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 第1页 [古装迷情] 《太女》作者:单人谷【完结】 文案: 唐卿元不知道的是—— 她由公主变为太女的这条路,是旁人暗中为她谋划来的。 唐维仪是与当今太子长相有着七分相似的同胞妹妹。 张扬恣意,策马闹京城; 胆识过人,猎场困群兽; 有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负:皇兄,我们来赌一把。谁赢了,谁就做储君,如何? 她赢了,却输得惨烈。 被折了翅膀被灌下毒酒,成了一尊沉默寡言的雕塑被囚在方寸之间的公主府上。 身被困,心未死,血仍沸。 暗中筹谋,多年布局,终于凭借着近乎相似的容貌和苦练多年的声音替代掉早已称帝的皇兄位置。 可年少时的野心和抱负仍未实现。 她不再年轻,她心力有限。于是她的视线落在了众人眼底最不学无术的公主身上—— 唐卿元。 阅读指南: 本文重点是女主和女配们; 男性角色都会被虐,没有例外; 前面五六万字感情线略多,后面重剧情; 文案我实在写不出了拿福熙的简介代替一下。 文中诗句均是引用古诗词。 内容标签: 女强 励志人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卿元 ┃ 配角:林长徽;宁阳;唐维仪;季知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女她被迫上岗 立意:即便是逆境,也不能放弃。 第1章 原发晋江文学城 唐卿元自从拿到圣旨后便一直出神,现下已经过了三更了。 贴身婢女白薇上前来添了杯热茶后提醒道:“殿下,夜深了,该就寝了。” 静到落针可闻的书房里突然响起了声音,唐卿元已习以为常,她随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唐卿元的视线仍胶着在明黄色绢布上,眼睑半垂,看不清她的表情。 “三更已过,刚到丑时。” 唐卿元低低嗯了一声,伸出手直直地落在了绢布上。 晌久,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将一直合着的绢布缓缓展开,用上等松墨眷成的字也逐渐露出了真面目,是无比的尊贵荣耀——这是封重阳长公主唐卿元为皇太女的诏书。 空气凝滞了。 白薇悄悄地看向唐卿元指尖下的诏书,面色不解,被册立为皇太女这不是喜事吗? 为何自宣诏以来,殿下便一直坐在书房中,脸色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白薇见到唐卿元没有就寝的打算,她又提醒道:“殿下,明日还有早朝。” 现下距离早朝的卯时不到两个时辰,若再不休息,只怕身体会支撑不住。 “白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唐卿元终于将视线从诏书上挪开了,她眼中迷茫,如海中飘浮的浮木一般。 白薇一愣,马上缓了过来,“殿下请讲。” 白薇神色比她册封太女之前多了恭敬,唐卿元无由来地生出了一股烦闷,她抬起手,刚被展开的诏书又重新合上,将未出口的话也一同卷了进去,只剩下诏书背面张牙舞爪的龙,睁着一双呆愣的眼看着她。 唐卿元盯着这龙,更烦闷了。 殿下殿下,她根本不想当这太女殿下。 唐卿元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又偷偷摸下床,走到了自己的梳妆台前,看着在暗色中仍展翅欲飞闪着光芒的蝴蝶金簪,这是皇帝爹在她及笄时赐给她的,据说价值连城。 若是卖了—— 唐卿元铺开包袱,将金簪装上,又塞了几件压箱底的好物,最后从妆奁最底部翻出大几张面额千两的银票。全部准备完毕,唐卿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狐狸一般微微一转,面上也终于有了喜色。 被封为储君的十来个皇兄弟,不是死了就是残废,皇子没有可封的了,这储君之位才落到她一个公主身上。 可见这储君之位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才不要呢。 唐卿元背上包袱,等到她出去游玩够了,估计朝中也安排了新的储君,那时候她再回来继续享受公主的尊荣,一举两得。 唐卿元摸着黑向门口走去,所幸她现在还住在公主府,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即便被发现也没什么。日后搬到了东宫,到处都是眼睛,那就再也没机会逃跑了。 刚走了两步,就感觉身侧好像碰着了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迟了。 瓷瓶碎在地面上,在这极其静寂的空气中宛如惊雷般在她耳中炸开,也将睡在外间的白薇等人惊醒了。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还好吗?” 躺在唐卿元脚边的是一根柳枝,即便身边没有点灯,无比黑暗。她也能想象到枝条是何等的柔软。 这是宋穆明亲手折的,她接过后没舍得丢,小心翼翼地将它带回来,用上等的琉璃瓶养着。 唐卿元蹲下身子,将柳枝捧在手心。 她忽地想起,过两天就是春闱,宋穆明也会参加,凭他的文采必能金榜高中,到时他会意气风发地打马游街,万人空巷,属于他的盛景她不想错过。 可是......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纠结也渐渐隐去。 唐卿元伸手点了点枝条上的新叶,威胁它道:“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大牺牲,你可不要辜负我。否则......我就把你搁太阳下暴晒,晒死你。” -- 第2页 一番折腾,距离卯时也没有多长时间了,唐卿元干脆换好衣服等着上朝,谁知刚到宫门便看见宋丞相却跪在那里,也不跪了多久。 这宋丞相有点迂腐,但为大宁却称得上鞠躬尽瘁,唐卿元即便不喜欢他,还是上前行了礼。 宋丞相没有回应,他直视着宫城,神色坚毅,眼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上半身如青松一般直挺着,一点也没有年过花甲的老迈。 白薇很快就从旁人嘴里知道了原委,她皱着眉,神色严肃,将所得尽数告知唐卿元。 一点惊讶从唐卿元眼底如波一般散开,她掩着唇轻咳一声,带着感激:“丞相大人辛苦了。” 眉眼含笑,看不出一丝的恼怒之色,远观的几个大臣看着这一幕面面斯觑,这位.....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宋丞相视唐卿元为无物,他突然扬声高呼:“储君为一介女流,我大宁的社稷不保啊,陛下三思啊!” 说完,双手撑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白玉铺成的地面上。 唐卿元愣住了,我知道你对我不满,但好歹得等到我离开这里再说吧?当着面,这是有多不把她放在眼底。 唐卿元没能上朝,她一进宫门就被带去了御书房,在下朝后她才见到了老皇帝。 “身为储君,要以德服众,这才是正道。”皇帝爹看着清瘦了不少,以前状若十月怀胎的肚子也变得平坦,龙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唯独眉宇间的威严,是一如既往地不可忽视: “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好好学习。什么时候朕满意了,什么时候让你担当大任。” “父皇,儿臣......” 唐卿元刚想拒绝,皇帝爹便沉声道: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在朕面前,把你的小心思好好收着。” 末了瞧见唐卿元眼下的乌青,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拦路石朕会给你处理掉,不必担忧。” 拦路石,说得是宋丞相等反对她为储君的人,今早宫门口发生的事,他全都知道。 唐卿元闻言眨眨眼睛,微微露出一个笑。她只能在心底祈祷宋丞相并非普通石头,而是惊天巨石,能成功让皇帝爹黜掉她这个太女。 皇帝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看着手里的奏折头也不抬,仿佛只是在说今天是什么天气: “你性子浮躁,朕打算给你选个驸马定定心,你可有中意的人选啊?” 唐卿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正好将呼之欲出的名字拦在喉咙口,她定了定神,语气肯定: “没有。” 老皇帝颔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朕倒有个人选,丞相之子宋穆明,待人谦逊有礼,才识五车,用来磨磨你的性子正好合适。” 