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我是时小甜》 第1页 [现代情感] 《少年,我是时小甜》作者:苏幸安【完结+番外】 小可爱时小多在飞机上蹭橘子吃时,被前排的帅哥嘲笑“骗吃骗喝”。她悄悄画了个小乌龟贴他背后,以示抗议。 在她转学入校第一天,遇见了翻墙跳进来的季星临,呀,又是他! 确认过眼神,确定他是需要帮扶的人。时小多下意识地认定他是个学渣,决定出手帮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他天天补课。 没想到,他竟然是学神本神……只是脾气古怪,总被孤立处罚。 他在暗处,她在明亮的地方,连衣裙上映着阳光的颜色,有种温暖的感觉。 “我是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也是你的时小甜,‘甜蜜蜜’的‘甜’。” ——时小多翘起嘴角,笑得很甜,让他心里暖暖的! ——这世界终会有一个人,撒着小星星一路跑向你,然后,所有的不开心都变成了微不足道。 因为,她来了,光便来了。 楔子 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有人给你亏欠,就会有人给你善待。终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一个人, 他看得见你所有的不好,但是包容;他知道你所有的好,并引以为傲。 〔1〕 时念有个小名,叫“小多”,奶奶取的。 奶奶说,姑娘家名字里带个“多”字吉利,好运多多,福气多多,长大了,嫁个夫婿,恩爱多多。 时小多一双杏核眼,有虎牙,笑起来灿烂明媚。她记住了奶奶的话,每次做自我介绍,第一句都是——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她一边说,一边笑,眼睛弯弯的,还有两颗小虎牙,可爱又漂亮。 时小多出身书香门第,爸爸妈妈都是教授,姐姐跳级念书,一家人集体高智商,唯独遗传到时小多时打了个对折。别人家的孩子要么跳舞很棒,要么学习很棒,时妈妈向旁人介绍时小多,只有一句话——我家小女儿吃饭挺棒的。 一颗饭粒儿都不会剩下,特别干净。 亲戚逗时小多玩,问她最喜欢什么颜色,这姑娘一本正经地答:“粉色啊,酸辣粉的那个粉。” 亲戚:这熊熊燃烧的吃货之魂…… 时小多她姐叫“时遇”,比时小多大八岁,跳级念书,聪明漂亮,极具个性。时遇瘫在沙发上,嗑着瓜子对妈妈说:“这位女士,请务必看好你女儿,我感觉她离吃人不远了。” 时小多低头对手指,一脸无辜。 时妈妈一巴掌抽在时遇的后脑勺上,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时小多奇人一个,吃货属性无处不在。 时妈妈教她背古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时小多接得顺溜:“二者不可得兼,混在一起炖汤,大补耶!” 时妈妈愣了愣,换了一首:“君问归期未有期——” 时小多眨着眼睛:“红烧茄子油焖鸡!” 时妈妈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找降压药吃。 时小多念幼儿园时,老师给大家讲故事,讲到清末民初,帝国主义侵略者无恶不作,将我们的土地瓜分掉。 时小多举起小肉手,奶声奶气地问:“老师,侵略者为什么要将我们的地瓜分掉?是因为地瓜太好吃了吗?” 教室里一阵哄笑,时小多茫然无措。老师不得不将时爸爸请到办公室,以“关于时念同学的精神文明建设”为主题,促膝长谈,叮嘱家长万不可只关注应试教育,而忽视素质教育。 时爸爸万分汗颜,亲自下场,指导时小多用汉语拼音写了一份检讨书,以示反省。 春天,西府海棠开得热闹,十里锦绣,幼儿园组织春游,一堆皮猴似的孩子凑在一起,上蹿下跳,带队老师忙得满头是汗。 时小多穿着蓝色的校服裙子,戴着顶小圆帽,刘海整整齐齐,像动画片里的小丸子。有个胖胖的小男孩摔了一跤,估计是摔疼了,不肯站起来,坐在地上直蹬腿,边哭边告状:“他推我!” 小胖墩短手一伸,指向某个地方,时小多扭头看过去,只觉眼前一亮。 蝉鸣声撕破天际,阳光金灿耀眼。树荫下的暗影里,藏着一个小男孩。男孩腿很长,是这群孩子里最高的一个,他又站得笔直,有种鹤立鸡群的突兀感。 小男孩穿着运动裤,外套系在腰上,露出干净的白T恤,脖子上挂着一枚圆形的银色吊坠,亮晶晶的,不晓得是什么材质。小孩爱聚堆,别的孩子都有伴,只有他落单,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 时小多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跟着时遇一块看偶像剧,算得上资深颜控。她盯着白T恤男孩的侧脸,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头顶飘过三个嵌着金边的大字——帅哥哎! 带队老师将小胖墩扶起来,拍干净他裤子上的土,皱眉道:“小朋友要相亲相爱,友好相处,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白T恤男孩不说话,小胖墩扯着嗓门边哭边告状:“是他把我推倒的!都怪他!”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小胖墩“先声夺人”,号得情真意切,由不得旁人不信。老师再度看向白T恤男孩时,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她正要开口训斥,忽然听见一个满是稚气的声音:“老师,小哥哥没有推人,我看见了,可以做证。” 时小多入园没多久,班上的小朋友她还没认全,叫不出名字。妈妈说过,遇见个子高的男孩要叫哥哥,女孩叫姐姐。她站在白T恤男孩身边,细声细气地解释:“是那个胖同学抢了小哥哥的玩具魔方,逃跑的时候摔了跟头。他自己摔倒的,小哥哥没推人,我看见了。” -- 第2页 风在吹,阳光明亮,时小多的帽子圆圆的,脸颊和眼睛也是圆的。她散在肩膀上的头发飞扬着,似蝴蝶,自男孩的白色T恤上轻轻拂过,掠起一股淡淡的甜香气。 白T恤男孩的睫毛颤了颤。 小胖墩做贼心虚,下意识地捂住口袋,魔方在布料下支起鲜明的棱角。 人赃俱获,带队老师气得够呛,戳着小胖墩的脑袋数落:“恶人先告状,罪加一等!赶紧把东西还回去,向人家道歉!” 小胖墩苦着张脸,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对不起”,从口袋里掏出魔方,递到白T恤男孩面前。白T恤男孩抬起头,目光穿过额前的碎发,冷冰冰地递出来,有种不合年纪的压抑冷漠。 小胖墩有点儿害怕,手上一哆嗦,魔方掉下去,白T恤男孩抄手接住,动作又快又稳,然后扬臂一扔,魔方飞出去,撞在树干上,“嘭”的一声,碎得七零八落。 周围的小朋友都被吓住,瑟缩着向后退,带队老师气得脸色发白。时小多觉得气氛不妙,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橘子味的,顺着白T恤男孩的指缝往他手心里塞,边塞边劝:“小哥哥别生气,我请你吃糖。” 糖纸边角坚硬,刺得掌心生疼,白T恤男孩皱着眉毛甩了下手。他的动作有点儿凶,时小多被甩得踉跄了一步,水果糖掉在地上。 带队老师看在眼里,怒上加怒,说:“如果对老师有意见,你可以说出来,摆出这副脸色是要给谁看?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白T恤男孩依旧不说话,周围倒是响起一阵议论声,小朋友们咬着耳朵:“他是哑巴吗?怎么不说话啊?” “他看起来好凶,我不要跟他玩。” “我也是!我也不要!” …… 白T恤男孩像失了听觉,转身朝人少的地方走,背影单薄,又疏离至极。 小胖墩朝时小多做了个鬼脸,跑到别处玩去了。时小多向旁边走了两步,看见那个被摔碎的魔方。 魔方是二阶的,个头很小,拼装款,碎了还可以再组装起来。 有风拂过,小姑娘额发微动,她眨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2〕 春游结束时,学校派了校车来接,车子停在马路对面,带队老师让小朋友们站成两排,手牵手过斑马线。 孩子们背着小书包,两人一组,迅速站好,只有摔魔方的白T恤男孩独自坠在队伍尾端,自成一排。 没人愿意和他一块玩,也没有人愿意和他拉手。小胖墩混在孩子堆里起哄“带节奏”,说白T恤男孩是哑巴,是坏孩子,鼓动其他孩子不要和白T恤男孩一块玩,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时小多原本在其他队伍里,她听见动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拉住白T恤男孩的衣袖:“小哥哥,你看,魔方我帮你拼好了,一点儿没坏!” 时小多天生一双小肉手,手背上关节连接的地方还有小圆坑,像年画里的总角娃娃。她朝白T恤男孩伸出手,掌心里躺着先前被摔碎的魔方。 白T恤男孩终于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眼睛弯弯,还有两颗小虎牙,可爱又漂亮。 离得近了,时小多才发现,挂在白T恤男孩脖子上的圆形吊坠竟然是一枚银币。银币造型奇特,上面嵌着淡水珍珠,光泽荧蓝,像神族的宝物。 时小多被银币勾走了注意力:“小哥哥,你的坠子真漂亮……” 不等她把话说完,白T恤男孩突然扣着她的后脑将她按在怀里,细长的手指蒙在她的眼睛上。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出租车摇晃着轧过斑马线,冲向人行道,谁的衣摆卷在车轮下,蔓延出红色的痕迹。 时小多挣扎着:“出什么事了?我要看!” 白T恤男孩的手指骨节分明,覆在皮肤上,带着微微的冷。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别看,你会怕。” 时小多怔了一下,恍惚想着,他会说话啊,声音还挺好听。 风在吹,空气里有陌生的腥咸味,还有隐约的哭声,时小多有点儿不安,微微瑟缩。白T恤男孩将她扣在胸前,拍了拍她的背,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会唱歌吗?唱首歌我听吧。” 时小多很听话,抓着白T恤男孩的衣摆,轻轻开口——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那年时小多六岁,天真懵懂,她躲在白T恤男孩怀里,唱着音乐课上学来的歌。歌声治愈了恐惧,渐渐地,她不再害怕。她闭着眼睛,试探着碰了碰白T恤男孩的手腕,小声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白T恤男孩又不说话了,时小多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主动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救护车来了,然后是警车,路人绕着事故现场围成一圈,带队老师抱起受伤的孩子,眼眶里蓄满泪水。世界乱成一团,只有时小多被白T恤男孩保护着,站在安全的地方,远离所有危险,甚至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念,”白T恤男孩叫着她的名字,在杂乱的背景音中安静地开口,“你有没有玩过捉迷藏?” 时小多点点头,白T恤男孩继续说:“从现在开始,数两百,不,三百个数,数完了,才能把眼睛睁开,明白吗?” -- 第3页 时小多讨价还价道:“数完了,你就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 白T恤男孩被时小多话音里的稚气逗笑了,表情柔软了一些,连眼尾下的那颗泪痣都透出温和的味道。 他点头,声音清透:“好,数完了,我就告诉你。” Chapter01 我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1〕 转学那年时小多十六岁,高中二年级,下半学年。 她父母双双出国进修,归期不定,没时间照顾她,让她转学到南城,和时遇一块住。让时遇看着她,以防她“浪”得没边儿。 时遇在南城医科大读博士,身材和脾气都很火暴。用时小多的话说,别人是沾火就着,我家“遇哥”不一样,给她点空气,她就能自燃。 时小多从小生活在她家遇哥的“淫威”下,心理阴影面积铺展开能当地毯使。她试图为自己争取合法权益,信誓旦旦地保证:“妈,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时妈妈连连摆手:“可别,放你一个人在家,我怕你把我种的盆栽都刨出来,蘸酱吃了!” 时小多转过头,刚好看见窗台上的两盆含羞草委屈地合了叶片。 大人嫌弃她也就罢了,连植物都不待见她! 抗议无效,时小多被送上了飞机,连同两大箱子的行李,一并发往南城。 候机时,时小多给她家遇哥发消息:“听说,别的小朋友坐飞机时都有姐姐来接机,还有很多好吃的……” 末尾一串省略号,含义无限。 时遇顶着一个傻狗头像,很快回复:“你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姐姐。” 末尾一串冷漠微笑的表情包,同样含义无限。 时小多气结:算你狠! 〔2〕 时小多跟她家遇哥相爱相杀的过程,完全可以拎出来另写一本书。 时遇是女儿身男儿心,在外美艳潇洒,在家王者无敌,时小多这个段位的,给时遇塞牙缝都不够。 曾经,有人问时小多,有个特别漂亮的姐姐是什么体验? 时小多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脸深沉,答:“姐姐这种生物,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矛盾体。有时候,她拧不开矿泉水的瓶盖;有时候,她可以轻易地撬开她妹的天灵盖!” 时遇打小就漂亮,总有小男生跟在她身后,送零食送饮料送信。还有一个愣头青,大冬天的,在时家楼下的花坛里栽了棵小树苗,美其名曰圣诞树! 时遇挽起袖子,回了小男孩一句警告——给你三秒钟时间,马上把这玩意儿挪走,不然,我把你俩一块埋土里当花肥! 小男孩吓得险些心跳骤停,扛着小树苗落荒而逃,自此再没有出现过。 时小多嚼着奶糖虔诚祈祷:“未来那个娶我家遇哥的人啊,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胆子小的,不仅打不过时遇,还容易被她吓死。 有一回,时小多跟时遇抢吃的,输了。眼看着时遇把最后一块草莓蛋糕塞进嘴里,小丫头险些气哭,拎起茶几上的座机拨通当地的点播热线,含着眼泪对接线员说:“我要给我姐点首歌,就是薛之谦的那首《丑八怪》!希望她像歌里唱的那样,变成一个真正的丑八怪!” 时遇笑倒在沙发上。 时家夫妇都忙,隔三岔五出差、开会、参加讲座,一年里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间,全部加在一起也凑不出三个月。爹妈不在家,长女如父,时遇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女孩当男孩使,一手照顾自己,一手照顾她妹,两个小丫头相依为命。 夜里,时小多睡不着,抱着小枕头挤到时遇的床上,和她家遇哥盖一床被子,让时遇给她讲故事。 时遇:“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小灰兔和小白兔。小白兔说,我睡不着。小灰兔说,我也睡不着,那我们来数羊吧。于是,小白兔和小灰兔愉快地数了起来——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时小多:“遇哥,糊弄孩子可以,但是糊弄得这么不走心,就是你的不对了!” 时遇不理她,继续数羊。数到三百,时小多终于有了困意,打着呵欠含混不清地说:“遇哥,你出嫁的时候把我也带上吧,你揍姐夫的时候,还能多个帮手。” 时遇嘴角一抽,时小多继续说:“电视上说结婚之后新媳妇是不能天天回娘家的,我最喜欢你呀,我不想和你分开。” 时遇摸摸时小多圆乎乎的脸颊,逗她:“我抢了你的草莓蛋糕,你还喜欢我吗?” 时小多神色认真:“喜欢哪,如果你能克制一下,不跟我抢,我会更喜欢你的。” 时遇气得戳时小多的脑门:“只认吃,不认人!长点心吧,死丫头!” 时小多竖起耳朵:“点心?什么点心?” 姐妹就是这样,吵架的时候是真吵,护起短来也是真护。在时小多眼里,只有她姐凶别人的份,谁都不能反过来凶她姐。 时遇从小自立,也很有主见。上学时她跳了级,从初一直接跳到初三,基础不太稳,高中之后,数学有点儿弱,她也没跟家长商量,用自己的压岁钱请了个家教,一对一辅导。 家教是数学系的研究生,严谨方正,律己严,律他人更严。时遇同一个类型的题连错了两道,家教立即板起脸,训斥着:“马戏团的大猩猩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跟头,你连大猩猩都不如?” -- 第4页 时遇没说话,趴在旁边吃草莓蛋糕的时小多先不乐意了,皱着眉毛说:“遇哥要是所有题目都会做,你就失业了!慢慢教嘛,不许凶她,不然扣你工钱!” 那时候时小多刚上小学,站直了勉强能够到时遇的肩膀,瘦瘦小小的一个,却已经懂得保护姐姐。 时遇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3〕 能养出时小多和时遇这种孩子的爹妈,必然不是寻常的爹妈。时爸爸是农大教授,植物学专家,江湖人称“时老师”。时妈妈姓“林”,叫“林娉然”,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古董收藏家,国画协会会员,江湖人称“林老师”。 夫妻俩自身学历傲人,在教育孩子方面却选择了自由式放养。时小多上一年级时,班主任忧心忡忡地汇报:“时老师,您家孩子这次考了个倒数第一。” 潜台词是,抓紧揍一顿,以正家风吧。 没想到时老师一点儿不上火,反而笑眯眯地安慰班主任:“小孩子嘛,难免不开窍,以后就好了。” 班主任:你开心就好…… 二年级,班主任放弃了时老师,转而向林老师汇报,依旧忧心忡忡:“林老师啊,小多她又考了个倒数第一。” 林娉然身材高挑,像画上的古装丽人。她穿了一条墨蓝色的刺绣长裙,丝绸披肩细软如雾,腕上一只图腾繁复的老式银镯,秀美端丽。她摸摸时小多的脑袋,同样笑眯眯的:“这次考得不算好哦,下一次,再认真一点点,再努力一点点,好不好?” 时小多乖乖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好哇。” 班主任愣了两秒:“这就完啦?” 林老师弯着眉眼:“考试成绩不理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家会考试会学习的人太多了,突然有个不太会考试的,反倒好玩。孩子还小嘛,以后会好的。” 班主任全面落败。 大概是基因遗传,也可能是双亲的鼓励起了正面作用,上初中之后,时小多的成绩渐渐有了起色,挣扎着挤进年级大榜前二十,摆脱了逢考试必倒数的魔咒。 时小多扬眉吐气,拿着成绩单回家显摆,先问她爸:“时老师,我是你的骄傲吗?” 时老师摸摸她的脑袋,笑眯眯的:“一直都是。” 时小多又去问她妈:“林老师,我棒不棒?” 林老师亲亲她的脸,也是笑眯眯的:“特别棒。” 时小多跑去问时遇:“遇哥……” 遇哥睨她一眼:“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跳过一次级了。” 时小多:告辞!当我没问。 高一要文理分科,时小多拿着意向单咨询家长的意见。老爸建议学文,老妈建议学理,时小多扭头看向她姐。时遇咬下一大口苹果,含混不清地说:“学文政治不行,学理生物不行,我看,你还是学武吧,强身健体,将来去工地搬砖都能比别人多搬几块。” 然后,时小多被气哭了。 〔4〕 飞机上,时小多的位置靠近过道,旁边是一位长裙女孩。行程过半,女孩拿出几个橘子,剥开黄澄澄的外皮,清香扑鼻。 时小多眼巴巴地盯着那几个小黄球,想吃,又不好意思直接要。犹豫了一下,她找出一袋悠哈糖,葡萄味的,递到女孩面前,友好地询问:“你要吃吗?” 女孩摇摇头说我不吃,出于礼貌,递过去一个橘子:“你要不要吃个橘子?” 时小多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即接过来,笑出两颗小虎牙,欢天喜地道:“谢谢姐姐!” 前排传来一声嗤笑,像是在嘲笑时小多“骗吃骗喝”。听声音,是个男的,年纪不大。时小多伸长了脖子看过去,看不见脸,只看到深蓝色的运动服外套和一截白色护腕,护腕上面绣着三个字母——JXL。 JXL——姓名缩写?姓景,姓金,还是姓季? 手边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贴纸,做手账用的,时小多撕下一个乌龟图案,透过座椅间的缝隙,轻轻贴在了护腕少年的衣服上。 笑话我是吧,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喽! 飞机落地,时小多跑得飞快,她刚踏出机舱走上楼梯,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小伙子,你身上有个王八!” 时小多默默捂脸,不识货,那叫杰尼龟! 时小多跑得太快,没听见有人叫了声护腕少年的名字,道:“季星临,你是不是又得罪谁了?人家憋着坏报复你呢!” 少年回手摘下粘在身上的乌龟贴纸,脑袋里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 “橘子好甜啊!谢谢姐姐!” 骗吃骗喝就算了,报复心还挺强。 季星临挑了挑眉,脸上划过一个浅淡的表情。他打开行李舱的门,伸手拿旅行箱,行动间,一枚吊坠自领口处掉出来,银币形状,嵌着一颗淡水珍珠,神秘精致。 〔5〕 飞机准时抵达,时小多拖着行李走出出客口,一眼就看到时遇。 时遇高挑有致,漂亮得近乎逼人,走到哪儿,回头率都极高。时小多风风火火地跑过去,原地起跳,八爪鱼似的挂在时遇身上,开口第一句话是:“遇哥,我饿了,要吃火锅!” 时遇无奈:“你跟猪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你受宪法保护,不能随便宰了!” 时小多满意地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我还挺高级的!” -- 第5页 去火锅店的路上碰到点意外。一辆电动车乱闯红灯,结果刹车失灵,摔进了街边的绿化带里。车上载着一对母女,年轻妈妈摔伤了腿,站不起来;小女孩四五岁,吓得直哭。 时遇开车路过,正看见这一幕,立即停车报警。 天气热,伤者和小女孩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很容易中暑,时遇翻了翻车后备厢,找到一把遮阳伞。 年轻妈妈伤得不轻,身下一摊刺目的红色血迹,小女孩守在妈妈身边,眼神里全是惊惧。时小多伸出手,蒙住了孩子的眼睛,就像多年前,白T恤男孩保护她那样。 出租车司机一脚急刹,季星临在晃动中睁开眼睛,耳机里练习听力用的BBC新闻刚好播完一篇。司机嘀咕:“带着孩子还敢闯红灯,胆子真大。” 隔着两个车道,季星临看见一对母女倒在绿化带里,周围车流往来,都没兴趣停下来管一管旁人的闲事。季星临正准备报警,一辆深蓝色的高尔夫闯进视线。车上走下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撑起遮阳伞挡住伤者,另一个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隔得远,看不清两个女孩的相貌,只能看见浅色的裙摆,蝴蝶一样散在风里。 季星临恍惚想起,多年前他也曾蒙住一个女孩的眼睛,挡住所有狰狞画面。他还记得那女孩有一对小虎牙,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时如同阳光明亮的好天气。 车载电台里播着一首怀旧老歌,季星临摘下耳机:“师傅,能把声音调大一点儿吗?” 歌声自音响里飘出来,有些失真,很温柔地唱: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曾经小小的女孩啊,你一定长大了吧…… 〔6〕 四月初,南城渐渐热起来,昨夜下了一场雨,温度不降反升。 一大早,时小多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问时遇:“遇哥,我的卷发棒在哪里?” 时遇叼着牙刷扭头看她一眼,口齿不清地说:“你的卷发棒就棒在特别自然!” 时小多愣了两秒,笑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时遇跟导师请了一天假,带时小多去新学校报到。遇到红绿灯,时遇停下车子,揪着她妹的耳朵谆谆教导:“到了新学校要好好学习,天天冲上,不许逃课出去吃烧烤,更不许把老师种的小金橘摘下来当水果吃!” 那是时小多念初中时的故事,英语老师在办公室种了一盆小金橘,墨绿色的枝叶间坠着几颗果子,黄澄澄的,饱满可爱。时小多在“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中一举战败,奉赢家之命,去办公室偷摘英语老师种的小金橘,被逮了个正着。 人赃俱获,时小多硬着头皮扯谎:“听说不熟的小金橘可能有毒,身为臣子当以身试毒,为陛下尽忠!” 说着,时小多扔了个小金橘到嘴里,嚼了两下,眼睛亮起来,连声称赞:“好吃!老师,我做证,小橘子熟透了,特别甜!” 英语老师气得想笑。 期末考试结束后,任课老师给班上的孩子写总结评语,其他孩子都是很努力很聪明之类,唯独时小多与众不同,她得到的评语是:胃口好,不挑食,尤其爱吃小金橘。 林娉然林老师哭笑不得,私下跟时老师讨论,当年在医院生孩子,咱是不是抱错了…… 南城七中,当地最好的私立学校,师资力量和教学水平都很不错,时遇通过导师找了关系,才把时小多弄进来做插班生。 早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操场上很空,晨读的声音和蝉鸣混在一起,琅琅入耳。校外围着一圈黑色的栅栏,上面爬满绿植。时小多的爸爸是植物学教授,受他影响,时小多也对花花草草有着浓厚的兴趣。她留心看了一眼,栏杆上爬的是紫藤,据说,紫藤的花瓣能用来做糕点,还能煮粥。 时小多咽了口口水,想着,也不知道花瓣煮出来的粥到底好不好喝…… 跑个神的工夫,时小多跟在时遇身后进了教学楼。两个女生站在走廊上擦窗台,擦肩而过时,时小多听见她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一个说:“听说了没,五班的季星临回来上课了!” 另一个语气惊讶:“他都被通报批评过多少次了,怎么还没开除?” 先前说话的那个撇了撇嘴:“谁知道,可能家里有关系吧。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你当是白说的!” 时小多嘴角一抽,这句话是谁编的啊,也太“中二”了,还不押韵! 不过,季星临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7〕 教务处在二楼,教导主任姓“赵”,四十出头,有点儿胖。时遇的导师和南城七中的校长是老同学,私交不错,借着导师的关系,时遇和赵主任有过几面之缘,算得上半个熟人。 时遇与赵主任握了握手,客气地寒暄。时小多觉得无聊,悄悄后退两步,退到窗户边上,扶着窗台向外张望。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蔓进来,金灿灿的,时小多眯起眼睛,被阳光晒得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等她闭上嘴巴,半空突然划过一道暗影,一个黑色背包自栅栏上方飞进来,摔在角落里的草坪上。 -- 第6页 时小多愣了愣,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白日飞暗器?不过,这暗器也太大了吧…… 紧接着,一道颀长的影子攀上来,单手抓住栅栏顶端的箭头,纵身一跃,轻松落地,整个过程迅捷无声,干净利落。 跳墙进来的是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校服,外套的拉链没系,行动间衣摆盈风,飞舞着,露出劲瘦紧实的腰线,带着几分仗剑江湖般的英俊倜傥,很是潇洒。 时小多眨眨眼睛,心想,翻个墙而已,要不要这么帅啊,老大! 男生翻墙进来,捡起背包甩在背上,他摸了摸口袋,好像弄掉了什么东西,在草坪上来回翻找。 教学楼里,赵主任叫了声时小多的名字,朝她走过来。男生就站在窗子下面,还背着书包,赵主任若走到窗前,看一眼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迟到加翻墙,少不了教育三连——认错、道歉、写检讨,搞不好还要背个处分。 情急之下,时小多突然抬手,指向赵主任身后,她故意扯着嗓门,声音很大,给楼下翻墙的家伙敲警钟:“赵主任,你看后面——” 赵主任被她吼得一愣,停下脚步朝后看。时遇不明所以,也一并看过去。 时小多顿了两秒,实在编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道:“你看后面那墙,多白!” 赵主任:“……” 时遇:信不信我用降龙十八掌劈死你! 那声“赵主任”好似平地炸雷,嗓门那叫一个洪亮。教学楼外,少年循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扇半开的窗子和些许模糊的剪影。 阳光金灿灿的,越过额发,落在少年脸上,映着眼角处的那颗泪痣,清秀干净。 阳光刺眼,少年抬手挡了挡,衣袖卷起来,露出一截护腕,上面绣着三个深色字母——JXL。 〔8〕 时小多那惊世骇俗的一嗓子把时遇气得半死,恨不得当场手刃了她,再挫骨扬灰。 赵主任见怪不怪,笑道:“小同学还挺幽默的。” 时遇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有时候想法会比较奇特,您多担待。” 潜台词是我妹妹有点儿缺心眼,您受累了。 时遇博士在读,手上的课题进行到关键阶段,事儿多人忙,得抓紧时间回学校,临走前掐着时小多的腮帮子叮嘱她不许再闹幺蛾子,不然大刑伺候! 有时遇导师的人情在,赵主任对时小多很照顾,亲自带她去见班主任。 高二五班是理科班,有个男班主任,教数学的,很年轻。他扫了一眼时小多的档案表,念出上面的名字:“时念——挺好听的。我姓‘顾’,顾若杨,杨树的‘杨’,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我看过你的档案,成绩不错,换了新环境要及时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马上就要高三了,时间宝贵,耽误不得。” 时小多乖乖点头。 领了课本和习题册,时小多跟在顾若杨身后朝教室走,路过走廊时迎面飞过来一个篮球,险些砸到顾若杨的脑袋。一个穿着球衣的男生纵身一跃,将篮球抄在怀里,转身就跑。 顾若杨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朝男生吼:“周楚屹,你皮痒了是不是!” 叫周楚屹的男生跑得飞快,远远地把话音递回来:“是有点儿痒,要不,顾老板帮我挠挠?” 眨眼的工夫,周楚屹已经跳上楼梯,消失在拐角处,动作异常迅速,时小多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顾若杨指着周楚屹消失的方向,对时小多说:“少搭理那些浑小子,都是孙猴子托生的,一个比一个皮!” 时小多贫了一句:“师父,那你有西天取经的计划吗?” 顾若杨无缝衔接:“八戒,不许跟着你大师兄胡闹!” 时小多噎了一下,顾若杨笑得十分开心。 〔9〕 季星临是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走进教室的,他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有个女生在做值日,拎着垃圾桶朝后门走,和季星临迎面撞上。女生腾地红了脸,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季星临没说话,自女生面前走过,背影和眼睛都是冷的。 女生咬了咬嘴唇,像是在遗憾为什么没有抓住机会同他多说几句话。 两天没来上课,桌面上积了一堆试卷,季星临看都没看,把卷子拢在一起,全都扔进了脚边的纸篓里,然后抽出一张纸巾,蘸着水,将桌面擦了一遍。 季星临的手指又长又细,骨节精巧,指甲也打理得整齐干净,无论写字还是翻书,做什么都好看。梳马尾辫的何甜甜与季星临之间隔着一个过道,她的视线落在季星临的手上,便再也移不开。 老师还没来,班长董云皱眉道:“季星临,你怎么又迟到?万一被主任抓住,是要扣分的,拿不到流动红旗,你能负责吗?” 季星临看都不看她,剥了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咬在嘴里,明摆着把董云当空气。董云气得脸色发青,暗暗攥紧了拳头。 何甜甜伸长手臂推了推季星临的桌角,小心翼翼地说:“能把上次随堂测验的数学卷子借我看看吗?老师说咱们班只有你一个人拿了满分。” 季星临脱下校服外套铺在桌面上,一枚嵌着珍珠的银币吊坠自领口跳出来,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他指着身后的废纸篓,对何甜甜说:“都在那里,自己找。” -- 第7页 何甜甜有些下不来台,又不肯死心,又问了一句:“那物理笔记呢?能借我看看吗?” 季星临天生不大会与人相处,情商低得无下限,反问了一句:“你见我记过笔记?” 何甜甜噎住,脸上浮起委屈的神色。 顾若杨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身后跟着一个时小多。 时小多还没领到校服,穿着及膝的连衣裙和帆布鞋,简单素净。坐在前排的学生打量她,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顾若杨站上讲台,嗡嗡作响的说话声瞬间消失,顾老师叹了口气:“说闲话的时候特别有劲,一做题就傻眼!黑板要是能考试,它得的分儿都比你们高!” 底下一片笑声,顾若杨没理他们,指着时念向大家介绍:“这是新同学,叫时念。” 时小多下意识地跟了一句:“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室最后一排,趴在桌子上的季星临霍然睁开眼睛,神情中浮起些许惊讶。 有些男生比较皮,笑着起哄:“是不是‘趣多多’的‘多’啊?” 季星临突然坐直身子,脚尖踢到桌角,“咚”的一声。起哄的男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顾若杨向后瞟了一眼,拔高声音:“季星临,你跟我说说,校服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一分钟都不想多穿?” 全班四十多个脑袋齐刷刷向后,时小多心下好奇,一并看过去。 教室最后一排,墙角的位置,一个高个子男生动了动。那人穿着黑色的半袖T恤,混在蓝白相间的校服堆里,分外惹眼。窗外阳光灿烂,那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身形,清瘦流畅,带着点戾气,淡淡的,不太好惹。 时小多想起先前听到的八卦,原来,他就是季星临。 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 〔10〕 季星临将铺在桌子上的校服外套拎起来,抖了两下,也不管是反面还是正面,胡乱往身上一披,然后又趴了回去,看样子是准备睡觉。 董云趁机参他一本:“顾老师,季星临今天又迟到,铃声响了才进来。” 顾若杨无奈:“上学迟到,上课睡觉,季星临,我讲课的声音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还行,”角落里,季星临十分平静地接了一句,“你讲课不算吵。” 教室里飞起几声窃笑,顾若杨在讲桌上狠拍了一巴掌,吼:“站起来!上星期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八千字检讨写了没?上来念一遍!” 季星临叹了口气,偷偷拽下脖子上的银币吊坠,收进口袋,然后越过小组间的过道,走到讲台旁边,停在距时小多三步远的地方。 笼罩在季星临身上的光芒寸寸退去,时小多终于看清他的脸,心底涌过淡淡的惊讶。 这家伙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双眼皮,眼形修长,似一笔淡扫的墨,左眼下有泪痣,像是有蝴蝶要从那里飞出来。 惊讶过后,又浮起一丝异样的熟悉。 时小多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很久之前就见过。 季星临睡不醒似的半眯着眼睛,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色护腕。时小多的目光慢慢移过去,看到绣在护腕上的字母——JXL,和她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是他。 等等,不对,不止在飞机上,好像在更早以前,他们就见过。 顾若杨看向季星临:“停课反省了两天,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季星临神情淡漠,舌尖顶着水果糖在嘴里绕了半个圈,说:“错在不该随便接话!” 顾若杨咆哮:“那叫接话吗?你那叫抬杠!物理老师气得心脏病都犯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季星临抬起眼睛,声音和表情一样,没有温度:“物理老师说我态度不端正,她说我要是能考上好大学,她就表演当场去世,我说那你必死无疑。从逻辑上讲,我说得没错。” 顾若杨无奈:“你不觉得这样顶撞师长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吗?” 季星临再次暴露情商上的短板,坦然道:“这不是顶撞,而是实话实说。” 顾若杨隐隐感觉自己也有心脏病发的征兆,指着季星临刚说出一个“你”字,时小多突然打断他的话:“老师,你还没给我安排座位呢,我要坐在哪里?” 教室里嗡嗡作响的议论声骤然一停,顾若杨愣了愣,连季星临都掀起眼皮朝时小多看了一眼。时小多神色镇定,又问了一遍:“老师,我的座位在哪儿?” 顾若杨正在气头上,没什么耐心,随手指向前排的某个空座:“先坐那里吧。” 位置在第三排,距讲台不远不近,是个好地方。 时小多眨眨眼睛:“我有点儿远视,坐太近反而看不清黑板,不如,让我坐后面吧。”手指在空中划出半个弧线,指向后排,“那里就行。” 教室里四十多张桌子单座排列,最后两排只有一个空座,在季星临的位置前面。 顾若杨沉默两秒,说:“也行,能看清黑板的话,你就坐那儿吧。” 时小多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老师。” 这声谢谢声音清透,辨识度很高,季星临记得这个声音。飞机上骗吃骗喝的人,是她;让赵主任朝后看的人,也是她;还有更早之前,海棠烂漫的时节,不顾众人异样的眼神,站在他身边,往他掌心里塞水果糖的人…… -- 第8页 季星临垂下视线,将回忆就此掐断。 〔11〕 生物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来,顾若杨指了指季星临:“你跟我走,去办公室。”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生物老师问了一句:“你们班季神又闯祸了?” 董云冷哼一声:“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季神要是不闯祸,还能叫季神?” 四周一片笑声,时小多却皱起了眉。 老师们都去上课了,办公室里没人。顾若杨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本证书和一个水晶奖杯,推到季星临面前,说:“上次参加数学竞赛,你拿奖了,金奖。本该公开表扬的,但是,你当众顶撞物理老师,影响恶劣,功过相抵,表扬没了!” 季星临靠着桌角,站姿懒散,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丁点喜乐的样子。 顾若杨看着他:“这里也没外人,跟老师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季星临摇头:“没有,我很好。” 顾若杨又想叹气:“新同学叫时念,‘想念’的‘念’,性格和成绩都很好,她坐你前面,你们可以多交流。” 季星临还是摇头:“没兴趣。” 顾若杨拍拍他的肩膀:“你才十七岁,这样好的年纪,不要封闭自己。” 季星临立即拂开顾若杨的手,平静道:“不是封闭,是真的没兴趣。” 他对这个世界都没有多少兴趣。 顾若杨到底没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小朋友,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伤为师的自尊啊!” 季星临不接话,转头看向窗外,表情冷淡。 〔12〕 教室里,生物老师正要叫人回答问题,季星临出现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生物老师看他一眼:“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季星临,你给大家说说动物细胞体外培养需要满足的条件。” 所有人的目光一并看过来,季星临讨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他皱了皱眉,越过讲台朝教室后排走,边走边说:“这题我不会,你换个人提问吧。” 教室里一阵静默,气氛诡异,时小多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想着,难怪这位季同学会坐在最后一排,原来是成绩不好。 情商不在线,智商也不在线,双商组团离家出走,真是愁人哪! 时小多一边叹气一边举手,试图帮季星临解围:“老师,我能回答吗?” 举手的瞬间,季星临刚好自她身边走过,衣摆拂过她的桌角,掠起一股极淡的甜香气,像某种水果糖。 时小多有点儿跑神,险些拽住他的手臂问一句,帅哥,你用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好在理智及时拦住了她。 动物细胞体外培养需要满足五个条件:无毒、无菌的环境;合成培养基需加血浆;温度与动物体温相近;C02能调培养液pH。 时小多声音有点儿软,一字一句,条理清晰,是认真背过书的。 生物老师满意地点头,在点名册上记了一笔。季星临坐在时小多身后,斜靠在椅子上,掀起眼皮扫了两眼前桌的背影。 他在暗处,她在明亮的地方,连衣裙上映着阳光的颜色,有种温暖的感觉。 季星临想起那句自我介绍——我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像没什么变化。 Chapter02 姓季名星临,又美又气人 〔13〕 顾若杨年轻,性格也好,喜欢打游戏,打一把输一把,被班上的学生嘲笑了很久。他还有个习惯,无论男女同学,统一称为“小朋友”,别的老师一张嘴是“那位同学你过来”,顾若杨一开口就是“那个小朋友你过来”,好像幼儿园在分配下午茶的点心。 顾若杨教数学,和化学老师是大学校友,本科时同班,研究生时同寝,一道厮混了七年,用顾若杨的话说,那真是猪狗不如的七年。 两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课堂上互相揭对方老底,嘲讽对方是钢筋铁骨的理科直男,注定孤独终老,也曾在元旦晚会上手牵手地同唱一曲《单身狗之歌》——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 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女朋友。 一曲唱完,全校轰动。 两个人打嘴仗的功夫也是一流,教数学的嫌弃教化学的计算器都按不利索,开个平方还得百度一下;教化学的那个说教数学的是周期表第51号元素。 全班四十多个小呆瓜集体静默了一瞬,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个51号元素到底是什么鬼。 化学老师怒敲黑板,咆哮:“周期表的第51号元素是什么?是锑啊!锑的元素符号是什么?回去翻书!今天的作业,元素周期表抄二十遍,换不同颜色的笔抄,明天交!” 小呆瓜们被凶得不敢吭声。 除了认真敬业,顾若杨最大的特点就是嘴碎,碎得跟饺子馅似的。转学没几天,时小多就感受到了顾老师的威力,有些好笑地想,若是按照皇帝封妃的规矩给顾若杨定爵号,他肯定被封为嘴嫔(贫)! 数学课上,试卷讲到一半,顾老师突然叹气,幽幽地说:“满卷子的送分题,全被你们答成了送命题!” 底下笑声一片,顾若杨敲了敲黑板:“小点声,不要打扰到后面睡觉的小朋友!每次看见你们在数学课上睡觉,我都深感欣慰,以后不做老师了,我还可以转行去做医生。虽然我不会打针,但是治疗失眠症的手艺很不赖哦。” -- 第9页 时小多没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顾若杨叹气:“还笑!成绩和分数都是你们自己的,就算你们全体倒数,也不耽误我开工资,明白吗?” 时小多低声说:“那样的话,你会被开除。” 教室里又是一片笑声,在她身后睡觉的季星临被吵醒了,皱着眉毛看向她。 顾若杨点了点时小多的脑门:“这个多嘴的小朋友,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时小多“嘤”了一声,把脑袋藏到课本后面。 季星临睡眠质量不高,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他手上转啊转地玩着一支钢笔,目光在小前桌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这丫头,接话茬的水平倒是不错。 〔14〕 时小多本以为自己要挨骂,没想到进了办公室,顾若杨不但没发飙还给她倒了一杯水。时小多受宠若惊,主动道歉:“对不起啊,顾老师,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顾若杨说:“小孩子勇于表达是好事,不要过分压抑自己,但也要注意场合。” 不等时小多点头,顾若杨又说:“坐你后面的男生叫季星临,是个很聪明的小朋友,只不过……” “只不过总是睡觉,不认真听课,成绩有点儿落后,对吧?”时小多迅速接口,真诚道,“顾老师放心,我会尽量在学习上帮助他的,共同进步嘛!” 顾若杨本想说“只不过性格有点儿内向,他是中考状元,成绩非常不错,你们可以多交流、多磨合”,时小多一开口,直接弄反了他的意思。 这个情形就变得有点儿好笑了,“mini”学霸立誓要在学习上帮助“超级”学霸,共同进步。 顾若杨不忍打击新同学的积极性,揉了揉额角,一语双关:“想法很不错,要加油啊。” 时小多郑重地点头:“老师放心,我会努力的!” 顾若杨摇头苦笑。 离开办公室时午休已经开始了,时小多摸摸肚子,没感觉饿,也不想去食堂和人挤,便在冷饮店里买了一杯奶茶,沿着被树荫掩盖的小路散步。 天气很热,风都是闷的,时小多咬着吸管绕过一株参天古木,脚边簌簌一响,一只橘猫跑过去。橘猫的尾巴翘着,撞掉了一朵开在路边的小白花。 小白花叫阶前菊,能观赏,还能食用入药,看起来不太起眼,其实很有价值。 时小多蹲下身,将小花捡起来,夹在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周围草木繁盛,树荫和暗影将时小多层层笼罩,像是镀了层伪装。就在她撑着膝盖打算站起来时,突然响起一道疏淡清朗的嗓音:“我停课两天,没来给你送吃的,有没有挨饿,或是被欺负?” 时小多愣了愣,她认得这声音的主人,是季星临。 时小多看不见季星临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带了牛奶,还有罐头,都是你喜欢的。” 先是一阵塑料袋的碎响,接着是打开罐头的声音,一个小铁盒出现在时小多的视线里。 橘猫吃得头也不抬,耳朵尖时不时地抖一抖,特别可爱。 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时小多看见季星临摸了摸小猫的脑袋。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将皮肤映得近乎透明,本就俊秀的骨节也越发精致。 真是一双漂亮的手。 季星临不知道周围有人,碎碎念着:“我不来,你要学会自己找吃的,不要挨饿。” 语气出奇地温和,没有半分阴郁的味道。 时小多呆了一瞬,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俊逸寡言的少年,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15〕 下午的课程从两点开始,时小多回到教室时,季星临已经坐在了位置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时小多兔子似的竖起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她听见那个叫何甜甜的女生几次试图跟季星临搭话,都被晾在了那里,季星临要么不作声,要么就是草草打发了,态度冷淡至极。 时小多忍不住叹气,对流浪猫那么温和,对人类却格外冷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真是个奇怪又好看的家伙。 放学时,顾若杨来发试卷,是家庭作业。时小多接过前座递来的卷子,转过身才发现季星临已经走了。 何甜甜说她知道季星临住在哪里,可以把卷子给送去。她好像怕时小多不肯给,一边说一边把卷子夺了过去,力道大得把时小多拽了一个趔趄。 时小多吐了吐舌头,心想,要不要顺便收个配送费啊亲,不然都对不起你这份热情! 时遇发来消息说要留在学校加班,让时小多自行解决温饱问题,末尾附赠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时小多打电话过去气咻咻地控诉:“你这是虐待未成年!” 时遇说:“放心吧,就算成年了,我也一样虐待你。” 时小多:算你狠! 学校后门外有条小巷子,藏着不少小吃店,时小多数着牌匾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琢磨着晚饭吃什么。有女生举着一根烤肠自旁边路过,香气散了一路,时小多被香味儿勾走了注意力,正看见钱包自女生口袋里掉出来。 时小多本想说“同学,你钱包掉了”,脱口而出的却是:“烤肠,你同学掉了!” 周围一片笑声,时小多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掉钱包的女生叫鹿溪,苹果脸,模样呆萌。鹿溪也是七中的,美术生,在高二八班。两人互报过姓名,时小多握了握鹿溪递来的手,眼睛却盯着人家的烤肠,咽着口水追问:“同学,你的烤肠是在哪里买的?好香啊!” -- 第10页 鹿溪被逗笑了,极自然地挽住时小多的手臂:“走,我请你吃好吃的!” 〔16〕 其实,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很简单,互换几张好看的壁纸,聊一聊现下当红的明星,抑或交流一下“昨晚更新的剧集女主好可怜,我这里有最新的幕后花絮你要不要看”,五分钟前还是陌生人,五分钟后已经变成很好的朋友。 时小多说,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 鹿溪点头,说,你可以叫我斑比,“小鹿斑比”的那个“斑比”。 鹿溪带时小多去吃米线,号称那是方圆十里之内,唯一一家百年老店。时小多有点儿疑惑,米线界还有百年老店?到了店门口,时小多才看见,店铺的牌子上写着——本店距百年老店还有九十七年。 时小多:这么皮的店主,也是不太常见…… 店里的食客都是附近的学生,有人边吃饭边背诗词填空,结果把两首诗搞混了—— 洛阳亲友如相问,轻舟已过万重山。 时小多小声嘀咕:“跑得这么快,一定欠了洛阳亲友不少钱吧。” 鹿溪险些笑出声音,站在前面的一个男生回头看了看,时小多没留神,一脚踩上去,把男生脚上的人字拖踩得分了家。 男生相貌出众,脸很瘦,单眼皮,肤色略深。他眯了下眼睛,勾起一个带着痞气的笑:“同学,是洛阳亲友让你来报复我的吗?” 时小多连连道歉:“对不起啊,我买双新的鞋子给你吧。” 附近只有一家卖生活用品的超市,老板娘自货架上翻出一双拖鞋。时小多的表情僵了僵,犹豫半晌,问:“还有其他的吗?换个颜色也行。” 老板娘摊手:“就只有这一双了,别说颜色,连调个码数都不行。” 时小多硬着头皮回到米线店,将拖鞋摆在男生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只买到这个,你将就一下,行不行?” 男生伸头看了一眼,瞬间崩溃:“姐姐,你逗我?你见过谁家大老爷们穿粉红色?鞋面上还有蝴蝶结,蝴蝶结上还有小水钻?要不,我给你表演一段‘巴啦啦能量—沙罗沙罗—小魔仙—全身变’吧,行头你都给我准备了!” 时小多抿着嘴唇思考半晌,认真地说:“你这个肤色演不了小魔仙的,只能演一演古娜拉黑暗之神。” 男生一口浊气哽在胸口。 鹿溪用托盘端来两份米线,自男生身旁路过时,一脚踹在男生的小腿上,斥道:“大老爷们挑剔什么,有得穿就不错了!” 时小多愕然:“你们认识?” 鹿溪用筷头指了指男生,向时小多介绍:“周楚屹,我们八班的体育特长生,校篮队长。外表男子汉,内心小公主,矫情得很,别理他!” 周楚屹,就是那个在走廊里运球险些砸到顾若杨的家伙。 时小多咬着烤肠感慨,世界真小啊! 三个人拼成一桌。 周楚屹是个自来熟,把筷子伸到时小多碗里,抢人家的鱼丸吃。鹿溪一巴掌抽在周楚屹腕上,斥道:“别在应该奋斗的年纪,选择跟小姑娘抢饭吃!要点脸吧,周少!” 时小多默默补刀:“没关系的,让他吃吧,脸皮厚的人饭量大。” 鹿溪笑得将米线咽进气管里,时小多低头吃东西,故意不去看周楚屹的脸。她将碎发别在耳后,露出莹白小巧的耳垂。周楚屹坐在她对面,多看了她几眼,没生气,反而笑了。 〔17〕 吃过饭,鹿溪要去美术教室上课,时小多坐公交车回家。 周楚屹伸了伸懒腰,嚼着口香糖说:“我送你吧,这里离车站有点儿远。” 时小多低头看了眼那双粉红色的魔仙拖鞋,表情嫌弃。周楚屹凶她:“看什么看!你的杰作!” 去公交站的路上,碰见不少七中的学生,都看见周楚屹脚上的鞋子,险些笑疯。时小多有点儿愧疚,周楚屹倒是满不在乎,双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的,有点儿痞,但是很好看。 路过一片花丛,时小多指着茂密盛开的小黄花对周楚屹说:“那是迎夏,木樨科半常绿小灌木,枝条长而柔软,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小东西。” 周楚屹甚是惊奇地看她一眼:“你该不会是一本修炼成精的《百科全书》吧?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一前一后来了两辆公交车,后面那辆被挡住,看不清线路。 周楚屹倚着站台上的木头柱子,对时小多说:“喂,小百科,我们打个赌吧,赌后面那辆车是不是618路。” 时小多挑眉,周楚屹勾起嘴角:“是的话,你把手机号码告诉我;不是的话,就把微信号码告诉我。” 时小多:“……” 你从哪个墓里刨出来的这么老土的搭讪方法。 公交车进站,车门打开,时小多朝周楚屹做了个鬼脸,转身跳上去。 周楚屹站在车窗下,仰头道:“微信不给,手机号码也不给,加个支付宝好友总行吧?我允许你偷我蚂蚁庄园的能量!” 周楚屹的声音不高不低,车上的人都笑了。时小多脸红得要爆炸,缩在人群里不理他。 公交车慢慢开走,周楚屹嚼着口香糖伸了个懒腰,顺手摘了朵名叫迎夏的小黄花,嗅一嗅,没什么味道,反而蹭了一鼻子花粉。 周楚屹突然想起来自己对花粉过敏,可是已经晚了,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不要钱似的。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想,那位人形小百科可能是老天爷派来收拾他的。 -- 第11页 天气很好,暮色中有白鸽的影子。红绿灯路口,公交车晃动着停下来,时小多转过头,突然睁大眼睛,有些惊讶。 自行车道上停着一辆山地车,季星临单脚撑着地面,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色护腕。周围人影流动,只有他是安静的,T恤上映着微微的光,像是自晨雾中走出的神秘少年。 两个人一高一低,时小多俯视过去,看到季星临的耳朵上挂着无线耳机,不由得有些生气——骑车还戴耳机,多危险哪! 时小多敲了敲车窗,季星临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对视的瞬间,时小多隐约看见季星临的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东西,银色的,闪闪发亮。时小多只当自己眼花,她指了指他的耳朵,用口型无声地说:危险! 季星临没作声,只是看着她,眼眸纯黑,像昂贵的曜石。 时小多以为他没看懂,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不要戴耳机,太危险。底下还有个落款——时念敬上。 时小多将笔记本立在车窗前给他看,季星临瞄了眼上面的字,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绿灯亮了,季星临抢在公交车启动前冲了出去,戴在耳朵上的耳机并没有摘掉。 时小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家伙说的是——真丑。 她好心提醒他,他竟然嫌她写的字太丑! 不知好歹! 〔18〕 时遇留在工作室通宵加班,发消息叮嘱时小多要锁好门窗,定好闹钟。结果,时小多把早上六点调成了晚上六点,一觉睡醒,已经在迟到的边沿疯狂试探。 时遇在电话里冷笑:“脑子如果用不到,就挖出来涮锅吧!” 时小多没时间和她姐斗嘴,抓过书包朝外跑,抢在校门关闭前冲了进去。爬楼梯时和走在前面的人撞在一起,时小多“哎哟”一声,手臂摆了两下,眼看着要摔,被撞的人个高腿长,伸手把她拎回来。 四目相对,时小多愣了愣:“季星临?” 季星临嘴里藏着一颗水果糖,橘子味的,他懒得说话,转身要走。 时小多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把拽住季星临的衣袖,说:“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的。” 季星临神情冷淡,摆明了不想理她。 时小多毫不气馁:“我们真的见过,在飞机上,我用悠哈糖跟别人换小橘子吃,就坐在你……” “后面”两个字还没出口,季星临已经迈开长腿,几步跨上楼梯,消失在走廊里。 时小多站在原地,无奈地叹气,季星临八成是属河蚌的,蚌壳紧闭,谁都别想撬开! 上午有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小老头儿,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提问只能靠学号。 语文老师眯着高度近视的眼睛随便叫出一个数字:“17号,答一下第三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人回应,也没人站起来。 语文老师皱眉,又叫了一遍:“17号!” 何甜甜伸长手臂,敲了敲季星临的桌角:“季星临,醒醒!老师叫你呢!” 时小多恍然,原来,季星临是17号。 这厮是睡觉还是昏迷啊,叫都叫不醒! 不少人扭过脑袋,窃笑着看向最后一排,时小多饱受余光波及,十分别扭。 语文老师怒气冲冲地在点名册上记下一笔:“17号,旷课一次,让他到办公室来找我,说明情况。” 班长董云闲闲地开口:“老师,17号没旷课,他就是……” 他就是存心不配合! “他就是感冒了!在挂吊瓶!”时小多腾地站起来,挡在季星临的座位前,硬着头皮扯谎,“要晚一点儿才能来。我的学号是42,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教室里一阵诡异的静默,董云目光古怪地瞅着时小多。 时小多抓过卷子挡住脸,隔绝众人的目光—— 第三题,名著阅读,列举三个与王熙凤有关的经典事件。 时小多绞尽脑汁道:“跟王熙凤有关的事……第一,她会做茄鲞;第二,她会教刘姥姥怎么做茄鲞;第三……” 语文老师叹气:“别人看的是《红楼梦》,你看的是《红楼菜谱》,只记住一个茄鲞!” 众人哄笑,时小多耳朵都红透了,垂着脑袋坐下去。 语文老师继续讲课。 身后还是静悄悄的,时小多有点儿好奇那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又不好意思回头去看,于是,在打开的文具盒里立了一面小镜子。 夏日阳光炽烈,透过窗子落进来,有细小的颗粒在飞旋。 时小多调了调角度,小镜子框出方寸画面,映出一双清隽的眼睛。 双眼皮,形状修长,眼角处有一颗泪痣。鼻梁很挺,干净利落,电影里才能看见的好相貌。 时小多呼吸一滞。 季星临是在董云说“17号没旷课”时醒过来的。昨晚他几乎整夜没睡,猛地被吵醒,脑袋疼得厉害,还有点儿耳鸣,杂音一片。混乱的世界里,唯一干净鲜明的,是时小多的背影。小姑娘站起来,挡在他身前,像是要保护他,担下了所有非议和打量的目光。 季星临眯着眼睛,手指抵着额角,视线扫过去,隔着镜子,与时小多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看着她,目光很静,眼睛似琉璃,光灿明锐,没有温度。 -- 第12页 时小多抬手将藏在文具盒里的镜子倒扣下去,“嘭”的一声。前桌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心里像是养了只小鹿,活泼好动,撞来撞去,撞得心跳都乱了。 汪曾祺说,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时小多想,季星临的眼睛也一样,都是月亮做的。 那么漂亮,又那么熟悉。 我究竟在哪儿见过你? 〔19〕 第二节课结束后有课间操,进行曲的音乐震天响,时小多低头唰唰写字,佯装做题,直到教室里没人了,她才站起来,走上讲台。 黑板旁边挂着值日生排班表,时小多依次翻过去,看到季星临排在星期三,和一个女生一组。 季星临。 时小多的手指自那三个字上轻轻滑过。 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星临星临,他的到来,如星降临。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他。 时小多搁下排班表,转过身,愣住。 季星临站在教室门口,眼睛如星子般冰凉,静静地看着她。 时小多有些心慌,转念想到昨晚的巧遇,小声说:“以后骑车,别戴耳机了,太危险。” 季星临还是不说话,时小多有些没趣,正要走,季星临突然开口:“危险的‘危’字,你写错了。” 时小多眨眨眼睛,季星临走上讲台,站在她身边,拿起粉笔,写下漂亮的板书:“危——最后一笔是竖弯钩,你只写了‘竖’和‘弯’。不仅错了,还很丑。” 他站在她身边,个子很高,像修长的白杨,睫毛上有阳光在跳舞,漆黑浓密,如同一笔饱蘸的墨。 时小多紧张得嗓子发干,她鼓起勇气:“以后,我坚持练字,你改掉骑车时戴耳机的习惯,好不好?” 窗外有广播操的音乐声,教室里,小姑娘脸红心跳的样子懵懂又可爱。 季星临拿着粉笔,夹在指间,弹了两下,说:“以后,离我远点吧,我脾气很坏。” “真正脾气坏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脾气坏的,”时小多也拿着根粉笔在手上摆弄,轻声说,“我觉得你很好,安安静静的,不吵闹,写字也很棒。” 实在太紧张了,有些词穷,时小多小声重复了一遍:“你很好,真的。” 季星临身高将近一米八八,时小多才刚到一米六,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身高上差距明显。 季星临转过头,视线垂下来,落在时小多身上,轻声说:“我发现——” “什么?” 时小多循声抬头,正对上季星临的视线。季星临的目光里仿佛带着某种烈度,灼得人心跳发慌,时小多脑袋里像举行了一场烟火大会,乱七八糟的想法依次升空,轰然绽开。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听话,等了半天,却只听到一句—— “我发现,你真矮。” 字字清晰,振聋发聩。 季星临情商欠费,还不知死活地伸手在时小多头顶上比了比,说:“太矮了,才到我肩膀。多喝点牛奶吧,兴许能再长点个子。” 时小多瞬间什么旖旎的想法都没了,什么青春,什么美好,什么好看的小哥哥,我呸! 她憋了一肚子火气,怒气冲冲地吼:“四舍五入,大家都是身高两米,你神气什么!” 季星临被凶得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说错话了。 〔20〕 一句“你真矮”,把前后桌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又“锤”回了冰点。时小多气哼哼地将椅子向前拉了几寸,划出一条无形的北纬三十八度线。 在社交方面,季星临连被动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死人。时小多不理他,他也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 心情不好,时小多跑到小卖部买糖吃。迎面碰见熟人,时小多笑着打招呼:“鹿溪!” 斑比同学循声回头,盯着时小多看了半晌,一脸茫然:“我们认识吗?” 时小多愣住,鹿溪一脸“我们真的认识吗”的表情,无比呆萌。 周楚屹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样子是准备去训练。他一把夺过时小多手上的棒棒糖,笑嘻嘻的:“斑比同学天生脸盲不记人,你要每天到她面前做一次自我介绍,坚持一个月,她才会把你归类到熟人的范畴!” 时小多“啊”了一声,伸手到鹿溪眼前晃了晃:“我是时念啊,昨天还跟你一块吃饭来着,不记得我了吗?” 周楚屹咬着棒棒糖笑喷:“她是脸盲,又不是瞎,你晃什么手啊!” 鹿溪对周楚屹做了个赶苍蝇的动作:“我们小姐妹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嘴婆,走开走开!” 周楚屹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人家也想跟你们做好姐妹嘛!” 两个女孩一道露出嫌弃的表情。 时小多头一次遇见脸盲到这种程度的人,万分好奇,追着鹿溪问了好多问题,比如:你真的看不清我长什么样子吗?我有小虎牙的,看得见吗? 鹿溪无奈:“我只是脸盲,大脑梭状回的问题,不是眼睛的问题,更不是瞎。” 时小多抓着头发,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 鹿溪说:“脸盲都是天生的,无法治疗,不过,我有一个祖传的偏方。” 时小多瞪大眼睛:“什么偏方?” 鹿溪唰地展开一张表格,上面列着一排人名、班级和学号,学籍登记表似的。她指着手中的表格,一一介绍:“这是姐姐根据多方推荐,苦心总结出的七中十大潜力股,都是非常有前景的精品级小帅哥。” -- 第13页 时小多一脸愣怔:“然后?” “然后我们要一个一个去围观啊!”鹿溪表情严肃,“研究显示,多看帅哥能激活脑内纹状体和内侧前额叶皮层,促进多巴胺分泌,让人感受到快乐。心情好,百病消,区区脸盲症又算得了什么。” 时小多:“……” 我居然觉得挺有道理,我是不是疯了! 表格上的名单涵盖各个学年,横跨文理双科,相当全面。 时小多细细研究了一遍,“咦”了一声:“怎么没有季星临?” 学校贴吧里有不少季星临的照片,都是偷拍的,各种姿势,各个角度,求联系方式的盖楼盖出好几十层,外校的也来掺和一脚,非常热闹。 “你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招惹季星临,”鹿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看起来好凶!” “我觉得他挺好的呀,”时小多嘀咕,“就是话少了点,有点儿气人。” 〔21〕 时小多本以为鹿溪就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午休铃声一响,这丫头就拽着她直奔食堂。据说有个超级好看的美人学弟每天都会在固定位置吃午饭,个高腿长、眉目如画,跟偶像剧里走出来的似的。 时小多内心腹诽,看美人还用跑去食堂?我身后就有一个啊,姓季名星临,又美又气人,可好看了,可气人了。 传说中的美人学弟坐在食堂二楼靠窗的位置,衣袖挽着,露出一截清瘦的腕。 时小多和鹿溪躲在石柱后面,一高一低探出两颗圆脑袋。 鹿溪拿出她的“美人笔记”,上面记录着各班小帅哥的基本信息。比如小学弟名叫萧鹤远,有北欧血统,五官深邃,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血美人。 云中白鹤,志存高远。 鹿溪敲着笔记本的封皮低声感慨:“多好看的小学弟呀,多好听的名字啊!” 时小多的关注点一向清奇,她的目光越过美人学弟的肩膀,落在他面前的餐盘上——红烧鸡腿、四喜丸子、糖醋里脊。 时小多默默咽了口口水,学弟长得好不好,她没看清,点菜的水平是真不错,三个菜,全荤,连片绿叶子都没有,足以让肉食动物流下幸福的泪水。 鹿溪情真意切:“我好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啊。” 时小多幽幽叹气:“我好想吃他餐盘里的鸡腿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嫌弃:“庸俗!” 美人学弟很快吃完,起身去送餐盘。他个子很高,偏瘦,温文秀气,似雨后修雅的竹。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齐声赞叹。 美人学弟留了一本书在桌子上,封面朝上,高中物理第一册。 时小多撞了撞鹿溪的肩膀:“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萧鹤远的联系方式啊?” 斑比同学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时小多深吸一口气:“看我的。” 送完餐盘,萧鹤远回来拿书,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在物理书的封面上,碾着书页匆匆翻了几下,指住一道课后习题,问:“同学,这道题你会做吗?” 美人学弟惊讶地抬头,他是混血,眼珠带着浅浅的青碧色,像传说中的妖族,温润缱绻,清透如玉。 时小多表面上镇定,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已经炸开了锅——最难消受的,除了美人恩,还有美人的注视,要了命了。 好端端的突然被拦了一道,萧鹤远没生气,他笑了笑,脸颊上旋出一对酒窝,看起来脾气挺好,点头说:“我会做。” 美人一笑,杀伤力惊人,时小多稳了稳心神,抬手指向萧鹤远身后:“她不会,你能教教她吗?” 萧鹤远回过头,目光顺着时小多指示的方向递出去,落在鹿溪身上。鹿溪仍躲在石柱后,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将她衬托得分外娇小,还带着点呆萌。 感受到美人学弟的视线,鹿溪瞬间慌了神,拼命摆手:“别教啊,我不想学,也学不会,别教别教!” 时小多:??? 老话说得对啊,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话一出口,鹿溪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儿,她想补救,舌头却打结,连一句救场的话都说不出,于是,转身就跑。 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鹿溪转身的瞬间,有个男生端着汤碗自她身后路过,两个人都没怎么看路,撞在一起,碗里的蛋汤泼出来,全洒在她身上,一团狼狈。 男生趔趄一步,扯着脖子朝鹿溪吼:“没长眼啊你!” 时小多和萧鹤远同时快步走过去,将鹿溪扶起来。 鹿溪再怎么皮,到底是女孩,面子薄,在男神面前丢了人,脸红得一塌糊涂,头都不敢抬。 男生还在朝鹿溪吼,态度很凶,说话也难听,周围的人都看过来,鹿溪连声道歉。 萧鹤远上前一步,说:“她不是有意的,你也别生气,洒掉的汤我原价赔你,这是我的餐卡,拿去用吧。” 萧鹤远语气平静,进退有度。男生脸色不太好,瞪了萧鹤远一眼,没接餐卡,转身走了。 萧鹤远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递到鹿溪面前,他的目光在鹿溪脸上停留半晌,突然说:“我好像见过你。