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 第1页 《江都少年》作者:阿苏聿【完结】 简介: 【非典型校园日常,戏曲世家x书画世家】 【前几章慢热,总体柴米油盐鸡飞狗跳】 【专治各种不服攻x暴脾气阴阳大师受】 【涉及文物古董情节】 文玩大家宋山有一个捡来的徒弟。 宋敬原脾气极差,为非作歹许多年。 直到路拾萤搬进家中,宋山说:“有什么听不惯的,你就揍他。” 从此有了克星。 宋山守着百年家传隐居江都,宋敬原也随他潜心书画研究。 孤老一生,本是唯一打算。 可十七岁这一年,路拾萤拜宋山为师。 第一件事,朝宋敬原盈盈一笑:“师哥疼我。” 宋敬原:“……” 从此有了牵挂。 烟花三月春光好,不胜江都少年郎。 * 你以为自己只是大千世界碌碌过客,醉于故梦,终将老去…… 却总会彻悟:原来一生所有漫长岁月,有时只是在等一个人。 而他比世界辽阔。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欢喜冤家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敬原,路拾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春光不胜少年郎 立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01 蝉鸣 ◎“宋敬原,你又逃学!”◎ 蝉鸣如浪。 宋敬原笃定自己是被蝉鸣吵醒的。 刚过端午,江都的日头躁,天被晒得发白,云雾如蒸笼,知了嫌热,扯着嗓子抱怨没完,一片薄薄的阳光如蝉翼盖在宋敬原身上—— 他睡了一个好觉。 他的座位在教室西侧窗边,靠前,第一排。抬头是一台崭新的立式空调。冷风顺着扇叶徐徐吹向四面八方,课间,制冷机的轰隆声被嘈杂话声盖住了。 宋敬原睡眼惺忪地穿上校服外套。 一只手在他面前挥动:“醒了?”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嬉皮笑脸瞧着他。 宋敬原没好脾气:“滚。” “滚个屁,”辛成英狐假虎威,“刚刚英语老师叫你下课找她。” “你骗你爸爸呢,”宋敬原说,“明明是让没交作业的上讲台去。” 辛成英大吃一惊:“你睡了一节课大觉也能听见?” 他长得高,宋敬原只好抬起眼皮,看傻子似的瞟了他一眼:“要不你能赏脸往我们第一排来?又欠了几篇完型没做?” 眼见骗人失败,辛成英拉开椅子,肩挨肩坐在宋敬原旁边。 辛成英和宋敬原是多年老同学了,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都住在庙儿街,紧挨着做生意。辛家卖藕粉圆子,生意红火,宋家搞古董文玩,无人问津。辛成英活泼乱跳像得了多动症,宋敬原不爱动弹能跟猪比懒;一个长得高,一个长得瘦;一个身体健康,一个常年发烧;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偏偏有一个共同特点:不爱学习。 于是臭味相投好多年。 宋敬原起床气很大,此时如一樽坐佛入定,一声不吭。 辛成英习以为常,只把手里两张花名册“哗啦啦”地在宋敬原面前抖。 宋敬原一天被他烦死八百回:“抖什么抖?你的丧帖?” 辛成英神秘兮兮地拿胳膊肘怼他:“看看看看。” 宋敬原戴上眼镜,看了半天,没瞧出哪里值得看,正要骂辛成英没事找事,对方眼疾手快往最后一行指。 高一(7)班向来只有45只讨债鬼,干啥啥不行,厌学第一名。而此时,一个陌生名字却霸占了第46行的表头。 宋敬原懂了:“新来的?” “转校的。”辛成英挤眉弄眼,“第一手消息!我给老王补数学作业时在办公室听说的。”辛成英一天到晚给人补作业,“路、拾、萤……听名字,是个女孩吧?” “他就是个外星人也和我没关系。”宋敬原说。 辛成英早就习惯了他哥们儿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睡下午觉”,继续滔滔不绝地念叨:“明哥去办公楼接人了,我和他打听消息,老狐狸笑眯眯的不吱声。管她长啥样呢,只要她明天来报到,我这飞机座的可怜日子就结束了。” 辛成英个子太高,每回排座位都雷打不动屹立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一颗倒霉的望夫石,眼巴巴地瞧着教室前排的热闹。 宋敬原对新同学不感兴趣:“恭喜。明哥接人去了?下节不是他的课。” “哦,”辛成英说,“下节改自习。你干嘛?明哥可说了,要自觉,叫你不要胡作非为,擅自——” “逃学”两个字还没出口,宋敬原不困了,立刻收好书包,一阵风似的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四五点光景,夕阳如流水一般顺着阶梯汩汩蔓延。楼旁有几棵老樟树把光斑筛作碎银。宋敬原轻车熟路来到校园东北角的矮墙边,攀上灰瓦,轻轻一翻,像只白鸟一样飞到青石板路上。 弯腰捡起了书包。 江都二中是一所“中不溜”的“一般”学校。论学习,学生不如一中的孩子会考试,论特长,也不如三中的艺术生们有趣。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它藏在老城区中心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坐北朝南,周围全是老房子,沉褐色斑驳掉皮的木头房柱,石墙灰瓦上落的断枝枯叶,两三枝桂花出头,窗楹如瓷纹,透着盈盈一层光,藏住了一串小灯笼…… -- 第2页 有家长算过风水,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早上下了雨,晌午暴晒,此时石板上还有些潮,宋敬原走得太快,险些被青苔滑倒。从小巷七拐八拐,一会儿绕到主巷子里。头顶架着电线,阳台拦着晾衣杆,两三件苎麻短衫迎着风摇……一串铃声吹过,宋敬原后退一步,避开石板路上左摇右晃的自行车。 然后径直杀向春舟阁。 春舟阁是江都本地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糕点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招牌是绿豆冰糕。这东西哪都有卖,只有春舟阁的最好。绵软细腻,入口即化,松而不散,沙馅清甜。做成方方正正的小块,上头模刻一个春字。宋敬原很喜欢。 卖得好,就要排队。五点半放了学再来,人只会告诉你,早卖空了。于是今日宋敬原一路小跑,拐进春舟阁这栋二层六角小楼,跳上门前被人踩得油光水亮的两阶石阶,冲进四折的雕花木门…… 买了两袋咸蛋黄青团,六个绿豆冰糕,一份核桃酥,一份蝴蝶酥,一份红豆酥,一份枣泥糕,最后捡两颗话梅糖解腻。 柜台的小姑娘忧心忡忡地问:“你家几口人吃?” 宋敬原让她放心:“就我一个。别怕,吃撑了自己上医院洗胃。”于是高高兴兴拎着袋子出门。 宋敬原过了马路,走到大运河边,选了张无人的长凳坐下。 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可以一个人躲在垂柳绿荫之下,吹吹柔软江风。 他打小在江都长大,活了十六年,没离开过这座二线小城。水乡风景秀美,四季如春,因此节奏也慢。 慢是好事。宋敬原常这样想。他从小练琵琶,着急,想练完琴下钟去看动画片,于是把《高山流水》弹得飞快,气得他师父拿戒尺抽他手背,说这哪里是高山流水,这是山崩地裂泥石流进村,又加罚了半个钟。 弹得指肚出血,疼痛钻心,动画片也错过了。小宋同学忍着眼泪坐在楼梯上生闷气,这时叫宋山的王八蛋才来哄他,递来一颗大白兔:不是师父凶你。你走太快,会找不到来时的路。 暑夏风清,垂柳依依,低头吃完三块冰糕、两颗青团,宋敬原本心情很好,蓦然想起他师父这个烦人精,猛地跳起,连滚带爬往回跑。 宋山让他去拿“绿扬斋”的石料,他差点给忘了。 宋敬原拎着余下一盒糕点原路返回,路过春舟阁,拐进平昌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静,终于看见一招“印社”的短旗,顾不上喘气,迈进“绿扬斋”的大门。 “绿扬”是一家文玩小店。店面不大,两侧一排立着木柜,静穆古沉,色泽深润饱满。宋敬原听过老头吹牛皮,说这是小叶紫檀的,每每路过,心里都要暗骂一声奢侈。 架上物件摆得都不规整,东倒西歪:桃花红寿山石、白芙蓉古兽把、高山朱砂原石倚成一团;几幅扇面花鸟毫不爱惜,叠在一处,两串苏工保山南红则像打了结的蛇绕在一起…… 进门风动铃响,宋敬原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暴殄天物。 老板叫褚方元,是他师父的忘年交。两人都钻研篆刻,对金石书画废寝忘食,一贯交好。此时这位爷一件吊带衫,一双塑料拖鞋,手里一折素扇,面前半盘西瓜,正坐在桌边打瞌睡,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惊醒,抬眼看人。 见是宋山的小徒弟,大鼻头一拱,张嘴就骂:“催催催!东西拿到手里还没焐热,他就来抢!给我家装监控了?”说罢跳下藤椅,跟一团龙卷风似的,气冲冲杀进后屋,取来一只木盒,解开绒布袋:“拿走!” 褚方元人称褚爷,在文玩圈里是老一辈,交友甚广,经常能弄到一等一的“好货”。前两天刚从北京回来,带回一箱好料,藏着捂着不想给人知道,宋山却跟开了天眼似的,撒泼耍赖点名道姓向他要两件宝贝: 一枚桃花冻,一枚白芙蓉。 ——不给就老死不相往来。 桃花冻润如凝脂,春风笑面,色泽似有神光;白芙蓉通透晶莹,浑然一体,好似夏日莲藕芽尖,一点微青正是晚春绿水。此时两颗石头一红一白躺在绒布里,叫人爱不释手。 宋敬原心花怒放:“那我就上手拿了。” 手背“啪”挨了褚方元一扇子:“吃的啥,一手流油!不准碰,就端着盒子走!” 寿山宝贵,沾了油星不好。宋敬原懂得这个道理,讷讷地把手收回去:“哦。那您也来块儿点心?” 褚方元骂骂咧咧:“不吃!你吃!吃不死你!明天就得糖尿病!” 这老头脾气越来越差,宋敬原从来不吃亏,于是在心里“嘿”了一声,张口回怼:“您吃得少,还不是长了蛀牙。” 小兔崽子和他师父一样,牙尖嘴利,一张口就戳到了褚方元如今不能随便吃甜的痛处。老爷子给他气得牙疼病发,抄起扇子直奔他脑壳敲:“滚!看见你们师徒就来气!” 宋敬原见好就收,掉头就跑,拎起木盒子往外冲。 留下褚方元在身后大喊:“让你师父下刀前和我商量!小王八蛋,净糟践好东西——” 长街青苔上,远远传来一声“知道”。 从平昌路拐上大路,车水马龙,江都才有了现代都市的意思。将将六点,下班时间,街上人多起来,天色微微暗,露一点石榴般的红,压着蓝天换星夜。 -- 第3页 宋敬原一手拎着寿山石,一手拎着春舟阁,背着书包,站在路边低头。一只蚂蚁爬上他的白球鞋,甩了两下,甩不掉。 宋敬原纳闷,蚂蚁图他什么? 人行道闪了绿灯,人头攒动。宋敬原慢吞吞过马路,贴着屋檐向东走。临街是一层商铺,锅贴和蒸饺一笼笼码开,香气能把人闻出馋虫。而沿着江都这条主道走上两百米,左拐,过一座“文昌”牌坊,数三个巷口,就能转进庙儿街。 庙儿街是一条历史老街。 和所有的文化名街一样,主街商业化严重,售卖义乌小商品,来往游客如潮。只有拐进岔路,再拐进岔路的岔路,才得一点安宁。风过叶动,地上夕阳斑驳,灰瓦枯枝上落两只小鸟叽喳乱叫,恍然回到数百年前的江都古城。 宋敬原就这样穿过人海,到了一处院前。 头顶龙飞凤舞,题字“蓬山路”。 院门两扇,没上锁,轻轻一推,吱呀开了。迈进门槛,下两阶小石阶,便进到小园。园子不大,石板路边洒着白石,种三棵竹子,挂一只鸽笼。笼门大敞,鸽子还未归家,一台苍劲的柏树盆景搁在石桌上,挨着鱼池。屋檐下挂着两只铜铃,风过,微微清鸣。 风停云定,只蝉鸣、叶动、鸟叫,宋敬原蹑手蹑脚推门。 一线夕阳照入。 黄花梨椅上,懒洋洋歪着一个人。 他师父单名一个山字,人如其名,眉清目明,神采飞扬,小山重叠金明灭。斜阳盖眼,仿佛雪上流光。 他裹着毛毯,睡梦里微蹙眉。 宋敬原站了片刻,觉得屋里冷如冰窟,欠身一看,空调开到十六度。 宋敬原在心里骂街:说了多少遍不要对着空调吹,还开这么低!一天到晚感冒发烧流鼻涕,到时候还得我送你上医院! 面上却人模狗样,伸手替他师父盖紧毛毯,又把扇叶向上打,准备趁人不备,悄悄回屋。 然后后背就“啪”地挨了一下:“宋敬原,你又逃学!” 宋山声线微冷,就算生气,也像早冬松间山风。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慢热伪校园文,1v1HE,小路下章出场。 02 往事 ◎那是一双猫儿一样明亮的、不笑也似盈盈的眼睛。◎ 宋山醒了。 宋敬原还想狡辩,先装模作样地抱怨:“干嘛呀师父?你吓我一跳。”又把空调温度打高,面不改色:“这不六点整吗?刚放学,去绿扬取了你要的东西就回家了。顺路才买的春舟阁。” 宋山揪他耳朵:“这么大的人了,谎也要我教你说?绿豆糕好吃吗,你就那么馋?” 连绿豆糕都点破了,宋敬原乖乖认输:“您也在我身上装监控了?” 宋山朝他脚面挑眉:“笨蛋。” 低头一看,蚂蚁还在。 宋敬原恍然大悟:绿豆糕落了渣在鞋面,黏住了,引来蚂蚁。 “吃完了东西手也不洗,手上都是味道,”宋山数落他,“一凑过来,我就闻到了。” 宋敬原只好自认倒霉,举起双手:“我错了,保证再也不早退。哦,也不骗您了。” “骗我可以,谎话能不能高明些?——这个月第几次了?”问的是逃课的事。 宋敬原算了算:“好像是第三次?” “你还好意思说!” 宋敬原眼疾手快,灵活地往边上一闪,躲开宋山抽下来的九寸大竹扇,绕到他师父身后,又是揉肩又是递茶,最后送上一块红豆酥。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应该找时间算算账?”宋山不饶人。 宋敬原当然说没有。他师父是只老狐狸,有人犯错不急着收拾,悄悄记账攒在一起罚。 宋山让他滚:“上学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要是有人找上门来告状,你得掉一层皮。” 宋敬原知道这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混过去了,于是把手里的袋子一丢,原形毕露:“呸!排队给您买的,还数落我。” 他知道宋山喜欢春舟阁的红豆酥。 “吃剩了丢给我,你也好意思说?” 宋敬原装没听见,洗手上楼:“每次我买回来,你倒是吃得心安理得,不公平。您是宋老板,鼎鼎大名,下次自己去排队。” 他撒娇一般给宋山甩脸色,头也不回,像一只雪白的小鹤,飞快飘上二楼。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做师父的远远看着,到底没再深究。 “鼎鼎大名”,是他恶心宋山用的说辞。 他师父善工笔书画、金石篆刻,手上做出来的东西,就算是褚方元这样常年浸淫文玩圈的老人,见了也要说好。他曾经打过包票,说只要宋山给他几件良品,拿出去向人展示,不过三天,名气就能传遍大江南北。宋山却只回复两个字:“不给。” 褚方元气得跳脚:为啥不给?名气全归你,钱咱俩三七分,你留大头,保赚不亏!宋山却只当没听见,任凭他软磨硬泡、好话说尽,也巍然不动。褚方元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当吉祥物,偶尔领着朋友上门拜访。这些朋友大多识货,领略过宋老板的手艺,就想求一些字画或是印章。宋山头也不抬,还是两个字:“不给。” 从此断了褚方元的念想,也断了自己的名气。 于是开业十年,宋山这家名叫“蓬山路”的文玩小店依旧只是孤零零地藏在庙儿街上,无人问津。门口墙壁上贴着一张纸,小小一行字:主营文房器玩,笔墨纸砚、金石雕刻。小的微不可察,因此在对比之下,旁边四个大字便格外显眼。 -- 第4页 宋山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爱买不买”。 是财神爷见了能被气下凡的水平。 宋敬原“噔噔”地上了楼,给窗边一盆虎皮兰浇水,又洗了个手,才往书桌前坐。写了一会儿作业,心思就散了,左摸摸,右看看,最后视线落在桌角一处小小的豁口上。 这张桌子是红木的,宋敬原小时候不知道,削铅笔时失手给桌面捅出了这个小豁。褚方元第一次上门时见了,气得直跳脚,骂宋山怎么如此不知爱惜。 那时宋敬原初来乍到,事事心惊胆战,一时间以为犯了大错,瑟瑟地往角落躲。宋山护短,把他往身后一抓,严严实实地护着,冲褚方元嚷嚷:划就划了,就是再添三道,也比你家的废铜烂铁值钱。褚方元吹胡子瞪眼,说那你以后不准来找我要那些“废铜烂铁”。 宋敬原摸着那道小豁,不由会心一笑。 笑着,眼神就瞟向桌角相框。宋山不喜欢拍照,他也是,因此这是一张难得的合照。已不记得是谁拍的,约莫是两三年前,要中考那会儿,师徒二人在茶楼吃点心,有人喊他抬头,“咔嚓”一声,留下丑照。拍照时,宋敬原还叼着两根葱油面。宋山觉得好玩,留下来摆在桌上。 他一时有些出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没有亲人,宋山是他的唯一。 宋敬原是孤儿,没见过父母,名字也是后来宋山起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孤儿,又是怎么去了福利院,后来被宋山收养,向他打听,宋山也不说,只是抬眼看他:已经过去的事情,连连追问有什么意义? 但据宋山说,他是自己跑出福利院,在街上乱走时走了大运。宋山说这不能叫捡,叫鬼缠身——他好端端准备回家,不知怎的就被讨债鬼看上了。两人在江都市政府门口撞上时,宋敬原大概五六岁,亦步亦趋落在宋山身后三米,走了四条街,穷追不舍。 宋山只好带他回蓬山路。那天蓬山路恰巧开张半年。 十年前,宋山脾气还不大好。一个小孩儿跟他回家,他只当没瞧见。天儿热,站着不动都冒汗,宋山却只把风扇打到最低档。他自己身体虚,心又静,不出汗,小孩子却火力壮,杵在那儿心里害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汗就出得像个小瀑布。 可等宋山看书、洗笔、复勾、淡彩,夕阳西下,一副工笔花鸟将成,宋敬原汗湿了一身,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雕石像,认真垂眼看着,一声不吭。 这个年纪的小兔崽子狗都嫌,难得有心定神静的,宋山才饶有趣味看他一眼。 半晌问:“你没有家?” “有。福利院。” “不回家?” 声音很小:“迷路了。” “迷路?你明明是故意跑出来的。”宋山一语戳破。 宋敬原张了张嘴,没出声。他那时就不会撒谎。于是宋山瞥见他腕上一点青痕,浅浅的一道疤,刚结痂,是被打的,心里就有数。可世上不能入眼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不过来,因而没吱声。 宋山搁笔:“住哪儿?送你回去。” 那时宋敬原有些惶恐地抬眼看他,一双小鹿般的圆眼中写满了求饶般的恳请。 可最终没说话,低下头,宋山硬着心肠耐心等。 半晌,小讨债鬼忽地拾起笔,眼疾手快,不知道要干嘛。宋山没抓住,便见他在雀鸟眉心点了一抹白,是飞雪落枯枝。雪白缀于红梅,如画龙点睛,破壁飞去。明暗、松紧、浓淡都在此一笔中统一,宋山微怔。 这就叫天赋。 宋山愣了太久,小孩儿只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无礼,立刻惶恐起来,声音更小了:“对不起。” 又战战兢兢认命一般说:“我不知道我住在哪儿……福利院房间窗户很小,只看到半山腰。我找不到。” 说的太可怜,宋山在心里叹气。 他垂眼,盯着那一笔立定良久,知道天赋是锋芒,藏都藏不住,而他向来惜才,已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只好回头没好气地说:“算了,以后赔我。你叫什么名字?” 就把宋敬原拐回家。 这么多年来,宋敬原从不过问宋山的身世。他知道自己若真是刨根问底,师父也会说。但他不愿意这样。不过日久月深,他多少猜到一点。 宋山自北方来,似乎是世家子弟。善书画工笔,善金石篆刻。耳朵好,戏迷。从没见过他家里的亲人来找,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不过按褚方元的话说,“你师父就是一只该入土的吞金兽,老古董,又抠又破,还吃石头,烦人精。” 宋敬原觉得很准确。 他趴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对付完英语作业——要求120个单词写完的作文,他绝不多写一个字母——然后咬着笔杆算了两道数列,就听见宋山在楼下喊他吃饭。 下楼时,天色沉沉欲坠。 宋山挑食,别人做的饭这会儿咸那会儿淡,不能入口,因此总是操劳他自己开火。 桌上两碟小菜,都很清淡。一条清蒸鲈鱼,姜丝葱条点缀。 宋敬原走到桌边,看见是鱼,立刻垮了脸:“不想吃鱼。” 他小时候被刺扎过,闹到要去医院做喉镜,虽然事后宋山买了雪糕哄他做补偿,依旧留下了终生的阴影。 宋山拿筷子敲他脑门:“笨蛋就要补脑。吃。” -- 第5页 宋敬原装模作样挑了两筷子,只抿了一口,悄悄藏在碗中一角不吃。 宋山压根没抬眼,过一会儿,却夹来挑过刺的鱼肉放到他碗里。宋敬原抬头看时,他又垂着眼,神色清冷地耐心给他挑刺。 宋敬原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要吃鱼腩。不要皮,不要肥的。” 宋山差点把筷子撅了:“要么就给我把鱼刺全吞下去,要么就闭上你的嘴。” 一顿饭伴着晚风虫鸣。 得罪了师父,宋敬原乖乖去洗碗,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时,宋山冲他扬头,眼睛瞟向门口。宋敬原知道是关门歇业的意思,起身朝门口走。 长腿还没迈进小园,听见轮胎擦地声。然后一道车灯闪进巷口,笔直,越来越近,“嚓啦”一声停下了。 这条街上只蓬山路一家还开门。卖阳春面、梅花糕的回家了,补轮胎的也下班了。巷口足疗按摩的老板近日回乡,不在江都,左思右想,宋敬原只能认定他是走错了。 “买藕粉圆子?”辛成英家的“湖香莲藕”和“蓬山路”在岔路口的东西两侧,经常有人走错。宋敬原解开腰间围裙,“走错了,出巷子右拐。” “我不吃藕粉圆子,我找人。宋山先生住这儿吗?” 宋敬原一怔,抬头,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03 路拾萤 ◎扫把星一个。◎ 杵在门口的,是一名个头挺高的年轻人。还挺讲礼貌,没得主人邀请,不肯跨进一步。他手里拎着一串车钥匙,额头上微微一层汗。门口的路灯坏了,只有蓬山路檐下的小灯笼隐约照亮他侧脸,宋敬原就瞧见嘴边一颗虎牙。 “在,你等等。” 宋敬原迟疑片刻,回去喊人。 得了师父允准,带他走进堂下,宋敬原才看清,好巧不巧,这人手里拎着两件外套,是江都二中的校服。就多看了他一眼。脸却是陌生的,宋敬原觉得不曾在校园里见过。不过,他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躲在教室不动的小懒猫,认识的人不多也很正常。 来者皆是客,宋敬原给他倒了杯茶。 他其实心里有些好奇——宋山性子太孤高,几乎没朋友。就算有熟人,也是文玩圈里的点头之交,不可能亲自上门。而这人看着与他同岁,十六七的年纪,却点名道姓要见宋山,实在令人费解。 可宋山和人谈私事的时候,宋敬原不会在场。因此,只能在倒茶时与年轻人四目相对,一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 那是一双猫儿一样明亮的、不笑也似盈盈的眼睛。 宋敬原乖乖回到楼上写作业——花了一些时间把最麻烦的英语对付个七八,剩余的阅读题准备明早去抄辛成英的,又在数列上耽搁一些时间。最后的文言文于他而言太简单,毕竟从小受宋山悉心教导,得阅百卷书,因此,完成所有功课后,宋敬原从楼上探头,小园里隐约还有灯光,和一些谈话声。他就没好下楼。 宋敬原抱起琵琶。 那是一把精雕细琢的酸枝琵琶,价格不便宜。生日时宋山送的,琵琶也是他教的。师父说学一事精一事,打摸琴那天起,每天的基本功练习是风吹雨打也逃不掉。音阶,轮指,柔弦,推拉,宋敬原练完一遍,觉得自己都快长草了,终于听见宋山在楼下喊他送客。 走到楼下,年轻人已起身。 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宋敬原心里有些好奇,但不敢问。 他眼尖,瞧见案上放着一封信。极其齐整,角落一个小小的落款,瞥一眼觉得眼熟。 宋山说:“你们正好是同学。路灯坏了,正好送他到路口。” 宋敬原不认识这个同学,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电动车很新,烤漆亮得发光。宋敬原低头,看着对方推车向前走。这个人要比他略高半头,走出十来米,宋敬原能察觉到那好奇的探究视线一次次越过肩膀,停在自己脸上。可人就是不说话。 宋敬原忍无可忍,抬起头,又对上那双猫儿般的眼睛。 窥视被人发觉,年轻人也不尴尬,反倒对他笑了笑。两人同时站住,定定对视了片刻。宋敬原脸皮没他厚,只好先挪开视线,心里却想:我脸上有米粒吗,值得他一遍一遍的看?就有些恼火。 他发火前,对方恰到好处地开口了:“到前面的岔口就行。” “也没打算送你太远。”宋敬原没好气。 听见一声轻笑:“你是哪个学校的?” 宋敬原气鼓鼓地踢起一块石子:“二中啊。” 对方的脚步却顿住了:“你也是二中的?好巧。我今天刚转来。” 宋敬原这才想起来辛成英和他说的事情:“你就是路拾萤?” 路拾萤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我这么出名吗?我还没见过其他班的同——” “我不是其他班的。我就是七班的。”宋敬原打断他,顿了片刻,“还以为你是女生呢。” “对不起啊,多长了一块肉。”路拾萤笑起来,“这名字确实太女孩子气了,怪宋先生,他给我起的名。” “谁?” “你师父啊。” 宋敬原这才抬起头,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向路拾萤。人如其名,夜色中,深琥珀色的猫儿一般的眼瞳,如同星野间明亮的萤火,微微含笑,水色流转。 -- 第6页 “你认识我师父?” “嗯……不算吧。”路拾萤笑眯眯的,显然不愿多说。 宋敬原少爷脾气犯了,心里微微地恼——什么叫“不算吧”?认识就是认识,不熟就是不熟,模棱两可的,你俩有奸/情?而且居然也给你起了名字!拾萤可要比敬原好听。 醋意滔天,宋敬原不说话了。 “下午没见到你。”气氛太闷,路拾萤察觉不对,斟酌片刻,主动开口。 “下午?” “到班里打招呼的时候。” “哦,”宋敬原没好气,“我逃学了。” 他说的坦坦荡荡,让路拾萤顿了片刻。 “第一排的空位是你?” 宋敬原懒得搭理。 可路拾萤挑了挑眉:“哦,我看见那个空位,就说要不坐这儿吧。结果一个个子挺高的同学出来拦我,说那儿有人,去厕所了,全班一起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你回来……教导主任脸色挺难看的。” 宋敬原脑海里“嗡”的一声响。 二中的教导主任是个老古板,国字脸戴方眼镜,肉堆在一起,看不见眼睛,所以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人称“一线天”。人过中年,不讲理,爱唠叨,二中学生看见他都远远绕着走,心里清楚一被盯上准没好事儿。 给他逮到早退,宋敬原怕是倒了大霉。 “你他……”宋山不准家里的孩子说脏字,可惜近墨者黑,宋敬原跟着辛成英多少学会了一些脏词。他硬生生把后面跟着的“妈的”吞了回去,忍无可忍地冲路拾萤发火:“你就坐最后一排不行吗?你长那么高坐第一排,是你的后脑勺很好看?” 路拾萤没想到他是个小炮仗,一时间极其委屈:“我只是想找个离空调近点儿的地方。” 话音刚落,两人走到岔路口。 宋敬原已经认定路拾萤是灾星转世,当即立断赶人:“快滚。” 路拾萤自知给宋敬原添了大麻烦,十分识相:“这就滚,连滚带爬地滚。对了,明天下午有个讲座,班主任说必须得穿礼服,没人通知你吧?逃学生。” 宋敬原一肚子气:“不用你管。” 可一抬眼皮,路拾萤已经按照约定“滚”出老远,眼瞧着那白色校服的背影要消失在路口,又喊住他:“喂!信是你带来的吗?” 他指的是宋山案前那封信。他未看清寄信者名姓,却莫名觉得熟悉。 “信?什么信?哦,”路拾萤刚跳上电动车,一边回头,一边乖乖巧巧戴上头盔:“苏老师让我带来的。按说我还得喊他一声哥。明天的讲座他也在——苏柏延,你应该认识吧?不都是你们家的人” 听见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宋敬原一怔。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抛下扫把星不管,掉头往蓬山路的方向跑。 信还放在案上。 他进门太急,一推门,吱呀作响。 宋山正垂眼研墨,是一块三年前友人赠的五石漆烟,很宝贝,所以用得少。他听见声音,抬头不轻不重瞟宋敬原一眼:“走了?” 宋敬原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定定看了自己一会儿,视线便着魔般落在信上。 宋山的动作就一顿。 既是师徒,又同住屋檐下,默契太深,很少浪费口舌。只一个眼神,都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宋山不动声色回头,很快面色如常,俯身提笔:“收起来吧。” 指的是那封信。 宋敬原一怔:“师父不看吗?” “陌生人的信,我不拆。” 他管苏柏延叫陌生人,宋敬原只觉得胸口微微刺痛。可这句重话落下,宋山再不发一字,只背对着宋敬原笔走游龙,就知道这事没商量。 他捡起信封时很小心,怕折了哪怕一个小角。 苏柏延是他的师兄,也是唯一的同门。宋敬原到蓬山路那一天,苏柏延已拜师四年。 宋山领他回家时,不过二十五六岁,哪里会管孩子?于是事儿都担在苏柏延身上。那时他师兄十四五岁,却小大人似的,教他读书识字、行笔作画,抱着他念“来鸿去雁、宿鸟鸣虫”。 夜里发烧,是苏柏延骑车冒雨驮他去市医院;犯馋闹着要吃酥皮糕点时,是苏柏延无可奈何大半夜去买。小孩子皮实,偶尔犯了大错,宋山动怒,责罚下来,也是苏柏延护短,替他受过,还要熬一碗加冰糖的绿豆沙哄他别哭。 可苏柏延偏偏是宋山的真传,得继承他的衣钵,传他宋家的笔法精神。 从古至今,严师出高徒。对宋敬原这样的儿徒,宋山“父”多于师,多少带着溺爱;对苏柏延,却几乎只有“师”的严苛与责备,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宋敬原不知道苏柏延如何拜宋山为师,可他知道,就连宋山这般尖酸刻薄、眼高于顶,也曾说苏柏延“天资过人”。 古人说苏轼,“以天资解书,善书乃其天性”,因此他疏于临池,亦能写一手行云流水的《赤壁赋》,妩媚天真,字字丰润,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而苏柏延亦是。 那时褚方元宴请书友,有一老头在院中提笔而书。为了和时景,就写《兰亭集序》。书毕,写的一般,可要给老辈人面子,众人便赞口不绝,说是难得的上品。 只有宋山远远坐着,打了声哈欠,笑眯眯地瞧苏柏延。他瞧苏柏延一眼,苏柏延就心领神会,上前去,对人颔首,提笔写“流”。 -- 第7页 取法王羲之的,横斜上扬,末笔下淌,一上一下、一出一收,正如潺潺流水,生机十足。那时苏柏延习字不过寥寥数年,一个“流”字,却写出了王羲之的千年来为人称道的笔中真意,一下点破老人那版《兰亭集序》的僵硬呆板,闹得场面好不尴尬。 宋山难得满意,含笑起身,带着得意门徒走了,留下褚方元吹鼻子瞪眼。 可就算如此天资,宋山对他的管教却也严苛至极。宋敬原记得,幼时清晨,天边霞光方紫,师兄已在院中临帖习字。所谓“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苏柏延石桌下放一坛清水,每日收笔时,黑不见底。 而等到宋敬原起床,师徒二人早已在桌案旁拆字。宋山坐,苏柏延站。论势论法,说欧体险劲,字法剑走偏锋;分析结体构势,三横等距、短撇收笔;等到读帖,又讲吴均帖走笔流畅飘逸,紧松适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除琢字习书之外,篆刻回文练切冲走刀、悟读经传书卷也不会落下。 苏柏延有天赋,也用功,年纪小,笔力高,可宋山的字典里却几乎没有夸赞。 记得一次苏柏延取法张猛龙碑,题“风峭南北”四字,长短俯仰,笔笔力绝,褚方元后来提起,说已有虬健之意,拿到哪里,都是上品。可宋山只是瞟了一眼,说张猛龙碑,工而不庸,放而不杂,苍茫遥远,苏柏延所取意,只是把“叠石逸气”学成笨笔。 虽然心里知道是师父有意敲打,却过不了这道坎儿。这事对师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未曾展颜。 宋敬原曾经听见他说,大概他终此一生也不能令师父满意。 或许恩绝义断也在这里。 宋山不管门姓隔阂、不图声名回报,倾尽所有培养他作为后继。苏柏延却厌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肯循着宋山的脚步。 二人究竟为了什么分道扬镳,宋敬原并不能说清。 苏柏延绝离师门那一年,他才十岁。人太小,不懂世事,只余当时场景历历在目。他记得,就在这张桌案旁,第一次见到像宋山、苏柏延这样温和儒雅的人,也能冷下脸来恶语伤人。 大吵一架,无可回旋,就此别过,全当不曾师徒一场。 那之后,宋山不允许他提起这个曾经的师兄的名字。 师父的信,他不会乱动。宋敬原左思右想,将信压在木箱曲谱底下,多放了一把樟脑丸。他一个人在阁楼呆了片刻,想起楼下案上,路拾萤喝过的茶杯还没收,又蔫蔫地滚下楼。 下楼时,却恰巧看见宋山钤印。 他写了一幅字,草书,宋敬原一时没看清。可盖的那枚闲章私印他却熟悉。是普通青田石,阳刻,走刀工整流畅,单一个延字,右边偏旁做成肖形印,一只弯角小羊独卧柏树之下。 苏柏延生在寒冬,属羊。 作者有话说: 小路同学。 04 师兄 ◎“好大的少爷脾气。”◎ 于是这一晚,宋敬原躺在床上,心中不由反复忆起与苏柏延有关的昔日时光。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闹得他翻来覆去烙大饼,听了一夜虫鸣才勉强入睡。第二天早上就差点睡过头,顶着两枚黑眼圈连滚带爬往学校跑。 好巧不巧,又在门口遇着扫把星。 到学校时,大门已经关上,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刚刚打完。矮胖的保安站在门口,如一顶人墙,凶神恶煞拿着花名册登记。 与宋敬原的气喘吁吁不同,路拾萤慢悠悠锁上小电驴,转着钥匙大摇大摆往校门进,一点不着急似的。 保安拦下两人:“哪个班的?!” “七班。”异口同声。 宋敬原自认倒霉,在花名册上指出自己的名字,后面被打上一个代表迟到的小对勾。要找路拾萤的名字时,却出了差错。 “没我名字?你这没更新吧,”路拾萤伸着脑袋,仿佛迟到的不是自己:“我应该是46号。昨天刚办转学。” “新来的?”保安抬头,“那算你走运,第一次就当是警告了。记住了,七点二十准时关门,以后不要迟到!” 宋敬原当即怒了,心想你怎么区别对待?正要抗议,却听见路拾萤说:“不了吧,我估计以后会经常迟到,要不先在后面给你手写一个名字也行。” 宋敬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和路拾萤一前一后上楼。上楼时,发觉路拾萤长得高。估计和辛成英个头一致,再窜一窜能上一米九。江南的山水养人,天天风吹雨晒,皮肤也呈现一种密实的瓷白。 宋敬原在第一排,路拾萤在最后。一进门,立刻分道扬镳。第一节就是班主任的课,进门时,老狐狸笑面盈盈:“这么快就混熟了,迟到都约好了一起?” 宋敬原心想他才不要和路拾萤混熟。 班主任“明哥”,真名明晁,取自父母二人的姓,教语文。天生一副笑眼,脾气好,为人风趣,下课时办公室经常被女学生围得水泄不通。 宋敬原有幸从女孩子们中穿过,被拎到办公桌前责问。 明晁开门见山,笑眯眯地问:“迟到就算了,为什么还逃课?自习课写写作业不好吗?” 宋敬原说:“在哪不是自习?” 当了宋敬原一年的班主任,明晁早对他的一语惊人习以为常:“话倒是没错。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学校的规定,人人都得遵守,没有你独一个可以破坏的道理。” -- 第8页 宋山平时也这么说,宋敬原不吭声,明晁弯腰找了半天,终于从柜子中翻出一沓信稿纸。 “平时也就算了,我懒得管那么宽,可昨天偏偏主任在,我护不住——你把他气坏了,这是他要求的,委屈你练练字。” 教导主任勒令他把校规抄三遍,顺带手写一份1000字的个人检讨。 宋敬原手上接过,嘴上却不饶人:“我的字还要练吗?” 明晁已经打开电脑文件办公,头也不抬:“这话让你师父听见了,可得挨打。” 钻习书画,最忌骄纵。 宋敬原不置可否地耸肩,拿着信纸准备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又被喊住:“下个月校庆晚会,班里得出节目。” 宋敬原回头。 “你会弹琵琶,是吗?”明晁问。 “我会,但是不弹。”宋敬原说。 “为什么?每次都拒绝。” 宋敬原冷淡地说:“我只弹给我师父听。” 英语课上,宋敬原难得没睡觉,扒着桌子气鼓鼓地抄校规。江都二中的校规是一本小册子,约莫一千来字,一节课过去,一遍还没抄完,眼睛已经涩了。 宋敬原气得想撕纸。 下课前,发了一张英语小测,要求对照中文意思写出单词词组。他勉勉强强填上几个空,就趴在书桌上发呆。 窗外天蓝云净,学校礼堂低矮的灰瓦上落了两只麻雀。自行车棚里,卧着一只小猫。他忽然想起讲座,想起苏柏延——师兄下午也会在吗? 人生最怕久别重逢。 下课铃响,小测收卷。路拾萤恰巧和他坐在同一列。于是从后向前传时,最上面那张就是他的卷子。宋敬原多看了一眼——好家伙,笔走龙蛇,填得满满当当,而且和别的同学的试卷一比照,好像都是对的。宋敬原心里不无嫉妒地想:扫把星英文说得还不错,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可目光一动,又看见班级和姓名栏里,飞舞张扬的几个大字。 字写得好。 就算是宋敬原,从小跟着师父临帖习字,也得承认路拾萤字不错。他多半擅行法、兼通草书,结体飘逸,虚实得当,笔势气韵贯通,字字生相。宋敬原蓦地想起昨夜路拾萤说,和他师父“不算认识”,一时间心里又有一种吃醋的辛酸:怎么?我师父居然背着我收了别的徒弟? 宋敬原一时觉得天都塌了,给路拾萤又记了一笔。初见不过两日,路拾萤在宋敬原的小账本上欠账欠成包身工。 讲座在下午三点钟开始,是一场巡展的国学文化知识普及讲座。省教育厅要求各地级市普高都要参加,由省博物馆、文物局和相关高校老师作为嘉宾团承办。宋敬原一时间拿不准,他这位失联多年的小师兄,如今是哪个单位的优秀人才。 近乡情怯,宋敬原磨磨蹭蹭,拖到讲座要开场,才溜进洗手间更衣。 对着镜子系扣子时,又被路拾萤吓了一跳。 路拾萤也在洗手间换衣服,跟个冤家似的阴魂不散,捂着胸口探头:“哟,又见面了。你有多余的扣子吗?我的崩掉了。” 宋敬原扫了一眼——男生的礼服上身是白衬衫,估计尺码不合身,路拾萤穿着很局促,系扣子时开线了。于是他好像一只爆了棉花的人型玩偶。虽然路拾萤用手挡着,但胸膛的皮肤仍旧透过衣缝裸露在外。非礼勿视,宋敬原立刻别开目光:“什么码?” “大码。当时没码数了,他说让我拿着先凑合,我看这也没法凑合。” 宋敬原深吸一口气:“和我换,你介意吗?我是加大。” “你怎么买这个码?” 宋敬原脸色一黑:“以为会长高,结果没有。” 他又听见了路拾萤的轻笑,神色揶揄,像只狡黠的藏狐。宋敬原烦了:“爱换不换。” “换换换,”路拾萤拦住他,“我进这间,你去我隔壁,从上面抛给我就行。” 宋敬原把门锁上,低头解扣子。洗手间的隔间很窄,一抬手就会撞墙。此时只有他们二人,紧挨着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莫名的,宋敬原发现自己耳朵发烫。 他眼前总闪过路拾萤的胸膛。 少年人年轻力壮,板儿直,穿什么往那儿一站,都像初升的太阳一般明媚动人。 宋敬原正沉着脸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埋头脱衣服,就听见隔壁传来哀怨:“宋敬原,你好慢。” 宋敬原沉默片刻:“……太快也不好。” “噗嗤”一声笑:“可不是我先开的黄/腔。快点,我好冷——” “冷什么冷,今天三十度。”宋敬原揉了揉微红的耳朵。 大码他穿着刚好。 宋敬原低头系扣子,发觉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桂花香。盛夏不是桂花季节,但沁人的清甜仿佛穿越时空,让他望见秋日的江都街头,桂花如扇上洒金,落笔灰瓦屋檐之上。 他指着那枚空空如也的扣眼:“怎么办?”有点走光。 路拾萤就笑。 “你再笑就给我脱下来,这忙我不帮了。” 路拾萤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别针:“幸好出门时从我妈柜子里顺了一颗。”他低头替宋敬原别上。路拾萤天生发色偏浅,蓬松的微卷短发低垂,就露出发旋。他离得这么近,宋敬原又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桂花香。 “行了吗?小宋老板。”路拾萤拍手:“你果真和宋先生是师徒,刻薄劲儿都一模一样。” -- 第9页 路拾萤骂他刻薄,宋敬原记下了。 因此,他刻薄地把初来乍到的路拾萤抛在身后,一个人溜进礼堂。 到礼堂时,讲座已经开始,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就眯着眼睛在嘉宾席中急迫地寻找。可人事变迁,竟没有一张脸与他记忆中的师兄相近。宋敬原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对照着姓名卡仔细巡视一圈—— 没有就是没有。 他微怔,吐出一口热气,挺直的腰板软下去,靠在椅背上,心微微一沉,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苏柏延没来。 宋敬原一个人坐在末排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听见台上正讲到陆王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浅显片面的老一套,他不感兴趣,起身朝后门走。 他在后门站住了,那儿正对着一棵老银杏,绿如田野,一片斑驳树荫。头顶风吹云动,棉花糖似的走得飞快。 小时候学诗,都从李白教起,苏柏延讲的第一句却是王维。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师兄告诉他,王维愿做闲云野鹤,但问佛理,游戏人间。师兄还说,世事纷扰,避世而居,未免是坏事。怎么,如今苏柏延做了野鹤,一飞而去,就不愿再回到江都这样的小地方来了吗? 宋敬原心里莫名憋着气,折了根路边的大叶黄杨枝,一片一片摘叶子泄愤。叶子摘完了,枝条也一并折断。正起身要补上两脚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话声:“我看看,谁又惹我们家敬原上火?好大的少爷脾气。” 05 狮子头 ◎“明儿见。”◎ 苏柏延连嗓音都与宋山神似,难怪宋山那么喜欢他。 宋敬原猛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六七年过去,少年变成年。昔日记忆中犹显清秀稚嫩的面容愈发凌厉,棱角分明,只一双眼睛,依旧狭长如柳叶,微微含笑,似月牙弯舟。架着一副浅灰色的眼镜,不露锋芒,却又才气天成。 宋敬原平常对着外人,尖酸刻薄得好像不会说话,只有对着家里这两座大山,习惯像只奶猫一样撒娇。于是也不嫌丢人,嗓子一哑,委屈喊道:“师哥……” 话音未落,苏柏延伸出食指挡在唇前:“师父不愿你这么叫,你还是喊苏老师比较好。” 宋敬原眼眶当即红了,脾气上来:“我就叫!他手有多长,能管那么宽?又听不见。” 苏柏延拿他没办法。 两人坐在台阶上,他问苏柏延怎么不在嘉宾席。苏柏延只笑说自己是临时替人讲课,没有出风头的必要。 苏柏延看着他:“长高了。” “废话,”宋敬原声音很低,“这么多年,就是只猪,它也长大了。” “你在生我的气……”苏柏延叹了口气,“别生师哥的气。” 宋敬原心里真是有气的。第一他今天受了委屈——抄了三千字,就是打小临帖腕力过人,也觉得手酸——第二,将近七年的时间,杳无音讯,苏柏延不曾有一封书信往来,宋敬原不知道他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心里火憋得太久,一见到正主,立刻准备翻天覆地烧起来,苏柏延短短一句“别生气”,却把火灭了,叫他像皮球一般泄了气。 他一个人独自打拼,七年吃了多少苦,宋敬原心里有数。 苏柏延抓着他的手反复看。记忆中还是小孩的师弟,一只手掌已经能撑起一片天地。 宋敬原不肯看他:“不是你的讲座吗?你进去给那些学生讲去,别来烦我。” 从小苏柏延只给他讲课,现在却是别人的老师。 “我真讲了,你又要吃醋。再说了,只是单位里的任务,做一个巡讲,不当真的。” “哪个单位?”宋敬原瞪着他。 苏柏延笑而不语。 他不肯说。 宋敬原又气起来:“为什么?” “师哥不常在江都,省得你挂念。” “你不来信,我就不想?”宋敬原眼眶又红了。 苏柏延沉默良久,似是被这句话说痛了心。见他不说话,宋敬原一时间慌了,解释道:“我胡说的,师哥别往心里去。” 苏柏延笑笑,糊弄过去:“师父还好吗?” “没有看你的信。” “我猜到了,信上没有字。” 宋敬原显然一怔。他师兄心思向来深,思虑周全,还藏了这么一手。“那为什么还要叫人送信?” “试试。还以为有回转的余地。”苏柏延眸光暗下去,“可惜师父依旧不愿见我。” 提起这件事,天色都暗下来。晚霞如彩鳞,一片片盖在落日之上。云散如卷风,又如蛋花在碗中散开。晚风闷热,吹得树叶沙沙响。 宋敬原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回到幼时家中庭院。 他有些不明白,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要闹到恩断义绝?可既然他心中并不生宋山太过苛责的气,两人又为什么一副死生不复往来的样子? 宋敬原试探着开口:“师哥若是亲自上门,师父不会不见的……” “我不愿意,敬原。”苏柏延打断道,“自取其辱的事情,我不做。” “师哥后悔吗?”宋敬原愣愣地问。 “不后悔。”他声音很轻,“人有自己的路要走,走了,就不回头看。只是师恩难忘,旧情难断。” 宋敬原还想刨根问底,可苏柏延忽地伸手捏他的耳垂——宋敬原属于耳垂肉厚且多的那一派——他笑着说:“瞧你热的,耳朵都红了。进去吧,等下师哥讲‘字画之美’,都是基础课,师哥给你复习。” -- 第10页 耳朵红不是因为天热,罪魁祸首是路拾萤。但宋敬原知道苏柏延是不愿再聊旧事,只好答应。 想起路拾萤,他委屈劲儿又冒上来——路拾萤已经被他放进“眼不见为净”的篮子里。 “师哥认识路拾萤?” “拾萤?小时候来过家里,你不记得了?” 宋敬原微怔:“有这事?” “那时他母亲……哦,那会儿你在北京,也许没碰上。” 听说路拾萤真和自家人有一面之缘,小宋同学醋坛子当即翻成海:“哦……那什么,他字写得挺好。” “是啊,师父指点过。我也教过。” 宋敬原跳脚了:“你说实话,我和他谁写的好?” 苏柏延逗他:“路拾萤。” “师哥!” 苏柏延失笑:“你怎么回事,还要和人比?字是能比的吗?师父是指教过,也只是说了一句‘学海无涯’,鼓励他多练习——拾萤的名字,由此而来,没有别的。多大的人了,还吃瞎醋。” “他长得比我高。” “天塌了他先遭罪。” “英语也比我好。” “这赖谁?你打小就不认真学。” “我不管。” 苏柏延没有办法,觉得七年不见,小师弟依旧和从前一样任性——宋山虽然规矩多、礼数严,可那只是在大是大非上。关上门来,自己家里的事情,宋山总是惯着他。 他们家的人都是这个臭性子,在外疏离有礼,君子如玉。一对家里人,撒泼行凶,为非作歹,各有妙招。苏柏延只好揉乱他头顶碎发:“好啦,我们家只有一个小师弟,只认你,什么陈拾萤马拾萤,都不算数。” 宋敬原终于满意,和苏柏延招手,朝会堂跑了几步。可忽然,他心下一动,想回头多看一眼师哥。就见男人还站在原地,却掏了一支烟。宋敬原一愣:师兄从前绝不抽烟。家里也不允许有烟。书画木石都怕火,宋山在这件事上分外严苛。可苏柏延现在却行云流水地吐烟圈了。 他原本得到安抚的一颗脆弱的心,立时又惴惴不安起来:终究隔了七年,物是人非,苏柏延仿佛天边的晚霞,此时灿烂流云飞到他面前,可转瞬就会消散。他怔了许久,又快步走回去。 苏柏延掐灭烟,藏起烟头看他。 “师哥一直在江都吗?”声音发闷。 “这半年吧。” “到底在哪个单位?” “博物馆。” 宋敬原掏出手机:“到时候去找你。” 他眼神很定,苏柏延知道这是心意已决,劝也劝不住。只好留下电话。 “不要让师父知道。”他叹气。 讲座结束,将近五点半,天色微微暗。宋敬原换回衣服,到教室转了一圈,没瞧见路拾萤,只好拎着袋子往校门口走。却看见正门外,路拾萤大猫儿一样软在电动车上,笑嘻嘻地和辛成英说话。 辛成英装酷,单肩背书包,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骚包地撩头发,时不时和路过的熟悉的女同学眉眼飞扬一下。宋敬原惊觉他和路拾萤站在一起,比和自己更臭味相投。 路拾萤长得太高,没有办法,被明晁指派到最后一排去和辛成英坐同桌。早上辛成英还痛不欲生,连呼不要男同桌,下午两人就勾肩搭背地一起去操场打球。 宋敬原被喊住。 路拾萤朝他招手:“衣服!” 宋敬原嫌弃他,面无表情:“洗干净再还我。” 路拾萤的猫儿眼又弯起来:“带回去都是洗,洗谁的不是洗?”见宋敬原不理他,又说:“好好好,给你洗。一起走吗?我载你。” “路近,走路就行。”他看向辛成英:“走吗?” 蓬山路和湖香莲藕只隔一个岔路口,两人一贯一同放学回家。谁想辛成英一耸肩:“我也骑车。” 宋敬原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上周啊,”辛成英无辜,“我妈说我总迟到,干脆给我买辆小电驴。正好,平时替她送送货。” 宋敬原顿觉天打雷劈,惨遭背叛:“懂了,那我走。” 却被路拾萤一把拽住:“一起吧,你这么轻,载着都没书包重。我是新车,有瘾,正好带人吹风。” 他被路拾萤摁在新车上,左右不得劲。等辛成英在电动车棚里找到自己的车,宋敬原迅速跳过去:“我坐他的。” 路拾萤奇了怪了:“我惹你了?” 三人一路沉默骑到庙儿街口,风熏着醋鱼香,吹得宋敬原头发黏糊糊。六点钟光景,游人如织。江都向来是一片绿色的天地,只到了晚上,灯火初上,檐下灯笼亮起,才有了鲜艳的橘红。 宋敬原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站稳,一只手捏住他后颈,轻轻一拍,把衣领上的落叶扫开。宋敬原吓了一跳,回头看,小猫儿跟在身后。 “有叶子。”路拾萤自知不讨喜,多嘴解释一句。 宋敬原没搭理。 他们抄小路,从狭窄的夹墙中间挤过去。电动车要侧着车头过,路拾萤肩宽,肩膀蹭了一墙灰。等到了人少的内巷,辛成英伸懒腰:“怎么样?老规矩,上我家吃碗藕粉圆子。” 宋敬原喜欢吃甜的,许是小时候在福利院时馋狠了。那时福利院给的饭碗,汤水多,米粒少,吃糖是奢侈。后来就嗜甜嗜得凶。往常和辛成英一起回家,多半先到湖香莲藕吃碗藕粉圆子,冒着热气,黏糊糊甜丝丝下肚,再打包一份晃回蓬山路。 -- 第11页 可现在有个路拾萤跟着,宋敬原就浑身不自在。 正要拒绝,路拾萤说:“好啊!离开江都好多年,一直念着这口。” 没有宋敬原说话的份,只好跟着去了。 正是饭点,店里游客多,辛成英领着带他们到后院去。那支着一只小塑料桌,摆三个圆凳。随手就把书包丢地上。 三碗藕粉圆子端上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汤底粘稠,晶莹剔透,一点白糖调味,冒着桂花的清甜。四颗圆子胖嘟嘟地挤在一起,色泽红润,咬一口,花生仁裹着芝麻碎流进嘴中,甜上心尖。 辛妈妈身高偏矮、体型偏胖,和辛成英长得像,站在一起,像一对哈哈镜。她又端来两份桂花糯米藕,算是给新同学的见面礼。藕洞里填着粉白的糯米芯儿,淋了一点桂花蜜,清新爽口。 路拾萤吃了两口,就眼巴巴地看着招牌。 辛成英惯会看人眼色:“还想吃啥?” “狮子头。” 辛成英失笑,喊人给他加了一碗。 夏日荫浓,三人躲在树下乘凉。一片落叶飞进碗里,宋敬原没舍得用筷子挑开。 路拾萤一口气吃了三个狮子头,心满意足说:“还是好这口。” 宋敬原冷不丁出声:“你有几个胃?” 路拾萤反咬一口:“长的比你高,所以吃的比你多。” 打嘴仗这件事上,宋敬原难得失利,脾气“腾”地冒起来,伸手抢过路拾萤面前那碗还剩两颗的藕粉圆子:“胖不死你。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路拾萤不介意,径直让他拿。 他吃了两口,满嘴桂花清甜,就忽然一怔。宋敬原猛地意识到同吃一碗饭是一件很亲昵的事情。又想起路拾萤身上也有这样淡淡桂花香,一时间分不清萦绕鼻尖的,究竟是藕粉圆子里桂花蜜的清甜,还是路拾萤如秋风送爽的气息。 耳朵尖就悄悄红了。 另外两人没注意,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听见路拾萤随口夸:“你家狮子头是浓汤,咸味儿多,我就爱吃。” 辛成英点头:“按说江都人喜欢吃清汤的。” “去北方待得久了,口味多少也变了。” “你在北方生活过?”宋敬原埋头苦吃,偶尔插进一句话。 “他自我介绍那天不说了吗?在北京待了好几年。”辛成英皱眉,“哦,你小子逃学了,没听。快快,让路拾萤再给你介绍一遍,老传奇了。” “有什么好介绍的?”路拾萤笑笑,“都认识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和宋敬原做朋友。 辛成英把打包好的藕粉圆子塞到宋敬原手里,转身上楼。宋敬原手背不慎沾上一点汤汁,皱眉找抽纸时,觉得手上被人轻轻一蹭。低头看,路拾萤替他擦去了。转头就投篮似的把纸团丢进垃圾桶。稳中,小猫儿吹了声口哨。 幼稚,宋敬原在心里骂。 但他嘴上却说:“眼神挺好。”眼力见儿也不错。 路拾萤弯起嘴角:“两只5.2呢。”他推着电动车:“走吧,顺路。” 顺个屁路,宋敬原马上就到家。但对方显然是在示好,见好就收,他没再发少爷脾气。 宋敬原一路忍了又忍,最终输给了好奇心,率先开口:“你是江都人吗?” 路拾萤说是,告诉宋敬原他八岁以前都住在这儿。他妈妈是个唱戏的,北昆剧团要她,就去了北京。 宋敬原又问:“那你和我师父怎么认识的?” “小时候我妈带我来,在这儿住了小半月。那时认识的。” 宋敬原还想问你是你妈亲生儿子吗,为什么会被送来宋山手底下挨骂?话还没出口,这一阵功夫,已经走到蓬山路门口。 店外木门大敞,吊着的那只竹木鸽笼里,立着一只白王鸽。胖得圆不溜秋、笨头笨脑,多半不会飞。见到熟人,当即“咕”地叫了两声。 路拾萤探头:“说起来,那时宋先生也养鸽子,看来他确实喜欢鸽子,现在也要养。——你叫什么叫?一会儿就红烧。” 平日里就被宋敬原威胁要捉去炖汤,今日又要被路拾萤抓去红烧,叫作“大咕”的胖鸽缩了缩脑袋,别过头去。 路拾萤说:“衣服给你洗三遍,保证没有一点油星,干了还你。” 是要走的意思。宋敬原只好把想问的先憋回去,改天再说。他看着路拾萤戴上头盔,出于多年来宋山教养的礼节,客套一句:“路上小心。” “别担心,不用送。” 蹬鼻子上脸,宋敬原反呛一句:“不担心,也没想送。” 路拾萤已经摸清了他这副比猫还娇贵的臭脾气,笑嘻嘻地不放在心上:“明儿见。” 招招手,消失在拐角尽头。 宋敬原在檐下站了一会儿,看着他雪白的校服身影一晃,冲进绿荫中。 心里想:这倒是第一回有人和他说明儿见。 06 迟到 ◎被逮住了。◎ 吃晚饭时,宋敬原只动了两筷子,就蔫蔫地杵在一旁不吃了。宋山被他这个坏习惯气了很多年:“以后饭钱不准吃零食。” 宋敬原狡辩说藕粉圆子不算零食。 吃饭也有礼仪。宋山没吃完,宋敬原不会下桌,坐在一边,搅着碗里奶白鱼汤玩儿。 “不吃滚,别糟蹋东西。”宋山头也没抬。 -- 第12页 宋敬原就时常觉得他师父头顶有眼睛,否则怎么事事逃不过他法眼?王八蛋搞了一辈子文玩书画、金石篆刻,别的不行,眼睛毒辣。路拾萤也是:两眼5.2——宋敬原现在才反应过来,路拾萤当时好像在讽刺他是四眼儿。 一点好感烟消云散,他又默默记了路拾萤一笔。 宋敬原走神太明显,宋山瞧了片刻,问:“藕粉圆子吃傻了?心不在焉的。” 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师父为什么认识他?” “谁?” “路拾萤。” 宋山哦了一声,眼睛微眯,半晌说:“认识他父亲。” “他父亲?” “已经去世了。” 宋敬原一怔,缠着宋山多问两句,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当年宋山初到江都时,常去江都剧院。他向来喜欢听戏,自己也善弹奏,偶尔唱两句,有幸听到的人都是走了大运。而江都是小地方,剧院就一所,演员不多,戏迷也都认识。 有一次,唱主角的演员路上出车祸,江都剧院临时更改剧目,现写了一张海报贴在门口。有人笔走龙蛇“单刀会”三个大字,下跟一行“酒也要饮,荆州也要还”,两笔就写出了单刀赴会的魄力。 海报上一共不过十几个字,效法康有为,笔走龙蛇,龙飞凤舞,有胡写一气的盖势,倒把康体结构动荡、气势开张的味道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宋山戏顾不上看,杵在门口拆字拆到傍晚,当即上门拜访,从此和路父结识。 路父人高马大,生得却是书生白面,文文静静,慢慢吞吞。字迷,也是戏迷,常和宋山一起赏碑,便难得成为朋友。他在剧院工作,业余时间自己也爱写戏文。路拾萤的母亲喻寰,从戏曲学院毕业后,到江都剧团工作,闺门旦,头一遭就演崔莺莺,两人便这么结识。 按说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正如戏里故事,老天无眼,叫路父得了癌。他身体日渐发虚,后来要靠呼吸机维持性命。家财散尽,人却没救回来。路父去世后,路母打开遗书,得知宋山是他好友,后来上门拜访。 拜访的那一日,宋山说,她不过略施粉黛,却如出水芙蓉。 路母长得漂亮,细眉如柳叶,红唇如点砂。正襟危坐,是要托孤。 戏唱的多,往往身不由己,成戏中人。爱人离去,就觉得天塌,心如死灰,要和他一起去。 宋山不劝人放弃寻死,只告诉路母,收养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诚心。叫她每天早上五点来,在门口宣纸上写一笔。写满三个正字,就同意替她教养独子到成人。 闭门送客,把路拾萤安置在家里。别的也不干,正常作息,只是让路拾萤跟着苏柏延一起,苏柏延练字,宋山在一旁教他握笔、走笔,用小毫摹纸临工笔花鸟。做玉雕时,也让路拾萤在一旁看着。路拾萤聪明,很快会画翠绿竹。 第十五天,路母脸色发白、双眼通红地来了,显然是哭过。宋山别的也不多说,让她见路拾萤最后一眼。 路拾萤从小长得可爱,粉雕玉琢,猫儿一样的圆眼睛,听见亲妈的声音,“噔噔”地跑下来,带着一幅工笔人物。 半身相,淡彩,他用笔稚嫩,涂了几笔,剩余的全靠宋山提笔挽救。画上赫然是杜丽娘梅树幽会的样子,芍药粉衣,眼波流转,扇面横开,微微一颤。 下面还题一行小字,“每念群生沈苦海,寰中谁乐清闲。” 路父与她初见时,喻寰唱得就是这一出。几代杜丽娘,她最可爱。路父看痴了,脱口而出就是这句《临江仙》。 恰巧押了她的名字。 路拾萤年纪小,不懂事,当时还在火上浇油,抱着母亲大腿说:“妈,想吃你做的蟹黄豆腐。什么时候回家?” 喻寰一时间心神恍然,明白宋山良苦用心。大哭一场,再也不提自杀的事情。 带路拾萤回家时,被宋山喊住。宋山说:是个好苗子,心性也好。就是名字不好。那时路拾萤还叫“路行终”,取义“行事有终”,是希望他持之以恒的意思,可“终”字到底凶气太重,压不住。 叫苏柏延研墨,宋山提笔,在纸上落款二字。 “拾萤。‘拾萤读书定何益,投笔取封当努力。’也是他父亲的意思。” 他看向路拾萤:“学海无涯,勤学苦练。我就说这么多。” 路父是宋山在江都少有的朋友。逝者已逝,提起故人,心情忧虑。宋敬原就不敢讲今天见到苏柏延的事情,更不要说告诉他苏柏延就在博物馆工作。他只好乖乖洗了碗,上楼写作业。 今日英语课上受了路拾萤的刺激,他决定重新做人,好好背单词。可刚把课本掏出来,“啪”的一声,灯泡却烧了。 老天爷都觉得他不配学外文。 宋敬原找了很久,没见家里还有同型号灯泡。没有办法,只好拿着纸笔到楼下抢宋山的位子。 宋山给他腾出一半桌案。他在左边看书,宋敬原在右边做题。 默写古诗文时,宋山打眼多瞧了片刻。宋敬原浑身发毛,一笔一划认真写正楷,还是被宋山抓到马脚:“最近不练字?” 宋敬原语塞:“最近考试多。” 宋山听懂了:“就会偷懒。”叹口气:“这要放在以前,我就上手打了。” 可不是?这要放在以前,宋山就去取戒尺了。 -- 第13页 他有一块老竹子做的长戒尺,重且厚,亲自刻写“静心慎独”四个字。小时候宋敬原一而再再而三不愿练功——琵琶或是临帖——惹得宋山烦了,能在手心抽出一个小包。 这些年宋山脾气好了很多。不知为何,宋敬原隐约猜到和苏柏延有关。他对苏柏延管教严,一点小错都不容忍:悬腕手要稳,篆刻走刀也是,不能抖,但凡乱动就是一尺;单钩执笔要灵,摆刀法转腕要活,这时但凡手僵,也要打,实在苛刻。 而苏柏延离开后,宋山虽然不准人提,一次深夜,宋敬原找水喝,却曾看见宋山孤零零坐在窗边,对着月光抚玩一把玉折扇。那是宋山三十岁生日那一年,苏柏延送的礼,亲手雕琢,题字“玉舟小扇”。 他或许自责对徒弟太严苛……才生了这么多遗憾。 宋敬原收回思绪,当即立断,撒娇讨饶:“错了师父,不敢了。以后一定——”还没编出来“一定”什么,眼睛一转,突然改口:“不对,我今天练了字!” 宋山挑眉,宋敬原从包里掏出一沓信稿纸。 “我可抄了三遍校规,手都酸了。”宋敬原咬牙切齿。 宋山失笑:“怎么,早退被人逮住了?” “还差一篇检讨呢,总共小五千字,可是练够了。”他趴在桌案上抱怨。 “该,”宋山手中拿着一方纸扇,扇头是金丝竹的,敲宋敬原脑门儿:“让你长点儿记性。” 