唐卿元闻言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张清隽出尘的脸倚在柳树旁冲着她浅笑,心砰砰的跟着跳了起来。 唐卿元掐着手心,迫使躁动的心镇定下来。而后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宋丞相还在宫门口。” 跪着呢。咱就这样给人儿子指婚,不大合适吧? “哼,朕的旨意他不听也得听,养那么好的儿子不就是给朕的女儿当驸马的吗?” 老皇帝丝毫不在意这些小事。 唐卿元哑然。 可她了解宋穆明,知道他的生平抱负,闭门苦读数年,只为将来能平步青云,和他的父亲宋丞相一样,大庇天下寒士。 按照大宁规矩,若成为驸马,等于远离了权力中心,只能做一个富贵闲人,而她不愿成为他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想到此,唐卿元忍着心底的失落,拒绝道:“宋公子是个清风霁月之人,可儿臣无心于他。” 岂会无心?只是无缘罢了。 若她是个普通贵女,那还有点奢望。 唐卿元幽幽叹了口气,一夜未睡的困倦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哈欠,倚在马车壁上昏昏欲睡。 “殿下,前面出事了。”一直服侍左右的白薇靠近马车禀道,“路被堵住了,过不去。” “你去探探,看发生了什么事?”唐卿元撩开帘子吩咐道,不少人都围在那里,能听见里面传出的激烈哭闹声。这里距离她的公主府只有一街之距,绕路太麻烦了。 没过一会儿,白薇就走了回来,眉宇间有愤愤不平之色: “殿下,问清楚了,是一个老头卖女儿,买家刚交了钱,一个老婆婆就跑进来,拦着女儿的手不让人带走,故争执开了。” 唐卿元也依稀间听到了哭吼声: “凭什么要卖我女儿给你儿子娶亲?你儿子是人,我女儿就不是人了吗?” “娘,你别跟爹起争执,是女儿愿意的,女儿愿意。” 女子凄凄然的声音随之响起,绝望的语气令唐卿元心底颤了颤。 她记得幼时看过一本书上写: 两国之间交战,双方一直胶着难分胜负,一方眼见着国库日渐空虚,民不聊生,于是提出了议和。另一方表示,只要将公主嫁过去他们就同意议和,那位公主也站了出来,她说: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百姓带来的荣华富贵,那在这家国凋亡之时,我也应以身作则,为天下百姓带来安宁。 后来便嫁了过去,与敌国皇帝举案齐眉,终此一生。 她看完就感慨道:“同为公主,她格局之广,是我此生难及。” -- 第3页 当时她母亲还活着,听了这话后面露讽刺,她说: “世人把女子都当作物品,民间将女儿卖掉换银钱,宫里将公主卖掉换平安,呵。光明正大承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套上家国大义的外壳子,虚伪至极。” 说完,拿过她手上的书,丢到了炭盆子里。火光冒起,张开大口瞬间将那本书吞噬地灰飞烟灭。 她记得自己当初争辩: “难道看着一国的百姓都无家可归吗?” “你不知道。”当时母亲只是看着她,“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更快乐,卿元,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我这是卖女儿?你女儿到时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儿子娶上了媳妇,咱家不就有后了吗?” 钱都到手了,事情却出了岔子,老头暴怒之下,抬起脚就踹向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 老婆婆见状十分熟练地将女儿护在了身下,疼痛半天没有降临,她抬起头悄悄看去,只见老头正被一个护卫挟着,挣扎不开,正在骂骂咧咧。 在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女子,身上穿着上好的绸缎,衣摆袖口的花纹古朴繁复,周身凛然不可直视。 只听见护卫冲着女子恭敬道: “殿下,该如何处置?” 第2章 若是以往,唐卿元是不会管…… 若是以往,唐卿元是不会管这种事情的。天下之大,熙熙攘攘,那么多事情她怎么可能管得过来? 今日她却难得起了一份闲心,或是想起幼时看得那本书,或是因为她被封为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她开口道: “大宁律例,禁止买卖人口。” “我女儿嫁给别人做妾,我收一点彩礼怎么了?” 被挟着的老头冲着唐卿元的方向唾了一口,恶狠狠地,若不是他双手被挟,定然还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唐卿元没有搭理,她看向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十四五岁女子: “你是自愿的吗?” 头上插着草标的女子噙着泪,面色惶惶,她看了一眼同样哀伤至极的母亲,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这位小姐,你救救我女儿吧。我女儿她才十四岁,怎么能给五十多岁的人做妾啊。” 老婆婆扑老泪纵横地扑到了唐卿元身前,头哐哐地在地上砸着,白薇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她柔声道: “老婆婆不用担心,我们已派人报官去了,京兆尹马上就来,他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 “呸!你个臭婆娘!” 听见报官俩字老头慌了,“我卖我自己的女儿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就算将她打死了那也是我的事。” 唐卿元的眼神冷了下来,“这事,你跟京兆尹大人说去吧。” “你是哪家的小姐?居然敢坏我家老爷的好事,” 小厮模样的人见到老爷交给他的任务被人阻挠,一时间也有些急了,他冷笑道:“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唐卿元眼中兴致浓浓,“你这么说我倒好奇是谁了,白薇,拿纸笔记下来,改天我们登门去赔、礼、道、歉。” 对方主动提赔礼道歉,小厮就知道这个看似风光的小姐不是什么大家族出身,他眼珠子一转,当下就寻了一个好办法: “不行,现在就去。我看你长得不错,既然你让我家老爷的五十六房小妾没了,那你就来当我家老爷的五十六房小妾。” 五十六房小妾?唐卿元艰难地理解完这几个字,心里冒起一个念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胆!”京兆尹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最后一句,他头顶冷汗赶紧冲着唐卿元行了礼。 唐卿元皮笑肉不笑,“大人来得正好,这人要带我回去给他老爷做五十六房小妾,你觉得如何?” “殿下放心,臣会处理好的。” 那小厮这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面色比被卖的女子还要白上三分: “大人在上,饶过小人这一次吧。” 完了,在场的几人都被带回了京兆尹,唐卿元留下白薇跟着走一趟。 - 人很快散去,唐卿元的马车也顺行而过。 不远处,一个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待人走完后,他将一直拿着的书放回了书摊。 “封一个女人做储君,也不知当今是怎么想的?” 身后的书童嘟囔道,他家老爷因为这事现在还跪在宫门口呢。 男人的眼睛追随着马车,直到消失的那一刻他才平静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书童缩了缩脖子。 “大公子,大公子,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冲到男人面前,喘着粗气,面色焦急。 “发生了什么事?” “圣旨......宣圣旨的官人正在府上。” “父亲呢?” “老爷还跪在宫门口。”气终于喘平了,“这圣旨是给你的。” - 一夜未睡的唐卿元回去便会了周公,一觉睡到了日落黄昏。刚醒来,就听见白薇通报道: “殿下,宋穆明宋公子来了,正在大厅。” 白薇又补了一句:“陛下为你和宋公子赐了婚,圣旨来得时候您在睡觉,那些官人也没有叫醒您。” “你说什么?”唐卿元睁大了眼,拿在手里的杯盏也落了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飘到的大厅,又是怎么坐到了宋穆明的对面,也不知道自己心底是喜悦还是喜悦。 -- 第4页 “重阳公主。” 宋穆明看见她后行了一礼,面上严肃,周身是说不出的冷漠。 唐卿元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她抿着唇,压下了心底的不安: “你有什么事儿找我?” 宋穆明拥有一张俊美的面孔,肤色白净,气质清隽出尘,有一种不堕俗世之感,仿佛画中人。 画中人今日比往日多些狼狈,可容色未减半分。 他惨然一笑,似是雨过后折了的翠竹: “宋某是个俗人,在意前程,希望殿下能还宋某一个自由身。” 唐卿元后退两步避开他的礼,脸上的血色褪去,只剩下惨白。 她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宋穆明突然似悟了什么:“是宋某唐突了,这婚事是陛下所赐,要解除当然得求陛下,打扰殿下了,宋某告退。” 临出大厅时,宋穆明的身影停了下来,唐卿元看了过去,以为他还要讲什么话。结果下一秒,一盆冰水便泼在她脸上,让她心底微弱的奢望都消失怡尽。 宋穆明微微侧着脸,说出口的话比脸上的线条还要冷硬: “宋某一介白衣,苦读十年只为功名利禄,而殿下出身高贵,与宋某更是云泥之别。” “宋某祝殿下能早日找到合意的驸马,琴瑟和鸣。” 这话如同一道利刃,狠狠地扎在唐卿元的心上,转了一圈抽出来,空余一个血肉模糊的洞,痛得她浑身无力。 唐卿元扶着桌子才没倒下去,她看着马上消失在视野中的身影,她咬着牙: “宋穆明,你站住。” - “宋穆明,你站住。” 唐卿元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好是梦,还好。 “殿下,您醒了?”白薇将早就准备好的温水递了过来,“喝点水,润润嗓子。” “陛下为您和宋公子赐了婚,因您正在休息的原因他们将圣旨放下就走了。” “啪——”唐卿元手上的杯盏落在地面摔地四分五裂,她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赐婚?” 噩梦成真了? 她看向白薇,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你别告诉我,宋穆明他现在正候在大厅。” “殿下如何得知?” 唐卿元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很难看: “他有说自己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没有。” “你去跟他说我还没有醒来,让他有事改日再来。” 想到梦中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唐卿元便像乌龟遇着天敌一样,缩回了壳子里,不想面对宋穆明的冷言冷语。 很快白薇就回来了,“宋公子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会一直等到您醒来。” 唐卿元悲从心来,这是逼着她现在去面对吗?最终磨磨蹭蹭地,她还是去见了宋穆明。 宋穆明坐在大厅里正在用茶,身姿修长挺拔,举手抬足间优雅十足,恍若一幅水墨画,唐卿元对这等美色没有多少抵抗力,她的心又可耻地跳了起来。 这次,她决定先发制人,找回梦里失去的场子: “我知道你要来找我做什么?取消赐婚对不对?” 宋穆明端着茶的手顿了顿,唇角微勾,垂下眼,这才将茶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父皇他不知道你志在春闱,我为他乱点鸳鸯谱而感到抱歉。这婚事,我会求他取消的。” “关于宋丞相的事情。”想到宋丞相因为她还在宫门口跪着,唐卿元面露尴尬,随后坦然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穆明十分自然地放下茶杯:“我爹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去劝他。” “行,那婚事交给我负责。” 唐卿元点点头,两个问题,一人一个正好解决。 “婚事,自然得男女双方一起准备,岂能由殿下一人负责?” 宋穆明悠悠说道,他衣冠整洁,完全没有梦里的狼狈样。 一直盯着他的唐卿元有些失望,梦里的美人双眼水水润润地,好不可怜,让人见了就恨不得扒光衣服狠狠欺压。 “还是不了吧。”唐卿元视线移到了他的衣襟上,皱着眉道:“我若提出取消赐婚,父皇最多是骂我两句,你要是去了,恐怕得被抬出皇宫,错过了春闱就麻烦了。” 察觉到唐卿元对他的浓浓担忧,宋穆明哑然失笑,“殿下不愿意与宋某成婚吗?” “什么?” “那殿下为什么非要取消赐婚?”宋穆明换了一个问题。 “你苦读十年,不就是为了能金榜高中,平步青云吗?若是成为驸马,日后便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一切不都成了竹篮打水。” 唐卿元提醒道,她有意将“富贵闲人”几个字说得重了些。 “宋某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宋穆明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色,心情很好地说道:“但是自殿下你被封为储君后,宋某便改变了想法。直到今日这封赐婚圣旨下来后,宋某的想法就更坚定了。” 他看向唐卿元,连眉梢都是暖暖地温柔,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 “宋某以为,做一个优秀的臣子供君驱使,不如辅佐出一个合格的帝王驱使万臣,太女殿下以为呢?” 第3章 唐卿元偷偷地掐了一下自己…… -- 第5页 唐卿元偷偷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嘶,好疼,看来不是做梦。 “宋公子不觉得......不觉得不合适吗?” 怎么个不合适法,她也说不上来,唐卿元斟酌了一下言辞:“你们读书人不是最看重名声吗?” 做了驸马之后,在读书人心中便再无名声可言。 就算有,也是一些不好听的。 “宋某是个俗人,在意前程......” 听见这句在梦中也出现的话,唐卿元眼皮忍不住跳了跳,紧接着她又听到,“可是前程又岂会是那么好得的?宋某现在不过一介白衣,能否高中还是未知数,就算此次春闱得中,可想要爬上我父亲那样的位置最快也得二十年。” “殿下,二十年也太久了,更别说这期间出现的各种岔子。”他笑看着唐卿元,“宋某觉得,与其在官场上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汲汲营营,不如投个巧,做殿下的驸马一飞冲天,而后竭力辅佐殿下。” “他日殿下继位,天下昌明,河清海晏,宋某在后世也能落得一个‘贤良’的名声。” 就差把“我要吃软饭”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唐卿元端着杯盏的手一抖,那茶水就漾了出来,她一时间有些怀疑,现在真的没有在梦境吗? 刚刚那些话,真的是平日里霁月清风的京城文人众口交赞的宋穆明宋公子嘴里说出来的? 她是不是得了癔症? 唐卿元捧着茶杯,神魂不知游离到了何处,半晌后才回到躯体,她放下杯盏,一脸复杂地看向宋穆明,真诚地建议道:“宋公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能高攀殿下,宋某三生有幸。” 宋穆明对着唐卿元行了一揖,然后直视着唐卿元的眼睛,“宋某还没有问,殿下介意宋某的狼子野心吗?” 狼子野心,这四个字实在跟他不符。 宋穆明是一个美人,脸美手美,甚至旁人裹上后特别灾难的紫色袍子,他穿上却如仙人一般,最绝的是他的那一双眼睛,如墨点成,里面好似藏着皎洁无暇的明月,只消一眼,便会感觉神魂都被吸入其中。 唐卿元被说服了。 或许宋穆明是不想让她为难,或许宋穆明是真的想成为一个贤良的人,总之,他不介意成为她的驸马,不介意自己的十年苦读全都是一场空。 美味的食物能拒绝一次,能拒绝两次,她已经没有毅力再拒绝第三次了,而且这次还是食物主动送上门的。 送上门的食物,不吃就是傻子。 她点点头,郑重道:“既然如此,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绝对不会辜负你。” 有女子对他许下了这么个诺言,宋穆明哭笑不得,但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也学唐卿元那般神态,语气郑重:“宋某日后必然会竭力辅佐殿下。” 唐卿元在送走宋穆明的下一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宋穆明同意赐婚,完全是因为她是太女,可是她不想当太女啊。 万一日后她不是太女了,宋穆明该怎么办? 