上个星期,在市体育馆,有人往我的背包里塞了一瓶水,不等我打招呼就跑掉了,是你吧?” “哎?”鹿溪惊讶地抬头,眼睛圆圆的,“那个背包不是周源的吗?我是为了看周源才跑去体育馆的,我又认错人了?” -- 第14页 周源也在鹿溪的“美人明细表”上,高三学长,钢琴弹得特别好,很有名。 时小多继续叹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写本书,叫《我的队友是神坑》。 萧鹤远一脸无奈,鹿溪后知后觉:“要不,我给你也买瓶水吧。这次真是给你的,不是认错人。” 萧鹤远到底没忍住,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22〕 时小多跟住校的同学借了一件干净衣服,让鹿溪换上,她总不能挂着一身蛋汤到处跑。 换好衣服,午休时间还没结束,两个女孩蹲在小路尽头的柳树下乘凉。 鹿溪可怜兮兮地问:“我今天是不是特别丢人?” 时小多语气真诚:“丢不丢人暂且不提,鹿溪同学,请你实话告诉我,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被产钳夹过脑袋?” 智力正常的人谁能干出这种事! 鹿溪“嘤”了一声,将脸埋在时小多肩膀上。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自头顶罩下来,笼住了时小多的身形。时小多蹲在地上艰难地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校服裤子的腿,长且直,接着是腰线、胸膛、喉结以及泪痣。 季星临视线低垂,睨她一眼,目光里带着点讽刺,说:“你可真有出息。” 没头没尾地扔下这一句,季星临转身走了。 时小多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跟鹿溪在食堂干的那点花痴事全被季星临看去了! 丢不丢人?你就说丢不丢人! Chapter03 Pluto and Caron 〔23〕 食堂一役,鹿溪和时小多临时组成的“围观帅哥”小分队全面落败,连连丢人。一连几天,时小多都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时遇以为她病了,要带她去看医生,还弄了一大堆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时小多感动得泪眼汪汪,从沙发上跳起来,攀着时遇的脖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遇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不到一百斤,哪经得住时小多这沉甸甸的一抱,险些闪了腰,捏着时小多的脸吐槽她圆得像个球。 时小多说:“因为我长得又高又圆,所以别人都亲切地称呼我为——” 时遇:“高圆圆?” 时小多摇摇头:“不对,他们都叫我‘高俅’。” 时遇:“……” 呵呵。 时小多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多半的原因在季星临身上。自那天丢下一句“真有出息”后,季星临再没跟她说过话。 如果说萧鹤远是温润型的玉美人,季星临显然是冰美人那一类的,浑身冰碴,就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 时小多同鹿溪煲电话粥,说起这个比喻,鹿溪静默两秒,说:“我怎么觉得,在你眼里,季星临约等于一块冷鲜肉呢。” 时小多:“……” 你这个角度很清奇啊姐妹!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星期,作为专业起床困难户,时小多又险些迟到,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自教室后门溜进来,路过季星临的位置时险些摔倒。季星临正戴着耳机听英语,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伸了出去,搭在时小多手臂上,扶了她一下。 时小多笑着说了声谢谢,小虎牙探出些许影子,清新可爱。季星临并不看她,垂着眼睛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时小多“啧”了一声,傲娇鬼! 教学楼里每一层都有水房,课间休息,时小多去水房打水,听见几个女生在议论:“你们说五班的季星临和八班的周楚屹哪个更好看?” 短头发的女生说:“当然是周楚屹啊,校篮队扛把子,小太阳一样,多招人喜欢。五班那个姓季的有什么好,性格那么怪,整天阴着张脸,不笑不说话,好像有人欠他钱。” 短发女生开了个头,身边的几个小姐妹立即附和,这个说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吓人,尤其是眼神,看着特别阴;那个说,他家里情况好像不太好,爸妈都没了,上次开家长会,他的座位是空的,根本没人来。 短发女生“啧”了一下,说:“季星临就是天生的倒霉相,男克父,女克母……” 时小多原本已经走到水房门口,听到这句话,又退了回去,退到短发女生面前,递给她一颗橘子糖。 时小多说:“多吃点糖吧,也许能让你的嘴巴变甜点,没那么刻薄。” 短发女生神色一僵,正要开口,蓦地,她好像看到了什么,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便拽着同伴走了。 时小多转过头,季星临沉默着自她面前走过,他没看她,也没看任何人,就好像那些流言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有着铜墙铁壁,能保护一个人,也能困锁一个人。 时小多叫了他一声。 季星临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宇宙警察吗?谁家的闲事都管。省省力气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时小多气得够呛,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不知好歹!” 〔24〕 回到教室,董云带了自制的小饼干分给大家吃,班上的同学人人有份,唯独绕过了季星临。季星临也不在意,戴着耳机看向窗外,一脸冷漠,格格不入。 时小多咬了咬嘴唇,她不喜欢董云,也不想吃董云给的小饼干。于是她站起来,走到董云的座位前,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喜欢吃甜食,饼干还是留给别人吧。” -- 第15页 “你是不喜欢吃甜食,还是不喜欢我给的甜食啊?”董云看着她,“我刚刚还看见你在水房里请别人吃糖呢,怎么转眼就不喜欢甜的了?说谎话是要被割舌头的。” 怼人怼得这么不留情面,时小多怀疑她遇上了一个女版季星临,都是欠抽的主儿。 时小多眨眨眼睛,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不客气。她说:“我的确不喜欢你,班长是集体的主要负责人,应当以身作则,团结同学,而不是差别对待,公报私仇。顾老师哪里都好,就是眼光差了点,尤其是挑班长的眼光。” 董云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全是火气。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撞开,有人站在门口朝里面喊:“季星临!你出来!” 声音清脆异常,带着股骄纵的味道。 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及膝的校服裙子,短棉袜,脚踝纤细。她似乎化了淡妆,眉眼立体,鬈发披在身后,洋娃娃似的。 有男生阴阳怪气地起哄:“李悠,你是来抢人的吗,抢回去压寨?” 这话说得暧昧,周围的同学都笑起来。 时小多胸口一哽,有点儿不太舒服,想起那篇课文——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你们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季星临的清白! 李悠喊到第四声,时小多听见季星临嘀咕了一句“真是烦人”,然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气势压人,周围的人纷纷向后退,给他闪出一条路。 季星临走到李悠面前,停都不停,直接绕了过去。李悠“哎”了一声,小跑着追上去。 等两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教室里炸开了锅。 语文课代表推了推眼镜,感慨:“古有红颜祸水,今有男色当道,看脸的时代啊。” 有人“嘁”了一声:“就季星临那臭脾气,谁受得了,怪物一样。” 有女生八卦:“听说他们两个初中就认识,青梅竹马!” 有人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季星临初中的时候被学校劝退过,打架打伤了人,影响特别恶劣……” 时小多手上一紧,砖头似的《牛津字典》砸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嚼舌头的人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董云坐在前排,回头看了时小多一眼,目光嘲讽。 何甜甜拖着椅子凑过来,坐在时小多身边,轻声问:“时念,你跟季星临很熟吗?” 时小多低头默写单词,冷淡道:“不熟。” 何甜甜的兴致丝毫不减:“少骗人了,我看得出,你是因为季星临才跟董云起冲突的。” 时小多没说话,笔下的单词又多了一行。 何甜甜托着下巴,盯着时小多看了半晌,突然说:“时念,你皮肤真好,又白又细,丁点瑕疵都没有,我真羡慕你。” 时小多合上笔帽:“别绕圈子,说重点。” 何甜甜笑了笑:“闲聊而已,哪来的什么重点。” 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何甜甜说:“季星临和你认识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光芒。高一的时候学校举办运动会,万米长跑,他跑在最前面,领先了第二名整整一圈半,一圈半啊!现场都沸腾了!那场比赛让全校师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季星临——如星降临——多好听。” 明明是称赞的话,从何甜甜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种奇怪的感觉。 时小多收起默写本,拿出一张化学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在警告我吗?” “哪来的警告,不要说得那么吓人!”何甜甜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跟季星临互动不多,但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李悠不过是个笑话,一厢情愿的那种,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傻。” 这位是看了多少偶像剧啊,有这时间多做两套卷子不好吗…… 时小多看了何甜甜一眼,认真地说:“何同学,你介不介意我撬开你的天灵盖,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牌子的豆腐脑?” 何甜甜的笑容僵在脸上。 〔25〕 季星临被李悠叫走,直到放学都没回来,好在最后两节课是自习,无人检查,不然,又是一项罪名。 班长董云话里有话,不点名地批评某些同学没有集体意识,影响班级荣誉。 时小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放学了,班上的学生陆续离开,时小多坐在位置上没动,盯着季星临的桌子发了会儿呆。 董云留下做值日,她拿起立在墙角的扫把,凉飕飕地说:“新来的,我劝你离那家伙远点,季神可是全校出名的怪胎!不听课、不做作业、不说话,脸色臭得像是别人欠他钱,别人长脑袋是为了装智慧,他那个脑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显个高!” 董云本想说“就算成绩好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怪胎一个”,转念想到夸季星临成绩好简直是对教育的一种侮辱,索性咽下了这一句。 时小多站起来:“无冤无仇的,干吗说话这么难听?” 董云冷哼一声:“他就配不上什么好听话!” 董云故意撞着时小多的肩膀走过去,她力气大,时小多后退一步,碰到季星临的桌角。桌子一歪,一本笔记自抽屉里掉出来,董云只当没看见,时小多俯身去捡。 -- 第16页 笔记本向上摊开,白色扉页上有一个手写的英文短句——Pluto and Caron。 冥王星和卡戎。 窗子开着,风吹进来,将笔记本翻过一页,漂亮的黑色字迹映进时小多眼睛里—— 冥王星曾是太阳系中离太阳最远的行星,它身边有一颗小卫星叫卡戎。潮汐锁定状态下,冥王星和卡戎永远以相同的位置遥遥相对。它们与太阳间的距离约为59亿公里,即便是阳光,也难以越过这样漫长的旅程。黑暗寒冷的宇宙中,冥王星周身冰质,陪伴它的只有小卫星卡戎。 仿佛有风拂过,拂得心跳悸动。时小多将本子捡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尘。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谁准你动我东西的?” 季星临面色沉郁,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他走到时小多面前,动作凶狠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笔记本,坚硬的边角割疼了她的掌心。 她试图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季星临不看她,也不听她说话,将写了字的那几张纸拽下来,撕得粉碎。 时小多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撞到了。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季星临“嘭”的一声关上抽屉,扭头看向她,目光冰凉,“我说过,你不是宇宙警察,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 他的声音太冷,时小多有些瑟缩,红着眼睛问他:“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季星临眼中浮起阴郁的暗光,他冷笑:“我讨厌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季星临大步走了出去。五班的教室挨着楼梯口,踩上楼梯时,季星临听见教室里有人说话,是班长董云。 董云看够了热闹,声音里带着闲闲的讥讽:“早就说过那家伙好赖不知,你刚刚还在我面前替他说话,帮他鸣不平,怎么样,转眼就被他甩脸色了吧!那家伙,就不配有人对他好!” 季星临僵立在台阶上,喉结动了动,眼睛里的光芒冰冷。 好半晌才听见时小多开口,那丫头似乎哭过,声音有些沙哑,反问董云:“你凭什么说季星临不配有人对他好?除了挑拨是非、说闲话,你给过他一丁点善意吗?” 董云噎住,时小多继续说:“你可以不喜欢他,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试图拉动别人,加入你的阵营,一同践踏你讨厌的人,那就是恶毒。” 董云声音拔高:“你说谁恶毒!” 时小多站直身体,她的眼眶还红着,语气却坚定:“小时候,在一次事故中,一个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保护了我。那个男孩不爱说话,不讨人喜欢,老师和同学都对他有偏见,排挤他,甚至孤立他。从他身上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在暗夜中长大,却选择回报暗夜以阳光;有些人明明生活在阳光里,却藏着满心阴暗。董云,你就是后者,在把心里的阴暗完全剔除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去评价任何人,因为你的评价,就是在搬弄是非!” 董云张口结舌。 时小多抓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很空,铺着浅色的地砖,反射出微弱的光亮,白色帆布鞋在上面踩出一串急匆匆的脚印。 那一天,如果时小多的脚步稍慢一些,就会看见,走廊的拐角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季星临背倚着墙壁,像小时候那样,穿着白T恤,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显出细窄的轮廓。他个子高,腿很长,身形挺拔,十分英俊。他胸口处垂着一枚银币吊坠,上面嵌有淡水珍珠,光泽幽蓝。 有那么一瞬,季星临很想告诉时念,你错了,那个小男孩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也是冰冷的、阴暗的,他的善意只给过你一个人。 你不必去维护他,没必要,也不值得。 〔26〕 在细节上,季星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固执,比如只吃橘子味的水果糖,比如一年四季都喜欢骑单车。 青石小巷笼罩在傍晚的霞光里,空气中有饭菜的味道,季星临捏下手刹,单车停在一家店铺前。店铺做仿古式装修,廊檐下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蓝田居。 是一家做玉石生意的铺子。 店里的狸花猫听见动静,翘着尾巴蹿出来,顺着裤腿一路爬上季星临的肩膀,蹲在他耳边喵喵叫。 季星临难得露出点笑容,揉着狸花猫的下巴问它:“池小五,你是不是又胖了?” 店主池树靠在门框上,指间夹着一根烟,道:“女朋友刚做完绝育手术,五哥幸福断送,怒吃三盒牛肉罐头排解忧伤,那么高的热量,它不胖谁胖!” 池小五挥着爪子,饱含愤怒地“喵”了一声。 池树是季星临的表哥,比季星临大五岁,二十出头。池树读书不怎么灵光,对玉雕有点儿兴趣,高中毕业后贷款盘下了这家玉石店,卖些手工制作的吊坠玉器,也做玉石修复,反响很好,有顾客自国外慕名而来,还有媒体要来做采访,不过,被池树拒绝了。 这家伙懒散惯了,受不了任何约束。 蓝田居面积不大,窗明几净,四周一圈玻璃柜台,中间立着张鸡翅木的古董架。 季星临轻车熟路,扛着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朝蓝田居的后门走。 从后门出去有个小院子,院里支着葡萄架,新绿的叶子爬了满眼,再往后是厕所、小厨房和池树的卧室、工作室。 -- 第17页 季星临站在水池边上洗了手,剥开一颗橘子糖压在舌底,打开冰箱的冷藏室看了看,问池树:“你中午吃的什么?” 池树仰头想了想:“忘了。” 忘了就是没吃。 季星临看着他:“早上呢?” 池树耸着肩膀:“两块饼干,邻居给的。” 季星临不说话了,拿出刀具食材,准备下厨。 池树吐出口烟雾,指尖一弹,几星烟灰掉下来,他道:“我想吃蛋炒饭。” 季星临没作声,收起芹菜转身去拿鸡蛋。 池树隔着烟雾看着季星临,说:“周医生打电话给我,说很久没有见过你了,她不放心。” 季星临手指细长,将鸡蛋轻轻磕碎,打进碗里,说:“我没病。” 池树睨着他的神色,道:“最近还做噩梦吗?” 打鸡蛋的动作猛地停住,季星临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池树站在厨房门口,咬着烟,声音有些含糊:“周医生让我多陪你说说话,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隔壁班的漂亮女孩、爱化浓妆的英语老师,什么都行,随便说点。” “没什么想说的,”季星临摇头,“别人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烟雾升起来,池树眯了眯眼睛:“整天封闭自己,多寂寞啊!做人做到没朋友,不觉得很可悲吗?” 季星临抬头看他一眼:“别找碴吵架,我不会跟你吵的。” 池树摸摸鼻子,这家伙,闷归闷,倒是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他想干什么。 “我不是封闭自己,是真的没兴趣。”季星临语气平静,“旁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靠别人的称赞活着,同样,他们的否定也打不倒我。想做的事情,我会努力去做;不想做的事,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冷漠。 池树想起周医生说过的话——健全的人格模式有五个维度:外倾性、宜人性、责任感、情绪性和开放性。季星临在外倾性和宜人性的表现上是负面的,沉默、寡言、自我封闭,缺乏共情;而在开放性上则有着极为突出的优异表现,高智商、记忆力卓越,这是典型的非健全性人格。这不是小问题,一定要重视,不然会影响他一辈子。季星临是个好孩子,别让他毁了。 探讨完病情,周医生问了池树一个问题,她问,季星临小时候,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 这个问题池树没办法回答,或者说,没办法代替季星临回答。 那个少年啊,以冰冷做伪装,永远昂着头,露出桀骜的表情,没人知道他开不开心,也没人知道他难不难过,就好像他从来不会难过。 池树又叼上一根烟,慢慢地说:“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周医生吧,毕竟……” “我没病。”季星临强调,“我只是有罪,有罪的人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 池树愣了愣:“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池树的手臂上,肘关节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疤。季星临低头看了眼那道伤疤,睫毛微微颤抖,他说:“你们都劝我要忘掉,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忘。那是罪,必须一辈子背负。” 其实,他讨厌的不是所有人,而是他自己。 〔27〕 在季星临那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时小多晚饭也没吃,草草写完作业就钻进了被窝。她躺在床上摊了半个小时煎饼,还是睡不着,翻身坐起,拽过立在一旁的毛绒玩具狠捶了两拳。 帮了他那么多次,还敢嫌她讨厌! 没良心的东西! 手机“叮咚”一响,跳出一条群聊消息。 高二五班有个微信群,全班同学以及班主任顾若杨都在里面,群成员的备注信息是自己的真实姓名。 时小多翻了翻列表,找到季星临的名字,头像是一只表情严肃的狸花猫。 时小多点开头像,看到微信名称:Pluto。 冥王星。 广袤的宇宙里,孤单又冰冷的冥王星。 时小多恍惚地想,季星临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出神半晌,时小多丢开手机,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坐了起来,点开手机向季星临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一直安安静静,没有回复。 时小多半是生气半是委屈,拿过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 季星临罪行全记录: ×月×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你真矮。口出不逊,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临嘲讽时小多是宇宙警察,出言不逊,不知好歹,警告一次。 ×月×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他讨厌所有人,也讨厌她。心拙口夯,警告两次! ×月×日,季星临没有通过时小多的好友申请,记过一次! 凑满十条,就要把这家伙开除,从心里开除! 帮池树弄好炒饭,季星临又煮了锅蔬菜粥,用保温桶装着,带回了家。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季怀书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季星临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蹲在轮椅旁边,低声问:“吃晚饭了吗?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点儿?” -- 第18页 季怀书是池树的妈妈,也是季星临的姑姑,有生意要忙时池树就住在蓝田居,家里都交给季星临照顾。 季怀书是个美人坯子,即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几分风韵。她柔声说:“吃过了。你课业忙,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总惦记我。” 季星临没说话,整了整姑姑膝盖上的小毯子。 季怀书拍拍他的手背,斟酌着道:“这周末要不要去看一下周医生?她很惦记你。” “三叔的俱乐部接了单生意,要去小燕山体验野外生存,两天一夜,”季星临拒绝得很干脆,“我要帮忙带队,挪不出时间。” 季怀书笑了笑,也不强求,只说了句:“出去走走,也好。” 手机响了一声,季星临看了一眼,一大片乱七八糟的好友申请里又多了一条——时多多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季星临咬住嘴唇,手指悬在“同意”二字上,有些犹豫。 季怀书没留意他的神色,说:“下个月是你爸爸的忌日,回去看看吧。” 季星临动作一僵,任由屏幕暗下去,半晌才应了一句:“好。” 〔28〕 夜里睡得不好,时小多一大早就醒了,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酸汤水饺,又热了一杯牛奶,吃得肚皮滚圆。 到学校时时间还早,季星临的位置依然是空的,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想到备忘录里的那一串“罪行”,时小多心头冒火,对着季星临的桌腿踹了好几脚。 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有同学怯怯地叫了她一声:“时念……” 时小多回过头,看见季星临站在门外。 外套拉链松散着,露出里面的白T恤。他个子高,站直时更显挺拔,瞳仁漆黑,静静地看向她。 时小多狼狈地别开视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早自习被英语老师占用,听写单词,同学间交换着修改。五班是单桌排列,没有同桌,只能前后桌互相帮忙。 时小多身后只有一个季星临,她捏着薄薄的听写本,有点儿犹豫。 何甜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季星临,坐在我前面的同学今天请病假了,你能帮帮忙,看一下我的吗?” 时小多叹了口气,老祖宗说得对啊,先下手为强啊,后下手,连汤都喝不上。 一抹阴影自头顶罩下来,时小多愕然抬头,眼看着一条手臂自眼前穿过,拿走了她搁在桌面上的听写本。 时小多愣怔两秒,瞬间暴起:“还给我!不用你看!” 季星临觉得时小多暴走的样子挺好玩,又想到她早上还踹了自己的椅子,忍不住逗了她一句:“汉字写得丑,英文更丑,大象用鼻子卷出来的字,都比你用手写得好看。” 五班的学生跟季星临同窗近两年,很少听见他主动和人说话,更别说这种带着逗弄的语气,都有点儿惊讶。 何甜甜的听写本还被握在自己手里,心里不是滋味,添乱似的加了一句:“别人的字是用来看的,时念的字只能靠猜,我猜都猜不出她写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哄笑。 先前嫌她矮,现在又嫌她字丑,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新仇旧恨摞在一起,时小多感觉到有潮意从眼睛里漫出来,视线里一片模糊。 季星临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弄哭,脸上浮起一点儿无措。 时小多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哭了,她觉得有点儿丢人,越是觉得丢人越停不下来,哭得一塌糊涂。 英语老师劝了时小多几句,完全不管用,只能把她带到办公室,交给班主任顾若杨。 顾老板上午没课,正在给仙人掌浇水,这株小盆栽是他老人家的宠物,还有名字,叫“小仙”。化学老师开玩笑说你再养一盆女贞吧,叫“小女”,组个“仙女”组合,C位出道。 顾若杨白了老搭档一眼,说要不要给你留个伴舞的位置啊,让你也穿穿小裙子,过过瘾。 满办公室的人都笑了。 时小多哭着走进来,顾若杨忙放下小喷壶,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朋友?脸都哭皱了!” 时小多勉强止住眼泪:“顾老师,我能骂人吗?” 顾若杨果断拒绝:“不能。” 时小多低头继续哭:“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顾若杨险些笑出声来。 〔29〕 时小多在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断断续续地说清了事情的始末,痛斥季星临毒舌一根,不懂团结友爱! 顾若杨倒了一杯水,递到时小多面前,说:“季星临的性格的确别扭了些,但他不是坏孩子。” 时小多抬起眼睛:“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能这么说,就证明问题不严重。 顾若杨年纪轻,性格也好,笑着追问:“那时念同学打算什么时候消气?” 时小多吸吸鼻子:“还没想好,先气着吧。” 这一次顾若杨没忍住,直接笑喷。 上课铃响了两遍,时小多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这节是体育课,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看台上聚了不少女生,小声议论着哪个班的哪个男生最好看。 即便在男生堆里,周楚屹也是最显眼的那个,穿着红色的球衣,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贲张,带着力量的美感。 -- 第19页 他接到队友的传球,原本要投三分,余光瞄见一道影子,手腕一转,篮球斜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衔住食指关节,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时小多听见哨音,茫然抬头,篮球刚好飞过来,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 看台上响起几声惊呼,鹿溪最先跑过来,扶住时小多,扭头呵斥:“周楚屹,眼瞎就去看医生,不要出来添乱!” 周楚屹将半湿的额发推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凑到时小多面前,笑出些许不怀好意,道:“那一‘鞋’之仇,我还给你了,两不相欠喽!” 时小多低下头,看见周楚屹脚上的球鞋。 Air Jordan,黑白撞色,经典款式。 时小多抿了抿嘴唇,故意说:“你今天穿的这双鞋真好看。” 周楚屹一愣,时小多慢吞吞地补全后半句:“可惜,是假的。” 输给周楚屹三十多分的后卫带头起哄:“快快快,贴吧、朋友圈什么的抓紧发起来——校篮队长的宝贝战靴竟然有假,被小女生一眼识破!” 球场上一阵哄笑。 周楚屹头回见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生气笑了,指着时小多说:“行!你厉害!” 时小多抱拳拱手:“承让承让!” 周楚屹这才看见她眼眶上的红晕,脱口而出:“哭了?我下手也没那么重吧?” 时小多不想理他,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都去上体育课了,五班的教室空空荡荡。时小多回到自己的位置,睫毛上还挂着点水光,无精打采。鹿溪一直陪着她,关切道:“被砸疼了吧?周楚屹就是个傻子,没轻没重!” 时小多抬起头,突然道:“鹿溪,你知道卡戎吗?” 鹿溪抓抓头发:“卡戎?冥王哈迪斯的船夫?电影里看见过。” 时小多叹了口气,没说话。 冥王星周身冰质,是太阳系中最寒冷的星球,它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可是,小小的矮行星卡戎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它、放弃它。 那冥王星呢?它是否知道卡戎一直守在那里,陪它度过漫长的光年? 〔30〕 时小多胡思乱想,表情有些苦。 鹿溪爱热闹,最看不得朋友不开心,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豪气冲天:“这么好的天气,不能用在不开心的事情上!走,姐姐带你出去玩!” 周楚屹从后门溜进五班,正听见这一句,指着鹿溪的鼻尖说她教坏未成年。 鹿溪看了眼他手中的袋子,惊讶道:“你这是打包了一个超市吗?” 周楚屹将两大包零食摆在时小多面前,又从口袋里挖出两瓶阿萨姆奶茶,一并摞上去,险些把时小多埋了。 周楚屹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 时小多闷声接话:“今有周楚屹搬空超市。” 鹿溪笑趴在桌子上。 周楚屹“啧”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别乱接话茬!我都忘词了!我想说的是,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周少登门道歉!刚才的事,是我不对,你别哭啊!我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 鹿溪无奈地叹气:“周少,你真是教科书般的不会说话!” 和教室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廊里的安静。 季星临停在教室门口,一片深重的阴影打过来,刚好藏住他的身形。 英语老师把时小多带走后,季星临立即从位置上站起来,何甜甜伸手拦了他一下,说:“上课铃都响了,你要去哪儿?” 季星临没说话,撞开何甜甜的手,从后门绕了出去。 其实,季星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就是心慌,时小多掉眼泪的那一瞬间,他慌得险些蹦起来。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顾若杨的办公室在五楼,门开着,季星临站在外面,听见时小多气鼓鼓地抱怨:“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季星临舔了舔嘴里的那颗橘子糖,平直的嘴角终于勾起一点儿笑。 走廊里人来人往,都当季星临是来罚站的,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居然是听墙脚。 季星临没戴腕表,也没拿手机,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时小多足足哭了半个小时。他想起那句名言——女人是水做的,时小多大概是水泵做的,掉起眼泪来如同开闸放水,停不下来。 办公室里,顾若杨斟酌了一下,对时小多说:“如果有换座位的想法,可以说出来,不要有顾虑,老师会帮你协调,” 办公室外,季星临垂下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早有预料。 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伤害,然后选择离开。 而这一次却与季星临料想的不同,时小多吸吸鼻子,声音有点儿软,说:“这么说好像有点儿没出息,明明被气哭了,还到老师这里告了状,但是,我并不讨厌季星临。是我主动要求坐在他前面的,这样冒冒失失地换到别的地方,会让他很尴尬吧。他在人际交往上好像不太顺利,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 季星临站在办公室外面,靠着墙,他看不到时小多的脸,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像溪流,自他耳边汩汩而过。 -- 第20页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眼睛圆圆的小女孩,也是这样软着声音,奶声奶气地叫他小哥哥,还偷偷往他手里塞橘子糖。 她说,他们不跟你玩没关系,我跟你玩。 她说,等我数完三百个数,你就把名字告诉我,好不好? 命运为他安排了一集不算精彩的剧本,于诱人的蜜糖里,藏了锥心的刀,刀刀割他的肉。 季星临收回思绪,抬起头。教室里,时小多对周楚屹笑了笑,小虎牙露出来,可爱得近乎孩子气。 她很好,应该去遇见更好的人,而不是困在他这里。 季星临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他曾来过,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开。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像一袭深色的战甲,追随着落寞的将军。 〔31〕 刨去上课溜号、偷吃零食等小问题,时小多勉强算个好学生,逃课之类大逆不道的事,她还真没干过,有点儿胆怯。 鹿溪倒是利落,攀着黑色栅栏上的尖顶,一跨一翻,眨眼便跳了出去,站在外面唱劳动号子给时小多鼓劲:“同志们加把劲啊,嘿嘿哟啊!翻过这堵墙啊,嘿嘿哟啊!” 时小多险些崴脚,透过栏杆间的缝隙往鹿溪嘴里塞了一颗话梅,道:“快闭嘴吧您!” 周楚屹身上还背着处分,再逃课就是死路一条,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热闹,说:“要不,我帮你借个梯子吧?” 时小多回头瞪他:“梯子都收在后勤老师那里,你要怎么说——老师,梯子借我用用,我翻个墙,回来的时候给你买手抓饼!” 周楚屹起哄:“这主意真不错!” 时小多不想理他,伸长手臂攀住栅栏向上爬,衣摆蹭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的腰。周楚屹叹了口气,脱下外套裹在她腰间,嘴里絮叨着:“洗干净再还给我,我有洁癖的!” 时小多小脸一红,手忙脚乱地翻过栅栏墙,跳了出去。 两个姑娘翻墙出来,就近上了一辆公交车。 时小多靠着鹿溪的肩膀睡了一觉,醒来时,公交车刚好到站。时小多揉揉眼睛,连站牌都没看,拽着鹿溪下了车。 公交车停在一条青石小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左右店铺林立,大多是做古玩和玉石生意的。鹿溪买了两支冰激凌,递给时小多一支草莓口味的。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顺着青石小路慢慢走,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衣服很脏,头发油腻腻的。那人“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握住时小多的脚踝,哀求:“姑娘,给口吃的吧,我太饿了。” 时小多尖叫着向后退,男人握得很紧,手指顺着小腿向上爬,死活不肯松手,快把两个姑娘吓哭了。 僵持间,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摔在青石地面上,紧挨着中年男人的脑袋,飞溅的碎片险些划伤男人的眼睛。那男人直接跳了起来,脏话成串地往外冒。 鹿溪拽着时小多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同时,听到一串脚步声。一只肥头大耳的狸花猫先跳了出来,后面跟着一道深色的影子——很短的寸头,靠近耳朵的位置剃出两道斜纹,露出青色的头皮。 那人身上似乎笼罩着某种光芒,干净、纯粹,英俊至极。 〔32〕 池树个性懒散,睡到中午才起,洗漱完毕,叼着烟升起卷帘门,正看到衣着褴褛的男人拦住了两个女孩的去路,手上的动作不太规矩。 青石小巷位置偏僻,又是工作日,连个路人都没有。池树在店里转了一圈,全是玉器,太贵,不能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他眯了眯眼睛,瞄着中年人的脑袋,扬手将紫砂壶扔了出去。 准头有点儿偏,紫砂壶摔在青石地面上,碎成残片。 男人跳脚骂街,骂得不堪入耳,池树也不生气,将烟头按熄在空的可乐罐里,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自架子上跑下来,顺着裤腿爬上池树的肩膀,翘着尾巴蹲在池树的肩头。 池树走到近前,男人见他身量单薄,哼了一声,骂得更起劲,一句比一句难听。 池树出手如电,一把攥住男人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似嶙峋的沟壑。男人只觉喉头一紧,险些背过气,成串的脏话也都断了声息。 池树脸上带着点笑,他掰着男人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指着蓝田居,说:“看到那间铺子了吗?我开的。以后没饭吃没水喝,可以到店里找我,我请你吃饭,别对着小姑娘卖惨,会吓着孩子的。再者,男女授受不亲,管好你的‘爪子’,不然,我不介意帮你剁了它!” 池树手上用了阴劲,把男人的下颌骨掐得咯咯作响,只是听着都觉得心惊。那男人再不敢叫骂,灰溜溜地跑了。 行动间,鹿溪注意到池树的手臂肘关节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疤痕凸起,狰狞虬结,看样子受伤不轻。 池树把狸花猫从肩膀上抓下来,抱在怀里顺了顺毛,看向两个姑娘,懒散道:“连声谢谢都不说吗?我这个好人做得也太没成就感了。” 鹿溪和时小多同时弯腰。 鹿溪说:“谢谢哥哥!” 时小多说:“谢谢叔叔!” 池树:我看起来那么老吗? 不等池树纠正,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儿?” -- 第21页 〔33〕 何甜甜发色偏深,梳成马尾,十分秀气。她先是跟鹿溪和时小多打了招呼,然后看向池树,说:“池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星临的同学,之前来给他送过卷子的。下午有一场临时增加的化学测验,老师来通知时季星临不在。他最近旷课旷得比较多,我怕他会错过考试,又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联系不上他,才特意跑过来。” 鹿溪嗤笑一声:“你是来传消息的,还是来告状的?旷课旷得比较多——有这句话垫底,姓季的今天准挨揍!” 何甜甜脸色一变。 池树吹了声口哨,笑道:“既然都是小临的同学,不如进来喝杯茶。” 时小多站在原地没动,池树看她一眼,说:“我叫池树,季星临的表哥,不是坏人。” 时小多还堵着气,心想,你不是坏人,可你表弟是!她向池树鞠了一躬,说:“谢谢池哥帮忙,下午有考试,我要提前回学校,茶就不喝了。我也麻烦您转告季星临,我的字不是丑,而是自带马赛克,有保密性的,他看不懂,是因为他智商不够!” 说完,时小多拽着鹿溪转身便走,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另一道身影。 季星临跨在单车上,单脚撑着地面,说:“保密性?你以为你写的是莫尔斯电码吗?” 时小多不理他,要绕过去,季星临挪了下单车的前轮,截断时小多的路,犹豫片刻,说了句:“以后,别逃课。” 鹿溪甚是诧异地看了季星临一眼,心想,少爷,您逃过的课比地球外圈的香飘飘还多,怎么好意思劝别人不要逃课。 季星临那负无穷的情商再度起到拖后腿的作用,怀揣着好意说了句特别不中听的话:“你跟我不一样,比较笨,不适合逃课。” 鹿溪:“……” 时小多肺都要气炸了,一脚踹在季星临的单车上,吼他:“让开!” 季星临踉跄了一下,前轮歪斜,时小多趁机跳了过去,走得头也不回。 鹿溪跟在时小多身后,自季星临身边路过,拍着他的单车把手说:“跟你相比,周楚屹都变成嘴甜小可爱了!” 语罢,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嗯,备忘录里的“季星临罪行全记录”又可以加上一笔了——×月×日,季星临嫌时小多笨,损害同学尊严,造成恶劣影响,记大过一次! 时小多渐行渐远,季星临看着她的背影,懊丧地抿起嘴唇。 他好像又说错话了,应该先道歉的。 转头看见何甜甜还站在那里,季星临习惯性皱眉,道:“有事吗?” 何甜甜有点儿紧张,搓着手:“我是来告诉你下午有考试,不要错过。” 季星临点点头,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要道谢,于是开口:“我知道了,谢谢。” 何甜甜犹豫一会儿,试探着问:“你有时间吗?我有几道物理题不会做,能麻烦你给我讲一下吗?” 蓝田居面积不大,桌椅之类都在后面的小院子里,何甜甜只能把卷子放在玻璃柜台上。季星临扫了眼题目,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在草稿纸上写解题步骤。 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季星临的侧脸雕塑般精致,握笔的动作和写出的字都十分好看。何甜甜有点儿走神,视线游移在季星临的脸与手之间,心跳乱七八糟。 题目解到一半,季星临突然搁下笔,说:“你回去吧,这道题没有讲解的必要了。” 何甜甜一愣,小声问:“是我太笨了吗?” “跟智商没关系,是心思。”季星临说,“你的心思不在题目上,我讲了你也记不住,何必浪费时间。” 何甜甜僵在那里,脸颊涨得通红。 池树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揉着狸花猫的下巴笑出声音,他想,季星临这家伙啊,有时候笨得气人,有时候又聪明得可怕,真是一个神奇的矛盾体。 〔34〕 时小多和鹿溪逃掉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午休时溜了回来,一进教室就看见季星临坐在位置上,指间绕着一支笔。他戴着耳机,侧脸看向窗外,鼻梁撑起利落的线条。时小多脚下一转,从教室里绕了出去。 她还堵着气呢,暂时不想看见那家伙。 八班是特长班,体育生和艺术生凑在一起,就像养了一窝鹦鹉,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教室门开着,一群人聚在讲台上,好像在研究什么,争论不停。这个说,你给它喂点吃的,感觉它快饿死了;那个说,水呢,再倒点水,没有水乌龟会死的。 时小多没看到鹿溪也没看到周楚屹,好奇心作祟,伸长了脖子朝人堆里看了一眼。 桌子上摆着个玻璃缸,一只扁壳子的小乌龟前爪伸直,攀着玻璃缸的边沿万分艰难地挂在那里,有人拿着水瓶往里加水,还有人深情感慨:“它不愿意沉到水底,是不是舍不得我们啊?” 时小多摸摸鼻子,站在人群外提醒了一句:“这是只饼干龟,也叫石缝陆龟。陆龟沉到水底是会淹死的,所以,它不是舍不得你们,而是在逃命。” 正往玻璃缸加水的男生尴尬地住了手,瞪着时小多嘀咕了一句:“多管闲事。” 时小多没生气,好脾气地告诉他:“这种龟喜旱怕湿,你最好准备一个饲养箱,底部铺上钙砂和压缩纸粒,用紫外光照明设备保持十二至十四小时的直接阳光照射。恒温低湿,可以用陶瓷加热灯保持温度。” -- 第22页 加水的男生成绩不行,什么恒温什么光照,听得他脑壳疼,有种智商及常识被双向碾压的挫败感。男生面子上挂不住,抬手一挥,斥道:“真啰唆,唐僧念经一样,烦死了。一只破乌龟,能活就活,不能活抓紧去死!” 男生一挥手,险些打到时小多的鼻子。时小多只觉领口一紧,有人拎着她朝后退了两步。 周楚屹刚打完球,在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额前的刘海上还沾着水汽,一双眼睛光灿明锐。他看了男生一眼,似笑非笑:“把陆龟往水里扔,你还挺有理!乌龟落在你手里也算倒霉了,它要是会说话,肯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脑袋有坑!” 男生大概有点儿怕周楚屹,脸颊涨得通红,却没回嘴,抱着玻璃缸以及挂在上面的饼干龟转身走了。 时小多忧心忡忡:“老夫掐指一算,‘小饼干’命不久矣。” 周楚屹打量她:“你到底是哪个出版社出版的‘百科全书’啊?花草认识,乌龟你也熟。” 时小多懒得跟他贫,把手上的衣服递过去:“校服,还你。” 周楚屹“啧”了一声,手插口袋不肯接,道:“洗干净再还我。” 时小多脸颊鼓起来:“我只是披了一下,又没有穿脏!” 周楚屹挑眉:“没有脏也要洗,这是礼貌!” 时小多毫不犹豫道:“我没礼貌,也没素质!” 说完,她把衣服往周楚屹怀里一塞,转头就跑。 周楚屹伸手一抓抓了个空,笑着道:“你属耗子的吗?溜得真快。” 〔35〕 时小多一路小跑,没看路,不小心与人撞在一起。季星临迅速移了下手的方向,杯子里刚泡好的速溶咖啡避过时小多悉数泼在他自己身上,烫得他皱了皱眉。 时小多吓了一跳,立即道歉:“对……对不起。” 季星临摇摇头,语气冷淡:“没关系。” 咖啡将衣服染得一塌糊涂,时小多抽出纸巾按在被弄脏的地方,她正要说话,掌心忽然感受到一阵急速的跳动。 扑通,扑通…… 隔着薄薄的面巾纸,她按住了季星临的胸口,也按住了少年蓬勃的心跳。 扑通,扑通…… 时小多像是中了定身术,忘了言语,也忘了动作。她抬起头,视线透过浓密的睫毛向上游移,先是看到少年下颌,接着是嘴唇,然后是鼻梁高挑的弧度。 两个人身高有落差,季星临微微低头,目光掠过毛茸茸的额发,落在时小多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很好看,映着光,亮闪闪的,像宝石。她的鼻子小巧,嘴唇的形状也很漂亮,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 昨天放学时,季星临自体育馆外路过,有几个男生在搬运动器械,他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五班新转来一个女孩,有小虎牙,笑起来特别可爱。他们笑闹着说看谁最先要到她的联系方式,他们将她当成打赌的对象。 季星临答应过池树,也答应过季怀书,再不动手打架,可是,那一刻他险些控制不住。暴躁与凶戾张开黑色的翅膀,他站在翅膀中央,像故事里的修罗。 季星临一脚踹在器材室的大门上,“嘭”的一声,动静惊人,几个男生吓了一跳。季星临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源,阴影落在脚边,拖出一条长且幽暗的影子。 几个男生齐齐咽了口口水,什么都还没说,气势上已经被压了一头。 季星临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沉而低缓,他说:“离她远点。” 男生们互相对视一眼,嗫嚅着点头,甚至都没搞清楚这个“她”指代的究竟是谁。 季星临也不解释,踩着渐落的夕阳转身走人,阴影跟在他身后,如同一袭深色的战甲。 这些小事季星临不说,自然没人告诉时小多,她还不知道自己又被保护了一次。 时小多的掌心停在季星临的胸口,季星临恍惚觉得心跳有一瞬的停顿。下一秒,他想都没想,一巴掌抽在时小多的腕上,“啪”的一声,既清且脆。 时小多“哎哟”一声,疼得缩了一下,腕上晕开一小块红,小声嘀咕:“手劲真大。” 季星临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下手这么重,他有点儿尴尬,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进了卫生间,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时小多揉着手腕,突然想起来,她还在生气哎…… 上午她还气得半死,半天的时间都不到,又对着人家的脸发起呆来。 时小多抱住脑袋,敲西瓜似的狠敲了两下——时念同学,你清醒一点儿! 卫生间里,季星临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他讨厌失控的感觉,无论愤怒还是心跳。他不可以再失控,绝不可以。 〔36〕 化学课在下午第二节,用来考试。试卷的题量不算大,但是出题的角度有点儿偏,难度很高。时小多一边做题一边咬笔头,唉声叹气。 季星临情商直逼负无穷,在理科方面却天赋惊人。物理老师被他气得半死,提到成绩,也不得不竖起拇指,赞一句“后生可畏”。 选择、填空、实验分析,大大小小一共三十道题,季星临全部做完后看了眼腕表,只用了半堂课的时间。 他实在无聊,拿出魔方转着玩。小方块在他手中瞬间打散又瞬间复原,快得不可思议。化学老师自季星临身边路过,拿起他的卷子看了两眼,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比了下拇指。 -- 第23页 时小多被一道填空题绊住,方法用了千百种,就是算不出答案。她颓丧地向后靠,椅背撞上季星临的桌子,桌面狠狠一颤。 季星临抬起头,他个子高,视力又好,一眼扫过去,将时小多铺在桌子上的试卷看了个大概,不由得叹气。 真厉害啊,拢共六道选择题,三道都做错了。 季星临难得管一次闲事,他伸长腿,在桌下踢了踢时小多的椅子,压低声音:“选择……” 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小纸团自前方飞过来,“咻”地砸在他的桌面上。 季星临愣了愣,拆开一看,纸团上写着一排答案,不仅有选择题,还有填空题。 那丫头竟然以为他要抄她的卷子…… 季星临再次叹气,他将纸团上的答案订正了一遍,正要原路扔回去,教导主任自后门外路过,刚好看见,咆哮:“季星临,你干什么呢?” 全班四十多个脑袋齐刷刷向后,时小多跟着向后转,看见季星临手上的纸团,脸色一白。 教导主任训斥:“你打算传答案给谁?破坏考场纪律,你胆子倒不小!回去写份检讨,星期一交给我!” 不等季星临反应,时小多站起来,坦白从宽:“老师,你误会了,是我主动传答案给季星临的,责任在我,检讨由我来写吧。” 所有人都一脸惊讶,何甜甜的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 学霸给别人传答案不稀奇,主动给学霸传答案的,是怎样一种思想境界啊。 季星临无奈道:“我也一道写吧,都有责任。” 时小多脑子短路,嘀咕了一句:“这是写检讨,又不是写情书,还要男女搭配吗?” 教室里一阵哄笑。教导主任脸都绿了,时小多罪加一等,检讨书的字数比季星临的多了百分之三十。 〔37〕 化学课结束后是自习,季星临一向是能逃则逃,今天却格外安分,闷在教室里转了四十分钟二阶魔方,瞬间还原又瞬间打散,快得像在变魔术。 何甜甜偷瞄了几眼,只觉眼花缭乱。 时小多戴着耳机写检讨,放学铃响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没走,季星临也没走,慢吞吞地想,他似乎应该向他的小前桌道个歉。 先是说人家矮,后来又说人家笨,中间还夹杂着一句“字写得比大象拿鼻子甩的都不如”,时小多不但没拎刀砍他,还在考试的过程中给他传小字条,算得上脾气顶好了。 可道歉是一门技术活,季星临没练过,手生,搞不好又要弄巧成拙。 犹豫一会儿,季星临拿出手机,点开百度APP,在搜索框里输入词条——如何向女生道歉? 相关界面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其中一条写着——道歉要掌握方法,还要有趣味性。 趣味? 季星临调动起他为数不多的情商,仔细想了想,然后看了眼身后的黑板。 那块黑板是做板报用的,旧板报已经被擦掉,新的还没画上去,此刻一片空白,季星临伸手拿起一根粉笔。 直到暮色四合,时小多才从位置上站起来,整整八千字的检讨,写得她腰酸背痛。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收拾书包时向后瞄了一眼,不禁一愣。 教室后墙的黑板上画着一个鞠躬作揖的火柴人,右下角有落款——季星临敬上。 这意思是要跟她道歉? 当面说声对不起会累着你吗? 时小多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笑。 池树不仅会做玉雕,还会做玉石修复,手艺不错,在圈子里有点儿名气,傍晚时有人慕名而来。 池树吃过饭就钻进了工作室,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 季星临一边看店,一边背单词,他放下英语课本,接过客人递来的手帕,里面躺着两截玉镯残骸。 来人十分宝贝这只摔坏了的玉镯,就水头和润度两个话题向季星临介绍了半天,形容词之多,能凑成一篇抒情散文。 季星临灯都没照,直截了当道:“岫玉,价格偏低,修复的费用可以买两百多只新镯子了。” 言外之意,您不如直接买个新的。 客人脸色一变,像是要掀翻季星临的头盖骨,气势汹汹地吼:“毛头小子不识货,这可是冰种!市价将近六位数!” 季星临的字典里就没有“委婉”这个概念,面无表情地补刀:“六位数?按日元算,也是天价了!” 客人被噎得脸色通红,敲着店里的玻璃柜台怒斥毛头小子有眼无珠! 季星临被吵得心烦,随口应了一句:“这么值钱的宝贝,您还是到别处做修复吧。” 客人倔脾气上来,非要季星临承认自己眼拙,看不出镯子用料极佳。还说这镯子是资深古董收藏家林娉然女士亲自鉴定过的,嘲笑季星临连林教授的名字都没听过,就敢班门弄斧,实在太过可笑。 季星临嘴皮子功夫不过关,吵架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项,索性闭口不言。客人掐住季星临的短板,越发咄咄逼人。正纠缠,门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林娉然,古董收藏家、鉴赏家,擅长古陶瓷及玉器的研究鉴定,B大艺术学院客座教授。”时小多走进来,探头看了眼帕子里的玉镯,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种品相的玉器,是没有机会被林女士鉴赏的。有价无市就更谈不上了,往多了说,也就约等于三瓶止咳糖浆!” -- 第24页 客人险些背过气去,眼睛一转,一口咬定时小多是季星临的“托儿”,他们联手做套,恶意压低价钱,是为了将宝贝从原主人手里骗走,这是一个阴谋! 季星临气得想笑,理都不理。 时小多屈指在柜台上敲了敲,说:“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拍张照片发给林娉然教授,让林教授在线鉴宝。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林教授眼里,这种品相的岫玉,可能连三瓶止咳糖浆都不值,最多一瓶半!” 客人眼睛一瞪:“小娃娃真能吹牛,你怎么会有林教授的联系方式!” 时小多摊手:“因为她是我妈!” 〔38〕 客人离开蓝田居时,依然咬定季星临不识货,气势倒是比先前弱了许多,时小多那句“她是我妈”,一招绝杀。 季星临倒了一杯热水,又往杯子里加了片柠檬和一点儿蜂蜜,然后将其放在时小多手边。 时小多看他一眼:“黑板上的小人是你画的?” 季星临摸摸鼻子,“嗯”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时小多家中双亲都是教授,她有样学样,脸板得像个教导主任。季星临个子高,时小多必须仰着头看他,非常影响气势,索性抬手一推,把季星临推得跌坐在藤椅上。 居高临下的角度,让时小多找到一点儿教训孩子的感觉,她说:“知道自己错了,想向我道歉?为什么不当面说?画个火柴人,是想让我看图说话发挥想象力吗?这样很容易让我误解你没有诚意!” 季星临抬头看着她,眼睛和泪痣都带着干净的感觉,犹如子夜时的碎星,他问得诚恳:“我应该怎么做?” 时小多被堵得火冒三丈,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怀疑季星临是在跟她抬杠。 可是,看着那双纯黑至剔透的眼睛,时小多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抬杠,也不是在反讽,而是真的不懂。 不懂如何讨人喜欢,不懂如何与人相处。 这世界,有人长袖善舞,就有人不通世故,那不是错。他不懂,就教他去懂;他不会,就让他慢慢学会,别放弃,也别嘲笑,人哪,都是一步步长大的。 时小多很快冷静下来,她在季星临面前蹲下,与他的眼睛保持平视:“做错事情要说‘对不起’,你之前对我很凶,还在大家面前嘲笑我字写得丑,这算不算做错事?” 季星临下意识地回复:“对不起。” “不要低头,”时小多说,“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即便对方是盲人也要这么做,这是礼貌,也是尊重,懂吗?” 季星临难得乖顺,身上毫无戾气,黑色的眼睛如琉璃般纯粹,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抬起头,眼角下的泪痣清秀,看着时小多的眼睛,语气真诚:“之前多有冒犯,对不起。”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很难不心动,时小多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画地为牢。 她移开视线,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说:“看在你认错态度还算良好的分上,我原谅你了!以后,有不会做的题也可以来问我。”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把季星临搞得一愣:“什么?” 谁向谁问问题?是他听错了,还是她说反了? “你上课的时候总睡觉,是不是基础没打好,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进度?”时小多认真道,“从现在开始努力,还是有机会把成绩追上来的,我会帮你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就着时小多的话音,季星临回忆了一下他近期的所有考试成绩——最差的一次是年级第五,他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被扣掉二十分,以示惩戒。 季星临眨眨眼睛,想着,他的成绩好像也没什么进步空间了。想归想,季神难得情商在线,不忍拂了这份好意,于是点头:“麻烦你了。” 时小多笑了笑,露出两颗特别可爱的小虎牙。她看一眼腕表,说:“时间还不算太晚,今天发的数学卷子做了吗?哪里不会,我给你讲讲。” 季星临想说那张卷子我看了,全是重复的题型,没必要再做一次,浪费时间。可时小多的表情太真诚,季星临说不出扫兴的话,他将藤椅搬到门外,在空出来的地方支了张小木桌。 时小多拿过季星临的卷子,不出所料,干干净净,叹气道:“同学,你的学习态度应该端正一下了。”说完,她拍拍身边的空位,“你坐啊,站在那里,我怎么给你讲题?” 除了池树和姑姑,季星临鲜和人挨在一起,有些别扭,还有一些含义不明的紧张。他将小板凳向旁边踢了踢,坐在了离时小多稍远些的地方。 季星临在她对面坐下。 时小多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顺嘴问了一句:“你用什么牌子的沐浴露?橘子味的吗?很好闻!” 季星临身上不是沐浴露的味道,而是橘子糖的味道。他会喜欢上橘子味的水果糖,正是源于童年时的那次意外。眼下,他并不想让时小多认出他就是当年的小男孩,于是闭着嘴巴没出声。 时小多看他一眼,歪着脑袋,玩笑道:“你上辈子一定是河蚌,不爱说话,紧闭着嘴巴,其实偷偷在肚子里藏了漂亮的小珍珠。” 这个形容太过可爱,季星临脸上浮起一点儿红,他不自然地敲了敲桌面:“讲题吧。” 数学卷子还是老三样,填空题、选择题和解答题,时小多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和步骤。 -- 第25页 其实,时小多的字不算丑,只不过带着很重的稚气,小学没毕业似的。季星临有点儿跑神,想着,如果说字如其人,那么,这丫头大概从来没有长大过,一直是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她一定拥有很多宠爱,被保护得很好,所以,才会有那样饱满的善良。 有碎发从时小多耳后掉下来,被风轻轻吹动,带起刚刚好的温柔。 季星临抬起眼睛,视线掠过时小多的睫毛,纤长浓密,眨眼睛的时候特别灵动,像是有光在闪烁。 他看得入了神,视线良久未动。 〔39〕 时小多的逻辑思维和空间感都有点儿弱,前面还好,讲到解答题里的几何证明就力不从心了。她用铅笔在示意图上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也没能得出想要的结论,难免沮丧。时小多有个坏毛病,咬笔头,发呆时咬,心情不好时咬,做不出题来时恨不得将整根铅笔生吃了。 季星临皱了皱眉,非常想掐着时小多的下巴,板一板她这个坏毛病。细长的指尖在草图上点了点,季星临试探着提醒:“要不要在这里画一条辅助线,然后建立空间坐标系……” 时小多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到底是谁给谁讲题啊…… 季星临偏过头,抬手挡了挡脸,藏住唇边弯起的弧度。 “其实你很聪明的,只要认真做题,一定会有进步!”时小多笑眯眯地伸出手,放了一颗糖在他面前,“这是奖励!” 水果糖,橘子味的,和以前吃的不太一样,大概是换了包装。 时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海棠繁盛的日子,娇软可爱的小姑娘躲在他怀里,唱歌给他听——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他蒙住她的眼睛,保护着她,像行星环守护着小小的星球。 季星临剥开糖纸,将水果糖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跳开。 时小多弯着眼睛:“好吃吧?我从小最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水果糖!” 季星临没说话,心里却有个声音,我也喜欢这个味道,在认识你之后。 〔40〕 一张卷子讲完,天色暗下来,时小多站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季星临也站起来:“坐公交车回去吗?我送你到车站。” 时小多背上书包,突然想到什么,朝季星临伸出手:“我可不是免费补课的,要给工钱!” 季星临笑了笑,出奇地温和,他问:“你想要什么?” 时小多皱起鼻子,赌气似的:“我想要你通过我的好友验证!” 季星临一愣,拿出手机,笑着:“你倒挺记仇。” 通过申请,季星临看了眼时小多的头像,一个啃鸡腿的小女孩,大概是自己画的,线条有些歪扭。 公交站就在巷子口,没多远。 季星临问她要坐哪一路车回家。时小多可选择的公交车有三路,她想了想,说了车次最少、车速最慢的那一路。 难得独处,多待一会儿嘛! 天气好,晚霞格外漂亮,公交车迟迟不来,有人在站台上吃章鱼烧,浓郁的香味顺着风向飘过来。时小多视线游移,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看起来很好吃啊,放了好多柴鱼片,酱汁也足。好像没放酱油,可惜了,淋点酱油会更好吃的…… 季星临注意到时小多的神色,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人家手里的章鱼烧,觉得好笑。他说了声“等我一下”,然后转身走开,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章鱼烧。他将章鱼烧递到时小多面前:“尝尝看,很好吃。” 时小多脸上一红,暗暗唾弃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 新鲜出炉的章鱼烧,又香又软,时小多眼睛弯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连连点头:“嗯,好吃!” 她一笑,季星临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变好了。 时小多没留神,酱汁沾在嘴角上,季星临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看到纸巾,免不了想起那杯翻倒的咖啡和掌心下少年蓬勃的心跳,时小多的耳尖上烧起一点儿红,像做了坏事的小狐狸。 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流浪猫,绕在季星临脚边转圈。季星临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牛肉干,掰碎了喂给它,然后抓了抓小猫下巴上的绒毛。 时小多想起在学校小路上看到的那一幕,他也是这样细致温和。 那句话说得一点儿没错,这家伙就是一只河蚌,外表冷冰冰硬邦邦,却偷偷在肚子里藏了漂亮的珍珠。 公交车进站,时小多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推开车窗,朝季星临挥手,笑着说:“周一见!” 季星临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他单手插在口袋里,表情很淡。直到公交车开走,他才慢慢浮起一点儿笑,低声应了一句:“嗯,周一见。” Chapter04 春风解少年的心 〔41〕 周六,时小多一贯爱赖床,能从晚上十点睡到早上十点,生生睡出一个十二小时工作制。时遇拎着锅铲把她妹从被子里铲了起来,吼:“床板都被你睡出来一个坑!时小多你是不是又胖了!” 时小多伸了个懒腰,挂在她姐脖子上,口齿不清地嘀咕:“要是体重也能满一百减二十就好了,再叠加一个七五折的优惠券,完美!” -- 第26页 时遇捏了捏手中的铲子,非常想砸开时小多的天灵盖。 正闹腾,客厅的电话响了,应该是林娉然林老师打来的。 时小多倏地睁开眼睛,鞋都没穿,赤着脚就往外跑。她抢在时遇之前冲进客厅,抓过座机的话筒鬼哭狼嚎:“林老师,你是不是喝了旺仔牛奶,忘记了自己还有两个亲生的崽!你快回来吧,时遇总虐待我!” 林娉然笑得喘不过气,嗔了一句:“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贫!” 时遇在一旁冷哼:“是啊,我都把你从九十斤虐待到一百斤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时小多吐着舌头朝她姐做了个鬼脸,然后滚到沙发里,抱着电话对林老师撒娇。 时遇将早餐摆在餐桌上,探头催促:“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小燕山露营烧烤,想参加的抓紧准备,逾期不候!” 时小多举手报名:“我要吃烤鸡翅和牛肉丸!” 〔42〕 季星临又做那个梦了,小男孩躺在一摊血迹上,像是裹着艳丽的毯子。到处都是围观的人,拿着手机疯狂拍照,快门声清脆得近乎刺耳,还有谩骂和尖叫。 季星临裹着一头冷汗睁开眼睛,天还没亮,睡前忘了关窗,窗帘被风吹得拉开一角缝隙,能看见星空和星星。 星星——爸爸在世的时候最喜欢这样叫他——哥哥是星星,弟弟是小星星,他们自天上来,亮晶晶的,带着清脆的铃铛声。 