的美,总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有人适合穿艳丽的色彩,或者强烈的黑白色,而她适合这种灰调的,浑浑的暖色。 “不是,” 卞染心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是我认为你不会写诗,我是觉得,你应该没有闲情逸致写诗。” “现在工作太忙,确实不太有写诗的闲情逸致。你呢,你现在写诗吗?” “不写。我也很忙。” “以前写吗,做学生的时候?” “嗯,写过一些。” 她嘴唇弯起新月的弧度,目光坦然地望着他。 阎冬城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他似乎在利用她的好感,达到自己的目的。 两人不知不觉走完了一间展厅,顺着无人的过道走向另一间。 射灯打在墙壁的装饰物上,狭长的过道昏昏暗暗,只看见墙上一团一团的亮光。 “我现在算是你的朋友吗?” 卞染心挨得很近,仿佛在他耳边低语,“或者仍然是你的嫌疑人?” “白勇的案子已经结案了,不再有嫌疑人。” “哦?找到凶手了?” “没找到凶手,局里以自杀结案了。” “有问题吗?你不认为白勇是自杀?” “我个人怎么认为并不重要,上了法庭要用证据说话。” “唔,那么就这样吧,” 她耸耸肩,“我不想再被卷入无关的事情,以后都不要再提白勇这个名字了。” 比起上次在她办公室会面的礼貌周到,眼前的她,似乎在阎冬城面前流露了真性情。 “你不喜欢白勇,不喜欢白勇的歌,” 他停下脚步,转身凝视她,“为什么?” “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她后退半步,像只突然发飙的猫科动物,对着他低吼,“我从来就不喜欢学校,所以也不喜欢学校里的人,我有我不喜欢的自由!” 阎冬城下意识抬手,想握住她的肩,让她冷静下来。 不过他立即发觉那样做不合适,过道太长,灯光太昏暗,而她太美。 卞染心察觉他的意图,背靠墙壁,张大眼睛望着他,眼中泛着清澈的水光。 阎冬城愣住了,不由自主琢磨她目光中的含义。 是狮子面对敌人的警觉?只要对方一动,她便会生气地采取行动,怒吼着咬住敌人的喉咙? 然而红雾飞上了她的脸颊。 她圆睁的双眼忽闪几下,好似被云雾盖住一半的满月,缓缓化作柔和的半月形,迷蒙地注视着他。 空气凝固了。阎冬城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听见她的。 如果换一种情形与她相遇,今天他第一次遇见她,是纯粹的偶然,而不是他有意的安排,眼前这一刻大概就不一样了。 阎冬城内心并没有挣扎,他明确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是这一刻仍令他留恋。 面前的女人,神态更像个无辜的女孩,而他必须狠心一层层剥开她的伤口,窥探她心中的秘密。 她一定隐藏了些什么,关于白勇和老柳,这一点阎冬城毫不怀疑。 “卞染心,” 阎冬城声音发涩,“你和白勇有来往,白勇唱的那首歌,歌词是你写的对吗?” “你专门跑到这来,就为了问我这个?” 原来他费尽心机的铺垫,还是为了白勇那桩案子!卞染心被激怒了,方才片刻的温情一扫而空。 “我是个执拗的人,” 阎冬城语气坚决,“一旦有了疑问,必定要找出答案。你为什么隐瞒过去的事?你同白勇并非没有来往!”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我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白勇,你毫无根据的猜测,有失刑侦队长的水准!” “真相只有一个,” 阎冬城手拄墙壁,盯住她的脸,“我不会放弃寻找真相。” -- 第34页 她张了张口,挺直身体贴紧了墙壁,明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她看上去无所畏惧,神情充满了无端被怀疑的气恼。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她断定警方找不到她的罪证,因此有恃无恐。 阎冬城盯着她的眼睛。两人保持对视的姿态僵持着。 她的棕色瞳孔缓缓放大,好像透亮的深色水晶球,晶莹闪动,将他引入梦幻之地。 “这次你不愿说实话,” 阎冬城触电似的往后退,“希望下次再见面,你有话要告诉我!”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如果下次,” 卞染心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力气大声说,“你再找我提白勇的事,我就去市局投诉你!你借口调查罪案骚扰我,而且是一桩已经结案的旧案!” 阎冬城嘴角微微牵动,大踏步往外走。她真是争强好胜,绝不服输的性格,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一句。 他没有再逗留,离开画廊径直回家。 阎冬城吃过饭便坐在书桌前写私人笔记。 他习惯用钢笔写字,多过用电脑打字,常年坚持练就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最初这习惯的养成,是出于刑侦工作保密的需要,现在他拿起笔来灵思泉涌,用电脑打字反而有些不适应。 他在日程栏写下自己的计划,如果周末不加班,就乘高铁去一趟江城…… 刑侦支队日常繁忙,五里坡一个正在拆迁的城中村,又发现了一具无名尸。 阎冬城还记得王锐说要找他谈事,王锐自己似乎忘了,几次见到阎冬城都没提起。 周末傍晚,加班的阎冬城独自在办公室吃盒饭,王锐突然拎着一袋外卖走进来。 阎冬城端着饭盒站起身,来到茶几前,招呼王锐坐下。 王锐从袋子里取出快餐盒,摆开几样卤菜和小炒。 “阎队,今天周末,咱俩聚个餐。” “什么事这么开心,王锐?” “算不上开心事……” 王锐摸了摸耳垂,上挑的丹凤眼,眼梢微微泛红。 “不说算了!” 阎冬城佯装生气,舀一勺带汤汁的木须肉拌在白饭里,端起饭盒埋头吃饭。 “阎队,” 王锐犹豫着说,“白勇案已经结案了,嫌疑人也可以解除嫌疑了吧?”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 阎冬城专注吃饭,头也没抬。 “我想约……某个人吃饭,你看没问题吧?” “你要约老柳吃饭?” “不是,” 王锐挠头,“我约老柳干嘛!” 阎冬城明白王锐的心思。他放下饭盒,望着茶几台面的木纹,踌躇再三才开口。 “你想听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公事公办?” “两方面我都想听听。” “公事公办,白勇案已经结案了,之前牵涉到的嫌疑人,已经不再是我们警方的怀疑对象。你要约谁吃饭,我管不着。” “你个人的意见呢?” 第二十一章 “我个人的意见……” 阎冬城踌躇着说,“我认为白勇的死亡原因不是自杀,所以在我心目中,白勇案并未结案。你要约会的那个人,在我看来有诸多疑点。当然,我不否认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前提是如果她没有犯罪。” “阎队,你还在怀疑她?”王锐惊讶,“有确实的依据吗?” “没有。直觉。” “你的直觉一向很准确,可是这一次,我认为你判断错了。” “目前我拿不出证据说服你。我只希望在个人感情方面,你慎重一些,不要仓促做决定。” “你想的比我还远,” 王锐自嘲地一笑,“我只不过想请她吃顿饭,暂时没有更多奢望。” “你打算请她吃什么,三福斋,老黄记?” “我还没想好,要不然去吃西餐,或者日料?” “王锐,” 阎冬城定睛望着王锐,认真地说,“你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别去招惹她!” “你多虑了,阎队。我也是刑侦专业出身,请相信我的职业素养。假如将来与她接触的过程中发现可疑之处,我绝不会忽略隐瞒。” “相信我,你一定会发现可疑之处。” “她就像个谜题,也许这恰恰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那么我和你,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谜了?任凭感情发展下去,你能保证将来有一天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不会伤心失望,不会掉一滴眼泪?” “我认为她并没有隐瞒什么。有些女人天生具有神秘气质,一定要说她隐瞒了什么的话,顶多就是中学同学之间的一些不愉快,她不想再提起,或许只是忘记了。我不信她做过什么坏事。” “既然这样,” 阎冬城站起身走向办公桌,“那我不勉强你。” 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眼睛盯着屏幕。 王锐将茶几上的餐盒收进垃圾袋,用纸巾擦干净桌面,一言不发往外走。 “王锐,”阎冬城扬声说,“你过来。” “嗯?” 王锐把垃圾袋放在门边,转身走回来。 阎冬城转过电脑屏幕。 王锐好奇地凑上前,屏幕上是一场音乐会的售票页面。 “与其请她吃饭,” 阎冬城说,“你请她听这场音乐会,成功率会更高一些。” -- 第35页 “柴可夫斯基,她喜欢古典音乐?” “应该是。” “好,那我现在就买票!” 王锐有些兴奋。 “你先打电话约她,她同意了,你再买票也不迟。” “说的是!我先去一下……” 王锐健步如飞往外走。 他不好意思当阎冬城的面打电话,下楼来到院子里,找了个僻静角落取出手机。 阎冬城坐在电脑前,随手点开音乐会的选座页面。 下周末的演出,票已经剩得不多了,都是楼上的丙等票。 正厅第五排正中有两个空位,大概是之前买到的人退票,阎冬城赶忙点了购买…… 假如王锐按他自己的想法,去请卞染心吃饭,大概率会被卞染心拒绝。 阎冬城了解卞染心那类人,外出吃饭对于她来说并非享受。 除非万不得已身不由己,她绝不会让自己受累,去陪一个没什么交情的人吃饭。 从她办公室的专用座位,她用湿纸巾擦拭手指的动作来看,她有着某种程度的洁癖。 很多常见的食物她都不吃,比如动物内脏,辣椒、咖喱、葱姜蒜……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这样的夜晚,她会独自坐在落地窗前,吃着自己煮的乌冬面,遥望夜空。 她住在城市的高楼里,但在某个地方有座度假小屋,白色墙壁,雪白的被单,床尾放着一对薄荷绿扶手椅。 白纱窗帘敞开,对开的玻璃门外,湖水结了厚厚的冰,湖对岸的山峰白雪皑皑。 排除谋杀的嫌疑,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有着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不把世俗的喜好放在眼里。 这是目前为止阎冬城对她的了解。 阎冬城扪心自问,自己给王锐出主意,建议王锐请她听音乐会,是否带有私心? 他太想了解她隐藏的另一面。 谜题一出,他就像设定好程序的计算机,无休无止地做着运算,直到把谜题解开他才能停下。 他不信自己的直觉会出错。 而另一种可能性,此刻在阎冬城心里一闪而过…… 假如最后发现命案与她无关,他会不会暗自懊悔,邀请她听音乐会的人是王锐而不是自己? “阎队,”王锐兴冲冲走进来,“她答应了!” “嗯。两张音乐会的票,我帮你买了。” “哈哈,谢谢!我刚才心里还嘀咕,万一票卖光了,我怎么向她交待……” “差点卖光,正好抢到退票。” “阎队你料事如神啊!” 王锐挤在阎冬城的办公桌前,激活电脑屏幕,“电话里她似乎不记得我了,我说是你的助理,那天和你一起去公司找她,她才想起来。 “但我一提柴可夫斯基专场音乐会,她立即有了兴趣,问演奏者是不是什么爱乐交响乐团…… “我刚才没注意看这售票网页,就回答说好像是吧,她高兴地说‘太好了’……” 王锐边说边看音乐会详情,发现自己蒙对了。 “很顺利啊,祝贺你。”阎冬城说。 “听音乐会,我需要穿正装吗?她会不会介意?” “稍微正式一点。你完全不修边幅,她肯定不喜欢,打扮太过了也不行。” “哦?她是个挑剔的人?” “嗯,很挑剔。可能还挑食,讨厌噪音……她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我真有点紧张了!” 王锐直起腰,拉了拉身上的运动夹克衫。 “我的推断不一定准确。” 王锐来了兴趣,缠着阎冬城追问,怎样在一场音乐会的时限内,取得卞染心的好感。 阎冬城建议他带上酒精喷雾和棉片,进到剧院先替她擦座位。 “她可能自己会带一次性坐垫套之类的东西。” 阎冬城说。 “洁癖?”王锐笑了,“我也有洁癖,没事。” “你那不叫洁癖,叫爱干净。你没遇见过真正有洁癖的人。” 王锐不以为然。 不过晚上回家的路上,他还是顺路进药房买了酒精棉片。 周日休息,王锐在家整天放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打算做到不管哪一段乐曲响起,都能立即说出曲名。 周一上班他专心投入工作,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还是忍不住谈起了即将到来的音乐会…… “哟,王锐,” 档案室的马大姐看出了端倪,“你交女朋友了吧?音乐会一定是陪女友去!” “不是,普通朋友。” 王锐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哼,你瞒不了大姐!一家女百家求,王锐你是一家男百家求。前几天有位朋友托我,把亲妹妹介绍给你,我正寻思找机会同你说呢,看来晚了一步啊!” “您别奚落我了……” 王锐有些发窘。 “我可不是开玩笑呀,” 马大姐大着嗓门说,“对方很认真拜托我呢!不过你已经交上了女朋友,我回头赶快告诉人家那边一声,可别耽误了人家!” “抱歉啊,大姐,给你添麻烦了。” 王锐无奈地道歉,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坐在不远处的宁苑,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安地抬头望王锐。 正好遇上王锐看过来的目光,她忽闪着眼睛低下头,乌黑的斜刘海遮住了她的面容。 王锐草草吃完饭,起身离开食堂。走过食堂外的花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小袁的声音。 -- 第36页 “王锐,”小袁一路小跑追上来,“等等我!” “小袁,”王锐笑着说,“别打听私事,我不会告诉你。” “不是,我就想问问你,女孩子都喜欢听音乐会?真的吗?” “不清楚,我本来以为请吃饭更好。” “不对,请吃饭成功率不高!” 小袁扶着眼镜边,老气横秋地摇头。 “你懂得蛮多嘛,在学校请过很多女生?” “我只是失败的经验比较多。” “多失败几次就习惯了。” “你难道不是应该安慰我,说 ‘失败是成功之母’?” “各式各样的成功有着自己不同的母亲,失败只是偶然成为其中一种成功的母亲,并不具备普遍性。” “哇,”小袁捂住心口佯装呕血,“说真话很伤人的……” 两人一路笑闹回到办公室,王锐立即戴上耳机听他的古典音乐。 小袁站在办公隔断前发愣。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下了决心,一跺脚就往外走。 法医科的办公楼平时很安静,大家都呆在自己的实验室,不像刑侦部门那样,总有人忙碌地进进出出。 午休时间,这里更是鸦雀无声。 小袁轻手轻脚来到宁苑的实验室门外,犹豫着是否敲门,门突然开了。 “小袁?”宁苑奇怪地看着他,“有事吗?找谁?” “没,没事。” “哦。” 宁苑径自往走廊里走,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衣摆随风扬起,好像翻飞的翅膀。 “宁苑,”小袁追上她,“我有两张周末音乐会的票,你想一起去听吗?” 第二十二章 “不去,周末我在家休息。” 宁苑语气冷淡。 “噢,那我约别人。” 小袁悻悻地停下脚步。 宁苑走进休息室,嘭地关上了房门。 她拒绝得如此干脆,连个借口都不找。哪怕说周末家里有事,小袁心里都会稍微好受些。 小袁取下眼镜擦拭镜片,倚着栏杆望向楼栋间的绿化带,眼前一片模糊。 这样也好,也许他可以从此死心了。 …… 阎冬城周末仍然很忙碌,连续加班,没能抽出时间按计划去江城。 近来连日阴雨绵绵,天气彻底凉了,早晨无需再为穿厚外套还是薄外套而犹豫。他换上了夹层的风衣。 王锐周六晚上去听音乐会,第二天加班没找阎冬城聊天,整日里心事重重。 到了周一午间吃饭,马大姐端着餐盘坐到王锐对面。 “王锐啊,怎么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同女朋友吵架啦?” 马大姐笑着打趣。 “没有。” “我那朋友啊,又找我说了,说你那边刚认识的女友,如果谈不成,还是希望我做介绍人……” “不用,”王锐急忙摇头,“我们挺好……” “你女朋友一定很优秀吧,是做什么的?” 马大姐不死心。 “公司职员。” “我朋友的妹妹名校硕士,在研究所搞科研,人长得蛮秀气的。就是眼光高,不然早就嫁人了。” “您帮我回绝掉吧,”王锐无奈地说,“别耽误人家。” “这么说,你那头是好定了?” “嗯。”王锐点头。 马大姐终于不再吭声。 她心里仍有几分遗憾,如果早十天半个月找王锐说,说不定这媒人就做成了。 忙碌中过了几天,五里坡的无头尸案有了头绪,刑侦支队紧张的工作节奏才稍微缓解。 王锐趁着午间休息,来到阎冬城办公室。 “王锐,”阎冬城招呼他,“我正要喝咖啡,来一杯?” “嗯。” 王锐点点头。 阎冬城平时既喝咖啡也喝茶。一般早餐喝咖啡,白天喝茶,今天他预备工作到晚上,于是早晨多磨了些咖啡豆,装在密封罐里带来办公室。 “怎么样,这些天你好像有心事?” 阎冬城往咖啡杯里放方糖。 “呃……” 王锐揉着太阳穴,“你的咖啡特别香,有什么秘诀吗?” “中度烘培的咖啡豆,现磨,手冲,算不算秘诀?” 阎冬城笑。 “还要自己磨豆?这么麻烦,我宁愿不喝。” “做一些与自己工作截然不同的事,既是休息,也有助于转换思维。很多时候我在听音乐、画画,或者给花施肥浇水,甚至做饭的时候,突然思路变得很清晰。” “嗯,” 王锐心不在焉,“一个擅长推理的刑侦人员,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你小子,有心事!” 阎冬城把咖啡杯递给他,“上周末的音乐会怎么样,还顺利吗?” “不知道怎么说,” 王锐接过杯子,“本来挺好,可是音乐会听到一半,她突然哭了!” “被音乐感动的?” “不知道……”王锐摇头。 “你没问她,为什么哭?” “问了,她不说。” “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阎冬城在王锐对面坐下,抬眼望着他。 “总共也没说几句话。进剧场没多久,演出就开始了。她向我打听你来着。” “打听我?” “问你结婚没有。” 阎冬城愣住了…… ** 周六晚王锐本打算去接卞染心,可卞染心坚持在剧院门口碰头,于是王锐提前十分钟来到大剧院门口。 -- 第37页 早晚的气温已经接近冬天,王锐穿件黑色棉质夹克衫,站在人来人往的剧院前街,引来不少目光。 他几乎一眼就看见远处走来的卞染心。 “嗨!” 王锐迎上前,目光发亮。 “让你久等了吗?” 卞染心拉开薄荷绿色皮包,取出手机看时间。 “没有,我刚来。” 王锐有些奇怪,她不戴手表,也不佩戴装饰物。 耳垂上没有耳洞,手指干干净净,这倒不太像时尚界人士。 “我金属过敏,” 卞染心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所以不戴手表,也不戴首饰。很多东西我都过敏。” “过敏是人体一种自我保护的排异反应,比如吃到不新鲜的食物,有的人会呕吐;靠近辐射源,有的人会头疼头晕;紫外线照射下,有的人皮肤会红肿。这些其实是身体在提醒你,避开对你健康有害的东西。” “这么说,过敏并非坏事?” “有些人的自我保护机制比别人更敏感,这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能说是坏事。要知道原始人类生活在野外时期,能够存活下来的,都是更警觉更敏感的个体。” “我是在同一位科学家约会吗?” 卞染心歪头看他,嘴角带着笑意。 “抱歉,我说太多了,很讨人嫌是吗?” “不,我喜欢同聪明人做朋友。” 两人说着话进了检票口。 王锐取了张节目单,掀开沉甸甸的玫瑰红丝绒门帘,让卞染心走在前面。 过道铺着厚地毯,一路缓缓下坡,卞染心的浅米色长外套在灯光下摇曳,勾勒出她修长的背影。 王锐突然想起什么,摸出衣袋里的袋装酒精棉片,抢到她前面走进第五排座位。 卞染心脱下外套,笑盈盈看着他擦拭座椅。 “我也带了呢。” 她取出皮包里的酒精棉片给他看。 “哦?是同一款!” 王锐扬了扬眉。 ……灯光炫目,卞染心笑得像阳光下奔跑的孩子。 王锐让她坐在擦干净的座位上,又擦了擦自己的座椅。 一切自然而然,他觉得本来就该如此。 从前他总克制自己的洁癖,这样的场合他不会当众擦拭椅子,而是以回家洗衣服作为替代。 两人坐定,王锐扭头一看,她怀里皮包、大衣抱得满满的。 “我帮你……” 他示意帮她拿。 “你忙我拿包吧。” 她大方地把皮包递给他。 柔软的皮质,触感像织物。 王锐把皮包平放在腿上,安静下来,发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同你一起的那位阎警官,” 她声音悦耳地问,“名字叫阎冬城对吗?” “对,是我们刑侦队长。” 王锐没想到她会问起阎冬城。 “他是本地人?” “是的。” “看上去,他应该三十出头吧?” “是的,三十出头。” “他结婚了吧?” “结了。” “哦……” 卞染心停顿片刻,“他太太也是警察吗?” “不是……” 王锐回答得有些勉强,“他离婚了,刚离没多久。” 他不太喜欢她对阎冬城的好奇。 灯光突然暗了,紧闭的幕布后响起音乐声。 大幕徐徐拉开,舞台上灯火辉煌,一台九尺巨型钢琴横放舞台正中。 乐团指挥站在钢琴后,笑着对观众鞠了个躬,转身面对阵容整齐的交响乐团,抬手轻点指挥棒。 身穿燕尾服的钢琴家指间飞舞,流淌出一串悦动的音符。 王锐悄悄转头看卞染心。 她面容发光,目不转睛望着舞台。 一个多小时的两段曲目结束之后,是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王锐去外面买了爆米花和可乐。 “我好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卞染心犹豫地望着他手中的食物。 “不是健康食品,偶尔吃一次没关系。” 王锐打开爆米花盒盖,递给她。 “冷天抱一罐爆米花,” 她接过盒子,微笑着说,“边吃边听音乐,好幸福的感觉。” “你的幸福很简单……” 王锐心里想说,这样的幸福我每天都可以给你,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童年不幸福的人,长大后都很容易找到快乐。因为起点低呀,一点点春风,我们就能嗅到青草的气息。” 她仍然笑容满面。 王锐诧异地看她,正想问什么,音乐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接下来演奏的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套曲。 王锐兴致勃勃,他很喜欢这套十二个月的组曲,尤其喜欢俄罗斯民歌旋律的六月船歌。 一月,壁炉边。 昏暗的舞台上,小提琴手缓缓拉动琴弦。 王锐眼前出现熊熊燃烧的炉火…… 仿佛冬天的夜晚,与她依偎在炉边。 窗外寒风呼啸,她拢着藕色围巾,懒懒地说,今年大概还会下第二场雪…… 二月,狂欢节。 王锐靠向椅子扶手,偷偷望着她白得发光的侧脸。 她突然转过脸,对他愉快地笑了笑。 三月,云雀之歌。 春光靓丽,春花绽放,云雀婉转清唱。 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 第38页 四月,雪松草。 清晨的阳光照在刚冒出头的草芽上,王锐听见绿草抖落冰霜的叮咚声。 他笑着看向她。 她的脸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阳光下融化的冰凌。 王锐心里一沉。她……哭了?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这样的情形,她应该不愿被打扰,他一开口询问缘由,说不定她就站起身走了。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 五月,白夜。 “多么美妙的夜晚,幸福笼罩着一切……” 明媚的节奏,轻松的快板,然而她的眼泪早已决堤,一时之间难以收住。 六月,船歌。 这是王锐最喜欢的曲调,平时听到这首曲子,他会情不自禁跟着哼唱。 她静静望着舞台,面无表情。 王锐摸出纸巾想递给她,犹豫片刻又收回了手。 七月,八月…… 曲调越来越欢快。 她脸颊上留着一丝亮闪闪的泪痕,长睫毛飞快抖动,似乎在抖去眼中的湿气。 九月秋之歌奏响的时候,她靠向椅背,平静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王锐觉得自己刚才没打扰她是对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再想开口问她刚才为什么哭,就有些难以启齿。 他决定等音乐会结束,送她回家的路上再问。 第二十三章 “后来你问她了吗?” 听完王锐的讲述,阎冬城问。 “演出结束离开剧院,我本来想陪她散步聊天,可是天太冷飘着小雨,只好叫了辆出租车送她回去。” “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她说演出不错,我说了几句音乐会感受,没等我问她刚才为什么哭,车子就驶到了她家门口……” “下次问吧。” 阎冬城无奈。平时活跃健谈的王锐,在卞染心面前似乎变了个人。 “下次见面的时候,” 王锐疑惑,“我再提上次看演出的事,会不会不太好?” “问题是你如果不提,也会显得很奇怪。正常情况下,就算看见坐在旁边的女同事哭,一般人都会问一声。你当作没事人一样,她会以为你这人麻木不仁不关心她。” “那我打电话给她……” 王锐起身就往外走。 阎冬城摇摇头。恋爱中的人,智商迅速变为负值,就连王锐这样的聪明人也无法避免。 王锐离开没多久,阎冬城接到了彭娟的电话。 得知老柳被判处拘役,在市局看守所服刑,彭娟昨天早晨特意拎着水果,专程转了两趟公交车,去老城区的大湖绿地看望徐老太。 没想到徐老太想得很开,说老柳也该受点教训,长长记性。 湖边有些冷,徐老太邀请彭娟去家里坐。 彭娟留下吃了中饭,一直和徐老太聊到下午,才匆匆赶回家给老伴做饭。 “你中午不在家,我爸他知道吃饭吗?” 阎冬城笑着问。 “被你说着了!” 电话那头彭娟也笑了,“你爸压根没想起吃中饭!我下午四点多回到家,他居然说,你这么快就回来啦,不是说要去大湖绿地吗,你没去啊?” “哈哈……” 阎冬城放声大笑。 “我说冬城,后天重阳节,你要是能抽出空,回家来吃顿饭吧。连你爸那个不知人间秋冬的人,都说好久没见儿子了!” “嗯,后天我回去吃晚饭。” “那就说好了,我去买菜!清蒸桂鱼吃不吃?后天我把腌好的牛舌煮了,你带回去放冰箱慢慢吃……” 于是周日重阳节这天,阎冬城回家陪父母吃饭。这周他仍旧没能抽出时间去江城。 周一度过忙碌的一天。下午阎冬城去局里开会,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天色已经接近黄昏。 王锐买好了外卖,坐在沙发上等他。 “王锐,你还没走?” “等你吃饭。” 阎冬城取出家里带来的气泡葡萄汁。 彭娟老同学的儿子在做葡萄汁销售代理,为了支持老同学,她一口气买了几箱,逼着不爱吃水果的阎冬城带回去。 阎冬城给自己和王锐斟满杯子。 “你越来越懂得生活了,阎队。” 王锐拿起精致的玻璃瓶打量。 “我本来很抗拒喝这种甜腻的东西,不过喝了之后感觉还不错。” “这东西女孩子喜欢喝。你不喝甜饮料,当初是怎么交上女朋友的?不陪她喝珍珠奶茶,她不生气吗?” “珍珠奶茶……” 阎冬城扑哧笑了,“她喝热可可,外观与咖啡差别不大,我们刚认识那时她分不清楚,所以没有排斥我。” “等分清楚已经晚了?哈哈……” 王锐笑得很大声。 “有时候微小的差异,对有些夫妻来说无关紧要,另一些人可能会无限放大。” “饮食爱好不同的人,是不是很难生活在一起?” “人类不仅悲欢不能相通,生活习惯也不能相通。饮食习惯不同的人,多半互相看不顺眼,正常情况下也不会产生共同生活的愿望。” “她那人,实在是太挑食!” 王锐终于忍不住抱怨。 “卞染心?” 阎冬城微笑,“我之前提醒过你。” 王锐那天打电话给卞染心,电话没打通。 -- 第39页 第二天一早卞染心回电,说昨晚正在航班上,下飞机时间太晚,怕他已经睡了,所以今早才打过来。 “没事。” 王锐走向安静的绿化带,“我刚到办公室楼下。” “你这么早就上班?那不打扰你了,我们回头再联系。” “我昨天打电话,” 王锐急忙说,“是想问你心情好些没有?上周六听音乐会,我看见你掉眼泪,当时没敢问你。” “没什么,只是听到那首曲子有些伤感。” “四月?” 王锐一只手撑着树干,不甘心地追问,“柴可夫斯基的四月,我以为是一首愉快的曲子。” “你记得好仔细呀!” 卞染心尾音拖得老长,好似悦耳的歌声。 “是什么原因勾起了你的伤感?我很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小时候特别想学钢琴,我妈……” 她顿了顿,“我父母不让学。那时才四五岁,不懂事,心里委屈,就带着随身听,跑到旁边的大学校园一个人听音乐……”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晚听音乐会,听见这首曲子突然条件反射,因为小时候经常边听边哭,一时没忍住,让你见笑了!” “哦,是这样……” 王锐笑不出来。 她用说笑话的方式,说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好像她毫不在乎似的。那晚掉眼泪的又是谁!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这人有点情绪化,很快就好了。” 卞染心若无其事地说。 “这周末你有空吗?” “这个周末……” 她似乎在思考,“应该有空吧。” “一起吃饭好吗?” “出去吃饭?可我不会吃辣椒呀,本市的餐馆没有不辣的吧……” “那去吃西餐,或者日料?” “日料好了。地点你定吧,我很少去外面吃饭。” “好,我选好地方打电话给你。” 晚上下班回到家,王锐翻看美食网站的点评,选出一家口碑不错的日本料理店,提前预定了座位。 周六去吃饭,他带了包一次性桌布。因为从网上的图片看来,餐馆的座椅是软包布面,这就意味着很难用酒精棉片清洁。 卞染心穿一身暮霭紫色西服套装,似乎是从公司赶过来。 她双手抱住公文夹式的方形皮包,站在一旁,嘴唇轻微上抿,看着他用一次性桌布铺座椅。 “谢谢!” 她在椅子上坐下,笑意盎然。 “不客气。” 王锐眉眼含笑望向她。 既然这小小的举动令她开心,他何乐而不为。 服务生送来滚烫的米茶和菜单。 “你喜欢吃什么,染……” 王锐翻开菜单,几乎脱口而出叫她‘染心’,他赶忙掩饰,“生鱼片?我点一份鱼生拼盘,好吗?” “我不吃鱼生。你吃吧,不用管我。” “那吃熟鱼。蘑菇黄油烤鲑鱼,炸鲹鱼,什锦鳕鱼锅,黄狮鱼炖萝卜……” 他看着菜单报菜名,“你喜欢吃哪样?” “鱼呀……” 她为难地摇头,“你点吧,我不太吃鱼。” “那就不点鱼了,我也不爱吃。油炸牡蛎吃吗,龙田炸怎么样?要寿喜烧还是相扑火锅?” “我吃面吧。” “吃面?” 王锐抬头,凝固一般怔怔望着她。 卞染心轻轻笑了笑。 “那我点几个蔬菜,” 王锐翻着菜单,“味噌茄子,锦玉子,菠菜豆腐,凉菜看起来不错……” “我要一份天妇罗乌冬面。” 卞染心如释重负地合上她的菜单。 “甜食你吃吧,我记得你会吃,” 王锐绝望地自言自语,“草莓大福,巧克力羊羹,奶油可乐饼,鲜虾真薯……” “草莓大福。” …… 阎冬城笑着听王锐述说。 王锐起初有些来气,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费那么大劲,搜索了一晚上找出那家餐厅,结果她只吃一碗面!” “你也吃面?” “我定了带脚炉的雅座啊,总不能只吃两碗面……为了不看服务生的脸色,我只好点了几样小菜,一份鱼生拼盘,自己一个人吃。拼盘端上来一看,这么大一盘!” 王锐比了个脸盆形状。 “良心店铺,分量还挺足。” “网上好评那么多,我看就是分量足的原因。” 王锐把气泡葡萄汁当酒,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简单些,下次你请她吃面就行了。” “她那人还挺坏,” 王锐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意,“看我明显吃不完那些菜,她就幸灾乐祸地一直说,不要浪费食物呀,点多少吃多少,吃完才能走……” “她自己那份吃完了吗?” “一碗面吃得差不多了,草莓大福她打包带回去。” 目前为止,阎冬城对卞染心的推断没有太大出入。 她喜欢古典音乐,不喜欢外出吃饭,有洁癖,挑食,甚至她经常吃乌冬面,阎冬城都猜到了。 她还有那么一点幽默感,与她的挑剔形成互补,不至于十分惹人讨厌。 王锐与她的两次约会,虽说都不算顺利,过后回想起来却也乐在其中。 “她说小时候,” 阎冬城突然想起什么,“经常带着随身听,去大学校园?” -- 第40页 “对,” 王锐点头,“吃饭时我仔细问过她,她父亲在东大教书,她家住在东大的北院。她小时候经常自己走人行天桥,去东大本院校园里玩。” “她说小时候,” 阎冬城一字一句地说,“四五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带着CD随身听,去大学校园里听音乐?” 第二十四章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阎队?” “你知道CD随身听,哪一年开始普及?” “哪一年还真不知道,好像我学龄前就有。记得我妈上下班路上总带着随身听,就是放CD碟片的那种,沉甸甸的,好像还蛮贵……我妈不许我碰,说是花了她几个月工资买的。” “你哪一年出生,卞染心哪一年出生?” “她大我八岁……” 王锐惊讶地望着阎冬城,“你的意思是,她小时候CD随身听还没出现?她四五岁的时候,难道还没有CD随身听?” “第一台CD播放器在1982年上市,而便携式的CD Walkman,也就是随身听,重量体积真正达到‘便携’程度的产品,直到88年才上市。实际上‘便携’也只是相对于之前带八节电池,非常沉重的机子而言,并不轻便。” “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来说,那东西体积不小,而且太重?” “是的。当时国内买不到,就算托人从国外带回来,价格昂贵,除非专业的音乐人和音乐发烧友,一般家庭不会配备。 卞染心的父母并非音乐人,而且据卞染心自己说,父母不允许她学音乐,又怎么会费钱费力,给她买一台听音乐的进口随身听?” “便携式随身听,” 阴云浮上王锐的脸,“应该是九十年代以后,才开始普及……” “当时国内还没有量产CD唱片,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拥有一台大多数人没见过的CD随身听,还有自己喜欢的钢琴曲CD唱片,并且独自带到外面去,我认为不可能。” “你是说,她在撒谎?” 王锐紧握手中的玻璃杯,艰涩地说,“可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也许不完全是撒谎,只是错乱了年代。” “年代错乱?就是说事情真的发生过,她带着CD随身听去大学校园,听柴可夫斯基的四月……只不过年代不是她四五岁的八十年代,而是在后来CD随身听已经普及的,九十年代中期?” “应该是98,99年,她上高中时期。” “阎队,”王锐惊讶地张嘴,“你还是在怀疑她?不可能!” “先不要下结论,我目前也没有可以下结论的依据。 我们来讨论眼前的问题,她听音乐会哭了,是你亲眼所见。 而后她向你解释说,是由于小时候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那么,她为什么把发生不愉快经历的时间,提前了十年呢? 难道不是为了避开她不想提起的,与白勇有所交集的高中时代吗?” “她记错了!” 王锐高声叫道,“她那个人我现在了解,她实际上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聪明!她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人,只专注于自身,对其它事物一律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她记错时间并不奇怪!” “记错十个月不奇怪,记错十年,你觉得不奇怪?你会把中学老师,记错为幼儿园的老师,可能吗?” “那又能证明什么啊,阎队?” 王锐向前倾身,张大眼睛瞪视阎冬城,“我已经说过了,就算她高中时代经历过不愉快,现在她一个字都不想提,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些不愿触碰的伤口,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嗯,” 阎冬城点头,“希望是我判断错误。也希望你,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我先走了!” 王锐腾地站起身,迈开大步往外走。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阎冬城坐在椅子上,眉头渐渐蹙起来。 *** 周五这天,阎冬城把手头的事安排好,这个周末他决定不加班,休息两天。 去江城的高铁时长五个多小时,乘坐周六早晨最早一班车,到达江城已是中午。 周日下午必须乘七点以前的班次返回,保证晚上回家按时睡觉,不影响周一的正常工作。 阎冬城随身带了本口袋书,火车到达江城,他的书差不多看完了。 他乘地铁来到江城大学站,在热闹的大学城找了家茶餐厅,吃了一份照烧鸡饭。 利用业余时间探访并不方便,周末大家都休息,去单位找不到人,去家里又显得突兀。 吃完饭阎冬城要了杯咖啡,慢慢喝着,眼睛望着落地窗外的街道。 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面孔,带着蓬勃的朝气。 对面就是江城大学。如果注意观察,从学生的精神面貌,即可判断一所学校的优劣。 一杯咖啡喝完,阎冬城看了看手表,起身走出茶餐厅。 江城靠海,海风的温度决定了这里的季节,风和日丽天空晴朗,吹过来的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冬天来了。 阎冬城拉紧夹棉外套的竖领,加快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白色短袖衬衫,拎着菜兜昂首阔步的男人,引来路人奇异的目光。 几个女生大概认识他,在他后面指指点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男人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瘦,薄透的短袖衫里穿了件篮球背心,后背透出一个醒目的红蓝色‘5’字。 -- 第41页 “梁教授,” 阎冬城追上前,“您好!” “你好。” 梁教授扭脸看了阎冬城一眼。 他瘦长脸红光满面,看上去比五十八岁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这位梁教授在江城大学很出名。 常年坚持长跑,几十年从不间断,每天早晨足球场跑道上都有他的身影。 不过他出名还是因为一年四季不更换的衣着—— 白色短袖衬衫,里面醒目的五号篮球背心。 早些年曾有人向学校提意见,说梁老师穿着不得体,冬天走进教室总是引起学生哄堂大笑…… 为此,那个冬天梁教授穿上了外套,不过没几天就说热的不行,穿不了! 学校拿他没辙,就由他去了,爱穿什么穿什么。学生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这位老师特立独行有些可爱。 除了长跑,梁教授的另一项爱好是做菜,经常利用午休时间外出买菜。 阎冬城本来还有B计划,如果今天碰不上买菜的梁教授,就明天一早去学校运动场找他。 “咦,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嘛!” 走路飞快的梁教授,又扭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边的阎冬城。 “不是。我是您一位学生的朋友。” “那你找我有啥事嘛?” 梁教授说话中气十足,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 “您还记得卞染心吗?” “小伙子,” 梁教授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阎冬城,“追女生么,去找她的亲人朋友套近乎,找老师有啥子用嘛!” “这么说您还记得她?” 阎冬城笑了。 “我当了她四年班主任,当然记得喽!” “我做刑侦工作,” 阎冬城取出证件,“不过我今天找您并非公务,您完全有权拒绝同我说话。” “我拒绝你做啥哟,” 梁教授一手接过阎冬城的证件,手提袋里的活鱼扑棱棱跳动,“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目的,你为啥打听我的学生?” “我帮您提袋子。” “你莫要提起就跑哈!” 梁教授脸上露出笑意,把一兜菜和活鱼递给阎冬城。 “是这样的,梁教授,” 阎冬城边走边说,“我们刚了结一桩命案,死者是卞染心的高中同学。” “你们怀疑卞染心?” 梁教授反应迅速。 “命案已经以自杀结案,只是我个人还有一些疑问。” “这边走,去我办公室谈。” 从侧门进入校园,穿过林荫道,两人一路沉默。 梁教授领阎冬城走进一幢四层办公楼,拐入走廊,打开一楼的办公室房门。 办公室里陈设简单,阎冬城四下打量,犹豫把装活鱼的菜兜放哪里。 “放桌上,没事,” 梁教授打开饮水机的电源,“你请坐。” 二人在办公桌前面对面坐下,好像老师和学生谈话。阎冬城大致叙述了白勇案的经过。 “阎警官,” 梁教授神情凝重,“你利用休息日,跑这么远来找我,是想了解卞染心青少年时期的性格和经历,我这样理解对头吗?” “是的,梁教授,” 阎冬城肯定地说,“白勇案目前已经按自杀结案,但我个人认为卞染心存在很多疑点,即便白勇不是她直接谋杀,她也与白勇的死有干系,她没有对警方说实话。” “因此你利用休息时间,以个人身份继续调查?” “只有找出更多证据,才能重启案件,进入正常调查取证阶段。我可以为我的行为负责,如果判断错了,我愿意接受处分。” “不不,”梁教授摆手,“这个我们私下里说嘛,今天我是自愿与你交谈,我也可以为我的行为负责。朋友之间聊聊从前的事,有啥不可以哟!” “谢谢您!” 阎冬城感激地点头,“我之所以先到您这来,是考虑到卞染心与高中同学比较疏远,进入大学后,离家住到学校,她有可能与新同学说起一些从前的事,或者表现出某些不同寻常的状态。” “我教的是纺织学,” 梁教授说,“卞染心那个班啊,我记得是服装设计专业。在我们这所理工科为主的学校,设计专业比较特殊,相对来讲,我作为老师也尽量不以严谨的教条去限制他们。艺术家嘛,需要活力和创造力。” “您对卞染心有什么印象?” 第二十五章 “那班三十几个学生,” 梁教授说,“都很活跃,个性很强哟,卞染心在其中算是比较安静的学生。 “我印象里她规规矩矩,除了爱迟到,偶尔缺课,没有犯过太大的错误。 “她学习成绩也不错哩,在女生当中,她的专业和文化课都是第一名。班里有几个男生专业成绩比她好一点,文化课比不上她。” “她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阎冬城问。 “你一说我想起来啰,刚进校那学期,我指定她做文艺委员,女孩子嘛,组织一些文艺活动,唱唱歌跳跳舞。 可是没多久她就找我辞职,说她不想做班干部。” “我见过她两次,” 阎冬城说,“她给我的印象是多才多艺,应该很喜欢文艺活动。” “就是嘛,我当初也是这个印象。不过大学四年当中,她基本不参加班级和学校的活动。” “她们那个班有音乐课吗?” “音乐课没有哟,” 梁教授摇头,“但我们有学生合唱团,也有各种乐器演奏的学生社团,学校里经常组织文艺演出,呃……” 他沉吟着停住了。 -- 第42页 “您想起了什么?” “卞染心那样的学生,成绩好,不犯错误,我是不会随便找他们谈话哩,老师找学生谈话,等于无形中给学生增加压力。记得我只找卞染心谈过一次话,她的反应让我非常吃惊!” 饮水机的红灯灭了,梁教授起身,取出一次性纸杯倒水。 阎冬城赶忙上前接过水杯。 “那年卞染心应该是大三,” 梁教授坐下,接着说,“有个高一届的男生,名字叫唐皓,不是我们系的学生,前段时间我和他的老师聊天,还提起这事……” 梁教授叹口气,“唐皓给卞染心写了封信,大概是情书,表达了一些私密的感情。结果卞染心把那封信,贴在食堂外的布告栏里,有多事的学生拿去复印了几十份,在学校里到处乱传。 “唐皓的班主任找到我,说那娃子受打击很大,一蹶不振,校园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在嘲笑他。 “我当时非常生气,马上找卞染心谈话。我对她说,你不喜欢那位男同学,可以当面拒绝嘛,或者委婉一些,书面拒绝。如果觉得自己解决不了,可以找老师,找辅导员,也可以请同学帮忙啊,你咋能用那样的方式去羞辱他?” “她怎么回答您?” “我印象中,她是一个很斯文的女孩,相貌漂亮一些,在学校里引人注目,有男同学喜欢和追求,都很正常。 “没想到找她谈话时,起初她一言不发,后来突然发很大的火,粗声粗气哭着冲我大吼,说 ‘他可以羞辱我,凭什么我不可以羞辱他!’ “我当时吓了一跳,她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背后另有隐情,也许唐皓欺负过她,再问她,她却死活不肯开口喽!后来我请女辅导员找她谈,也没能问出所以然。 “唐皓的班主任朱老师告诉我,唐皓说没有伤害过卞染心,只是喜欢她,经常在她上课的路上等她……鼓足勇气找她说过一次话,没说几句她就走喽,所以唐皓才写了一封长信,用文字表达爱慕之情。” “唐皓在路上找卞染心搭话,具体说了些什么?” 阎冬城问。 “说了些啥子哟,我当时也问朱老师。