唐卿元哀嚎一声,说到底还是美色惑人,面对着宋穆明那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她整个人都晕晕乎的,根本想不起别的,完全被他带着走。 - “公子,你说,陛下是不是在报复老爷啊。” “或许是。” 宋穆明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声音温润,恍若两块上好的美玉正在互相碰撞。 书童的脸自接到圣旨后便拉着,闻言拉得更长了,他愤愤不平道,“是老爷和他作对,报复也应该报复老爷才是,牵扯公子你做什么?” 他家公子苦读十年,好不容易可以大放光彩,却被这一道圣旨给毁了。 这就好比千辛万苦地建造起数层高楼,眼见着能搬进去了,却突然被洪水淹了一样。 在书童眼里,那道圣旨与这洪水无异。 “而且那重阳......太女殿下,那么不学无术的一个人,怎么配得上公子你?” 在书童眼里,他家公子可是神仙。神仙,自然要神仙般的人物来相配,比如说,才名美名俱在外的宁阳公主。 “既然要册封储君,为什么不封宁阳公主呢?她哪里都比太女高上一筹。”书童低声嘟囔道。 “太女她挺好的,”宋穆明的嘴角自从出了公主府便没有下去过,他掀开帘子,对书童道:“先去宫门口。” “公子,你莫不是也要在宫门口跪着?” 书童连忙劝道,“我们还是不要凑热闹了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万一当今怒了,我们的头都保不住了。” “平时劝过你少看些话本子的,净是不着调的。” 宋穆明说完后,脸上笑意淡了下来,他说:“父亲在那待了一天了,我们去接他回家。” 有些事情若是再不解决,就会给她带来巨大的麻烦。 - 皇宫内。 御书房的老皇帝放下奏折,伸了个懒腰,外人面前微弯的背也直了些:“你是说,两个时辰前宋家那公子去找卿元了?” “回陛下,是的。” 一旁侍候的公公张恪头也没抬,语气恭敬,“半个时辰前宋公子才离开公主府,他们说,宋公子不像是有什么不满的样子。” 老皇帝微眯着眼睛,威严从里面泄了出来,他轻哼一声,“宋谦那个老顽固,生得儿子还挺识相,他现在还在那跪着?” -- 第6页 “宋公子自公主府出来后便去了宫门口,不知道说了什么,宋丞相一脸怒意,父子二人对峙许久,最后宋丞相跟着宋公子一起走了。” 老皇帝冷哼了一声,能明显地听出不满,“我还以为他打算跪死在那里。” 张恪脖子一缩,没敢说话。 “今天让你办得事情呢,给朕看看。” 张恪忙将手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递了过去,是密密麻麻写着字的一张大纸,老皇帝看完后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果然,卿元的性子和朕知道的一模一样,只是她无心皇位啊,这可不行。” 老皇帝将纸递回张恪,笑容里多了几分算计和阴沉,“继续安排。” 身为皇室的人,怎么可以对皇位不感兴趣? - 第二日,唐卿元依旧被直接带入了御书房,在下朝后给皇帝爹读了半天奏章,直到太阳快西落的时候她才被同意离开。 就在唐卿元想着太女不好当的时候,她的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有人正拦在马车前面。 拦马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唐卿元同年同月生的妹妹,宁阳公主,她在唐卿元所有姐妹中容貌和才情都是数一数二的。 唐卿爻与唐卿元虽是同一个月份生,可性子却是天壤之别。 唐卿元是个及时行乐的主儿,她性子虽不是特别张扬,但闹市中、或是什么玩乐之事,都有她的影子。唐卿爻性子寡淡,不喜跟人来往,但心气极高,幼时习箭术,即便是双手全是血泡她也咬着牙坚持,直到射中靶心,不懂的诗书她必会记下来然后缠着太傅问个清楚,作为吃喝玩乐的代表,唐卿元对自己这个勤奋好学的妹妹是有点怕的。 所以平日里很少有往来,今日突然被拦,唐卿撩起帘子,有些不解: “宁阳?” “皇姐,”宁阳公主一身白衣出尘,恍若仙人下凡。仙人对着唐卿元福了福身,“我有事情想问问。” 待白薇等人站远了之后,宁阳公主才一脸歉意地看向唐卿元,“这个问题比较出格,问出来,可能会得罪皇姐,不问,宁阳心底不得安宁。” “你说,我若是知道肯定告诉你。” “皇姐知道,皇兄皇弟他们为何会一个接一个地失去储君之位吗?或是死,或是残,一个两个罢了,关键是十几个,皇姐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宁阳公主一口气说完后便盯着唐卿元的脸,不想放过丝毫蛛丝马迹。她自诩君子,有任何疑问就应该当着当事人的面问出来,这是君子之道,所以她没有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有丝毫不妥。 唐卿元微愣过后,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这是在怀疑她? “你怀疑我?” “宁阳不敢。”宁阳赶紧低下了头。 她确实怀疑:皇兄弟们的挨个儿出事,与她这个看似吃喝玩乐的皇姐关系紧密。 她不信这天地间会有这么巧的巧合,十来个皇子在短短一年内无一幸存,大宁也突然有了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 换作前朝,若帝王没有子嗣,便会去亲王那里过继一个皇子。亲王也没有儿子的话,便会从公主的孩子里挑一个出来。如今,父皇身体还算康健,不是不能生,公主众多,也总能生出来一个。 而父皇却忽视了这些,封了一个女流之辈为储君。 这太过诡异,也太过不合理了,让她不得不去细究。 “你怎么不敢?宁阳,你虽是我们姐妹中性子最淡的那个,但是胆子却是最大的。” 唐卿元冷笑道,“你忘记了幼时......” “皇姐!”宁阳完全不想提及幼时往事,她第一次对上了唐卿元的眼睛,“我今日只想搞清楚这一个问题,不要牵扯其他。” “你觉得呢?”唐卿元反问,冷意自她眼角眉梢溢了出来,“你若觉得是,那你就去找父皇告我一状,只要证据充足,将我凌迟处死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任谁被无缘无故地怀疑,都不会有好心情。 更何况这个怀疑牵扯太大,一旦传了出去,不管真相与否,她都会寸步难行。更让唐卿元心寒的是,怀疑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血肉至亲。 放下帘子前,唐卿元说得最后一句话是: “宁阳,我居然不知道你有这么恨我。” 第4章 春闱只剩一日,在紧张的氛…… 春闱只剩一日,在紧张的氛围下考生们根本无心学习,便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茶馆中品茶静神。此茶馆是考生最聚集的地方,不仅茶好,就连京城民众在茶前说得关于高官的各种八卦,也是很值得听的。 毕竟日后他们走上官场,话题中的主人公就是他们的接触对象,此谓知己知彼。 据某位太医说,东面宫殿里坐着的那位,自从最后一个儿子死在床第之间后,大病一场,身子就不行了,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进后宫了,众臣又忧心储君这件事,他就干脆破罐子破摔,把皇位给了...... 说话人手指头比了两个九,是指重阳公主。 “我看呐,这重阳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一年内所有兄弟都死了,这不奇怪吗?皇位偏偏落在了她身上......” “哼,最毒女人心。” “这重阳公主手段高,宋丞相那么忠肝义胆的一个人,只是跪在宫门口说了两句反对的话而已,她就请了圣旨,让宋公子嫁给她来羞辱宋丞相,手段恶毒。而且宋公子很有可能是这届状元,这不是毁了人家仕途吗?” -- 第7页 “别说了,前几天赌坊开局,我把全部身家压了宋公子。” 说话的人一脸悲痛,宋公子肯定不会参加这次考试,他的钱全都打了水漂,有去无回。 “你看你这一手,要让多少人倾家荡产?” 与宋穆明同桌的男子收回了视线,他抿了一口茶,道:“幸好我全都压了自己,不然我非得找你赔给我。” “我这不是给他们长个教训吗?不倾家荡产,他们怎么会知道赌博不是那么回事儿。” 宋穆明虽也笑着,一双如墨顿成的眼珠子却是淡淡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凉薄。 “宋公子不愧学富五车,总是能说出一些奇怪的歪理来。” 男子说着敲了敲桌子,一张写满了好奇的脸凑到了宋穆明的面前,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不少:“我有一个问题需要宋公子解答,不知道宋公子能否为在下解惑?” 宋穆明抬起眼扫过男子,眼睑便垂了下来,没作声。 