宋敬原拖长了语调:“这回长足记性了。下次挑主任不在的时候逃。” 宋山连名带姓地喊他:“宋敬原。” 连名带姓喊人,傻子都知道是警告,宋敬原不敢作妖,吐了吐舌头:“开玩笑的师父。”可他想起什么,忽地起身,一惊一乍,把宋山吓了个好歹:“师父!路拾萤的字写得好——” 一盏暖黄色的小台灯放在二人中间,照得宋山的脸平添一层温和光晕。宋敬原一时看痴了,醋意翻涌:“你教过?” “提点入门而已。” “那天他来,你们说什么了?” “闲聊。告诉我她母亲回到江都,他也跟着转学回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走。送了点特产。” “特产呢?” “吃了。”宋山笑眯眯,“一点枣泥糕,忘记喊你下来。” 宋敬原气呆了,没想到他师父能把吃独食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把头一扭:“你赶紧收他为徒吧。” 宋山失笑:“你这爱吃瞎醋的毛病到底和谁学的?” “他什么都好。英语也好。” 宋山喝茶:“行,说好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宋敬原怒而起身,决定上楼摸黑写检讨,不再和宋山废话。反正他也说不过——论牙尖嘴利、伶牙俐齿,他还是短他师父一截。 宋山只好拽住:“好了,越长越回去了,也不嫌幼稚。从小就这样,在外面不理人,回了家爱撒娇。” 宋敬原声音发闷:“不是幼稚,真心的。亲人不多,如今就你一个。师父不喜欢我,没人喜欢我了。” 宋山一怔,握紧了手中茶碗。他是知道宋敬原在福利院遭遇过什么的。半晌,只好轻轻拍他头顶。 宋山给他说得心软,疼他,出门买了灯泡。安好台灯,宋敬原上楼写检讨。 越想越气,越写越烦,他火气上来,胡写一通。反正王八蛋主任也不看。写完后,原想倒头就睡,眼前忽然浮现出路拾萤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当即蹦起来,又去临了两帖字。可心浮气躁,眼高手低,写草书,字字相连,只如凌乱水草纠于一处,毫无美感。只好又去背一课单词。 闹到过了零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便起太迟。 为了赶时间,他在路口买了两屉蒸饺,拿塑料袋一包,风风火火跳上公交车。平日里都是靠两只腿上学,宋山说走路有益健康。今天起晚了,只能花两块钱坐车。 就算是上班时间,公交车里人也不多。宋敬原靠窗坐,早饿得肚子叫,立刻掏出蒸饺吃。刚吃了两个,车堵在路口。浩浩荡荡的电动车队如流水奔腾而过,宋敬原本只是晕乎乎出神看着,忽然清醒了—— 在车队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路拾萤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戴着头盔,神采飞扬地朝北开。 车后座,一个眉目飞扬的女人,笑盈盈地搂着他的腰。涂了口红,朱唇微启,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路拾萤就轻轻一笑。 可上学的路往南。 他扭头看着路拾萤越骑越远,一拐,消失在路口。当天到校,路拾萤果然迟到。 第二天,又迟到。 第三天,比第二天还迟。 第四天,终于被教导主任逮住了。 07 罚抄 ◎难道上辈子欠路拾萤钱了吗?◎ 路拾萤抱着头盔,装出一副痛定思痛的表情,垂头站在国字脸教导主任面前挨骂。 他必须低头——长得太高,教导主任又矮,骂人还得仰着头骂,估计主任自己也觉得离谱。他嘴上说着“自责懊悔,重新做人”,手却藏在背后和路过的同学比耶——路拾萤性格好,人又开朗,长得也帅气,很快和同学混熟了。 到处挤眉弄眼,一个不小心,叫教导主任看见了,又多挨了半个小时骂。 路拾萤终于从挨骂中解脱,放下头盔,垂头丧气拿着笔去办公室,向班主任明晁领了一沓信稿纸和校规小册子,到隔壁的自习室里去罚抄校规写检讨——不写完不准上课,教导主任原话。 -- 第14页 可他刚一推开自习室门,就和一双熟悉的“四眼儿”对上视线。 宋敬原摘下眼镜,微眯着眼看过来。 路拾萤目瞪口呆:“你怎么也在?” 宋敬原翻了个白眼,摇摇头。 路拾萤坐下:“又早退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宋敬原揉了揉眼睛——微微红,有点像兔子——拿过一张信稿纸,放到路拾萤面前。 “之前罚抄交上去,谁想这王八蛋觉得我字写得好,要把手抄的校规扫描录入,变成宣传册彩页。就顺带也看了一眼我的检讨。” “结果呢?” 宋敬原没说话,把检讨递给路拾萤。 路拾萤低头一看,好家伙,长篇大论: “今天逃学,是为了去吃春舟阁的绿豆冰糕。冰糕三块钱一个,比二中食堂的便宜,也比二中食堂的好吃。我认为逃学是错误的,我认罚。但是二中食堂难吃到我必须逃学去买绿豆糕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认为,主张将食堂外包的某赵姓教导主任应该负全部责任。除了每顿饭可以多赚一块钱,二中食堂没有任何外包的必要。一人一块钱,一校就是一千二。一天一顿饭,一周的回扣可以让主任为妻子多买一只包。 “因此我郑重承诺,只要二中食堂不整改,我宋敬原该逃的学还是要逃。但为了避免对其他人员造成不必要伤亡,我在逃学前,一定仔细检查,确保周围没有主任亲切可敬的国字脸。这样做,我个人既能吃到绿豆糕,也不会让主任烦心,一举两得,一石二鸟。这会是江都二中建校以来,除装空调外,第二好的好事。” 路拾萤阅毕,叹为观止,觉得宋敬原总有一天会在这张不饶人的嘴上栽大跟头,便抛下两个字: “佩服。” 在自习室里抄校规,意味着不用上课。政/治课本就催眠,这下有了伴,两人的抄写速度更是慢上加慢。一会儿到窗边吹风,一会儿折飞机比谁丢的远。晃悠回到桌前,分别都才抄了不到一半。 宋敬原斜眼瞟路拾萤的纸,被抓了好几次现行。最后光明正大地问:“你字是自己练的?” 对方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习字须有师门指点,全凭自己读帖参识,能写到这样地步,悟性确实高。宋敬原瘪嘴:“我师父没提点你?” “少爷,八年来我就有幸见宋老师一面,梦里提点吗?” 宋敬原踹他:“我师父还健在,什么梦里?会不会说话?” 路拾萤笑:“是是是。不过练字的事情,确实受你师父的点拨,四两拔千斤。去蓬山路以前,我脾气躁,待了半个月,发觉字中有真意,性子也磨软了。走之前他说‘学海无涯’,就一直坚持练了。” “临碑吗?” “临。看到墨迹的机会太少,只能买拓本,我妈骂我是碎钞机。” 宋敬原终于得意起来:这件事上,宋山自己也是痴儿,从不吝他花钱,路拾萤比不了。 一阵清风吹入窗口,白纱轻轻拂动。偌大的自习室里只有他们二人团在一张小课桌上抢位置,宋敬原回头看着窗外晚春浓绿,一时间恍了神。 半晌想起来一件事:“你为什么天天迟到?” 路拾萤“害”了一声:“还不是送我妈上班。” 宋敬原想起他车后座上那个如海棠般美艳的女人,心下了然:“那是你妈妈?” “嗯,”路拾萤眉眼弯弯,又露出猫儿般的狡黠可爱:“好看吗?我妈是全江都最好看的女人。” 宋敬原没有女性亲属,也不好拿宋山出来在外貌这件事上争高下,就难得没有反驳他。 “你妈知道你天天迟到吗?” “不知道。”路拾萤咬着笔杆皱眉:“她迷迷糊糊的,不靠谱。我不送她,轻则迷路,重则失踪。迟到就迟到了,妈比较重要。” 宋敬原不再多嘴,低头抄书。 他在检讨书里胡写一气的内容,是连学生都有所耳闻的事实。对于这个不干人事的教导主任,江都二中管理层向来颇有微词,可碍着许多脸面情分,不好说破。国字脸自知理亏,生气归生气,没把事情闹大,只是让宋敬原重抄一次校规,再补3000字的检讨。 “我会挨个字仔仔细细看。”对方咬牙切齿威胁。 宋敬原只好乖乖认栽。正愁眉苦脸誊抄校规——他都快会背了——忽然感觉路拾萤拿笔帽戳自己手背:“干嘛?” 路拾萤说:“我听他们说,除了英语,你成绩都还行。” 路拾萤和同学混熟太快,对于谁暗恋谁、谁嫉妒谁、谁和谁刚表白又准备分手的八卦比宋敬原还清楚。也不奇怪他立刻对全班同学的考试水平有所了解。 “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文?”宋敬原没好气。 听见对方发出轻笑:“二中不是江都最好的学校。中考分够一中,为什么不去?” 这都被他打听到了。 宋敬原皱眉,伸手撑着下巴,思考许久:是啊?为什么不去呢? 宋山没有非要他上学。九年义务教育是国家要求,必须得去。但要不要上高中,宋山没有态度。宋山传统,不信任公共教育,重家传、重师承,觉得真本事都是言传身教,有择一事终一生的道理。 如果宋敬原不去学校,而是一直跟在他身边,读书练字,习为人之道,亦能成才。 -- 第15页 其实当年苏柏延要考大学时,宋山就是不愿意的。“一帮成天勾心斗角的酸臭教授,能教你什么?教你怎么争职称,教你怎么赚风光?”宋山说,“浪费时间。” 可苏柏延到底去了。 中考结束后,宋敬原犹豫许久,择了个下午,窝在宋山腿边开口试探:“师父,我要继续读书吗?” 宋山当时看了他一眼:“读书和上学是两码事。”宋敬原微怔,听见宋山搁下手中的碑帖,“啪”的轻轻一声,然后低头教训:“读书是一生的事情。上学是手段。” 宋山向来惜字如金,寥寥几句点拨,幸好宋敬原悟性不错,听明白他的意思。 学校是地点,读书是目的。求学本是学文学德,而非谋学历、图功名的手段。可惜世风日下,求学本义早也被人遗忘,只把考试做跳板,换算金钱数字来看待。无怪宋濂要写《送东阳马生序》,又有几人记得求学之艰辛? 而话又说回来,到高中去,和普通人一样循规蹈矩过日子,按部就班毕业工作,是一条路。跟在宋山身边,师徒二人潜心钻研家传,也是一种活法。 宋敬原思索多日:“师父,我还是想上学。” “家里又不是没钱交学费。”宋山头也不抬。 口风这么松,宋敬原吓了一跳。大师兄离家出走多年后,宋山确实性情大变。 宋敬原就晒着太阳,得寸进尺:“那我就没时间练琵琶了。练字也——” 宋山打断他:“你说什么?” 一般宋山装聋就意味着宋敬原最好赶快闭嘴。宋敬原业知道自己过分了,耸耸肩,不敢再造次:“那我去哪所?一中也能进。可是太远。” “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管。只是选好以后,走多远,走到哪儿,都得自己受着。”宋山说。 最后来了二中。其中一个原因是离家近。 “另外,压力也小,”宋敬原说,“一中都是什么人?一帮书呆子。我还想多长两根头发。” 路拾萤说:“那也没见你发际线有所改善——哎!别撕!宋敬原我好不容易抄了一版!你怎么赔!” 两人一边说有气无力地抄校规,一边你来我往地互相挤兑。 学校里受罚,当然得用楷体,路拾萤是个写草法的,写方正规矩的楷书要他的命,所以写得垂头丧气,和宋敬原频频交换信稿纸,仔细拆析对方的字来解闷。说这个“恒”字有颜真卿方正茂密之正气,这个“规章”二字还不如路边的描红帖。 许是察觉这两个小兔崽子已在自习室耗了太久,过了中午,教导主任终于莅临察看。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下,谁敢造次?无可奈何,快马加鞭写完检讨。 回到教室,上了一节课就要放学。路拾萤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一拍脑袋:“完了。” 宋敬原恰巧拎着洗干净的衬衫走过来,要交还路拾萤,被他拽住。 宋敬原吓一跳:“干嘛?” 对方猫儿般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瞧着自己,显出一种恶心人的“可怜兮兮”。 “我给你带了衬衫,但是送我妈到单位,落那儿忘记拿了。” “哦,”宋敬原还以为什么事,“明天再带。” “我妈今晚不回家。” “后天。” “后天出差。” 宋敬原烦了:“所以呢?” “今天不拿,下周一升旗就赶不及穿。不如你现在和我去一趟?” 宋敬原直接开骂:“我宁愿下周一把你当旗升。”心里想:难道上辈子欠路拾萤钱了吗? 路拾萤揪住他不放:“就当带你兜风了。我再开车送你回家。” 宋敬原坐上路拾萤电动车后座时还在骂骂咧咧,被路拾萤塞来一颗不二家棒棒糖,终于堵上了嘴。 08 女妆 ◎崔莺莺。◎ 路拾萤忘性大,手里不能拿东西。有一回和喻寰一起上南京逛街,第一次进大百货,买了一双小一千的鞋,路拾萤喜滋滋拎在手里,吃了顿饭的功夫,不知道落哪儿了,他长吁短叹了半个多月。 因此,把宋敬原的衣服落在戏剧院,也绝非有意为之。 从江都二中拐出来恰好是六点。放学校门口人多,挤成一团,冲出人群费了些功夫。路拾萤还特地找辛成英借了一顶头盔:“最近交警查的严,抓到就一百。我没钱。” 宋敬原必须摘下眼镜戴头盔。头盔有些大,他摆弄了半天。路拾萤看不下去,伸手替他调松紧。就恰巧四目相对,路拾萤多看了一眼,过会儿移开目光:“你眼睫毛涂生发素了?” 宋敬原把棒棒糖咽下去:“……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附近修路,颠得人屁股疼。路拾萤抓住他的手,叫宋敬原搂紧腰。 宋敬原怕疼,觉得摔到马路上至少磨破一层皮,当即丢下面子,抱紧了路拾萤的腰。 路拾萤开车极其狂野,适合考摩托车赛证,到达喀尔跑拉力赛。宋敬原让他开慢点也不听,只好把额头贴在对方后背减少风阻。就听见路拾萤清晰的心跳声。 到了地方,宋敬原差点把头盔砸路拾萤脸上:“你怕赶不上去见阎王爷?” 路拾萤无辜:“不是你着急回家吗?” 进门前两人还在使劲浑身解数你言我语地挤兑对方。等进了江都剧院,就懂规矩,都小心翼翼起来。 -- 第16页 江都剧院很大,话剧、音乐剧、戏曲艺术中心都在这里。没有办法,小地方,也没钱再盖第二所。从二楼向下瞟,能看见偌大的舞台上,几名道具、灯光工作人员还在前后忙碌。排排的红色座椅向后列开,很气派。 路拾萤轻车熟路,领着他穿过错综复杂的安全通道,绕到后台来。推开化妆间,一片狼藉。上彩的工具、网巾、片子、鬓发,水纱彩裤,五颜六色。路拾萤不见外,看见半杯水,拿起来就喝。然后舒了一口气,对着里间的人喊:“妈!” 宋敬原小小地“哎”了一声,被路拾萤瞪了一眼。 喊了半天没人应,路拾萤抬腿就要往里冲,刚迈出两步,被人喊住:“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 娇嗔如春水解冻,叮当落于山谷。 宋敬原回头,一道婀娜身形倚在帘边。刚刨花水贴片子,眉若弯月,眼角飞红,唇上点了粉彩,顾盼间,熠熠生辉。 路母年近四十,容貌却比小姑娘亮丽。她瞧见宋敬原,眼睛一亮:“新同学?” 宋敬原礼貌地点头:“阿姨好。” 没想到路母连连摇头:“和我儿子做朋友,真是委屈你了,你全当积德。” 宋敬原一时无言以对,觉得路母比路拾萤要有自知之明。 路拾萤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没长大的妈天天拿他开涮,压根没搭理,绕进隔间取来衣服袋子,递给宋敬原:“还你。” 就准备送他回蓬山路。 一个挂着工作证的年轻女孩却在这时急火火跑来。她手里捧着一沓片子、水发,还有几件红绿的戏服,乱成一锅粥。鬓角微微冒汗,张口就喊:“喻老师,他们让我送扎扮来。明儿去北京要用的……” 路拾萤和宋敬原解释,说是路母明儿去北京巡演第一场,是个沉浸式的普及性演出活动,融合了很多现代舞台概念,目的就是为了宣传昆剧文化。造型总负责是海归,高材生,连着三个月赶工,在传统扮相的基础上融合创新,做了一版新的崔莺莺。明天就要演出,今晚还在加急做最后的调整,将近七点,才把最终的定稿送过来。 喻寰面露难色:“等下要上场。” 七点半有一场牡丹亭,来不及再换妆扮。 小姑娘还是实习生,都快急哭了:“总监一定要我拍个照给他反馈。” 喻寰四下扫了半天,忽地,眼神就定在宋敬原身上。宋敬原本就对视线敏感,瞧过去,被她盯得背后发冷。果然,喻寰伸手一指:“小同学,有空吗?” 六个字,宋敬原就听明白了。他想拿“要复习功课”来敷衍,还没开口,路拾萤插话:“有空。今儿作业不多。” 宋敬原白了他一眼:“你是小同学?” 喻寰眉开眼笑:“能不能帮我试试造型?” 没有办法,宋敬原被抓着坐到镜子面前。化妆老师低下头来看他,端详半晌,找粉彩时点评宋敬原长相:“可惜了,是个男孩儿。” 路拾萤就抱着手臂打后面盯着。宋敬原叫他滚,他也巍然不动。 上来先打油,涂隔离,调了底彩的肉粉色,平涂拍开在脸上。再施面红。崔莺莺不穿红衣,因此面红不必太亮。上了一层,打上定妆粉,又拿胭脂。从眼皮由深至浅,反复刷了好几层。 到这里,妆面初成。面红显得轮廓极深,顾盼生辉,喻寰说好看。说怪不得古时候让男人扮花旦。那生得秀气的,穿上戏服,确实比女子明艳。 只有路拾萤惜字如金:“我看着像猴。” 宋敬原让他滚蛋。 宋敬原是个敏感眼,用油彩上眼线时,频繁眨眼,闹得化妆师画也不是,不画也不是。路拾萤就抢过去:“我来。”宋敬原直躲:“别碰我。”路拾萤一把抓住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在剧院里长大的,眼线还不会画?坐着别动!” 就凑上来,两双眼睛相对,眼睫交错,微微颤动,仿佛在打架。 路拾萤专心致志盯着他眼睛,用手摁着眼梢吊起,一点点描摹眼型。宋敬原却浑身不自在,不知该看向哪里,一双眼珠子乱转。他眼睛生的好,杏仁似的,好画,几笔描毕,路拾萤又依照化妆老师的吩咐,顺手画了眉毛。 末了蹲在宋敬原面前端详:“我画得好。” 宋敬原踹他一脚:“我长得好。” 之后便顺着涂口红。又用不同色的粉彩在眼部做了现代妆面的处理,点了一些钻和闪粉。贴上片子,抹上鬓发,戴上珠钗。 妆毕,当真是人若春花。 小姑娘拍下照片,发给总监,得到满意的答复,喜极而泣:“我下班了。” 宋敬原只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片刻,就别开目光,伸手要去拆发片。被路拾萤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咔嚓”一声,一道闪光。 宋敬原喊他:“删了!” 路拾萤摇了摇手里的拍立得,拎着那张相纸抖了抖:“胶片,删不了。” 宋敬原脸色一黑,不顾自己还是崔莺莺,起身就要去抢。不料头顶假发珠钗太重,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地上,是路拾萤顺着他的腰扶了一把。 小猫儿笑盈盈地说:“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是《西厢记》的名句。宋敬原知道他懂行,一时间有种如觅知音的惊喜,气倒也消了一些,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真把自己当张生?” -- 第17页 “崔莺莺要是真长这么好看,当然愿意。” 两人正闹着,已经离开化妆间的小姑娘又苦着脸跑回来。 路拾萤抬头看她:“又怎么了?” 小姑娘想哭:“导演又说要看寺警那一折。不是散板吗?这一部分作曲改动最多,锣鼓节奏一直合不上,说正式演出前一定要再和演员合一遍。” 喻寰叹气:“事儿真多。算了,就几句词,马上排一排,叫乐队准备。” 小姑娘绷不住了:“可是今天曲笛和琵琶没上班。” 路拾萤插嘴:“曲笛我倒是会,谱子我也熟。就是缺个琵琶。” 莫名的,视线又落在宋敬原身上。 宋敬原说:“看我做什么,我是叮当猫?” 路拾萤猫儿眼笑意盈盈:“你是不是会?” 他来找宋山那天,隔着窗听见了似有若无的琵琶声。 宋敬原觉得今天和他来取衣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会是会,但是……” “会就行。”路拾萤转头,“宋先生的徒弟,不会出差错。叫锣鼓准备。” 宋敬原心里一百个念头,想你也知道我是宋山的徒弟,凭什么给你路拾萤合伴奏? 可外人看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路拾萤递来琵琶时,到底乖乖接过。 西厢记寺警段有部分是摇板,紧打慢唱,情绪激动,不好合。琵琶尤其难,一会儿要听锣鼓节奏和声,一会儿要数着笛子的乐句复奏。而且昆曲不大重视乐队伴奏,存在记谱混乱问题,许多弹法,都是口口相传留下来的。 路拾萤拿来谱子,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先用中速弹挑,持续演奏,听锣鼓,合上就行。之后要听我,”他摇了摇手中苏笛,“我这句结束,要接上。后面崔夫人这个,短促有力,再后面崔莺莺就是单弹了。” 低头看一眼宋敬原:“记得住?” 宋敬原神色淡淡:“记住了。” 路拾萤有些不相信。 喻寰清嗓时,他还在紧张。可锣鼓第一声响,琵琶弦音准确切入,路拾萤就放下心来。食指挑,拇指弹,干净漂亮,没有杂音,基本功扎实。 他屏气凝神,等“耳边金鼓连天震”,就加入合奏。笛音清脆,声音悠扬。翻飞片刻,一句乐句结束,马上要换音。 换音是关键,容易出差错,便打眼朝宋敬原瞧去,宋敬原也正盯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四目相接,心领神会,那边左手一挪,跟着换音符,右手依旧弹挑触弦—— “耳边金鼓连天震,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亲孤单母女无处投奔,谁是俺崔家的救命人?” 浑然天成。 路拾萤看向宋敬原。 “崔莺莺”眉眼低垂,只盯着弦。信手一拨,声如惊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烘托紧密,丝丝入扣,弹挑音色极美,技巧娴熟。 小小一方后台中,琵琶与曲笛合锣鼓的节奏,声如织网繁密,祖师爷来了也挑不出错。说出去,谁信这支乐队竟是第一次合奏? 而宋敬原坐在灯下,眼如星河,唇如点灯,抬头看他一刻,路拾萤便微怔。 小姑娘录下视频,交接工作,欢天喜地走了。路母赶忙到幕后去准备上场。便只剩下路拾萤一人坐在一边,等宋敬原卸妆,再送他回家。 怪静的,难得两人都不说话。 路拾萤抬头看他。宋敬原对镜卸珠钗,一瞬间真如闺中女子一般,叫路拾萤有些恍惚。 他只好别开头:“琵琶弹得好。” “笛子吹得好。” “练了多少年?” “十年。” 路拾萤起身:“走吧,送崔莺莺回家。” 夜深,路上车不多。路拾萤开得也不快,夏风徐徐,带着江河潮湿气,吹得宋敬原微微闭眼。两人难得没说话,一路沉默到了庙儿街蓬山路门口。这回三只鸽子都在家,大咕最胖,站在石桌上歪头看路拾萤。 宋敬原礼数周全,就算看路拾萤不顺眼,推门时还是说:“谢谢你送。”忽地想起什么:“照片给我。” “什么照片?” 宋敬原一副“你休想浑水摸鱼”的表情:“拍立得。” “哦,”路拾萤笑起来:“还以为你忘了。不给。” 宋敬原瞪眼:“凭什么不给!” “我拍的,我做主。” “拍的是我!” 路拾萤伸手:“行啊,一张一千,现金交货。” 宋敬原气得头疼,觉得没必要再和烦人精废话:“你不去做奸商,我都替你可惜。” 一点客气也不讲,啪地把门关上回去了。 路拾萤失笑,也不生气,吹了声口哨,独自骑车回家。 喻寰下班都是半夜,他一般都是自己点外卖。开了灯,坐在沙发上,就从包里掏出那张相纸打量:光线恰好,曝光适量,照片里,“崔莺莺”正抬头,妆面媚气,似见情郎一般,用半羞半躲的神色看人。 路拾萤端详片刻,把相纸用小木夹夹到书桌前。站了一会儿,听见雨声,去阳台收衣服。回到房间,又掏出宋敬原洗好的那件衬衫。 随手一摸,忽地发现崩裂处,有人替他缝上一枚扣子。 南红玛瑙的,玉质感强。胸口江都二中的校徽也是橘红色,因而它点缀其上,并不突兀。想来是缝扣人精心挑选过。 -- 第18页 姓宋的成天冷着张脸挤兑他,背地里却净干好事。南红贵重,路拾萤心下一暖。他摸着玛瑙扣子半天,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将衬衫挂到衣柜之中。 09 合唱 ◎我带宋老板去“找找感觉”。◎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没出任何意外,宋敬原又睡着了。这回脑袋朝教室,手里握着一支笔,巡课老师路过的时候,只以为他在认真做笔记。 他被一阵鬼叫般的动静吵醒。 宋敬原迷迷瞪瞪睁眼时,听见教室后方传来一声怒吼:“好一朵——茉莉——花——” 茉莉花不好,宋敬原也不好。他吓得他一个激灵坐直身,仔细一看,每人桌上都放着一张再生纸印刷的曲谱。正中赫然三个大字:茉莉花。 前排的同学好心给他解释,说是月底的校庆晚会,每个班都得出节目。艺术班能唱能跳各有花样,咱们班实在不太行,只能又搞朗诵合唱的老一套。 宋敬原心想:老一套也就算了,能不能别年年都唱茉莉花? 茉莉花都快听枯了。 课间时,班长把全班同学组织起来,推开桌椅,折腾出一片空地。从高到矮,男女分列,排成合唱的四条纵队。路拾萤和辛成英个子最高,在最后一排正中央。宋敬原稍矮一些,差两公分一米八,站他们前面。 只听前排的指挥一声令下,宋敬原耳边传来一声怒吼:“好!一朵!茉莉——花!” 一句都没唱完,全班笑作一团。 辛成英摸摸鼻子:“干嘛都看我?” 讲台边坐着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头发没扎,披散在肩上。眼睛细长,脸上有雀斑,嘴唇偏薄,无可奈何地看着辛成英笑。这是阮鹤年,七班的学习委员。江都本地人,说话吴侬软语,动辄脸红。 阮鹤年是全班乃至于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上学期期末的全市联考,小姑娘一骑绝尘,把一中的若干学神甩在身后十几分。可老天无眼,她偏生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单薄得像纸片,当时家里人也是考虑二中离家近,好照顾,才让她来这儿念书。 七班总共四十六个人,刺头不少,大小天王若干,做出的混账事常让明晁半夜气得头疼。但是对于这个瘦小文弱的学习委员,全班的态度全是出人的一致:你欺负她一下试试! 阮鹤年是本次合唱的钢伴,正辅助班长指挥。 小姑娘斟酌片刻:“辛成英,我们是要合唱,唱,正常念词就行了,不用喊出来。” 路拾萤也跟着添乱:“辛成英,我们唱的是茉莉花,不是食人花。” 辛成英立刻和路拾萤掐在一起:“你个跑调跑到外太空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人在后面闹成一团,引得周围的男同学也跟着嘻嘻哈哈浑水摸鱼。班长好不容易掌握局面,勉勉强强又合了三轮。 阮鹤年面露难色:“今天先这样吧。大家回去多听两遍,我们争取明天排的时候,起码一半的同学不跑调。” 宋敬原在心里阴阳怪气,心想:一半不跑调?让他们一半上重本线还现实一点。 于是从这天开始,高一七班的教室里到处充斥茉莉花的歌声。下课唱,上课也唱。数学老师“老王”头一回觉得自己亮如洪钟的讲课声,被教室各个角落“嗡嗡”的低鸣盖住了。他摸着后脑勺纳闷:“钟凯,你在那说什么小话?这题答案多少?” 钟凯和辛成英都是体育生,正在倒数一二排分析一个附点要唱多少拍。忽然被点名,钟凯吓得一个激灵站起来:“选C!” 老王拿粉笔头砸他:“选什么C!这是填空题!” 路拾萤不胜其扰。 辛成英对合唱这件事有莫名的热情,一下课就在他耳边大展歌喉。路拾萤左请右借,找来三件外套蒙头,但能把人直接送走的美妙歌声仍孜孜不倦钻入耳中。他忍了两天,忍无可忍,周四放学前,拎着书包坐到宋敬原面前。 宋敬原正在奋笔疾书。数学习题册很厚,他希望在放学前把数学作业赶完,就不必背着砖头回家。 而路拾萤好不长眼,“啪”的推他的水笔,笔尖在答题区划出长长一道笔痕。 宋敬原火冒三丈:“你有病?” 路拾萤趴在桌上,抬眼巴巴地看他:“你不是会弹琵琶?” 宋敬原知道扫把星找上门来准没好事:“你最好当我不会。” 路拾萤掰着指头和他分析:“你看,咱们班这个合唱,跑调,没拍子,还有像辛成英这样唱歌靠吼的,到时候上台丢人现眼是一码事,平时练合唱这么难听你不嫌烦吗?” “不嫌。”宋敬原举起隔音耳机,“听不见。” 路拾萤只当没看见:“不如我们一起出个节目。就不用练合唱了。有花样,可以不用所有人都唱。起码辛成英就不用唱。” “不出,你想都别想。”灾星缠身,宋敬原自知今天这个数学题是做不完了,把蓝砖头“啪”地一合,丢进书包。 路拾萤看着他站起来往教室外走:“为什么呀?你琵琶弹得多好。” 宋敬原远远撂下一句话:“好也不给你听。” 路拾萤当然不罢休,眼珠子一转,就往办公室跑。 宋敬原第二天早上来上学时,被明晁逮住。 老狐狸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改主意了?” -- 第19页 宋敬原一头雾水:“改什么主意?” “不是说要和路同学民乐合奏《茉莉花》吗?说女生合唱,男生朗诵,再加上民乐独奏,够出彩了。哎——” 路拾萤此时恰巧踩点往教室狂奔,路过二人,被明晁拉住,“谁的想法?点子不错。” 还能有谁的想法? 宋敬原揪住路拾萤书包带:“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路拾萤对明晁双手合十:“明哥,我等下就让他答应我。” 宋敬原痛恨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不好好吃饭,不然眼下就能把路拾萤摁在地上揍一顿解气。路拾萤一整天都跟个小鸡仔一样在他周围叽叽喳喳:“别啊,什么叫我自己去和明哥解释?你学了十年琵琶,弹首茉莉花有什么难的?” 宋敬原就是不答应。奸商如路拾萤都撬不开他的嘴,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去请阮鹤年出马。 阮鹤年讲理,还是女孩,宋敬原没法发火。眼瞧着小学委犹犹豫豫朝自己走来,宋敬原知道没好事儿。还没坐下来,站在他面前,阮鹤年脸就红了:“敬原,你不愿意表演合奏,有什么苦衷吗?” 宋敬原还能说有不成?硬着头皮说不是。阮鹤年又问:“是没时间练习?”也不是。“觉得曲目难度大?”《十面埋伏》宋敬原都不怕,还怕《茉莉花》? 阮鹤年声音很柔软:“那是……不想和路拾萤合作?” 宋敬原心想,这倒是靠点边。路拾萤笛子吹得漂亮,乐感好,演奏时和他四目相对,仿佛天生有默契,合作起来很轻松。可其它时候,宋敬原只希望扫把星离他远点。 他犹豫这一片刻,阮鹤年以为说准了,长出一口气:“他答应我了,保证不添乱。还说演出后请你吃春舟阁。我从小学钢琴,到时候也可以帮着排。不会耽误你的时间的。你看怎么样?” 面面俱到,没给宋敬原一点拒绝的机会。宋敬原只好说:“只吃总店的春舟阁啊。” 话音刚落,一颗纸球准确无误飞来,砸在宋敬原的后脑勺上。怒而回头,路拾萤笑眯眯地看着他,显然关注谈判情况良久。展开,皱巴巴的草纸上一行行草:小宋老板辛苦啦! 英语课上课十分钟,另一枚纸球“啪叽”一声,报复般砸回路拾萤脸上: “离,我,远,点。” 抬头一看,宋敬原已然入睡。 江都二中有艺术生,因而教学楼下也有专门的琴室。阮鹤年借用了其中最大的一间,每天放学后与路拾萤、宋敬原二人排练。辛成英也要跟着。路拾萤把新买的篮球丢给他,叫他别干等,辛成英破天荒不去操场上撒欢,就在琴室门口守着。 等到第三天,路拾萤终于弄明白,辛成英哪里是在等他?九班的舞蹈生谈莺莺是二中最漂亮的小姑娘,每天下午五点半放学,到琴室隔壁的舞蹈室练古典舞。从教学楼到舞蹈室这短短一百米的路程,经过只要半分钟。半分钟的倩影如幽魂入梦,勾得辛成英夜不能寐。 路拾萤就懒得管他了。 《茉莉花》简单,三人都有小十年的乐器学习经历,很快就能熟弹并背谱合奏。排了几次,行云流水,温婉动听。阮鹤年却低头坐在琴凳上,并不满意。 “太无聊了。”她说,“茉莉花谁没听过?我们只是把它再演奏一遍。没有任何创意,索然无趣。” 路拾萤问:“你有什么想法?” 阮鹤年说:“我想加入变奏……就在女生合唱部间奏的地方。可以是摇滚,可以是爵士,一段华彩,然后再回到主歌。”她说话很轻,补充道:“像国外乐队那样,我很喜欢。不过,你们觉得麻烦,也没有关系。” 路拾萤举手:“我没问题。” 宋敬原说:“会不会有点复杂?时长可能也不够。” 阮鹤年垂眼:“我没有几次机会上台演出了,不想留遗憾。” 她是指心脏病这件事。 小学的一次运动会,跑女子接力,那时阮鹤年是最后一棒。眼瞧着就要冲线,忽觉胸口骤然剧痛,浑身一颤,就倒在地上。呼吸困难,嘴唇发紫,救护车送到医院,查出混合型复杂心脏病,室间隔缺损。 人生还没开始,生命走入倒计时。 “呸,胡说八道,”路拾萤对她做鬼脸,站起身:“你不是马上就要做一期手术了?会好的。” 宋敬原抱着琵琶不吱声,但心里微微一沉,才明白她为什么对演出的事情如此上心。十六七岁的孩子,却如将死之人郁郁寡欢。宋敬原心软,只得答应,重重叹气:“那先试试。” 先心病使阮鹤年很少像同龄人一样奔跑打闹。长年孤身一人躲在家里,只能和音乐为伴。古典也好,流行也好,慢慢自己学会作曲。她很快写了一版曲谱排演,并从班里找来会架子鼓、电吉他的同学,组成一个东西杂糅的小乐队。 合奏效果不错,问题在于宋敬原。 宋敬原压根就没听过几首摇滚乐。从小跟在宋山身边长大,宋敬原听戏比听流行乐多得多。 路拾萤拿圆珠笔圈音符:“这不就这个重拍进吗?孟哥鼓一响你就进啊。” 宋敬原指电吉他:“他扫弦没拍子,我找不到。” 路拾萤恨铁不成钢:“你别听他的。再说他扫你也扫呗,咱们民乐还干不过洋人东西?” 被说是洋人东西的电吉他手踩了路拾萤一脚。 -- 第20页 宋敬原被宋山教养得宠辱不惊,向来只有一个缺点,就是不服输。什么时候轮到路拾萤对他指手画脚了?宋少爷气不过,一连三天放学后逮上鼓手去琴室排练,第四天终于合上了乐队节奏。几人聚头,完整顺了一遍,阮鹤年长出一口气:“什么都好,还是敬原。琵琶不是有《十面埋伏》吗?像那样,得弹出气势。” 宋敬原摘下耳机,嗡嗡的摇滚乐仍刺痛耳膜。 ——他一连四五天在家里放林肯公园,宋山差点没把他吃了。 宋敬原摇头:“我找不到感觉。你还不如让我去评弹。” 阮鹤年还在苦口婆心:“还要有一点即兴的诙谐感。别这么严肃啊。” 宋敬原叹口气,抱起琵琶——这几天完成校内作业后,在家里他也练琴。左手食指指腹的薄茧已然微微作痛,却只是强忍着不说。正要与众人再合一次,路拾萤打断他:“别弹了。” 一枚头盔抛过来,宋敬原眼疾手快接住。就看见路拾萤抱臂歪在门槛上,无可奈何地瞧着他:“硬练没用。都回去歇着,我带宋老板去‘找找感觉’。” 10 酒吧 ◎小孩子不要乱喝酒。◎ 宋敬原一点也不想和他去找感觉。他今年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希望路拾萤离他远点儿。路拾萤甩着车钥匙溜向停车棚,宋敬原心如死灰跟在他身后:“我能不去吗?” “不能。”路拾萤猛地回过头,义正辞严中藏着一股狡黠:“人家阮鹤年多上心啊,她可看重这场演出了。你别给人砸场子。” 宋敬原站在树荫里:“去哪里?” “‘第七弦’。” 宋敬原一头雾水,眉头皱得像小山,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 路拾萤得意瞟他一眼:“没去过吧?带你开开眼。”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去哪?” “酒吧。”路拾萤轻描淡写,跳上电动车。 宋敬原回蓬山路换了衣服,出门前要和宋山打招呼。路拾萤就在门口等。宋山看着姓路的小朋友和自己挥手问好,回头问宋敬原去哪。宋敬原说“去同学家里排练演出”时压根不敢看他师父,宋山却只“哦”了一声,没多阻挠。 宋敬原穿一身黑,灰溜溜地出了门。迎头就遭路拾萤骂:“不行。你穿成这样,一看就是学生。” 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短袖,一条西装裤。不是穿得太学生,是宋敬原长得太清秀,不像街头游荡的无业青年。路拾萤摘下他眼镜:“别戴了。看得清吗?” “看不清,还我。”宋敬原伸手来抓。 “抓这么快,还说看不清?”路拾萤伸长了手,宋敬原就够不着。“没收了,回来路上还你。” 宋敬原又吃了个子矮的亏。 路过庙儿街时,路拾萤破费买了几件饰品。链环款的项链一条,单边耳夹一只。耳夹挂三颗星星流苏,长至颊边,也是白银色。宋敬原哪里会戴,路拾萤低下头,仔细替他扣上。呼吸拍打在耳畔,路拾萤笑话:“耳垂红了。” 宋敬原装作没听见。 酒吧八点营业,只好先到庙儿街里找饭吃。坐在面馆,宋敬原只要素的葱拌面。路拾萤好心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少爷头也不抬又给他夹回来,意简言赅:“腥,不要。” 路拾萤骂他:“活该长不高。” 对方不搭理,他就盯着宋敬原看。宋敬原吃东西安静,家教好,一点声响都没有。安安静静低着头,眼睫毛长,头顶的点射光在脸颊上投出一排碎影。目光就落在宋敬原的耳夹上。衬他,路拾萤是这么想的。繁星点点,缀于颊边,可惜耳朵不够尖,不然可以直接拉去演指环王。 宋敬原忽地出声:“这事要让我师父知道了,我就没命了。” 路拾萤这才回过神来:“他要责罚,我代你受过。” 宋敬原悠悠地说:“你也配?” 路拾萤一时被他呛住。 宋敬原付钱买单,一边问他为什么非要去酒吧不可。路拾萤戴上头盔:“那是个音乐酒吧。有常驻乐队,后摇滚,后朋克,爵士,民谣。你得学学。” 宋敬原皱眉:“在哪儿不是听?” “要的是气氛。声临其境,你才知道流行乐队的好。” 宋敬原觉得他歪理太多。 城东有庙儿街,城西有临仙河。临仙河边,江南水房如徽墨点缀其中,石拱桥上,雾气弥漫,有如仙人下凡,因而得名。与庙儿街一样,它是历史文化名街,游客爱去的地方。因着江中灯火倒映,更明亮、更热闹,饭店就多,酒吧也多。 路拾萤一路骑车,宋敬原一路还在抱怨。路拾萤最怕人念叨,一脚油门冲出去,风吹得宋敬原只能闭嘴。到酒吧门口,却不肯说话了,亦步亦趋跟在路拾萤身后,就差揪他衣角。一进门,电子鼓声如雷霆,震得宋敬原心直跳。 宋山家教严,他从不踏足这样场所,才知道酒吧是这副模样。 吧台一条,U型,每个座位都放一只小蜡烛。池中心一处圆台突起,地上走电线,连电吉他、电子琴,两三支麦克风,一副架子鼓。周围绕着一圈圈单人或长条沙发,放小茶几。光暗,基本是暖光带。只有唱台头顶设置小十个点射灯,颜色各不同,巡逻一般游动,彩色光团就斑驳,气氛模糊暧昧。 华灯初上时,人已不少。路拾萤挤进人群,眼看要消失,宋敬原赶紧跟上。可少年径直向吧台边的年轻女人走去,轻咳一声,搭上话。宋敬原皱眉,瞧见他嘴一张,逗得女人眉开眼笑,然后从手包里摸出一支口红,轻轻扭开。 -- 第21页 等路拾萤走回来,宋敬原开口:“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和她——” 话音未落,路拾萤身手在他眼角一揉,一抹醉红斜飞而出,粉饰眼角一颗小小的痣。 路拾萤琥珀色的猫儿眼又弯弯:“这样不会盘问你,笨蛋。” 把宋敬原打扮得像花魁。 两人终于寻了一个偏僻角落,各自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侍者送来酒水单,又在两人手上系了一次性手环作为标识。宋敬原一直皱着眉,询问过路拾萤,知道手环是出入酒吧的门票,没什么大用,立刻拆掉。路拾萤问为什么,宋敬原偏着头发呆片刻才答:“小时候在福利院,只有我一个健康孩子,总逃跑,后来就用绳子把我拴在门边。” 从此不肯戴任何手镯、手环、手链,手表也不要。 路拾萤一怔,没有再问。为了逗他笑,路拾萤让他点酒。宋敬原不肯,路拾萤就哄:来都来了,总是要挨打的,喝口酒,是你赚到。 宋敬原看了半天,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路拾萤没告诉他长岛冰茶虽然叫“茶”,其实属于烈性酒,只笑眯眯地说好。 酒池中央,几个年轻人走上台来,准备开始演出。他们打扮得都张扬,破洞牛仔裤,薄衬衫,耳钉、唇钉,戴choker。 架子鼓先响。鼓手是个女孩,高马尾抹胸热裤,身上链条装饰多得能打结。一声重槌,跟着一串快节奏的小鼓,立刻点燃了场上的气氛。呼声过后,电吉他扫弦,声音磁性极强,钻入耳中,震动胸膛。主唱拿起麦克风,照常向观众介绍要演出的歌曲。 路拾萤这时和宋敬原解释,说是一帮热爱独立音乐的年轻人组成的乐队。白天跑公司,晚上靠演出养活自己。宋敬原还没张口,激烈的音乐声猛然炸响。 一首原创歌曲,摇滚民谣。 一首民谣,一首后朋,一首宋敬原也说不上算什么风格的歌儿,连着听下来,宋敬原的感想很简单:好吵。他心脏跳的快,身上就冒汗。脸微微红,低头把长岛冰茶喝了一大半。味道奇特,一点甜,一点辣,倒是也不难喝,比宋敬原想象的“酒”的味道要好。 路拾萤看得发憷:“你慢点。” 宋敬原抬眼:“不是茶吗?” 他眼睛被光晃得亮,看人像一头无辜小鹿,路拾萤觉得自己犯罪。没好意思说那是高度数酒,只别开眼问:“有没有找到一点感觉?” “没有。” “刚刚那首的主题是都市流浪,一开头就用单音作乐句表达孤独感。连音铺底,跳音很抓耳。” 宋敬原只是垂眼看着台上的乐队。 路拾萤又说:“这首是那个吉他手写给故乡的,十八线西北小城。摇滚的风格很硬,电音铺底,扫弦是点缀,电子琴的旋律为主。” 宋敬原还是呆呆看着。 路拾萤深吸一口气:“这首是情歌,基调是夏天的燥热,用鼓点和扫弦来表达主角的心跳感……宋敬原,你谈过恋爱吗?” 宋敬原终于开口:“没有。” “那你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没有。” 路拾萤夸张地叹气:“怪不得。没有感情经历的人不配听摇滚。” 宋敬原忽地打断他:“你有?” 他或许是觉得热,用脸贴着玻璃杯。灯火霓虹穿透,折射在脸上,眼睛若有灵光。他微微皱眉,看向路拾萤,这样问他的时候,路拾萤一时拿不准是阴阳怪气,还是真心追问。于是小声回答说没有。 宋敬原立即冷笑,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那你在这儿和我装?” 路拾萤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嬉皮笑脸:“我悟性高。” 宋敬原没搭理他。 路拾萤知道他有些醺了,仿佛看不清似的,眼睫毛一直微微地颤。 宋敬原长得漂亮,侧脸像画似的精致,就算坐在角落,也有人慕名而来,轻车熟路地搭话。他原本长了一张冷脸,此时因为酒精上头,有了点柔和的意思,叫人以为是个好说话的。 结果正主没开口,他对面那个凶巴巴的年轻人没好气地赶人:“不喝,不聊,不加微信。看不见有人陪了吗?!” 他莫名其妙给自己找了一碗醋吃。 两人又坐在角落听了几首歌,路拾萤问:“有点想法没有?” 宋敬原还是说没有。他太静,跟着宋山一天到晚修身养性,不懂簇簇如烟花般迸发的热烈感情,也不曾为谁动过心。因此只能高高在上地欣赏,却始终无法身临其境。 路拾萤只好叹气:“笨蛋。我是对牛弹琴。”夺过宋敬原的酒杯,准备送他回家。 宋敬原有点醉,很乖,看着路拾萤买单。 路拾萤付完账,甩着车钥匙往门口走。刚绕过吧台,脚步一顿。宋敬原没刹住,一头撞在他背后,问怎么了。 一抬眼,看见一行便衣走进来,对着酒保出示警/官证。 路拾萤转过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倒霉。正赶上警/察叔叔查人。” 音乐停下,大门合上,便衣警/察挨个请人出示身份证。很快抓了几个未成年的倒霉蛋。宋敬原还没反应过来,被路拾萤拉着往后门走。 长岛冰茶后劲儿大,现在有点上头。宋敬原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只闻到淡淡桂花香。 11 觅知音 ◎“你真属狗啊?”◎ -- 第22页 后门早就人满为患。有一个是一个,刚从门缝挤出去,就被守株待兔的人民警/察同志摁住了——正经人谁往后门躲啊?路拾萤眼疾手快,不等对方冲进来瓮中捉鳖,先拉着宋敬原转向别的路。路过化妆间,一脚踢门,屋里一片漆黑,路拾萤刚打开灯,桌下躲着三四个人,连连朝路拾萤挥手。 有点眼熟,是二中的学生。大家一起在篮球场上打过比赛。路拾萤脚步一顿:“有位置吗?”其中一个赶他:“真塞不下了路哥,换个地方吧!” 路拾萤转了两圈,再没找到藏身之处。两人躲在黑暗角落,听见脚步嘈杂声越来越近,化妆间里的兄弟也被发现了,很快就会摸到这里。宋敬原难得安静,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后。现在才开口:“你要被抓了。” 路拾萤咬文嚼字:“是我们要被抓了。” “你也好意思说?” “通报批评的时候,咱俩别抄同一份检讨书。” 他这时还有心情讲笑话,宋敬原不知自己该不该笑。 这里离酒吧中央很远,很静,只能听到模糊的声响。可很快,“砰”的一声,有人踢翻了不远处的杂物箱,朝这边走来。 头顶的灯忽然闪了闪。 宋敬原本还等着被抓,路拾萤踢他:“你后面是什么?” 宋敬原往后一退,被一枚门把手戳了腰。定睛一看,是一间暂时停用的卫生间。门口摆着“正在清洁”,但清扫人员不知所踪。 路拾萤一把推开门:“进去。” 宋敬原说:“你当警/察是傻子?” 路拾萤不搭理他,扫了一圈,昂首阔步往里冲。不忘又抓住宋敬原的手腕。宋敬原不喜欢人碰,有洁癖,可路拾萤身上的桂花香好闻,他第一次没那么介意。路拾萤拽着他,一脚踹开卫生间深处最后一道小门。 是窄小的杂物间,堆着拖把、水桶,两只手套。堪堪只容一人进身。宋敬原有点嫌弃:“躲不下的,你多高啊,我们两——” 话还没说完,被人一推,踉跄一步摔在门板上。有人贴上来,离得极进,呼吸拍打在耳畔,路拾萤压低声音说:“这不就挤下了吗?” “哐当”一声,路拾萤甩上门。 这是供给后台使用的卫生间,鲜有人迹,并未开灯。此时,窗外薄薄一缕月光照入,恰巧落在宋敬原耳垂下,那三枚小小的寒星上。银光一闪,如枯枝清雪,因路拾萤离得太近而悄悄泛红的耳尖,正如雪上寒梅。 路拾萤夸张地一字一顿:“你、耳、朵、红、了。” 宋敬原愤怒地把脚缩回去:“还不是你离我太近……” 路拾萤声音太低,有些含糊,却是贴在宋敬原耳边的:“将就一下,小少爷。” 头贴着头,肩撞着肩。胸膛间薄薄一层缝隙,四条腿不知所措,穿插着站。他比路拾萤略矮一头,因而此时挤在一处,平视只瞧见路拾萤的鼻梁。一旦低头,就只能盯着嘴唇看。看哪儿都不对,宋敬原浑身不舒服。 可路拾萤垂眼看他,却觉得哪儿哪儿顺眼。这家伙平时臭着一张脸,现在喝多了,才有生气。他本身偏白,瓷白,喝酒上头,脸上薄薄一层粉,比钧红釉还要好看。眼睫微颤,像风中枯枝。 夏日太热,这里又没有空调。两人身上很快都生出一层薄汗。 宋敬原鼻尖上一颗汗珠,路拾萤笑着恶心他:“鼻尖有汗珠。痒吗?没法擦,我给你舔了?” 宋敬原抬脚就踩,在路拾萤新买的白鞋上烙下一个鞋印。“滚几把蛋”这种套娃似的脏词都在嘴边了,却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人推门而入,“砰”一声巨响。 扫黄大队的同志们都是人精,什么场面没见过?当然知道要来卫生间里查人。挨个推门,确认没人,很快来到最深处。这道门被路拾萤反锁,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就听见不断撞门的声音,有人说:“锁了。”手电筒摇过来,微微亮。又说:“我去拿钥匙?” 路拾萤心都提到嗓子眼。可“窸窣”了一阵,另一个只是说:“算了。没有人。走吧。” 声音渐远。 人是走了,可廊上的喧嚣不减。大概是突击检查逮着了人,走廊上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两人躲在储物间中,依旧不敢大声出气。宋敬原屏气凝神,耳边只剩下心跳声。他的心跳,路拾萤的心跳。“咚咚”的响,渐渐合成一声,很齐。 便/衣似已走远,酒吧恢复热闹,又传来电吉他的声音。快速的旋律与灵动的扫弦,声声撩拨在宋敬原心头。他看着一滴汗珠从路拾萤的下巴上滴落,“啪嗒”一下落在他手上。然后顺着皮肤溜进掌心。忽然,他脑海里就“嗡”的一声,浑身燥热起来。就像有一团火梗在喉咙,突突地跳,烧着他的胸膛,要把某种热烈的情绪畅快宣告。 他忽然明白路拾萤说的那些屁话。 路拾萤让他口干舌燥,每一根琴弦都连着他的心脏,为路拾萤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路拾萤“砰”的一声踢开门:“安全了。” 人得意洋洋,还没站定,被人踹了一脚:“滚。” 宋敬原脸色很难看,路拾萤只以为他是生自己的气,伸手揽他肩膀:“走,咱俩一起滚。” 一“滚”就滚到了酒吧后门。这座音乐酒吧建在一栋老洋房里,挨着墙根有一排车棚。路拾萤把车停在那里。两人做贼般翻窗而出,就朝车棚走。 -- 第23页 路拾萤在车棚里转了三圈,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头:“我车呢?” 宋敬原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路拾萤再三寻找,终于确认他的电动车被偷了。小偷人好,还给他留下一只头盔。路拾萤一声长叹:“我才骑了不到一个月。” 就听见宋敬原幽幽地说:“路拾萤。” 他咬字很轻,路拾萤听出要杀人的火气。 只好摸出手机:“没事,我还能叫车。” 于是路拾萤蹲在灯下,一边喂蚊子,一边等着滴滴应答。宋敬原冷脸站在一边。此时将近零点,正是酒吧一条街第一波散场的时候。临仙河游客多,叫车的也多。从一百多位排到三十几位,花了快一个小时。而“叮”的一声,刚显示司机接单,路拾萤还没看清车牌号,手机“嗷”的一声彻底没电,黑了个彻彻底底。 屏幕上倒映出宋敬原神色不善的脸。 再叫车,恐怕要等到半夜两点才能回家。路拾萤拍拍裤子,慢悠悠地起身:“你想学竞走吗?这个时候街上没人,正好练练——” 竞走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头盔“啪”一下准确无误砸在路拾萤后脑勺:“路拾萤,”宋敬原撸起袖子,“你想学拳击吗?” 撵着路拾萤这条狗跑了两条街,宋敬原累了,喘两口气,跟着狗走回家。 走在临仙河边,晚风一吹,那点酒很快醒了。 路拾萤走在前面,不时头也懒得回地和他搭话:“喂,听了这么半天,你听明白没有?没悟就算了,到时候你就使劲儿弹,跟琴弦有仇的那种弹法——” “我明白了。”宋敬原打断他。 “真的假的,怎么就开窍了?”路拾萤半信半疑,却又猫儿一样狡黠一笑:“就和你说了,来酒吧感受气氛有用。” 宋敬原垂眼扫着不远处临仙河上月光粼粼,眼前浮现的却是他与路拾萤躲在储物间时,路拾萤微微泛红的下唇。 薄汗微湿,手背相贴,心跳就如擂鼓。 路拾萤废话多,就算宋敬原不搭理他,他也能一个人叨叨。走了约莫半小时,宋敬原已从他嘴中得知他在北京哪个区哪个学校上学,班里多少人,女生谁最好看,男生谁跑得最快。校门口出来哪个胡同炸酱面最划算,以及稻香村的枣泥糕比酥皮饼香甜。 路拾萤还告诉他,他妈妈在北昆唱戏时,遇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洋人的皮,汉人的心,尤其喜欢听昆曲。情投意合,走到一起。 “巧的很,那个人唯二会唱的华语歌,一首是《茉莉花》,一首就是《青花瓷》。07还是08年,周董带着《青花瓷》上春晚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听到。听第一遍就喜欢,于是我爸也爱屋及乌。两人翻来覆去地唱,流行唱法唱,民族唱法唱,戏腔唱,念白唱,直到去世前,我爸的手机铃声都是‘天青色等烟雨’。所以我有时想,是不是因为这首歌,让我妈一时间为爱情昏了头。” 宋敬原冷不丁出声:“你是怎么想的?” 路拾萤正摆弄头盔,于是透过防护罩回头看他,声音很闷:“想什么?” “他们没结婚?” “没有。那个人身体不好,是变卖所有家财来中国旅游的,做好了死在这里的打算,没想过会遇到爱人。去年冬天天儿冷,除夕夜去世的。也许因为他死了,我妈才重回江都。” 路拾萤说:“我怎么想重要吗?关键是我妈怎么想。我觉得她还挺幸运的。我听说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全世界70亿人,至少有300个人能成为你的灵魂伴侣。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我妈能遇到两个,牛不牛?我要是遇到一个就好了,不然也不会母胎solo到今天。” “如果一个也遇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单着。” “如果同时遇到好几个呢?”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路拾萤恶狠狠地说。 他听见身后宋敬原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干脆装聋,闭眼吹口哨,挽回一下自己此时在对方心中“花花公子”的形象:“当然,遇到一个就可以了。遇到他是天时地利人和,是缘分到了,到时候我就把他供起来,天天好吃好喝上三炷香。” “那这个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宋敬原评价。 “你呢,你对你爸妈有印象吗?” “没有,我在福利院长到六岁。”宋敬原说。 路拾萤又问:“福利院在哪?” “不知道,你想去?” 路拾萤说了句“我去个屁”,又好心安慰宋敬原:“没事,为人父母的十有八九都不合格,比如我妈,有个师父能好一点。” “所以你离我师父远点,”宋敬原说,“我就这么一个师父,心眼小,跟你翻脸。” 喝多了,话也多。路拾萤一路和宋敬原讲些有的没的废话,这野猫也愿意搭理两句。 等走到“文昌”牌坊下,眼瞧着要拐进庙儿街时,已是将近凌晨一点半。头顶一轮明月,清辉盖地。大马路上空无一人,路拾萤还是乖乖等红绿灯。忽地想起一件事,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演出?”路拾萤强调:“我说琵琶。” 宋敬原半天没吱声。本以为等不到回答,忽听见宋敬原说:“小学文艺演出,老师知道我弹得好,让我独奏。我其实无所谓,可有人觉得这是出风头。上台前,把我弦划断了,琴面上三道痕。” -- 第24页 路拾萤一怔。 “都知道是谁干的,可是不好直说。老师哄我,要我借把琴上台,我不愿意。琴是我师父亲手做的,孤松傲竹是我师哥亲手雕的。就这么一把,再也没有了。我回家哭了一场,师父知道后,只叫我临李斯《泰山刻石》。是篆书入门,我那时不明白,以为师父是罚我。可他后来告诉我,李斯写小篆,圆起圆收,藏锋返脚,如鱼得水。所以为人处世亦如此,不露锋芒,平和中正,然后可以不招猜忌,不招怨恨,清风明月,自有去处。” “琵琶是我自己要学,因为师父喜欢,而小时候我想讨他欢心。”他到底在福利院待了许多年,知道常有被退养的孩子,因而害怕遭到抛弃。“可那之后师父说,不愿弹便不必弹,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曲中意。‘欲取鸣琴弹,慨无知音赏。’不是谁都配听我的琴。” 路拾萤送他到蓬山路门口,门口还点着一盏灯,显然宋山还在等。灯下,宋敬原神色冷淡,只眼角的一抹飞红犹在,小痣点缀其中,风姿如月。 路拾萤问他:“琵琶曲,你最喜欢哪首?” 宋敬原想也不想:“《高山流水》。” 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然不必再把“觅知音”三字说破。 路拾萤又问:“那我已经听宋老师弹过两次琴,是不是属于‘配’的一类?以后还能听吗?你要是给我弹,谁敢碰你琵琶,我就咬他。” “你真属狗啊?”宋敬原似笑非笑瞟来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抬脚往蓬山路走。路拾萤以为他是不愿意,只好目送他关门。 可进屋半晌,却远远传来一句话: “看你表现。” 如春风过耳,檐下灯笼微微一晃。 12 送印 ◎这么别扭,属猫的吗?◎ 宋敬原进门,先对鱼池照了个镜子,在水里把路拾萤抹在眼角的“眼影”洗净,也不怕毒死他师父那一缸宝贵的锦鲤。又摘下项链、耳夹藏进口袋。一转头,问笼子里的大咕:“你看我像去过酒吧吗?” 大咕“咕”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又“咕咕”了一次,十分阴阳怪气。 宋敬原骂了一句废物,一狠心,硬着头皮往屋里进。 果然被宋山逮了个正着。 宋山没睡,拢袖坐在灯下,面前是一沓秦权拓片,听见声,打眼看他,嘴角微微一勾,问不是和同学排练,怎么,是练酒吗,所以要到酒吧里去? 宋敬原时常怀疑他师父也是属狗的,可以直接去海关工作。 他还能说什么?他有说谎的胆子吗?宋敬原张口就来,把“师父我错了”这五个从小说到大的字念了一遍,又害怕这句话宋山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产生免疫,立刻把路拾萤搬出来当挡箭牌,指责是路拾萤歪理太多。 宋山只听他说,一声不吭,笑嘻嘻地看着他。宋敬原给他看的背后发寒,声音渐渐低下去,到底不敢说了。宋山这才回过头:“他带你去你就去,你没长腿?” 宋敬原没吱声。毕竟他师父说得对,路拾萤喊他去,他大可以不去。可是因为这个人是路拾萤…… 宋山又说:“喝了多少?” 宋敬原说只喝了茶。 宋山一头雾水:“哪来的茶?” 宋敬原如实相告,宋山气得哭笑不得:“他骗你,你还蒙在鼓里。你以后别说是我的徒弟,我没教过这种笨蛋。” 宋山到底让他把戒尺拿过来,在右手心抽了十下。一点没留力气,宋敬原委屈巴巴地看人。宋山骂他:“写字的时候想想,长长记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你知道会遇到什么人?” 宋敬原说不敢了,保证没有下次。宋山这才收起拓片,起身关灯,黑暗中搭上宋敬原肩膀:“看不清,带我上去。” 借着一点月光,宋敬原忽然看见宋山耳边两根白发。才想起他师父也快四十的人了,却为了等他回家熬到深夜。宋敬原愧疚得心头发酸:“师父以后不要等了。” 宋山不领情:“你还想有以后?” 宋敬原当即收声,送宋山到门口。宋山回头:“你困吗?” ……其实不太困。酒精兴奋,宋敬原还有点上头。 他没说话,宋山也看出来。这小孩儿脸红的跟桃子似的,烦人。宋山就说:“去,写三张曹全,别让我挑出刺来,就姑且饶了你。有意见现在说。” 宋敬原敢怒不敢言:“没有。” 宋山又说:“明早上学前放书案上。” “师父,已经两点了。”宋敬原终于垮了脸。 “那你最好少废话,”宋山冷笑,“罚薄不慈,为了你好。有什么不高兴的,明早上学时找路拾萤算账,反正是他带你去的。” 宋敬原第二天杀气腾腾地带着黑眼圈去取路拾萤的狗头。 之后几天,乐队又合了几次,比之前好得多。去了一趟酒吧回来,宋敬原就像是开了窍。拨弦有力,声如雷霆,一把传统民乐器,奏出现代音乐的千变万化。 唯一叫阮鹤年奇怪的,就是宋敬原弹琴时脸上总是微微红。问宋敬原是不是热,可以把空调调低点。宋敬原一哑,推辞说只是过敏,转过头却瞪了路拾萤好几次。路拾萤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这位少爷。 排练成功,路拾萤终于不必再听辛成英在耳边嗡嗡叫,心满意足,只在辛成英大声朗诵《茉莉花》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他也识趣,不再去找宋敬原的麻烦,几次好心将英语作业搁在对方桌上,留下一副字条:想听《十面埋伏》。 -- 第25页 宋敬原抛来纸球:我看你像十面埋伏。 这几天,路拾萤常常一下课就没了踪影。 他不在,宋敬原身心舒畅。和辛成英偶尔去吃红糖冰粉时提起此事,辛成英一边“吸溜”一边摇头,说路哥好像找了一份小时工,一放学就去做奶茶、补轮胎。宋敬原后来仔细一瞧,路拾萤手上确有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也没多问。 路拾萤准时上下学半个月,让明晁十分欣慰,结果第三个周一立刻变回原形,连续迟到三天,让七班的班级评比重新回归倒数第一。路拾萤被抓去办公室问责的时候,宋敬原正在罚抄英语课文。听见明老师咬牙切齿,问路拾萤为什么迟到。 路拾萤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啊?这不是钱攒够了吗。” 整个办公室只有宋敬原听懂了:原来这孙子打工是要买电动车,买完电动车,又恢复到从前先送喻寰去戏剧院上班,再回过头来视到校时间于无物地上学。 理由是“亲妈比较重要”。说的也确实没错。 周三最后一节课向来是考试。 江都二中抓的不严,课业轻松,每周的小测只是想督促学生好好学习,别玩太疯,却往往让改卷老师被这帮熊孩子的答题水平气到高血压病发。 宋敬原不擅计算,一场数学考下来,头晕眼花。辛成英更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拍即合,到后门买烧麦吃,权当补脑。 辛成英鸡贼,连连喊热,去茶水铺买冰饮,留宋敬原一个人在二中后门排烧麦,宋敬原排得头脑发晕,正心烦气躁时,肩膀被人一拍。一回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宋敬原更没好气:“干嘛?拍脏了你给我洗?”他还记仇路拾萤在酒吧骗他长岛冰茶无酒精的混账事。 而路拾萤已经习惯了少爷对自己没什么好气:“给你。” 宋敬原眉头一皱,张嘴就来:“你又收了什么破烂给——”结果“我”字还没出口,眼睛直了。 那是一颗品相一般的芙蓉寿山石,但红白交融,合为一体,不分你我,色泽艳丽动人,价格该也不低。而最令人惊艳的,是路拾萤取法《王子午鼎》的鸟文字体,左朱文、右阳文,刻了“宋敬原印”四个大字。鸟翅腾飞、鸟头雄昂,别有气势;边栏方正,微微作古;边款尤其别出心裁,竟将《中山王方壶》局部刻入其中,细细雕琢虎头为饰。 整个姓名印,印字主体是鸟虫文,高贵华丽;边款是金文,飘逸庄重;篆刻者用了十成十的心思,才得此良品。 宋敬原一怔,抬眼看路拾萤:“你做的?” 路拾萤给他看自己指腹密密麻麻的刀疤:“还你南红玛瑙的人情。这颗芙蓉不值钱,我只好亲自上手给它升值。看看,能入您的眼吗?” 宋敬原烧麦也没顾上吃,捧着印章一路飞回蓬山路。进门就冲上阁楼,宋山险些以为他在外面干了杀人犯法的事情。 鸟书又名鸟虫篆,是春秋以来便有的一种古体,近似美术字。题字者,以鸟形入字,或将笔画扭曲为鸟首、眼睛、翅膀与尾羽,或直接在字上添加鸟形纹样,笔画细长,变换丰富,形状繁复,难以辨识,故而有华丽的美感与神秘的气质。 这颗寿山芙蓉鸟书姓名章石体莹润,色泽饱满,光感通透,再配以鸟虫文,灯下欣赏,如烈焰中的一块美玉。 宋敬原把玩许久,爱不释手。