朱老师说,没有询问具体细节,毕竟大四男生已经成年了,要尊重学生的隐私嘛!” “唐皓的联系方式,您能给我吗?” “唉,” 梁教授摇头,“前不久我和朱老师还在聊,一件不算多大的事,彻底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唐皓是位很优秀的学生,仪表堂堂,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发生那件事后就没在学校见过他,大四实习了嘛,老师也不强求。 听说他毕业后出国喽,第二年暑假在国外开车旅游,出车祸人没了!” 阎冬城沉默,扭头望向窗外。 落光了树叶的玉兰树林,几只松鼠在树枝间活泼地窜动。 唐皓的意外早逝,也许不能牵强怪罪到卞染心头上,不过卞染心处理事情的方式,实在非同寻常! 但王锐追求她的过程看起来一切正常,是她现在成熟了,不再像学生时代那样极端,还是因为王锐没有激怒她? 王锐没有触到她的痛点。她的痛点是什么? 梁教授打开文件柜,找出一本厚重的相册,翻开其中一页。 “这是卞染心那个班级的毕业照,” 他眯着眼仔细看照片,“咦,这张照片上没有卞染心哟……” 阎冬城起身接过相册,目光扫过光面彩色照片上每一张面孔,确实没有卞染心。 “卞染心经常不参加班级活动,拍毕业照那天,她大概缺席喽……” 梁教授摇摇头,继续在文件柜里翻找。 “班级名单我这有,梁教授。” “哦,好,” 梁教授合上文件柜,转身打开办公桌抽屉,“去年校庆,卞染心那个班级来了几位同学,我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 他在空白信笺纸上,整齐地抄写下五个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工作单位名称。 “你就说是我的朋友,”他把名单递给阎冬城,“是我介绍你去找他们。” “谢谢!” 阎冬城接过信笺纸。 “下次你需要了解啥,” 梁教授取出名片,“打电话给我,不用耽误时间专门跑一趟。” 阎冬城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梁教授,两人寒暄几句,一起走出办公室。 “梁教授,今天我同您说的这些,请您暂时保密……” “我明白,” 梁教授连连点头,“我明白啊!案件真相暂且还不明了,我们也要对卞染心负责,不能让这件事情,在她的同学间传得沸沸扬扬。” “谢谢您,梁教授!” “那就这样啰,小伙子,” 梁教授在台阶下停住脚步,“祝你早日查出真相。也希望案件与卞染心无关啊!” 他冲阎冬城挥了挥手,提着刚买的菜,健步如飞走向来时的路。 阎冬城留在校园,在花园水池旁找了张石椅坐下,按梁教授写的名单依次打电话。 五个人当中有两人正在外地出差,有一人电话打不通。 剩下两位一男一女。 名叫郭涛的男士,问清楚阎冬城的意图后,当即说今天下午可以见阎冬城,约阎冬城在江城大学门口碰面。 另一位名叫卢方萍的女士,大概以为遇到了骗子,在电话里反复询问阎冬城的身份。 -- 第43页 阎冬城给了她单位电话,请她打过去确认,她才犹豫着同意明早再与阎冬城联系。 校园里一片寂静,头顶的老槐树掉下根枯枝,落在阎冬城肩上。 他站起身,活动有些冻僵的双脚。 沿着林荫大道走出校园,阎冬城走进大学斜对面的商业街,找了家安静的咖啡厅。 他坐下要了杯黑咖啡,给郭涛发信息,请他到咖啡馆来见面。 过了大约半小时,一位穿黑色修身短大衣,斜背挎包的男士走进来,四下张望。 阎冬城冲他招手。 “你是梁教授的朋友,阎警官?” 郭涛走到面前。 “是我,” 阎冬城欠身,“郭先生,请坐。” “神了!” 郭涛露出开朗的笑容,脱下挎包,“我刚走进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直觉吧。你喝什么?” 阎冬城向服务生示意。 服务生把点单触屏放在郭涛面前。 郭涛没看菜单,抬手抚着前额的黑发,发梢染了不显眼的蓝紫色,幽幽闪着暗光。 他点了杯花式咖啡,说出一连串要求—— ‘要加桂皮,不加香草,糖先不要放,先撒巧克力碎,滴五滴白兰地……’ 服务生听得一头雾水。 “我们有方糖、黄糖、白糖,待会儿拿过来您自己放。” “我要黄方糖!” 郭涛抢白一句。 阎冬城暗笑。郭涛与卞染心是同行,也是一位时尚设计师。他的职业特征如此明显,怎么会以为刑侦人员一眼认不出他! “这么说,你刚见过梁教授?” 郭涛点好咖啡,终于坐定下来。 “嗯,同梁教授聊了一会儿。” “你说想了解卞染心的情况,卞染心出什么事了?” 第二十六章 “我手头有桩案子,” 阎冬城说,“其中一位嫌疑人,是卞染心的熟人。我刚好出差到江城,顺便做例行调查。” “案件和卞染心关系不大吧?” 郭涛惊讶地望着阎冬城。 “没有直接关系。” “那就好!” 郭涛深吸一口气,“既然是梁教授托付的,我一定知无不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说实话,刚才你电话里一提卞染心的名字,我就答应见你,如果换作别人,可能我都没兴趣出来。” “为什么?” “说不好,好奇吧……多年不见,有一年东京时装展,在一场时装秀的后台,卞染心突然叫住我。遇见老同学当然很高兴,尤其是遇见她。 我们聊了一会儿,交换了名片。几天后她打电话给我,问一种面料的产地,她要找厂家,我就把我知道的信息传给了她。 可是后来我想找她聊天的时候,她的电话却是助理接听,根本联系不上她本人……” “她很忙?” “大家都忙啊!” 郭涛活动颈部,“做我们这行没有松一口气的机会,稍不留神,今年你的产品是时尚界的宠儿,明年就没人记得你了哎!” “当年在学校,你和卞染心接触多吗?” “卞染心那人很神秘,” 郭涛停下颈部运动,认真地说,“她平时不搭理别人。我认为她具有明星潜质,不管她理不理你,你总会不自觉地去关注她。她在学校属于明星式的人物,像我这种普通同学,她应该正眼都没看过我吧!” 他自嘲地笑笑,又搞怪地补充一句,“亏她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好感动!” “你记得唐皓吗?” “唐皓……”郭涛思索片刻,“你是说写情书给卞染心的唐皓?他是机械系的,在学校见过。 当时那件事,学校里都炸开锅了,我们宿舍也拿到一张情书复印件,晚上大家逐字逐句朗读,搞笑得不行……” “卞染心为什么那样做,把唐皓写给她的信,张贴在校园里?” “我说她是明星嘛,你按明星的思路去想,不就明白了吗?” “引起关注度?” 阎冬城讶异,这一点他确实没想过。 “嗯,” 郭涛点头,“这是我的理解,否则我也无法解释卞染心的行为。当时我们宿舍几个男生讨论了几天,结论是幸好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去追染心,不然无一例外,都会成为她踏在脚下的尘埃!” “你知道卞染心大学期间,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她没有朋友!” 郭涛毫不犹豫地回答。 “没有朋友?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吃饭聊天的总会有?” “她和同宿舍女生关系不好,水火不相容。我记得她换过一次宿舍,后来好像没有住校了啊……” “搬去校外住,自己租房吗?” “不知道啊!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你可以问问曾经和卞染心同宿舍的卢方萍,我给你她电话。” 郭涛翻看手机通讯录。 “卢方萍?我这有她电话,刚才联系过。” “嗯,”郭涛点头,“不过我估计她们那些女生,都不会说卞染心的好话。” “卢方萍同卞染心有矛盾?” “矛盾也有,主要还是妒忌。你想啊,本来你也是个平头正脸的女生,智力也不比谁差,能考进我们江城的大学,在高中都是班上拔尖的学生。 结果你旁边来了位光芒四射的美女同学,人还特聪明,学习成绩特好,一瞬间把你比成了渣子,并且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不稀罕同你做朋友,碰上这种情形谁不气啊!” -- 第44页 郭涛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他就是那位一肚子气的女生。 “我现在认识的卞染心,是一个礼貌周到的人,情商比较高。” “她演的,” 郭涛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想做什么都可以,除非她不想!” “看来你对她非常了解。” “我是善于观察,有一定的洞察力吧,” 活跃的郭涛突然有些腼腆,“当然也是因为我对她比较感兴趣。你是梁教授的朋友,我就不同你见外了,其实当年,我也曾暗戳戳跟踪过卞染心…… “有一次,我看校园周围没人,就跑上去假装偶然碰见她。后来发生了唐皓那件事,我惊出一身冷汗啊,还好我没纠缠她,也没写情书,主要是不会写,不然我恐怕也是唐皓的下场!” “你假装与她偶遇,她有什么反应?” “我胆小,” 郭涛玩笑地说,“那时还没谈过女朋友,本来准备好一肚子话要说,迎面见她一瞪眼,我立马乱了阵脚。我结结巴巴说 ‘卞染心,你,你去上课啊’…… “可那条路明明是回宿舍的路,当时她刚从图书馆出来,而且都下午五点多了啊,谁会那时间去上课!她很生气,狠狠白了我一眼,脚步飞快地走了。我也没敢追,幸好啊,幸好……” 郭涛夸张地拍心口,“这事一直梗在我心里,不吐不快。后来见面我问她,那次我突然跑到她面前犯傻,她当年怎么看我……她回答说,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曾在路上遇见过我。哼,她不记得了!我估计连死了的唐皓,她都不记得了!” “她不太看重感情?”阎冬城说,“这样的女生比较少见,确实奇怪。” “她有些冷血,让我们这些崇拜者很心寒啊……”郭涛玩笑地冲阎冬城挤眼睛,“兄弟,话说你这么上心,是不是也对卞染心感兴趣?” “确实是为工作,” 阎冬城捋了捋头发,“不过说实话,我个人对卞染心非常好奇。” “是啊,我也很想了解,到底是什么,造成她那样的性格。毕竟是学生时代倾慕的女孩,现在回想起来,满满都是美好回忆啊!” 郭涛非常乐于谈论卞染心,大概如今很难找到同他谈这些的人了。 因为阎冬城打算约卢方萍见面,郭涛顺便向阎冬城介绍了卢方萍的现况。 去年校庆见到卢方萍,她刚生了二胎儿子没多久,专职在家带孩子。 在卢方萍这样以家庭为一生依托的女人眼中,卞染心是孤寒而又悲惨的。 从这一点来看,当年在学校她们不能成为朋友,其实也正常。 听了郭涛的介绍,结合之前电话联系的印象,阎冬城在心里大致勾画了卢方萍的形象,只待见面确认。 念书时阎冬城很喜欢做类似的练习,根据一些琐碎抽象的线索,得出一个素未谋面者的具体面貌,包括外貌和习惯特性等等。 与郭涛道别后,阎冬城步行走了两站路,来到预定的酒店。这晚他睡得很早。 第二天早晨,他去酒店健身房跑步半小时,顺便叫了早餐回房间。 坐在窗前吃了几口烤吐司,忽然手机响了。 “阎警官,” 电话里传来卢方萍慢悠悠的声音,“今天下午我家里有事,你现在,方便见面吗?” “没问题,你说个地方我去找你。” “还是我去找你吧,我这里比较偏,你不好找。” 阎冬城告诉她酒店地址,请她到酒店大堂见面…… 身穿流苏围巾式长大衣和阔腿裤的卢方萍,缓缓走进酒店大堂。就像说话缓慢的语速,她走路重心下沉,稳稳地一步步踱向阎冬城。 “卢女士,您好,” 阎冬城客气地起身,“请坐。” 卢方萍在米白色亚麻沙发上坐下,把巨大的格纹背包放在一旁。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头顶的发髻泛着油光。 之前阎冬城料想,卢方萍可能常年练瑜伽,或是虔诚的佛教徒,或者二者皆是。 此时见到她本人,阎冬城断定她从不锻炼。她念佛,打坐,心脏不好。 “阎警官,” 卢方萍目光无神,“卞染心被捕了吗?” “没有,” 阎冬城没想到她这样问,“我只是在做例行调查。我们的一位命案嫌疑人,是卞染心的熟人。” “这种情况也要调查?” 卢方萍不满地扁嘴,“我还以为卞染心犯事了!” 第二十七章 “卢女士,谢谢您抽空过来见我。” “昨天下午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问了,说是警局刑侦支队。” “是的,我在刑侦支队工作。” 阎冬城给她满上红茶,“我同梁教授是老相识,刚好到江城出差,就先找到梁教授了解情况。梁教授又介绍了你们几位同学给我。” “话说,” 卢方萍瞪着凹陷狭小的双眼,“卞染心还没安定下来啊?没嫁出去?” “不清楚。” “你们警方肯定知道的呀!” 阎冬城沉默,突然想快些结束这次谈话。 “要我说啊,” 卢方萍撇嘴,“我早就觉得卞染心那人有问题!她喜欢故作神秘,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我从来不喜欢,在背后评论别人,” 她放慢本来就慢的语速,“可是您说,是梁教授介绍您来找我,那么,我自然要负起责任,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您。” -- 第45页 “嗯,谢谢。” 阎冬城点头。 “有件很严重的事情,不知该不该说……” 她眼睛望着阎冬城,停顿了半天,“大学那时,我们学校学生会,有个男生,被卞染心害得啊……患了抑郁症,没过两年就死了。” “唐皓吗?” 她的思维表达方式,阎冬城已经摸清楚了。 “你知道唐皓?” “梁教授告诉我了。” “梁教授还记得这事啊,” 她讪讪地眨巴眼睛,“所以我说,这件事非常严重,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梁教授都还记得。卞染心真的太不应该了!” “嗯。其它还有什么令您印象深刻的事吗?” “卞染心学生时代打过胎!” 卢方萍这句话说得飞快,说完定定望着阎冬城,期待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啊?!” 阎冬城适当配合,用惊讶的语气满足她的期待。 “没想到吧?” 卢方萍得意地笑了,“学校里没人知道,是我仔细观察发现的。” “你看了她的病历?” “不是。那年冬天,她成天穿一件宽松长大衣,我就有点怀疑。后来她请了一星期假,没来上课,再来学校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她换上牛仔裤和短夹克了!” “就这……” 阎冬城强忍不满,耐着性子装傻,“她请了一星期假,是去买衣服?” “啊哟,” 卢方萍兴奋地往前挪了挪,“你们男人真是,啥也不懂!我跟你讲,那肯定是肚子大了呀,不然为什么穿件袍子似的大衣掩饰体型?然后她请了一星期假,回来体型就变了,这还不够清楚吗?打胎去了啊!” “卢女士,您今天为什么穿这件宽松大衣?” “我……” 卢方萍低头看看自己的外套,“我穿的是今年流行款,当年卞染心穿的那件,在那时候根本就不合时宜!” “您这是臆断了。” 阎冬城抱手,冷冷望着卢方萍。 “卞染心那人,真的挺贱的,” 卢方萍面不改色,“她是个假正经,装的好像圣母,其实私底下卖弄风骚,专门抢别人的男朋友!” 她平静缓慢的动作和语调,让人误以为她是个谨慎稳重的人,然而她说话的实质内容,却不像她的外表那么可靠。 阎冬城端起茶杯,克制自己的怒火…… “卞染心同宿舍的女生,您还记得是哪几位吗?” “第一学期她本来和我同宿舍,”卢方萍翻白眼,“可是只过了两个星期,她就要求换宿舍,也不知我们怎么惹她了,莫名其妙!” “她换到别的宿舍,同宿舍的同学是哪几位?” “哪几个啊……” 卢方萍目光茫然,“我想想看……要不然,等我回家想起来了,再打电话告诉你?” “嗯,好的。”阎冬城已经不再抱期望,能从卢方萍口中听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卞染心在学校不理人,” 见阎冬城态度冷淡,卢方萍急忙解释,“尤其不理我们女生!我基本上没和她说过话,所以她的事……” 谈话结束,阎冬城送卢方萍到酒店门外,替她叫了辆出租车。 目送她拎着拖拖拽拽的流苏衣摆,艰难地挤进出租车,阎冬城脑海里仍回响着她慢悠悠,‘嗡嗡嗡’蚊虫一般的声音。 上楼回到房间,他冲了杯咖啡坐在窗前,望着远处宛如玉带的河水。 吃过中饭,阎冬城立即赶往火车站,搭乘最近的一班高铁离开江城。 很久没有独自出远门了,平时办案身边总有搭档,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独自旅行的时光…… 乘火车观看飞驰的风景,在陌生的城市四处行走,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与陌生人聊天,听到一些奇异的,或真或假的故事。 然而卞染心的形象仍是一团模糊,他这趟远行收获并不大。 周一阎冬城早起上班,开车驶上大路,朝阳明晃晃迎面照过来,他忽然觉得有点热。 本市气温比江城高十几度,从江城回来,就好像从冬天来到了春天。 上午依旧忙碌,阎冬城楼上楼下遇见王锐几次,都没能腾出空说几句话。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阎冬城与王锐一道回办公室。两人刚走上楼梯,小袁跑着从后面追上来。 “阎队,前天周六我值班,有人打电话找你……哦,也不是找你,她知道你不在,就是打电话问市局刑侦支队有没有你这个人。” “卢方萍。” “对,是一位姓卢的女士,说话很慢,听上去好像身体不太好。她说你找到江城大学调查卞染心。” “嗯。” 阎冬城点点头。 “调查卞染心?” 王锐变了脸色,猛地扭头瞪着阎冬城。 “回头见。” 小袁察觉不妙,吐了吐舌,一溜烟拐进二楼走廊。 阎冬城继续上楼,回到自己四楼的办公室。 王锐怒气冲冲跟进来。 “阎队,”他大声说,“你周末自己去了江城,去调查卞染心?” “我去江城大学找了卞染心的班主任老师,又见了两位同学。” “白勇案已经结案了!” “已经结案的案件,如果找到新的证据,在时效内仍然可以推翻,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王锐愤怒地大吼,“卞染心不是嫌疑人,你没有证据证明她有罪,凭什么以警方的名义去调查她?” -- 第46页 “你先冷静,坐下说。” 阎冬城在茶几前坐下。 王锐重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证据从哪里来,” 阎冬城注视王锐,“难道从天上掉下来?不主动去寻找,证据不会自己出现,我们做刑侦工作的人,正是承担着寻找证据的责任。作为刑侦警察,这个案子我有疑问,我认为卞染心有嫌疑,难道我不应该追踪取证,而是听之任之随它去吗?” “案子已经过去了啊,阎队!” 王锐眼圈发红,“你不提,没有人会再追究!你明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为什么非要为难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无论如何不相信,你会因为私人感情而忽视案情。你是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可你为什么,” 王锐无奈地敲击茶几,“就是不相信我的判断呢!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犯罪!她不是那种会害人的人,她连活的鸡鸭都不舍得杀,小时候她妈妈杀家里养的公鸡,她偷偷哭了一星期……” “现在的问题是,” 阎冬城有些生气,“你的判断与我的判断发生了冲突。如果我顾及你的感受,放弃追查真相,那么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当初加入警队的誓言,怎么对得起自己选择刑侦专业的初衷?” “时间会证明,你错了……” 王锐痛苦地埋头,“错得离谱!” 第二十八章 阎冬城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在王锐面前。 “想听我去江城大学的经过吗?” 王锐没吭声,头埋在双臂间动了动。 阎冬城平心静气,从头叙述与梁教授几人的谈话。 沉默良久,王锐抬起头。 “在我听来,” 他缓缓地说,“他们说的这些毫无意义,可是在阎队你听来,其中必定有你需要的推理依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阎队?” 他眼睛直盯阎冬城。 “你说。” 阎冬城目光坦然。 “你戴着有色眼镜看卞染心,先入为主,失去了客观公正的判断力!就拿情书的事情来说,卞染心把那封情书公开张贴在校园里,明显是那个名叫唐皓的男生触犯过她,欺负过她……你却丝毫不往这个方向想,为什么?因为你是带着成见在看待卞染心,你明白吗阎队!” “你的意见我接受,” 阎冬城点头,“今后我一定时常检讨自己。不过这个案子,我不会放弃追查。” 谈话不欢而散。 之后的几天,王锐没事总躲着阎冬城,迎面碰上也装作没看见。 一周时间过得很快,周六这天,刑侦支队加班开案情分析会,几桩大案正在同时进行侦破。 会上小袁一改平日谨言慎行的习惯,在宁苑汇报检验结果的时候,不停插嘴发表自己的看法。 起初阎冬城没太留意,冷不丁抬眼,见宁苑脸涨得通红,手指微微发抖…… 阎冬城这才意识到,宁苑在生小袁的气。 “小袁,你先别插嘴!” 他制止口若悬河的小袁。 “哦。” 小袁悻悻地低下头。 宁苑顿了顿,整理被小袁扰乱的思路,重新叙述案件现场检验结果。 她刚说几句,小袁双目发光,又跃跃欲试想插话…… “袁攻鹿!” 阎冬城喝止小袁。 小袁忙闭上嘴,靠向椅背,放弃抢宁苑话的企图。 这些天小袁下足了功夫研究案发现场,就是为了能在宁苑面前大显身手。 没想到却把宁苑惹恼了,阎冬城也看不下去制止他。 小袁盯着自己准备的一叠资料,气不打一处来,不管怎么努力,自己横竖不讨女生喜欢就是了! 熬到会议结束,他抱起文件夹,静悄悄溜向门口。 “小袁,你留下。” 背后传来阎冬城的声音,小袁停住脚步,心里凉拨拨的。 众人匆匆离开会议室,小袁不情愿地回到会议桌前 “你今天怎么回事,小袁?” 阎冬城语气严厉,“宁法医工作认真,为人低调,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年轻女士,你也该稍微懂点礼貌吧?” “我准备了好几天,” 小袁不服气,“法医书籍我都翻遍了,她的那些检验结果,我分析出来了!” “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 “我……” “是宁法医工作做得不好,你有意见?” “不是,” 小袁脸憋得通红,“我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 “在宁法医面前表现自己?你……” 阎冬城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说,“袁攻鹿,你给我坐下!”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背过身喝水,掩饰脸上的笑意。 小袁心情忐忑地拉开椅子,轻手轻脚坐下。每次阎冬城直呼他的大名,多半都是对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小袁,你还记得特警队的大刘吗?” “记得。” 当初刚到警队实习,小袁特别崇拜身手不凡的大刘。 他想拜师学艺,不过他既没有练武基础,运动也不是他的强项,大刘教了他几招就没兴趣继续教了。 但大刘喜欢逗小袁玩,经常冷不丁从小袁身后猛地窜到他前面,行动矫捷,快如闪电,把小袁惊得一愣一愣的。 “假如你学会了大刘的功夫,” 阎冬城望着小袁,“为了在宁法医面前大显身手,你是不是乘电梯,排队打饭,也要突然从宁法医身后窜到她前面,抢先一步,让她对你刮目相看?” -- 第47页 “是啊。” 小袁愣愣点头,不知阎冬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啊?!” 阎冬城拽着自己的衬衫袖口,忍住拍桌子的冲动,“你学理工科,业余时间也该学些人文知识。你认为这些毫无礼貌的行为,抢别人的话,抢在女士前面排队,能够为你增加魅力值?你真的认为女孩子会因此喜欢你,而不是鄙视你,讨厌你?” “呃,这我没想过……” 小袁一脸迷糊。 “对女士起码的礼貌和尊重,标志着你是一个成熟有教养的男人,女人非常在乎这一点,尤其是宁法医那样有学识的女性。” “啊?” 小袁睁大眼睛,“那宁法医现在,会不会很讨厌我?” “别灰心,还有机会,以后慢慢改善。” 阎冬城不忍心再说重话。 一些高智商的人,也会犯低智的错误。 所谓 ‘高智商低情商’,这类人阎冬城接触过不少,其中一部分人并非不懂得人情世故,之所以表现粗鄙好像没受过教育,是因为他们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这类聪明人是自私的自恋狂,多数具有反社会人格。 小袁显然不属于自恋狂的行列,稍加点拨,他就会明白问题所在。 时钟过了正午十二点,阎冬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昨晚彭娟送来竹笋炖肉和香菇黄焖鸡,今天他自带了午饭。 他取了便当盒,去楼下休息室的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用毛巾垫着滚烫的饭盒回到办公室。桌上的手机正在响。 阎冬城忙放下饭盒,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阎警官吗?” 电话里传来细弱但很清晰的女声,阎冬城记得这声音。 “是我。您是赵紫霞女士?” 江城大学梁教授给阎冬城的五人名单,其中之一就是赵紫霞。阎冬城那天打过电话给她,她当时正在出差。 “我前天刚回江城,” 赵紫霞语速不急不慢,“听梁教授说阎警官办案需要了解一些情况,让我们一定配合。在学校时,我和卞染心住同一间宿舍,不知能为你们警方提供什么线索……” “谢谢您,赵女士,您能打电话来太好了!您和卞染心,还有卢方萍,三人都是舍友吗?” “不是,卞染心原先和卢方萍同一宿舍,后来闹翻了,才换来我们宿舍,住在我上铺。” “和卢方萍闹翻了,什么原因?” “当时卞染心气冲冲搬来我们宿舍,也不理我们,过了几个月才同我说话。 她说卢方萍翻她的东西,偷看她的日记呀,照片什么的,她非常厌恶这种行为。因为她妈妈特别喜欢偷看她的东西,看完还发脾气骂她,她从小写的散文、小诗,全都烧了……” “卞染心喜欢写东西?你看过她写的诗吗?” “嗯,看过。我那时也喜欢写些歪诗,和卞染心互相点评,我觉得她写得挺好的,比较有文艺气息。不过她那人太过要求完美,总是写完就删,猴子扳苞谷似的。” “你们住上下铺几年,应该有很多机会聊天。” “她其实没在学校住多久,顶多也就是大一住校,大二下半学期开始,渐渐就不回宿舍了。” “她搬去哪里住?” 第二十九章 “我没问。” 赵紫霞回答得很干脆,“卞染心属于个性很独立的女孩,应该是家庭的原因,她父亲长期在国外,她什么都得靠自己。 我记得她右手心有条很长的疤,生命线那地方,她说小时候在碎石地上摔了一跤,皮肉都擦烂了,伤口很深……疼得要命她自己忍着,也没人管,没人帮她消毒擦药。” “她父亲不在,母亲也不管她?” “她说她妈妈不知道。我就奇怪了,自己孩子手掌心那么大块伤口,流血,结疤,到伤口完全长好,得几个月时间吧,做母亲的竟然不知道!” “嗯,” 阎冬城皱眉,“她和你说过中学的事吗,比如与同学之间的关系,喜不喜欢学校?” “具体没说太多,但我知道她不喜欢高中那所学校,她说念高中就像进了地狱一样,她费了老大劲才爬出地狱。” “爬出地狱,怎么爬出来?” “可能就是逃学,模仿父母的笔迹写请假条,对老师撒谎说要去学画画,反正想尽办法不去上学。她高中因病休学过一段时间。” “哦?什么病?” “我问过她,她说也不是真的患了什么病,就是很抑郁不想去上学。” “为什么不想去上学?” “我好像也问过她不止一次,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讨厌学校。” “她在学校有男朋友吗?” “在大学没有。她不怎么同我聊感情话题,我觉得她眼光很高,应该看不上同龄的男生。 毕业后大概两三年,我有一次坐在公交车上,在沿江路,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手牵手,走进临江商厦。 那地方都是奢侈品店,随便一件T恤都要几千块,里面的餐厅吃饭也是动辄几千,我们从来不敢进去。” “和她手牵手的男人,是什么模样?” “戴眼镜,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走路有点勾头。头发黄黄的我以为是外国人,仔细看又好像不是,似乎有点白化症,我也不确定……那男人相貌和穿着都挺普通,我原以为卞染心喜欢长得帅的男人。” -- 第48页 “你和卞染心毕业后有联系吗?” “没有。有一年听郭涛说碰见她,我就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是她的助理接听。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留下,请她有空给我回电,但她从没联系过我……” 谈话自始至终,赵紫霞没有渲染友情,但很显然,她确实曾是卞染心的朋友。 目前看来,也是卞染心唯一的朋友。 挂上电话,阎冬城端起饭盒走到窗前,边吃饭边往窗外看。 楼下绿化带里几株腊梅,早在初秋就落光了树叶,如今树梢缀满星星点点的淡绿色花骨朵。 不知不觉,今年的暖冬已经过半了。 年末大家工作繁忙,王锐除了工作上必须的交流,一概不搭理阎冬城。 从王锐的笑容和格外干净的衣着,阎冬城还是知道,王锐每周六与卞染心约会。 马大姐总在周一打趣王锐,探听他的恋爱进展,似乎仍不甘心,还惦记着给自己朋友的妹妹做媒。 十二月中旬下了一场小雪,小袁在雪光耀眼的午后,鼓起勇气找到宁苑,为自己上次会议的不礼貌行为道歉。 宁苑爽快地原谅了他,说那只不过是件小事,她不会计较。 小袁却没能卸下心中重负。 他清楚地感觉到与宁苑之间的距离,不知还要努力多久,才追得上她…… 转眼到了新年,刑侦支队全体放假一天。 彭娟打电话叫阎冬城回家吃饭,阎冬城买了箱新鲜草莓,如约回到父母家。 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在门厅脱下棉衣。 衣帽柜的黄铜挂钩挂着两件女式外套,黑色中长羊绒大衣,还有一件枣红镶墨绿绸缎边的裙摆式大衣,长长的几乎拖到地板上…… 两件都不像是彭娟的衣服。 客厅里传来女人的笑声。 “冬城,回来啦!” 彭娟迎出来,拉着阎冬城往客厅里走,“来见见我摩登舞队的队友,王阿姨。这是王阿姨的女儿小杨梅。” “王阿姨,你们好!” 阎冬城对坐在沙发上的母女点头,心里直犯嘀咕,彭娟什么时候又加入了摩登舞队? 跳那些华尔兹、探戈都需要舞伴吧,父亲显然不会陪她去跳舞,她和谁搭伴? “来,冬城,你坐这!” 彭娟让阎冬城坐在小杨梅旁边。 “小阎,听你妈妈说,你在市局工作很忙呀?” 画着黑眼线的王阿姨,笑眯眯打量阎冬城。 “是的,王阿姨,” 阎冬城欠了欠身,“我们刑侦支队常年加班,很少放假休息。” “我们家小杨梅也是啊,” 王阿姨溺爱地拍拍女儿,“她工作也很忙呢!不过还好,学校教师有两个假期,结了婚也不会耽误照顾家庭孩子。” “你是教师?在哪所学校工作?” 阎冬城问小杨梅。 “在湖滨二中,教英语。这学期带了高一班,做班主任特别忙。” 小杨梅留着蓬松的黑色短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躲在刘海下,忽忽闪着光。 湖滨二中。 阎冬城脑海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唱歌的白勇吗?我们是高中同学,湖滨二中’…… 他克制住发问的冲动,小杨梅看上去刚工作不久,不可能认识白勇和卞染心。 “你的名字很好听,姓杨名梅吗?” 阎冬城随口问道。 “小杨梅是小名,” 王阿姨替女儿回答,“我怀孕那时特别爱吃杨梅,几乎天天要吃。生下这孩子啊,她爸就说叫她小杨梅吧……她的大名叫陈梅梅。” 王阿姨满脸笑意望着女儿,仿佛回忆起女儿降生时的喜悦。 陈梅梅笑容纯净,身上的白底黑梅花羊绒衫,与她的气质很相配。 挂在门厅那件黑色大衣应该是她的。 王阿姨穿得红红绿绿,波浪卷发高高挽起,看样子是一位热爱生活,爱好文艺的活跃退休女性。 完美的城市家庭,父母快乐和睦,女儿听话乖巧,成长顺利。 难怪彭娟动心,想撮合儿子与这个女孩。 两位母亲谈笑风生,说话嗓门一阵高过一阵。 阎冬城望着墙上的风景挂画,心不在焉。 昨天在单位王锐紧张兮兮,说今天要去卞染心家做客,见她的父母。 按赵紫霞的说法,卞染心与父母关系疏远,如果真是这样,王锐大概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尴尬场面…… “吃饭啦,老阎!” 彭娟的叫声打断了阎冬城的思绪。他起身来到饭厅,帮母亲摆桌。 “冬城回来啦!” 父亲阎木笑吟吟从书房走出来,推着半边近视,半边老花的眼镜打量阎冬城,“你是不是比原来瘦了?见过王阿姨她们没有?” 他调皮地冲儿子挑眉毛。 阎冬城暗自摇头。父母就像一对老顽童,难怪自己少年老成,懂事特别早。 彭娟端上冒着气泡的羊肉锅,招呼客人坐下。 “彭老师菜做得有水平,” 王阿姨举着筷子赞叹,“色香味俱全啊,是专门学过吧?” “哪有!我这也是结婚后练出来的,家里有个水烧开了都不知道关火的人,” 彭娟白了丈夫一眼,“我必须得十八般武艺俱全啊!” “我家也一样,小杨梅她爸油瓶倒了都不扶!话说我婚前连菜都没做过,婚后逼得什么都会做,孩子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 第49页 “我妈现在提拉米苏做得可好了!” 陈梅梅端着空碗微笑。 “冬城,” 彭娟向阎冬城使眼色,“你照顾小杨梅。” 阎冬城点头,拿起公筷给陈梅梅夹菜。 “谢谢!” 陈梅梅双手捧起小碗,与阎冬城手臂挨着手臂。 棉质织物的清香和着他的体温,回荡在她身边,愉快而温暖。 她险些挽住他的臂弯。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羞得脸颊绯红,急忙低头吃碗里的青菜。 阎冬城心如止水,犹如入定的老僧。 陈梅梅温柔可爱,言谈举止中规中矩,这女孩什么都好,他只是没有动心。 王阿姨和彭娟都是爱说笑的人,俩人包揽了全部话题笑料。 彭娟一边说笑,一边暗中对儿子察言观色。 “冬城,” 彭娟说,“你和小杨梅谈得来,不如周末约小杨梅出去玩玩,去吃火锅,唱歌……小杨梅你喜欢唱歌,对吧?” “刑侦支队工作忙,” 陈梅梅善解人意地说,“压力一定很大的,休息时间大概都不想再去吵闹的地方了呢。我觉得两个人散步聊天,喝杯茶就挺好的……” 她扭头看阎冬城,大眼睛黑白分明,“你有空打电话给我,我去你单位附近等你,你工作累,不用专门跑来接我。” 阎冬城坚硬的心 ‘咯嘣’ 碎了一小块。 第三十章 “没那么严重,” 阎冬城露出明朗的笑容,“我尽量安排,找个周末一起吃饭,去听……” 他差点脱口而出 ‘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好吗?我打电话给你。” “好的,我等你电话。” 陈梅梅甜甜地说。 “瞅瞅人家,多懂事的孩子!” 彭娟捂住心口,仿佛自己的心也被甜化了。 “成了,” 王阿姨兴奋地用手肘拐彭娟,嘴唇不动低声咕哝,好像在说腹语, “咱们姐妹,以后就是亲家了……” 第二天在摩登舞队的练习室,彭娟和王阿姨见面一阵尖叫,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转圈。 一旁的队友问有什么喜事,两人不约而同说‘我俩结成了儿女亲家’。 她们决定以 ‘亲家母’ 彼此相称。 不过阎冬城新年后上班忙碌,便把相亲的事抛到了脑后,约陈梅梅吃饭看电影,并没有写进他的日程。 节后上班小袁极度不开心。 他在网上买了双40码的皮鞋,却收到一双CN24.5厘米,等于中国码39码的鞋。 商家按欧码卖鞋,没有标注清楚。 小袁发挥追根究底的特长,发现市场上号称欧码的一些品牌,同一尺码对应的脚长都不一样,鞋码是乱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忍不住说起这事。 “小袁,别生气,” 宁苑安慰他,“鞋子不合穿先退货,鞋码的事稍后再说。” “小袁,” 马大姐哈哈大笑,“学学灰姑娘她姐,把脚后跟削了,鞋子就合穿了呀,哈哈……” 小袁气得一脚踢在桌腿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推开餐盘,站起身离开食堂。 王锐心不在焉,没有参与小袁的鞋码讨论。 下午阎冬城在办公室,几次看见王锐的身影在门外一闪,却没有走进来。 第二天早晨,刑侦支队一行人驱车五百多公里去边城,调查一桩牵涉百人的网络诈骗案。 因为准备充分,在地方警力的配合下,几天内一举抓获了诈骗嫌疑团伙。 周五回到省城,阎冬城马不停蹄开会,过了下班时间才回到办公室休息片刻。 周一磨好的咖啡还没顾上喝,他打开密封罐,给自己冲热咖啡。手机突然响了。 “冬城大哥,” 电话那头传来怯怯的声音,“你还在单位吗?” “在呀,小杨梅,有事吗?” 阎冬城惊讶,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 “我下午出来办事,路过你单位,顺道给你带了点东西。你方便出来大门口吗?” “你稍等,我这就来。” 阎冬城匆匆下楼,走向大门方向。 远远看见穿橙色格子外套的陈梅梅,一手挽着挎包,另一只手提着纸质手提袋。 冷风呼啸而过,她额前的短发徐徐舞动,好像动漫的火焰。 阎冬城快步走上前。 陈梅梅拉了拉颈前的细格围巾,脸颊和鼻尖冻得发红。 “站在这冷吧,去我办公室坐?” 阎冬城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不了,你工作忙,不耽误你了。” 陈梅梅把手提袋递给他,“这是我妈做的提拉米苏。还有我做的瑶柱玉米羹,装在保温杯里了,估计还热着呢。” “好的……谢谢!” 阎冬城诚惶诚恐接过袋子,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本该是男人主动做的事。 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有女孩向阎冬城示好,但都被他冷峻的态度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见过一面的女孩主动送吃的,这还是头一遭。 阎冬城懂事很早,并非懵懂不明白女生心思的人。不过成长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总有更有趣的事物吸引着他。 ‘一个人自身越丰富,他在别人那里所能得到的便越少。’ 阎冬城学生时代的课余生活,就像他如今的日程表一样,总是排得很满,丰富到不需要朋友的程度,似乎连女朋友都多余。 -- 第50页 他每月去天文台观星,写观星日记。 周末带速写本去郊外写生,画各个季节的植物和鸟类。 他读正史和野史,在吃晚饭时与父亲讨论交流。 他按照作者系列读翻译书籍,比如一段时间集中读英国小说,一段时间集中读德国哲学家系列。 在学校他打排球,也参加戏剧表演。 从小到大演过小兵张嘎,演过哈姆雷特,还在新年晚会上顶着黑披风客串狼外婆,逗得老师同学笑的前仰后合。 高二那年暑假,班里漂亮的文艺委员约他去少年宫排练,阎冬城答应了。 他嗓音浑厚响亮,相貌英俊,少年宫辅导老师想培养他做专业演员。 阎冬城并不排斥,做演员也是他计划中的事业方向之一。 少年的他爱好太多,人生充实并且充满希望,不过在太多的选择面前,难免有些眼花缭乱。 多年以后阎冬城回想当初,总忍不住感叹,一件很小的小事,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那段时间他的读书计划是读哲学,放暑假闲下来,便接着读之前没读完的叔本华。 周日午后,彭娟正在电脑前玩建造公园的游戏。 她搭错了围墙,把游乐场的出口堵住了,电脑音箱里传来游客的尖叫声。 阎冬城关上房门,坐进靠背椅打开书。这本书他之前已经看了一部分,但放在书里的叶脉书签掉了出来,于是他估计着翻到中间开始读。 窗外夏日晴空发出几声闷响,阎冬城没顾上去探究为何晴天打雷,因为他手中的书读到了令他震惊的部分。 振聋发聩,好像天空的惊雷。 这段至关重要,对人生影响至深的文字,阎冬城没有背下原文。他从不背书,甚至英语单词都不背,但并不影响他优异的英语成绩。 读完叔本华的这段文字,阎冬城惊讶地意识到,自己险些成为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庸人’。 他所有的业余爱好,无不带给他充实和愉悦,但也仅限于此。 他画素描和水彩,目前停留在取悦自己和消磨时光的水平,还不能创作独具一格的创造性作品。 他对天文物理,历史文学都有涉猎,也仅只是泛泛的粗浅的认知。 阎冬城恍然大悟,他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出选择和取舍的时刻! 要么选定某个方向,做一个术有专攻的人,要么在各种爱好中快乐地消磨人生,到五十岁仍是一个对艺术一知半解,对科学只触摸到皮毛的人。 一个在聚会中夸夸其谈,比绝大部分庸人懂得多一点的 ‘聪明人’ ,年过半百一事无成,却自视甚高浪费生命的失败者…… 阎冬城惊讶为什么父母没有提醒自己,晚餐时说起来,彭娟和阎木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些。 一家三口谈论了半天,结论是彭娟和阎木在青少年时期,并没有阎冬城这么广泛的业余爱好。 “爸爸妈妈想让你成为一个快乐充实的人,” 彭娟神情凝重,望着仿佛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儿子,“至于人生成功与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定义,我们不强求,你自己拿主意。” 夜里阎冬城躺在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听着夏夜蛐蛐的叫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成为一个快乐充实的人,与成为一个术有专攻的专业人士,二者之间并不矛盾。 实际上只需要选择侧重点就行了。 他没有决定专业方向,但这夜他想好了,如果必须放弃些什么的话,他首先放弃做演员的选项。 他对舞台表演的兴趣,远远没有达到热爱的地步。 第二天清晨,身穿蓝色背带裙的文艺委员敲开阎冬城家的门,她家住在附近,顺道过来叫他一起去少年宫。 阎冬城垂着头向她坦白,说自己不想再去少年宫排练了,以后也不打算学表演。 女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生气地跺着脚说 ‘你不去排练,顾老师会伤心的’ ! 其实是她伤心。 阎冬城打开二楼的窗户,望着楼下女孩远去的背影,她边跑边擦眼睛。 到如今阎冬城已经不记得女孩的名字,他要记忆的东西太多,不得不时常清除无关紧要的杂点。 他记得自己曾对她动过一点点心,是在刚进入高一年级的那个秋天。 身穿粉色马海毛衣的女孩走到他面前,声音清脆地说 ‘阎冬城,放学留下练合唱’…… 齐肩的发丝,扎进她毛衣绒绒的纤维中,好像灰粉色薄雾,映衬着她纯真的笑脸。 阎冬城在心底里把那一刻当成自己的初恋,不过他无论如何不会像卞染心的大学同学郭涛那样,用过分的热情去怀恋和渲染年少时的感情。 他的初恋只是一个薄雾蒙蒙的瞬间。 此刻站在单位大门口,脸蛋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陈梅梅,令阎冬城想起那个同班女孩。 想起她抹着眼泪奔跑的背影,他的心隐隐作痛。 第三十一章 “你现在去哪?我送你。” 阎冬城对陈梅梅说。 “我回家呀,去那边坐公交车,” 她指着斜对面的车站, “你回去工作吧,不用送我。” 阎冬城拉住她冰凉的手,一言不发走向汽车站。 陈梅梅像只轻盈的气球,任由绳线牵在他手中。她脚尖无声地轻跳,追赶他的步伐。 -- 第51页 “到家几个站?有零钱吗?” 两人并肩站在车站的灯光广告牌前,阎冬城拉她手的姿势一直未变。 “我有公交卡。到家几个站我没数过,” 她轻轻一笑,“反正到站我知道下车。” “嗯。自己注意安全。” “好像车来了。” 她失望地看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 汽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下车的人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 “你先回家,天冷别着凉。等忙过这些天,我给你打电话。” 阎冬城扶着她的肩,把她送上车门。 “嗯!” 陈梅梅重重点头。 她上车拉住扶杆,转身向他挥手。 “再见!” …… 目送汽车驶远,阎冬城提着沉甸甸的手提袋往回走。 暖黄色的街灯幽幽亮起,大门口方才陈梅梅站立的地方,仿佛同一张相片换上了复古色调,却空荡荡少了些什么。 他站在门外愣了片刻,快步走进大门。 进了办公楼上到四楼,一眼看见楼道走廊里探头探脑的王锐。 阎冬城来到自己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王锐,” 他边走边扬声说,“我这有好吃的,你到底进不进来?” 王锐哑然失笑,手抚着额头,尴尬地走进来。 “坐吧。” 阎冬城打开手提袋,取出保温杯和蛋糕盒。 “小袁说看见大门口有个女孩等你……” “小袁今天打了一天喷嚏,” 阎冬城满脸笑意,“说话都接不上气了,他还顾得上管别人的闲事!” “是你女朋友?” “嗯。” 阎冬城点头,“刚介绍的,我妈朋友的女儿。” 对陈梅梅那样的女孩,他不忍心哪怕言语上的半点轻慢。 “发展这么快,” 王锐诧异,“连你今天出差回来,她都知道?” “是我妈通风报信。” 阎冬城笑着摇头。送吃的东西,多半也是彭娟出的主意。 “父母包办啊这是……” “挺好的女孩,人家不嫌弃我,我挑剔什么。” “也是。干我们这行,没日没夜工作,有几个女孩能忍受经常十天半个月见不着男朋友。” “你呢,王锐?说说你。” 阎冬城摆好蛋糕和玉米羹,在王锐对面坐下。 王锐张了张口,不知道从何说起。 “元旦你去见了卞染心的父母?” 阎冬城直接问道。 “去了,” 王锐舀起一勺玉米羹,尝了尝,“唔……你女朋友厨艺不错!” “汤送过来还热,她自己手冻得冰凉。” 阎冬城语气平淡,心头软软泛着暖意。 “这蛋糕也是她自己做的?厉害啊!” 王锐掰了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 “她妈妈做的。” “丈母娘厨艺也这么好!” “你怎么样,” 阎冬城抬眼望着王锐,“元旦在卞染心的父母家吃饭了?” “没吃,” 王锐摇头,“本来叫我去吃饭,结果没吃成。” 他一口接一口吃蛋糕,面无表情。 阎冬城喝完玉米羹,轻轻放下纸碗。