男子丝毫没有被这番冷淡的态度打退,他坐直了身体,被扇面挡住的脸只露出一双弯着的藏着戏谑的眼:“欸,你跟我说说,那太女讨你做驸马,毁你仕途,你都不生气的吗?” 半年心血付之一炬,他宋穆明当真半点都不难受? 茶楼外,从低调的马车中走出一个女子,小二忙出来相迎,迅速被安置在了大厅的一处屏风后面。 此女子不是唐卿元又是谁? “姑娘今日要听些什么?”唐卿元是熟客,出手也很大方,小二笑眯眯问道。 “春闱将近,不如就让江公子来一段《状元郎》。” 这个茶楼是唐卿元往日最爱来消遣的地方,这里的茶很出色,在这里驻场子的艺人也都出色,唐卿元来这么多次主要是为了一个说书的人,江紫川。他半年前来到这里,凭借着不错的口才和风流的外表,吸引得大姑娘小媳妇都前来围观,声名四起。 “江公子啊,”小二歉意道:“江公子要参加此次春闱,近几日便不再卖场了。” “那我就先祝他金榜高中了。”唐卿元有些诧异,但心底却没有多少失落,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开了:“来个姑娘家唱唱曲吧。” 说完,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便出现在了桌面上。 “江紫川,看你还有闲工夫关心别人的私事,我看这状元之位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宋穆明没有回答,避开了这个问题。 在宋穆明旁边坐着的江紫川扇子摇了摇,赞同道:“这倒是。本来我还有点担忧,现在倒是不担心了,你不在,还有谁会是我的拦路虎?” 语气慢悠悠的,没有半点儿谦虚。 “咦,未来驸马爷,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江紫川随意一瞥,看到个人影后连忙戳了戳宋穆明。 眉眼清远,举止不俗,不是前几日被封为太女的唐卿元又是谁? 她目光正落在台上的唱曲的女子身上,宋穆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高高束起的黑发和姣好的侧脸。 “你这个未婚妻啊,可是经常来捧我的场。”江紫川得意洋洋,“我一大半的家底都是她奉献的。” 宋穆明移回了视线。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昨日里你未婚妻和人起争执,那人还说要带你未婚妻回去做第五十六房小妾呢。”江紫川并不知道昨日宋穆明也在现场。 “那人还挺胆大。” 宋穆明喝了一口茶,眼眸幽深,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江紫川盯着唐卿元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看着宋穆明,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说,她要是知道刚刚那些人对她的评价,该是个什么表情?” 第5章 江紫川悠悠道:“我也好奇…… 江紫川悠悠道:“我也好奇,平日里经常到处玩乐的人会有那么沉的心思?” 他家庭巨变后做说书人的这半年来,见唐卿元的次数很多,每次她不是在玩乐,便是在去玩乐的路上。就这样的一个人,会是传闻中说的韬光养晦吗? 江紫川对此表示怀疑。 “你就这么好奇她?”宋穆明突然问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只是在尽一个百姓的应尽的责任。” 玩笑般说出口的话,到底还是带了深究。毕竟日后他若进入官场,侍奉的,便是这样的一个“君”。 “既然如此。”宋穆明唇边微微翘起,“我教你一个办法,可以认清她,你要不要听听?” “说说?”江紫川竖起了耳朵。 “你去自荐枕席,日夜观察,要认清她不就轻而易举。” “......”江紫川猛地站了起来,凳子因为他速度太急而倒在了地上,发出巨大声响,甚至盖过了他的说话声:“宋穆明,你耍我?” 他后知后觉地想要闭嘴已经晚了,周围人的视线全都聚在了他身上。 刚扶好凳子坐下,便见到宋穆明冲着某个方向颔首,他顺着视线去看,果不其然,正好撞进了唐卿元略带疑惑的眼神里。 江紫川?唐卿元挑挑眉,他和宋穆明原来是认识的吗? “殿下也在这里啊。” 话一出口,江紫川嘴角的笑便僵住了。 他认得唐卿元,在家庭巨变前他有幸见过两三面,知道她是非常受宠的重阳公主。后来他在这里做说书人,一开始见到唐卿元他还有些躲闪,后来发现唐卿元根本不认识他,为了生计,他干脆也装作不认识。 -- 第8页 现下这一开口,就什么都暴露了。 唐卿元的视线扫过一边的宋穆明,丝毫没注意到江紫川的表情,她笑了笑,道:“我提前祝江公子金榜题名。” 说完,她单手撑着下巴,眉宇间有遗憾之色,“只是日后要很少听到江公子说书了。” 哪怕是九品的一个芝麻官,也不可能专门为她说书,唐卿元眉宇间的惆怅更明显了,毕竟江紫川讲书还是很有意思的。 “你若想听,把他叫到府上便是。”宋穆明坐在了唐卿元的身侧,拿起茶壶为她添了一碗茶,“能为殿下调整心情,想必江公子是很乐意的。” 声音温润,落在唐卿元耳里如同暖玉相撞一般美好,她瞧着宋穆明,这副皮相无论她看多少次都是会被惊艳到的程度。 “殿下,你觉得呢?”宋穆明问道。 “挺好的。”唐卿元附和道。 江紫川也跟着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壶茶,只能没皮没脸道:“江某随时都可以,只要殿下召唤。” 天色大暗,马车刚要入府,就被拦了下来。 “在下秋成霜,见过太女殿下。” 马车外,一个清冷地声音传了进来,白薇在唐卿元示意下打开了帘子,一个穿着黑衣面容冷峻的人正站在马车外,嘴唇紧抿着,手上还拿着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 “昨日家中仆人在街上与殿下起了冲突,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谅解。” 唐卿元瞬间便想起了,这是昨日叫嚣着让她当第五十六房小妾的那个小厮。这男子就是小厮的主人?年纪轻轻怎么就有那么多妾室,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还是宋穆明好点,唐卿元下意识地比较着。 就在唐卿元观察的时候,秋成霜双手将东西递了过来: “此物不算价值连城,但胜在结构精巧,还望殿下收下,全当赔礼。” 赔礼? 帘子放了下去,唐卿元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赔礼便不必了,昨日他被京兆尹带去了府衙,也受到了应受的惩罚,昨日事昨日了,此事早就有了结果了,秋公子不必挂怀。” 第6章 三年一期的春闱终于降临,…… 三年一期的春闱终于降临,这是举国上下的头等大事,老皇帝似乎也没有让唐卿元插手的意思,当下大手一挥,给唐卿元放了几天假。 身为太女,她难道不需要在这个时机里做些什么吗? 唐卿元对老皇帝的这个举动有些意外,她想问些什么的时候,老皇帝已经倚在龙椅上困倦地眯上了眼睛,一旁侍候的老公公对唐卿元弯了弯腰,示意唐卿元可以离去。 唐卿元很烦躁,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回去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唐卿元觉得有些不舒服,眉头也蹙了起来,她道:“让车夫行驶地慢一些,我头有些晕。” 白芷有些诧异,但还是如此吩咐了,马车顿时缓了下来。 马车上铺着的是上好的毯子,可以很大幅度的减少晃动,更何况今日的马车还行驶在官道上。往日在山间小路,路面全是水坑和石头,行驶的时候甚至能将人也从里面甩出来,也没有见到唐卿元嫌弃过什么。 白芷看着唐卿元蹙起来的眉,揣测道:“殿下,我帮您按揉一下吧?” 唐卿元摇了摇头。 摇完头没有多久,唐卿元就又道:“停下。” 唐卿元下了马车,白芷跟在唐卿元身后。 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们早已进了考场,此刻正在奋笔疾书。往日里熙攘的人流并没有减少多少。唐卿元看着往来的人流,只觉得胸口闷闷地,似是有一口气憋在那里,按之不下,吐之不出,憋得人心烦意乱的。 “你个贱人,枉我待你不薄,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一旁的糕点铺子,一个略富态的女人将一个女子推到了大街上,女子身形瘦弱,面色发黄,此刻她正捂着大开的衣襟,头发乱蓬蓬的。 街上的人迅速被吸引了过来,将二人围在了中间,指指点点。 富态女人得意的笑了笑,她斜睨缩成一团的女子,唾了一口痰:“我给大伙见识一下,什么叫狼心狗肺,什么叫白眼狼。” “她,是去年那个大雪天,我见她一个乞丐衣衫单薄,没吃没喝的,就发了善心,将她捡了回来,我不说我这有什么山珍海味,但起码饿不着冻不死。” “你们知道她是怎么报答我的吗?”