以至于宋山喊他吃饭时,磨磨蹭蹭才肯下楼。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名章不肯放下。 宋山瞧见了:“你要给我炫耀就快点。” 宋敬原第一次收到除宋山、苏柏延以外的人赠与印章,想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脸上的眉飞色舞已经到了招人烦的地步。宋敬原伸来手。 宋山拿过,对着光看:“楚金鸟虫。浊芙蓉。分朱布白也花了心思。就是刀太笨。谁送的?” “路拾萤。” 宋山便一怔:这枚印章本是下品,因为篆刻者是新手,技艺不精,刀法生疏,细长的笔画中甚至偶有断笔。可以路拾萤的年纪、阅历、入门长短而言,已是不易。 于是宋山又多瞧了两眼。这两眼,宋敬原却坐不住了,又不好伸手抢:“有那么好看?还我还我。” 宋山偏偏把印章一握,拿的离宋敬原好远:“我送你的东西丢了,也没见你这么着急。” 宋敬原争辩:“这是路拾萤的。” “哦,”宋山点头:“路拾萤就是宝贝。” 宋敬原一下没找出反驳的话,因为他确实挺宝贝这枚印章的。但把路拾萤等同于宝贝,宋敬原心里觉得怪别扭。 他匆匆扒拉两口饭,仗着这两日长个儿,手一伸,抓起印章就跑。一晚上不敢多看。等到好不容易写完作业、练完琴,躺在床上,心里痒,才又掏出来借着月光爱抚。 路拾萤是特意讨他欢喜的。 上回抄校规时,路拾萤多嘴问他平时练什么体,宋敬原告诉他先写的篆,转隶,再入行,又通了楷,唯独不敢写草。但是最喜欢篆。然后路拾萤这回就特地选鸟虫文讨他欢喜。 路拾萤当时问他为什么先写篆,宋敬原给他讲,是因为篆书笔画单纯,婉转流动,笔画饱满,有浑圆的立体感与动势,宋山特地要他先打基础。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许多人练习都从“永”字起,以楷书入门。小时候还被人笑,说你写的中国字怎么会拐弯,波浪线似的,回家向宋山闹,要改唐碑入楷体。当时宋山根本不理,是苏柏延把他抱到一边,给他讲书法史,才知篆是根源,笔法力道尽在圆润笔画中体现。楷体虽同为正书,难免去古,练久了,不易体悟篆隶笔意,是宋山的良苦用心。于是没再闹过要改体。 -- 第26页 后来学的深了,被宋山带去看碑看拓,看铜鼎、龟壳上的金文甲骨,终究被篆体奇绝流畅的线条迷住。到现在也最喜欢篆书。 宋敬原心想:小王八蛋,别的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正在心里蹬鼻子上脸地骂路拾萤,手机一震,路拾萤心有灵犀似的发来微信,问:宋老板喜欢吗? 宋敬原下意识想说喜欢,差点回复,又觉得不够矜持,一时间就犹豫起来,斟酌词句。 而这时,路拾萤恰巧得寸进尺,又发来消息:我不想听《十面埋伏》,太吵,天气凉,你给我弹《月儿高》。 宋敬原回复:走刀太笨,断笔太多,也就冲着鸟虫好看,差强人意。 路拾萤发来一个掉眼泪的表情。 宋敬原冷笑一声,把手机关了。 可一闭眼,就想起路拾萤发来的那张表情包:一只小奶猫泪眼婆娑地看人,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于是又想起路拾萤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 他对着月光树影大眼瞪小眼半天,到底良心难安,睁眼打字:不会《月儿高》,换一个。 路拾萤看了三遍,终于读明白这是答应的意思,心花怒放,心里想:还好,他挺喜欢。 转念却在心里骂道:草,怎么这么别扭?属猫的吗? 13 交好 ◎知音。◎ 属猫的宋敬原长个儿了。他拿着卷尺反复量了三遍,最终确认了这个美妙的事实。 长了两公分。 这两公分的个头来之不易——打初二起,宋敬原就没长过个——简直铁树开花一般,窜得宋敬原神清气爽,直接把一屁股倒霉事儿忘在脑后——包括路拾萤。 他平时存在感太低,瘦,驼背,穿着校服外套一点也不显个头,于是那天抱着全班的语文作业去找明晁,明老师抬眼看他,停顿片刻,语重心长地教训道:“宋敬原,不要总穿增高鞋垫,容易崴脚。” 宋敬原气得把明大才子左拉右拽揪到体育场门口量身高,眼见为实地证明自己本来就有一米八。 知错就改,明老师第二天就调整了班级座位。 宋敬原搬完座位,发现过道旁挨着一颗熟悉的扫把星。 路拾萤拎着书包坐下来,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宋敬原脸色一黑:“辛成英,你俩换一下呗。”辛成英依旧和路拾萤做同桌,就在再往右一个位置。 “不换,”辛成英脸朝着窗,紧张兮兮地整理头发:“一会儿九班体育课,我女神要路过。” 宋敬原没好脾气:“你以为贝克汉姆长得帅真是因为剪了莫西干?等下女神没追到,教导主任先来给你铲草坪。” 辛成英脸都垮了,但是自知嘴笨,没和宋敬原一般见识。 自打路拾萤换到宋敬原旁边座位来,宋敬原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路拾萤嘴巴不停,叽叽喳喳,像一只刚会叫的小麻雀,每天“叭叭”地和辛成英讲小话:昨天打篮球被谁盖了,新出的那双运动鞋四位数居然是2打头,学校后门那家鸡蛋汉堡涨价五毛钱,以及明哥的周记作业已经苟了两个星期没给,再不交就要挨打了。 只有数学课能安静会儿,因为路拾萤数学太差,是老王的重点关照对象。老王习惯让学生在课上做题,五分钟时间,到点就揪一个倒霉蛋上讲台去讲。一般来说这个倒霉蛋都是路拾萤,上周末放了半个太平洋的数学小测,全年级只有他手下这个学生没上六十分。 路拾萤叼着水笔上去解做三角函数,计算错误千奇百怪,余弦公式颠倒黑白,把和蔼可亲的王胖子气得头晕眼花,口不择言问他:谁教你正弦加余弦等于一?! 路拾萤一脸无辜:“您教的啊。” 台下一片哄笑,老王抄起粉笔头飞他脑袋:“我说的是平方!平方!” 下课后就被拎去办公室抄三角公式,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宋敬原从小喜欢吃甜食,有段时间甚至不吃正餐,只靠牛奶糖和梅花糕填饱肚子。宋山骂也骂过罚也罚过,可惜他这小徒弟别的时候乖巧懂事,只在吃这件事上绝不短自己一寸。 做师父的到底没有办法,叫苏柏延每天上学前给他口袋里撒一把巧克力石头豆,又在另外一个兜里放上牙刷,嘱咐他勤洗漱以免蛀牙。 从此养成了爱吃零食的坏毛病。 直到现在,宋敬原上高中,也习惯在书包里放点巧克力。早上十点多饿了,像只花猫似的坐在座位上觅食。而路拾萤坐他旁边,眼睛比监控探头还尖,很快发现了宋敬原的小习惯。立刻发扬奸商传统,把誊抄好的英语作业放在宋敬原桌上,手一伸,指着那颗费列罗冲宋敬原笑。 宋敬原说:“你信不信我咬你?” “舍得吗你?”路拾萤摇摇手指头:指尖还裹着创可贴,先前刻章不慎划破的刀口还没好。“再说你也不嫌脏。” 宋敬原没有办法,收下英语作业让他滚:“别在我跟前吃。” 一开始还彬彬有礼,知道有借有还,后来就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 《茉莉花》大合唱的朗诵部分,阮鹤年委托宋敬原写稿。一些用词和韵脚经常需要调整,就在课间请他到走廊上商讨改正。 数学课与自习课的课间,宋敬原带着笔出去了。响铃后回来拿笔记本,发现桌上的巧克力少了一包,回头警告路拾萤:“你别碰我东西。” -- 第27页 路拾萤把糖纸折成小小的千纸鹤放在他桌上:“记账上。” 宋敬原气得不轻,可没有空和他算账,只能转身出教室。 而等下课前五分钟,宋敬原回到班里,座位上剩余两包巧克力也不见了,三只千纸鹤眼巴巴地歪倒在水杯边,极其无辜似的瞧着他。 宋敬原暴跳如雷,又不敢大声说话,压低嗓门吼人:“路!拾!萤!” 路拾萤哄他:“放学给你□□舟阁。” 于是一起翘了课去春舟阁排队,骑车到河边吃完,又送佛送到西地把宋敬原丢回蓬山路门口。 顺手薅了大咕两根鸽子毛。 演出在六月底,一个晚风微热的晚上。谈莺莺长得漂亮,被选去做主持,走台时,辛成英就在一边上蹿下跳,眼神涂了胶水似的,巴巴黏在人家姑娘身上。 路拾萤看不下去,踹他一脚:“不至于,别给七班丢人。” 辛成英不服气:“你俩是正常男人吗?一点不动心的?” 路拾萤说:“男人是男人,泰迪是泰迪。” 路拾萤和辛成英你一句我一句吵到上台前才闭嘴,顺手把瞎子宋敬原拽到台上。 七班演出靠后,过程还算顺利:按着排练的流程,从领诵入合诵,从合诵进钢伴。由弱入强奏《茉莉花》主旋律,女孩合唱,声音空灵;间奏时,又以钢琴的华彩为信号,电吉他一扫弦,琵琶明快有力的琴声入耳,与架子鼓一起将氛围推向高潮。 插奏结束,又回归主旋律的人声合唱,只有宋敬原弹琵琶、路拾萤吹笛作民乐伴奏。 本以为演出顺利结束,可最后一句乐曲该收尾时,路拾萤的笛音却没停下。一个小颤音,曲调陡而一转,竟又开始了一条新的乐句。 当时阮鹤年求助般看宋敬原,显然慌了,宋敬原只好去看路拾萤,却发现他闭着眼睛。再一听,吹的是《青花瓷》的旋律。宋敬原就想起那天晚上,两人穿越大半个江都城,路拾萤告诉他,这两首歌于他而言独特的意义。 知道路拾萤伤心了,宋敬原叹口气,摸上琵琶。 于是原本只有空灵婉转的笛音如一只孤飞的百灵在会堂中回荡,此时却被云轻轻托了一把——琵琶弦声如雾一样编织乐音,浅吟低唱,烘托着笛子的悠扬。两声相合,凤凰哀鸣,扇动长而优雅的羽翼,向江海飞去。 气振弦动,声韵飞扬。最终,尾音悠长,如小舟般顺流而下,远离人世。 才算结束。 路拾萤睁眼时,最先回过头来看宋敬原。他那双琥珀色的猫眼睛,好似看不穿人的心思,深深地盯着他。半晌,才微微一弯,露出一点狡黠,一点轻快,一点理所当然,然后别过头去。 宋敬原心里一跳。 事后,阮鹤年数落他:“哪有你这样临时变卦的!吓我一跳,幸好敬原搭了你一下救场,他们都以为是排练好的。” 路拾萤头也不回地答:“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呆坐了片刻,到处找宋敬原。 而宋敬原却在找自己的眼镜。退场后,后台一片狼藉、人山人海,各个班级的演员、乐手还有大型道具堆在一起,宋敬原根本挤不进去。他一手护着自己的宝贝琵琶,一边试图突围时,忽觉被人一拍肩膀,抬眼,从镜子里看见路拾萤。 手里拿着眼镜盒。 路拾萤把眼镜递给他,又伸手帮他抱着琵琶。他看着宋敬原戴眼镜,四目相对,却不眨眼:“刚才谢谢你。” 宋敬原心里欣喜,脸上却白他一眼:“谢个屁,下次别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路拾萤难得说了人话:“吃点什么?我请。” 宋敬原换回校服,抢回琵琶就要跑:“不吃,我师父做了蟹黄面,肚子里给他老人家的手艺留地方呢。” 却被路拾萤抓住:“我送你。” 宋敬原本想拒绝,一看窗外,阴云密布,是要下大雨,心想这扫把星不知为何如此好心,但便宜不占白不占,就跟着路拾萤到车棚。 坐上车后,他两手不方便,腾不出空,路拾萤回过身来给他戴头盔。贴的太近,又闻到路拾萤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路拾萤仰着头,喉结正好挡在宋敬原眼前,他躲也躲不开,扫了两眼,不知为何口干舌燥,心就跳的快起来。 宋敬原低下头,不能直看,等头顶传来一声“好了”,才一抬脸,正瞧见路拾萤对他微微一笑,嘴边一颗虎牙。 胸口衬衫校徽旁,一颗南红玛瑙的小扣子泛着金光。 是他亲手缝的。 宋敬原心里一跳,莫名其妙有一种得意感充斥胸膛:送了一枚南红扣给路拾萤,怎么说,对路拾萤而言,他宋敬原也是不同的。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于是夕阳西下,电动车铃铛轻响。少年留下一串斜长的身影,一起消失于老街尽头。 14 雨夜 ◎“我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 六月底,学校里的烦人琐事一概尘埃落定。宋敬原回家补觉,睡到周六日上三竿才起来,刷牙洗脸,就在卧室复习。 过两天是期末考试,全市高中统一排名。这也是高一最后一次正式考试,成绩直接影响分班情况,因此就连明晁这种佛系至极的班主任,也多嘴说了一句“比较重要,认真对待”。 就算不重要,宋敬原还是会乖乖复习。“做一事专一事”的道理毕竟不用宋山多说。既然师父放他来念书,就不能念得太难看,考个六七十分是要打谁的脸?当然,英语除外。 -- 第28页 高一没分科,期末要考九门,宋敬原的思路很简单,取长补短。 文科不担心,尤其历史,他倒背如流,考前扫一眼提纲就行。政治实在不喜欢,只能把这个原则那个四项记个大概,以勉强混上八十分为目标;理三门好说,背公式、看错题,掌握了也就算了。最后剩下英语,宋敬原希望出卷老师好自为之。 他窝在自己房间按部就班复习一整天,小憩睡了一个午觉,下午四五点光景,才打着哈欠从空调房里出来。噔噔下了楼,前堂却没有人,转了一圈,往后堂走。 蓬山路是一座园林式的小院子,分前后两部分。进门是“前”,小园,石桌石凳、假山鱼池,几棵竹松柳,挂三只白王鸽。院子主体建筑是一座小楼,三层,每层南向都有美人靠,灰瓦片上经常落着枯黄竹叶,师徒二人都是懒蛋,不爱扫,时间久了,吸引春燕作巢,后来就招惹野猫。 “后”则是后堂。前堂主要平日里开门迎客用,宋山生活起居多也在此,因此还有现代装潢的痕迹。可到了私人的后堂,就古香古气到叫人以为置身百年之前,仿佛画中楼阁。 前后堂由拉门隔断。拉门一推,是一处缘廊,可以斜坐其上晒太阳,连着一道短短回廊蜿蜒至后门。门上有锁,常年不用,长了青苔。回廊拢着一方小小天池,池中有水,养只小王八开心,经常乱爬,不见龟影。假山之下,水色潋滟,飘着卷卷荷叶、片片莲花,夏天时,天水相接。 宋山正靠在廊边柱上,懒洋洋,单执短毫,在熟宣上勾画修改,手边还放着一排生石料,断面不平,显然没来得及打磨。 他余光扫到宋敬原的影子绰绰地飘来,头也不抬:“舍得起床了?去,把石头给我磨了。” 宋山虽然不出风头,可因为褚方元嘴上没个把门的,总把他拉出来吹嘘,因而在文玩书画的圈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名气。褚方元曾经这样劝他下海:人有三急,衣食住行不都得要钱?你就当做生意,谁和你来求字画、做印章,答应几个,省得你徒弟跟着你喝西北风。 宋山一想这话确实没错,后来就立了规矩:画扇面、誊名联、金石玉雕,一月三件,先来后到。此话一出,闻风而来者不见队尾。宋敬原查过账簿,单子已经排到大后年。 宋敬原拿过石料,取来磨石青砖,在水边磨石头。做印章的第一步就要磨石,石面必须光滑平整,没有杂粒,走刀时才不会崩石,做出来的印章也好看。那块磨石青砖用了多年,一边已经光滑如镜,宋敬原又找来磨砂纸耐心打磨三遍,把石料交还给宋山。 前几日,宋山已然定好手稿,今日只需用笔将纹样临画上去。其中一位客人要的是一枚多字的大章,边款竟要求截取苏轼二赋之段落,很是复杂,宋敬原便蹲在一旁看宋山写字。 苏轼写字是古法,单钩斜执,为了还原字意,宋山也这样写。他临苏轼二赋,手腕稳而不僵,灵而不滑,笔走龙蛇,浑然天成。宋敬原恰巧由隶入行三年有余,平日里练字有瓶颈,立刻就有问题请教。 师徒二人一问一答,直到宋敬原蹲得腿麻,才起身。既不想打扰宋山的清闲,也不愿一头扎回书山题海复习,眼睛一转,想起先前勾好底线的画稿,飞快上楼去取。 宋山只仔细调/教宋敬原书画,未传篆刻。宋敬原问过原因,宋山说“各人有各人的秉性”。 宋敬原以为言外之意是天资不够,不必传,还消沉了好些时间。后来他实在太颓丧,天天无精打采,写悼文一般临碑,随手乱扔的漫天废纸还险些把宋山砸个鼻出血,宋山才气得骂他说:“书画同源,本是一家,还有高下之分?看不上别学,我还不愿意教。” 后来才规规矩矩学画。 这幅画的底稿,宋敬原好几日前便开始起草。此时两笔勾完最后的线条,就准备上色。调好颜料,软开画笔,宋敬原站在檐下,临案作画。 和他师父一样,一站就是小一个钟。 宋山这边题完苏轼,伸了懒腰泡茶,才发觉小徒弟已经跑去一边乖乖练功,十分满意,捧着茶碗绕到宋敬原身后打算随意观望一眼。这一瞥,却站住了。 那是一副工笔,画底是圆形,构图简单,但意趣十足。左上两枝盛开桂花,右下一只琥珀色猫瞳的长毛狸花猫,节令多半是早秋,小猫站在枝头上,伸长了爪子去扑蝴蝶。生动至极。 工笔不同写意,形神要具备。宋敬原从小练字,色感又好,灵气十足,“形”的基础是一点挑不出错,可偏偏在“神”上,少了一点魂。魂是祭侄文稿喷薄而出的“气”,也是仇英四季图“蕉荫结夏”的“趣”,古人吟诗题字作画,妙处都在“有感而发”,宋敬原年纪小、心思浅,还没遭受过社会的毒打,所以往往欠缺这点“感”。 宋山多次指出过这个问题,叫他作画要用心。可宋敬原也没有办法,总破罐子破摔地一摊手,说你徒弟就是个没有灵魂的喷墨机。可他丢的这缕魂,宋山今日在这只狸猫眼睛里瞧见了。 那眼睛画得极其灵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微微一转,露出猫儿般的狡黠。 宋山觉得笨蛋徒弟终于开了窍,端着茶碗点评:“眼睛画的好。别人画龙你画猫,一点睛,眼活了,动势也活。又以金底选桂花入画,藤黄点蕊,淡赭加草色画叶绿,构图自然随性,比你之前画的都要好。有空和我复盘构思。” -- 第29页 宋敬原大喜,但是得了便宜卖乖,拖长音调抱怨:“本来还有想法构思,您大白天装神弄鬼,冷不丁出声说话,都给吓跑了。” 宋山把茶碗递给他,叫他喝口水解暑:“废话太多可以写下来,不必用说的,正好练字。” 宋敬原赶紧见好就收:“哪有什么构思呢,就是想画桂花了。” “大夏天,哪儿开了桂花?” 宋敬原脱口而出:“路拾萤身上有桂花香。” “哦,路拾萤,”宋山说,“又是路拾萤。” 宋山只是念叨,没有别的意思,可宋敬原心里有鬼,听在耳里,以为他在挤兑自己,一时间有点赧然。宋山没留意,又问:“想用这幅画回他的礼?” 宋敬原根本没想过回礼的事情,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说那枚鸟虫文印章。就顺着台阶下:“差不多吧。” “不要送他,”宋山笑,“你师父喜欢。劝你最好拿来孝敬我,可以免你三次罚。” 宋山夸人比登天还难,宋敬原受此殊荣,心花怒放,把笔一丢,扑到宋山身上猫似的打了个滚、撒了个娇。笔飞进池子里,把小王八吓了一跳。 等宋山飘回前堂做饭,宋敬原捡回笔,一个人站在檐下对着这副“秋桂狸猫图”发呆,心想:是啊,我为什么突然画桂花呢? 他愣愣想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他画的哪是猫眼?冥冥中,是把路拾萤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入了画。路拾萤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狸花猫,成天上蹿下跳,招惹是非,真闯了祸,却巴巴地趴在主人手边,摇着尾巴叼来小老鼠,就能得到原谅。 宋敬原一时心烦意乱,不敢多看,只好掏出路拾萤送的印章,在空白处钤上自己的印:宋敬原印。 他把画收起来,坐在檐下等脸上赧然的红晕褪去。可心里只有路拾萤,红晕不肯离开。 半天,没有办法,又掏出那副画看。左看右看,觉得这幅画惊为天人、栩栩如生,是上品中的上品,于是那点心烦意乱便倏然消散,只有一口恶气缠绕心头:路拾萤这颗丧门星,哪里有猫可爱! 吃饭时,就和宋山得寸进尺,说画不能送你,要装裱起来挂着。 宋山直言不讳,问你到底是要装裱起来自己挂着,还是装裱起来送给路拾萤?他说这话时他忽然懂了那天小徒弟凶巴巴地瞪着自己,说“你收路拾萤为徒好了”时的滔天醋意。 路拾萤成了挑拨二人师徒关系的狐狸精。 宋敬原并不回答,只笑嘻嘻地打太极,吃完饭一溜烟钻进厨房洗碗。 等他甩着手走回前堂时,一声惊雷乍响。闪电如九阴白骨爪,“唰”地一下撕破黑夜,天亮如白昼,不等人反应,“哗啦”下起大雨。 宋敬原冒雨跑进小园子,把鸽笼摘下来,护着大咕二咕三咕这三个光会长肉的废物东西回屋,还惨遭淋了雨的大咕泄愤,被狠狠啄了一口。 宋敬原正抄刀追着大咕满地乱跑,鸡飞狗跳、一地羽毛中威胁它要做红烧乳鸽加餐,忽在暴雨倾盆中隐约听见敲门声。 “宋——敬——原——” 叫魂似的,喊得宋敬原头皮发麻,赶紧撑伞冲出去,冒雨开门,就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刚说完路拾萤是狐狸精,木门一开,狐狸精野性十足地窜了进来,直接扑进宋敬原怀里躲雨。 路拾萤连打三个喷嚏:“我敲了好半天门,以为雷把你劈聋了。” 他浑身湿透,全是泥,跟个猴似的,宋敬原有洁癖,当场暴怒,一脚把他从怀里踹了出去:“别碰我——你跳河了?” 宋敬原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警察,不要赖上我们家——” 路拾萤打断他:“跳个屁河,我骑电动车来的,路上太滑,摔了一跤。” 宋敬原带他到檐下躲雨,问:“外面伞涨价了,你买不起?” 路拾萤一掏口袋:“没带手机。钱包也没有。” 等路拾萤坐下来,宋敬原才搞明白,他何止是没带手机?他骑车时摔了一跤,整个人飞到路边,钥匙和手机一起摔进下水道,瞬间冲出去十几米远,再也找不回来。 路拾萤说:“我妈又上北京出差了。我现在回不了家,也住不了酒店,无处可去,只能睡大街。” 就差把“求借宿”三个字写在脸上。 宋敬原脸色一黑,给这乞丐递来新毛巾——他有洁癖,绝不可能让泥猴碰自己的东西——然后骂道:“活该,谁让你下雨天非要出门,我家王八都知道躲雨。” 路拾萤顶着一张泥脸看他,被骂连王八也不如,不气反笑。宋敬原被他笑得发毛,听见路拾萤说:“你个小王八蛋——你以为我为什么出门?” 路拾萤解开外套拉链,露出护在里面的一袋干干净净、完完好好的春舟阁绿豆冰糕。 “说好了演出完请你吃。我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 15 动心 ◎他心里有一簇奇怪的火苗。◎ 怎么形容这件事呢? 对路拾萤来说,这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而对于宋敬原呢? 古人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敬原臊得说不出话,接过春舟阁,落荒而逃上了楼。好心拿上那条路拾萤用过的脏毛巾,洗干净晾着。 请吃糕点这件事他一直只当路拾萤哄小孩,早就忘到脑后,可没想到,许诺的人却还记得。于是水龙头哗哗地放着水,镜子里宋敬原的脸也一红一白。 -- 第30页 宋敬原思考许久,终于良心发现,他平日里对路拾萤未免太过苛刻。便在房间里躲了一会儿,准备了一份说辞,要下楼对路拾萤进行象征性的关照与呵护。 结果走到楼梯口,那点感动灰飞烟灭。 宋敬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路拾萤!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路拾萤正□□上身站在檐下,袒胸露乳的,用脏衣服呼噜自己一头卷毛。身上只剩一条扎了腰带的牛仔裤,紧身,沾了雨又贴在肉上,线条一波三折凹凸有致,该露的全露了。 恰巧一滴雨水顺着胸膛流下,划过胸、腰、以及腹部那几块若隐若现的腹肌。 平时估计没少练。 路拾萤扫了他一眼,不以为意:“这屋里有异性同胞吗?都是大男人光膀子怎么了?” 宋敬原心跳的飞快:“影响市容你不知道吗?再说了,光膀子本来就是不文明——” 路拾萤径直打断他,硬生生让宋敬原把“行为”两个字憋了回去:“你要是自卑就直说。”他朝宋敬原走来,宋敬原心里有鬼,下意识后退一步,而王八蛋只是一把夺过他手里新拿的浴巾:“下次我带你一起练。” 一滴泥水溅到宋敬原身上,新买的白T恤当即报废。 宋敬原没来得及就“自卑”问题和路拾萤进行审美观异同的探讨,头皮发麻地冲回楼上。 路拾萤觉得宋敬原今天可能得了突发性多动症。 宋敬原两手撑在洗手池边洗脸冷静时,发觉自己不争气地……硬了。 真是见了鬼了,他心想,你也和辛成英一样变泰迪了吗?你对着路拾萤发个屁情啊! 听见楼下宋山隐约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和敬原睡一起吧。” 宋敬原跳着脚下楼:“我屋就一张床。” “那不是张双人床吗?” “不是,我……” 宋敬原还在想狡辩的说辞,宋山烦了:“要么你下来打地铺,要么闭嘴。” 宋敬原脑袋里有根弦断了。 趁路拾萤洗澡时,宋敬原手忙脚乱,紧急对自己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万一有什么小秘密进了路拾萤的眼睛,留下把柄跟谁哭去? 收着收着,就在桌上翻出一沓曹全碑。想起是那天宋山勒令他罚写的。 宋山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第二天早上必须给他过目,可之后压根没找宋敬原要过。当然他也信得过宋敬原没有欺上瞒下的胆子。 ——曹全碑风致翩翩,圆方并俱,静中有动,中正秀美。宋敬原记得,他临帖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可那时他的心很静,不似现在,心脏砰砰的跳,好像吃多了跳跳糖,四处乱窜要从身体里冲出去。 宋敬原忽然意识到,他近来好像总是如此焦虑暴躁,和从前判若两人。 他又思索片刻,才呆呆地想:这个“从前”,好像也正是从遇到路拾萤前。 ——路拾萤让他口干舌燥,路拾萤让他心烦意乱。 路拾萤美丽的肉/体也不合时宜地在眼前飘来晃去。 他有些想不明白了。 于是罪魁祸首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正赶上宋敬原这座小火山喷发最凶的时候。 问他要吹风机,也没好气,只说了句“你长眼睛干嘛用的”,就要他自己找。 路拾萤已经习惯了这王八蛋说话像开机关枪,觉得忍都忍了两个月,没必要此时和他翻脸,就冷眼旁观宋敬原把他的枕头、被子胡乱丢到床上。到底生什么气呢?路拾萤不打算弄明白这个问题,因为宋敬原总是在生气的。 于是他果断下楼,能躲多远躲多远,自己找了吹风机,又把脏衣服洗了。闲来无事,他参观一圈蓬山路,在后堂站了一会儿,等四周灯火都暗下去,才蹑手蹑脚上楼。 结果宋敬原还没睡。且还在生气。 路拾萤怕他气坏了,十分好心地没话找话,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你家房子挺好。原来是地主阶级。” 宋敬原身边的气压显然更低了,往门口一指,意思很明白,要么闭嘴要么滚蛋。 路拾萤自知失言,不好招惹他,退后一步说:“你睡哪边?” 宋敬原就指了指窗边。 路拾萤躺下时瞧见了窗台上那枚印章。他送给宋敬原的鸟虫文印章。悄悄拿起来一看,印面有红泥的痕迹,用过。路拾萤心里就想:既然用了,就是喜欢的。刚做贼一般把它放回原处,想装无事发生,一回头,宋敬原正幽幽地看着他。 路拾萤心虚:“这个……手确实有点生。下次你要不介意,我给你做新的。” 结果宋敬原没搭理他,“啪”地把门一甩,自己刷牙洗脸去了。 路拾萤真的想不明白:这句话也说错了吗?可这到底是宋敬原家,不敢和他一般见识,连眼睛也不打算乱转,就乖乖蜷缩在空调被里,等着宋敬原回来关灯上床。还好心挑了个长枕头,横亘在两个睡位正中。看了半天,又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两寸,四六分,给宋敬原这个小炮仗多点地盘炸锅。 结果宋敬原不知道在浴室做什么,比小姑娘还磨蹭,等他爬上床,路拾萤都快睡着。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身旁人说:“说好了,做新的。” 路拾萤敷衍他:“哦哦哦,好好好。” 对方冷冷哼了一声,又说:“谢谢。” -- 第31页 “……不用。”迷迷糊糊的。 “我说的是春舟阁。” “哦……那也不用谢。” 路拾萤没翻身,顺手在宋敬原没吹干的头发上薅了一把:“反正肉也是长你身上。” 然后一闭眼,睡死过去了。 他是睡着了,宋敬原可睡不安稳。 他淋了半小时冷水,才让身下那个不知好歹的小物件缩回去。出来时冻得浑身打哆嗦。换衣服的时候还磨磨蹭蹭,系扣子系了好半天——其实就是怕出去得和路拾萤睡一张床。 他心里十分惶恐:这算什么?大家都是老爷们儿,你对着一个同性抬头是什么意思? 可心里一凉,一瞬间又想起许多场景,想起他和路拾萤刚认识第一天时,路拾萤捂着衬衫要和他换衣服穿;想起坐电瓶车时,路拾萤手把手来替他戴头盔;路拾萤在酒吧与他肩挨肩腿贴腿地黏在一起,开玩笑说要舔他的鼻尖……还有路拾萤刚刚淋了雨,身材凹凸有致。 宋敬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心里有一簇奇怪的火苗,已影影绰绰地烧了许多日。 宋敬原说不清。 说不清,就做了噩梦。他已经许多年未曾梦到福利院的场景,今夜梦中却被锁在幼时福利院的门边。像狗一样被人拴着手腕吊在角落,那个满头灰发的中年阿姨只在晌午给他丢半块馒头。有人在光影深处朝他招手,他想跑过去,却始终无法抓到对方的手。 于是一直困在噩梦中。 路拾萤率先醒了。他醒来时,晨光穿过窗帘缝隙,洒金一般盖在床上,风吹进窗户,窗边的虎皮兰被风吹得频频点头。 路拾萤悄无声息地坐起来,揉太阳穴。昨晚淋了雨,头还有些发晕,没想起这是在宋敬原家。于是一回头就吓醒了。 宋敬原沉沉地睡在他手边。阳光落在他脸上,使他微微蹙眉而不醒,像卷轴徐徐展开一般等人抚爱誊写。眉是眉,眼是眼,山水浑然天成,唇色微红,如点绛寒梅。 他一边眨眼,一边瞧着宋敬原,心里想:这小混蛋,只有把嘴闭上的时候,才对得起这张脸。 和宋山一样,路拾萤也是个惜宝之人。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还有放过的道理?于是蹑手蹑脚起身,从宋敬原桌案上找到一只毛笔,沾了墨水在宋敬原左脸上行草两个大字:炮、仗。算是给宋敬原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便一身轻松地下了楼。 宋山已在楼下看书。路拾萤扫了一眼,是线装的古籍,手写本,看不清内容,也没敢多问。宋山只对他点点头,眼神一瞟,示意他自己把早餐吃了。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路拾萤食不知味。 就吃饭这会儿工夫,天外瞬间阴云密布,“哗”一声竟又下起雨来。 路拾萤杵在门口和小王八大眼瞪小眼。宋山似乎笑了笑,说:“台风天是这样的。” 言外之意走不了了,坐着等吧。 路拾萤挑了个离宋山最远的地方,腰杆倍儿直地眼观鼻鼻观心,睡意全无。他到底只和宋山数面之缘,勉强算是有提点之恩,又是长辈,就很拘束。一会儿拿脚摆弄小王八,一会儿佯装研究木柜上的老玉扇……宋山显然有意晾着他,一副有账要算的意思,路拾萤寒毛倒竖,立时开始思考自己哪儿做了对不起宋家的事情。 他自我检讨许久,还真找出了这么一件事,自投罗网一般打破死寂:“宋先生。” 宋山抬头。 “那个……上次去酒吧的事……” 宋山笑盈盈地看他,等他继续说。 路拾萤声音渐低:“是我脑子进水带他去的。您别怪他。” 他凝视路拾萤许久,大发慈悲一般开口:“终于想起来了?” 宋山合上书:“还以为你真忘了。你明知那是做学生的不该去的地方,更不该沾酒,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而敬原敢明知山有虎地跟你去,是因为信任你,知道你不会害他。可你做到了吗?你照顾好他了吗?一句‘脑子进水’就能开脱吗?” 路拾萤不吱声,宋山又说:“我知道你以为这只是小事,觉得同龄人都胆大包天地去过酒吧,都没有捅出篓子,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去图新奇。可杀人犯法也是新奇,也有破戒的刺激和快感,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其实当天看见宋敬原微微有些上头的一瞬,路拾萤心里已经后悔,担心惹上麻烦,所以后来才连忙带他离开。他事后回到家中,心有余悸,但所幸没出乱子,心里的愧疚感就淡了许多。今日宋山旧事重提,路拾萤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糊涂的事情。 路拾萤诚恳道歉:“我……是我的错,对不起,宋先生。以后一定不会再有了。” 宋山摇头:“有不有不用向我承诺,你自己记住就好。当然,你也不必和我道歉。为了这事我罚过敬原,你该和他道歉。” 宋山又说:“再说了,你不是我的徒弟,我本来就不用管,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才多说两句。” 路拾萤沉默片刻,有些惶惶地问:“您生气了吗?” 宋山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怕我生气吗?” 路拾萤说:“怕的。” 宋山却忽然答非所问地转开话题:“给敬原的印章,是你自己雕的吗?” 路拾萤有些茫然:“是我自己雕的。” “你怕我,为什么还要送这块敲门砖?” -- 第32页 路拾萤一下怔住了——宋山果然看穿了他的别有用心。 其实送那枚鸟虫文印章,“宋敬原印”,一来确实是要还宋敬原的礼。 宋敬原是个傻子,一出手就是南红玛瑙,根本不顾忌路拾萤的左右为难,但路拾萤不是:送礼必有来往,还礼是本分。那枚扣子上还雕着一朵小小莲花纹,市场上什么价,路拾萤心里太清楚。因此省吃俭用好些天,去店里淘了一颗品相过眼的芙蓉石。又想着宋敬原喜欢篆书,特地选了鸟虫入印。 可另一方面,他是存心想让宋山看见的。他拿准了宋敬原这小笨蛋一旦把印带回家,一定会让宋山过眼。由此,宋山就能想起他,就知道他路拾萤这几年来并没荒废时间,此后便可以顺藤摸瓜,来向宋山讨教问题。 说到底,也只是想得他的赏识。 见路拾萤不说话,宋山道:“你要有什么请教,直接来问就好,不必拘束。” 路拾萤以退为进:“我和先生到底不是师徒,怕有芥蒂。” 宋山说:“那我要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路拾萤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抖,不慎把小王八摔到地上。 倒霉龟扑腾半天翻了个个儿,掉头就往后堂荷花池逃。 路拾萤说:“您……什么意思?” 宋山起身:“你跟我来。” 16 收徒 ◎《秋桂狸猫图》。◎ 路拾萤身心惶惶地跟着宋山上楼。 蓬山路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前后正堂,二楼是卧室、书房,唯独三楼,上着一道锁,木门古朴沉重,不知究竟是何地。之前乱转时,路拾萤虽然好奇,可主人没说能进,到底不会进。于是宋山“吱呀”推门时,他急火火跟在后面,天光外散,烟尘飞舞…… 然后路拾萤就咳嗽了好几声。 宋山习以为常:“书画古籍太多,文玩嘛,是这样,我和敬原再精心保护,总有一天也会腐朽。” 路拾萤一怔,抬头向前看去,然后原地石化: 这是一间前后打通、约莫百来平的房间,像是博物馆的库房重地。 房中有八个大木柜,整齐排开,间隔约半米。每柜六层,分门别类摆放着古籍、笔砚、拓片、印石、瓷器、宣炉、漆器、古钱币,还有墨迹画卷、玉扇竹扇、木雕石雕玉雕等诸多文玩收藏。最角落,有两只老花梨木椅,中间一张桌案,桌案上,一把色泽沉密的古琴。 路拾萤的见识使他只能说出一个“这是”,然后喉咙就不争气地卡住了。不知是因为墙上涂了特制的保护涂层,还是心里大受震撼,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幸好宋山接他的话:“我的私藏。” 路拾萤颤颤巍巍:“您家里有矿吗?” “没有。戴上手套,碰坏了赔钱。” 路拾萤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宋山的意思。他接过宋山递来的白手套时,心下一阵激荡:以宋山的本事,能进到这儿的,都是上而优的真品。 宋山径直走到墙边花梨木椅上坐下,放路拾萤如鱼得水一般在库房里撒欢。小朋友只在书中读过关于名作大家的记载,或者偶尔去博物馆得窥真迹掠影,今日实在是平生头一遭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古董收藏,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 路拾萤失声叫道:“这是定窑釉滴粉春瓶?我以为这种成色的东西国内早就没有了!” 一会儿又“嗷”地一声跳脚:“这串太平元宝是真的吗?这……一二三四……宋先生你是不是认识什么盗墓贼?” 再一会儿又声音发虚:“这这……乌金砚?这个结构和线条也太漂亮了……我要是能用这样的砚……算了字丑和砚有什么关系呢?” 最后腿终于软了:“这是董其昌真迹?不可能!那都是什么价格?虽然这一份开面不大,只是残迹扇面,但是……但是这个书体笔意,这个纸,这个印质和印泥用料……” 千言万语汇做一句:“卧槽?卧槽!” 宋山这才搭理他:“不准说脏话。” 路拾萤立刻打自己嘴:“呸呸呸。” 宋山失笑:“不至于。这里头好多东西,敬原当玩具摆弄大的。” 路拾萤说:“暴殄天物会天打雷劈……比如不长个子。” 宋山不以为然,端起茶碗吹了吹:“你要是愿意拜我,也可以如此。” 路拾萤一下闭嘴了。 就算是再不开窍的木脑袋,也知道宋山为什么特地把人带上来参观,何况是路拾萤这样的机灵鬼?这是□□裸的威逼利诱。 他的眼神终于舍得从一屋子宝贝身上挪开,顿了片刻,人直直走到宋山面前。屋里开着空调,路拾萤却出了一身汗:“宋先生为什么要收我?” 宋山一顿:“我师父传我两件事:一为书画,一为篆刻。书,你和敬原都不错,画,我也传给他。只有篆刻,没有传人。我不能断我师门的后。你送敬原的鸟文章,我看了。下刀论天赋,就三个字:‘敢’、‘准’、‘灵’。其它都能后天补拙。你恰巧灵气十足,我看得上。” 路拾萤说:“苏柏延苏老师……不是您的徒弟吗?” 话音一落,屋里忽然静下来。阴云密布,天色黢黑。路拾萤心想:完蛋,说错话了。再联想起那天苏柏延叫他送信一事,心中就大概猜到七八。 宋山眼睫微微一颤,轻笑一声:“敬原没告诉你?” -- 第33页 路拾萤赶紧说没有。 “我确实被他叫过几年师父。但苏柏延最终和我不是一路人,已经分道扬镳。” “……为什么?”路拾萤仗着年纪小,壮起胆子问了一句:“我看苏老师不是坏人。记忆里……他对我也很好。” 幼时借住蓬山路,苏柏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刚来的几天想家,哭嚎要找妈妈,是苏柏延把他抱起来,悄悄爬到屋檐上招野猫逗他玩。还吹《小燕子》给他听。也是因此,路拾萤后来才会学笛。 宋山沉默良久:“承袭家传,不能有他心。他心思不在这里,不必强求。” 宋山起身:“我六岁习字,八岁学画,十二岁临赵子昂,已有九分相似,非熟悉字画者不能分辨真伪。北京城自清末以来,就有古董文玩世家。‘肚口白’白家是大宗。民初,无论是商号、藏家还是作伪手艺人,都以能进肚口白的进厅为荣。我在白家进厅待了十年才离开。习得的真传,足够指教你在篆刻一门有立足之地,只要你愿意。” 这番话已经算是直白。他定定看着路拾萤,知道少年人被砸蒙了,只耐心等他反应。 可半晌,路拾萤低下头:“宋先生,我确实喜欢这一行,也愿意一生钻研,能得您的指教是大幸,可是……对不起,我不能拜您为师。” 宋山眼神一暗:“为什么?” 路拾萤抬头:“我有父母亲人,将来也会有妻子儿女。您说的承袭家传,不能有他心,我做不到。只怕对不起您的教诲——” 话音未落,宋山径直打断他:“我不拦你结婚生子,也不阻挠你读书工作,只要你将篆刻一门师传学好,也做不到吗?” 路拾萤一下怔住了,一时间不明白宋山为何要步步相逼。他向来冰雪聪明,心里就生了一点疑虑:从古至今,想学“真本事”,都是徒弟求着师父传授,哪有师父撵在徒弟后面要喂饭的道理?这其中必有隐情。 可不等路拾萤想明白,也不等宋山再追问,脚底下突然传来一声河东狮吼: “路拾萤——你给我滚出来!” 没等路拾萤自己滚出来,姓宋的优质炮仗冲上三楼,一点不知轻重,“啪”一下把门踹开了。脾气只在看见宋山的第一秒收敛了片刻,紧接着,完全不给面子,薅了路拾萤发尾的卷毛一把:“你在我脸上写的什么东西?!” 宋大少爷睡到日上三竿,心满意足地滚进洗手间准备刷牙洗脸,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巨大的“炮仗”两字,脸都绿了。 路拾萤干坏事时没想过会在宋山面前被抓个现行,自觉丢人,嘴皮子一碰,想找理由狡辩。结果宋山先笑盈盈地问:“写了什么?” 宋敬原咬牙切齿:“你自己说!” 路拾萤说:“……炮仗。” 宋山点头:“还挺准确。” 宋敬原跳脚:“师父!” 路拾萤一抬头,瞧见宋山的手扣在花梨木椅椅背上。他的手骨节极其分明,与他稍显瘦弱的身体相比,那只手看着就格外有力。而手型微长,指腹青白,仿佛一把莹润的哥窑白瓷,美丽至极,也脆弱至极。 他笑意盈盈看着路拾萤,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路拾萤的血就心虚一般冷下来。 他这一笑,像是饱含期待似的,叫路拾萤觉得愧疚:他要怎么答应宋山呢?他还有个不懂事的妈,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要儿子买这条花裙子,要儿子买那个名牌包。儿子我们去那家五星级酒店吃下午茶吧?没关系钱花了可以再挣。喻寰年近四十还是小女孩,天真烂漫,他只好哄亲妈说一定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买大别墅养她…… 就注定是凡世中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不能像宋山、宋敬原一样,隐居一处,沉心纸墨。 路拾萤不敢直视宋山的期待,正好宋敬原气哄哄地要拉他出去算账,他顺水推舟,装作被宋敬原拽走了,落荒而逃。 宋敬原问:“我师父和你说什么?” 路拾萤才回过神来。宋敬原脸色不善,一副吃了生醋的古怪模样。以宋敬原这个江都醋王的厉害本事,路拾萤哪敢说你师父想强行收我为徒?只好此地无银三百两:“没说什么。” 宋敬原咬牙切齿:“那就是说了什么。” 小炮仗又着了,把门“啪”地一下重重关上,给路拾萤甩脸。路拾萤没有心情哄他,想赶紧离开蓬山路,就把自己东西收拾好,准备在桌上留一张字条作告别。可这个时候老天爷一跺脚,“哗啦”一下又下起大暴雨。 路拾萤呆在檐下,宋山走到前堂:“你觉得你能躲到哪里去?” 路拾萤回过头:“宋先生,我……” 他根本“我”不出来,宋山说:“我知道你有顾忌。我给你时间,今天下午想清楚,给我答复。” 这是不让路拾萤走了,路拾萤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雨小了些,宋山把菜买回来,又进屋做饭。出于礼节,路拾萤想进厨房帮忙,宋敬原却把他踹走,说宋山看不惯别人刀工,进去帮忙只会挨打。 又一边择菜,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我师父对你真好,这才见几回面啊,传家宝贝都带你看个够!” 宋山出来和稀泥:“敬原,你不是有画要送给他?” 宋敬原当即跳脚:“谁说要送的!我要自己留着的!” -- 第34页 路拾萤问:“什么画?” 宋敬原不理他,路拾萤心里好奇,只好把辛成英追女神时的狗腿子发挥到极致,哄骗说:“让我看看。你师父的宝贝加一起,都没有那副画好。” 没想到宋敬原更火了:“瞎了就去对面眼科医院看教授!” 到底还是把画拿出来给路拾萤。 狸猫长得像谁,路拾萤说不上来,但心里惶惶地跳,觉得画里暗藏的情感涌流太激荡。他抬头时,宋敬原有一点得意、有一点期待地站在那儿,路拾萤只好说:“确实好看。” 宋敬原心花怒放,开恩让他又多看了两秒《秋桂狸猫图》,就小心眼地收起来:“裱好了再给你。” 他卷画轴的手指节葱白,和宋山一样脆弱如白瓷。路拾萤一时呆在原地,看着宋敬原神仙一样飘上楼。 宋敬原不知道路拾萤的心事,也不知道路拾萤站在池边喂王八时心里如何想宋山的那番话。他发了一早上的火,此时终于平静下来,一个人躲在空调房里,悄悄打开电脑。 百度搜索的输入框里赫然一行字:为什么会对同性勃/起? 宋敬原面红耳赤地研究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生/殖/器/顶端敏感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会在性刺激的状态下触发。另外要考虑包/皮过长,要注意卫生,必要情况下考虑手术切除。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不动听的声音提醒他,要考虑同/性/恋的可能,这是一种正常的性取向,不用感到紧张。 宋敬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紧张什么?我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呢?初中时那帮自称“腐女”的女同学在班里公然播放男性接吻视频,全班男生臊得落荒而逃时,只有他宋敬原一个人巍然不动扫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睡大觉。 宋敬原认识到自己的勃/起属于正常生理现象,心里那点躁动不安的小火苗立刻偃旗息鼓,看路拾萤也顺眼多了。只有在眼神瞟到那副《秋桂狸猫图》时心神微微一跳,左脑的宋敬原拽着右脑的宋敬原怒喝道:放屁!你明明知道你对他不只是生理上的意思! 但宋敬原一贯擅长自欺欺人,很快把这句话抛到脑后,神清气爽,决定下楼找路拾萤玩。 17 学生 ◎听不惯,你就揍他。◎ 午饭依旧清淡,江南水乡的风味。因为两个小兔崽子都在长个子的年龄,宋山破例做了一盘糖醋排骨。炒了一碟蓬蒿,一份茭白,一碗鱼汤。路拾萤帮着洗了碗,和宋敬原上楼,借了宋敬原的书和笔,一个计算排列组合,一个帮李华写信放人鸽子。 气氛难得和睦。 宋敬原的笔记很干净,条理清晰,应有尽有。路拾萤知道他成绩不错,虽然不拔尖,但也过得去——这还是宋敬原压根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的状态下。就问他:“你要考大学吗?想考哪?有喜欢的学校吗?” 宋敬原头也没抬:“不一定。” “为什么?” “我师父在江都,我不会离开这儿。”上大学八成要去别的城市。 路拾萤在心里骂了一句“师宝男”。 结果宋敬原反问:“你呢?” 路拾萤说:“不瞒你说,我想报招飞。” 宋敬原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招飞?听说要求很严苛。视力要好。” “还好吧?”路拾萤十分不屑地说。他瞥了宋敬原一眼,往他手边指:“你这个书柜,这边突出来两毫米,有条缝。” 路拾萤和这件红木书柜隔着十万八千里,宋敬原皱眉:“不可能,贴得严丝合缝的。” 可他走过去,真从墙与书柜的缝隙中摸出一张失踪已久的校园卡。 路拾萤吹了声口哨。 宋敬原心里一时有些说不上的酸。 “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妈喜欢。”路拾萤说,“她爱看电影。尤其战争爱情片,穿军装的军官男主和金发碧眼的复古美女……然后天天和我念叨,说你长这么高,眼神又好,去报个飞行员吧。飞的怎么样不重要,主要是帅。然后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宋敬原声音很古怪:“一般航校都在北京吧?” “差不多?” “飞行员不好当。” “我想试试。” 宋敬原没再说话,埋头抄英语句型,路拾萤问他数学问题也全当听不见,不耐烦地说有答案,你没长手自己不会抄?路拾萤再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到对方生气了,可他一头雾水:他奶奶的小祖宗,我又哪句话说错了? 宋敬原一生气,就爱给他找不痛快。伶牙俐齿,阴阳怪气。路拾萤忍无可忍,但是寄人篱下,必须要忍,所以带着一肚子气下楼,准备找两张多余的白纸当草稿,自己做题。结果蹑手蹑脚找水笔时,听见宋山咳嗽两声。 宋山放下书:“被赶下来了?” 路拾萤说:“真是知子莫如父……” 宋山失笑:“敬原其实很喜欢你。” 路拾萤正好把冲宋敬原的一肚子气撒在这里:“喜欢我?他恨不得把我剁成八块儿抛尸在江都城各个角落,还很喜欢我?” 宋山摇头:“他就是个臭海胆,想和你做朋友时,先用刺来扎你。其实他也没什么朋友。” 怎么可能呢?路拾萤心想,据他所知,班里许多女孩儿喜欢他。因为宋敬原长得实在漂亮,又是文艺青年,会画画,会写字,一贯承包七班的黑板报。校庆演出出了一把风头,第二天年级群里全是女孩在问,“那个臭着脸的琵琶手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以及“我觉得比路狗长得帅”。 -- 第35页 常年混迹年级群的路拾萤和煽风点火带节奏的辛成英还在群里吵了一架。 宋山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最了解。六岁以前,敬原都在福利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后来去过,因为虐待残疾儿童已被封查。去的时候,满地狼藉,床板薄薄一层,尽是爬虫,饭菜浸在涝水里,臭味熏天。——他和你说过这件事吗?” 路拾萤说没有。半晌又想起什么,嘴唇一动:“他只解释过他不愿意戴手表的事情。” 宋山摇头:“送到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是先天残疾的,只有他一个,身心都健康,不知道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了,不要了。他知道逃跑,可是他走了,福利院更拿不到钱,就拴着他……你没法想象那儿是什么人。先天的自闭症、脑瘫儿,看你的眼神像行尸走肉,直愣愣地盯你,目光像剑一样,能把人整个捅穿。记得有一个得‘玻璃人’病,浑身关节像木偶一样扭曲,连话都说不了,每天瞪着一处,动起来就像螳螂。只有敬原是正常的,每回有人来检查,就把他推出来招同情。骗到钱也就算了,稍有不对,动辄打骂。所以敬原从小不爱说话。” 路拾萤肚子里的气悄悄消了。 “他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学校挨骂。今天老师告诉我他和谁打架了,明天又把谁的书撕了,我很烦。打过,骂过,敬原也不哭,就瞪着我,直到有一次,我气极了,把他关在这里,就在这个角落,狠心关了一整天。等我来找时,他蜷缩在这里发抖,嗓子哑了,咬破手腕,一地的血,只和我说一句话,‘别不要我,我会改’。我才知道他行为出格,只是野猫的习惯。习惯与人为敌,却又怕被抛下。” “后来我有意开导他,逼着他到学校里去做正常人。性格到底开朗一点,但还是防人。年纪没多大,心思比谁都深,一半人搭不上他的话。所以敬原到现在都是孤零零,伶牙俐齿,一点就着。十六年来,只有你一个人,让他有胆子和我撒谎,跑到酒吧去胡作非为。” 路拾萤脸一红,觉得宋山还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于是先占当小辈的便宜,冲宋山嗷嗷地撒了个娇认错,又把话题一转:“辛成英不算吗?他们认识很多年了。” “成英是个好孩子,可惜不懂他。你送他印章,陪他练琴,他其实心里高兴,但是不敢说。怕自己一说,从此有了弱点。怕终会有失散的一天,会难过。” 路拾萤这时才隐隐约约明白,宋敬原在生什么气。难道……宋敬原不希望他去太远的地方吗?想留他在身边,所以不爱听他说飞行员的事。心里有想:怪不得,当初他一听说自己曾和宋山、苏柏延有一面之缘,小炮仗就跟点了火似的,言辞极其不善地发难,大有一种谁敢靠近他师父就把谁剁了的架势。他心里缺爱,所以唯一有的一点人情维系,都要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然宁愿不和人来往。 宋山在笔筒里翻找一阵,才从一排短毫中找出一只签字笔。甚至落了灰,宋山信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看还有没有水。随手写的硬笔“试用”二字也行云流水,路拾萤一时看呆了,是很漂亮的行书,一眼就能瞧出写字者的功底。 宋山注意到,失笑:“还没想清楚?” 路拾萤反应过来,沉默片刻:“我不能接先生衣钵,但是一声‘老师’,自觉不会愧对。” “师父”和“老师”的差别,宋山比谁都懂。“师父”很重,重到一生侍之如父,如有血脉传承。“老师”却可以有很多学生。路拾萤到底不能放弃一切,心无旁骛传他的家学,最多的退步,也只是愿意跟着宋山做手艺。 但他也是害怕砸了宋山的招牌,宋山心里虽然失望,只能体谅。 路拾萤提前卖乖:“要是我太笨,您不要赶我出门……” “太笨就罚到聪明为止。” 路拾萤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可宋山话锋一转,说:“我身体不好,不能陪敬原太久。留你是私心,万一真有这么一天……敬原不谙世事,别让他吃亏。” 路拾萤愣住了。 宋山又笑笑:“放心,还早着呢。不过这小王八蛋说话确实难听,随了我的坏习惯,要是听不惯,你就揍他。” 路拾萤这才开口:“……我哪敢啊,老师。” 宋敬原不揍他就不错了。 于是宋敬原下楼时,便看见自己师父正领着路拾萤在柜边,教他认识石头品类、种相、色泽好坏。成堆的寿山、青田,芙蓉桃花鸡血田黄摆在一处,闪瞎了宋敬原的眼。 宋敬原醋坛子打翻了,以为路拾萤蹬鼻子上脸,入了自家师门,生拉硬拽宋山到一边说悄悄话,才明白只是教他篆刻,以免断了手艺。 宋敬原心里愤愤:凭什么传他?我师哥苏柏延还在呢!可到底没说什么,算是认了这件事。 于是两人被宋山赶去后堂练字时,就互相看不顺眼地生气。 路拾萤想起老师的指教,“小王八蛋说话难听,别和他一般见识”,又想起宋敬原的悲惨童年,心里暗暗道:算了,再原谅他一次。于是好心好意来和宋敬原说话:“老师要我雕一枚青田,品相很普通,重在练习。你想要什么?” 宋敬原垂眼看着自己笔锋,冷着脸写完回笔,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破东西,不要。” -- 第36页 他确实不会说话,气得路拾萤真想揍人。到底忍住了:“那算了,我去给辛成英做。辛成英说不定想给谈莺莺送点什么礼物。” 就滚到一旁去磨石头。 可路拾萤刚把石头磨好,叼着毛笔思索印稿,觉得头顶被一片阴影笼住。一抬头,宋敬原乖乖垂眼瞧着他:“我要。” 路拾萤“呸”了一声:“你刚刚怎么不说要?晚了,我已经想好要给谈莺莺写鸟虫——”这时宋敬原嘴角一抽,眼瞧着是要打人。路拾萤见好就收:“算了,还是给你刻。你想要什么?” 宋敬原嘴皮子一掀:“三万秋香。” 路拾萤一愣:“……自有秋香三万斛,何人更向月中看?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桂花?” 宋敬原没搭理,转身走了。 路拾萤只好咽下这口恶气,默默地在宣纸上一遍遍分朱布白,设计印稿。等他涂改了十几次,终于选定一版,兴高采烈来找宋敬原看满不满意时,越过荷花池来到后堂缘廊,宋敬原却睡着了。 他昨晚一定睡得不好,眼下淡淡一层黑眼圈。 可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五六点,日光最柔的时候。柔柔日光如薄纱,轻轻飘在宋敬原身上。长长一卷帖子散开,盖着他莹白的小臂、手腕,毛笔只一半握在手里,笔尖落在长廊木板上,一团墨微微晕开。而那只王八十分不知好歹,正卧在主人腿上睡觉。 清风绿树,碎发微乱,宋敬原小神仙似的躺倒竹林之中,微微蹙眉。 路拾萤叹了口气,替他捡起污了的宣纸,小心叠在身旁。又抓起王八,一脚踢回池子里。他看着宋敬原比工笔画还要精致出尘的侧脸,想起那张“崔莺莺”的相片。于是心里暗暗说道:这熊孩子要是没长嘴,他路拾萤真能心甘情愿哄着他、陪着他,有一天宋山不在了,他也愿意来做伞,替宋敬原遮风挡雨。 “可惜,”路拾萤一边捡起落叶,一边想:“宋敬原一点也不听话。” 18 情书 ◎“我又聋又瞎。”◎ 期末是全市统一考试,答题卡也是统一电脑阅卷。发下来时,卷面上没有红笔痕迹,只是一个分数,龙飞凤舞写在左上角。当然,这个分数不太好看。 好巧不巧,高一(7)班被点名批评的几位重点关照同学,竟都坐在最后一排,可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得不能再黑。 ——首先是钟凯,在最左边靠窗的位置,被语文老师气冲冲地质问:“‘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遒字你不会写吗?多大的人了你给我写拼音?你的答卷十个字里三个错别字,两个自创字,一个拼音字,全市改卷老师都传遍了!以后毕业别说我是你语文老师!” 钟凯从小到大挨骂成了习惯,乖乖闭嘴受着,站了一节课才坐下。 等到历史课,教历史的小老头推推眼镜,把30分的卷子递给辛成英,说:“可能是你的历史书印刷有误,把各个朝代政治制度颠三倒四写混了,不然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学文,就算学文,也别来我的班。” 路拾萤数学六十一分,老王看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路拾萤啊路拾萤,你真是人如其名,六十一分,不多也不少。” 只有英语老师循循善诱,问宋敬原知不知道满分一百五,考七十分意味着什么。宋敬原平静地回了一句:“说明我没作弊。” 钟凯说:“算了,我可能有点崇洋媚外,不太适合学语文。” 辛成英说:“算了,不学文就是了。” 路拾萤也想说算了,但是看着自己61的数学成绩,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结果宋敬原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七十来分也还行吧?” 路母出差跟剧团还没回家,没有办法,路拾萤只能跟着宋敬原回蓬山路,找宋山签字。宋山左手一张“61”,右手一张“72”,平静地看了许久,说:“你俩真是情同手足,找骂也上赶着一起。” 宋敬原率先认错:“下次一定及格。” 路拾萤插嘴:“你就没及格过。” 宋敬原踩他一脚:“你还不如我呢。” 宋山忍无可忍,让两人闭嘴,一脚一个踢到书房写检讨。 他心想:就是一头猪,把课本抄三遍,它也考不出这点分数。 他一个徒弟一个学生,猪都不如,造孽啊。 发卷后还要几天讲评,讲评后又要再等两天分发完暑假作业才能放假,于是这几天便格外清闲。直到明晁一张“文理心愿表”发下来,才在教室里引发轩然大波。 按理说,辛成英作为一个体育生,多半是要选文的,但是他的文科成绩实在太差,各文科老师听闻他在历史考试中的优秀事迹后一起落荒而逃,纷纷委婉向明晁建议:劝人学文天打雷劈。辛成英得知后,很有自知之明地勾了理科。 路拾萤高三时要报名招飞,理科比较适合,为此没多考虑,也选了理。 宋敬原龙飞凤舞在心愿表上填字时没人注意,一眨眼,就交上去了。辛成英喊住他:“宋哥得学文吧?你文科成绩那么好。” 路拾萤闻言,抬头看宋敬原。宋敬原理三门中规中矩,不算太好,但也没下过平均分。可文三科,除了地理稍弱,历史政治两门好得一骑绝尘。他数学又不差,按理说是去文科比较合适的。 他心里就想:这样,他和宋敬原就不在一个班了。不知为何,如果以后不能在教室里见到宋敬原,他心里居然空落落的。 -- 第37页 可宋敬原压根没跟他伤感的机会:“学理。” 辛成英差点蹦起来:“为啥呀哥们儿?难道你是为了维持和我多年的战友情谊吗!太感动了,来抱一个……” 宋敬原翻了白眼,一手推开辛成英:“跟你没关系,别自作多情啊。我学理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就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宋敬原!” 宋敬原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辛成英“唰”地一下站起身。这是夜里让他辗转反侧的动听人声,是他梦寐以求的遥远女神——谈莺莺的一切几乎刻进了DNA,不需要大脑皮层反射,脊髓中枢部分就直接作出应答了。 谈莺莺亭亭玉立站在七班后门朝宋敬原招手。 宋敬原一头雾水地走过去,谈莺莺对他笑:“你是宋敬原吗?” 宋敬原点头。 “我们班历史课代让我来找你要历史试卷。老师说你的卷子答案标准,字也好看,让拿去复印,全年级发。” 宋敬原讨厌自己私人的东西被迫公之于众,有点不耐烦地皱眉:“能拒绝吗?” 谈莺莺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半晌,一边弯起嘴角一边对他“wink”了一下:“不能。” 宋敬原还没搞明白她突然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就听见身后传来辛成英剧烈的咳嗽声。 宋敬原对字画的美丑极其敏锐,甚至到了挑剔的地步,但是在外貌的美丑这件事上却迟钝至极。无论男女,在他眼里只有两种分别:认识,不认识。所以谈莺莺这个身段婀娜、五官动人的女孩对他撒娇时,宋敬原只以为她是眼睛进了沙子。 宋敬原把历史试卷递过去,谈莺莺却没走。 “还有事吗?” 谈莺莺递来一封信:“那个……”她露出狡黠的笑容:“一个朋友让我代交给你的。你能不能放学后再打开看?”往宋敬原手里一塞,一回头跑远了。 宋敬原就是再迟钝,也多半猜到手里这封信的本质成分:一封情书。就觉得手在发烫。 谈莺莺在全级都小有名气,忽然跑到七班门口,不光吸引了男生注意,那些女孩更是明里暗里打量她。全班人的眼神都悄悄注意着这边的响动,于是立刻传来起哄的口哨声。 宋敬原想解释,申辩这不是谈女神的情书,但是心里又想:是她的,不是她的,有区别吗?反正都是情书。于是干脆冷下脸,闭嘴走回书桌边,把信封随手塞进抽屉。 辛成英就没有这么淡定了。 他手一动,不慎掰断了刚买的替换笔芯。整张脸红得像猴屁股,浑身不可自制地微微颤抖着。 辛成英虽然是个讲理的人,但在情敌这件事上,人都是没有理智的。如果是别的同学,他此时已经冲上去把人家校服领口一拎,琼瑶剧一般质问对方“你他妈什么时候和我女神眉来眼去”。 