王锐似乎在逃避,既想找人诉说,又不愿提起…… “元旦前我接到一个电话,” 阎冬城说,“是卞染心的大学同学打来的,一位名叫赵紫霞的女同学,大学时期和卞染心同宿舍,关系还比较好。” “哦?她说了什么?” “说卞染心与父母关系疏远,父亲去国外十多年,到她念高中才回来。” “她没告诉过我……” 王锐有些失落,显然卞染心还不完全信任他。 “你见到她的父母,感觉如何?” “她父亲还好,毕竟大学教授,礼貌应酬还过得去。她母亲……” 王锐苦着脸摇头。 *** 新年第一天,午后阳光灿烂,隔着商场玻璃门往外看,感觉好像春天已经悄悄来了。 王锐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的旋转门。刺骨的冷风迎面扑来,他竖起短大衣的领子,大步走向对面的大厦。 ‘午时花店’ 是王锐印象中最漂亮的花店,上次他路过这里,看见蔚蓝花海一样的橱窗,就记住了这家店。 “先生,新年好!” 穿西装的年轻男店员,笑着迎上来。 “你好。” 王锐对店员笑了笑,打量店中五颜六色的鲜花。 “您需要鲜切花还是盆花?送女朋友吗?” “鲜花。送长辈。” “那还是不要太素的好,年轻女孩喜欢白百合,白玫瑰,送长辈就不太合适。尤其今天过节,新年第一天,长辈都喜欢红红火火呢!” “对。也不要太红艳吧,女朋友看见不喜欢。” “是送女朋友的父母?” “嗯。” “那么折中一点,紫百合搭配蓝玫瑰,点缀粉色满天星,甜美雅致,寓意也好。” 店员指着柜台上的一束花,“类似这样,这束不太新鲜了,重新给您配一束。” “好的。” 王锐对这搭配很满意,卞染心应该喜欢这个色系。 系着墨绿色围裙的插花师傅,一枝枝挑出花朵和配叶,麻利地剪枝配搭,漂亮的花束很快成型了。 “半打百合,八枝蓝玫瑰,” 店员从柜台上那束花中,抽出一枝蓝玫瑰,“再多送您一枝,九朵,长长久久。” “谢谢!” 花香扑鼻,王锐捧着包装精美的花束走出花店。 -- 第52页 此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店员好心多送的这朵蓝玫瑰,会给他带来麻烦。 街边新年彩旗呼呼飘动,映衬着碧蓝的晴空,王锐心情愉快,脚步飞快走向地下停车场。 他开车去接卞染心,怕她站在外面着凉,到了她家楼下停好车,才打电话让她下来。 卞染心裹着米黄色羊绒大衣,坐进副驾,瞥了一眼放在后座的东西。 “冷吗?” 王锐握了握她拎皮包的手。 “买花做什么!” 她冷冷地说,“对他们来说,这束花还不如一箱几十块钱的牛奶。” “老一辈人都这样,” 王锐发动汽车,“我父母也是,实用主义。” “那你还买花?” “我以为你父母可能不一样……没事,吃的东西和补品我也买了,多多益善。” 元旦放假,街上车很少,汽车很快驶入了东大校区。 学校大部分已经搬迁到郊外新区,卞染心父母住的教职工院,是校区最后一个尚未搬迁的住宅院落。 小区环境幽静,树木掩映。几位身穿厚棉袄的老人,坐在花坛边晒太阳,小白狗撒欢地围在老人脚边打转。 “那幢楼,拐过去……” 卞染心指着前面的楼房,让王锐把车停在拐角处。 下了车,王锐打开后座车门,提起几只购物袋并在一只手,腾出手拿起花束。 “给我吧。” 卞染心接过花。 “谢谢。” 王锐会心地笑了。她就是这样,面冷心软。 进了单元门上到三楼,卞染心停下脚步,将花束塞给王锐,转身按响门铃。 “啊,回来啦!” 开门的男人鬓发斑白,脸色白里透红,眉眼间说不清哪里,与卞染心有几分相像。 “伯父,您好!” 王锐忙说。 “啊,请进。” 卞教授不冷不热点头,打开房门。 走廊式的玄关光线昏暗。一位个头不高,身穿暗红毛衣开衫,肚子滚圆的妇人从客厅探出身,逆着光,似笑非笑望着王锐。 “伯母,您好!” “来了。” 妇人眯起眼打量王锐。 “他叫王锐!” 卞染心突然很生气,“就是你们每天几通催命符,叫我带回来见你们的王锐!” 她的细高跟鞋踩着柚木地板,从妇人身边走过,一阵风似的进了客厅。 妇人眉头一皱,脸上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换上并不愉快的笑脸,仍旧望着王锐。 门边鞋架摆了一排塑料拖鞋,王锐把手中的礼物放在玄关桌上,识趣地站下换鞋。 换好拖鞋,他提起东西往里走。右边客厅,左边饭厅,相连的大通间看起来非常宽敞。 耀眼的冬日阳光透过落地窗,亮晃晃洒在地板上。 “啊,那个谁……” 卞教授站在餐桌前招呼王锐,“坐,进来坐。” “他叫王锐!” 坐在沙发上的卞染心,回头大声说。 “那个……那个谁,小王啊,你坐啊!” 如果不是卞染心发火纠正,卞教授大概打算一直称呼王锐 ‘那个谁’。 “伯父伯母,新年快乐!” 王锐把花束和购物袋放在餐桌上。 “客气了,来家坐坐,没必要买东西。” 卞教授指了指客厅沙发,示意王锐去卞染心那里坐。 “小王买的花,找个瓶子插起来!” 他转头对妻子说。 第三十二章 迎面而过,王锐这才看清楚,卞染心的母亲温玉茹年纪并不大。大约比卞教授小十来岁,瓜子脸皮肤光滑,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差。 不过她身躯肥胖,走路脚底搓着地面,八字脚,摇摇摆摆迈步的姿势,看上去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王锐零散听卞染心说过,温玉茹曾是卞教授的同事,在东大做行政工作,似乎身体不大好,长期抱病在家。 温玉茹绷着脸,几个房间进进出出,终于在储藏间外挑的窗台上,找到一只青瓷敞口罐子。大概从前用来种兰花,罐体上附着发黄的泥迹。 她抱着罐子走到餐桌前,想了想又挪着小碎步,走进敞开门的厨房,打开水龙头冲洗瓷罐。 洗了半天出来,她把装了水的瓷罐放在桌垫上,拿起王锐买的花,哆哆嗦嗦拆开绑带,笨拙地将花束塞进青瓷罐子。 王锐暗自奇怪,卞染心不仅相貌不像母亲,也丝毫没有遗传温玉茹笨手笨脚的动态。 有的人天生缺乏动作协调能力,即便在很年轻时,一举一动都不灵敏。这类人不擅长体育运动,也不擅长舞蹈,无法从事精细的手工制作,可能连电脑键盘打字都比别人慢半拍。 卞教授抱着手站在餐桌旁,不耐烦地望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这么漂亮的花,你好好插嘛……你看看,花骨朵都掉了!” 他捡起落在桌上的一朵蓝色玫瑰花蕾。 “这花不就这样吗!我插的不好,你来插!” 温玉茹夺过丈夫手中的花蕾,塞进花叶从中。 花蕾不听话地掉落在桌上…… 温玉茹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把抓起花蕾,掰开花托部位。 “你自己看啊,” 她把花蕾送到卞教授眼面前,生气地摇晃,“你看看,这怪我吗,啊?能怪我吗?” 她一片片撕扯花瓣,“这朵花从根子里,心子里,就已经烂掉了!能怪我把她碰下来,怪我没把她养好吗,啊?” -- 第53页 她放开声音,“姓卞的你手摸良心想想吧,想不明白我来告诉你!是你家遗传基因不好,才养出这种劣质的东西!哎我这一辈子啊,我啊,苦啊……哇哇……” 她突然双手拍打桌面,放声嚎啕。 王锐坐在沙发上挺直背脊,惊讶地望着这一幕。一旁卞染心背对餐厅,端坐在皮沙发上,翘着腿一动不动。 温玉茹哭声响亮,手巴掌不停拍打硬木桌子,大概拍疼了,又弯下腰啪啪拍自己的膝盖,口中骂骂咧咧,好像撒泼的村妇。 卞教授涨红着脸一言不发。 王锐困惑地看向卞染心。他实在无法理解,把一束花插入花瓶这件事,为什么会演变成为哭天喊地的大事件? “她从来都是这样!” 卞染心厌恶地皱眉,站起身拉了王锐一把,“走!” 她头也不回走向门口。 王锐愣了片刻,听见房门打开,卞染心下楼的脚步声,他忙向卞教授点点头,快步追出去。 卞染心一口气跑下楼,来到汽车旁等王锐。 “这就走?” 王锐几步追上前,打开车门,“不吃饭了?” 卞染心坐进车里,异乎寻常地平静。 “你真想在那个家吃饭?哼,” 她冷笑一声,“趁早逃出来,开车吧。” “那我们去外面吃,” 王锐小心地倒车,“去你喜欢的那家店吃寿司?” “算了,不想去外面。” “那去我家?我冰箱里还有些吃的,不行我们叫外卖。” “嗯。” 卞染心点头。 至今她和王锐还没去过对方的住处,每次约会都约在外面。 不久前两人走在街上,手拉着手,被卞教授的同事看见,回去告诉了卞教授。卞教授每天几通电话轰炸女儿,要求卞染心带人回家见面。 今天的会面虽然很短暂,也算应付了事,见过家长了。 王锐默默开车。汽车出了大学校区,驶入主干道。道路两旁挂满红色中国结彩灯,充满节日的喜庆气氛。 “别生气了,今天过节。” 王锐手握方向盘,扭脸看看卞染心。 “我才不生气,这点事算什么,” 卞染心语气平静,“我现在是成年人,还有我爸在旁边管着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整天和一个疯女人呆在一起,躲都没处躲,那才是真的可怕!” 王锐心里咯噔一声。未成年孩子,她是在说她自己? 刚才温玉茹那状态,确实不太正常,当然不能因此判断她有精神疾病,但至少看出温玉茹是个非常难应付人。 卞教授接下来还得独自收拾残局,王锐想想都头疼。 地狱一般的生活…… 卞染心说过很多次,地狱一般的生活。王锐本来觉得难以理解,现在突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他更加不想触碰她内心的伤口。她自己不说,他绝不多问。 回到王锐整洁的两居室,卞染心脱下外套,穿上王锐的灰色毛拖鞋,忽然孩子般开心起来。 她一步不离跟在王锐身后,同他一道翻看冰箱里的食物,有生菜,青笋,有豆腐,还有冷冻的比目鱼头…… 两人不约而同说 ‘煮火锅吃’! 夜幕降临,客厅的方茶几上,电陶炉红彤彤的火光,热力四射。王锐调配的火锅底料煮开了,香喷喷冒着热气。 卞染心和王锐在厚地毯上席地而坐,一人坐一边,谈笑间不知不觉挨近了,她笑着把头歪在他肩上。 他仔细去掉鱼肉的刺,吹凉喂到她嘴边。 外面响起燃放烟花的轰轰声,夜空中花火绽放。 这样的夜晚,正好符合王锐心目中幸福的定义。他安宁地享受着这一切,心底深处,却隐隐藏着一丝不安…… “这不是挺好吗?” 听完王锐的讲述,阎冬城定睛望着他。 办公室里甜香回绕,分不清是巧克力蛋糕还是甜玉米的香味。 王锐苦着脸摇摇头,端起冷了的玉米羹吃起来。 “在她父母家发生不愉快的插曲,但也促使你们的感情更进了一步,为什么你不开心?” 阎冬城追问。 “她母亲……非常令人不快。” 王锐咬着牙关,强制自己不要说出更难听的话。 “不奇怪。” “阎队,你刚才说,卞染心的父亲十几年不回家?我简直无法想象,丢下一个小女孩,同那样的母亲呆在一起……” “你认为她的母亲,真的是她母亲?” “嗯?” 王锐惊讶地抬眼。 “听你的叙述,卞染心的母亲插花时,似乎在借掉落的花蕾指桑骂槐。” “对!” 王锐恍然大悟,“我当时只觉得温玉茹胡言乱语,一朵花心腐烂的花蕾,竟然扯到什么 ‘你家的遗传基因’……我以为只是纯粹的情绪发泄,原来温玉茹指桑骂槐,是在骂卞染心和她父亲?” “温玉茹是继母!” 阎冬城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翻找,“之前查过卞染心的户籍资料,我记得她的家庭关系,没看到有关她生母的记录。” “如果温玉茹是继母,” 王锐愤愤然,“卞染心的父亲就太不负责任了,他自己离家一去十几年,把年幼的女儿扔给情绪不稳定的继母!” “八十年代的信息资料,还得请小袁查找……” 阎冬城把任务交给小袁,让小袁利用周末调查卞染心的户籍。 -- 第54页 等不到周末,小袁花了两晚上就把事情弄清楚了。午休时间,他上楼找阎冬城汇报。 “阎队,卞染心现在户口本上的母亲温玉茹,不是亲生母亲,是继母。” 受阎冬城影响,小袁也养成了直入主题的习惯。 “小袁,坐下说!” 阎冬城从办公桌前抬起头,“卞染心的亲生母亲是谁?为什么没有户口记录?” “之前调查白勇案的时候,卞染心不是主要嫌疑人,我们忽略了一些细枝末节。卞染心是1985年十二月出生,而她父亲和温玉茹是在1988年四月登记结婚,这就对不上了。” “婚前生的孩子,也有可能。” “有这个可能。但卞染心父亲1988年的婚姻登记记录,显示是再婚,前妻死亡。我又查了出生记录,卞染心不是在中国出生的。” “哦?” 阎冬城有些意外。 “卞染心的出生地是日本千叶县,母亲名叫郑芳菲,赴日留学生,就是卞教授的前妻。 “郑芳菲1987年十二月在日本自杀身亡,当时卞染心刚过两岁生日,由郑芳菲的一位朋友寄养了几个月。 “来年四月,卞教授与温玉茹登记结婚,把卞染心接了回来,户口随温玉茹落户本市。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户口记录,没有显示温玉茹是继母。” “很复杂,” 阎冬城皱眉,“郑芳菲为什么自杀?” “似乎因为丈夫有外遇。” “温玉茹?” “应该是。” “当年老柳的父亲与卞教授是同事,两家同住一栋单位宿舍楼,老柳应该知道这事,看来他对我们隐瞒了不少。” “当时老柳年纪也很小,说不定真不知道?” “八十年代的社会风气,外遇,再婚这类事,多半闹得沸沸扬扬。何况前妻自杀死亡,同一个单位的同事肯定知道,回家难免对家人说起。老柳当时五、六岁,应该记事了。” 第三十三章 自从参加了摩登舞队,彭娟的退休生活更加快乐忙碌。 早晨超市菜场一开门就去买菜,然后上公园打太极,打完回家做中饭。下午赶去舞蹈室练习摩登舞,练完再赶回家给丈夫做晚饭。 练了几个月摩登舞,彭娟风雨无阻,从来没缺席过。不过这天一大早,她破天荒打电话向舞蹈队请假,说家里有急事,下午不能去练习了。 她一头扎进厨房里忙碌,小炒肉,煎黄鱼,茄子煲,几道菜做好没装盘,全部装入了饭盒中。 “老阎,” 彭娟大声对书房里的丈夫说,“你的饭菜在餐桌上,中午自己用微波炉热一热。我去看徐家姐姐。” “哦。” 书房传来阎木心不在焉的声音。 “本来我也寻思着该去看望徐大姐,昨晚冬城正好交给我任务……” “啊?冬城怎么啦?” “没什么,我去啦!” 彭娟提起饭盒和水果糕点,走到门边回头大声说,“老阎,饭菜要热过再吃,不能吃凉的哈!” “哦。” 她匆匆出门,乘公交车赶往大湖绿地。 来到湖边她四下张望,草坪上只有两位锻炼身体的大爷,不见徐老太的人影。 现在冬天气温低,徐老太腿脚不好,说不定下不了楼了。彭娟急忙离开绿地公园,直奔徐老太的家。 “哟!妹子你来了啊!” 徐老太打开门,惊喜地望着彭娟。 “徐大姐,您今天没去锻炼啊?” “进来,快进来!” 身穿碎花棉袄的徐老太,笑眯眯拉住彭娟,“妹子哟,这么冷的天,你还来过来看我!我今早出去锻炼了一会,湖边风太大,我就回来了啊!” “天冷了,您腿还好吧?” 彭娟进门,把手提袋放在桌上。 “还好,今年可好多了。说起来还是去年住院治疗,把我这老毛病给治好了。所以生病还是要去医院看啊!” 徐老太注意到桌上的袋子,“咦,妹子,你怎么又买东西啊!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回头你拿回去……” “我做了几样菜,特意上您这吃饭来了。” 彭娟笑着取出饭盒,一个个打开。 “你人来了就好,带菜干嘛,我这啥都有,你是嫌大姐手艺不好呢吧?” 徐老太打开冰箱,“我刚和了一盆面,准备蒸馒头花卷。” “您做的面食我爱吃!午饭咱们就吃馒头花卷,菜不用做了,吃我带来这几样。” “嗯嗯,好。你坐啊妹子,我先把馒头蒸上。” 徐老太高兴地挽起袖子,洗手揉面。彭娟也洗了手帮忙,两人说笑着,很快做好面点放进蒸笼。 彭娟取出一盒豆沙荞饼。徐老太泡了壶绿茶,与彭娟面对面坐下,两人你推我让,喝茶吃饼。 闲聊了一会儿,彭娟才开口提起正事。 “大姐,跟您打听个人,一个名叫郑芳菲的人,不知您认识吗?” “郑芳菲?” 徐老太疑惑,“女的?多大年纪?是干啥的?” “人早就不在了,八十年代去日本留学,好像听说在那边自杀了。” “你这说的是,小蕊儿的亲娘吧?” “小蕊儿?” “要说去日本的人,我只认识这么一个,是我家早年的邻居,姓郑。名字是不是你说的这个郑芳菲,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叫她小郑老师。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人?” “她老公姓卞,有个女儿?” -- 第55页 “对对,就是她!小卞是我儿子他爹单位的同事,是厂子里的工程师,媳妇小郑老师在植物研究所上班,两口子都是文化人。他们有个女儿叫小蕊儿,那年郑老师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回来过年,我还帮忙照看过孩子呢!” “那郑老师年纪轻轻,孩子那么小,怎么会想不开走了绝路呢?” “唉!这事我记得清楚,说来话长啊……” 徐老太摇头叹息。 八十年代工厂里工人居多,像小卞工程师这样的文化人,在那幢厂子宿舍楼里属于极少数,而且他还娶了一位在研究所工作的妻子。 当年的婚礼很简单,两位新人去领了结婚证回来,卞工程师带着新婚妻子,挨家挨户敲门,给邻居同事们送去红纸袋装的瓜子糖果。 徐老太那时刚生了儿子没多久,人称徐大姐。儿子扁头扁脸长得不好看,虽然没人当面说,徐大姐心里很清楚,自家孩子不讨人喜欢。 卞工程师的新婚妻子小郑老师高挑秀气,穿件雪白的衬衫,胸前别了朵新娘花。 进了徐大姐家的门,她一眼看见睡在小床上的孩子,就好像看见宝一样。 “太可爱了!” 小郑老师惊叫一声,小心地抱起孩子,“小可爱,叫阿姨,阿姨给你买糖吃呀……” 她不太会抱孩子,但热情的语气,把怀中的孩子逗笑了。 “哟,小郑老师,看把你的新衣服弄脏了。” 徐大姐在一旁笑逐颜开。 “不会呀,我们哪里脏了,我们是干净的小朋友呢,是不是呀?” 她举起孩子轻轻摇晃,孩子咯咯放声大笑。 抱了半天,小郑老师才依依不舍放下孩子,回家取来一包大白兔奶糖,塞给徐大姐,说是给孩子吃。 当年的大白兔奶糖是稀罕物,一大包全给了孩子,把徐大姐给感动坏了。 “听您这么说,” 彭娟望着眯起眼回忆的徐老太,“那小郑老师人挺好。” “是啊,小郑老师是个好人。唉,好人没好命啊!” “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啊,应该是我儿子三岁那年,研究所派小郑老师去日本进修。这在当年可是难得的机会啊,小郑老师已经有了身孕,还是决定要去。 “小蕊儿是在日本出生的,小郑老师自己一个人,又念书又带孩子。 “那年她带着孩子回来过年,孩子才两个多月大,我说让她把孩子留下给我带,我横竖要带儿子不是,多一个孩子也是一样啊!” “是啊,孩子要是跟了您还好了,也不用受惊吓……” “哎哟,你这一说我可全都想起来了!听人说啊,小郑老师在日本住的地方就一间房,她想不开上吊,孩子当时就睡在旁边……人死了几天才有人找去家里,打开门一看,大人是没救了,孩子又冷又饿也快不行了!” “那小郑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呀? “当年厂子里的人,都指着卞工程师的脊背骂呢,我家老头子也是气得不行。谁能想得到,小卞工程师那么温厚老实的人,媳妇才不在身边没多久,他竟然同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好上了! 那女的爹在大学当干部,后来把卞工程师调到大学教书去了。” “孩子接回来了吗?” “小蕊儿接回来了啊,我现在还记得那小摸样儿,” 徐老太脸上露出笑意,“两岁多的孩子,长的白白净净,人见人爱。我儿子可稀罕小妹妹了。 “我和孩子他爹私下里商量,卞工程师要娶的那女人是头婚,人家肯定不想要拖油瓶啊,那不如把小蕊儿过继给我们……” “孩子要是跟了您家,那就好了!” 彭娟凭着直觉脱口而出。 “唉,我厚着脸皮去找卞工程师,说我们想过继小蕊儿,没成想卞工程师一听就发火了,铁青着脸说,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哪怕当条小狗一样养,也不能送给别人!” “这话说的!” “我这心里难受哟,后来好几次梦见死去的小郑老师,站在我床旁边哭啊哭……又梦见小蕊儿,哭着叫妈妈……唉!” 徐老太低头抹眼泪。 “小蕊儿是小名吧?孩子姓卞?” “孩子随她爹姓,大名叫卞什么心来着……唉,我这记性!” 徐老太拍拍前额,“听我儿子说啊,小蕊儿那孩子长大出息了,成了名人,我这颗心才放下。要不然啊,我老牵挂着啊,总觉着对不住小郑老师……” ** 下午从徐老太家回来,彭娟心情一团糟。她不清楚阎冬城具体在调查什么案子,儿子不说,她也不问。 但她知道事关徐老太的儿子,还牵涉到徐老太所说的 ‘小蕊儿’,也许与小蕊儿不幸的幼年家庭遭遇有关。 吃过晚饭,彭娟进房间关上门,坐下给儿子打电话。 她一字不漏地把徐老太的话转述给阎冬城,电话里阎冬城出奇地沉默,彭娟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徐老太述说的往事,其实阎冬城也大致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老柳与卞染心之间,还有着这样的渊源。老柳的父母曾经打算收养卞染心。 徐老太之所以一直牵挂卞染心,应该还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对卞工程师和他那位二婚夫人有所了解,预感到小蕊儿将要面临厄运。 这样的情形之下,徐老太会否暗中帮助小女孩,比如让儿子经常去看看那孩子? -- 第56页 老柳与卞染心暗地里的交情,可能远远超出外人的想象。 第三十四章 阎冬城犹如在荆棘密布的丛林中看到了微光,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正确的方向。 而春天的脚步也近了,路边修剪整齐的迎春花篱,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春节前刑侦支队格外忙碌。过节除去轮流值班,顶多剩下两三天假期,不过习惯使然,每个人都想把手头的工作在春节前了结,好在年后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百忙之中,阎冬城终于在年三十前两天抽出时间,去见在市局看守所执行拘役的老柳。 提讯室里,老柳身穿囚服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冲阎冬城点点头。 这倒有些出乎阎冬城的预料,老柳原本是一个木楞的人,不会主动对人打招呼。 老柳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凹陷的脸颊比原先鼓了一些,本来寡黄的脸色,也变得黑里透红有了光泽。 牢狱生活严格的作息时间,戒烟戒酒,改变了他的外貌和精神状态。 “你状态不错。” 阎冬城在桌前坐下。 老柳冷漠地嗯了一声。 “老柳,” 阎冬城注视他,“我今天来没有恶意,希望你不要再对我说谎。” “我从来没有说谎!一直都是你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就好。” 阎冬城点头,“我想知道你小时候住的那幢工厂宿舍楼,是怎样的格局,一幢楼有几户人家?” “呃,” 老柳疑惑地抬眼,不知阎冬城的意图,“那年头的宿舍楼,和现如今的单元楼不一样。我们那幢楼一共三层,不分单元,走廊很长,每层楼住了几十户人家,都是我爸一个厂子里的同事。” “你家住在几号?” “几号……这我真不记得了,我家住在走廊尽头,距离楼梯特别远。” “你每天出门、回家,都要经过很多户人家门口?” “要经过三十几家。家家户户的灶台都在走廊里,下班后做饭的,炒菜的,都在外边。那情形……有种现如今找不到的,热闹的烟火气。” “卞染心家在几号?” “我不记得门牌号码!” 老柳突然很生气,“她家在走廊中间位置!” “所以你每天出出进进,都要经过卞染心家门口?” “是!” “你时常看到,听到些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卞染心小时候跟着她妈在外面,两岁多才送回来,在那幢楼住了一年多,他们一家就搬走了。” “卞染心的继母,在你们那幢楼住了一年多?” “嗯。” “她人怎么样?对待继女还好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好啊!” 老柳涨红了脸,气愤地提高嗓音,“你以为一个表面看起来斯文的女人,做着一份体面工作,就能够按耐住嫉妒和憎恨,善待丈夫前妻生的女儿吗?笑话,天大的笑话!” “哦,不是吗?温玉茹不喜欢继女?” “何止不喜欢!我送给小蕊儿一只捡来的小狸花猫,她又没什么玩具,也没个伴儿,就成天抱着那只小猫。小猫也喜欢她,小人和小猫相依为命……” 老柳眼中闪着湿润的光,“温玉茹那个疯女人,把猫,活活的小猫……架在火上烧了!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满层楼的焦糊味,小蕊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小蕊儿见到我妈,浑身发抖扑到我妈怀里……我妈也哇哇大哭……” “你妈妈……你父母,打算收养卞染心?” “是动过这个念头,小蕊儿太可怜了。” “温玉茹这样对待孩子,” 阎冬城皱眉,“卞教授,那时的卞工程师,不干涉她?” “干涉个屁!那个没用的龟孙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家里不好呆他就往外跑,后来直接跑国外不回来了!” “只有你们,你妈妈关心小蕊儿,你妈妈经常打发你去看小蕊儿,是吗?” “我们再不管,温玉茹能把小蕊儿也架在火上烧了!” “嗯,我明白了。” 阎冬城垂下眼,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什么。 谈话至此,阎冬城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老柳已经坦承他与卞染心的关系,绝不是之前所说的‘不熟’,‘不怎么来往’。 阎冬城并没有目标达成的成就感,相反,他心里有些无力感。 作为刑警,他的工作是将罪犯绳之以法,但有时也会遇到这样的尴尬,一些明显逾越道德范畴,令人气愤的行为,却无法运用法律惩罚坏人。 温玉茹显然不是一个好人,然而她的这种坏,不在阎冬城可以处理的范畴之内。她行走在法律与道德的灰色地带。 老柳眼中的湿气渐渐干了,瞪着眼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本不想说,不该说的细节。 他颓然靠在椅子上,暗下决心,任凭阎冬城再怎么下套,自己绝对不会再多说半个字。 阎冬城合上笔记本,看老柳一眼,站起身往外走。 “提前祝你春节快乐!” 他走到门边,给老柳丢下一句话。 *** 年三十前一天的午间,大家都忙着装饰自己的办公室,阎冬城也在办公室门口挂上了红色中国结。 小袁拿来几根红丝带,要给阎冬城养的绿萝和水仙增添些喜气。 “小袁,春节放假有什么计划?” 阎冬城举着一张晴春蝶舞的剪纸,小心地往储物柜上贴。 -- 第57页 “我打算去上搏击课,” 小袁两手拉开红丝带,笨手笨脚往绿萝主干上缠,“昨晚去了一次,课程还不错,不过全是女生,加上我只有两个男的。” “哦?你和谁一道去?” “宁苑……” 小袁脸颊发红,“宁法医。” “你主动约宁法医一起去?” 小袁的勇气出乎阎冬城的预料,他对小袁有些刮目相看了。 “嗯,” 小袁脸贴着绿萝叶子,调整打得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听宁法医说晚上要去上课,我就说我也去看下。哪知进了教室就被老师点名,不让走,我只好跟着练了。没想到女生的课程,运动量也很大的啊,今早睡醒过来,浑身疼得我……” “局里组织的女子训练课?” 阎冬城忍住笑,“你给我坚持下去,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女士们看笑话!” “去就去!反正目前我不是班里最差的学员,不说和马大姐比,只和男人比,我比检验科那个黄彬还是强一点……” “阎队,” 王锐神色匆匆走进来,“刚看到春节值班表,我年初二值班……” “你春节有事?” 阎冬城整理着桌上剩下的几张剪纸。 “我们准备去海岛度假,只去几天,初四就回来。” “和卞染心?” “嗯。” 听见‘卞染心’几个字,小袁站在墙角的绿萝前吐了吐舌头,大气也不敢出。每次提起‘卞染心’这个名字,阎冬城和王锐之间,总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初二值班我替你,” 阎冬城对王锐说,“你初五回来上班。” “好的!” 王锐喜出望外,“谢谢你,阎队。” “明天出发吗?” “今天晚上十点的航班。” “你手头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提前放你假,现在你就回家准备吧。” “还有两页报表没写完,我正在写,写完再走。” “王锐,” 小袁忍不住插嘴,“你去海岛啊,千万不能光脚在沙滩上走,拖鞋一定要穿。” “我喜欢光脚在沙滩上走,干嘛穿鞋?” 王锐笑着说。 “喂,有虫啊!” 小袁着急,“蝇蛆,丝虫,钩虫,沙滩上很多寄生虫的幼虫,会从脚底进入皮下,造成匍行疹,医治起来很麻烦的!” “啊?” 王锐吓一跳,“你开玩笑吧,小袁?” “从前我一个亲戚去泰国海滩回来,就得了这种病,脚底下又痛又痒,还感染了,发高烧。还好我们老家那地方冬天冷,虫子行动受限,一直在脚底,没有进入血液和内脏,否则的话……” “小袁!” 阎冬城制止小袁,转头对王锐说,“穿好拖鞋,开开心心度假。” “哦。” 王锐看看手表,“照这么说,拖鞋一定得带,等下顺道去超市买厚底拖鞋……我先走了!” 他快步往外走,“阎队,小袁,祝你们春节快乐!” 望着王锐的背影,小袁扑地笑了。 “袁攻鹿,” 阎冬城瞪眼,“你故意吓唬王锐?” “没有啊,阎队,我说的话千真万确!” “你这真话说的,扫人兴……” 阎冬城继续贴剪纸。 小袁打完红蝴蝶结,又兴致勃勃去其它办公室,寻找还没装饰的绿植。想到假期每天能在搏击课上见到宁苑,他开心得直哼歌。 阎冬城的春节假期也将很忙碌,彭娟前几天就把儿子的日程安排好了。 年三十回父母家吃年夜饭,初一早晨去陈梅梅家拜年,拜年的礼物彭娟都替儿子备齐了。初二陈梅梅家请吃饭,初三彭娟回请。 阎冬城突然想起初二要替王锐值班,赶忙给母亲打电话。 第三十五章 阎冬城打从心眼里同意彭娟的看法,陈梅梅母女是现如今少见的,一点都不矫情的人。 王阿姨听说阎冬城初二要值班,便爽快地把请客时间提前到年初一,说她前两天就买好了菜,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 大年初一早晨,阎冬城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打了条绛红色领带,提着大包小包礼物去陈梅梅家拜年。 年三十放了整晚烟花,各个街区中心都有燃放点。大清早街道却出奇干净,不知有多少环卫工人好像守卫城市的仙女精灵,在夜里静悄悄工作。 阎冬城的黑皮鞋亮锃锃一尘不染,踏上陈梅梅家门口的紫红地垫。 陈梅梅跟在父母身后,一家三口热情地把他迎进家中。 “伯父,伯母,” 阎冬城目光看向躲在后面的陈梅梅,“小杨梅,给你们拜年,祝你们全家春节愉快,新年大吉!” “好好,” 王阿姨笑得嘴巴合不拢,“冬城你人来了就好,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陈梅梅的父亲陈斌塞给阎冬城一个红包,阎冬城赶忙摆手。 “这是叔叔阿姨的心意,钱没有多少,图个吉利,你收下!” 陈斌硬把红包塞进阎冬城的衣袋。 “伯父伯母,” 阎冬城放下礼物,“我先回我爸妈那边,下午接他们一道过来。” “哎,冬城啊,” 王阿姨一把拉住阎冬城,“晚饭还要过来做客,你何必再跑来跑去,留下吃中饭吧!我打电话给你妈,让他们打车过来。你平时工作忙,小杨梅你们难得见面,两个人聊聊天!” 阎冬城犹豫,一抬眼,见陈梅梅眼睛水汪汪,期盼地望着他。 -- 第58页 “那就打扰你们了……” “客气什么!我们老两口做饭,你们年轻人自己玩,” 王阿姨回头看向女儿,“小杨梅,你带冬城参观咱们家,把你那些照片啊什么的,拿给冬城看看!” “嗯。” 陈梅梅穿件莓红色羊绒帽衫,背着双手,踮踮脚,像只欢快的小鹿。 “来,” 她抬手冲阎冬城弯了弯手指,“我带你去书房……” “好的。” 阎冬城笑着跟在她身后。 三室两厅的房子,父母和陈梅梅各一间卧室,最大一间朝南的房间用作书房。似乎是陈梅梅专用,书柜里摆满了英语教辅书籍。 “这么多奖杯奖状,都是你的?” 阎冬城拿起一只飞马形状的奖杯。 “都是中学、大学英语演讲拿到的。” “真厉害!” 阎冬城一瞥眼,看见角落的立式钢琴,“你会弹钢琴?” 钢琴盖着多层重叠的白纱盖布,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嗯,我中学考过了十级,” 陈梅梅揭开钢琴盖布,拿出一本厚重的琴谱递给阎冬城,“你想听什么曲子?别挑太难的,我好久没弹了。” 阎冬城接过琴谱飞快翻看。翻到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套曲,他不觉停住了…… 陈梅梅坐在琴凳上,伸头看了看他手中的琴谱。 “柴可夫斯基的四季,你喜欢?” 她微笑望着他,“那我给你弹一首四月吧。” “不……” 阎冬城拒绝的话音还没出口,陈梅梅指间响起叮咚的琴声。 阎冬城合上琴谱,心中百味杂陈。这组钢琴曲他谈不上熟悉,也谈不上特别喜欢,但这组曲子有特殊意义。 对卞染心来说有特殊意义。 他的心忽然往下沉。 “呀,弹错了好几处!” 陈梅梅按下最后几个音符,笑着回头看他,“你可别笑话我呀!” “弹错了吗?我没听出来。” “我们业余钢琴手,最喜欢你这样的业余听众了……” “哈哈,” 阎冬城大笑,“那么我和你很般配,都是业余选手。” “我觉得挺好。” 她笑容灿烂。 书桌上的透明玻璃花瓶里,黄蕊白花瓣的小野花,散发着田野气息。 “小杨梅,” 阎冬城抱手,“你们湖滨二中有位周敏文老师,你认识吗?” 周敏文是白勇和卞染心的高中班主任。发现白勇尸体之后,专案组员去过湖滨二中,但周敏文老师已经退休,当时正在国外探望女儿。 白勇高中毕业将近二十年了,没有证据指向白勇的高中同学,因此专案组没再去找周敏文老师。 后来白勇案以自杀结案,阎冬城不能再以白勇案为由做调查。 白勇案在湖滨二中传得沸沸扬扬,要像江城大学拜访卞染心的同学那样,绝口不提白勇,只轻描淡写说是例行排查,在湖滨二中也行不通了。 只要提起当年白勇所在的那个班级,湖滨二中的师生立即会联想到白勇的意外死亡。现在阎冬城想去湖滨二中调查,除非有足够的证据重启白勇案。 “周敏文老师?” 陈梅梅奇怪,“是我们学校的退休教师吧,你问她干嘛?” “有个案子的受害人,是周敏文老师从前的学生。” “哦。我只见过周老师一次,退休老教师很少到学校来。去年教师节,学校专门为退休教师举办茶话会,周敏文老师来了,还是同事指给我看的呢,说那个特别瘦的老太太就是周老师。” “同事指给你看,为什么?” “我同事觉得周老师可怜呀,丈夫很早就去世了,儿子又煤气中毒死了……亲人只剩下一个女儿,呆在国外不肯回来,周老师去国外又住不惯……” “儿子煤气中毒死了?” 阎冬城惊讶,“哪年的事情?” “不知道呀,我没问过。” “死亡地点是在本市吗?” “不太清楚,” 陈梅梅端详阎冬城的脸色,“要不然,过两天我打电话问问同事?” “嗯,谢谢。” …… 下午彭娟和阎木来了,两家长辈一团和气,坐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言谈之间话里话外,似乎已经在商量筹备婚礼。 阎冬城心不在焉。陈梅梅咬着嘴唇沉默,不参与长辈的闲聊。 晚饭时间,外面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彭娟和王阿姨加大音量说话,说着说着就笑作一团。 阎冬城转头看陈梅梅,她正端着碗,困惑地望着母亲和彭娟。 他给她碗里舀了勺青豌豆,她冲他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阎冬城的大年初一,过得愉快而热闹。 第二天年初二,他来到单位替王锐值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找周敏文老师儿子的案卷。 在小袁的协助下,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卷宗。 周老师的儿子名叫王栎洋,九零后,四年前去世时只有二十四岁,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在一家IT公司上班。 王栎洋独自居住祖父母留下的一套单元房。房子在一个老旧小区,当时小区里没装监控,没能留下王栎洋交往人员的影像记录。 前年那片老房子拆迁了,建成了漂亮的高楼大厦社区。现在阎冬城只能看到案卷里附的现场照片,以及一张户型图。 八十年代末建造的老房子,六十多平方有三间卧室,每个房间面积都非常小,唯一的卫生间只有四平方。 -- 第59页 夜里卫生间的燃气热水器管道泄漏,导致在卧室睡觉的王栎洋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案卷记录显示,死者家的燃气热水器安装不规范,并且热水器使用了七年,排气管老化,接口松动…… “阎队,” 小袁仔细翻看卷宗,“造成王栎洋家燃气泄漏的根本原因,是热水器的进水管与抽水马桶的进水管连在一起!” “哦?” 阎冬城惊讶,“这么说,有可能是当晚有人上厕所后,按下马桶冲水开关,开关卡住了,马桶一直进水,使得燃气热水器一直处于开启状态?” “是的。管道老化的热水器长时间运行,时间又是在夜间,哪怕只是细微的泄漏,也有足够的时间蔓延到整个屋子。” “奇怪……五月夜间气温二十多度,在熟悉的居住环境当中,一个年轻男人紧闭门窗睡觉?” 阎冬城想起白勇死亡的现场。 由于没有监控录像,无法确认王栎洋死亡当晚是否独自一人。 没有旁证,也无法得知究竟是王栎洋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在那天晚上最后按下马桶按钮,使得按钮卡住,马桶水箱一直进水,激活了热水器开关。 案卷中有王栎洋亲属、同事,以及邻居的笔录,证实王栎洋是一个年轻向上,性格开朗的人。没有不良嗜好,工作也很安定。警方排除了自杀嫌疑,认定意外死亡。 单独看这桩死亡案,当年的调查过程和结论完全正常。不过现在看来,阎冬城总觉得其中有某些与白勇案相似的地方,独自紧闭门窗睡觉的男人,一氧化碳中毒,夜间死亡…… 两件命案时间相隔了几年,死者的职业和年龄差别很大,生前没有交集。看似毫无关联,可是死者恰恰一个是湖滨二中周敏文老师的学生,一个是周敏文的儿子。 阎冬城决定向局里递交报告,申请重启白勇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次仍然存在证据不足的问题,阎冬城的分析判断并未获得有效证据,案件重启的申请大概率会被驳回。 但案情有了进展,朝着绽露微光的方向走,是阎冬城眼前必须要做的事。 第三十六章 初五王锐按时回来上班,皮肤明显黑了一度。热带海滩的阳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未曾经历紫外线洗礼的人。 王锐丝毫没有度假回来的喜悦,情绪低落,晨会上一直阴沉着脸,似乎有心事。 近来刑侦支队捷报频传,破了不少多年前的旧案大案,高科技刑侦技术为侦破工作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家备受鼓舞,只要稍有空闲,就主动查阅未破案的旧卷宗,重新检验当年的证物,寻求新的突破。 小袁成了全科室最忙碌的人。他是电子信息技术方面的高手,别人搞不定的环节,最后都要转到他这里。 春节放两天假在家,小袁也和上班差不多,整天坐在电脑前。这些天他正在剥开层层虚拟掩护,追踪一个黑客诈骗团伙的真实身份。 警队组织的搏击课,对小袁这样久坐不动的人尤其有必要,因此局里把课程从短期女子训练课,改为专门针对文职技术人员的长期训练课。 小袁是教练的重点关注学员,工作再忙也不敢缺课。 节后的晨会上,小袁叙述自己手头调查的几桩旧案,最长的是一桩二十八年前的凶杀案,当年现场没留下凶手的指纹或血液。 现在从凶器上找到的一点唾液痕迹,已经锁定了凶犯的DNA,只要罪犯还活着,必定能捉拿归案。 散会后,阎冬城坐在小会议室看小袁递交的报告,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杯茶。 他起身离开会议室,穿过走廊途经小袁的办公室,见王锐凑在小袁的电脑面前,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王锐这次外出度假,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王锐,小袁,” 阎冬城扬声说,“你们俩吃过中饭来我办公室。” “哦。” 小袁头也没回。 “我去趟资料室。” 王锐快步走过阎冬城身边,低着头不与阎冬城目光接触。 阎冬城上楼回到办公室,发现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是陈梅梅打来的。 “小杨梅,刚才我在楼下开会。” “打电话你没接,我就想你肯定在忙呢。” “嗯。有事吗?” “就是你说的那事……前几天过节嘛,我没打扰同事燕燕,今天我给她打电话了。” “周敏文老师儿子的事?” “是的。我同事燕燕说,周老师的儿子生前住在本市,在一家IT公司做销售。人死之前毫无征兆,周老师认定她儿子不可能自杀,所以,应该就是意外了。” “当时你还没到学校工作?” “是呀,那年我还没到学校来,那时周老师也还没退休呢。听燕燕说周老师几乎崩溃了,一直说不该让儿子自己一个人住旧房子……” “周老师的儿子,有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比如女朋友?” “这个燕燕也说了,周老师在办公室哭过几次,说儿子连女朋友都还没谈过,年纪轻轻就这样走了……” 阎冬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谢谢你,小杨梅,”他急忙结束谈话,“那先这样,我去忙了,回头再打电话。” “好的。等回学校我再找人打听打听,其实周老师那里,我也可以请燕燕带我去拜访的,只是就算见了周老师,也不好问起人家的伤心事吧……” -- 第60页 “嗯,不必勉强。” “年初三带回去的菜,” 陈梅梅紧接着说,“你都吃了吗?可别忘了呀。” “没吃完,” 阎冬城笑,“我妈给我装了五只饭盒,你们又带来那么多,够我吃半个月了。” “啊?!那你不想吃就别吃了,熟食放太久不好。” “没事,我上班自己带饭,挺好的。凤梨肉酥特别好吃。” “凤梨肉酥是我做的。你自己没空做饭,想吃什么告诉我。” “好。” 阎冬城声音很轻,仿佛温柔的耳语。 “那你先忙……” 陈梅梅依依不舍,“我不打扰你了。” “再见,小杨梅。” 挂上电话,阎冬城立即查看王栎洋生前所在公司的资料。 这家公司的产品主要针对企业,开发和销售办公软件,考勤软件,财务软件等,并没有特殊创意的东西,大约就是每家公司都需要的基础产品。 每家公司都需要的基础产品! 这又是小袁的强项了。阎冬城拨通小袁办公室的电话。 “小袁,你手头的工作忙完之后,查一查卞染心公司使用的所有办公软件,是什么品牌,由哪家公司提供售后维护。查好给我清单。” “没问题,阎队!我今晚就查。” 阎冬城有些兴奋,如果他的推断没错,卞染心和王栎洋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中午阎冬城在办公室吃自带的盒饭,吃完洗干净便当盒,王锐和小袁也从食堂回来了。 “阎队,你找我们?” 小袁说着话走进来,王锐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嗯。你们坐!” 阎冬城给滴滤咖啡机装好咖啡粉和水,又取出玻璃杯,倒了三杯气泡葡萄汁放在茶几上。 “午休时间,咱们随便聊聊,” 他在靠背椅上坐下,“假期都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搏击训练班,” 小袁咽下一口葡萄汁,抢先说,“现在还在上基础课,过两个月就要开始一对一训练了,相当期待啊!” “期待打败检验科的小黄?” 阎冬城扑地笑了。 “哈哈,不堪一击,” 小袁得意地点头,“我的目标是打败教练员。” “嗯,好!” 阎冬城眼睛望向王锐,“王锐呢?度假晒黑了,玩得怎么样?” “他……” 小袁刚想说什么,被坐在旁边的王锐踢了一脚。 热咖啡香气四溢 ,阎冬城起身端过咖啡杯,加了块方糖,放在王锐面前。 “咖啡好香。” 小袁吸了吸鼻子。 “要不要来一杯,小袁?” 阎冬城问。 “不了,” 小袁笑着摆手,“我咖啡/因不耐受,喝一杯两天睡不着。” 阎冬城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坐下看向王锐。 “王锐,” 他随意找个话题,“你去海滩回来了,小袁说的什么咬人的虫子,都是吓唬人的吧?” “被咬了!” 小袁忍不住插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听我老人家的劝告……” “小袁!” 王锐生气地瞪小袁。 “谁被咬了?” 阎冬城讶异。 王锐垂眼,避开阎冬城的目光,手不停转动茶几上的咖啡杯。 “我正请教小袁,” 王锐终于开口,“拖鞋我也带了,又特地买了两双底子很厚的包脚凉鞋,可她还是被什么东西咬了,脚面上出现很多红包……” 他翻出手机照片,递给阎冬城。照片上一只脚背,布满水泡和成片的红色包块。 “上午我同王锐说了,” 小袁说,“她这不是沙滩上寄生虫导致的匍行疹。咬在脚面位置,虫子也没进入皮下。看这照片,应该是红蚂蚁咬的。” “去医院看了吗?” 阎冬城问王锐。 “被咬的当时还没怎么,只是又疼又痒,肿了几个包。晚饭她没吃,说头晕心慌,想躺一会儿。我以为她睡着了,等我吃完饭去叫他,发现人已经休克了。我赶忙叫了救护车送她去岛上的医院,输液之后她很快醒了过来。第二天上午医生说不要紧,开了西药和外用药膏,让我带她回酒店休息。” “那就没有大碍,” 阎冬城点头,“回来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 小袁又想抢话,张了张嘴忍住了。 王锐低头沉默。阎冬城目光紧盯他,摆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她病得很严重!” 王锐无奈地说,“我们改了机票,提前一天回来了。” “被虫子咬了,这么严重?” 阎冬城奇怪。 “红蚂蚁确实有比较高的毒性,” 小袁解释,“这种蚂蚁尾部有蟞针,刺入皮下之后注入毒蛋白,一般人可能只是发红发痒,但过敏体质的人,尤其是对这种毒蛋白敏感的人,情况会非常严重,救治不及时甚至会导致死亡。头晕,恶心,心悸,休克,就是严重的过敏症状。” “回来之后,你陪她去医院看了吗?” 阎冬城问王锐。 “她自己去江城了,说要找认识的医生,不要我陪她去。