富态女人将缩成一团的女子扯了起来,另一只手将她一直垂着的脸捏了起来,暴露在众人视线中,是一张十分清秀的小脸,“她,居然勾引我的男人!” “呸!”富态女人往女子脸上唾了一口,十分嫌恶,“当初就觉得她一副狐媚子样,果然是个狐狸精。” “我不是,我没有。” 被强迫暴露在众人指点中的女子捂着领口,眼泪流了出来,她看着富态女人,一脸恳求,嘴里只是重复道:“我没有,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那我看你俩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你是说我眼瞎吗?” “还有这种人?” “女人嘛,不就是这个德行。” “王大娘的好心真是喂了狗。” “王大叔真是个有福气之人啊。” “......” “大娘,你不觉得奇怪吗?”人群中,一个提着篮子的女子努力挤了进来,“别说她有没有勾引你老公,就是她勾引了,你男人难道不知道拒绝吗?” -- 第9页 细听之下,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无畏,她的声音不算大,却盖过了周围所有人的或好或坏的议论,她指了指倚靠在门口满脸油腻的王大叔,“难道这个姑娘还能强迫你男人不成?”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王大叔和王大娘是一样的富态,肥头大耳,体型大得惊人。 第7章 众人疑惑了,对啊,为什么…… 众人疑惑了,对啊,为什么不拒绝呢? “哼哼,”王大娘瞥着瘫在地上的女子,冷笑道:“你看看她那么骚,她若存心勾引,几个男人能受得住?” 说完,她一挥胳膊,手帕在空中扬了一圈儿,“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应和。 提着篮子的姑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王大娘苦口婆心道:“姑娘,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是,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好。这世上,多得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狐狸精。” 说着,又白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女子。 唐卿元一直在外面围观着,她因为心烦才打算在街上走走,谁知道会遇见更心烦的事?前些日子一直暗中发出的小火苗经此催化后迅速变大,她再也忍不住了,冷笑嘲讽道: “古时候不还有柳下惠坐怀不乱吗?那个女子不也是存心勾引吗?怎么人家就憋得住?” 许是她气势太过凛然,挡在她前面的人下意识地给让开了一条路,将她彻底暴露在王大娘眼中。唐卿元抱着胳膊走上前,白芷忙走上前,拿出一件衣服就给衣衫不整的瑟瑟发抖的女子披在身上。 “你是哪家的小姐吧?”王大娘问道。 能在京城最繁荣的街道开一家糕点铺子,王大娘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唐卿元身上的衣服不似凡品,身后跟着的婢女也气度非凡,想到那些大家闺秀们都怕什么,王大娘丝毫没有慌张,她冷笑道: “这位小姐,在大街上讨论别人家偷情的事情,不怕你的名声传出去吗?” 唰—— 正在成长的火苗一下子膨成了熊熊烈火,威胁她? 唐卿元眉眼间威势更甚,王大娘一时心悸,忙转过头不看她的眼睛。 唐卿元气急反笑,她道:“名声那东西很重要吗?” 即便心底有点摸不着底,但王大娘仍然道:“名声坏了,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就算能嫁出去,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在唐卿元逼人的视线下,她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底气,“就算不嫁人,一家的门风也会因此牵连。” “果然很重要。”唐卿元点点头,似是赞同王大娘的说法。 王大娘见此将不知何时聚在胸口的一口气舒了出去,她以为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姐打算离开了。 谁知气舒到一半,唐卿元又问道—— “那大娘里不分青红皂白就坏了这姑娘的名声,是什么意思?” “她勾引我丈夫——” 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卿元制止: “你说她勾引你丈夫,她说她没勾引,既然弄不清,那就去官府吧,这里距离官府不远,相信京兆尹大人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结果。” 唐卿元瞥了一眼一直倚在门边幸灾乐祸的中年男人,沉声道: “到时候是强迫女子也罢,还是这位姑娘蓄意勾引也好,都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 这位小姐说得有道理! 懒散地倚靠在门口的王大叔却慌了,他看向瘫在地上的女子又急又怒:“都怪你这个狐狸精,勾引我!” 越说越愤怒,他将护在女子身边的白芷推到一边,一脚就往女子身上踏去,嘴里骂道:“要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王大叔瞪着双眼恍若野兽般汹汹而来,女子紧闭着双眼,将头埋在膝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气都不敢大声喘一下。 王大叔的举动落了空。 巡逻的衙役制止了他的动作,紧接着就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现下春闱正在进行,京城的治安更是重中之重,要是被上头知道了他们管理的地方发生了这种事,他们这些衙役,也不得安生。 说曹操曹操到,唐卿元见到衙役后就打算离开这里,走了还没有两步,就被一个清脆的女声唤住了:“重阳小姐,请留步。” 正是最开始替那个女子解围的提着篮子的姑娘。 第8章 她拎着篮子,身上的粗布衣…… 她拎着篮子,身上的粗布衣裳虽然破旧,却很得体。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唐卿元,流露出来的都是感激之色。 唐卿元的视线却被她嘴角的那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色吸引了去。 “是你。”白芷眼中惊讶,随后对着唐卿元道:“殿下,她就是前些日子险些被父亲卖掉的那个女子,她叫季草。” 当时白芷也跟着去了京兆尹,在事情全都定了后才回来,对这个姑娘,白芷印象深刻。寻常的女子很少像她一样,坚毅而又决绝。 唐卿元听了后眼中讶然,她点点头,道:“原来是你。” “前些日子多亏了殿下,带我逃离刀山火海,不然我......” 她眼中中不知何时有了水意,眼眶也红了一圈,她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改用一种很轻快的语气道:“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何处,不知道是生是死。” -- 第10页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不是的。”季草摇摇头,她对着唐卿元鞠了一躬,再抬起身子时是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道:“虽说是举手之劳,可是只有殿下你帮了我。我爹要卖我,这件事我找过村长,找过村里的乡贤,他们都说这是家事,他们不负责。” “他们说,儿女长大了都是要帮助家里的。” 说完,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荷包,双手捧至唐卿元身前,嘴角的淤青随着她的嘴角动了动,道: “这个荷包,还望殿下收下。我出身卑微,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有我的绣工,是受过很多人夸奖的,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荷包是碧色的,和冬去春来时,雪化之后汇聚而成的泉水一样。在泉水之上,是黄色丝线绣成的几朵迎春,惟妙惟肖,春意盎然。 唐卿元心中一动,伸手接了过来,真诚道:“很漂亮,谢谢你。” 季草受宠若惊,她忙摆摆手,道:“不过是不值钱的小东西。” 唐卿元一笑,道:“你现在住在哪儿?