季星临掀开被子去洗手间,起身的瞬间一阵头晕目眩,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踉跄着扑进洗手间,将水龙头调到冷水的那一边,兜头冲着,疼痛和回忆一并涌上来—— 他的弟弟——小星曜躺在病床上,周身插满了管子,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 医生说星曜不仅摔伤了脑袋,连脊椎也一并坏了,他不会再站起来,也不能再用清清亮亮的童音喊他哥哥。 所有人都在哭,季星临却哭不出来,只是觉得闷,闷得像是要爆炸。 罗燕是星曜的妈妈,季星临的继母,她躲在病房外,哭得眼睛都红了,看见季星临走出来,扬手便是一巴掌。 罗燕过门这几年,与季星临相处得不算融洽,罗燕不喜欢他,同样的,他也不喜欢罗燕,但动手撕破脸还是头一遭。 季星临没躲,硬挨了一巴掌,被打得侧过脸去,脸颊通红。 即便挨了打,季星临仍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瞳仁纯黑,安静冰冷。罗燕终于崩溃,掐着他的肩膀发疯似的吼:“有什么不满你冲我来,为什么要害我儿子?星曜才五岁,他才五岁啊!出事的为什么不是你?掉下去的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这一句诘问好似魔咒,锁在季星临耳边,多年未散,变成梦魇。 冷水激得头皮发麻,要炸开似的痛感终于缓和一些,季星临拽过架子上的毛巾,将脸埋进去,湿润的痕迹迅速蔓延开,也不知是滴落的水,还是痛到极致的眼泪。 他生来便有罪,有罪的人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 〔43〕 折腾成这样,觉自然是睡不成了,季星临脱掉湿衣服,坐在地毯上发了会儿呆,然后随便从架子上摸了本书,拿到手里才知道是英语书,那就背单词吧。单词背完了背物理公式,最后实在无事可做,索性开始背生物书上的理论知识。大半本书背完,手机上的闹钟才响,五点半,天光已亮。 对长期失眠的人来说,夜晚实在太过漫长。 季星临换上运动装出门跑步,顺便买早点,回来的时候季怀书已经起来了,推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 季星临倒了一杯热豆浆给她,说:“三叔的户外俱乐部接了单生意,缺个向导,我去帮忙,明天回来。” 季怀书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声音温和:“昨天夜里我听见冲水的声音了,又做噩梦了吗?” 季星临垂下眼睛,半晌,摇了摇头:“没有,我睡得很好。” 他不认,季怀书便不问,只叮嘱他注意安全。 季星临口中的三叔姓“陈”,通过池树认识的。池树读书不怎么灵光,朋友倒是不少,三教九流,路子很广。 陈叔经营了一家叫远游的户外俱乐部,承接各类户外拓展活动,也组织大型赛事,在当地小有名气。季星临情商不及格,运动细胞倒是发达,体力也好,很得陈叔喜欢。 周末这单生意是公司团建,要去小燕山搞野外生存,两天一夜。虽然名字叫“野外生存”,其实就是郊游和露营,俱乐部负责提供大巴车、领队、向导,以及零零碎碎的户外用品。 活动方案上写得清清楚楚,八点集合,这都八点十五分了,人还没到齐。车厢里乱糟糟的,季星临觉得烦,他调高耳机的音量,听英语新闻。 有人挨着季星临坐下,将一块装在保鲜盒里的小蛋糕递到他面前。 李悠微卷的长发垂在胸前,显得脸庞小巧,她有些得意,说:“没想到会遇见我吧?我妈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我在活动安排单上看见你的名字,就闹着要跟来,受了我妈好一顿数落呢!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后座一个男职员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追问:“悠悠,你们认识?” 李悠说:“这是季星临,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也是咱们市最年轻的马拉松冠军,特别厉害!” -- 第27页 李悠的话没说全,季星临两年内在不同的城市参加了三场马拉松比赛,一个冠军、两个季军,最好的成绩是2小时15分39秒,在圈子里出了名。 有人将他参赛证上的照片传到微博里,“最帅运动员”的话题直接闹上了热搜,主办方出面联系了相关博主将照片删除,才把事情平息下来。 李悠的声音不小,车上的人都看过来,领队趁机向大家介绍说,季星临是本次活动的向导,对小燕山非常熟悉,有特殊地形和注意事项,他会提醒大家。 参加活动的都是年轻人,打趣道:“难怪悠悠非要跟着,原来向导长得这么好看!” 众目睽睽,李悠料想季星临不会拂她面子,于是又将手中的保鲜盒向前递了递:“尝尝吧,我加了椰奶,很香的。” 季星临拒绝得干脆,说了声“我不吃甜的”,然后自李悠身前绕过去,坐在领队身边。 李悠咬了咬嘴唇,神色变得不太好看。 领队跟季星临合作过几次,算得上熟人,知道这小子脾气臭、性格乖张,立即站起来和稀泥。他先说了几句惯用的场面话,然后十分详尽地介绍了一遍小燕山的风貌概况,把这个海拔不足一千五百米的小山包形容得天下仅有、不逊五岳。 季星临听着,有点儿想笑,舌尖带着橘子糖在嘴里转了个圈,撞上齿列,“喀”的一声。 有些人哪,口口声声说不吃甜食,却在背包的暗袋里藏了好多橘子糖。 〔44〕 一块出去玩的都是时遇的同学,上车后时遇敲着时小多的脑袋教她认人,这位是张姐,这位是李哥。时小多乖乖巧巧,逐一问候。后座还有一只黑背大狗,时小多指着黑背,问:“这位该怎么称呼?” 狗是李哥养的,李哥道:“它叫巴斯,今年七岁。” 有人开玩笑:“听说狗活一年,相当于人活六年,这么算下来,巴斯也有四十二岁了。” 时小多点点头,向巴斯打招呼:“叔叔好。” 满车的人都笑了。 去往小燕山的路上,季星临给每人发了一个求生哨,银色的,刻着远游俱乐部的logo,告诉他们如果在登山的途中迷路或者走散,通信设备又没有信号,可以用哨声求助。 发完口哨,季星临坐回到领队身边。他对目光一向敏感,感觉到李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季星临被黏得心烦,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头上,压低帽檐,挡住大半张脸,也挡住那道窥探的视线。 正要闭眼假寐,手机叮咚作响,季星临点开微信,看到一个红包,时小多发来的。 几秒钟后,红包下方又跳出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啊,发错人了。 季星临舔了舔牙尖。 如果心理活动能投映在空气里,那么,坐在季星临身边的领队一定会看到,“发错人了”四个字被季星临标注了出来,加上了一个鲜红的问号。 寓意——此处存疑,待定。 去小燕山要走高速,车程将近两个小时,时小多点开微信就看见季星临的名字停在主页上,对话框里没有聊天记录,只有一行系统小字——你已经添加了Pluto,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时小多想了想,发了个红包过去,然后假惺惺地解释“不好意思啊,发错人了”。 对话框的左边一片安静,没有回复,时小多咬咬牙,又添了一句——麻烦你把红包发还给我吧,我有急用,谢谢了。 这么明显的司马昭之心,季星临再迟钝,也该回过味来了,他仿佛看到时小多身后竖起了一条绒毛蓬松的大狐狸尾巴! 季星临将红包点开,原数退了回去。 时小多抓住机会,主动挑起话题:“上次的章鱼烧好好吃啊,我可以接受用章鱼烧代替补课费。” 潜台词是,有时间就来找我补习功课吧,我很愿意的! 季星临回忆了一下时小多的讲题水平,跟章鱼烧的好吃程度构不成正比,于是回复:“我不接受。” 收到这条消息,时小多愣了一秒,追问:“你的意思是,我讲题的水平配不上章鱼烧?” 季星临:“嗯。” 嗯?你还敢“嗯”? 时小多气得脸颊鼓起来,非常想代表月亮敲爆季星临的天灵盖! “嗯”字发出去,季星临再没收到时小多发来的消息,季大神后知后觉,暗暗反省他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闲来无事,季星临点开时小多的头像,看了眼那丫头的朋友圈。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季星临还以为自己点开的是本菜谱。 今天:我家遇哥手艺超棒,做的皮蛋粥好好喝啊,爱了爱了! 昨天:烤肠怎么这么好吃!油炸面筋也好吃! 学校食堂的红烧茄子,好吃!拌上米饭,三碗不过冈! 前天:冰激凌,好吃!推荐香草口味的! ×月×日:提拉米苏,好吃!我能一天三顿拿它当饭吃吗? …… 季星临皱了皱眉,用意念圈出重点——遇哥?遇哥是谁? 〔45〕 俱乐部的大巴车将一行人送到了小燕山北麓,活动的参与者被领队和季星临带着,从北麓徒步登山,游览过桃花溪和观日台等小景点后,由南麓的旅游山径下去,大巴车会提前等在那里。夜里就在山上扎帐篷,能赶上看日出。 -- 第28页 下车时有人在背后推了季星临一把,季星临重心一偏,险些一头栽下去。他迅速稳住身形,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喊了一声:“许斌,你小心点,撞到人了!” 叫许斌的男生抓抓头发,笑出满脸歉疚。 季星临看了许斌一眼,将他的名字和相貌记了下来。 出发前季星临最后一次跟公司负责人核对线路和明细,季星临个子高,话少,言谈沉稳。负责人将他打量一圈,说:“听说你只有十七岁,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 季星临点头:“嗯,我显老。” 负责人哭笑不得。 山路有坡度,走起来很累人,季星临走在前面带路,领队举着一面小蓝旗殿后。 李悠跟在季星临身边,没话找话地同他闲聊,季星临看她一眼,说:“你还是别说话了。” 李悠委屈:“你嫌我烦吗?” “不是,”季星临摇头,“你肺活量不行,话这么多,容易岔气。” 李悠的脸色僵了僵。 肺活量不好的不止李悠,还有一个时小多。山上没有公路,不能自驾,路程尚未过半,时小多就受不了了,抱着一截木桩子不撒手,道:“科学证明,爬山使人年轻。小明的爷爷七十多岁了,每次爬山都累得跟孙子一样!” 李哥笑得不行,大狗起哄似的“汪”了一声。 黑背大狗巴斯也是个货,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开始闹罢工,咬着牵引绳往回拽,不玩了,要回家。主人李哥没办法,只能把它捆成一个六十多斤的大肉球,背在背上,特别像课文里的挑山工。 时小多自己累成了狗,还不忘嘲笑别人,摸着巴斯的脑袋对李哥道:“不枉我叫它一声叔叔,享受的确实是老干部级的待遇。” 时遇脱下衬衫外套系在腰间,露出浅色的工字背心和细瘦的腰,锁骨下有一行黑色文身,繁复精致,是电影《卡罗尔》里的那句台词——My angel,flung out of space. 缥缈宇宙,天使梭巡。 时遇看着腕表估算了一下脚程:“再走半个小时就是桃花溪了,去那儿歇着吧。” 时下多唉声叹气,时遇手臂一伸,拎小鸡崽似的把她拎了起来,催着她抓紧赶路。 时小多低声抗议:“女悍匪!” 时遇眼风如刀,横切过来,时小多立即抬头望天,佯装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她说的。 所谓桃花溪就是一处山涧,跟桃花没有半毛钱关系,两侧山石陡峭,溪水小瀑布般层叠而下,腾起白纱似的水雾。岸上林深影密,错落地开着些粉红色的小野花,抬眼看过去,还真有几分桃花绚烂的味道。 水流声入耳,团队立即活络起来,季星临用护腕擦了擦额上的汗,领队举着小蓝旗扯着嗓门介绍:“这里就是桃花溪,靠近水源的地方苔藓很多,非常湿滑,要注意安全。那位大姐,别捞了,放鱼一条生路吧,都是混饭吃的,鱼也不容易!” 天气好,又是周末,登山的人很多,大家都往有水的地方走,只季星临背向而行,寻了块立在高处的山石,动作利落地爬了上去。 这里视野好,能看到大部分人的动向。 李悠站在低处仰头看着他,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山涧旁一阵喧哗,像是有人起了争执,季星临扭头瞄了一眼,只一眼,整个人都警觉起来,单手在石头上一撑,纵身跳了下去,动作迅猛果决,像成年的云豹。 〔46〕 走到桃花溪,时小多累得连吐舌头的力气都没了。巴斯爱玩水,一头扎进山涧里,甩得水花四溅,时遇开玩笑说,这狗就是个成了精的甩干桶。 涧底沉着不少鹅卵石,被水流磨去了棱角,光华圆润,其中一颗格外好看,亮闪闪的,像星星。 提到星星就想起季星临,时小多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水浅的地方,想捡一块漂亮的鹅卵石,送给那个别扭的家伙。 溪水清澈,透过粼粼的波光能看见底下的水草,时小多专心找石头,眼前突然漂过一个塑料瓶,接着是一个包装袋,还有一团揉皱的面巾纸。时小多抬起头,看见一对情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边踩水边吃午餐,说说笑笑,恩爱甜蜜。 时小多将垃圾捡起来,提醒:“请不要乱扔垃圾。” 女生白了时小多一眼,随手又扔了一个牛奶盒子。 时小多有点儿生气,提高声音:“那位穿假LV、背高仿香奈儿的女士,不要乱扔垃圾!” 周围的游客都看过来,目光戏谑地打量着女生的衣着穿戴。 女生又羞又恼,推了推男朋友的肩膀。男生指住时小多的鼻尖,气势汹汹地吼:“谁家倒霉孩子在这乱说话,找抽是不是?信不信我……” 眼看着男生的手要戳到时小多的鼻梁,斜刺里突然冒出一道影子。 季星临挡在时小多身前,抓着男生的手腕向外一掰,力道不算重,可也不轻,男生疼得大叫,甩手就是一巴掌。季星临横臂抵挡,同时一记膝击,正撞在男生的小腹上。 男生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揉着小腹,一边放狠话:“动手是吧,有种别跑!” “打架?可以。”季星临脱下外套扔进时小多怀里,露出漂亮的上臂肌肉,对男生说,“这里人多,不方便,前面有片空地,你跟我来。” 季星临上前一步,男生立即瑟缩着向后退,越发显得季星临气势压人。 -- 第29页 附近的游客都跑过来看热闹,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像。时小多生怕季星临按不住脾气,把事情闹大,传到校领导耳朵里再背个处分。于是,她自身后扯住他的衣角,小声劝:“算了算了,别跟这种人计较。” “你怎么说话的?”女生躲在男朋友身后,朝时小多吼,“什么叫那种人?我们是元谋人还是蓝田人啊?跟你不是同一个物种呗!” 男朋友都了,这位贤内助还上赶着拱火,时小多气得想笑,心说,没眼力见儿到这种程度的,也算世间少有。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李悠也跑了过来,挤开人群凑到季星临身边,拉着他的手臂说:“别吵了,多丢人啊,领队正找你呢,我们回去吧。” 李悠这话说得不算中听,时小多眯起眼睛:“到底谁丢人,你倒是说清楚啊,别一棒子都打死!” 李悠噎了一下,埋怨地看了时小多一眼,像是在怪她火上浇油。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声狗叫,中气十足,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去看。时遇拽着黑背大狗的牵引绳,迤迤然地走过来,围观的吃瓜群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摩西分海似的闪出了一条小路。 时遇穿着深色的工字背心和高腰牛仔裤,衬衫外套系在腰上,腿形又长又细,风姿飒爽。她牵着狗自李悠身边走过,漫不经心地瞄了李悠一眼,道:“小小年纪,不辨是非也就罢了,连稀泥都和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 不等李悠开口,时遇扭头看向那对情侣,笑着道:“二位家中双亲一定去得特别早吧,都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乱扔垃圾是不对的!” 小情侣脸色一变,黑背大狗适时吠了一声,鼻子上怒纹横陈,看起来很凶。小情侣吓得够呛,时小多揽着她姐的手臂,狐假虎威:“把乱丢的垃圾捡干净再走,不然放狗咬你们!” 〔47〕 小情侣草草捡了两个垃圾就跑掉了。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各自散去。 时遇的目光移到季星临脸上,朝他伸出手:“我叫时遇,遇见的遇,时念的姐姐,谢谢你帮她。” 季星临跟时遇握了握手,语气和表情都很淡:“不客气,应该的。” 时遇看着他,突然道:“你是不是练过搏击?能格挡,腰背力量也不错。” 不等季星临开口,李悠再度拽住季星临的手臂:“我们快走吧,领队该等急了。” 时小多还拿着季星临的外套,连忙递给他,目光游移在李悠和季星临之间,迟疑道:“你们一块出来玩啊?” 你们关系很好吗?周末还一块出来郊游?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李悠仿佛洞穿了时小多的心思,立即点头:“是啊,我……” “我在做兼职,”季星临打断李悠,对时小多说,“是向导,带团队来的,不是玩。” 时小多松了一口气,唇边抿出一点儿笑容,小虎牙若隐若现,叮嘱他注意安全。 季星临扭头要走,时小多突然叫了他一声:“周末带团很累吧,星期一你会来上课吗?” 季星临原本没打算去上课,时小多这么一问,他反倒犹豫了,顿了顿,点头道:“会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时小多立即笑起来,眼睛弯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看起来很开心。她挥了挥手,满怀期待地说了声“周一见”。 也许是时小多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季星临,季星临也觉得心情不错,他“嗯”了一声,眼底浮起些许柔和的光。 季星临转身走出去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对时小多说:“桃花溪以东四公里,邻近观日台的地方,有片空地,今晚我们在那里露营,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去那儿找我。” 时小多连忙点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我也会去找你的! 季星临勾了勾唇,露出一点儿笑,那笑容仿佛带着雪松木的香气,连眼角的泪痣都染上了柔软的味道。 有些人哪,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威慑四方,一个笑容,就能让旁人为他心动百次千次。 时小多按了按胸口,按住衣衫下凌乱的心跳,对着季星临的背影小声嘀咕:“他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啊……” 时遇正好听见,忍不住叹气,这丫头,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48〕 季星临的团队抵达露营地是在下午四点。空地位置很高,靠近水源,背后是一片密林,方便取柴生火。沿着小路走下去,有一处陡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非常适合看日出。 公司负责人赞不绝口,说没想到小燕山上还藏着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李悠趁机把功劳往季星临身上推:“能找到这么棒的地方,都是向导的功劳!” 季星临淡淡地说:“都是人民币的功劳,我收了向导费的。” 负责人无奈扶额,这小子,软硬不吃! 队伍里有个天文爱好者,随身带着指星笔,季星临提醒了一句:“这东西功率大,会给视力造成永久性损伤,要收好。” 那人看他一眼:“玩过?” 季星临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那人性格外向,健谈,爱交朋友,从随身携带的指星笔里抽出来一支,抛给季星临:“送你了,留个纪念,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季星临没推辞,抄手接住,说了声“谢谢”。 -- 第30页 原地休息了二十分钟,领队组织大家搭建营地。季星临指着身后的密林,道:“林子很深,在外围活动就好,不要朝深处走。去陡崖看风景时要结伴,不能单独行动。这里没信号,求生哨一定要随身携带。” 有女生逗他:“万一我不小心崴了脚,你会背我下山吗?” “我会做一个简易担架,”季星临说,“抬你下山。” 女生皱了皱鼻子:“那也太不浪漫了。” 季星临面无表情道:“浪大了,船是会翻的。” 女生叹气,钢铁直男,撩不动! 交代完注意事项,营地上热闹起来,支帐篷的、安烧烤架的,一堆人到处跑来跑去。那个叫许斌的男生话特别多,把出生以来的户外运动史全部介绍了一遍,上山揽月,下海捉鳖,就差北冰洋胖揍北极熊了,逗得一群女生笑个不停。 季星临清理出一块空地准备垒灶台,走出去找个石块的工夫,回来时发现灶台已经垒了一小半,许斌神情得意,冲季星临挑了挑下巴,道:“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季星临低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直接动手,把许斌垒好的部分全拆了。 许斌脸色一变,急道:“你干吗?” 换作别人可能会委婉些,可季星临指了指垒灶台的石块,道:“你选的石头全都不能用,要么带孔隙,要么泡过水,还有一些是板岩,它们受热膨胀后极易爆裂,迸出的碎片会伤人。” 当着几个女生的面,许斌被折了面子,有点儿难堪。他咬了咬牙,道:“我下车时撞了你一下,你不太高兴吧,故意找我麻烦!” 季星临看他一眼,有点儿不屑:“你还没达到能让我记恨的程度。” 许斌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像是在咬牙,手一伸作势要拽季星临的衣领。季星临直起身子盯住他,瞳仁既黑且冷,像某种凶兽,潜伏在暗处,蓄势待发。许斌被那记眼神慑住,踩了急刹似的定在原地,最后摔了石头转身走人。 太阳快下山时,营地上终于生起了火,弥漫着烤肉的香味。按照事先的活动安排,晚上有一个小型的篝火晚会。 领队用干树枝垒了个小火堆,季星临拿了几个空瓶子去山溪旁汲水,李悠立即跟上来。 汲水时季星临弯着腰,一条银色的链子自口袋里掉出来,李悠连忙接住,银币吊坠触感微寒,嵌有淡水珍珠,光泽幽幽,十分漂亮。 李悠说:“我先帮你收着吧,别弄丢了。等你忙完,我再还给你。” 李悠本想把链子收进口袋里,心思一转,她将链子绕了几折,戴在了手腕上。 〔49〕 汲水回来,领队把季星临叫到一边,低声说:“我清点了一下人数,少了个叫许斌的。同伴说,他往陡崖那边去了,单独去的,这都四十多分钟了,还没回来。” 这种不按要求行动的队员哪个团里都有,季星临把瓶子扔到领队怀里,拎过自己的背包甩在背上,说:“我去找他,你看顾好剩下的人。” 通往陡崖要经过一条小路,路的一侧是山坡,乱糟糟地长满了荒草和灌木。天色暗了,能见度很低,好在强光手电电力充足。这条路不是旅游山径,来的人不多,足迹不算凌乱。季星临估算着许斌离开的时间,计算脚程距离。 夜鸟振翅飞起,带起一阵枝叶轻响,其中夹杂着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命……” 手电光柱立即朝山坡下扫过去,季星临拔高声音:“许斌?” 荒草丛里一阵簌簌乱响,季星临没看到人,只听到一个有点儿沙哑的声音:“是我,不小心摔下来,脚踝好像扭到了,使不上力。” 这里大概发生过塌方,山坡的弧度被切断,形成一个近乎垂直的断面,深坑似的,再加上荒草掩盖,简直是个天然陷阱。 季星临扫了眼周围,荒草上的确有被踩踏过的痕迹,但不像是失足滚落,更像是慢慢爬下去的。 季星临眯了眯眼睛,转身从背包里翻出救生绳,一头拴在老树根上,一头系在腰间,然后攀着杂乱生长的灌木慢慢滑向坑底。 滑到中途许斌嚷了句什么,季星临没听清,分心的瞬间身子一歪,撞上一块山石,肋骨间燎起火烧似的痛。季星临闷哼一声,手电扫过去,照到一根斜插在石缝隙里的树枝,树枝被削出了尖头,长矛一般,上面黏着一摊艳色的血。 季星临撩起衣摆,摸到满手的湿润。 许斌在坑底悠悠开口:“小心些,这里头有些荒草秧锋利得跟刀刃一样,撞上就是一道口子。” 季星临没说话,扯开挡住视线的藤蔓,手一松,跳到许斌身边。 许斌靠坐在一块石头上,好整以暇,甚至对他笑了一下。 季星临盯着许斌看了一会儿,脚下一动,登山靴狠狠地朝许斌的脚踝踩过去,许斌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季星临的眼神沉下去,道:“脚崴了还能躲得这么快?” 许斌笑了笑:“我在半路上埋了好几根木刺呢,有没有被戳到?” 季星临没说话,眸子里暗光沉沉,半晌,突然开口:“你是许斓的哥哥吧。” 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三年前一场是非,季星临把一个欺负小女孩的混混堵在网咖的卫生间里,砸了两拳之后兜头泼了一身凉水,后来听人说那家伙叫许斓,斑斓的斓。 -- 第31页 许斌、许斓,家长挺会凑名字。 那时候季星临叛逆得不像话,眼神很凶,满身戾气。许斓咽不下这口气,纠集一群地痞到季家门口堵人,没堵到季星临,却碰见了池树。当时池树正读高三,两天后就是高考。 季星临的脾气硬,池树也差不到哪儿去,许斓叫嚣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池树一拳砸塌了鼻梁。池树身手再怎么灵活,也架不住对方人太多,斜刺里递出一根球棍,生生砸断了池树的右臂肱骨,许斓趁乱刺出两刀,险些要了池树的命。 池树在ICU躺了七天,醒来时,高考已经结束。 以前,季星临从不认错,罗燕恨他恨到咬牙,他也不肯低头说一句服软的话。命运给他多少击打,他就回报以多少傲骨,旁人冷漠待他,他便加倍冷漠。 他以为他可以一辈子骄傲站立,不服输,不妥协,直到他听见季怀书的哭声。 他以为季怀书会像罗燕一样恨他,甚至将他赶出家门。可是,了解到事情起源于季星临教训了一个欺负小女孩的混混后,季怀书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用温柔却哽咽的声音告诉他:“小临没有做错,挺身而出,保护弱小,是对的。小临做得很好。” 她没有怪他连累了自己的儿子,而是告诉他,你是对的,你很好。 季星临在那一刻湿了眼睛,他没有输给命运的击打,却在这温柔的触抚下溃不成军。 先是小星曜,后来是爸爸,再到池树。 他终于看见自己身上的罪,他应当忏悔。 〔50〕 “许斓被判刑,都是你和池树害的!”许斌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在活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的是你。季星临,我们还挺有缘。” 季星临剥了颗橘子糖,压在舌底,低声说:“你想怎么样?” 许斌攥紧了手中的棍子:“我要替许斓出口恶气!” 季星临挑了挑眉,极轻地笑了一声,听起来相当不屑。 许斌脸上肌肉乱蹦,眼眶泛红,看样子已经怒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山坡上扫过来几束手电光亮,隐约能听见脚步声和犬吠,季星临抬头向上看,许斌抓住空当欺身扑来。季星临直接握住许斌挥来的那只手,同时一脚踹向他的小腿迎面骨。许斌差点跪下去,季星临一记手刀直劈颈侧,许斌两眼一翻,晕了。 一系列动作,不过瞬息。 季星临接住许斌瘫软的身体,同时,山坡上传来问话声:“有人在下面吗?” 说话的是个女孩,声音有点儿软。 季星临一愣:“时念?” “季星临?”时小多也有点儿惊讶,她拨开乱长的荒草,努力探出半个脑袋,“我们常去的那块露营地被水淹了,没法扎营。寻找新的露营地时看见这边坡底有灯光,以为是游客遇到了麻烦,所以过来看看。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季星临道,“是队员失足摔下来,我来救他。” 时小多“啊”了一声,有点儿担心:“严重吗?要不要我们放个人下去帮你一把?” “不用。”季星临探了探许斌的颈侧动脉,跳动频率正常,对时小多说,“我留了绳子在上面,你们拽紧,我能爬上去。” 季星临用救援背带将许斌捆在背上,做好固定,然后抓住自坡顶垂下来的绳索。肋骨间的伤口拉扯出绵长的痛感,季星临吐出半口气,攀着周围凸起的山石,慢慢向上爬。他个子高,腿长,攀爬时很有力量,速度也快。 季星临探身上来,时小多立即拉住他的手臂,季星临借势上冲,裹着满身夜雾撞进时小多怀里。时小多“哎哟”一声,挥舞着手臂向后仰倒,季星临连忙伸手垫在她脑后。 山风很小,轻轻吹着,月亮圆滚滚的,挂在极高的地方,光芒柔和。 两个人倒在一处,季星临的手掌垫在时小多脑后,嘴唇蹭过时小多的脸颊。触碰的瞬间,两个人同时闻到极淡的甜味,像橘子糖,干净清爽,甜蜜诱人。 时小多听见心跳的声音,咚咚作响。她看见他眼角处的泪痣,也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像乱了方寸的小鹿,耳朵尖上都写满紧张。 是谁说,月亮圆的时候,最宜心动。 然而,美好不过一瞬,下一秒,时小多的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季星临的锁骨上。 季星临在山沟沟里钻了一整天,满身是汗,时小多这一口咬下去,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她偏过头连呸三声,顺带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时小多捂着鼻子连连道歉,脱口而出:“对不起啊,我不是嫌你不好吃……” 时遇扶额,突然很想打电话给家中双亲,问一问二老有没有生三胎的打算。 这个二胎是没什么成才的可能了。 季星临眼睛里浮起点笑意,抬手碰了一下时小多的嘴角,轻声说:“还好用的是门牙,要是换成那两颗小虎牙,我这根骨头当场就得碎。” 季星临体温偏低,时小多只觉唇畔一凉,心跳也跟着凌乱起来。 〔51〕 季星临背着许斌回到营地,领队立即迎上来,焦急道:“怎么回事?伤哪儿了?” “没受伤,摔坑里了。”在众人的帮衬下,季星临卸货似的把许斌从背上卸下来,扔进一顶空帐篷里,轻描淡写道,“吓晕的,可能有点儿脱水。我检查过了,没大事。” -- 第32页 领队松了口气。 交代完许斌的状况,季星临回身指了指时念一行人,对领队道:“他们先前找的营地被水淹了,没法住,天黑了,赶夜路不安全,匀点地方,让他们凑合一宿吧。他们带了吃的,不会占用我们的物资。” 时小多这边五个人一只狗,领队原本不太痛快,转眼看到时遇的相貌和身材,立即转变了态度,十分热情。 时小多摇头晃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大美女也! 时遇一脚把她踹出去好远。 众人忙着支帐篷,时小多也过去帮忙,笨手笨脚的,险些被探出来的支架戳到鼻子。季星临就在她身后,下意识地伸手帮她挡了一下。 他个子高,手臂自时小多身后探出,如同一个简易的拥抱。时小多转过身,一眼看到季星临锁骨上她咬出来的那个牙印,顿时脸上一红。 时小多指指他的锁骨:“那个,我有创可贴,要不要遮一下?” 不然,明晃晃的一个牙印挂在那里,会被误会的! 季星临“嗯”了一声,自时小多手中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创可贴,上面还印着西瓜图案。 季星临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她:“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吗?” 季星临的眼睛颜色偏深,专注地看向一个人时如同带着魔法,流光潋滟,连泪痣都透出诱惑的味道。 时小多人一个,瞬间乱了心跳,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好看吗?女孩子,都……都喜欢好看的东西。” 季星临皱眉:“怎么又多了个口吃的毛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时小多越发尴尬:“我这不是口吃,是紧张,看见你我就紧张……” 季星临有点儿疑惑:“紧张什么?” 时小多叹了口漫长的气,人跟木头果然是没有办法交流的。 物种差距啊! 时小多尚在感慨,领队已经找到机会凑到时遇身边,问她要不要愉快地加个微信好友。时遇没说话,只是拽了拽手上的狗绳,大狗巴斯挡在领队身前,垂着脑袋啸声低沉,鼻梁上浮起波浪似的怒纹。 领队“嗷”的一声蹦出去好远,话都说不利索了:“牵走!牵走!狗怕我,不是,我怕狗……” 周遭一阵哄笑,季星临拿救援绳当鞭子,抡圆了抽在领队背上,领队被抽得龇牙咧嘴,灰溜溜地走开了。 季星临向时遇说了声抱歉,道:“他没有恶意,就是习惯性嘴贱。” 时遇看他一眼,目光不算友善,半晌才道:“缠着我没关系,他要是敢缠我妹妹,我撕碎了他!” 时遇话里有话,看似在说领队,实则点的是季星临。 季星临天生情商喂狗,并没有意识时遇的潜台词,只说:“他真敢那么做,我先撕了他。” 时遇:??? 这话听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52〕 季星临下手的时候留了分寸,没过多久许斌就醒了,扶着酸痛的后颈坐起来,入目是深色的帐篷布料。双层的挡风帘子拉着,看不到外面是什么天色。 鼻端飘过一股茶香味,许斌转过头,看见季星临坐在角落里用保温杯喝茶。 许斌咬牙道:“恶意攻击游客,存在暴力倾向——我会向俱乐部的领导投诉,你等着卷铺盖卷滚蛋吧!” 帐篷里没有其他人,季星临很放松,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他道:“你私自离队在先,路人又亲眼看到我把你从山坡底下背上来。除了一点儿擦伤,你身上连道红印子都没有,说我恶意攻击,谁信啊?” 许斌噎住,季星临喝了口茶:“出来玩,是为了放松,别给自己找不痛快,更何况,团里都是你的同事,不想因为这点私人恩怨影响工作吧?” 许斌面露不甘,却说不出话。 季星临扣上保温杯的盖子:“要是觉得不甘心,出狱之后让许斓自己来找我,你就别跟着掺和了。兄弟两个总不能都进去,又不是收集龙珠,凑齐七个召唤神龙。” 许斌气得脸都绿了。 季星临和许斌说话的工夫,外面已经支起了篝火,李悠用手机播放伴奏,就着古筝曲的旋律跳了段民族舞,腰像煮熟的牛筋面,又细又软。 时小多默默放下手上的压缩饼干,和时遇咬耳朵:“遇哥,那个减肥操的视频,你电脑里有存吧?回头发给我。跟她一比,我这哪叫腰啊,柱子都算不上!” 时遇一口水呛在喉咙里,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李悠的舞蹈临近尾声,细瘦的手臂慢慢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蔓进时小多眼睛里,映着火焰的温度,刺得人眼睛一痛。 时小多一把握住李悠的手,看见绕在她腕上的链子。链子没什么稀奇,重点在那枚银币吊坠,上面凸刻着海浪和贝壳的形状,中间嵌有光泽盈蓝的淡水珍珠,同她多年前看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漂亮。 她查过资料,这是帕劳共和国发行的一套纪念银币,工艺和造型都是罕见的精美。银币一般都用来收藏,很少有人拿它做吊坠。 时小多眼睛里浮起微弱的光:“这枚银币是你的吗?” 李悠脱口而出:“是季星临的。” 时小多愣住,脑中闪过轰然的声响,耳朵里喧嚣一片—— 是季星临。 -- 第33页 难怪第一眼见他,她就觉得熟悉,原来是早就见过。 十年前桀骜沉默的男孩,十年后英俊寡言的少年。时间兜兜转转,又将他们带回了原处。他还在这里,她也没有走,还能再遇见,多好哇。 原来你叫季星临。 我数够三百个数了,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53〕 时小多的手有点儿抖,她握着李悠的腕,追问:“季星临的银币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悠的眼睛转了转:“他送我的啊,据说能保平安。” 时小多盯着李悠看了几秒,把李悠看得浑身不自在。 时小多笑了一下,语气坚定:“你说谎。” 李悠脸色一变,立即抽回手,就在那一瞬间,链子的搭扣被挣开,银币如沙砾一般自李悠腕上蜿蜒滑落,时小多伸手接住。 时小多将银币握进手里,轻声说:“这坠子他戴了很多年,不会轻易拿出来送人,所以,你说谎。” 就在此时,季星临自帐篷里钻出来,两个女孩同时看见他。 季星临被看得愣了愣。 时小多抢在李悠开口之前,伸手到季星临面前,手一松,银币坠下来,亮晶晶的,似有清脆的声响划过耳际。 季星临抬起眼睛,火光在他眼中聚出一个小小的光斑。 时小多迎上他的目光:“这个是你的吧?要收好哇,别弄丢了。” 小银币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只有两个当事人最清楚。季星临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可言语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项,说什么错什么,不如沉默。 季星临接过银币,入手触感微暖,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他避开时小多的眼神,转身朝人少的地方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时小多偷偷钩了钩季星临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哥哥,好久不见。” 季星临没说话,只是垂低了视线,睫毛上映着火光,温暖闪烁。 时小多歪头看着他:“我叫时念,也叫时小多,‘福气多多’的‘多’——我一直记得你,你呢?还记得我吗?” 季星临很少紧张,此刻却隐隐有喉咙发涩的感觉,他想点头,又觉得不妥,索性沉默到底,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一些小情绪。 时小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慢慢笑起来,露出两颗很可爱的小虎牙:“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原来你叫季星临啊——三百个数,我数了整整十年才数完。” 手背相贴的地方感受到细碎的暖,那暖意仿佛透过指尖一路蔓进了心里,季星临轻咳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口,低声说:“我记得。” 同你一样,我也从未忘记过。 明明是三个人站在一起,李悠却像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什么“好久不见”,什么“三百个数”,她听不懂,于是更加生气,骄纵道:“季星临,之前你不是说过要把这枚坠子送给我吗?你忘了?” 季星临皱了皱眉:“我没说过。” 时小多抿着嘴唇,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音,这种“季式直白”,她太熟悉了。 李悠有一瞬的尴尬,然后强行给自己找台阶:“之前明明说好了要送给我,现在又反悔,真小气,我不要了还不行嘛!” 换作旁人,也许会给李悠这个面子,就当是自己反悔了,含糊过去,可季星临天生就没长这根神经。他看了李悠一眼,纠正:“收回自己说出的话叫反悔,虚构事实并进行散布的叫造谣。我没有反悔,是你在造谣。” 季星临有门绝技,叫“怼而不自知”,李悠被他怼得想哭,时小多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去吧,皮卡丘,释放你的十万伏特。 〔54〕 领队见势不妙,跳出来和稀泥。他不晓得从哪里听说时遇的老家在晋城,起哄说晋城的妹子全都能歌善舞,非要时遇唱首歌,当作压轴。 时遇最讨厌起哄架秧子,眼风如刀,隔空将领队剐成了生鱼片。 刚才一曲民族舞让李悠出尽了风头,时小多还记得呢,于是站起来,笑眯眯地说:“领队偏心,我也是晋城妹子,怎么只叫我姐姐不叫我?” 爽朗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立即有人带头鼓掌。 时小多走到篝火前,跟同行的女孩借了把吉他。她低头调了调音和弦轴,指尖轻轻一拨,和缓的调子慢慢流出来。 山里的夜空很美,星辉如河,皎月清辉。 时小多看着漫天的星星,唱了一首老歌: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 时小多的头发很软,束在脑后,露出白净小巧的耳垂。她微微偏头,看着指尖下的琴弦,脖颈拉出纤细的弧度,有星芒落在上面,腾起莹润的光泽。 夜深了,渐渐起了雾,少女干净的歌声衬着木吉他的音调,在山林中悠悠飘散。 季星临避开所有热闹,远离人群,独自坐在山石上。他咬住T恤的下摆,露出肋骨间的伤口,消毒上药,用胶条固定纱布,动作熟练。星空在他背后无限铺展,银河仿佛触手可及,风将歌声送过来,那个女孩在唱: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季星临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首歌是唱给他的,包扎伤口的动作不由得一顿。他转过头,透过树木间的光影,能看到时小多的侧脸。小姑娘笑起来时总是带着暖洋洋的味道,像个小太阳,歌声也是,很软很轻,干净透彻,越过溪流和风,落进他的耳朵里。 -- 第34页 他在暗处看着她,瞳仁的颜色很深,带着让人迷眩的光,就像忠诚的骑士凝望着楼阁上的小公主。 明知道无法靠近,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想看她笑,想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那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物。 她没有问他,明明记得之前见过,为什么从不提起,也没有怪他疏离冷漠。她包容了他所有的不好,甚至会为一句“周一见”满怀期待,开心雀跃。 多好的小姑娘啊,不该出现在他身边,他会毁了她。 〔55〕 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领队掐着时间叫停了篝火晚会,催着大家早点休息。时小多放着自己的睡袋不用,挤到时遇的被窝里。 时遇关掉手游,推了推她妹的脑门:“那个姓季的小孩,和你一班的?” 提到季星临,时小多立即来了精神:“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碰到一个酒驾的出租车司机,车子失控撞伤了好多人。事故现场特别惨烈,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有一个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 “你是想告诉我,”时遇看着她,“当年的小男孩,就是现在的季星临?” “缘分多奇妙哇!”时小多趴在防潮垫上,捧着脸,眼睛亮得像沉着星星,“后来,他再没来过幼儿园,我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没想到离开晋城,反而在南城重逢了。我们各自走了那么远的路,居然没有走散,又绕回了原点。这是加了多少幸运buff才能达到的效果啊!” 时遇沉吟片刻,没作声。 时小多翻了个身,枕着时遇的肩膀,说:“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就是不太爱说话,也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承担了很多恶意和偏见。”说到这里,话音低落下去,时小多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据说吃甜食能让人心情好,要不,我每天请他吃颗糖吧。” 时遇按着时小多的脑袋把她包进睡袋里,无奈道:“每天一颗糖,牙齿早掉光,你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睡吧,烦心事交给明天的你去解决,今天的你该睡觉了!” 时小多缩在睡袋里打了几个滚,摸出手机跟季星临说晚安。信号不好,消息还没发出去,她先睡着了,像小时候那样靠着时遇的肩膀,睫毛又长又密,投下些许暗色的影子。 时遇枕着自己的手臂有点儿出神,时小多说的那件事,她记得。 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死四伤,轰动一时。亲历了那场事故的孩子都被吓坏了,有的发烧,有的整夜做噩梦,时小多却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她说她不怕,有个小哥哥会保护她。 时小多一直念叨着小哥哥,林娉然留了心,打电话给幼儿园的老师,询问小男孩的具体信息,想登门道谢。老式座机的听筒拢音效果不好,时遇在一旁听见几个模糊的字音——情况特殊……已经退学…… 时遇偏头看向时小多,这是他们全家的宝贝,一出生就被捧在手里,太天真也太善良,傻乎乎的,连保护自己都没学会,就想着去保护别人。 〔56〕 时小多是饿醒的,昨晚她被李悠的杨柳水蛇腰刺激了一下,立誓控制食欲保持身材,结果天还没亮就醒了,饿得睡不着。 时遇还在睡,时小多轻手轻脚地拉开帐篷钻出去,迎面一阵山风,凉得透骨,时小多揉揉鼻子,低头连打了三个喷嚏。 胳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时小多抬起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一件外套:“穿上吧,别感冒。” 季星临把外套给了时小多,他身上就剩一件黑色的半袖T恤,山风吹过,撩起衣服的下摆,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腰线,时小多哆嗦了一下:“不用了,你留着穿吧。” 你看起来比我还冷。 同一句话季星临不会说第二遍,他把外套往时小多身上一扔,转身便走。 外套拉链正砸在时小多的鼻梁上,一阵酸痛,时小多差点哭出来,又在“季星临恶行全记录”上描了一笔——动作粗暴,好心办坏事。 天色尚早,其他人都在睡,营地上一片安静。季星临的外套有点儿大,穿在时小多身上,把她包成了一朵蘑菇。“时蘑菇”跟在季星临身后,问他怎么起得这么早。季星临说:“我认床,换了地方睡不着。” 时小多愣了愣:“你经常带这种需要过夜的露营团吗?” 季星临点头:“旺季的时候每个周末都有。” 时小多皱眉:“每次你都睡不着?熬夜一宿?这也太伤身体了!” 季星临看她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重点抓得不错。” 季星临大部分时间都冷着脸,偶尔笑一下,杀伤力极强。时小多心跳“嘭”地一乱,心跳乱了,肚子也跟着造反,响亮地“咕”了一声,好像藏了只青蛙在口袋里。 时小多脸一红,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饿,也不是因为饿才睡不着的!” 季星临没说话,走到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捡起一根树枝刨了个小土坑,从坑里挖出一个已经闷熟的胖红薯。 口袋里的青蛙又“咕”了一声,时小多咽了口口水。 季星临将红薯掰成两半,香味裹着热气大团大团地涌出来。他将其中一半向前递了递,时小多以为是给她的,立即笑着伸手,小虎牙探出一点儿影子:“谢谢啊,你……” -- 第35页 半截红薯在时小多眼前画了个圈,又绕了回去,季星临咬了一口,满意地点头:“很甜。” 时小多愣了两秒,转身走人。 不给吃拉倒!当我稀罕!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季星临叫了她一声。 时小多头也不回:“别乱叫,我跟你不熟!” 季星临逗小孩似的:“要不要喝牛奶?” 时小多脚步一顿,犹豫半晌:“有热的吗?” 季星临将牛奶倒进保温杯的盖子里,时小多双手捧着,小口喝。外套太大,她又瘦,团起来时越发像朵蘑菇。 季星临把另外半个红薯递过去,时小多原想守住气节,斥一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可香味太浓肚子太饿,君子气节败给口腹之欲,时小多立即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连连点头:“好吃!” 巴斯蹲在帐篷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馋得滴口水。时小多嘴上留情,匀了点红薯给它,一狗一人,你一口啊我一口,我一口啊还是我一口。 时小多明摆着多吃多占,巴斯大狗一脸委屈。 红薯还剩最后一小块,时小多本想留给自己,结果不小心弄掉了。她万分遗憾地叹了口气,捡起来塞进了巴斯嘴里,一边塞还一边安慰人家:“虽然掉地上了,但是细菌跑过来的速度肯定没我捡起来的速度快,所以,还是能吃的,别浪费。” 季星临在旁边听着,险些被牛奶呛住。 时小多吃饱喝足问季星临有没有纸巾,找纸巾的时候一个小手电似的东西从季星临的口袋里掉出来。 时小多“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 季星临没说话,按了下开关,一束淡绿色的光线直抵天穹,细而绵长,像《星球大战》里达斯·摩尔手中的光刃剑。 时小多脱口而出:“好漂亮!” 季星临手上动了动,淡绿的光束在云间游走,如同流星的尾巴,他指向星空的某一处,说:“这是猎户座,天快亮的时候才能看见。” 时小多恍然:“你手上拿的是指星笔吧?你懂星座?” 季星临没回答,只是与她一道仰头看着星空。 天还没亮,营地里一片寂静,能听见山风卷过发梢和衣角的声音,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时小多裹着季星临的外套,团坐在地上,问他:“希腊神话里讲珀尔修斯去世后,宙斯送他到天上成为‘英仙座’,英仙座在哪里?” 季星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指星笔,说:“英仙座夜里十一点左右升起来,现在时间太晚,已经看不到了。” 时小多“哦”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儿遗憾。季星临看她一眼,正想说“下次进山,我带你看仙女座,仙女座有一颗很亮的红巨星叫Mirach,是吉星”。话语涌到嘴边,却顿住了,季星临瞬间警觉,他好像离她太近了。 他不该离她这样近。 时小多没察觉季星临的神色变化,拽着季星临的衣角,往他口袋里塞了样东西,说:“桃花溪里捡的,挺漂亮,送给你吧,权当是当年你保护我的谢礼。” 〔57〕 桃花溪里沉着不少石头,大都品相不佳,时小多运气好,捡到了一小块雨花石,浅琥珀色,上面绕着缠枝似的纹路,石头被水流磨得光亮圆融,光泽莹润。 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掩盖她专门为他找寻漂亮石头的真相。 这是两个人互相识破身份后第一次谈起“当年”,谈起那个海棠繁盛的季节。 时小多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后来你是不是搬家了呀?我都找不到你,说好了以后一块玩,转身你就不见了。” 后来。 季星临垂下眼睛。 后来的事情,全是噩梦。 春游时的突发事故就像一道分水岭,将他的生活尖锐切割,剔除光明,留下至暗的路。这些往事,季星临不愿让旁人知道,自然也没必要详谈。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把石头扔回时小多手里:“不用谢,没必要。” 语气是惯有的疏离冷淡,刚有点儿回暖的气氛又冰了回去。时小多拿着那块雨花石有点儿蒙—— 好端端的怎么又翻脸了?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说错什么了? 时小多没跟众人一道去看日出,留在了营地。收拾东西时,她看见季星临的保温杯搁在地上,忘了扣盖子,里面的牛奶已经冷了。她转身翻了翻背包,找到几块德芙巧克力。 季星临位置找得好,断崖附近视野开阔,地平线一览无余,灰蓝的天空泛起霞光,日头裹着金色的火焰慢慢升起,视觉感受极为壮阔。 耳边响起欢呼和尖叫,还有拍照的快门声,季星临揉了揉额角,他跟季怀书一道生活,安静惯了,不太喜欢吵闹。 许斌再没出什么幺蛾子,只是阴恻恻地看了季星临几眼,季星临不躲不闪,同样冷着眼神看回去,两个人无声中过了一招,许斌先别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季星临不是远游俱乐部的正式员工,却是最受欢迎的向导,各组领队都愿意跟他合作。一是他体力好,户外经验足,应变能力强;二是他压得住场,永远冰冷镇静,多难搞的刺头都摆得平。 季星临收回目光拿出手机翻了翻,山上信号时有时无,时小多昨天发的晚安消息他现在才收到。 季星临盯着那条迟来的消息看了将近一分钟,却什么都没有回复,原路将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 第36页 他不该离她太近,现在止损应该来得及。 领队依旧试图跟时遇套近乎,从各种角度堵她的去路,就像一块会走路的绊脚石。 季星临一向看不惯领队做事没分寸,正要把他轰走,却听见时遇笑了一声。时遇五官明丽,天生的美人坯子,这一笑,眉眼中漾开浓郁的艳色。她说:“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当然是能打得过我的那种啊。” 说着,她朝领队伸出手。 领队以为自己的春天到了,连忙握住,下一秒,时遇脸色一变,一记过肩摔,直接把领队撂在了地上。 时遇动作流畅,气势惊人,周围一片惊呼,领队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难怪时遇能看出他用了腰背力量,季星临眯了眯眼睛,原来都是练过的。 季星临靠在树干上,冷淡道:“活该!” 时遇抬起眼睛看向他:“时小多那丫头有点儿一根筋,碰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顶着一脑袋包还觉得自己特英勇。这种行为在你眼里也算活该吧?” 季星临没回答,而是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私下里,时念是不是叫你遇哥?” 时遇愣了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季星临没说话,心里却钩了一笔——朋友圈里提到的那位遇哥,是个女的。 〔58〕 季星临回到营地时,时小多已经把外套还了回来,折叠整齐,跟背包放在一起,上面压着一小块雨花石。 营地上不见时小多的踪影,大概是去河边洗漱了。季星临将雨花石捡起来,捏在指尖摩挲片刻,到底没舍得扔,收进了口袋里。 早饭是用昨晚烧烤剩下的食材弄的,季星临打开几个玉米罐头,和火腿丁混在一起,煮了一大锅玉米浓汤。 时小多惊奇地发现,季星临做饭的手艺居然很不错,浓汤煮得非常香。李悠没话找话,跟季星临聊厨艺。季星临大概是嫌烦,回手塞了两个小面包给她。 李悠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季星临说:“嚼着玩吧,嘴里有东西,你能少说点话。” 李悠黑了脸,时小多险些笑出声音。 时小多一行是外来人员,团队的早餐跟他们没关系,她拿了饼干和水,坐在大石头上慢慢啃。季星临忙着清点剩下的物资和装备。时小多的目光跟着他绕来绕去,不经意间发现那个叫许斌的男人有点儿形迹可疑。 那家伙围着土灶台转了好几圈,几次掀开小锅的盖子。时小多自身后靠近他,笑眯眯地问:“许斌哥哥,你没吃饱吗?我有饼干,你要吃一点儿吗?” 许斌吓了一跳,猛地把手背到身后,说:“没,吃饱了,谢谢你啊。” 时小多一出声,埋头整理装备的季星临立即看过来。他快步走到两人身边,拉着时小多的手臂将她藏到自己身后,对许斌道:“有什么问题吗?” 潜台词是,有意见冲我来,别欺负小姑娘。 许斌在季星临面前是又怒又怕,梗着脖子哼了两声,转身走了。 时小多躲在季星临身后,小声说:“他好像要往锅子里扔东西,我觉得他心术不太正,你小心些哦。” 这种团队性质的野外活动,最怕的就是安全和饮食方面出问题,不单领队和向导要承担责任,还会连累俱乐部的声誉。 季星临到底没忍住,抬手在时小多脑袋上揉了一下,温声道:“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替我操心。带了这么多次团,什么样的烂人我没见过。” 时小多鼓起脸颊:“你又要说我是宇宙警察,怪我多管闲事了,对不对?” 季星临笑了:“还记仇呢?我道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之前你还说讨厌我,”时小多依旧鼓着脸颊,“这句话,你也要道歉!” 我说的是讨厌所有人吧,季星临想着,哪里特指你了…… 季星临叹气:“对不起,之前很多事情是我处理得不好。” 时小多拍拍他的肩膀:“原谅你啦,下不为例!” 季星临看着她:“这么轻易就原谅我啊?” 时小多慢吞吞地说:“记仇或者生气的时候很容易发脾气,我不想跟你发脾气,就只能快点原谅你呀。” 季星临愣住,时小多看着他:“确切地说,不是不想跟你发脾气,而是舍不得。” 因为不想凶你,所以,只能马上原谅你啊。 〔59〕 吃过早饭,巴斯叼着塑料袋跟在时小多身后,一人一狗配合默契,把附近的垃圾捡得干干净净。 一张包装纸被风吹着,在半空打了几个滚,然后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时小多弯腰去捡,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与她一同握住包装纸的两处边角。 时小多愕然抬头,先是看到自颈间垂下来的银币吊坠,迎光一闪,接着是黑色的眼睛,幽远深邃。 两个人离得近,近得能看清季星临眼下的泪痣,像是有蝴蝶要从那里飞出来。时小多觉得心跳有点儿快,脑袋一抽,抬手按住季星临眼下的那颗泪痣,轻声说:“我第一次发现泪痣这样好看,眼睛也好看,你怎么这样好看哪……” 季星临没说话,耳根处浮起一点儿淡淡的红,他将那张四处乱滚的包装纸扔进垃圾袋里,转身走了。 时小多在原地怔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又丢人了! -- 第37页 摸人家的脸,还夸人家好看! 季星临走出去没几步,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什么抬手一扔。时小多抄手接住,握到手里才看清是个求生哨,金属质地,靠近哨嘴的地方烫印着三个字母——JXL。 这不是远游俱乐部的制式装备,是季星临自己的东西。 时小多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腹诽,这家伙是想把姓名缩写刻遍世间的每个角落吗…… 你会因为破坏公物被拘留的我跟你讲! 季星临头也不回:“有事吹哨。” 时小多明知故问:“借我暂用,还是送给我啊?” 季星临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语气:“随你,不想要可以还给我。” 时小多立即背过手,将哨子藏到身后:“才不还!这是雨花石的回礼!” 季星临一直没回头,因此,时小多没能看到他渐渐弯起的嘴角。 你呀,好像有种魔力,我这样不爱笑的人,也能重新找回快乐的表情。 〔60〕 时小多一行人是散客,不在季星临带团范围里,按理说下山时该各走各路。可领队对时遇贼心不死,极力邀请他们跟团,连“人多热闹”这种老掉牙的理由都好意思搬出来用。 时小多的心思都在季星临身上,也跟着帮腔,说对啊对啊,一块走嘛。领队以为得了助攻,喜上眉梢,频频对时小多使眼色,示意下了山哥哥给你买糖吃。时小多单方面屏蔽了来自领队的信号,一双眼睛只看季星临。 季星临很快察觉,抬起眼睛迎上时小多的目光,带着些许纵容的味道。 时小多翘起嘴角,笑得很甜。 下山走的是旅游山径,要比上山的路好走很多。时小多没留神,踩到一块碎石头,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衣领一紧,有人自身后拎了她一把。季星临睨她一眼,没作声,走到队伍最前面去带路。时小多快步跟上去,偷偷拉住了季星临的背包带子。 季星临感受到细微的阻力,他没回头,压低声音叹了一句:“平地走路都能摔,你上辈子是不倒翁吗?” 时小多哼了一声,默默松了手,像是在闹小脾气。 那股微弱的阻力骤然消失,季星临心头一空,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拽紧些,别松手,万一走丢了,我是不会回去找你的。” “谁稀罕你来找,我有秘密武器。”时小多再次拉住背包带子,“只要我吹一下口哨,就会有超人来救我!” 季星临挑眉:“超人?说了半天,你就是想看我把内裤穿外面,对吧?” 时小多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一脚把季星临踹到山下。 到了山下已经是中午,附近有农家乐,时遇一行人留下吃午饭,季星临则带团回市区。季星临帮着大伙把东西搬上车,突然听见一声哨响,很轻,像某种鸟鸣。 带团带多了,对这种声音十分敏感,季星临推开车窗,看见时小多站在窗下仰着脑袋对他笑,一左一右露出两颗小虎牙。 时小多指着他身后的背包:“看好你的保温杯,别弄丢了!” 季星临有些茫然,时小多也不解释,挥了挥手,笑眯眯地告别:“明天见!” 〔61〕 回城的路上,一群人睡得东倒西歪,季星临想着时小多的话,打开背包把保温杯翻了出来,盖子旋开的瞬间,涌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季星临愣了愣,没想到时小多居然给他煮了一大杯热巧克力。 那丫头大概真的会魔法吧。 有超能力的叫超人,会魔法的应该叫什么?小魔仙? 季星临想到电视上那几个穿着粉色蓬蓬裙,对着塑料道具念咒语的小女孩,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好像也挺可爱的。 车窗外,排排树影飞速后退,天空湛蓝。季星临转过头,看见自己的眼睛,倒映在玻璃上,纯黑、冰冷,像是积着经年不化的冻雪。 风涌进来,在耳畔汹涌,他仿佛听见罗燕的声音,质问着—— 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笑一笑,说点好听的话,做点讨人喜欢的事! 你怎么就没一点儿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你到底是不是正常人? ……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吵得季星临头痛欲裂。他是原罪,是一切苦难的源头,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也没资格靠近美好的人。 你必须离时小多远一点儿,季星临闭上眼睛,催眠似的告诉自己:想想星曜,想想池树,想想爸爸,你害的人已经够多了…… 到此为止吧,别再让无辜的人陪你下地狱。 鹿溪打来电话时,时小多刚吃饱,正坐在木头躺椅上晒肚皮。这里的农家乐是真农家,水泥地白灰墙,院子里散养着几只鸡鸭鹅,巴斯撒着欢地追人家,鸡飞狗跳。 鹿溪在电话里咋咋呼呼:“时多多同志,我又丢人了……” 时小多肚皮也不晒了,立起耳朵尖:“怎么了,怎么了……” 电话那端一阵杂音,像是有人在争执,接着,声音便断了,时小多握着手机一脸茫然。 Chapter05 过马路要手牵手 〔62〕 鹿溪是艺术生,周末也要到美术教室上课,两个小时的素描画下来,铅笔灰沾了满身,灰头土脸。 美术老师重重叹息:“亮面暗面交界线,反光投映要过渡,天天念还记不住!” -- 第38页 鹿溪用橡皮擦画纸上的线条,低声道:“作为一个美术老师,文学修养是越来越高了,都会押韵了!” 老师屈起手指敲在鹿溪脑袋上:“别擦了,撕了重画吧,没什么修改的必要了。” 鹿溪动作一僵,沮丧地抱住脑袋。 下课时已经是傍晚,鹿溪买了一杯冰奶茶,咬着吸管钻进了校图书馆。 据说,有个超级好看的小帅哥在生物科学的藏书区做管理员,当然要去看看啦!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鹿溪在木质书架间转来转去,突然听到一个带着羞涩意味的声音:“同学,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上面那本书吗?” 说话的是个女孩,紧借着,是一道清清朗朗的男声:“好的,稍等。” 男女搭配,必有猫腻! 鹿溪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扒着书架的边缘探头探脑,先是看到一截梯子,接着脑袋就被人敲了一下。 鹿溪抬起头,梯子上的少年居高临下,眼珠带着点浅碧色,手里拿着本厚厚的工具书:“你是小松鼠吗?怎么总是藏在柱子后面?” 鹿溪脸盲,这人的眼睛鼻子她都看得清,还觉得挺好看,合在一起就认不出了。她茫然道:“我们认识?” 少年比她更茫然:“你不记得我了?” 这忘性也太大了! 鹿溪摇头晃脑:“我叫珊迪,家住比基尼海滩比奇堡镇贝壳街橡树屋,爱穿白色航空服,还会空手道,最好的朋友叫海绵宝宝和派大星。请问你是哪位?” 借书的那个女生没忍住,笑出声音。 少年自梯子上跳下来,瞅着鹿溪,目光里带着明亮的笑意:“好吧,珊迪同学,你在生物科学区转了有四五圈了吧,到底是看书还是找人?或者,又打算把矿泉水往谁背包里塞?” 背包、矿泉水,结合两个关键词。 鹿溪愕然:“萧鹤远?” 萧鹤远用书脊挑起鹿溪胸前的校牌:“鹿溪,高二八班——原来是学姐。” 鹿溪甩手将他挥开,瞪他:“别乱动!学姐超凶的!” 萧鹤远靠着书架,脸上浮起一对小酒窝,低声说:“跑到市体育馆是为了看周源,跑到食堂是为了看我,这次到图书馆来,又为了看谁?” “少胡说!”鹿溪抓过一本书胡乱翻着,“我是来看书的!” 萧鹤远没作声,笑着指了指她手上的封面。 鹿溪预感不妙,低头一看——《生殖健康与伦理学》。 鹿溪:“……” 告辞!当我没来过! 鹿溪搁下那本名字诡异的工具书,转身就跑。萧鹤远压着嗓子叫了她一声,她只当没听见,一路跑到僻静处拨时小多的电话。 丢人的事情必须说出去才能缓解心头压力,不然,她会羞愧致死的! 电话那头,时小多同预想的一样兴冲冲:“怎么了,怎么了……” 耳边突然一空,萧鹤远站在鹿溪身后,拽着铃铛挂坠将手机抽走。 鹿溪气得够呛,压低声音,凶巴巴的样子:“萧鹤远,你是不是找揍?” 萧鹤远瞄了一眼屏显,点下扩音,道:“时小多是吗?你朋友在我手上,拿钱来赎吧。” 电话那端沉默了两秒,时小多道:“要不,你直接撕票吧,我们也不是很熟。” 萧鹤远轻笑起来。他是混血,皮肤很白,眼珠带着点青碧色。明明满身光芒,却温柔内敛,谈笑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礼貌和风度。 鹿溪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撕票多累啊,血淋淋的,还不好收拾,你考虑一下,改成抢劫吧。比如,劫个色?” 萧鹤远愣了一瞬,忍不住笑起来。 〔63〕 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预警,星期一一大早水汽扑面。时小多最讨厌下雨天,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硕大的蛹,滚来滚去耍赖皮,嚷嚷着:“我头疼我脚疼我浑身都疼,我要请病假,我不要去上学!” 时遇也不生气,叼着牙刷斜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提醒了一句:“你不是跟姓季的小孩约好周一见吗?难道要放人家鸽子?” 满床乱滚的“大蚕蛹”终于安静下来,时小多“唰”的一声踢开被子:“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时遇挑眉,逗她:“头不疼了?脚不疼了?” 时小多拧开水龙头,透过镜子看向她家遇哥,严肃道:“林老师是怎么教育我们的?要吃苦耐劳,勤奋上进!作为新时代四有好青年,怎么能被小小病痛打败!时遇同志,你的觉悟要提高一下了!” 时遇忍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一脚踹在时小多的屁股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时遇开车将时小多送到校门口,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腾起一片白雾。时小多小跑着钻进教学楼前的遮雨棚,脚跟还没站稳,风向骤然倾斜,泼了她一脸的水。 时小多甩了甩脑袋,暗骂这讨厌的鬼天气。 收伞时听见一阵惊呼,时小多动作一顿,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就看见季星临剪破雨幕走过来。 他没撑伞,也没穿雨衣,一身的水汽,却不狼狈,头发和眼睛被水光映着,似黑色的曜石,微微闪烁,英俊得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 〔64〕 -- 第39页 天气不好,季星临没去晨跑,用冰箱里的食材煮了一锅蔬菜粥。吃早饭时,池树再度提起看医生的事,问季星临星期三有没有时间,放学后去见周医生一面。季星临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刚睡醒,还带着点起床气,池树的态度也不算好,略显强硬地看着季星临,说:“阴影也好,疾病也罢,只要你肯面对,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小临,去见周医生吧,我们都会帮你。” “我可以去见周医生,也可以把病治好,”季星临搁下餐具,看向池树,反问他,“然后呢?” 池树噎了一下。 季星临的眼珠很黑,像夜空,平静道:“然后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吗?无忧无虑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以吗?可能吗?别忘了,星曜还躺在床上。他的病治不好,我的病也不可以被治好。我必须陪着他,一起生病,一起痛苦,这是我该做的。” 季星临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淡,没有任何痛苦或是挣扎的味道,可他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心酸。 池树看着他,看了很久,没有再说话。 季星临拎起书包出了家门,直到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他才想起来忘了带伞。不过,这样也好,冰冷的水汽侵袭了所有感官,那种喘不上气似的压抑感反而淡了一些。季星临将额前的头发推上去,露出漂亮的剑眉,他仰起头,像是在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又像是看着天空以外的地方,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季星临没撑伞,就那样淋着雨慢慢走过来,T恤被打湿,裹在身上,显出流畅的臂膀线条,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消瘦和力量的美感。 遮雨棚下聚着不少学生,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想议论,又不太敢,互相用眼神示意。 时小多急了,冲进雨里撑开伞挡在季星临头顶。他个子高,她万分艰难地踮着脚,皱眉:“你是在玩行为艺术吗?感受来自大自然的力量?” 季星临推开她径自走过去,等他的背影消失,乱糟糟的议论声瞬间炸了锅—— “那是谁啊?” “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 时小多抿了抿嘴唇,神情看起来有点儿倔强,她没进教学楼,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脚步声“嗒嗒”轻响,像是踩在谁的心弦上。 〔65〕 时小多跑进校外的小超市,从货架上拿了条毛巾,又跑到奶茶店买了一杯热奶茶。回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值班老师和教导主任堵在校门口,一左一右,门神似的。 时小多没敢走正门,蹲在围墙外给鹿溪发消息:“斑比同学,请问哪面围墙比较好翻,我迟到了。” 