这两天我打她电话,一直打不通。” “特地去江城看病?” “我说陪她去医大附属医院住院,” 王锐回答,“她非要去江城……” 自从那天被虫子咬了脚背,卞染心就好像变了个人。王锐嘘寒问暖,精心关注照顾,可她不愿搭理王锐,问她什么也不回答。 -- 第61页 两人改了航班提前回来,先回到卞染心的住处,王锐本想留下照看她,她却自己收拾了一箱子随身衣物,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你去哪啊?” 王锐追到门厅。 “江城。看病。” 她打开门。 “看病我陪你去!” 王锐拉住她。 “你走!” 她甩开他的手,声音很低地说,“别缠着我!” “那好,我先回家。” 王锐有些生气,出门锁上她家的房门,转身一看,她独自乘电梯下楼了,也不等他。 他回到自己家,再打她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以为她上了飞机,过两小时再打,手机还是关机。 此后两天王锐不停拨打她的手机,一直没能打通,也不知她是否安好,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得打电话问她的助理。 “卞小姐手机关机?” 助理露茜语气冷淡,“那就是她不想被人打扰。卞小姐不想被人打扰的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打扰她吧!” 夜里王锐辗转难眠,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问并没有做错什么,言语之间也没冒犯过她。 卞染心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就算身体不舒服要独自去江城看病,何必防贼一样防着他? 第三十七章 短暂的午休时间一晃而过。 下午,阎冬城收到局里的通知,他重启白勇案的申请,再一次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了。 这本来在阎冬城预料之中。以现在的高科技刑侦技术,破获杀人案可以说手到擒来,可是白勇案和王栎洋案的案发现场,偏偏都遇到了拆迁…… 罕见的巧合导致大部分证据遗失。若想破案,只能更多运用传统的刑侦手段。 下午小袁在自己办公室忙碌,停下来喝水的间歇,他想起上午阎冬城电话里交给自己的任务——调查卞染心公司所使用的办公软件。 联系到之前查档的王栎洋意外死亡案,小袁心里已经清楚了阎冬城的思路。 这天晚饭小袁没留在办公室吃,六点便离开单位,乘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他走进快餐店,买了份超级汉堡套餐,又加了一份小吃拼盘。 “小吃拼盘,小份吗?” “大份。” “要几套餐具?” 女服务生抬眼看小袁。 “一套。” 服务生又看了看小袁,奇怪这些瘦人为什么食量都很大…… 小袁日常有边吃零食边上网的习惯,尤其在家工作的时候,自我感觉熬一次夜可以吃下一头牛。 他提着外卖盒回到独自居住的公寓,换上拖鞋和家居服,坐到电脑前。 客厅看起来像电脑工作室,靠墙几米长的书桌上,放了一溜大大小小的显示器和机箱。 工作、游戏、购物的机子和线路严格分开,只有他自己分得清哪台显示器连接哪台机箱。 打开游戏电脑,他在聊天软件里添加了一个名叫‘nursome’的好友。 调查王栎洋生前工作的灵云公司时,小袁发现灵云公司有几位员工也是v5zon论坛的常客。 v5zon是一个IT技术论坛,小袁念中学时就注册了会员,是论坛的活跃用户。日常在论坛闲聊,买卖二手器材,分享一些自己写的小程序。 小袁坐在人体工程设计的曲面靠背椅上,拆开包装袋吃汉堡,同时目不转睛望着屏幕。 几分钟后,nursome的鲨鱼头像亮了起来。 小袁把吃了一半的汉堡放在一旁,飞快打出一行字。 “老哥,你的游戏卡出了吗?” “你在哪看到的啊?” “v5zon。我的ID是timelessy。” “啊,我认识你,兄弟你在v5zon可是名人啊!可惜游戏卡已经出了,下次你早说,我给你留着。” “我怎么老是赶不上趟啊,前几天看见一个出年卡的,等我联系上,也说已经出了!” “v5zon流量好,大家都是IT狗,玩的东西都差不多。话说当年你那个送给女朋友的云养花程序,我给女票装手机上,手机屏幕上时不时一朵花啪啪开出来,我女票乐死了!”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亏得老哥你还记得,现在这种软件也不新鲜了。啊喂,不对!你这是凡尔赛吧,有女朋友?” “哎,你不是也有吗!我记得那个帖子里,你说养花程序是写给女朋友玩的……” “嗯。她不喜欢。” 小袁忽然有些沮丧。 那年他刚进高中,喜欢班上一个女孩,费尽心思琢磨了很久,后来灵机一动,女孩子谁不喜欢花呢! 于是他做了一个手机养花的小程序,为此还专门扫了几本花卉品种词典,精选了几十种漂亮花卉。 他用自己写的绘图程序,绘制了每一种花从种子到绽放、凋谢的动图。 这一切说起来容易,实际做下来可是不小的工作量,他自己一个人利用业余时间,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完成。 不过那位女同学对这东西没兴趣,反而劝小袁别总是玩手机,要专心学习。 “啊,你女票竟然不喜欢?” 电脑屏幕上,nursome发来一连串惊讶的表情,“我前女票,前女票的闺蜜、女同事,全都很喜欢啊!哪有女人不喜欢养花的,云养啊,又不需要自己松土浇粪,也晒不着太阳!我老婆现在是自己在阳台上种花了,不然我还给她装你这软件。” -- 第62页 “话说……老哥你是怎么追的女生,传授下经验?” “哈哈,我老婆说是她自己追的我,不是我主动的啊!” “你就凡尔赛吧,欺负我们在家吃外卖的单身狗……” “吃外卖有啥不好!我老婆做饭一点都不好吃,做啥菜都是一个味道,麻辣火锅味!” “知足吧,老哥,你再这么凡,我真的酸了!” “哈哈,” nursome 打了个脸红的表情,“没想到兄弟你也在本市,有空咱们出来面基如何?” “没问题啊,哈哈!我今年刚从公司辞职出来,自己接外包,没准咱们还能合作一把。” “我在灵云公司上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nursome自我介绍。 “听说过,本市的IT公司没有我不知道的!你们老板原先是EBI的技术总监,后来自己出来开公司,只做基础产品,风格稳健啊!” “我们老板人还可以。我毕业就来这家公司,工作十二年的老人了,收入不算太高,主要是稳定,有时间陪老婆孩子,这才是人生大事对吧!” “对,女朋友第一!这么说老哥你比我大几岁,我有个师兄也在你们公司上班,王栎洋你认识吗?” “王栎洋(惊讶脸)!你也是理工学院的?” “是啊。听说王栎洋去世了,怎么回事啊?” “煤气中毒。” “同龄人,太可惜了!” “所以我赶紧结婚了啊,要不然哪天一跟斗栽倒在地上,连叫救护车的人都没有。” “王栎洋一个人住?” “是啊,大意了,煤气管老化,也没请人来换。” “那年他应该才刚工作没多久吧?” “两年不到。他新人期是我带的,跟我关系挺好。” “挺帅一哥们,我看他在学校没谈女朋友,工作后也没谈?” “我们部门做售后维护,接触的公司很多。那些公司前台啊,文秘啊,都是美女啊,我老婆就是这么认识的。王栎洋比我活跃,成天手机响,认识不少公司的女孩子。” “他喜欢同龄的女孩?” “要不然呢?你的意思……” “没啥,我就是好奇。在学校感觉他人很单纯。” “单纯是真的。原先他做售后维护的一家公司,他花了好多心思,有事没事经常去那公司回访。他人不在了之后,那家公司就转到了我手上,你猜怎么着?” “怎么?” “我同那家公司管技术的人联系,说王栎洋去世了,以后维护请找我。那人问都没问一声王栎洋的事,只说他们公司换程序了,不再需要我们公司的产品。说完还没等我回答,直接把我给拉黑了!” “这样啊,太不讲人情了!是哪家公司啊?” “一家时尚设计公司,听说老板是个女的。” “王栎洋在你面前提过那家公司的老板?” “说过一两次,说没想到那么年轻漂亮……” “他经常往那家公司跑,是为这个?” “嗯?你这么一说,有可能!当时我就奇怪了,还以为他瞧上了人家公司的女职员,原来是女老板!” “也不一定,年龄应该相差蛮多的吧?” “兄弟你还是不了解啊,他都说年轻漂亮了,肯定是动心了啊!” 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小袁同时操作旁边的另一台电脑,进入卞染心公司的电脑主机…… 第二天上班,小袁埋头处理手头工作,好不容易等到午休时间,他匆匆来到阎冬城办公室。 “阎队,” 小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张大嘴打哈欠,“你的咖啡还有吗?” “有啊!” 阎冬城起身给小袁倒咖啡,“昨晚熬夜了?” “上网碰到个朋友,打了一夜游戏。” “你还有一起打游戏的网友?” 阎冬城笑。 “我专门找到的,是王栎洋生前的同事。” “哦?” 阎冬城端过咖啡杯,在小袁对面坐下。 小袁好像机器应答机,语速飞快,一字不漏复述昨晚的聊天内容。 “卞染心还真认识王栎洋!” 尽管在预料之中,阎冬城还是有些惊讶。 “肯定认识,王栎洋经常去卞染心公司。” “卞染心公司使用过灵云公司的产品,有证据留下吗?” “王栎洋去世之后,卞染心公司全部重装了电脑系统,换了另一家公司的办公软件。不过我在卞染心公司电脑主机的根目录中,找到了残留的痕迹。” 小袁递给阎冬城一叠满是字母数字代码的打印文档。 “现在的问题是,” 阎冬城翻看文档,“卞染心是买办公软件,碰巧认识王栎洋,还是特地找灵云公司购买办公软件,有意接近王栎洋?” “我觉得卞染心非常谨慎,即便与灵云公司有业务往来,她也不会自己亲自联络。” “嗯。” 阎冬城点头。 依照卞染心的行事风格,多半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先安排下属采买灵云公司的办公软件,然后等待王栎洋到她公司做售后维护的时机,制造偶然在办公室遇见王栎洋的假象,运用魅力吸引王栎洋。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袁不解,“她接近王栎洋的动机是什么?” “目前看来,” 阎冬城微微蹙眉,“我的思路方向是对了,只是还有几个疑问没解开。她现在还在江城吗?没回来?” -- 第63页 “早晨听王锐说,还是联系不上她。” “我今晚去江城一趟。” 阎冬城看手表。 第三十八章 “我也去,阎队!” 小袁对这桩谜案突然有了兴趣。 “明天周末……” 阎冬城犹豫。 “对,明天周末啊,我手头的事情都完成得差不多了!” “那行。你先回办公室处理工作,我们六点出发去高铁站。” “好!” 小袁起身,兴奋地往外走。 走到走廊外,他又急匆匆折回来。 “阎队,我们去江城,这事能告诉王锐吗?” “先不要告诉他。他带着私人感情和情绪,不适合参与这案子。” “哦……” 小袁有些失望,王锐是他在单位最要好的朋友,两人经常通过激烈争论,碰撞出思想火花。他很期待同王锐辩论这桩疑案。 王锐这些天情绪混乱,担心卞染心的身体状况,不知她去江城究竟怎么样了,同时他也无法理解她忽冷忽热,有意疏远的态度。 从感情的角度他越想越懊恼,原以为与她感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到了彼此完全信任,无话不谈的地步,可她显然并不这样想。 情绪波动过后,理智如山呼海啸席卷王锐的头脑,浇灭了他熊熊燃烧的情感烈焰。 他忽然想到,假如阎冬城是对的,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他急需与阎冬城开诚布公谈一谈。 下午下班,王锐上楼来到阎冬城办公室,却见办公室门紧闭,阎冬城已经走了。 阎冬城和小袁六点准时离开单位,乘地铁到达火车站。 阎冬城只带了平时用的挎包。他办公室的存储柜里,常年放着备用的物品,出差所需一应俱全。 两人下了地铁,走进通往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阎冬城走路飞快。 “明天就回来,你背这么大个包干什么?” 他回头看被人流挤得东歪西倒的小袁。 “出远门啊,” 小袁拉了拉沉重的双肩包,“笔记本电脑,换洗衣裤,充电宝,资料册,相机,三脚架……可惜没来得及回家收拾,我还有几样仪器没带。” 平时工作基本都是坐在电脑前完成,很少外出办案,今天这趟去江城,对小袁来说充满了外出旅行的新鲜感。 上了高铁两人并排坐在椅子上,小袁取出平板电脑,查看江城的旅行攻略。 工作关系,时常与黑客远程较量,他的手机和电脑都有严格的隔离,公私界限分明。为了避免泄密,他用来打电话的手机从不联网。 在车上吃了盒饭,下车已经午夜,两人直奔酒店休息。 第二天一早,阎冬城给江城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吃过早饭便叫上小袁出门了。 江城冬冷夏热,湿度非常高。走出酒店,一股热腾腾的蒸汽迎面袭来,好像一头扎进了桑拿房。 小袁穿一身短袖T恤和运动短裤,兴致勃勃东张西望。 “去哪啊,阎队?” “江城中心分局。” “离这不远,走这边!” 小袁指着十字路口左边的人行天桥。 “你认识路?” “我昨晚看了江城地图。” 阎冬城微笑。局里这两年特招的几位年轻人,还真说不准每个人有些什么令人意外的特殊技能,关键时刻常常派上用场。 小袁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对图形方位之类的东西过目不忘。 走进江城中心分局的办公楼,办公室都敞开着门,看来也是周末无休。阎冬城一眼看见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同学。 “老于!” 阎冬城走进办公室。 “阎冬城,哈哈!” 面庞黝黑的老于起身迎上来,笑着与阎冬城握手,“几年不见,还是老样子!” “这是我们单位的小袁。” 阎冬城介绍,“这位于队长,是我警官学院的老同学。” “哈哈,请坐,” 老于招呼小袁,“先坐会儿,喝杯茶。” “不了,” 阎冬城说,“先办正事。” “那行,我带你们去楼上。” 三楼的办公空间拉着窗帘,摆满屏幕和电脑设备。几位穿警服的警员坐在电脑前,各自忙碌。 “小张,找个人。” 老于走到一位留着时髦短发的年轻警员身后。 阎冬城把写有名字等信息的打印纸递给小张。 片刻之后,正面的大屏幕出现机场监控视频,人流之中,卞染心拉着行李箱匆匆行走。 “是她!” 阎冬城说。 “嫌疑人?” 老于问。 “嗯,我追踪的一个嫌疑人,目前证据不足。” 小张飞快操作电脑,屏幕上出现卞染心的基本信息。方形蓝框追踪着她的行迹。 穿白裙的卞染心走向接机口,对外面招了招手。 一个男人迎到出口位置,亲昵地揽住她的肩,与她边说话,边走向大厅门外。 屏幕切换镜头。监控摄像头下,卞染心和接她的男人进了停车场,走向一辆白色轿车。 “这男人是谁?” 阎冬城问。 “稍等。” 小张飞快点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一张证件照和基本信息。 照片上的男人头发浅黄发白,皮肤呈现块状苍白,似乎患有白化症。 他名叫岳昂,五十三岁,单身。江城音乐学院声乐专业毕业,毕业后到欧洲进修声乐,一年后改学医学专业,获得了头颈外科的医学博士学位。 -- 第64页 “看来是位能人,江城有名的嗓音专家。” 老于说。 “是医生吗?” 阎冬城问。 “他没去医院工作,” 小张滚动鼠标,“一直在做嗓音训练,很多人专门慕名到江城找他。收费不便宜,按小时计费。” 大屏幕上出现一位男患者学习发音的视频,下方的字幕显示 ‘喉癌患者手术后康复训练,岳昂老师嗓音矫治案例’。 “喉癌一般要做全喉切除手术吧?” 老于奇怪,“声带切除之后,还能发音?” “能!” 小袁在一旁说,“不能恢复到正常嗓音,但经过训练,用喉部肌肉替代发音,可以恢复一部分说话功能。这位岳昂老师应该是嗓音康复方面的专家,同时有声乐和医学专业背景,这样的人才屈指可数。” “卞染心下了飞机被岳昂接走,一直都在岳昂家吗?她现在在哪?” 阎冬城问小张。 “我看一下。” 小张说着快速操作,屏幕上飞快滑过一个个监控视频。 “对,一直在岳昂家,没有出门。等等……” 小张靠近面前的电脑屏幕,“卞染心订了今晚的机票离开江城!” 阎冬城沉吟片刻,看向老同学。 “老于,再麻烦你件事……” “你说,跟我客气什么!” “你这能否找出一个认识岳昂的人?帮我打个电话。” “这我得找找看。你们先坐,喝茶。” 老于指指靠墙的茶水柜。 小袁这才发觉自己早就口渴了,他倒了两杯茶,与阎冬城并排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两人没说话,静静听着‘哒哒哒’的键盘声…… “哈哈,巧了,还真找到一位!” 老于转身,笑着对阎冬城说。 “找到了?” 阎冬城起身走上前。 “查找了岳昂的人际关系网,我们单位人事科有位同事的爱人,姓薛,是岳昂的中学同学,前不久还组织过同学聚会。” “今晚卞染心离开江城,” 阎冬城说,“请这位薛女士明天打电话给岳昂,帮我询问些事情。” “没问题。需要问些什么,你说。” 老于取出纸和笔。 阎冬城简要说明要问的内容。 “就这些?” 老于抬眼看阎冬城,“我让她明天上午打电话。你们要是不走,明天我这来吃中饭。” “嗯,我们明天再过来一趟,下午乘高铁回去。” 同行深知彼此工作的繁忙程度,阎冬城谢过小张和老于,领着小袁离开了江城中心分局。 两人一路散步,来到风景优美的临江区。 小袁端着沉甸甸的单反相机,沿途拍风景照,又让阎冬城靠在江边的栏杆上,变换着角度,给阎冬城拍了几张人像。 阎冬城凑到显示屏前看照片。 小袁的拍摄技巧达到了专业水准,曝光度和色度非常准确,只是少了一点点艺术美感。 拍完照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进临江的住宅区。 阎冬城在一个别墅区对面停下脚步,隔着街道打量对面的大门。 “岳昂住这儿?” 小袁问。 “嗯。” 小区管理严格,门口一位穿黑纱裙的女访客,被保安拦住不让进去,要她打电话叫业主出来刷卡。 “卞染心是找岳昂看病,还是专程过来见老朋友?” 望着对面的花砖围墙,小袁若有所思。 “卞染心和岳昂十几年前就认识,关系不一般。” 卞染心的大学同学赵紫霞电话里说过,大学毕业之后某天,坐在公交车上看见卞染心,挽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临江大厦,那个男人看上去似乎患有白化症。 赵紫霞看见的男人,应该就是岳昂。 “阎队,你认为这个岳昂,与案情有关系吗?” “假设这是案情当中的一个环节,现在缺少的,是将所有环节连接起来的逻辑链。” “也可能还有其它关键环节没被发现?” “对。” 阎冬城点头,“缺少逻辑链,或者还缺少几个关键环节。有时候一旦找到关键环节,逻辑链也就自然成形了。”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江城依旧晴空万里,对于南方旅客来说,酷热的天气相当难熬。 小袁早晨起床,从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运动短袖短裤换上。 他有些得意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阎冬城暗笑,自己还穿着昨天的白T恤和休闲裤,准备不充分,在小袁面前确实自愧不如。 为了不影响老于工作,两人接近中午时分才来到江城中心分局。 老于正在办公室等他们,热情地招呼二人落座。 “电话已经打了,” 老于说,“上午十点多打过去,岳昂回答得还挺耐心。” “录音了?” 阎冬城问。 “那当然。” 老于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点开一个音频文件。 音箱里传来电话铃音。电话很快接通了,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听上去是经过专业声乐训练的声音。 “喂,你好!” “哈哈,岳昂,我是薛明呀!” 中年女子笑声爽朗。 “哦,老同学啊!” 岳昂声音带着笑意,“上次同学聚会,你说要亲手做传统八大碗给大家吃,我还等着吃呢!” “这段时间天气太热,等凉快点……不如定在国庆节吧,大家都放假,约一天来我家,我给你们做八大碗。” -- 第65页 “哈,那我一定上门叨扰!” 岳昂顿了顿,“对了,薛明,你找我有事吗?” “是有点事想请教你,你是专家……”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有个表侄女,今年大三,这不是放暑假嘛,跟着同学去海边玩了几天,回来就病倒了。不知怎么回事啊,突然发高烧,嗓子哑到说不出话的地步。我担心她嗓子出啥问题,女孩子啊,嗓子坏了就麻烦了!” “你先别急。去医院看过吗?” “去过了,说是感染。医院开的药吃了几天,现在烧退了,嗓子还是不好,说话困难……” “先去做动态喉镜,检查声带是否有器质性病变,比如声带小结,水肿,闭合不全等病症。如果声带没问题,再做一个喉部CT,检查是否有甲状腺肿大,或者肿瘤压迫喉返神经之类的问题。检查后排除了一切器质性病变,如果嗓子还是不好,你带她来我这,我有办法!” “你的意思是,即使声带没有器质性病症,也可能说不出话吗?” “那当然。人的发音器官是一个非常精细微妙的系统,由多个器官与神经肌肉精密合作,才能发出好的声音。但凡哪一个环节出问题,或者配合失调,都会造成发音障碍。” “根据你的经验,孩子突然嗓子哑得厉害,如果不是声带病变,会是什么病呢?” “排除器质性病变,发音障碍有很多类型,心理因素,精神因素,肌张力问题等等,具体是哪一类,我要听她发声才知道。” “哦,我明白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回头侄女要是不好,我带她去找你。” “你带孩子直接来我工作室,不用预约。” …… 音频结束,老于取下U盘递给阎冬城。 “你让问的几个问题,没有遗漏吧?” “都问了,谢谢!” 阎冬城接过U盘,“你替我谢谢这位薛女士。” “看样子,是一桩证据缺失的案子?” “嗯,目前物证人证都不够详实,作案动机没找到。” “正对你的胃口。在学校你的逻辑推理能力,无人能及啊!” “过奖了,老于。现在的刑侦技术,比起十年前我们念书那会儿,不可同日而语。很多我们当年学到的东西,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技术方面还要依靠他们。” 阎冬城看了看小袁。 “嗯,” 老于点头赞同,“这几年我感触最深的也是这个。” “阎队,” 小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既然岳昂不是专科医生,卞染心带病专程来江城见岳昂,难道只是叙旧吗?” “卞染心受过专业的发音训练,老师应该就是岳昂。” “学声乐?” “岳昂的专长,是矫治发音障碍。” 阎冬城望向窗外,一只黑鸟在灰蓝色天空中穿云过雾,翻飞翱翔。 他想起第一次去卞染心公司那天,卞染心接电话时突然短暂失声……现在应该算是找到了答案。 “现在的麻烦在于,没有直接证据,否则你们可以约谈岳昂。” 老于说。 “对,” 阎冬城点头,“牵涉到两起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案,都已经按意外死亡结案。我两次申请重启案件,都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了。” “我这里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尽管过来。” …… 和老于一道吃过中饭,阎冬城问小袁是否还想在江城观光,小袁咕噜噜直摇头。天气实在太热,在室外走一段路,立马就浑身汗津津。 道别老于,阎冬城和小袁乘高铁离开了江城。回到本市,走出车站已是傍晚时分。 干爽的凉风迎面吹来,小袁长出一口气,总算没有了江城那种闷在桑拿房里,透不出气的感觉。 两人在地铁站分手,各自乘坐不同的地铁线回家。 到家休息片刻,阎冬城进厨房给自己做晚饭。他打开微波炉,将分格装好菜饭的饭盒放入,手机突然响了。 “阎队,” 电话那头王锐有些犹豫,“周五那天下班我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周五我走得早。有事吗,王锐?吃饭没有?” “吃了。没什么大事,本来想找你聊聊,不过……她已经回来了。” “卞染心从江城回来了?” “对,我见到她了,状态比去之前好多了,感冒嗓子疼也好了。” “她没有告诉你,去江城做什么?” “去看病吧,” 王锐诧异,“她走之前说要去江城看病,回来已经好了。应该是去找了熟识的医生,具体情况我没问。” “问了她大概也不会说。” “嗯。她就是这性格,极度自我保护,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私事。” 阎冬城不知该说什么,清了清嗓子,一手打开微波炉,查看菜饭的熟热程度。 “那先这样吧,阎队,” 王锐察觉阎冬城忙碌,“明天单位见!” “好的,我这正准备吃饭。明天见。” 坐在餐桌前吃饭,阎冬城目光不经意扫过阳台,角落里一棵养了几年,从未开过花的月季,枝头开了一朵小小的黄花。 市局办公楼前的小花园里,几棵月季也是同样品种,这些日子花开得如火如荼。 小袁上下班经过花园,总忍不住多看几眼绽放的黄玫瑰,思索这黄玫瑰的品种,究竟是金枝玉叶还是金香玉? -- 第66页 他做养花程序的时候曾经专门研究过,现在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周末出了一趟远门,小袁上班元气满满,处理手头工作速度飞快。 同事看他操作电脑时常看得目瞪口呆,好像比别人多长了几只手。电脑的处理速度跟不上他的手速和脑速,因此他总是同时操作几台电脑,坐在凹形的办公桌前,左中右几台电脑同时运作。 每当有人问小袁,你这速度怎么练出来的,小袁只云淡风轻地回答 ‘打游戏呗。’ 从江城回来,小袁专门空出一条网络线路,紧盯卞染心公司的异动。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他忽然发现异样。卞染心公司经营外贸业务,常年租用运营商的国际专线,却有一台电脑频繁使用非法代理接入外网。 似乎不想让别人得到真实IP,因此通过代理做了一层掩饰。再往前查看,这情形持续了半个月时间,并非由来已久的上网习惯。 根据电脑型号和日常联网行为分析,小袁确认这是卞染心办公室使用的电脑。 她在干什么? 坚持了十多天追踪盯守,这天终于让小袁抓个正着。卞染心使用代理登入暗网,用单字‘鸠’的网名,与一个网名叫‘浪子金’的人接触。 鸠:那头箭猪什么时候能宰? 浪子金:我查过了,箭猪非常警觉,出入都带保镖。你知道我这人,要么不做,要做就绝不能失手。 鸠: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再等。 浪子金:你信我就再等等。 鸠:要是不信呢? 浪子金:你去找别人! 鸠:预付款都给你了,海币最近暴涨,你赚翻了。 浪子金:话不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卖掉换钱?我TM后悔死了,多放一个月,涨了三倍! 鸠:余款我还是按原定的币数付给你,涨了也是你的。 浪子金:谢了!等我消息。 小袁急忙打电话,请阎冬城过来。 “‘鸠’就是卞染心?” 阎冬城俯身细看小袁抓取的记录,惊讶地说,“她在和谁谈地下交易?‘浪子金’ 是什么人?” “对,‘鸠’就是卞染心,我开启远程端口核查过,确定是她本人在操作这台电脑。浪子金是暗网中一个号称赏金杀手的人,非常狡猾,用了多层掩护,人可能不在国内。” “卞染心这是要雇佣杀手?” 放弃诡计多端,设计周全的谋杀,而直接买凶,这不太符合阎冬城对卞染心的认知。 “从他们的谈话来看,” 小袁说,“是卞染心雇佣了这个杀手,她用数字加密货币付款,已经付了首款。” “看来是卞染心去江城回来之后,才开始与‘浪子金’联系上。能找到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吗?” “卞染心懂点电脑知识,随时删除硬盘数据,不过如果拿到她的电脑,我有办法恢复数据。” “那就打草惊蛇了,再等等。” “她好像很急,阎队,” 小袁抬头看阎冬城,“急不可耐雇佣杀手,这与白勇、王栎洋的死亡方式差异很大啊?” “白勇和王栎洋的方式,不适合这位被她称作‘箭猪’的人。她无法利用漂亮女性的优势对付箭猪,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箭猪是位女性。并且最近发生了某种变故,让卞染心无法从容计划,只得仓促采取行动。” 第四十章 阎冬城安排数据组几位成员,在小袁的带领下严密布控卞染心,撒下网等待她露出马脚。同时内部严格保密,不让王锐介入。 阎冬城担心王锐知情后,不经意间流露出反常情绪,引起卞染心的警觉。 卞染心做事谨慎,现在一反常态亲自出面雇佣杀手,阎冬城预感最重要的一环即将出现。弄清楚‘箭猪’究竟是谁,也许整个逻辑链就清晰了。 王锐对同事们的行动毫不知情,他最近忙碌工作之余,心情极度低落。 他没能忍多久,这天午休来到阎冬城办公室,找阎冬城谈心。 “王锐,进来坐!” 阎冬城热情招呼他,“喝咖啡?” 王锐点点头,眼角疲惫地往下垂,好像几天几夜没睡好。 “注意休息啊,王锐,” 阎冬城关切地说,“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 “阎队,” 王锐顿了顿,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是说卞染心?” “嗯。海岛度假回来后,她非常焦躁,自己一个人去了一趟江城,从江城回来又好像没事人一样。种种不合理,她从来不屑于向别人解释,我以为自己稍微特别一些,也许她会向我吐露心事,却原来是我想错了……” “你认为她不同你说心事,是戒备你的职业吗?” “有可能。她日常有些行为非常奇怪,比如那天我看见她梳妆台上一本旧书,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她突然一把抢过去,生气地叫我别动她的东西。” “什么样的书?” “十几年前出版的书,书页都发黄了,似乎被翻看了无数遍。《发音问题的原因及纠正方法》,作者名叫岳昂。” “岳昂是江城一位有名的嗓音矫治专家,卞染心可能在岳昂那里做过嗓音矫治训练。” “嗓音矫治?她嗓音很好啊?” “具体情况不清楚。” “就算嗓子有病,” 王锐生气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为什么非得瞒着我?” -- 第67页 “我猜测,” 阎冬城语气平静,“如果不隐瞒这件事,可能别的事情就瞒不住。” “别的事?” 王锐愣住了。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听见阎冬城怀疑卞染心就火冒三丈。事实上王锐自己也心生疑虑,他发现了卞染心越来越多不合理,甚至可以说怪异的行为。 他毕竟是专业刑侦人员,蛛丝马迹逃不过他的眼睛。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重点。 他是近来与卞染心接触最多的人,理应更了解她,如果她有问题,最先发现问题并找出答案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王锐的苦恼不仅来自于情感上的失落,同时也来自对自身专业能力的质疑,怀疑自己是否还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 他参加工作这些年来,头一次陷入这种不自信的状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阎冬城说完这句话,便转换话题,聊起王锐的小组正在调查的失踪案。 王锐心不在焉,简单聊了几句,推说自己办公室还有事,就起身离开了。 他路过走廊不经意往楼下看,见小袁和宁苑正肩并肩往办公大楼后面走。 小袁和宁苑这些天走得比较近,每天吃过午饭就一起离开餐厅,去办公楼背后的绿化林。 那里有一只橘色大猫,领着两只巴掌大的小猫咪,躲在树后望眼欲穿,等待小袁和宁苑给它们带来可口的食物。 正午的阳光下,吃饱肚子的大橘猫瞳仁眯成一条线,感激地注视着小袁和宁苑。 “大橘,明天再来哈……”宁苑笑着对猫咪说。 橘猫喵喵叫了几声,两只小猫咪跟在它尾巴后,一家三口心满意足地走向背静处。 宁苑对小袁笑笑,说‘我上楼了’,转身走向办公大楼。扎成一束的黑发,在她脑后活泼地跳动。 站在阳光下目送猫咪和宁苑的背影,小袁觉得这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刻。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喝了几口水,花去几分钟时间才进入工作状态。 点开电脑屏幕,小袁惊讶得睁大眼睛。他急忙往前挪了挪靠背椅,紧盯屏幕。 鸠:不能再等了,你再不行动,我要找别人了! 浪子金:我手头还有另一桩生意,这边完事,马上去办你的事。 鸠:要多久? 浪子金:顺利的话一周之内可以动身。 鸠:你订好机票告诉我。 浪子金:我没有订机票的习惯,要走直接去机场买票。去到你那边,你希望怎样联系? 鸠:最好不要电话联系。你去办事,办好立即离开此地。我这边会核实,如果事成了,我马上付你尾款。 浪子金:这样最好。 他们的谈话简短快速,浪子金说完就隐身下线了。小袁还是没能追踪到浪子金的真实IP。 在暗网中寻找一个没有真实身份的人,宛如大海捞针。 小袁决定主动出击。他在深层暗网挂出多条不同语言的买凶信息,抛出鱼饵,接下来便静静等待,看大鱼是否上钩。 接单的人数之多,远远超出想象。小袁坐在电脑前,不停与应征的‘杀手’交谈。 谈了一下午,发现十有八九都是骗钱的,套路全都差不多:先言语试探,想骗一笔定金,察觉小袁不好骗,就找借口主动消失。 只有一个似乎有诚意的人,不过问清楚小袁的所在国,立即拒绝了,说被捕的风险太大。 小袁守在电脑前值守到午夜,再由值夜班的本组同事替换。这样过了三天,应征的人渐渐少了,仍不见浪子金的身影。 第四天中午,小袁端着饭盒坐在电脑前吃饭,突然屏幕上一闪,一个无脸的头像向他发起聊天请求。 看了看无脸头像的用户名,golddude,小袁霎时有种不一样的预感。 Golddude:是你发的消息,找人办事? 顾家大少(小袁):是的。我有个仇家,谁帮我灭了他,我出双倍酬金! Golddude:你雇不到人,你们那地方没人愿意去,风险太大。 顾家大少:我花钱啊,还有花钱办不了的事? Golddude: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有钱没命花,不如没钱。 顾家大少:那你找我啥意思啊? Golddude:我是告诉你,去你国办这种事,要拿命去冒险。我知道有倒霉的人,还没动手,刚进海关就被抓了! 顾家大少:就是很难,所以我才跑国外找人啊,要不然我费这么大劲干嘛! 小袁一边与对方聊天拖时间,一边启动高速嗅探程序,追踪对方的真实IP地点。 Golddude:你的具体方位,哪个城市? 顾家大少:明山市。 明山市是省内的一个小城,距离本市几百公里路程。 对方沉默了片刻,大概在查地图。 Golddude:这样吧,我正好要去你附近办事,顺道帮你做了。 顾家大少:事情办成才给钱哈,办不成我只付路费。 Golddude:先付三成定金,一分不能少。 顾家大少:我先付了钱,万一你不来怎么办啊? Golddude:为了剩下的报酬,我当然会去。 顾家大少:也有人骗定金的,毕竟三成也是不少钱了。 Golddude:你到底做还是不做?唧唧歪歪,女人都比你爽快! -- 第68页 顾家大少:那你有成功的例子可以给我看的吗?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有胆量,还有你水平怎么样?这边是不可以带枪的,你人在哪里啊? Golddude:我知道不能带枪,我也不需要枪。 顾家大少:你中文说这么好,你是在国内吧? Golddude:不是。 顾家大少:那你从哪里过来啊?要飞半个地球的话,坐飞机都得十几个小时,到时候会不会影响你的发挥水平啊?要不然我们先签一个保密协议,万一你失手被抓起来,你千万不能把我供出来啊! Golddude:我如果被抓起来,你以为签协议有用? 顾家大少:那要不然,我们商议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你等等,我先给你画一张详细的路线图。 Golddude:你中学生?劝你小心点,敢耍老子,多远老子都能找过去把你脑袋拧了! 顾家大少:不敢不敢!大哥,我是真心实意请你帮忙,这种事可不敢开玩笑!而且我已经成年了,大学都快毕业了。 小袁盯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数据,突然满屏数据停住了。对方的真实IP已被锁定,所在地是东南亚某国。 Golddude:要做就付钱! 顾家大少:那你给我账号,我现在就汇钱给你。 Golddude:现金汇款,你开玩笑?懂不懂规矩,不懂先打听清楚! 顾家大少:我卡上有钱啊,付现金给你还不好?搞不懂你们,不然你要怎样付款? Golddude:海币。 顾家大少:海币我没有啊! Golddude:没有你不早说,啰嗦半天! 顾家大少:那我去找人换,你等几天…… 小袁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消失了,留下一连串竖中指的表情符。 从Golddude的用户名以及语言习惯,小袁断定此人与卞染心雇佣的浪子金就是同一个人。 毕竟暗网上职业杀手的圈子,除去行骗那些,剩下的人数也不多,会说中文的就更少了。 Golddud的IP地址在一幢旅馆大楼里。几百住户的长租旅馆,公用wifi,很难根据IP定位到个人。 小袁查到旅馆住户名单,发现目前这家旅馆的租客当中,只有三个会说中文的华裔,因此杀手范围缩小到三人。 只需盯住这三个人的入境情况,谁在近期入境国内,谁就是卞染心雇佣的赏金杀手。 第四十一章 果然,几天之后,三人当中一个名叫丁永明的人出发前往中国。 他没有从北上广等大的海关口岸入境,而是乘飞机到泰国清迈,又从清迈转机进入中国边境城市。 几经辗转,换乘了大巴和火车,丁永明终于在周三中午到达本市火车站。 市局刑侦队的监控室里,阎冬城与小袁领头的专案一组成员,正在观看实时监控画面。 “出站了,” 小袁鼠标一点,“就是这个人。” 阎冬城抱手,望着屏幕上打了蓝框标记的男人。 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灰色T恤的丁永明,一手拎着背包走出站台。 他个头不高,身材壮实,外表非常普通,在人流中毫不起眼。就算与他打过照面,也不一定记得这人长什么模样。 “三十一岁,身高一米七一。” 小袁说。 “看他现在去哪里。” 阎冬城说。 从丁永明入境那刻起,就有市局派出的便衣警员,沿途跟踪丁永明。同时刑侦支队成立了专案一组,通过监控网络,二十四小时紧盯丁永明的行踪。 此时丁永明走出本市的火车站大厅,站在外广场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犹豫着走向过街天桥。 小袁切换监控镜头。 丁永明走进火车站附近一家便利店,在店里转悠一圈,拿了瓶矿泉水走到收银台,掏出百元钞票换了一叠零钱。 出了便利店,他没停下看路牌,径自顺着大路往北走。走了大约一站路,忽然进入地下通道,七拐八拐走向地铁站。 “这人有反跟踪意识。” 阎冬城说。 丁永明在售票机上买地铁票,等待出票的瞬间,他扭头左右看了看。 他丝毫没有察觉,在他前面排队进入安检的青年,就是跟踪他的便衣警员之一。 乘地铁一号线来到市中心,他沿路闲逛,在路边一家商厦花了几分钟时间,买了件打折的衬衫。 提着品牌纸袋走出商厦,丁永明看上去只是一个逛街的普通人。 他拐入步行街背后的街道,随意地走进一家快餐店,要了份牛排可乐套餐。端着餐盘坐在临街的窗前,他磨磨蹭蹭吃快餐,目光一直望着窗外。 “他在踩点,” 阎冬城说,“对面的写字楼!” 小袁哗哗点击键盘,找出写字楼的详细资料。 “对面那幢写字楼是新燕大厦,一楼至三楼是银行,五六楼是一家证券公司,七楼到顶层十二楼属于新燕公司。” “新燕公司?” “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近期涉足文旅产业,在市郊的秋水河旅游区,投资建设水上公园以及旅游地产。” “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女的?” 阎冬城走到小袁的办公桌前。 “是的!” 小袁点开左侧的一台电脑,“新燕公司的董事长名叫杜新燕,六十二岁,号称文化名人,收藏家,喜欢投资购买古董。” 大屏幕上,餐厅里的丁永明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外。 -- 第69页 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人行道,停在新燕大厦入口处。保安上前拉开后座车门,一双穿黑皮鞋的胖脚伸出车外。 女人一手扶着车门框,一手扶住真皮座椅,挪腾了半天,艰难地钻出汽车。她身材矮胖,穿一身松垮垮的暗色西装套裙,头上的黑色卷发太过浓密,很容易看出是假发。 “这人就是杜新燕。” 小袁说。 丁永明站在马路对面,默默注视杜新燕走进大厦的背影。 黑色轿车驶离入口,丁永明看了看手表,穿过马路走向大厦。 “通知我们的人,” 阎冬城对一旁的警员说,“兵分两路,一路跟丁永明进银行,另一路分几个人去七楼新燕公司。” 丁永明来到大厦一楼的银行营业厅,门口穿工作服的银行女职员冲他点头。 “您好,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想开股票账户。” “证券公司在楼上,” 女职员指指角落的侧门,“从那上去,四楼。” “好的,谢谢!” 丁永明走向楼梯间,徒步往楼上走。 七楼新燕公司前厅站着三个保安,还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与前台接待员说着什么。 “先生,您找谁?” 年轻男接待员看向丁永明。 “喔,” 丁永明四下张望,“这里是证券公司吗?我要开户。” “证券公司在四楼,您找错了。” “哦,他们告诉我在七楼……” 丁永明口中咕哝着,转身走向电梯间。 他乘电梯下到一楼,没有再停留张望,快步走出新燕大厦。 监控室里众人松了一口气。 “他今天只是踩点,” 小袁说,“目标可能就是新燕公司董事长杜新燕。” “查新燕公司与卞染心公司,是否有业务往来。” 阎冬城说。 小袁和几位组员分头工作,查遍了卞染心公司的业务数据,没发现与新燕公司有关联。 从卞染心与杜新燕的年龄经历来看,似乎也不太可能有交集。 杜新燕不是本地人,十多年前来到本市创办公司,开发房地产,如今产业庞大,公司已经在港股上市。 监控画面上,离开新燕大厦的丁永明,漫无目的,提着手提袋满大街闲逛。逛到黄昏时分,他走进一家本地风味菜餐厅,点了几个菜吃晚饭。 吃完饭在街头转了一会儿,路过一家青年旅馆,他走进去办了入住手续。 “看他的行动线路,” 阎冬城端着快餐盒,边吃边看屏幕,“貌似不经意,实际上包括吃饭的餐厅和入住的旅馆,都是事先根据地图选好了的。” “经验丰富啊,” 小袁感叹,“职业杀手,不知手上沾了多少血!” 丁永明进旅馆房间睡觉了。阎冬城也让大家下班回家休息,只留下辅助小袁工作的李桦值夜班。 案情到了关键时刻,为了防止泄密,前天阎冬城派王锐去外地执行任务。预计王锐出差回来,案情也该水落石出了。 晚上阎冬城回到家,忽然接到王锐的电话。王锐汇报了他那边的工作进展,说完正事好像还有话要说,犹豫地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王锐?” “最近大家都还好吧?” “嗯,都挺好。” “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没什么,工作方面还是老规矩,该保密的要保密。私事的话,” 阎冬城笑着说,“我这是没什么,小袁似乎很忙,每天中午和宁苑呆在一起。” “怪不得,我中午打电话给小袁,刚说两句他就忙着挂电话……” “哈哈,小袁最近相当忙。” …… 第二天阎冬城赶早来到单位,小袁已经坐在电脑前,同李桦边吃汉堡边看昨晚的监控录像。 “阎队,” 小袁叫住阎冬城,“你看这个,昨天夜里四点十二分的录像……” 画面上,丁永明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对着路边的绿化树撒尿。片刻之后,他提着裤子,若无其事地走回斜对面的青年旅馆。 他住的房间隔壁,就有共用的厕所和洗澡间。 “他故意这样做,” 小袁嗤之以鼻,“一方面试探这座城市的管理严格程度,比如在新加坡,他这样的行为会受到处罚。另一方面,可能这是他长期的习惯,通过一些出格的行为,发泄对社会的不满。” “反社会人格,” 阎冬城说,“但他忘了这样的行为,可能引起警方注意……这件事暴露了一点,丁永明并不是一个十分自律的职业杀手。” 上班时间还没到,刑侦小组的人已经到齐了。 监控录像画面中,丁永明洗完澡,吃过了早餐,带着背包走出旅馆。 趁他离开,四位便衣特警进入青年旅馆,以背包客的身份入住他所住的十六人大房间。 清晨的阳光下,丁永明搭上观光巴士,一直坐到终点南山公园站才下车。 他走进山脚的寺庙,绕过鱼池和塑像,在大殿的佛像前磕了头,往功德箱里投进几十元钱。 从寺庙出来他继续沿着山路往上走,看样子打算游览整座南山。 …… 下午五点多,阎冬城正在会议室与专案六组开案情分析会,突然接到小袁的电话。 “阎队,你快下来看看,丁永明去卞染心家了!” -- 第70页 “丁永明去卞染心家?” 阎冬城惊讶,“他知道卞染心的住址?” 第四十二章 阎冬城离开会议室,快步下楼来到监控室。 大屏幕正在显示一条宽阔的街道,近处一个背双肩包的男人,揣着裤兜站在街边的灯柱旁,静静望着街道对面。 “阎队,你看!” 小袁指着屏幕,“丁永明在这地方站了快半个小时了,卞染心家就在对面那幢大厦顶层。” “卞染心在暗网雇佣丁永明,” 阎冬城说,“拒绝与丁永明在本市见面,付款用的是具有隐秘性的海币,表明卞染心不想泄露真实身份。她不会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丁永明。” “难道卞染心和丁永明原来就认识?还是说丁永明另有打算?” “现在卞染心在哪里?” “在公司,还没回来。” “嗯,继续观察。” 阎冬城上楼接着开会,会议结束已经六点多了,等他再次来到监控室,却见屏幕上丁永明依旧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 “他一直没动?” 