可找到了活计?” 白芷在回去的当天就将事情的结果告知了唐卿元,老头入狱,老奶奶虽恼老头卖女儿,可更恨她的女儿将自己的父亲送进了大牢,当场便断绝了母女关系。白芷给季草留下一些银钱,让她找个吃饭的活计后便离开了。 “和白芷姑娘分别后,我遇见了一个外地来的书生,他正好缺婢女就让我去了,” 虽然唐卿元刚刚骂了王大娘,气势惊人,让人忍不住有匍匐之感。可季草对此没有丝毫恐惧,她微微一笑,眼底发亮,“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几日他还教我念书写字,是我遇见除过殿下外,最好的人了。” 有了归处,唐卿元刚刚冒起的心底的小心思又收了回去,季草绣工如此精妙,本来打算让她到府上做绣娘呢。 “外地赶来的考生?” 季草微怔之后快速点点头,然后特别不自然地晃了晃胳膊上的篮子,“我学到了一个新菜色,打算趁他考试的这两天好好练练,等他考完出来,正好可以吃到。” “殿下,我该去看看刚刚那个女孩子,”季草将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灿烂一笑,“现在轮到我去帮助别人了。” 季草之前明明很害怕却硬站出来帮助人的样子还刻在唐卿元脑海,心头的雾霾不知何时散了大半,她道:“若是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来公主府,找白芷就行。” 对于合眼缘的人,她不介意帮扶几次。 第9章 季草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 季草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唐卿元视线,消失在人流中的。 一直看着她远去的唐卿元有些恍惚,她对身边的白芷道:“不过几日时间,我感觉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唐卿元记得自己之所以出手相助,是被季草眼中的绝望吸引的。或许是她自幼衣食无忧,往来人皆富贵的原因,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一双眼睛。 盛满绝望,仿佛下一刻就会溢出来将周围的人全都吞噬掉,然后拉下深渊。 而今不过短短数日,她却恍若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之前的绝望,之前的阴郁,一切都不复存在。恍若是经过了雨打的墨迹,全都无影无踪了。 白芷说话前看了唐卿元一眼,她素来都细声细语的,语气沉稳,此时她话中难得带了些笑:“给人的感觉全都变了,若不是她的声音,我还真认不出她来。殿下,这都得幸于你。” 再说“随手一助”这样的话就是虚伪了,唐卿元一笑,略微自得道:“看来我除了吃喝玩乐外,还有一点用处。” 白芷不说话,只是含着笑走在唐卿元身侧。 “好久没去赌坊了,我们去玩玩吧。” 唐卿元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了,心情好了,自然要做一些更开心的事。 想到这些日子一直被拘在皇宫里,唐卿元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这些日子来整日看奏疏、批奏疏,看得她脖子酸腰疼的。 这太女真是不好当。 白芷嘴角的笑僵住了,她规劝道:“殿下,如今你是太女了,身份与以往不一样,有些地方,我们还是不要踏入。” “也是,那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唐卿元说着,径直去了往日熟悉的方向去。 白芷虽伺候唐卿元日久,但她能给的只有建议,实施不实施只能看唐卿元自己。 眼见着唐卿元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白芷无奈地叹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唐卿元前脚刚踏入赌坊,后脚两个人看着她的背影疑惑道:“公子,刚刚进去的好像是重阳公主?” 书童能瞧见,宋穆明自然也瞧见了,他眼中沉沉,又一次提醒道:“你该叫她太女殿下。” “那我们还进去吗?”书童摸了摸胸口存放的银票,一脸悲伤。 自家公子怎么会这么倒霉,被老爷关了三天禁闭,刚打算出来散散心,就又遇见了始作俑者。 “当然。”宋穆明面上表情淡淡,看不出个什么来。 宋穆明一进去,迅速从一堆人中找到唐卿元的身影,走了过去,低声问道:“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哄哄嚷嚷的人群中突然听见碎玉相撞的声音,如同仙乐入耳。 唐卿元忙转过头,就看见了嘴角含笑,温润之色快要从眼睛中溢出来的宋穆明。他单单站在那里,与周围人自动形成了一层屏障,就恍若神仙下凡。 -- 第11页 唐卿元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干巴巴道:“宋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被所在胸口里的心剧烈跳动着,唐卿元说不上来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惊艳。 “刚刚路过门口,见到有个很像殿下的女子进来了,所以宋某进来看看,原来果真是殿下。”宋穆明缓慢地解释道。 一旁的书童疑惑地看了眼自家公子,将胸口的银票又摸了摸,他家公子好像本来就打算来这里? 宋穆明的嘴角仍是一如既往地噙着笑,看着唐卿元的眼神十分温柔。不知为何,唐卿元感觉自己似乎从里面感觉到了咬牙切齿和几分恨铁不成钢? 她又看了眼宋穆明,确定他神色正常,没有其它怪异的神色后,她紧绷地肌肉松了下来,她道:“这几日不是春闱吗?所以我来押个注,万一赌赢了呢?” 赌一赌,草屋变别苑。 宋穆明听了后面上露出浓厚的兴趣,他问道:“这是个什么玩法?” 他家公子这是在干什么? 书童继续摸着胸口贴身保存的银票,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押注。你觉得哪个人最有可能上榜,你就押他。不同的人赔付就不一样,比如江紫川——” 唐卿元指着江紫川的名字,“他的才学大家都知道,押他的人特别多,所以是一赔一。” “其它概率很小的人,赔付率也就大一些。比如那位,叫,秋成霜的,他的赔率就很高,一赔十。” “好玩吗?”宋穆明不清不淡地问道。 “好玩。” “那我也来押——”宋穆明伸出手,书童便将摩挲了半天的银票掏出来搁在他手心,“那我就选这个一赔十的吧。” 说着,就要将银票往秋成霜的名字上搁。 “公子,别了吧。”书童见状赶紧阻拦,脸上出现了嫌恶的表情:“那个秋成霜他爹那个样子,他能读个什么书,咱就不糟蹋这钱了吧。” 整整一千两呢,公子不肉疼但是他肉疼啊。 秋成霜,唐卿元自然有印象。 是那日到公主府门口替为道歉的那个人。他爹?就是要娶五十六房小妾的那个人,还真是老当益壮。 不过秋成霜嘛,观其风度,倒是没有这小书童说得那么不堪,就是不知道读书如何了。 宋穆明不为所动,他道:“我意已决。” 宋穆明说得话轻飘飘的,书童却不敢阻止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千两银票将要全部打水漂。 “决定了?”唐卿元眼中有意外之色,她挑了挑眉。 “决定了。”宋穆明道。 “我喜欢求稳。”唐卿元抿唇一笑,拿起银票就搁在了江紫川那里,“江公子才名远扬,胜算还是要高一些的。” “万一你我二人都赢了怎么办?”宋穆明看着唐卿元,他眼中的墨色又浓了几分。 “那到时候再赌看谁能够做状元。”唐卿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了,她毫不掩饰地笑了,眉目间的好胜意全都暴露了出来,耀眼夺目,“状元总不会是两个人吧。” “也好。”宋穆明点点头,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出了赌坊,天色已暗,路上灯火通明。 眼见着两人即将道别,唐卿元看着眉眼如画,身形清隽的宋穆明心中突然痒痒的,总觉得得干点什么,反正这是她的未婚夫,对吧? 美色糊住了她的眼睛,之前关于宋穆明的纠结、烦扰,她此刻全都想不起来,全给被她抛在了脑后,丢在了旮旯拐角里。 她活像一个浪荡公子哥似的笑嘻嘻道:“宋公子可吃了晚饭?” 小书童对唐卿元这副模样很不满意,他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宋穆明一个冷风扫了过来,他瞬间闭嘴了。 宋穆明对着唐卿元时,仍是一副温润至极的样子:“还没有。” 唐卿元脸上露出奸计得逞似的狡黠,她眯着眼睛,像极了传闻中偷了腥的狐狸,她道:“那我请你吃晚饭?