鹿溪回复得很快:“朝西走,然后左传,那有扇废弃的侧门。” 时小多:“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西面就是左面吧?” 鹿溪:“在米线店前的路口右转,朝冷饮店的方向走,路过比萨店之后往左看。” 废弃的侧门藏在一片树影里,时小多走到近前,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左手一把伞,右手一杯茶,身后背着一个胖书包,你是要回娘家吗?” 雨渐渐小了,周楚屹穿着浅色球衣和运动鞋,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腿和手臂。 时小多有点儿蒙:“你怎么在这儿?” “倒垃圾啊,”周楚屹踢了踢脚边半人高的红色垃圾桶,“顺便救驾。鹿溪怕您腿脚不好,再摔出个脑震荡,让我来帮您一把。” 时小多不服气:“谁腿脚不好了,我灵活着呢!” 周楚屹看着她笑。 侧门被手指粗的铁链锁着,旁边是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时小多把奶茶自栅栏的缝隙里递进去。 周楚屹“哟”了一声,笑嘻嘻地问:“给我买的吗?” 时小多拍开周楚屹的“爪子”:“少臭美!” 时小多攀住栅栏顶端的尖头,万分艰难地将自己吊了上去。周楚屹在一旁坐镇指挥:“先迈左脚,手劲别松,腰用力啊,大腿绷紧,不然刮裤子。” 时小多被他吵得脑袋疼,斥了一句“闭上您宝贵的嘴吧”。这一回头,正对上值班老师姗姗而来的身影。两个人同时一愣,随即,值班老师怒发冲冠:“跳墙的那个,停住别动!” 这一嗓子好似晴天霹雳,周楚屹都吓了一跳,险些咬到舌头。时小多双脚悬空,找不到着陆点,慌乱间竟然踩在周楚屹带来的红色垃圾桶上。垃圾桶的盖子侧翻,时小多脚下打滑,一头扎了进去。 周楚屹:??? 值班老师是个胖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前,跑得心脏病都要犯了,气喘吁吁地问:“那个,跳墙的,那个学生呢?” 周楚屹轻咳一声,时小多攀着垃圾桶的边沿露出半个脑袋,委屈道:“老师,念在我是初犯的份上,能不能不要红牌罚下,给张黄牌,警告一下就好?” 值班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再啰唆,让你禁赛!” 周楚屹在旁边笑成了一个智障。 〔66〕 连垃圾桶带时小多,一并被拎进了教导处。值班老师指着周楚屹:“你也别跑,一块反省!” 周楚屹把口香糖从左侧槽牙挪到右侧槽牙,举手卖乖:“报告老师,我只是一个倒恰巧路过的垃圾的无辜的路人甲。” 值班老师喷他:“垃圾处理区在球场后面,你往小树林里钻什么?” -- 第40页 去教导处的路上,时小多偷偷拦住一个男同学,让他帮忙,把奶茶转交给高二五班的季星临。 周楚屹睨她一眼:“费了这么大劲,又是翻墙又是跳栅栏的,就是为了那个姓季的?” 时小多不理他,他凑到她面前:“其实,我也挺帅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时小多面上不动声色,脚下用力一跺,正踩在周楚屹的脚背上。 周楚屹脸色一变,连声求饶:“轻点轻点,新买的AIR YEEZY,贵着呢!” 预备铃响了,时小多的位置还是空的,季星临皱了皱眉,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静悄悄的,虚掩着的后门突然被人拉开一道缝隙,戴眼镜的男生躲在门缝里朝季星临挥了挥手。季星临没理会班长董云的眼神警告,起身走了出去。 男生将奶茶递给季星临,说是时念给的,让他趁热喝,防感冒。 季星临皱眉:“她人呢?” 男生耸肩:“被拎到教导处面壁思过了。迟到,还翻墙,罪加一等。” 奶茶是温热的,和藏在保温杯里的热巧克力一样,都带着浓郁的甜香气。 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给他送奶茶,这丫头啊,也是个脑回路清奇的。 细长的指尖轻轻抹掉奶茶杯壁上的水雾,季星临忽然想起周医生对他说过的话。她说,希望有一天,你能发现这世界的好,从而真正爱上它。 其实,这世界并不美好,每一天都很普通,但是,终会有一个人,撒着小星星一路跑向你,然后,所有的不开心都变成了微不足道。 因为,她来了,光便来了。 季星临有点儿走神,教室里骤然一静,嗡嗡的说话声全部消失,抬起头就看见顾若杨站在教室门边,正朝他招手。 季星临不明所以,站了起来。 “上个周末,你是不是带团进山了?”顾若杨转身朝办公室走,边走边问。 季星临家里的情况班主任都知道,他对顾若杨也没什么隐瞒,“嗯”了一声。 顾若杨将他拽进角落里,晃着脑袋看了看周围,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有人往教务处的电子邮箱里发了一封举报信,点名举报你品行不良、无心学业、乱接兼职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纠缠不清,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主任很生气,要找你谈话,被我拦下了,我说我先跟你聊聊。” 季星临叹了口气:“要处分我吗?” 顾若杨想了想:“应该不会,这些事也算不上违反校规校纪。不过,有了这封举报信,你就不能参加本学年的奖学金评定了。而且,你也该注意点,毕竟是学生,好好学习才是第一位,打工也好,兼职也好,都该适可而止。主任那里我先帮你拦着,这几天你也安分一些。” 季星临拉拉衣领,觉得胸口有点儿堵,虽说平时他没少迟到早退,即便没有这封举报信,奖学金也落不到他头上。可奖学金是一回事,被人泼脏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顾若杨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翻了翻,然后将屏幕转向季星临:“信里有几张照片,你看看吧,也许能猜出来是谁写的信。这人心术不正,憋着坏要整你,你也留点神。” 季星临接过手机,照片有四五张,都是上一次团建活动去小燕山时拍的,有个女孩的头发被藤蔓缠住,季星临去帮忙,被拍了下来。拍照的人挺会找角度,只看照片上的静态画面,就像季星临正抱着人家。 季星临没生气,只是有点儿无奈,他正要把手机还给顾若杨,眼角一扫,忽然瞄到什么。他将其中一张照片保存到相册,然后重新点开,反复放大,露出了时小多的半个侧脸。 季星临目光一沉,心里涌起了一点儿火气。 〔67〕 教导处没开窗,闷热,时小多和周楚屹靠墙站着,旁边还有一个逃课的男生,三个人从高到低,站成了一个Wi-Fi信号。 顾若杨和八班的班主任都有课,没空管他们,教导主人让他们自我反省交代问题。 逃课的男生声泪俱下,当场忏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周楚屹捏着嗓子模仿《武林外传》里的佟掌柜:“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嫁到这儿来,我不嫁到这儿来,我的夫君也不会死,我夫君不死,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时小多忍笑忍得浑身发抖。 主任瞪了周楚屹一眼,连喝两口水才压下当场掐死他的冲动,吼:“你们三个一块写检讨,下周的升旗仪式,上台去念,让所有同学都认识认识你们,好好长长脸!” 周楚屹面露无辜:“可我什么都没干啊,跳墙的不是我,逃课的也不是我!” “上课吃方便面的是不是你?”主任指着周楚屹的鼻子咆哮,“吃完了又睡觉的是不是你?睡着了还说梦话的是不是你?” 时小多目瞪口呆,她见过上课睡觉的,还是头回见到上课吃面的,少侠好胃口! 这么一搅和,时小多也跟着吃挂落儿,和周楚屹一道停课两堂,留在教导处面壁思过。逃课的男生反倒因为态度良好认错真诚得了特赦,临走前对周楚屹抱拳拱手,道:“感谢同僚衬托!” 周楚屹默默竖起一根手指。 主任处理完三个熊孩子就去开会了,办公室里一片安静,能听见微弱的雨声。时小多突然想到,她还没有把新买的毛巾给季星临送去,也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感冒。 -- 第41页 周楚屹用脑门顶着墙,偏过头看了时小多一眼,伸出一根手指钩了钩她的外套口袋:“小百科,你饿不饿?” 时小多不自觉地戒备警惕:“你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周楚屹摸出手机,“嗒嗒”地敲了几下屏幕。三分钟后走廊里脚步声轻响,斑比同学款款而来,倚着教导处的门板晃了晃手上的小盒子:“您的外卖已送达,请签收。” 鹿溪手上拿的竟然是一盒自煮小火锅,时小多崩溃:“你们两个疯了吧!” “政治老师怎么说的?物质决定意识。”周楚屹拖了张椅子来当餐桌,“物质文明是社会发展的基础和前提,物质文明搞好了,才能更好地进行精神文明建设。” 时小多愣愣的:“你的物质文明建设就是吃小火锅?” 周楚屹纠正:“这不是一般的小火锅,而是番茄牛腩锅,甄选地道食材,酸甜适口。” 时小多一口热血郁结于胸。 鹿溪也想留下来进行“物质文明建设”,被周楚屹以“不能耽误学业”为由,撵了出去。潜台词是,自助小火锅拢共才四百克,两个人都不够吃,哪还容得下第三张嘴。 鹿溪叹气,卸磨杀驴,吃饱了就骂厨子,周少你太不地道。 门窗一关,小火锅咕嘟嘟地冒起了泡泡,别说,还真挺香。 时小多摸摸肚子,试图坚守阵线:“万一主任回来了,你就死定了!” 周楚屹道:“主任拿着车钥匙走的,短时间内回不来!你要不要吃?玉米看起来不错。” 时小多抿着嘴唇:“我不饿!”顿了顿,又道,“但是,我可以尝尝。” 周楚屹看她一眼,笑了。 餐具只有一副,周楚屹抽出一根筷子,折成两截,递给时小多。 阴雨天,守着一盒小火锅,团团热气扑在脸上,周楚屹弯着手指,摆出端杯的动作,朝时小多举了举:“敬友情。” 时小多也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敬检讨。” 周楚屹笑了好半天,突然说:“想不想知道季星临的秘密?附耳过来……” 季星临三个字对时小多来说有种特殊的魔力,她下意识地探过脑袋,耳际微微一暖,是周楚屹的呼吸吐在上面。她还没听清周楚屹究竟说了什么,门板猛地被人推开。 季星临逆着光,暗色的身影周围绕着湿润的雨水气息,他一眼看清室内的景象,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脚步声踏得很重。 时小多扔下筷子追出去,周楚屹“哎”了一声,探出去的手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那丫头已经没了踪影。 〔68〕 课间休息,走廊上聚着不少学生,季星临腿长步子大,两步就将时小多甩在了后面。时小多急了,站在楼梯上大声喊:“今天是国际不生气日,谁生气谁就会变成猪!” 走廊里有一瞬的静默,接着爆出一阵哄笑。 季星临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她:“谁跟你说我生气了?再者,我为什么要生气?” 时小多噎住,说不出话,回过神时季星临已经走远了。 时小多有些沮丧,拿出手机给周楚屹发消息:“我不想知道季星临的秘密了,我只希望他好好的。” 周楚屹回复得很快,只有一个字:“好。” 教导主任推开人群,气势汹汹地冲出来,直奔时小多:“思过时间结束了吗?谁准你出来的?” 时小多没想到教导主任居然在这儿,心里飘过一行弹幕——周少,你完了。 在教导处偷吃小火锅的周楚屹被抓了个正着,停课两堂变成了停课两天,还要请家长。教导主任的怒气值集中在周楚屹身上,没工夫搭理时小多,把她放了回去。 时小多死里逃生,也朝周楚屹抱了抱拳:“多谢同僚衬托。” 周楚屹翻了个绝望的白眼。 时小多回到教室时,第四堂课已经上了一半。化学老师是顾若杨的死党,最看不惯这些闲着没事给班主任找麻烦的熊孩子,敲了敲黑板:“哟,功臣回来了,大家掌声鼓励一下!” 时小多万分羞愧,她回到位置上,坐下前习惯性地瞄了眼身后的季星临。 化学老师是个急性子,吼:“时念,你不抓紧坐下看季星临干什么?他脸上有分子式,还是有答案详解啊?”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时小多已经没力气尴尬了,小声嘀咕:“他脸上有小笼包,还有盐焗大虾!” “虾”字尚未出口,季星临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压得很低:“有自煮小火锅吗?” 时小多脑袋一抽,摇着一双小短手急不择言:“我保证以后再不跟周楚屹一块胡闹了,你别生气啊!” 周围的学生递来疑惑的眼神,时小多立即捂住嘴巴。 化学老师没听见时小多说什么,只看见她还站在那里,拔高调门:“时念,你椅子上有钉子吗?坐不下去?” 时小多连忙坐下,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谁告诉你我生气了?” 这一笑既轻且柔,带着人在少年时独有的温和清朗。时小多的耳尖动了动,浮起一抹淡淡的红。 养在心头的那只小鹿甩着尾巴撞个不停,扑通扑通…… 〔69〕 时小多这一天过得“惊喜”连连,放学时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鹿溪背着画具箱跑过来,让时小多陪她去写生,主题是夕阳。 -- 第42页 斑比同学来去匆匆火急火燎,时小多想跟季星临说声明天见,转过身却看见季星临正朝她走过来。深色的眼睛、柔美的泪痣、漂亮的锁骨和修长的腿,时小多紧张到呼吸停滞,心跳声大得如同擂鼓。 季星临走到她面前,停住,抬手将一支钢笔别在她的书包带上,然后走远。 擦身而过时,时小多听见他的声音:“丢三落四。” 时小多叹了口气,又在“季星临罪行全记录”上记了一笔——毫无情趣,破坏氛围。 日暮时分,湖边风景最好,鹿溪找了块空地,支起画架画板。 起先没人注意到鹿溪,随着轮廓在画纸上呈现,渐渐有人聚了过来,有个小女孩看得入了迷,不住地说“姐姐好厉害”! 鹿溪被夸奖得红了脸,抽出张便笺,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卡通小猫。她将便笺递给小女孩,笑着道:“谢谢你鼓励我,这个送给你。” 小女孩梳着花苞头,接过便笺转身招手:“舅舅,小姐姐送礼物给我,我能亲她一下吗?” “亲人家之前先把嘴擦干净,”身后传来一个男声,“一嘴草莓酱,我都嫌你脏!” 声音有点儿耳熟,时小多和鹿溪同时回头,看见池树慢慢走过来。灰色修身长裤、短袖T恤、墨镜,很简单,也很抢眼。 时小多主动打招呼:“池哥好。” 池树笑了笑:“你还是叫叔叔吧,叫哥听着别扭。” 时小多吐了吐舌头,还挺记仇。 说话的工夫,池树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应了两句,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抱起靠在腿边的小女孩,对鹿溪和时小多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注意安全。” 小女孩揽着池树的脖子,一脸天真:“是小临舅舅吗?” 池树不喜欢骗人,也不骗孩子,低声道:“小临舅舅遇到些麻烦,我们去帮帮他。” 小临?是季星临吗? 时小多突然有点儿心慌。 池树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时小多拿出手机拨季星临的电话,忙音响过两声就被掐断了,他拒绝接听。 越是这样时小多越担心,点开微信发了几条消息过去: “我是小多,遇到麻烦了吗?” “我会帮你的,别害怕。”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不接电话,我有点儿担心。” 三分钟后,绿色对话框下终于出现一个白色的话框。 “派出所。” 季星临在派出所。 时小多陪鹿溪画夕阳的时候,季星临去了趟远游俱乐部,从后勤手里要来了上次团建活动的人员名单,上面有许斌公司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后勤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对季星临印象不错,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季星临摇头说没有。 拿到地址,季星临出门去等公交车,站台上人不少,忽然响起一阵骚动,季星临摘下耳机看过去,四五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蓝色外套,上面沾了不少灰尘…… 〔70〕 池树先回了趟家,把孩子交给季怀书,然后开车直奔派出所。路上他抽了一根烟,辛辣的味道呛入鼻腔,凛冽如刀,让他迅速冷静。 那是个小派出所,辖区不大,办公楼里冷冷清清。穿着制服的中年人将池树带到二楼,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池树迈步进去,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两条长凳。长凳靠墙放着,季星临坐在一边,头枕着墙壁,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另一边坐着两个男孩,十二三岁,一个穿着蓝色外套,一个包着满头的纱布。 一个女人疯狂地吼:“我儿子是状元,年级第一,优等生,前途无量!把他打成这样,你们拿什么赔?赔得起吗?” 这话说得实在勾火,民警敲着桌子提醒她注意言辞,转头看向池树:“你是谁的家长?” 池树绕过撒泼的女人走到季星临面前,掌心搭着他的肩膀,轻声问:“还好吗?” 季星临睁开眼睛,眼珠很黑,不等他说话,那女人又开始吼:“他有什么不好的?挨打的又不是他!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考不上北大清华,我撕了……” “注意你的态度!”民警皱眉。 女人不太情愿地闭了嘴。 纱布男孩和蓝外套男孩是同学,一口咬定蓝外套男孩无故动手,把他推倒在石头上,磕破了脑袋。季星临路过,把蓝外套男孩拎了起来,才没酿成大祸。不过,季星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眼看着蓝外套男孩踢他咬他,也不帮忙,只在蓝外套男孩抄起砖头的时候拦了一下,助纣为虐。 蓝外套男孩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撒泼的女人是纱布男孩的家长,狠狠啐了一口,道:“这么小就打架生事,长大了也不会是好东西!有妈生没妈教,什么玩意儿,呸!” 蓝外套男孩依旧不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 蓝外套男孩的状态池树很熟悉,像极了小时候的季星临,他有点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怪胎、神经病、脑子不正常,”季星临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去,落在纱布男孩身上,“这些是谁说的?” 季星临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烈度,冷戾纯粹,压得人心口发凉。 包纱布的男孩被吓住,实话脱口而出:“我是开玩笑的!” -- 第43页 当妈的习惯性护短:“小孩子开玩笑乱说话,怎么能当真!再说了,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跟动手打人性质一样吗?还往脑袋上打!我们家孩子可是好学生,要考清华的,万一耽误了,谁负得起这个责!” 季星临天生没有吵架这项技能,只是皱紧了眉毛。 民警再次提醒那位当妈的注意言辞和态度,又问蓝外套男孩他的家长到底什么时候能来,这种事情得双方协商解决。 蓝外套男孩抬头看了民警一眼,又垂下头,手指紧攥着衣角。他好像有点儿语言障碍,嗫嚅了好半天才吐出三个字:“死了,癌。” 办公室里静了一瞬,池树站起来:“警察叔叔,你看,我能代为赔偿吗?” 〔71〕 池树在派出所待了将近三个小时,出来时天都黑了。民警前脚刚走,后脚那女人就朝蓝外套男孩身上啐口水,低声咒骂。 季星临拎着蓝外套男孩的帽子把他拎到身后,池树看着那女人:“有你这种妈,你儿子挨打的日子还多着呢。” 那女的瞪了池树一眼,拽着儿子走了。 池树拉开车门,朝蓝外套男孩招手:“饿了吧,先去吃饭。” 季星临抬起头,目光自马路对面掠过,动作忽然一顿,对池树道:“你们等我一下。” 下过雨,夜风很凉,时小多抱着杯奶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边喝边暖手。鞋带开了,她弯腰去系,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修长的腿,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哎?你出来了?” 呃,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儿怪。 季星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时小多摸摸鼻子:“你说你在派出所,也没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有点儿不放心,又不好意思问,就过来看看。我不敢直接进去,就守在门口碰运气,想着万一能碰见呢。” 季星临一直不作声,时小多有点儿自讨没趣,声音低下去:“你没事就好,我要回家了。” 时小多转身要走,季星临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路,问:“在这里等了多久?” 时小多回忆了一下:“大概两个多小时吧,我没注意。” 街头灯火通明,车灯穿行如银河,季星临背对着马路,慢慢抬起手,指尖落在时小多脸上,短暂的一触,温度是冷的。 冷冰冰的天气里,等待一个人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吧。 季星临身上带着极淡的橘子糖的味道,随着夜风扩散到时小多的呼吸中。那味道让她心动,也让她紧张。 时小多摸了摸自己的脸,傻兮兮地问了一句:“沾到脏东西了吗?” 季星临的眼睛里浮起柔和的光,轻声说:“以后,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不用不好意思。” 时小多“啊”了一声:“我能问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看见几个孩子,十二三岁,其中一个穿着蓝外套。”季星临说,“其他人把蓝外套男孩围在中间,抢他的书包,朝他吐口水。蓝外套男孩一直低着头,后来,大概太疼了,他开始还手,打破了一个小孩的脑袋。我把他抱开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红了,那个样子特别像以前的我。” 时小多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季星临露出一点儿笑,自嘲似的:“我小时候跟蓝外套男孩差不多,可能还要更糟一点儿,不说话、不合群。那个时候没人帮我,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帮他。” 因为经历过,所以理解,所以慈悲,所以善良。 有些黑暗的袭来,是为了打垮一个人;还有一些黑暗,会让一个人加倍闪烁。 时小多想,她在季星临身上看到的是后者。 能让人惊艳一瞬的是容貌,而能让人长久惊艳的则是骨骼深处的东西,比如执着,比如勇气和宽容。 时小多看着他:“你是因为被排挤才离开晋城的吗?” “我离开晋城是因为我爸爸去世了。”季星临说,“我跟继母相处得不算融洽,所以被送到南城和姑姑一块生活。我姑姑就是池树的妈妈。” 时小多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揭你伤疤的”,但季星临已经转过身,轻描淡写道:“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时小多脑袋里被塞了太多信息,有点儿蒙,过马路时连红绿灯都没有看,横冲直撞。季星临拎着连帽衫上的帽子将她拎回来,放在身边。 红灯开始闪烁,倒计时要结束了。 时小多盯着灯牌:“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总是要求小朋友们要手牵手过马路?” 季星临随口应着:“为了安全。” “不对,”时小多摇头,“我猜是让大家都有机会,握住身边人的手。” 绿灯亮了,人流穿行,时小多握住季星临的手,踩着斑马线飞快地朝对面跑去。 季星临被她拽着,踉跄了一下,脸上闪过错愕的神情。 时小多的掌心温暖柔软,像小时候最爱吃的棉花糖,带着淡淡的甜香气。季星临就那样被她握着,没有挣脱,也没有想过要去挣脱。 霓虹和风都变得极其温柔,穿过头发和衣领,穿过两个人交握的手,汇成动人的颜色,漫过小姑娘漾着光芒的眼睛。 时小多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些艰难的时刻,被排挤、被嘲笑、被误解,但是别怕,太阳不会一直下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这样握着你的手,与你在一起,穿过风雪黑暗。 -- 第44页 当滂沱的大雨结束,我们一定会迎来漂亮的彩虹。 你要相信我。 〔72〕 池树看着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疑惑道:“有狗撵你们?” 季星临探身朝车厢里看了一眼,没看见那个穿蓝色外套的小孩,不由得皱眉:“走了?” 池树叹气:“说什么都不肯一块去吃饭,犟得厉害。不过,我看见他的校牌了,南城附中的。好人做到底,明天我抽时间去一趟附中,跟老师聊聊,那孩子肯定不是第一天被欺负。” 天气凉,就想吃口热的,池树将车停在一家面馆外。 面馆面积不大,倒是热闹,人声鼎沸。池树指了指牌匾:“老字号,我小时候天天来吃。” 小店没有菜单,价目表直接贴在墙上,时小多要了碗牛肉面,季星临又帮她加了一份醪糟蛋。 点好的餐要自己去窗口端,老板叫了声牌子上的号码,时小多正要起身,季星临按住她的肩膀,说:“我来吧。” 店里人多,很吵,乱糟糟,时小多没听清他说什么,向前凑了凑。谁知凳子一歪,她整个人直接栽了过去,险些摔进季星临怀里。 时小多万分尴尬:“我真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 季星临没说话,起身走开。 “那家伙是个木头,”池树指了指季星临的背影,“就算你是故意的,他也看不出来。” 时小多不太喜欢用这种调侃的语气谈论季星临,哪怕对方是他的哥哥,也不行。她皱起眉毛,语气很重:“叔叔,你错了,季星临一点儿都不木头,他只是反应慢一些,而且比大多数人更加善良。” 池叔被那句“叔叔”呛了一下,笑了好半天:“还没进家门呢,就开始护短,等真的嫁过来了,岂不是要上天。” 时小多脸更红了,池树却收起了笑:“小临的确反应慢,所以,和他相处也要慢一些,慢慢了解,慢慢沟通。小多,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多给他一点儿耐心行吗?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越来越好。” 时小多也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道:“池哥可能不知道,小时候我和季星临念过同一所幼儿园。春游时,失控的出租车冲进人群里,伤了好多人。在场的孩子都吓坏了,唯独我没有,因为季星临蒙住了我的眼睛,隔绝了所有血腥画面。他告诉我,不要看,你会怕。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很好的人,而好人,不该受委屈。” 时小多眼睛里绽出明艳的光芒,柔软又坚定,她说:“别人怎么看他,不关我的事,在我这里,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值得喜欢,也值得心疼。” 池树叹了口长长的气,真诚道:“谢谢你,愿意给他耐心和包容。” 时小多有点儿不好意思,支吾着:“谢什么啊,明明是我捡到宝贝了。” 时小多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整个人圆乎乎的,像一颗糖果。池树伸手揉了揉时小多的脑袋,就像揉家里的那只狸花猫。 季星临端着餐盘走回来,刚好看见这一幕,脚步一顿,表情微微有些困惑。 池树立即收回手:“别多想啊,我没别的意思。” 季星临“哦”了一声,反问:“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池树噎住,低头吃面,不说话了。 小面馆服务虽然差点,但味道是真不错。时小多吃了一口醪糟蛋,眼睛瞬间就亮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连连点头:“好吃。” 季星临想到她那食谱似的朋友圈,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发条动态?” 时小多点头:“好哇。” 面馆的桌面有点儿脏,沁着油污,拍出来实在不好看。季星临自包里抽出一张A4纸,用黑色签字笔寥寥画了几下,画出几个造型各异的火柴人,餐具摆上去,画面变得干净又可爱。 时小多呆住:“你到底有多少隐藏技能啊?” 〔73〕 吃过饭,池树送时小多回去,时小多在保安亭前挥手告别:“谢谢池哥。” 池树笑道:“生气的时候叫叔叔,心情好了叫池哥,我这辈分挺有弹性啊。” 时小多:“那以后都叫你叔叔,让你始终保持高辈分,居高不下。” 池树偷偷撞了撞季星临的腿,示意他说点什么。 季星临道:“早点睡,别熬夜。” 时小多笑着点头,小虎牙露出来:“我会哒,你也是。” 池树转动方向盘,即将启动车辆时,副驾驶那侧的玻璃窗被人叩响。 季星临降下车窗,时小多扑在上面,脸颊红红的,像某种水果,她说:“今天发的两张卷子是明天要交的,一定要写啊。有不会的题可以发消息问我,微信或是QQ都可以。” 季星临点头说好,时小多挥挥手:“明天见。” 车子开出去,池树挑了挑眉:“哪道题你不会做,指给哥看看。” 季星临笑了:“她会哪道,哪道就是我不会的。” 池树扶着方向盘笑了半天:“刚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一部分,”季星临看着窗外流水似的霓虹,“从‘他是很好的人,而好人,不该受委屈’那里开始听到的。” 夜风有点儿凉,池树将车窗升起来,在轻微的机械声音里,道:“那是个好姑娘。” “我最怕的,就是拖累一个好姑娘。”季星临闭上眼睛,轻轻叹气,“星曜变成那个样子,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负责他的后半生。照顾星曜一时很容易,照顾他一辈子就是负担,我不能把这份负担转嫁给别人。” -- 第45页 池树没有再说话,只是拍了拍季星临的肩膀。 季星临在人情世故上也许有点儿反应慢、不够灵活,但是他通透,而且足够善良。即便被不公正对待,也从不抱怨。 池树想到时小多的那句话,他是很好的人,好人不该受委屈。 小姑娘啊,池树叹息着想,在他止住脚步,不敢靠近你的时候,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下,等一等他,别急着放弃。 他在黑暗里陷得太久了,忘记了世界上还有明媚的阳光。 时小多踏进家门时,时遇正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翻看未读消息,有个男生给她发了条语音:“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时遇回复:“我明天不饿,后天也不打算饿。” 时小多笑得险些摔跟头,她扔下书包倒在她姐身上:“遇哥,今天我迟到了,被罚写检讨,但是我很开心,因为季星临喝到我买的奶茶了。” 时遇的目光自手机屏幕上移开:“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夸你,还是想让我揍你?” 时小多蹭啊蹭地拱到时遇怀里,枕着她的肩膀:“遇哥,我现在有个很幼稚的想法。我希望高中永远都不会结束,这样他就能一直坐在我身后,坐在我回下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时遇没作声,时小多摆弄着手指,自顾自地道:“他上课不太认真,大概是成绩不太好。我一面想带着他好好读书,一块考很棒的大学,一面又担心上了大学,他会遇到又聪明又好看的女生,到时候就不会理我了。遇哥,这就是患得患失吗?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都不开心。” 时遇有一肚子规劝的话想说,涌到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带着他一块考最好的大学吧,一起变成很厉害的人,所向披靡的那种。” 时小多点了点头,模样很乖:“嗯,一起变成很厉害的人。” 晚上十点,时遇被实验室的师兄叫走,说培养基的颜色不对,她养的细胞可能污染了。时遇头发都没吹,连夜赶去救场。 时遇一走,家里空荡又安静,时小多睡不着,钻到书房看书。 她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精神心理方面的书,当作睡前读物,慢慢翻看。她回想起季星临同她说过的话—— 我小时候跟蓝外套男孩差不多,可能还要更糟一点儿,不说话、不合群…… 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时小多觉得她好像抓住了一点儿光,一点儿自季星临心里透出来的光。 Chapter06 苦尽甘来,所以,她来了 〔74〕 许斌就职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栋写字楼里,十六层。 季星临没穿校服,一声黑T恤和牛仔裤,他个子高,面无表情,有种沉默且冰冷的感觉,看不出年纪。他一出电梯,前台的两名女接待就注意到他,偷偷打量了好几眼。 接待台的一侧是宣传墙,上面有不少活动照片,还有先进员工表彰,许斌的两寸证件照也在上面,蓝色背景,看起来干净清秀。 电话响起,一名女接待接了起来,简单应了两句,然后看向季星临:“先生,姚总在会议室等您,您往这边走。” 女接待指了个方向,季星临点头道谢,周身的寒意并没有消散,有种说不出的冷傲。 去往会议室要路过员工区,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墙,季星临一眼就看到许斌。许斌背对着他,坐在格子间里,正和同事闲聊。 季星临脚步一顿,退后半步,推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空调温度偏低,季星临带进来一股冷风,有人抬头看过来,问他:“你找谁?” 季星临没说话,目光递出去,落在许斌身上。 没来由地,许斌觉得有点儿冷,抬头的瞬间正撞上季星临的视线。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许斌似乎有点儿难以置信,张着嘴巴,半晌,发出略显尖厉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季星临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我来找姚总,不是来找你的。更何况,你也没做亏心事,没必要害怕。” 姚总就是上次团建活动的负责人,很欣赏季星临,开玩笑说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十七岁。 许斌的脸色越发阴沉,带着点不自然的白。 这是家小公司,会议室不算宽敞,当中摆着一张商务长桌。姚总四十出头,天生一张笑脸,他对季星临印象深刻。 两人面对面坐着,季星临的神色和声音都很静,他说:“上一次,远游俱乐部策划了贵公司的团建活动,我作为向导参与了全程,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贵公司?” 姚总一愣,面上仍是笑呵呵的:“这话从何说起?” “活动结束后,贵司员工往我校教务处的邮箱里发了一封举报信。”季星临将一个文件袋搁在长桌上,食指搭在上面敲了两下,“我倒想问问姚总,贵司这手断章取义的本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姚总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掉出几张挑着角度抓拍的照片,还有打印的邮件截图。姚总快速扫了两眼,眉毛渐渐皱起。 季星临不会吵架,怼人的本事倒是一点儿不弱,他喝了口水,继续说:“对向导或是活动安排有意见,姚总可以向远游俱乐部投诉,闹到学校算怎么回事?” 姚总轻咳一声:“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 -- 第46页 季星临不是来跟他探讨是非的,说完自己想说的,起身便走。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姚总说:“写信的人不够心细,上传了未经修改的照片原件,原件显示拍摄机型是Canon EOS 5D。姚总只要弄清楚活动当天谁带了Canon相机,谁没有被这些抓拍的照片捕捉到,两条线索相结合,就能找出拍照的人了。顺便,我也提醒姚总一句,留这种两面三刀、断章取义的员工在身边,早晚会酿出大祸!” 说完,季星临推门走了出去。走到长廊拐角,有人大步流星,迎面跟季星临撞了个满怀。 许斌猛地抬头,动作一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角隐隐有青筋在跳。季星临什么都没说,甚至看都懒得看他,自他身边走了过去。 走出写字楼,已经是中午了,季星临随便找了个面馆,要了碗牛肉面。面端上来,他又没了胃口,扭头看向窗外的车流和行人。他的姿态太过冰冷,难以与眼前的繁华相融合,变成一种突兀又孤独的存在,让人只敢远远地看上一眼,无法靠近。 衣兜振动,季星临拿出手机看一眼,周身的冰冷忽然散了几分。 消息是时小多发来的,小丫头气鼓鼓地表示,谁逃课谁是猪,季星临,你就等着变猪吧! 季星临径自走远,许斌独自站在走廊里,许久没动。他想起季星临看他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是轻视,直白透骨不加掩饰的轻视。 季星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只用一个眼神就清晰地告诉他——你,许斌,连被我放在眼里,视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许斌觉得头疼,他闭上眼睛,忽然明白,自己这些所谓的报复,不过是在自取其辱。 〔75〕 季星临是星期三的值日生,时小多用一根棒棒糖贿赂了跟季星临同组的男生,把自己也换到了星期三。 时小多到学校时,季星临还没来,她拎着扫把在停车棚周围晃悠,一边晃一边哼哼:“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过桥米线很好吃,最好再加点绿叶菜。” 周楚屹自身后跳过来,在时小多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小和尚六根不净啊,还想着过桥米线呢。” 周楚屹下手没轻重,这一揉险些把时小多揉个跟头。 时小多转身去踢周楚屹的小腿,却被周楚屹踩住了鞋带,周楚屹笑道:“以后不叫你小百科了,叫你小柯基吧,腿也太短了。” 时小多站不稳,晃了晃,身后递过来一只手,在她腰上扶了一下。 时小多转过身,看见季星临站在那里,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单车,身形瘦高,像雨后的竹。 时小多揉了揉发红的耳朵,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说:“早哇,今天我们一道做值日,我也被调到星期三了。” 谎话张口就来。 季星临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忽然身形一矮,蹲在时小多面前。 时小多下意识地朝后退,季星临沉声道:“别动。” 季星临的手指很漂亮,细细长长,骨节也好看,他钩住时小多的鞋带,利落地打了个结。 有学生自一旁路过,他们先是看到呆愣的女孩,接着看到蹲在她腿边的少年,纷纷露出暧昧神色。再然后,当他们认出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季星临时,什么暧昧、什么缱绻全没了,只剩一脸“这世界疯了吗”的惊愕。 时小多比吃瓜群众更惊愕,都要吓死了,甚至怀疑真的季星临已经被外星人掳走,现在蹲在她面前的是个易了容的冒牌货。她一边收回脚,一边小声说谢谢,脸红得像水果。 季星临对旁人的眼光和议论没什么感觉,也不太在意路人的想法,正如他对一个人好的方式,都是简单直白的。 周楚屹杵在一旁当了半天人形立牌,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嗤笑:“你当她是智障吗?连鞋带都不会系!” 季星临没兴趣跟人拌嘴,他把单车塞进停车棚里,转身走了。 周楚屹一拳挥了个空,有点儿挫败,转眼又看见时小多拎着扫把,像拖着条长尾巴一样跟在季星临身后,挫败之外又添了点恼怒,暗暗咬紧了牙。 〔76〕 今早一起床,季星临就觉得不太舒服,脑袋沉得厉害,手背贴在额头上也拭不出温度,因为全身都在发热。他躲进卫生间,拆开纱布看了看,先前淋了雨,肋骨间的伤口有点儿泛红,估计是发炎了,又痒又疼。 自星曜出事,季星临对医院有种本能的排斥,不喜欢吃药,更不喜欢看医生,索性脱掉衣服冲了个冷水澡,那种浑身发烫的感觉总算淡了些。 熬过两节课,化学老师走进来时,季星临觉得他两个肩膀扛的已经不是脑袋了,而是秤砣。 化学老师和顾若杨是好友,也是个嘴碎的,念叨着:“伸出你们发财的小手,打开昨天发的卷子。这张卷子特别简单,简单到什么程度呢?你们都应该站起来鞠上一躬,感谢人家的送分之恩。” 教室里一阵哄笑,化学老师道:“第一道填空题——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头回见到这么简单的填空题,必须叫一个成绩不太好的小朋友来答啊,不然显示不出它的价值。”化学老师头都不抬,随手一指,“季星临,你来说一下答案。” 教室里再度爆出笑声,所有人都知道季星临跟“成绩不太好”五个字沾不上边,唯独时小多忧心忡忡,想着,老师都点名说他成绩不好了,我必须再多挪出些时间帮他补课,不然就不能一块去很棒的大学了。 -- 第47页 季星临脑袋疼得厉害,根本没听清老师在说什么,他站起来,极慢地眨了两下眼睛,露出几分茫然。 一看这表情,时小多就知道季星临又没听课,再看一眼他的桌面,连卷子都没拿。 化学老师等了半晌,没等到答案,疑惑地抬头:“说答案啊,等着后期给你配BGM吗?” 众目睽睽下,时小多没法说话,只能用行动提示。 这道填空题的答案是水分子,水分子的化学模型很像放倒了的米奇头,中间一个大的氧原子,两边两个小的氢原子。时小多背过身,捏起拳头放在脸颊两边,疯狂示意——水分子!答案就是水分子啊,猪头! 季星临站着,居高临下,一眼扫过去,正看见时小多捏起的拳头和瞪得溜圆的眼睛。 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撞了哪根神经,季星临偏过头,笑了出来。 不是简单的勾一下嘴角,弯一下眉眼,而是很开心很灿烂的笑容,好像全城的烟火,都在那一瞬热烈绽开。 拳头还团在脸颊旁边,时小多却像是凝固了,愣在那里,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他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不止时小多,连化学老师都愣了一下,翻了翻手上的试卷,道:“这道题长得很幽默吗?你笑什么?” 季星临答非所问:“老师,教了这么多年化学,你有没有发现水分子的模型其实很可爱?” 化学老师再度愣住,他觉得这个问题充满了哲学意味。 埋头思考的年轻老师没有注意到,在季星临前面,有个刚cos过“水分子”的小姑娘,脸红得像是要晕过去。 〔77〕 直到上体育课,时小多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眼神不住地往季星临身上飘。她喜欢看他,控制不住。 季星临个子高,即便混在人群里,也十分醒目。阳光在他脸上勾出轮廓,额头、鼻子、嘴唇,然后是喉结和锁骨,清冽沉稳。 她看得久了,季星临似有察觉,转过头,目光朝她递过来,一双眼睛漆黑平静,如同古老的泉。 时小多有些慌,下意识地喊出一声:“报告!” 体育老师看向她:“什么事?” 时小多“我”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上厕所。” 体育老师无奈地挥手,让她快去快回。 课程安排临时变动,两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五班和八班凑在一起。鹿溪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跟上来,拐着时小多去小卖部买雪糕吃。 天气很好,大太阳,鹿溪咬着雪糕抱怨着应该多抹点防晒。小卖部有两个冷藏柜,摆着冰镇酸奶和饮料,时小多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拿了一瓶果茶。 鹿溪摇头:“这种饮料味道太淡了,不甜不酸,不好喝。” 时小多笑眯眯地说:“买来送人的,他应该会喜欢味道偏淡的。” 鹿溪咋呼:“送谁?周楚屹?” 时小多扑过去捂她的嘴:“祖宗,小点儿声!才不是周楚屹呢,我跟他不熟!” 两人买了饮料回到操场,才发现场面热闹了。难得两个班级一块上课,男生们想玩篮球,打场友谊赛。八班这边周楚屹是队长,他穿着白色的球衣和鞋子,干净挺拔,眉目英俊,女生的视线大多都集中在他身上。 周楚屹用指尖顶着篮球转了两圈,突然指向某个角落,高声道:“喂,那个谁,你不上场吗?不会还是不敢?大老爷们顶天立地,别啊。” 这话说得太过挑衅,时小多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顺着周楚屹指示的方向转过头,看见季星临坐在靠近篮球架的地方。 季星临微微躬身,手指抵在额角,额发盖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肩胛骨藏在校服下,撑起些许形状,清瘦单薄。 他是不是不太舒服啊…… 时小多犹豫着想。 季星临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依旧低着头,连眼神都没往这边递一下。 两个班级的人都看着呢,周楚屹面上挂不住,反手一砸,篮球触地弹起,一个反弹,朝季星临的脑袋飞了过去。 时小多站在球场边上,离季星临更近一些,她下意识地迎过去,篮球正好砸在她的脑门上。 周围一片惊叫,季星临终于抬起头,众人这才看到,他耳朵上戴着无线耳机。 时小多被砸得眼前发黑,重心也变得乱七八糟,混乱中,她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臂,半扶半抱地接住了她。 篮球落回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像个熟透的西瓜。 脑门上疼得厉害,八成是肿了,时小多伸手要揉,有人拍了她一下,低声道:“别碰。” 说话间,一呼一吸,喷吐的热气洒在时小多的耳朵上,带着橘子糖的味道,那是季星临的气息。 时小多脸上一红,转身看向周楚屹,怒道:“对不起会不会说?” 周楚屹瞪着时小多,眼睛里像是烧着团火,他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者,你自己眼瞎,非要往上撞,能怪我吗?” 时小多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争辩,肩膀上微微一重,季星临按住了她。 动静闹得不小,附近的人全都看过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 鹿溪把时小多拽到一边,用干净的手帕帮她擦了擦额头。 季星临弯下腰,五指张开,扣在篮球上,单手将球捡起来,黑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看向周楚屹,道:“打比赛?你带着八班一群体育生跟普通班的学生打?赢了能光宗耀祖?” -- 第48页 八班是特长班,男生多半是体育生,要弹跳有弹跳,要耐力有耐力。跟他们一比,五班就是一群书呆子,无论打半场还是打全场,赢的希望都很渺茫。 周楚屹的确没想到这一茬,多少有点儿理亏,嘴上却寸步不让,挑着下巴,道:“你也知道自己水平不够啊,我让你二十分!要不,五十分?不够还可以加。” 周楚屹朋友多,身后一群狐朋狗友,起哄架秧子。 “长跑,”季星临把篮球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抬手指向操场,“不限时不计数,谁先跪了吐了跑不动了就算输,敢吗?” 〔78〕 周楚屹自初中就开始参加体育特训,肺活量和耐力都很好,可平时训练再怎么凶残,跑个二三十圈的也就到头了,不限时不计数一直跑到吐这种方式,他还真没玩过。 有人知道季星临的底细,偷偷拽了拽周楚屹的衣袖,低声道:“阿楚,别跟他叫板,那人跑马拉松的,能把骡子累死。” 周楚屹年少气盛,这一句正踩在他的命门上,心道管你是骡子是马,周少今天就要灭你! 他一脚踹开乱滚的篮球,表情桀骜,道:“行,长跑!” 季星临看着他,补了一句:“输了,就要道歉。” 周楚屹咬了咬牙。 董云见情况不妙,偷偷跑去请来了体育老师。 跑道边围着一堆人,体育老师询问地看着他们,季星临不说话,周楚屹含糊着,只说要跟同学比赛跑步,友谊赛。 体育老师看了眼腕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们就跑个三千米吧,我来计时,输的人一百个蛙跳。” “不跑三千米,比不出东西,”季星临扯了扯护腕,脸上没什么表情,“跑两万米。” 体育老师看他一眼:“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季星临没再说话,走到起跑线后站好,然后抬手脱了身上的外套。 何甜甜凑过来,声音软软的:“我帮你拿吧。” 季星临没理她,伸长手臂,绕过何甜甜将外套递给时小多,道:“帮我拿着。” 跑道上,季星临和周楚屹错开站位,两个人同时蹲下去,踩住起跑器,裤腿挽起,露出修长的小腿线条。 天很蓝,风里有绿植的味道,季星临调整着呼吸,纯黑的眼睛压在眉骨下,浓烈、镇静,又冰冷。 他从不是一个盲目自信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什么。他体力好,爆发力也不错,适合长跑,但不太会打球,这种需要团队合作的运动项目他很少参加,也很少有人邀请他参加。 他不喜欢凑热闹,不喜欢聚堆,同样的,也不喜欢被欺负、被挑衅。 风在吹,世界安静,季星临感受到一股视线,温温柔柔的,带着担忧,缠在他身上。他稍稍偏过头,看见时小多的眼睛,小姑娘抱着他的外套,一脸紧张地瞅着他,额头上还留着被篮球砸出来的红印子,独角兽似的。 季星临笑了笑,神情很软。 别怕,我会帮你赢回来,我会让你看见荣耀。 那些嘲笑与讥讽,恶意与冒犯,我会逐一打碎,还你一个干净的世界。 发令枪响的瞬间,季星临和周楚屹同时冲出去。时小多的目光一直跟着季星临,她仿佛看见一只鹰,振翅,飞起,扑向蔚蓝的天。 一圈跑道是四百米,两万米就是五十圈。 周楚屹想甩开距离,憋着速度移到内道,期间两人视线接触,他狠剜了季星临一眼。 季星临不动声色,甚至主动给周楚屹让了条路,换到外道。 季星临喜欢在外道上超过一个人,也喜欢逆风而行的畅快感,那种感觉让他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季星临经常这样奔跑,一个人,在空寂的马路上或者熄了灯的校园里。一圈两圈,最开始还有个模糊的概念,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后来就记不住了。 那就跑下去吧,跑到精疲力竭,跑到没力气难过。 季星临从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些时候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旁人在说什么,旁人也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于是,他成了异类。 他的聪明是异类,他的孤僻是异类,他玩魔方的专注也是异类。 很小的时候,罗燕过生日,家里聚了很多人,热热闹闹的。有人将季星临和还不会走路的小星曜一块带到罗燕面前,笑着说让兄弟俩给妈妈祝寿。 当着众人的面,季星临字字清晰,说,她不是我妈。 罗燕不是他妈妈,他的妈妈死于难产。 既然不是,为什么要叫? 热闹的氛围瞬间尴尬,所有人都在责怪他不够懂事,甚至把他关在小屋里,让他暂时不要出来。 不懂事、不听话、固执、阴郁,他被那些指责压得喘不过气,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看见的都只有黑色。 他陷在黑色的漩涡里,没有光明,也没有出路。 〔79〕 眨眼便是七圈,季星临和周楚屹不相上下,几乎是并肩在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好兄弟在锻炼耐力。 时小多抓住鹿溪的手,紧张得掌心冒汗。 鹿溪终于看出来,小声问:“那瓶饮料是买给季星临的吧?” “是啊,”时小多大方承认,“我想对他好一点儿。” -- 第49页 鹿溪张了张嘴,她想说,周楚屹不靠谱,姓季的看起来比他还不靠谱啊。 但是,不泼闺蜜冷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鹿溪默默咽下了所有反对意见。 两个人的比赛,局面一目了然。周楚屹朋友多,跑道两侧都是为他喝彩的助威声,渐渐地,那声音弱了些,甚至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妈,那小子吃了兴奋剂吗?” 第二十圈,临近普通人的极限,周楚屹浑身是汗,嗓子冒火,小腿肌肉震颤着微微痉挛。他有些后悔,赛前没有认真做个拉伸。 眼角瞟到那道影子时,周楚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周楚屹听见季星临的声音,那人依旧平静,淡淡的,说:“你还差点。” 周楚屹被激得险些跳脚,他还来不及回应,季星临已经超过了他。 季星临开始加速,最后一个五圈,跑得比第一个五圈还要快。他在外道,和周楚屹隔着一臂宽的距离,裹着一团闷热的空气自周楚屹身边冲过去,像鹰,挣脱了束缚。 铃声响起,下课了,教学楼里拥出大批的人,被跑道上的战况吸引着,聚过来,兴冲冲地打听—— “比赛吗?谁啊?八班的周楚屹和五班的季星临?” “世纪之战哪!” “多少圈了?” “不知道!我都数忘了!” “四十七圈!” “不对,第四十八圈了,季星临是第四十八圈!” “太牛了!真的太牛了!” …… 周围满是乱七八糟的议论声,时小多跳起来,用尽全力喊出一声—— “季星临,加油!” 这一声“加油”打断了那些议论,有时小多带头,助威阵营迅速分成两拨,分别吼着周楚屹和季星临的名字,声嘶力竭,震彻天空。 鞋底擦过塑胶跑道,发出细碎的轻响,汗水落下来,如同一场淋漓的雨。 外界一片喧哗,季星临的世界却是安静的。他跟周楚屹说了句话,呼吸的节奏有点儿乱,发烧带来强烈的干渴感,那感觉让他近乎窒息。 肋骨上的纱布被汗水浸透,伤口拉出绵长的痛感,干渴和疼痛让季星临更加疲惫。 眼前浮起黑色的雾,挡住了视线,他看不清方向了。 跑道边出现陪跑的人,大部分跟着周楚屹,有男有女,给他递水鼓劲。体育老师制止了两次,没什么效果,反正也不是正规比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小多是个体育废柴,跑个八百米都能要她的命,铆足了力气才能跟上季星临。她看出他很疲惫,大着胆子握了握他的腕。 刚刚她一直拿着饮料,手心湿润冰凉,与季星临火焰似的体温对比明显。 季星临被冰了一下,扭头,看见时小多带笑的眼睛。 时小多脸上晕着薄薄的红,剧烈运动引起的。她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呼吸不太稳,道:“我在呢,我陪你。”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在呢,陪着你。 少女清透的声音撞进耳朵里,眼前的雾仿佛淡了些,季星临看见微弱的光,越过漫长而寒冷的距离,落在他身上,给他指引,如同金色的星环。 还剩一圈半,周楚屹跟在他身后,隔着不少于两百米的距离。 季星临把汗湿的额发推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稳住呼吸,声音很静,对时小多说:“去终点等我。” 他的嗓音一贯沉郁,此刻听来,更让人心动。 〔80〕 跑道上,气氛进入白热化,重重人影围在旁边,助威声响得刺耳。教导主任都惊动了,背着手,和体育老师一道观看赛事。 热情高涨,气氛热烈。 周楚屹榨干体力想要撵上来,季星临奋力甩开距离。 两个人胶着着,有疲惫,也有热血。 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 时小多放慢脚步,最终停下来,她看着季星临的背影,说:“往前走吧,我等你。” 时小多的声音不高,很快被助威声淹没,她以为季星临没有听见,其实,他听得见,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旁人都在给他加油,给他鼓劲,让他别放弃,唯独她,给了他退路。 往前走吧,我等你。 只要你回头,我都在,我陪你。 这句话给了季星临勇气,让他重新找回力量。 他背负着罪,一直走在黑暗中,在他即将力竭的时刻,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对他说我陪你。 他在那句话里看见了指引,也看见了退路。他是有路可退的,他并非孤身一人。 藏在灵魂深处的翅膀终于张开,风在耳边,成了动力,光在脚下,给他依托。 最后两百米,季星临隐约听见苍鹰嘶鸣的声音,如同战鼓。金色的光芒落下,他看见他的女孩在等他。 老话常说,苦尽甘来,所以,她来了。 有人拉起终点线,季星朝它奔去,眼神沉静,没有迟疑。过线的那一瞬,他几乎飞起来,手臂舒展,肌肉绷起漂亮的线条。 掌声和欢呼瞬间吞没一切,伴随着暴雨一样的汗水,落下来,将他笼罩。 助威者们不再分化阵营,而是统一了阵线,季星临的名字成了唯一的口号,他们为他呐喊,为他喝彩。 时小多远远看着,明明没有任何煽情的戏份,她却觉得眼圈发烫。 -- 第50页 她想起何甜甜之前说过的话——季星临和你认识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光芒,如星降临。 她没能目睹他的过去,不能说不遗憾,好在,她还有机会见证他的现在。 见证他浴火涅槃,见证他破茧新生。 她一直知道他有多好,也相信他会越来越好。 所有不如意都会过去,他会拥有更加广阔的天空。 时小多靠着鹿溪的肩膀,小声说:“斑比,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他让你没办法不喜欢。想攒一口袋的开心和美好,全都送给他。” 鹿溪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 〔81〕 比赛结束,季星临从奔跑变成慢走,让自己放松,避免抽筋。许多人簇拥在他身边,他依旧镇静,没有得意忘形,眼神自拥挤的人群中递过去,一下就找到了时小多,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眼睛里有淡而柔软的笑。 时小多露出两颗小虎牙,也笑着,更加灿烂,同他一起开心。 季星临被那个笑容迷住了,下意识地要往时小多身边走。他的感情和耐心都不多,只想留给在意的人。 时小多却摇头,朝他身后指了指。 季星临脚下一顿,转身向后看,和教导主任撞了个脸对脸。 教导主任笑着拍他的肩膀,道:“可以啊,季星临,体能真不错,秋季运动会的时候,你可要拿个好成绩!” 季星临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笑了笑,没说话。 周楚屹也过了线,身上全是汗,有人要扶他,他摆手拒绝,慢慢踱到季星临面前,和季星临击了下掌。 周楚屹是个很简单的人,也很直白,错了就认,输了就服。他揉了揉汗湿的头发,表情不太自然,语气却真诚,道:“之前我说话不好听,对不起。” 季星临吃软不吃硬,别人先服软,他也就没了脾气,摇摇头说没关系。 “有机会咱们比点别的,”周楚屹笑了笑,“你是个挺有意思的对手,也很强。” 教导主任夸完季星临,扭头看见周楚屹,顺道把他也夸了一遍。 周楚屹打蛇随棍上,立即邀功:“主任,功过相抵,下周一的公开检讨就免了吧!” 他之前在教导处偷吃小火锅被抓个正着,还欠着一份检讨呢。 教导主任睨他一眼:“周楚屹同学,请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周楚屹哽了两秒,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操场上的热闹渐渐散了,该吃饭的吃饭,该午睡的午睡,周楚屹是被朋友扶走的,两万米跑下来,腰酸腿软,全身零件都在闹罢工。 季星临坐在跑道旁边没动,他脑袋沉得厉害,盲目起身可能会晕倒。几个女生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季星临想说“别看了,吃饭去吧”,嘴唇动了动,冲出口的却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 他咳得喘不过气,一只柔软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掌心干燥温暖,带着淡淡的甜香气。 季星临的呼吸有一瞬的安静,睁开眼睛,看见时小多蹲在他面前,皱着眉毛:“我没猜错,你真的在发烧!” 季星临揉了揉额角,道:“歇一会儿就好了。” 时小多拽他的手臂:“起来,去医务室。” 听到“医务室”三个字,季星临习惯性地皱眉,坐着没动,道:“我不去。” 对付季星临这种驴脾气的,不能呛,只能顺着毛哄,时小多蘑菇似的蹲在他面前,同他商量:“那我去医务室给你开点退烧药,你把药吃了,行不行?” 时小多额头上还顶着一小块红痕,被周楚屹一球砸出来的。季星临伸了伸手,像是要帮她揉一揉,又觉得不太妥当,动作顿在那里,道:“还疼吗?” 时小多主动把脑袋往他手底下凑,小狗似的蹭着他的掌心,弯着眼睛:“有点儿疼,你能帮我吹一吹的话,肯定就不疼了。” 对于这种公然调戏,季星临一向应对不来,只能岔开话题:“去帮我开点退烧药吧,再弄点纱布和酒精,伤口裂了。” 〔82〕 季星临去了体育馆的卫生间,这里很少有人来,更干净,也不怕被老师或教导主任撞见。 他对着镜子掀开衣服看了看,汗水已经把伤口边沿泡得发白,还隐隐渗着血,跑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针扎似的疼。 卫生间的门被人叩响,时小多压低声音,做贼似的:“纱布我帮你要来了,还有酒精和退烧药。” 季星临将门打开,时小多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受的伤啊?周楚屹身上有暗器,对你下黑手了?” 季星临懒得多解释,敲了敲她的脑袋:“外头等着。” 时小多有点儿委屈,捂着额头小声嘀咕:“担心你才问的,不想说就算了。” 季星临叹气:“外头等着,一会儿跟你解释。” 除了药棉、酒精、纱布和退烧药,时小多还帮他买了瓶矿泉水和消炎药。季星临脱掉上衣,肌肉线条上腾着青瓷般的质感,光滑紧实。他用药棉蘸着酒精洗了洗伤口,然后缠上纱布,用胶条固定,动作既轻且快。 处理完伤口,他就着那瓶矿泉水咽了两片退烧药和一片消炎药。剩下的药和水他本想扔了,手在垃圾桶上悬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 第51页 小姑娘心细,他要是把东西扔了,没准她会想歪。 你看,感情是多神奇的东西,让冷硬的人变得柔和,让孤僻的少年懂得体谅。 发烧时喝粥最好,时小多就近找了家粥铺,带季星临去吃饭。 这个时间去吃饭的大多是七中的学生,季星临本来辨识度就高,一场万米长跑后更是声势浩大,不少人盯着他看,小声议论。 季星临挑了个相对僻静的位置,让时小多坐在靠墙的地方,他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挡下所有窥探和好奇。 等餐的间隙,时小多发现季星临很少玩手机,没事做的时候就安静待着,双手搭在桌面上,五指交叠,根根修长。她拿出手机戳了几下,季星临的口袋里传来一声消息提示,解开锁屏,看见时小多发来的消息:“喂。” 季星临回复:“哦?” 时小多:“坐在你斜后方的女生,已经拍了三十多张照片了。” 季星临:“嗯。” 时小多:“我也想拍……” 季星临:“在这儿?” 时小多眼睛一转:“放学后你有时间吗?” 季星临挑眉,时小多扭头看向窗外,假装自己目的纯洁。 饭吃到一半,季星临去买水,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瓶果汁,包装花里胡哨的。他将其中一瓶放在时小多面前,道:“这是包装最好看的了。” 时小多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在山中露营,季星临问她,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她随口答了一句“我们女生都喜欢好看的”。 没想到他不仅当了真,还一直记得。 时小多哭笑不得,她想,季星临这家伙果然是个河蚌,厚重的蚌壳下,是柔软的内在和珍珠般的美好。 〔83〕 退烧药里有安眠的成分,下午的课程季星临直接睡了过去。任课老师大概也听说了那场“万米之争”,没有为难他,只是感慨,要是能把这股劲头放在学习上,该多好哇。 老师叹一句,时小多跟着叹一句,是啊,要是那样,该多好。 那样两人就可以一块去念很棒的大学了。 这个念头像一针鸡血,准准地扎在时小多的动脉上,她立即精神百倍,连笔记都抄了两份,一份自留,一份给季星临,老母亲般操碎了心。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一阵喧闹,时小多戴上耳机,隔绝噪音,继续写字。 季星临还在睡,何甜甜似是想叫他一声,手伸出去,余光瞄到坐在前排的时小多,又收了回来。她自时小多身边走过,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踹在时小多的桌腿上。 时小多的桌面狠狠一颤,手中的笔尖划出去,在本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线。 时小多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教室里人不多,都看过来。何甜甜瞪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吐出三个字。 时小多只听到前面两个字——心机,后面那个字是什么,用脚指头猜也知道。 时小多没生气,只觉好笑,她这样的都能算心机,这姑娘肯定也没见过什么厉害角色。 罢了罢了,做人要大度,生气变成猪。 同学走了,值日生走了,连最爱偷偷留堂加班读书的学习委员都走了,教室彻底安静。夕阳挂在窗外,余晖很暖,如同橘色的海。 时小多摘下耳机,转过身,趴在椅背上看着身后的少年。 季星临睡得很沉,脸上镀着些许金色的光,睫毛如同黑色的羽翼,勾起一条狭长的线,眼尾下有泪痣,清隽浓丽。 教室里光线渐暗,空气里飘舞着细碎的浮尘。时小多感觉到心变得很软,像被蜂蜜沁透的小松饼。她伸出手,指尖划过季星临的鼻梁,越过眉峰,悬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 多神奇啊,那个淡漠疏远的少年就这样睡在她面前,呼吸平静,没有芥蒂,不设防备。 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属于她的。 时小多被这个想法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枕着自己的臂弯轻轻戳了戳季星临的脸,嘀咕着:“喂,季星临,我们去同一所大学好不好?我跟你,去同一所大学。” 运气好的话,可能会被同一个专业录取,分到同一个班级,还像现在这样,坐前后座。你在后面睡觉,我在前面帮你打掩护,遇到随堂提问就偷偷告诉你答案。不过,下课之后你要请我吃冰激凌,一支香草口味、一支巧克力口味。我吃着香草的,眼睛却忍不住看向你手里的巧克力冰激凌,你嘲笑我是馋猫,眼神和语气却是软的。 好想和你拥有这样的时光啊。 时小多神游了一会儿,想偷拍一张季星临睡着时的照片。 她点开手机,调了调光线和滤镜,正要拍,季星临突然握住她的腕,换了个角度,闭着眼睛,道:“这样拍比较好看。” 时小多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唬住,傻兮兮地扭着手腕转了个方向,直到照片拍完才想起来,她是在偷拍啊! 偷拍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不能打扰正主,不能被正主发现啊! 时小多囧了一瞬,也是在这一瞬,她发现季星临已经醒了,正看向她,眼睛里带着温和明亮的笑。 〔84〕 夕阳轻轻柔柔,窗外有学生的嬉闹声,时小多清了清喉咙,敲着季星临的桌面说:“心思收一收,一整个下午你都没有听课,要抓紧把落下的知识点补起来!” -- 第52页 季星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可是我头好疼啊。” 时小多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着:“不热啊,已经退烧了,为什么还会头疼?” 顿了三秒,时小多猛地抬起眼睛:“季星临同学,你是在耍赖吗?” “是啊,”季星临伸了个懒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说,“我好像还没有耍赖过呢。” 被偏爱的人才有资格撒娇、耍赖、不讲理,而他,从来没有被偏爱过。 时小多低头在书包里翻了翻,先是拿出来一块巧克力,接着是两颗橘子糖,然后是一小包饼干。 季星临正想问“你在书包里藏了个超市吗”,时小多将所有零食往季星临面前一推,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吧,抄一页笔记,奖励一样小零食。” 这次轮到季星临愣了三秒,他抬起眼睛:“时念同学,你是在哄我吗?” “是啊。”时小多大方地点头,“小时候我不肯做作业,林女士就是这么哄我的。不过林女士比较忙,平时都是我姐看着我,她只给我两个选项,要么听话,要么挨打。要不是因为她漂亮,我早跟她断绝关系了!” 明明是抱怨的话,却听不出任何怨怼的味道,季星临甚至可以通过那些句子触摸到一个家庭,爸爸妈妈,妹妹姐姐,他们互相喜欢,他们彼此扶持,相亲相爱,热闹温暖。 他那么向往,又可望而不可即。 季星临垂下眼睛:“林女士是指林娉然教授吗?” “对啊!”时小多一脸天真,毫无城府,“我爸妈都是教授,江湖人称‘时老师’和‘林老师’。我们家一屋子学霸,除了我。小时候班主任跟林老师和时老师告状,说我成绩不好,有辱双亲学者之名。林老师多温柔的人哪,听到这句话勃然大怒,她说,辱,耻也,我从来不觉得成绩不好是一种耻辱。作为老师,你可以批评她不努力,斥责她不认真,但不能向她灌输‘成绩不好就是低人一等’这种理念。我的女儿可以不优秀,但是一定不能自卑。” 没有哪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是开朗无畏、善良勇敢的,教会她这些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是后来遇到的人。 她在洒满阳光的地方长大,有家人,有朋友,还有很多很多的宠爱和强大的保护,凭什么他一出现就把阴暗和冰冷、烦恼和难过统统带来了。 凭什么…… 季星临突然明白,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配不上”这个概念,不是因为他足够强大,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心上的位置那么宝贵,当然要留给宝贵的人。 