阎冬城问小袁。 “没有。不知道他想干嘛!” “卞染心回来了吗?” “在路上。我们的人已经布控好了。” 黄昏来临,街道渐渐昏暗,站在街边一动不动的丁永明,变成暗戳戳的黑影。 一辆薄荷绿色跑车飞驰而来。跑车色彩醒目,是卞染心专门定制的颜色。 汽车驶入大门,卞染心在大厦前下车,走进大堂的自动玻璃门。司机掉转车头离开大厦,朝着来时的方向飞驰,消失在下班的车流之中。 丁永明站在路灯下无动于衷,似乎没看见卞染心的车。 “他不是在等卞染心?” 小袁奇怪。 “不对……” 阎冬城沉吟,“杜新燕住哪?” “昨天杜新燕下班返回城郊的山庄别墅,她名下只有那一套房产。” “杜新燕一个人住吗?家里人呢?” “杜新燕的丈夫早就去世了,两个女儿似乎关系不好,住得很远,不常来往。” 值班同事去食堂打了晚餐,提着一兜饭盒回来,依次分发给大家。 小袁顾不上吃饭,将打开的饭盒放在一旁。 “阎队!” 小袁手头快速查找,忽然发现了什么,“杜新燕的老父亲名下,有一套房子也在这幢公寓楼,可能是替杜新燕代持的房产。看来杜新燕有可能也住这幢大厦,与卞染心是同楼的邻居。” “卞染心哪年买的这房子?” “三年前。” “杜新燕的父亲呢?” “杜新燕父亲房子买得早,这幢大厦刚盖起来就买了,到现在差不多九年了。” “卞染心买这套房子,也许正是为了接近杜新燕。丁永明等的是杜新燕!” 阎冬城话语未落,屏幕上丁永明快步横穿马路,走向大厦的院门。 丁永明紧跟前面刷卡进门的妇女,抢身进入门内。大厦院子里没有保安值班,进大门、上电梯都需要刷住户卡,看起来外人很难混入。 他走向大厦门厅外的花台,站在婆娑的树影下,取出手机,低头滑动手机屏幕。 “他入境后没用手机卡,” 小袁有些生气,“手机根本无法连网,这是在表演给谁看呢!” “看样子他不打算进入大厦,准备在门厅入口处行凶。” 阎冬城说,“通知我们的人,加强戒备,保护杜新燕的安全!” 几分钟后,杜新燕的黑色轿车驶进大门,停在大厦前。紧跟其后进来一辆白色越野车,在杜新燕的车后面停下,似乎也要下人。 “白色越野车是我们的人。” 警员李桦说。 杜新燕抱着挎包下车,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大堂玻璃门。 大堂内的电梯门开了,出来两男一女。三位衣着休闲的年轻人谈笑风生,走出大厅的自动玻璃门。 “咦,我的手机忘在家里了!” 与杜新燕擦肩而过,年轻女孩摸着挎包说。 “你这人总是丢三忘四!” 一旁的穿白T恤的男子责备女孩,“上楼拿吧!” 三人转身走进门厅,紧跟在刚进门的杜新燕身后。 这三位也是保护杜新燕安全的便衣警员。 杜新燕的司机驾驶黑色轿车走了。白色越野车仍停在门厅外,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拎着公文包下车,站在车门前与车上的人寒暄道别。 几个人说着说着,热火朝天聊起了投资项目…… 树影下的丁永明往前跨出脚步,正想尾随杜新燕进入门厅,瞥眼一看白色越野车前交谈的人,他迅速改变了主意,低下头摆弄手机。 他一边玩手机,一边在花台前悠闲地来回踱步,好像傍晚下楼乘凉的大厦住户。 “他发现了什么!这人相当狡猾。” 阎冬城紧盯屏幕。 丁永明在花台四周徘徊,直到白色越野车离开,他才收起手机。 他拎起自己的双肩背包,来到院门后静静等待,趁着一辆汽车驶入的当口,飞快走出大门。 徒步走了二十多分钟,丁永明回到青年旅馆,进了房间倒头便睡,也不理睬同房间的人。 市局监控室的紧张气氛稍作缓解,一直站着看屏幕的阎冬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按正常逻辑来看,” 阎冬城说,“丁永明去过杜新燕的公司,又去了杜新燕的住处,应该会在两个地点之一行凶。不过丁永明此人不按常理出牌,这两天的行动可能是在放烟雾/弹,干扰我们的视线。” -- 第71页 “如果不在这两个地点行凶,他会选择哪里?” 小袁问。 “丁永明无法全天候跟踪杜新燕,必然会选择一个杜新燕规律常去的地点,提前等候杜新燕露面,比如俱乐部餐厅,美容院之类的地方。” …… 这桩案子刑侦支队压力非常大,只有在丁永明准备行凶时,当场人赃俱获,才有足够的证据将丁永明送上法庭,同时指证卞染心。 因此,当前的重中之重是保护杜新燕的安全,既不能让丁永明伤害杜新燕,也不能打草惊蛇,让狡猾的丁永明看出破绽。 出乎预料,第二天早晨丁永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专注旅行的观光客。 他搭乘观光巴士四处游览,举着手机拍风景照,还去了几家小店品尝本地小吃。 他似乎过得很开心,晚上回到青年旅馆,他主动与同房间的背包游客交谈,给大家看他在景点拍的照片。 一屋子人聊得热闹,丁永明提议明天去南山攀登骏马峰,大家高兴地同意了。 早晨起床,丁永明与十几位背包客结伴同行,乘车去往南山。他们直奔荒无人烟的后山,沿着只能一人通过的陡峭山道上行。 山路地况复杂,监控图像断了。 “通知外勤组,” 阎冬城对一旁的警员说,“守住南山通往市区的出口,丁永明可能乔装改扮进入市区。” “他在使诈,” 小袁说,“故意声东击西调动我们的警力。” 午间丁永明再次出现在监控镜头中,是在山脚的巴士车站。 他脱掉了绿色登山外套,头上的帽子也取下了,身上穿件白色衬衫,戴了一副浅灰渐变色太阳镜。 他的背包是可折叠变形的款式,此刻双肩背带换成了单肩,配合他的衣着,文质彬彬好像换了个人。 不过警方早有准备,丁永明来到巴士车站等车,等候在此的便衣警员一眼就认出了他。 丁永明乘坐巴士回到市中心,沿着商业街漫无目的走动,在人流中东张西望。接近下班时间,他信步来到一家餐厅门口。 他仰头打量窗上的菜单招牌,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这家餐厅吃饭。 一旁传来女孩的笑声—— “我吃肠旺粉。” “哈哈,又是肠旺粉!你就吃不腻吗?是不是吃上瘾了呀?” …… “请问你们说的长旺粉,” 丁永明扭头看向她们,“是这里的招牌菜吗?我第一次来这边,不太清楚……” “肠旺粉很辣的哦,你要是不会吃辣椒,还是点鸡丝三鲜粉吧!” 身材瘦高,穿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开朗地笑着回答丁永明。 “谢谢你,我的确不会吃辣哎,” 丁永明冲着女孩微笑,“那么这边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介绍我一些吗?” “你不吃辣,可选的东西不多呀……” 瘦高女孩指着菜牌,逐一解释给丁永明听。 站在瘦高女孩侧后的另一位女孩,比同伴矮半个头,身材稍胖,穿件粉色衬衫。 她一言不发,笑眯眯站在一旁,领口的飘带随风扑扑飘动。 两位女孩都梳着光洁的盘发,黑发一丝不苟扎在发网中。 “不如我请两位一起吃饭吧,” 丁永明伸头看向粉色衬衫女孩,“今天我同伴爬山去了,我一个人吃饭感觉好没趣!” 第四十三章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耳语片刻,笑着点头答应了。 服务生领他们上楼,来到木雕隔断的靠窗雅座,丁永明礼貌地让女士们先坐下。 他接过菜单,先点了粉色衬衫女孩爱吃的肠旺粉。 刑侦支队的监控室里,小袁若有所思望着屏幕。 “这两个女孩是市属医院的护士……” 小袁自言自语。 “市属医院的护士?” 一旁的李桦奇怪,“你认识她们?” “不认识,” 小袁摇头,“这家餐厅往东走两百米,就是市属医院。你看这两个女孩子的发型,发髻整整齐齐盘在脑后,位置不高不低,是为了方便佩戴护士的燕帽。” “还真是!” “那么问题来了,丁永明是有意结识市属医院的护士,还是无意中碰巧?” “看他刚才走过的路线,应该是特地奔着这家餐厅去的。” 职业杀手丁永明,奇怪地转换为乐于品尝美食,喜欢交朋友的旅游者。有那么一瞬间,小袁甚至怀疑自己追踪错了,卞染心雇佣的杀手不是这个人。 不过,回顾丁永明来到本市这些天的行为,他绝不是一个普通游客。小袁很快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餐厅里,丁永明点了一桌子菜,热情地自我介绍,并取出自己的护照给女孩们看。 “你们是本市人吗?” 丁永明问。 “是的,”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点头,“我们就在旁边的医院工作。” 她们果然是市属医院的护士。高个子名叫菲菲,矮个穿粉衬衫的名叫夏芹。 “原来你们是护士?白衣天使啊,” 丁永明竖起大拇指,“难怪我看你们那么亲切,我一般不敢同女孩子搭讪的……” “我们在住院部工作,” 菲菲举着筷子说,“病房里什么样的病人都有,耐心、亲和力是作为护士必备的素质呀!” “你们俩在同一个科室吗?” “没有,夏芹在肝胆内科,我在普外科。” -- 第72页 “我们大学就是好朋友……” 夏芹补充道。 “哦,原来如此。” 丁永明点头,“你们医院位置不错啊,市中心位置,出来吃饭都很方便。” “对的,” 菲菲说,“有时不想吃食堂,出门过来这边好多餐厅。” “你们现在下班了吗?” “我今天下班了,夏芹今晚值夜班。” “上夜班好辛苦哦,” 丁永明注视夏芹,“来来,多吃点……” 他给夏芹碗里舀了一勺菜。 “谢谢。” 夏芹面带羞涩,对他笑了笑。 …… 三个人说笑间吃完晚餐,走出餐厅,菲菲向丁永明道别。 “再见哈,丁先生,祝你旅行愉快!” “再见。” 丁永明挥手,目送菲菲走到公交站台的广告牌后面。 “我送你去上班。” 他殷勤地对夏芹说。 “不用送……” 菲菲一走,夏芹有些拘谨。 丁永明不理会她的拒绝,执意陪她走向医院大门。 刑侦监控室里,阎冬城端着饭盒从外面进来。 “阎队,你快看!丁永明是打算追求这女孩吗?” 小袁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会这么简单,” 阎冬城说,“他的一切行动都可能是事先计划好的。盯紧他!” 丁永明陪护士夏芹来到她工作的住院部五楼,好奇地四下打量。 “病房都是四人一间?” 他冲着敞开房门的病房张望。 “还有八人间,两人间呢。” 夏芹站在护士台后,低着头整理表单。 “我第一次来国内的医院,” 丁永明伸头往走廊里看,“参观一下可以吗?” “可以啊,” 夏芹微笑抬头,“你自己去走走。我现在当班,不能陪你了。” 丁永明走向病房走廊,走出夏芹的视线之外,进了一间病房,细看床头贴着的病人情况。 病房里时常有家属出入,也常有探望病人的人找错病房,病人们已经习惯了,对陌生人并不防备。 丁永明东张西望,顺着环形走廊来到手术室,推了推门,见房门紧锁,便放弃了进入手术室的企图。 绕了一圈,他又回到夏芹值班的护士台前。 “看回来了?” 夏芹面带笑意。 “参观完了,你们医院相当不错哦,” 丁永明讨好地说,“病人区干净整洁,管理井井有条,都是你们护士的功劳!” “哪里……” 夏芹脸颊微红,“医生也很辛苦的。” “嗯。我看你们科室的病人,病情都比较严重,你们的工作应该蛮累的吧?” “是啊,” 夏芹边查看病房记录,随口与他闲聊,“肝脏疾病来住院的,多数都是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肝癌占了很大一部分……” “肝癌?” 丁永明吓一跳,眼睛瞪得圆鼓鼓的,“这种病很难治疗啊,只能听天由命等死喽?” “也不是,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只要发现得早,手术后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肝癌还能做手术?移植手术?” “你懂的蛮多呀,” 夏芹扬眉,抬眼看丁永明,“移植手术要看运气,能等到配型就有救。” “那么暂时还没找到配型的病人,也都要住在医院里等?” “不一定,有的病人早期发病,症状不严重,不住院也可以。不过每周都要过来复查。” “哦,” 丁永明双手扒住值班台边缘,靠近夏芹,“你说我懂得多,其实我知道这些呢,是因为我家伯父早年就是患了肝癌,才不过半年就去世了。我觉得你们这里的医院,比我们那边先进多了,我们那边的医院,周末都不上班……” “我们哪有周末呀,周六周日一样上班。” “那是,病人生病,也不会说周末就不发病……咦,” 丁永明显出失望的神情,“这么说明天周六你要上班?我本想约你一起观光呢。” “明天我值班。” “那我也不去玩,我来医院陪你上班好了。” “不用啊,” 夏芹连忙摆手,“我上班很忙的,你来这守着,我也没空陪你。” “没事,多见一面都好。我的假期快结束了,过几天也要回去上班,下次再见面还不知何时……” 他伤感地垂下眼帘,高颧骨下的腮帮圆鼓鼓,好像脸上的肌肉也经过力量训练。 夏芹暗自奇怪,这男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内心竟然多情而且多愁善感,外在与内在反差很大啊! 这样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刚见面就执拗地认定对方,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性情稳重的夏芹,心中泛也难免起一丝波澜。 “明天我上白班,” 她轻声说,“你要是有空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中饭。” “好,那当然好!” 丁永明激动地点头,“我一定来!” 丁永明在医院逗留到很晚,才依依不舍离开,走路返回青年旅馆。 室友见丁永明回来,都如释重负,七嘴八舌询问他上哪去了。 上午登山登到一半,丁永明突然不见了。大家在山腰等了半天,还担心他掉到山谷里了。 “上午爬到半山腰,” 丁永明笑着解释,“我突然想起过世的叔公,就改道去庙里拜佛了。看你们大家玩得高兴,我悄悄走了不想打扰你们。让你们担心了,抱歉啊!” “哈哈,没事!” -- 第73页 大家哈哈一笑,没有过多追问。出门在外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丁永明有些特立独行,在背包客中倒也算不上太古怪。 第二天周六,丁永明一大早起来,洗澡刮胡子,换衣服,正儿八经准备赴约会。 他仔细整理黑色背包,将之前穿脏的衣裤取出,放在自己床上,又把车票门票等各种票据撕了扔进厕所,只放进包里一套干净衣裤和钱包。 背包看起来仍然很重,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随身物品。 吃过早餐,在室友们打趣的笑声中,丁永明挥挥手出门了。 住院部的护士要赶早给病人化验、送药、打针,清晨是最忙碌的时候。丁永明似乎知道这一点,不想去得太早,在大街上东游西逛。 今天刑侦支队全员在位,监控室里气氛紧张,大家密切关注丁永明的行迹。 “不对啊,” 小袁清了清太过疲劳而有些沙哑的嗓子,“丁永明看起来要在医院行凶,可是杜新燕今早已经去公司了,丁永明要在医院杀谁?难道他行凶的目标不是杜新燕?” 第四十四章 “卞染心现在哪里?” 阎冬城问。 “卞染心出差了,” 小袁点开一个视频画面,“前天晚上走的,带了几个公司员工同行。他们订了后天的返程机票回本市。” “下飞机后的行踪确认过吗?” “确认过,卞染心一行人入住了当地酒店,这几天在参加会展,今天一大早就去会展中心了。” “日期很巧。” “是啊,丁永明在本市的这几天,卞染心刚好避开,并且身边带了公司员工出差,可以证明她的行踪。” 大屏幕的监控画面中,市属医院的门诊大楼周末仍然很拥挤,人流几乎与工作日一样多。 镜头切换为外景。丁永明走出门诊大楼,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着朝阳打了个哈欠。他将鼓鼓囊囊的背包换到另一肩,低头看了看手表,缓缓走下台阶。 丁永明在医院大门外几百米范围内,漫无目的地徘徊,一直等到十一点半,才转身回到医院,走向住院部大楼。 正在忙碌的夏芹有些惊讶,虽然昨天丁永明说过会来,夏芹心里却半信半疑。毕竟丁永明只是观光客,什么时候说走就走,都不一定会告诉她。 “稍等我一会儿,” 夏芹走过丁永明身边,冲他笑了笑,“有几个病人还在输液,就快完了。” “好的,不急。” 丁永明顺着走廊走过一间间病房,探头探脑张望。一些病人还躺在床上输液,能够起床活动的病人,大都端着饭盒开始吃午饭了。 过了十二点半,夏芹终于忙完了。 脱了白大褂,粉色碎花连衣裙衬得她脸颊白里透红。田园风格的细褶裙摆,拉长了她稍胖的体型,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窈窕。 “好漂亮!” 丁永明眨眨眼,眼神放光,“夏芹,你穿裙子很漂亮!” “谢谢。” 夏芹低头,望着自己白皮鞋的鞋尖。 “想去哪里吃饭呢?你来说,我对这边不熟。” “要不然还是去昨天那家餐厅?那家店上菜快,中午我不能外出太长时间。” “好啊,我也觉得那家餐厅不错,最重要是有你喜欢吃的长旺粉。” 两人熟门熟路来到昨天吃饭的餐厅,上楼坐在靠窗位置。 丁永明使出浑身解数逗夏芹开心,不停给她添菜,讲这些天从青年旅馆背包客口中听来的旅行见闻。不过他把见闻的经历者,全都换成了自己。 夏芹面带微笑。虽说听出他话中有些夸张、不真实的成分,不过她觉得无伤大雅,丁永明是一个淳朴可爱的人。 吃完饭,丁永明陪夏芹回到住院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默默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地板。这个位置正对夏芹的工作台,抬头便看见夏芹,声音稍微放大一点,说话对方也听得见。 夏芹说了两次叫丁永明先走,丁永明无动于衷,也不解释,反而让夏芹自己有些尴尬。 她去护士办公室找了几本杂志给他,都是些医学健康杂志。 今天夏芹六点下班,丁永明似乎打算一直等到她下班。 刑侦支队监控室和医院现场的便衣警员,都在严密关注着丁永明的一举一动。 整个下午,丁永明只起身去过两次厕所,其余时间都坐在住院部走廊的果绿色椅子上,翻看夏芹给他的杂志。 下午六点整,丁永明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走向夏芹的工作台。 “该下班了?” 他面无表情,将一叠杂志放在护士台上。 “嗯,下班了,” 夏芹抿嘴笑,“你稍等,我去换衣服。” 丁永明木讷地点头。他站在两条走廊交汇的宽敞位置,怔怔望着几米之外的电梯门。 送餐的女工推着餐车走出电梯,放声吆喝。 “晚饭来啦,订了饭菜的……” 她弯腰看餐车上的一摞饭盒,依次念饭盒上的床号,“26号床,29号床……” 走廊里不断有人出来,取走自己订的饭菜。 丁永明打量着面前走过的人,沉浸在观察陌生人的乐趣当中,完全没留意夏芹来到了他身后。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夏芹声音带着笑意。 丁永明一激灵,好像被人搅了清梦,转身恶狠狠瞪视夏芹。 -- 第74页 夏芹有些意外,以为他等得太久生气了,忙笑着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哦?你好了吗?” 丁永明意识到自己露了凶相,急忙掩饰,“我看了一下午杂志,头昏眼花,都快认不清楚人了哦……” “出去走走,一会儿就会好的。” 夏芹好脾气地说。 丁永明和夏芹走出医院大门。刑侦支队监控室里,日夜值守的专案组成员都松了一口气。 “丁永明不会真的在谈恋爱吧?” 李桦起身倒茶。 “他们要去看电影,” 小袁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夏芹刚用手机付款,买了晚上八点的电影票。” “还真是谈恋爱的套路啊?” 李桦有些惊讶。 “夏芹明天上班吗?” 阎冬城从外面进来。 “上!” “明天是最危险的一天,” 阎冬城说,“今晚电影院也要增加警力。丁永明的背包经过几次安检,排除了携带危险物品的可能,应该防范他近距离伤人。” “丁永明的行凶目标到底是不是杜新燕?该不会是夏芹吧?” 李桦端着茶杯,疑惑地望着监控屏幕。 阎冬城就近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取过办桌上的圆珠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 卞染心与杜新燕、夏芹,三人看似并不认识。卞染心雇佣了杀手丁永明,目标是一个代号‘箭猪’的人,而丁永明来到本市后,刻意接近夏芹。 夏芹会不会就是‘箭猪’? 假设夏芹就是箭猪,丁永明与夏芹有过多次近身接触的机会,为什么一直没有下手? 拖延时间只会增加丁永明暴露的机率,这不符合职业杀手‘快、准、狠’的行事准则,可见夏芹并不是丁永明的目标。 丁永明这样一个带着任务的职业杀手,接近夏芹不可能缘于一见钟情,他接近夏芹,必定与他来到本市的使命有关。 那么从夏芹身上反推,夏芹与杜新燕之间有什么关联? 夏芹是一个生活经历非常单纯的女孩,大学刚毕业没多久,从学校出来就进了医院工作。杜新燕同夏芹之间,最大的可能是通过看病发生关联。 可是刑侦支队目前没有查到杜新燕在市属医院看病的记录。 假设杜新燕用假身份在市属医院肝胆内科看过病,并且保密没有告诉任何人,卞染心又是如何得知杜新燕的隐私,并透露给了丁永明呢? 目前所知,卞染心和杜新燕唯一的交集,是住在同一幢公寓大楼里…… “小袁!” 阎冬城突然想到什么,“卞染心一定有某种途径,得到了杜新燕的私人信息,你们查到什么吗?” “我们详细查过,” 小袁回答,“没发现卞染心认识杜新燕身边的人,直接间接认识的都没有。” 沉默片刻,阎冬城脑中的思路忽然清晰了。 “物业!” 阎冬城一拍桌面,“马上联系卞染心所住大厦的物业负责人,看物业是否为住户提供家政服务,或者最近两个月派人去过杜新燕家。无论修理下水道还是查电表,只要进过杜新燕的家门,找出提供服务的相关人员!” “明白!”小袁大声回答。 专案一组成员这些天来已经很疲惫,仿佛一直被丁永明牵着鼻子走。此时听到阎冬城的分析,就像暗夜里看见了曙光,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 丁永明的行为非常具有迷惑性,好似在故意戏弄警方。 市局布控了大量便衣警员,严密监视丁永明的行动,就算不能提前得知丁永明的行动计划,也有把握在丁永明行动时,当场阻止并抓获丁永明。 但专案一组的几个年轻人,心里都压着一股怒火,谁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个职业杀手在自己眼皮底下做戏。 大家都憋足了劲,想在丁永明行凶之前,找出他的行动逻辑,提前张开罗网静候他入局。 趁着还没入夜,专案一组迅速分头工作。 阎冬城心里也有几分兴奋,现在还不能确认他的分析一定正确,不过他有九成把握。每次找到案情的关键点,他总是处于这样一种充满信心,又心情忐忑的状态。 第四十五章 周日清晨的青年旅馆,一楼前厅来了很多背包客,三三两两聊着天,等待办理入住手续。 丁永明的几位室友正在退房,准备离开本市,继续去往下一个城市旅行。 “再见啊,保持联系!” “再见,老丁!” “兄弟,多保重!” 目送身背硕大背包的室友拐入步行街,丁永明转身上楼。 打开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站在门后的洗漱台前,对着镜子抹了一把几乎露出头皮的短发。 他拿起台面上的牙膏香皂,打开水龙头哗哗冲洗,把滴水的塑料软管牙膏扔进垃圾桶,洗软了的香皂装进皂盒,也一并扔了。 牙刷被他‘咔哒’拧成两截,刷头装入行李包,刷柄冲洗干净,也扔进了垃圾桶。 便衣警员前几天已经在房间做了布控,洗漱台的镜子上方安装了微型摄像头。 刑侦支队监控室里,李桦好奇地望着屏幕。 “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拧断牙刷?” “他不想带走这些洗漱用品,” 小袁说,“又不愿留下DNA,所以冲洗后才扔掉。牙刷头无法彻底冲洗干净,就掰下刷头带走。” “果然是职业罪犯!” 李桦参加工作不久,这还是第一次接触职业杀手。 -- 第75页 丁永明还是昨天那一身装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棉质T恤和休闲裤,身背沉甸甸的背包,按熟悉的路线走向市属医院。 昨晚同夏芹在一家西餐厅吃晚饭,饭后又去看了一场热映的新片。 丁永明没料到夏芹看电影那么投入,又哭又笑,他也不得不跟着笑几声,叹了几声气。 看完电影他送夏芹上出租车,注视着出租车远去的车尾,他捡起人行道边一块碎裂的石砖,甩开手臂用力扔了出去。 陪夏芹看电影几乎耗尽了丁永明的耐心。不过他今早还是如约赶到市属医院,继续陪夏芹上白班。 忙碌的夏芹见到丁永明,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有时让她无所适从,比如昨晚看电影,他似乎根本看不懂,总在别人笑过之后,才突兀地呵呵笑几声。 夏芹能够体会他的用心,他虽会说中文,但他在国外长大,看不懂国内的电影也情有可原。他非常努力地融入身边的氛围,这就足以令夏芹感动了。 “我没空陪你,” 夏芹轻声对丁永明说,“你自己出去走走,要么我拿杂志给你看?”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丁永明耷拉着肩膀,松松垮垮迈着闲散步子,走到封闭的窗前,踮起脚往楼下看。 住院部的窗子是下方斜推式,最大打开角度不超过四十五度,自从发生过病人跳楼的事件,医院就把窗户改成了这种式样。 丁永明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回到昨天坐了整个下午的椅子上,手肘撑在膝头,麻木地望着面前走过的人。 夏芹在病房区和工作区之间来回奔波,量体温,打针,替输液的病人换药水。她不时回头对丁永明笑笑,表达她的歉意。 有件事她昨晚忘了问丁永明,晚上她睡不着担忧了很久,担心丁永明突然要离开,说不定周日就是他呆在本市的最后一天呢。 女人的直觉很奇怪,夏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端的猜测恰恰猜对了。 丁永明此时坐在走廊的硬塑椅子上,脑子里一遍遍复习规划好的路线。 如何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幢大楼,人不知鬼不觉离开这座城市,是他目前唯一的思量。走错一步,就有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 “快到午休时间了,” 夏芹笑盈盈站在他面前,“想去哪吃饭?要不然试试我们医院食堂?” “嗯?” 丁永明强压被打扰的不快,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医院食堂还是不要了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就去门口那家餐馆好吗?晚饭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听你的,” 夏芹愉快地点头,“你再坐几分钟,我收拾一下,很快就好。” “嗯嗯,不急,” 丁永明不耐烦地皱眉,“你去忙!” 他最后的一分耐心即将耗尽,夏芹再不走开,他担心自己管不住手,会挥起拳头,打在她充满笑意的脸蛋上。 夏芹心思单纯,对丁永明的情绪波动毫无察觉。 她带着青春的活力,小鸟似的穿梭在病房之间,解决病人大大小小的问题。有的病人叫住她,只是想再次确认一遍,自己的病情没有恶化。 “早晨医生说了,您的几项化验指标都好转了呢!安安心心养病吧,不要有顾虑……” 夏芹愉快悦耳的嗓音传出病房,飞入丁永明耳中。她的快乐激起了丁永明深深的厌恶,他压在左胳膊下的右手,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当然,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拳打人,那样有违他的职业素养。他要么不动,一旦采取行动,必定一击致命解决目标,绝不让对方有逃脱的机会。 “走吧,去吃饭!” 穿水绿色百褶裙的夏芹,好像阳光下生机盎然的百合花,笑意盎然来到丁永明面前。 “哦!” 丁永明恍然回过神,猛地站起身,“走!” 他拎起椅子上的双肩包,抱在怀中,一只手摸索背包拉链,似乎想打开背包拿什么东西。 “我昨天就想问你呢,” 夏芹边走向电梯,边笑着说,“你的旅行大概也快结束了,我总担心明天见不到你……” “我当然不会不辞而别!” 丁永明咧开嘴巴,笑得有些夸张,“假期还有几天,原定周三回去,你如果愿意多见我几次,我明天打电话给公司,再请几天假。” 他合上背包拉链,把包背在肩上,放弃了从包中取东西的打算。 “那好呀!” 夏芹开心地说。 穿病号服的便衣警员,紧随二人进入电梯。刚才那一霎那,紧盯丁永明的便衣特警已经准备好出脚,一脚踢飞丁永明从背包中取出的凶器。 丁永明却忽然放弃了行凶的企图,也许夏芹刚才说的话打动了他,也许他想起了自己的首要任务,意识到不应该节外生枝。 无论如何,丁永明是一个情绪不稳定,并且具有暴力倾向的危险人物,盯守他的便衣警员们不敢有丝毫松懈。 丁永明与夏芹一路谈笑,来到熟悉的餐厅。两人坐在二楼窗边的老位置,夏芹仍然点了肠旺粉。 丁永明沉默不语。 夏芹同他已经熟悉了,不再像刚认识时那样拘谨。她有意说些轻松的话题,喜欢的歌手,正在看的电视剧,还有她经常购物的网店…… 丁永明心不在焉,嗯嗯啊啊点头。一碗面哗哗几口就吃完了,他抬眼望着夏芹的嘴唇,暗暗希望她闭上嘴。 -- 第76页 他需要静心凝神,接下来要做的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一旦出错,就不是他的目标丢性命,而是他自己性命难保! “我吃饱了。” 夏芹察觉丁永明的不耐烦,识趣地拿起餐桌上的小手包。 “嗯,我们走。” 丁永明尽了最大努力,用和蔼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替她拉开座椅,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外出了。 下楼来到餐厅门外,阳光下的夏芹恢复了活泼,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你下周还不走,” 她放慢脚步,转身望着他,“那就太好了!我周三休息,可以陪你出去玩。你还有哪些地方没去过呀,想去哪里呢?” “下周三?” 丁永明诧异地一愣,“哦!下周三我还不走,我们去哪里玩呢?应该你做我的向导啊,我都不知哪里好玩。” “哈哈,让我再想想,回头告诉你吧。” 回到肝胆外科住院部,夏芹去换衣服准备上班,丁永明在他的老位置坐下,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 “给你看这几本杂志吧,” 换好白大褂的夏芹走过来,递给他几本彩页杂志,“不好意思,都是女人看的时尚杂志。” “没关系,我不介意,时尚杂志也蛮好看的。” 丁永明接过杂志,一心想快些支开她。 “那我不管你了哦,下午我看看能不能早一点走……” “嗯嗯,你去忙!” 丁永明翻看杂志,不时抬头瞥一眼墙上的时钟。 时针指向两点半,他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手间。洗手间旁边就是楼梯,偶尔有不愿等电梯的人,会从这楼梯上下楼。 夏芹站在护士台后,翻看今天的查房数据。丁永明去了洗手间十来分钟,急匆匆回来,径直走到夏芹面前。 “不好意思,夏芹,” 他尴尬地说,“你有没有餐巾纸?我上洗手间……” “你没纸?我包里有。稍等,我去给你拿。” 丁永明站在护士台前左顾右盼。走廊四周人来人往,看起来没人注意到他。 “给你。” 夏芹拿来两包没开封的纸巾。 “谢谢!” 丁永明接过纸巾,指着卫生间方向,“我去去就来。” “嗯,你慢点!” 夏芹忍住笑。丁永明慌张得有些可怜,上厕所没带纸,把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为难坏了。 丁永明闪身进了卫生间,片刻又闪身出来,顺着楼梯往下走。 他在楼梯拐角停住脚步,回头张望。那个同他前后脚进卫生间的男病人,如果跟在他身后下楼来,他会在这个无人的位置做了他。 穿病号服的不一定就是病人,丁永明心里很清楚。 然而没有人跟过来,楼梯上下空无一人。丁永明松了一口气,这也证明目前他的行动没有引起警方注意。 他下到三楼,走向两侧坐满病人的走廊,一路仰头,数着诊室门上的号码。 3015号诊室房门紧闭,丁永明拧开门把手,推门就往里走。 这是一间B超室,里间的蓝色帘子背后,一位男大夫正在为躺在床上上的病人做B超检查。 床上的女人背对外间,肥胖的后背,短袖纱织衬衫绷出几条横纹。她侧躺的肩膀压住一绺头发,把一头黑色卷发扯得歪歪扭扭。 丁永明手中寒光一闪,扑向躺在检查床上的女人。 第四十六章 凶器是一把手巴掌长的手术刀,锋利无比。 丁永明胳膊压住女人的肩膀,手中的刀锋往她喉咙一抹……一招即可致命。 然而他的手肘关节被轻轻击打了一下,手一软,握刀的手扑了个空。就在他一愣的瞬间,小腹上重重挨了一拳。 丁永明忍住腹部剧痛,跃身而起,后肩突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制住,左右一晃。咔哒哒几声,他的右胳膊脱臼了。 丁永明手掌麻木,只觉得有个人影在面前一晃,夺走了他手中的刀。 他的两只胳膊被扭在身后,手腕套上了冰凉的金属物。 丁永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惊讶地抬眼,只见床上坐起身的女人,一把扯掉头上的假发,露出留着寸头的脑袋…… 腮帮下巴的胡茬都没刮干净,就扮女人来骗老子!丁永明气愤地挣扎,为自己刚才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 B超医生将铐住丁永明的手铐挂在检查床的铁杆上,转身脱掉白大褂,里面穿的衣服同丁永明差不多,白T恤和灰色休闲裤。 丁永明眼睛盯着他脚上的墨绿色解放鞋,气得咬牙切齿。阴沟里翻船,百密一疏,自己这次竟然如此弱智,这么明显的漏洞都没察觉! 再看那个扮作杜新燕,从B超检查床上下来的男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哪里有一丁点女人模样! “你们……” 丁永明半坐在地板上,用力蹬腿挣扎。 他心里有种深深的屈辱感,对方显然将他视作囊中之物,完全没有花费精力去筹备细枝末节。 连鞋子都没换,解放鞋! 丁永明身为职业杀手的自信,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他忘了被捕的恐惧,咬着牙恶狠狠咒骂。 …… “漂亮,好功夫!” “抓住了!” “人赃并获!” 刑侦支队监控室里一阵叫好声。 扮作B超医生,在格斗中拧断丁永明胳膊,夺走锋利凶器的人,就是小袁一直很崇拜的特警队大刘。 -- 第77页 艺高人胆大,在大刘看来,只要丁永明走入他的视线,就没有逃脱的可能。 一举抓获嫌犯,大刘带领的特警小组立了大功,局里准备上报嘉奖他们。同时大刘也因为没换鞋受到了局领导批评。 “换啥鞋,我光脚也能逮住他!” 大刘的回答简短有力。 两位特警一个化装成B超室医生,一个男扮女装,化装成做B超检查的杜新燕,提前等候在B超室。 丁永明踏进B超室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无路可逃。 这一切是阎冬城他们连夜安排好的。昨晚阎冬城突然想到,卞染心有可能通过物业人员的上门\服务,获得杜新燕的隐私信息,并告知杀手丁永明。 刑侦支队连夜行动,首先联系大厦的物业人员。物业经理在电话里说,物业确实为住户提供付费的家政服务。 事关紧急,物业经理也很配合,立即赶到大厦的物业办公室,为警方查找家政服务记录。 阎冬城带着专案组成员赶过去,在物业的服务单中,查到为卞染心提供家政服务的顾春红,同时也是杜新燕的家政服务员。 顾春红同时为大厦里十多家住户工作。她已经在卞染心家工作了三年多,每天早晨八点去卞染心家打扫,十点去同楼层的另一家。 两年前顾春红突然主动要求换客户,换到了杜新燕家工作。 晚上十点,一男一女两位警员赶到顾春红家,正式传唤顾春红。正要睡觉的顾春红见到登门的警员,吓得嘴唇直打哆嗦。 身穿咖啡色碎花短袖衬衫,身材发福,面相淳朴的顾春红,一脚踏进问讯室,见里面坐了这么多警察,汗珠顿时嗒嗒滴下额头。 “对,卞小姐家一直是我做家政,我每天早晨去打扫房间……” 顾春红坐在椅子上,紧张地前后晃动身体,“卞小姐人很大方,给我双倍工钱,逢年过节还给我发红包。” “杜新燕家,是你主动要求去的?” 阎冬城问。 “呃,是我找同事张姐商量,说想调换客户。张姐本来也不喜欢杜老板,她说杜老板那女人待人太苛刻,就同意和我换了。” “为什么你要换到杜新燕家?” “是……” 顾春红犹豫片刻,决定不对警方撒谎,“是卞小姐让我换的。卞小姐说她和杜老板生意上有竞争,让我打扫卫生时注意杜老板家,如果发现有价值的信息,卞小姐愿意付报酬给我。我觉得她们是做生意嘛,透露点消息也没啥要紧……” “你替卞染心找到了什么信息?” “没啥,我觉着那些东西没啥用,可卞小姐还是付给我钱,她好大方的……” 顾春红惊慌地望着阎冬城,“是因为钱的问题吗?我可以退还的啊,给了四次,一共十八万,我愿意全部退赔……” “四次,你给了卞染心什么东西?” “第一次是两年前,我在杜老板的书桌上,看到一份什么委托书,就拿上楼去卞小姐家,用复印机替卞小姐复印了一份,再把原件放回杜老板家。” “委托书的内容你记得吗?” “我看不懂。卞小姐告诉我,说那是杜老板委托别人帮她公司上市,杜老板的公司要上股市圈钱。” “其它几次呢,你找到些什么?” “第二次是一张购物清单,也是打印在纸上的,上面还有外文。卞小姐说那是国外买药的清单。 “第三次是在今年初,我在杜老板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叠病历。病历上写的不是杜老板的名字,我本来以为没啥用,没想到卞小姐看见很高兴,一下子给了我八万块钱! “前两次都只给两三万,一次给这么多,把我吓一跳!卞小姐人聪明,看了那些病历,就说是杜老板用别人的身份去看病,不想让人知道她生病。” “杜新燕患了什么病?” “肝癌。我也是听卞小姐说的,那病历上的字,我都看不懂。年龄和名字倒是写得方方正正……” “病历上写的年龄和名字你记得吗?” “年龄好像是六十四,名字叫方瑜。” “杜新燕用这个名字看病?” “我听卞小姐说是这样。” “卞染心有没有说原因,为什么杜新燕不愿让人知道病情?” “卞小姐说了,是因为老巫婆的公司现在是上市公司,呃,卞小姐一直叫杜老板老巫婆,我看她特别讨厌杜老板。卞小姐说,如果公司股东知道杜老板患上绝症,杜老板的董事长位置就保不住了。我就纳闷了,都得了癌症了,命保不保得住都不晓得,还想那么多……” “第四次你找到了什么?” “唉,第四次是一份遗嘱,前个月我在杜老板书桌抽屉里找到的。卞小姐看过之后说,老巫婆快要死了,不能让她死这么容易!当时我有些害怕,本身大活人立遗嘱就有些那个……不吉利,卞小姐又气狠狠说这些话,我心里发凉,感觉要出事……” *** 周日下午警方抓捕丁永明的同时,查封了卞染心的公司和住房。 技术人员恢复了卞染心的电脑硬盘,在删除的聊天记录中,找到了卞染心雇佣职业杀手丁永明的第一手证据。 周日傍晚,机场大道车流如织。几辆警车呼啸着警笛,飞快驶入机场停机坪,停在一辆刚降下梯子的客机前。 机舱内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响起机长的声音。 -- 第78页 “紧急情况,请大家回座位坐好……” 已经站起来取行李的乘客,又把行李放回行李舱,回到原位坐下。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大多数人并不太在意,毕竟飞机已经稳稳落地了,不可能再发生空难。 卞染心坐在靠窗位置,透过机舱的窗玻璃,望着停在机翼下的警车。 她脸色煞白,扭头对一旁的助理说:“待会儿如果发生什么事,立即通知孙律师。” “好的!” 助理惊讶地看了看卞染心,不敢多问。 几位男女警员走入机舱,来到卞染心面前。 “卞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事?” 卞染心瞪大眼睛,“我没空跟你们走,你们没有权力限制公民自由!” “请你配合调查。” 一位警员亮出刑拘证明。 卞染心沉默,片刻之后,她站起身走出座位。两位女警一左一右,押着她走出机舱。事关重大刑事案件,卞染心的公司随行人员也被要求协助调查。 机舱中部空出两排座位。乘客们窃窃私语,都在奇怪,为什么这群光鲜亮丽的男女职员,飞机刚落地就被逮捕了。 有人说是诈骗案,有人说可能是企图劫机,还有人似乎认出了卞染心,断定说一定是公司的账务纠纷。 机舱外凉风阵阵,乘客们搭乘巴士来到机场大厅。国内到达厅里挤满了接机的人,王锐挤在前排,期待地望着过道里走出来的人流。 然而等待他的是失望,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卞染心的身影。 王锐拨打卞染心的手机,电话那头嘟嘟空响,无人接听。 第四十七章 警方约谈了杜新燕,奇怪的是,杜新燕一口咬定不认识卞染心,同卞染心也没有生意上的瓜葛,不知道卞染心为什么要雇凶害她。 阎冬城准备亲自提讯卞染心,不过他并不报太大期望,卞染心在目前的处境下,一言一辞都会非常谨慎。 王锐去看守所给卞染心送了换洗衣物和日用品。 看守期间不能探视,王锐的精神状态陷入低谷,浑浑噩噩中竟然找阎冬城求情,请求与阎冬城他们一起进提讯室,见卞染心一面。 阎冬城忍住气没有发火,给王锐放了长假,自打参加工作以来这几年攒下的休假,让王锐一次休完。 午后的看守所提讯室里,阎冬城诧异地看着卞染心。才不过几天时间,她瘦了一圈。 她拒绝吃看守所的食物,说那些白面馒头和粉丝炖肉是猪食。 在提讯室的灯光下,卞染心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像纸。她短发扎在脑后,一张脸仿佛画好的轮廓没来得及上色,脸上只有一双炭笔速写的眼睛。 “卞染心,” 阎冬城注视她,“为什么不吃饭?这里不可能为你专门准备饭菜,你是知道的!” “吃不下。” 她懒懒地说。 “也许这里的饭菜不够丰富,不过我可以保证食材新鲜,厨师也都训练有素,你大可不必担心食品安全问题。” 卞染心点点头,眼睛微微泛红。 “现在我们来谈正事,” 阎冬城目光看向她桌上的杯子,“你喝茶?要喝咖啡吗?” “嗯,谢谢。” 一旁的小袁起身走出审讯室,去外面给她冲速溶咖啡。 “卞小姐,” 阎冬城正色说道,“证据我们已经有了,只是我想听你亲口说,你为什么要雇佣杀手,杀害杜新燕?” “哦,是为这件事吗?” 她耸耸肩,“我闹着玩的,又不是真的想杀什么人。我只是想试试看,暗网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杀手。” “那么恭喜你,你雇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杀手丁永明在医院行凶,被我们当场抓获。” “杜新燕那老巫婆死了吗?” 她急切地问。 “杜新燕根本没去医院,是我们的特警在医院等候丁永明。” “哼!” 她垂下头,用力拧自己的手指,“反正老巫婆也活不了多久!” “你既然知道杜新燕患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为什么还要雇凶杀她?” “杜新燕那样的人,” 她突然放声大叫,“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害了那么多人,凭什么她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活得比一般人都好?她应该受到惩罚,受到最严酷的惩罚……” 一通叫嚷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像泄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靠在椅背上。 “杜新燕做了什么坏事,害了什么人?” “我要见律师。” “杜新燕用假身份看病,你是怎么识破的?你很聪明。” 阎冬城换一种方式,用恭维的语气说。 “我一看病历就知道呀,” 她有些得意,“我让做家政的顾阿姨,去杜新燕家偷来那些病历,病历上写的名字是方瑜。方瑜这个人我认识,是杜新燕早年的合伙人,早就移民国外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这人。杜新燕冒用方瑜的身份看病,是想隐瞒她自己身患重病的事实。” “你为什么找方瑜?杜新燕和方瑜早年合伙做生意,你同她们有过节?” “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 她语气无精打采,“我想见律师。” “白勇和王栎洋,” 阎冬城提高嗓音,“难道也是应该受到严酷惩罚的人?你认为你有权利惩罚他们,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无辜的受害者!我倒想看看,你还能再为自己找出些什么借口!” -- 第79页 “你不用费心了,” 她垂着眼帘,声音很轻地说,“你说的那两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你想把自己破不了的案子栽赃在我头上,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见律师。” 卞染心毫不掩饰谋杀杜新燕的企图,雇凶谋杀未遂的罪行已经坐实,除此之外,她拒绝承认任何事。 阎冬城料到她会这样,只有铁证摆在她面前,她才会吐露实情。 这次卞染心雇凶杀人案发,刑侦支队有了重启白勇案的依据,重启申请很快获得了批准。 阎冬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调查走访了。 经过两天休整,小袁恢复了精神头,自告奋勇做阎冬城的助手,跟随阎冬城前往江城,去拜访卞染心的神秘朋友,嗓音专家岳昂。 盛夏之末,江城大道上茂密的绿化树,结满了小小的橘黄色果实。江边吹来阵阵凉风,天气比起他们上次来江城时舒服多了。 两人一大早赶到岳昂的工作室,出示证件进入小区,在一户独门独院的别墅前,按响了门铃。岳昂的嗓音工作室设在家里,病人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进去。 “哪位?” 可视门铃里传来浑厚的男声。 “岳昂先生,你好,” 阎冬城举起自己的警官证,“我们是警察,想找您谈一谈。” 岳昂沉默,大概看清楚了阎冬城的证件,门咔哒一声开了。 他站在台阶上,满头浅黄发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很显眼。 “出什么事了?” 他一手搭着额头,遮住刺眼的阳光,打量着走进院门的客人。 “您认识卞染心吧?” 阎冬城问。 “认识!” 岳昂点头,“卞染心出事了吗?哦,两位先请进,去里面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 客厅正中放着一台三角钢琴,一旁的多层支架上放着话筒和收音器,杂乱的电源线收在几只集线盒中。 落地窗外的后院井井有条,笔直的小路,穿插着砌了方形花台的种植区,看得出户主是个有条有理,一丝不苟的人。 “你们请坐!我平时就在这间客厅会见患者,” 岳昂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手表,“请稍等一会儿,我给预约九点的病人打个电话,让他改时间再来。” “抱歉,打扰您了。” 岳昂打完电话,转身给客人泡茶。 “你们来找我,是为卞染心?卞染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您最近一次与卞染心联系是什么时候?” 阎冬城问。 “她不久前来过我这,住了一星期左右。她离开之后,我打她电话就一直没有打通过。不过她那人就这样,”岳昂苦笑,“别人都是她的工具人,用得到的时候找找,用不着就扔在一边。” “卞染心雇凶杀人,已经刑拘了。” “啊?” 岳昂手中的不锈钢茶叶勺掉在地板上。 愣了很久,他缓缓弯腰捡起勺子,“看我老糊涂了,忘了问你们要喝什么,热茶?咖啡?橙汁也有……”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开放式厨房那头,打开冰箱取橙汁。 “岳先生,” 阎冬城忙叫住他,“不用忙了,我们喝茶就好。” 岳昂终于定下心神,端过茶杯,放在在阎冬城和小袁面前。 他拄着沙发扶手艰难地坐下,老态龙钟的体态,远远老过他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 “我认识卞染心很多年了,她刚进江城大学那年来找我看病。我了解她,她有些任性,有时候不近人情,可我总觉得她心存善良。她怎么可能,会杀人……你说她雇凶杀人?” 岳昂透过偏光眼镜片,难以置信地望着阎冬城。 “岳先生,您认识杜新燕吗?” “杜新燕?不认识。” “卞染心雇佣杀手,谋杀杜新燕未遂。” “是生意纠纷?” “不清楚。您认识卞染心这么久,她有没有在您面前提过中学的同学和老师?” “她没提过具体的人,但我知道她痛恨学校,痛恨她的父母……” “为什么?” “如果你们有兴趣听,我从头讲起吧。” 岳昂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院子里那棵树干粗壮,枝叶浓密的石榴树,是卞染心种下的。 她说想吃自己种的石榴,可是江城的气候不适合栽种石榴,果树苗长得很快,花却开得很稀少,果子也长不大。 卞染心考进江城大学那年,岳昂刚拿到博士学位回国没多久,还没买下现在这幢别墅。 那年他三十五岁,雨季来临时租了一间写字楼,创办了他的嗓音工作室。他在报纸和广播电台发了广告,卞染心是他的第十位病人,他记得很清楚。 他深深理解嗓音疾病的痛苦,他自己就是因为练习声乐的过程中嗓子出了问题,才对嗓音医学产生兴趣。 他的病人大都是几经求医,无法治愈,才带着绝望来找他。 可是像卞染心这样的年轻女孩,穿着湿漉漉的雨衣走进他的诊室,一开口就哭,哭得心碎欲绝,着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相信医学,” 他连忙安慰她,“我研究嗓音疾病十几年了,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卞染心抬起泪眼,目光不信任地落在他身上。 “你看,” 岳昂打开抽屉,取出两张证书,“这是我学习声乐的本科毕业证,这是我获得的医学博士学位……” -- 第80页 “这种证件,可以花钱买……” 她哽咽着说。 岳昂笑了,合上办公桌抽屉,站直了身躯。 他放声高唱意大利歌剧‘费加罗的婚礼’…… 卞染心被他突然高歌的架势吓一跳。她愣了片刻,随即笑出声来。 “哈哈,你唱得不错……” “你听!”岳昂有些激动,“听见没有,你的笑声,你笑的声音!” 第四十八章 卞染心当然知道自己的笑声,她现在只有笑的时候才能发出正常声音。 大大小小的医院去了无数次,反复检查声带和喉咙,都没查出什么毛病。甚至连医生都责备她,说她声带是好的,明明没有病,就是故意不好好说话。 岳昂看了她的检查病历和喉镜图像,其实他听病人讲话的声音,就能辨别出不同的病况类型,究竟是器质性病变还是发声问题。 声带的器质性病变,比如长了声带小节,或是声带闭合不全,发出的声音与卞染心的情况完全不同。 她是一种碎裂的声音,可能一句话中有几个词是正常发声,但别人很难听清楚她不连贯的整句话语。抽搐,哽咽,挤卡,颤抖,无法呼吸,好像被魔鬼掐住了喉咙。 “早晨刚睡醒时,” 岳昂问她,“还有心情愉快的时候,声音会好很多,几乎正常是吗?” 她点点头,期盼地望着岳昂。自从高一那年发病到现在,见过很多中西医专家,岳昂是第一位懂得她病情的医生。 “这是一种罕见病,我在国外念书时听老师讲过,实习时也见过几个病例。前些日子来我工作室的病人当中,也有一个是这种情况。” “是,什么病?” 她吐字艰难,一说话就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痉挛性发音障碍。” “能治,好,” 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住了,“吗?” “医学方面还没找到病因,没找出具体是人体的哪个部位,或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因此从理论的角度讲,这病目前无法根治。” 她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但不要着急,” 他急忙补充,“现在已经有了几种治疗缓解的办法,比如给声带肌注射小剂量的肉毒素,麻痹痉挛的肌肉,这是目前最常用的方法,注射一次可以维持几个月。还有几种不同的手术,各国的医生都在研究新的治疗方法,所以你听我的,千万不要灰心,好吗?” 她疑惑地望着他,在他鼓励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我的研究方向是嗓音康复训练,我必须对你说实话,之前我没有矫正治愈痉挛性发音障碍的经验。这病比较罕见,我做博士论文曾经探讨过这种病,我有一套嗓音训练方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能否起效。” 他顿了顿,“如果你不愿意在我这里训练,我介绍你去省医院,找五官科的江博士,他们那里针对这病可以声带注射肉毒素,江博士在做一种激光手术,也能缓解病情。” “我不想做手术,我查过……做了,手术的人,好多都,复发了……” “确实比较难,这是一种世界性的疑难病。” “我想跟您,训练。贵不贵?要,多少钱?” “呃,” 他看出她的为难,“我不能保证治好你的病,你也看见了,我刚回国不久,工作室刚刚起步,可以说我还处在探索阶段。所以,暂时先免费吧。” “谢,谢谢!” 她湿润的双眼放出光彩。 “但你一定要坚持过来训练,每天都来,可以吗?” 她忙不迭点头。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不能因为暂时见不到效果,就放弃训练。你想想当初发病用了多长时间,从细微的迹象开始,到时好时坏,再到最终变成现在这么严重,用了多长时间?” “好,几年。刚开始,只是偶尔这样,后来,才变得……” “对啊,你从病发到变得很严重,用了几年时间,那么现在你要做好再花几年时间,一点点去训练改善的准备。” “好。” 她眼中充满希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合作十分艰难。岳昂发现卞染心的整个喉肌,包括肩膀和下颌肌肉,都是僵硬的,硬得好像脱水的动物标本。 发病多年,不知她怎样应付学校的课堂发言,和同学老师之间的交谈,大概因为这些压力,使她越发焦虑紧张。只要一开口发声,条件反射一般,她几乎半个身子都会立即僵硬起来。 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正常发音。岳昂每天给她做二十分钟喉部按摩,并且将声乐系学生日常练的打开喉咙练习,以及呼吸练习,结合她的病加以改进,再教她慢慢训练。 这些练习本来就枯燥,何况只能练这些,还不能像学声乐的学生那样,练一会儿就放声唱唱歌。 她默默重复着枯燥乏味,看不出有什么效果的训练。 岳昂希望通过这些训练,让她喉咙里僵硬的肌肉得到放松,缓解她发音时的挤卡扭曲状态,到那时他才有可能教她练声。 在早期的学术记载当中,痉挛性发音障碍被认定为无法通过嗓音训练得到改善,但岳昂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之所以过去的嗓音训练无效,是因为训练方法错误。 让一个喉肌和声带肌肉高度痉挛的病人,去练习发声,怎么可能发出好的声音? -- 第81页 不断重复错误的声音,岂不是越练越糟糕!只有先适度缓解痉挛,引导病人发出正确的声音,才能逐步抵抗这奇怪的病症。 转眼雨季过去了,进入金秋时节,卞染心每天来岳昂的工作室上训练课,没有缺过一次课。 “你要笑啊,卞染心,” 岳昂放一面镜子在她面前,“你看你自己,一说话你就皱眉头,已经形成肌肉反射了。从今以后,你要养成一说话就眉目舒展,一说话就微笑的习惯,把脸上的笑肌提起来!” 岳昂做一个提起笑肌的示范。 “岳老师,” 她笑着说,“我经常忘了呀!” “你听你刚才说的这句,音色多好!” 岳昂回放录音给她听。 卞染心渐渐变得开朗了,花很多时间留在岳昂这里,不愿回学校。她在岳昂面前说话也多了,不过总是回避学校和家庭的话题。 岳昂本身学历过硬,对各种发音疾病的研究无人能及,加上他专修过声乐,他的嗓音训练课效果立竿见影,很快就在江城小有名气。 江城医学院与岳昂合作办了几期培训班,给各医院五官科的年轻医生讲课。发音障碍和发声训练,在医学研究方面还是一个比较新的课题。 卞染心的进步给了岳昂信心,他亲眼看着她一天天变好,每天都比前一天进步一些…… 她也越来越健谈,岳昂发现她其实口才非常好,讲话顺畅时与岳昂争论,能把岳昂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病情逐渐返回来时的方向,当初发病是怎样发展的,现在就怎样缓慢地往回恢复,进入时好时坏的状态。 岳昂盯着她做训练,并开始教她简单的练声。 “太可怕了,” 她被自己发出的声音逗笑了,“我居然发出这种声音,好难听啊,岳老师!” “万事开头难,慢慢来。” 岳昂笑着说。 他对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最初他没料到她是这样的性格,以为她就是初见时那样,披着滴水的透明雨衣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多愁善感。 没想到她性情很开朗,非常聪明,还有着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好品质。 “你是我目前最优秀的学生。” 岳昂发自内心赞扬她。 “岳老师,” 她撒娇地说,“我做你的助理好吗?我不想去上学了,我讨厌上学!” “考上江城大学容易吗?起码拿到大学文凭我才能雇你,雇个高中毕业生做助理,我丢不起那个人!” 岳昂玩笑地说。 他其实不在乎她的学历,只是作为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同时还是她的老师……虽说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老师,可她既然称呼他老师,他就不得不站在一定高度,对她进行正确引导。 他觉得自己有些道貌岸然,因为他曾经很多次,冲动地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他打算等她毕业就求婚,她却说不想上学了,如此仓促,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 于是他拉着她去看房子,看的都是新建的别墅。那时他还没富裕到全款买别墅的地步,不过他确信以他的收入,还贷不会有太大压力。 他们一起看中了江滨的这个别墅区,当年买房基本是现房,建筑快完工了才拿出来卖。进小区看了两幢房子,选中其中一幢,没怎么犹豫就签了买房合同,好像进商场购物。 两个人都是对生活琐事不怎么在乎的人,因此不会为这些事争吵,买房也好,装修也好,进行得平淡而顺利。 卞染心最开心的事情是,她在大学里终于混成了一个普通人,没有人察觉她嗓音怪异而嘲笑她。 这也得益于她与同学保持距离,并且越来越少去学校,尽量不去上课,能逃就逃。 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有充裕的独立设计制作时间。岳昂为她买了专业的裁剪缝纫设备,让她在家做设计,不用专门跑去学校用设计室的缝纫机和锁边机。 她的专业成绩非常好,设计的一组系列作品参加比赛,获得了一个专为鼓励在校学生而设置的国际奖项。 毕业答辩的那天,她在相当紧张的情形下,用一种暗哑而稳定,勉强挤入正常范畴的声音,完成了毕业答辩。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为准备这次答辩,她胆战心惊紧张了好久。 原本岳昂安慰她,说陪她去江医生那里注射肉毒素,依靠短期的药物功效,毕业答辩会容易一些。 她拒绝了,硬着头皮去参加答辩。答辩现场勾起了她的恐惧记忆,过去所受的嘲笑和痛苦屈辱,瞬间呈现在她眼前,令她喘不上气,可她还是应付过去了。 这是她人生的一次大飞跃。困扰她几年的嗓音问题,突然好像不算什么问题了。她心里对岳昂充满了感激。 第四十九章 当岳昂想把卞染心的成功经验,复制到别的发音障碍患者身上的时候,却发现远远比他想象的难多了。 并非每位患者都有卞染心那样的毅力,那种无所畏惧的态度,她的聪颖,刁钻古怪,是独一无二的。 她难以捉摸的性格,也在岳昂面前渐渐表现出来。 拿到大学毕业证,她就和岳昂一起搬进了装修好的别墅。岳昂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向她求婚,她却拒绝了,说她不想结婚。 “不是不想同你结婚,而是不想同任何人结婚。” 她这样向他解释。 -- 第82页 岳昂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她不过是恐惧婚姻,又不是恐惧他! 他主修医学专业时学过一些心理学,于是运用心理学的方法,尝试打开她的心结,可她严重抗拒。她不想袒露心扉,提都不愿提起她的过去。 每次她父母打电话给她,总会激起她的愤怒,让她的嗓音即刻回到最初的糟糕状态。岳昂每次都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这次再也无法治愈她。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担忧,他只告诉她,他是她坚强的后盾,永远都是。 通过五年坚持不懈的练习,卞染心的嗓音逐渐变好,甚至可以唱歌了。 岳昂开始教她一些美声唱法的技巧,弹钢琴给她伴奏,两个人夫唱妇随,好像一对完美的神仙伴侣。 可是瑕疵一直都存在,很多次,半夜他突然莫名惊醒,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她在梦中嚎啕。黑暗中她无声地哭泣,没有一滴眼泪。 他不敢叫醒她,此时醒来她必定对噩梦记忆犹新,不如让她在睡眠中忘掉噩梦,明早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 对于岳昂来说,事业和生活达到了完美和谐,而卞染心显然未曾满足于这一切。 他为她庆祝二十九岁的生日,她身穿自己设计,亲手缝制的长裙,比她所有购买的昂贵衣裙都漂亮。 年轻美丽的她,用悦耳的的嗓音对他说,“我还是想做服装设计师,我的专业荒废了有点可惜呀!” “那好啊!” 他开心地说,“我支持你,你想自己开工作室,还是去品牌公司工作?要不我找找熟人,介绍你去时尚杂志工作?” “我要自己开公司。” 她似乎早就想好了。 卞染心从来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为自己开疆辟路,不需要别人为她出谋划策。她是那种说做就做的行动者。 当然,她在实际行动中也需要别人的帮助,那也仅只是帮助而已。如果因为给予了她帮助,就以为对她有指手画脚的权利,那就错了。 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岳昂非常了解她的个性。 多年来她帮岳昂打理工作室,帮助一些和她患同样嗓音障碍病的患者,虽没领结婚证,岳昂从不认为挣的钱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看得很开,她想开公司,家里也有闲钱,就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然而卞染心的计划是离开江城,回她老家的城市创业。 岳昂现在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他究竟是怎么被她说动了心思,同意与她分居两地…… 她言辞伶俐,摆出说服他随她一起回老家的态度,然而岳昂在江城收的几批患者,还有与医学院合作开办的训练班,都需要至少一年时间才能了结。 所以事情最后变成了他的不是,是他不愿陪她一起离开江城。在她的言语攻势下,他竟然有口难言,过了很久才梳理清楚前后脉络。 明白过来之后,他更加不想同她争辩。他只是很伤感,觉得她所谓的回归创业,不过是找了个离开他的借口。 从此他们就像分居两地的老夫老妻,偶尔她来或者他去,维持着松散的情侣关系。 她生意似乎做得不错,东奔西跑,电话时常打不通。最近一两年,她不再允许他去看她。 岳昂是个理智的人,他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自己应该努力忘掉她,所以也就不再打去扰她。 几个月前她却突然回来了,情绪低落,说她去海滩度假被虫子咬了,感冒发烧,嗓子又不好了。 岳昂像个无怨无悔的老父亲,开导她,带她去医院打退烧针,给她做嗓音康复训练。她有十几年的训练基础,很快就恢复了悦耳的嗓音。 她的嗓子早就痊愈了,再发病,都是心病。 “没错,她是个自私的女人,可她怎么会杀人呢,谋杀?!” 岳昂绕着客厅,焦躁地踱步,过了很久仍不能相信阎冬城的话。 “岳先生,” 阎冬城说,“我个人怀疑,还有两桩意外死亡案,也与卞染心有关。” “那两位死者,是什么人?” 岳昂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阎冬城。 “一个是卞染心的高中同学,一个是卞染心高中班主任老师的儿子。” “唉,她的心结啊,” 岳昂跺脚,“我知道她有无法解开的心结,她从来不愿提起嗓子患病的原因。可我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觉得她不想提就算了。假如我当年多问她几次,硬下心肠撕开她的伤口,再慢慢为她疗伤,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些……” 他痛苦地抱住头,在扶手椅上坐下。 阎冬城深吸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他扭头看向坐在长沙发另一端的小袁,小袁正目瞪口呆望着岳昂。 “岳先生,” 小袁问,“您说卞染心患了发音障碍疾病,痉挛性发音障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 岳昂抬起头,声音低沉,“人群当中比较少见,不过在嗓音专科就不算太罕见,大概每个五官科医生都遇到过这样的患者。只是过去对这病的了解很少,医学院的教科书上也没列出这个病种,许多患者长期求医无门,近几年才逐步得到确诊。” “卞染心不愿提起她患病的原因,那么一般来说,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患上这种病?” “一小部分患者有遗传倾向,家族中可能有直系亲属同时患病。不过有的人病症很轻微,可能仅仅是说话尾音颤抖,不影响日常生活。 -- 第83页 “更多的患者没有遗传因素,而是由于生活中受到重大打击,或者长期焦虑紧张等原因造成,压力是重要的致病因素。 “也有发声方法错误引起的病例,比如我国著名的嗓音专家林俊卿博士曾经提出的‘驰振’问题,常见于专业歌唱者。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简单说就是用假声唱高音,引起声带运动失调所致。” “成因蛮复杂的,” 小袁神情严肃,“我的理解,应该是第二种情况,压力和心理因素造成患病,在患者中占最大比例?” “是的,” 岳昂点头,“绝大多数患者都是这个原因。罕见病的问题在于,研究样本非常小,有的医生开展一种新的手术,可能每年只有几个患者去做,几年下来十几例手术病例,很难对手术效果下定论。 “而且这病很容易复发,患者非常脆弱,我们花几年时间帮助病人恢复嗓音,但生活中一点很小的刺激,就可能让患者好转的嗓音又变回去。 “国外开展了多年的几种手术,复发率也非常高。目前看来,定期注射肉毒素仍是多数患者的首选,我的嗓音矫治只能算一种辅助性治疗。” “您谦虚了,” 阎冬城说,“我同卞染心交谈过几次,她的嗓音听起来非常好。” “到现在我治愈的痉挛性发音障碍患者,也只有卞染心一个人。这病确实难治,所以我最初的一些观点,渐渐开始动摇了……” 窗外的阳光爬上了树梢,阎冬城和小袁起身告辞。岳昂微微驼背,迈着艰难的步子送他们走出客厅。 “卞染心现在看守所吗?” 他站在大门前问,“我想去探视……给她送些日用品。” “您先别去,看守所不允许探视。” 阎冬城说。 “那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岳昂忧心地搓着手,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她父母肯定不会管她。只有我,她只有我这个亲人!请律师……对!我替她请律师吧?” “可以的,” 小袁写下联系方式递给他,“具体程序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您可以打电话给我。” 走出环境优美的别墅区,江滨大道的凉风迎面扑来。阎冬城和小袁顺着大道散步,小袁取出自己的单反相机,饶有趣味地拍摄江景。 “这位岳昂老师,真是个痴心人!” 小袁突然没头没尾地感叹。 “他治愈了卞染心的疑难病,” 阎冬城说,“差一点可以治愈卞染心的心病,只差了一步,很可惜。” “所以卞染心是在报复?报复那些造成她患上这种罕见疾病的人?” “嗯,很有可能。” “学校的老师同学还好理解,怎么会牵扯上杜新燕呢?” “别急,一步步来,真相就在前方不远处。” 阎冬城语气平静。 小袁点头,回过身,将照相机镜头对准阎冬城,拍摄他走路的动态。阎冬城笑了笑,迈开大步任由小袁拍摄。 “阎队,” 小袁忽然抬头,“王锐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王锐要是知道,岳昂同卞染心的关系,准要气坏了。他们海岛度假回来,卞染心还来江城找过岳昂……” “我让王锐休假去了,不用告诉他这些事。” “嗯,我不会说。不过迟早会传到王锐耳朵里,案子开庭,新闻媒体一定会大肆报道……唉!” 小袁老气横秋地叹气。 阎冬城眼前出现王锐刚到警队时,意气风发的笑脸。 他不由得有些自责。王锐当初准备追求卞染心,特地找他商量,他确实劝阻过,可是扪心自问,他真的尽全力阻止了吗? 他尊重王锐的选择,现在想来简直幼稚。当初就该强行命令王锐,不许王锐接近卞染心。如今王锐伤心欲绝,阎冬城觉得自己也负有一部分责任。 第五十章 从江城回来,小袁一上班就打电话到湖滨二中,找白勇的班主任老师周敏文。学校教务处给了他周敏文家的号码。 小袁打过去,刚说到在调查白勇案,电话那头就挂断了。 再拨那个座机号码,对方横竖不肯接听。小袁只得求助阎冬城。 阎冬城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你好,请问是哪位?” 电话那头略带沙哑的女声,说一口标准普通话。 “您好,周敏文老师,我叫阎冬城,是市局刑侦支队的。” “又是你们!” 周敏文生气地叫道,“我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不记得什么白勇,请不要再来打扰我……” “王栎洋,” 阎冬城抢在她挂断电话前说,“王栎洋是您的儿子对吗?” “是我儿子,怎么?” “王栎洋意外死亡案,现在与白勇案合并调查。我们警方与您约谈,您如果不同意见面,警员将会登门出示传唤证,请您到警局来谈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那你们……” 周敏文踌躇地说,“你们后天来家里吧,明天我要上医院。” “好的,我们后天上午九点去您家。” 阎冬城放下手机,见小袁在一旁不住摇头。 “这么自私?” 小袁说,“调查白勇案她不理睬我们,提到她儿子的案子,她才答应见我们。” “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一定记得白勇,记得非常清楚。” …… 午间阎冬城吃了碗泡面,急匆匆赶去机场。 -- 第84页 暑假陈梅梅与同事一起出去旅游,去了半个多月,今天回来。阎冬城趁着午休时间,开车去机场接她。 穿短袖T恤和牛仔短裤的陈梅梅,皮肤晒黑了,整个人精神焕发。 “哎呀,” 她低声惊叫,脚步轻快地跑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呀!” 阎冬城工作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做一个管接管送的贴身男友。 “我来看看,你到底和谁一起出去旅行。” 阎冬城笑着说。 “都是同事呀!” 陈梅梅撒娇地掐了掐他的手臂。 “梅梅,这就是你男朋友吗?好帅啊……” 几位女同事围住陈梅梅,叽叽喳喳说笑。 “你们好……” 阎冬城有些尴尬。 学校明天就要开学上班,新学期陈梅梅又增加了一个班级的课程,将会更加忙碌。阎冬城送她回家休息。 陈梅梅坐在汽车副驾,不停翻自己的行李包,“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吃货形象?” “嗯,差不多吧。” 她从包中取出袋装小食品,“我放后座上,你等下别忘了啊,拿去办公室吃。” “我办公室都快变成小吃部了,小袁他们几个,没事就来我那找吃的。” “那够不够吃呀?早知道我多买些……” “不用,” 阎冬城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捉住她的手,“下次出去玩不要给我买东西,你背这些东西多重……” “我带行李箱了呀,” 她红着脸,轻轻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背包放在行李箱上拖着走,又不用背在背上的。” “下次我和你一起去,” 他飞快看她一眼,“等手头这几桩案子完结,差不多你也该放寒假了,我申请休假陪你。” “好呀,我想去个没去过的地方。” “没问题,你想去哪就去哪。” 夏日的尾巴,给城市留下美好的一刻。道路两旁的树叶油绿发亮,蓝天高阔,空气中飘荡着凉丝丝的清甜。 陈梅梅敞开车窗,短发被风吹得上下翻飞。阎冬城关上她那侧的车窗,打开自己这侧,让风呼呼吹在自己脸颊,替她挡住一部分风力。 汽车驶入陈梅梅住的小区,阎冬城在单元门口的停好车。 “小杨梅,” 他拉住正要打开车门的陈梅梅,“你们学校的老师,知道白勇案吗?” “雀鸣山发现尸体那个?” 陈梅梅睁大眼睛,“当然知道了,警察去过我们学校好几次呢!同事们对这个诡异的案子都很好奇,我本来想向你打听呢,想想还是算了,假公济私可不好。” “假公济私?” 阎冬城扑地笑了。 “对啊,我利用你的关系打听案情,然后拿到同事面前去说,显得自己能搞到内部消息似的,不就是假公济私么!” “嗯,” 他握紧她的手,“周敏文老师也知道白勇案?” “周敏文是白勇的班主任老师,学校里大家都向她打听白勇呢。我听同事说,看过周敏文老师与白勇聚会的照片,聚会时间应该就在白勇死之前没多久。” 阎冬城默默点头。他对周敏文的判断得到了印证,周敏文记得白勇,并且有意在警方面前回避白勇案。 隔了一天,阎冬城带着小袁,按约定时间来到教师小区,拜访周敏文老师。 开门的是一位非常瘦削的女士,六十多岁,短发漆黑,口红檫得很红。 她似乎为了会见客人特意打扮了一番,短袖白底格子衬衫,黑色中裙,看上去干净利落。 “请进。” 周敏文态度不冷不热。 屋子收拾得很整洁,窗户紧闭,客厅弥漫着饭菜的气味。 沙发上铺了白色钩花盖布,好像并不欢迎有人坐下去。 “坐吧你们。” 她指了指沙发,转身去厨房倒水。 周敏文放下两只茶杯,不言不语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周老师,” 阎冬城开门见山,“白勇和您最后一次见面,具体时间是哪年?” “年纪大了人有些糊涂,” 她抿嘴笑,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一直延伸到下颌,“那天你们打过电话之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白勇我当然记得的,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年他们班同学聚会,还邀请了我呢!” “哪年?” “应该是大前年,中秋节之前,同学们专门送了我一盒月饼。” “卞染心去了吗?” “卞染心?” 周敏文讶异,“卞染心我没见过,那个班级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这位女同学。” “白勇和卞染心是好朋友?” “呃,” 她犹豫地说,“白勇性格开朗,很爱帮助同学,同大家关系都挺好。虽然学习成绩中等,我还是比较喜欢白勇这个学生。他们那个班优秀的学生也多,张辉考进了上外,钱青青考进北广,还有几位同学去了国外,有在美国的,欧洲的,每个有出息的学生,我都和他们保持着联系!” “和卞染心没有联系吗?” “卞染心?” 周敏文挑眉,似乎奇怪阎冬城为什么老提卞染心,“没有,卞染心没有联系。” 她皱着鼻子摇头,脸上的法令纹刀刻一般。 “卞染心考进江城大学,也还不错呀?” 小袁插嘴。 “江城大学不算什么,” 周敏文瞥了小袁一眼,“他们那个高中班级,学美术的学生也不只卞染心一个。女生还有朱燕,男生有汤伟,这两位同学从来不因为学画缺课,一个考了艺术学院专业第一名,一个特招进部队做宣传工作,都很优秀。” -- 第85页 “您对卞染心印象不太好?” 阎冬城问。 “我教了几十年书,教过的学生形形色色,有的学生我真的不太记得住!” “可是您只做过两届高中班主任,其中一届就是白勇和卞染心的班级,三年班主任,对学生应该很了解。卞染心高考语文几乎满分,您作为语文老师,对她没什么印象吗?” “卞染心,” 周敏文皱着眉低声嘀咕,似乎对这个名字很厌恶,“卞染心语文成绩好,我记得,我也不偏心,她作文写得好,我都在语文课上念的!不过说实话,这位女同学性格不怎么好,是个问题学生。” “哦?具体都出了些什么问题?” “她总爱迟到。我们学校大门口有老师轮流值班,迟到的学生都要签字登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通过签字登记,给迟到的学生一个警告的意思,没有任何实际惩罚。 她生气地提高嗓音,“可是卞染心的行为相当恶劣,她自己迟到,签的是别的同学的名字!她以为值班老师不认识她,不会看签名,人家值班老师马上就来找我告状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提起这事,周敏文仍然气得面红耳赤。 “卞染心不诚实。” 阎冬城点头,“还发生过什么?” “卞染心的妈妈在大学工作,素质很高的一位女士,我们互访过几次。我很同情她妈妈,摊上这么个不听话的继女,丈夫又不在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卞染心上高中时嗓子不好,您知道吗?您有没有告诉她的继母,请她带孩子去医院看嗓子?” 第五十一章 周敏文放在膝头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八度,“我教书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卞染心这么顽劣的学生!她哪里是什么嗓子不好,她那都是装的! “她妈妈专门来找我谈过这事,还哭了,说卞染心装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可是冷不丁突然讲一句话,她声音又是好的……她这是装病故意气她妈妈,这种行为非常恶劣!” “您认为卞染心是装病?” 阎冬城讶异。 “那当然,我试探过她!高一下半学期,有一天上语文课我叫卞染心起来读课文,她呃呃呃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我就索性冷眼旁观,看着她表演! “她磕磕巴巴读课文,声音哽咽颤抖,好像濒死的人,好久才憋出来几个字。班里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她还越表演越来劲了!从那以后,我每天语文课都把她叫起来朗读,我看她表演到何时!” “高中三年,您认为卞染心表演了三年?” “高中三年,她顶多上了一年半的课。她高二就开始频繁逃学,不来上课,特别不来上我的语文课。我去找她妈妈家访,她妈妈也很着急,说孩子这样下去不行。她爸爸在国外,女孩子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都不好向她的亲生父亲交代……” 周敏文愤慨地拧着眉头。 小袁目不转睛,注视着有些失态的周敏文,忘了自己平板电脑上的手写记录。 仅就周敏文的描述,看不出高中时代的卞染心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周老师显然反应过度了,要么就是她隐瞒了些什么! 从周敏文家出来,走出单元门,小袁吐出胸中的郁气。他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抬头望了望深邃的蓝天。 “这正好就是‘痉挛性发音障碍’的特性,” 小袁扭头对阎冬城说,“发病初期,患者有时候声音很糟糕,有时候又突然正常,与患者当时的心情和环境有着很大关系。随着病情加重,发展到后期,发音正常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少。病程时间越长,也就越难医治。” “家长和老师一致认为孩子装病,” 阎冬城摇头,“有些匪夷所思。” “她们这是先入为主了吧,阎队?家长和老师首先不喜欢这个女孩,于是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被认为是恶意行径。” “患了发音困难的疾病,” 阎冬城说,“老师每天叫她起来读课文,教室里充斥着同学的嘲笑声,对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的压力。卞染心一直忌恨的应该是这一点。” “这就是卞染心谋杀白勇的动机,因为白勇嘲笑她?” “没那么简单。语文课上嘲笑卞染心的同学不止白勇一人,应该包括班级里的很多同学。” “我还以为真相水落石出了,”小袁叹了口气,“看来还有段距离。” “快了。”阎冬城胸有成竹。 阎冬城准备约谈卞染心的父母,电话联系了卞教授几次,对方总推说要看病,说妻子扭了腰,必须陪她去医院做理疗,实在没空。 得知卞染心进了看守所,卞教授只字未提看望女儿,好像急于与犯事的女儿撇清关系。 阎冬城只得用对付周敏文老师那招,告诉卞教授,如果他们夫妻拒绝警方的约谈,警方将签发传唤证,强制传唤他们夫妻。 卞教授的反应也和周敏文一模一样,立马就答应第二天在家等阎冬城。 阎冬城和小袁如约登门拜访。门铃按响了很久,防盗门才轻轻打开一条缝。 “卞教授,” 阎冬城扬声说,“我是阎冬城,市局的。” 门猛地开了,卞教授红着脸,把阎冬城和小袁让进去。他伸头往楼梯上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关上房门。 -- 第86页 阎冬城之前听王锐描述过卞染心的父母,心中有数。倒是小袁有些意外,卞教授鬼鬼祟祟的举动,好像没文化没见识,常年居家不接触外界的老人。 温玉茹颤巍巍端过茶杯,放下杯子时,茶水泼了半杯在茶几上。小袁忙抽出纸巾,擦拭实木茶几台面。 卞教授张了张嘴想发作,又忍了回去,狠狠白了妻子的背影一眼。 阎冬城有些尴尬。温玉茹捧着另一只茶杯过来,他赶忙起身接过杯子。 “卞教授,” 阎冬城打破沉默,“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是想了解卞染心中学时期的情况。您具体是哪年出国,哪年回来的?” “我去得早,90年,当年得到出国访学的机会,任谁都不会拒绝。去了近十年了吧,我回来那年,卞染心本该在读高二……” “他就是个甩手掌柜,” 温玉茹打断丈夫的话,“他自己去国外,留下我一个没带过孩子的年轻女人,独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继女……” “一把屎一把尿?” 卞教授生气地瞪眼,“亏你说得出口!我离开那年小蕊儿都五岁了,爱唱爱跳,你让她淘米洗菜,给你烧饭,你都忘了吗!” “你以为我真的指望她烧菜做饭啊?我那是锻炼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也不能说放任不管呀,既然她和我同一本户口本,写明是母女关系,我就得负起做母亲的责任!” 温玉茹行动笨拙,口舌却很灵活,振振有词,说一连串话大气都不喘。 “什么都是你有理!” 卞教授显然落了下风,自认说不过她。 “卞教授,” 阎冬城问,“卞染心中学时患上嗓音障碍疾病,痉挛性发音障碍,您知道这事吗?” “什么障碍?” 卞教授惊讶,“嗓音障碍疾病?卞染心嗓子一直都挺好的啊,小时候她喜欢唱歌、诗朗诵。幼儿园的马老师现在都还记得她,去年街上碰见还问我呢,说小蕊儿这孩子特别聪明,现在一定很有出息。” “她哪有什么病呀,” 温玉茹神色紧张,放在腿上的两只手,不停交错捏着自己肥胖的手指,“她身体一直都很好。孩子不接受我这个继母,想尽各种方法与我作对!” 她扭头瞪着丈夫,“你这个做父亲的只顾自己,你也不想想我的艰难!我的难处,我又能去向谁说啊?” “卞染心确实患上了嗓音障碍疾病,” 阎冬城目光看向温玉茹,“您当时没有觉察吗?” “她不好好说话,我是觉察到了,我也着急呀!我专门去学校找班主任老师谈过。周敏文老师可以为我作证,我是关心孩子的,如果我不想管她,何必一趟趟往学校跑?周老师也是很负责任的老师,我们商量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的坏毛病纠正过来!” “怎么纠正?” 小袁问。 “她故意不好好说话,” 温玉茹生气地盯着小袁,“她这样做,都是为了气我,你明白吗,气我啊!” 她拍打着膝盖,声音尖利,“我和周老师一致认为,就该让她尝尝做坏事的后果!让她在同学面前丢脸出丑,同学们都鄙视她,嘲笑她,她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教育孩子不能一味迁就纵容,要让她晓得人是具有社会性的,要顾及旁人的看法和感受,不能说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袁听得一愣。温玉茹义正词严,东拉西扯强行占领道德高地的说话方式,做家庭主妇有些屈才了。 “卞教授,” 阎冬城望着缩在单人沙发里的男人,“您怎么看这件事?” “唔,” 卞教授慌张地坐直背脊,“我不知道孩子嗓子出了问题,要不是你们提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常年不在家,只听我爱人说,孩子不听话爱搞怪。那年我回来,见孩子不在家……” “你可别瞎说八道了吧!” 温玉茹尖声打断丈夫的话,“你离开的时候孩子才一丁点大,整天哭天抹泪地嚎丧!等到你回来,我还给你一个如花似玉,性格温婉的大闺女啊! “死老头子,你手摸摸你的良心,我为你卞家尽心尽力,仁至义尽,到今天还换不来你半句好话!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哟……” 温玉茹突然顺着沙发溜下去,摊开两腿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哭嚎。 小袁惊得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挠着头皮,回头看阎冬城。 阎冬城端着茶杯喝茶,不动声色,似乎在等待什么。 卞教授脸上终于绷不住了,站起身大声责备妻子。 “你看看你,” 他指着温玉茹,“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这两位是警察同志,人家是来调查案件的,不是你家那些支持你撒泼打滚的三姑六婆!你给我起来,” 他高声叫道,“给我站起来,温玉茹!你给我起来!” 卞教授的吼声中气十足,对温玉茹还是有些威慑力,瘫在地板上的温玉茹顿时哑火了。 她止住哭骂,把脸蒙进臂弯,扭身扑在沙发软垫上。 第五十二章 “阿姨身体不舒服?” 小袁忙问卞教授,“需要上医院吗?” “不用,她经常这样。” 卞教授脸色难堪,避开小袁的目光。 “卞教授,” 阎冬城说,“我们还有些事必须同你谈,您看……” “你们请到里面坐吧。” 卞教授走向敞开门的书房。 他进屋拉开窗帘,把阎冬城和小袁让进房中。 -- 第87页 “两位请坐。” 卞教授伸头看了一眼客厅,轻轻关上书房门。 “对不起啊,”他转身说,“警察同志,让你们见笑了!” “没关系,卞教授。” “呃,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卞教授拉过书桌前的椅子,面对客人坐下。 “您说。” “我女儿她,究竟犯了什么事?” “卞染心涉嫌雇凶杀人。” “啊?!”卞教授大惊,“雇凶杀人?她要杀谁?” “杜新燕,您认识这人吗?” “不认识,” 卞教授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 “您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卞染心念高二是吗?” “唉,” 卞教授垂下头,犹豫着说,“温玉茹不许我说,可我不能再隐瞒了。那年我从国外回来,回到家没见到本该在湖滨二中上高二的女儿。温玉茹不告诉我孩子在哪里,我威胁说要报警,温玉茹才说实话,说她把孩子送去寄宿学校,接受行为矫治去了。” “行为矫治?” “对,那所学校主打矫治戒除孩子的网瘾,也能矫正一些不端正的行为,比如小偷小摸,不好好学习,对家长老师说谎……” “学校叫什么名字,地点在哪?” “学校早就被勒令停办了,我记得是叫什么‘天道才艺学校”……对,是这个名字!地点在盘山镇的郊外,那地方很偏远,周围也没有村子,可以说人迹罕至。” “您去学校看过孩子?” “当然,我听说孩子被送去这所学校,立即赶去看她。见面孩子哇哇大哭,我发现孩子状态很糟糕,就把她接了回来。” “当时卞染心在那所学校呆了多久?” “十个月!” “您记得学校教职员工的名字吗?校长是谁?” “我记得学校管事的是个女的。他们刚开始是搞女德班,后来又扩招了少量男生。我去的时候就感觉那学校不对劲,有保安把守,大门紧闭,不许孩子进出学校大门。 “我要接走孩子,有个姓方的女人凶巴巴拦住我,说我们家孩子签了两年合同,不可以提前带走。我气得打电话报警,态度坚决要起诉学校,后来经过当地派出所调解,学校才让我带孩子出来。” “卞染心有没有和您说过,在那所学校经历了些什么?” “回来后她精神状态很差,一问她话,她就哗啦啦流眼泪。我也责备过温玉茹,温玉茹也是一提这事就哭……你说这家我可怎么呆,成天看她们娘俩哭哭啼啼!” “您说要起诉那所学校,理由是什么?” “孩子身上有伤。手掌,胳膊,背脊上都有,学校体罚孩子。” “您后来起诉了吗?” “没有,温玉茹死活不让!温玉茹说是她与学校签的委托合同,她授权学校全权管理纠正孩子的不当行为,我如果起诉学校,就是在同她过不去,上法庭是让她丢脸。 “经过慎重考虑,我打消了起诉的念头。温玉茹是孩子法定的母亲,母亲自己把孩子送去那所学校,与学校签订了委托合同,都是自愿的,告到法院胜诉的可能性也不大。” “您联系过别的孩子家长吗?” “早年闹过一阵,有几位家长本来打算联合起诉,不过后来学校被勒令关停,校长那帮人都找不到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卞染心在那所学校,有关系比较好,一直保持联系的同学吗?” “我去接她的时候,有个女孩是她的好朋友,瘦瘦小小的一个,好像叫真真。走的时候两个人抱头大哭,我们家孩子说一定会帮那女孩,要把她接出学校。 “后来家长们闹起来,学校偷偷把孩子全都放了,教职员也都跑了,人去楼空。有一次我问我家女儿,那个叫真真的小女孩回家没有,她点头说‘嗯’,说明两个人还是有联系。具体情况我没问,回来后孩子不怎么理我们,我对她心怀愧疚,她要做什么就随她去了。” “当年您爱人同学校签的合同,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温玉茹为了阻止我起诉学校,偷偷把合同烧了。” “您认识白勇吗?” “白勇?” “卞染心的高中同学。” “咦,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门外突然咚的一声响,好像重物落地的声音。 卞教授急忙起身打开书房门。温玉茹不知何时从沙发前的地板上起来,倒在了书房门外。 卞教授弯腰推了推她,一把水果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阎冬城急忙蹲下身,检查温玉茹的手腕。确认没有割腕的痕迹,他号了号温玉茹的脉搏,这才站起身。 “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小袁说。 “她没事。” 卞教授对小袁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电话。 “哎哟,” 躺在地上的温玉茹哼了一声,忽然坐起来,“我的老天爷哦,阴魂不散啊,几十年都过去了,还不让我老太婆安生啊!这是做啥哟,好不容易过几天好日子,警察又找上门来啦,要把我这个家拆散是不是?死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是我害了你闺女吗,你倒是跟警察说清楚啊,我可不背这个黑锅啊!” “我说了,都说了!” 卞教授敷衍地回答。 “我早就说过你女儿有问题,问题可大了!我的话你不相信,周老师的话你也不信!要不是你急匆匆把她从天道学校接回来,孩子说不定就教育好了呢?现在她犯了杀人罪,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啊?你说啊你!” -- 第88页 “好好,你对!都是我的错!” “要是没事,我们先告辞了。” 阎冬城说着,同小袁一前一后往外走。 “警察同志,” 卞教授跌跌撞撞追到门边,张开嘴欲言又止,“啊……你们慢走,慢走!” 楼下院中一排树干笔直的桦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粒干瘪的三角形果壳落在小袁肩上。 小袁拍了拍肩膀,坐进阎冬城发动的汽车。 “对大多数人来说,” 他郁闷地大发感慨,“家庭是人生的避风港。可世界上竟然存在那么一些家庭,好像沉重的龟壳,背负在每一位家庭成员身上,使他们痛苦,让他们疯狂!” “嗯。” 阎冬城看了看他,“小袁,你刚才做记录了吗?” “录音设备一直打开着,我手写的笔记可能不太全,我好像过于投入到谈话本身了。” “卞教授说他去天道才艺学校接卞染心,学校里一个姓方的女人,气势汹汹阻止他……” “姓方的女人,难道是方瑜?” 小袁惊讶。 “很可能就是方瑜。杜新燕冒用方瑜的身份看病,说明她同方瑜之间非常熟悉,她手头有方瑜的身份证件,也知道方瑜不在国内。那么天道学校的校长,是否就是杜新燕呢?杜新燕和方瑜共同创办女德班,后来发展为天道才艺学校?” “我们之前查过杜新燕的工作和经商经历,”小袁摇头,“她没有创办天道才艺学校的记录。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些还是不难查到……” “杜新燕可能不是她的本名。” 阎冬城说,“当年创办女德班,天道学校被勒令停办,遭到学生家长报警、起诉,这些都是经商生涯中的污点。杜新燕为了把公司做大并且上市,对自己的身份可能进行过一系列洗白操作。” “嗯!回去我再从这方面查找,一定能找出破绽!” 小袁一改方才的沮丧,精神抖索地说。 “阎队,我还是不明白,白勇为什么会牵涉其中?天道学校应该同白勇扯不上干系,那时白勇也还只是个中学生。会不会是两桩事,白勇和卞染心之间只是感情纠纷?” “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我认为卞染心一生所纠结的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她患上罕见的嗓音疾病,被周围人欺辱和伤害的经历,这才是她最深的伤痛。即使她嗓音已经康复,找到了共同生活的伴侣,也无法化解她内心的创伤。” “想想有些可怕,”小袁说,“老师和继母认为卞染心故意不好好说话,于是把她送去专门纠正问题孩子的天道学校。那么天道学校的教员,一定会使用各种方式,逼迫她好好说话……” “这就是卞染心创伤的根源所在。可是白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阎冬城手握方向盘望着前方。 小袁摇摇头。比较后来发生的种种,白勇案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很难与现在出现的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第五十三章 街道两旁不知名的白色绒花,开得如梦似幻。几片细碎的花瓣飘进车窗,在小袁眼前飞舞。 “天道学校主打戒除网瘾……” 小袁挥开黏在鼻尖上的白花丝蕊,“现在听见戒除网瘾这个词,简直不可思议!我们这代人成长在网络时代,我是一个离开网络不会生活的人…… “看新闻,看剧,娱乐,购物,上网课,社交,每一样都离不开网络。按照十几二十年前的标准,难道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网瘾,每个人都需要矫治戒除网瘾?” “人类摆脱愚昧的进程,” 阎冬城语气平静,“远远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早。你知道治疗精神疾病的脑叶白质切除术,现在看来惨绝人寰,毫无人性,然而这不过发生在几十年前。发明这项手术的莫尼兹医生,还因此在1949年获得了诺贝尔生物医学奖……” “不寒而栗!” 小袁抱住自己的电脑包,“希望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件。” 回到刑侦支队办公室,小袁与几位组员一起,集中追查杜新燕早年的身份和经历。 在警方的严密保护下,杜新燕本人没有与杀手丁永明正面相遇,不过得知有职业杀手要暗杀自己,杜新燕还是吓得不轻。她的肝癌病情急速恶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无法会见任何人。 小袁的调查很快有了进展。 原来杜新燕本名叫马翠华,出身农村,技校毕业后进了工厂当工人。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她开始下海做生意,起初倒卖牛仔裤,后来制作盗版音像磁带,还因此进过劳教所。 她起家是在2000年前后,通过开办培训班挖到了第一桶金。 “马翠华,” 小袁递给阎冬城打印的注册信息,“天道才艺学校的校长,这个人就是现在的杜新燕。天道学校出事以后,她改名并换了一套全新身份,连户口籍贯都改了。当年的天道才艺学校注册信息中,马翠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瑜的合伙人。” “方瑜这个人找到了吗?” 阎冬城问。 “没有,只知道方瑜移民北美了,大概加入外籍时改了名字和身份。此人移民后就没有再回国,国内也没有保持联系的亲友。” “难怪卞染心说找不到方瑜。” “还有,阎队,” 小袁接着说,“我们在查封的卞染心物品中,找到一本手写的旧电话本,上面写有一个名叫‘真真’的联系人,应该就是卞教授说的,卞染心在天道学校的好朋友。” -- 第89页 “有真真的电话号码吗?” “年代久远,本子上记的是五位数的座机号码,电话号码早就升为六位数了。我们按升位规则试着拨打了几个号,只打通了一个,对方说不认识名叫真真的人。” “卞染心一直在寻找方瑜,” 阎冬城说,“相信她找到现在的杜新燕,也费了一番功夫。找人期间,她应该与天道学校的同学联系过,排查卞染心的电话通话记录,也许能从中找出真真或其他学生。” 专案一组几个人分工合作,有人查数据,有人打电话,从近期往远期追溯卞染心的电话通话记录。 小袁坐在电脑前忙碌,手边的座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是中心城区派出所打来的,由市局值班室转到了刑侦办公室。 “你好,” 电话那头的派出所民警说,“我们这来了一位市属医院的护士,报案说她的朋友突然失踪了,失踪者是来本市旅游的外籍男子……” “报案的护士是姓夏吗?” 小袁脑子里闪过监控画面。市属医院的护士,他立即想到夏芹,那位被杀手丁永明利用的护士。 “对,护士名叫夏芹。她说周日在医院住院部上班时,她的朋友去上了个厕所,人就消失了,一直联系不上,她很着急。” “如果夏护士有空的话,请她到我们刑侦支队来一趟吧。” …… 挂上电话小袁坐立不安,该怎样对夏芹解释这件事?公事公办告诉她实情,他觉得有些残忍。不告诉她实情显然也不行,一个大活人上个厕所就不见了,单纯的夏芹会一直寻找丁永明的下落。 小袁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了十来分钟,起身走到外面,站在走廊往大门外看。 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身影走进市局大门。看了几天监控录像,小袁一眼就认出夏芹。 他站在二楼招招手,夏芹居然看见了,远远冲他点头。 “你好,夏护士,” 小袁迎到楼梯口,“我姓袁,刚才是我接的电话。” “您好,麻烦您了!” 夏芹微笑。 “不客气。也是凑巧,刚好我在负责调查丁永明案。” “啊?” 夏芹惊慌地站下,“调查丁永明案?你们已经知道他失踪了吗?他是不是被绑架了呀?” “请到里面谈。” 小袁带夏芹来到小会议室,请她坐下。 “丁永明没有失踪,” 他决定对她实话实说,“丁永明被拘捕了。” “拘捕……” 夏芹整个人僵住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小袁。 “这么说吧,丁永明出现在医院旁边的餐厅,主动与你们搭讪,并非偶然。这是他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他需要一位市属医院的护士,为他接下来几天频繁出入医院作掩护。” “作掩护?” 夏芹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当时在餐厅遇见你们,丁永明邀请你和你的同事一起吃饭。在询问过你们工作的科室之后,丁永明选择了你,因为他的目标就在你们肝胆内科。” “他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要去我们科?” 夏芹语气急促地问。 “丁永明是一个职业杀手,他这次来本市,是为了杀害一位本市的居民。这位居民最近常在市属医院肝胆内科看病,所以丁永明选择医院作为杀人地点。” “职业杀手?不可能!” 夏芹用力摇头,“你们找错人了!他给我看过他的护照,他是出生在东南亚的华裔,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休假出来旅游。他正打算向公司多请几天假,我们还要出去玩呢!他怎么可能是职业杀手,你们一定搞错了,不可能!” “夏护士,你请跟我来。” 小袁带夏芹来到自己办公室,点开一台电脑屏幕,找出丁永明的监控影像。 “你认识的丁永明,是这个人吗?” 夏芹望着屏幕,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是他。” 她低声回答。 “你先休息一会儿,喝杯茶。” 小袁取出纸杯,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他匆匆上楼找阎冬城,这事不请示阎冬城不行了。 “可以给她看,” 阎冬城坐在办公桌后抬起头,“这位夏护士也是受害者,并且她无意之中也帮助了我们破案,应该告诉她真相。希望她得知真相后彻底忘掉丁永明这个人,继续她原来的生活。” “嗯,好的!” 夏芹坐在小袁的办公桌前,望着电脑屏幕,监控画面不断出现丁永明穿街过巷的身影。 听医院的同事说警方在B超室抓到一个凶犯,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丁永明。她不敢相信这种电影小说里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抱歉,让你久等了。” 小袁回到办公桌前。 “没关系。” “我现在给你看一个监控录像,发生在你们医院的B超室,呃……可能有些暴力画面,你如果不想看的话,我把B超室内发生的事情口述给你。” “没事,我不怕。” 小袁点开视频。 “你看时间,” 小袁指着视频上方,“丁永明那天在你们住院部,借故上厕所,从厕所旁边的楼梯走下三楼,直接进了B超室。” 夏芹惊讶地盯着视频。 画面中出现推门而入的丁永明,从他掀开蓝色围帘,扑向躺在检查床上的女人,到他被B超医生铐在铁床栏杆上,时间只过去了一分半钟。 -- 第90页 B超医生从丁永明手中夺去一把刀。看似只是小刀,却锋利无比,夺刀瞬间医生的拇指被划破了,手上鲜血淋淋。 那是……手术刀?夏芹目瞪口呆。 第五十四章 “我们科的手术室,” 夏芹低头啜泣,“确实丢了一把手术刀……我真的不知道丁永明是怎么偷走的!我上班要么在护士台,要么去病房,每次我从病房出来,都看见他老实实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都怪我引狼入室,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 看见面前的女孩哭,小袁有些慌神,“丁永明是一个职业罪犯,他所做的一切都经过周密计划,一般人根本无法防备。” 电脑屏幕还在播放监控录像,那个从检查床上一跃而起,给了丁永明狠狠一击的女人,突然一把扯掉头上的假发…… 夏芹眼中带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B超室这两位,” 小袁露出笑容,“是我们的特警,早就等候在B超室,只等丁永明落网。” “我说呢,看着不像我们医院的人。” “这件事你不必背包袱。罪犯已经绳之以法,不会再去打扰你了。” “你们……很早就注意到他了吗?” “丁永明入境那天起,就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 “那我和他吃饭,看电影,你们都知道?” “对。我们有便衣警员保护你的安全,市属医院里也布控了大量警力。” “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丁永明作案经验丰富,非常狡猾,一旦发现周围有风吹草动,他就有可能改变计划,甚至临时起意报复行凶。所以我们严格保密,就连丁永明的谋杀目标,也是去医院做B超检查那天,才被警员中途拦住告知她实情。” 夏芹暗自心惊,回想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恍如过电影…… 她竟然天真地以为遇到了一位深情款款的追求者,还认真考虑过移居去他的城市,或是让他来本市定居得可能性。 这些天担心他出意外,她寝食难安,甚至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可接受的缺点,丁永明对她失望,所以才突然不告而别。 现在夏芹如梦初醒,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的同时,心里的痛苦担忧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看到夏芹情绪平复,小袁松了一口气。他送夏芹下楼,闲聊着送到大门口,看她上了出租车,他才返回办公室。 经过逐一排查,专案组终于在卞染心两年前的电话通话记录中,找到一位名叫李珍珍的通话人。 卞染心多次打电话给李珍珍,最长的一次通话时长接近两个小时。不知这位李珍珍,与卞染心手写电话本上的真真,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袁拨通了李珍珍的手机号码。 “你好,珍爱宠物店!” 电话那头传来愉快的声音,夹杂着狗叫声。 “您好,李女士,” 小袁自我介绍,“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袁攻鹿,请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方便的,有什么事吗?” “您认识卞染心吗?” “认识,” 李珍珍疑惑,“怎么了?” “您和卞染心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以前是同学……呃,虽说不是正规学校,不过也算同学吧。” “什么学校的同学?” “天道才艺学校。学校早就不在了。” “我想和您约个时间面谈。” “啊?” 李珍珍语气紧张,“出什么事了?是卞染心怎么了吗?我好久没能联系上她了……” “见面再谈。我们明天去宠物店找您,您看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 “我们穿便装过去,不会影响您店里的生意。” “嗯嗯,谢谢!” …… 最近阎冬城着力培养小袁独当一面的能力,几桩案子都让小袁带队。原本有些书呆子气的小袁,沟通组织能力突飞猛进,性格也成熟了许多。 阎冬城自己的生活也往前进了一大步,繁忙的工作没影响他同陈梅梅的感情发展,两人时常抓住碎片时间聊上几句,给对方送去温暖关怀。 午后阎冬城站在窗前打电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突然说:“小杨梅,我们结婚吧?” “嗯,好吧。” 陈梅梅的回答平静而干脆。 “婚礼定在国庆节,行吗?” “好的呀,”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我告诉爸妈了啊?” “好的。我妈那边你也帮我说一声,” 阎冬城看一眼手表,“我现在得去开会了,回头再聊。” “你去吧,再见。” 两人平平淡淡定下了人生大事。曲折的过程,纠结的心境,并不一定是爱情标配,只要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美好的爱情也可以毫无波折,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不过小袁的感情之路就不太顺利。自从王锐休假,宁苑去王锐家看望了他几次,王锐状态不好,宁苑受影响也变得情绪低落。 午休时间和小袁一起去喂猫的时候,宁苑总沉着脸不说话,不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 宁苑不开心,小袁也开心不起来。不过小袁在工作中找到了补偿,他变得越来越像阎冬城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时常忘记下班时间。 …… 第二天早晨,阎冬城和小袁一起,驱车前往楹花社区。 -- 第91页 这是一个大型住宅区,李珍珍的宠物店在中心商业区的大道上,看上去生意兴旺。 店面不大,布局设计却很好,猫舍和狗舍分开两边,打扫得干净整洁,没有一般宠物店那种难闻的异味。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站在猫舍前,依依不舍抓着猫笼。他看中一只银色渐层小猫,想要马上把猫咪带回家。 “放开手!再耍赖妈妈不理你了!” 男孩的母亲显然不想买猫,却拿孩子没办法。 “养猫咪可是件大事呢,” 戴眼镜的女店员走上前,笑着对小男孩说,“你先回家和爸爸妈妈商量好,再来接猫咪好吗?阿姨给你留着这只小猫。” “听见没有,” 男孩的母亲赶忙说,“先回家问爸爸,要是爸爸同意养猫,妈妈再带你来买……” 男孩松开了抓住猫笼的手,被母亲揪住衣领,提拎着往外走。 “慢走……” 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店员目送母子俩,一回头,看见店里来了两个男人。 “你好,我们找李珍珍。” “我就是李珍珍,” 她局促地推了推眼镜,“你们是刑侦……” “对,” 小袁取出证件,“昨天给您打电话的是我。” “请里面坐,” 李珍珍拉开隔间的磨砂玻璃门,“你们请稍等,店员上厕所去了,我先照看店面一会儿。” 隔间里整齐的置物架上,堆着成箱的猫砂、猫粮和狗粮。靠窗的茶几放了泡好的红茶和几只干净的茶杯,李珍珍已经准备好了会见客人。 阎冬城和小袁在茶几前的矮凳上坐下,小袁取出平板电脑,准备做记录。 “我同客人谈事情,” 李珍珍走进隔间,对外面的店员说,“有人找就说我不在。” 她关好隔间门,拧上门后的插销。 “请问你们找我,” 李珍珍面色凝重,坐下给他们斟茶,“是为天道才艺学校的事,还是为卞染心……” “您认识一个叫杜新燕的人吗?” 阎冬城问。 “杜新燕我当然认识,她就是天道才艺学校的老板马翠华啊!” “马翠华改了名字,隐瞒从前的身份,李女士你是怎么得知她现在的身份呢?” “天道学校关闭之后,马翠华那伙人就消失了。几年之后,我们几个同学成年了,摆脱了家长控制,约在一起准备追讨学校的责任。可是找不到责任人,根本无法起诉。 “一直到前年,卞染心突然和我联系,说她找到了马翠华。听卞染心讲了马翠华如今的身份,我气得几夜没睡好! “可是我们想再通过诉讼追讨马翠华,才发现已经不可能了!当年的证据全部缺失,很多同学也不愿再提这事,仅靠我们三五个人的口头指证,根本无济于事。” “你和卞染心当年是好朋友,这些年一直保持着联系吗?” 阎冬城问。 “没有。离开学校之后,最初我们还保持联系,后来她考到外地上大学,联系就断了。大概过了十几年吧,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说她回本市来了,在本市开时尚设计公司…… “她变化好大,嗓子也好了,我真替她高兴!我当时在一家公司做销售,和卞染心聊天时,说起自己的理想是开宠物店,我特别喜欢小动物。没想到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给我,说珍珍,我们开个宠物店吧,我来投资,你负责经营……” “就是现在这家店?” “是的,这家店是我和卞染心合开的。不过她很忙,没空管店里的事。” “李女士,卞染心涉嫌雇凶谋杀杜新燕,您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 李珍珍垂下眼帘,“不过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当年天道才艺学校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让马翠华死的!尤其是卞染心,她被折磨得太惨了!” “您能否详细说一说,当年你和卞染心在天道才艺学校的经历?” “当然……” 第五十五章 李珍珍永远忘不掉那次旅行。 父母早年离异,上高中的她已经几年没见过父亲了。小时候母亲逼她去单位找父亲要生活费,她每月必须见父亲一面,后来父亲单位直接把抚养费打给她母亲,她终于免掉了那每月一次乞讨般的折磨。 进了高中的第一学期,五一节放假,很少对李珍珍好声好气说话的母亲,突然说要带她去盘山公园旅行,还要在山上的招待所住两个晚上。 李珍珍高兴坏了,这是她第一次跟随家长外出旅行。以前学校组织春游什么的,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她还没住过外面的旅馆呢。 母亲特地给她买了个黄绿相间的双肩背包,让她带上随身物品。 母女二人在盘山公园玩了一天,从山脚爬到山顶。山顶的招待所很冷清,游客一般当天就下山了,很少有人在这里住宿。 她们住的是两张单人床的标准间,床头两盏壁灯,墙上贴着发黄的壁纸。这在当年可称得上豪华,李珍珍自己家的墙壁,只刷了白颜色的石灰涂料。 她沉沉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被母亲叫醒,让她起来吃放了薄荷和焖肉的米粉。 李珍珍开心极了,母亲突然变得这么好,自己以后也要听话努力学习,把中等水平的成绩名次提上去。 “收拾你的包,把东西都带上。” “今晚不回来住了吗?” “不来了,换一家旅馆住。” 母亲背过身,避开女儿的目光。 -- 第92页 李珍珍丝毫没有怀疑,哼着歌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把沉沉的双肩包背在肩上,高兴地跟在母亲身后下楼。 旅馆外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 “你先去外面等我,” 走到大堂门口,母亲突然说,“我上个厕所。” “好呢,妈你快点啊!” 李珍珍蹦蹦跳跳走出旅馆。 外面那辆面包车的门突然打开了,后座下来两个穿短袖制服的男人。是保安制服还是警服,那时的李珍珍完全分不清楚。 “李珍珍,” 一个男人直呼她的名字,“跟我们走,上车!” “不!” 李珍珍甩开男人拉她的手,惊恐地大声说,“我不去,我在等我妈妈!”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起她走向面包车。 “救命!妈妈……” 李珍珍拼命蹬着两只悬空的脚,惊声尖叫,“妈妈啊,妈妈!” 她被塞进车里,车门嘭地关上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扑上半开的玻璃窗往外看,却见母亲站在宾馆门前,默默望着她。 “妈妈……” 李珍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绝望好像漫过天际的海水,彻头彻尾淹没了她。母亲不可能没看见她被人绑架到车上,她看见了,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呢! “妈妈,救救我啊!” 她双手抓着车窗玻璃边缘,撕心裂肺地大哭,“妈妈……我不敢了,饶了我吧!不要把我卖掉啊,我不去啊!妈妈,求求你……” 面包车发动了,飞快驶向下山的路。 “坐好!” 旁边的男人用什么东西,抽了李珍珍穿衬衫的手臂一下。 钻心的疼痛,她惊讶地回头看男人。 “把车窗关上!” 男人绷着瘦长脸,举起一根木尺在她眼前晃了晃。 李珍珍浑身颤抖,用力摇动车窗把手。玻璃窗一点点合上,她的一线生机也关在了窗外。 路上的行人没注意到她。下山路上有个扛锄头的老农似乎听见了她的哭喊,不过也只是停下脚步,奇怪地望着远去的白色汽车。 李珍珍绝望地蜷缩身体,紧贴着车门无声抽泣。 汽车开了很久,中途男人扔给她面包和一瓶水。她一口都吃不下,内心充满恐惧和对母亲的伤心失望。 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母亲就算不喜欢她,可她们是亲生母女啊,虎毒不食子,哪有亲生母亲把女儿骗出来,交给陌生男人带走的! 这不可能,这一切不是真的! 面包车穿过街道进入山林,颠簸地翻山越岭,李珍珍的恐惧不断加深…… 身旁男人身上散发的汗臭味,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做恶梦。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她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出卖了! 她的眼泪流干了,眼中只剩下恐惧,圆眼睛木楞楞瞪着前方,咬破的嘴唇敷着凝固的血迹。 面包车驶入山谷,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往前走。远处隐约有房子,似乎是一个村落。但汽车没有朝村子的方向开,而是拐入一条岔路。 “李珍珍,” 坐在前座的男人冷冷地说,“马上就到学校了,我警告你,到了学校如果不听话,不遵守校规,别指望我们还会对你这么客气!” 学校?李珍珍瘫倒在座椅背上,心惊胆战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几个男人不是人贩子…… 男人称作‘学校’的地方,是一幢四方形的五层旧楼。楼幢四周一圈寸草不生的水泥地,外面是高高的红砖围墙。 围墙上带尖刺的铁丝网拉得密密麻麻,黑铁大门上了锁,看上去不像学校,倒像是一所监狱。 天空阴云密布,李珍珍偷偷看了一眼手机,这是她最后一次看手机,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她走下面包车,抬头最后一次看外面的天空。男人收走了她的背包和随身物品。 走进破旧的楼房,一个大脸庞方下巴的女人迎上来。后来才知道这女人名叫方瑜。 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似乎很多人正在上楼梯。 方瑜和两个男人一起,押着李珍珍往楼梯下面走。穿过漆黑的走廊,打开一间地下室的金属门,男人一把将她推进去。 “脱掉衣裤,” 方瑜不耐烦地说,“检查!” “我的东西都被他收了,” 李珍珍指指门外的男人,“还有什么好检查的?” 啪的一声,李珍珍穿短袖衬衫的手臂出现一条紫红的印痕。方瑜打了她。 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着长短不一的戒尺,打人的动作又稳又狠。 李珍珍疼得龇牙咧嘴。 “快点!” 方瑜又狠狠抽了她一下。 李珍珍哆嗦着脱下衬衫和长裤。方瑜仔细翻找,拿走她裤兜里装的圆珠笔。 “内衣脱了!” “我不……” 李珍珍往后退。 方瑜上前扯下她的内衣,对折团在手中,转身走出地下室的门。金属门哐当关上了。 李珍珍哭着穿好自己的衣裤,努力睁大眼睛适应黑暗。 地下室潮湿的腐臭,熏得她无法呼吸。墙壁顶端有一条狭长的窗户,透进一丝可怜的光亮,同时也送进一点点新鲜空气,让地下室里的人不至于憋死。 李珍珍走向墙边,脚下踩到软软的一团,挪开脚一看,一只腐烂的老鼠尸体粘在地上。 刷了层墨绿色油漆的水泥地面满是泥污,大大小小的蟑螂和虫子四处爬动。 -- 第93页 这间地下室只有十几平方,墙角积着污水的蹲坑散发出阵阵恶臭。房间另一头,稍微干燥的角落里,扔了一团脏兮兮的棉被。 棉被堆上一个黑影动了动,李珍珍惊讶地盯着黑影,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与李珍珍年龄相仿的女孩,双手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明亮的眼睛打量着李珍珍。 “你也是……” 李珍珍胆怯地问,“被关进来的吗?” “嗯。” 女孩发出暗哑的声音,“我是前天……来的。” “他们也收走了你的东西?内衣也拿走,要干嘛?” “都,收走了。不许带,自己的东西。收走内衣,是怕,自残。” “为什么把我们关起来?” 李珍珍跺脚,“这算什么学校,哪有这样的学校啊……我要出去!呜呜……” 她哭着坐在地上。 “你别坐,地上,” 墙角的女孩艰难地说,“来这坐,” 她拍拍肮脏的棉被,“我们,不能生病。我不想,死在这里,你也不想,对吗?” 李珍珍点点头,站起身,来到女孩身边坐下。 “你嗓子都哭哑了,” 李珍珍说,“你被关进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吧,你一定吓坏了?” “嗯,我哭了两天。不过我嗓子,早就不好了,我妈她们,就是因为我嗓子……才把我,送到这来。” “天哪!” 李珍珍惊讶地望着女孩,“我本来觉得我都够惨的了,你比我还惨!你妈她们是不是人啊,生病不去看病,反而送到这种地方!” “我妈不是,亲生的。她说我,故意装病。” “啊?!那你爸呢,你爸也不管吗?” “我爸在,国外。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女孩说话不连贯,有种奇怪的卡顿,好像喉咙里一直在哽咽抽搐。 “其实我亲妈和你的后妈也差不多,” 李珍珍沮丧地垂下头,“我进了高中学习跟不上,心情总是不好,不想说话不想理人,好几次想自杀……不过我也没真的自杀啊,只是用小刀划过手腕,皮都没划破,就为这个,我妈居然把我送到这来!太狠心了……” 她揪起衣摆擦眼泪。 “你这是,抑郁症,要看医生。” “抑郁症我听说过,我妈才不会带我去看医生呢!我初中长了满脸青春痘,同学说去医院看皮肤科,开一支几块钱的药膏搽一搽就好……结果我回家一说,我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这点破事也要上医院,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啊!” “唉,” 女孩低下头,娟秀的侧脸挂着泪痕,“亲生母亲,也不是,个个都,好。” “我都不指望我妈能有多好,本来想考上外省的大学,到时候彻底离开她,没想到她把我送这来……这里到底是什么黑学校啊?我害怕……” “是矫正,问题学生的……” “卞染心,李珍珍!” 门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第五十六章 “快,起来!” 卞染心慌张地一把拉起李珍珍,拽着她的手走向金属门。 门哐地一声开了。卞染心触电似的放开李珍珍的手,低声说,“站好!” 一个额头眉间布满皱纹的中年男人,拎着装食物的木桶,恶狠狠盯着她们。 “站直了!” 他脚穿褐色厚底皮鞋,飞起一脚,踢在李珍珍裸露的脚踝上。 “啊……” 李珍珍疼得倒吸一口气,腿一软就要往下蹲去。卞染心急忙拉住她。 “叫你站好!” 男人猛踢李珍珍的后膝。 李珍珍跪倒在地。她忍住疼痛,憋着眼泪爬起来,站直了身体。 男人挑衅地盯着李珍珍。李珍珍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确定李珍珍已经屈服,男人才放下手中的木桶,取出两只带着污迹的大碗,往碗里舀了几勺饭菜。 他把碗放在地上,转身锁上门走了。 李珍珍饿了一天,迫不及待端起碗。卞染心递给她一双黑乎乎的木筷。 李珍珍接过筷子扒一口饭。一股冲鼻的霉味,盖在米饭上黏糊糊的腐烂腌菜叶,咸得好像打翻了盐罐。 她放下碗,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干呕。 “这里的饭菜,就是,这样,” 卞染心把碗端在脸前,“可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害我的!” 她赌气地扒一口饭菜,皱着眉缓缓咀嚼。稍微吃快一点,她也会像李珍珍那样呕出来。 “啊,蟑螂,” 李珍珍惊叫一声,从地上跳起,拍打着自己的白衬衫,“蟑螂,啊救命……” 卞染心放下饭碗,帮李珍珍拍掉爬在肩上的蟑螂。 “我也怕蟑螂,” 卞染心说,“前天夜里睁开眼睛,看见几只蟑螂在被子上爬来爬去,我吓得拿起鞋子……一通乱拍!” 李珍珍想笑,却鼻子一酸,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走到墙角坐下,学着卞染心那样,将自己的裤腿塞进短袜,以免蟑螂或其它虫子爬进裤腿。 “咦,卞染心,” 李珍珍诧异地抬头,“你刚才说那几句话,声音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时好时坏……” “我觉得你是不是哭多了?听你说话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以后不要再哭了,要开心起来!” “嗯……” 卞染心点点头。 -- 第94页 月光透过墙顶的狭窗照在她脸上,她稚气地抿着嘴角,双眼炯炯发光。 两个女孩坐在角落,强迫自己吃下难以下咽的饭菜。 她们闹了几天肚子。两个人聊天讲故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互相鼓励扶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李珍珍每天数着日子,数到第七天的时候,卞染心被带走了。 李珍珍独自留在地下室,整夜恐惧地睁着眼睛,外面稍有响动,她就吓得浑身发抖。 第三天一大早,李珍珍也被带出了地下室。一楼的光线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被人推推搡搡,推进一间公用浴室。 冷水哗哗浇在她头顶,她抱着胳膊闭上眼。眼泪随着水流,浸入她的双唇,带着苦涩的咸味。 “自己动手洗澡,给你五分钟!” 李珍珍手臂上挨了一戒尺,听说话的声音,还是上次搜她身,打她的女人。 李珍珍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个女人名叫方瑜,天道学校的副校长兼教导主任。学生们必须称呼她方主任。 接下来的生活比地下室好一些,至少睡觉有了铁质的高低床,床上有干燥的棉被。她们每天有几分钟洗漱时间,运气好的话,水可能有温吞的温度。 然而每个在那间地下室呆过的学生,内心的绝望恐惧依旧无法消除。 十天的地下室禁闭,是学校给学生的下马威,意在打掉他们的自尊和锐气,让接下来的‘矫治’能够顺利进行。 李珍珍在三十多人一间的大宿舍见到了卞染心。两人的床铺隔得很远,不过早晨一起床,她们就利用几分钟的洗漱时间聚到了一起。 “珍珍,” 卞染心拉住李珍珍的手,低声说,“早餐吃土豆,还有一个馒头,你一定要,吃完,不然会被打……” “嗯。” 李珍珍点头,“你还好么?这里是不是每天像在学校一样上课?” “白天,上课,晚上,静思会……” 尖锐刺耳的铃声突然响起,洗漱间顿时一片混乱。学生们惊慌地奔跑,飞快把自己的洗漱用具放回宿舍。 外面传来哗哗涌向二楼食堂的脚步声。 “快,走!” 卞染心夺过李珍珍的水杯和牙刷,生死时速地跑回宿舍,将自己和李珍珍的洗漱用品放进储物柜。 四周人都跑光了,满嘴牙膏的李珍珍惊慌失措,胡乱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边擦脸,边往走廊跑。 “珍珍,快!” 卞染心站在楼梯口,着急地冲她招手。 铃声结束之前必须进食堂坐好,否则将受到五个木戒尺的处罚。 天道才艺学校有各种材质和尺寸的戒尺,木尺是最基本的一种,打在皮肤上会出现暗紫色痕迹,大约半个月能恢复。 而那些大尺寸的铜尺,带刺的龙尺、龙鞭,打在身上的疼痛程度无法想象,并且会留下永久伤痕。 李珍珍和卞染心在铃声停下之前的瞬间,终于奔到长条形的餐桌前坐好。她们喘着粗气并排而坐,听见周围悉悉索索的咀嚼声。 李珍珍忍住干呕,把干巴巴的粗面馒头塞进嘴里。面前还有一个水煮土豆,小半碗颜色灰黄的稀粥。 比起地下室的饭菜,这几样食物看起来干净多了。李珍珍就着稀粥吞下剩下的半个馒头,尖锐的铃声又响了! 她惊慌地扭头,见卞染心向她比手势,她急忙将整个土豆一把塞进嘴里。 戒尺打在身上的钻心疼痛,李珍珍无论如何不想再尝试。她涨红着脸,硬生生把个鸡蛋大的土豆吞了下去。 几个穿蓝色保安服的男人四处巡视,其中一个瘦子目光扫过李珍珍面前的空碗。 李珍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额头的汗水流到眼角,她眯起眼睛,一动不敢动。 男人背着手走开了。李珍珍如释重负,拽起衣袖擦眼睛,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怎么都擦不干净…… “别哭了,珍珍,” 卞染心拉起李珍珍,“去上课,不能迟到……” 李珍珍明白卞染心的意思,上课迟到,肯定会遭到处罚。 吃完早餐紧接着就上课,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学生留,这是天道才艺学校所谓的‘高效管理’。 教室里摆放着中式竹制桌椅,讲台后本该是黑板的位置,挂了一个巨大的扇面装饰,上面几排毛笔字:‘孝敬,仁明,慈和,柔顺’。 上午的课程是女德课,下午学习女红。打印的教材东拼西凑,为了凑够一本书的厚度,许多内容前后重复。 “起立!” 前排女生高声叫道。 李珍珍慌忙跟随大家站起身。 身穿蓝布高领旗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听见女人高跟鞋咵咵落地的声音。 校长马翠华亲自授课。这所学校没聘请授课老师,课程由马翠华和方瑜全包了,只聘用了一批看守学生的‘保安’。 马翠华神情严肃,捧着教材,摇头晃脑朗读女四书之《内训》。圆滚滚的腰身随着她的呼吸一吸一鼓,蓝布旗袍绷得好像随时都会炸开。 她语调高昂,断句断得莫名其妙,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在读些什么。 “刚才我读的这段,你们今天背下来!” 马翠华目光警觉地扫过课堂。 她放下教材,走下讲台,耳垂上一对硕大的珍珠耳环,散射着塑料的五彩珠光。 -- 第95页 “女子无才便是德,” 马翠华开始自由发挥,“女人哪,并不需要学习很多文化知识,古代女人都不认识字,可是影响她们嫁人了吗?没有啊!贤惠的女人会嫁不出去吗?不会啊!” 她嘴角露出洞悉一切的笑意。 “嫁不出去的女人啊,” 马翠华咧嘴,“都是那些又会作诗,又会写又会画,妖里妖气的青楼女子!所以我说啊,我们要学习国学,老祖宗可聪明着呢,早几百年就总结出来了,娶妻要娶贤啊! “有些女人啊,哪怕冠上才女的名头,也绝不能娶回家中。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分,只有具备了贞洁、温良、恭顺的好品质,学好女德和女红,才能嫁给成功人士做阔太太!这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何必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呢,你们说对不对啊,同学们?” 马翠华脸上分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平光眼镜片后的三角眼,凶狠地从一个个学生脸上扫过。 学生们卖力地哗哗拍巴掌。邻桌的卞染心向李珍珍使眼色,示意她跟着拍手。 马翠华的一番话,颠覆了李珍珍的平常认知,她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个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马翠华目露凶光,抬手指着李珍珍,“站起来回话!” 李珍珍吓得一激灵,连忙站起身,“我叫李珍珍。” “尊师懂不懂啊?” 马翠华高声呵斥,“你坐十天禁闭室白坐了!重说一遍,站直了!” “我叫……” 李珍珍不明所以。 “报告校长……”卞染心悄声提醒她。 “报告校长,” 李珍珍大声说,“我叫李珍珍。” 马翠华猫头鹰似的目光,猛地转向卞染心。 “旁边那个,” 她突然精神抖擞,好像逮到了猎物,“你叫卞染心是不是,站起来!把我刚才读的《内训》背一遍!” 卞染心手拄着桌面站起身,头垂得很低。 “背不出来?” 马翠华冷笑,“准你打开教材,照着念总会吧?” 第五十七章 卞染心缓缓翻开课桌上的教材。 “女子之,德性也,” 她艰难地读道,“孝敬,仁明……” “听不见,” 马翠华手掌拢住耳廓,夸张地大声说,“我听不见!蚊子叫一样,你是属蚊子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慈和,” 卞染心用尽全力加大音量,越用力,喉咙里肌肉越不听使唤,“柔……顺,德性矣,夫,德性……原,于所,禀,而,化成于……” “停停停!” 马翠华不耐烦地挥手,“你们大家听得懂吗,她在念啥?卞染心,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 卞染心脸色苍白,脚步沉重地走向讲台。 比起湖滨二中的同班同学,这里的学生倒没有嘲笑她,也许因为大家同病相怜,都是被学校和家长嫌恶的弃儿。 第一天进课堂的李珍珍,猜不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两手紧紧抓住课椅,恐惧地望着卞染心的背影。 “跪下!” 马翠华突然大叫一声,唾沫星子飞了卞染心一脸。 卞染心倔强地摇摇头,眼睛直视马翠华。 马翠华怒气冲天,抄起讲桌上的铜制戒尺,一甩手,狠狠抽在卞染心脸颊上。 卞染心白皙的脸颊顿时出现一条血印。她捂住脸,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马翠华。 马翠华愣了片刻,走到卞染心身侧,举着半尺长的铜戒尺,一下下抽打卞染心的手臂和背脊。 卞染疼得抽搐,却倔强地咬住嘴唇,不吭一声。 马翠华下了狠手,用尽全力挥动手中的戒尺,教室里只听见啪啪的鞭打声。 她摘下碍事的平光眼镜,脸上的粉底被汗水冲得黄一块白一块,涂得很厚的口红也化开了,血红的大嘴好像马戏班小丑。 终于打累了,马翠华停下手,背过身擦拭额头的汗水。 “下课!” 她声音有些接不上气,“卞染心,给你半天时间自省,晚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悔过认错!”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叹息声,李珍珍惊恐地回头张望,希望从同学脸上看出究竟。 卞染心已经被戒尺打了几十下,晚上还要悔过认错? 中午吃饭时,卞染心一坐下就疼得龇牙咧嘴。 马翠华打人经验丰富,只在气头上打了卞染心的脸一下,后面打的都是卞染心衬衫和裤子遮住的位置,大臂,背脊,大腿…… “很疼是吗?” 李珍珍眼泪汪汪望着卞染心,“以后她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吧,不要对抗啊……” “我不下跪!” 卞染心一字一句地说,“我绝不,不在任何人面前,下跪!她打死我,我也不跪!” “要活下去啊,是你说的我们要活下去!” 李珍珍泪如雨下,“前两天我一个人在地下室,我都想撞墙死了算了,可是想起你说的话,要是死了,就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害我们的……卧薪尝胆那篇课文,我语文这么差的人都还记得,你……” “不许讲话!” 瘦脸男人隔着长桌,举起戒尺指着李珍珍。 李珍珍吓得闭上嘴。 吃完午饭有半小时午休时间,回到宿舍,李珍珍赶忙帮卞染心查看伤痕。 掀开卞染心的衬衫,李珍珍哇的一声哭了。 “都肿起来了啊,要上医院,医院在哪里啊……我带你去医院……” -- 第96页 “给她搽这个吧,” 一个留短发,身材瘦高女孩走过来,递给李珍珍一管红霉素药膏,“不可能上医院的,他们不会放我们出去。” “谢谢……” 李珍珍哭着接过药膏。 “我叫武冰晶。” “嗯,谢谢你,武冰晶。” 李珍珍拧开药管盖子,把药膏挤在手指尖,小心地往卞染心成片的伤痕上涂抹。 “嘶……” 卞染心疼得吸气。 “你还是赶快想想,” 武冰晶对卞染心说,“晚上的静思会,悔过认错要怎么说。你一定要好好检讨,不然他们还会打你,会更惨!” “她嗓子生病了,” 李珍珍替卞染心解释,“根本没办法读课文。叫她做检讨,是故意为难她!” “我听着也觉得她是嗓子有病,不可能故意这样讲话。可是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如果承认她嗓子患病,就该送她去医院看病,而不是送她来这所学校,那样的话学校就赚不到钱了!” “啊?!” 