但这个人偏偏是宋敬原,他纠结良久,终于惴惴不安地走过来,浑身僵硬地问:“谈莺莺找你干嘛?” 宋敬原根本没意识到辛成英误会了自己。本已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闻言抬头,不耐烦皱眉答道:“要历史试卷啊,你瞎了?” 辛成英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宋敬原掀起眼皮,用眼神比了一个“?”。 辛成英烦躁起来:“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哦,”宋敬原重新把头埋进校服外套:“她帮别人给我。” “她干嘛帮别人给你?” “那我怎么知道?” “到底是不是她的信。” “不是。” “你让我看看。” 宋敬原火了:“凭什么给你看?” “是不是她给我的信,她都没给你写信,也没和你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喜欢你的意思——你着什么急?” 字字戳着辛成英的脊梁骨骂人,辛成英“啪”地一下把椅子踹开了:“宋敬原,你这样真没必要!” 宋敬原脾气本来就不好,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点着了:“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没必要了?谁给我送东西还要和你报备?你是我爹啊,我是不是以后还得跟你姓?” 路拾萤这时匆匆赶来,伸手就想劝架,结果忘记了宋敬原是个小炮仗,嘴比脑子跑得快,机关枪已经“突突突”朝辛成英开火:“你有这时间不如多花点心思把历史考及格,谈莺莺说不定还能来找你说几句话。管东管西手这么长,怎么不管管自己那三十分的成绩?” 路拾萤听不下去了:“宋敬原你给我闭——” 结果辛成英猛吸一口气,把他噎了回去:“对,你一直挺看不上我的。我知道。” 路拾萤说:“不是,辛哥,别——” 宋敬原心想我什么时候看不上你了?我哪句话有这个意思?于是张口就要反驳。结果辛成英这厮练短跑,冲劲儿比谁都大,一转身,路拾萤根本拉不住,“啪”地把门摔上,夺门而出。 班里一片死寂。 路拾萤手里还拎着数学试卷——老王喊他去办公室复盘考试。于是把卷子一卷,气不打一处来地敲宋敬原脑袋:“你有病吧?” 这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路拾萤说他有病。宋敬原火“腾”地烧起来:“你会治啊?” 路拾萤在心里把宋山对自己说的话念了八百遍,劝诫自己,宋敬原就他妈是个欠揍的小王八蛋,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才耐着性子说:“你说的那都是什么话?有意思吗?辛成英喜欢谁你不清楚?你和他说明白都是误会不就行了?干嘛提考试的事情?” -- 第38页 这话踩在宋敬原的雷点上了:“那我说错了吗?你真以为我对谈莺莺有意思?我有病?” 好家伙,一句话里三个问号,字里行间还阴阳怪气了一把谈大女神。路拾萤觉得没必要和他吵架,抛下一句:“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就朝辛成英的方向追了出去。 宋敬原只好一个人悻悻坐下。 坐下后还在生气,心里想:本来就是他被当众塞了情书,遭到班里一片嘘声,已经很不知所措,是辛成英自己吃瞎醋来咄咄逼人,说他“真没必要”。他宋敬原又有哪句话说错了吗?路拾萤居然反过来帮别人的腔。 他一个人气了半天,意识到路拾萤不会来哄他,渐渐就不冷着张脸了。趁人不备,将那封情书拆开:字体娟秀,是谈莺莺班里一个女孩儿写的。大意是上一次校庆演出时看了他的表演,就注意到他,然后通过同学多加了解,对他很有好感,希望可以进一步认识、进一步了解,写得很隐晦。 宋敬原没处理过这种事情,心下一片茫然。 他本想原封不动地把这封情书还回去,转念一想,似乎太伤人面子,于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怒气冲冲瞪着自己的手:该,让你答应路拾萤非得上去弹琵琶。 路拾萤拽着人回教室时,就看见宋敬原如坐佛入定一般,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好像想把手剁了。 路拾萤把辛成英摁在座位上:“快点,我刚刚怎么和你说的?” 宋敬原余光瞥见了,少爷脾气犯上来,全当没注意。 不知路拾萤追上去说了什么,辛成英挠挠鼻头,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我误会了。” 宋敬原蹬鼻子上脸装没听见,挨了路拾萤一脚:“你聋了?” “我又聋又瞎!” 路拾萤只好来做和事佬:“我刚刚和他说过了——宋敬原拿的不是谈莺莺的情书,对人家也没意思,你自己气昏了头来吃瞎醋,挨骂活该,不能赖别人。但你也是,吃火药长大的?辛哥说一句你回十句,还拿人家考试成绩开涮,有没有情商?行了,误会一场,各退一步就算过去了。” 他一人各打十大板,又发了两块巧克力——还是之前从宋敬原那儿偷来的——就想把这件事对付过去。路拾萤真以为这件事就当算了,没想不到两天,风雨卷土重来。 19 吵架 ◎你看除了我,谁还惯着你◎ 放假前最后一天,年级组织一次“夏游”。 高一分班后,除了重点班、艺术班,绝大多数同学都会被打散分到不同的新班级,隔着两层楼,总会变得生疏,几乎算是就此别过。于是年级决定借这次机会,让这帮小兔崽子去外头撒撒欢,好聚好散,地点定在江都市一所新建的大型游乐园。 说实话,十六七岁的人了,谁还稀罕去游乐园玩?只是因为和朋友一起,才跟疯狗似的四下撒欢,死皮赖脸同小朋友争夺过山车、海盗船的空位置。 宋敬原没这个心情,一解散,就戴着耳机躲在树荫底下发呆。天气很热,只有水吧有空调扇,嗡嗡对着人吹,才觉得不那么躁。 他窝在太阳伞下背完两课英语单词——宋山要求的。宋老师终于意识到他这小徒弟的外语已经糟糕到了不能再糟糕的地步,下达了一份必须严肃对待主科目的死命令,宋敬原才不情不愿地安排日程——又喝了一杯柠檬水,靠着窗户小憩。 耳朵里,歌唱到一半,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宋敬原一开始以为是蝉鸣,一抬眼皮,才看见不远处,几个二中学生叽叽喳喳簇拥着一个女孩朝她走来。 几人N目相对,宋敬原暗说不好,想跑,已经跑不掉了。 这个人正是祝子敏,给宋敬原递情书的那位。 小姑娘是弹古筝的,民族乐器的大热项目,目标是考上国音,为此从小勤苦练琴。校庆演出上,只听了宋敬原短短几声琵琶,就知道这人的造诣:没有多年的勤勉练习,达不到这样水准。再一打听,据说这个男生学习也不错,写得一手好字,作文常年是年级范文,小姑娘那颗懵懂的芳心,立刻没有理智地朝宋敬原杀了过去。 宋敬原只好摘下耳机,压抑住想夺路狂奔当逃兵的冲动,耐心等祝子敏说话。 结果祝子敏开口就是:“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宋敬原这才想起:糟了,他收下祝子敏的信,不知道怎么回复,就暂时搁置一旁,本想过两天再找个机会当面拒绝,放假前事情堆在一起,他给忘了。 宋敬原只好硬着头皮说:“嗯。” 有点高冷,女孩儿都喜欢。 祝子敏眼睛微微一亮,带点希冀似的:“那……你是收下的意思吗?” ——既然没有拒绝,也没有送回,祝子敏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喜欢的男孩对于“深一步了解”这件事情没有异议,辗转反侧时甚至胡思乱想,自以为宋敬原是不是对自己也有意思,可以“试一试”,于是今天才在闺蜜的簇拥下向他亲自质问。 结果宋敬原说:“不是。” 祝子敏一下怔住了:“什么?” 宋敬原皱眉:“我觉得……没有什么深入了解的必要。我们本来也不熟。”他斟酌着说。 而祝子敏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下僵在原地。艳阳天里,知了聒噪至极,嗡嗡乱鸣,可这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从头到脚被人泼了一桶冰水,一颗稚嫩的躁动的心也熄灭了。 -- 第39页 祝子敏说:“为什么?” 宋敬原说:“你是艺术生,应该学文吧?我已经选了理。那还了解什么呢?排大榜都不一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敬原皱眉:“那你想了解什么?” 祝子敏脸涨得通红。 宋敬原以为的“认识”,是互道姓名做同学,以为的“了解”,也是闲来无事是在学业上互相帮助、讨论问题。但祝子敏期待的“了解”,是除在校时间以外,还想和宋敬原更亲近一点,比如并肩走在二中后街,交换独属于她一个的暧昧。 本以为可以朝喜欢的人靠近一步,结果却当众闹了个大笑话。她眼眶也一酸,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祝子敏还没出声,陪她来的同伴站不住了:“那你为什么收下信?” 宋敬原想说那不是她塞给我的吗?还没出口,另一个说:“你不想答应就不要吊着她,这道理你不懂吗?” 这点动静已经把周围的二中学生吸引过来,渐渐围了一帮人。谈莺莺也在,飞快瞟了宋敬原一眼,就来给祝子敏递纸巾。 有谈莺莺的地方自然也有辛成英,辛成英过来拉他胳膊:“你干嘛呢?” 字里行间有点指责的意思。宋敬原莫名其妙,再加上前两日的事情看辛成英还极其不顺眼,音调也高起来:“我哪知道?也不是我逼着她给我写信的,我又怎么了?” 祝子敏彻底绷不住了,破罐子破摔地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宋敬原下意识想反驳说没有,他宋敬原长了十六年,除了自家师父、师兄,没有人能入他的法眼,喜欢个屁。可是这一瞬间,偏偏却在人群中瞥到路拾萤的脸。那是一双猫儿般,不笑也似盈盈的眼睛。此时盯着宋敬原,却没了这层朦胧的笑意,好像生气了似的。 宋敬原心里就微微一跳。他不知路拾萤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路拾萤听见了多少。莫名的,他不希望路拾萤生气,不希望路拾萤对他有误解,不希望路拾萤看见有人对他纠缠不许……因为路拾萤似乎可以充作那个“你喜欢的人”。 宋敬原出神这小半刻,祝子敏就以为是默认——原来是她自作多情,闹了个大大的不愉快。祝子敏声音哑下去:“我哪里比不过她?” 宋敬原回过神来:“你和他有什么好比的?” 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姑且把这个“喜欢的人”暂定为路拾萤。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个学文一个学理,一个前途一片灿烂,一个上蹿下跳数学只能考六十来分,祝子敏何必去和路拾萤比呢? 可这话落在谁耳里,都是另外一个意思:比不了,比不了。 祝子敏破防了,猛地抽了抽鼻子,捂着脸跑远。谈莺莺瞪了宋敬原一眼,连忙去追人。辛成英见谈莺莺跑了,自觉自己已被女神和宋敬原一起归在“不知好歹”的一类里,心里也觉得宋敬原这个人长的一张嘴实在是欠扇,伸出手指头指了宋敬原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只好“哼”的一下“拂袖而去”,周围的人议论片刻,纷纷散开。 只剩下树底的路拾萤。他不动,宋敬原也懒得搭理,掀起眼皮子冷冷看了他片刻,转身就走。 他没心情听音乐,把耳机一卷,拎上背包一个人往人烟稀少处走。路上是碎石子路,他挨个踢石头泄愤,余光扫到路拾萤两手插兜,远远跟在身后,宋敬原也没给他好脸色看。 坐在湖边时,路拾萤才走过来,沉默站在一旁。 高个子正好给宋敬原挡住太阳,留下一地清凉的荫庇。 宋敬原本想开口呛他,说你有病,站在这里看我的好戏?可是路拾萤已经学精了,在这机关枪突突突开枪扫射以前,先堵住他的嘴:一杯绿豆沙递过来,宋敬原愣了片刻,接到手里。 然后路拾萤踹了他一脚:“宋敬原,你真他妈欠揍。” 其实早在祝子敏被朋友簇拥着来找宋敬原时,路拾萤就已经躺在树下了。他也没什么心思坐海盗船。 刻好的“三万秋香”闲章已经交给宋山,宋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扫了一眼,放在一旁,又递给他两块新的石头,意简言赅说三个字:“继续刻。”路拾萤当时问:“刻什么?”宋山低头在他61分的数学试卷上龙飞凤舞签了名字,说:“还是这四个字。” 路拾萤只好捧着石头每天苦思冥想。 他聪明,理会到宋山的用意:交过去的那枚“三万秋香”也就是能看的水平,不够好,还能精益求精。但宋山不告诉他哪里不好,只要他自己一遍遍分朱布白,斟酌走刀,然后才能在某一瞬间通悟先前的不足,那时宋山才能继续指点。 路拾萤就是躺在草地上,盯着叶隙碎阳思考何为“秋香”之情趣时,听见了宋敬原这边的响动。 全场大概只有路拾萤一个人心里清楚,其实宋敬原并无恶意。 但是这小兔崽子实在太不会说话了。 宋山说:“听不惯,你就揍他。”路拾萤到底没揍他,只是给了他友善的一脚。 心里想:这也就是看在和宋敬原是半个同门的面子上,好心提点他两句。 可宋敬原根本不领这个情,反手就把绿豆沙朝路拾萤身上摔。亏得路拾萤眼疾手快,后退一步,没有被泼成落汤鸡:“君子动口不动手。” “谁他妈和你做君子?” -- 第40页 路拾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不想和你废话——你真觉得自己没做错?” 宋敬原一下怔住了。 他长到十六岁,只有宋山、苏柏延两个人曾用这种管小孩的语气对他说教。别的人,谁也不敢冲他指指点点。路拾萤又算老几?结果他刚要发火,路拾萤神色不耐,一皱眉,往边上一指:“你给我坐下。” 宋敬原一口气没喘上来,瞪着路拾萤半天,莫名心里发怵,还是乖乖坐下了。 路拾萤神色这才好看些:“祝子敏那天给你递情书,你是不是拿了?” “拿了又怎么了?又不是我让她写的,她让谈莺莺当众交给我我还没——” “闭嘴,”路拾萤打断他,“看了为什么不回复?” 宋敬原瘪了瘪嘴:“……忘了。” “哦,忘了?”路拾萤把那杯浪费了的绿豆沙丢进垃圾桶,“我微信给你打两千块钱让你帮我做事,你点了收钱却没有反应,我来问你这事办的怎么样了,你说‘啊,我没想帮你办,我就是忘记退给你了’,你觉得合适吗,宋敬原?” 宋敬原觉得他这个歪理中有偷换概念的错处,但是一时间没找到漏洞,动了动嘴皮子,硬是没吱声。 路拾萤又说:“忘了就是忘了,千百个理由也是忘了。这件事你就是处理得有问题,你为什么不承认?” 宋敬原嘴巴紧紧抿成一线,没有反驳。只是别过头去,盯着不远处人工湖中的天鹅不做声。路拾萤就知道小王八蛋听进去了。宋敬原虽然情商低下,不会做人,但智商还算够用。他语气才放软一点,顺势坐在宋敬原身边不远处:“宋敬原,你知道自己说话很欠揍吗?” 宋敬原呛他:“也没见我被揍过。” 路拾萤被他气笑了:“那是我脾气好,我愿意忍着你。可是别人不是。你说话不注意别人感受,明里暗里都是刺,你看除了我,谁还惯着你?” 宋敬原心里一跳。路拾萤这句话让他很不是滋味。 路拾萤说:“你那天说辛成英的话,你还记得吗?” 宋敬原准备耍赖:“我说什么了?” 路拾萤说:“你让人家多花点心思学习,少跟在谈莺莺身后当狗腿。” 宋敬原不依不饶:“那我说错了吗?” 他抬起眼,理直气壮地瞪着路拾萤。路拾萤也偏过头,不甘示弱地瞪着他。然后伸手,恶狠狠地掐了一把宋敬原的脸:“对,你没错。可你知道辛成英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做体育生、最自卑的事情也是做体育生吗?” 他这一掐太用力,宋敬原脸上浮起一道棱子,差点没“嗷”地一声跳起脚来和路拾萤干架,刚要发作,却被这句话砸晕了。 辛成英讨厌当体育生?有这事吗? 可路拾萤平静地看着他,用肢体语言说:对,就是有这事。 宋敬原心里莫名沉下去,心里想:他和辛成英认识十年了,却不知道辛成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辛成英有暗恋对象,也是最后一个知道辛成英其实憎恨练体育的人。 这十年兄弟做的,连刚转学两个月的路拾萤都不如。 20 偏袒 ◎一整颗心都偏给他。◎ 路拾萤说:“他最开始跑比赛就是为了钱。不管是市里的,还是省级的,甚至国赛,高名次都有奖金。他跑赢一次,抵过他妈卖几千碗藕粉圆子。后来如果能进省队或者拿奖牌,高考就有降分,学费也有减免,干脆转做专业运动员,因为他家里供不起,本来没打算让他念书。可不上大学就没有跳出去的路。谁愿意每天雷打不动训练四个小时?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暴晒,都得在操场上跑圈?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没有落魄到这一步,你也根本不关心。” 宋敬原没说话。 路拾萤又说:“他练到什么地步?晚上小腿一整夜一整夜地抽筋,疼极了只能到洗手间浇冷水。下雨天膝盖疼,因为半月板损伤太严重。有时他上课睡觉,不是像你一样想睡就睡,而是因为他真的很累。他成绩不好也不是因为他笨,而是他没那么多时间学。他一点也不喜欢跑步,没觉得体育竞技有什么激情和精神,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人生只有这条路能走出去。可还是会被别人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所以午休也不敢休息,抓紧时间补落下的文化课。” 路拾萤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你从来都不知道,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宋敬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惨?你师父不是没和我说你的事情。” 宋敬原声音发闷:“他和你说什么?” “说你脾气又坏又臭,又孤僻又缺爱,但那是福利院给你留下的阴影,你害怕被人丢下,他体贴。” 宋敬原不吱声,却听见路拾萤说:“他体贴,我不体贴。我也是人,我活得也挺累的,我凭什么顺着你?哦,就你可怜,就你倒霉,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你是银河系中心?” 宋敬原想反驳:“我没有……” 结果被路拾萤打断了:“你什么你?你别和我说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你表现出来就是这样的。宋敬原,不是只有你脑子转得快机灵抖得多,而是人家知道恶语伤人不忍出口。你不能仗着有人对你好,就肆无忌惮拿刺试探他们。你师父没给你讲过‘狼来了’啊?” 宋敬原终于不吱声了。他扭过头,好像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狗耳朵,此时蔫了吧唧向下一垂,软趴趴颓在发旋上。路拾萤瞥见他的手腕上有一颗小小的蚊子包,青红,微微肿大,心软了片刻,但又硬起心肠说:“去道歉。辛成英也好,祝子敏也好,等下当面——” -- 第41页 结果宋敬原闷闷打断他:“对不起。” 路拾萤一怔。 宋敬原说:“我说的话……很多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那么说。我没有觉得谁不好。” 这小少爷突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给路拾萤整不会了。 路拾萤只好说:“没事,你骂我属狗的,说我不如你家王八,或者说我脑仁比米小,心眼比天大,网线多长手伸多长管得比太平洋还宽,我都没放在心上。” 宋敬原:“……” 那您倒是记得挺清楚啊。 宋敬原开始狡辩:“我说过吗?” “以后你张嘴前提醒我给你录音?” 宋敬原说:“……不用了。” 片刻忽然抬起头来看路拾萤——路拾萤正蹲在湖边打水漂,小石子弹出五六下,落在湖面正中。他眼里倒映蓝天白云,和路拾萤微卷的鬓发:“那你生气吗?” “我干嘛和傻子生气?” 宋敬原脸色黑了片刻,半晌还是忍住了:“不要生气。我会改。” 路拾萤捡石子的手微微一顿。 宋敬原已把头扭回去,一个人对着湖面面壁思过,可路拾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挪不开。他静静瞧着宋敬原,心里忽然有异样的柔软。 从小到大,连喻寰都没和他这个儿子说过“会改”二字,一贯以一种小姑娘的心态熊他,指使他做这做那,超支消费被抓现行时,就算是向路拾萤打滚撒娇也绝不认错……只有宋敬原一个,第一次轻声轻语地垂眼许诺他,你有什么不满意,我改。 路拾萤逗他:“你猜宋老师那天和我说了什么?” 宋敬原两只耳朵竖起来。 “他说我要是听你说话不顺耳,可以揍你。” 宋敬原:“……你会揍我吗?” 路拾萤本意是想或多或少地威胁宋敬原别乱来,我捏着你的尾巴呢,却被宋敬原一句话问住了。 “……看情况。” “那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路拾萤没听清:“什么?” 宋敬原很平静:“我和辛成英,你帮谁?” 路拾萤隐约嗅到一点吃醋的酸味,但又一头雾水:“我谁也不帮。公平公正,谁错了我踹谁。比如说现在是你错了,你,立刻站起来,我可以陪你去找辛成英道歉。” 宋敬原乖乖“哦”了一声,然后却赖着不走,只是盯着路拾萤琥珀色的猫儿眼问:“那你以后能不能朝我这边偏心一点?就一点,四六开吧。” 路拾萤一怔,清楚地听到自己胸膛下那颗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一拍。 宋敬原乖乖认错,答应道歉的事,但是不是现在,也不要路拾萤陪。 路拾萤没有逼他,因为忽然有了心事:宋敬原为什么要他偏袒他一点,为什么要他的心朝宋敬原这边偏一些?他觉得两人之间多了一种细若游丝的红绳般的牵扯羁绊,但一时又说不上来。直到宋敬原喊他名字,说腿坐麻了,路拾萤才回过神来。 他伸手把宋敬原拽起来,顺便替他拍去屁股上沾的碎叶子。他俯身时闻到宋敬原身上淡淡的墨香,像是雨后竹林间清新晚风穿山而过。 他心想:他可以朝宋敬原偏心多一点……可以一整颗心都偏给他。 于是这一出闹完,路拾萤心下小鹿乱撞,再没有心情思索宋山布置的任务,只好问宋敬原,坐不坐过山车? 宋敬原挣扎许久,一咬牙说坐。 宋敬原扶着树干在垃圾桶边狂吐不止时,路拾萤好心递来纸巾:“恐高你不早说?” 宋敬原逮着空隙回他的话:“不是高。是晕。” “晕吗?”路拾萤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空中飞驰的三节过山车车厢,“嗷——”的叫声时远时近,“还好吧我觉得?” 宋敬原说:“……我觉得不太好。” 他果然适合去当飞行员,海盗船、跳楼机、大转盘,一口气玩下来,人活蹦乱跳,头发丝也一根没乱。宋敬原魂都甩出去了,呆在一处出神。他坐在游乐园门口等班级集合时,路拾萤飘过来:“对了,你那天还没说,为什么学理?” 宋敬原晕头转向地想了半天:“哦。因为文科我都会了。为什么要花两年学已经学会的东西?” 长期被灌输功利主义应试思想的路拾萤同学一时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 统一坐大巴车回校时,宋敬原还在犯晕。为了避免他在车上也煞白着脸肠胃翻涌制造有气味产物,罪魁祸首路拾萤只好坐在他身边盯着。宋敬原一直戴着耳机,安静地凝视窗外。路拾萤手机没电,只好凝视宋敬原的侧脸。他的眼睛倒映在窗面上,窗面又照着云山湖水,便仿佛宋敬原的眼中呈着一方天地似的,明净如玉。 他心里忽然一动,拍宋敬原的手。 宋敬原默默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意思是干嘛。 路拾萤摘下他的耳机:“喂,祝子敏问你,你有喜欢的人了,说她没法比,那个人是谁啊?” 宋敬原浑身一僵,路拾萤还在喋喋不休地问:“我们班的吗?或者别的学校的?你这不地道啊,你都不和我说。” 宋敬原轻声说:“没有很喜欢,但比喜欢别人……要更喜欢。” 路拾萤给他绕晕了:“哦。所以是我们班的吗?” 宋敬原低头看手。路拾萤的右手就在一边,指节分明。只要他轻轻一动,就能摸到路拾萤的小指。可是宋敬原没有动。他说:“算是吧。” -- 第42页 “这还能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谁啊?”路拾萤笑眯眯地低头来八卦。 宋敬原没再理他,冷哼一声,把自己的耳机夺了回去。又伸手把遮光帘一拉,帽子一戴,显然不打算再和路拾萤废话。 路拾萤哄了半天,宋敬原也没有吱声。觉着没趣,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 宋敬原这时才睁眼,远远朝窗外看。 此时江都城内飞花漫天,紫藤如瀑。 宋敬原心想:是你。 21 独处 ◎还是少年。◎ 路拾萤不知道宋敬原是怎么和辛成英道的歉,只知道“夏游”归来那一天,他不依不饶跟在辛成英的电动车后追到庙儿街门口,辛成英才肯和他说话。少年人站在牌坊底下吵了一架,第二天重归于好。 至于祝子敏的事情,放假当天,散学典礼上,宋敬原埋头奋笔疾书,花了一个早上,写了洋洋洒洒一封三页纸的书信。从头到尾,有理有据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剖析与自我反思,最后委婉告知祝子敏,自己并没有恶意,只是两人没有缘分,做学生也应该遵守本分避免早恋,但是合适的同学间的友好交流可以正常进行。 拿来给路拾萤过目。 路拾萤觉得好笑:“给我看有什么用?” 宋敬原憋了半天:“万一……我又说错话呢。” “哦……”路拾萤两只猫儿眼狡黠地弯起来:“可以,很乖。” 辛成英竖着耳朵在旁边听墙角,闻言大惊失色:造孽啊,居然有人把宋敬原管住了!见鬼了见鬼了,宋哥被人说“乖”,居然没有反唇相讥“你最好去看看眼科”! 辛成英极其惶恐地关注着战局变化,而宋敬原只是冷着脸飘走了。 路拾萤一边往书包里装暑假作业,一边和辛成英做散伙前的交流——万一再开学不在一个班,这就是最后的晚餐。说着说着就提到打零工的事情。之前路拾萤是在家附近的奶茶店上班,按小时算,攒了一台电动车的钱。辛成英有意闲暇无事也去赚点零花,就向路拾萤打听。 “你要愿意我带你去,正好我家没人,你住两天也行。” 宋敬原悄悄竖起耳朵。 辛成英问:“你妈呢?” “出国巡演去了。” “挺好,想吃啥吃啥。” 路拾萤唉声叹气:“哪有啊。不让我点外卖,让我自己开火。烦死了。” 于是路拾萤溜到电动车棚时,宋敬原尾随其后。他远远看着路拾萤,少年穿着白衬衫,南红玛瑙扣点缀其上。阳光被树叶筛得很细,绵软如洒金落在他身上,清风吹来,漫天飞叶。 路拾萤注意到他:“有事?” 宋敬原说:“你去蓬山路吗?” “今天不去了,我得回去收拾——” “我的意思是,这两个月,住蓬山路。”宋敬原意简言赅。 路拾萤一怔:“你师父的意思?”他以为是宋山希望他在身边,随时指导篆刻手艺。 宋敬原皱眉,心想: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他点了点头,把锅推给宋山背。 路拾萤说:“也不是不行……你不是不喜欢和人一起睡?” 宋敬原拧起眉头:“你到底来不来吧。” 路拾萤笑盈盈揽他的肩头:“走吧。陪你回家。” 路拾萤刚搬进蓬山路这天,宋敬原难得做了好梦。 他梦见刚到蓬山路时,宋山教他写字。学字先学握笔,宋山告诉他,从古至今,习书大概分为两种握笔法:单钩斜执、双钩直执。 那时他太矮了,踩着板凳,也才将将够到石桌边缘。宋山一手扶着他,一手把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握,将他的小手拢在掌心,教他无名指内抵笔杆,微微虚握。 “中、正,是握笔的要领,是势意的要领,也是做人的要领。”宋山垂眼,凝视宣纸上淡淡墨痕,如此说道,“这两个字,你给我记一辈子。” 而那时也正是江都晚夏,后堂的池水中开满一片荷花。苏柏延放学回家,推门而入,一下愣愣站住了。而他见到陌生人,立刻往宋山身后躲。宋山失笑,把他推出来。他指着苏柏延告诉他:“叫师哥。” 一切好像只是昨天。 宋敬原一肚子坏水,自己醒了,没喊路拾萤,悄悄到堂下练字,算是早功。 于是等路拾萤下楼时,他已临了两帖赵孟頫《后赤壁赋》,正研墨,准备写一张瘦金体消遣。 路拾萤就挨了骂。 宋山煮好南瓜粥时说:“明天早上六点,别让我等你。” 路拾萤乖乖“哦”了一声,知道这是宋山的第一个规矩。 宋山的规矩,说多不多,说严不严,只是每日定了功课,晚上查验。其余时间,不管你做什么,别把蓬山路炸了就没事。于是少年人白天写字、练篆刻的冲刀十三法、看印谱与画册,穿插着写写暑假作业,晚上起风,天儿不那么闷热,就骑车在江都城乱转。 路拾萤天生飞行员的料,平衡感好,敢松开两只手蹬车板。宋敬原有些嫉妒,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你是马戏团出来的。”路拾萤并不和他计较,手把手教他半天,觉得宋敬原实在太笨,一蹬腿跑了。 宋敬原只好在后面追。他们沿着街边骑上过江大桥,两岸夜色如星星灯火。停在路灯下等车时,暖光醉人,照在脸上,心神意乱。而等从坡上往下冲时过隧道,风猎猎向后刮去,吹得路拾萤的工装衬衫鼓鼓飞舞,身影如新生小燕一般,宋敬原心里就想: -- 第43页 和有些人在一起,骑车都是一路绿灯。 等到在城里你追我打一圈之后累了,就回到庙儿街吃宵夜。 相处下来,路拾萤已摸清了宋敬原的口味:甜第一,咸第二,酸看菜系,辣的一概不吃。不吃芹菜,不吃韭菜,不吃香菜,不吃葱。炒饭里但凡有一丁点胡萝卜,都能被他眼尖地挑出来。路拾萤依旧拿筷头敲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长不高吗?”宋敬原说滚。路过甜品店,买了一盒小串的糖葫芦。付钱时路拾萤极其不屑,说你怎么吃小孩子的东西,可等宋敬原刚伸手,却低头叼走一串夹绿豆的。 宋敬原终于火了,揪着路拾萤衣领勒令他赔钱。 路拾萤笑嘻嘻地说:“我不是帮你减肥吗?不过你也吃不胖。” 偶尔会路过辛成英家,晚上游客多,生意红火,辛成英多半都在店里帮忙,腰上系着围裙,两手端着盘子。他没有空一起到处乱窜,于是两人只是坐坐,光顾他家生意,两碗藕粉圆子,又推着单车离开。回家时,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宋敬原在前,路拾萤落在后,宋敬原心里想:我以前觉得路拾萤是扫把星,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遇到他以后,才有勇气随他向人海深处去。 八月初的某一天,宋山叫路拾萤明日不必早起。 宋山说:“你的回文,朱白练的都可以,冲切两个刀法算是及格,但还有些生涩,所以平时基础功不能放下,继续练。同时,该开始学篆书技法。你的章尚没有‘金石之味’,因此没有神韵。我知道你擅草书,但篆是刻的根本,所以这一个月你不准写草,回炉重造,从《峄山碑》临起。” 宋山又看着宋敬原说:“你的工笔,总算有了提升,有了写意的意思,不要再画花鸟,多看山水图册。你性格偏实,没有飞白无踪的潇洒,所以不敢让你碰草,也不敢早早放你进山水门槛。继续写行体,你的行书写的太将就,前段时间闭塞至极,这几天好一些,多揣摩笔生字、字生行的意思,不准偷懒。” 两个人不仅挨骂,还领了一堆新的吩咐,就垂头丧气眼观鼻鼻观心杵在一处。 然后路拾萤问:“那您去哪?” 宋山顿了顿,眼睫微垂,吊儿郎当地说:“我去问道成仙。” 然后真如仙人一般拎起背包,一身黑衣地飘走了。 宋敬原躺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点外卖时告诉路拾萤:“不用管他。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出门一趟。不告诉你去哪,就是不准你问的意思,别多嘴。” 宋敬原算他半个师哥,因此路拾萤把这指点记在心里,回了一句:“一年一次,不是幽会,就是上香。” 宋敬原听不惯此等欺师灭祖之言论,让他闭嘴,结果小兔崽子又幽幽补了一句:“说不定还是同步进行的,比如地里埋了老情人。” 就听见摩拳擦掌的声音:“你皮痒是不是?” 宋山不在,没人下厨。宋敬原点了两天外卖,脆弱的肠胃立刻开始抗议,在洗手间翻天倒地吐了几次,而路拾萤只是叼着小龙虾毫无怜悯地看着他:“要不来点?” 宋敬原说滚。 宋敬原没有办法,被逼直面生活的惨淡,拎着小推车到不远的市集去买菜,准备自己开火。他哪里买过菜?路拾萤跟在后面,眼睁睁瞧他拿了坏了叶子的大白菜、外皮发软的破洋葱,以及手感光滑的老鸡蛋,就知道这顿饭必然不能善了。 果然,当宋敬原把熬成一坨的南瓜粥搬上饭桌,并恶狠狠地逼着路拾萤先喝一口时,路拾萤觉得他像前朝的倒霉小公公,得给自家主子试毒。被迫抿了一块南瓜糊,路拾萤脸都绿了。 可是宋敬原一半忐忑、一半期待地问他口味如何,表情期待,像一只懵懂的小鹿,路拾萤只好硬着头皮说还行。 晚上便只喝了一碗南瓜粥填肚子,其它的清炒小菜,黑成一团,胆小如路拾萤一概不敢动筷。 半夜时,宋敬原醒了。他一翻身,听见窗外除了叶动虫鸣、三鸽乱咕的声音以外,还有一阵诡异的窸窣声。宋敬原以为家里进了贼,带上路拾萤的平口刀防身下楼一探究竟,结果顺着光一摸,发现路拾萤翘腿坐在后堂庭下,捧着一碗方便面等泡开。 显然是从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两人一相对视,宋敬原脸都黑了:“你属老鼠的?” 跟个耗子似的半夜偷吃,这要放在旧社会,偷吃略等于偷师,就连人带铺盖扫地出门了。 路拾萤说:“我不是属狗的吗,怎么又成属老鼠的了?” 宋敬原问:“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路拾萤沉默片刻:“你给它吃,它都不吃。” 他指向荷花塘里那只茫然无辜的小王八。 一句话把宋敬原点着了,宋敬原不顾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睡觉时分,打着手电就要和路拾萤干架。两人绕着池塘乱窜,小王八见事情不对,把头一缩,骨碌碌滚回莲叶下趴着躲藏。而晚风浮动,灯笼下烛火摇曳,寂静之中,门口忽然传来三声响动。 “砰,砰,砰”的敲门声。 今日正是农历十五,阴气最重的一天,离出伏后中元节也近。此时又是半夜时分,迷信如宋敬原,立刻寒毛倒竖,耳朵尖都立起来,躲到路拾萤身后:“我草,什么东西。正常人大半夜不会敲我家门。” -- 第44页 脏话都飚了出来。 路拾萤虽然不信神鬼之说,但被他吓得多少有点头皮发麻,抓紧了手里的方便面碗:“你你你……你放开我,我去看一眼。” 于是路拾萤大着胆子把门拉开一条缝,朝外一看。 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呀,拾萤也在。” 22 故人 ◎春风不改旧时波。◎ 路拾萤还没反应过来,宋敬原先跳脚:“师哥?” 路拾萤定睛一看:可不,门口这位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戴一副金丝眼镜,浑身被雨淋湿的年轻精英,不就是当年那位温和儒雅的小师哥苏柏延? 路拾萤退后一步,让他进来:“苏老师。” 宋敬原一下扑进他怀里。 苏柏延看着身材高瘦,可是伸手将他一揽,竟稳稳把一米八的宋敬原托住了。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公文包,衬衫袖口向上一撸,露出一截小臂,隐约可以看到肌肉的线条。 路拾萤默默收回眼神,心里多少有一点震惊:宋敬原在外面从来冷着一张脸,习惯垂眼看人,惜字如金,还有洁癖——上回辛成英借了他的外套穿,这小兔崽子宁可在16度的空调中瑟瑟发抖也不再穿一下——可此时却如金毛一般扒着自家师兄撒娇,果然人不可貌相。 然后心里就有一点小小的醋意:什么时候宋敬原也能好声好气和他说话,能如此时一般对他也卖个乖呢? 路拾萤摇摇头,立刻骂自己是痴心妄想。 宋敬原嗅到苏柏延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也摸到他身上淡淡的潮意,心里觉得奇怪:江都市区并没有下雨,苏柏延身上怎么湿漉漉的?于是开口问:“师哥,你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 苏柏延没有进门,整理领口:“我从北京飞上海,上海那边下暴雨,没带伞。落地后打远途过来,一路还没干。” 江都没有机场,高铁也没有半夜车次,他风尘仆仆从北京赶来,显然是有事情。 宋敬原说:“怎么不进来?” 苏柏延沉默片刻:“他在吗?” 院子里一时寂静下来,只有大咕歪歪脑袋,似是觉得这个人十分眼熟,于是对着他轻轻地“咕”了一声。大咕是老鸽了,早在苏柏延没有离开蓬山路时,已经赖在院子里吃食。因此一人一鸽其实是见过的,可再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宋敬原听得明白,如果宋山在,并且依旧固执地不让苏柏延进门,哪怕他是千里迢迢迎风冒雨赶来江都有要事和宋山商讨,苏柏延也绝不进门一步。 宋敬原只好说:“他不在。你先进来,等下感冒了。” 宋敬原一再相劝,苏柏延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踏进蓬山路。 路拾萤在厨房泡茶时,心里就琢磨这倒霉师门三个烦人精的复杂往事。那日在三楼小仓库里,宋山提了一嘴苏柏延的事,说是两人已经恩断义绝,全当不曾师徒一场。路拾萤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呢?难道是苏柏延的错?可苏柏延不像会干出欺师灭祖之事的人。 于是他想着想着,一走神,面前的茶水就“咕咕”冒了泡。他手忙脚乱关火提壶找干抹布时,苏柏延听到声响走过来:“他没教你泡茶?” 其实教了。宋山通一点茶道,放假后闲来无事教路拾萤认茶,品类也好色泽也好,什么是香,什么是苦,不同茶叶该怎么泡、煮多久是上品……路拾萤听是听了,没太记住。于是摸摸鼻子,苏柏延就接过去:“我来。” 手起水落,茶汤色泽剔透,叮当落入壶中。找茶碗时,轻车熟路,根本不用过问路拾萤,苏柏延弯腰就找到茶盘摆放的地方。显然多年前,住在蓬山路时,宋山也曾好好教导过茶道知识,一生都没有忘。 路拾萤觉得自己才是外人。 他杵在一旁半晌,犹豫好久,终于做好心理准备,想要打听打听宋家的私事。宋敬原就像听见召唤似的,带着两件干净衣服滚下来打断他:“师哥啊……你是特意挑师父不在的日子才来的吗?” 苏柏延被他问懵了:“什么特意?” 宋敬原不解地看他:“今儿是八月六。” 就看见苏柏延倒茶的手一僵,沸水飞溅而出,落在他虎口上,灼伤一个红印,失手把茶壶打碎了。清脆一声,宋敬原赶紧去找药膏,路拾萤屏气噤声,不敢说话。 苏柏延苦笑:“我居然忘了。” 苏柏延并不嫌弃宋敬原做的南瓜粥,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填饱肚子时,才娓娓道来般解释道:“和你猜的一样,你师父每年这个时候出远门,确实是去祭拜故人。那是他的老师,他的师父,一个人孤零零葬在小山头,后来他花钱把人挪到桃峰陵园。”说罢瞧了一眼路拾萤:“对,就是北京那个公墓。” 路拾萤一怔:“老师说,他是北京‘肚口白’白氏的学徒。那个人也是白家的传人吗?” 苏柏延顿了片刻:“他既然说是‘学徒’,就说明并不承认自己是肚口白家的徒弟。事实上,虽然肚口白享誉文玩圈多年,至今,他家的书画作品、玉雕摆件也是上上流,可你老师恨不得和他们断绝关系,不承认曾经上门学艺。” “为什么?” “传统的文玩商号,都有明暗两层生意。表面上是文人骨头,善书画金石玉雕木刻,往来无白丁,门槛踏破奉为上尊,但其实,背地里都和老北京的作伪手艺人有来往,到处搜罗一些旧纸、旧画,通过各种手段作伪、作旧、作仿或者套接,然后出手假东西挣钱。” -- 第45页 路拾萤虽然喜欢,但不曾踏入过文玩圈子,懵懂地问:“他是因为看不惯这个作风?” “不是。” 苏柏延喝完南瓜粥,放下碗:“你师父和肚口白闹掰,是私人恩怨。这个作风——文玩圈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凭本事吃饭,靠胆量挣钱,作伪是学问,挑东西也是学问。谁火眼金睛捡了好东西,谁不懂装懂做了冤大头,都得认,这是规矩,也是乐趣所在,所以一直以来,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别闹进官司,也就没有关系。” “你师父他自己承认的师父只有一个,正是肚口白手下的一名书画作伪大师,人称‘妙手张’,清末就在文玩商号里做学徒,一手登峰造极的作伪本领,尤擅仿唐伯虎,所以书画也是一绝。而这个人,九几年的时候,被人在老胡同的破房子里乱棍打死,死前手里握着一张他与白家的契帖。”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一直笃定师爷的死和白家有关。从那时开始,便再也没有踏进过肚口白家的门。说起来,他也算是白家那位老爷子的关门弟子呢。” 路拾萤当然没听过这些前尘往事,宋敬原虽然待在宋山身边小十年,却也不知道这些故人遗恨,于是一时间齐齐听呆了。苏柏延透过薄薄的镜片扫了二人一眼:“算了,都是些十几年前的破事,我随口一说,你们随便一听,可不要说漏了嘴叫他知道是我说出去的。上世纪的事情,上世纪就该了了,如今文玩一脉、书画一圈也不似从前,早沾满了铜臭味,风姿不再,不如就当听了个话本故事。” 宋敬原这才回过神:“那师哥今天为什么来找他?” 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拳,心里想,上次见苏柏延时,他还不肯登门来见。此时寻了一个深夜到蓬山路来,难道是回心意转? 可苏柏延说:“我找他是公事。前几日,一位匿名的古董收藏商给我们单位捐了一箱私藏,满满当当,都是真品。其中有一张董其昌扇面真迹,极其宝贵,可惜缺了一块。我突然想起小时跟着师……跟着他学字时,到仓库里玩,见过半扇残品。想来正是那扇面残缺的一部分。” 路拾萤猛然想起来——那天他随宋山到三楼,宋山让他“随便看看”时,他正是在卷卷书画中瞧见了那张半分破扇面,当时还极其没见过世面地跳起脚来,惊呼一声怎么可能是真的?当然后来他瞧见宋山别的私藏品,自知拥有一副董其昌残卷,对这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敬原从小在仓库把宝贝当皮球踢长大的,自然记得这副字画,点头说:“是有这么一张,还以为找不到剩余的了。可已经破成两片,又能怎样——”他说到这里忽然怔住了,然后不敢置信般看向苏柏延:“难道——” 苏柏延弯起嘴角,歪头看向他:“作伪与修复本就不分家。据说‘妙手张’一擅字画篆刻,一擅作伪。你师父虽然只学了‘妙手张’的字画篆刻,但多少懂一点皮毛。连带着我也知道一些。后来在大学念的也是文物修复,现在进了单位,不就靠手艺吃这碗饭吗。” 宋敬原“腾”地站起来:“我带你去看。” 他猛地一起身,撞到路拾萤肩膀。路拾萤被他吓得手一抖,险些没把茶碗打翻。但是他理解宋敬原:那可是董其昌的真迹,若有幸能得到修复重现于世,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可是苏柏延起身摇头:“不了。那是你师父的私藏,他是主人,你不能替他做主。他若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将那半张扇面尽可能修复原貌,再找个时间入库展出。” 他这时看向屋内的钟表,放下茶碗,伸手揉了揉宋敬原脑袋:“太晚了,走了,单位还有事。你住在蓬山路,是……拜了师父?”后半句朝着路拾萤。 路拾萤迟疑片刻:“没有。宋先生说……承袭家传,不能有他心。我有别的心思,不能一生随他专做篆刻一件事。所以只是喊一声老师。” 这话显然戳到苏柏延心窝深处,他眼神微微一暗,半晌才答:“他说的对。” 便拎起公文包,向门外走。 宋敬原抓起一盒春舟阁——今日和路拾萤一同排队买的——追上苏柏延:“师哥带点走吧。不容易买的到。我记得你也喜欢吃。” 苏柏延接过说好,又被宋敬原缠住:“师哥近日忙吗?还要出差吗?我能去博物馆看你吗?” 苏柏延知道他这是舍不得了,只好一一答应他:“忙,但是不出差。你和拾萤来,就联系我。我带你们逛逛。江博宝贝不少,可以一看。” 便想起什么似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物:“对了,你提醒我了——我们单位新做的文创。你俩开学高二了吧?好好学习,起码得及格,否则我要骂人的。” 已经有不及格前科的两人面面相觑,极有默契地闭嘴不提此事,只是默默说好。于是等苏柏延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庙儿街黢黑尽头,宋敬原低头一看:那是一只木制的书签,正面龙飞凤舞刻着一首诗: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23 江博 ◎气度。◎ 月过树梢时,宋敬原还躺在床上发呆。他靠窗而息,透过薄薄纱帘,瞧见树影微微摇晃。他翻来覆去不安稳,一会侧躺一会仰躺,吵得路拾萤侧过脸来,伸手替他把掉了一半在地上的空调被捡起来盖好:“干嘛不睡?” -- 第46页 “想事情。” “想什么?” “我的琵琶虽然是师父教的,但师父到底不精于此,小时候,是去北京找的名师指点入门。到北京第一天,我师父领我上山,记得车开了很久,到山头停了。然后在一座墓前敬了一碗茶,浇了一碗酒,磕了三个头。现在想想,茶是拜师茶,酒是敬师酒,墓……或许就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师爷的墓。” “想这件事做什么?” “想我师父太孤单了,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见他拜见过的人,是一个已不在人世的人。除此之外,每逢节日,都只有我们师徒三个人过。后来就变成两个人。” 路拾萤“哦”了一声,安慰他生老病死是人生无常,胡思乱想也没有用。然后忽然又说:“说起来,有一年,我给我爸扫墓的时候,带了两卷磁带,录的是我妈的戏。给他装在盒子里,埋在一旁的树下,埋的很深,第二年再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两盒磁带莫名其妙被翻了上来,端端正正摆在他墓碑前。按说正常没人会去坟前乱挖吧?况且埋了整整一年,早就该烂透了。可是磁带盒一点泥土也没沾,新的一样,打开一看,带子上有刮痕,有放过的痕迹……我相信是他听过了。” 宋敬原沉默了好半天。 路拾萤不知他在沉默什么,宋敬原却忽然说:“如果我早些或者晚些去北京,是不是就能恰好在蓬山路遇到你?” 路拾萤想了想:“早几年遇到,晚几年遇到,又能怎么样呢?以我小时候的脾气……多半只会和你滚到地上掐架。” 宋敬原默默地说:“那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黑暗中,他听见路拾萤翻个身,一阵窸窣的被褥声。渐渐呼吸平稳,不再说话,宋敬原猜他睡着了。他回过头,只能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路拾萤轮廓的起伏,少年人的棱角还不锋利,腰板却挺得直。一身锋芒未展,已隐隐向内藏蕴。 宋敬原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绝大多数人一生只能相见一次,或是在路边匆匆一瞥就此别过,或是在某一刻四目相对,然后再不见踪影。多年前他未在蓬山路遇到路拾萤,而之后两人各奔东西各有生活,却又兜兜转转在江都重逢。 这一刻,忽然如路拾萤一般,信了神鬼因缘注定之说。 以为宋山不会回来太早,可以躲掉一天早功睡个懒觉,于是日上三竿,两人还未醒。 屋里空调开的太低,宋敬原睡着睡着,就把自己的被子搂在怀里,伸长了手抢路拾萤的被子。路拾萤就被冻醒了。他极其怨念地盯着宋敬原熟睡的侧脸,差点想一脚把他踹醒。最终良心未泯,叹了口气,只是和他躲进一张被子里,脸贴着脸,手搭着手。 宋敬原睡醒时,发现自己如一只八爪鱼一般扒在路拾萤身上。这大善人还好心地在他腰上揽了一把,以免他滚下床去。宋敬原默默爬了起来。 结果饿着肚子一滚下楼,看见前堂案边坐着熟悉的人影。 说话声音都发虚:“……师父。” 宋山头也未回:“你们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宋敬原立刻开始狡辩:“那个……昨晚我做了南瓜粥,结果一起吃坏肚子,都半夜才睡,今天早上就——” 可宋山打断他:“昨晚谁来了?” 宋敬原一怔,下意识想要替苏柏延隐瞒:“昨晚?没人啊。” 宋山这才转身,瞟了他一眼,手里捏着那枚书签。 宋敬原支支吾吾:“这是……博物馆的宣传工作做的到位,他们挨家挨户……” “敬原。”宋山叹气,“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教的,他煮茶爱放多少水、爱煮多久、喜欢浓茶还是淡茶、茶汤要什么颜色……我都一清二楚。你还要和我说谎?” 宋山手边搁着一碗茶,已经凉了,是昨晚未喝完的。两人送走苏柏延,觉得太困,上楼就躺到床上,没来得及收拾碗具,更没想到宋山居然一大早就回到蓬山路。 因此露了马脚。 宋敬原只好说实话:“……书签是他带来的。师兄——不是……苏……他现在在博物馆上班。” 他嘴快,一下子把“师兄”二字说出来没有改口。宋山听见只是微微抬了抬眼,到底没有责怪。他轻轻摩挲书签上那行诗,心神像是恍惚似的,半晌才问:“他来做什么?” 宋敬原没提肚口白,只说了古董商、董其昌书画的事情。 没想宋山霍然起身,不敢置信一般盯着宋敬原看:“他真是这么说的?有人给江博捐的残片?” 宋敬原吓了一跳,退后一步——他几乎从未见过宋山失态如此,顿了片刻说:“是……是啊。董其昌是松江人,华庭画派,捐还给江都作收藏展示,不也是……魂归故里的好事吗?” 可宋山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枚木制书签,久久伫立,最后才自嘲般笑笑:“也是。” 宋敬原就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或许和苏柏延说的十数年前,肚口白的纠纷有关。可他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多问,只能看着宋山身影似苍老十倍一般,一个人颓然上了楼。 宋敬原百思不得其解,窝在书房里写暑假作业也沉不下心。路拾萤正叼着毛笔,盘腿坐在案边思考宋山布置的分朱布白之事。 他似是倦了,往后一趟,倒在木头地板上,回过头来看宋敬原。于是宋敬原一低眼,就瞧见这人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睛瞧自己。他方才一定偷吃了什么辣的东西,嘴唇莹莹发红,T恤还露出一截胸口,就像是勾人卧在他身上,拿毛笔誊抄诗文似的。 -- 第47页 宋敬原脸一红,默默回过头。窗外蝉声鸣鸣,一池荷花摇曳,他口干舌燥,更写不下去了。于是把笔一丢,用脚踢路拾萤肩膀:“喂,去不去走走?” 路拾萤骑着新买的电动爱车,载宋敬原一齐溜去博物馆。 停车后上了三层锁,路拾萤不想再丢电动车。 放暑假,博物馆里人还不少。小孩儿为主,跟在父母身边四下撒丫子乱跑。讲解员领着一串串头戴旅游小红帽的中老年男女走进展馆,于是几个镇馆之宝的展台前围满了人。 宋敬原是个不爱动弹的小懒蛋,平日里也不喜欢出门旅游,博物馆算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十六年人生,除江都以外的地方,他只去过北京。在北京那一个月,除了练琴,天天就往国博跑。每到闭馆时间,和安保人员斗智斗勇,挨个展馆乱窜。 各自转了一会儿,路拾萤终于在一副清代金农“漆书”巨制屏赋原件面前找到宋敬原。 宋敬原正垂眼站在玻璃前,摘了眼镜,沉思般直直盯着书纸看。展馆里的灯光微暗,暖黄色,就在他脸上留下斑驳似的阴影。如灯影游船,飞红千万。 其实这副展品是江都博物馆里的常展之作,宋敬原次次来,次次看,冬心先生的每一笔墨痕都牢牢记在心里。可就算看过这么多次,每一次都还是忍不住要为之停驻。 漆书是金农独创一门的字体,以扁笔入隶书,横画粗,竖画细;横画方厚如磐石,竖画细长如银针,结体十分茂密,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一问世就博得众人惊叹。而最有趣的是,漆书虽是金农独创,可其中棱角分明的笔意,正与千年前汉人初写隶书的笔意相合,由此成一代大家。 “呀,大胡子的东西。”路拾萤站到他身边笑道。 身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无拘无束,性情野逸,在画像中,长束一把大胡子,因而路拾萤才会这样称呼他。 “你喜欢?”路拾萤低下头问。 宋敬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顿了片刻才答:“不记得第一次在哪里见的——好像是在江都的某个园林,”江都多园林,以园林景色著称,“园林里的住宅,主人挂了一副对联在正堂,就是金农的漆书。第一次见的时候,一下被震撼了,觉得怎么会有这样奇绝的隶书行笔?后来了解他的生平,才知这人一生坎坷,四处游历,五十多岁才入画,一手竹梅却画得出神入化。” “那时的文坛,盛行飘逸柔媚之风,金农的古朴浑厚无疑格格不入。就如他一生不愿阿谀奉承一般,一生也没有入仕,也一生没有更改自己的书风。所以金农博学多才,爱古嗜宝,收集金石书画千百,最后只是逍遥野仙一般清贫一生。” “我很羡慕这样的人。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只顺从本心随心所欲。千百年来都赞赏如他一般不追名逐利、潜心钻研的人,可有事我时常想,金农只是千百万人里,能借此留下美名的一个。有多少人像他一样一生避世而居,与书画为伴,醉心苦练,却清贫至极,最终也寂寂无名、无人问津呢?又有多少人能像金农一样天资过人,最终留下一手漆书流芳万古呢?” “然后心里就很害怕。我爱书画,愿意跟在我师父身边一生做一事。可人总是心高气傲的,不服输,也想如同前辈一样在文坛留下一点哪怕是来过的痕迹。但我自知并无天资,后天又不够刻苦,这样的愿望……多半只是奢望。” 他说到这里,才对路拾萤笑笑:“所以有时练字学画时,常有不敢落笔的惶然感,觉得自己笨拙至极,甚至不敢再学下去了。” 两人在屏赋面前逗留许久,又到别的展品面前观看。江博书画多,足够二人拆解学习。于是自己观赏揣摩到下午,才到走廊歇脚,顺便给苏柏延打了电话。苏柏延恰巧今天值班,交接后,到二楼来找人。 师兄一身浅灰色工作服,手里捏着金丝边眼镜,笑盈盈一手一个把走蔫了的小朋友拎起来:“博物馆天天都可以来,不急这一时。今天恰好我有空,不如带你们到后面去看看——闲人免进的哦。”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我写了很多枯燥的东西(抱头鼠窜 24 云烟 ◎人。◎ 博物馆工作分多个部门,有展览,有行政,有保管研究,还有像苏柏延这样成天钻在仓库或是工作室里和泛黄书页、破碎瓷片为伴的修复部门。 苏柏延带着二人到工作室,一推开沉重大门时,“吱呀”一声,浓重的古书的霉潮味与墨香就冲进鼻腔之中。 屋中有几张长而宽的木桌,还有几道由桌子拼接而成的案子,用于铺展装裱画作。 桌上放着补书板、裱板、毛笔、排笔、浆糊碗,还有一些镊子、启子、书皮用料等等复杂多样的工具。 有一个戴眼镜、碎刘海、扎麻花辫的年轻女孩正伏案工作,听见声音,头也没有抬。 苏柏延低声说:“这是我同事。陈桦,北大的高材生。” 这位陈姑娘这才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瞧了一眼:“偷偷带人进来,我等下举报你。” “都是我的小师弟,懂规矩,不会妨碍你的。” 陈桦似是与苏柏延极其熟稔,手上动作顿了顿:“你的师弟,我可不敢小瞧。” 修复工作其实很枯燥,一天下来几乎都在重复同一件事。 -- 第48页 苏柏延一边领着二人参观,一边介绍了修复工作的大致内容。苏柏延这里大多以修复出土或是捐赠的古书——残片、线装、蝴蝶装、册页等等类型都有——以及书画为主,其它同事亦有修复瓷器、漆器、石雕石刻等方向。 以古书籍的修复为例,首先要核查书籍内容、样式,确定修补方向,之后便要分拆书籍,将或是破皮或是霉腐的封面、纸张、包角、书背等完整分开,再进行接下来诸如补、贴、修、衬、排、装等步骤。 苏柏延示范时,不慎将手边的一碗墨与颜料齐齐打翻,落在身上,也不介意。 宋敬原这时才发现,他手掌上密密麻麻有许多仿佛浸入多时的墨痕以及刀口,想来是工作时弄上的。 他记起幼时,苏柏延还在蓬山路的那段日子,教他打一些样式繁琐的绳结,红绳缠绕在细长青白的手指上,那一双手只薄薄两处茧,除此之外光滑无痕。 而今已不复当时。 几人正围在案前,就听见不远处的办公室里传来电话响。 是座机,显然是博物馆内部的事情。 苏柏延去接电话,陈桦放好她的笔与浆糊碗,回头来看:“你们都是他的师弟?” 路拾萤没吱声,宋敬原说是。 陈桦问:“考考你。摸摸,什么纸?” 她从桌案上抽出一卷宣纸般的纸料,让宋敬原戴上手套看。宋敬原说:“温州皮纸。据说一般用于作衬。” “这个呢?” 宋敬原只扫了一眼:“雁皮纸。书皮。” 陈桦笑起来:“不愧是他的师弟。说起来,我倒是一直对他口中这个师父很好奇,不知道是民间的哪方高人,能教出这么好的学生,一身本事,不用在刀刃上,太浪费了。” 她收起手里一张洒金笺、一张云母笺,头也不回地说。 宋敬原没有搭话。 宋山有他自己的想法与打算,宋敬原从来不多问。他只是问:“您和我师哥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要来博物馆工作?” 陈桦说:“我们就是做同事认识的。至于你师哥,他是在江大念的本科。江大的文物专业,在全国并不能排的很前,但是有一名老教授,是文物圈子里受人敬仰的大家。你师哥一进学校就露锋芒,是好苗子,正好就被捉去当亲传徒弟一般悉心指导了。他在学校时就跟着参加了不少修复工作,等到毕业,又去国外深造。” 陈桦顿了顿,小心翼翼放下手里那本已修复好的蝴蝶装元初书册,摘下手套:“他在国外时念了理论专业,还辅修了市场营销这样的课程,一回国,就被我们单位特招啦。” 宋敬原沉沉地说:“他很好。” “他可太好了,”陈桦失笑,“就算是放在我们学校,也是一等一的人才。说起来,当时很多拍卖行,还有文物局,甚至私人的古董商都有意招他过去,开高价或者给很好的待遇,他都没去。我一直说他笨,放着好好的前途不要,来我们这儿上班。博物馆嘛,嗨,忙的很忙,闲的特闲,一辈子混到头,也就靠退休金吃饭啦。” “他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宋敬原沉默片刻才问。 他师兄本该好好待在蓬山路,随他一起,于书卷之中阖眼一生。 陈桦说:“他是个痴人呀。他对修复这个工作,看得比命还重,常常一读文献,或是一做修补,就到半夜的。” “说起来,做修复,手艺好,不一定非要在书画上有什么造诣。可我有一次到你师哥家里去,偶然见了他的作品,才知道他写字、画画甚至篆刻都是一等一的好。也是那次才了解他以前在江都以及他那位师父的事情。我说他简直太可惜了,要知道现在卖字画印章也能闯出一条活路。哪怕不赚钱,做出水平来,这辈子能在文坛留名,也是好事。为什么要来做一个修复师呢,到死也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他说他不是不爱书画金石,可是有爱甚于书画金石者。他说他之所以有师门,全是靠自己死缠烂打拜来的。他小时候是叔父收养,每天只是跟在家里帮着饭店做零工,后来你们那个神秘兮兮的师父搬到隔壁,一次偶然,他窥见屋中的字画收藏,大为震动,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东西?于是就自己悄悄地偷师学艺,最后鼓起勇气上门拜师。” “他说他跟着师父学了好几年,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书画,可是连连遭遇瓶颈后,有一天忽然意识到,他其实爱的只是初见那一日,他第一次见到古人书画气度非凡的那一刻。就像是眼睛忽然睁开了,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彩。比起在字画篆刻上工于极致,他更希望凭一己之力,让更多的尘封于历史尘埃中的宝贝重见天日,让更多人像他一样,一生能有某一瞬纯粹为艺术结晶动容……所以就来做文物修复啦。” 苏柏延就是这时从办公室里探出了脑袋。他手里还拿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看陈桦,压低声音说:“你别在那儿胡说八道。” 陈桦脚下抹油,抱着浆糊盆开溜:“不说了,下班了。” 宋敬原隐约听到苏柏延说:“好的,您先前捐赠的那一批文物,等修复后会有个展,到时候您可以先来看看——您姓白,是吗?” 路拾萤好奇:“谁的电话啊?” 苏柏延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前说的那个捐文物的古董商。他捐的这一批品相都好,修复进展不错,大概再过两个月就能出展了。——还要再转转吗?” -- 第49页 苏柏延又陪着二人在平时难得一见的工作室中转了两圈,领他们看了一些已经修复完成的典籍,最后将人带出去时,天色已微微发暗。 苏柏延问要不要开车送他们回去,路拾萤说不用。 “我有车。” 可是两人飘到博物馆门口的停车棚时,路拾萤气急败坏地跳脚:“我车呢!我刚买的电动车!我才骑了不到一个月!” 保安从亭子里探出头:“你上没上锁呀?” 路拾萤说:“我上了三个锁!” “哦,”保安点点头,“那也没有用啊。一扛就走了。这个停车棚不归我管,也没有监控探头,你要不再买一辆吧。” 路拾萤哭丧着脸:“这回怎么连头盔也不留一个啊。