可是,当那个人真的出现,他才知道这世界有着诸多规则,他可以不遵守、不在乎,但是没办法拉着其他人,同他一起不遵守、不在乎。 〔85〕 时小多察觉到季星临的沉默,她微微歪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身上的伤是在山中露营时留下的。”季星临低着头,双手搁在桌面上,“还记得许斌吗?你说他心术不正,其实是因为我和他有纠葛。初中的时候,我跟许斌的弟弟许斓打过一架,险些闹出人命,许斓被判刑,我被停课停了半个月。许斌想替他弟弟报仇,躲在山坡底下,藏了木刺划伤我,我把他打晕了。” 时小多一愣,没想到故事竟然是这样。 季星临故意剪掉了很多对自己有利的细节,比如,他之所以跟许斓打架,是因为许斓欺负低年级的小女孩,而许斓会被判刑,是因为刺伤了池树。 他拿出自己最不堪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空茫和卑微。 季星临继续说:“我从小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不说话,不哭不笑,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谁碰,我就和谁动手,同龄的孩子都怕我。” 家长闹到学校,要求季星临必须调换班级。校长出面,建议季星临的爸爸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去读特殊学校。 他至今仍记得爸爸哀伤又无奈的表情,摸着他的脑袋问他,小临,你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想,都是些下意识的行为。 时小多怔怔地坐在那里,不晓得是在发呆还是被吓住。 季星临轻轻叹气,拎着书包站起来,道:“我之前说我脾气不好,不是吓唬你。别再围着我转了,去认识更好的朋友吧。” 时小多没说话,季星临从她身边走过去,带起细微的风。 走廊很空,季星临慢慢走着,脚步声带起回响。 他终于做到了远离她,将她推开,可心里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洒脱感,反而多了一种怅惘,像是弄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 季星临有些困惑。 拐过转角,走下楼梯,手臂突然被人握住。时小多一路跑过来,气息不稳,轻喘着,说:“什么叫去认识更好的朋友吧,难道你不是吗?犯错并不可怕,人人都会犯错,只要肯承认并改正,还是有机会被原谅的。” 时小多握着季星临的手臂,握得很紧。她像是在组织语言,顿了好一会儿,继续说:“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完美的小孩,人总要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能真正长大,也许是坏事,也许是好事,这些都说不准,做了错事也不一定就是坏孩子。季星临,你千万别放弃,别放弃做一个好人,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 第53页 时小多仰头看着他,眼睛很亮,像星星。季星临恍惚觉得他被那道目光刺了一下,刺得心跳悸动。 时小多悄悄钩住季星临的手指,晃了晃,鼓励一般:“我爸爸说,人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生物,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他们足够坚韧。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向上走,就再没什么东西能阻碍他。季星临,我们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好不好?” 有光的地方…… 季星临几乎有了一种眼圈发烫的感觉,他想说我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惦念和付出。可是,看着时小多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光,他再说不出自暴自弃的话。 季星临没有挣开时小多,时小多的胆子大了些,手指向前递了递,从钩住变成相握。她握着他的手,眼神很软,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了想,发现你只告诉了我经过和结果,却没有告诉我前因。许斓为什么和你打架?你不是那种无故生事的个性,我相信事出有因。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解释,我都会耐心去听。” 季星临低着头,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半晌,突然闭上眼睛。 他眼底有太多情绪,他不想被人看见。 时小多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我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宽容的,只有你才能享受这种待遇,要珍惜呀。” 季星临极轻地叹了口气,他想,有人这样相信你,你怎么能甘于平庸,回归黑暗。 你一定要向前走,一直走,走到有光的地方,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你看,这世界多好啊, 有山川河流, 有月落星河, 还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Chapter07 偏爱,就是只待一人温柔 〔86〕 季星临在校门口将时小多送上公交车,小姑娘隔着车窗对他挥手,笑着说:“明天见。” 夕阳已经退了,天边浮起浅色的星子,季星临跨上单车,他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时小多哼着小曲进了家门,一路蹦蹦跳跳。时遇稀奇地看她一眼:“你身上生跳蚤了?” 时小多挂在她家遇哥脖子上,吧唧亲了一口。 时遇十分嫌弃地把她推开,问她晚饭想吃点什么。时小多声音清脆:“沙拉!我要减肥!每天少吃一粒米,男神新娘就是你!” 时遇眯着眼睛:“男神?那个姓季的小孩?” 时小多心虚,没敢应声,拎着书包进了卧室。 今天下午,季星临在卫生间里上药时,门板错开了一条缝隙,时小多偷瞄了一眼,刚好看见那家伙拉住T恤的下摆举臂脱下。 仿佛有九天惊雷滚滚而来,正劈在时小多脑袋上,轰隆隆地飘过一句弹幕—— 男人的腰,夺命的刀。 劲瘦修长,也太好看了吧…… 她再看一眼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吃啥饭啊吃饭,戒了戒了。 季星临去了蓝田居,池树吃饱了饭,坐在门前的摇椅上喝茶撸猫,手边摆着一台收音机,放着昆曲。收音机唱一句,池树跟着哼一句,咿咿呀呀,离休老干部似的。 季星临在池树脚边踢了踢:“阁楼今天归我。” 池树看他一眼:“你好像心情不错?” 季星临没说话,拎着书包朝后院去了。 池树在卧室里加了个阁楼,斜顶的,里面有榻榻米、一张布艺沙发和塞满CD的旧书架。心不静的时候,季星临喜欢待在这里,门一关,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方寸。 没有烦恼,不用忧虑。 季星临冲了个澡,他没带换洗的衣服,从池树衣柜里找了旧衬衫披在身上。他不爱用吹风机,只是用毛巾擦了两下,黑发刺短,泛着湿淋淋的水汽,额发落下来,压在眉眼上,有多干净,就有多英俊。 他从架子上抽了张CD,戴上耳机,听筒里传来他最喜欢的那首英文歌:My Prayer。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 他反复听着其中的两句——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you'll show her to me. 那个我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女孩,终有一天会来到我身边…… 池小五蹲在门外喵喵叫,季星临伸长腿将门板钩开,狸花猫竖着一条大尾巴晃进来,后腿一踮,跳到季星临的膝盖上,盘成一个十斤重的大毛团。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起时,季星临以为是季怀书,接通的瞬间,屏幕内外的两个人同时一愣。时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脱口而出:“季星临,你家的猫长得跟你好像啊,都臭着一张脸。” 季星临:??? 池小五:??? 〔87〕 家里食材不足,与其说是吃沙拉,不如说是黑胡椒拌紫甘蓝。时遇看她可怜,又给她添了两块胡萝卜和一小杯酸奶。 时小多嚼着菜叶子叹气,这哪是人吃的,分明是在喂兔子。 吃了饭,时小多打开台灯做作业,试卷翻面的间隙忽然想到季星临,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安排这段时间的,该不会已经洗洗睡了吧。 季星临的名字就躺在微信的联系人列表里,时小多想发条消息过去,又觉得不妥。可有些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破了壳的小鸡,叽叽喳喳,伸着脖子吵个不停,闹得人没法安心。时小多从存钱罐里倒出一枚硬币,握在手里,默念,正面朝上就发消息,反面就不发。 -- 第54页 “嗖”的一声,硬币跳起来,又掉回到桌面上,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时小多伸头去看—— 反面,不发。 啧,天意要她矜持。 时小多静默两秒,拿过手机,直接点了视频通话。等待接通的间隙里,她还不忘给自己找补——刚刚只说如果是反面就不发消息,可没说不许视频通话,所以,不能算违反规则的! 硬币若能成精,这会儿估计已经骂街了。 明明早就打定主意,何必摔我一次! 季星临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他穿着白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没有系,露出锁骨和些许胸膛,干干净净,线条平顺。时小多透过屏幕隐约看到一点儿,脸红得像是要晕过去,她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轻咳一声,说:“我们来做作业吧,互相监督,有助于提高效率。” 季星临细长的指尖自小猫头顶的绒毛中穿行而过,发出细碎的摩挲声。他甚是稀奇地瞄她一眼:“大半夜的视频通话,就是为了监督我做作业?” 时小多没留神,实话顺嘴跑出来:“是啊,只有把成绩提上去,我们才有可能去同一所大学啊!” 季星临愣了愣。 前置摄像头多少带点美颜效果,屏幕上的时小多五官柔和,连头发都是软绵绵的。季星临立起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敲,自言自语似的:“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我这种乱七八糟的人,哪里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 时小多习惯性地咬笔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万事顺遂,还希望你能骄傲又开心地活在这世上,有勇气、有力量,不放弃、不妥协。” 季星临忍了半晌到底没忍住,在屏幕上敲了一下:“别咬笔!什么毛病!” 时小多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所以,你要和我一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 季星临眨了两下眼睛,突然问:“高一期末考试,你在年级总榜上排名多少?” 那时候时小多还在晋城,没有转学到这里。 时小多立即回答:“总榜第十八名!” 她笑了一下,带着点小得意,问:“是不是很厉害?要知道我初二的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天天被时遇羞辱,说我智商发育延迟,是思想上的小金鱼,对知识点只有七秒记忆。” 有一次期末考试,时小多进步明显,都挤进大榜前十名了。她立即打电话过去同时遇炫耀说:“学霸也是分种类的,有你这种表面款,也有我这种隐藏款!时遇同志,请你向我宝贵的智商道歉,你对它存在深刻的误解!” 时遇不小心按了免提,弄了个现场直播,实验室里的人都听见了,大师兄笑着说:“你妹妹有说脱口秀的潜质啊,嘴皮子真利索。” 时遇嘴上嫌弃时小多乱翘尾巴骄傲自满,第二天却寄了一大箱子礼物给她,有零食有玩偶还有她惦记了很久的电子产品。 箱底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祝我的小金鱼早日跃过龙门,变成金龙鱼——著名粮油品牌,携手八大菜系,助阵中华美食。 时小多:“……” 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上这种姐姐。 “如果,”季星临慢慢地说,“这次期中考试,我能在排名上超过你……” 时小多迅速接口:“那我就去操场上表演倒拔垂杨柳!” 吹牛谁不会啊! 季星临眼睛里浮起一点儿笑,欣然应下这个赌约,还提醒了一句:“君子一诺——” 时小多见坑就跳:“反悔变猪!” 〔88〕 在时小多的督促下,季星临从书包里拿出英语卷子和数学卷子,随手翻了翻,多半是已经做过八百遍的题目。他正想说做这玩意儿就是在浪费时间,抬起头却看见时小多端坐在书桌面,认认真真地写字做题。 她把手机夹在支架上,透过屏幕,季星临能看见她睫毛在皮肤上拓下的阴影,纤长浓密。 搁在平时,季星临自然没兴趣观察别人脸上的小细节,他甚至连合作多次的领队到底叫什么都搞不清楚。这会儿灯光柔和,狸花猫软软地趴在膝盖上,冷漠如季星临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舒适感,就算把时间浪费在这一刻,好像也没什么遗憾。 横竖无事做,那就做题吧,季星临把手上的卷子折了一下,用嘴巴咬开笔帽,开始往空白处填答案。 季星临对某些独特的事情有着近乎执着的偏爱,比如转魔方,比如背词典。他小学开始背《牛津词典》,从初阶背到高阶,有着巨大的词汇量储备,做起英语卷子简直得心应手。 时小多正在做阅读理解,被一个长句绊住,抓着头发小声嘀咕。季星临的心思只搁了一半在题目上,剩下的一半全在时小多那里。他翻过卷子快速掠了几眼,译文直接从嘴里溜达了出来:“科学家提出了一种新的方法,用来解释蚂蚁的特殊行为。他们把……” 话音猛地顿住,季星临有种预感,他学霸的真面目要藏不住了。 时小多脸上有一瞬的震惊,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之后,问:“你是不是去网上找答案了?” 季星临“嗯”了一声,默默背下这口巨黑无比的锅。 时小多瞪他:“遇到不会的题,你可以圈出来,问老师问我都可以,不要直接抄答案!” -- 第55页 季星临摸摸鼻子,莫名地觉得这小丫头板起脸来训人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季星临没作声,时小多还以为他生气了,声音立即软下来,同他商量:“我真的很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努力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总是很甜,刻意软下来时,更是悦耳。季星临感觉到心口拂过隐隐的悸动,仿佛有樱花乘风飞满山谷,整个世界弥漫开明亮又温暖的颜色。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头:“好。” 好,一起努力吧,去同一所大学。 两个人隔着手机屏幕一起复习到半夜,季星临写字写得手都僵了,他搁下纸笔伸了个懒腰,却发现时小多已经睡着了。 她趴在桌子上,侧着脸,手臂压着半张卷子,皮肤像上好的细瓷,映着浅色的光。 季星临盯着她看了很久,神情专注而沉迷,像看某种失而复得的宝贝。 卧室里开着空调,带起浅浅的风,碎发拂过脸颊,时小多觉得痒,抓了两下,梦呓似的嘀咕着:“我想吃小笼包,想吃烤香肠,还想吃鸡腿,沙拉太难吃了……” 季星临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这丫头,做梦都是吃的。 事实证明,时小多的梦里不仅有吃的,还有其他东西,比如季星临的泪痣、季星临的锁骨、季星临的胸膛、季星临的腰。 季星临的腰,夺命的刀…… 〔89〕 时间一晃,就是周一,升旗仪式上,时小多和周楚屹一对难兄难弟,结伴上台做检讨。 周楚屹的检讨书是网上下载的,他看都没看,直接站在话筒前:“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今天我朗诵的题目是……” 看台下笑成一片。 教导主任气笑了,指着周楚屹:“不用朗诵了,你下去吧,接着停课反省!” 周楚屹叹了口气,把“朗诵稿”叠好,装进口袋。他没走台阶,直接从看台上跳了下去,落地时身形潇洒,底下响起一片掌声。 教导主任脸都绿了,回身扫了一眼:“下一个,时念。” 话筒有点儿高,时小多调了调。 看台下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头,她根本认不出哪个是季星临,可一想到季星临正看着她,就紧张起来,检讨书念得磕磕绊绊,承认错误的同时,保证今后一定严于律己,再不迟到翻墙和偷吃自热小火锅。 “小火锅”三个字一出,底下又是一片笑声,时小多一脸无辜,教导主任已经没力气生气了,草草做了下总结,让各班整队回教室。 回到教室,时小多发现桌面上多了一个纸袋,袋子里躺着小笼包、烤香肠,还有一个鸡腿。 大清早的,能把这几样东西全买齐也是不容易。 时小多转身朝后看,季星临戴着耳机,一脸漠然。 她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你买的?” 季星临很快回了过来:“昨天你睡着了,做梦时念叨着要吃这几样。” 时小多:“……” 罢了罢了,也不是头一回丢人了,习惯就好。 董云兼任英语课代表,过来收作业,收到时小多这一排便不打算再往后走,时小多叫住她:“还有季星临呢,他的作业还没收!” 董云见季星临戴着耳机,冷哼:“他会写作业,我把头拧下来给你玩!” 董云的声音不高不低,后排的人都听见了,齐齐哄笑。 时小多气得肺疼,她正要站起来,却看见季星临伸长手臂,将卷子搁在董云面前,他依旧戴着耳机,声音很淡,道:“拧头吧。” 季星临的卷面很干净,没有多少涂抹的痕迹,他性格里有戾气,字也一样,每一笔都拖着浓重的锋芒。 周围笑声更响,董云瞪了季星临一眼,将作业收在臂弯里,转身走了。 时小多悄悄转过头,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像是在表扬他,让他再接再厉。 季星临只当没看见,继续对着窗外发呆,耳根处却浮起淡淡的红。 不就写了个作业吗,也值得开心成这样? 接下来的一整天,季星临硬是没找到时间补个回笼觉,原因在于,坐在他前面的某个小家伙实在太能折腾了。 她挪一下椅子,季星临的桌子就跟着晃一下,挪一下,晃一下,季星临皱着眉毛按住时小多的脑袋:“别乱动。” 自习课,教室里静悄悄的,季星临突然开口,四周的同学全部看过来。时小多被他按得低下头去,像是吓着了,他语气放轻了一些:“我有点儿累,想睡一会儿,你别乱动,听话。” 季星临的语气过于轻柔,吓傻了周围一圈吃瓜群众。何甜甜心里不是滋味,将手上的课本重重一摔,斥道:“吵死了,你们俩能不能有点儿公德心!” 时小多莫名有种干了坏事的羞涩感,脑袋垂得更低。 季星临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何甜甜这一嗓子撩得他心头火起,觉也不睡了,敲了敲桌角,对时小多道:“没有公德心的那个,转过来,给我讲道题。”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儿是什么?是超级学霸拖着懒洋洋的调子说,你过来,给我讲道题…… 周围的学生纷纷露出白日见鬼似的惊恐表情,只有时小多蒙在鼓里,乖乖转过身去给他讲题。 立体几何,求证直线垂直于平面,季星临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姑娘的空间抽象思维有点儿弱,解题方法又啰唆又麻烦,还爱走弯路。 -- 第56页 季星临皱了皱眉,想去同一所大学,这个样子可不行啊。 〔90〕 放学时,好些天未见的李悠又出现在五班教室门口,像上次那样,喊着:“季星临,你出来!” 时小多本想约季星临一块去图书馆上自习,见状,只得作罢。 体育队的训练结束得早,周楚屹不知中了什么邪,也凑过来,喊:“小百科,出来,陪我吃晚饭。” 五班门口成了风水宝地,比菜市场都热闹。 季星临站起来,他个子高,逆光看去,越发显得挺拔出众,低头问时小多:“你约了周楚屹?” 时小多连连摆手:“没有啊,我原想着和你一块去图书馆自习的。”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李咬金! 季星临没说话,迈步朝门外走,时小多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周楚屹穿着球衣,高高帅帅,见时小多走出来,伸长手臂要往她的肩膀上搭。季星临横插进两人中间,截住了周楚屹那只乱动的“爪子”。 周楚屹看了季星临一眼,季星临沉着目光看回去,两个人都没说话。 时小多隐隐觉得气氛不对,不等她说话,李悠先凑了过来,笑着对季星临说:“我想买台新电脑,但是选不好配置,你帮我挑一挑,可以吗?” “我要去图书馆自习,”季星临依旧看着周楚屹,语气冷淡,“没时间,你找别人吧。” 说完,他转过脸,屈起手指在时小多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嘣:“走了,再晚,阅览区就没位置了。” 时小多一时愣怔,蒙头蒙脑地跟在季星临身后。周楚屹不知怎么想的,也跟了上来,伸了个懒腰,道:“我也好久没上过自习了,一起吧。” 时小多:??? 你中邪了? 中邪的不止周楚屹,还有一个李悠。见众人都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她也跟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挽住时小多的手臂,笑着说:“时念,你不介意也带上我吧?我最怕落单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时小多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勾起一个尴尬的假笑。 你们开心就好,不用管我的死活。 〔91〕 四个人各怀心思,组成了一个临时学习小组,在阅览区的角落里占了一张桌子。 季星临习惯性坐靠窗的位置,李悠用细瘦的小身板挤开时小多,正要在季星临身旁的位置坐下,季星临突然敲了敲桌面,眼睛看向时小多,说:“坐我旁边,我有题目要问你。” 季星临一贯直白,哪怕是偏爱也丝毫不加掩饰,干净坦然。 李悠面色一僵,不太情愿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穿了双小船鞋,田园风,鞋跟精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悠的鞋跟正落在时小多的脚面上,她用了不小的力气,踩得时小多险些叫出来,脱口而出:“李悠同学,麻烦挪一下您四十八码的脚,我的骨头都要被踩碎了!” 周楚屹直接笑喷,李悠连忙收了脚,脸色越发难看。 四个人围坐在木桌两侧,周楚屹对面是时小多,他光杆司令一枚,连支笔都没带,百无聊赖,东张西望。 时小多看不过去,丢了一本英语书给他,低声道:“背一背单词吧,少爷!” 周楚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翻书,直接翻到单词表那一页,指着“A”字开头的第一列第一个单词,问时小多:“这个怎么读?” 他绝对是故意的! 时小多内心腹诽,按捺着脾气,轻声读了一遍。她发音很正,吐字清晰,带着点小女孩独有的鼻音,听起来非常舒服。 周楚屹来了兴致,指尖滑向第一列第二个单词,兴致勃勃的:“这个呢?” 时小多看他一眼,又读了一遍,声音和脸都是软乎乎的。周楚屹得寸进尺,一口气问了七八个单词。时小多心头火起,正打算把国际音标手册翻出来糊在他脸上,眼前光影一闪,一个白色iPad飞过来,险些砸到周楚屹的鼻子。 季星临埋头在卷子上写写画画,并不看他,简短道:“有音频,自己听。” 时小多抿嘴偷笑,在桌面下悄悄钩住了季星临的衣角,撒娇一般晃了晃。 季星临不动声色,照旧写字做题,阳光落在他脸上,腾起暖而柔和的薄金色,连睫毛颤动时的幅度都格外好看。 李悠觉察到两人间的小动作,“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卷子翻了个面,推到时小多面前,笑着说:“时念,有道题我不会做,能麻烦你给我讲一讲吗?” 时小多立即收回钩在季星临衣服上的手指,仔细看了眼题目。 那是一道物理解析题,难度很高,时小多将题干看了四五遍,毫无头绪。 李悠等了一会儿,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不会做吗?之前郑老师说,五班新来的转校生成绩不错,是个学霸,难道不是说你?” 时小多抓抓头发:“顾老师抬爱了,其实我……” 李悠疑惑之间又加了点委屈:“还是你嫌我笨,不想给我讲题?你……” “上次阶段性测验,”季星临突然出声,眼睛并不看李悠,问题却是对着她抛出去的,“你物理考了多少分?” 李悠愣了愣,季星临继续说:“听说上次出了个十八分,历史新低,是你吗?” 李悠皱眉:“季星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季星临用笔端在卷面上敲了敲,语气很淡,“如果你连及格线都摸不到,没必要做这么难的题。欲速则不达,明白吗?” -- 第57页 李悠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手都哆嗦了,“啪”的一声摔了纸笔,拎着书包起身走人。 周楚屹趴在桌子上,忍笑忍得腮帮子疼。 〔92〕 李悠一走,气氛反而轻松很多,周楚屹没事找事,又向时小多问了几个单词的读音,然后就着暖洋洋的黄昏暮色睡了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落笔写字的细碎声响,时小多将一张小字条推到季星临面前。季星临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疑惑,然后将字条展开,上面写着: 那道题我会做的,只是不想给李悠讲。你要不要听?我给你讲! 季星临情商不及格,缺乏情感共鸣,怼起人来不留情面,但是他足够聪明,并且敏锐。他能感受到一些细小的情绪在蔓延,给他温暖,让他心安。 很久以后季星临才知道,那种细小且微妙的东西,叫“偏爱”。 如果说,爱是温柔,那么,偏爱就是只待一人温柔。 尽管季星临在数学和物理上拿过的奖杯能塞满一个柜子,可他还是由着时小多把整张卷子都给他讲了一遍。时小多的解题思路不够简洁,有些啰唆,季星临想出声提醒,又忍住了。 既然要装学渣,那就装到底吧,装到一半撂挑子算怎么回事! 时小多有个坏习惯——咬笔。发呆时咬,思考时咬,讲题时思路断了,也要咬一咬。之前隔着手机屏幕,季星临没办法,如今肩并肩坐着,他直接上手掐住了时小多的下巴,拇指印在时小多的唇上,低斥:“不许咬笔!你五行缺聚氯乙烯?” 时小多的思绪还绕在题目上,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嘴唇扫过季星临指尖。 极轻的一碰,两个人同时愣住。 时间缓慢流淌,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快门声,季星临迅速收回手。时小多转头看过去,鹿溪手上拿着手机,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歉疚道:“不好意思,忘记静音了,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鹿溪脚底抹油。 时小多立即跟过去,将她堵在过道中央的石柱后。 这是个死角,季星临的视线被石柱阻挡,没能看见时小多拉着鹿溪的胳膊,脸埋在鹿溪的胸口,踩了电门似的乱扑腾。 “我我我……我干了什么啊!”时小多脸红得要爆炸,“太丢人了!” “小帅哥秀色可餐,我要是你,我就扑过去,”鹿溪挑了挑时小多的下巴,坏笑着,“咬他一口!” 时小多顺着鹿溪的话茬幻想了一下,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重新埋回到鹿溪胸口,闷声道:“斑比,你介不介意我把鼻涕蹭在你衣服上?” 鹿溪叼着棒棒糖:“你介不介意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93〕 图书馆的阅览区和藏书区隔着一米宽的过道,有个男生自藏书区走过来,鹿溪拍了拍时小多的肩膀,说:“你看,那个男生的腿好长啊!上一次见到腿这么长的,还是萧鹤远。你说,这些人每天拖着两条大长腿,走路不累吗?不会恐高吗?” 时小多顺着鹿溪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神色一顿:“斑比啊,那个人就是……” 男生转过头,笑着说:“恐高倒是不至于,不过,上面的空气的确更新鲜。” 鹿溪脸盲,记不清长相,但能认出声音,是萧鹤远。 鹿溪不由得囧了囧,指着曹操说曹操,脸盲真害人! 美人学弟生了副好容貌,眉眼里仿佛藏着凛冬时节温热的酒,笑一笑,春意盎然。他看着鹿溪,恳切道:“今天要整理藏书区,人手不够,如果学姐没有其他安排,来帮帮忙吧。” 时小多好奇:“你在这里做义工?” 萧鹤远点点头,脸颊上一对酒窝,干净秀气。他仍看着鹿溪,说:“学姐帮帮忙吧,今天人手严重不足!” 鹿溪正抓耳挠腮地想借口开溜,萧鹤远已经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腕,边走边道:“学姐放心,馆里的藏书都很干净,不会弄脏衣服的。” 鹿溪被拖向藏书区,时小多站在原处,做了个“慢走不送”的动作。 鹿溪指着时小多问萧鹤远:“我身边这个也是学姐啊,怎么只拽我不拽她?” 萧鹤远脚步一顿,摘下身上浅咖色的围裙,套在鹿溪脖子上,笑吟吟的:“有一个学姐帮忙就够了,哪好意思麻烦两个!” 鹿溪赌气:“那你去麻烦她啊!我很忙的!” 围裙是全身款,颈间和腰间各有一根系带。萧鹤远站在鹿溪面前,手绕到背后替她系带子,手臂半拢着,将鹿溪圈住。 萧鹤远身上有洋甘菊和天竺葵的味道,应该是某种淡香水。 鹿溪很喜欢那味道,不由得嗅了嗅,脱口而出:“同学,你好香啊!” 萧鹤远动作一顿,侧头看了看鹿溪,嘴角勾起一点儿笑。 鹿溪脸上发烧,隐约觉得自己的智商好像在逐年下降,越来越不会聊天! 为了打破尴尬,她随手拿起一本书,佯装整理,谁知书页边角锋利,在她指腹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鹿溪痛叫,萧鹤远一把握住她的手。鹿溪条件反射似的扬手一推,将萧鹤远推了个跟头。架子上的书雨点似的掉下来,其中一本工具书厚得像砖头,边角又尖又硬,正磕在萧鹤远的脑门上,萧鹤远闷哼一声。 鹿溪吓坏了,又是愧疚又是心慌,小声说了几遍对不起,也不管萧鹤远听没听见,低着脑袋落荒而逃。 -- 第58页 〔94〕 季星临本以为时小多是一时兴起,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会收到“视频监督”。 大多数时间,两个人各自埋头写题做卷子,中途休息时才会聊几句天。季星临一贯话少,时小多负责说,他就负责听。 面对时小多,季星临身上有着罕见的干净与温和,好像无论那个女孩做了什么选择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纵容。 他的感情其实很少,一旦给出去,便是只此一人的坚定不移。 夜深了,做完一整张物理试卷,两个人都觉得疲惫。时小多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清爽的晚风,万千星辰斑斓闪烁,这世界,盛大着,也美好着。 时小多趴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对屏幕上的季星临说:“如星降临——季星临,你有一个很棒的名字,为你取名的人,一定很爱你。” 季星临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句,睫毛猛地颤了颤。 替他取名字的人是他爸爸。 季星临记得那是个冬天,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但他依然觉得冷。深色大衣裹在身上,虽然他才九岁,却已然有了修长挺拔的味道。 爸爸瘦得不成样子,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好半天,只叫了声两个儿子的名字。 星临,星曜。 凳子太硬,坐不住,季星临索性跪在地上,贴在爸爸耳边,轻声说:“您放心,我会很快长大,去赚钱,给星曜治病。星曜的后半辈子,我来负责。我会养他,会照顾他,您放心,您放心。” 季星临一连说了几遍“您放心”,爸爸的眼睛里依稀有泪,他握住季星临的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怪你……” 他明白爸爸的意思,星曜会坠楼,完全是意外,跟他没关系。 可是,别人可以不怪他,他不能不去责怪自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看好弟弟,是他不够负责。 季星临走出病房时,里面传来哭声。他回了下头,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护士沉默着撤掉了各种仪器的线和管子。 所有人都在哭,他没有,他的难过不比任何人少,只是哭不出来。 罗燕疯了似的问他为什么不哭,说他没良心,怪他害苦了这一家人。 那凄厉的嘶喊如同梦魇,围绕他多年。 季星临闭着眼睛,时小多以为他睡着了,叫了他几声,轻声道:“不要在椅子上睡,会着凉的。” 季星临慢慢睁开眼睛,他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噩梦,眼底有凌乱的黑色雾气,他叫了声时小多的名字,声音有点儿哑。 时小多歪头:“怎么了?” 季星临看着她:“别人都说我是怪物,你呢,有没有觉得我很奇怪?” 时小多笑了笑:“每个人都很奇怪啊,有的人不吃酸,有的人不吃辣,有人胆小懦弱,有人愤世嫉俗,哪有处处完美的人。我只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缺点,尽量去改正它,改不掉也没关系,我会包容的。” 隔着屏幕,光线有点儿模糊,时小多笑出两颗小虎牙,可爱里带着灵动,单纯美好。 她说:“不要多想,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哇,我愿意跟你一块玩!” 多孩子气的话啊。 季星临垂下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可是,他好喜欢这份孩子气啊,喜欢得心跳都乱了。 互道晚安之后,两人断了视频连接,季星临去冲了个澡,坐在床边擦头发时拿着手机点开朋友圈,随意看了几眼,看见时小多五分钟前发了条动态—— 你不睡,我不睡,你看我俩多般配。 季星临笑了笑,然后点了个赞。 手机嗡嗡一振,有新消息跳出来,团支书在班级群里艾特时小多,让她填一个表格。等了半晌,迟迟不见时小多出现,季星临敲着键盘替她回了一句,然后搁下手机,关灯睡了。 〔95〕 时小多一踏进教室就觉得风向不对头,董云面带冷笑,何甜甜时不时地瞪她一下,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子了。 时小多一脸无辜,前桌女生转头看了时小多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时念,你有没有看微信啊?就是,班级群里,你看一下吧……” 班级群的头像上飘着一个红圈,有未读消息。 时小多不明所以,抬手点进去,瞬间感觉有惊雷滚滚而下,正落在她脑袋上,把她全身的骨头架子都雷成了焦黑色。 微信群里,在那条艾特时念让她填表格的消息下,有一条回复,回复人是季星临,他回了三个字——她睡了。 她睡了?她睡了! 你是谁?你哪位?你怎么知道她睡了? 好好讲讲呗,我们不缺这点流量! 时小多满头黑线,趴在桌子上抱住了脑袋。 季星临就是一头猪! 季星临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姗姗来迟,这次他没走后门,从正门晃了进来,嘴上还叼着一袋牛奶。董云正往黑板上抄“每日一背”的句子,扭头瞅见季星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季星临绕过讲台走到时小多身边,那丫头还维持着抱脑袋的动作,默默崩溃。季星临将一个纸袋放在桌面上,然后屈指敲了敲桌角。 时小多茫然抬头,季星临叼着牛奶,含混不清地说:“早点,趁热吃。” 这话一出,教室里一阵躁动,前排的学生纷纷扭头朝后看。 -- 第59页 时小多脸红得一塌糊涂,正想说我不吃,坐在季星临隔壁的何甜甜突然开口:“时念,你人缘真好,之前有周楚屹送零食给你,今天又有季星临给你带早点。和你一比,我真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季星临把椅子从书桌下拖出来,他动作很凶,椅子腿擦过地面,响声尖锐。 何甜甜撩闲上瘾,故意道:“生气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季星临嘴拙,不会吵架,但是表情里已经写满了不高兴。时小多连忙摸出一个小笼包塞进何甜甜嘴里,边塞边道:“早点分你一半,好运气也分你一半,希望将来也有人给你送零食送早点,治愈你的满腹牢骚!” 前半句听起来还不错,后半句就有点儿不是滋味了,何甜嘴里塞着小笼包说不出话,等她把包子咽下去,顾若杨已经走上讲台准备上课了。 顾若杨站在讲台上瞄了一圈,拍了拍讲桌:“后排那个小朋友,何甜甜,说你呢!嘴上的油擦一擦!就算你家条件好,也不必用这种方式炫富吧!” 教室里一阵哄笑。 时小多悄悄转过身,朝季星临眨眨眼睛,露出一丝得意的小表情。 季星临摸摸鼻子,藏住唇边渐渐弯起的笑。 午休时,鹿溪一脑袋冲进五班,火急火燎地拽走了时小多,两个人蹲在走廊的角落里说悄悄话。 鹿溪同学沮丧地坦白,她闯祸了,她把萧鹤远推了个跟头,害他被书本砸伤了脑袋,好像还挺严重,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时小多和她一道唉声叹气:“要不要去看看人家啊?当面道个歉。” 鹿溪看她一眼,哀求:“你陪我一块去,好不好?万一,萧鹤远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抽我,你还能拦一拦。” 时小多嘴角一抽,心想,美人学弟温润似玉,才不会做这么没品的事儿! 陪同探病倒是没问题,问题是,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 时小多朝鹿溪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鹿溪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字条:“昨天我去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转了一圈,看到学生联络表,上面有萧鹤远的地址和电话,就抄了一份。” 时小多竖了竖拇指,准备充分,姑娘,你厉害! 〔96〕 周末,季星临照旧带团,时小多跟鹿溪约好,去探望萧鹤远。 时小多提醒季星临不要忘记做作业和背单词,期中考试快来了,得抓紧时间复习。 季星临想起那个“倒拔垂杨柳”的赌约,笑了起来。池树坐在季星临对面盘核桃,被这个笑容吓了一跳,探过身去摸季星临的脑门,嘀咕着:“发烧了?还是发财了?” 季星临将手机收进口袋,看着池树:“哥,你说得对,那是个好姑娘。” 池树一怔,季星临喝了口茶,慢慢地说:“她很好,值得我去做点什么。” 萧鹤远家在紫金苑,时小多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走到近前才想起来,那是当地有名的别墅区,依山傍水,建得十分漂亮。 毕竟是探病,总不能空着两只“爪子”,鹿溪问时小多她应该带点什么,时小多给出的答案中规中矩,花和水果。 鹿溪想了想,转身进了一家玩具店,出来时抱着一个硕大的毛绒玩偶。 出租车穿过层层树影,停在一栋三层欧式建筑前,白色的木栅栏圈出一个小院子,及膝的花篱将小院分成两部分,一侧有阳伞、摇椅和小圆桌,另一侧是草坪。 开门的是个长发美女,杏核眼,娇小甜美。时小多还在琢磨这位是萧鹤远的姐姐还是妈妈,就见鹿溪一脸激动,脱口而出:“姐姐,你好漂亮啊!” 长发美人弯起眼睛:“你们是小远的同学吧,我是小远的妈妈,不能叫姐姐,要叫阿姨!” 进了门才知道,这房子不仅外面好看,里面更好看。客厅挑空,水晶吊灯璀璨华丽,流苏窗帘悬落如瀑,旋转楼梯上镂着各色花纹。 萧妈妈招来保姆给客人倒茶,自己上楼去叫萧鹤远。 鹿溪偷偷和时小多咬耳朵:“老话说得对,人以群分,小美人家里往往藏着一个大美人!” 萧鹤远从楼上走下来,听见话尾巴,笑着说:“我们家就我妈一个美人,不要把我算进去,太抬举我了!” 萧鹤远穿着白T恤和浅色休闲裤,裤脚扎进去,显得腿形细长且直。他大概刚睡醒,嗓子有点儿哑,额发很随意地垂下来,挡住了贴在额角处的一小块纱布。 看见那块纱布,鹿溪莫名心虚,将抱在手里的玩偶递过去,轻声说:“之前是我太莽撞了,我向你道歉,这个送你,原谅我吧,好不好?” 大玩偶长得很怪,不是猫不是狗也不是兔子,看起来更像装在半个蛋壳里的大海星。 萧鹤远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鹿溪眨眨眼睛:“没看过《精灵宝可梦》吗?它是女主角小霞的宝可梦,叫波克比!据说波克比的蛋壳里存了好多幸福,如果你对它好,它就会把幸福分给你!希望波克比带来的幸福能让你快点好起来,这样我就不用愧疚了。” 不止萧鹤远,连萧妈妈都笑了。萧鹤远摸摸鹿溪的脑袋:“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好玩!” 鹿溪脑袋一偏,躲开萧鹤远的手,瞪他:“不许摸学姐的脑袋!” 萧妈妈忍不住大笑:“这小丫头可太好玩了!” -- 第60页 说话间隐约听见几声狗叫,鹿溪从小就喜欢狗,注意力瞬间转移。萧鹤远朝鹿溪招手:“来,带你看看我家的狗。” 〔97〕 从别墅的后门出去,有个小花园,栽着不少绿植。萧鹤远衔着食指关节吹了声口哨,两只黑白相间的大狗蹦跳着蹿了出来。 两只都是成年阿拉斯加,宽头立耳,绒毛蓬松,特别好看。 鹿溪眼睛都亮了,说:“我能摸摸它们吗?” 萧鹤远又吹了声口哨,对两只大狗说:“过来,让学姐摸摸头!” 大狗看起来挺威风,其实,就是个傻憨憨,特别亲人,抢着把脑袋往鹿溪手边送,耳朵背过去,尾巴摇得像台小型电风扇。鹿溪刚伸出手,就被舔了一手的口水,痒得直笑。 “这个是辛巴;”萧鹤远指了指毛色略深的那只,又指了指粉鼻头的,“这个是彭彭。” 鹿溪是真喜欢狗,她先抱了抱辛巴的脑袋,又把脸贴在彭彭的脖子上蹭了蹭。两只狗也很开心,尾巴摇得更欢,一脸谄媚。 萧鹤远揉了揉大狗的耳朵尖,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俩在占人便宜!” 鹿溪抬头看他,不明所以。 萧鹤远点了点大狗的脑门:“这两只全是公的,就爱跟小姑娘玩!” 鹿溪白了萧鹤远一眼,背过身去不理他。 萧鹤远挨着鹿溪蹲下,目光在鹿溪的侧脸上绕了绕,故意问:“大狗好玩吧?” 鹿溪点头:“好玩。” 萧鹤远笑了笑,脸上旋出一对小酒窝,轻声说:“以后,你可以经常来玩。” “你这个语气,”鹿溪表情严肃,“听起来有点儿像诱拐小女孩的人贩子!” 萧鹤远没说话,笑着摸了摸鹿溪的头,他想,傻子,这哪里是诱拐,明明是诱哄。 三个人边撸狗边聊天,鹿溪再度向萧鹤远道歉。 萧鹤远目光清透,暖意融融。他屈指在鹿溪的额头上敲了敲,说:“那点小伤不碍事,我是因为发烧才请假的,周一就回去上课。” 小花园里有个浇花用的水龙头,萧鹤远将开关拧开,三个人凑过去洗手。鹿溪嘀咕了一句“好凉啊”,萧鹤远立即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搓了搓,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 鹿溪脸色微红,在一旁当了半天背景板的时小多忍不住朝萧鹤远竖了竖拇指—— 兄弟,会撩! 离开萧家时,萧妈妈装了两份自制的玫瑰饼送给鹿溪和时小多,让她们带回去尝尝。萧鹤远将她们送到门口,背倚着白色栅栏门,瞳仁里泛着浅浅的青碧色。 夕阳微暖,落在萧鹤远身上,有种君子如画的清雅俊秀。他看着鹿溪,突然说:“其实,我们一年前就见过的,在一场葬礼上。” 鹿溪连两天前见过的人都记不清楚,别说一年前了,她茫然地眨着眼睛。 萧鹤远笑了笑,习惯性地摸她的头:“忘了也好,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儿。” 〔98〕 时小多和鹿溪探望萧鹤远时,季星临已经带团进山,信号时有时无。从萧鹤远家里出来,时小多乘公交车回家,路上陆续收到几条消息,一张照片或是几个文字。 季星临神人一个,生生把微信聊天变成了图文并茂的百科全书。比如,他先是发了张随手拍到的小鸟照片,然后底下跟着两个字:小鸟;再拍一张颜色奇特的蘑菇照片,底下又跟着两个字:蘑菇。 时小多无语半晌,心道,我又不瞎,还能看不出来哪个是小鸟,哪个是蘑菇,您能不能说点别的! 时小多扔下手机去背单词,背着背着猛地反应过来,季星临给她看的是他看过的风景啊。他正试着打开自己封闭的世界,让光透进来,让她走进来。 星期天,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微凉。 时遇不在家,时小多早早就醒了,按照网上搜来的食谱,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小火慢熬,熬出了一锅香香甜甜的红豆薏米汤。 时小多认为山上湿气大,红豆和薏米都是养生祛湿的好东西。 时小多将红豆薏米汤装进保温桶,找了同城闪送,让快递小哥哥帮忙,送到远游俱乐部。 季星临之前说过,他今天下山,下山之后要先去俱乐部跟内勤做交接,晚上才能到家。 季星临这一次带的是家庭团,不算累,比较糟心的是有个十岁的熊孩子,到处瞎跑,还乱扔垃圾。 中途休息,季星临坐在树下喝水,仰头的瞬间看到树梢上落着一只小山雀。黑脑袋,白肚皮,胖得像个汤圆。小家伙不怕人,转着脑袋东看西看,特别可爱。 季星临莫名地想到时小多,那丫头动歪脑筋的时候,眼珠也会转来转去。 季星临点开手机,给小山雀拍了照片,他忘了调音量,快门声“咔嚓”一响,极为清脆。 领队跟季星临合作了大半年,头回见他有兴致取景拍照,立即凑过来:“我感觉你最近状态不错,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季星临收起手机:“你知道当代四大美德中的最后一条是什么吗?” 领队一愣,季星临拍拍他的肩膀,说:“是不管闲事。” 就在这时,一颗碎石子从眼前飞过去,打在那只胖墩墩的小山雀身上,小家伙惨叫一声,挥着翅膀飞走了。 季星临皱眉,转身看见那个十岁的熊孩子正举着弹弓四处乱瞄,打着人了也不道歉,笑嘻嘻的,蹬鼻子上脸。同行的人颇有微词,熊孩子的家长倒是满不在乎,说什么小孩哪有不顽皮的,当大人的怎么能跟孩子计较。 -- 第61页 领队了解季星临的脾气,怕他跟家长怼起来,连忙拽住他,低声说:“算了算了,家长都不管,咱们何必上赶着操心。万一闹起来,这一趟的奖金可就泡汤了。” 季星临推开领队,捡起一把小石子握在手里,对熊孩子说:“你信不信我用手都比你用弹弓打得准?” 熊孩子也不傻,知道季星临这是要教训他,转身就跑。季星临站在原地没动,他眯起眼睛,指尖一弹,一颗小石子飞出去,打在熊孩子的屁股上。剩下几颗季星临故意落了空,一颗接一颗,全打在熊孩子脚边,抛物轨迹精确得像是经过程序设定,把小破孩吓得哇哇乱叫。 周围响起几声叫好,熊孩子的熊家长自然不乐意,冲过来要找季星临算账。领队头都大了,硬着头皮拦在中间,说向导是新人年纪小,不懂事,回去我就扣他奖金! 季星临拍掉粘在掌心里的灰尘,挑起一个漫不经心的表情:“你不是说当大人的不能跟孩子计较吗?我才十七岁,也是孩子呢,你都是做爸爸的人了,怎么好意思跟我一般见识!” 家长脸都绿了,领队险些笑出声来。 谁说这小子情商低不会说话的,简直太会说了! 〔99〕 两天一夜的旅程结束,一行人坐大巴车回到俱乐部时,已经是傍晚。熊孩子和熊家长被季星临教训了一次,也不知是累了,还是长记性了,后半程十分消停。 季星临刚踏进俱乐部,前台就把一个帆布袋递了过来,说是闪送送来的。袋子里裹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桶,盖子一开,散了满室的甜香味。 袋子里还有张卡片,时小多的字迹仿佛永远长不大,上面写着:每一个冥王星都会遇见他的小卡戎,小卡戎不仅会陪着他,还会给他做好吃的! 季星临慢慢拂过卡片上的字迹,指尖隐约触到一丝温暖,那是来自小卡戎的温度。 有个男同事闻着香味凑过来,厚着脸皮说要讨碗红豆汤喝。季星临将保温桶的盖子扣回去,说了句“不行”。男同事“啧”了一声:“不就一碗汤嘛,饭要分着吃才香,匀我一点儿,回头请你下馆子!” 季星临不会打嘴仗,更不会跟人客套,他没再说话,填完交接单,拎着保温桶起身走人。 门板合拢的瞬间,他听到几声刻意压低的议论: “他是没长嘴吗?怎么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怪物一样!” “我听说,他在学校也没朋友,性格这么差,谁愿意跟他一块玩啊!” “死脑筋,又笨又蠢,活该没人搭理!” “早晚有人收拾他!” …… 员工休息室里没人,季星临坐在背光的地方,将温度刚好的红豆汤慢慢咽下。 即便他的情感世界一片荒芜,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有人将心意拿出来,放在他手上,他就要好好守护,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季星临刚走出俱乐部的大门就收到了时小多的信息,问他有没有到家。 季星临握着手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 发给季星临的消息一直没收到回复,时小多有点儿担心,她正要打电话过去,手机“叮咚”一响,绿色对话框下出现一个小地图,是季星临发来的实时定位,显示他在她家门口。 时小多跳起来就要往外跑,时遇撕掉面膜睨她一眼:“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 时小多一阵紧张,磕磕巴巴地回答:“我、我去买点东西!” 买东西?买什么东西能让你兴奋成这样?金条还是钻石? 时遇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没多问,朝时小多挥了挥手,叮嘱一句:“快去快回!” 天黑了,空气里沁着细碎的凉意,时小多跑出电梯跳下台阶,慌慌张张的,险些摔跟头。岗亭里站着个值班的保安,趴在窗口笑着说:“慢着点,别摔了!” 时小多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风很轻,脚步也是,轻快的节奏与心跳声融在一起,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更雀跃。 〔100〕 拐出大门,时小多一眼就看见那个高个子的家伙。 他站在一片树影中,身形颀长,带着利落的锋刃感,有种超脱年龄的英俊。 时小多呼出一口气,慢慢走过去,笑着说:“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时小多的身上带着甜甜的香气,应该是沐浴露的味道。季星临有些恍神,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时小多换了个话题:“红豆汤好喝吗?我煮了两个小时呢!” 季星临没说话,突然伸手握住了时小多的腕。他的掌心很凉,带着薄薄的汗湿,似乎还有轻微的颤抖。时小多收起玩闹的神色,指尖顺着季星临的虎口穿下去,与他相握。 办公室里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一直绕在他耳边,他闭了下眼睛,开口时声音很轻,他说:“我的世界没有太阳了,你来做我的太阳好不好?” “那你以后要多哄我开心,不要凶我。”时小多认真道,“不然,我一生气,可能就把你晒死了!” 季星临被逗笑了,这一笑直接冲散了不少阴暗。他摸摸她的头,说:“你不仅是我的太阳,还是我的糖。” 还记得书上的那句话吗—— 心里全是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被治愈啊? -- 第62页 心里全是苦的人,只要有一丝甜,就能被治愈了。 你是我的糖,是我一个人的时小甜。 天气阴沉,没有星星,时小多眼睛里却有,她看着季星临,慢慢说:“之前,我跟你说你很好,现在我想收回这句话——改成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时小多故意将“特别”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踮起脚,在季星临皱起的眉心上按了按:“你真的特别特别好,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别怕。” 我会一直留在你的世界里,做你的太阳! 别怕。 季星临在时小多温柔的触抚中闭上眼睛,萦绕在他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散去,他的世界逐步清净,清净到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心跳,还是她的,那么怦然又那么雀跃。 当天晚上,时小多又抱着她的小枕头挤到了时遇床上,她枕着时遇的肩膀,小声说:“遇哥,我今天给季星临做了红豆汤,他说很喜欢!我总想做好吃的给他,你说,我上辈子会不会是他雇佣的厨娘?” 时遇气不打一处来,戳了戳时小多的脑门:“你可真有出息!” 时小多又往时遇怀里蹭了蹭,低声说:“我看了一些书,能感觉到他在心理方面可能有一些问题。但是,他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强行窥探,反而是伤害,我不想让他难过。” 姐妹两个一块长大,向来不隐瞒心事,时小多会跟时遇说这些,时遇一点儿都不惊讶。她掖了掖被角,将时小多团团裹住,防止凉风灌进来,半晌才道:“如果他永远是现在这样,冷漠、寡言、不合群,你会不会难过?” “我陪着他呢,”时小多轻声说,“绝对不会任由他糟糕下去。他亲口说的,我是他的太阳,有太阳在,就有温暖和光,一切都会好起来。” Chapter08 有我在,我不许你放弃 〔101〕 学校将期中考试的时间排在了五一假期之后,顾若杨拍着讲桌谆谆叮嘱:“放假之后要认真复习,好好做作业,马上就要高三了,小朋友们,长点心吧!改掉你们‘上课睡觉,下课尿尿,考试疯掉’的‘作息习惯’行不行?” 教室里一阵哄笑。 午休,人都走光了,时小多转过身趴在季星临的桌子上,小声叫他的名字,说:“五一假期,你有什么安排呀?” 不等季星临回答,时小多“啊”了一声:“五一黄金期,你一定是要带旅行团的。我要回晋城去给朋友过生日,多好的时间哪,居然异地了,可叹可叹!” 不知道“异地”两个字撞上了季星临哪根敏感的神经,耳根处浮起一点儿红,他没说话,弯起手指在时小多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嘣。 季星临没告诉时小多,五一假期他并不带团,他也要回晋城,回去看看爸爸,看看卧床多年的小星曜。 只是,这些事情他暂时不想让时小多知道。 季星临本来就话少,有事瞒着别人时话就更少,沉默着将手中的习题册翻过一页。 时小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这小子长得实在好看,眉眼鼻梁唇形锁骨,处处都透出英俊的味道。 季星临睨她一眼:“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参考答案。” 时小多笑出两颗小虎牙:“因为你好看嘛,天底下你最好看!” 季星临神色无奈,时小多指指他的耳机:“你在听歌吗?” 季星临顿了顿,抬手摘下一只耳机挂在时小多耳朵上,两个人共用一副耳机,同时听到一段温柔的吟诵,是那首My Prayer——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 亲爱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个我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女孩 终有一天,你会把她带到我身边的 转眼就是五一假期,时小多早起赶飞机,困得昏昏沉沉,一路就这么睡了过去。登机前,她给季星临发了条消息,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她只当他又带团进山,没有信号。 季星临的航班比时小多的晚了将近两个小时,抵达晋城时,已是傍晚。季怀书和池树分别打了电话过来,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季星临自己倒是平静,这么多年过去,再深的难过也该淡了。 挂掉电话时,他看见时小多发来的消息,叮嘱他假期人多要注意安全。季星临犹豫了一下,把手机关机,放回了口袋里。 出租车停在老街口,小时候爸爸常带季星临来这里吃牛肉面。如今,小面馆几经转手,改头换面,成了花店。花店的店员迎上来,笑着问季星临需要点什么。季星临指了指一旁的架子,道:“唐菖蒲吧,要白色的。” 不是拜祭的时节,墓园里很静,几乎看不见人影,季星临顺着小路慢慢向前走,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每一下都那么清晰。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旧了,但照片里的人依旧年轻,安静地笑着。季星临将花放在小平台上,然后用纸巾将墓碑细细擦了一遍。 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念叨点什么,可季星临一向嘴拙,面对大活人他都没几句话,更别说一块碑了,于是,只剩下细微的风,穿行而过,拂过额发又滑向耳际,余韵里裹挟着淡淡的草木香。 -- 第63页 季星临停留的时间很短,临走前他找到管理员,问管理员,这几年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拜祭过。管理员查了查记录,摇头说:“每年都来的就你一个。” 季星临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爸爸去世后,季星临被姑姑带走,继母罗燕和弟弟星曜留在晋城生活,季星临没有立即去拜访他们,而是先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来。 他冲了个澡,依旧不吹头发,也不开灯,坐在窗边静静发呆。 和罗燕见面需要勇气,那个女人对他的恨鲜明得能幻化成具体的形状,每一次见面都是矛盾的爆发,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晋城临海,夜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拂在脸上,如同女孩羞怯的手留下的触感。季星临突然想到时小多,想到她说“会永远做他的太阳”时那天真又赤诚的表情。 心口处跳起一点儿温柔的暖意,季星临抬手覆上去,像是要把那点微弱又珍贵的暖意锁在胸膛里,永远珍惜,永不失去。 〔102〕 时小多在晋城读到高一才转学,好朋友很多,难得回来一次,自然呼朋引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给她接机,然后以餐厅为起点,先后转战KTV、清吧、电玩城等娱乐场所,疯到了极点。 时小多玩抓娃娃机抓到两只仓鼠挂件,一只灰色,一只黄色。闺蜜程悦大把游戏币撒出去,什么都没抓到,要时小多分她一个当安慰。时小多迅速背过手,将两只小挂件藏在身后:“私人物品,概不外送!” 程悦笑时小多小气,时小多做了个鬼脸,心里想着,灰色的那只是要留给季星临的,才不要送你! 一群人玩到天黑,还没有要散局的打算,程悦家有套老房子,空着,没人住,程悦提议去那里开通宵派对,玩枕头大战。 一整夜,季星临频频做噩梦,梦里全是星曜失足坠楼时的画面。小男孩躺在一摊艳色的血迹上,朝他伸出手,嘴唇翕动。 他说,哥哥,救我。 季星临猝然惊醒,额头上缀满细密的冷汗。他起身冲了个澡,湿着头发出来时,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万籁俱寂,他却再也睡不着。 季星临拿起手机翻了翻朋友圈,看到时小多的假日九宫格,吃饭唱K,中间那张还被抹了一脸蛋糕。屏幕里的热闹反衬出周遭的寂静,季星临躺在床上舒了口气,额角猛地一跳,头疼的感觉瞬间涌上来,猝不及防。 季星临扔下手机翻了个身,将自己蜷起来。 爸爸去世后,季星临离开晋城时什么都没带走,房子也过户给了罗燕,算是对他们母子的一份补偿。 那是栋老房子,没电梯,楼道里堆着不少杂物,还有掉下来的墙皮和蜘蛛网,看起来雾蒙蒙的。站在昔日的家门前,季星临用指节顶了顶额角,头疼的感觉还在,疼得他心烦意乱。 门框两边贴着一副对联,时间久了,积了层灰,颜色斑驳。季星临正要敲门,门锁“咔嗒”一响,有人从里面出来。 出来的是罗燕的远房表姐,姓“张”,腿脚不太好,一直没结婚,星曜出事后,她就过来帮忙照顾,混口饭吃。 这人嘴碎,以前总在罗燕面前告状,说季星临眼神不正,让罗燕留点心,多提防他。 张姨见到季星临,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挡住门口,皱眉道:“你来干什么?家里已经没有你的东西了,也没人想见到你!快走吧!” 季星临单手插在裤袋里,一双眼睛黝黑沉静,说:“罗阿姨在家吗?” “星曜情况不太好,又住院了,我和小罗两天都没合眼,你就别来碍眼添乱了,行不行?”张姨说,“你害他们母子害得还不够吗?” 后面这句有点儿刺耳,季星临眉梢一跳,不等他说话,门里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问:“谁在外面哪?怎么不进来?” “推销的!”张姨回头应了一声,然后立即转过来,推了推季星临的肩膀,催促着,“快走!赶紧的!看见你准没好事!” 张姨正要关门,季星临抬手抵住门板,直接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张姨“哎哟”一声,嘴上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季星临没理她,目光递出去,落在罗燕身上。 罗燕刚满四十岁,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很粗,鱼尾纹蜿蜒深重。她看见季星临,也是一愣,接着,胸膛急速起伏,那是发怒的征兆。 “我不是来吵架的,”季星临立即开口,头疼让他声音有些低,“只是想给星曜送点医药费,我答应过爸爸会照顾他。” “医药费?你造的孽是给点钱就能赎清的吗?”罗燕开口时声音尖厉,几乎破音,她抓过一个玻璃杯劈手便砸,“要不是你,我儿子会变成这样?季星临,你怎么还不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季星临脚下没动,只是偏了下头,玻璃杯擦着他的耳郭飞过去,撞碎在墙上,飞溅的碎片刮过他的颧骨,留下一条细窄的红线。 罗燕嘴唇都白了,有些站不稳,踉跄着向后退。 张姨快步走过去抱住她,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朝站在门口的季星临吼:“你满意了吧?闹成这样,你就满意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 〔103〕 罗燕扶着身旁的置物架勉强站住,捂着脸,低声啜泣。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季星临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握成拳头,微微发抖,语气却是惯有的冷淡,他说:“罗阿姨,你冷静一下,哭和抱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要做的,是给星曜更好的治疗。你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复邮件,我只能跑过来跟你面谈。我保证会按时汇钱给你,同时,希望你也能按时将星曜的病历报告传给我。我必须了解星曜的病情,以便日后更好地照顾他。毕竟,你不能陪他一辈子。” -- 第64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咒我早死?” 罗燕瞪圆了眼睛,没有泪,只有淡淡的血红色。她推开张姨,扑到季星临面前,拽着他的衣领,大喊:“欺负星曜还不够,连他的妈妈也不放过?季星临,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折磨我们母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报应?” “我没有害星曜,也没想过要害你!”季星临迎上罗燕的目光,神情和语气都很淡,“我只是想尽一份做哥哥的责任!星曜坠楼,是意外,不是我推下去的,你不能把责任都栽在我头上!再者,你是星曜的妈妈,是他的直接监护人,星曜出事,难道不是你监护不周?你发了疯似的恨我,不过是想撇清责任,撇清那一份本该由你来承担的责任!” “你胡说!” 罗燕崩溃,尖叫着甩出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季星临下意识地向旁边闪了一步。罗燕重心失衡,踉跄着摔在季星临脚边,摔在玻璃杯的碎片上,血迹蔓延开来,像弯曲的蛇骨。 张姨吓坏了,捂着眼睛疯狂尖叫。 看到血的那刻,季星临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时间仿佛退到了十年前,星曜出事的那一天。五岁的小男孩躺在那里,身下是一张瑰丽的红色地毯。 季星临进来时忘了关门,张姨的尖叫引来几个邻居,看见倒在地上的罗燕和血迹都吓了一跳,有的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有的张罗着叫救护车,七嘴八舌,嘈杂不休。 杂乱的背景音里,突然传来一道清透的女声,带着震惊和不解:“季星临,你怎么在这儿?” 季星临猛地清醒过来,回过头,看见一脸愣怔的时小多。 四目相对的瞬间,季星临觉得罗燕那一巴掌并没有落空,而是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他一个饱含恨意与羞辱的耳光。 刚刚张姨怎么说的来着? 你那么坏,迟早会有报应! 季星临没想到他的报应来得这么快,他最不愿示人的伤口,毫无预兆地被当众撕扯开,看客还觉得不够满意,抢着往上撒盐。 程悦家的老房子在一栋旧居民楼里,据说是她爷爷在职时分到手的,时小多开玩笑说现在房屋产权年限最多七十年,这房子八成快到期了!程悦扑上来捏她的脸,两个人闹成一团。 参加通宵派对的都是女孩子,点了好多烧烤外卖,还有饮料和小龙虾,吃喝玩乐聊八卦,疯玩了半宿,凌晨时才渐渐睡着。 时小多有点儿认床,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半梦半醒间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好像是对门的邻居在吵架。她揉着眼睛醒过来,推了推睡在身边的程悦,小声问:“程程,住对面的是什么人哪?” 程悦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听我爷爷说,是一对母子,儿子瘫了,蛮可怜的。” 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时小多心头嘀咕,匆匆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 两户人家间隔着不足一米宽的过道,对面的门板虚掩着,依稀能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女人的叫声尤其尖厉,时小多被拥来的邻居推挤着,撞开了那道虚掩的门,入目的景象让她惊恐地掩住了嘴巴。 〔104〕 救护车来得很快,鸣笛声尖厉。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凑了过来,聚在楼道口,伸长了脖子瞧热闹,兴致勃勃的。 医生带了担架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罗燕躺好,张姨跟在后面,边走边哭诉:“作孽啊!害了星曜又来害他妈妈!季星临,你会有报应的!” 张姨的手指直指季星临,将众人窥探的眼神与议论的焦点也一并带了过去。 季星临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和表情。 时小多走到季星临身边,正要握住他的手腕,程悦自门外探头进来,看到地上的血迹,脸色一变,急道:“小多,你快出来,别跟着瞎掺和,你的爱好是管闲事吗?” 时小多没理她,季星临却突然清醒过来,推开堵在门口的程悦,快步跑了出去。 程悦险些被他推个跟头,伸手在门框上扶了一下。时小多顾不上程悦,跟在季星临身后追了过去。 论跑步,时小多哪是季星临的对手,等她跑出单元门,季星临早已没了踪影。 时小多急得想哭,慌手慌脚地翻口袋找手机,好半天才想起来,随身物品都扔在程悦家里了。 时小多急忙跑回去,程悦问她是不是认识那家人,她没心思理程悦,跪在地上从沙发底下摸出了手机和钱包。 救护车开走没多久,还能听见忽轻忽重的鸣笛声,时小多问程悦刚刚开来的那辆救护车是哪家医院的。程悦神色无奈,告诉她,应该是三院的,三院离这儿最近。 时小多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程悦自身后拽住她:“小多,你也听见邻居是怎么说的,那家大儿子脑袋有病,小儿子又瘫痪,简直是个是非窝,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时小多被程悦拽着,转身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对面那户人家姓季,长子叫季星临,性格有点儿内向,慢热,不太爱说话,不是脑子有问题,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人家,不礼貌。” 说完,时小多挣开程悦的手,推门跑了出去。 小区的位置太偏,打不到车,时小多等不及,用手机地图规划了一下去第三医院的步行路线,一路跑了过去。她一边跑一边拨季星临的电话,每一通都是无人接听,过两分钟再拨,已经变成了关机。 -- 第65页 三院的住院部将近二十层,时小多站在楼下仰头一望,被阳光刺疼了眼睛。她一路跑过来,出了一身汗,额发粘在脸上,有点儿狼狈,去服务台咨询时,护士都多看了她几眼。 护士问她需要什么帮助,时小多哽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被救护车送来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护士面露疑惑,时小多狠狠揉了下脸,电光石火间想起那句凄厉的哭诉——你害了星曜! 星曜……瘫痪…… 时小多说:“我来探望一个远房亲戚,但是不知道他住哪间病房,能查询一下吗?” 护士说:“叫什么名字?” 时小多试探着道:“季星曜,男孩,年纪不大,季节的季,星星的星……” 不等时小多说完,护士已经查询到信息:“季星曜,神经外科康复区,1304房,2床。” 