李珍珍突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本来想去找马翠华解释,卞染心嗓子患病说话困难,请校长不要再让她读课文做检讨…… 现在经武冰晶一说,李珍珍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帮助卞染心。 …… 下午的女红课由方瑜上课。学生们领了针线和生白布,照着方瑜给出的图样,在白布上绣毛线花。 “这就是女人价值的体现,” 穿蓝布旗袍领连衣裙的方瑜,在教室里四下走动,“文文静静坐在家中绣花,这样的女孩哪个男人看见不喜欢? “陶冶情操的同时,也锻炼了你们的耐心和意志!将来嫁人做全职太太,把自己家装饰得漂漂亮亮,到那时你们就知道感谢天道才艺学校了!老师对你们严格要求,都是为了你们将来的幸福着想啊!” 李珍珍笨手笨脚穿针引线,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长这么大连纽扣都没钉过,老师家长一直要求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现在倒好,上课时间用来缝这玩意,看来她考省外大学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了。 她扭头看卞染心,发现卞染心手头飞快,缝的花样漂亮整齐,好像手工艺品。 此时的卞染心忘记了伤痕疼痛,专注地沉浸在蝴蝶飞花的意境当中。 方瑜走到卞染心身边,停下脚步盯着她手头的针线活看,半天找不出差错,便点点头走开了。 漫长的下午,窗外灰白的水泥地面和围墙,枯燥地反射着阳光。 一阵尖锐的下课铃声,李珍珍手一抖,缝衣针扎进了手指。血滴在生白布上迅速浸开,好像她没能绣出的木棉花瓣。 想到晚间的静思会,她的心直往下沉。 晚饭的菜是土豆煮南瓜,主食的陈米饭里掺杂了磨碎的干玉米。李珍珍稍微吃快些就被噎住,却也不敢停下,含着眼泪拼命吞下卡脖的玉米碴。 吃完饭有半小时休息时间,李珍珍想再给卞染心擦一次药,卞染心摇头拒绝了。 “那晚上睡觉前再擦,” 李珍珍故作轻松地说,“我先不打扰你,你赶快准备悔过认错发言。” 卞染心脸色惨白,垂着头一言不发。 半小时瞬间就过去了,李珍珍拉住卞染心的手,跟着沉默的人流走上楼梯。晚间静思会在四楼的会议室举行。 两个班的学生一共接近两百人,整整齐齐坐在成排的椅子上,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马翠华和方瑜一前一后走进来。 “起立!” 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大声叫道。 这个名叫张奎的男人是学校的安保主任,白天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他喜欢值夜班。 十几名保安齐刷刷排成一列,迎接校长和教导主任。 “今天呐,” 马翠华尖着嗓子,大声对学生们说,“我们的静思会要增加一个环节,因为学校出了老鼠屎!” 她皱着眉,目光落在后排的卞染心身上,“天道女子才艺学校仁孝,慈和,柔顺的氛围,叫这么一颗老鼠屎给破坏了!我们要清除垃圾,治病救人!现在请这位同学自觉到前面来,向全校师生教职人员认错,这次学校能不能原谅她,就看她是不是真心实意悔过啦!” 卞染心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向铺着粗麻布地毯的礼堂讲台。马翠华透过眼镜片,斜着眼角,不屑地盯着这个瘦弱的女生。 卞染心面对同学站好,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一言不发。 “你可以开始讲了,大声一点。” 马翠华说。 卞染心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马翠华的话。 “卞染心,” 马翠华不得不说出这个令她厌恶的名字,“你再这样捣蛋,别怪学校对你不客气!” 偌大的礼堂静得骇人,马翠华脸上渐渐绷不住了,脸红脖子粗瞪视卞染心,一副恨不得扑上去咬人的模样。 “校长,” 学生中传出一个声音,“卞染心嗓子有病,不能发言,让她写书面检查吧。” “是谁在说话,站起来!” 马翠华目露凶光。 “是我。” 礼堂斜后方站起一个高挑的身影,武冰晶面色坦然,“要不然我帮卞染心读悔过书吧,她读不出来。” “哼,笑话!” 马翠华冷笑,“你俩演双簧呢?她在前面表演,你在后面出声,好玩呢吧?你们这些问题学生,在外面欺骗老师家长,为所欲为,你以为天道学校也会惯着你吗?不把你们这些坏东西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就对不起你们的家长!” -- 第97页 马翠华向旁边使个眼色。三个保安走过去,生拉硬拽,把武冰晶拖到前台。 “跪下!” 马翠华厉声叫道。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抬脚踢向武冰晶的腿弯。 她挣扎着跪倒在地。戒尺啪啪打在她后背,钻心的疼痛中她咬破了舌尖,猩红的血液瞬间浸出嘴角。 “卞染心同学不讲话,” 马翠华眼珠咕噜噜转,怪声怪调地说,“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她到底真的是哑巴,还是故意欺骗老师同学!” 第五十八章 安保主任张奎取出一个电动刮胡刀似的东西,按了按开关,机子一头滋滋冒出火花。 望着手举电击器走向自己的张奎,卞染心惊恐地朝后退去。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臂,按住她的肩膀。 “掰开她的嘴!” 张奎不耐烦地对手下说。 一个保安上前卡住卞染心的脖子,强迫她张开嘴。方瑜从后面揪住她扎在脑后的头发。 卞染心不得不仰头张开嘴。张奎把冒着火花的电击器塞进她口中,卞染心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听见没有,” 马翠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声音多响亮是不是!欺骗老师家长的人,就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她走到卞染心面前,“现在会说话了吧?跟我念——我错了,对不起老师……” “我,错了,” 卞染心被几个男人捆着手臂,脸上泪水横流,用力地发出声音,“对不起,老师……” 李珍珍坐在凳子上捂着嘴,强忍住恸哭的声音。她看得很清楚,那几个捆住卞染心的男人,手往不该放的地方抓过去…… 身为女人的马翠华和方瑜视而不见,任由手下当众侮辱女学生。 李珍珍脑袋嗡嗡作响。 “妻子不贤,祸害三代!” 马翠华眼睛斜瞟着苦苦挣扎的卞染心,“不贤惠的女人啊,不仅克夫,还上克父母,下克子孙,祸害家庭,把一个家族的脸都丢尽的啊! “比如啊,你们看,那些被非礼的,往往都是衣着暴露,举止风骚的女人。所以我们女人一定要学习女德,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贞操啊!不学女德就保不住贞操,失去贞操的女人,将会命运坎坷,一生都嫁不出去……” 李珍珍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这夜宿舍里安静得出奇,几十个女生没人说话。 卞染心面对墙壁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泪。武冰晶背上的伤很严重,只能趴着睡觉。 她们找不出安慰彼此的言语,只觉得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李珍珍和衣躺在自己床上,哭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她坐起身,借着窗外的月色,看见敞开的宿舍门外,几个黑影消失在走廊里。 卞染心的床上空空如也。 “卞染心不见了,” 李珍珍一惊,压低声音叫道,“你们大家快醒醒,救人啊,卞染心被带走了……” 宿舍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动一动,也没人开口问一声。 “武冰晶,” 李珍珍踉跄地跑到武冰晶床前,“救救……” 她突然喊不出声,武冰晶的被子落在地上,床单上还留着人形的皱褶。 李珍珍隐约听见凄惨的叫声,地下室……她毛骨悚然,声音是从她们被关过的地下室里传来的! 她翻过宿舍窗户爬到外面,站在狭窄的院中,抬头望着拉了铁网的围墙。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她没有能力爬出围墙,去外面寻求帮助…… 李珍珍绝望地缩在墙角,双手抱膝,把脸埋在手臂中,压抑着声音嚎啕痛哭。 …… 如果不是警方找上门来,李珍珍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那段地狱般的日子。 窗外阳光明媚,粉紫色芙蓉花开得如火如荼,记忆中那个灰色水泥围墙的学校,宛如一场噩梦。 “那些人……那些保安去哪了?你们后来没有报警吗?” 小袁写笔记的手微微失控,在平板电脑上划出一条弧线。 李珍珍讲述的这些事,远远超出他原先估计的恶劣程度。 “后来报警了,“ 李珍珍艰涩地说,“不幸中的万幸,没过多久卞染心的爸爸回国了,来学校看卞染心…… “以前也有家长要提前接走孩子,学校坚决不让,拿出家长签字的委托合同,就是类似生死状的那种合同,家长不仅要付清全部学费,还要赔偿学校违约金。 “但卞染心的爸爸去报了警。因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马翠华他们一帮人心虚,连夜潜逃了! “当时大家都在等待父母来接人,我和武冰晶不想回家,就一起偷偷溜出了学校,打算去大城市打工。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两个人顺着山路走,以为能走到城里。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辆面包车,车上一男一女问我们要不要搭车去县城。那两个中年人看模样挺本分,我和武冰晶就上了车。他们说他们是夫妻,在沿海开厂,招不到工人,特地回老家招工。还说他们的厂子里需要文员,要招聘会写会算的年轻小姑娘。 “我和武冰晶听得有些动心,本来我们也要找工作,不如就去他们的厂子工作。那对夫妻请我们在县城吃了饭,连夜开车带我们上路,半夜路上又接了四个男的上车,说是刚招的工人…… “这时我和武冰晶害怕了,但被挤在面包车后排,根本无法下车逃走。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警笛声。一辆警车追上前面,拦住了我们坐的面包车。警察打开车门的霎那,我和武冰晶激动得抱头痛哭! -- 第98页 “后来警察告诉我们,那伙人一女五男全是人贩子,打算把我和武冰晶带去边境,卖给境外的黑团伙。我和武冰晶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警方发现学校少了两个学生,及时追出来寻找,我和武冰晶可能就堕入苦海了。 “直到现在,每次看见警车和警察,我心里都有种亲切感。你们看我这家店的选址,社区派出所就在斜对面,这样的地点,我心里有安全感……” “嗯!” 小袁用力点头,眼角有些湿润。 自从来到刑侦支队工作,小袁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适应。工作压力大,常年加班,目睹一些恶性案件,有时要面临严重的心理压力…… 现在亲耳听到有人说,看见警察就有亲切感和安全感,小袁忽然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穿上警服那天他心中充满了荣誉感,今天他心里的一团热火仍在燃烧,正是无数个李珍珍这样的人,给了他持续发光发热的动力。 “卞染心的父亲报警之后,” 一直沉默的阎冬城开口问,“当时为什么没有追捕张奎那伙人?” “他们跑了,找不到他们!后来才知道,张奎他们躲在一个偏僻的煤矿打工。也不知怎么,没过多久,那家煤矿库存的炸药意外爆炸,炸死了六个人,正是张奎那帮人。所以大家后来没起诉学校,因为教职员工死的死,逃的逃,似乎也没有起诉的必要了。” “可是你们没想过起诉校长马翠华吗?” 小袁问,“通过法律途径让她受到惩罚,而不是采区非法手段自行解决。” “当年卞染心的父亲确实打算起诉马翠华,” 李珍珍说,“不过后来放弃了,大概发现证据不足吧。没有必胜的把握,还要搭上女儿的名声,考虑过后就放弃了。卞染心是天道学校受害最严重的学生,他爸还是大学教授,连他们家都放弃了起诉,别的家长就更不会去追究了。 “说到底,是家长自愿把孩子送过去的,和学校签过生死状和委托书,家长们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失误。我妈就从来不承人她做错了什么,直到她躺在病床上弥留那刻,我希望听到她一句道歉的话,她还是坚持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和你一起的武冰晶,现在哪里?” 阎冬城问。 “武冰晶……” 李珍珍迟疑着说,“马翠华他们跑了之后,当地派出所暂时接管我们这些学生。都是未成年人,警方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学校接人。我们跟随家长回家之后,彼此就失去了联系,后来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武冰晶。” 屋子里一阵沉默。外间店铺传来狗叫声和说话声。 “来店里看小狗小猫的人挺多,” 李珍珍淡淡一笑,“孩子们进来都不想走,真正花钱消费的其实不多。” “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小动物,” 阎冬城脸上露出笑意,“开一间这样的宠物店是很多人的理想,给别人带来快乐,自己身处其中也会很开心。” “嗯。” 李珍珍红着眼睛点头。 “时间不早了,” 阎冬城看看手表,“对了,李女士,您认识白勇吗?” “白勇?” 李珍珍疑惑地望着阎冬城。 “白勇是卞染心的高中同学,你听卞染心提过这个人吗?” “我没有特别的印象……我只知道,是高中的老师,还有继母,一起设圈套把卞染心骗到了天道学校。” “设圈套?” “就和我妈骗我差不多吧,假意带我出去旅游,中途让天道学校的人把我带走。当时年纪小,分不清保安制服和警服的区别,以为他们是警察。我记得卞染心说过,天道学校那几个男人装警察骗她,亮出手铐和警棍,她就真的相信了,乖乖上了他们的车。” “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是在哪里带走她的?” “就在她家住的小区,那里是大学的家属区,邻居都是她爸学校里的同事,大家互相认识的。如果不是那些人冒充警察,卞染心不可能安静地跟他们走,哭闹起来,周围邻居一定会出面干涉……” 第五十九章 正午时分,阎冬城和小袁起身告辞,李珍珍送他们走出宠物店。 迎面进来一群穿鹅黄粉红汉服的小女孩,争先恐后跑向猫狗活动区。 阎冬城和小袁站在人行道边,向李珍珍挥手道别。宠物店里传来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 蓝楹花树下小袁百感交集,自己加入警队的意义所在,不正是为了让今天走进宠物店的这些女孩,不会再遭遇卞染心、李珍珍、武冰晶那样的不幸吗?! 他愿意终其一生,付出一切努力,维护这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美好。 穿过人行横道,小袁快步跟上阎冬城的步伐。 “阎队,我觉得很荒唐啊!几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打着国学和女德的旗号,居然骗过了几百位学生家长,让家长们心甘情愿交付高额学费,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他们管教!” “确实很荒唐,” 阎冬城点头,“国学本身深奥难懂,抛开思想性不说,仅从字面意义上读懂古文,已经是横在大多数人面前的一道鸿沟。 “马翠华那些人,他们所能读懂的古代思想,就只有简单的三从四德这一套,而这类禁锢女性的思想,恰好符合马翠华要让学生乖乖听话的初衷,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利用封建糟粕给未成年人洗脑,这案子堪称典型案例了吧?” 小袁说。 -- 第99页 “嗯。可惜时间过去太久,证据缺失的太多。” 开车回单位的路上,小袁出奇地沉默。阎冬城没打扰小袁,他理解小袁现在的心情,他自己也经历过证据缺失,无法将罪犯绳之以法的苦闷。 回到办公室,阎冬城喝了口水,立即拨通卞教授的电话。 “是阎警官啊,你好!” 电话那头卞教授很客气。 “您好,卞教授!卞染心的案子,我想再向您求证几个细节。” “阎警官你请说。” “当年交通不方便,本市也没有直达天道学校所在地的交通工具,您爱人是怎么把卞染心送过去的?” “这个啊……” 卞教授犹豫,“我记得好像听我爱人说过,是学校开车来接人吧。” “学校开车到您家接人,卞染心是自愿上车的吗?” “这……我爱人没有同我说过啊!去寄宿学校,女儿肯定不太乐意,应该是经过老师家长的劝说,孩子才上车的吧?阎警官你说呢?” “我能同您爱人谈谈吗?” “唉,恐怕不行,上次你们来过之后,我爱人大闹了几天,之后就变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症啊!阎警官你现在找她谈话,也谈不出什么结果。” 看来把继女送进天道学校这件事,是温玉茹的心头大患,哪怕别人稍微提及,都会触及她的敏感神经。 阎冬城说声‘打扰了’,放下电话。 想起还没吃中饭,他打开储物柜,里面有陈梅梅买的零食小吃。 “阎队,”小袁走进来,“你没去吃饭啊?” “打了个电话,把时间忘了,” 阎冬城撕开泡面桶,往里面冲开水,“你吃了吧?怎么,有事吗?” “李珍珍说找不到武冰晶,回到办公室我查了一下……” “来,坐下说。” “我查到一个名叫武冰晶的人,” 小袁神情凝重,“名字出现在凌山煤矿爆炸案的死亡名单中。” “凌山煤矿?” “就是安保主任张奎为首的那几个人,逃窜之后打工的那座煤矿。地点非常偏僻,不知道武冰晶一个女孩子,如何找到那个地方……” “她应该是,” 阎冬城惊讶地一手捂住下巴,“一直与某个逃跑的人保持着联系!” “那座煤矿库存一批开山引爆的炸药,夏季的一天晚上,炸药库突然爆炸,死了七个人。除了武冰晶之外,其余六个都是天道学校逃出来的安保人员。太惨烈了!” 阎冬城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 “我得去找老柳谈谈!” 他说着就往外走。桌上的泡面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市局看守所的问讯室,老柳惊讶地望着阎冬城。只剩下十几天就可以释放回家了,阎冬城又来提讯,绝对不是好事。 “阎队长,又出什么事了?” “卞染心谋杀未遂,已经被拘捕了,你知道吗?” “啊?” 老柳张大嘴,“谋杀未遂!不会吧?她要……她打算杀谁?” “她要杀杜新燕。杜新燕原名马翠华,是天道才艺学校的校长,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个人我不认识,但天道才艺学校我听说过。” “听谁说过?” “呃……白勇。” 老柳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白勇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天道学校,具体说了些什么?”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柳脑子里快速思索。谋杀罪即便未遂,也是重罪,卞染心难逃刑罚。他现在必须把知道的一切说出来了,哪怕再被追加刑期,也要豁出去替卞染心减轻罪名。 “说吧。” 阎冬城看透了老柳的心思。 老柳点点头,垂着眼皮,“之前我说同卞染心没有来往,只是不想牵连她,其实小时候我基本上每个月都去看她。早先是我妈不放心,嘱咐我去看她,后来养成了习惯,她就像我的亲人…… “大概是卞染心高二那年,我去学校几次都没找到她,以为她生病了,就去她家里找。结果连门都敲不开,温玉茹那婆娘不给我开门! “白勇和卞染心是同班同学,我去找白勇打听,看白勇支支吾吾,我就知道出事了!我挥起拳头要揍白勇,他才告诉我实情,说温玉茹把卞染心送去天道才艺学校了。 “白勇说这所学校不错,是班主任周敏文老师推荐的学校,叫我尽管放心。我回家同我妈说这事,说我想去天道学校看个究竟。我妈说‘你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去了就算发现学校不好,提意见人家学校也不会理你!’ “后来和我爸商量,我爸让我妈陪我一起去学校看看,如果是正规学校,我们一家也就可以放心了。等到我放暑假,我妈领着我找到那学校。看外面那围墙和紧锁的大门,我们就觉得那不是什么正规学校。 “我们说要见卞染心,接待我们的男人问我们要户口册,说不是直系亲属不可以见学生。我妈和他吵起来,里面出来几个保安,一伙人气势汹汹赶我们走…… “我妈很着急,领着我赶紧回家,找我爸商量。我爸说这事得找卞染心的父亲才行,我妈又跑去卞教授工作的大学,打听到了卞教授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打国际长途很麻烦,我妈请了一位外语系的大学生,一起去邮局交钱打的电话。好在卞教授本来也计划那年回国,听我妈一说,就提前回来了,到家就马上赶去学校看卞染心……” -- 第100页 “卞染心从天道学校回来之后,” 阎冬城问,“和你说过她在学校的经历吗?” “她一个字都不提!” 老柳脚掌急躁地拍打地面,“一个字都不提!她爸接她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才见到她。她人瘦了很多,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沙哑不连贯,说话好像在哭一样。 “要知道之前她经常和我一起唱歌,她从小爱唱爱跳,冷不丁的嗓子就坏了!我想一定出了大事,可是任凭我怎么问,她就是不说。 “白勇跟我说卞染心嗓子没毛病,是她故意装的,连班主任老师都拿她没办法。确实我也发现卞染心进了高中之后,有时候说话嗓子会突然卡住,不过有时又挺好的,所以我也没当回事。 “但是绝没有从天道学校回来之后那么严重,严重到无法说出连贯词语的程度,不知道她在那学校经历了什么……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我心里一直觉得这事蹊跷,所以你说天道才艺学校,我马上就想起来了!” “成年之后,你和白勇谈起过天道学校吗?” 阎冬城问。 “我问过白勇很多次,那所学校到底怎么回事,要是真的像白勇说的那么好,还是班主任老师推荐的学校,为什么卞染心的父亲一回国,就去学校把卞染心接回来了呢? “白勇说,可能是卞教授想念女儿……但我觉得白勇说话那神情不对劲,每次一提起天道学校,白勇就眼神躲闪,总想把话岔开。 “我和白勇是发小,那小子说谎骗不过我,我几句话就能把实情套出来。可天道学校这事怪了,白勇守口如瓶,只要我一提这事,他就垂着头死不开口!” “白勇和卞染心关系好吗?” 阎冬城问。 “早年挺好的。卞染心和白勇是同班同学,因为我的关系,他俩成了好朋友。我记得那年卞染心过生日,春天,她的生日在春天……白勇把积攒了几年的压岁钱花了,买了个CD随身听送给她,还给她弄到一张音乐碟片,是卞染心喜欢的古典乐曲。” “柴可夫斯基?” “嗯,是的。” 老柳诧异地望着阎冬城。 愣了片刻,他接着说,“你们一直问白勇唱的那首歌,那歌确实是卞染心写的词,我谱的曲,白勇演唱。那时候我们三个人玩得挺好,还想过一起组乐队……” “你之前为什么隐瞒?” “我不想把卞染心牵扯进白勇的案子,白勇是自杀死的,我亲眼看见了!” “卞染心和白勇是情人关系?” “不可能!” 老柳用力摇头,“自从卞染心从天道学校回来,她就不再理睬白勇,我劝也没用,看见白勇她扭头就走。之后卞染心考到江城大学,毕业后在江城呆了很多年,后来突然回来了。 “那年过新年,我叫了一帮朋友去酒吧玩,卞染心和白勇都去了。本来我担心卞染心见到白勇会生气,没想到她那天给我面子,主动同白勇打招呼。我想这两个人学生时代的过节,就这样过去了吧。 “至于你说卞染心和白勇有进一步的关系,我觉得应该不可能,因为我每次在卞染心面前提起白勇,她总是满脸厌恶。后来我也自觉,就不再跟她提白勇,也不把他俩硬往一处凑……” 第六十章 阎冬城的私人工作笔记上,白勇案划入了可以结案的归类。他安排了提讯卞染心的日程,就投入到新的工作当中。 这周王锐回来上班了,看上去有些沮丧,沉默不苟言笑,不过对待工作的态度还是一丝不苟。 午饭时宁苑主动坐到王锐旁边,王锐不吭声,宁苑就承担了讲笑话的责任。 小袁在一旁奇怪,宁苑同小袁呆在一起几乎不怎么说话,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他一直以为宁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没想到她还会讲笑话,妙语如珠,好像提前背好了似的。 吃过饭宁苑拉着王锐去喂猫。小袁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在大楼拐角处停下脚步。 看着他们走到小树林边,有说有笑摆开猫粮碗,小袁默默转身进了办公楼。 阎冬城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他上楼回到办公室,边给盆栽浇水,边拨通陈梅梅的手机。 “我今天快被气死了!” 电话那头陈梅梅很不开心。 “怎么了小杨梅?” “我们班有个学生,暑假被家长送去上国学班,我今天好奇,问他学了些什么。那个学生回答说,每天上课先背诵道德经,然后学习给老师磕头,给家长洗脚!” “荒唐!” “我打电话给孩子的父亲,说本来高中课程就紧张,好不容易放暑假,您与其把孩子送去学习磕头洗脚,不如让他去外面玩一玩,接触一下自然,放松心情。结果那位家长回答我说,‘陈老师你管太宽了吧,我儿子,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喜欢我儿子给我磕头洗脚!’” “这位家长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说起这个,我手头刚好有桩旧案……” 阎冬城略去最恶劣残酷的部分,大致讲了讲多年前的天道才艺学校事件。 “竟然有这种学校!” 陈梅梅气得声音发颤,“我们学校严禁体罚学生,连对孩子说句重话,我们这些老师都会很谨慎。未成年的孩子心智不成熟,心理非常脆弱,一句责备的话都很容易伤害到孩子。” “嗯,现在的孩子很幸福。” -- 第101页 “况且问题孩子的背后,一定存在着问题家庭、问题家长!怎么能够因为孩子叛逆,或是抑郁不合群,就把孩子送去矫治呢?如果说孩子有什么毛病需要矫治的话,家长就更应该接受矫治了吧?家长推卸教育孩子的责任,其实是在逃避隐瞒自己的无能!” “从我们刑侦人员的角度来看,” 阎冬城说,“天道学校那样的强迫式‘矫治’,是在培养病态的反社会人格,给社会制造仇恨者。未成年人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有权利强制拘禁和体罚未成年人,家长没有这个权利,学校和老师也没有这个权利!” “被送进那所学校的学生,后来都还好吧?太可怕了,希望孩子们没有留下永久的心理创伤。” “天道学校早就被勒令关停了。当年的学生……” 阎冬城犹豫,“我们刚去拜访过一位当年的学生,那位女士现在经营一家可爱的宠物店,看起来还不错。” “那就好!” 陈梅梅长出一口气,“听你讲这种学校,我心里难受死了……” “当年天道才艺学校钻了法律的空子,现在我们国家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已经明确定义了未成年人的权益,今后不会再出现天道学校了。” 打完电话,阎冬城给陈梅梅订了束鲜花,还有一块漂亮的手表,作为明天教师节的礼物。 手表是订结婚戒指的时候一并买好的,本来是给陈梅梅预备的生日礼物。不过阎冬城突然觉得对陈梅梅来说,教师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应该为她好好庆祝。 下月二十一号才是她的生日,还有时间为她另外挑选生日礼物。 …… 隔天午后,阎冬城带着小袁去看守所提讯卞染心。 小袁非常紧张,白勇案到了现阶段,如果还是不能取得卞染心的口供,基本就等于无头案了。单凭刑侦队掌握的证据,上了法庭仍然可能被判定为证据不足。 车窗外飘着细雨,阎冬城专心开车,望着道路前方一言不发。汽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他随手打开收音机的音乐台。 电台DJ正在讲雨天的歌曲,关于下雨的歌,似乎都是感伤的爱情故事。 坐在副驾的小袁心里嘀咕,阎冬城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已经对提讯卞染心不抱希望? 收音机里的歌还没唱完,汽车已经驶进了看守所…… 提讯室里,卞染心坐在椅子上,歪着头,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的状态比上次好了些,恢复了规律的饮食,也不再提出要单独吃饭,住单间之类稀奇古怪的要求。 她甩了甩剪短的头发,仰起下巴直视阎冬城。 “我们约谈了李珍珍,” 阎冬城打开文件夹,“还见了其他几位天道才艺学校的学生。” “哦。” 卞染心耸耸肩。 “据我们了解,” 阎冬城抬眼望着她,“当年你确实受到了非人的残害,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害你的人绳之以法。从我个人的角度,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卞染心语气冷淡,微微发红的双眼,却透露了她的情绪波动。 “我从事刑侦工作将近十年了,” 阎冬城说,“常常日以继夜地工作,我总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有一天,我们的城市会变得温暖安全,不再有犯罪分子妄为的空间。” 他目光炯炯注视她,“保护你这样的人,原本是我的职责所在,卞染心,哪怕花费一生的时间,我也愿意为你寻找证据,讨回公道!可你却采取非法手段报复行凶,从一个受害者变为了害人者……看到你这样的人,我很痛心你知道吗!” “你现才在同我说这些?” 卞染心轻蔑地哼了一声,瞪大眼睛盯着他,“我被送进天道学校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戒尺打得浑身伤痕的时候,你在哪里?半夜他们把我拖到地下室,叫天天不应的时候……” 她眼中充满泪水,“在我被刑拘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包括我的亲生父亲,没有一个人问过,那年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马翠华,” 阎冬城说,“现在的杜新燕,已经患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再雇杀手去杀她,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我想出一口恶气不行吗?!” 她咬着牙说,“凭什么马翠华那样恶事做尽的人,还可以活得人模狗样,处处受人尊敬?我要让她受到惩罚! “阎警官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真相,我本来的计划是让马翠华身败名裂,可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患了绝症! “如果让她平静地死在病床上,我的下半生该怎么度过?他们安静地躺在坟墓里,我却活在痛苦的记忆和仇恨当中,阎警官你觉得,这就是我应得的人生吗?” “我理解,” 阎冬城眉头紧蹙,“我理解你的痛苦,但我不理解你的报复手段。马翠华也就罢了,白勇当年也只是个高中学生,他还是你的好朋友,仅仅因为在天道才艺学校这件事情上,白勇支持周敏文老师,你就怀恨在心……” “你知道什么啊!” 卞染心大声叫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明白……要不是白勇,就凭温玉茹那个傻婆子,哪有本事把我送去什么寄宿学校啊……” 她泣不成声,“都是白勇,白勇才是罪魁祸首啊……我当年那么信任他,他却利用我的信任……十多年后再见面,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找我叙旧,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 第102页 她停顿了片刻,泪水迷蒙的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实话告诉你,就算白勇再死一百回,我都不解恨,时光重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弄死他!我现在每天都在后悔,后悔让他死得太容易了,他应该尝尝我当年所受的痛苦……” 做记录的小袁如释重负,取下眼镜擦拭镜片。这时他才察觉,自己的棉质衬衫后背汗湿了一片,微微透着凉意。 “是白勇把你从家中骗出来,上了天道学校的车?” 阎冬城问卞染心。 “你以为呢,阎队长?” 卞染心双眼通红瞪着阎冬城,“我从头说起好了,事情并不复杂。那时我刚上高一,有一天语文课,周敏文把我叫起来背书,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发不出声音…… “从那以后,我嗓子就时好时坏,温玉茹和周敏文说我是装的!我越说不出话,周敏文越是每天把我叫起来读课文,每次我被点名站起来,教室里就充斥着嘲笑声。 “当时年纪小,心理承受能力不行,总觉得上课好像在受刑,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压力,就不愿去上学。温玉茹也拿我没办法,顶多就是喋喋不休骂我,我关起门呆在自己的房间,根本不理她。 “那天傍晚白勇来家里找我,说花夕公园开户外音乐会,他表哥答应开车带我们过去。我那时特别喜欢音乐,毫无防备,就高兴地跟着他下楼了。 “楼下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白勇说那就是他表哥的车,让我上车坐后排。我坐上车才发现车里有几个陌生男人,想下车,车门已经被关死了。我拍着车窗大声叫白勇…… “他站在车窗外,无动于衷看着我。多年后再见面,他竟然云淡风轻地说,他只是完成周敏文老师交给他的任务!” “这么说,” 阎冬城问,“是周敏文安排你去天道学校,那么你不恨周敏文吗?” “你想知道什么?” 卞染心警觉地挑眉,“想知道我怎么收拾周敏文吗?我看还是留点悬念吧,阎队长,要是什么都知道了,你就不会再来看我了吧?” 她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第六十一章 白勇案真相大白了。 那年卞染心离开岳昂,回到本市做生意,在一次老柳安排的聚会上,和白勇恢复了联系。 她暗地里接受了白勇的追求,又以白勇已婚为借口,让白勇瞒住周围的人。他们见面都很隐蔽,就连老柳也不知情。 白勇为孙依依出轨而苦恼,后来发现孩子竟然也不是自己亲生的,于是对孙依依和范鸣远恨得咬牙切齿。 卞染心趁机给他出主意,让他独自去北海道旅游,再偷渡回来住进范鸣远空置的别墅,留下痕迹后悄悄逃走,以此陷害范鸣远。 她给他找了偷渡回来的途径,骗他说她在境外存了大笔钱款,事成之后会和他一起出境,去东南亚找个海岛隐居起来。 白勇兴奋不已,这个计划既能报复孙依依和范鸣远,又可以让他脱离现实困境,同卞染心远走高飞过上世外桃源的日子!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他毫不犹豫地把卞染心的计划付诸实施了。 他向老柳透露了报复计划,因为卞染心说有些事可能需要老柳帮忙。 不过他按照卞染心的要求,隐瞒了卞染心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答应卞染心不告诉任何人,况且他认为老柳也一直喜欢卞染心,说出他和卞染心的私情,老柳会嫉恨他。 老柳确实是个帮助朋友的好手,劝说了一通不见效之后,就帮白勇配了几把范鸣远别墅的钥匙。白勇把钥匙给了卞染心一把。 卞染心心思慎密,非常小心地隐匿行踪。她私下里安排,让白勇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几天,打了个时间差,避免她自己在雀鸣山别墅碰见老柳。 在她的秘密计划中,白勇死后,应该像周敏文的儿子王栎洋那样,被认定为自杀或意外死亡。如果警方进一步追究,会发现白勇自己制定了这个报复范鸣远的计划,老柳是唯一的知情者。 假如警方发现他杀的痕迹,认为白勇不是自杀,那么范鸣远是第一只替罪羊,老柳是第二只。无论后续如何发展,警方很难怀疑到她头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柳,见白勇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来,担心是范鸣远使坏,急得跑去酒吧找范鸣远质问。 白勇偷渡回来的当天夜里,卞染心去别墅送了烤火的炭炉和一箱环保木炭,顺便安抚鼓励白勇。她知道老柳会预备食物和日用品,老柳外粗内细,一心替朋友着想的性格,她比谁都了解。 这时恰巧老柳的母亲徐老太住院,老柳几天没上雀鸣山别墅。卞染心也没去,让白勇自己呆在房子里等她的消息。 清明节前夜她再去别墅,乘白勇熟睡之际烧旺了炉火,悄悄关闭了门窗。 老柳清明节当天下午赶去别墅,见到白勇死在床上。紧闭的窗缝贴了一人多高的密封条,他以为白勇自寻短见,烧炭自杀之前自己把门窗封了。 看见床边那只铸铁火炉,老柳突然脊背发凉,木炭和火炉不是他买的,白勇也不可能自己跑出去买这些东西! 他记得在卞染心家见过同样的炉子,当时他奇怪地问她,难道还烧炭取暖?她说炉子只是摆设…… 老柳站白勇的床旁边,惊讶地愣了很久。他眼前好像刮过一阵狂风,掀起过去多年零散的记忆碎片,有的碎片迅速合为一体,有的四散纷飞。 -- 第103页 他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不完全明白。 最后他还是决定要帮她,他从小就默默帮助小蕊儿,到如今他也不能不管她! 接下来他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消除她的痕迹,他说的所有谎言,都是为了洗脱她与白勇的干系。 他在雀鸣山别墅呆了几小时,撕下密封条,细心擦拭卞染心可能留下指纹的所有地方。 他掩埋了白勇的尸体,也想好了万一警察找上门,他将要如何应对。他决定包揽一切,说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是他给白勇置办的。 床上的被单枕头他烧了,因为他闻到枕头上有卞染心的香水味。 警方在他工作室搜到那床带有白勇DNA的被子,其实是白勇去他那喝酒过夜时睡过的。 几天后他去找卞染心,告诉她白勇的事他处理好了,叫她不要再管,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 从此他再也不见她,因为他心里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警察会找上他,他不愿让她受到牵连。 **** 离开看守所回市局的路上,小袁坐在副驾翻看笔录,有些搞不明白,这次的审讯为什么如此顺利。 “阎队,” 他不解地问,“我记得上次提讯卞染心,她警惕性很高,绝口不提白勇。为什么今天几句问话,她就突然吐露了实情?” “天道才艺学校那段经历,给卞染心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痛。平时她也许冷静狡诈,一旦涉及到那段经历,她就变得非常情绪化。我刚才故意提起天道学校的事,调动她的情绪。” “哦。” 小袁点头,心里仍觉得有些玄乎。 看来对人性的了解,也是刑侦人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他打开平板电脑查找心理学书目。 “对了,阎队,” 小袁突然想起什么,“杜新燕要做肝脏移植手术了,已经找到了配型。” “哦?运气不错!” “肝脏移植成功率很高,预后也还好,看来杜新燕的命保住了。” “你还在关注杜新燕,” 阎冬城扭头看小袁,“为什么?” “杜新燕当年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极大危害,现在没有充足的证据将她绳之以法,但我会继续追查证据。就像阎队你追查卞染心,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顶着压力 ,耗费了一年多时间……对我触动很大!” “这是我们刑侦人员的职业病,习惯性地推理分析,不愿放过任何疑点。如果疑点摆在面前不去追究,我大概睡觉都睡不安稳。” “阎队,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分析错的时候?” “当然有……” 阎冬城陷入回忆,愣了片刻,“当然会犯错,但我一直努力避免犯错。” “我想听你犯错的经历。” 小袁笑着说。 “嗯,以后有机会慢慢讲。” 汽车拐过十字路口,驶入市局大院。一群不知名的蓝尾巴小鸟,在露天停车场旁的树枝间飞舞着,叽叽喳喳欢叫。 远处办公楼下,宁苑和王锐说笑着走出来,肩并肩走向大门…… 小袁关上车窗,失神地望着们的背影。 “小袁,” 下了车的阎冬城弯腰看小袁,“交给你一个任务。明天去市属医院肝脏内科住院部,找夏芹护士,从医学方面了解肝脏移植的情况。” “肝脏移植的医学知识,我可以查到很多资料,不需要去医院。” “我想听一线医护人员的实践经验。你差不多下班时间再去,别打扰人家工作,顺便请夏芹护士吃个饭,感谢她对我们破案的帮助。” “哦,好的。” 小袁疑惑地点头。阎冬城布置的这个任务,怎么感觉怪怪的…… **** 夏季的余热渐渐散去,转眼到了秋凉时节。 这天早晨,保姆古阿姨去了趟郊区集市,买来一只农家土母鸡,准备给刚出院的雇主炖鸡汤。 不知雇主杜老太患的啥病,说鸡汤炖好要先放冷,把汤上的浮油全部清除干净,一点油都不能留,然后再把鸡汤加热才能给杜老太吃。 矫情!古阿姨心里暗骂。 不过这家人给的工资高,包吃包住,杜老太行动不便整天躺在床上,家里也没有别人。古阿姨做完事要么在客厅看电视,要么回自己房间休息,感觉还蛮自在的。 这幢大厦一层一户,都是几百平方的豪华大户型,现在顶层那家被封了,听说户主是个女的,犯了杀人罪被抓起来了。 这些有钱人真是,啥样的古怪人都有! 古阿姨十几年的住家保姆经验告诉自己,不要多管主人家的事,凡事少问少说,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每月领钱就行了。 叮咚……外面传来门铃声。 “来了。” 古阿姨撕下一张厨房纸,边擦手边走向门厅。 “您好,请问您就是古阿姨吗?”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戴眼镜的圆脸女子,斯斯文文,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年纪。 “是的。你找谁啊?” 古阿姨奇怪地望着来人。 “我是新来的护工,杜总没同您说吗?是杜总的女儿请我来的,说杜总这边需要专业护理。” “哦!你请进来吧,” 古阿姨把女子让进门厅,“你来了就好啊,我只会做家务,护理病人我不懂,给她吃药啥的,我生怕拿错了。” “嗯,” 女子脱下风衣外套,里面的白色长袖连衣裙有些像护士裙,“吃药这些事,以后您都不用管了,照看病人就交给我吧!” -- 第104页 “那敢情好!” 古阿姨高兴地拍巴掌,“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出去买菜都得快去快回,你来了咱俩可以换把手,有事也能走开一会儿。” “古阿姨您有事尽管去,别看我做护理,烧菜做饭我也很拿手的。” “不瞒你说啊,” 古阿姨笑呵呵拉着女子,“我这正发愁呢,这学期外孙女上小学了,每天要接送。我女儿女婿上班都很忙,亲家母勉强帮着接送了几天,就不乐意了,成天找茬发脾气。把我女儿愁的啊,自己的亲闺女,我做妈妈的肯定得帮她啊……” “那当然呀!有我在您就放心去吧,午饭要做什么菜您告诉我,两三个人的饭菜又不费工夫,我会做呢!” “那可不行!你是来护理病人的,家务事不能让你操劳。这样吧,饭菜我提前做好,吃的时候你热一热,里边……” 古阿姨指指杜老太的卧室,“你帮我瞒着点,她要是问呢,你就说我出去买东西了。” “我一定帮您瞒住!要不您也不用来回跑了,早餐中饭一次做好,下午接完孙女您再回来。” “那可太麻烦你了啊,闺女……咦,我忘了问了,闺女你怎么称呼啊?” “叫我珍珍吧。这边是厨房吗?” 她走向厨房。 古阿姨连忙跟上前。 “鸡汤我刚炖上,” 古阿姨打开锅盖,“炖两小时你把火关上。等汤晾冷了,把油打干净,一点油都不要留,再加热一下给她吃。” “好的。” “菜我都买好了。我现在就把午饭吃的菜炒好,弄完也差不多该去接孙女了。” “我帮您洗菜吧。” 珍珍卷起衣袖。 “哎哟,别沾你的手,” 古阿姨忙拦住她,“你去休息,我一会儿就弄好!对了,你去看看房间,走廊里那几间卧室都空着呢,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床单被子都是干净的,” “那古阿姨您先忙,我去看看病人,该量体温了。” 满脸笑容的李珍珍,走出厨房忽然沉下了脸。 她回到门厅,对着穿衣镜整理自己的白裙。过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提起放在玄关柜上的小药箱。 大房子里弥漫着煮鸡汤的香味,李珍珍轻轻迈开脚步,穿过铺着花纹大理石的客厅,走向杜新燕的卧室。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