我不想再去卖奶茶了。” 宋敬原失笑,只好拉着他回去找苏柏延。 苏柏延正好拎着背包开溜,手里还转着车钥匙。 听闻了路拾萤的悲惨经历,一边将人带到自己车上,一边说:“最近偷电瓶挺猖獗的,我同事也丢了好几辆。在警队的朋友说马上要严打,能好一些。不过你还是多小心,别买新车,二手的就没人偷。没办法,江都这个地方,电瓶车是第一出行工具。” 苏柏延轻车熟路点火打方向盘,小轿车头一拐,扎进车海之中。 江都小路多、岔路多;建筑矮、车道窄,于是六七点的光景,街上还是有些塞车。 天色微暗,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中,宋敬原通过车内镜瞧苏柏延:苏柏延神色沉静儒雅,漂亮的长眼睛藏在镜框之后;他胸前的衬衫解开两个扣子,手臂上的袖子也撸在手肘位置,一动一行间,有一种成熟内敛的独特气质。 苏柏延再过几年就要三十岁了。 三十而立,他记忆中的师兄竟已到了这个年龄。 宋敬原忍不住喊:“师哥。” 苏柏延:“嗯?” 宋敬原问:“当初你为什么会和师父闹得那么僵?” 这时车流刚好在红灯前停下,苏柏延眯起眼,把车窗摇下,一只手搭在窗上,沉思良久:“那时我不懂事,你师父脾气也不好。都不肯退步,就这样了。现在想想,其实事不必至此。” 宋敬原说:“今早师父只是喝了一口茶,就知道你来过。他还记得。” 苏柏延沉默了,许久未发一言。他听出宋敬原话里的暗示,果然,小师弟又追道:“师父听说你来,并没有生气。他其实应当也想见你。” “也许吧。”苏柏延笑道。 宋敬原又不依不饶地问:“陈老师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苏柏延反应了半天“陈老师”是谁,意识到是陈桦,失笑:“她啊,满嘴跑火车的。不过,也差不多了。” “所以你不愿继承师父衣钵,并不是不爱这一行,只是……有更喜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对,”苏柏延点头,“人总有一些这样的事情。” 宋敬原忽然说:“师哥,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 这话一出,连同本凝望车流发呆的路拾萤都回过头来看他。 估计二人心里都觉得很奇怪:人活一世,怎么会有不爱的事情呢? 结果宋敬原说:“我不敢说我是喜欢字画,我的喜欢不值一提。可它像已经融在血液里,我不能离开它,也不会抛弃它,更想象不出没有它的生活是什么样。你会喜欢你的血液吗?你会对你的血液说你爱它吗?我今天在江博看见金农的漆书,心里忽然觉得很惶恐。我一生也不会有他那样的成就,一生也实现不了师父对我的要求,我对不起他的传承,好像只是在浪费他的一片好心……也许我应该找一件别的事情去做,不要再毫无天赋地虚度光阴。” 25 访客 ◎锋芒。◎ 苏柏延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把车停在蓬山路门口时,喊住宋敬原。 “你的惶恐,许多人都会有。害怕一生的热爱无功而返,害怕一生碌碌无为。可是你做这件事的目的不是扬名于世,担心成就的有无,只会拖你自己的后腿。” “天赋固然重要,可是没有天赋又能怎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记得吗?”苏柏延说:“况且,师父既然当年留下你,就必然在你身上看见可造之材。敬原,不要多想。向前走,总有路。” 不知道宋敬原是否听进去,反正连日来,路拾萤看着他,觉得这倒霉蛋的整颗心像是沉了下去,每天有气无力地蔫在角落钻牛角尖。 行书临帖,王羲之是绕不过去的。 王羲之前承汉晋,后启唐宋,笔力过人,通他一家,就能举一反三。宋山叫他练行体,于是宋敬原躲在后堂下临王羲之圣教序,只写一两个字,就觉得不满意,把纸一揉,向后乱扔。 很快扔了小山那么高,路拾萤不敢吱声,拿来扫把打扫。 他找到其中几乎临全的一张,上下一看,觉得并没无什么败笔,也许只是缺少一点行云流水的畅快,但宋敬原自己对自己鸡蛋里挑骨头,这不好那不好,于是就和自己生闷气。 路拾萤抱着自己的石头和刻刀离他远远的,不敢招惹。 宋山正在前堂算账——这几日暑假,游人多,来蓬山路的客人不少,有随便看看的门外汉,也有合宋山眼缘、愿意做他生意的,就卖出了几样东西。 -- 第50页 宋山问:“怎么跑到这里来?” 路拾萤朝后堂的方向比划:“又疯了,我可不敢去。” 宋山叹气:“敬原就是这样。死性子,钻牛角尖,做事又追求完美……所以我才让他画工笔,不敢轻易让他走写意。你等着,过两天他初临山水时,又要作妖。” 果然,宋敬原在临帖上滞涩不通,转而画工笔。 他有好几副已经画好线稿的作品,就等着勾线。 手握小毫蘸了墨水准备下笔,该粗的地方卧不下去,细处又太生硬,甚至还有断笔的地方,于是越画越气,干脆全撕了。 撕完后,转去练山水入门,以“皴法”为主,结果点来画去,全似四不像。堂下不时传来“滋啦”一声,路拾萤和小王八一起屏气凝神,不敢吱声。 宋山说他心不静,不必强求,宋敬原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喊他吃饭没人理,路拾萤推门一看,他倒在单词书里睡着了。 宋敬原是一个太要强的人。 立秋的这一天,蓬山路门口的一颗老竹黄了。 叶子纷纷剥落,融化在泥土中。 路拾萤对着种植书查阅许久,叹了口气:“之前下太多雨,淹过一次,这两天太阳又晒,长了黄斑。杆也不绿,歪歪倒倒的,算了,救不了了,砍了吧。” 宋敬原抬起眼:“不要砍。把它挪到后堂去。” 他放下书,从摇椅中起身,和路拾萤一起将这颗老竹移栽到后堂,紧挨小门的泥土中。 路拾萤这才注意到,小门边还有一颗矮矮的小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几乎全枯,只枝条上隐约抽出两片新叶,不知有没有活的意思。 想来也是宋敬原不肯砍伐的一株生植。 宋敬原说:“万一呢,有枯树逢春那一天。” 他伸手,在枯枝之上系了一根红绳。 宋敬原开始琢磨山水,整天埋头书卷中研究山水画的皴法。 线皴、面皴、点皴……宣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各种石头和悬壁,宋敬原本人也和小花猫一样,满头满脸不小心蹭了许多墨水。 路拾萤一边奋笔疾书赶语文的周记作业,一边抬手不忘在宋敬原鼻头上刮一下:“你快去洗洗。” 宋敬原沉默片刻,忽地王八一样把头伸过来,在路拾萤刚买的新衣服上猛蹭一把。 满身的墨,路拾萤“嗷”地惨叫一声。 路拾萤咽不下这口气,举着墨盒要呲宋敬原。两个熊孩子你追我打,根本没注意到门口有敲门的动静。 来访的客人见无人应答,只好自顾自把门一开。 这时,路拾萤恰巧抓住宋敬原的后衣领,一捏墨盒,“呲”的一声,一团墨水准确无误杀向堂下,在来者身上炸出一朵黑花。 路拾萤:“……” 宋敬原:“……” 客人黑着脸擦去手上的污渍,开口了:“我找宋山。” 一共三名来客,一个是熟人,两个不认识。 不认识的是一对父子,大人姓吴,约莫四十岁,偏胖,戴眼镜,文气;小孩叫吴孟繁,看着十四五岁,比宋敬原略矮半头,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至于那个熟人——宋敬原摸了摸鼻头:“褚爷,您怎么来了?” 褚方元拄着拐杖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想来!一进门差点被你这个小兔崽子糊一脸墨水!你师父会不会教徒弟!——你又是谁?” 拐杖冲着路拾萤去了,宋敬原只好替二人互相引荐。 点名道姓要找宋山的人不多,宋敬原只好把这一对父子请进堂下,煮了一壶茶,又找出春舟阁的点心,算是为某个路姓王八蛋的丢人行径赔礼道歉。 客套说了几句话,才知道,原来这位吴先生平日里素爱字画,也爱文玩,擅长写草书,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一位。 他的儿子吴孟繁受他影响,也从小练字学画。不日前,两人拜访褚方元的“绿扬斋”,偶然见到了宋山的字画——托褚方元代为出售的——大为惊喜,缠着人死缠烂打,终于问出了作者名姓,然后上门拜访。 路拾萤瞧见宋敬原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不在。” “我们可以等。” 宋敬原面无表情地撒谎:“他出去找朋友了,估计会很晚才回来。或许不回来。” 吴孟繁忽然接话:“那我们就等到晚上。或者明天再来。” 这小东西年纪不大,说话老成,抬眼看人的时候一点表情没有,冷冰冰的,莫名透着一股傲气。 两句话都明里暗里带着锋芒,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路拾萤开口打圆场:“不知道二位找老板有什么要紧事?其实可以让我们代为——” 没想到“转告”两个字来不及蹦出去,宋敬原打断他:“先讲清楚,我师父只做生意,别的念想一概不用打。” 路拾萤还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吴孟繁立刻回道:“那我也讲清楚,我这次来,就是要你师父收我做徒弟。” 一片死寂。 路拾萤终于看明白了——好家伙,这是逼人收徒来的。 宋敬原面色如常,但把手里的茶碗重重磕在案上时,“啪”的一声,胎底浅浅一道裂纹。这是忍了多大的脾气?连表面客气都不想装——路拾萤不由心想,这小兔崽子真会说话,一下把宋敬原的逆鳞翻了个底朝天。 -- 第51页 宋敬原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醋坛子,被他划入占有圈的人和物,别人都不能染指。 宋敬原说:“我师父不收徒。” 吴孟繁说:“可以破个例。” 宋敬原问:“凭什么给你破例?” 吴孟繁答:“凭我比你好。” 路拾萤眼疾手快把宋敬原摁住,没让他当场发作。 他和头一次打照面的褚方元立刻结成联盟,暗中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你带的什么人?! 褚方元吹胡子瞪眼:我也不想带他来! 路拾萤眉毛挑得到处乱飞:这可怎么办! 褚方元翻了个白眼:自己哄吧。 于是窗外小雨淅淅,宋山撑着一把伞回到蓬山路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僵持之景。 宋敬原立刻起身迎他。 宋山把伞一收,交到宋敬原手里,眼睛只朝褚方元的方向瞥了片刻:“稀客啊。” 径直无视了杵在一旁的吴家父子。 吴父推推眼镜,朝宋山伸手:“宋先生,久仰大名。” 宋山垂下眼:“不必了。做生意和他谈,”他指向褚方元,“其它免谈。” 吴父正要开口,吴孟繁起身:“宋先生,我想拜您为师。” 碍着宋山的面,宋敬原没好意思张嘴怼他——你算老几,也配做我宋敬原的师弟?当然这里有路拾萤的功劳,毕竟他拽住了宋敬原的手腕,没让他动手赶人。 那触感太微妙,宋敬原其实一瞬间回想起在福利院的不好的场景,但是因为是路拾萤,因为身边弥漫着淡淡桂花香,宋敬原没有挣开。 宋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放下手里的熟宣——他刚到常去的老字号取回的、预定多日的两卷纸——然后坐到案边。 他定定看了吴孟繁片刻,吴孟繁也毫不畏惧地瞧着他。 宋山终于开口:“为什么?” 吴孟繁有些迟疑,半晌才压低声音回:“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拜我,我又为什么要收你?” 吴孟繁还不及开口,吴父上前一步:“我们是在褚老爷子的店里看到您的大作,那副蜡染笺的行草,实在漂亮,没想到江都还藏着这样的高人,才决定要上门拜访的。犬子不才,从小跟我学书,也擅长写行体,想来如果能得到您的指导,一定能有所长进。快拿出来!” 吴父一拍吴孟繁的肩头,几人这才注意到这小孩身后还背着一只书包。 便见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精心保护装裱过的书画作品……还有厚厚一沓获奖证书。 路拾萤在后面说小话:“我从小到大就拿过一张奖状。还是小学某个学期的全勤奖。” 宋敬原在他新买的白色运动鞋上踩了一脚。 吴父的脸上立刻红光满面、显露出一种自豪的色彩。他笑盈盈地介绍:“这些都是小繁从小到大拿过的奖项。这本是省赛,这张是西泠联办的……这个得奖的是这副,取法秦简的小篆长篇幅——” 宋山眼神动也未动,只盯着那小孩,终于含笑打断吴父:“我问的是你吧,你平时也习惯让别人替你说话吗?” 吴父吃了个闭门羹,脸色一白,但自己到底是有求于人,只是冷着脸退后一步。 吴孟繁说:“我拜您,是因为您是我见过最好的。您收我,因为……我也是最好的。”他眼神略有一些轻蔑地扫过旁边宋路二人,最终内敛地垂下眼皮:“至于奖项,我相信您也不在乎。” “我确实不在乎。”宋山说。 褚方元如坐针毡,想要缓和一下这尴尬至极的场面:“哎呀,都是好苗子,什么年代了,也不是非得收徒不收徒,平时多交流、多来往,也是可以——” 宋山不想给他面子:“什么是最好的?” 他说这句话时,手里轻轻摩挲着一枚错金银镶嵌铜骰子,眼神却落在路拾萤的鞋面上。那儿有宋敬原方才留下的一枚鞋印。 吴孟繁没听出他话中深意:“我可以证明。” “哦……你想怎么证明?”宋山笑笑。 吴孟繁不卑不亢:“比一比。” “好啊,那就比一比。” 宋山随手抓起他放在案上的一轴工笔展开——展开时宋敬原也瞧见了,是一副雀鸟琵琶,羽毛的线条十分自然生动,又细又密却无交叠,基本功确实不错。 宋山上下打量那副琵琶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问:“听你的。你想怎么比?” 26 比试 ◎浅草才能没马蹄◎ 路拾萤陪宋敬原上楼取颜料,情急之下,直接去勾宋敬原的小指:“别生气,也别急,你师父只是依着他,这样你胜了,也不会被人说是仰仗他老人家偏心才赢的。” 方才在堂中,吴孟繁几乎未有犹豫,就说要宋山出题,二人现场作画比试,一如宋时画院出题来层层选拔画师一般。 宋山问宋敬原有无意见,宋敬原说没有,宋山就要他去取作画的工具,是认可了这个方法。 宋敬原转身就上楼,气冲冲的,宋山却只是懒懒躺在木椅上,神色似雪狐。褚方元朝路拾萤一瞪眼,他便心领神会,跟上这位难哄的少爷。 宋敬原显然心里憋着一团火。 他甩开路拾萤的手:“别烦我。” 路拾萤委屈:“我没烦你,我来哄你。我也没惹你,你别凶我啊。” -- 第52页 路拾萤说话向来坦诚,又来牵他的手。 他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宋敬原四指指尖,这样柔软的触感让宋敬原心里一暖,到底没再甩开。 宋敬原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要真比不过他,他难道真会收那个小王八蛋进师门吗?!” 路拾萤叫他小点声,隔音不好。 路拾萤说:“老师也没有办法,人家找上门来,诚诚恳恳要拜师,不能就这么打发。你赢了他,不是心服口服?” 宋敬原声音低沉:“你看到他的画、他的字了吗?” 路拾萤沉默片刻:“看到了。确实好。一定有好老师跟着教过,不次于你我。” 宋敬原说:“自从那日去了江博,看到金农的漆书……总之我近日状态奇差无比,字无气意,不一定能胜他。” 路拾萤说:“我信你。” 宋敬原气急败坏:“你信我有什么用?你替我比?” 路拾萤满腔柔情被他的臭脾气一搅,立时消散全无:“那我不信了,我去帮小……姓什么来着……哦,我去帮小吴。” “你敢!” 路拾萤当然不敢,只好替他拿上颜料、熟宣,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往常宋敬原会立刻躲开,反手就是一拳,今日却没有动作。 路拾萤心又软下来,说:“没事,你要是输了,你就撒泼耍赖,你就仗势欺人,你就做流氓,说你就是输不起。” 宋敬原顺着他的话说:“可以。他要真是进了我师门,我就天天以师兄的名义逼他喝我做的南瓜粥。” 路拾萤肠胃若有感应地蠕动了一瞬,然后自己摸着鼻头说:“……太狠了,不至于。” 宋敬原没再和他废话,冷着脸下了楼。 两张桌案相对立于后堂檐下,案上分别两纸宣,勾线笔、染色笔、颜料若干。 北宋画家郭熙曾对“画中有诗”这一理论发表过高见,认为“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 北宋画院的考试制度,正是从诗文中摘取诗句,然后让画者入画,察看各人的思想意趣的有无、画工笔法的好坏。 公平起见,宋山抽出一本诗集,让褚方元随便点。 褚方元随手一翻,戴上眼镜一看:“哦,名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吴孟繁只对着宣纸凝视片刻,很快动手入画。 而宋敬原就像入定了一般,手里捏着笔杆,直愣愣地盯着颜料发呆。 他心里想的其实是:褚方元你个老没良心,分明是故意的! 那他妈的是一卷宋词集本,哪来的《钱塘湖春行》啊! 褚方元是有意为之。 因为诗是好诗,却不易入画。 白居易这首被选入课本教材的著名七律,一代名作,早就被老师学生们翻来覆去拆解个遍。人人能诵,再加上用字准确灵动,色彩分明而意象丰富,这首诗所描绘的画面,几乎已如定性一般深入人心。 只要提起,眼前都是一副曼妙春景。 而正是因为人人都知画花画草画马蹄,都知要以碧绿瓷白点缀春日风景,人人如此,反而流俗。对画者而言,便格外难有出彩之作。 所以褚方元选这句诗,正是为了考察二人谁更能准确捕捉诗中多感官的体验,谁更能将春意别具一格地描绘而出。 要的不是画工高低,而是那一点难得的灵气。 宋敬原闭眼凝思若有小半个钟,终于舍得动笔。而此时,吴孟繁已将近完成初稿。 堂下寂静无声,宋山起身,将旁人领去后堂喝茶。 等落日悬孤山,天色暗去,吴孟繁才率先交来他的作品。 是一副《垂柳百花立马图》。 构图极其考究,左上,一方春柳斜飞而出,暖风似剪刀,叶叶出心裁。垂柳下,百花盛开,花丛中乱蝶两朵,与一只春燕齐齐共舞。而右下,是一匹仰头白马,眼神明亮,似要抬足飞去。 用色鲜明,以白、绿二色为主,朱红鹅黄点缀,给人的感觉正如春风拂面,生意盎然。 吴孟繁把画作一交,就垂手站到一边。 路拾萤心里想:哼,他装得倒好,其实眼睛里全是等人夸奖的自得。 路拾萤本对小吴同学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宋敬原不喜欢他,路拾萤也决定爱屋及乌地讨厌他一下。 宋山接过,看了两眼,递给褚方元,自己只含笑不发一言。 褚方元装模作样地捏着胡子看了半天:“嗯,线条流畅,色彩明快,画马尾,粗细分明,生动有趣。柳叶勾得也好。意象嘛……齐全。” 他也笑眯眯地看回宋山,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 两只老狐狸凑在一起,路拾萤莫名背后发凉,觉得自己比吴孟繁还要紧张。 而等到星野低垂时,宋敬原才慢吞吞地推开后堂的门。 一打眼,鼻头还沾了一点赭石颜料。活似小丑似的,路拾萤递过纸巾。 宋敬原把画轴递给褚方元,才回过头来对路拾萤说:“我看不见,你帮我擦。” 路拾萤:“……” 理直气壮得好像路拾萤是他什么人似的。 褚方元瞧见宋敬原这副画作时,眼睛微微眯了眯。 这是一幅《燕逐快马图》。画面中,没有出现马的全身,只一只马蹄,正高高扬起,似从乱花浅草中飞过。 -- 第53页 马蹄占据画面左侧,而右侧,有一只斜飞的春燕,似醉酒一般一头扎进花丛中,展翅逐马蹄而去。身后落柳纷纷,如小舟入水,春风中,徐徐向前。 宋山眼神在画卷上顿了顿,嘴角似有一瞬翘起,但很快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谁更胜一筹,你心里很清楚吧。”他转向吴孟繁,如此说道。 宋山话讲得委婉,可聪明人都听懂了。 小朋友脸色立刻涨得通红——他羞赧的不是在宋山眼里他到底输给对方这个小徒弟一截,而是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输在何处。 宋山给他台阶下:“褚爷,您觉得呢?” 褚方元小声嘀咕:“干嘛让我做恶人?”可是被宋山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褚方元咳嗽两声:“我也觉得敬原的画更好。” 褚方元迫不得已解释道:“工笔自古以来矮山水一头,被人诟病‘工于笔画,疏于写意’,其实只是偏见。工笔亦能在构思上别出心裁,准确达意。你这幅画,意向太多,而作画时间又太短,虽然基础扎实,在线条和重彩上都挑不出大错,可未免太过杂糅,十个工笔画家,九点五个都要这么画,变索然无趣。而敬原的画,只取马蹄作主体,以春燕暗示春的时节,燕飞如蝶舞,春日花香飞柳的触感立刻扑面而来,又盎然有趣,所以要略胜一筹。” 吴父站在一边,脸色微白,嘴里嘟囔道:“可我觉得——” 吴孟繁却径直打断他:“我明白了。” 路拾萤一怔。 他本以为这小孩要和他老爹一起再胡搅蛮缠一阵,没想却径直认下了。此时在几人心里,才对吴孟繁有了新的印象——本以为他是个骄纵着长大的自以为是之人,但现在看来,倒和他那打算靠奖状钓名沽誉的父亲不同。 宋山、宋敬原对他的态度一瞬都和气些。 于是吴孟繁又说:“您说得对,我先前只想着堆集意象,却没有从切题这一角度入手。” 见褚方元笑盈盈地看着他,吴孟繁拿起宋敬原那副马蹄图:“我能带回去吗?” 对方如此诚挚,宋敬原不好给他脸色看,憋出两个字:“随便。” 吴孟繁在桌上放下一杆毛笔:“输就是输,我心服口服。但是我不认输,我还会再来。” 宋敬原冷不丁说:“你是灰太狼啊?” 宋山说:“可以。” 吴孟繁脸色一红:“下一次,我要和你比行书。” 这话说完,他收好背包,拽着自家老爹出了蓬山路的大门。 外人不在,宋敬原的脾气“腾”地烧起来。 宋山喊他吃饭——只有宋敬原因为作画耽搁了时间,还饿着肚子——宋敬原胆子大起来,理都不理,转头上了二楼。 宋山:“哟,还生我的气。” 路拾萤眼观鼻鼻观心地替这少爷收拾残局,却被宋山踹了一脚:“算了,你给他送上去。” 路拾萤“哦”了一声,心想老师这是自知理亏,要哄他的小徒弟——一般而言,家里不让在除前堂以外的地方吃东西,尤其是阁楼,以免招惹鼠虫。 就多嘴说:“老师为什么非要让他们比一场?老师真动了收徒的心思吗?” “收徒如收藏,除了看好坏,还要凭眼缘。他太锋锐,我不喜欢,不可能收。” “那为什么……” 宋山笑笑:“我是有意敲打敬原。”只说:“你且看着。” 27 瓜葛 ◎不能忘。◎ 一整个星期,宋敬原作业不做,为了吴孟繁的“战书”,埋头桌案苦练行书。 路拾萤哄他,在一旁上蹿下跳,又是问他要不要吃春舟阁、要不要来一碗藕粉圆子,又是想拉他出去骑车散步逛园林。 宋敬原巍然不动,休息时扶着腰咬牙切齿踹路拾萤:“滚!我要是输给他,你有几张脸替我丢?” 路拾萤慢条斯理坐在一边,替宋敬原擦眼镜:“我会让你输?” 等到吴孟繁气势冲冲杀来蓬山路,要和宋敬原再次一决高下时,宋敬原才明白路拾萤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路拾萤转着毛笔说:“我是他师弟,我不如他,但我先和你比。万一你连我都比不过呢?” 宋敬原心想此人好生无耻,居然管我叫师哥。 但一会儿心里又想,此人好不要脸,明明清楚论行书,他要比自己好上不知多少倍,却还在这里扮猪吃老虎! 于是两人约定,就写王羲之兰亭序,不求相似,只论笔意。 完书后,一相比较,路拾萤略胜一筹。 他便指着卷尾一枚石印耀武扬威地炫耀:“我落款的地方选的也比你好。看,这个印,取法简经纶的‘车马一东西’,我是‘牛头对马嘴’,怎么样,妙不妙?” 吴孟繁压根不知道简经纶是谁,只好铁青着脸咽下这口恶气。 宋敬原心里暗骂:这小王八蛋什么时候又偷师父石头,尽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吴孟繁像打不死的小强,认赌服输,把路拾萤的一卷字带走,说下周还要再来。他出门时正好赶上宋山买菜回家,瞧见这位文玩大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根葱的接地气打扮,吓得后退一步。 宋山说:“事不过三,下次再输,就回家吧,不要再来。” 吴孟繁说好。 于是足足等了小半个月,暑假都要结束的时候,秋风起、蝉鸣去的这一天,吴孟繁只身一人再次敲响蓬山路的门。 -- 第54页 路拾萤正在扫前堂落叶,顺便和大咕人言不通鸟语地吵架,回身拉开大门:“哦,吴老师又来了。” 阴阳怪气的,吴孟繁不和他一般见识。 宋敬原做完三楼藏库的日常保护工作,一边摘手套一边下楼,低头对上吴孟繁的眼神:“这回比什么?” “这回不和你比。”吴孟繁说,“我带了一副山水来。是我画的,只想给你们看看。宋先生在吗?” 宋山不在。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在前堂等。等着等着,难免搭上话,才知道吴孟繁是一中的学生,也是要升高二,准备学文。 年轻人有了共同话题,针锋相对的狠劲儿消散一空。 路拾萤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拜宋山为师。吴孟繁十分中二地回答:“为了比别人都强。” 路拾萤被可乐呛了嗓子。 宋山进门时,三个小孩如雨后春笋一般“腾”地立起来。 听了吴孟繁的说法,宋山接过画轴,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展开的一瞬,宋山两手微微一顿。他垂下眼,饶有兴趣地瞥了宋敬原一刻。 那是一幅极其雅致的小山水。 选取的景色并不恢弘,散点构图,后景以寥寥几座远山为主,前景一颗枯石。枯石上,别出心裁地横起一根老竹。竹叶纷纷,向右下落去,白描笔法寥寥勾勒一只石桌,三个人影。 这三人十分眼熟:最高的那个嘴叼毛笔,横卧桌边,神色散漫。中间那个面容庄重,俯身案上,似在作画。最矮的那个捧着一卷古书站在一旁,严肃若有所思,似是在偷师学艺,马上要频频点头一般,可谓灵动活现。 宋山点评:“长进不少。” 宋敬原也一眼认出,这画的正是他们三个小辈。 吴孟繁面无表情,不见一点雀跃地答:“最后一次拜访,总要拿出全部实力。前两次我都输了,但是有很多收获。回去反思许久,又看了很多图卷,才领悟褚老爷子的意思。所以有了这幅画。” 宋山问:“你说。”转向宋敬原。 宋敬原沉默片刻:“画不出来。” 宋山笑笑:“真有自知之明。吴孟繁这副山水,不拘泥于构图,笔法轻松处诙谐,厚重处有力,画人取法梁楷的《李白行吟图》,线条寥寥而准确生动。确实在你之上。” 吴孟繁这时脸色才微微发红,半喜半羞地回话:“哪里哪里……” 但宋山打断他:“可我还是不能收你。” 吴孟繁一怔:“为什么?” 宋山收起画卷:“一是我收徒看缘分,你锋芒已露,不合我的喜好。二是眼下我有徒弟学生,没有剩余的心力,收你只会害人子弟。至于第三点,便是……” 他话音未落,有人接他的话。 “三是你从一开始便错了。” 声音如早春冰雪融化,泠泠落于山谷。 宋敬原一愣,脱口而出:“师兄!” 众人回头看去。潇潇小雨下,蓬山路门口赫然立着苏柏延。 他依旧一身灰黑色西装,极其儒雅平和地站在那里。手中一把伞、一只背包。 苏柏延说:“字也好,画也好,古人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想要和敬原一比高下,本来就是错误。宋先生,我能进来吗?” 路拾萤眼尖,注意到宋山轻轻搁在桌案上的手虚虚握拳,不住颤动。宋敬原也看见了,心里想:他几乎很多年未曾见过师父如此失态。 宋山声音很低:“你来做什么?” 苏柏延沉默片刻:“公事。” 见宋山点头允准,苏柏延收伞上前,进入堂下。 吴孟繁好奇:“这是?” 宋敬原一时不知如何解答。他想说这是我师兄,但宋山又在眼皮子底下,不敢拂他的面子。路拾萤替他解围:“这是江都博物馆的苏老师,也做字画研究。” 苏柏延拿起那副《山中行笔图》,垂眼凝视片刻:“你年纪小,能写、画到这个水平,想来付出了极大辛苦努力,十分不易。可是你们都弄错了一个事情,”他看了宋敬原一眼:“学书写画,从来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中国书画向来与西方体系不同,不重透视、结构、光影,也不管逼真与否,只讲求一件事:表意之有无。” “《书赋》里有,‘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孙过庭亦有‘五合五乖’之说;问及柳公权之用笔,柳公权答:‘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所以书画讲求的‘气韵生动’、‘无意于书’,指的是心思的沉静,若禅宗之所言。以字见人,以画论心,你一生眼里不需有旁物,只是自己。只看见自己,所以可以专于纸墨,只看见自己,所以知道来路和去处。” “只和自己比,比的是心智的成熟、思想的开阔,从前不能想透彻的,如今可以看明白;从前不能释怀的,如今可以坦然放下,然后字画上的凝涩便会豁然开朗,境界也将更上层楼。——宋先生,我说的对吗?” 堂下一片寂静,只有大咕不知好歹地张开大嘴,“咕”的打了个鸣。 清风徐徐,宋山终于开口:“我是这个意思。” 路拾萤这时才明白,前不久,宋山说的“敲打”之意。 原来宋敬原连日来的颓废沮丧他都看在眼里,知道徒弟是掉进了“争强好胜”的陷阱。便正好借吴孟繁的举动委婉教育宋敬原:你大可不必和人比,只要走好自己的路。 -- 第55页 宋山难得流露出“慈眉善目”的一面,伸手在吴孟繁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很好,心诚意坚,只是你我缘分不够。我徒弟心眼小,爱吃醋,脾气还坏,是我惯的,我得受着,所以不能收你。但以后若有什么麻烦,不必顾虑,直接找我便是。” 吴孟繁听懂了他的意思,垂眼委屈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 “这幅画……”他开口。 “柜上有我的书画,你随便挑一卷,我和你换。”宋山说。 吴孟繁眼睛一亮,心中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跟着路拾萤去后堂挑宋山笔墨。 送走小朋友,宋山倒在木椅上,神色倦怠地揉眉心:“你要和我说什么正事?” 宋敬原悄悄地往苏柏延这边迈了一步,伸手想去勾师哥的小手指头,被宋山喊住了:“你上楼。昨天要你临的丰溪山水,你画的那是什么东西?我家买不起墨吗,用笔那么湿?你以为是画虾爬子?重画一幅!” 宋敬原忍住不跟这老妖怪一般见识,忿忿不平地上楼了——昨天宋山还夸他石头皴法终于有了入门的意思,今天就翻脸不认人! 不就是不准听墙角吗!这么侮辱人做什么! 他知道宋山是打发他滚蛋,以免他和苏柏延的对话被听见,于是故意重重地把门一甩,屏气凝神一瞬,又悄悄拉开一条缝,长腿一迈,靠着楼梯竖起一只耳朵。 堂下十分寂静。 “我来是为了那副董其昌残卷。”这是苏柏延的声音。 “我不会交给你。”这是宋山。 “董其昌的扇面珍品,若能重见于世……” “苏柏延,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宋敬原向后缩了缩脖子。 小时候,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就是用这种又凶又狠的语气。 可苏柏延不卑不亢,不反驳也不道歉,片刻一阵窸窣声传来。 宋敬原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他好像是在开背包拉链。 果然,苏柏延说:“这是那副残卷的另一半。我特地和馆里打了报告,取来给您看的。” 宋山长久地沉默了,宋敬原好奇得火急火燎,直想冲下去得窥一眼真迹。 可是宋山说:“这副扇面本就是我的。本就是我师父张寂俜的私藏。十几年前,阴差阳错……落魄如此。” 苏柏延声音很低:“您不曾和我讲过。” 宋山苦笑:“苏老师,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如愿以偿游学多年,又知道了些什么呢?” “师……”苏柏延险些脱口而出,又很快克制住:“我从来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心思不在字画上,庸人无能,接不过您的重担。您也不要这么叫我。” 一阵响动,宋山好像站起身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用笔在心,心正则比正。这话是我教给你的。你小时候心思深,学了一点皮毛,就想学古人卖书卖画糊弄人挣钱。气得我第一次动家法打你,一尺一字,要你把这九个字牢牢记住。你为什么能记住这句劝诫,却记不住我和你说,要你陪在我身边?” 宋敬原心下一动,终于忍无可忍,把脑袋伸了出去。 就看见苏柏延神色震动,嘴唇微颤:“师父……” 宋山打断他:“我真想过,百年之后,你来替我上炷香,替我扫去墓前雪,带一碗雄黄酒。可惜……算了,这副残卷,我让给你。” 苏柏延抬头又道:“师父……” “我已不是你师父了。当年,就在此地,是你亲口对我说,你不愿一生像我一样碌碌无为,要去闯你自己的天地。我是寂寂无名的凡夫俗子,平庸之辈,下半生也只打算守着这方寸的蓬山路过活,你回头来找我,是砸自己的前途。没有必要。送你这副残卷,算是师徒一场最后一点情谊。从此以后,你不必再觉得愧疚,我对你也没有抱怨。” 宋山转头,不顾苏柏延恳求,准备上楼取董其昌扇面残卷。宋敬原赶紧把头缩回去,目送着他师父上了楼。片刻后旋身而下: “送你收藏的那个人,是不是姓白?” 苏柏延声音极低:“是。您和他认识?” “告诉他,这副董其昌我不要了。我和他之间也再无瓜葛。” 苏柏延抬眼瞧着宋山,一脸无措的茫然,宋山只是摆摆手,不愿多言。显然又是一桩理不清的故人旧事。 见事情已成,没有理由多留,苏柏延只好拿起东西,说了句替他向敬原、拾萤打招呼,转身欲走。 走之前又说:“宋先生,注意眼睛。您不要总在半夜写画工作。” 宋山鬓边已微微发灰,他不在的几年间,岁月悄悄流过。 宋山只是说:“苏老师,你也是。修修补补到深夜,猝死了,博物馆给你发优秀员工证书么?” 苏柏延眼底一红,心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不再说话,向门口走。 可到堂下时,大咕忽然奋力耸动身子,把自己肥硕的鸟头从笼子中挤出去,张嘴在苏柏延的头发丝上轻轻啄了一口。 一只胖鼓鼓的鸽子“咕咕”地叫起来,摇头晃脑,似是见到熟人十分高兴似的。 苏柏延忽然失声,顿了片刻,猛地回头,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朝宋山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能忘……您也不能。” -- 第56页 28 春日花 ◎枯木逢春◎ 吴孟繁走后,没有再来过蓬山路。但他和路宋二人却成了朋友,课余时间偶有交流。 自从得知路拾萤苦数学久矣,他就有事没事将一中的学习资料和试卷好心转发给他。 吴孟繁心胸宽广恐怕随了他妈,毕竟吴父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造诣不深,心眼极多,本事不大,自诩文人的酸气偏偏很重。觉得宋山不肯收自己的宝贝儿子为徒,是瞎了眼睛,于是到处走街串巷吹枕边风,说褚方元那儿的“蓬山字画”不过是附庸风雅,不值一提,是小丑作怪,博人眼球,大家不要上当。 这话传着传着,转了一圈,落到宋敬原耳朵里。 若非吴孟繁发来微信,连说三遍“家父是个没吃着葡萄的的白眼狼”,并诚诚恳恳道了个歉,宋敬原就要拎上路拾萤去和人干仗了。 少爷火气轻易不能消,左思右想,上网买了两罐油漆。 第二天,拎着油漆桶摸到吴父公司门口——吴父在一所印刷公司做会计,单位离二中不远,门口有一道老墙——于是宋大诗人大手一挥,在现成的白墙上挥洒笔墨。 红色的油漆写了几行大字: 吴爷生来好文史,可惜胸中无笔墨。 大肚便便如竹笋,皮厚嘴尖腹中空。 蓬山无门路不通,眼红还怨葡萄苦。 夜拨算盘翻旧账,才知自是二百五。 给吴父气了个高血压病发。 于是对方气势冲冲找上门要说法,宋山亲自出面把事情解决,给印刷公司赔礼道歉,转头大发雷霆,在前堂喊人:“宋敬原,你给我滚下来!” 宋敬原当时正在和路拾萤玩抽王八,脸上贴满纸条,闻言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宋山瞧见,气不打一处来:“你要干什么?垂帘听政?” 宋敬原赶紧把纸条摘了。 他师父随手一指:“你给我站那儿!抱着书!” 宋敬原自知理亏,头顶一本半个巴掌厚的四库全书之一,靠着木柜罚站。 就听见宋山问:“这是你写的?” 宋敬原装傻:“写什么?” 宋山把手里的“乱涂乱画罚款单”砸到宋敬原脸上:“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拿去做点正事!” 宋敬原说:“我看他不顺眼。他都欺负到您头上了,我还不能给您出——” “气”字还没说出口,宋山拿着竹扇在案上重重一敲:“你那是给我出气吗!你那叫给我丢脸!宋敬原,我教你写字,是教你这么用的?” 宋敬原不吱声了。 他和宋山师徒多年,此时清楚宋山确实动了气。 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没什么撒娇的余地。 宋山指着他鼻子骂:“他到别的地方去说我不好,你就让他说,还能让他说死了不成?你跑到人家公司门口去写大字报,你要干什么,白底红字的,抄家吗?” 宋敬原说:“我错了师父。” “你错哪了?” 宋敬原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哪了,只好沉默以对。 宋山气得头疼:“哪只手写的?” 宋敬原默默伸出右手,“啪”的一声,湘妃竹扇头重重砸在手心。 宋敬原挤眉弄眼地“嘶”了一口,到底没敢把手收回去。宋山不解气,又抽了几下,顿了半天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宋敬原,你要替我出气,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该说的我要说。姓吴的怎么诋毁咱们,那是他的事情,眼不见耳不听,心里自然清净。关起门来,你要骂他,我一点不阻拦。可是你到外面去,写穷酸诗挤兑他,要他的亲朋同事看他笑话,是你自己掉了身份。” “你以为别人真关心这件事里谁对谁错吗?他们看完乐子,回家只会说,姓吴的心眼小,姓宋的嘴刻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你说的做人如行笔,不卑不亢不露锋芒,你都拿去喂狗了吗?若真招惹心胸狭隘的,日后他要报复,惹来一屁股麻烦,又找我给你收拾吗?” 宋山顿了片刻:“再退一步,他再不济,也是吴孟繁的父亲。吴孟繁是个好孩子,和你们也熟络,这件事以后,他以后见了你,左右不是人,该往哪边站,你替他想过没有?” 宋敬原被他说得心里发虚,沉默片刻,觉得自己确实错得离谱,就把手伸直了:“我知道了师父,您罚吧。” “我罚你有用?”宋山火冒三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找你褚爷拿点油漆,滚去给我把墙刷了!然后再去给人道歉,顺便告诉他,我宋山的东西你爱买不买,看不上,也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仔细他的舌头!听见没有?” 宋山到底也是个有脾气的,这就算是给了吴父态度。 宋敬原心花怒放,拉着极其无辜的倒霉蛋路拾萤一溜烟刷墙去了。 开学前的一天,宋敬原独自去苏柏延家拜访师兄。 那时那副董其昌扇面已然修补了七七八八,苏柏延埋头补浆纸,顾不上招待他,要他自己找水喝,再随便看看。 宋敬原在苏柏延家转了一圈——到处都是资料册、古籍、书画和陶瓷类文玩,便坐在沙发边,伸手抱住一旁苏柏延的腰。 苏柏延拿他没有办法,一低头,瞧见右手掌心微微的肿——吴父是江都乃至全国字画圈里的名人,出了这件事,他也略有耳闻。就失笑道:“挨揍了吧?” -- 第57页 宋敬原把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地答:“揍就揍吧,解气。” 苏柏延揉他脑袋:“以后不要意气用事。你师父最讨厌人逞口舌之快。” 宋敬原说:“师哥那天在家里跪他,不也是逞口舌之快?”竟敢以师徒的名义相逼。 苏柏延被说穿了心中所想,哑然片刻,仗势欺人:“你想再挨一次揍?” 宋敬原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开溜。 他走之前,苏柏延喊住他,钻进乱七八糟的卧室中翻找什么。 是一个礼盒,他交到宋敬原手上:“那天你和我说的,关于金农漆书的事情,想明白了吗?” 宋敬原点头:“后来师兄不是说了吗,习书写画,算是‘精神支柱’,是个人的表达,只需要和自己比。笔意或是阻塞、或是顺畅,都是心思通达与否,不需要考虑名声、钱财的身外事。” 苏柏延略感欣慰:“你要是真的喜欢,就一生做这一件事,陪在师父身边。” 宋敬原问:“我若不做,师兄会怪我吗?” 苏柏延说:“不怪。我不能逼你,人各有志,尊重你的选择。” 宋敬原挤眉弄眼:“研究书画可不能当饭吃。有一天我和师父要喝西北风了,可要靠师兄你救济。” 苏柏延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就凭你们宋家的财力,想喝西北风,也得先挥霍个四五辈子,轮不到你操心。礼物是给你的,你以为我忘了?回去再拆开,十七了,不是小孩了,别总让人操心。” 宋敬原心花怒放:师兄到底没有忘记他的生日! 他极其恶心人地在苏柏延手臂上亲了一口,拎起那包装好的礼物盒如一只小雀一般飞走了。等回到家,一拆,是一枚极其莹润的玉扳指。 尺寸恰巧合适,显然是师兄趁他不注意,仔细摸过、算过,又仔细亲手做的。 他生日在八月的倒数第三天,酷暑炎炎之时。 这一天路拾萤起得很早,只是因为暑假作业还没做完——他的数学欠了三十页大题没写,宋山不让宋敬原给他抄,他只好一个人苦思冥想胡写一气——宋敬原在他身边飘来晃去,暗示了无数次“今天是个好日子”,路拾萤也不为所动。 吃完晚饭,宋敬原忍无可忍,杀到后堂找人质问:“你是不是把什么事忘了?” 路拾萤正蹲在荷花池边喂小王八。 一池的荷花开了整个夏天,最盛时,叶动花摇、莲叶生珠,风姿绰绰,此时即将入秋,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路拾萤头也不回地递来一个盒子:“就等你这句话呢。” 宋敬原接过,边拆边说:“还算你有心……”然后顿了顿。那是一副新的细边眼镜。 宋敬原自己的眼镜是三年前配的了,上高中后,散光一夜加重,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看黑板常常要眯着眼睛,所以一开始他才会坐在教室前排。 早该去重新配一副,但是宋敬原懒,虽然眼科医院就在对面,他也懒得挪一步,于是拖到现在。 宋敬原诧异至极:“你怎么知道我度数?” “不是体检了一次吗?有报告,我死缠烂打找明哥要来看的。礼物嘛,惊喜,就没提前和你说。你看看合不合适?” 宋敬原戴上一试,合适得很,连路拾萤眼里温柔的星光都瞧得一清二楚。 难得说了一句人话:“谢谢。” 路拾萤摆摆手:“没事,你原来那个太丑了,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出此下策。” 宋敬原沉默片刻:“我说谢谢是出于礼貌,不是要你蹬鼻子上脸。” 路拾萤忽然伸手来摸他的脸。手指长,在起伏的面部轮廓上一盖,如爱抚情人似的停住。他说:“就蹬就上了,怎么着?”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脑海里的弦都崩断了,一瞬间极有默契地同时傻在原地。 气氛诡异到了冰点,小王八顿觉不适,一扭头扎进荷叶底。 牙尖嘴利如宋敬原,生平第一次咬了舌头:“我、我……我先去洗碗。” 路拾萤也讷讷把手收回来:“你、你……你赶紧去。” 然后宋敬原落荒而逃,留路拾萤一人低头,静静看着自己手心。 掌纹上,仿佛还有他的温度。 一夜通宵,各怀心事。 路拾萤在堂下奋笔疾书赶作业,宋敬原在二楼卧室思考下午的事情——路拾萤那是什么意思?摸也就摸了,大男人不怕摸,可是他脸红是要做什么?脸一红,不就等着人想入非非吗! 宋敬原揉着师兄给的扳指,悲从中来地骂道:路拾萤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他眼神一飘,就落在对方送的细框眼镜上。 他这时脑海里又想起宋山的谆谆教导,送礼要有来有往,哪怕是生日礼物,他也得回点什么意思一下。 辗转反侧彻夜,天蒙蒙亮时,宋敬原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到案前。 暑假的最后一顿饭,宋山做了三菜一汤。 很阔气,酒足饭饱,三人倒在后堂神仙一般发呆。 晚风徐徐,树影摇动,不远处庙儿街的香甜气息飘进家中,宋敬原爬起身,上楼取了一幅画。 他拿脚尖怼路拾萤肩头:“给你的。” 路拾萤抬头看他。圆月如银盘倒映眼中,令人心神一动。 路拾萤展开一看,是一副小型人物画。 -- 第58页 宋山就坐在一边的摇椅上,“吱呀”地晃着。他扫了一眼徒弟的最新大作,不由调侃:“每每给他的画都画得好,怎么,拾萤是你宝贝、是灵感源泉,你可着他一个人薅?” 宋敬原面无表情:“师父,要不今天你洗碗吧?” 宋山起身:“好,我不说话,就当我是个没电的灯泡,不发光。” 画显然受了吴孟繁刺激,也取法梁楷《李白行吟图》,前景是一只三花小猫,追着蝴蝶跑过。靠后处则是主体,寥寥几笔勾出路拾萤的神色、体态,正垂眼扶种一棵枯竹,在竹身上笔蘸浓墨写“枯木逢春”四字。 路拾萤放下画,正看见后门处那颗枯树。 宋敬原曾在上面系了一节红绳。 他没问宋敬原为何以此入画,也不说一些客套的谢辞,只是说:“这树还会再长吗?” 宋敬原说:“枯木逢春,万一呢,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正如他心里亦有一株青葱懵懂的小草,雨过天晴后,摇摇曳曳,要生出春日第一朵花。 作者有话说: 下本的预收开了~无限流强强,在作者专栏~感兴趣可以点下收藏=w= 29 擂鼓 ◎“重色轻友,不可以吗?”◎ 报道的那天早上,路拾萤收拾行李回家去了。 说是回家,其实也就住两天。 路母自从得知儿子在蓬山路吃好喝好学习好,连暑假作业也能破天荒按时完成,立刻动了永久托管的心思,交给路拾萤三千块,要他每月送去给宋山当饭钱。 路拾萤当时脸色极其难看:“妈,开天辟地第一回的新鲜事,你怎么卖孩子还倒贴钱啊?” 喻寰拍他的脸:“乖啊,妈是女明星,别挡着妈全球巡演登场唱戏。” 路拾萤如丧家犬一般把这件事和宋山说了,宋山失笑,没要钱,说不差这一张嘴,养徒弟嘛,多养一个累不死。三千块就被路拾萤私吞了,存在卡里,以备不时之需。 当天早上路拾萤“回娘家”过日子,宋敬原送走他,一个人在蓬山路看店。 宋山上褚方元那儿挑石头去了,他百无聊赖坐在桌案前预习英语课文——苏柏延的要求,自从路拾萤这小子旁敲侧击地打小报告,把他惨不忍睹的英语成绩告知苏柏延,宋敬原就收获了“再考这么点儿分就等着挨揍吧”的警告。 他背着背着,十分不出人意料地立见周公。迷糊中听见屋中有响动,一激灵醒了,堂下居然站着一个人。 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宽肩窄腰,相貌出众,往街上一站,一定是回头率最高的那一位。 但他低眉垂眼,站在木柜旁,凝视着其中一幅长卷书画,莫名的,宋敬原在他眉宇间瞧见一股儒雅的君子气。那是一双玉剑一般,锋利却又剔透的眼睛。 宋敬原起身:“那个不卖。” 那是宋山私人的书画,正放在柜子上等墨干。 男人回过头来,气质像松,清风明月。 他说:“我知道你。你是他的小徒弟……你和他年轻时长得还蛮像。” 宋敬原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可不是来挑东西的。 他警惕起来:“你是谁?” 男人沉默不语,片刻对他笑笑:“你可不该这么和我说话。我姓白,按理说,你得叫我一声师叔——这树干的点皴法,”他指着宋山的作品,“当年还是我教他的。” 姓白、师叔、又通书画,几个细节联系一起,宋敬原冰雪聪明,立刻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想必就是北京“肚口白”一族的后人,宋山在肚口白做“学徒”时的熟人。 而且,之前给江博捐赠了一批宝贵文物白姓古董商、让宋山把董其昌真迹拱手相让的那一位,恐怕也是他。 宋敬原沉默片刻:“你有事吗?他大概不想见你。”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也是。所以我特地挑了一个他不在的时候来看看。这蓬山路的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样,毕竟当年,是我们师兄弟二人挑灯夜战,亲手画的设计稿。可惜我没这个福分住。他到底这么建了,挺好——你不用紧张,我很忙,不会经常来。你把这个给你师父,告诉他,有事电话联系。” 男人递来一张名片,路过宋山书画时,顺手牵羊带走了。 宋敬原想拦住他,可冥冥之中心里很清楚:他拦不住这个人。 于是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 白野川。 名字十分耳熟,宋敬原苦思冥想半天,猛地想起,宋山有一副画像,墨迹已斑驳,但左下角小小提着这三个字。而画上盖了一枚宋山一直极其宝贝的私印,印文只四个字,标准秦篆,正是“山止川行”。 开学后分班,宋敬原在四班。 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被拆散的“老同学”,互相哭丧着脸哀叹从此以后上课睡觉没人替自己打掩护。 宋敬原径直路过,找到了新教室,一进门,却瞧见冤家。 路拾萤对他招招手:“坐我边上呗。” 宋敬原心想:哦,缘分。又是他。 他正要走过去,脚还没抬起来,一个棕熊般的身影快如雷霆扑了过去,把人高马大的路拾萤死死压在身下:“老路!六十一!爸爸想死你了!” 路拾萤一口气没喘上来,对辛成英拳打脚踢:“你给我滚!” -- 第59页 辛成英立时准备把书包放在路拾萤旁,手却被人抓住了。 宋敬原面无表情:“往后面滚。” 宋敬原不讲理,辛成英不好和他掰扯“先来后到”,拎起书包,麻溜地滚了。宋敬原如愿以偿挨着路拾萤肩膀坐下。桂花香入鼻,神清气爽。 明晁刚进教室时,第一个反应想掉头就跑。 他指着三个冤家颤颤巍巍问:“怎么又是你们仨?我不教了!”结果一转头看见阮鹤年,顿了片刻,又换上副笑脸:“算了,鹤年在我班上,当你们三个不存在也行。” 快刀斩乱麻地让学生上讲台挨个自我介绍,高二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宋敬原都不认识,但是相处下来,不算太糟心。 只有一个男生,是刚转来的出了名的“后门生”,据说家里给主任塞了两沓厚钞票,否则以他的道德水平和智力情况,多半连中专也上不了。 不知宋敬原哪里得罪了他,他成天嬉皮笑脸地到宋敬原面前来招人烦,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核心思想是:你这么漂亮,放学要不要和哥一起上小树林玩玩? 宋敬原有事不过三的原则。他忍了此人三次,第四次再来的时候,头也没抬,让路拾萤起身。他抓起路拾萤的椅子,劈头用椅腿在对方背上重重一砸。 力气和位置都掌握得极其好,只听到人像杀猪一样凄惨地嚎了一声,却没见一点血色。 宋敬原沉默站了三秒,把椅子放下,对路拾萤说:“还你。” 除了路拾萤以外,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惊呆了。 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冷淡疏离、彬彬有礼的宋同学,其实是个一点就着的小炮仗。 明晁了解前因后果后,不顾某赵姓教导主任的一再阻拦,执意让学生处把人开了。 明老师其实一般不生气,就算你是迟到翘课逃学,也循循善诱和你讲道理,最多连哄带吓唬地笑着骂你两句。可一旦触到了他的原则底线,他就会如此时一般冷下脸来,说他的班里绝不能有混混。 ——但打人也不行!明老师警告宋敬原。这次就算了! 此事一出,一战成名。宋老师武能掀桌子揍人,文能嘴皮子一碰把你怼个面如菜色。就连宋敬原高一时用于讥讽辛成英的金句也一夜之间四处传开。 就有同学来问他:宋哥,能教我骂人吗,您太会了,帮帮我,我在微博和我对家对线,我骂不过。 宋敬原:“……” 而所谓一物降一物,世界上能降得住宋敬原这样阴阳怪气的,只有坐他旁边的路拾萤。 某个英语考试后、放学前的下午,宋敬原趴在桌上对阅读题的答案。 他正沉默看着自己做五错四的感人战绩时,辛成英就抱着篮球扑过来,十分笨拙地讽刺他:“看不懂也能做对主旨概括题,宋老师你还是有水平的。” 宋敬原差点和辛成英打起来。眼瞧着这人马上就要拿辛成英昨天45分的物理成绩开涮,坐在一边咬着笔杆的路拾萤冷不丁开口:“宋敬原!” 他连“闭嘴”两个字都不用说,宋老师就跟哑巴了似的,默默给自己缝上拉链,瞪了辛成英一眼,不再和他一般见识。 前排的男同学回过头来,一脸崇拜:“路哥你阻止了一场大战,你是救世主啊。” 被宋敬原幽幽地用眼神剜了三分钟。 喻寰常年在其它城市的剧团做交流,不着家,路拾萤也就没有再买电动车。 他和宋敬原一齐走回家时,宋敬原沉着脸不理他。路拾萤给他买绿豆馅儿的糖葫芦:“吃完了不气了啊。” 哄三岁小孩儿似的,宋敬原瞪他:“他先骂我的!” 路拾萤还不及反驳,宋敬原又说:“不是说偏心我吗!” 路拾萤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 他心想是啊,我是偏心你啊,偏心你我才管你的,你看我管辛成英去死吗?他只好岔开话题:“那他说的没错啊。你这英语确实……”不太行。 宋敬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黑着脸往前快走两步,准备甩开路拾萤。 路拾萤只好哄他:“那你要不要我教?” 宋敬原猛地停住:“你说什么?” 路拾萤说:“我辅导你英语,给你整理笔记,给你开小灶,够不够偏心?” 二中以走读生居多,住得近的学生中午大多回家用餐休息。不回的,就在饭堂解决,然后趴在桌上午休。 午休按理说是不让乱走的,但学校管得松,有些精神过于旺盛的,就到操场上去打球。宋敬原嗜睡,披着校服外套在教室里睡午觉。 他有几天睡得脖子酸疼,路拾萤知道了,给他买了一只莎莉鸡的空气睡枕。 宋敬原抱着枕头呼呼大睡时,路拾萤就在一旁拿小刀努力刻章。都是宋山布置的日常练习任务。 ——路拾萤已经刻了许多章。 从一开始的走刀磕磕巴巴不能入眼,到现在行云流水略有金石之意,进步极大。他对自己的每一枚印章都视若亲子,就连上课开小差,给宋敬原写一些有的没的废话纸条,还要在纸条上盖一枚印。 落款有时是“你的路哥”,有时是“天才小路”。 宋敬原骂他说多少刻点正经东西,路拾萤痛定思痛,刻了一个“原上枯荣”。 -- 第60页 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意思。结果转手送给宋敬原后,又回头去刻那些自恋章,宋敬原管不了,决定眼不见为净。 路拾萤上课丢纸团时手贱,给每张小纸条都盖上私印,和辛成英隔着两排桌子飞来飞去。有一天终于被明晁逮到了,想狡辩不是自己的都没有办法,因为纸上明确落款“天才小路”。 路拾萤写完检讨后,体验到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苦痛,发誓再也不写小纸条。 而他不写了,宋敬原才觉得遗憾。于是把先前路拾萤写给自己的纸条都整理好,悄悄塞在盒子里收藏。 ——而此时的路拾萤并不知道这些事,他只是一抬头,恰巧看见了宋敬原的睡颜。 他一走神,没注意右手的刀,钝刀划破指尖,流下一滴血。 他沉默瞧了血珠片刻,心里想的却是宋敬原生日那一天,他不受控制地将手搭在宋敬原脸上,轻轻爱抚他容貌的起伏,心跳如擂鼓。 阳光絮絮,清风过眼。他心动神移,伸手把血珠点在宋敬原手腕上。一点血痕,仿佛把宋敬原彻底标记、占为己有似的。 他愣愣盯着血色出神片刻,然后苦笑着心想:你这是做什么呢? 便做贼一般拿出纸巾擦掉。 而他刚刚把血迹擦掉,眼神还留恋地停在宋敬原脸上时,辛成英“啪”地把门撞开了。 路拾萤赶紧把目光别开——按理说,他只是看宋敬原一眼,不会引起旁人的议论与猜测。可他自己心里有别的想法,所以会心虚,于是很不自在地看辛成英,压低声音喝道:“干嘛!没看见睡着了吗!” 辛成英“哦哦”地点了两下头,然后反应过来:“我草,路拾萤,你做人不地道,我睡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小子轻声说话呢!” 路拾萤心想:重色轻友,不可以吗? 30 秋水 ◎你脸红干什么?◎ 辛成英火急火燎冲回教室,是带来一个消息。 今年的校运会,增加了三人篮球项目。 辛成英勾着路拾萤的背:“怎么说?安排?盖他丫的,我早看八班那个姓毛的不顺眼了。”这位姓毛的大兄弟同为体育生,搞跳高,仗着身高优势,每回在操场上打球时都要盖辛成英。 宋敬原跟在后面,冷不丁地出声:“你没长腿,不会自己走路?” 辛成英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数落自己。他莫名其妙地收回手,讷讷地挠了挠鼻头:“我就搭一下,犯法?六十一,你能不能管管他?” 路拾萤说管不了管不了。 到辛成英家吃完一碗藕粉圆子,辛成英说好走不送,一溜烟上楼去了。而剩余两人站在岔路口往远处一看:天边一点晚霞,浅浅盖在江都城低矮的老宅之上。秋风徐徐,沁人心脾。 路拾萤就问要不要去园子转转。 江都毕竟是运河边的小水乡,就有许多园林。有时中午,太阳不那么晒,宋敬原会溜出学校,找一个园子,坐在垂柳下喂喂鸽子喂喂鱼打发时间。 公园里常有用大型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字的老大爷,宋敬原偶尔会和他们搭话,挑刺前先闭眼胡吹说您这个字有书圣转世的流畅笔意,难得一见,但是这个字就哪哪有什么问题。很快混了面熟。 于是混熟之后再来闲逛,大爷们丢下毛笔逮住宋敬原,往他口袋里撒一把刚从树上摇下来的酸杏。 后来路拾萤也跟着来,两人就分享一副耳机,沿着园中的瘦湖窄河散步。 路拾萤会刻意放慢脚步等他,路过小卖部时花五块钱买两根冰棍。 他们在水边调戏野鸭子,节令到了还踮起脚偷偷摘走两颗莲蓬。事情败露后,被管理员举着五齿钉耙追出二里地,一路奔逃,上了大元塔,才扶着栏杆大喘气。 那时塔上清风徐徐,少年遥望十里江都,只觉意气风发。 于是宋敬原掏出手机看表——时间还早,作业也不多,便欣然和路拾萤同往。 路拾萤走路没正形,蹦蹦跳跳,忽然一停,然后利落转身,比出一个投篮的姿势。宋敬原跟在后面问:“你想参加那个比赛?” 路拾萤吐出嘴里叼着的一根狗尾巴草:“辛哥想去就去呗。” 宋敬原又问:“那不是还得训练?” “嗯,放学了去操场上打一会儿。哦,那你记得自己回家。” 结果宋敬原就不吱声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走出很长一段路——回廊下,靠墙摆放着一些石碑墨迹,路拾萤偶尔停下来看,评头论足地发表一番高见。 而等宋敬原装聋作哑地无视他,面无表情走过去时,路拾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这小猫好像又生气了。 他回过头看宋敬原的背影。这一次,很快找到了生气的源泉。 到操场上去和人打篮球,宋敬原就得自己回家。 宋敬原不愿意自己回家,他想路拾萤和他一起。 放在从前,路拾萤一定觉得无奈又好笑,心想这小王八蛋怎么为了一点破事也要生气。可此时此刻,路拾萤心里如蜻蜓点水,涟漪阵阵,竟有一些雀跃的欣喜,暗说:“怎么,宋敬原在吃醋吗?我已经被你放进‘所有物’的那一只篮子里,要蛮不讲理地霸占起来吗?” 于是路拾萤追上去。 他刚张嘴,宋敬原也猛地回过头来,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 第61页 宋敬原咬牙:“我也想打。” 路拾萤切齿:“要不一起。” 话音同时落下,皆是一怔。 不知为何,四目相对,路拾萤脸腾地红起来。 宋敬原最烦他这点:“你——我草,你一天到晚到底在脸红些什么?” 路拾萤辩解:“我热不行吗?你——你又脸红什么!” 宋敬原沉默片刻:“我是外头反光。” 他是指此时天色:天际处,一片连绵的火烧云,灿烂如团团朱砂,深浅不一地点缀在晴空万里之上。 路拾萤照猫画虎地说:“哦,那我也是。” 宋敬原:“……” 一路沉默地回了家。 而宋敬原一时冲动答应了一起去打三人篮球赛,第二天早上清醒了,当场翻脸说不去。考虑到宋敬原是个四眼,运动细胞也着实不太发达,路拾萤和辛成英商量片刻,只好把他写在替补那一栏,又把钟凯抓过来打大前锋。 放学后,路拾萤一溜烟和两个狐朋狗友练球去了,宋敬原留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 运动会前还有期中考,上学期期末的英语考得太拉胯,宋敬原攒足了劲儿复习。可是路拾萤十分不会看人脸色,非要强拉宋敬原到球场边去等。 “你看看,万一到时候辛成英真把脚崴了,你得上场呢!” 辛成英拿毛巾抽他:“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啊!” 没有办法,宋敬原被迫下了楼。 他躺在球场边的长凳上一边等一边戴着耳机听歌,微微偏头,视线里只能看见篮筐。 不断有球准确无误地穿网而过,听见路拾萤的声音隐约在说:“三分不中你拿我喂狗好吧。”宋敬原不由失笑,随手抽出一本化学书盖在脸上挡太阳。 结果路拾萤又不满意:“那边那个,你把书拿下来!” 宋敬原装没听见。结果路拾萤又喊:“你看我,看我看我看我!” 不知道路拾萤要他看什么,宋敬原没有办法,只好把书一掀,抬眼往路拾萤的方向看。 就见路拾萤极其轻盈地运步投球,纵身一跃,抓着篮筐猛扣一球。结果二中这个小破篮球场年久失修,“咔嚓”一声,篮板迸出一道裂纹,紧接着,篮筐向下斜斜倒去,篮球一下飞了出去,直冲着宋敬原杀来。 