时小多犹豫了一下:“他的情况怎么样?很严重吗?” 护士头也不抬,隔着口罩,声音有些闷:“继发性脑损伤,身体部分瘫痪,具体的就要问主治医生了。” 〔105〕 电梯停在十三楼,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发酸,走廊很长很空,没有多少人,时小多的鞋跟敲在地面上,带起阵阵回音。 病房的门关着,时小多隔着门上的小窗向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一排连着各种线路的仪器,嘀嘀作响。 时小多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怅惘,她知道,她找对地方了。 季星临说过,父亲过世后,他和继母相处得并不融洽。那么,他这次回来一定不会是为了探望继母,或是和继母吵架。继母之所以一见到季星临就歇斯底里,大概也是为了这个孩子。这个被永远夺去了健康的孩子。 折腾了半天,什么都没吃,时小多有点儿低血糖,头晕得厉害,她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果汁,一口喝下去,只觉满嘴苦味。 从心底透出来的苦味。 果汁很快被喝完,时小多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安安静静地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时小多从正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眼看着自窗口透进来的光线一点点变深变长,她只能叹气。护士每隔半小时来一次,每一次路过都会多看她几眼。 以前听别人说“守株待兔”的故事,她总会嘲笑那个守在树下的农民太傻。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守在一棵枯死的树下,等一个不知归途的人。 挂在背包上的仓鼠挂件被时小多捏得变了形,就在这时,“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季星临突然出现,两个人同时看见彼此,都是一愣。 时小多立即站起来,腿上一麻,又摔了回去。她以为他又要跑,急忙道:“季星临,你别走!” 季星临随着人流走出电梯,他脸色很差,瞳仁是惯有的黑,看起来神色冷厉。他站在时小多面前,隔着两步远的距离与她安静对视。 时小多脑袋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是安慰还是支持,只知道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一个人面对压抑与恶意。 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他身边守着,陪着他,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 这样想着,时小多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步。 季星临看她一眼,突然蹲下去,手指勾起她松散的鞋带,帮她系好。 时小多心头一软,开口时不自觉地带了点哭腔,轻声说:“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很担心。” “你还没见过我弟弟吧,他叫季星曜,”季星临站起来,“我带你见见他。” 不等时小多开口,季星临握住她的腕,生生将她拽进了病房里。 黄昏,病房里光线暗淡,各色仪器嘀嘀作响,像是在默数生命的脉动。 病房的墙壁泛着冷白的光,药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季星临走到靠墙的位置,抬手将帘子扯开。他动作有点儿凶,“哗啦”一声,一张瘦到脱相的脸直接撞进时小多的视线里,吓得她哆嗦了一下。 氧气面罩挡住了大半张脸,季星曜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脸色奇差,白得像纸,胸口处有微弱的起伏。他头发都被剃光了,露出青色的头皮,开颅手术的疤痕还留在上面,狭长狰狞。 时小多觉得眼眶发酸,她扯了扯季星临的衣角,季星临没看她,握住了星曜搁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白而纤细,瘦且冰冷,仿佛只是在骨架上覆了层薄薄的皮肤。 季星临轻声说:“再过七天就是星曜的生日了,十五岁生日。他从五岁起就躺在床上,躺了快十年,下肢肌肉严重萎缩,大腿还没有我的手臂粗,你要看看吗?” 时小多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106〕 傍晚,窗外天色很浓,夕阳如火。 季星临背对着时小多,轻声说:“那个摔倒的女人叫罗燕,是星曜的妈妈,也是我的继母。你知道她为什么恨不得让我去死吗?因为,是我把星曜害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你……”时小多哑声打断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季星临冷笑,“你才认识我几天啊?你知道什么?正常的人格模式有五大维度——外倾性、宜人性、责任感、开放性和情绪性,我在外倾性和宜人性上的表现都是负面的,也就是非健全人格模式。” 时小多试图握住季星临的手,季星临却躲开,仍背对着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星曜只比我小两岁,意味着,我妈难产去世没多久,罗燕就和我爸有了孩子。也许,更早的时候他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很恶心,对不对?我不喜欢罗燕,也不喜欢星曜。” -- 第66页 时小多立即开口:“我相信你绝不会害他!就算不喜欢,你也从未有过害人的心思。” 季星临慢慢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天黑了,夜幕降临。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十年前,我七岁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性格变得更加沉默,不与任何人交流。罗燕逼着我爸把我送到乡下去,让我离星曜远一点儿。两个人吵得很厉害,我听着心烦,反锁了卧室的门,把自己关在里面。厨房的窗子挨着主卧的阳台,星曜想从厨房跳进主卧,结果失手摔下去,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哥别怕,我不会让妈妈送你走。” 他停顿了一下:“我一直不喜欢星曜,他却坚持叫我哥哥。我不理他,故意冷落他,他也不记仇,抱着玩具跟在我身后,想等我心情好一点儿能陪他玩一会儿。” 时小多觉得难受,她揉了下眼睛,正要说话,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急速白了下去。 十年前,那不就是…… 她试探着开口:“出了点意外?是什么意外?跟那起事故有关吗?” 季星临终于转过身,看她一眼,眼神很空,透出冰冷的味道,轻声说:“是啊,就是春游时那场突发的车祸。血淋淋的画面印在我脑子里,怎么都忘不掉,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整夜整夜睡不着,脾气变得更差。我经常想,如果没有那场事故,也许,星曜不会躺在这儿,我爸也不会积郁成疾,早早就没了,我还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季星临的声音很轻,时小多原本想要扯住他衣袖,手伸到一半,就那样滞在了半空。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表情无措,像是搞不清楚状况,在缓慢思考。 病房里静到了极致,只剩仪器运作的声音,轻而规律地响着。 时小多的眼睛里渐渐浮起恍然的神色,她终于明白季星临话音里的另一番含义。 那一瞬,耳旁的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一个模糊的声音反复念着——如果没有那场事故。 不对,这样说不对,应该说,如果他没有在那场事故中保护她,蒙住她的眼睛;如果他能自私一点儿,只顾自己,远远躲开,也许,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星曜和他爸爸都会好好的,罗燕也不会恨他恨得那样尖锐,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 即便不算温暖,那也是完整的一个家。 是她做错了吗? 是她叩响了蝴蝶效应的第一环,却让季星临成了受害者。 是这样吗? 所以,刚转学到南城的时候,季星临明明记得她的名字,却装作不认识,是因为他还在介怀,他在怪她啊! 原来是这样啊…… 是这样啊…… 〔107〕 病房里,压抑的安静仍在持续,三个人像三尊雕塑,以不同的姿势陷入沉默。 季星临盯着仪器屏幕上那些起伏波动的线,神色冰冷,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眼前的悲欢都与他无关。 时小多站在季星临身后,用力闭了下眼睛,将涌到眼眶的泪水统统逼回去。 其实,她很爱哭,被双亲和姐姐宠大的小姑娘,没经历过波折,也没受过委屈,开开心心活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身上竟背负着这样的罪。 时小多咬了咬嘴唇,声音带着哽咽的味道,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季星临很轻地笑了一下,手背贴着星曜苍白的脸,说:“没关系,不怪你。” 若真的不怪,他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实在太想哭了,时小多只能咬住自己的手指,把哭声都咽回去。 空气里有细弱的抽泣和带着湿气的哽咽。 越发压抑。 季星临替星曜掖了掖被角,若无其事地说:“你出去吧,我想和我弟弟单独待一会儿。”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时小多含着眼泪,“让我做点什么吧。” 季星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必了,回去吧。” 话音里带着极深的疲惫感,时小多的眼睛更红,眼泪将她的睫毛润湿。她低着头,轻声说:“如果,我从来没有试图靠近你,这些不好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对不对?” 十年前,我要是能离你远一点儿就好了,对不对? 季星临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他自虐似的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真的很对不起。” 时小多再一次道歉,向后退了几步,关门时动作很轻。 季星临恍惚想起,书上说过,真正要走的时候,关门声反而是最轻的。 因为失望到底,连怨气都没了。 时小多走后,护士来例行检查,随口问了一句:“那个长头发的圆脸女孩回去了吗?她在外面等了你一下午呢。” 手指有些抖,季星临不太自然地握了握拳,别开视线,说:“她回去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护士“哦”了一声,出去时,细心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 季星临闭上眼睛,喉结微微颤动,手指抖得更厉害,握成拳头也没有用。 时念,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任性自私,这么多年都活在指责中,又无处宣泄,才会蛮不讲理地将这些痛苦转嫁给你。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你,即便错不在我,星曜也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他的生命全靠仪器和药剂支撑,每年都需要一笔庞大的治疗费。 -- 第67页 我不想你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更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疲惫。 你该开开心心地生活,走向有光的地方,和更好的人站在一起。 对不起。 胸口堵得厉害,连呼吸都困难,季星临慢慢蹲下去,头碰着坚硬的墙,拳头抵在心脏的位置。他努力控制,还是有些失控,细碎的声音自唇瓣间溢出来,转瞬便被仪器运作时的嘀嘀声覆盖。 季星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试图外露的情绪全部收起来,压在冰冷的表情之下。 熟悉季星临的人都知道,他的世界有着铜墙铁壁,却鲜有人知道,那些坚硬,每一寸,每一点,都曾是一道鲜活的伤疤。 哪有人天生坚强,不过是熬过了最疼的时候,把伤痕变成了铠甲。 〔108〕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藏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掉下来,时小多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来,那个好不容易才抓到的仓鼠挂件还没来得及送给季星临。 以后,就不能再做朋友了吧…… 那个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也不作数了吧。 再跟他好好道个歉呢,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时小多碎碎念似的想着,满脑子都是无措。 怎么会变成这样,说好了要做他的太阳,却偏偏是她,害他更深。 还能再为他做点什么吗?别眼睁睁地看他沉下去,做点什么吧。 时小多握紧手指,鼓足勇气,朝一楼大厅的护士站走去。 罗燕住的是多人病房,闹哄哄的。时小多推门走进去时,她已经醒了,脸和手臂上都贴着医用纱布,疲态明显。 时小多将果篮和花束递过去,叫了声“罗阿姨”。罗燕和守在床边的张姨都愣了一下,时小多轻轻舒了口气,说:“阿姨您好,我是季星临的朋友。” 提到季星临,罗燕瞬间变了脸色,眼睛里是鲜明至刻薄的恨。 张姨立即站起来,把时小多往外撵,边撵边道:“什么世道,连讨债鬼都是一对一对的!带着你的虚情假意赶紧走,这里没人欢迎你。” 时小多握着床柱,脚下半步不退,她越过张姨看向罗燕,脸上带着礼貌的笑,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季星临,你们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自从星曜出事,他一直活在自责里,认为是他这个哥哥没有照顾好弟弟,他难辞其咎,想必罗阿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罗燕眯起眼睛:“张姐,让她把话说完,我倒要看看,现在的小姑娘能坏到什么地步!” “按道理说,我不该过多干预别人的家务事,但季星临不是一个懂得为自己辩白的人,有些话,只能由我来替他说。”时小多的眼睛很亮,带着想要保护一个人时独有的执拗,“季星临的确不够讨人喜欢,冷冰冰的,不和人交心。他不是故意把自己变成这样的,而是因为疾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受害者。您在放弃他之前,在劝说季爸爸把他送走之前,有没有试图帮过他?如果您什么都没有做过,又有什么资格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时小多的声音不算高,可也不低,病房里的人都看过来。罗燕的胸口重重起伏,看起来气得不轻。张姨很用力地推着时小多的肩膀,要把她从病房里撵出去。 “让她把话说完!”罗燕吼了一声,嗓音沙哑,“让大伙都听听看,现在的孩子有多不礼貌,连长辈都敢指责!” “我不是要指责您,只是想纠正一些错误的想法。”时小多立即道,“星曜出事时多大?五岁!季星临多大?七岁!你指责一个七岁的孩子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那您呢?您这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第一监护人,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这话听着很刺耳、很无理,对吧?您对季星临的恨比这句话还要刺耳,还要无理!” “你到底有没有教养!”张姨瞪着时小多,声音拔得很高,都有些破音了,“用这种态度对待生病的长辈,你家人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我们对教养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时小多看着她,“在我看来,谦和善良,理智冷静,勇于承担不乱推卸责任,才是真正的教养!” 说完这一句,时小多转身朝门口走。即将迈出病房大门时,她又停住了,背对着罗燕,轻声说:“顺便告诉您,我会一直陪着季星临,绝不放弃他。我敢跟二位打赌,他会成为很优秀的人,也会变得很温柔。” 走出病房时,时小多听见身后传来崩溃的哭声,罗燕撕心裂肺地吼:“他还有机会变得更好,我的星曜呢?我的星曜怎么办?” 那哭声格外尖厉,绕在时小多耳边,许久未散。 时小多忽然觉得很冷,瑟缩着抱住自己的手臂。她站在住院部的大楼前,抬头向上看,十三层的灯都亮着,也不知道季星临还在不在那里。 她想:“林老师和时老师从小就教育我,要说到做到,我说过要做你的太阳,就一定会陪你到最后。” 有我在,我不许你放弃。 〔109〕 也许是邪风入体,前脚回到南城,后脚时小多就病倒了,咳嗽发烧,脸颊红通通的,像一只被水煮过的小龙虾。 时遇一边端茶倒水伺候她妹,一边摇头,说:“我应该怂恿导师开个新课题,叫‘现代青少年体质状况分析’,瞧瞧你们孱弱的样子,逆风就倒,迎风就跑!” -- 第68页 时小多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先涌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眼睛都红了,瞳仁藏在薄薄的水膜后,雾气弥散。 时遇嘴硬心软,摸了摸时小多的头发:“很难受吧?” 时小多小猫似的拱进时遇怀里,把鼻涕和眼泪全蹭在时遇的条纹衬衫上。 她想,这点病算什么啊,我才不是因为病了而哭呢!我是因为,是因为…… 算了算了,不提了。 时小多傲娇附体,强撑着不肯去医院,傍晚时体温飙到四十度,病得话都说不出来,被时遇强行送到医院去输液。 近几天气温变动,感冒的人特别多,护士忙不过来,时遇等得不耐烦,对护士说:“要不,你把注射器给我,我帮她扎吧。我学医的,本科时用针头扎过半个学校的人,连主任都没放过,人送外号‘时一扎’,业务熟练!” 小护士愣了愣:“你是要抢我饭碗吗?” 时小多边咳边笑,脸颊通红,小虎牙软软地露出点影子,稚气又虚弱。时遇拿了件外套盖在时小多身上,让她闭眼睡觉,养养精神。 输液的过程漫长且无聊,时小多睡不着,拿出手机听音乐,APP随机切换到一首英文歌,一个空灵的女声很温柔地唱: Detours lead to barricades 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 人生总是充满磨难 但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时小多的手指在季星临的微信头像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退出去,发了一条仅一人可见的朋友圈——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季星临比时小多晚一天回南城,他将兼职赚来的钱,全部汇到了星曜的医疗账户上。填写账单时,季星临才发现手机上有一条汇款消息,是池树。 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钱,单靠罗燕自己,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多年,是池树一直帮衬着。 蓝田居的半数收入都做了星曜的医药费,季星临自从开始做向导,兼职的收入也都填给了医院。 季星临握着星曜枯瘦的手,声音很轻地问:“你恨哥哥吗?” 病房里,只有仪器运作的嘀嘀声,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离开医院时,季星临在住院部外碰见了罗燕。见到季星临,罗燕的脸色立即沉下去,两个人对视三秒,罗燕抬手给了季星临一巴掌。 这一巴掌罗燕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掌心都是滚烫的,季星临狠狠侧了下头,额发凌乱地盖住眉眼。 罗燕咬牙:“季星临,你真当我好欺负,自己堵门叫嚣也就算了,还敢弄个小姑娘来恶心我!怪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你们也配说这种话?星曜出事,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欠了我们母子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话音未落,罗燕再度抬手,这一次,季星临直接扼住了她的腕。 “小姑娘”三个字一出口,季星临首先想到时小多,那一瞬他眼睛里闪过很多情绪,有悸动,也有悲悯,那些情绪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转眼便被冷漠的表象盖住。 少年手指修长,画出来似的,指腹上有薄茧,触感略微粗糙。罗燕猛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强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季星临逼近一步,垂下头,视线与罗燕平齐,轻声说:“你恨我、怨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别去伤害她。” 我选择远离她,不代表我不会保护她,那是我的太阳,是我生命里最暖的光。 〔110〕 五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二天,季星临才回校报到,一进教学楼就被顾若杨迎面堵住,问他干什么去了,就要期中考试了,还敢无故旷课! 季星临没说话,脸上是惯有的冷淡表情。 顾若杨太了解季星临的臭脾气,这就是一头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顾若杨叹了口气,带着季星临走到人少的地方,低声说:“主任那边我帮你瞒过去了,说请了病假,你也安分一点儿,别招主任不痛快。你一个假病假,时念一个真病假,咱班快要成病秧子集中营了,愁死为师!” 季星临猛地抬起眼睛:“时念病了?” 顾若杨睨他一眼:“几天没见,学会关心同学了,有进步啊!” 季星临别开视线,又不说话了。 顾若杨深觉心累,拍了拍季星临的肩膀,温声说:“懂得关心同学是好事,你是个很聪明的小朋友,老师不希望你一直游离在人群边沿,那会很孤独。” “别在我面前洒鸡汤,”季星临懒洋洋地挑了下眉,“你知道我不吃这套的。” “行,不洒鸡汤,聊点实际的。”顾若杨伸手替季星临整了整衣领,“期中考试,六班有几个学生铆足了劲要拿年级第一,你可稳着点,别给我丢人。” 季星临笑了笑,说:“顾老师放心,肯定不给你丢人。” “虽然你基本上都是第一,分数很高,独立性和控制力也强,”顾若杨话音一转,“但我能看出来,你始终踩在边沿上,一只脚是悬空的,稍微恍个神,可能就摔下去了。当了快三年班主任,我跟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说过类似的话——你很聪明,很有天赋,但是,这些话只有三成能信,而你,是这三成里排在最前面的,明白吗?” 顾若杨看着他:“我不太清楚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你不需要安慰,我只希望你抓住这股劲,别松手,也别放弃。之前我说希望你能在我的执教生涯里留下精彩的一笔,让我在同僚面前吹起牛来不怯场,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好孩子,相信我,你会成为很优秀的人,有很好的未来。” -- 第69页 顾若杨拍季星临的肩膀时用了不小的力气,季星临只觉肩头一重,有种被给予厚望的感觉。他想起时小多,那丫头也曾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人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生物,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他们足够坚韧。一个人只要下定了决心向上走,再没什么东西能阻碍他。 顾若杨也好,时小多也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拉着他,不许他沉下去。 被顾若杨拽住啰唆了两句,季星临进教室时已经迟到,化学老师没说话,摆手让他赶紧坐好,别耽误大家时间。 起得晚了,没顾上吃早饭,这会儿饿得厉害,想补个觉都睡不着,季星临拿出手机翻了翻未读消息,手滑点进时念的朋友圈,看见最新的一条——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季星临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心底泛起一点儿不易被察觉的酸。他很想问问时小多,单独面对罗燕的时候你怕不怕,有没有被欺负啊?那女人恨我都恨疯了,她有没有伤害你? 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我一心想把你推出去,你何必跳进来。 〔111〕 其他学生都放假的时候,美术生却不能闲着,还要继续上课。色彩阴影外形透视轮廓,两个小时的习作画下来,铅笔灰沾了满身,像挖了一天煤,鹿溪小声嘀咕:“上辈子盗过墓,这辈子学美术。” 美术老师用三角尺敲了敲鹿溪的脑袋,让她不许胡说八道。 下课时是黄昏,夕照洒满半个天空,颜色浓郁,像新鲜出炉的甜橙舒芙蕾。操场上有男生在打球,球身撞上篮板,咚咚作响。那些男生穿着颜色相近的球衣,高个子长腿,在专业脸盲三十年的鹿溪看来,跟复制粘贴没区别,都一个模样。 鹿溪背着画具箱从球场外走过,听见几个女生小声议论: “快看,穿23号球衣的那个,长得最好看了!” “那是萧鹤远,高一的,性格可好了,特别温柔。” “打球打了这么久,他肯定渴了,我想给他送瓶水,你们陪我去吧,好不好?” “不要!那么多人看着呢……” 听到这里,鹿溪立起衣领挡住脸,躲在女生背后,扯着嗓门喊了一声:“萧鹤远!有人要请你喝饮料!” 球场上人不多,齐刷刷地看过来,萧鹤远投进一个远距离三分球,拽起球衣的下摆抹了抹脸,劲瘦的腰线一闪而过,能看见些许腹肌的影子。 要给萧鹤远送水的女生惊讶地看向鹿溪,鹿溪朝她挥挥手,笑眯眯地说:“快去吧,机不可失!萧鹤远性格很好的,最喜欢交朋友了。” 女生得了鼓励,胆子也大了一些,拿着饮料朝萧鹤远跑过去。 鹿溪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情不错,蹦蹦跳跳地朝校门的方向走。没走多远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鹿溪回过头,看见要给萧鹤远送水的女生又跑了回来,目光古怪地瞅着她,问:“同学,你是鹿溪吗?” 鹿溪还以为女生是来道谢的,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不用谢我,举手之劳。” “不是,那个,萧鹤远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女生摸摸鼻子,尴尬地说,“他让我转告你,乱管闲事会长不高的!” 这话一出口,周围一阵安静,仿佛连风声都停了。 鹿溪顿了两秒,扭头朝球场走过去。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充电宝啊,浑蛋! 〔112〕 萧鹤远大概累了,下场休息,换上另一个23号。看台离得有点儿远,他懒得走,在球场边上席地一坐,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滑动着。 一整瓶矿泉水,他只喝了一半,剩下的全浇在脸上。水珠晶莹,黑发湿淋淋地刺立着,瞳仁是青空般的浅碧色,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美色当前,鹿溪舌头打结,凶巴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一句没什么气势的反问:“你说谁乱管闲事!” 一个站,一个坐,高度落差有点儿大,萧鹤远将两侧衣袖全部推到肩膀上,露出流畅的臂膀线条,对鹿溪说:“你蹲下来好不好?仰头说话好累!” “谁管你啊!” 鹿溪一脚踢在萧鹤远的小腿上。 萧鹤远“哎哟”一声,揉着小腿笑出一对小酒窝,说:“我刚刚投进一个三分球呢,你看没看到?” 萧鹤远眉眼清秀,笑起来时更是好看,鹿溪有点儿脸红,嘴硬地说:“没看到。”萧鹤远露出遗憾的神色:“明天我还在这里玩,你也来吧,我再投一次三分球给你看!” 鹿溪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套路……” 萧鹤远正要说话,余光朝鹿溪身后扫了扫,不晓得看到什么,脸色倏地一变。 他来不及站起来,坐在地上抓住鹿溪的手腕,猛地一扯。鹿溪膝盖一软,摔在萧鹤远身上。 她再度闻到少年身上的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余韵醉人。 那是萧鹤远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耳边“哐”的一声,篮球越过鹿溪的脑袋砸在地面上,鹿溪吓得一哆嗦,萧鹤远摸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怕,我在呢。” 〔113〕 第二天,鹿溪跟老师请了假,没去美术教室上课,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只是心慌。萧鹤远看似温柔清和,实则带着鲜明的侵略性,硬生生地将鹿溪的世界撕开了一道缺口,让鹿溪觉得害怕。 -- 第70页 五一假期眨眼便过,鹿溪攒了一肚子关于萧鹤远的吐槽要和时小多控诉,午休时去五班找人,才知道时小多病了。 鹿溪立即打电话过去,就听见时小多在电话那端不停地咳。鹿溪问清时小多住在哪家医院,说好了放学去看她,买糖给她吃。 发烧引起轻微的肺部感染,时小多要住院观察几天,时遇没收了大部分电子产品,让时小多早起早睡,好好休息。时小多闷在病房里整天输液,无聊得要发疯,央求鹿溪不要挂电话,说几件好玩的事儿给她解解闷。 鹿溪刚吃过午饭,在食堂的洗手池洗过手,调高耳机的音量,抱怨着:“好玩的事没有,讨厌的人有一个。萧鹤远天天让我去图书馆帮他整理藏书,我上次怎么没把他砸死呢!” 鹿溪正说得兴起,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影子,有人捏住她的鼻尖用力一扯:“背后说人坏话是会长出长鼻子的!” 鹿溪顺着那股力道转了半个圈,看见萧鹤远斜倚着洗手池站在那里,脸颊上一对深陷的小酒窝。 一见萧鹤远,鹿溪就莫名紧张,匆忙挂断电话,转身朝食堂外走。 鹿溪在前面走,萧鹤远在后面跟,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鹿溪脚下一顿,转头看着萧鹤远,一本正经地说:“能不能别跟着我,我总有一种自己是狗,正在被你遛的感觉!” 萧鹤远笑了笑,两步蹿到鹿溪前面,说:“那换我来做小狗好了。” 鹿溪又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只觉心跳快得像是要发疯,她几乎用上全身力气,推开萧鹤远跑掉了。 萧鹤远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回头,萧鹤远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儿无奈。 好像有点儿吓着她了……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一年前那场葬礼,他暂时性失明,困在无光的世界里,终日惶恐。女孩软软的手牵着他的小指,说:“别难过,以后我跟你玩。我叫鹿溪,小鹿的鹿,溪水的溪,在南城七中读书。” 我心切慕你,如鹿慕溪水。 〔114〕 萧鹤远突然出现,抢走了鹿溪的注意力,她一直没发现季星临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食堂人多,人流来来往往,挡住了季星临的身形,他隐约听到鹿溪说要带糖果去医院,八成是某个嘴馋的小丫头想吃糖了。 站在超市的货架前,季星临有点儿蒙,他几乎不吃零食,更不知道哪种糖果比较受女孩子欢迎。 选不出来,那就每样都拿点吧,礼多人不怪。 咖啡糖、水果糖、橡皮糖、奶糖,还有巧克力、榛果糖、酒心糖、牛奶糖……季星临顺着糖果货架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拿,堆满了半个手推车。 结账时,收银员都惊呆了,试探着问:“先生,这些您都要吗?我们超市有规定,货品售出,概不退换。” 这么多糖,简直是蛀牙套餐。 收银台旁边有一排小型货架,季星临看了一眼,从上面挖出两盒口香糖,一并推过去:“结账吧。” 收银员:兄弟,是个狠人…… 一大堆糖果装满了两个大号购物袋,收款凭条长得像哈达。 地铁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看了季星临好几眼,扭头扑进妈妈怀里,小声说:“妈妈,那个哥哥买了好多糖果啊,他不会牙疼吗?牙疼最可怕了!” 季星临低头看了眼搁在脚边的购物袋,也不知道时小多怕不怕牙疼?疼得厉害了,会不会哭鼻子?她要是哭起来,他该怎么哄啊?买点小礼物送给她吗…… 思绪绕到这里,蓦地断开,季星临突然想到,时小多的事情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蛮不讲理地推开了她,将那些本该由他来承担的压力与愧疚,一股脑地倾泻到了她身上。 季星临从鹿溪那里偷听到了时小多的病房号,他拎着两大袋子糖果赶去时,鹿溪已经在病房里了,同来的还有周楚屹。鹿溪和周楚屹都是活泼外向的性格,两个人互相拆台插科打诨,逗得时小多笑个不停。 夕阳浓烈,病房里一片光灿,透过门上的小窗,季星临看见鹿溪将苹果和火龙果都切成小块,用牙签穿起来,递到时小多嘴边。时小多边吃边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周楚屹扑过去抢吃的,被鹿溪按着脑门推开,空气里有清冽的水果香,阳光温暖透明。 季星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从头至尾没惊动病房里的任何人。 时小多住的是呼吸科,季星临拎着两个大号购物袋去了呼吸科办公室,从上到下,所有医护人员都收到了季星临送的糖果。季星临嘴笨,不会说漂亮的客气话,只说我是三号床病人时念的朋友,感谢各位天使照顾她。 季星临相貌清隽,又有这样暖心的举动,狠圈了一票好感,小护士们一见他就脸红。季星临向医生打听了一下时小多的病情,得知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肺部炎症,才放了心。他特意叮嘱不要告诉时念,结果晚上查房时,一个护士没忍住,对时念说:“那个高高帅帅有泪痣的男生是你朋友吧?他今天送糖给我们吃呢,人可真好。” 时小多原本已经躺下,听到这一句,拥着被子又坐了起来。高高帅帅还有泪痣,在她认识的人里,符合这个外貌标准的只有季星临。 他来过?今天?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 -- 第71页 哪有这样探病的啊,看了全体医护工作者,就是不看病人? 兄弟,你是来搞笑的吗? 〔115〕 晚上九点一过,病房里的大灯就灭了,只剩床头的小夜灯亮着融融的光。时小多裹在被子里拨季星临的电话,忙音刚响过两声,就被她挂断了。 该跟他说什么呀?道歉还是道谢?谢谢你来看我? 呸!我明明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糖也没吃到一颗,凭什么谢他! 时小多纠结得满床乱滚,到底没忍住,戳着屏幕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消息发送后迟迟没收到回复,时小多握着手机,一脸的怅然若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护士走进来,将一个蓝色保温桶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笑着说:“这么晚了还有人专程送吃的给你,真幸福。” 这个保温桶时小多无比眼熟,正是她给季星临送红豆薏米汤时用过的。盖子旋开,鲜虾小馄饨的香味散了满室。 刚刚,她发出去的消息是:“季星临,我想吃小馄饨。” 时小多愤愤然地跳下床。 宁可让护士转交,也不肯来看看我,季星临,你脑袋里进红豆薏米汤了吗? 最近很暖和,夜里也不冷,季星临穿着白色半袖T恤和休闲裤,泪痣藏在睫毛拓下的阴影中,显得轮廓深邃。夜空低得厉害,没有星星,大概要下雨,季星临站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仰头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不该来,既然决定保持距离,就该理智清醒,可他忍不住。 收到那条消息的瞬间,他脑袋里自动浮现出时小多可怜兮兮的眼神。小丫头委屈地看着他,说季星临,我想吃小馄饨。 季星临,季星临…… 只要她叫他一声,什么底线,什么原则,瞬间荡然无存。 季星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橘子糖,正要撕开包装,动作被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喊断—— “季星临,你站住!” 时小多一路跑过来,气鼓鼓地看着他:“既然来探病,怎么连病房都不进?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护士的?” 季星临不动声色地将糖果收进口袋里,淡漠地开口:“那碗红豆汤的人情,我还了。” 他他他……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时小多险些气死,季星临迈步要走,时小多立即跟上来拽住他的衣摆,红着眼睛说:“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怪我擅自闯进你的生活连累星曜吗?为什么还要专程跑过来?我饿不饿跟你有什么关系?当作骚扰信息删掉不就行了!” 季星临不会吵架,也不打算吵架,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了。” 时小多这个气啊,心口一层一层地凉下去,简直想跳起来甩季星临一个大耳刮子。 季星临动了动,试图从时小多手里把衣摆拽回来,时小多牛脾气上身,就是不撒手。两人拔河似的僵在那里,保安巡逻路过,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 季星临皱眉,低声说:“你信不信我敢把这件衣服撕了!” 时小多的眼睛更红,声音都哽咽了,她说:“何止撕衣服,连我的心你也都一块撕了。过分也该有个限度,季星临你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116〕 季星临离开时,时小多还站在原地,喃喃地重复着:“你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季星临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你知道星曜每年需要多少医药费吗?你知道我肩膀上的这份责任要扛多少年吗? 所有的话一齐涌到唇边,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这些事都和时小多无关,没必要把她扯进来,离远点就是了。 夜已深,霓虹闪烁,街头行人寥寥。季星临趴在河岸边的扶栏上,再度从口袋里翻出那颗橘子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有个男生抱着吉他唱歌,脚边摆着一个装零钱的小盒子。季星临抽出几张纸币放在盒子里,问男生:“能点歌吗?” 男生笑了笑:“别点英文的就行,我连字母表都背不顺溜。” 季星临说:“唱首老歌吧,叫《明天会更好》。” 男生有点儿烟酒嗓,音色沙哑,但是不难听,反而有种厚重的味道。 季星临背靠着扶栏,微微眯起眼睛,他看见天上无星无月,他再度听见那句歌词: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 并非春风不解风情,只是当初的少年长大了,有了畏惧,也有了无奈。 〔117〕 大半夜跑出去吹风,时小多好不容易降下去的体温又升了上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遇气得够呛,又给时小多请了两天病假。 护士推着医疗车来换药,时小多偷偷地问:“那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有没有再来过?他要是再来,你一定要告诉我。” 结果季星临并没有来,倒是鹿溪,每天放学都往医院跑。周楚屹也想跟着凑热闹,试图逃掉体育队的训练,被体育老师抓住,罚跑五公里,外加十组蛙跳。 校篮扛把子周楚屹,铁骨铮铮男子汉,抱着体育老师的大腿号啕求饶。 鹿溪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将这一幕描述得绘声绘色,同病房的其他病人都笑了,唯独时小多笑不出来。 鹿溪摸摸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小多,你是不是不开心?” -- 第72页 时小多没说话,靠在鹿溪肩膀上,疲惫似的闭紧了眼睛。 她想,季星临啊,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时小多赶在期中考试当天回了学校。 七中的考试纪律挺严,每个班抽出一半的学生换到其他班去考,留在原班级的也会打乱顺序。前后左右,谁挨着谁,全靠缘分。 时小多来得有点儿晚,进教室时没看到季星临的影子,应该是被分到别的班了。 考数学时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翻动试卷和埋头写字的沙沙声。嗓子痒得厉害,时小多怕打扰别人,用手帕掩住嘴巴轻咳了几下。 董云坐在时小多前面,突然举起手,高声说:“老师,我身后的同学总是弄出声音,严重影响我的答题思路!” 时小多万分尴尬,哑声说:“对不起,我感冒了,嗓子不舒服……” 站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呵斥一声,让大家专心答题,不许东张西望。另一名监考老师给了时小多一瓶矿泉水,然后安抚地拍了拍董云的肩膀。 接下来的时间,时小多竭力控制自己,可越是不能咳的时候越想咳,嗓子痒得更加厉害。董云发出一串不耐烦的叹息声,周围的学生不悦地看向她们。时小多只能加快速度答题,提前交卷出了考场。 走出教学楼,不知打哪儿飘来一股花香味,时小多只觉鼻腔一麻,鼻端飘出一串喷嚏,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耳边传来脚步声,时小多抬起头,看见季星临逆着光的背影。 他自她面前走过,停都没停,腿很长,脊背笔直,周身弥漫着冰冷气息。 时小多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 〔118〕 接下来还有理综要考,考生不能提前进考场,只能在走廊里聚着。时小多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一边翻看笔记,一边闷闷地咳,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 眼前卷过一阵风,手上的笔记本被人一把抽出去,换成了温度正好的热牛奶。 “季星临”三个字在舌尖滚过一遭,险些脱口而出,送牛奶的人先开口:“八百米开外就听见你的咳嗽声了,做你的肺可真不容易。” 时小多呆愣地看过去,周楚屹摸摸她的头:“看我干什么?没见过啊!把牛奶喝了,润润喉。” 将装牛奶的小瓶子握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周楚屹一番好心,时小多也知道不该当着人家的面这样想,可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抱怨:季星临,为什么不是你…… 考试开始前的预备铃响了,时小多向周楚屹道了谢,正要进教室,余光瞥向楼梯口,一道身影快速闪过。 心跳怦地一乱,时小多逆着人流跑过去,没看到人,只看见一瓶没开封的巧克力牛奶,搁在楼梯口处的垃圾桶上,还是温热的。 理综的试题不算太难,时小多依旧提前交卷,拎着书包往停车棚跑。跑到近前,看见季星临正弯腰开车锁,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激动,时小多脚下一绊,碰倒了一辆单车,紧接着,一排车子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去,场面颇为壮观。 时小多:“……” 季星临:“……” 你是猴子派来添乱的吗? 时小多一脸懊恼,埋头将倒下的车子扶起来,季星临叹了口气,过去帮忙。 两个人一东一西,像从引线两端点燃的小火苗,慢慢朝彼此靠近。最后一辆单车被扶了起来,横亘在两人中间,季星临转身要走,时小多叫住他:“上次的小馄饨是为了还我送你红豆汤的人情,那这次放在楼梯口的巧克力牛奶呢?是为了还什么?” 季星临没作声,时小多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儿冲,立即软下去,轻声说:“猜来猜去的赌心思实在太累,季星临,我们坦诚一点儿好不好?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我不太讨厌你,也不讨厌其他人。”季星临看着她,声音和表情都很淡,“因为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时小多只觉心口发堵,说不出地难受:“那个‘好好学习,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呢?还作数吗?” 季星临眯了眯眼睛:“考试结束会排出年级大榜,你留心看一看榜首的名字。” 说完,季星临径自离开,留时小多在原地,怔怔的反应不过来。 什么大榜?什么榜首?什么意思? 〔119〕 期中考试只占用了两天时间,三天后红底黑字的榜单就被贴在了公告栏上。时小多去得慢了些,公告栏前已经挤满了人,她听到有女生在尖叫: “我没说错吧!季星临又是第一,687分!他英语好棒啊,都快满分了,数学也棒,还有理综……” “姐姐,你冷静一下。都快考到700分了,他哪科不棒?可怜四班齐飞,年年第二,这次被季星临拉开将近30分,有得郁闷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时小多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她挤到最前端,抬头向上看,第一排第一列第一个名字,光灿灿的年级第一,季星临。 同名同姓同音同字,时小多想,这么巧吗?七中居然有两个季星临? 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啊! 时小多用肩膀碰了碰离她最近的一个女生:“同学,你知道这个年级第一季星临是哪个班的吗?” -- 第73页 “五班的啊!”女生看她一眼,“这么出名的人你都不知道?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 时小多觉得她的脑袋好像锈住了,转不过弯儿来,她又拽住一个路人,问:“同学,你知道五班有几个季星临吗?” 那人看时小多的眼神像看一个会说话的大猩猩:“你说有几个?有几个季星临能在运动会上跑万米?有几个季星临几乎次次考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好几十分?” 那人问一句,时小多在心里答一句——一个。 能跑万米的季星临只有一个,成绩年级第一的季星临也只有一个。 五班只有一个季星临,七中也只有一个季星临。 不是同名同姓同音同字,是那个叫季星临的家伙骗了她。 他会坐在最后一排,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只是想离无关紧要的人远一点儿。 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我不太讨厌你,也不讨厌其他人。因为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时小多想到季星临淡漠的语气和表情,只觉浑身冰冷。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不明白,视线顺着榜单慢慢滑下去,看到自己的名字——第十八名,时念。 他在第一位,她在第十八位,他们的名字隔得很远很远,中间是超过一百分的差距。 一百多分是什么概念?在三分就能挤掉一个名次的高考分数线上,一百多分,那是两个全然不同的高度和层次,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我们一起努力,去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去同一所大学?时念,你配吗?人家要去的学校,你考得上吗? 你一心想和他并肩走向有光的地方,人家可从来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你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从未真正看清他、看懂他。 伤心到极致反而没了愤怒的感觉,只是想笑,耳边响起嗡鸣,震得她头痛欲裂。 红榜上只有前一百名的成绩,鹿溪和周楚屹都不在上面,他俩凑过来,不过是瞧个热闹。 鹿溪揽住时小多的肩膀,兴奋着:“小多,你成绩好棒啊!你们班的季星临也厉害,高一的时候他拿了一整年的年级第一,压了其他班的尖子生一头,这都高二了,他还是稳坐王位。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这话真不是白说的。” 周楚屹嗤笑一声:“轻点夸吧,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时小多垂低了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原来你们都知道他很厉害啊……” 从始至终,被骗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样,围着他转,替他着急,害怕他分数不够,不能去很好的学校。 多可笑哇,世界上再不会有比“自不量力”更可笑的词了。 〔120〕 时小多进教室时,董云正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她考砸了,直接掉出大榜前三十,数学和英语都惨不忍睹。几个女生围在她身边轻声安慰。 时小多走过去,董云突然站起来,指着她吼:“数学考试的时候你一直弄出动静,我的解题思路全被搅乱了,时念,你绝对是故意的!” 董云这一盆脏水泼得十分不讲道理,时小多没生气,只觉可笑。她想,这世上可笑的人真多啊,董云算一个,她自己也算一个。 时小多拨开董云杵到她鼻尖前的手,说:“考砸了是因为你水平不够,跟我有什么关系?” “胡说!”董云用力推了时小多一把,“明明就是因为你!” 时小多被她推了个踉跄,退后好几步,撞在什么东西上。她回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身后,她的脊背正撞上他的胸口。 时小多立即侧身给他让路,目光闪躲得有点儿不自然。 季星临走过去,董云还在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地念叨那几句: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考砸,全都怪你! 季星临蹙了蹙眉:“最后三道简答题一共三十六分,你拿到几分?” 时小多以为是在问她,正要开口,季星临避开她,看向董云:“我问你呢!” 董云神色一变,季星临继续说:“水平不够就多做几套卷子,大猩猩都知道勤能补拙,你连猩猩都不如!” 周围的学生一阵哄笑,董云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时小多没想到季星临会为她解围,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忍不住偷偷扯了扯季星临的衣袖,动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飞过去,也不知道季星临有没有察觉。 直到放学,时小多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头顶的那块天空都是灰的。鹿溪约她去吃冰激凌蛋糕,说是要沾沾时小多身上的学霸之气,在艺考时考个靠谱的成绩。 周楚屹原本要跟着凑热闹,结果被体育队的教练揪着耳朵拎走了,他还欠着一个五公里罚跑和一百组蛙跳。 鹿溪笑嘻嘻地挥手作别:“保重啊,周少!” 周楚屹唉声叹气。 时小多心情低落,胃口也不好,简单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托着下巴安静地出神。 鹿溪伸手到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的学霸?” “学霸”两个字对此时的时小多来说就像一种讽刺,她算什么学霸,真正的学霸在大榜头一位,是个姓季的小王八羔子! 吃过甜点,鹿溪又拽着时小多去逛街。 -- 第74页 路过珠宝专柜时,亮白的灯光一晃,各色首饰流光溢彩,时小多在冰冷的金属光芒里看见一枚戒指,铂金质地,锻造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戒指躺在展示柜的角落里,不太起眼,但是做工一流,有种低调并桀骜的感觉。时小多忽然想到季星临,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连骨节都是精巧的,配上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 时小多有些出神,再抬头时,视线里多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李悠穿了条及膝的连衣裙,颜色是纯正的雾霭蓝,优雅独特,烟霞一般缭绕在小腿周围。她与季星临并肩站在一起,边走边同他说话,看起来十分热络。季星临单手插在口袋里,略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浑身清冷的味道。 季星临会碰到李悠完全是个意外,他想买个胸针送给季怀书当生日礼物,在售货员的介绍下挑得眼花缭乱,李悠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指着一枚雪花形状的银制胸针,说:“这个比较好看哦,买这个吧!” 李悠声称她帮季星临挑了胸针,季星临欠她一个人情,作为回礼,他要帮她选一条能参加比赛的裙子。季星临来不及拒绝,就被李悠拽着进了一家女装店。 店里光线柔和,李悠拿起一条连衣裙搁在身前比了比,笑着问季星临:“好看吗?” 季星临被她聒噪得头疼,不耐烦地转开视线,瞥见一角耀眼的艳丽。 是一条红色长裙,穿在模特身上,火焰一般,在冷白的灯光下放肆燃烧。 李悠察言观色,立即让售货员将裙子取下来,她要试穿。售货员笑着捧场,说红色显得皮肤很白,每个女孩都该有一条漂亮的红裙子。 季星临心神一动。 每个女孩?时念呢?她有没有一条这样夺目的红裙子? 她的皮肤很白,穿上热烈的红,一定惊艳。 售货员询问李悠的尺码,季星临突然打断她们,说:“别穿了,不适合你。” 售货员目瞪口呆,不等李悠说话,季星临已经走出了那家女装店。李悠连忙追上去,撒娇似的问:“红色不适合我,那你说什么颜色适合我?我听你的!” 话音未落,李悠感觉到季星临的身形有一瞬的僵硬,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让她牙根发痒的人。 〔121〕 商场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飘着极淡的香水味。时小多的思绪有一瞬的空白,直到鹿溪狠狠扯了下她的衣袖,她才猛然清醒,露出一个并不热络的笑容,同季星临和李悠打了声招呼:“好巧哇,居然在这里碰到。” 李悠试图挽住季星临的手臂,季星临立即后退,让她扑了个空。 四个人离得近,这点小动作自然藏不住,鹿溪笑起来,讽刺了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古人诚不欺我!” 李悠脸色一变,时小多不想跟他们多纠缠,说了句“你们好好玩吧”,拽着鹿溪转身便走。 时小多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脚步匆匆。李悠转头看向季星临,不等她开口说话,季星临突然迈步追了上去。 季星临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时小多和鹿溪,自身后绕过来,挡在二人面前。时小多收势不住,险些一头撞进季星临怀里,赌气似的瞪他一眼:“挡什么路嘛!” 季星临垂着眼睛站在那儿,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统统咽了回去,半晌才说出一句:“外面下雨了,我送你吧。” 时小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有点儿傻眼,琢磨着,这个画风好像不太对。 时小多愣神的工夫,李悠也跟了上来,正要说话,鹿溪反应极快,一把捂住了李悠的嘴,朝时小多使了个眼色,说:“你们先走吧,我和李悠还要再逛逛……” 鹿溪仗着自己力气大,不顾李悠的挣扎,强行将她按在怀里拖走了。 李悠连鼻子带嘴一并被捂住,憋得险些背过气去。鹿溪贴在她耳边,笑着说:“见好就收吧,姐妹,没看出来,这出戏里,你拿的是女二的剧本吗?坏人好事的事情不能干,会折寿的!跟姐姐混,姐姐带你吃烧烤!” 李悠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心想,烧烤?我现在只想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122〕 放学时明明还是好天气,吃个晚饭的工夫已经下起了雨。两个人都没带伞,季星临跑去买了一把,站在雨雾里看向时小多,说:“过来吧,我送你回家。” 周围水汽淋漓,季星临清瘦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时小多站在原地没动,说:“不麻烦你了,我可以叫我姐姐来接我。” 季星临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手背上凸起鲜明的脉络线条。他正要解释和李悠只是偶然遇见,时小多抢先一步开口,说:“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的。我不知道你成绩那么好,和我一块看书做作业,听我用笨拙的方法讲题,一定浪费了你不少时间吧?对不起,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季星临不喜欢时小多用那种自哀自怨的语气说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时小多很轻地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你了。那个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就当我没说过。你要去的学校,我大概是考不上的。” 季星临脱口而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去哪所学校,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时小多一愣,季星临站在雨里,低声说:“而且,距高考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 第75页 他的声音太轻,被雨声吞没了一半,时小多觉得心跳有点儿快,故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上亮着红色的等客牌。 季星临不自然地岔开话题:“那些事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家。病还没好透,不能受凉。” 时小多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笑着摇头说:“不必了。”她越过季星临,走到出租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出租车慢慢启动,透过后视镜,时小多看见季星临下意识地跟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 司机也看到这一幕,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说:“小姑娘,你认识后面那个男孩吗?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天空垂得很低,沉沉地压在那里,时小多看着后视镜,黑而明亮的眼睛映在镜面上。季星临站在原地,和她看着同一处,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子里重重一碰。 他的眼神太深太暗,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悉数压在心头,变成陈年不愈的伤口。 没来由地,时小多忽然觉得心疼,她咬了咬嘴唇,说:“师傅,先别开车,等一下。” 雨渐渐下得大了,身边人流匆匆,车灯起伏如海,只有季星临是静止的。他撑着黑色的雨伞,冷峻与桀骜在他的性格里撕扯,混杂出一种带着矛盾的倨傲。 若是只有倨傲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英俊,罕见的英俊,让他变得格外惹眼,走到哪儿都会收获带着倾慕意味的眼神。 对于自身的魅力,季星临毫无所觉,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前行,在混乱的世界里,裁出一方安静又封闭的区域。他的瞳仁很深,有暗色的光芒在起伏,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 两个人都在等,两个人都在忐忑,像是握了一捧沙在手上,越攥紧越流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星临一直没有动作,司机不耐烦了,说:“小姑娘,你到底走不走?别耽误我干活!” 时小多叹了口气:“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开车吧。” 〔123〕 车子发动,气流扯着季星临的衣角,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时小多收回视线,眼底是鲜明的失落。 出租车已经走远,季星临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季星临突然转身,回到先前那家女装店,指着橱窗里的红裙子说:“包起来吧,我要了。” 售货员说这条裙子有不同的尺码,问季星临要买哪一个。 季星临对这些一窍不通,有点儿抓瞎。售货员看出他的窘迫,笑着问他有没有对方的全身照,可以当作参考。 售货员无心一问,却像是撞破了什么秘密,季星临的耳尖上飘起一点儿淡淡的红。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走廊的窗边看风景。阳光明润,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有种干净且美好的感觉。 女孩的衣服上别着胸牌,字迹失焦,有点儿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时”字。 售货员笑着称赞:“她真漂亮。” 有照片做参考,售货员帮季星临挑了一个尺码,告诉他,如果裙子不合身,可以带着凭证回来退换。 裙子很漂亮,包装盒也漂亮,售货员递给季星临一张浅色的贺卡,说可以写一句赠言。 季星临犹豫半晌,落笔时,神色里带着淡淡的温柔。 售货员一时好奇,偷瞄了一眼,看见卡片上写着一个英文短句——My Prayer. 我的祈祷。 什么意思啊? 售货员心里疑惑,手上迅速用丝带在盒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递到季星临面前,说了句:“感谢光临。” 季星临离开后,售货员用手机浏览器查询了一下那个短语“My Prayer”,跳转出的页面让年轻的售货员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红了眼睛。 她想,那个男孩一定很喜欢即将收到这条裙子的女孩,所以,才会有那样细腻的心境和温柔的表情。 Chapter09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124〕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季星临和时小多之间陷入了僵持状态,何甜甜都能没话找话地跟季星临聊上几句,时小多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只是埋头做题,书桌上的习题册摞了三尺高。 时小多性子急,没那么容易沉住气,有时候也会故意弄出些小动静,或是借着捡笔借东西的小动作,回头瞄上一眼。季星临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睡觉,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甚在意,就好像丢了一个时小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时小多气哼哼地转过身去趴在桌子上,她想,我巴巴地看着你,看得眼睛都酸了,你怎么就不能看我一眼呢。 她赌气似的在纸上乱画,回过神时才发现,那页纸上已经写满了“季星临”。 午休,大家都去吃饭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季星临一觉睡醒,有点儿迷糊,不小心碰掉了时小多桌上的复习资料。是本数学题册,已经做了不少,一张纸从里面掉出来,季星临顺手接住,翻了个面,然后,看见整整一页的“季星临”。 起先字迹潦草,后来渐渐工整,在最尾端还有一个用黑色钢笔写出的句子—— 你主动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啊?我请你吃糖! 季星临按住那张薄薄的纸,指尖顺着字迹的走向缓慢游移,仿佛有温暖的季风自胸口轻轻吹过,吹暖了他覆于周身的冰冷铠甲,吹散了他一直坚守的防备。 -- 第76页 他想,你一定是上天送我的礼物,让我不敢紧握,怕你受伤;更不敢放手,怕自此失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能遇见你,我有多庆幸。 鹿溪约时小多一块吃午饭,她看出最近时小多心情欠佳,拐弯抹角地问时小多是不是和季星临闹矛盾了。 时小多苦笑,说:“我才几两重,哪有立场跟学神闹矛盾!” 鹿溪从时小多的餐盘里夹走一个红烧鸡腿,边吃边口齿不清地感慨:“异性之间的矛盾算不得矛盾,都是开花结果的前兆!” 时小多夹起另一个鸡腿,一并塞进鹿溪嘴里:“开你个头!” 鹿溪一下子咬住两个鸡腿,脸颊鼓起来,小仓鼠似的。 时小多忍不住笑起来。 〔125〕 天气热,下午上课容易犯困,化学老师弹指神功练得极溜,一根粉笔头稳稳砸在时小多脑袋上,把她吓了一跳。 化学老师问:“还困吗?” 时小多老实地点头:“困!” 化学老师一摆头:“走廊通风,去站一会儿,醒醒神。” 众目睽睽,时小多有点儿不好意思,低着脑袋从后门出去了。 走廊里的确有风,可那点风根本叫不醒一颗渴望睡眠的大脑,时小多靠墙站着,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困得东倒西歪。突然,颊边一凉,有什么东西贴在她脸上,湿湿的,还有点儿香。 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季星临站在她面前,指间夹着一片湿巾。 季星临的手很好看,细白修长,指节精致,时小多一不留神看入了迷,直到季星临把湿巾按在她脑门上,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时小多接过湿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季星临没作声,也靠着墙,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 时小多反复警告自己,冷战呢,严肃点,不可以随便和敌人搭话。但她管得住嘴管不住眼睛,小眼神不听指挥,一个劲地往季星临身上飘。 看他修长的腿和细窄的腰,看他凸出的喉结和利落的下颌弧线,还有秀气的泪痣和长长的睫毛……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而明亮,灿灿生辉。 季星临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身上就这么点零部件,你已经扫描好几遍了。” 时小多脸色更红,默默地向旁边退了半步,郁闷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没出息!经受不住诱惑! 季星临侧头看她一眼,说:“你桌上那本数学习题册,收录的都是三年前的高考真题,太旧了,而且题型也不适合你,换一本吧。” 关心来得太突然,时小多有些跟不上节奏,怔愣半晌,猛地想起来那本习题册里还夹着张要命的小字条…… 她瞪圆了眼睛:“你、你看见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你都看见了? 季星临一脸平静,故意反问:“看见什么?” 时小多一噎,尴尬地摆手:“没什么。” 下课铃适时响起,时小多正要开溜,季星临叫了她一声,依旧是清清淡淡的语气,说:“你还有橘子糖吗?小时候吃过的那种。” 时小多不明所以,摸了摸口袋,还真找到一颗,伸手递过去,一边递一边嘀咕:“怎么突然想吃糖了?你……” 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时小多想起那张夹在习题册里的小字条,除了满满一整页的“季星临”,还有一句用黑色钢笔写上去的句子—— 你主动跟我说句话行不行啊? 我请你吃糖! 吃糖! 糖!!! 空气里有一瞬的静默,周围学生们互相追逐的笑闹声都成了背景,邈远细弱,微不可闻。 半晌,时小多崩溃似的朝他吼:“你看见了!你明明看见了!” 季星临绷直嘴角,努力控制自己别笑出来,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回教室了。 时小多转过身去用脑门抵着墙面,郁闷得险些挠掉一层墙皮。 刚刚,季星临说的是: “我看见那张纸上有368个季星临,其中27个写错了——‘临’字少一笔。” 〔126〕 期中考试结束后,学习氛围并没有轻松多少,顾若杨天天扯着脖子喊:期中考试结束了还有期末考试,马上就要高三了,关键阶段,千万别松懈啊小朋友们! 顾若杨患了热伤风,鼻塞咳嗽,前几天还能用破锣似的哑嗓子勉强说话,后来,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打开电脑和投影仪,在Word文档里打字,用键盘和学生交流。 化学老师看他可怜,主动帮顾若杨分担了两节课。五班的学生以为数学课临时变成化学课,正忙着找教科书,化学老师一敲黑板:“数学卷子拿出来,我给你们讲一讲,顺便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技多不压身!” 顾若杨说不出话,只能抽出键盘,在投影仪的光芒下面无表情地打出四句打油诗—— 做人别太狂,早晚会遭殃。 箴言送给你,牢记在心上。 一屋子学生笑得十分响亮。 时小多一边笑,一边缩在课桌底下发朋友圈:“我班顾总最可爱,比章鱼烧还要可爱!” 时遇立即评论:“再让我抓住你上课时间玩手机,你就带座机上学吧,多总!” 时小多:“……” -- 第77页 放学时突然变天下起了雨,很多人都没带伞,沙丁鱼似的挤在教学楼前的遮雨棚下。鹿溪抱着书包靠在时小多身边,同她商量要不要打电话叫家人来接,周围人流涌动,直接把鹿溪从台阶上推了下去。 时小多来不及拽住她,眼看着鹿溪要摔,光影一闪,有人揽着鹿溪,半扶半抱地圈住了她。那人手上的伞也随之移到了鹿溪头上,将她保护得周到全面。 鼻端飘过一抹熟悉的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鹿溪资深脸盲,记不清别人的容貌,但是,她记得这个味道—— 萧鹤远身上的味道。 她一抬头,果然,正对上一双浅碧色的眼睛。 萧鹤远未言先笑,脸颊上现出一对深陷的小酒窝,说:“雨天路滑,当心点。是不是没带伞?家里人来接我,顺便送你一程吧。” 遮雨棚下挤着一堆看热闹的,听见这话,起哄声响成一片。 鹿溪脸红得要爆炸,一把甩开萧鹤远的手,躲到时小多身后,说:“我也有家人来接,不用你送!” 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得如此干脆,萧鹤远多少有些下不来台,他却没恼,依旧笑容温和,说:“有人来接你,我就放心了,路上小心。” 说完,萧鹤远转身离开。 雨幕茫茫,周围没有行人,唯他独自嵌在里面,修长的身形透出几分消瘦孤单的味道。 鹿溪莫名觉得心口有点儿堵,小声问时小多:“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时小多摸了摸鹿溪的脸,无声叹气,心想,你还真是呆到深处自然萌。 〔127〕 时遇正在开会,抽不出时间,鹿溪叫了家里的司机来接她。 鹿家的车没有出现在校门口,而是停在了附近的小巷里,时小多正纳闷干吗搞得这么神秘,当她看到雪亮的公牛车标时,一切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嗯,爱低调是件好事。 时小多留在鹿家吃了晚饭,鹿爸爸出差了,鹿溪和她妈妈长得很像,圆脸,笑容和善。鹿妈妈让保姆做了一桌子菜,招呼时小多多吃些,说她们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上可马虎不得。 时小多从小爱跟妈妈撒娇,在自家林老师面前她就像没长骨头,动不动就要妈妈抱。把这份撒娇功力转移一些到鹿妈妈身上,立即圈了一大票好感,鹿妈妈直夸她贴心乖巧。 吃了饭雨还是没停,鹿溪和鹿妈妈一致邀请时小多留下来住一晚。时小多吃饱了正犯懒,不想动,也就答应下来。 鹿溪的卧室很宽敞,做完作业洗过澡,两个小丫头一道陷在柔软的大床里,蒙着被子说悄悄话。 时小多详细向鹿溪讲述了她在晋城碰到季星临的前因后果,以及她被季星临当傻子蒙,一直以为季星临是学渣,还帮他补习功课的全过程。 鹿溪一边听一边笑,时小多气得捶枕头:“季星临就是个大浑球!” 多少惨烈的事实告诉我们,当闺蜜在气头上,不要试图讲道理,跟她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就完了! 鹿溪审时度势,立即扭转枪口,跟时小多一起怒斥季星临不解风情,脑袋有坑,是个十足的蠢货! 骂了好一会儿,时小多大概累了,抱着被子发起呆来。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小声说:“斑比,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其实,季星临一点儿都不坏,他只是承担的压力太多,太累了。他弟弟病成那个样子,我一个外人看了都难受,你说,他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他也才十七岁,也是个孩子呢……” 鹿溪伸出一根手指,戳一戳时小多的肩膀,小声问:“那你是生气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时小多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是惦念他多一些。” 所谓惦念,悬于心上,日夜研磨。 即便嘴上不提他的名字,心里也已经默念过好多遍,就好像他的名字是有温度的,连心跳都变得滚烫。 所以,我没办法真的和他生气,所有恼怒、嗔怪,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小花招,不堪一击。甚至,他还未开口道歉,我就已经做好了原谅他的准备。 鹿溪仰面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她说:“时小多,你完了,输得彻彻底底,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128〕 鹿溪一贯没心没肺,时小多还来不及探听清楚她对萧鹤远的印象,这丫头已经睡着了,睡裙的边角卷起来,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时小多无奈地摇头,拉过被子帮她盖好。 小夜灯光芒柔和,在枕边投下浅浅的影子,时小多点开微信,她和季星临的聊天记录停在了五一假期开始的那天。她以为他要带着旅行团进山露营,提醒他注意安全,他没有回复,绿色的对话框像一条分割线,静静地躺在界面上。 时小多叹了口气,点开朋友圈,发了一句——晚安,明天见。 池树看着像个粗人,其实心思细得很,撸着狸花猫的脑袋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那个姓时的小姑娘好久没来店里了……” 季星临翻书的动作顿了顿,低声说:“是我让她不要再来的。” 池树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以为……” “我在医院碰见她了,带她见了小星曜。”季星临头也不抬地说,“星曜最近状态不好,又瘦了一些,她吓坏了。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 第78页 “这有意义吗?季星临!”池树的声音里沾了点火气,“当着外人的面把脏水都泼在自己身上,有什么意义?” “这是事实。”季星临看着他,“就算没有意义,它也是事实。” 池树气结,摔了杯子起身走人。 季星临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找来扫把,将地上的茶杯碎片打扫干净。 当天晚上,季星临住在蓝田居的小阁楼上,池树大概被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着了,带着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回去陪季怀书吃饭,留季星临独自看店。 天气好,夜风宁静,季星临依旧睡不着,躺在床上翻了翻朋友圈。 季星临的微信好友很多,每次带团都会加进来几个陌生人,有的是为了咨询旅游路线,有的则是看他长得好,来撩闲的。季星临嫌烦,大多数人都被他屏蔽了,在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人里,时小多是最话痨的一个,每天三条朋友圈打底,比吃饭都准时。 早上七点零五分,她说:时遇,你再催我,我就住卫生间里,永远不给你挪地方!永远! 上午十点整,她说:哎嘿,顾总的白袜子上有卡通图案,我看见了! 下午两点,她说:好困困困困啊……我上辈子可能是个枕头…… 五分钟前,她又说:晚安,明天见。 季星临一路滑下去,滑了好半天才看见那条“仅半年可见”的分界线,不由得失笑,不愧是话痨,仅半年时间,发的朋友圈都能凑成一本书了! 季星临正要关掉手机,眉梢忽地一跳,他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他和时小多有不少共同好友,时小多那些动态虽然毫无营养,却总有人点赞评论,只有两条例外,一条是那句“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另一条是刚刚那句“晚安,明天见”。 季星临又倒回去看了一次,突然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I'll be there to clear the way.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晚安,明天见。 …… 据说,明天见是最简单也是最纯粹的期盼,它给道别加上了甜味。 季星临仰面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瞳仁里映着薄薄的光,闪烁如星河。 他想,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舍得放手。 〔129〕 两个起床困难户凑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双双睡过头,时小多钻进教室时,嘴上还叼着半根油条。顾若杨的嗓子还没好透,勉强能出声,指了指时小多,说:“早点哪儿买的,闻着还挺香。下次记得给为师也带一份!” 周围的人都笑了,时小多红着脸坐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前她向后瞄了一眼,季星临倒是没迟到,不过脸色不太好,眼睛下一圈暗影,睡眠不足似的。 时小多撇了撇嘴,腹诽,你昨晚挖煤去了吗,臭小子! 一堂课时小多上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下课时她又往身后瞄了一眼。季星临趴在桌子上,脸朝下,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他没穿校服,身上只有一件纯白的棉质T恤。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肩胛骨凸起清晰的轮廓,显得更加单薄。 时小多趁着休息时间跑到小超市去买了一瓶牛奶,隔着瓶子用热水烫过,温度刚好入口。回教室时,课前的预备铃还没响,她正要悄悄地把牛奶放过去,有人自背后撞了她一下。时小多猛地向前一倾,玻璃瓶子刚好敲在季星临的后脑上,“咚”的一声。 这下,别说是睡着了,就算是昏迷了,也该被敲醒了。 季星临“嘶”了一声,显然是被敲疼了。他揉着后脑自臂弯里抬起头,眉毛紧皱着,有点儿烦躁,看起来心情极度不佳。 时小多半是愧疚半是尴尬,将牛奶瓶子向前递了递,语无伦次地说:“牛请你喝奶!” 季星临:“……” 时小多也察觉到不对劲,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喝点舒服吧,能奶牛点……” 这句听着还不如上一句呢,都不怎么像人话。 时小多顿时泄气:“没事,你接着睡吧,我今天出门带错嘴了,不宜说话。” 她正要转过去,季星临抽走了时小多手里的牛奶瓶,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不过是一句“谢谢”,时小多却没出息地红了脸。 〔130〕 下午有节体育课,天气热,阳光烈得厉害。体育老师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铺上垫子,让大家做仰卧起坐。男生做满三十个算合格,女生二十五个。 季星临和体委一组,体委帮他压腿,时小多偷瞄了一眼,季星临快得惊人,三十个做完,用时不到半分钟。他动作太快,衣摆卷起来,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肌肉紧凑,线条精致。 时小多又想到那一句——季星临的腰,夺命的刀…… 男生组进程很快,女生这边就比较惨烈了。时小多做到第二十个就开始使不上劲,憋着一口气挣扎到二十五个,拉扯得肚皮生疼。她和老师请了假,回教室休息。 其他班还在上课,走廊里很空,阳光落进来,亮得晃眼。时小多从后门进去,她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推开门的瞬间,不由得一愣。 季星临站在角落里,两手握住T恤的下摆正要脱下,开门声突然响起,他动作一顿。 时小多立即背过身,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季星临快速换好衣服,说:“转过来吧。” -- 第79页 时小多听见“咚咚”的心跳声,紧张得莫名其妙,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回到位置上打开书本开始做题。 教室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摩擦声。数学题解到一半没了思路,进退不得地卡在那儿,别提多难受了,时小多懊丧地摔了笔,趴在桌子上和自己生闷气。 一片阴影兜头罩下来,时小多慢慢抬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身侧。依旧是白T恤、黑色的校服裤子,大概是个子太高,别人穿总显得有点儿窝囊,他却带着股挺拔的味道。 季星临垂眸扫了一眼:“这道题顾老师讲过类似的,还不止一遍,你该认真听。” 时小多抬手将卷子盖住,闷声说:“不用你管!” 季星临屈指在她手背上一弹,时小多疼得缩了下手。 季星临抽出她手中的笔,在卷子上勾出一条线:“看着——取中点,连结,因为E是中点,又因为直线AB平行于CD,所以……” 季星临站在时小多身侧,这一弯腰,大半个身子都罩在时小多头上,她稍稍偏下头,就能顺着他微垂的衣领看进去。一股甜甜橘子味扑面而来,应该是糖果的味道,时小多清了清喉咙。 季星临的字很漂亮,解题思路也干净利落,他很快推导出结论,转头看向时小多:“明白了吗?” 离得太近,季星临的气息直接吐在时小多脸上,清爽的橘子香占据一切感官,时小多手指收紧,险些把卷子攥出个窟窿。她抵着季星临的肩膀推了推,低声说:“讲题就讲题,离那么近干什么!” 季星临被时小多慌乱的样子逗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近乎柔软。他搁下手中的铅笔,在时小多脑门上轻轻一弹:“以前是你给我讲题,现在换我给你讲。一报还一报,也算扯平。” 时小多脸都红了,嘴倒挺硬,嘀咕着:“不敢劳您大驾!” 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儿后悔,软下语气补了一句:“我只怕哪天你一生气又不理我了。” 说这话时,时小多的神色太过委屈,就像被遗弃的小奶猫。 季星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点儿苦,还有点儿钝钝的疼。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见时小多的鞋带松了,于是蹲下去帮她系好。 鞋带系好,他却没急着站起来。 时小多穿着校服裤子,裤脚移上去,露出一截脚踝,皮肤又白又细,瓷器般干净。 毫无预兆地,季星临握了上去,五指圈住,微微收紧。 皮肤感受到自少年身上递来的热度,时小多有些慌神,不自觉地收了下腿,低声道:“你干什么呀!” 季星临用了些力气握住她,半晌,慢慢开口:“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重,星曜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也从未怪过你,从来没有。” 季星临低着头,肩胛骨轮廓清晰,透出单薄的味道。他继续说:“我不是怪你,而是不敢靠近你。星曜治病需要很多钱,也欠了很多钱。罗燕的状态你也看到了,她能照顾好自己已是勉强,更别说还债,所以,那些都将由我来承担。还债很辛苦,我不想把你拽进来,更不想你可怜我,想办法帮我筹钱,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时念,你不是不够好,而是太好,可我有什么——破碎的家、瘫痪的弟弟和一大笔债。”季星临的声音很轻,“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很聪明,很厉害,你会有光明的未来。可是光到底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听见医疗仪器的运作声,嘀嗒嘀嗒,它们维系着星曜的生命,换句话说,它们就是星曜的命。 “时念,我才十七岁,我没看起来那么冷静镇定。我也会害怕,会茫然,也有自卑和懦弱。” 季星临的手一直搁在时小多的脚踝上,他的指腹很冷,微微颤抖。 有生以来,季星临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剖明自己,卸下盔甲,划开皮肉,扭断骨骼,露出一直被小心隐藏的最深的卑怯。这些话他都没有跟心理医生说过,更别提池树和季怀书。 他把真正的自己暴晒在阳光下,不是想换得同情,而是想求一个解脱。 你都看到了,我有多糟糕多狼狈,所以,放手吧,去遇见更好的人。 我狠不下心真的将你推开,只能告诉你全部的真相,希望你知难而退。 去吧,走向有光的地方,别困在我这里。 〔131〕 时小多从小被家里人养得太好,带着点娇气,爱笑爱哭也爱脸红。可是,这一次,听了这样悲伤的倾诉,她却没有掉眼泪。她抓着季星临的手,牢牢握住。 季星临的手指修长冰冷,时小多的手却是暖的,将他紧紧包裹。她低下头,手在季星临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说:“有些话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天真,不知疾苦,我觉得生病也好,债务也罢,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生病了,我就陪你看医生,慢慢调理,总会好起来;欠了债,我们就用功读书,赚钱去还。人生在世,有好日子,就会有坏日子,咬咬牙,别放弃,总会过去的。冬天纵然漫长,但春天不会不来,对不对?” 季星临没说话,他脸色苍白,没休息好似的,眼眶里有一道深重的红印。 教室的窗户开着,能听见其他班级读书讲课的声音,阳光带着熨帖又温暖的气息,静静地落在两人肩膀上。 -- 第80页 时小多歪头笑了一下,她有一对小虎牙,平时看着不明显,一笑就变得格外可爱。她张开手臂,说:“是不是很久都没和人拥抱过了?让我抱抱你好不好?抱一下,笑一笑,告诉自己放轻松,我们一起朝有光的地方走。” 季星临没动,时小多凑过去,大大方方地抱住了他。她揽着季星临的肩膀,低声说:“没有哪种生命是绝对孤独的个体,人总要借助一些力量才能真正长大,我希望我能给你勇气,也很乐意成为你的勇气。你也说过,你才十七岁,还有很多很多尚未到来的日子可以期待,总会好起来的。” 季星临低着头,靠在时小多肩上,像是累极了。时小多在他背上拍了拍,犹豫着说:“要不要我唱首儿歌之类的来哄哄你啊?小时候我做噩梦睡不着,林老师就是这么哄我的。” 时小多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季星临吸了一口气,哑声说:“好哇,唱一个吧。” 时小多仰头想了会儿歌词,轻轻哼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儿歌唱到一半,蓦地顿住,时小多尴尬地抓抓头发。 她想不起来后面的歌词了…… 季星临终于动了动,抬头看了时小多一眼,眼睛里竟然带着点笑。 时小多一愣,听见季星临哑声说:“你也太不负责了,唱首儿歌还忘词。”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快下课了吧,我去洗个脸。” 时小多仔细观察了一下,季星临眼眶虽然有点儿红,脸上却是干的,睫毛也没有湿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不像哭过。 季星临朝走廊里的卫生间走,时小多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嘀咕着:“你要不要哭一场啊?鼻涕眼泪一把抓的那种,那样哭一次可解压了。小时候我被时遇欺负,吵架吵不过她,打架也打不过,我就蹲在墙角号啕大哭,谁劝都不行,非要哭痛快了才算。每次哭完都能多吃两碗饭,毕竟那也是个体力活。” “哭就免了。”季星临站在卫生间门口,回头看了时小多一眼,“你可以再唱首儿歌给我听,不忘词儿的那种。” 时小多无奈:“忘词儿这页翻不过去了是吧!” 时小多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可能跟进男卫生间,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星临很快出来,脸和头发上都滴着水。时小多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巾,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摸小猫似的。 两个人并肩朝教室走,迎面碰见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想把篮球抛给同伴,可惜准头有点儿偏,篮球奔着时小多飞过去。时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心不在焉。季星临握着她的手臂拽了她一下,她没防备,险些一头栽进季星临怀里。 季星临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低声说了句:“看路。” 时小多仰头看他一眼,试探着问:“你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儿?” 季星临又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好多了,谢谢你。” 时小多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以后你还会给我讲题吗?还会和我一块去图书馆自习吗?” 上课铃响了,周围的学生都在朝教室走,脚步匆匆。季星临突然上前一步,将时小多困在转弯处的角落里。 他个子高,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时小多整个人完全浸没在他投下的阴影中,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季星临低声说:“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不肯走,就别怪我不放手。” 〔132〕 儿童节当天,顾若杨自掏腰包买了一大堆糖果,说是给他的小朋友们过节,希望高二五班的小朋友永远有糖吃有人疼。 发糖时季星临不在,时小多帮他拿了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拍照发给他,说顾老师请吃糖,节日快乐,小朋友。 “节日快乐”四个字一发送,屏幕上突然跳出一片小星星。时小多顿了两秒,然后退出聊天界面,将季星临的微信备注名称改成了“星星公主”。 小公主娇气得很,闹脾气时要人哄的,还得唱歌哄。 上课铃响了季星临才回来,手上拿着两瓶奶茶,将其中一瓶放在了时小多的桌子上。时小多正埋头琢磨物理公式,季星临弹了下她的脑门。时小多“哎哟”一声,抬起头,正对上季星临带着点笑意的眼睛。 黑色的,深邃温融。 物理课,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两道计算题。季星临正犯困,被物理老师点名叫了起来,时小多作为前桌,惨遭连坐,和季星临一道上去做题。 季星临的板书很漂亮,思路也清晰,畅通无碍地解完了一道题,几乎没有停顿。 时小多就有点儿相形见绌,季星临一道题都做完了,她才解了一半。老师转身的工夫,季星临点了点黑板,低声说:“这里,公式错了。” 时小多偏了下头,视线刚好落在季星临的嘴唇上,季星临的唇色偏淡,有种秀气且冰冷的感觉。季星临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故意抿了抿唇。时小多动作一顿,生生在黑板上按断了一截粉笔,季星临很低地笑了一声。 最近美术教室增加了不少课程,鹿溪放了学就要扛着画具去培训,基本没时间玩了。她踩着放学的铃声急匆匆地跑到五班,把一个DIY的十字绣零钱包往时小多怀里一扔,丢下一句“儿童节礼物”之后,转身就跑,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 -- 第81页 时小多险些被砸到鼻子,哭笑不得。 班上的学生走光了,季星临伸了个懒腰,对时小多说:“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时小多拦了他一下,说“你先等等”,然后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挂件拴在了他的背包拉链上。 季星临捞过来看了一眼,是只小仓鼠挂件,灰背白肚,小爪爪抱在胸前。 季星临笑了笑:“这也是儿童节礼物?” 时小多点头:“这可是我亲手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要珍惜!” “既然这么贵重,我也要送份回礼才行啊,”季星临笑着说,“不然多不礼貌。” 时小多正想说那就请我吃晚饭吧,季星临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说:“先回家,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我,有礼物给你。” 时小多一愣:“你还真准备了礼物啊!” 季星临没说话,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133〕 季星临打开家门时客厅里一片安静,季怀书的卧室门关着,隐约飘出来点昆曲的声音。季星临放轻脚步走过去,敲了敲门,说:“姑姑,我回来了。” 季怀书没应声,大概是睡着了。季星临没再打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有个黑色的硬质纸盒。 盒盖打开,红裙子上映着傍晚时柔软的天光,如同自梦里飘来的颜色,美得难以形容。 季星临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靠在桌角上,轻轻舒了口气。 他第一次送礼物给女孩,也是第一次试着去讨人喜欢,这些都是他不擅长的,让他有种茫然的紧张感。 他不晓得时小多会不会喜欢,也不晓得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更喜欢,只能试探着向前走。 他这个人啊,寡言阴郁、冷漠笨拙,能拿出手的,只有这份赤诚的心意。 季星临有点儿出神,电话响起时他几乎没听见,铃声响到第二轮他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接听,都没顾上看一眼来电显示。 电话是星曜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医生的语速很快,一字一句针一样扎穿了季星临的耳膜。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腿有点儿软,险些站不住。季星临抬手在墙上撑了一下,防止自己摔倒,行动间撞翻了搁在床尾的黑色纸盒。 长裙从盒子里掉出来,细软的裙摆轻薄如烟,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有一个手写的英文短句——My Prayer. 挂断电话后,季星临转身冲向门口,池树刚好推门走进来,险些撞个满怀。 池树诧异地看他一眼,季星临脸色苍白,嘴唇有点儿抖,哑着嗓子喊了声:“哥。” 哥哥,池树是他的哥哥,他是小星曜的哥哥。 可惜,他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害了星曜一辈子。 季星临说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他,时间太短,时小多来不及给自己洗个澡,只能匆匆洗把脸,然后化了点淡妆。粉底质地轻薄,口红和眼影选了甜美清新的色系,再扫上一些腮红,少女独有的元气感便透了出来。 林娉然本身爱美,养起女儿来更是面面俱到,她每年都会为时小多准备一套首饰,项链手链耳钉戒指,做工和形状都十分精巧。 时小多找出一对珍珠耳钉,细腻莹润的光泽极衬肤色,整个人都明亮起来,还带着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时小多提前下楼,她怕裙子会皱,更怕脸上的妆容花掉,不敢随便乱动,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的树影下。 最开始心情自然是雀跃的,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季星临会送她什么样的礼物,眼角眉梢全是快乐,藏都藏不住。 后来天色暗了,路灯渐次亮起,时小多站得腿都软了,还是没看到季星临的影子。 小区保安从岗亭里出来,走到时小多身边问她是不是忘带钥匙了,需不需要帮助。 时小多落寞地摇头,低声说:“我在等人。” 我已经等他三个小时了。 晚饭没吃,时小多饿得厉害,她怕弄坏精心化好的咬唇妆,连水都不敢喝一口。其间也拨过季星临的电话,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了关机。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车灯突然扫过来,正落在时小多脸上,晃得她眼花。 时小多有一瞬的雀跃,接着她听到有人呵了一声:“大半夜的不回家,蹲这儿抓耗子呢?” 是时遇,不是季星临。 时小多低头看了眼腕表,她整整等了五个小时。 不吃不喝不敢乱动,更不敢蹲下,可脸上的妆还是花了,精心搭配的鞋和裙子也沾了灰。 一绺碎发落下来,时小多抬手拢了拢,顺便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湿润。 〔134〕 季星临和池树是在第二天清晨抵达晋城的,机场大厅里一片空旷,天还没亮,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季星临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是白的。池树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进季星临嘴里,强行让他补充点糖分。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季星临狠狠闭了下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像随时都会垮掉,可压在他肩膀上的东西太多太重,让他连崩溃的机会都没有。 池树在他背上拍了拍,极轻地叹了口气。 星曜的病房在十三楼,电梯慢慢升上去,厢门打开的一刹那,季星临听见凄厉的嘶喊。 -- 第82页 是罗燕的声音,季星临熟悉。 迈出去的脚步生生顿在半空,若不是池树拽了他一下,他可能会被厢门直接夹住。 眼前浮起漫无边际的冷光,惨白、刺骨,腿有点儿软,季星临强迫自己站住、站稳,脊背绷得笔直,像铸着钢条。他推开池树的搀扶,慢慢走出电梯。 罗燕哭得崩溃,嗓子彻底哑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小护士急忙去扶她,走廊里乱成一团。主治医生和季星临有点儿私交,看见他走过来,立即迎上去,低声说:“两点三十分走的,节哀。” 星曜,只比他小了两岁的小星曜,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小星曜,在床上躺了近十年,没看过大海,也没见过长城,就这样草草地睡着了,再不会醒过来。 季星临睫毛低垂着,像是回不过神,池树代他向主治医生道了声谢。 说话的工夫,张姨看到季星临,她咒骂着扑过来,扬手要打,池树连忙将她隔开,走廊里乱上加乱。 罗燕一直在边哭便喊:“我的儿子,我的星曜。” 那些声音近在耳边,又好像隔得很远,季星临有点儿听不清,他放轻脚步,走到罗燕身边,在她面前蹲下去。 罗燕眼神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面前的人是谁,抬手就是一巴掌。季星临不躲不闪,被打得侧过脸去。 罗燕双目通红,里面带着鲜明的恨,她已经骂不出来了,抖着手连甩了季星临两个耳光。可惜她浑身无力,耳光抽在脸上,几乎没有声音。 池树冲过来要拦,被季星临推开了。 季星临看着罗燕,眼睛如深黑的山脉,他说:“你是我爸爸的妻子、星曜的妈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亲人,以后我会照顾你。” 罗燕捂着脸,放声痛哭。 季星临站起来,问一旁的护士:“我能去看看我弟弟吗?” 护士点点头,把他领到一个阴冷的小房间。 贴墙的地方有一张床,星曜躺在上面,白布一直盖过头顶。 卧床十年,季星曜早就瘦得不成样子,白布贴在身上,勾出身形,像一截枯瘦的树枝。 季星临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他没敢揭开蒙脸的白布,只是俯下身去,在星曜耳边说:“放心吧,哥哥会照顾罗阿姨的,你放心……” 季星临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贴在爸爸耳边,说:“你放心,我会照顾星曜,我会照顾他……” 可是,他谁都没有照顾好,他害了星曜一辈子,他让爸爸至死都在难过。 都是因为他,全是他害的。 泪水在那一刻涌上眼眶,季星临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所有哽咽和哭泣。 〔135〕 时小多在小区门口站了半宿,脸上化着妆,情绪却是低落的。当着保安的面,时遇没多问,打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时小多低头爬上去。 时遇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在时小多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挑眉道:“发生什么事了?要聊聊吗?” 时小多觉得眼角有点儿痒,她化着妆呢,不能揉,抽出纸巾按在上面,轻声说:“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我弄明白,我会告诉你的。” 时遇点点头:“好。” 睡觉前,时小多再次拨打季星临的电话,依然关机。她忽然害怕,打开电脑刷了一遍本地新闻,没看到有关车祸或是恶性事件的报道,才略略放了心。 关上电脑,时小多打开微信,给季星临发了条消息:“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绿色的对话框悬在屏幕上,一直没有回复。 时小多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无奈。 一直以来,都是她跟在季星临身后,追着他跑,他似乎从没想过停下来等等她,或者回头看看她。 就好像,她不在他的世界里,也不在他需要顾虑的范畴之内。 夜里失眠,早上就起得迟了,时小多是踩着预备铃进教室的,第一眼先看向季星临的位置,空的,没人。 迟到了?还是旷课? 时小多又忐忑起来。 一个上午季星临都没出现,化学老师来上课时把董云叫了起来,问她知不知道缺席的那位是什么情况。董云摇头说不知道,化学老师叹了口气。 时小多跟着叹气。 放学铃声一响,时小多第一个冲出教室,打车直奔蓝田居。可她没见到池树,也没见到季星临,只看到一扇紧闭厚重的卷帘门。 蓝田居没营业。 时小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从隔壁店主那里要到了池树的家庭住址,一路找了过去。 站在池树家门口敲门时,时小多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冰凉冰凉的,几乎没有血色。她将手掌握成拳头,压住那股自心底涌上来的恐慌感。 来开门的是个坐轮椅的女人,皮肤很白,气质娴静。时小多刚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就笑了,她推着轮椅向后退了退:“快进来吧,小临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136〕 季怀书是个精致的女人,家里也收拾得整齐干净,地板茶几俱是一尘不染。她给时小多倒了一杯柠檬水,然后推着轮椅进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时膝盖上搁着一个纸袋。 季怀书将袋子递给时小多,笑着说:“打开看看。” -- 第83页 红裙子妥帖地收在方形盒子里,时小多一眼看过去愣了愣。 “这应该是小临为你准备的礼物,”季怀书指了指搁在裙子上的卡片,“只不过他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亲手送给你。” 卡片是折叠的,时小多将它打开,看见姓名栏里写着“To时念”,底下的寄语栏里写着一个短语——My Prayer. My Prayer。 她和季星临共用一副耳机听过的歌,她还记得那首歌的开端有一段温柔至极的吟诵——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comfort her,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 亲爱的上帝,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那个我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女孩 终有一天,你会把她带到我身边 在那之前,你要好好照顾她 在她伤心的时候安慰她,保护她 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这就是季星临要送她的礼物吧,那个一贯沉默内敛的少年,连示好都带着小心翼翼、含蓄隐忍的味道。别人总说他性格古怪,难以亲近,其实,他们不知道,当冰冷的少年变得柔软时,有着多温暖的眼神。 一念至此,时小多有种想哭的冲动。 季怀书适时开口:“小临的弟弟病逝了,他和池树回了晋城老家,没能当面把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果然是星曜,时小多叹息着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没能熬过这一关。 “阿姨,您不用帮他解释,我都明白。”时小多觉得嘴里隐隐泛苦,她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他会很难熬,不过,您放心,无论他的状态有多糟糕,我都不会放弃他。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季怀书推着轮椅靠过来,她的掌心很软,搭在时小多的手背上,她说:“人在年少时往往喜欢钻牛角尖,小临性格又闷,不爱说话,你多劝劝他。” 〔137〕 见过季怀书后,时小多反而冷静下来,她不再反复联系季星临,而是踏踏实实地认真上课,各科笔记都是一式两份,一份自己用,一份留给缺了好几天课的季星临。 一整个周末时小多都格外安静,看书做题,吃饭睡觉,时遇问她是不是有心事。 时小多笑着摇头说没有。 虽然她还没见到人,但是想一想也知道,季星临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糟糕,所以,她不能再自乱阵脚。她要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对他,要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他:别怕! 别怕,我在呢,无论多难,我都会陪你熬过去。 做题做累了,时小多就会把那首My Prayer找出来,反复地听。 亲爱的上帝,你要帮我照顾他,在我们未见面之前。 按照晋城的习俗,白发人送黑发人,葬礼要一切从简。星曜病了这么多年,家里的亲戚唯恐避之不及,早就不来往了,罗燕没有通知任何人,她坚决不许池树和季星临插手,也不许他们参加追悼会,在张姨的帮衬下,独自送走了小星曜。 池树租了一辆车,停在殡仪馆门口,季星临坐在副驾驶上,他没有下车,也没有进去。 天气不好,下着小雨,阴冷阴冷的,季星临揉了揉脸,看向窗外。 池树扳过季星临的脑袋把他按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哭吧。” 季星临降下车窗,手伸出去,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手背上,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看,老天替我哭呢。” 那天,到最后池树也没看见季星临哭出来,那个一贯隐忍的少年沉默着将所有悲痛与指责悉数扛下,用苍白的脸色掩盖了所有痕迹。没人知道他心上的伤口已经溃烂成什么样子,没人知道那些经年的伤口被反复撕裂时,他有多疼。 星曜的骨灰存放在壁葬墙里,季星临去看过。罗燕选的位置很好,朝阳,干净,也方便祭拜。上面的照片是季星曜没生病时拍的,小男孩带着点婴儿肥,笑得阳光灿烂。 以前,总能听见附近的邻居说季家的两个小孩长得好看,大的严肃,小的爱笑,一静一动,站在一块,像画里走出来似的。 后来,星耀病了,他再没看过那样灿烂的笑容,也再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 离开晋城时,季星临试着拨罗燕的电话号码,一直占线,无法接通,应该是罗燕把他的号码拉黑了。季星临又拨了老房子的座机,是张姨接的,她听见季星临的声音就是一通哭骂和诅咒。 季星临没回嘴,等她骂够了,才说:“您留一个银行账户给我吧,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汇钱过来,您和罗阿姨多保重。” 挂断电话后,一条短信飞进季星临的手机里,是个陌生号码,怒斥着:“季星临,你害了我们母子一辈子,你会有报应的,你一定会有报应!” 季星临迅速将短信删除,不敢多看一眼,点击屏幕时手指不听使唤,有点儿发抖。 他将拇指递到唇边狠狠咬住,尖锐的刺痛盖住了那点颤抖。 四天后,时小多吃过午饭回到教室,看见季星临坐在位置上,他瘦了些,神情里带着明显的疲惫。时小多怔在教室门口,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只剩季星临的动作和表情还停在她的视线里,被定格被拉长,像电影里那些经典华丽的慢镜头。 -- 第84页 好半天时小多才回过神,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季星临侧着头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脖子到锁骨,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季星临。”时小多叫了他一声,声音很低,柔柔的。 季星临抬眸看她一眼,神情里的疲惫近乎苍凉。 教室里没人,时小多将手伸到他面前:“可以抱你一下吗?” 时小多努力让自己微笑,眼神亮晶晶的,满怀期待。 季星临没有动,半晌,他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时小多的掌心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时小多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季星临埋在她掌心里的重量,时间很短暂,也很温柔,还有淡淡的疲惫。 时小多突然觉得难过,心尖上狠狠一疼。 季星临没有哭,只是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的妈妈和爸爸都去世了,如今,连弟弟也没了。小多,我没有至亲了,他们都走了,都不要我了。” 时小多捧起季星临的脸,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他的。 教室里很静,阳光轻飘飘地落进来,季星临闭上眼睛,他呼吸平稳,却不踏实,仿佛压抑着某些沉重的东西。 时小多的指尖拂过季星临的眉心和鼻梁,最后,落在嘴角处,她深深地看着他,眼神温软,轻声说:“我在呢,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好不好?” 季星临没说话,握住时小多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侧。 时小多用拇指摩挲着季星临的脸:“那条红裙子就是儿童节礼物吗?我收到了,很喜欢,谢谢你。” 季星临侧过头,脸颊在时小多的指尖上蹭了蹭:“喜欢就好。” “你知道夏天里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时小多看着他,笑容柔软,“就是能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去见喜欢的人。喜欢的人、好看的小裙子,我都有了,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夏天。” Chapter10 时间永恒,星辰常在 〔138〕 星曜去世后,季星临的失眠状况更严重了,闭上眼睛就听见罗燕的哭声,还有季星曜那句微弱的“哥哥,救我”。 晚上睡不着,白天就会加倍疲倦,脑袋里像是灌了糨糊,什么都听不进去,听进去了也记不住,几个理论知识点他翻来覆去看了近一个小时,记了前句忘后句,书本一合,干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生物课,老师叫季星临站起来回答问题,一个极简单的理论知识,他居然被问住了。这下,不只是时小多,连季星临自己都有点儿无措。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季星临的状态有多糟糕,马上就要高三了,这么关键的当口,半分钟都耽误不得,根本没有时间让他慢慢调整状态。顾若杨急得起了一嘴的泡,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他跟化学老师开玩笑说,这会儿他要是去出家,都不用剃度,等着脱发就行。 顾若杨急,时小多更急,她眼看着季星临做题的准确率一成一成地往下降,最严重的一次,两个人在图书馆自习,各自写同一张英语试卷,做完了照着答案一对,季星临才将将及格,比时小多低了30分。 这已经不是认不认真、努不努力的问题了,时小多咬住嘴唇,表情严肃,说:“季星临,你必须去看医生。” 他必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测试。 季星临没说话,拎着书包起身走人,动作中充满了对“看医生”三个字的抵触。 时小多气得跺脚。 季星临大概生气了,第二天放学没等时小多,也没和她一块去图书馆,自己先走了。时小多是值日生,出去倒个垃圾的工夫,再回来时季星临已经没了踪影。 时小多气得牙痒痒,她也犯了轴劲,直接杀到蓝田居去找人。 池树抱着狸花猫在门口晒太阳,远远看见气势汹汹的时小多,笑着打招呼:“晚上好啊,小丫头!” 时小多说我找季星临,池树八卦兮兮地凑过来,低声问:“他惹你生气了?” 时小多严肃地点头,池树一拍手:“揍他啊!别客气!” 时小多挽起衣袖:“行,我先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池树竖起拇指:“对头!就是这个调调!” 季星临不在蓝田居,那就是回家了。时小多打车杀过去,却在靠近小区的街角处看到了季星临的影子。时小多让司机停车,隔着车窗,她看见季星临和另外一个人进了临街的茶室。 时小多愣了愣,另外一个人居然是顾若杨! 总体来说,顾若杨是个非常负责的班主任,他临时决定到季星临家里做家访,碰巧季怀书和池树都不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季星临说:“顾老师,你喝茶吗?小区对面有家茶室,环境还可以。” 季星临这个闷葫芦难得主动一次,顾若杨欣然同意。 茶室面积不大,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顾若杨惊奇地发现季星临居然还懂点茶道。茶则、茶匙、茶针、茶桨都分得明白,烫壶温杯以及高冲也熟练,姿势十分漂亮,甚至透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再配上他那张明星似的脸,吸引了不少眼球。 顾若杨“啧”了一声:“你这家伙的隐藏技能还真不少!” 季星临笑了笑,没说话。 “你家里的事池树都告诉我了。”顾若杨回到正题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按理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向你施压,可我真的太着急了。我知道你很强,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逻辑能力,但是,够强的人往往也够倔,钻进牛角尖里就出不来。季星临,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 第85页 季星临揉了揉额角:“顾老师,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会调整好的。” “我有一个朋友,是心理学博士,”顾若杨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推到季星临面前,“给了我一些关于心理治疗的资料,有方法也有技巧,你先拿回去看看。必要的话,也可以约个时间面谈。” 季星临看着那个文件袋愣了愣,他没想到顾若杨会细心到这种程度。 “季星临,我是你的老师,也算半个长辈,”顾若杨看着他,“听长辈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难得的好苗子,注定要去山顶的,千万别停在山腰上。” 季星临拿着文件袋站起来,给顾若杨鞠了一躬,说:“谢谢顾老师。” 顾若杨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按了按。 〔139〕 顾若杨是开车来的,季星临目送着顾若杨的车走远了才转过身。 路边有个卖章鱼烧的小摊,季星临走过去买了一份,用竹签扎起一个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味道不错,要尝尝吗?” 街道转角处,贴着墙根的地方,探出一颗脑袋,时小多竖起一根手指,嗫嗫地说:“我就吃一个。” 时小多刚下出租车,季星临就看见她了。茶室里,他故意选择靠窗的位置,就是为了让时小多看清坐在他对面的人是谁,别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刚出锅的章鱼烧,鲜香怡人,时小多一个接一个,吃得停不下来,嘴边沾了点酱料,季星临抽出纸巾帮她擦了擦。季星临的动作很轻,指尖的温度透过纸巾传递到时小多的皮肤上,那些积攒了一路的火气奇迹般烟消云散。 时小多抬头看着他:“昨天是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 季星临将她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火锅,好不好?” 时小多咬了咬吃章鱼烧用的竹签:“你会做饭吗?要不,你做给我吃吧。我不挑食的,煮碗面就行。” 季怀书和朋友去自驾游了,后天才回来,池树留在蓝田居,晚上也不回家,季星临合计了一下,点头说好。 那一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给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多少纵容。 附近有个综合超市,季星临买了西红柿、鸡蛋和香菇,都是煮面用的配菜。时小多站在冷藏柜前挑酸奶,她问季星临喜欢哪种口味,季星临伸长手臂,自货架的高处拿下一盒原味的。 季星临站在时小多身后,他高抬的手臂自她耳边穿过。时小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偏了偏头,半倚半靠地挨在季星临的手臂上。 她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木质冷香,同时,也感受到肌肉在衬衫下绷紧的坚硬纹理。 季星临收回手肘,用酸奶盒子敲了敲时小多的脑袋。 时小多红着脸,笑得很软也很乖。 有个年轻妈妈带着孩子自旁边路过,小朋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要牵牢我的手啊,不然,我会走丢的。” 年轻妈妈笑着说好。 时小多看向季星临:“其实,我也可能会走丢。” 季星临眼底浮起一点儿笑,温温柔柔的,他一手搭在购物车上,一手伸到时小多面前:“抓牢,万一走丢了,我是不会去找你的。” 时小多握住季星临的衣袖,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极暖的一触。 〔140〕 到家后,季星临让时小多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时小多不听话,钻到厨房去添乱。季星临处理西红柿,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时小多就在一旁偷吃。季星临满脸无奈,时小多弯着眼睛对他笑,生生把他笑得没了脾气。 时小多没想到季星临做起饭来居然像模像样,西红柿翻炒出汁,加入香菇、青椒等配菜,水开下面,临出锅时再放入鸡蛋和其他调味料,西红柿鸡蛋面就做好了。 时小多好奇:“你经常下厨做饭吗?” 季星临点头:“小时候,我爸身体不好,罗阿姨忙着照顾星……” 话音到这里猛地一顿,厨房里瞬间安静下去,只能听见水开时泛起泡泡的咕嘟声。 时小多看着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说说小时候的事?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统统说出来,给自己一个放纵的机会。” 季星临没作声,时小多握着他的手:“所谓释怀,并不是要你永远忘记,而是即便背负着伤痛也要好好保重。季星临,你不必忘记星曜,也无须逃避,他是你的亲人,也是你的遗憾。人人都想要人生无憾,可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圆满,终归还是意难平多一些。遗憾不分对错,也不必强行弥补,打点行装继续向前走才是上策,别让一次遗憾酝酿出更多的遗憾。” 季星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倾身过来,靠在了时小多的肩膀上。他说:“星曜不在了,我不怕自己难过,我只怕自己不难过。他生病的时候我陪他一起病,现在他走了,我怕我转头就把他忘了……” 煮好的面在锅里烂掉了,两个人都没吃饭,也不觉得饿。季星临的卧室里有个小飘窗,上面铺着柔软的浅灰色毯子。天色暗了,月亮升起来,季星临靠在玻璃窗上,眼尾处像飞着金粉,睫毛每一次颤动,都有浅浅的辉光落下来。 季星临第一次这样细致地同别人说起他的感受,说起他暗淡无光的小时候。他第一次敛起冷漠的外表和疏离的伪装,露出心底反复溃烂的狰狞伤口。 -- 第86页 故事讲到尾声,季星临抬眼看向时小多,声音里居然带了点无措的味道:“如果、如果我一直像现在这样,寡言、冷漠,你会怕我吗?” 时小多抬手贴上季星临的侧脸,指尖沿着眼尾的线条划过去。她的目光清澈而温柔,笑容也是:“我早就说过你特别好,特别优秀,特别值得。” 季星临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时小多看进他清潭般的瞳仁里:“都会过去的,我向你保证。” 〔141〕 季星临讲了好长的一个故事,停下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时小多看了眼腕表:“哎呀,都这么晚了,要不,我干脆住下来算了!” 季星临先是一愣,接着耳根处浮起一点儿红,他敲着时小多的脑袋,斥了一句:“不知羞!” 那天是季星临送时小多回去的,他一直将她送到单元门的入口处。 时小多挥手告别,笑着说明天见。 季星临恍惚想起,时小多跟他说过好多次“明天见”,每一次都带着雀跃又期待的神情,就好像能与他再见面是一件极其美好的事儿。 时小多进了电梯,季星临却没急着离开,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数着一扇扇玻璃窗看上去,心里想着时小多应该已经进家门了吧。 一道远光照射过来,贯穿黑夜,季星临眯了眯眼睛,他转过头,透过车前的风挡玻璃,看见一张很是眼熟的脸。 时遇推开车门走下来,笑吟吟地朝季星临挑了挑下巴:“还记得我吧?” 何止记得,季星临叹息着想,简直印象深刻,一记过肩摔把领队摔得骨头都要散架了,爆发力相当不错。 “小多总跟我提起你,”时遇一手撑着车顶,手指“嗒嗒”地敲在上面,“弄得我也好奇起来,想知道季星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我妹妹这么上心。” 季星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曾经,他是个阴暗的人,困在狭隘的世界里,看什么都觉得无聊。”季星临的语气很淡,“直到他遇见一束光,那束光拥抱了他也温暖了他,让他明白活着是件多美好的事儿,有希望有期待,还有‘明天见’。” 时遇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季星临坦然地迎上时遇的目光,说:“快上去吧,很晚了,外面不安全。” 时遇一踏进家门就听见时小多在唱歌,小丫头五个音飞了四个,荒腔走板地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时遇将她随手乱丢的衣服和袜子捡起来,放进脏衣篮。时小多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笑着说:“我在煮面呢,遇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碗?” 时遇停在厨房门口,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涌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最近开心吗?有没有什么烦恼要跟遇哥说?” 时小多藏不住事,心情全写在脸上,她是不是真的开心,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拿着锅铲转头对时遇笑,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的,欢快地说:“开心啊!班主任说我只要将目前的状态保持下去,考个重本不成问题!我告诉你哦,季星临的成绩其实一点儿都不差,之前是我误会他了,人家是年级第一呢。可怜我日复一日寒窗苦读,连大榜前三的边都没挨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日复一日?寒窗苦读?这俩词儿你能配上哪个?”时遇到底没忍住,喷她,“时小多,你的脸皮是不是镀过锌,防腐还耐锈,永远一米厚!” 时小多笑得没心没肺。 时遇转身回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轻声叹息。 〔142〕 心情好,睡得也好,尤其是睁开眼睛习惯性摸手机,居然看到了季星临发来的早安消息,时小多觉得她能平地上天。 时遇上午有事,没时间送她上学,时小多去赶早班公交车,给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让了个座。 小女孩坐在妈妈腿上,奶声奶气地问:“我中午能吃红烧肉吗?”她妈妈摇头说不行。小女孩又问:“我晚上能吃红烧肉吗?”妈妈还是摇头,小女孩不死心地说:“那明天呢?”母女俩就能不能吃红烧肉这个话题,一路把时间轴推到了下个星期,时小多站在一旁忍笑忍得脸都酸了,拿出手机给季星临发消息:“晚上我们去吃红烧肉吧!” 消息刚发出去,车子就到站了,远远看见季星临的影子,时小多立即朝他跑过去。 这会儿校门口人多,时小多又毛躁,险些摔跟头。季星临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刚好看见时小多朝他摔过来,连忙将她扶住。 时小多这一摔险些摔进季星临怀里,攀着季星临递来的手臂才勉强站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这算不算投怀送抱啊?” 季星临眉眼柔和,看起来心情不错,不等他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季星临?你是季星临吧?我可找到你了!” 时小多和季星临同时愣了愣,两人回过头,三个中年人,男女都有,一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就是他!季家那个大儿子!季家一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他了!” 这一句话狠狠地踩进季星临的雷区,他瞬间沉了脸色,瞳仁里甚至透出几分凶戾。 时小多连忙挡在他身前:“你们是谁啊?马上要上课了,能别挡路吗?” -- 第87页 “我们是谁?我们是债主!姓季的没良心,借了钱转头就跑!”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嚷嚷,“好心救了只白眼狼,活该他们家不长寿!” 季星临忍得了疼,忍不了挑衅,一记拳头挥到一半,生生被时小多拦住。时小多铆足了力气抱住他的手臂,几乎是挂在他身上。 中年男人见状嚷得更欢:“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小子多出息啊,欠钱不还,还要打人!什么德行!呸!” 这一声嗓门不低,旁边的人都看过来,时小多又急又气:“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旁边去说行不行?” 时小多强行把季星临拖到拐角的僻静处,三个中年人也跟了过来,伸手要来抓季星临的胳膊,季星临直接避开,低吼:“别碰我!” 两个女人顿时眼带泪光,指着季星临的鼻子骂他没良心。时小多从三人乱七八糟的控诉里,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都是罗燕的远亲,当初罗燕为了给星曜治病,从三家人手里借过钱,一直还不上。如今星曜没了,他们去要债,才知道罗燕已经卖了房子搬走了。 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纸,应该是借条,递到季星临面前,咬牙道:“白纸黑字,签着罗燕的大名呢,谁都别想赖!” 时小多的手垂下去,避开众人的目光,在季星临的手背上蹭了蹭,像是在给他安慰。 季星临低头看了一眼,直接伸过手去,紧紧握住了时小多。他的掌心很冷,带着微微的颤抖,他握得很紧,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时小多感受到他带着悲哀的愤怒,更加用力地与他相握,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别怕,我会陪着你。 季星临舒了口气,压着烦躁对三人说:“凡是罗燕签字的借条,我都认,绝不会赖账不还。但是,你们要先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地址是罗燕给的。”中年男人说,“我们堵门要债,才知道房子已经卖了,打罗燕的电话,打了好久她才接,说想要钱就去南城找季星临,卖房子的钱都被他拿走了。弟弟刚死,当哥哥的就卷钱跑了,季星临,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也算罕见!心都黑透了!” “胡说!”时小多忍不住开口,“季星临不会拿罗阿姨的钱,你们别冤枉他!” 时小多的话音刚落,就被季星临挡在了身后。 “你们家是出殡还是抢亲都跟我没关系!”一个女人瞪着时小多,“我是来要债的,必须连本带利地还给我们,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见不到钱我是不会走的!” 三个债主咄咄相逼,恨不得扑上来将季星临撕碎了。时小多没经历过这种事,生气的同时还有点儿怕,快要哭出来。 季星临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回去上课吧,剩下的我来处理。罗燕恨了我这么多年,必然是要留点苦头给我吃的,眼下这样,已经算是客气了。” 其中一个女的大概是听到了季星临的话音,也不知怎么想的,一把拽住时小多的头发,嚷着:“不给钱谁都不许走!还上课?没门儿!” 时小多脚下有个小台阶,中年女人这一拽,直接把她从台阶上拽了下来,落地时踩到块碎石头,她隐约听到一声骨骼逆转的脆响,接着,一脑袋磕向墙角,没了意识。 〔143〕 醒来时自然是在医院,点滴软管里悬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落下来,时小多有点儿迷糊,她转了转脑袋,看见自己的右脚被高高吊了起来。 时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抱着手臂,面色不善。 时小多憨憨地笑:“哎呀,连我家长公主都惊动了,真是罪过!” 时遇瞪她一眼:“右脚踝骨裂,头部外伤,轻微脑震荡,时小多,你是上学去了,还是打仗去了?” “我头疼脚也疼,先别骂我了,好不好?”时小多撒娇讨饶,“等我养好了脚踝,一定负荆请罪,给长公主磕个带响的!” 时遇气得不想说话,转过脸去不理她。 时小多住的是单人病房,窗子开着,阳光灿灿地落进来,一片明亮。她转了转眼睛,没看到季星临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来过的痕迹,一时有点儿忐忑。 时遇睨着她的神色,故意刺了一句:“小小年纪就被人堵着要债,姓季的可真是好本事!” 时小多一愣:“季星临都告诉你了?” 护士推门进来换药,打断了姐妹俩的话题。时小多想替季星临辩白两句,又怕惹得时遇怒上加怒,愁得脸都皱了,可怜兮兮地看着时遇。 时遇正在气头上,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时小多磕在墙上,出了不少血,季星临立即将她抱起来。三个亲戚见情况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趁乱溜了。 那一瞬间季星临的脑袋几乎是空白的,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是无力,就像踩在断崖边上,一只脚已经凌空,再进一步,只要一步,就是深深的坠落。 他的小多,他仅有的宝贝,也被他牵连,受了伤害。 老话说命中带煞,就是用来形容他这种人的吧。 季星临甩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清醒并冷静,现在没时间自怨自艾。他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送时小多去医院。小姑娘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血迹洇在他的衣服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司机是个好人,一边踩油门加速,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报警。 -- 第88页 季星临嗓子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低声说:“是我的错,都怪我。”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刚好看见那个英俊又阴郁的少年低下头,将嘴唇印在怀中女孩的额角上。 莫名地,司机竟然从一个单薄的吻中读出了一种深刻入骨的东西,仿佛少年怀里抱着的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贝。就像乔峰说的,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有一个阿朱。 季星临也只有一个小多,他想给她最好的保护,却总是给她带来伤害。 心脏和指尖同时抽痛起来,季星临咬紧牙,把溢满眼眶的情绪统统逼了回去。 时小多头上的伤口只是皮外伤,不严重,比较麻烦的是脚踝,腓骨和韧带都有不同程度的撕裂,要打石膏,还要卧床静养。 时小多已经转去病房了,季星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忽然觉得身上冷得厉害。 他从时小多的手机里找到了时遇的号码,通知家属,然后联系班主任顾若杨,最后是池树,他在电话里将方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池树声音镇定,对季星临说:“别担心,我马上来。” 池树和时遇同时赶到医院,都带着仆仆风尘,夏日浓烈的阳光自身后追过来,亮得晃眼。 时遇面色铁青,撞开季星临的肩膀,进病房去探望时小多。时小多已经打上了石膏,右腿吊着,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注射的消炎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她正睡着,还没醒。 时遇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用棉花棒蘸着水,润了润时小多干裂的唇,然后掖好被角,推门走出去。 见时遇出来,池树立即迎上去,对着时遇鞠了一躬,说:“我叫池树,是季星临的哥哥,发生这样的事,我深感抱歉,对不起。