宋敬原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躲,可球还是贴着他的左脸蹭了过去。 眼镜被刮了下来,摔在地上,被篮球严严实实砸了一下。 宋敬原:“……” 辛成英:“……” 路拾萤:“……卧槽,我不是想让你看这个。” 辛成英死死抱住宋敬原的大腿:“宋哥冷静,别和他一般见识!杀人害命十年起步就算你是未成年也不值得啊!” 宋敬原做梦也没想到“看我”的结果是把新眼镜给看没了。 路拾萤被闻讯而来的体育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后,又陪宋敬原去庙儿街对面的眼科医院看看。 路拾萤担心他的眼睛——说到底那球还是不轻不重在宋敬原脸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小小的擦痕。没有破皮,只是微微泛红,就把路拾萤心疼得够呛。 过红绿灯时他还抱着篮球贴在宋敬原脸边吹气:“疼吗疼吗?” 路人频频回头偷看,宋敬原满脸通红地推开他:“疼个屁,离我远点!” 路拾萤先给他挂了眼科,结果眼科大夫瞟了一眼,说你这是外伤,不归我们管。路拾萤问:“那归谁管?” “皮肤科。”大夫推了推眼镜:“但是就凭我念大学那会儿刚及格的临床专业水平,我也能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就是擦了一下,又没伤筋又没动骨的,回家上点红药水得了。” 路拾萤这才放下心来,拉着宋敬原要去验光配镜。 宋敬原不肯去,还怀有一丝侥幸心理:“我就想要我原来那副。” 路拾萤说:“那是不可能的。那眼镜已经彻底报废了。” 宋敬原说:“可那是你送的。” 没有办法,路拾萤只好哄他说再配一个一模一样的。于是等验完光,路拾萤拿着报告单陪他到医院楼下的眼镜店去挑。找了半天,老板告诉他:你之前买的那款镜框卖完了,补货要等下个月。 路拾萤苦口婆心:“那先将就配一副凑合呗。我闯的祸,我出钱。” 宋敬原冷言冷语:“不要。就要那款。” 路拾萤心花怒放的同时怒不可遏:“那你上学怎么办?你不看黑板了?不知道自己是瞎子?” 宋敬原正要呛他,老板接话:“他两只眼睛也就200度,其实不太碍事。” 被路拾萤狠狠瞪了一眼,老板又悻悻地说:“哦……要不,小同学,你戴过隐形眼镜吗?其实你戴隐形眼镜也可以的,你度数浅,合适,还好看。镜片的戴多了眼睛会凸的呀,你这么好看的眼睛不白瞎了?” 宋敬原就对着一盒隐形眼镜片发呆。 他看完教程,知道只要把眼皮一扒,用推子把镜片往眼里一怼,这小东西就能乖乖贴在眼球上。可宋敬原大着胆子把左眼的那一枚戳进去,右眼却无论如何也戴不进去了。 他第一次戴,太笨拙,眼睛又敏感,眼白很快蒙上一层红雾,眼底也盈盈一层水光。路拾萤看不下去,凑过来问:“我帮你?” 宋敬原说好。 -- 第62页 他低头贴近宋敬原时,周遭一切喧闹的人声车声都消散一空。他的眼里只剩下宋敬原,只有宋敬原正如一只小鹿,全然信任地睁着眼睛瞧他。 路拾萤心里忍不住想:“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怕我敢不顾一切、掏心掏肺地给你所有。”可是宋敬原只是笑笑:“你别……你弄得我好痒。”他眨眨眼,睫毛扫在路拾萤指尖,路拾萤的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折腾了半天,终于把这该死的镜片戴进去了。 路拾萤垂手站在一旁,心跳得飞快,就好像小时候随他娘拜菩萨,他也不敢直视那莹润出尘的玉雕一样。宋敬原身上莫名有种雌雄莫辨的神性,所以扮崔莺莺才会那般动人。结果宋敬原说:“你看地板干嘛?地上有钱?看我,奇怪吗?” 哪里会奇怪呢?路拾萤心想,宋家满门美人。 路拾萤只好说:“挺好。冬天打边炉不会起雾。” 宋敬原就答应先戴着。到底有些不方便——他不断地对着镜子眨眼,似是觉得眼睛发涩。路拾萤垂眼看了他片刻,默默转开头,去和老板结账。老板正和他吩咐交代隐形眼镜的使用与保护,路拾萤却听见身后刺耳的一声响,宋敬原猛地起身。 “怎么了?”他问。 顺着宋敬原的目光看去,路拾萤在医院门口瞧见了熟悉的人影。 此人正是宋山。 31 风云 ◎黑夜之下,火舌卷云。◎ 宋山当然不是来逮人的。 宋老师再神通广大,也没手眼通天到不管自家两个小兔崽子犯了什么事,都能立即知晓的程度。他轻车熟路地飘进眼科医院大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看病。 宋敬原沉默片刻,怒气冲冲地说:“他和我说的是每周五下午要去找褚爷喝酒!他跑医院来喝酒吗?!” 此时正是周五下午,显而易见,宋山把他骗了。撒谎,就说明有事。而且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不必连哄带骗地瞒宋敬原。 宋敬原从椅子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 路拾萤顾不上别的,匆匆付款,拎着东西也追过去。 宋山显然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的巧合,未加防备,因而也没注意到身后两道灼灼的视线。 两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宋山,目睹他挂号、候诊,然后飘进诊室,门“啪”地一关,什么也听不见。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宋山才从诊室中出来。他神色如常地关上门,手里捏着两张单子。 路拾萤眼睛尖,说一张是要他去做检查,另外一个是开药。宋敬原皱眉思索片刻,叫路拾萤去跟着宋山,自己推开了诊室的门。 医生以为他是患者,头也不抬地问:“你是17号?” “不是,我是刚刚那个病人,宋山的……我是……是他儿子。”宋敬原确实不会撒谎,蹩脚地斟酌语言旁敲侧击:“他让我来问问,他现在这个情况最严重可能是怎么样。” 没想到医生“啪”地把鼠标一丢,气不打一处来冲宋敬原吼:“他还好意思来问我!我早多少年就和他说了注意保护、注意保护,按时复查按时吃药,他听了吗?他听进去一个字吗?!哦,现在觉得视力下降得厉害了,来找我了,那有用吗?眼睛啊,最宝贵的器官啊,怎么可以这么不重视的?那损伤都是不可逆的,严重?最严重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失明呗,有什么大不了!” 直接给宋敬原喊懵了。 医生像是和宋山认识许多年,数落起病人来一点不留情面,吴侬软语的口音都慌不择路地往外蹦。 那些并不复杂的字眼在宋敬原脑海里来回乱窜,打架一般四下冲撞,他忽然就觉得头疼欲裂。 他强装镇定,又问医生:“您能说具体一点吗?您和我说说,我也好照顾他。” 医生这才平复心情,深吸两口气,告诉宋敬原:宋山得的不是某种特定的病,而是因外伤导致的视神经损伤。视神经损伤有不同程度,因人而异,轻微的视野损失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严重的,或是保护不周、恶性发展的,确实会走向光感缺失以至于失明。 宋山目前的情况,就是在逐渐往光感缺失发展。 宋敬原走出诊室时,仿佛被人当头锤了一棒,浑浑噩噩。 他站在人来人往、汹涌如浪的大厅中央,却听不见周遭任何一点话声。他只是愣愣地想:那医生说的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吓唬我——我师父平日里能蹦能跳能骂人的,怎么突然就要变成瞎子了? 路拾萤找到宋敬原时,他抬眼看人,正是如初生小雀一般失魂落魄的神色。 路拾萤轻轻抓他的手。 到家时,宋山正伏在案上,眯着眼睛用小楷誊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一位信佛的女客人定的书卷。 桌上一盏小台灯,暖黄如烛火的灯光落在宋山脸上,影影绰绰,在他身后的屏风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灰影。他看见两个孩子回家,说了句“站着干嘛,没到饭点呢”,就低头继续工作。面色平静得吓人,仿佛被说“再不注意就要瞎了”的病人不是他似的。 宋敬原恨不得冲上去,大逆不道地一把拍开他的手,摇着他衣领听听脖子上那颗东西里头是不是装满了大运河的水。他想说你疯啦!你不知道视力是不可逆的吗!我小时候不注意用眼戴了眼镜成了四眼你是怎么骂我的!你怎么不这么骂骂自己呢! -- 第63页 可任他心里如何崩溃绝望,现实中,他只是颓丧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宋山。 他心想:师父不想让他知道。 他不想让宋敬原知道,宋敬原就不会直接戳破他。他想瞒着宋敬原,宋敬原就心甘情愿地让他骗。 可是……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不是你徒弟吗?我不是你的家人吗?你不想我担心,不告诉我,我就不会难过吗?你瞒着我是要做什么呢?我在你心里,还是那个要人保护的笨蛋徒弟吗? ……还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你看不上眼的气人孩子吗? 这些话他都没有说,他只是站在原地恶狠狠地剜了宋山两眼,就跟楼梯有仇一般重重踢着木板上楼了。宋山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问路拾萤:“你们又吵架了?” 路拾萤低声说:“没有吵架。” 宋山摇头:“算了。他这个臭脾气,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 路拾萤又说:“其实敬原脾气不坏。” 宋山笑笑,权当路拾萤是哄他高兴,又投身到写蝇头小楷的繁杂工作中去。 路拾萤半晌没吭声,宋山以为他也一阵风似的溜了,结果听见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动静。再片刻,路拾萤在他桌边放了一碗茶:“老师,多休息。别一口气抄完了,伤眼睛。” 说完也沉郁无比地上楼去了。 宋山觉得诡异极了。他茫然无措地想:是我见鬼了?这两个小兔崽子一个比一个不对劲。他便停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捡起茶碗喝了一口。 然后发现,路拾萤这小子,今天泡的茶居然挺好喝。 宋敬原是个装不住事的,知道宋山有病之后,整个人都如一团黑云电闪雷鸣。 平日里他是语文科代,有同学来问阅读题,再冷淡,也会干脆利落指点两句。现在宋敬原只把写好的答案甩到桌上,然后一副“生人莫近”的表情发呆。四班的同学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最近一定不能招惹宋敬原、要绕道而行走为上策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辛成英压根不敢跟他说话,毕竟一般而言他是首当其冲遭到宋敬原“突突”的人,于是有什么话如果必须要和宋敬原沟通,就通过路拾萤传达。 宋敬原查了很多资料,得知造成视神经损伤的外伤有多种可能,而损伤后的表现也是多样化的。但在这么多“多样多种”之中,有一件事却很明确:以现代医疗的技术水平,神经损伤没有任何逆转与恢复的余地。 他根本无心听课,老师们说的每个中国字都和外星语一样令人费解。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发呆,满脑子只想一件事:他从前怎么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呢?他怎么可以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里? 可随着他想的越深,越多的细节就浮现心头。他想起自己和路拾萤从酒吧回来的那个晚上,宋山曾经说过楼道太黑,看不清,叫他扶他上去。想起好几次自己和宋山一起看书时,师父只看小半个钟,就双眼酸涩得直揉眉心。 宋敬原越想心里越难受,越想心情越消沉,不停责怪自己:你怎么可以一点都没有发现?! 他想起苏柏延的话,“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于是开始懵懂地学着“长大”,开始想要替宋山多承担一些辛苦与责任。 他每天不再和路拾萤、辛成英两个人到处偷鸡摸狗四处游荡,不再每逢英语课必见周公,他逼着自己翻出错题集一道一道重建知识框架,一次次刷新试卷左上角的那个红色数字,同时废寝忘食地练字学画,希望赶在宋山还能看到的时候,不卑不亢地告诉他,你徒弟也不是一无是处。 可他越想要珍惜宋山,越想要悄无声息地保护他,和他吵架的频率就越高。 他亲自下厨煲排骨汤,逼着宋山每天吃掉两大块胡萝卜以养护眼睛,不吃就要和宋山打嘴仗;半夜三更去查宋山的岗,发现这不省心的老狐狸果然还在挑灯夜战做篆刻,又大闹一场差点没把蓬山路的房顶掀飞。 宋山只觉得莫名其妙,说好好的徒弟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路拾萤在一旁沉默地喂鸽子,良久说:“他只是很笨拙地想对你好。” 宋敬原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不要那么残忍地将宋山永远置于漫长的黑夜中,可时间是不等他的。一眨眼,流水般四下飞逝。高二的新学期仿佛才刚刚开始,期中考却已经到来。 路拾萤把宋敬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发一言,不安慰,也不劝导,只是沉默地陪在一边。 宋敬原坐在书桌上对物理题发火,路拾萤就在一旁无言地为他誊抄讲解过程。 宋敬原满脸倦容地趴在书边翻英语单词,路拾萤就在旁边给他标重点词组。 他总是无声无息地把这些笔记放在宋敬原桌面,宋敬原一声不吭,不答谢也不拒绝,而路拾萤也极其默契地不问对方究竟看了没有。 月底宋敬原终于疲惫不堪,大病一场,发高烧,在家歇了两天。生病的日子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和宋山牙尖嘴利地吵架,他心烦意乱,于是病还没好全,又面如菜色地顶着低烧回到教室上课。 他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像一颗晒蔫了的茄子。正觉浑身燥热,忽然有人用毛巾卷着冰水贴他头顶。宋敬原抬眼一看,路拾萤眼睛盯着练习题,细长的手指却像哄小猫一样在他发顶轻轻揉了两下。 -- 第64页 宋敬原出神片刻,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把路拾萤的手拉到桌下。在桌下,无人可见的地方,他悄悄勾了勾路拾萤的小指。对方的小指顿了片刻,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的。 宋敬原心里想,也许一天的混沌不安,都是在等这一瞬的清明。 期中考试前一天,宋敬原给他带了一份数学重难点放在桌上。都是筛选过的例题,仔细写了举一反三和易错处。路拾萤瞥了一眼,一时有些动容,心说果然,那些笔记他都收下了。他心里也并非没有我。他悄悄地准备了一份有来有往的回礼。 路拾萤就喊住他。 宋敬原回过头,见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枚石印。宋敬原说:“家里的印还不够多?不要再送我——”话音没落,路拾萤又变出印泥,“啪”地在宋敬原手腕上盖了个章。 “知道这叫什么吗?”路拾萤声音很轻,指着那枚红泥印说:“这是鉴藏印。古往今来,得到了极佳的墨宝,大家都会在卷中找到空处,盖上自己的鉴藏印,说明曾经得到、收藏过这副大作,从此以后,只要这副作品流芳千古,他也将形影不离地留名于世。” “我在你这儿盖了印,就是我收藏过你了,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阴魂不散地跟在你身边。” 那是一枚仿乾隆圆形印,印面四个字:“路氏秘藏”。 期中考试结束那天,空军招飞工作组正好在江都,路拾萤有意一年后报考,所以在母亲的嘱托下提前去了解情况。便没同宋敬原一起回蓬山路。 宋敬原独自回家,喂了鸽子王八,给虎皮兰浇了水,又看了半天错题,才和宋山一起吃饭。一开始气氛还和睦,等聊到学校考试的事情,宋山忽然问:“你想念大学吗?” 宋敬原当时很警惕地放下筷子,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宋山神色如常,只说苏柏延或许是对的,从前是他有偏见……总之时代变了。总有一天师父不能陪着你,你有学历,有社会角色,师父不在的时候也好自己生活。 宋山说这话真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感慨一句,毕竟生老病死是人之自然。可是宋敬原心里装着事,一下就炸了。两句话说不对,他把筷子重重一摔:“师父,我就这么叫您信不过吗?您现在就急着打发我走?”把宋山说得一头雾水也不管,夺门而出。 便没有注意到路口那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那天江都秋高气爽,是个格外干燥的日子。宋敬原在街上游荡,心里委屈,想给路拾萤打电话,可到底没有打扰他。他边走边想:家有什么好回的?哼,蓬山路,我都待腻了!我才不要像师兄说的那样,一直陪在宋山身边,反正他也不稀罕我! 于是他沿着庙儿街走到尽头,没有回一次头。 后来他时常想,哪怕他心软一瞬,哪怕他那时朝身后看了一眼呢? 他一定能看到黑夜之下,火舌卷云的恐怖场景。 那会是他见到蓬山路的最后一眼。 32 大火 ◎北京城的一段往事。◎ 大火猎猎。 江都城许多年没有这么大的新闻了:庙儿街上一间小屋子着了大火,火烧了少说也有两三个小时。好巧不巧,那房子还一大半是木头的,于是黑灰漫天如飞雪洒落,炭色的木皮噼啪作响。断壁残垣中,一只小王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向后门,三只鸽子“咕咕”蹦上枝头,回头舔舐焦了的羽毛。 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这是一场人为纵火。警方介入后,很快抓住了犯罪嫌疑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混混。此人和蓬山路无冤无仇,自称只是仇富,所以往小院子里泼了汽油,又点着了打火机。等后来白野川请人调查后,宋敬原才知道,此人原来受雇于吴孟繁的父亲。真如宋山所说,“若真招惹心胸狭隘的,日后他要报复,惹来一屁股麻烦”,宋山没来得及收拾,蓬山路替他收拾了。 这桩新闻之所以能够传遍江都城每个角落、家喻户晓,正是因为新闻中还带有一些传奇性。不知这间名叫“蓬山路”的小文玩店是家里做贼还是脚底下有墓,竟烧出许多名玩宝物。玉雕也好、石刻也好,书卷画轴也好,再名贵的宝贝,都朽在泥土之上。 三个消防员合力也没能抓住老板,直到大火熄灭,他还在废墟间来回穿梭,抱出一沓又一沓漆黑成糊、分辨不清的书纸。 宋敬原赶到时,风中尽是焦糊的气息。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地掐大腿根,希望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宋山手臂上被烧掉了一小块皮,救护车停在一旁,两个护士苦口婆心劝他上车。宋山根本不理,沉默无言地低头整理那些一片狼藉的私藏。一场火把宋山的半生烧没了。 苏柏延闻讯赶来,先把宋山恶狠狠地往车上一塞,让医生带走,然后如家长一般担起责任,和记者、警方、消防以及围观的庙儿街街坊沟通。 他站在碎石砖瓦上,找到一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木板上有刻痕,苏柏延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这是宋山最喜欢的那尾琴。琴再也见不到了,两根卷曲的弦还如弹簧一般断在钢筋之下。 他记得蓬山路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颗洒在路中的白色碎石,但此时都已惶惶无处寻。 宋敬原不顾阻拦,钻过隔离带,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碎玻璃。路拾萤眼疾手快地搂住他:“你给我放下!” -- 第65页 宋敬原双眼通红,嘴里说了句:“我草他奶奶的……”就朝着黄毛混混的方向张牙舞爪地要血债血偿。 他力气从来也没这么大过,路拾萤和辛成英两个人都抓不住。 这时有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把他捅死了,解恨了,进去了,你师父怎么办?” 宋敬原停了下来。 白野川一件连帽卫衣、一件休闲裤,面色平静地倚靠在车边。他穿得随意散漫,但眼神有剑光。比起宋敬原拿着玻璃碎片要杀人的威胁,没跑多远就被抓住、并被带来指认现场的那位犯罪嫌疑人,明显觉得这个男人带来的寒意要更可怖一些。 宋敬原哑声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白野川说:“你不为宋山想,我为他想。” 宋敬原把玻璃片丢下,被路拾萤一脚踢出五米外。 白野川朝苏柏延伸手:“苏老师。” 苏柏延迟疑地回握:“您是……” 白野川自报家门:“白野川。你师叔。” 他三言两语把自己和宋山的关系交代完——他确实是“肚口白”白家的人,和宋山算是师兄弟,之前捐赠一批文物的古董商也正是他本人——然后转过头来指着宋敬原和路拾萤:“两个都是你家的?” 苏柏延点点头。 “我先帮你看着。你是干文物修复的,我师弟的私藏,能救多少看你了。至于蓬山路,我会负责重建。”白野川快刀斩乱麻地和苏柏延交换手机号:“不用管你师父,他自己会来找你。这一地的宝贝都是他的命,他可睡不着。你也不用有什么不放心的,法治社会,我跑不了。” 苏柏延半天才明白白野川这是在指点江山。他心想:这人靠不靠谱啊? “可是他们俩……”这俩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带。 “哦,”白野川看出他的担忧,“你师父我都带大了,还怕他们俩不成?” 苏柏延没话说了。 宋敬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迫流浪,又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叔白野川带回了家。 连带着被拎走的还有路拾萤——因为喻寰对江都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没有任何要回来的意思。 一开始,暂居他人屋檐下,宋敬原百般不适,蓬山路和宋山的事情又如有千斤重压在他心头,便成天黑着脸独来独往。白野川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三天,三天后,意简言赅地抛下一句话:“哭坟就能把祖宗哭回来吗?那我天天上北山哭我妈去。” 忠言逆耳,宋敬原想了一晚上,第二天终于管白野川喊了第一声“师叔”。 白野川是干古董行的,具体细节不明,总之是阔气的大老板。家住独栋别墅,有厨师、有司机、有清洁阿姨。 住在白家,唯一美中不足之处,郊区离二中太远。 白野川早上去上班,顺带送两个拖油瓶到学校,下午在学校自习到六点,白野川又开着车把人接回来。 苏柏延请同事朋友一起在火灾现场拾捡了所有疑似残片的物件带回单位,一件件慢慢拼接,看有没有复原的可能性。宋山在医院打了两天吊瓶,一出院,直奔江都博物馆。不知两人有没有聊些别的话题,总之宋山白天以特聘人员的身份进入江博工作,晚上就在苏柏延家住下。 关于火灾的事情,宋山不曾和宋敬原多言。似是察觉到了徒弟的不对劲,宋山刻意回避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宋敬原常常想:他的眼睛还好吗?病情……有没有加重? 而白野川这边却从未停止过对纵火案的调查。他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买凶者后,自己拿着车钥匙出门了。第二天吴父就被逮捕,据说逮捕时,小指头少了一根,但他死也不说是谁干的。 宋敬原得知真相后给宋山打去了第一个电话。 电流的滋滋声在耳边流动,他似乎能听到宋山的呼吸。他无法开口,心里觉得愧疚。 宋山叹了口气:“我要是真的怪你,我也就不配做你师父了。敬原,他是疯狗,疯狗没拴绳,咬了你一口,难道是走路的人的错吗?” 宋敬原说:“可我不该走那条路。” 宋山说:“你走不走那条路,它都会闻着味找过来,你不明白吗?” 于是宋敬原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长大成人的第一课,叫作“人心若此,世无可避”。 地球离了谁都会正常自转,日子也就这样照常过下去了。 白天上课考试,回家写作业复习。还有余力,宋敬原练琴作画,路拾萤练字刻章。 白野川偶尔飘进门来检查功课,指点学生的方式却和宋山截然不同:宋山只让你一遍遍练,练得多了,自己觉出不对,从此不会再犯。而白野川会径直拿过笔,在旁边做一个标准示范。 宋敬原抗议过,说字无绝对,凭什么你的就是更好? 白野川笑眯眯地“嗯”一声,问:“那你觉得你我谁的更好?” 宋敬原只能承认他的更好,然后忿忿不平地一遍遍模仿。 白野川不提他与宋山的往事,宋敬原也不问。 他逐渐摸清白野川一切性情癖好,却说不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直到月考结束后,宋敬原带着全班第五的试卷来找白野川签名——明晁已经习惯了他和路拾萤的“监护人”一次一变——白野川在分数旁龙飞凤舞签下名字,随口问:“你成绩挺好,想考什么大学?” -- 第66页 宋敬原说:“不考。我就在我师父身边,哪儿也不去。” 白野川说:“哦,你师父的意思?” 宋敬原摇头:“我自己的意思。” 白野川笑笑:“是吗?” 他签完语文,又去签数学。 沉默中不再追问,宋敬原的视线就四下乱转。忽然,他在墙上瞥到一副画,这画画的是一棵银杏树,树下黄叶漫漫,两只胖鼓鼓的白鸽正在叶中琢食,远处是几道老北京胡同,自行车歪歪斜斜靠在墙上。 没有落款,只有一枚印:川随山停。 和宋山的那枚“山止川行”显然是对印。 宋敬原心下好奇得痒痒:“师叔。” 白野川知道这小兔崽子一喊师叔就没好事:“干嘛?” 宋敬原问:“你和我师父……” 然后等着白野川接下半句。 白野川抬眼,十分慈爱地看着他:“想知道啊?” 宋敬原点头。 白野川随手一指:“去,下楼把碗洗了。” 这周清洁阿姨家里有事没来上班,白家里外的卫生全靠自觉。 宋敬原怒不可遏,但寄人篱下,只好忍气吞声地滚去洗碗。再上楼,就差拿刀戳着白野川脖子:“快,现在就说。” 白野川思虑良久,才同他娓娓道来。 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世纪末的老北京,如垂垂老矣的名门贵妇,寒霜中维护最后的风姿。宋山不算孤儿,但他那个一年改嫁五次的妈对他也算不上好。于是六岁这年,宋山深思熟虑一夜,收拾好那一丁点的行李,决定一个人流浪街头。 小孩儿不知盗贼多,买芝麻饼时,口袋里一叠毛票被人偷走了。可芝麻饼他已率先咬了一口,老板就不放人走,非要得到那两个钢镚。 白野川恰巧路过,两个钢镚,就把人捡回家了。他长宋山七岁有余,背着父母饲养了小崽子三天,决意要给自己添个师弟。他教宋山书画七天,七天就能入门,领到父亲门前一看,一碗拜师茶、三个响头,这就算是有了家。 白父善书画,可是不想把一身本事传给异姓。他到底防备这个便宜徒弟,只教他作伪。这是老一辈留下来的法子:学作伪的徒弟,先教他们书画基础,会了,再根据各人的作品寻找风格相似的有名画家。之后,让学徒只研究这一名画家的作品,譬如善唐伯虎,就只画唐伯虎,善董其昌,就只画董其昌,时间长了,能有九分相似。这时,再根据画家的生平事迹,选择立意入画,出来的东西,骗骗外行不在话下。 宋山十岁那一年,临了一副赵子昂。七八分相似,白父拿去文玩街真假混卖,骗了许多人。此时有人路过,驻足观望许久,指着宋山这副伪画说:“多少钱?”当时负责看摊的弟子见他衣衫褴褛,十分不屑地说:你买得起吗?不料对方捋胡一笑:“一幅假画,我还买不起?” 这人便是张寂俜,北京城里的上品仿作,十张有六张出自他之手。 他到了白家,见到宋山,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头却和肚口白家谈下生意,从此将所有伪作交于白家代为出售。 他看宋山那一眼,宋山不懂,白野川却懂了。第二天,领着宋山上门请教。 张寂俜叫他二人随手写字作画,看了便说:你们两人,宋山偏灵,白野川偏工。你俩人在白家所学内容,恰巧应该换一换。 原来张寂俜不仅善作伪,书画更是有祖上的家传。于是白野川想也没想,按着宋山的头在地上一磕,就此拜张寂俜为师。宋山和他学书画篆刻,白野川和他学作伪。 回家的路上,他勾着宋山的手,轻声说:“我爹待你不好,几个师兄弟还欺负你,我都知道,你有什么委屈的,和师哥说。师哥现在不能保护你,可总有一天,等我自立门户,我会问你周全。” 从此成了张寂俜门下的师兄弟。 宋敬原问:“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白野川说:“阴差阳错。” 宋敬原问:“怎么说?” 白野川沉默片刻:“张寂俜有一副伪作,极其精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这幅画一再转手,不知怎的,竟到了某个官员手里。出手送礼时,被人认出是他的伪作,大失脸面,要找人追究。顺藤摸瓜找到白家,我父亲想也没想,就把师父推出去了。” “带人乱棍杀死张寂俜的,是我亲生的弟弟。” 33 同眠 ◎一秒秒,一夜。◎ “这件事情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宋山,也没有回过白家。师父的后事是他一手处理的,他不准我去师父坟前祭拜,所以到现在我也未曾去过。” 宋敬原有些犹豫:“可是……这并不是您的错。您也表明了态度,师父为什么还不原谅您?” “他不原谅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没有一心研究我师父的作伪工夫,没把他老人家教给我的东西传下去。” 原来张寂俜祖上也曾是书香世家,子弟皆工于诗文书画,才情四溢。可是时过境迁,动荡不安的年代中,家族死死散散,眼看楼起,眼看楼塌。 张寂俜是在兄长以死为代价的保护下才捡回一条小命,为此还弄瞎了一只眼睛。他落魄后,百般生计求活路。直到开放以后,又干起了老营生。他曾经这样和白野川宋山师兄弟二人说:你们学的东西,是千百年来我的祖辈用血肉保下来的,是我一家代代的传承……要是有心,别让它断了户。 -- 第67页 宋山把这句话记住了。 于是张寂俜去世后,他收拾好包裹,与白家一刀两断,只问白野川,师哥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白野川说不。他要出国留学,学营销管理,回来继承家产,开一家古董行。 宋山不能理解他怎么还能认贼作父,也不明白他怎么狠心断了师父的传承。两人爆发剧烈争吵,于是割袍断义,不再管白野川叫师兄。 宋敬原问:“那……您又为什么非要开古董行呢?也没见您和白家有来往。” 白野川早已自立门户,而曾经“肚口白”的风华也消失在岁月长河之中。 白野川说:“还想听?” 宋敬原点头。 白野川说:“三十个碗。” 宋敬原:“……” 宋敬原抽回自己的一沓试卷,怒怒摔门而去。 白野川家大业大,房间管够。宋敬原终于不用再和路拾萤挤一张双人床,可以在蓬松的空调被里自由打滚。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反复琢磨白野川今天同他讲的陈年旧事。 他直至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师父会和师兄闹得如此不可回转。因为在宋山眼里,苏柏延做的也是和白野川一样的事情。 他悉心教导苏柏延,希望他接过自己的衣钵,也是接过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好的师父张寂俜的衣钵,千年的世代的精神气,可是苏柏延没有。 苏柏延同白野川一样要转身离去。他拿真心相待的人都弃他而去,宋山当然会失望。 宋敬原顿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心想:万一有一天,他也会走,师父该怎么办? 于是感到头疼。但他没忧愁多久,很快意识到:不对,还有路拾萤同他一样,多少也要承担一点这样的压力! 大不了有路拾萤陪着他。 心里又轻快起来。 想起路拾萤,宋敬原很自然地伸手去抓窗边的鸟虫文“宋敬原印”。 可他一伸手,却被床头柜角重重扎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这才想起来,他此时不是在家里。蓬山路已经不在了,路拾萤送他的那些石章,很多也摔碎在大火之中,再也找不回来。 月光幽幽盖在宋敬原脸上,他越想越冷,越想越气,然后抱着被子,幽灵一般敲响了路拾萤的房门。 路拾萤还在奋笔疾书改数学大题——他错的实在太离谱,老王让他立刻整理一份错题集第二天交上去检查。 路拾萤打开门:“有事?” 宋敬原坦诚至极:“睡不着。” 路拾萤只好把笔放下,陪他上了床。 宋敬原贴着路拾萤的腰烙大饼,时不时撞一下路拾萤的手,路拾萤的水笔就在错题本上“滋啦”拉出一条长线。 路拾萤忍无可忍,一把钳住宋敬原的胳膊:“你到底睡不睡?” 宋敬原沉默片刻,伸出手来挠路拾萤的咯吱窝。路拾萤没料到此人如此无耻,一下差点摔到床底去,连连求饶,闹成一团。 路拾萤只好把老王的吩咐抛到十万八千里外去,陪宋敬原蜷缩在被子里:“祖宗,睡吧。” 宋敬原定定瞧着路拾萤的眼睛,说:“蓬山路没了。” 路拾萤心里一疼,立刻柔软下来,恨不得化作一团春水把宋敬原笼在心头:“白先生不是已经在着手重建了吗?会有的。小王八、大咕都在,我也会在。” 宋敬原顿了顿,又说:“你送我的章没了。一个都没留下。” 路拾萤一怔,低下头来看宋敬原。 他想从宋敬原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月光将他粉饰得太好,路拾萤只能试探地问:“你还想要吗?” 宋敬原的手轻轻捏了捏被子,似是觉得不自在,把头扭了过去:“不要也行。” 路拾萤气得七窍生烟。 宋敬原就和他复述了一遍今日白野川讲的故事。 他绞着自己的手指头,借着幽幽月光在床板上比出鸽子或是孔雀的剪影,闷闷地说:“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人一辈子就是聚少离多,就是以为可以长久走到最后,其实一个浪冲过来就会就此失散。” 路拾萤被他说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父亲,和在外飘荡根本不打算回家的母亲,于是怔怔地想: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失散的呢? 宋敬原忽然翻了个身,戳他的胳膊说:“你一定会去北京航校,是吗?” 路拾萤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浑身僵硬地思索许久,答了一句“是”。 果然,宋敬原极轻地说:“那我很难再见到你了。” 路拾萤回避他:“微信电话。” 宋敬原说:“还是不一样。你有没有可能,哪怕一点可能……”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路拾萤听明白了,半晌答:“对不起。” 宋敬原故作轻松:“有什么对不起?苏老师不是说了吗,人各有志。” 路拾萤很想把宋敬原揪起来问,那你在这里试试探探地找我的口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这样似有若无地挽留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是否也与我一样,心中有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情愫? 可他回过头来看宋敬原时,始作俑者已经安然入睡。 他的睡姿略有一丝不雅,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抱着枕头。 路拾萤记得自己曾在报纸上看过,侧卧睡姿容易导致腰椎曲度变直,甚至脊柱侧弯,于是就伸手小心地把宋敬原摆正。他摆完之后仔细一看,又觉得这个姿势太……像躺在棺材里,只好沉默地抓住宋敬原的手,把它搭在自己腰上。 -- 第68页 路拾萤心想:我是好心,没有吃豆腐的意思。 又伸手在宋敬原熟睡的脸上轻轻扣了扣。 清风入夜,他不舍得挪开,心想:就一秒。就再多一秒。 就这么一秒秒的成了一夜。 路拾萤心事重重地睡了。 宋敬原早上起床,蹑手蹑脚地迈过他,在书桌上一团试卷中,偶然瞥见一张印稿。是路拾萤画的,还是“宋敬原印”四个字,还是篆文,还是鸟虫。宋敬原沉沉看了片刻,装作不知情,心里却在期待路拾萤何时能把这枚新印送给他。 上学时,连带着看辛成英都顺眼许多。 宋敬原学习只花七分心思,剩下的三分分给字画、琵琶,以及路拾萤。 明晁常常和他说,如果你能多努努力,好好看看题,考上一个985也不是什么难事。结果宋敬原思索良久,问什么是985。明老师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你能按时上课就很不错了。 月考结束后,宋敬原终于抽出空,自己去江博找苏柏延。苏柏延把他带回家中,宋山正伏案工作。 这是宋敬原第一次见到宋山做修复工作,才想起白野川说的:他到底有作伪的底子。而作伪和修复向来不分家。 宋山眼睛微微红,显然是又熬夜了,宋敬原气得跺脚:“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 宋山看他一眼:“徒弟长大了。” 一句话说的宋敬原悲从中来。 他忽然意识到,少年人的成长就是从这无数个悲从中来的瞬间开始的。 你的个头还是那样不起眼,你的肩膀还是那样羸弱而狭隘,可你知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受人庇佑的孩子;你学会在酒桌上主动斟满一杯,学会在深夜里痛哭一场然后强撑笑容敲响家门,开始为人兄姐,顶天立地……然后便逐渐放下少时那些铿锵有力、踌躇满志的热情,只在大梦初醒的某一刻想起如烟云飘散的豪言壮志,然后苦笑一声,再不回头。 宋敬原沉默片刻,差点脱口而出问宋山眼疾的事情。可他咬紧舌尖忍住了,挪到宋山身边,像小羊依赖母羊一般靠在他身上,问:“师父的藏品……怎么样?” 宋山说:“到底损毁了一些。但是能救一些是一些。”他顿了顿,“我听说,白野川把你们接过去了?” 宋敬原摸摸鼻头:“师叔说是帮师哥看孩子。” 一口一个师叔、师哥,宋山一时被呛住了。 宋敬原抢先开口:“师父,他和我说了关于……师爷的事情。” 宋山只是嗯了一声,也不问白野川到底胡说了些什么。 宋敬原只好又问:“你还……怨师哥吗?” 宋山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要是怨他,还会待在这里吗?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在成长,总有一天要长成一个全然释怀的小老头……不如就从和你师哥和解开始。” 宋山不在的日子,宋敬原吃不惯白家的饭,和路拾萤一起学会了自己下厨。 于是这一日,他也自告奋勇买了菜,给苏柏延这间一百年也不开一次火的厨房做了大扫除,然后端了三盘小菜出来。 他出门以前一步三回头地嘱咐宋山:不许熬夜!不许点灯拔蜡!不许挑食不吃胡萝卜! 他状似轻快地像一只小鹤离开苏柏延家,走到楼下,才发觉天气已逐渐转冷。 人生如秋寒。 路拾萤很快做好了那枚鸟虫文印章,趁宋敬原不在放到他桌上。 宋敬原收下了,没说什么。 他一连洗了一个星期的碗,终于攒够了白野川说的“三十个”,又急不可耐地冲到白野川身边等他讲之后的事情。 结果白野川任他死缠烂打也不肯说,宋敬原怒不可遏:你这人怎么不守信用?没想白野川说:咱们师门上下哪个是讲信用的?! 宋敬原一时被他噎住了,白野川只好笑眯眯地哄这个小师侄: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宋敬原说:“我就想知道,他的眼疾是怎么一回事。” 结果白野川霍然起身:“什么眼疾?” 宋敬原一怔:“您不知道吗?” 白野川眼神都冷下来:“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一直瞒着我。” 宋敬原说:“医生说是外伤导致的视神经损伤,难道师父他出过车祸或是坠过楼吗?” 白野川忽地一怔,像是想起什么。 宋敬原正要追问:您想起什么没有?医生说这是不可逆的,他也不注意保护,您多劝劝……可他还没出声,白野川拎起搭在电脑椅上的外套就要下楼。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渐冷,宋敬原不知所措地跟上他。结果白野川刚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一拉开门,对上一只要敲门的手。 “师叔?”苏柏延愣住了:“您要出去吗?” 白野川神色和缓三分:“对。你师父在家?” 苏柏延说:“在,我特意把他支开的。” 白野川一怔,疑惑地看向苏柏延。 苏柏延从随身的背包中取出一轴包装完好的书画:“这副赵孟頫的马图,是师父的私藏。按说这些藏品,都是从师爷那儿传下来的,师爷的东西,不会有假,可这副赵子昂,我可以百分百的确定……” “它就是赝品。” 34 师徒 ◎岁月无声飞驰而过,只留下一声叹息。◎ 对于一副书画作品真伪的判断,主要的几大方式各不相同。其中之一、最简单的,正是通过对于纸张年代的分析。 -- 第69页 很好理解:各朝各代造纸技术不同,纸张的微观结构也各有不同。唐画不可能用宋纸,但清画有可能使用明纸——历代文人都有收集古纸的“恶习”——因此不管画作再逼真、再精美,只要用纸年代不对,就不可能是真品。 苏柏延手中这副赵孟頫的马图,应当属于元代作品,画工极其精美,一些用笔用墨的习惯、审美也和赵孟頫一贯风格相符,所以苏柏延一开始也并未怀疑。 可是由于遭到烈火侵蚀,修补时,一点纸皮落了下来。这一落,苏柏延忽然发现,这张元画竟是用清时才有的厚宣处处缝补过的!而且部分墨迹浮而不沉,用刀轻轻一刮,能刮去颜色,正是揭裱再填补的“赝品”的特征。 其它几人还在议论纷纷,说张老师爷火眼金睛,怎么会马前失蹄收下一副赝品?只有白野川平静道:“我知道这幅画,我师父和我提过。这是他去世前,友人拜访,带的礼物。我记得他当时收到,开心了好些天。”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 可白野川面无遗憾之色,只说:“赝品又如何?老爷子喜欢过、高兴过,值得了,我不介意。关于这画还有些故事,我来不及说……现在先去找你师父算账。” 他气冲冲地走了,苏柏延一脸无辜:“算什么账?” 宋敬原小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苏柏延脸色一变,也恶狠狠地抛下东西:“我也去。”跟着债主的脚步一齐消失在风雨中。 这晚白野川深夜才回到家,一身疲惫。他进门时以为家里人早都歇下,没想到沙发上两个小家伙一蜷一坐。宋敬原裹着被子在灯下睡着了,路拾萤一边看书一边守着他,不忘给他拢紧领口。 看见白野川进门,路拾萤站起来。 宋敬原的手还勾着路拾萤的,他一起身,带着宋敬原也迷蒙醒转。 路拾萤多少有些慌张:“白先生。” 白野川心里微微一动。 这两个小兔崽子形影不离的,别人看了只以为是好朋友。可他十数年前,曾对自己的师弟也产生过别样的情愫,曾体验过少年人初次心动,那样热烈又不肯退缩的爱意……于是留了个心眼。 白野川装没看见:“怎么不上楼睡?” 宋敬原坐起来:“我师父怎么样?” 白野川告诉他,确实是外伤导致的视神经损伤。这王八蛋根本不往心里去,想起来就吃药,不想起来就当无事发生,再加上用眼过度,最近出现了不好的病变发展趋势。 宋敬原又问:“那怎么办?” “我联系了医生。之后带他看看。” 宋敬原狐疑:“他会答应?” 白野川笑了笑:“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这么一笑,宋敬原背后发凉。比起宋山,这位小师叔身周气压更低,像阴恻恻的章鱼似的,时不时冒出来刺你一下,叫人害怕。 他这才反应过来:“等等……师父愿意见你?” 白野川走到餐桌边接了一杯冰水,抬头一饮而尽。 他的喉结微微鼓动,声音很平静:“不愿意。我踹门进去的。过两天记得叫你师哥找我拿钱装新的。” 宋敬原:“……” 等到年关,这场大火带来的灰暗终于消散一空。白野川找人重新建好蓬山路,苏柏延这边也将宋山的文玩修复了七七八八。 江都下了第一场雪。雪盖水乡,天地一白。一芥小舟摇摇晃晃自矮墙中钻过,吹动一墙牵牛花。 搬回蓬山路的那一天,宋敬原被路拾萤拎着,去买了几张洒金红纸,两人写了许多“福”字和对联。那时天也洋洋洒洒地飘下雪花,宋敬原朝外看去,一时有些痴。 从白野川家的落地窗能瞧见不远处的无名湖。湖边梨花照柳一般,雾凇仙境。偶尔有两个老人牵着狗从雪上走过。 宋敬原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常去的园子吗?” 路拾萤说记得。 宋敬原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到那儿,那条廊上坐着很多老人。他们自己带了塑料的棋盘纸,扎堆似的围成一团下象棋。你吃了我的车我将了你的军,有一些老小孩还会耍赖说要悔棋。前年去看,熟悉的面孔只剩五六个。他们告诉我,没来的人要么身体虚了,不能下楼,要么就是永远不能来了。而我那天和你一起去时,几乎没有认识的。” 宋敬原又说:“我觉得我认识你只是昨天。但这个学期也已经过去了。再一眨眼学生时代也就结束了。再有一天师父可能也要坐轮椅靠我照顾……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路拾萤沉默良久,说:“我爸得癌之后,医生告诉我最多一年活头。结果他一年又一年,足足活了五年。我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每天都很惶恐,做梦都在想我爸真去世那一天会怎么样。可是告别礼那一天,我没有哭。因为那两年一家人不再聚少离多,常常见面,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就没有遗憾。” 路拾萤握他的手:“我在这儿,不要有遗憾。” 苏柏延指挥人手把东西搬进蓬山路,戴上帽子、围巾、手套要走的时候,宋山站在檐下喊住他。 雪落在宋山的鼻尖,苏柏延回头时,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初见的场景。 宋山问:“去哪?” 苏柏延支吾了一下,一时拿不准宋山的意思。 -- 第70页 宋山叹口气:“博物馆又不用你上班,过年不在家里待着,你要往哪儿跑?” 苏柏延听懂了,沉默许久,走上前来,站在阶下,抬头看宋山,握紧的拳微微颤。 而宋山只是替他拂去鬓边雪粒:“我许多年没见你……徒弟都长这么高了。” 白野川没有来蓬山路,宋山对这个师兄也只字不提。宋敬原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来还是很僵。而他先前也向白野川问过,知不知道宋山的眼疾究竟是什么外伤导致的。白野川不清楚。 这个秘密是宋山一个人的。 饭后,宋山站在树下逗弄鸽子——新给这三只倒霉玩意换了笼子——雪盖在他手上。宋敬原带着外套匆匆忙忙跑下台阶,披在宋山身后:“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吗?还在这里吹冷风!” 宋山这时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宋敬原一愣,这才想起,他与宋山之间那层暗流汹涌的薄冰也还未曾消散。 宋敬原告诉他来龙去脉。 宋山叹口气:“瞎担心。” 宋敬原说:“你不告诉我,我当然只能瞎担心。” 宋山嘴皮子微微一碰,轻声说:“我不是有意……” 宋敬原打断他:“那是什么?” 宋山说:“等你有一天为人父母,也会这么做。” 宋敬原摇头:“不会。”他说:“瞒着家人自己有病,瞒到死的那一天,以为是对家人的保护吗?”他提起路拾萤同他说的话,“我宁愿同他们坦诚相待,珍惜剩余的时间。” 宋山第一次被徒弟噎得哑口无言,捏住树枝,沉默拂去积雪。 而宋敬原咄咄逼人地问:“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山又沉默。宋敬原又问:“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师父永远觉得我还是孩子,还顽皮捣蛋靠不住,还是那个要挨你打挨你骂的不成器的东西吗?” “……我没有这么想。” 宋敬原声音发沉:“可你是这么做的。” 宋山的手轻轻搭在宋敬原头顶。 宋敬原说:“听白师叔说了……师爷的事情后,我经常觉得很惶恐。我本来脑子不灵光,又懒,你教我的,我每次只能学会十之三四,书画不精,琴也不好,我其实经常在想,师父会不会也后悔带我回家?” 他刚抬头对上宋山视线,宋山却打断他:“你学书画,是为了讨好我吗?” 宋敬原说不是。 “你去姓吴的公司门口写大字,是为了讨好我吗?” 宋敬原又摇头。 “拾萤送你印章、教你英语,陪你成天到晚鸡飞狗跳地捣蛋,是为了讨好谁吗?” “当然不是——” “那我收你做徒弟,把你当做家人看待,是为了要你出人头地回报我吗?” 宋敬原一下怔住了。 宋山握住他的手:“我从前对你师兄太苛刻,其实他离开以后,我时常懊悔。我那时一心想的是,不能让师父的传承断在我这里,不能让师父的技艺寂寂无名,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着柏延向前,再向前……其实他已经足够优秀,只是我太挑剔,总觉得不够。我后来其实想过,我还在北京,还在师父身边时,也是调皮捣蛋、想方设法偷懒的主,师父又何时数落过我呢?” “他只是很纵容地随我去,等我玩够了,再抓到身边传授技艺。我临的赵孟頫不好,自己看着来气先哭了,反倒是师父安慰我:不好就不好,他赵孟頫算个老几?你开心就足够。那时我不懂,以为他只是哄我开心,直到许多年以后,才隐约明白…… “我留你们在身边,哪是非要教出什么名堂呢?只是想一睁开眼睛,听见院子里有人在笑在闹,春日时屋檐上不仅有燕子搭巢,还有少年人扳着瓦片逗野猫。只是想冬天放爆竹的时候,有人陪我扫雪上的红纸,吃饺子时,有人咬到馅儿里的花生豆,然后和我炫耀。” “敬原,我其实从来不要你什么。这世界太大了,路太多太难走,我不想你那么累,你只需要堂堂正正的,朝你想要的地方去,毫无惧意向前就行。如果路上有人陪你有人哄你,再好不过,但哪怕运气不佳,你要孤影独身,我教你的一切,也足够你心里有底气。” “做师父的,对着徒弟都故作挑剔,说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只有见了旁人,才献宝一样把你们展示出去。你们在我心里其实样样都好——我宋山挑的人,怎么会有看错的?而我总这么一丝不苟地数落你、管教你,其实是还想把你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觉得你还是孩子,要我保驾护航。” “可原来你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大了,大到敢伸出手来替我遮挡风雪。敬原,我不拦你,你总有一天是要飞出去的——可是别走太远,路走得慢一些,记得回头看看。” 他低头在宋敬原额前轻轻落下一个吻。宋敬原最小最小、刚到蓬山路睡不着觉的那些日子,宋山就是这样哄他的。 一时间风雪骤急,如落花纷纷。 岁月无声飞驰而过,只留下一声叹息。 35 年灯 ◎灯行如魂归,去去无遗恨。◎ 放爆竹以前,苏柏延正和宋山坐在檐下闲聊。他怀里抱着一只猫,是陈桦姑娘的。这高材生回家过年了,猫没人养,叫苏柏延代为伺候。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院子里下了雪,它就到处去追,吓得大咕直扑棱翅膀,嗷嗷欲逃。 -- 第71页 宋敬原收拾碗筷时听见两人闲聊内容,竟是仿照古人对雪吟诗。他大惊失色,心里不由想: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现代人该有的生活日常吗?!他师父和师兄真是正常人吗?! 他不善文辞,害怕被师父揪过去一起摇筛子对投子,于是拉着路拾萤掉头就跑。 宋敬原捂着耳朵看路拾萤噼里啪啦把爆竹放完,天上就亮起烟花。 烟花一朵又一朵,打亮路拾萤的脸。他抱着暖水袋缩在后面,偷听路拾萤和他妈打微信电话——喻寰老师又在国外做演出,不能回国陪儿子吃饭——然后眼神落在路拾萤亮如琥珀的眼底,再也移不开了。 路拾萤问:“看我干吗?去不去放河灯?” 墙外的庙儿街灯火通红,邻里街坊正在互道新年好。不远处的主街道上,人来人往满是游客,都想在古老的江都水城过一个新年。 庙儿街有河,冬天河冻不上冰,每年过年时都有放河灯祭奠故人、迎接新春的传统。 宋敬原披上羽绒服同他匆匆忙忙地去。 一出门,地上有冰,险些滑了一下,是路拾萤一把拽住他。 他的掌心温热,紧紧握着宋敬原,宋敬原愣了片刻,再没把手松开。 河边人头攒动,灯影如飞红。潺潺河水上,一盏又一盏尖瘦的小船载着烛火向远处去。烛火盈盈,倒映星河。 灯行如魂归,去去无遗恨。 路拾萤说话时吐出哈气,围巾上的雪粒子融了又化:“你许愿了吗?” “没有。”宋敬原片刻才答,“就图个意头,我不信这个。” 路拾萤低头看他。 他眼睫上几粒雪花颗颗分明,如繁星点缀。 “真的假的?我许了。”路拾萤说。 “考试及格还是天降横财?” 路拾萤恨不得一脚给他踹河里去:“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庸俗?!” 宋敬原翘起嘴角,然后钻进人群向前跑。路拾萤一下没抓住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跟在后面。 追宋敬原时,不小心被路人撞了肩膀,他被撞得一个踉跄,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新春佳节,灯海如昼。 路拾萤心想:“我想的其实是……岁岁今朝。” 放寒假,苏柏延不上班,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每天除了看书练字,就是盯着两个小兔崽子好好学习。 苏老师成绩好,因此看他俩的分数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每天拎着尺子督促人学习做题。 苏柏延放话了:“我就不信了,高中学的这几门课真有那么难?” 两人用五错四的英语阅读和十错七的数学选择力证确实就是有那么难。 于是宋山每天耳边响彻苏柏延怒不可遏的声音: “宋敬原你给我滚下来,把过去分词给我抄三遍!” “路拾萤,你逼我学岳母把导数公式刺你背上是吗?!” 惨遭苏柏延一整个寒假痛苦折磨的路同学和宋同学,在开学摸底考中分别取得了全班第六和全班第十三的…… 一般成绩。 这样的水平,在二中年级能排上游。但二中的上游,也就是勉强够到普通211的程度。苏老师虽然上高中时没有认真学习,但多少混了个C9守门员,因此对于两个熊孩子的成绩并不满意。 宋敬原本想向宋山求助:“师父你管管他!我干嘛非得考大学!” 结果宋山临阵倒戈,说考学也不是坏事。 ——他师父的观念悄悄变了,宋敬原却还不能理解。 他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做“人生的转折点”。他不明白这个社会将渐渐变得无情又冷酷,将断绝一颗少年人的心…… 他的世界还只是江都这一片方寸水乡,只能看到明天的春风和细雨。 几个熊孩子一点没把考学放在心上,却回过头去操心别的事: 辛成英的终身大事。 上学期期末,那场“情书”风波中,辛成英看好机会,丢下宋敬原去追谈莺莺,以兄弟的名义代表宋敬原道了个歉。 不料谈女神说:“算了,本来也不怪他。是她们撺掇小祝……我知道敬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也不要数落他。对了,你是他的朋友吗?好像没见过你。” 辛成英当时觉得十分心痛:他一整个学期想方设法在谈莺莺面前刷存在感,下楼梯都要刻意绕路经过对方的班级,就为在路过窗口时展示一张青春靓丽的侧脸……结果丫的女神根本没看见! 但辛成英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毫不放在心上,拿出平生最大的风度对谈莺莺故作腼腆地点了点头:“对,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叫辛成英——你是艺术生吧?好巧,我是体育生,文化课也不太行,不如加个微信,一起加油?” 谈莺莺抬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地打趣道:“谁和你说我文化课不行的?我能考六百分。” 辛成英:“啊这……” 到底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 而之后,辛成英每天有事没事都要给对方发去一条微信。 “今天天气很好,你们班不跑操吗?” “你们班怎么没人,是艺术生去集训了?” “路过舞蹈室看到你了。” “今天陈老师夸你们班纪律好,也是,你们班又没有体育生!”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 第72页 辛成英大着胆子约对方一起去学校后门喝杯奶茶、去庙儿街自己家里吃碗藕粉圆子,谈莺莺也没有拒绝。从生疏到亲昵,谈莺莺开始对他笑。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树下不经心回头,言笑晏晏,仿佛屋顶上一只自由自在的小松鼠。 可辛成英始终不敢伸出那只手…… 始终不敢告诉她,“今晚月色很美。” 兄弟的终身大事,当然不能耽误! 三个人小老鼠一般围在书桌边交头接耳——主要是路拾萤在出馊主意。 路拾萤认为他太怂,一个大男人连喜欢的话都不敢对心上人讲,你还有什么出息! 辛成英认为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有谈过恋爱,母胎solo的单身狗,你懂个屁! 眼瞧着两人当场就要动手薅人,宋敬原想插嘴,不料一个清脆的声音飘过来:“说不定莺莺也在等你先和她开口呢。” 三人大惊失色,回头一看,正是阮鹤年。 辛成英脸色涨红:“班长你怎么听墙角啊!你听了多少?” 阮鹤年笑盈盈,状似无辜地一摊手:“你们说话声音太大,我不想听也不行——很不巧,都听见了。” 辛成英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你别告诉别人。” “我不说。” 阮鹤年拉开椅子坐下,就贴着路拾萤的肩膀。不知为何,她眉眼间似有一种女孩独特的娇羞的怯赧,如出水芙蓉粉嫩动人,轻声说:“我作为一个女同胞,建议你还是早点说开比较好。否则这样吊着人家,女孩子想法多,胡思乱想,反而生你的气。” 辛成英仔细思索,认为很有道理:“可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阮鹤年:“那就不要单独说。”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心想这小姑娘怎么比我还懂? 阮鹤年:“不如找一个机会,就说是大家一起庆祝,包个房吃饭或者到桌游店去,玩真心话大冒险。别的什么游戏也都行——然后我们都当你的僚机,让你正好抽到她,玩笑一样表个白,不准就说开了。” 辛成英认定阮鹤年是她命中神助,两人一拍即合,立刻着手准备。 于是四月的某一天,众人忽然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群中,辛成英“咳咳”两声,若有其事地开口: “为了庆祝节日,我们不如周末去玩狼人杀吧!” 气得路拾萤把手机砸了:“辛成英你个白痴——四月只有清明节!你就不能说是庆祝月考结束吗!” 谈莺莺答应了。 36 狼人杀 ◎小猫招人喜欢。◎ 桌游店在市中心商业区附近。 宋敬原一开始其实不大想去——他向来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 从小到大,他都很少参加同学聚会,深陷人群之中,心里反而更孤独。 他宁愿和宋山相对无言地躲在家里,不必绞尽脑汁想话题聊天,只要相视一笑,心里就舒坦。 可是阮鹤年的眼神叫他不舒服。 那天阮鹤年笑盈盈地出谋划策时,宋敬原的笔掉在地上。他探头钻到书桌底下去捡,恰巧瞧见阮鹤年躲在外套下的手正反复地绞弄着——她在紧张。 她时不时朝路拾萤偷偷看去一眼,又故作无事地将眼神四下游动。宋敬原心下一紧,好像隐约猜到什么。 所以路拾萤喊他出门的时候,他没拿捏少爷脾气,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一起去了。 包房里约莫十来个人,既有四班的同学,也有谈莺莺的朋友。大家都是二中的,虽然不认识,但是互相一看脸,多少都在走廊上碰到过。 