我会负责后续的治疗费用,也会进行赔偿,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希望时念能早日康复,一切都好。” 池树主动道歉,态度诚恳,生生把时遇的满腔怒火堵了回去。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憋得几乎要爆炸,指了指季星临的鼻尖,咬牙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144〕 阳光穿过玻璃落进楼梯间,细小的颗粒在光柱里飘荡沉浮。 时遇穿着白衬衫和牛仔长裤,高跟鞋款式简洁,显得腿形细长,十分好看。她急匆匆地从学校赶到医院,头发有些乱了,但气势仍在,美艳张扬,像花期正好的红玫瑰。 时遇将衣袖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对季星临说:“听好了,我现在要揍你,你要是敢还手,这辈子别想再见我妹妹!” 小时候,季星临因为性格古怪没少挨打,他熟悉那种滋味和感觉,动也不动地站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让季星临没想到的是,时遇小皮包一抡,一不打脸,二不打胸口和脑袋,而是抽在了他的屁股上。就像家长教训自家不省心的熊孩子,看起来怒气冲冲,实则力道温和,每一下都留了分寸,生怕把孩子打坏了、打怕了,从此再不亲人。 时遇一连抽了七八下才停手,胸脯起伏剧烈,是气的,也是累的。 季星临从没挨过这样的打,直接蒙了,茫然地傻站着。 “挺大个爷们,还是学霸,却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好,”时遇瞪他,“该不该揍?” 季星临有点儿回不过神,茫然点头:“该。” 时遇拢了拢滑到耳边的碎发,又问:“这种事还会不会有下次?” 季星临立即摇头:“不会,我保证……” “别跟我保证,我不听!”时遇昂着头,下巴一挑,“你记住,这是时念第一次为你受伤,也是最后一次。你把家务事处理好再来找我妹妹,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时遇雷厉风行,教训完季星临,踢开楼梯间的门走了。 池树躲在门口偷听,门板突然打开,险些拍着他的鼻子,他迅速后退一步,龇牙咧嘴地问季星临:“她是时小多的姐姐?” 季星临点头,说:“她叫时遇,‘遇见’的‘遇’。” 池树立起拇指:“人形朝天椒,呛嗓子!” 安顿好时小多,就该聊聊还债的事儿了。池树直截了当,说:“你安心读书,这些琐事我来处理。” 季星临拦住池树,说:“他们是来找我的,要处理也该由我去处理。对于星曜,我的确有所亏欠,这笔债,我背了。” 池树还想说什么,他看了眼季星临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拍了拍季星临的肩膀。 生而为人,该有担当。扛得住责任,才能有出路。 平心而论,池树很心疼季星临,也理解季星临的早慧,更多时候,他以这个少年为傲。 生活一而再地想要砸碎季星临的骨头,让他沉下去,他却总能咬牙站起来,偶尔也会迟疑,但是从未想过逃避。 时小多有句话说得很对,他是很好的人,而好人,不该受委屈。 〔145〕 季星临跟顾若杨请了假,在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餐厅订了包厢,将三位债主请了去,又准备了几份特产当礼物。他没让池树出面,全程由自己主导。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一次季星临做足了礼数,那三位也不好意思逞凶耍横,气氛倒是多了几分和谐。 季星临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也不会说漂亮的场面话,他事先从网上下载了两句开场白,以备不时之需。 -- 第89页 等人到齐了,季星临给三位都倒了杯茶,不等他开口,那个拽倒时小多的女人倒是先说话了:“摆这一出是给谁看呢?鸿门宴啊!告诉你,我们几个吃过的盐,比你喝过的水都多,少来这一套!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把账抹了?做梦!我打听过了,你们家那套老房子能卖不少钱,该还的债你必须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一分钱都别想少!” 季星临喝了口茶,说:“吃的盐比较多,只能证明您口味重,控制一下吧,对身体不好。” 女人噎了一下,正要拍桌子,被旁边的中年男人拦住了。 季星临偷偷撕碎了事先准备的小字条,用他自己的方式开口:“诸位不妨先低头看一眼你们手上的借条,白纸黑字,签的都是罗燕的姓名和证件号码。罗燕并未过世,我也不满十八周岁,不以自己的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从法律的角度说,这笔债是甩不到我头上的。” 听到这里,三人脸色齐齐一变,季星临没理会,继续说:“但是,诸位愿意拿出钱来帮星曜治病,就是季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就算我一分卖房款也没有拿,这笔债也由我来背。” “没拿卖房款?”中年男人冷笑一声,“糊弄谁呢!没钱你用什么还债?西北风吗?” 绕了这么大一圈,终于聊到重点了。 “我还在念书,目前的确拿不出钱来。”季星临说,“但是,我会在律师的见证下给各位重新立一张借据,将借款人从‘罗燕’变更为‘季星临’,并以银行的贷款利息为准,进行计息。各位可以规定一个最低还款额度,从高考结束开始,我将按照规定的额度和利息按时向诸位分期还款,直到还清为止。” 季星临一口气说完,有条不紊,三个债主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硬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进行反驳。 气氛骤然沉默,季星临按铃招呼服务员上菜,包厢里才有了点热闹气息,掩盖了那一瞬的尴尬。 菜快上齐了,拽倒时小多的那个女人终于挑起了一个话头,冷声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将是明年的高考状元。”季星临用湿巾擦了擦手,“不能因为欠债不还而成为失信人员,断送未来,得不偿失。” 季星临神色坦然,语气平静得近乎纯粹,没有任何炫耀的味道,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那份通透且洒脱的自信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下,如同燎烈的阳光直刺心底。 季星临喜欢速战速决,他抽出一张名片搁在桌面上:“明天上午十点,我在这家律所等候诸位,一切书面材料都将在律师的见证下签字盖章。当然,你们也可以带自己信得过的律师过来。很感谢各位当初能出钱帮星曜治病,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说着,季星临自椅子上站起来,向三人鞠了一躬。 这招先兵后礼效果显著,三位债主都有点儿手足无措,再也说不出咄咄逼人的话。 中年男人心里甚至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想,这个叫季星临的孩子是个能成大事的主儿。吃得了苦,沉得住气,像鹰,终有飞于长空的那一天。 离开餐厅时,季星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两声,时小多在微信里可怜兮兮地问:“季星临,你怎么还不来看我?” 季星临忽然想起时小多说过的话——释怀并不意味着要忘记一切,而是即便背负着伤痛,也要好好保重。 他不仅要好好保重,还要好好保护他的女孩。 从今以后,要一直好好的。 〔146〕 脚踝不仅打着石膏,还被吊了起来,时小多哪儿都去不了,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养蘑菇。联考在即,美术教室加开了许多课程,鹿溪也不能天天来看她了。顾若杨倒是来了一次,带着一打各科老师发的卷子,叮嘱她既要好好养病,也要温习课程,不能放松,不然落下太多,以后就追不上进度了。 时小多感动得一塌糊涂,抓着顾若杨的手,说要为他朗诵一遍《师恩难忘》,被时遇推着脑袋按回到枕头上。 七天之后,时小多出院了,打着石膏回家静养。也是在那一天,季星临和三位远亲达成书面协议,所有的纠葛都暂时告一段落。 时遇接她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了。时遇降下车窗刷门禁卡,时小多隐约瞥到绿化带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不等她看清楚,车子便拐了进去,没来由地,时小多觉得心跳有点儿快。 回到家,时遇帮时小多洗了澡换了衣服,时小多拖着一条大象腿趴在床上,摸出手机给季星临打电话。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通,时小多兴冲冲地说:“你是不是在我家门口?我看到你了,不会认错!” 季星临似乎笑了一下,轻声说:“好好养伤,想吃什么告诉我。” 时小多委屈地开口:“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见见你。住院这几天,你都不来看过我……” 季星临想说,我来过,每天都来,在病房门口站一站就走了。没让你看见,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姐姐,先处理好家务事,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一无是处。 这些念头只在季星临脑袋里转了一圈就被赶了出去,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给三个远亲立了借据,答应他们高考之后定期还钱。我也去看了医生,做了专业的心理测试。以后,我会按时还钱,按时吃药,接受心理疏导,小多,我会努力变好,你愿意相信我吗?” -- 第90页 我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一身缓慢愈合的伤口,你愿意等我成长,陪我疗伤吗? 你愿意陪我熬过这段艰难的岁月,破茧化蝶吗? 你,愿意吗? “季星临,你知道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友情都是双向的。”时小多说,“我和你不是等与被等的关系,而是携手并进的同路人。你在努力变好,我也是,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我们会一起越过山腰,也会一起登上山顶。” 季星临闭了闭眼睛,呼吸莫名变得轻缓,他在纯粹的黑暗中看见一颗星星,闪烁着,为他指出一条路,告诉他,你看,光在那里。 你从不孤独,因为,你拥有一颗星星,它永远温柔,永远闪闪发亮。 〔147〕 回去上课那天,时小多的造型十分别致——额头上贴着一小块纱布,脚上裹着石膏,腋下一根拐杖,像凯旋的战士,一身重创后的勋章,岗亭里的门卫看了她好几眼。 时遇将车停在校门口,正要扶时小多下车,有人抢先一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季星临个子高,几乎挡住了所有光,弯腰时一枚银币吊坠自衣领里掉出来,在时小多脸上碰了碰,触感温热,带着少年的体温和淡香水的木质香调。 时小多倏地红了脸,季星临扶着车门,看着时小多说:“我扶你。” 时遇没说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时小多察言观色,连连摆手,说:“我带了拐杖,可以走路,不用扶。” 时遇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根拐杖,时小多拄在腋下慢慢站起来。 拄拐也是个技术活,时小多新手上路,不太熟练,动作有点儿笨拙,一步一步,走得万分小心,像只摇摇摆摆的小企鹅。 时小多在前面走,季星临紧跟在她身边,怕她不小心摔了磕了,也怕别人不小心撞着她。 走出去两步,季星临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时遇一眼,说:“放心,我会照顾她。” 时遇没作声,神色有点儿冷。 校门口的那段路还好说,进了教学楼就有点儿麻烦了,要爬楼梯。 季星临伸出手:“我扶你。” 周围人来人往,路人都会多看时小多一眼,时小多被看得头皮发麻,哪好意思当众让季星临扶着,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她没有注意,季星临的眸光随着她的话音沉了几分。 鹿溪和周楚屹从楼上走下来,鹿溪咋咋呼呼,正要说话,嘴巴骤然张成了“〇”字形——她眼看着季星临直接将时小多背了起来,干净利落,甚至透出几分霸道。 不让扶?行,背着总可以吧。 季星临动作突然,时小多没防备,只觉天旋地转,她手忙脚乱地攀住季星临的肩膀,气得想咬他耳朵。季星临一手拿着她的拐杖,一手揽着她的腿弯,从鹿溪和周楚屹面前走过去,踩着台阶一路向上。 周楚屹看着两人的背影,凉凉地感慨了一句:“这小子好嚣张啊!” 鹿溪的回答颇具哲理,她说:“那是因为小多给他嚣张的机会,不然,换你试试?你敢直接上手,小多就敢直接抽你!绝不会让你背!” 周楚屹看鹿溪一眼,鹿溪耸了耸肩:“小多对季星临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周楚屹一贯爱跟鹿溪抬杠,今天却静得出奇,只是叹了口气,听起来轻飘飘的。 临近教室后门,时小多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季星临背,奋力挣扎,甚至在他衣服上咬了一口。季星临只得放她下来,她单脚蹦了两下,脸颊红得像水果。 季星临侧头看了一眼,肩膀的衣服上有个明显的口水印子,挑眉道:“牙口倒是不错。” 时小多凶他:“再胡来,还咬你!” 季星临笑了一下。 时小多回给季星临一个凶巴巴的表情。 进了教室,时小多的木乃伊造型引起一阵躁动,时小多解释说,就是崴了一下,有点儿骨裂,不严重。 上课铃响了,围观的人各自回到座位上,季星临递给她几个本子,说:“前几天的课堂笔记。” 时小多一愣,和鹿溪一样,嘴巴都张成了“〇”形。 乖乖,季星临都学会记笔记了?这是量的改变,还是质的突破? 季星临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递出去的手作势要收回来,说:“不用算了。” “用的用的,”时小多扑过去拖住他的腕,“学霸的笔记,都是经过萃取的知识精华。” 季星临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148〕 接下来的日子,时小多成了时遇和季星临的重点关注对象。时遇开车将她送到校门外,然后由季星临接手,一路扶着她,进教学楼,再进教室。上楼时,时小多的动作慢,季星临等得不耐烦又要背她,这一次她有所防备,拼死抵抗。那架势,就好像季星临再敢胡来,她就敢用拐杖敲他的脑袋,血溅当场。 午休时鹿溪会买好便当,送到教室来,两个人为了抢一块鸡腿肉把筷子舞成了少林八卦棍。时小多气哼哼地表示:“我是病人,你要谦让病人。” 鹿溪说:“哎嘿,谁还没有点儿毛病了?脸盲知道吗?我可是重度脸盲患者,也是病人!” 周楚屹偶尔会来凑热闹,两个女孩吃饱喝足,指挥他端茶递水倒垃圾。 -- 第91页 周楚屹控诉说:“你们这是对男权主义的践踏。” 鹿溪打着饱嗝说:“小屹子,过来,扶着哀家。食堂做的红烧茄子甚是美味,哀家吃撑了。” 时小多笑得不行,戳着鹿溪的脑门,说:“您可太有出息了。” 最绝的是化学老师,上课时发现当作教具的石膏不见了,他居然直接从时小多腿上拆了一小块石膏绷带,美其名曰,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他一边拆,还一边介绍:“石膏绷带是用上过浆的纱布绷带加熟石膏粉制成,塑形能力强,稳定性好。谁来说一下生石膏和熟石膏的区别?这可是一道标准的送分题啊,同学们!” 时小多小声嘀咕:“您的学生已将您踢出群聊。” 化学老师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嘣。 不只是周围的学生,连季星临都弯出一个浅浅的笑,阳光在那一刻明媚至极。 时小多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功课着实落下不少,塞翁失马,未必就是坏事。时小多抱着数学卷子在季星临面前唉声叹气,季星临摘下耳机,说:“过来,我教你。” 已经放学好一会儿了,教室里很空,头顶的风扇带起细微的风,吹过少年白色的衣领,也吹过女孩细软的头发,窗外是粉色的夕阳和温柔的晚霞。 时小多自前排转过身,趴在季星临的桌子上,看着他慢慢写出解题步骤和公式。季星临的字好看,手也漂亮,长且直,骨节分明。时小多有点儿走神,视线随着季星临的笔锋来回游移。季星临探出一根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敲:“不专心?” 时小多弯起一双眼睛,笑着说:“谁让你那么好看,好看得我都没办法专心做题了。” 说这话时,时小多仍趴在桌子上,气息拂过季星临的手指,带着细碎的暖意。 季星临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她眼光不济。 有时候做题做得累了,两个人都趴在桌子上,用同一副耳机听音乐。 季星临的播放列表里大都是欧美系和古典纯音乐,时小多说,推荐一首很好听的日语歌给你吧。说着,她拿过季星临的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名字,前奏过后,流水般轻盈的音乐溢了出来。 时小多的眼神很亮,满怀期待地瞅着他:“喜欢这首歌吗?” 季星临摸摸她的脑袋,说:“喜欢。” 时小多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似的,说:“那我呢?” 季星临一怔。 耳机里播放着水一样轻快的节奏,时小多的声音混在那些起伏旋律中:“你喜欢吗?” 季星临抬起眼睛,瞳仁纯黑如曜石,沁着繁星似的光。他勾起一点儿笑:“不然呢?你见我这样主动地给谁讲过题?” 扑通乱响的心跳在轰然的响声里化作漫天烟火,绽出一室斑斓至耀眼的颜色。 时小多红着脸,偷偷地想,以后不仅要分享同一副耳机,还要分享同一个房间。 世界乱糟糟,只有你干干净净,悬在心上。 〔149〕 时小多赶在期末考试前去医院拆了石膏,几斤重的累赘一拆掉,时小多顿觉身轻如燕,跺跺脚就能上天。她撒欢似的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溜达,险些撞到一个小腹微凸的孕妇。 孕妇穿着浅色连衣裙和帆布鞋,笑眯眯的,身形娇小,看不太出年纪。孕妇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英俊儒雅。 时小多连声说对不起,孕妇笑着说没关系,转头看向身边的英俊男人,抱怨:“陆骁,怎么办啊,我又饿了!每天六顿饭,难道我怀了一个饭桶?” 两个人轻声闲聊着走向电梯,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妻子,手臂也圈在妻子腰上,细致而小心,竭尽所能地保护她。 “他们看起来感情好好哇……”时小多偷偷地跟时遇咬耳朵。 时遇睨她一眼:“羡慕了?” “不是羡慕,是着急。”时小多摇头晃脑地说,“那个小姐姐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大,人家都是准妈妈了,再看看你,万年单身狗!” 时遇:“……” 那天,时小多是被她家遇哥一脚一脚地踹出医院的。 期末考试的规则跟期中考试差不多,时小多照例留在原班级,季星临再度被分了出去。这一次,没有感冒作祟,时小多答起题目来很是顺手,尤其数学,她在季星临手下吃了一个月的小灶,再拿不出点成绩来,简直愧对“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这块金字招牌。 最后一科,时小多提前五分钟出了考场,给季星临发消息说,我们去吃烤肉吧! 考试这么辛苦,怎么能不吃点好吃的补一补呢! 正是饭点儿,烤肉店里人很多,要排队,服务员倒了两杯酸梅汁给他们,又拿来一盒五子棋。时小多摩拳擦掌,说要凭实力赢饭吃,谁输谁请客。 说好了五局三胜,结果,时小多连输四局,最后一局还是靠耍赖藏子儿才赢的,可谓胜之不武,十分丢人。 季星临天生冷心冷情,平时话都没有几句,在时小多面前却是处处温和,小丫头想怎么折腾他都由着她。她耍赖他就让棋,她藏子儿他就当没看见,她笑眯眯地说我赢了,他点点头说,还是你更厉害。 时小多被哄得开开心心,眼睛弯弯亮亮。 季星临喜欢她笑起来时的样子,也愿意宠着她,让她一直那么开心,一直笑给他看。 -- 第92页 在季星临的印象里,女孩子的饭量很小,爱吃素不爱吃荤,娇滴滴的,就像池树的前几任女朋友,夹了几片菜叶子就说吃饱了。 时小多明显不一样,这丫头是纯粹的肉食动物,五花肉、牛肉、羊羔肉,她都吃得美滋滋。生菜垫底,铺上烤好的五花肉,再加一点儿青椒卷成卷,爽口不腻,特别好吃。 自助餐台上有水果,季星临挑了几块新鲜西瓜,又跟服务员要了一把小水果刀,将西瓜去籽去皮,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的盘子里,推到时小多面前。 一顿饭,时小多吃得心满意足省心省力,肉不用她烤,水果不需她切,连饮料都是季星临倒的,十足的细心,十足的周到。 时小多突然想起在医院碰到的那对年轻夫妇,明媚爱笑的妻子,英俊儒雅的丈夫,他们始终牵着手,眉眼间的温柔一脉相承。 我们将来也会拥有那样幸福的表情吗?时小多偷偷地想,我笑着叫你的名字,你回身揉我的脑袋,我在你眼里读到云开月明般的温柔清辉…… 那该有多好哇! 两天后学校公布了期末成绩,红底黑字的年级总榜照旧贴在公告栏里,季星临仍是第一,和第二名之间隔了63分。顾若杨很高兴,箍着季星临的肩膀说:“好小子,你还是你。” 也迷茫,也惶然,不过都只有短短一瞬,走出那片黑色的云,他依旧是季星临,带着与生俱来的坚韧。 时小多也进步了,摇摇晃晃地挤进前十五,在第十四位。她伸手量了量,榜单上,“季星临”和“时念”这两个名字间的距离比之前近了些,他在努力变好,她也是。 隔着拥挤的人群,时小多朝季星临看过去,仿佛应了某种默契,季星临也在看着她,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带笑的眼神,心在那一瞬软得一塌糊涂。 时小多想,好好努力啊少年,我们山顶见。 〔150〕 开学就是高三,至关重要的一年。时老师和林老师夫妇依旧保持着心大的优良传统,继续在国外过二人世界,并不着急回国,和时小多通电话时,也从未在学习成绩上有任何指示。 夫妻二人的要求很简单:第一,要健康;第二,要开心。成绩只有高低,不分好坏,尽力了就很棒。 时小多挂断电话,转身扑进时遇怀里,放声大哭,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时遇吓得面膜都皱了,拍着时小多的背帮她顺气,问她怎么了。 时小多抽噎着说:“我好幸福哇,有林老师那么漂亮的妈、时老师那么优秀的爸,还有一个看起来凶巴巴、实际还算凑合的姐姐,我真的好幸福!” 时遇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终是没忍住,对着时小多的脑袋敲了过去。 还算?凑合? 我揍你的时候可一点儿不凑合! 考完试,出了成绩,暑假也算正式开始。季星临的假期一贯很忙,他要做兼职向导,要看心理医生,要复习功课,还要做大量的竞赛题,准备参加九月份举办的数学联赛。 这个比赛名气很大,难度也高,最大的诱惑是有机会保送名校。 高一时季星临就对这场竞赛跃跃欲试,他从未提起,却一直在准备。 时遇托朋友帮忙,弄来了些竞赛题目,时小多将资料复印了两份,一份自留,一份送给了季星临。她对着题目团在书桌前憋了两天,头发掉了满地,最终,颓然放弃。 学神和凡人之间,果然是有差距的。 她不该幻想一步登天,步子迈大了,容易抻着筋。 时小多情绪低落,季星临刚好有时间,约她出来,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咖啡馆,挑了两道难度较低的竞赛题给她讲了讲。 两人并肩坐在小方桌的一侧,临窗,阳光温暖灿烂,空气里有咖啡和香草的气息。季星临睫毛低垂,执笔的手细瘦修长,衣袖挽着,露出腕上的运动手表,越发显得骨节精巧。 时小多有点儿跑神,视线沿着季星临好看的下颌弧线一路向上,看见他的眼睛和眼尾的那颗泪痣。季星临手指一翻,笔尾对着她,在她鼻尖上轻轻一敲:“要不要听?不听,我就不讲了。” 时小多将骨瓷碟推到季星临面前,小声说:“要劳逸结合嘛,尝尝看,这家的香橙舒芙蕾特别好吃!” 小小的一块圆形西点,打发的淡奶油云朵般堆在上面,配了些草莓碎块和薄荷叶做装饰,颜色很是漂亮。 季星临尝了一口,入口绵软微凉,甜蜜的气息裹住味蕾,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时小多一脸期待地瞅着他:“好吃吗?” 季星临点头:“很好吃。” 他不大爱吃甜食,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时小多极自然地接过来,挖一点儿送进嘴里,自吹自擂:“我可是吃遍四方的资深甜品鉴定家,相信我,不会错的!” 季星临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时小多手上的那把叉子,是他用过的啊…… 耳朵尖上蹿起一点儿红,季星临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在卷面上轻轻一敲:“认真做题,别总跑神!” 时小多故意把小银叉抵在唇边,看着他,笑眯眯的:“季同学,你是不是害羞了?” 那个小叉子还带着香橙舒芙蕾的味道。 季星临动作一顿,忽然站起身,拎着书包朝外走。时小多吓了一跳,以为玩笑开过火他生气了,连忙追上去。绕过主街穿过路口,两个人一前一后拐进小巷。小巷长且逼仄,没有人,四周瞬间静下来,连鸣笛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 第93页 季星临走得很快,时小多人矮步子小,费力地跟在他身后,正要叫住他,他忽然站定。时小多收不住,一脑袋撞在他背上,他转过身,将她逼到墙角,困在身体和墙壁之间。 一路急匆匆的,喘息不停,时小多惊慌地眨着眼睛:“你生气了?” 季星临笑了一下,摇头:“没生气,我只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 时小多一脸疑惑,有点儿搞不清状况。季星临将呼吸放缓,像是怕吓坏她,他慢慢低下头,低下去…… 时小多听见“咚咚”的心跳声,快得像是要蹦出来,连呼吸都停住了,整个人僵成了木偶。 季星临动作很轻,慢慢低下去,靠在她的肩膀上,额头抵在她的颈侧。 风很轻,青瓦白墙上有鸽哨的尾音,时小多侧过头,看见季星临在距她极近的地方,睫毛缓慢合拢,筛下的阴影盖住了眼尾处的泪痣。 呼吸里有香橙舒芙蕾和橘子糖的味道,时小多看见季星临眉宇里渐渐浮起鲜明的温柔,他说:“别动啊,让我靠一会儿……”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时小多对香橙舒芙蕾情有独钟,时遇嘲笑她是对变胖情有独钟。时小多放弃研究竞赛题,脚踏实地,从基础下手。她根据季星临的建议和时遇的指导,淘了一大堆复习资料,又制订了学习计划,早睡早起,看书和做题占据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 那是一个不算漫长的暑假,季星临和时小多很少见面,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各自努力。 季星临时常进山,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时小多中午发过去一条消息,有时候要等到第二天傍晚才能收到回复。 这次的任务是给一个纪录片团队做向导,摄制组要去山顶录航拍。山里的星空很美,能看见百万光年以外的神秘星系。季星临还是认床,睡不着,索性钻出帐篷捉萤火虫玩。他将一只闪着光的小虫子笼在掌心,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时小多推荐的那首日语歌。 他又想起那时她问他的问题—— “你喜欢这首歌吗?” “喜欢。” …… 回城的路上季星临接到时小多的电话,信号接通的瞬间,时小多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叫反馈调节?” 季星临脱口而出:“在大脑皮层的影响下,下丘脑可以通过……” 说完,他又笑了:“这算什么?抽查知识点?” “这叫夯实基础,”时小多说,“勤学苦练!” “注意休息,”季星临说,“别太累,一个家里不需要两个学霸。” 听筒里有短暂的静默,半晌,时小多幽幽开口:“你是谁?你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干啥啥不行,气人第一名’的季星临!请把季星临还给我!” 季星临被逗笑了,眼睛弯着,五官透出柔和的味道。 〔151〕 季星临这一次在山里待了四天三夜,一身的汗湿了干、干了湿,也没地方洗澡,他拽着自己的衣领闻了闻,觉得味道十分不佳。 填完单子做好交接已经是傍晚,季怀书去了蓝田居,家里没人。季星临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边脱边往浴室走,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随便叫了点外卖,吃饱喝足,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季星临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算看会儿书就去睡,在深山老林里折腾了三四天,他也累惨了。 一页单词都没背完,季星临已经半梦半醒,电话猛地响起来,吓了他一跳。 时小多的声音热热闹闹地撞进他耳朵里,她说:“恭贺季星临同学喜提十七岁生日!离退休又进一步!” 季星临握着手机结结实实一愣,生日?谁生日?他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星曜坠楼,爸爸去世,家里只有惨淡的愁云,谁还有心思惦记他是几月几号出生的。搬来南城后,他不想给池树和季怀书添麻烦,推托说没兴趣,也再没吹过蜡烛,许过心愿了。 季星临下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区里街灯很暗,他环顾一圈,没看见时小多的影子,正想打个电话过去,夜风送来微弱的《生日快乐歌》,接着,眼前亮起几星暖色的火苗。 火苗荏苒跳动,仿佛有萤火虫在轻盈起舞。 时小多穿着红裙子,脸上是精致的妆,珍珠耳坠轻轻颤动,口红的颜色格外柔美,微带些珠光,显得皮肤极白,眉眼晶莹。 她手上托着一个蛋糕,《生日快乐歌》的声音就是蛋糕上的电子蜡烛发出来的。 夜风柔和,群星繁盛,月光落下来,腾起薄纱似的雾。 眼看着女孩一步步走过来,笑意盈盈,季星临有一瞬的失神,他忘了语言,也忘了动作,就好像这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形。 夜风轻轻拨动着时小多的裙摆,柔软的红色布料如蝶翼一般散在空气里。 她走到季星临面前,小小的烛光映亮了两个人的面容。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是群星似的光和明亮的笑,她说:“我在办公室帮顾老师整理档案时,看见了你的资料表,上面写着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所有的快乐里都有我,也希望不管经历多少年,多少事,我都能像今天这样,陪你吹蜡烛,许心愿。” 生日快乐,季星临。 生日快乐,我的少年。 生日快乐,我的骑士。 -- 第94页 谢谢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保护我。 谢谢你,走了那么多遥远而艰难的路,最终又回到我身边。 谢谢你,没有与我失散。 希望时光永恒,希望星辰常在,希望我和你永远有清澈的眼神。 〔152〕 烛光摇曳,空气里有微弱的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 季星临低头吹熄了蜡烛,黑暗重新罩下来时,时小多感觉到肩膀上微微一重,是季星临靠了过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锁骨和颈侧。 四周一片安静,晚风吹拂得近乎温柔,时小多看见万家灯火依次亮起,接着,她听见一声哽咽,很低很轻,柳絮一般自耳边飘过去,像叹息,又像哭泣。 这是时小多第一次听到季星临哭。 她看见过他红着眼圈又极力隐忍的样子,却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 还记得,他说过,我也才十七岁,可是大多数时候,身边的人都忘了,他只有十七岁。 “谢谢你,小多,谢谢。”季星临的声音微微地发抖,他埋在她肩上,轻声说,“谢谢你在目睹我的全部狼狈之后,还愿意握紧我的手。谢谢你,把光带给我,谢谢。” 季星临说了很多声谢谢,每一声里都带着哽咽的味道。 像是涨潮的海水漫过了警戒线,伤疤叠成的铠甲终于悉数崩塌。 时小多没见过这样的季星临,有点儿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胡乱地安慰着:“乖啊,不哭,以后我天天给你买蛋糕吃。” 季星临满心沉重,却听到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安慰,险些破涕为笑。他侧了下头,在时小多肩膀上蹭了蹭,让布料将眼角的湿润吸干。 时小多歪头看他一眼,轻声说:“这条裙子还是你买的呢,我特意挑了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穿出来给你看,你别拿它擦鼻涕行不行?洗不掉怎么办?留下印子就糟了!” 季星临带着鼻音吼了一句:“我只是擦了两下眼泪,没擦鼻涕!” 时小多被凶得无比委屈,小声说:“擦眼泪也不行啊,也会留印子的……” 季星临彻底没脾气了,靠在时小多肩膀上叹了口气。 今天整体的进程都跟时小多预想的不太一样,她没想到送个蛋糕会把人送哭,无措地抓抓头发,好心提醒:“要不,你再哭一会儿吧,我不介意你用我衣服擦鼻涕……” “我真的没有擦鼻涕!”季星临万分无奈,“我就是哭了两嗓子。” 他不承认,时小多也不能按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 季星临说:“有没有带礼物来啊?给人过生日,总不会只有蛋糕吧。” 说到礼物,时小多居然有点儿紧张,支吾了一会儿,小声说:“这个礼物吧,我就是觉得它特别适合你,你戴着肯定好看,才买的,没有其他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说着,时小多变魔术似的从蛋糕托盘下面摸出一个灰色的绒面盒子,方形的,边角圆润。 季星临一看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忍不住笑起来:“我还有五年才到法定年龄,你送得也太早了。” “都说了没有别的意思!”时小多着急地说,“你别多想啊,不然不送了。” 季星临连忙把小盒子抢过来:“不多想,咱俩这么纯洁的前后桌关系,怎么会多想呢。” 盖子弹开,一枚铂金质地的戒指躺在里面,戒指做成了莫比乌斯环的形状,没有其他修饰,简单干净。 据说,莫比乌斯环代表着两个世界的融合,往复、循环、永无止境,也没有真正的分别。 季星临的手指细长,配上戒指,果然好看,时小多对自己的眼光非常满意。 季星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应该单膝跪下啊?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时小多踹他的心都有:“再胡说,我就把礼物收回来了!” 季星临摸摸她的头,说:“闭上眼睛。” 时小多虽然有点儿疑惑,还是依言将眼睛闭上。 鼻端拂过熟悉的木质冷香,接着,有什么东西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时小多连如何呼吸都忘了,呆呆地愣在那里。 季星临将脖子上的银币吊坠摘下来,戴在时小多颈间。 当初山中露营时,吊坠曾落在李悠手上,李悠说是季星临送给她的,还说吊坠能保平安,纯是胡扯。如今,季星临倒希望后半句是真的,小小的银币吊坠真的能保平安,能帮他保护她。 Chapter11 谈恋爱吗?二缺一 〔153〕 高中的最后一年,对时小多来说,发生了很多故事。 九月份举办的省高中生数学联赛,季星临如愿参加。比赛分一试和二试,只间隔二十分钟,节奏十分紧凑。季星临全程面无表情,很少说话,也不与任何人沟通,像一尊雕像,冷硬、干净、线条精致。 参加过那场比赛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 比赛结束后,带队老师问季星临感觉如何,季星临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再问下去,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老师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背过气去。 七上八下地等了将近一个月,成绩终于公布,季星临的名字赫然在一等奖的名单上。带队老师又是高兴又是生气,拽着顾若杨抱怨,说:“这叫还行?季星临居然跟我说感觉还行!” -- 第95页 顾若杨笑得眼睛都没了,说:“那小孩性格谨慎,做事也稳当,向来说一半留一半,‘还行’两个字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数学联赛的成绩一公布,很多高校朝季星临抛来橄榄枝,邀请他参加自主招生会。 季星临只是将那些学校的资料大概翻了翻就搁在了一边,摇头说没兴趣。 顾若杨看着那些亮闪闪的校徽,突然有点儿羡慕嫉妒恨。 时小多在一旁起哄,说:“顾总,你想不想打死他?反正,我挺想的。” 当着季星临的面,顾若杨没作声,背地里悄悄跟时小多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打死他?我去帮你套麻袋。” 时小多笑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她做了一朵小红花,贴在季星临的胸口处,就像奖励一个按时午睡的小朋友,然后踮起脚,拍着季星临的肩膀,说:“革命尚未成功,小同志要继续努力呀!” 季星临抬手在时小多脑门上敲了一下。 时小多慢慢闭上眼睛,她听见心跳的声音,欢快着,雀跃着。 作为数学联赛一等奖的获得者,季星临将与其他学校的几名学生组成代表队,参加12月举办的全国数学赛。比赛历时五天,包括开闭幕式和颁奖仪式。 代表队乘飞机前往D市,机场大厅里,一行人等着领队去取登机牌。季星临站在角落里,白T恤运动裤,额发盖过眉毛,有种桀骜并清冷的感觉。他调高耳机的音量,里面播放着英语新闻。 有人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季星临转过头,就看见时小多站在那儿,眼睛弯着,笑眯眯的,一脸“没想到吧”的得意表情。 季星临愣了一秒,开口时带着点训斥的味道:“都高三了,你还敢逃课!” 这个时间学校正在上课,她准是翻墙出来的! 季星临的声音有点儿高,周围的人都看过来,时小多被浇了一头冷水,情绪迅速低落,小声说:“我就是想送送你嘛……毕竟,再见面就是一个星期以后了……而且,我是在午休时间出来的,也不能算逃课吧……” “算了,”时小多越说越觉得委屈,跺了跺脚,“当我没来过。” 时小多说走就走,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给季星临留。领队拿着登机牌过来招呼大家排队安检,季星临随着人流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又站住不动了。他将肩上的背包扔给领队,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不等领队回答,季星临已经迈步跑远了。 时小多哪儿都没去,就坐在机场外的台阶上,风一吹,身上的校服微微鼓起来,蘑菇似的。她正发呆,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还不回去?” 时小多有点儿赌气,不想理季星临,只当没听见,专注地看着地面数蚂蚁。 季星临握着时小多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地上凉,不要随便坐。” 时小多扭脸看向一边,还是不说话。时间不多,季星临摸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比赛是全封闭的,这几天我不能跟你联系,你要注意休息,别太累。” 季星临很少叮嘱别人,有点儿词穷,伸手碰了碰时小多垂在颊边的碎发,然后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轻轻柔柔地说:“等我回来。” 季星临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被风送过来,盈满呼吸。时小多脸上浮起一点儿红,她眼睛还看着别处,手却伸过去,悄悄握住了季星临的衣角。 〔154〕 12月的D市飘着细碎的雪,天空如暗蓝的宝石,一下飞机就觉得冷风扑面。季星临伸手到口袋里去找口罩,却摸到两颗橘子糖,准是时小多趁他不注意塞进来的。 季星临剥开糖纸吃了一颗,清爽的味道占据味蕾,好像连周身的寒气都散了几分。 参赛选手都住在承办比赛的院校下辖的酒店里,季星临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他避开其他人跑到酒店的天台上去吹风,耳机里循环播放着那首My Prayer。 That was meant to share it with you My heart my mind my soul 我命中注定和你分享这一切 我的全部,我的一切 …… 同组的一个女孩似乎对季星临有点儿兴趣,她在季星临身上发现很多有意思的小习惯,比如爱吃橘子味的水果糖,比如甜品只吃香橙舒芙蕾。他很少主动和人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沉默的样子却格外好看,瞳仁幽深,像沉着一角星空。 她跟在季星临身后爬上天台,拢着裙摆坐在他身边,问他在想什么。 温度低,呼吸间有淡色的白雾。季星临抬起头,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蓦地一冰。他说:“我想回家,回到一个人身边去。” 我很想她,很想见到她。 按照比赛流程,第一天是开幕式,第二天和第三天才是正式的比赛时间,每天三道题,限四个半小时完成,难度很高,技巧性也很强。全国赛是真正的高手对决,季星临依旧镇静,不焦虑,不浮躁,干净坦然,又斗志昂扬。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却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种味道,强大坚韧,犹如山脉,这让他在一众同龄人中格外惹眼。 那一年,参赛人数两百人左右,季星临没能进入前三名,名列第四,同时拿到了K大的保送资格。 消息传回学校,所有人都很开心,顾若杨、池树、季怀书,当然,还有时小多。她将季星临获奖的简讯拿给时遇看,用尽美好的词汇去形容她心上的男孩,眼睛里满是骄傲,还有藏不住的欣喜。 -- 第96页 有多久没看到小多这样高兴了? 时遇叹息着想。 高兴得就像拿到保送资格的人是她自己。 若不是惦念至深,又怎么会感同身受。 时遇摸摸时小多的脑袋,说:“爸妈快回国了,高考结束后,邀请季星临来吃顿饭吧,就当为他庆祝了。” 时小多怔了怔,接着,便明白了时遇的用意,她张开手臂抱住时遇,小声说:“遇哥,能成为你的小妹妹,我特别感激。” 参赛队回到南城那天时小多在上课,她没敢去接机,怕季星临又凶她,怪她随便旷课。她数着时间好不容易挨到放学,铃声一响就蹿了出去,打车直奔季星临家。 来开门的是池树,倚在门边笑眯眯地逗她:“慢点跑,人我给你看着呢,丢不了!” 时小多脸上一红,弯腰从池树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 季星临站在客厅里,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眉眼里沾着水汽,带着清爽的薄荷香。见时小多走进来,季星临一点儿都不惊讶,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一手对时小多挥了挥,说:“过来,我带了礼物给你。” 时小多弯着眼睛,笑得开心极了。 季星临的卧室面积不大,布置得很舒服,地毯和床单是纯色系,组合书柜、电脑桌还有椅子,都是精心搭配过的,放在一起很好看。 季星临将毛巾搭在椅背上,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说:“随便坐。” 时小多站着没动,伸手拉了拉季星临的衣摆,小声问:“我能先抱你一下吗?” 季星临愣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眼睛里映着傍晚时的黄昏暮色,仿佛有星河流动。他张开手臂,神情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宠溺和温柔。时小多一贯得寸进尺,兔子似的扑进季星临怀里,将季星临抱了个满怀。 时小多这一跳惯性不小,季星临险些被她撞得摔个跟头,他只觉身上一重,立即收紧手臂把人抱住,忍不住笑出声音。 季星临一向内敛,他很少开怀,很少毫无拘束地大笑或哭喊,也很少给一个人这样多的纵容,时小多占据了他生命里太多的例外。她就像一个奇迹,突然降临,超越了所有期待,甚至用“最好”去形容,都会让人觉得不够恰当。 她是上天送给他的,最温柔的礼物,她也是温柔本身。 〔155〕 季星临顺利获得K大的保送资格,不必再跟千军万马去挤独木桥,生活却没有因此轻松下来。他开始接触大学课程,做兼职向导,同时,接了份家教的工作。 他要赚钱,要还债,要用踏实的努力重新锻造出铠甲,保护关心他的女孩。 季星临在努力,时小多也没闲着,她看了看K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险些哭出来,不愧是一等学府,太难考了。 季星临每周给时小多补习三次,每次两个小时,再累再困,也没有断过。时小多感激他的付出,也心疼他的辛苦,不忍心说丧气的话,可K大的分数线挂在那儿,她真的没把握一定能考上。 去同一所大学的话是她说的,被困难吓住的人也是她。 时小多有点儿想哭,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为了多做些题,离K大的分数线近一些,时小多将睡觉的时间延后了两个小时。可是,过犹不及,夜里熬过了头,休息不够,上课的时候她居然睡着了。顾若杨气得够呛,险些拿教鞭敲她的脑袋。 不止顾若杨急,时小多自己也急,她天天做噩梦,梦里漫天的试卷,随便抓过来一张,全都没及格。 时小多真的要哭了,脸色一天天暗下去。有一次,她甚至在补习时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对着手上的笔尖就撞了过去,要不是季星临眼明手快,托着她的脑袋把她拽了回来,肯定破相。 季星临也察觉到不对劲,夺过时小多手上的复习资料,说:“别做题了,我们去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啊!”时小多语气很急,眼睛里泛着泪花,“哪来的时间看电影!我有二十道平面几何题没做,还有五张生物卷子,我……” 季星临没说话,箍着时小多的后脑将她抱进了怀里,他有些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不太熟练地试图安慰她:“别怕啊,一场考试而已,别怕。” “我不是怕考试,”时小多圈着季星临的腰,哽咽着说,“我是怕没本事和你去同一所大学……我怕我考不上……” 季星临收紧手臂,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说:“考不上就考不上,C市又不止K大一所学校,大不了我给公交卡多充点钱,每天都去看你。” 时小多都已经哭出来,听见这句又笑了,说:“你会不会嫌我没用?” 〔156〕 第二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季星临清点了一遍时小多的复习资料,扔掉了难度较高的那部分,只留下最基础的,那些题不难,但是细致琐碎,适合磨炼基本功。时小多在日益提高的准确率中,找到了一种踏实的感觉,浮躁的心渐渐沉下去。 早睡早起,不再整夜噩梦,精神也好了很多,时小多学着季星临那样,用听英语新闻打发空闲的琐碎时间,把背单词和理论知识当作是日常消遣。时小多背单词背得太入迷,吃午饭时盯着眼前的餐盘问鹿溪:“青椒肉丝用英语该怎么说啊?” 鹿溪咬着筷子愣了两秒,说:“Chilli-rose?” -- 第97页 时小多险些笑疯,抖着肩膀拿手机发朋友圈,说世间鲜有可爱者,鹿溪是其中之最! 两个人都忙,有时候时小多一星期都见不到季星临一次。做题做得累了,她就在草稿纸上反复写季星临的名字,写一写脑袋里冒出来的小句子,比如“饿了,想吃薯片,还想喝奶茶”,比如“今夜,我是猪圈里一只不会做题的猪”,再比如“我这样的年纪,早已看淡一切,心动可以来得晚一些,但是外卖不行,绝对不行”…… 时遇进来送牛奶,时小多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脑袋底下垫着那张随手乱写的草稿纸。时遇扫了眼纸上的字迹,不由得叹气,心想,林老师和时老师一身的学霸基因,怎么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时小多身上,反而生出来一个地地道道的傻丫头! 转天时小多放学回家,打开冰箱,噼里啪啦掉出好几包小零食,冷藏室里已经快要塞不下了。时小多被砸蒙了,退出去看了眼门牌,确定自己没走错,才一脸忐忑地问时遇:“遇哥,你要增肥吗?” 时遇看着她,意有所指:“有时间不如多吃零食,少惦记别人家的小男孩!” 时小多脸上红了红,小声嘀咕:“我才没有惦记别人家的呢!” 我惦记的是自己家的! 一个星期后,时小多再见到季星临时直接惊呆了。这厮不知道怎么想的,给自己剃了个圆寸。没了额发的遮挡,眉眼越发立体,锋刃感藏都藏不住,酷得没边儿。 季星临回学校教务处递交资料和手续,他穿着连帽外套,帽子罩在头上,透过边沿的缝隙,能看到头发剪得极短,几乎露出青色的头皮。 他一进教学楼,走廊里就响起口哨声,还有女生刻意压低的尖叫。 鹿溪一贯消息灵通,跑到五班把埋头做题的时小多拽了出来。时小多盯着季星临看了好半晌,憋出一句:“你这是理发,还是剃度?” 鹿溪忍笑忍得肩膀直抖,季星临倒是淡定,轻描淡写地说:“这一阵要经常进山,没办法天天洗漱,头发短一些,更干净,也好打理。” 时小多“哦”了一声,想了想,又小声补了一句:“很好看,你变成什么样都好看。” 季星临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难得回一次学校,季星临留下来给时小多补了一个小时的功课。时小多有点儿体虚,写字写久了手就会冷。季星临和她坐在一起,习惯时不时地握一握她的手,揉着她的指尖帮她回暖。 时小多有些惆怅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万一,我真的考不上K大可怎么办?” 季星临笑了笑,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去不去同一所大学,在不在一座城市,都没关系,即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想办法来到你身边,我绝不允许你离我太远。 时小多忽然觉得心安,她靠在季星临肩膀上,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少年长大了,有了坚实的骨骼和挺拔的身躯,已经能够保护她,支撑她。 〔157〕 高三伊始,鹿溪和周楚屹就离开学校了。周楚屹通过各项严苛的体检,即将成为一名飞行员,与天空热烈拥抱。 时小多应邀参加周楚屹的饯行宴,觥筹交错间,她隐约感觉到周楚屹在看她。她以为他有话要说,最终,他只是好哥们似的拍着她的肩膀,叮嘱她好好考试,好好减肥。他还特别讨打地说,你好像胖了不少。 气得时小多想拿果盘砸他。 吃过饭,一帮人又闹着去唱歌,时小多看了眼手机,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有人在外面等我。” 周楚屹送她出去,街灯昏黄,他看见一道修长的影子立在树荫下,带着修竹般的清冽气息,英俊明朗。 只一眼,周楚屹就认出那个人是谁了。 这样好的身形和气质,在七中也找不出几个。 周楚屹礼貌地与时小多握了握手,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饯行宴,也祝你们一直都好。” 他说的是祝“你们”,而不是“祝你”,时小多弯着眼睛,笑得特别开心。 鹿溪是艺术生,要去临市的美术基地参加培训,为专业联考做准备。鹿溪走得比周楚屹晚些,时小多一直将她送进候车室,小姑娘哭得厉害,哽咽着说,我最讨厌分别了,我不想和好朋友们分开。 毕了业,大家各奔东西,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再好的感情也会慢慢淡了,远了。 时小多抱着她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永远都是。 广播里响起车次提示音,鹿溪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通道,时小多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眼角忽然瞄见一道熟悉的影子,时小多惊讶地回头,只看到一点儿侧脸,不太真切,像萧鹤远,又不太像。不等她看清楚,人已经不见了。 时小多摇摇头,只当自己做题做太多,眼花了。 事前准备充分,考试真的来临时,反而没了感觉。时遇跟导师请了假,送时小多去考场。路上,时遇给了时小多一盒西洋参含片,让她吃一点儿提提神。时遇说,他们项目组有个超级大学霸,逢考必吃西洋参,咱也吃点,抱抱大腿,讨个吉利,心诚则灵嘛。 时小多被逗笑了,一点儿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考场外聚了不少人,还有警车和救护车,顾若杨早就等在那儿了,和五班的每一个学生都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 第98页 轮到时小多时,顾若杨话音一顿,目光看向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疑惑:“季星临,你怎么来了?” 时小多也有点儿惊讶,不等她回头,季星临已经走到她面前,极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顾若杨玩笑说:“快去抱一抱咱们班的超级大学霸,临上考场前,给自己补点好运气。” 季星临在学校本就有名,保送K大之后就更有名了,可他性格摆在那儿,人冷话又少,属于只可远观的那一类。周围的学生有心跟他说话,又不太好意思。只时小多胆子比天大,一马当先,张开手臂将季星临抱了个满怀,说:“放心,我会好好考试的!” 时小多带头,其他学生也凑了过来,跟季星临简单聊了聊,还有人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季星临不太会拒绝,只能背着众人瞪时小多:看看你带的好头儿! 时小多吐着舌头笑出一对小虎牙。 进考场的时间到了,人流开始往里走,众人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时小多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顾若杨、季星临以及时遇摆了摆手,高声说:“放心吧,我可是当代女超人,很厉害的!” 周围陪考的家长听见这话都笑了,给小姑娘鼓掌打气,还有个警察叔叔并起两指抵在眉梢上,朝时小多行了半个军礼,笑着说:“哥谭市的未来交给你了!” 时小多一路笑着进了考场。 〔158〕 在时小多的记忆里,那个夏天的阳光格外灿烂,空气里有极淡的桂花香。 考试结束后的谢师宴上,顾若杨喝了很多酒,叮嘱他的小朋友们上大学之后千万不要太松懈,人生很长,要一直努力,才能一直有收获。命运这东西比想象中的还要残酷,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五班的学生集体起立,齐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 时小多在顾若杨的眼睛里,看见了鲜明的泪光。 酒过三巡,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情绪一高,胆子就大,几个女生挤到季星临身边要交换联系方式,还有要合影的。时小多瞬间打翻了醋坛子,趁大家不注意,把季星临从包厢里拽了出去。 晚风沉醉,两个人躲在饭店后门外的小巷子里说悄悄话,四周一片安静,只有星辉明晃晃地铺下来,仿佛有水波流动。 时小多说,我好像醉了,腿软。季星临挑眉说,你明明一直在喝果汁,别以为我没看见! 时小多扬起脸对他笑,眼睛弯得像月牙,眸子里星光繁盛,明亮可人。 仿佛受了某种蛊惑,季星临的手指不自觉地印上去,印在时小多的嘴角处,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线。 接着,他低下头,尝到了苹果汁的味道。 那是一个深且漫长的吻,柔软炽烈,将呼吸寸寸剪碎。 公布分数那天,时小多睡过头了,顾若杨和季星临一个打手机一个打座机,生生用电话铃声把她叫醒的。时小多还迷糊着,打开系统页面时,她连考号、学号都想不起来。 顾若杨气得想骂街,座机的听筒里,季星临冷静地报出一串数字,说:“这是你的考号,快查吧。” 时小多输号码输到一半,后知后觉道:“哎?你连考试都没参加,怎么会记得我的考号?” 顾若杨是真要疯了,吼她:“先——查——分——数!” 时小多缩了缩脖子,输入考号,刷新查询——683分。 和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相差无几,按照K大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来看,基本没问题。 时小多呆呆地道:“我好像能去K大了……” 季星临笑了一下,说:“快下楼吧,我都在这等了你一个小时了。备考期间辛苦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时小多揉揉鼻子,说:“我不想吃好吃的,我想谈恋爱。谈恋爱吗,学霸?二缺一!” 季星临:“……” 这丫头必须好好管一管了!越来越皮! 番外 你们会一直相爱,永远心动 〔1〕你打算把我养胖吗? 季星临经由竞赛保送,被K大数学系录取,时小多去了K大经济学院金融系。 收到通知书那天,时小多跑到林老师和时老师面前,给了夫妻俩一个大大的拥抱,说:“父母在上,感谢你们把我生得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随便一考,就是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科!” 时遇敷着面膜自一旁路过,实在没忍住,抬脚踹在时小多的屁股上。 脸皮比城墙还厚,你可真好意思! 季星临是保送,他已经回归自由,时小多还在苦哈哈地备战一模二模。顾若杨了解季星临的状况,帮他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是个正读初二的小女孩,性格有点儿叛逆,约等于大号熊孩子。 第一天上课时女孩的妈妈全程作陪,季星临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耐心,脊背挺得比钢条还直,生怕被家长挑出毛病。丢了工作是小,连累顾若杨,让中间人折了面子是大。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小女孩没说什么,倒是家长有点儿欲言又止。 季星临以为自己的讲课水平不过关,结果不小心听到家长咬耳朵说,这小家教的确不错,成绩好,说话也有条理,只不过,长得有点儿……有点儿太好看了…… 季星临:“……” 本以为家教的差事要黄,没想到三天后家长主动找了上来,和季星临约好了上课的时间,课时费用比市面上还要高些,想必是K大保送生的身份给了加成。 -- 第99页 第二次上课时,作陪的人从妈妈换成了爸爸,大号熊孩子哪受得了这种拘束,硬把她爸轰了出去。 家长前脚刚走,后脚熊孩子就把腿架到了桌面上,咬着棒棒糖说:“你讲你的课,我听我的歌,咱们互不干涉,该给你的钱一分不会少。” 季星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你凭什么跟我说这种话?就凭七科加一起都不到350分的总成绩?” 熊孩子皱眉,说:“你讽刺我?我要让妈妈辞退你!” “求之不得,”季星临说,“我正愁没时间跟女朋友看电影呢。” 熊孩子愣了愣,接着又笑了,好半天才说:“咱们先说好,隔半个小时休息十分钟!” “五分钟。”季星临打开手边的卷子,头也不抬地说,“补习期间不许上厕所、吃零食、接电话、回短信,一切问题都留到休息时间解决。” 熊孩子耸耸肩:“行吧。” 一个星期后,熊孩子的妈妈给了季星临一个信封,里面是本月的补习费,以后都会采取预付的形式。 黄昏时分,晚自习还没开始,操场上笼罩着金色的暖意,时小多沿着跑道散步,一边走一边背着生物书上的理论知识点——什么是真核生物,什么是有丝分裂、细胞膜的组成和作用,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鼻端飘过一股鲜香味,时小多循着味道转过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身后,手中的竹签上穿着一颗章鱼烧。时小多脑袋里全是知识点,有点儿转不过来,茫然地眨着眼睛。 季星临晃了晃手上的竹签:“不吃吗?” 时小多足足凝视了三秒钟,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笑了起来,小虎牙探出些许影子,可爱至极。 季星临买了好多吃的带过来,糖果、饼干、话梅、薯片,购物袋塞得满满当当,时小多抱在怀里,像只行动艰难的小袋鼠。 她仰头看着季星临:“你打算把我养胖吗?” 季星临摸摸她的脑袋:“注意休息,不要太辛苦。” 晚霞浓艳,风里有温暖又熨帖的气息,时小多蹭了蹭季星临的掌心,小猫似的,柔软乖巧。 自那以后,每次领了工资,季星临都会给时小多买零食,带她去吃烧烤、火锅、冰激凌,用的都是同一个理由——备考辛苦,需要进补。 鹿溪在临市参加美术集训,时小多跟她煲电话粥,说季星临一定是故意的,要把我养胖,这样,别人就不会打我的主意了。 鹿溪眼前莫名晃过周楚屹的影子,重重点头:“没错,一定是这样!” 俗话说得好,乐极,是会生悲愤的。 等高考结束,时小多往体重秤上一站,登时就哭了。 胖了十二斤,实实在在的十二斤! 时小多备受打击,时遇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哎哟,我都九十斤了,真是好胖好胖呢,人家要开始减肥了!” 时小多转头扑进林娉然怀里,哭诉:“林老师,你女儿欺负我!” 林娉然玉指纤纤,在时小多鼻梁上敲了敲:“笨蛋,她在你面前秀体重,你就在她面前秀恩爱啊,嘲笑她是万年单身狗!” 时遇:“……” 时小多:“……” 姜还是老的辣啊…… 时小多垂头丧气,季星临爬到网上去搜索词条——女朋友变胖了该如何安慰?他挑了一个好评率最高的答案,对时小多说:“没关系,这证明你在我心里的分量又多了十二斤。” 这话一出口,季星临自己先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时小多目瞪口呆,愣了两秒直接笑喷。季星临面无表情,心想,再去网上找答案我就是猪,能炖酸菜的那种! 〔2〕我心安处,是你 去K大报到前,林娉然女士做东,请季星临吃了顿饭,时遇和时小多都在场。林老师是真正的书香闺秀,气质温婉,笑容柔美。她先是向季星临道谢,感谢他在考试前帮小多补习,让她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以后两人在一所学校读书,还要拜托他多照顾小多。 季星临很少跟长辈打交道,对方又是女性,他有些紧张,郑重地说:“阿姨放心。” 季星临一贯不善剖明心意,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林娉然,那个叫时念的小姑娘,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他的珍宝,是唯一能将他照亮的光。 在她面前,他才有凌乱并柔软的心跳。 K大占地将近四千亩,数学学院和经济学院离得有点儿远,男生寝室楼和女生寝室楼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时小多感慨,考进同一所学校有什么用?还是异地恋! 时小多的寝室是四人间,上床下桌的结构,条件不错。 刚开学的时候女寝夜聊,说到K大的三大王牌院系:数学学院多学霸,物理学院多怪才,信息学院大把抓的钢铁直男,满脑袋十六进制和Python。 三号床自床帘后探出头,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知道吗?今年数院来了尊大神,军训的时候跟教官比俯卧撑,一口气做了将近三百个!那个腹肌,那个腰,我的天,不止女生,同方阵的男生都炸了……” 室友们被勾起了兴趣,表示口说无凭,上图为证!三号床翻了翻各个社交软件,还真找到一张抓拍。 时小多听了个开头就隐隐觉得情况不妙,再看照片,果然…… 季星临的腰,夺命的刀…… -- 第100页 军训期间,季星临只是在数学学院内部小范围有名,等到正式上课,他每周绕着学校操场的跑道跑一次两万米,大半个学校的人都认识他了。 季星临个子高,腿很长,背影挺拔,男模似的,特别好看。有人掐着他跑步的时间在操场上等他,给他递水和干净的毛巾。 两万米跑下来,季星临身上全是汗,T恤被打湿,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高考、毕业,进入大学,曾经青涩的少年开始向男人过渡,五官和眼神都透出深邃的味道,带着岁月赠予的韵味。 季星临摆手拒绝其他人递来的水,绕过操场走向看台。 时小多在看台上等他,看见他迎着光,剑眉星目,有种沉稳强大的味道。 季星临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只是看着时小多,向她走过来。 时小多忽然有种隐秘的自豪和美好的心动。 那是她的少年,也是她的骄傲和心安。 我心安处,是你。 季星临从小就不是开朗的性格,上了大学也没进步多少,和之前相比,倒是多了些淡然,自持内敛,寡言沉稳。 有人开玩笑说,我觉得季星临的体温都比旁人低两度,别人是三十七度,他最多三十五度。 这个梗在院系里流传颇广,传来传去,终于传到时小多耳朵里,小丫头笑得不行,立即发了条朋友圈: 我有一个三十五度的男朋友! 很快有人评论:三十五度?没救,埋了吧! 嗯,这位是学医的。 接着有人说:你男朋友是个锐角吗? 嗯,这位是数学系同僚。 还有人说:南纬还是北纬,东经还是西经?坐标不明确,没法定位啊亲! 嗯,这位八成是学地质的。 五花八门的评论不胜枚举,时小多抱拳拱手,“沙雕”网友们才是智慧的象征! 〔3〕表白男朋友,我超级喜欢他! 鹿溪美术联考成绩不佳,复读一年。时小多大二时,这丫头考上了C市美院。美院和K大只隔着五站地,鹿溪一有时间就往K大跑,蹭课蹭食堂,还蹭时小多的寝室和床。 又是一年新生报到,时小多来做志愿者,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瞄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不禁愕然:“萧鹤远?” 盛夏,天气正热,萧鹤远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头发是干净的黑,有些长了,略略遮住浅碧色的眼睛。他循声看过来,对时小多笑了笑,酒窝深陷,年轻俊美,朝气蓬勃,几个整理报表的女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萧鹤远考上了K大医学部,不在主校区,这次是来办手续的。 时小多正和萧鹤远聊天,鹿溪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猛然看见萧鹤远,脚步一顿,原地一百八十度大回环,转身往回跑。 时小多:??? 你见鬼了! 时小多叫了声鹿溪的名字,被萧鹤远拦住了,美人学弟生性温润,笑起来时更显儒雅,说:“见到我,她可能有点儿紧张。” 时小多茫然:“有什么好紧张的?” 萧鹤远笑了笑:“复读的一年里,她坐在我旁边。” 时小多:??? 这又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缘分归缘分,鹿溪紧张什么? 时小多依旧茫然,萧鹤远一句道破:“毕业的时候,我向她表白了。” 时小多:!!! 死丫头居然一个字都没告诉她!还能不能讲点义气了! “然后呢?”时小多兴致勃勃地问,“她同意了?” 萧鹤远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儿无奈:“她把手上剥好的橘子给我了,说我就是想骗她的橘子吃。” 时小多:“……” 斑比同学的脑回路,永远与众不同。 时小多看着萧鹤远,欲言又止。 “没关系,她还是个小女孩呢。”萧鹤远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投向鹿溪离开的方向,淡淡地说,“时间有很多,我可以等她长大。” 有一阵流行往男生腕上系头绳,证明此人有主。时小多闹着也要往季星临手上套一个,季星临不乐意,嫌那玩意儿勒得手腕疼,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冷战了好几天。 接着是秋季运动会,季星临是长跑主力,时小多嘴上说我才不要去看,比赛那天却早早就坐在了看台上,双肩包里藏着运动饮料、降温喷雾,还有一台手持小风扇。 季星临看见她,跳上看台,伸手从时小多头上摘下一个小发夹,别在了右手的护腕上,揉着她的脑袋,说:“等我赢个奖杯给你玩。” 季星临撞线的那一刻,第二名还在两百米之外,赢得毫无悬念。 看台上欢呼声刺耳,季星临的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找到他的女孩。他眼里没有其他人,只看着她,带着浅浅的笑。 也是在那一刻,季星临吻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腕,然后振臂一挥。离赛道近一些的人都能看见,季星临的护腕上别着一个小发夹。 亮晶晶的,像星星,微微闪烁。 很多人对那一幕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比赛结束很久,那一幕还在被反复提起。 时小多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意思给季星临过多回应,于是拿出手机,登录QQ,点开学院表白墙的聊天对话框: 墙墙,在吗?下单个! -- 第101页 表白男朋友,我超级喜欢他! 不匿!谢谢啦! 后来,认识季星临的人都说,时小多是上天赐给他的救赎,将他从黑色的牢笼里救出来。 季星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他说:“不对,她是上天赐给我的包容。包容了我所有的不好,以最温柔的方式与我在一起。” 你看,这世界多好啊,有山川河流,有月落星河,还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你们会一直相爱,永远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