于是两轮狼人杀打下来,从无人敢跳预言家,到不管谁当狼、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诡计多端的老玩家路拾萤第一个刀掉,年轻人之间一片欢声笑语,立刻成了朋友。 开局前,路拾萤十分怨念地仰天抱怨:“卧槽,给个机会吧别刀我了,我保证再也不匪竞警长了,毫无游戏体验!” 而宋敬原恰巧是这一局的“狼”。 他是个新手,一个拿到预言家就直接竞选警徽跳身份、拿到狼人就做贼心虚一声不吭的实诚人,在队友纷纷表示“就刀路拾萤”的时候,保下了他。 结果天亮一睁眼,路拾萤说:“宋敬原肯定是狼!这桌子上只有他会护着我不刀!” 宋敬原:“……你妈。” 于是宋敬原华丽出局,当晚队友深知路拾萤多半会得到守卫的保护,转而挑了谈莺莺下刀。 结果路拾萤好死不死,正是无脑丘比特,第一晚就把谈莺莺和辛成英绑在一起。这一局,谈莺莺被刀,辛成英心甘情愿地成了痴情鸳鸯。 谈莺莺脸上一红:“你捆我俩干嘛!” 路拾萤笑眯眯地助攻:“谈小鸟,我觉得你和我兄弟挺配的。” 谈莺莺作势就要拿骰子丢他,被辛成英半真半假地拦下来。 他朝路拾萤挤眉弄眼,留下一个“不愧是好兄弟”的感激眼神。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上一局的游戏时,阮鹤年轻咳两声——几人收到通知,以不同的理由悄悄溜出房间。 四个带头策划者加上钟凯,一共五人在走廊拐角处聚头,小声商议。 阮鹤年从口袋里翻出一沓扑克牌:“还按我之前说的,我会选出一共14张牌,两种花色七个数字,和一张大王。抽到同字不同色的人组成一组,抽到大王的人可以提出要求——你懂的,然后随便报出一个数字,对应数字的小组要完成他的要求。” -- 第73页 “道理你们都清楚——我在大王牌上做了标记,同时,两个‘Q’也被我用水笔戳了点。别人不会注意,但是我能看见。一开始先不要太明显……过几盘之后,一定要抽到大王。谁抽到大王,就提要求——” “什么要求?”钟凯打断。 “废话,”辛成英瞪了他一眼,然后理直气壮地说:“就说抽到的组要……抱一下什么的。” “哦……”钟凯拖长了语调调戏他,“辛哥,没想到你这么纯情。其实我刚刚想的是‘舌吻一分钟不许停’。” 辛成英脸红过猴屁股。 路拾萤说:“让我看一眼牌。” 阮鹤年却仿佛有些紧张似的打量他:“怎么了?” 路拾萤笑笑:“我看眼标记。眼神不好,万一看错了呢?” 阮鹤年却没把整副牌都给他。只是仔细找了一圈,抽出大王和黑桃、红桃“Q”交到路拾萤手里。大王牌背面用红笔浅浅划了一个小道,在右下角,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牌面本身的纹路。而两张“Q”,各自有一个小小的水笔黑点,在商标的左上角。不注意,不会意识到这是标记。 路拾萤觉得没有问题,众人放下心,又纷纷回到房间桌边。 阮鹤年借口说累了,不如先别玩费脑力的狼人杀,抽两张牌真心话大冒险做消遣。没有异议者,阮鹤年便开始洗牌。 她把洗好的牌在桌面中间一铺,十数只手各自抽走一张。 一开始,大家还放不太开,抽到大王的人受宠若惊,斟酌半天,多半都选了真心话,抽一张卡让被揪到的倒霉蛋回答问题。多半是“你谈过几场恋爱”、“说一个前男友的名字”这样无聊的事情。 直到钟凯看不下去,把桌子一拍:“都怂什么!不准真心话,要玩就玩大冒险!” 这才步入正轨。 宋敬原手背,没抽过大王,一直拿黑桃牌,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被叫中过数字。 路拾萤是欧皇,回回都是大王,提的要求从“给对方一个公主抱”得寸进尺到“深情看着对方眼睛说‘对不起但我怀了你的孩子’”。 眼瞧他要挨打了,钟凯眼睛尖,一把抽过那张大王,然后眼神一扫,“咳咳”咳嗽两声。 四人心领神会,都知道这是要开始实施计划,于是坐直了腰板,等着助攻。 首先是路拾萤打断:“哎,都先别看牌,凯子先说个刺激点的大家再翻,先知道谁是队友多没意思!” 众人答应,纷纷不动。 等钟凯挤眉弄眼地说完“不如这次就亲对方的额头吧”后,一片揶揄的嘘声中,阮鹤年又举手:“哎,我刚刚点的奶茶到了,在门口,等下就不好喝了,你们要喝什么自己去拿?” 众人把牌一扣,鱼跃而出。 然后是宋敬原站起身,眼疾手快找出两张“Q”,黑桃发给辛成英,红桃送给谈莺莺。 于是等辛成英回来时,路拾萤冲他眨了眨眼,辛成英摇头晃脑,偷偷比了个“耶”,坐回座位上等着好戏开场。 钟凯念完“Q”的时候,两人把牌一翻,房间中立刻传来排山倒海一般的起哄声。 其实谈莺莺和辛成英互相看对了眼,这件事双方的朋友都很清楚。眼下来了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他俩努力捅破窗户纸,自然都感到开心。 辛成英先推开椅子站起身,嘴张了又合,好半天没说出话。 大家也不催他,只是等他克服过心下的惶恐,平生头一遭如此认真、如此惴惴不安地对一个女孩说:“那什么,亲之前,我有句话要问你。” 谈莺莺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表白,也只有这一次才觉得心跳飞快:“说什么?” 辛成英说:“我我我……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不只是因为你漂亮——当然你确实漂亮——但是接触下来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 路拾萤忍不住敲桌子:“说重点!” 辛成英如梦初醒:“不,没有什么我,我就是想问你……我很喜欢你,亲你的时候,能不能不仅仅是以……同学的身份?” 一片“答应他”的起哄声中,谈莺莺不由别开目光,含笑瞪了周围朋友一眼:“你们都是故意的!” 然后脸上微红,踮起脚尖在辛成英额头落下一吻。 辛成英愣了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明白过来谈莺莺的意思,猛地伸手把对方抱在怀里转了个圈:“谈小鸟!你以后不准和王中礼说话了!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对——” 谁也没料到新上任男友的辛成英第一句话居然是在包含醋意地宣告主权,众人一边鼓掌,一边七嘴八舌地嘲笑他。 宋敬原撑着下巴不说话,只懒洋洋地瞧着他们的热闹,心里想:挺好。这事儿就算成了。 可还没等他垂眼后倒,靠在扶手椅里歇一歇,他忽然瞥见有人将牌收起来,迅速洗了一遍放在中间,径直抽出一张:“来来!趁热打铁!再抽一次,说不定能再成一对呢!” 说话的是本班名叫李梦宛的女生,英语课代。 她抽出的那张牌正是大王。 她把牌扣在桌上,颇有一丝得意地说:“正好,我是大王。我不打算提新的要求,但是公平起见,我来发牌!放心,我肯定不看牌面,发到谁就是谁,正好看看我能不能当个月老乱点鸳鸯!” 她说着已经抓起牌,绕桌一圈发了出去。 -- 第74页 宋敬原眯眼看着,忽然瞧见她路过阮鹤年时,和对方比了个眼色。阮鹤年冲她不易察觉地轻轻一笑,很快低下头去。 宋敬原屈起手指瞧着桌面,边敲边想:差点忘了。李梦宛和阮鹤年是亲生的闺蜜,好到就差用同一根头绳扎头发。显而易见,她们是约好了有备而来。可是……目标是谁呢? 一片混乱中,众人接受了这局游戏。 辛成英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放下谈莺莺。他坐下时,手肘一拐,碰到了身旁的水杯。 水杯骨碌碌地倒下来,顺势把坐在桌角的阮鹤年、宋敬原的两张牌带到地上。 阮鹤年“呀”了一声,就要去捡。 宋敬原反应更快:“你别动了。”已经弯腰捡起两张牌。 但是他分不清哪张是哪张,又觉得反正没看过牌,无所谓,索性随手一放。 可他这一放,阮鹤年却微微白了脸。 宋敬原注意到这一点,低头一看—— 他忽然发现,这张牌不是他的。 因为这张牌的一个小角,被人暗中轻轻一折,留下了一道浅痕。 宋敬原一怔,伸手翻开这个角,瞧见了一颗小小的红桃心,和龙飞凤舞的“2”的数字。 而此时,李梦宛也照猫画虎地“咳咳”清了嗓子,朝阮鹤年飞来一眼,却没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说:“我平时喜欢打斗地主,要不就选我最喜欢的牌,2!” 话音方落,路拾萤战术后仰,骂了句“草”,然后把牌一翻:“倒霉。是我。” 他感叹“风水轮流转”,“害人终害己”的时候,宋敬原沉默抬头,凝望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余光中,阮鹤年纤细的手掌微微一颤。 于是宋敬原心想: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 阮鹤年喜欢他。 毕竟这只嘴欠、烦人、常年骚话连篇,却会在你沉郁时用蓬松尾巴勾你手掌哄你开心的小猫咪…… 确实招人喜欢。 37 吃醋 ◎我怕你会答应。◎ 这件事再显而易见不过了—— 当初阮鹤年提议用这种方式促成辛成英和谈莺莺时,自己就留了个心眼。既然能促成他们,为什么不能促成自己呢? 于是她暗中和朋友商议,在“2”牌上另外做了只有自己知道的标记,等着朋友抽到大王牌,然后把黑桃红桃2发给自己和路拾萤。 谁知道中间出了差错,这张牌落到了宋敬原手上。 宋敬原轻轻抚摸着那张被人折过的牌角,心里想:她为什么喜欢路拾萤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一点没有察觉……路拾萤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李梦宛还在催促:“喂,红桃2呢?谁是红桃2?” 不知怎的,路拾萤的目光莫名落在他身上。 宋敬原不必抬头,就能感觉到。 他已经习惯这个人跟在背后,时不时笑意盈盈投来打趣的一眼。习惯他无论如何都能追上自己的脚步,习惯他无可奈何地低头来哄。 可他忘了……这个人光芒璀璨如日升流云,也会博得别人的青睐。 况且,路拾萤自己不是也说过吗?他不能跟在宋山身边,因为他是一个庸俗的普通人,总有一天会结婚生子,朝九晚五地工作生活…… 意味着总有一天他会逐渐远去。 而且没有理由挽留。 宋敬原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对路拾萤的所有期待也好、委屈也好、嫉妒也好、向往也好…… 不过是出自于少年人蓬勃热烈的爱。 他早早地对这个人心神向往而不自知,最终一步一步把自己赔了进去。 这是一笔满盘皆输的买卖。 宋敬原皱眉,翻过那张牌:“是我。” 他的眼神微冷,猝然起身,椅子在地上发出“吱”的刺耳的声音。 众人显然一愣,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宋敬原说:“但是我不喜欢和人离这么近。玩不起,走了。” 从那天起,他开始回避路拾萤。 趁现在陷得还没有那么深,还没妄想过一生一世,胆小如宋敬原,只想逃跑。 于是他主动找到明晁,说近视加剧了,看不清黑板,明老师不疑有他,把宋敬原调到了前排座位。 放学和路拾萤一起回蓬山路时,他也沉默以对,只偶尔用“哦”或者“好”作为敷衍,试图阻断他心中万千情愫再向路拾萤扩张。 他怕他忍不住想把这个人绑在自己身边…… 怕路拾萤给出的答案是拒绝。 与其被拒绝,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被察觉。 而当天,宋敬原推门而出后,剩余十几个人面面相觑。 路拾萤觉得胸口微微刺痛,可他面色如常,只是把牌一翻,笑着说:“宋老板嘛,你们都懂的,就这个脾气。让他去吧——还想玩什么?” 当事人自己把这码事揭过去,众人也不再放在心上。 只有辛成英事后来揽路拾萤的肩膀:“怎么回事?” 路拾萤没好气:“不知道。干嘛——我非得亲他不可吗?” 辛成英高举双手:“我可没这个意思。我草,不是,我以为……反正不知道怎么的,我以为宋哥不会拒绝的。我觉得你俩挺好。” 路拾萤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和你也挺好。我亲你一口?” -- 第75页 辛成英懦懦地说:“我和你的好,不是你和宋哥的那种好……唉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刚刚真以为敬原是生气了。” 路拾萤心想:他确实是生气了。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敬原的,除了宋山,就是他路拾萤。小王八蛋刚刚那个反应,路拾萤心知肚明是心里有了计较。可他一时不明白,宋敬原在计较什么?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爱亲不亲,路拾萤心想,小爷才不稀罕——可这个人偏偏是宋敬原。如果亲吻宋敬原的额头,能把这个小雪人捉弄得眼角绯红,气急败坏来咬人……路拾萤并不介意。 他甚至很想这么做。 他心里一瞬间惶惶,仿佛燎原烈火焚烧而过——这是怎么了? 他察觉到宋敬原有意回避,自己也不上赶着找对方的不痛快。 宋敬原不同他说话,路拾萤也尽全力挪开眼神,不让宋敬原的身影进入自己视线。 于是辛成英就倒了血霉。 路拾萤去体育器材室还完篮球,回教室用胳膊肘一怼辛成英:“去,体育老师让问那个谁,到底还考不考一千米,不然没有期末成绩。” 辛成英气急败坏地给路拾萤跑腿,又被宋敬原用笔头戳了戳胳膊:“去,帮我给那个谁看一眼,这题为什么选C,这个从句为什么不能用that?” 辛成英忍无可忍:“你俩有病啊?不能自己去?” 直到他收拾桌面的时候,在路拾萤笔袋里发现了一张折了角的黑桃2扑克牌。 隐秘的战火甚至蔓延到了宋山眼皮子底下。 迟钝如宋老师,都察觉到了两个小兔崽子的不对劲:这俩人居然刻意错开时间上下学。往往是路拾萤率先出门,一大早骑着共享单车溜了。然后是宋敬原鬼鬼祟祟地伸出一个脑袋,确认路拾萤已经离家而去,才紧赶慢赶坐公交车到二中门口。 放学的时候,宋敬原先进门,拎着两袋烧麦或是糖芋苗溜上二楼。灯火初上时,路拾萤踏着晚霞进门,先躲在后堂柳树下刻章,完成宋山布置的任务,才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而这时宋敬原正好做完数学题,要下楼练字。 恰巧擦肩而过。 就连吃饭也分先后,不肯在一张桌子上见面。 宋山只好问:“又吵架了?” 宋敬原说:“没吵,好好学习不行吗?” 路拾萤点头附和,然后把最后一枚青田石章放在桌上:“老师,下周我就回家住了。” 蓬山路里忽然一片寂静,只听到轻轻的“噗通”一声,是小王八张着四条粗腿游回荷花池。 秋去春来,绿荫盎然,转眼,三百个日夜,就这样从少年的发间溜走。 又是一度盛夏,又是江都城里蝉鸣阵阵的一天,又是大咕展翅而飞,落在屋檐之上“咕咕”琢食的一日…… 路拾萤说他要走了。 从他搬进蓬山路,到喊宋山一声“老师”,跟着他学书法篆刻,一眨眼竟将近一年时间飞逝。他的草法不再快而无势,他的行书连绵生姿,他开始体悟到一刀一刻中,力带来的折冲的美感……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长了一岁。 路拾萤回家,是因为喻寰为期一年的巡演终于结束。家里有了烟火气,他也不必再像一个落汤鸡一般“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是自嘲,蓬山路上下都把他当自己人。 而路拾萤的走是如此合情合理,谁也不好拦。 宋山嘱咐他常来,功夫还没学到家,没有出师的道理。路拾萤答应下来。 他走的那一天江都下小雨,绿树红花、白墙灰瓦都氤氲在潮湿的雾气中,宛若仙境。宋敬原没有送他,甚至没有下楼,只听见路拾萤在院子中和宋山打招呼,两只胖鸽子“咕咕”乱叫,然后“啪”的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了。 宋敬原小心推开二楼的床,探出一个脑袋,只看见一朵灰白的伞贴着墙边远去,如一团水墨,像路拾萤刚来的那天一般悄悄飘远。 行李箱滚过青石板路,“骨碌碌”的动静消散在庙儿街的吆喝中。 两人不再一起回家,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同学”。 而同学是不一定非得说话的。 在走廊上偶然撞见了,都当不熟,一个从前门进,一个从后面开溜。辛成英好不自在,可迟钝如他,也察觉到二人的尴尬与冷淡,又不敢劝,只好重色轻友,和谈莺莺混在一起。 苏柏延带着陈桦来蓬山路时,才知道路师弟回家住了。 做饭时,陈桦想去厨房帮忙,被赶到一旁喂鸽子,正好和后堂捯饬荷花池的宋敬原撞上。 宋敬原两手戴着手套,跪在池边松动水底黑褐色的泥土。有几根莲蓬缠在一起,他别开小王八去解。陈桦端来一碗绿豆汤喊他解暑,宋敬原就去洗手。回来时,发现她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研究那棵枯竹。 宋敬原一怔,想起那是许久以前,他和路拾萤一起挪到此地移栽的。 陈桦说:“为什么不砍了?我看你还给它系了一根红绳。” 宋敬原说:“万一有枯木逢春的那一天呢。” 陈桦叉着腰对他笑笑。 宋敬原心不在焉,神魂颠倒,吃饭时也浑浑噩噩,几次筷子上没夹东西还往嘴里送。苏柏延注意到了,没说什么,只是往他碗里多夹了几块猪肝,省得小师弟一顿饭下来只吃一肚子米。 -- 第76页 苏柏延上楼时,宋敬原正蜷缩在被子里虫一样翻滚蠕动。 苏柏延哭笑不得,用手扒拉他:“你不热?” “不热,”闷闷的声音如此答,“空调20度。” 苏柏延用师兄的身份威迫他起来,宋敬原只能不情不愿地探出一个脑袋。 苏柏延掐他脸:“因为他?” 宋敬原差点一蹦三尺高:“我草,和姓路的有什么关系?” 苏柏延一摊手,意思是:我还没说是谁。 宋敬原又倒回床上。 苏柏延又问:“吵架了?” “没有。” “那是……失恋了?” 宋敬原幽幽地看他:“哥,你有病可以找陈桦发作。” 苏柏延说:“我哄她还来不及,我还和她发病?” 宋敬原愣愣咀嚼这一句话约莫有三分钟,才反应过来苏柏延为什么要带人回家吃饭。 他“腾”地坐直了,指着师兄脑门:“你——她——” 被指指点点的人笑而不语。 宋敬原闷闷“哦”了一声:“那……什么时候结婚?” 苏柏延笑:“哪有那么快。八字还没一撇。” 小师弟似乎有点低落:“挺好。过年记得回家发红包。不然太清净。” 苏柏延叹气:“你到底和路拾萤怎么了?” 任凭苏柏延纠缠追问,宋敬原就两个字“没事”。等师兄赶着回去值夜班,宋敬原一个人躺在床上,瞧着漫天朱红晚霞发呆。他抱着脑袋靠在床头,忽觉肚子上一阵作痒,以为是路拾萤,下意识说了句:“滚,别烦我。” 然后一低头才发现,是大咕从楼下扑棱翅膀飞上来,歪着脑袋在他身上踩出一串爪印。 他之所以会错认为路拾萤,是因为很多天以前,路拾萤刚进蓬山路时,曾赤/裸上身露出引以为傲的腹肌,并趁机羞辱宋敬原“羡慕我可以带你练”。从此以后,一只邪恶的猪爪经常悄悄掀开衣服一角,伸出手来挠他腰两侧的痒痒肉。 嘴里还跟一句“俯卧撑可不是用嘴说说的啊”。 宋敬原长叹一声,去淋浴房洗了个澡。这回对着镜子,面对那情绪高涨的小兄弟,他很清楚这不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而是因为脑海里那一双笑盈盈的猫儿眼,和那个曾安抚他会一直在身边的人。 宋敬原很想问:路拾萤的一直,就只有一年这么长吗? 高二下学期放假的前一天,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再开学要搬教室,在又大又宽敞的毕业班,所以每一张书桌都被主人清理得十分干净,只两三张碎纸片落在地上。风穿过纱帘一吹,悄悄向四周飞舞。 阮鹤年喊住他,给了他一封情书。请他帮忙代交给谁,宋敬原很清楚。 宋敬原想说,其实我和路拾萤已经不熟了。可这句话说出来,就像是和谁认输一样,宋敬原不肯说,于是答应了帮阮鹤年这个忙。 出校门时,他看见路拾萤。 路拾萤又买了电动车,正低头开锁。他站在树荫下,金红色的阳光给他勾了个边。 不知何时起,他身旁不再跟着一个同样年龄的少年,不会阴阳怪气地和他叽叽喳喳要去排春舟阁或是藕粉圆子,也不再有人和他一起去江都的园林公园中坐在船上发呆。 于是他习惯用耳机堵上耳朵,沉默寡言。 路拾萤不笑时神色冷淡。因为前几天的暴雨,锁有些锈蚀,他捣鼓半天没打开,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竟流露出一点凶意。 宋敬原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喊住路拾萤,把那封情书递过去。 路拾萤垂眼盯着他,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千钧重。 他被路拾萤看得有些心慌。 可是宋敬原说:“其实我很想做个坏人,偷偷把这封信藏起来。” 他笑笑:“我一点都不想代她交给你……因为我怕你会答应。” 38 醒悟 ◎又凶又委屈的小疯子。◎ 一整个暑假,路拾萤都为这句话惴惴不安。 他无数次推演,想问宋敬原,你到底害怕什么,为什么不想我答应。 无数种可能指向唯一的答案,这个答案避无可避。 可是宋敬原曾经说过,不愿意有人亲他,不愿意有人介入他的生活……哪怕这个人是路拾萤,也不行。 他哪里敢自取其辱? 高三开学前有为期七天的军训。 这一届学生当年入学时赶上接连不断的台风天,没有来得及训。一拖再拖,校方终于决定在高三开学前补上,正好让毕业生收收心。 军训在某一专门用于户外拓展的训练基地,包吃住。 宋敬原收拾行李时,宋山嘱托他多带两盒感冒药和姜茶冲剂——宋敬原身体差,每逢夏秋交季都要生一场大病——而小病罐子根本不听,抛下一句“我愿意死那儿”就出了家门。 路拾萤身高一米八六,人长得又养眼,开训第一天就被抓入护旗方阵,要拿钢枪踢正步。 训练基地不仅有二中的学生,还有江都本市其他大中小学的队伍。护旗队训练时,方圆五十米全是指指点点的小姑娘,眼神黏在帅哥脸上不肯走,评头论足哪个是自己的理想型。 宋敬原本来就体虚心火旺,又被晒得头昏眼晕,休息时盖着帽子躲在树荫底下回魂。 他不肯涂防晒,觉得那是小姑娘干的事情,所以暴晒的烈阳天,练到下午,裸/露在外的皮肤红得起皮。 -- 第77页 小卖部有冰柜,宋敬原打算去买瓶水。 不想阿姨一摊手:“最后一瓶刚卖完。” 宋敬原一怔,顺着阿姨的视线看过去,跌进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里。 路拾萤刚用手机扫完二维码付钱,拧开瓶盖。 他沉默片刻,把矿泉水瓶递过来:“给你?” 宋敬原杵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用”,转身就想走。 被路拾萤一把抓住。 路拾萤的掌心带着清凉的水珠,一碰宋敬原,宋敬原整颗心都跳起来。 对方似是有些不耐地皱眉,语气里带了点命令的意味:“你别跟我装,你都晒爆皮了,一整个下午也没见你打过水,快喝一口,我再去买。” 明明是关心的语气,宋敬原偏偏心里一沉,想:如果只是同学间友好的关心,我宁愿不要。 于是他甩开路拾萤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拾萤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揉开紧蹙的眉心,到底没忍住,半晌骂了句草,惹得周围人频频回看。 路拾萤既是护旗方阵的打头旗手,又是四连的连长,在学校上课都没像此时此刻一样忙得起飞,直到晚上才能回归自己连队正常训练。 结果累得脑眼昏花的路连长,刚晃回四连的队伍,脾气如炮仗一样炸开了,怒不可遏地指着一处问:“我不是让他回去休息吗?假条都交上去了!” 他看见宋敬原依旧站在队尾角落。 他高而瘦削,宽大的训练服扎在皮带中,少年羸弱的肩膀莫名显得健硕有力,仿佛能担起一根名叫成长的重担。 两条长腿裹着速干裤束进作战靴中,腰杆笔直。 曾经宋敬原习惯驼背,因为他说驼背可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有一天,路拾萤和他一起放学回蓬山路时,开玩笑一般拍宋敬原的后背,说你把肩膀展开,挺起背来,好看,这样我一眼能在人群里看到你。 路拾萤这时才想,是从那时起,宋敬原才改了驼背的坏习惯。是因为那一句话吗……是因为想让我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吗? 身旁女同学的回话让路拾萤回过神来:“他好像不肯待在宿舍?本来想让辛哥劝劝,结果辛哥说他可劝不住,就过来训练了。” 路拾萤忍着一肚子火走到宋敬原面前。 此时连队正坐在灯下十分钟休息。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路灯的光。宋敬原昏昏沉沉半晌,才抬起头来,看见路拾萤顶着一张说不上和善的脸,正沉沉地盯着自己。 宋敬原刚想开口说:你有病?站旁边去不行? 结果被路拾萤抢了台词。 路拾萤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然后伸手探他的额头温度:“你有病?逞什么强?人都站不稳了不回去休息你要干嘛?” 宋敬原坐在角落,因而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宋敬原一把拍开他的手:“别烦我。” 掌心温度微热,他在发低烧。路拾萤不想和病人动气,耐心地哄:“你感冒了,多半有点烧。回去歇着,等下要下大雨的。” 宋敬原却说没事。 路拾萤动了真火:“宋敬原!你费不着为了跟我置气不顾身体吧?你折磨我吗?你难受了还不是自己受着?” 他恨不得把宋敬原整个人拦腰抱起塞回宿舍床上去。 可是宋敬原平静地说:“那我就自己受着。路拾萤,用不着您老人家担心。” “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过得挺好。反正,你不在的日子多的是呢。” 路拾萤到底没饶过他,生拉硬拽把人一拎,夹在臂弯里逮回去了。 进了宿舍楼,问他带没带药,宋敬原冷声冷气说没有,把路连长气得想和这孙子直接动手,揍一顿就知道乖乖听话。 可是他到底忍住了,冒着大雨去医务室找了点感冒药,又煮一碗姜茶给宋敬原送来,忙完进门,却发现宋敬原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紧皱眉头。 路拾萤仰天长叹,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才被这个灾星赖上,只好把热气腾腾的姜茶和热水,以及一板药片放在桌上,伸手替宋敬原盖紧被子。 他这一伸手,却被宋敬原抓住。 宋敬原的身体温度很高,紧紧拽着路拾萤的指尖,不肯放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样。 路拾萤心下一动,没敢缩回去。他僵了许久,才慢慢挪动手臂,借着宋敬原的手抚过他的眉眼。鼻尖、唇峰、下颌隐约的曲线。 宋敬原的脸在他手上轻轻蹭了蹭。 路拾萤就觉得他整个人锈住了,像是被焊在这块木地板上一样,动弹不能。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铺天盖地,他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一回,他不仅仅是想亲吻宋敬原…… 他想在他的嘴唇上咬一口,最好咬出血来作为标记。 路拾萤蹑手蹑脚地关上宿舍灯,打伞落荒而逃。 他去找辛成英,辛成英正在小卖部底下和谈莺莺有说有笑分享一桶方便面。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眉飞色舞地调情,路拾萤看得很是不舒服,伸手拍桌:“连长突击,军训期间不准早恋,吃完走人。” 谈莺莺笑眯眯地端起方便面桶:“呀,路哥查岗了,正好,我走了,冲凉去,你们聊。” -- 第78页 路拾萤立刻霸占了谈莺莺的位置坐下来。 辛成英哀嚎:“兄弟你干嘛,我好不容易逮着我女朋友说两句话。这一天天的,和他们连队也碰不上面。” 路拾萤单刀直入:“如果谈小鸟突然不理你了,处处给你对着干,为什么?” 辛成英皱眉:“大哥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小鸟凭什么不——” “别废话,我问你为什么?” 辛成英思考良久:“那可能……我训练的时候,和女队友走太近了?要不就是有女生和我单独说话被小鸟看见了,小鸟吃醋长大的你不知道吗?” 路拾萤沉默片刻:“那……如果有人给谈莺莺表白,你会生气吗?” “我草,”辛成英拍案而起,“哪个不长眼的敢撩我女朋友?没看见名花有主吗?要让我知道了,我得打断他的腿!哪只手给表白墙发的投稿我咬他哪根筋!” 路拾萤沉默片刻,极其大声地骂了句“草”。 辛成英捂他嘴:“61你给我小点声!这附近全是教官!” 而路拾萤只是往后一仰,倒在白色塑料凳上,豁然开朗一般抓了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他刚刚为了操心宋敬原的病情,冒着大雨在基地来回跑了两趟,浑身湿透了,却顾不上换件清爽衣服。 路拾萤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 好家伙,宋敬原不愧头顶一个“江都醋王”的名号……敢情这小子是在吃醋! 去桌游店打狼人杀、阮鹤年暗中在“2”牌上做了手脚的事情,路拾萤后来知道了——收牌时,他眼睛尖,注意到小姑娘做的折痕的标记。 可惜他那时不懂,还以为宋敬原只是真的讨厌被卷入这种大冒险的捉弄里,才和他置气。 直到后来宋敬原替阮鹤年把情书送来时说,“怕你答应”,以及他今天阴阳怪气路拾萤撂下的“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在我身边”…… 路拾萤才意识到不对。 是他想象的那样吗? 有没有一点可能……曾让他心跳如擂鼓的少年,也悄悄将他捧在心口最珍贵的位置,想要独自珍藏? 辛成英还没搞明白路拾萤在那“草”了个什么空气,这小子又“腾”地一下弹回来,扒着桌子,十分严肃地盯着自己:“辛成英,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辛成英忍不住对他挤眉弄眼:“你问这话就有意思了啊,你看上谁了?是不是护旗方阵的漂亮姑娘,我就说她们艺术班的女生都好看吧!快快让我给你支个招——” “你别他妈废话,”路拾萤恨不得把辛成英这条八卦的舌头剁下来:“你喜欢谈莺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辛成英认真措辞:“我恨不得变成她的一根头发丝,天天贴在她耳边。” ——我似乎也时常想安静地守在宋敬原身边,到哪儿去、做什么都好,只要能看见他眼下那一颗小小的痣就觉得安心…… 辛成英努力回忆:“想碰她,很纯洁的那种,就是想握一握她的手,想记住她的掌纹、记住她骨骼的走向,想了解每一个细节,发现每一点不同都觉得很高兴。” ——我似乎总在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触碰宋敬原,想爱抚他的眉眼,记住他皮肤的每一种光泽,想顺着肌肉流线慢慢向下,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小腹上隐约的肌肉,然后继续侵袭…… 辛成英面红耳赤:“不想看到她哭!虽然她哭起来也很好看,但是我会心疼!好了!就说这么多!你肉不肉麻啊六十一!” ——哦,这一点倒是不一样。路拾萤神魂颠倒地想,如果能把宋敬原弄哭……我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可以抱在怀里哄回来。 路拾萤抓住羞愤欲走的辛成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如果,有人要你……偏袒他,希望你能偏心他一点,希望你能一直留在他身边,虽然嘴上对你骂骂咧咧的,但是总变着法子对你好……是喜欢的意思吗?” 辛成英已经顾不上纠结这位把路拾萤迷得五迷三道的伟大“女性”是谁,破罐子破摔地抛下一句话:“那他就是个标准的口嫌体正直!终极傲娇!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喜欢你喜欢到要发疯啦!懂了没!快滚!” 然后做贼一般逃了。 留下路拾萤一个人在暴雨中若有所思,心里还在想辛成英的话。 “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喜欢你!喜欢到要发疯啦!” 原来宋敬原是喜欢他…… 喜欢到已经变成一个又凶又委屈的小疯子。 39 表白 ◎少年情动正如夏荷。◎ 宋敬原睡得很沉,只在舍友纷纷进房间时,因为动静实在太大,醒了片刻。 迷迷糊糊的,他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只闻到一阵姜汤的刺鼻的味道,和一点若隐若现萦绕身边的桂花的香味。 他就知道姜汤是路拾萤熬的。 宋敬原做了一个梦。 噩梦。他又梦到小时候在福利院的事情。 他其实没有告诉宋山,他曾经被人领养过一次。领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由于个人原因,多年来生不出孩子,受人指点,只好去福利院领养一个。 一开始都很好,他们把捡来的便宜小孩当亲生子看待。 宋敬原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却依旧能拼凑出那些画面:厨房里“咕咕”冒泡的嫩白鱼汤,床上挂着的风铃和飞机模型,窗边有会唱歌的小羊肖恩,透过玻璃,能看见一座矮而古老的石桥…… -- 第79页 可是老天爷开眼,求子多年,观音菩萨终于赐了一个亲生的孩子。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他们和宋敬原说话的时间就少下去。 梦里,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边,试探着想要穿过走廊闯入那言笑晏晏的一幕,却永远被阻拦在外。 他这一生被人丢弃过无数次,不想再自取其辱。 如果有一天将众叛亲离,能不让自己太伤心的唯一做法,就是一开始,不要对那个人付诸太多信任与爱意。 宋敬原发着高烧,又梦魇缠身,紧紧裹着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意识很不清醒,突然觉得有人拍他的脸,把他强行从燥热中解救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才在一片黑暗中,瞧见熟悉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路拾萤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色平静,可平静中,宋敬原分明看见了惊涛骇浪、暗流涌动,仿佛主人即将伸手,恶狠狠地抓住什么再也不松开。 路拾萤和他没分在一个寝室。宋敬原模模糊糊地想:我做梦做傻了?他到我梦里来了吗? 可路拾萤并非那些梦中幻影。 他伸手把宋敬原扶起来,俯身贴在他额头上,用嘴唇试探这气人东西的体温。 触感让宋敬原一怔。 然后听见路拾萤轻声叹气:“至少39度了,起来,我送你去医务室。” 宋敬原声音很低,沉沉地把头靠在路拾萤的肩膀上,一半自嘲、一半委屈地问:“你来干嘛?” 他听见路拾萤好像嘟囔了一句“草”,然后极其凶神恶煞地骂道:“我来看看我喜欢的人是不是烧傻了,我可不想下半辈子和一个呆子一起过日子!” 这句话,直到路拾萤把他背起来,顶着大雨陪他到医务室,宋敬原都没想明白。 路拾萤刚换的衣服又湿透了。他把伞都遮在宋敬原头顶,一点也没让病患淋雨。 那时宋敬原烧得很不清醒,头贴在路拾萤脸边,烫得人发憷,嘴上却极其小心地问:“你对我这么好干嘛?我可没少骂你。” 路拾萤微微偏头,似有若无地蹭过他下巴,留下一个吻,说:“因为老子乐意。” 医务室的值班护士给宋敬原用冰毛巾降温,又紧急喂了退烧药,宋敬原这才有些清醒。 他觉得冷,蜷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暴雨声,昏睡过去前,隐约听见护士交代路拾萤说可以先回去了。 他听见关门的动静,以为路拾萤真的走了,心里沉沉地一坠,不情不愿地闭上眼。 可浑噩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屋里有桂花香气。 宋敬原费力睁开眼,果真看见路拾萤推开医务室的小窗,身手矫健地翻墙而入。 他还穿着白天训练时的迷彩服、迷彩裤,扎着皮带、踩着作战靴。他那么高,宽肩窄腰,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坚韧的线条来。 雨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线条分明而凌厉。宋敬原恍惚地想:哦……他真适合当飞行员的。 路妈妈说的没错,别的不重要——帅就行了。 路拾萤蹑手蹑脚地凑过来,站在宋敬原床边。 宋敬原装不下去,睁开眼说:“我没睡。” 路拾萤沉默片刻,挨着他的腰坐在床上。他一只手握住了宋敬原的手,极其用力,宋敬原挣不开。 他很想问路拾萤你到底要干嘛,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又觉得不应该说话。 黑暗中,路拾萤轻声说:“班长给我的情书,我原封不动送回去了。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收人东西又不回答……我告诉她很遗憾,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看着宋敬原睫羽微微一颤,似有一丝炽热地扫过来。 他俯身靠近这个人,用自己冰凉的额头贴上他滚烫的,手却不肯放开。 “他长得好看,很漂亮,我妈告诉我,真正的美人是雌雄莫辨,眉宇间既有柔情,又有英气,我见到他以后才懂。” “我喜欢他不是因为皮囊,也不是因为美人。他脾气不好,学习也不上进,说话阴阳怪气,按理说实在没什么招人爱的地方……可是他把真心给我了。” “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如此坦诚、如此直白地靠近我,如此不遗余力地宣泄占有,甚至为此想用身上的刺来扎痛我。” “所以一切缺点都成了可以容忍的、可爱的小性子,一切为非作歹都能用恃宠而骄来形容……所以我今天的话也只说一次,虽然我以前说过很多遍——” 路拾萤顿了顿。 “我说会陪在你身边,就是不管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一直跟着。就是不管你遇到什么风浪、什么危险,我都不敢不顾一切地挡下来。我很喜欢你,跟你喜欢我一样喜欢得要发疯,恨不得把你用手铐锁在身边哪儿也不许去,你明白吗?” 路拾萤低下头,轻轻吻上那两瓣因发烧而滚烫柔软的唇。 他梦里无数次想要狠狠咬一口,咬出血来做标记,可是他不舍得。 他只是最轻、最珍重地在这一片私人的领地停驻良久,爱不释手般舔舐对方毫不反抗、任他攻城略地的上颚前侧,然后意犹未尽地离开。 黑暗燥热中,少年人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威胁道: “宋敬原,我很喜欢你。这件事,你一辈子给我记住了。” 宋敬原在医务室躺了一整天。 -- 第80页 第二天的下午,他才退烧。医务室的值班医生见他脸色实在太差,希望他在病床上再躺一个晚上,宋敬原拒绝了。 小兔崽子连滚带爬拎着军帽开溜,看得医生连连摇头:“怎么还有上赶着训练的?” 宋敬原才不是赶着回去训练,他赶着回去见人。 此时军训将近尾声,各个连队已经在为最后的检阅仪式做准备。宋敬原甫一归队,就被逮去练正步。他找了半天没见路拾萤的后脑勺,问了同学,才得知护旗方阵被拎去单独训练。 宋敬原鬼鬼祟祟绕到护旗队的训练场地去,一眼瞧见了路拾萤。 对方已经换上护旗方阵特有的礼服,肩头有垫肩,胸口有绶带装饰,铜纽扣锃亮,裤腿笔直无皱褶,塞进长靴中。 隔着八百米就能听见周围女同学的尖叫声。 与世无争如宋敬原都有所耳闻——护旗方阵的几个男学生已经成了“站姐”的包围对象,每天被几百部手机偷拍照片上传到年级大群里。 还有隔壁江都某大学的年轻学姐,笑眯眯地来问路拾萤:“小学弟,要不要考我们学校?姐姐有个恋爱想和你谈谈。” 路拾萤甚至被女同学“拉郎”,说他和某连某教官很有“CP感”——主要是看脸——于是他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一眼瞧见宋敬原,眼睛一亮,迈步就要走过来。 结果宋敬原先逃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叫他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面对路拾萤。 我确实也喜欢你——但谁允许你上来就强吻的啊?! 恃强凌弱,趁人不备,趁火打劫,火上浇油! 路拾萤一连两天没逮到宋敬原,气得鬼火冒。 直到阅兵式结束那一天,学生们都兴高采烈拉着朋友去合影,路拾萤一个人站在小卖部门口的树下,等同学把连旗给他捎来、他再去还给基地,才看到宋敬原拎着两瓶水很不自在地挪过来。 路拾萤恨不得把他抓到身边再亲一次——这回要用咬的,得见血,长长记性。 结果宋敬原若无其事地把冰水递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有话和你说。” 路拾萤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我建议你,要么说你也喜欢我,要么就干脆闭嘴,省的挨打,我脾气不好。” 宋敬原张嘴“你”了一下,没“你”出来什么结果,只好瞪了对方两秒,心虚地挪开视线。 这人怎么这样?! 路拾萤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打量他,手却悄悄捏紧瓶盖。 他的视线还落在宋敬原迷彩服的领口——那儿微微被汗打湿了,一块小小的阴影,锁骨下方颈窝凹陷处也有两滴汗珠,晶莹剔透的,让路拾萤想起很多天以前,他和宋敬原在酒吧时的场景…… 他那时真应该舔一口,宣誓主权。 于是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他忽然注意到,宋敬原做贼心虚一般四下扭了扭头。 确认周围没人。 然后他脸上微微一红,唇角却勾起来,像一只占了便宜的小狐狸似的,凑上来飞快在路拾萤唇上落了一吻。 他说:“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啊,关于你喜欢我这件事——我记住了,你不能反悔了,你——你就算反悔我也不答应啊!” 然后不等路拾萤回答,一阵风一样跑远了。 路拾萤一个人站在树下,回头看他的身影向远处飘去。 夏日清风徐徐,树荫微动,一片翠绿中,少年白净修长的后颈被阳光一晃,如此惹眼。他身上的迷彩服被风吹拂,微微鼓动,仿佛一道山林晴翠的树浪。 宋敬原跑过转角时,十分狡黠地回过头来,对路拾萤眯了眯眼。 一缕发丝轻摇,遮盖了他翘起的嘴角。 然后风停树静,落叶纷纷。 少年情动正如夏荷。 初时只露尖尖一角,风雨之后,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从此不能自持。 作者有话说: 哈哈! 40 风波 ◎恩怨。◎ 宋敬原这辈子没谈过恋爱。 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他以为恋爱都得像辛成英那样,郑重其事地询问对方要不要做男女朋友才算确定关系,但路拾萤只是发了一条微信:我来你家? 他说好。 然后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月份有招飞初检,路拾萤不敢过度用眼,因此钻研篆刻一事暂且搁置。 他成绩在一本线上三四十分的位置,不必太过操心,所以到蓬山路来,也没有别的事,唯一目的只是来陪宋敬原。 他总是懒懒散散靠在宋敬原身后,小鹿一样拱他雪白的后颈。柔软碎发扫过皮肤,宋敬原觉得痒,频频躲避,却被这人长手一抓捞回身边。 张嘴就是一口。 宋敬原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摸,觉得后颈皮上被这人烙了一枚牙印,揪住路拾萤威胁:“我要把你牙拔下来。” 路拾萤贴在他耳边低声笑:“哦……你想拔哪颗?都送给你。” 宋敬原鸡皮疙瘩起一身,忍无可忍叫他滚。 他习惯从宋敬原身后揽住他,抱玩偶一样搂紧腰不肯放手,下巴就懒懒散散搭在宋敬原肩膀,人盯着他刷完形填空。 这小混蛋——新上任的男朋友把路拾萤当词典使,哪个词不会问哪个。路拾萤说再这样要收报酬,宋敬原忽然回过身,钳住他的手环上自己脖子,仰起头来笑眯眯盯他眼睛看。 -- 第81页 仿佛引颈受戮似的,他凑过来蜻蜓点水在路拾萤唇上留下一个吻,懒洋洋地问:“够不够?” 路拾萤沉默片刻,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变本加厉讨回来一个,才舔着嘴角说:“差不多。” 宋敬原“草”了一声,面红耳赤骂他有病。 路拾萤摊摊手:“你撩我容易出事。” 那是高三报到前的最后一天,路拾萤一直在准备招飞报名材料,满江都城跑手续,没顾上吃饭,于是到蓬山路来,宋敬原骂骂咧咧给他煮了一碗阳春面,又好心加了一个荷包蛋。 路拾萤吃完,自觉洗碗,在他卧室没坐多久,就靠着窗沉沉睡着了。 有人叹气,将他挪到床上,打高空调,盖上被子。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掀起一角,钻到他身边,手背贴着手背一齐躺下。 路拾萤睡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是宋敬原,下意识反手将他手腕一握,拉到身边。 夏天晌午又闷又热,人脑子不清醒,宋敬原本意是想陪他躺一会儿,结果眼睛一闭,自己也见了周公。 于是路拾萤心里的感动没持续太久,就觉得身上这条被子悄悄向左跑,又向左跑,一会儿,被宋敬原完完全全抢了过去。 他就被生生冻醒,无可奈何看着对方紧紧抓着被角不肯撒手、蜷缩一团的样子。 眉眼舒展,睫羽细密,阳光如蝉翼波涛浪卷,仿佛仙人。 宋敬原实在是长得漂亮。 路拾萤睡意全无地欣赏了好半天。 最后,他觉得机会难得,偷偷拍了张照片,然后把被子从宋敬原手里解救出来,将自己塞进去,让小情人八爪鱼一样搂着自己脖子,再抖开空调被,把两人笼罩其中。 午后阵阵蝉鸣。 宋山连日不在家,据宋敬原说,两日前一通电话打到家里来,宋山简单收拾一点行李,就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没有说去哪儿。 于是睡醒后,路拾萤睡眼惺忪地下楼,本想如往常一样悄悄离开,刚走到前堂,却见有人推门而入。 苏柏延正抬着一只大行李箱迈过园中小阶,抬头见到他,打了声招呼。 路拾萤清醒了:“这是……” 苏柏延叹气:“可别说了。敬原在吗?你喊他下来,正好,一起去把二楼那个杂物间整理出来,把角落都仔细扫一扫。” 路拾萤一头雾水地看着苏柏延,半晌问:“谁住?” ——苏老师在江都有房子,按说不会闲来无事搬进蓬山路。 苏柏延还没来得及回话,有人“砰”地推开木门,怒气冲冲,回头对着门外骂了一句:“我还真就告诉你,蓬山路我是住定了,有本事你就想个主意赶我走,没本事就闭嘴——” 此人风尘仆仆却依旧衣装革履,分明是那位师叔白野川。而门外面如寒霜、脸色难看的熟悉人影,正是不辞而别的宋山。 动静把宋敬原折腾醒了,悄悄地溜下楼,又帮着把行李箱拎上楼。 白野川、宋山这一对师兄弟正在楼下吵架,三人就在楼上碰头。一问,才知道,原来那通电话是报丧——白野川的父亲,也就是曾经“肚口白”一家的大家长,晨光熹微时,在北京的老胡同里一梦长辞。 苏柏延说,虽然宋山与白家多年来惯有恩怨情仇,但白父到底曾经是他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宋山挂了电话,启程去北京送行。 白野川就在灵堂上见到了这个一直躲着他的小师弟。 二话不说,勒令他随自己去某军医院复查眼睛。 白野川的态度很清楚,无非一句话:其它恩恩怨怨谁是谁非暂且放在一边,看在曾经师兄弟一场上,你和我去把眼睛治好,从此以后不相往来也行。 宋山的抗议也铿锵有力:早二十年干嘛去了?我眼睛瞎了还是没瞎,和你姓白的有什么关系? 结果推搡来去,一桩二十年前的往事就重浮水面。 原来当年张寂俜被乱棍打得奄奄一息后,在床上强撑了一个多月,到底咽了气。事后,宋山瞒着白野川,亲自到白家,要和白父断绝师徒关系。 他不让白野川知道,是怕他难做。却没想到后来邀师兄同他一起远走高飞时,师兄却不肯随他去。 那时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单薄的身躯藏在守孝期灰白色棉布衫下,好像一张纸,风一吹就能散,却不卑不亢青石砖上跪了三个小时。 白家兄弟不少,外姓的徒弟也多,七八双眼睛都在暗处指指点点。白父被他跪得无路可走,只能出来见人,说,割袍断义、叛离师门,你不能带走白家的一点东西。 包括这一手的本事。 宋山答:本事可以还,从此文玩圈子里任何一张伪作,一定都与我宋山无关。但是这一双手不能引颈受戮送到你们面前,活活挑筋断骨,因为还要靠变卖书画讨饭吃。 不如各退一步,这家法我照受,以身代手。 于是五十闷棍打得后背一片乌黑淤紫,却折不断少年人铮铮铁骨脊梁。 他向白父磕最后一个响头,勉力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门一关,牙关一松,一口血才吐出来,摇摇欲坠。 恩断义绝后,他不再和白家有联络,因此与白野川那个带人乱棍来杀张寂俜的亲弟弟,也只剩下一层仇人关系。那时北京城里到处是工地,他去寻了一根钢棍,孤身一人找到这位曾是同门、却终究陌路的师哥家中。 -- 第82页 对方虎背熊腰,他本来打不过,却硬生生拼着一口气,用钢棍砸他大腿。就像当时这人拎着木棍对五十来岁的张寂俜下手一般。 于是撕心裂肺一声,钢棍弯曲,对方的腿骨折了。宋山也被一把撂在茶几边,桌角重重磕在眼窝。鲜血如注,刺痛钻心,却没放在心上,沉默站起身来,转头离开北京城。 眼睛就留下了终身的伤。 这些往事,他一概瞒着白野川。 于是雪白的灵堂中,白野川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他抬手抓起茶碗,狠狠往地上一掼,“啪嚓”一声在宋山脚边碎成八个瓣,小师弟只是沉默盯着他,眼中尽是嘲讽。 白野川半天憋出一句话:“他在牢里。三十年,我亲手送进去的。喊我大哥,求我饶命,我都没有听。” 宋山轻声问:“这算什么,替我报仇吗?” 不待白野川回答,宋山说:“我不需要。” 白野川不想在这种场合同他为了这些事情大动干戈,只要求宋山随他去看病。 宋山没答应,两人一路僵持,回了江都,白野川怒极反笑,一个电话把苏柏延叫过来,让他带一把蓬山路的钥匙来——过年时,宋山特地新配了一把给苏柏延,意思说这也是你的家,可以常来。 宋山说苏柏延你敢给他试试,白野川说你要么给我要么看着你师父变成瞎子。 苏柏延左右为难,在心里仰天长叹,说了句师父我也是为你好,然后主动拎起白野川的行李逃之夭夭。 于是时隔二十载春秋岁月,莫名的,整个师门再度于江都相聚。 白野川到底被允准住了进来。 原因是宋敬原悄悄跑去找宋山,说师叔并没有恶意。 白野川曾和他说,他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张寂俜的事情,当初拒绝宋山的请求,回去继承白家的家业,最后又出国镀金,做到古董行的大头,都是事出有因。 这话说给宋山听,宋山冷笑:“他说什么你就信?谁是你师父?” 宋敬原说:师叔书房里,还挂着那副胡同口的银杏树。树下两只鸽子,远处一辆单车。他说小时候陪你到市集买芝麻面和花生,都是用那辆车驮着。师爷的印,师爷的书信,师爷所有提笔批注的字画,都好好存在一处…… 还有那枚“川随山停”的一方私印,每日用绢布仔细擦拭。 宋山沉默良久,冷冷哼了一声。 “他要住就住吧,我只当没看见。” 然后家里这一点风波终于平于水面。 41 撞破 ◎你俩什么情况。◎ 开学后,高三四班来了一位插班生。 更准确些,是一位复读生。 此人名叫朱皓达,曾在江都二中念书。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勉强踩线进了北京一所还算不错的211,念了一年,对专业和学校都不满意,毅然退学,回到母校重读高三。 按岁数算,朱皓达比宋敬原、路拾萤、辛成英这帮小兔崽子大了两岁,况且又去过大城市、念过一年大学,所以视野、思想常常不在一个水平。不过朱皓达没有架子,同班的学生喊他一声“达哥”,他就担起做哥哥的责任,成天笑嘻嘻地和一帮“弟弟妹妹”打在一起。 朱皓达参加过高考,又经历过三轮复习,对考试颇有心得。 理综刚刚合卷,第一次摸底考时,年级里几乎没几个人能把卷子做完,只有朱皓达同学认认真真填完所有空,还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太久远了,有点忘了,生物那些要背的东西都不太好捡。”朱皓达如此诚恳道。 于是众人艳羡不已: “草,达哥就是忘了也能考两百来分,我他妈的这一百六十是怎么考出来的?” “泥马,我化学压根没时间写,都不知道最后两道大题是啥,我这——完蛋了我觉得我没必要高考了。” 达哥理综不错,解题思路清晰明了,又擅长总结题型,班里的学生常常追在他屁股后面问问题。一来二去,大家忽然发现,达哥的做题量极其惊人:上至五三下到王后雄,有名有姓的练习册,朱皓达基本都做过。 朱皓达转着笔说:“都做了,题型心里有数,万变不离其宗,考试的时候不容易懵。” 终于有人颤颤巍巍把众人心中都想问的问题说出口:“达哥,再战高考,您想考哪个学校?清华还是北大?” “清北我是不想了——但至少得是个C9,”朱皓达毫不犹豫地回答,“只念王牌专业,不碰天坑。” “为啥啊达哥?”有女生这样问,“你之前那个学校,我也了解过,不是挺好的一所211吗?就算是在首都名气也不错,为什么要退学?” 朱皓达说:“再好的名气它也是个211啊,211就意味着你考研的时候,那些好学校都会卡你的出身,意味着你学校的资源和985差一大档,投简历找实习的时候,HR一看你本科不行,后面的内容翻都不翻就把你否了,想要出国申请,GPA刷的再高也比不上一张C9的学位证。” 还没有踏出过名叫“高中”的乌托邦的学生们集体傻眼:“不是说,高考失利,考研还可以弯道超车吗?” 朱皓达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幸存者偏差罢了——你看看劝你安心上完本科,考研再‘弯道超车’的人,是不是都是走了狗屎运,踩线进了高一档的学校?那些面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导师一句‘对不起我招满了’就被赶回家,二战三战都失败的,会和你说弯道超车吗?哭都没地方哭去。” -- 第83页 朱皓达把自己在大学生活中遇到的鸡毛蒜皮的破事一一分享:某些舍友勾心斗角排挤人啦;同学为了抢奖学金挨个请客吃饭啦;有人为了向老师要绩点想方设法拍马屁啦;还有学生会和辅导员那些破芝麻烂谷子的脏事…… 击碎了高三学子们十二年来被灌输的“考上大学你就解放喽”的梦幻泡沫。 校门就像天门,严严实实地把少年人锁在乌托邦中,教给他们应试、刷题的无用技能,到时间了,一脚把人踹出去。 ——“啊?怎么踏入社会?之后往哪儿走?结婚生子还是拼事业?不知道啊,你自己看着办吧。” 成千上万意气风发学子,一朝闯入期盼已久的新世界、新天地,最终撞了个头破血流,迷失于寂寥的灯火霓虹之中。 于是自打朱皓达在班级里散播消极情绪、弄得人心惶惶,渐渐的,下课后,教室中不再有呼朋唤友要去操场上打球的声音,上课时也不再“兵败如山倒”睡趴一片片……仿佛有一枚警钟悬在众人头上,只要你稍有懈怠,就重重地敲一声:还玩!考不上好学校,考不到大城市,走不出江都这个小世界,你就完蛋啦! 明晁听闻此事,曾私底下找朱皓达聊过。 他很想委婉地转达这个新学生,说不必把高考看得太死,考试失利,也不是说你这辈子就完蛋了……可他自己一个人独处时,转念一想,现实社会中,不就是这么一条血路吗?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班会上,明老师只是重重叹口气,三分同情、三分怜悯地心疼自己的学生:“你们也不用太紧张。还有一年时间,高考是长跑,放轻松。” 周二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体育老师人高马大,人称“陈三米”,常常大手一挥,提前五分钟下课,让自己班的学生率先冲入饭堂排队打饭。 辛成英把饭盘放下,起身去寻找谈莺莺的踪影。 宋敬原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同班同学——由于体型偏胖、肤色偏白,脸上一点肥肉蓬松柔软,眼下又因常年熬夜刷题有两枚重重的黑眼圈,他有一个“熊猫”的外号。 熊猫同学正紧张兮兮地往嘴里扒饭,腮帮子鼓得像松鼠,路拾萤看不下去:“大哥你慢点,人家是饿死鬼,你是噎死鬼,没人跟你抢。” 熊猫头也没抬,含含糊糊地回他:“我赶着回去写作业。下午不是有数学课?中午先把小测订正了。” 他两口把狮子头塞进嘴里,然后冲二人摆摆手,颤颤悠悠地滚远了。 饭堂位置常年告急,熊猫一走,朱皓达眼疾手快坐下来。三人打了个招呼,朱皓达若有所思地问:“我听说,你想报招飞?” 路拾萤筷子一顿:“对。国庆假前估计就能初试,体检过了也就差不多了。” “你有把握?” “差不多?” 朱皓达挑了一筷子米饭:“哦……那也挺好。你成绩刚过一本线,正常走普通类可能只能落到二本,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学校。但是空军招飞,还能获得清北或者北航的学籍。毕业了,双学位,又分配工作,确实划算。” 路拾萤哪想过那么多,一时间没跟上朱皓达心里的算盘,反倒是宋敬原冷不丁地出声:“他爱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清北还是二本又有什么所谓?” 朱皓达敲了敲铁饭盘:“哎,你这就不聪明了,‘分数最大化’嘛!难道你真愿意一辈子待在江都这种小破地方?要啥没啥,什么年代了,商场里还尽是些不入流的杂牌子——甚至高仿!你像北京,三里屯、朝阳大悦城,都是奢侈品店,你再想想上海,寸土寸金的地方,那得多气派?” 朱皓达嘴快,滔滔不绝地教育道:“人嘛,就是得往高处走,我没听说谁愿意止步不前,待在原地等养老的。世界那么大,只有往上走,看见的才更多。顶级学府里的学生,年纪轻轻就能跟着常青藤或者G5的教授做项目搞研究挂名字,出国深造谈论的都是最一流最前沿的信息和资源,而那些普通双非一本的呢?可能上课就是打游戏,考前抱佛脚,到了大四,要么考研,或者找工作,到时候只能回老家,守着一个小饭碗朝九晚五,人生一眼望得到头,那多没意思?” “不是我势利,也不是我功利,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啊。社会地位和什么挂钩?要么成就,要么财富。成就从哪里来?知识;财富从哪里来?资本。信息社会,资本是什么?说白了还是那些东西:资源,人脉,交际圈——怎么获得?你不是富二代官二代,没人给你牵头,只能去一个地方找——学校。” 朱皓达指着路拾萤:“就比如拾萤——他要是去二本学金融,考研都费劲,到时候只能回去干房地产销售,合适吗?而他要是能进空军招飞,一表人才的,退役了转业去民航当机长,年薪几百万,又有镀金学历,那想娶什么样的老婆、过什么样的生活,选择权还不都是在他手上?” 朱皓达话匣子打开了,没过瘾,还要继续叨叨,幸好辛成英领着谈莺莺过来。 “说什么呢?”辛成英问。 朱皓达抬眼,一下却瞧见宋敬原一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不知为何,他本能觉得宋敬原对他抱有敌意,于是顿了顿:“没什么,瞎聊呗。” 辛成英说:“介绍下,我女朋友。谈小鸟。” -- 第84页 谈莺莺冲他笑笑。 朱皓达一点不惊讶,点点头,辛成英又问:“对呀达哥,你当时念高中没谈个女朋友?” “没有。” “大学呢?” “谈了一个,后来我退学就分了。” “害,学生时代的爱情,不作数的,”朱皓达说,“你别怪我话说的难听。都是学生,懂什么呀?等毕业了,家庭、社会、经济,各方面的压力来了,很容易说散就散的。不过希望你们是例外啊——怎么说来着?祝你们99——就是别影响学习。早恋嘛,总是多少有点耽误。” 三人边吃边聊,没顾坐在对面的路拾萤和宋敬原。 宋敬原沉默听着,余光忽然瞥见路拾萤夹来一块鱼背。 他本来不爱吃鱼,是被宋山逼着才不得不动筷。后来路拾萤知道,也劝他多少吃两口——本来就笨,还不补脑?可惜宋敬原嘴刁,鱼腩太腻不吃,鱼尾太柴不吃,只吃鱼背上那一点点嫩而弹牙的肉,而此部位向来刺多,宋敬原每次就象征性夹一筷子走人。 路拾萤没有办法,上手给他挑刺。 此时他正是仔仔细细将一整块鲈鱼背的倒刺全部挑净,顺手放到宋敬原碗里。 等对面三人吃完走人,宋敬原才说了句谢谢。 “你和我说谢谢干什么?”路拾萤失笑:“朱皓达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宋敬原说:“你说高考的事?我刚刚就在想,我但凡告诉他,其实我连大学都不愿意考,他可能会想跳起来掐住我的脖子摇一摇,看看脑袋里是不是发了大水。” 路拾萤沉默片刻:“我是说……他后面说的事情。” ……朱皓达后面说了什么? 宋敬原仔细一想:哦,早恋。 路拾萤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在宋敬原手背上蹭了蹭。 宋敬原抬头看他,路拾萤却说:“落了只蚊子。” 一会儿,又来抓他的手腕:“蚂蚁。” 等路拾萤再次偷偷摸摸想探出头来,宋敬原一把反扣住他的手掌,轻轻捏了一下:“这回是什么理由?” 其实都是借口,只是想抓住你,告诉你我在你身边,风霜雨雪也不会松开。 路拾萤失笑,心想:我又在慌什么呢?宋敬原根本把朱皓达那句“说散就散”当耳边风。 于是他正要借机在自己男朋友的虎口处悄悄咬一口,身后却有人冷不丁地打断道:“六十一?” 一回头,阮鹤年。 她手里拿着路拾萤的手机:“体育老师说你忘在器材室的,让我给你送来……” 声音渐弱,视线却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 42 打架 ◎“我确实喜欢敬原。”◎ 阮鹤年没说什么,抛下手机,做贼一样跑远了。 而从这天起,宋敬原开始不断地感觉到,总有一道炽热的目光黏在他后背上,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每次他顺着视线回过头去看,阮鹤年都若无其事地瞧着黑板,似乎未曾走神。可她手里握的红笔笔杆却不住轻颤,将主人内心的紧张暴露无遗。 就这样暗中观察了大概一个星期,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犹犹豫豫挪到宋敬原面前。 结果不待阮鹤年开口,宋敬原先说:“如果你想问61的事情……我只能说,和你想的一样。” 阮鹤年好半天没说出话,仿佛很是震惊。 宋敬原沉默片刻:“你反感?” “不……不反感。只是一下子不能……” “为什么不能?”宋敬原皱眉,“凭什么不能?” 阮鹤年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歧视的意思,可是毕竟……这是少数群体。” “少数有错吗?” “我认为没错,”阮鹤年低下头:“可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没错。” 宋敬原一怔,窗外秋风瑟瑟,世界忽然一片寂静。 阮鹤年对他笑笑:“没什么,这样也挺好的。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会让你为难。”她指的多半是那封情书的事情。 宋敬原却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那天在饭堂,我牵了他的手吗?” 他自以为和路拾萤并不引人注目。 没想阮鹤年摇头:“其实早些时候我就隐约有感觉了……我一般比较敏感。真正确定,是因为他的手机。” 手机?宋敬原皱眉——手机能看出来什么? 阮鹤年说:“我从操场去饭堂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手机磕了一下,但是没什么大事,就是手机壳松了。硅胶的,有点泛黄,后面藏的一张拍立得就露出来了——我实在好奇,看了一眼。” 阮鹤年脸微微红:“我小时候和家里人看过昆剧,那是‘崔莺莺’吗?你穿戏服,其实很漂亮的。” 他都快忘了这件事。 那张相片,原来路拾萤一直珍藏。 宋敬原一个人走下楼梯,秋日昏黄的夕阳拉长少年单薄的身影。秋风起,黄叶地,宋敬原这才想起许多日以前,他刚认识路拾萤时,他们在江都大剧院胡闹的日子。当时路拾萤用手轻轻揽住他的腰,说若崔莺莺真长这个样子,做了张生也是愿意的。 一语成谶。 他走到校门口,路拾萤等人都在树荫婆娑下等他一齐回家。暖橘色的夕阳如水雾覆身,少年人的轮廓逐渐模糊。他快步走过去,路拾萤只是悄悄对他狡黠地眨眨眼,然后刻意一前一后拉开一点距离避嫌。 -- 第85页 辛成英却可以一把揽过谈莺莺的肩膀,毫不顾忌地捏她的脸,可以把心爱的人的照片设为屏保日夜欣赏,只要别被教导主任逮到。 于是宋敬原忽然意识到,他永远不能像辛成英亲吻心爱的姑娘一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在地拥抱他的爱人。 横在他面前的,不仅是岁月的巨流河,还有一道世俗的天堑。深沟中,满是条框和规矩的恶气,它们虎视眈眈地守着崖边的每一个人,谁敢越界,就要扑上去将无辜者狠狠咬伤,直到一双手不敢再牢牢相牵。 而这一切,都有再简单不过的原因。 因为他的爱人恰巧与他同性。 因为“向来如此”,便是对的。 因为偏见如狼似虎,总能把人吞噬一空。 所以他只能把爱人的照片藏在夹缝之中,只能在无人之时,悄悄偷走一个吻。 这就叫作现实。 路拾萤随带队老师到指定医院参加空军招飞的初检,白野川去外地出差,宋山在褚方元那儿喝茶,宋敬原一个人躺在蓬山路。 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窗帘,薄纱一般盖在身上,他却感受不到暖意。 阮鹤年的话像一根刺似的梗在他心头。 宋敬原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但是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什么结果。宋山虽然一直把“做人如行笔,中正为先”挂在嘴边,宋敬原此时却发现,这漫漫数十年的人生路,哪是“中”、“正”就能解决的? 中正之人终成白骨。 他翻阅了许多关于同性恋的讨论。 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言论七嘴八舌,仿佛伸着手在宋敬原脑海里打架。 有不顾朋友劝阻非要出柜,被家里人扫地出门断绝关系的;有豁出一切为了爱人牺牲事业却惨遭抛弃的;有不慎暴露在同事面前,被人指指点点直到被迫远走他乡的;偶尔也有两情相悦修成正果,却感慨“下辈子一定约好别再走这条路”的。 他惊觉自己脑海中竟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真如朱皓达所说…… 路拾萤能不能走得更好,走得更远,到他所希望的地方去,做一个没有忧愁烦恼的普通人? 不待宋敬原想明白这个问题,流言蜚语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以为“爱”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觉得只有把对一个人的喜爱践踏在地上,才能彰显一个即将成年的个体的独立与张扬。 有不认识的学生绕道四班——后来宋敬原从辛成英那里得知,这位正是辛成英看不顺眼多年的毛姓体育生——故意装作熟悉的样子来揽路拾萤的肩膀:“喂,哥们儿,我听说,你喜欢和好兄弟手牵手?” 路拾萤冷冷扫他一眼:“滚。” 对方却得寸进尺:“你也牵牵我的,我看啥感觉,恶心不恶心?” 之后变本加厉,开始带人堵在厕所门口。毛普凡从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牌:“抽乌龟,会不会?比大小。” 路拾萤要比他略高一点,垂眼冷冰冰地看着。 毛普凡见他不搭理,笑嘻嘻地把烟一掐,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不想比这个?那比比别的?”他拍了拍□□:“这个你行吗?” 他原以为路拾萤会怒火中烧和他干架——正合了毛普凡的心意——他看辛成英不爽,所以看辛成英的朋友也没好脾气,逮到一个机会,就想连番羞辱。 不想路拾萤十分礼貌地冲他笑笑:“你也配?” 他和气地拍了拍毛普凡的肩膀,似乎是替他拂去校服上的一点灰尘,然后平静低声道:“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当小丑。还想过来讨打,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毛普凡没料到他敢当着一干小弟的面放狠话,无异于在他脸上赏了俩脆的。 于是转头就想揪住路拾萤,结果余光瞟见教导主任的方脸迎面飞来:“抽烟的,站住!哪个班的!” 只好先放路拾萤离开。 路拾萤面色不善地走回教室,教室中一片静寂,只有翻动书页与动笔做题的沙沙声响。有人悄悄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视线四下乱跑,又绕到宋敬原身上,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动。 路拾萤顿了顿,毫不避讳地经过宋敬原的书桌。 可他停住时,宋敬原却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秋日晚风中,一道孤寂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毛普凡果然没再来找路拾萤。 但他敢找别人。 这位毛同学仗着人高马大当惯了螃蟹,只会横着走路,叫他咽下一口恶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他逢人就说,喂,你知不知道四班有个男的?他好像是同性恋哦。 被他抓住的学生根本不关心谁是同性恋——再说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对你实施性/骚扰了还是怎么着?但碍于毛普凡的威压,只能故作惊讶地“哦”一声,然后抱头鼠窜。 没有人敢劝阻他,也没有人有功夫劝阻——谁闲的没事和傻子说话啊? 偏偏有人一身正气。 这个人却是一个小姑娘。 毛普凡带着人从四班门口路过时,阮鹤年“啪”地推开门拦住他,义正辞严地说:“同学,请你不要再到处造谣。拾萤和敬原只是好朋友,你这样做会让他们很尴尬。” 毛普凡居高临下打量她:“这谁?” -- 第86页 阮鹤年面色一红:“我……我是四班的班长。” 谈莺莺正在四班教室非法逗留,听到动静,一把将阮鹤年拉到身后——她和毛普凡有过几面之缘,毕竟大家都是“不务正业”的非纯文化生——然后“啧”了一声,毫不畏惧地瞪着对方:“你哪个班的就回哪去。” 毛普凡根本不怕女人:“你怎么不回去?” 谈莺莺平时眉开眼笑似画眉,这时却和一头小狮子似的:“关你屁事?” 毛普凡伸手就来推人:“就关了怎么着?” 谈莺莺一个踉跄后退好几步撞在讲台角,好在被阮鹤年扶了一手才没跌倒。 辛成英拍案而起,杀气腾腾地冲过来。 可他还没赶到女朋友面前,忽地听见“砰”的一声,然后眼前一花,就瞧见一只骨节分明而平稳有力的手揪住毛普凡的校服领子,肌肉线条微微一凛,猛地向后一掼—— 就把毛普凡整个人撩在地上。摔下去的时候,后脑勺重重在桌角磕了一下,地上落了两滴血。 毛普凡很可能被揍了个眼冒金星,因为他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辛成英人都傻了,听见路拾萤轻声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让你别他妈在我面前犯贱?” 阮鹤年直接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本就是一个胆子极小的先心病患者。 谈莺莺失语片刻,想劝路拾萤:“六一,别和他动——” “手”字还没说出口,就见路拾萤面色阴沉地抓起手边的椅子,一点不留力气地狠狠砸了下去……这一下多半是要骨折的。看戏的小弟都回过神来,想七手八脚摁住这尊杀胚,却你看我我看你纷纷不敢第一个动手。 辛成英眼疾手快扑上来,拽住路拾萤的手:“我草,六一!你让他胡说八道去,他说什么咱不听就行了!赔医药费多亏啊!” 没想路拾萤力气那么大,一把甩开他,冷冷瞥了他一眼:“别管我——他没胡说八道。” 辛成英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路拾萤笑笑:“我确实喜欢敬原。” 被无视的毛普凡终于回过神,捂着出血的额头骂人:“草你——还看着干什么,他妈的我今天不让你见见血——” 一排小弟把辛成英和路拾萤两人团团围住。江都二中这窄得可怜的一方走廊居然成了打架斗殴的第一战场。 路拾萤扭了扭手腕:“但我揍他不是因为他说我什么。而是我见不得他欺负人。” 辛成英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使劲瞧了路拾萤半晌,心想:妈的,谁让我和他是兄弟呢?于是恶狠狠“草”了一声,把手表摘到一旁——这是谈莺莺送的礼物,可不敢为了这么个王八羔子弄坏了。 辛成英说:“行,好久没动手了。” 路拾萤笑笑:“二打八,你能不能行?” 结果路拾萤的“能不能行”刚刚奶完,众人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阿达——” 回头看去,“熊猫”拖着扫把从工具间杀出人影,举起塑料杆冲着毛普凡扑了过来。他整个人浑圆圆的,稚气未褪的团团脸上却硬生生憋出一股凶狠。 功夫熊猫推了推眼镜:“你他妈的嘴很欠啊!人家是兄弟是情侣轮得到你这个丑八怪来指指点点?他妈的欺负到我们班门口来了,不还手你真当老子是国宝啊!” 身后跟着把拖把当枪使的朱皓达、把物理实验手册卷成棒槌的钟凯,以及辛成英一帮田径队的好哥们。手里的武器分别是语文知识大全一本、热水杯一只以及打水间喝完没丢的农夫山泉水桶若干。 路拾萤一愣,便见朱皓达叼着根草走上前来:“好久没这么燃了——等着哥给你出气。” 然后江都二中就爆发了建校以来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聚众斗殴事件。 43 鹤年 ◎宋敬原:???◎ 年级级长向来以高三年级组办公室宽敞明亮为豪,结果经此一役,他忽然发现,这破学校还是太小了,偌大的空间里竟然容不下这些学生—— 参与斗殴的人高达数十位,几乎整个四班的男生都加入了,还有几个撸了袖子的女生也被指认,认为她们曾上前踹了毛普凡两脚。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说:“他打我们班班长!他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监控都拍下来了!我给我们班长出气!” 毛普凡满脸鼻血:“我草我没打女的!我就推了谈小鸟一下!” 女孩给了他一脚:“推人就不算欺负人吗!你也好意思说这话!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办公室的所有男性老师面面相觑,颇有些心虚地拦下她。 所有人回去写检讨,第二天全校通报批评。 路拾萤不关心检讨不检讨,他心里只想着宋敬原那个孤寂的背影。他别的什么都不怕,只怕宋敬原因为外界的目光松开他的手。他怕宋敬原想躲。 沉默的少年低头站在窗边,借着阳光擦了擦校服上的血迹。 明晁就是在这时喊住他的。 他看着路拾萤平静地走到自己桌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无风秋湖,只倒映夕阳西下的景色,却一点不见畏惧、动荡与惶恐。 明晁问:“他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路拾萤反问:“什么事情?” 明晁对他笑笑,带一点安抚的意思:“你喜欢……” -- 第87页 他没有说下去。 路拾萤却接上:“对。我喜欢他。” 莫名的,明晁却像如释重负一般耸耸肩:“没什么。不用害怕。但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答应我别再打架了。” 年轻人的眼神中这才流露出一丝疑惑。 明晁笑笑:“他说再多再难听的话,会阻止你喜欢一个人吗?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吧。” 毕竟就算流言蜚语如黑云压城,总有人敢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寻找一线天光。 这场性质恶劣的斗殴事件爆发时,宋敬原压根不在教学楼。他的高考报名资料缺了一份档案,被学生处的老师带去机房重新填写,等放学时上楼梯进教室,才察觉不对。 有人将来龙去脉告诉他。 自然不包含辛成英与路拾萤的那一段,“我确实就是喜欢他”,但宋敬原聪明,能猜到前因后果。 他觉得头疼。 那时教室里陆陆续续已经没什么人了。宋敬原收好东□□自朝楼梯的方向走。路过自习室时却听到隐约的哭声。 这正是当初他和路拾萤一起罚抄校规的自习室,平时没有人来。宋敬原站定脚步,在门口等了半晌,然后轻轻敲门。 阮鹤年哭得双眼通红,谈莺莺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后背作为安抚。 宋敬原叹了口气,叫谈莺莺先走。 等到只剩下他和阮鹤年,宋敬原放下书包问:“你哭什么?” 阮鹤年一抽一噎,好半天,宋敬原才搞明白,原来她觉得自责。那天同宋敬原确认了他与路拾萤的恋爱关系后,阮鹤年十分震惊,心里失落之余,又多了一点小女生常有的八卦之心。 她到底没忍住,和闺蜜李梦宛分享了这个“新闻”,当然说出口后她就后悔了,三番五次禁止李梦宛再和别人传播。 李梦宛嘴上答应,转头却和自己的朋友说了。 “听说谁谁……和谁谁谁……你懂吧?对对……没错,我也是听说的!哦,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啊!”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都答应“可不要和别人说”,然后“别人”就一个一个地增加,最后人尽皆知。 阮鹤年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叫毛普凡抓住了把柄。 宋敬原沉默听完,坐在桌子上,垂眼看着自己掌心——他忽然想起路拾萤的手掌。小猫右手的生命线出奇的短,仿佛只小小的一截,就会被拦腰折断似的。 然后宋敬原说:“什么是把柄?我不觉得这是把柄。” 他抬起头:“我喜欢一个人,就因为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男生,就有错吗,就是很丢脸的事情吗?我不觉得。六一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能喜欢我,我很高兴,甚至有些得意——两情相悦的好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阮鹤年一怔:“可是……那你为什么要避开他?我以为……” 这几日宋敬原向来绕着路拾萤走,落在阮鹤年眼里,就以为他是害怕那些风言风语。 宋敬原说:“我确实是想过要避嫌,我怕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可我忽然发现,既然我自己都不把那些指责放在眼里,又凭什么自以为是,觉得六一需要我的保护?” 他叹了口气,从书包里翻出一包纸巾,不再和阮鹤年多言:“别哭了。没有事,你别放在心上。” 阮鹤年终于停止抽泣,有些羞赧地接过:“你放心,虽然我以前喜欢六一,但是……你懂我意思吧?” 宋敬原有些无奈:“你也放心,没人能从我手里把他抢走。” 阮鹤年笑笑:“这样啊。” 宋敬原嗯了一声。 之后,阮鹤年的抽泣声逐渐低下去,宋敬原心不在焉地垂着头,心里却已经在想路拾萤了。路拾萤在哪?还在办公室挨骂吗?为了什么要和姓毛的打架? ……路拾萤是个极其护短的小野猫,宋敬原不由弯起嘴角,觉得回去该给小野猫顺顺毛。 他这样沉沉想着,半天没有回神。 直到落日夕阳产生的柔黄光束不断偏移,最终隐于山后,天色昏暗,他抬起头:“你还有事吗?我先送你下……” 却骤然收声。 阮鹤年像一张单薄的白纸,闭眼昏倒在座位上。 她修长的脖子涨红,脸上皮肤却透露出一种呼吸不畅、血液循环不通的青枯。 宋敬原猛然起身。 从医院回到家中已是七八点钟的事情。他无故晚归,宋山打过来两个电话。见他没接,也不着急,发条短信说看到联系,就放宋敬原去。孩子大了,总是要硬起翅膀离家远去的。 只有白野川坐在蓬山路门口的石阶上等,看到巷口冒出熟悉的人影,悠悠起身。 他嗅到宋敬原身上的消毒水味。 “怎么了?” 师叔神色晦暗。 宋敬原不想说话,憋了一个“没事”,就想绕过白野川。 白野川说:“你沉着一张脸进家门,我不问,你师父也会问的。还是他问你就愿意说?” 宋敬原站住了,回过头来,白野川忽然发现少年人的身形原来如此单薄。 “学校一个女孩先心病犯了,我送她去医院。直接进了抢救室,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宋敬原耸耸肩,故作轻松道。 白野川沉默片刻:“你害怕吗?” 宋敬原低头:“不是。我觉得怨恨。这不公平。” -- 第88页 白野川忽然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生老病死……有什么不公平?” 宋敬原一时哽住了,觉得心头翻涌着强烈的情绪。秋风瑟瑟,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皱眉避开白野川的手,想溜进家门——进门前,记得先硬挤出一个笑容,省得宋山看穿。 可白野川问:“就这一件事?不止吧。” 宋敬原猛地回过头来。 白野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那个小朋友,为什么和人打架?” “你怎么知道的?” 白野川两只手插进裤兜:“班主任短信发你师父手机上了。正好我看见,好心替你删了。” 宋敬原一时无言:“他……说什么?” 白野川弯下腰,戏谑的神色消散一空,垂眼认真地打量小师侄:“是真的吗?” 宋敬原火气忽然上来:“真不真又能怎么样。师叔要棒打鸳鸯不成?” 白野川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他说,“我问清楚一些——我是说,是真心的吗?” 宋敬原一怔,听懂了。 他忽然在白野川眼中看见了茫然的自己,看见自己像一头惶恐的小兽,又愤怒、又心惊胆战地警惕着周围所有试探。他看见一只即将离开狼群的小狼,惶惶无措地站在原野之上,既想向远处跑去,又极其畏惧地收回尚不锋利的爪牙。 宋敬原闷声答:“是真心的……不会再真了。” 白野川直起身来。 宋敬原理所当然以为,师叔会冷酷无情地说“不行,给我分手”之类的话,没想白野川问:“那小兔崽子也是?”宋敬原一脸茫然,刚要说“应该”,白野川却自顾自接:“算了,我估计也是。都是真心的,你还怕我问什么?” 宋敬原一下没听懂这位师叔的内部逻辑。 “人是你自己选的,恋爱也是你自己谈的,我说好说坏,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您不觉得……奇怪?” 白野川嗤笑:“你把我当什么人?老古董吗?我硕士在英国念的。” 宋敬原只好闷闷“哦”了一声。 有种谈恋爱被家长抓包,但又没完全抓包的……感觉。 结果不等宋敬原支吾两句,白野川又自顾自地说:“再说了,我难道还会觉得自己奇怪,嫌自己恶心?” 宋敬原一下蒙了:“什么意思?” 白野川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喜欢你师父,你看不出来?你瞎?” 宋敬原:??? 44 车祸 ◎怎么办,撒谎被男朋友发现了,急,在线等。◎ 这句话带给宋敬原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吃饭时,看宋山极其不自在,扒拉了两口落荒而逃。 一整个星期,宋敬原没怎么和路拾萤说话。一是路拾萤忙着招飞体检的事情,二是全班同学总在他俩擦肩而过时极其默契地安静下来。然后面面相觑,只好当没话要说。 辛成英小声叨叨:“其实也不能怪我们,就是挺遗憾的……帅哥跟帅哥看对眼了,留给广大女同胞的优质男性更少了。你们这样不是很地道。” 宋敬原:“……” 他上课时常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一想,发现是身后不再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着自己。宋敬原回过头去,目光落在阮鹤年空空如也的书桌上,心里沉甸甸。 班里组织过去医院探望班长。那时阮鹤年刚刚动完一期修复手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到宋敬原,却悄悄对他眨了眨眼。 她最喜欢木芙蓉,大家一起买了一大捆,插进透明花瓶里放在窗台边。七嘴八舌祝她早日康复,阮鹤年应付得筋疲力尽,是谈莺莺看出她身体虚弱,才找个借口遣散众人。 阮鹤年却喊宋敬原留下。 宋敬原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床头,盯着木芙蓉微微垂眼,半晌才说:“我在走廊听到住院医生说,你可能还要再做一次手术?” 阮鹤年笑笑:“你要听实话吗?” 宋敬原一怔,阮鹤年说:“修复手术情况不是很好,这儿的医院没有办法了。他们说这种情况,能活到十七岁已经很不容易,现在必须做间隔修补,只有上海有办法。他们建议我做的那个手术呢,风险率很高,很容易下不来台……所以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 宋敬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语言如此贫瘠:“不会。” 阮鹤年只是侧过头,躺在枕上,平静地扫了一眼木芙蓉:“这或许是我的……最后一个秋天。你记得小学有篇课文吗?史铁生秋天的怀念,我突然很害怕,怕我爸妈也会这样怀念我。” 宋敬原不说话,阮鹤年又说:“你那天看到我哭,不只是因为六一的事情。你知道吗?我觉得对于生死,人是有预感的……像我这样严重的先心病,再怎么样,寿命也不会长。我忽然觉得很遗憾,遗憾来到这个世界才这么短,虽然遇到了很好的一群朋友,却不能和他们一起向前走。” “也为我的父母觉得遗憾,对不起他们,居然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敬原说:“别胡说八道了。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再说不是还有换心手术吗?” “也许吧。”阮鹤年轻声说,“我可能下个星期去上海,会在那里住院。我座位上还有两本书,毛姆的小说,你能帮我送过来吗?” 宋敬原答应下来,阮鹤年闭上眼睛,说要休息了,让他蹑手蹑脚地带上门。 -- 第89页 他回到蓬山路,蓬山路空无一人。圆月下寒风乍起,一地枯叶游动。满地树影摇曳,唯他一闲人,对池出神。路拾萤通过了招飞初检,去省会做复检,不在江都。白野川生意上出了岔子,回北京有事。宋山正在三楼擦拭他的宝贝——近些日子,他躲在屋中抚琴的时间越来越长。 古琴幽幽,宋敬原的心也幽幽,心想:人生是否也是这样,合久必分? 然而不等他从生死无常的愁绪中抽身而出,楼上如水的琴声莫名断了。 宋敬原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起身上了三楼。 宋山竟没有开灯。 师父一人坐在案边,双手扣琴,指肚一道血痕。月光入户,他鬓边白发一缕,微微明亮,盖住了他眼神里的光。 然后宋山笑笑:“还是等到这一天。”他说,“终于看不见了,我觉得一身轻松。” 于是活到十八岁,宋敬原发现他最讨厌的地方是医院。 起码每天放了学,到蓬山路对面的眼科医院去照顾宋山时,他就是这样想的。 宋山的视神经损伤已经造成光敏缺失,主治医生认为必须开刀。手术不一定能使宋山完全恢复视力,但做了总比不做好,万一有奇迹呢。 白野川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回来,行李都不放,第一件事杀到医院。宋山不好意思不让他进,偏过头说:“你急什么?” 白野川神色幽暗:“我急你去死——宋山,要不是看在你徒弟份上,我就想跟你动手了。” 宋山“哦”了一声:“师哥啊,你又要教训我?” 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师哥把白野川喊懵了。 宋山偏过头:“老褚跟我说,今年的拍卖会,北京有个冤大头,明知道拍卖行和老板们私下里有协议,还当场举牌跟人叫价。一掷千金,以远超市价的数字收了两个元青花……白老板,你钱多可以日行一善,没必要给外国人送金条。” 白野川冷冷地说:“你管我?” “你回北京就是为了这事儿?” “你一个瞎子躺在床上自顾不暇还说这些废话就是为了气我?” 宋山笑意散去,睁眼望着一处——虽然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光感模糊。 “为什么?”他声音颇冷。 “跟你有关系?” “然后再把买回来的东西匿名捐出去,你爹知道自己生了个败家子吗?” “那你不应该很高兴吗?” “师父死前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宋山冷声打断他,“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他单独和你说了两句话。” “重要吗,师弟?”白野川说,“反正你已经恨了我很多年。” 宋敬原就是在这时失手推开房门,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气氛难堪,白野川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我……我也出去?”宋敬原问。 宋山叹气:“你进来。” 宋敬原在旁更换窗边的百合——宋山喜欢百合香——然后替他打了一壶热水。宋山垂眼看着他,忽然开口:“你不用总来。小手术。上你的学去。” “没事,学校不忙。” “高三还不忙?” 宋敬原一顿:“师父,我没想考大学。” 宋山沉默良久:“为什么不考?” “为什么要考?我喜欢的事情就是跟在您身边钻研书画,陪您守着江都城,守着蓬山路,就我们师徒两个,不好吗?” 宋山叹气:“你作茧自缚,不敢踏出江都城一步,说是选择,其实是畏惧,你为什么看不明白?” 宋敬原一怔,宋山又说:“你待在这里,不会有任何长进。” 宋山指的是他正在练习草体之事。 数月前,宋山引他由行入草,可宋敬原的草体写得极其没有气势,藕断丝连,看得人连连摇头。当时宋敬原心急,宋山却恰恰相反,他只是卷起宋敬原的书稿,让他不必焦虑,时机未到,自然若此。不如多看祭侄文稿。 宋敬原把祭侄文稿研究到闭着眼睛都能说明颜公的具体涂画,却还是学不到一丝气魂。他当时以为,他一生的水准也就尽于此。 宋敬原低声说:“师父什么意思?是要赶我走吗?” 宋山摇头:“别讨打,又说些自怨自艾的话。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心思不用放在我这儿。” “可是您的病……” “敬原,”宋山笑笑,“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看倦了这个世界,从此以后,想歇一歇?” 怎么会看倦呢? 彻底失去光感以前,宋山成天泡在蓬山路三楼的小仓库里,拜访旧友一般擦拭那些古董私藏。他分明是舍不得、放不下,想牢牢记住每件物品的样子。 他说看倦了…… 只是这一生孤苦伶仃,一直独自守着一派传承,从青葱少年走到鬓边微白,从众叛亲离到刀枪不入,到底也会觉得累。 宋敬原起身,未再多言。 宋敬原按部就班上学,每天两点一线。宋山不让他去医院,他就赌气不见人。每天给小王八撒一把龟食,也不管人家吃没吃饱,掉头就走,还要骂大咕两句:“看什么看!你主人不要你了!” 只能给路拾萤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你。 路拾萤总是说,再等等。 宋敬原忽然觉得很奇怪:体检要这么多天吗? -- 第90页 路拾萤一会儿说要复查,所以耽误了,一会儿说还要陪喻寰在省会逛两天。 宋敬原心有疑虑,但没多想。他最后一次和宋山见面,宋山要他练草,练明白了,带着东西去,才准见他。宋敬原只好每天趴在桌上临桌狂书。 但每一张草书都空有字形,无有字意。 阮鹤年即将前往上海的那一天,宋敬原带着两本毛姆去为她送行。进医院时,还在和路拾萤发微信。路拾萤说明天就回,他问路拾萤想吃点什么,自己可以下厨。 他正垂眼笑着看路拾萤发来的消息——对方指责他“何必毒死亲夫”——路过住院病房时,余光一扫,忽地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宋敬原猛地站住,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后退三步,站在病房门口往里看。 路拾萤一条腿吊着石膏,正躺在病床上看手机。 似是察觉了这一视线,路拾萤抬头来看。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路拾萤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宋敬原沉声:“你和我说明天回来。你骗我。” 路拾萤叹气:“我没骗你,明天可以坐轮椅上学。” 他放下手机:“怎么办,撒谎被男朋友发现了,急,在线等。” 45 真相 ◎赝品与真品。◎ 宋敬原没心情跟他开玩笑,红着眼睛堵在床头:“怎么弄的?” “体检完,打车回家,被追尾了。” 他伸手在路拾萤大腿石膏上轻轻一摸:“疼吗?” “不疼。”路拾萤笑盈盈地看着他:“但是你再往上摸一点,就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了。” 宋敬原怒火中烧地骂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 路拾萤叫他过来。 他黑着脸乖乖走到路拾萤身边,路拾萤伸手揽他的腰。宋敬原很想让他滚,但是碍于路拾萤是病人,没有及时发飙。 路拾萤说:“真没事,就是挫了一下,接上了,长好了不就行了。没什么感觉。还不用上老王的数学课,多好。” 宋敬原冷笑:“我等下就给你把数学作业送来。” 路拾萤无奈摇头:“你来医院干嘛?” 宋敬原这才和他说了送阮鹤年去上海的事情。 路拾萤“哦”了一声,远远望向窗外。 莫名的,宋敬原觉得他心情不好。他那时只以为他是听说了小班长的事情心里难过,反而伸手揉了揉路拾萤一头柔软的黑发:“别操心了。” 路拾萤笑笑,捏了捏他的手。 于是宋敬原开始不得不往医院跑。 他把桌子搬到路拾萤病房窗下,带来墨块、砚台、长短大小各不相同的爱笔,以及成卷的宣纸,临怀素,临徐渭。 偶尔仰头靠在墙边背英语单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路拾萤说笑话。 路拾萤只是笑笑,然后安静下来,温柔地凝视着他。宋敬原觉得奇怪——路拾萤什么时候话这么少了?于是问:“你真没事?” 路拾萤摇摇头:“也许是困了。” 他没放在心上,回到学校,替路拾萤整理数学笔记——他可以不在乎高考分数,路拾萤需要。路拾萤的二次复审通过,不出意外,只要高考过线,就能进入空军学校当飞行员。 辛成英看着他忙忙碌碌,却叹一口气。辛成英去看过路拾萤,宋敬原不知二人在病房说了什么。 宋敬原头也不回:“唉声叹气的干嘛,多晦气。你路哥过两天就出院了。” 辛成英说:“出院了又能怎么样呢?军校他没法考了。” 宋敬原很不争气地手一抖,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一条长缝。 半晌,回头看辛成英:“你说什么?” 辛成英反倒一头雾水。 宋敬原问:“他不是……过了体检吗?” “哥哥,体检又不只是查眼睛查四肢健全——他出车祸,骨折,还开刀,身上有疤啊!五公分的一道疤呢,上不了机的。这条路堵死了,你明白吗?” 一瞬间,他只觉得周遭所有声音都灰飞烟灭,一片空白,只有辛成英的话烙在心头:这条路堵死了。 我不明白。 他顾不上最后一节课还有英语小测,也顾不上教导主任在身后骂骂咧咧,拎起书包翻墙而出。他从未跑这么快过,风声呼啸,气喘吁吁地到了医院。路拾萤正在看手里的“篆刻十讲”。 他莫名其妙地放下书,问宋敬原:“别告诉我你是逃学来——” “是真的吗?”宋敬原低声问。 路拾萤一下哽住了。他合上手里的书,想让宋敬原走近些。 他看见他心爱的人双眼通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狠狠瞪着自己。然后心里就揪着疼——比车祸后醒来那个瞬间,得知所有梦想已然化作飞灰的那一刻还要疼。 路拾萤说:“谁嘴这么快?” 宋敬原又问:“是真的吗?” 路拾萤沉默良久:“没什么,大不了学别的呗,又不是非——” 结果宋敬原“啪”的把门一摔,走了。走廊里回荡着房门愤怒的响声。 路拾萤当时垂下眼,心口仿佛压一块巨石,他以为宋敬原是生自己的气,气他一个字也不说,就这样自以为是地做主,打着“替你好”的名义骗人。 可宋敬原哪里是气这个。 -- 第91页 他一路逃命一样回到蓬山路,重重又把家门一摔,院子里的两颗桂花树簌簌落下明黄色的花瓣,三只鸽子分别立在假山顶、鱼池边和石阶上,纷纷缩着脖子躲进角落。 而怒气冲冲的这一位,上了二楼,把自己往床上一抛,陷进满是洗衣液清香的被褥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 一桩事接一桩事的浪花一样拍到他面前…… 一场雨接一场雨一般把他浇了个狗血淋头。 朱皓达让他知道人生坎坷,毛普凡让他明白人心难测。 阮鹤年让他知道生死无常,路拾萤告诉他,理想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最后还有宋山。 这些人和事,一件一件叠在一起,千斤重,压得少年肩膀喘不过气。 茫茫飞雪处,渺渺人世间。 原来人生九九八十一难,他连第一道坎都迈不过去。 宋敬原心灰意冷,去隔壁超市搬了一箱啤酒,准备借酒浇愁。他以前看辛成英喝过,左手撸串右手纯生,辛成英说这才解气。他今天起了一瓶,灌在嘴里,气没解多少,心里只觉得苦涩。 但是苦涩也有苦涩的好。 他没吃饭,靠半打青岛纯生把自己灌饱了。人饱了,脑子也不清醒。 于是白野川迎着夜色打开蓬山路的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石阶上那个懒躺门边,如诗仙痛饮一般面色涨红的小醉鬼,以及他手边五六个空空如也的玻璃酒瓶。 白野川脚步一顿,站在门边看了片刻,到底没说话,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静无言地走过来。他走到面前,宋敬原才瞧见一双锃亮的皮鞋。 少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软声软气喊了句“师叔”。 白野川本来心里有火,但是这一簇火被这一声师叔浇没了。 他踹了踹宋敬原八爪鱼一般瘫在地上的长腿:“你师父就这么教你的,遇到事情当缩头乌龟,躲回家里喝酒?” 宋敬原多半是醉过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有。我自己学的。” 白野川:“……” 他叹气:“起来,”然后扒拉宋敬原:“给我也让个位置。” 宋敬原:“……” 他不情不愿地翻了个身。 白野川坐下后,找到启子,给自己开了一瓶酒。仰头灌了两口。 “我上一次这样喝酒,好像也是你这个年纪。” 宋敬原迷迷糊糊地听着,在心里算了小半分钟:白野川的这个年纪,正是师爷张寂俜去世、他和宋山分道扬镳的那些日子。 “我和你的感觉一样,觉得天忽然塌了,这样那样的破事都当头一棒砸过来,人就晕头转向的,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挖个洞,跳进去,撒两把土埋了。” “你跳了吗?”宋敬原问。 “我要是跳了——对得起谁呢?”白野川说。 “所以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师父一起走?你明知道他一个人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只是因为有你这个师哥做底气。” 白野川瞟他一眼:“你也觉得我对不起他?” 宋敬原点头,又摇头:“我师哥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能强求的。” 白野川笑笑:“你还记得那副赝品吗?” 宋敬原思索半天,才想起白野川在说什么。蓬山路那次失火,毁了宋山许多私藏。这些东西大多是师爷张寂俜一年又一年,一件又一件悄悄搜罗的。有些是朋友相赠,有些是祖上家传,有些是他走山访水寻回那些在战乱中遗失各地无人问津的宝贝,还有些则是在古玩市场火眼金睛淘回来的好东西。 只有那副赵孟頫的马图,是唯一的赝品。 白野川喝酒:“那幅图我见过。师父他老人家过生日,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终于打听到他的所在。一个一只眼瞎,一个一只耳聋,见面第一句话:‘老张,你看我把什么找回来了’?说的就是那副画。” “张家祖上富过,曾几何时同肚口白一样,也是书画收藏的大家。只是时过境迁,人去楼空。这张画曾是师父唯一的兄长最敬重宝贵的一幅赵子昂,很少拿出去给人观赏,都是藏在金库中独自揣摩。师父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兄长的每一件瓷瓶、每一张砚台都能随便摸、随便碰,就这幅画,谁也不让乱动。所幸他受宠,常被兄长抱着远远赏看。” “赵孟頫鞍马古意给他留下很深的影响,也是因此,他偶然路过,看到你师父画的那副仿赵孟頫的马画,才能一眼辨出真假。” “可是这副画,那几十年里,还是遗失了。师父他老人家走遍天下,也没能打听到一点消息,想来多半已然损毁在战火之中,成了一个无解的遗憾。” “所以可以想象,他满头白发时,多年至交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登门来见,该有多高兴。据那位朋友说,他是在一位受人敬重的书画收藏家家中,偶然瞧见这副被当做宝贝的赵孟頫真迹,好说歹说,还提起张家的故事动之以情,才花了重金买下,欠了对方好大一个人情。” “或许是被欣喜冲昏了头,师父粗粗看过,见笔迹、画意都和自己的年少时的记忆一致,便不疑有假,郑重收藏起来。” “我是过了好几个月,偶然得见,细细察看时才觉不对。和你师哥说的一样,那画显然是有人揭过——就是将画最表面那一层薄薄揭下来,再用一层宣纸作垫补,用墨迹补上颜色,这样一幅画,技术好的,能揭出四五张一模一样的,且不易被人看出作伪——因为表面第一层,确实是实打实的真迹。” -- 第92页 “我一直未同师父说过此事,怕让他伤心。可是出事后,师父去世那一天,他回光返照时,把我叫到床边要和我说话。我以为他将嘱托我,不要断了这一脉传承的手艺,没想他开口第一句话告诉我,把他教的一切都忘了,回白家去。” “我问为什么,他说还记不记得那副赵孟頫。” “我说记得。然后师父对我笑一笑。” “‘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是赝品’,师父说,‘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哪里会认错呢?可看到它以这种方式重归于手,我心里除了遗憾,竟还有庆幸。’” 46 少年 ◎风光不胜少年郎。◎ 月光盈盈如水,白野川垂眼凝视许久,才缓缓开口:“师父告诉我,这画也算是有造化,在战火中侥幸完存于世,就算是被苏派工艺揭裱数次,能再见到它的风姿,已是极大的幸事。他一看见这匹马,鞍马古意苍浑,如见唐时笔力,就想起幼时北京城外,同兄长亲朋纵马长歌的日子。” “原来一卷书、一帖画,流传千年,经手数人,附加其上勾动人心的,何止是一幅画的内容、一幅画的作者呢?见画如见人,临帖如临境,它牵扯着你的一生,于是每一笔墨意,到老时都成了怀念。师父曾以为再见不到这副真迹,可兜兜转转数十年,临死前,能够看上这么一眼,忽然觉得一生没了遗憾。” “他告诉我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幸运,不是所有书画名卷、金石瓷宝都能重见天日。他那几日躺在床上,心里不怨恨命运不公,只是一闭眼,就想起小时候见的那些私藏,不知多年来,它们流落在外,都去了什么地方、到了什么人手中,能否还有机会,远渡重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让自己民族的子孙后代,再得见一眼。” “他给我列了长长一卷清单,都是多年来他寻遍大江南北,追踪到的遗宝的踪迹。有些被人带到异国,有些成了商人手里压着的‘好’货,想等过两年出手叫价。他说他一己之力,这辈子是没法将它们一一寻回了,但有人可以……我身后的白家枝叶繁茂,财力雄厚,却把一门心思花在作伪倒卖盈利的事上……不是大财小用了吗?” “他说完,或许是觉得这要求太越界,又拍拍我的手,说他只是发发牢骚,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能强求呢?” “可我怎么能不答应他呢?白家欠他的,我欠他的……还有这仓惶数十年的坎坷岁月,都欠他这么一笔。被偷盗、被掠夺、被破坏的,本就是我们民族的东西……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拿回来? “他嘱托我不要告诉宋山,他性子太直,是非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不能理解。而我也恰好不愿让他知道,因为圈子里水太深,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史遗留也好,法律空子也把,一旦要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可你师父有才,我不愿意他做。他本就应该安心找个世外桃源住下,一辈子钻研他的金石书画。我乐得见他如此。” 白野川喝完最后一口酒,对宋敬原笑笑:“所以我让他恨我。恨,就不会有念想。” 他起身,到宋山的卧室收拾行李去了。他要带宋山回北京做手术,过两日就启程。 白野川走后,宋敬原一个人扶着楼梯上到二楼。他沉沉站在黑暗中,惶惶间,仿佛听见一声悠扬的曲笛,正从远处旋飞而起,落于耳畔。 论男儿壮怀须自吐,肯空向杞天呼? 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① 他闭眼,满屋墨香纸意钻入鼻腔。这一瞬,仿佛数十年光阴岁月,仿佛一代人的恩怨瓜葛,都如潮水一般,自眼前滚滚流过。 再一睁眼,竟是心净空明。 他忽然理会了师叔同他掰扯这些陈年往事的意思: 人生九九八十一难……没人逼你硬闯。 可少年人心高气傲,不肯向它低头。 一步迈出,一走就是一生。 黑暗中,他提笔落字,昏暗中目不能视,却觉胸中惊涛骇浪,笔意喷涌而出,淋漓尽致,流淌纸上。笔停睁眼,扭开台灯一看,面前寥寥十数字,原是苏轼的句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胸中郁结未散,提笔还要再写,关了灯再欲下笔,忽地顿住了。 宋敬原一人站在桌前许久,未再动手,第二天一早,背起琵琶,毫无愧疚地逃了学,推开路拾萤的病房门。 他说“坐轮椅去上学”也是骗宋敬原的,他还得在病床上吊个十数天。 宋敬原冷眼瞧着他半晌,问:“想听什么?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欠你一曲琵琶。” 路拾萤闭眼,在秋冬之交时,听宋敬原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弦音流转,声声欲泣。 睁眼时,宋敬原俯身,在他额前留下一吻,低声说:“我明早再来看你。”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宋敬原独自一人离开医院。 宋山启程去北京前,听闻路拾萤与他一样倒霉透顶躺在医院,特地来看望这个学生。他进门时,路拾萤正靠在床头,身上搭着一集工笔画册,桌边吊着一只鸟笼。笼子里,赫然是大咕的身影。 跟个老大爷一样逍遥自得。 路拾萤直起身,指着鸟笼说:“敬原带来的。说反正家里没人照顾。我每天给它喂点吃的,它自己飞出去,知道回来。” -- 第93页 宋山伸手在大咕的下巴上挠了挠。 路拾萤忽然问:“您很喜欢鸽子?” 宋山看过来,路拾萤又说:“记得小时候刚到蓬山路,您就养了鸽子。” 宋山站在窗边,垂眸似是思虑许久,才低声开口:“小时候在北京,养鸟的人多。白天头顶,成日都是盘旋的鸽群,还有胡同里的老人,提笼挂鸟打门口经过,我常常挨家挨户地看,然后学会画鸟。” “有一日,家中落了一只受伤的红嘴蓝鹊,多半是被人用弹弓打下来的。我捡到,悄悄带回屋中照顾,等它慢慢能站起来,就养出了感情,不舍得放生了。它爱叫,全家人都听见,白野川敲我的门,进来一看,说这可是神话里的青鸟,怎么叫你逮到了?” “好些个师兄弟眼馋,想要过去,我不给,白野川护着我。可到底,没过几天,这只鸟就叫人毒死了。我伤心了好些天,白野川给我出气,没查出是谁下的手,却在院子里大发雷霆,罚了每个人一顿饭,然后说去给我寻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红嘴蓝鹊不好找,他找遍北京城,没有找到。又赶上保护法严打,那些大爷家里的三保都被收走充公放生,最后白野川灰溜溜地提了一只鸽子回来,说没辙,除了鸡,这是现在北京城唯一能找见的带翅膀的、会飞的东西。他叫我先养着,他再去找,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一只,在此之前,就拿灰鸽子充数。” 宋山说到这里,蓦然笑笑,提起故人往事,眼中俱是怀念。 他摸索着喂了大咕两粒小米:“可是命运向来爱捉弄人,总有一天,是哪天呢?永远别信他们这些人的许诺……于是我离开北京城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却带上了那只鸽子。鸽子是师哥给我的,我带着,心安理得,养了许多年。” “那鸽子后来死了。活了九年,算不算寿终正寝?那时我想,我这一生,陪在我身边最久的,居然是一只鸽子。它死后,家里太安静,我又去花鸟市场,想再寻一只。卖鸽子的人告诉我,鸽子喜欢群居,只买一只,或许会觉得孤独。所以我一口气抱回来三个,养到今天。” “……您还怨恨白先生吗?” 宋山对他笑笑:“拾萤,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世界上的很多事,不是用爱、恨就能解释的。不说我了——你的腿,怎么样?” 路拾萤拍拍石膏:“医生说下个月才能拆。我每天吊在这里,都觉得小腿要萎缩了。” 宋山笑笑:“到时喊敬原帮你做康复训练。他告诉我,你本意,是想报考飞行员?” 路拾萤一怔,哑声片刻:“报不报,都无所谓的。” “是真心话吗?” 少年轻轻一笑:“一半一半。” “报招飞,是我家里人的希望,我自己不是非去不可。走到最后一步,触手可得了,临头却出了车祸,说不遗憾,那都是假的。不过后来也就想开了——我其实更想留在这里。” 宋山微微偏头,朝他的方向望来。路拾萤知道他几乎看不见,于是毫不畏惧地直视宋山眼睛。他有一双极其澄澈的、高山雪湖一般的眼睛。 “怎么说?”他笑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真要离开江都,有些舍不得。” “是舍不得离开江都……还是舍不得离开谁?” 路拾萤苦笑:“您都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少年单薄的身影。 宋敬原站在秋日和煦的暖阳之中,勾着一层柔软金边,腰板挺直地临案而书。他只微微露出一点侧脸,低垂的睫羽、流畅起伏的鼻梁与唇峰,他神色无波,竟像飘雪一样清冷,可路拾萤看在眼里,只觉得欢喜。欢喜得要发疯。 是离不开一座城市吗? 明明是离不开一段过往。 离不开那段过往时光里,璀璨如流云的一个人。 路拾萤到这一日才豁然开朗——曾经,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愿意抛□□面轻松的工作,四下奔波。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带着他颠沛流离。而后来朱皓达说的那些话,所谓“向高处去”、“向外面走”,也曾叫他有过瞬间的动摇。 少年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惶惶不知所去。而直到今日,他终于能斩钉截铁地拿定主意。 所谓的体面的身份、所谓的聪明的选择,是以割断自由为代价,走一条他不愿意走的路。 他当然可以如朱皓达所说,安安稳稳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和千万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一般,在酒桌上谈笑风生。酒足饭饱,开车回家,夜色灯火,阖眼美梦。 可那样,他将再也找不回曾经少年的意气风发…… 将再也想不起来,他十七岁时最诚挚的一个愿望,其实是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江都小城某座灰瓦檐下,行笔习字、作画刻章。 路拾萤忽然问:“老师,您说的,若有一天改了主意,愿意留在您身边同您钻研金石篆刻,还能再来找您,作数吗?” 宋山垂眼:“作数。” 然后少年声音如春风清朗:“那像我这么不开窍的,您愿意收吗?” 一朝秋高气爽。 那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宋敬原带去给宋山看了。 宋山向来不爱直言,因此依旧没说好或不好,只是抬眼问宋敬原:“想明白了吗?” -- 第94页 “想明白了。”宋敬原答,“草书连绵,笔走龙蛇,颜公写祭侄文稿,落笔时,从未像我曾经那样踌躇犹豫,思考分篇布局之事,而是情到、手到、笔到、意到,所以淋漓尽致,看者无不掩面。一切书文诗画创作不过如此,技法是表面,心智是核心。” “您说我在这里不会再有长进,是因为停在这里,我的眼界也不过拘泥于此,不经风浪,就不会再有所感悟。说白了,不过一个‘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 宋山笑笑,放下两张宣纸:“拿回去挂着吧。我没有什么要再教你的了。” 他随白野川去了北京。临行前,将三楼仓库的钥匙交给苏柏延。说这一室的私藏,尘封于此太久,该送到世人面前见见光,以免蒙尘。 ——带回你们单位去吧。 苏柏延很是惶恐,去问白野川,说这是什么意思? 白野川斜睨一眼:“他给你就拿着,怕什么?是他的意思,也是你师爷的意思。” 苏柏延犹犹豫豫地去了,又打电话问捐赠人信息是否需要匿名。 那时宋山似是睡着了,白野川代接的电话。他皱眉思索良久,然后说,名字就留青鸟。 ——不日前,他曾和宋山大吵一架,两人终于把二十年前剪不清理还乱的旧事掰扯清楚,各自再没有隐瞒,然后和好如初。他们总是想把担子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身边人早就做好一生与你同甘共苦的准备。 蓬山路远,却怕青鸟殷勤。 阮鹤年终究没有挺过那场手术,据说她去世后,将许多能用的器官捐献出去,嘱托父母将骨灰撒进长江,从此天涯海角,自由散漫。 她每个人都留了一封信,就夹在宋敬原捎给她的毛姆《人生的枷锁》中。 信中口吻极其活泼,细细密密,将每一桩小事都一一记录。她说自己没有遗憾,人生漫漫,那些活到百岁却一生孤苦伶仃之人,还会羡慕她生来短短十七载,打马看遍长安花。来此一遭,体验过亲情、友情、爱情,拥有过关心、呵护、纵容…… 闭眼而去,不必挂念。 过年前,宋敬原偷偷买了机票,喊上路拾萤,一齐去北京。北京下大雪,雪盖山野,他们去张寂俜的墓前祭拜。路拾萤郑重其事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 到所住的地方,亲自煮了一碗茶汤,递给宋山,跪地一拜,这就是喝过敬师茶,踏进了师门。 一转头回到江都,笑盈盈扑到宋敬原身上,咬着他耳垂说:“以后我就是你师弟了,师哥要疼我。” 宋敬原鸡皮疙瘩都起来,面红耳赤,一把将他撂在地上。 路拾萤翻身而起,摁住他,低头长驱直入,交换一个深吻。 高考前,宋敬原曾路过阮鹤年的座位——她人已经不在,但四班还是替她保留了这张桌椅。每天都有人在桌面上摆一只千纸鹤、或是一枚巧克力,心照不宣的,还把她当小姑娘疼爱。 而高考结束那一天,宋敬原独自回到蓬山路,望着夏日树影婆娑、风过叶动的江都城,心里居然一片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人原来就是这样一步步长大的。 一次次的得而复失,一次次的爱恨纠缠,一次次的生离死别…… 车水马龙还如昨日,花开叶落还似当年。 只是山河犹在,不复故人。 录取结果出来后,大家约好,一齐去辛成英家吃藕粉圆子。辛成英文化课超常发挥,被北体录取,兴高采烈地拿了录取通知书,准备和录取到音乐学院的谈莺莺一起进京。 朱皓达考了全省前五十,人品爆表踩线进了清华冷门专业,江都二中拿他当宝,到处宣传。 至于路拾萤…… 宋敬原还没敢问过。 两人极有默契地不谈论这个话题,似是一种逃避。 辛成英端来狮子头:“六一呢?” “家里有事,今天不来。” 辛成英坐下来:“你是不是录了江大?什么专业来着?” “考古。今年第一次招理科。” 辛成英拍案而起:“草,那你和六一又是同学?” 宋敬原一愣:“他录了江大?” “对啊,压线进的建筑专业,天天给我显摆,985,了不起哦。” 宋敬原端着藕粉圆子半晌没有出声,许久才默然一笑,心里想:他早该料到。路拾萤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狠心和他天各一方呢? 于是他抛下辛成英,边走边低头给路拾萤打电话。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想要抱他,想要亲他……想告诉他,人一生能遇到三百个情投意合的知心者,三百弱水,只取你这一瓢。 他心急如焚,等路拾萤接电话。 可脚步刚迈过巷口,忽地顿住了。 阳光如碎波洒满江都城,夏风阵阵,藤叶飘飘,荷花芳踪十里,而灰瓦白墙下,路拾萤正倚在蓬山路门口,神色如常,似是在等他回家。 他眼尖瞧见宋敬原,弯起嘴角,十分宠溺一般冲他笑笑。 一瞬间,仿佛看见曾经的少年人,正你追我打,跑过江都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雀跃着,嬉闹着,向远处去,再不见踪影。 宋敬原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路拾萤时,他笑盈盈地看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仿佛氤氲明媚春光。 从此其它一切再不能入眼。 -- 第95页 于是他在街这边站定许久,忽地跳起来,脚步轻快朝路拾萤跑过去,然后一把扑进他的怀抱—— 江都夏日炎炎,满城风光。 风光不胜少年郎。 至死方休是少年。 蓬山路的那棵枯木终于颤巍重生,伸出第一针细叶…… 蝉鸣如浪。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长生殿》 一些后记: 《江都》完结啦! 这是我写的第二个故事,偏短,和《囚蛹》相比要轻松很多,但是在写的过程中还是遇到了各种糟心事,所以我一直说这本也真是多灾多难= =! 写《江都》是个意外,《囚蛹》完结前我一直计划想写的是古耽(武侠我的白月光),但是六月底的时候,去了一趟扬州,在扬州停驻的两三天,《江都》就那么意外跑进了我的脑海。 唉,还是想写一个少年人的故事啊。 这篇文一开始构思的时候,想呈现和表达的就是气质和状态,而没有什么明确的大起大落的情节。我想描述一些生活在安静、平和、节奏缓慢的二线园林城市少年人,如何穿梭在古色古香的长街小巷中,经历一些人和事——都不是什么大事——然后悄悄地没有遗憾地长大。 这就带来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冲动开文前根本没有仔细捋过感情线,只是确定了剧情节奏的起伏就狂奔而去了。 然后剧情也撒欢一样跑了个老远……所以后期就陷入了一段掉发的头秃时间。(哭) 所以综上,当我回过头来看《江都》的时候,我觉得暴露的我写文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感情线的调动真的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或者是根本没有撩拨起来……虽然有一些小情绪我还是蛮喜欢的(嘻嘻 双向暗恋相对而言真是很难写的一个东西,导致我一直对于推进小路小宋两个人的情绪这件事,有一种拿不准的惶恐感(跪 不过还是很开心把它写完啦。 写完这个故事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收获是,相比上一本,我能够意识到什么是主次,所以节奏更明快,可以做到筛选有效情节,保证行文围绕主线展开。所以后期写的时候也在事先写好的大纲的支线布置上做了一些删改(改动方向都是更凝练)。 不过因为前后期节奏的不一致,导致我写结尾的时候有一种匆忙、收不住的感觉…… 改不动了先这样吧(吐血) 所以根据以上的情况,下一部本来是要写无限流练剧情节奏的,现在看看……哈哈,废物如我还是先把感情线抓一抓吧,于是立刻决定下本写个几乎没有剧情的小甜饼练习人物之间的拉扯感=w=(预收在专栏求一个收藏!) 最后,非常感谢所有陪我写完《江都》的读者,每次看到你们的评论都让我打了鸡血一样在床上翻滚,并且责怪自己为什么!写的!不能!再好看一点! 作为一个作者,能够把自己想讲的故事讲给有缘人听,并且得知有缘人也会被这个故事中的哪怕一句话触动,真的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不废话,祝大家生活愉快,事事如意啦! 小路小宋以及师父他们大概率也就这样在江都悠然自在地生活下去了。 P.S.师父的眼睛会好,虽然在正文里我没有明确写 P.P.S.所以或许有朝一日会补一个师父的番外,但我实在是写不动了就先鸽着吧(咕咕 下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