我知道这城里啊有一家馄饨铺子的味道特别好。” “正好腹中有些饥,宋某就先谢过殿下了。”宋穆明没有推拒,应了下来。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目的达成,唐卿元一时有些飘飘然,说得话也跟着飘了起来:“你我是什么......” 话道嘴边,唐卿元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面上尴尬一笑,闭嘴不言。走在一旁,由一个张扬的散开尾巴的孔雀瞬间变成了一个鹌鹑,焉哒哒的。 宋穆明见到唐卿元这副模样后藏着笑,也难得起了逗弄之心:“你我是什么?” “没什么。”唐卿元迅速反驳道,“我一时嘴快,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穆明一双如墨凝聚而成,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异彩,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子,“我倒是知道你我是什么。” 焉哒哒的鹌鹑将头抬了起来,看向宋穆明,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此刻里面写满了疑惑。 “你我是未婚夫妻。” 宋穆明伸手,将唐卿元不知何时别在发髻上的一缕头发拿了下来,“这是陛下前几天才宣的圣旨,你忘了吗?” 宋穆明语气平静,好似真的在陈述一个事实般。 唐卿元看着宋穆明将她的一缕头发拿了下来,看着他将自己鬓前跑出来的头发别到脑后。宋穆明他做这些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 第12页 明明唐卿元正视着他,可他却好似藏在厚厚的浓雾之下,唐卿元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 她只能听见自己刚刚好不容易安静下去的心,又开始“砰砰砰”地跳了起来,比刚刚的幅度还要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的剧烈,来的猛烈。 她,这是怎么了? 脸颊也迅速发烫,呼吸也不甘落后,开始急促起来,唐卿元回过神后赶紧别开脸,她迅速往前走了几步,在脸上烫意微微消散后,她看着人流中恍若仙人的宋穆明,指着某个方向道:“到了,那家馄饨店就在那。” 夜色下灯光里,有一口大锅正冒着袅袅白雾。 唐卿元说完,也不顾宋穆明如何,她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第10章 煮馄饨的锅翻滚着,咕噜…… 煮馄饨的锅翻滚着,咕噜噜地冒着大泡,升起来的白雾带着馄饨的清香味儿扑面而来,唐卿元嗅了一口,肚子同时也叫了起来。 唐卿元狠狠的嗅了一口,肚子里的馋虫快要爬出来了,她迫不及待道:“老板,来四碗馄饨。” 随后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宋穆明缓缓而来,坐了下来。 唐卿元直愣愣地看着面前桌子上的花纹,神态十分专注。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视线搁在了身边这个人身上。 脸上的热意没有完全散去,只能庆幸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和周围亮起来的灯笼,让她红得发烫的脸颊没有暴露在众人眼前。 “四位客官,馄饨来咯~” 四碗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胖胖的馄饨罩着薄纱漂在碗里,碧色的葱花在薄纱上,经过热气的熏蒸后发出诱人的香味。 唐卿元拿起勺子,就往嘴里塞了一个。随后对宋穆明道:“你尝尝,这家馄饨真的很好吃。” 书童捧着馄饨,一脸不满。 他眼神落在宋穆明身上,他家公子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吃饭?而且,他家公子不吃馄饨。 “重阳公主,我家公子......” “你说什么?”唐卿元又塞了一个馄饨含糊地问道。 “我说,我家......” 他刚扬起声音,宋穆明的视线扫了过来,淡淡地,没有夹杂丝毫感情。书童却如坠冰窟,浑身都僵住了,剩下的话也被僵在了喉咙里。 随即一股强烈的恐慌感席卷而来,握在手里的勺子“啪——”地一下摔进了碗里,溅了一手汤汁。他来不及擦,刚想跟宋穆明求情,还没开口,又收到了宋穆明的视线,比之前的还要淡,还要冷。 “怎么不说了?”唐卿元看向突然哑口的书童,白芷也跟着看了一眼书童,没有说话。 “他说,我很喜欢吃馄饨,谢谢你带我来。”宋穆明终于拿起勺子,挖起一个馄饨塞进了嘴里。 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一般,好看极了。 唐卿元看了几眼后忙给嘴里塞了一个馄饨,不得不收回视线,她生怕自己不小心看呆了去。 宋穆明跟话本子里的妖精似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要勾人”的讯息。 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成心惹人惦记。 在碗和勺子的碰撞间,独属于宋穆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殿下,殿下可否为宋某解答?” 唐卿元抬起头看向宋穆明,只是一瞬便挪开了,她道:“你想问什么?” “殿下觉得江紫川这个人怎么样?”宋穆明垂着眉。 “挺好的啊,长得英俊学识也行,我喜欢听他说书,他说书有意思,故事也新颖。” “只是这样?” “昂?”唐卿元的视线又落在宋穆明脸上,面色不解。 “没什么。”宋穆明悠悠道:“我只是替朋友打探打探路。” 唐卿元点点头,二人便再没有说话。 吃完馄饨,唐卿元生怕再待下去会被宋穆明看到此刻正发红的脸,连忙带着白芷离开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唐卿元视线完全消失后,一口馄饨都没有吃的书童连忙跪了下来,因为幅度太大,坐着的长条凳子倒在地上,发出声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宋穆明嘴角噙着的笑不知何时消了下去,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慢条斯理拿出一张帕子,擦了嘴角后又擦了擦手指,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抬起眼睛看着书童。 “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宋穆明问。 “十年。”书童低下头,战战兢兢道。 “十年,”宋穆明意味不明的嚼着这俩字,“十年了,你在我身边怎么还是这么蠢?殿下她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她也是当今亲笔御封的储君,不是你可以随意造次的。你我情谊已尽,他日再见,便是陌路。” 一番话,四毫不留情。 书童知道他这是铁了心了,可还是有些不服,他只是替自家公子谋不平而已。 自家公子前途才识过人,本来应该高中状元然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这一切都被唐卿元那个女人给毁了,毁了也就算了,做驸马就驸马,可为什么不能是宁阳公主唐卿爻的驸马呢? 宁阳公主样貌出众,学识过人,这样的人才是自家公子的良配。 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宋穆明一眼就看穿了书童的小心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碗里剩下一半的馄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站起身,沿着长街缓缓而去。 -- 第13页 宋丞相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力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便是步步经营小心翼翼。宋穆明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拖自家父亲的后腿,不把有问题的人留在身边。 书童服侍他确实尽心尽力,可是那一张肆无忌惮的嘴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迟早会要了身边人的命。 夜色凉了,春天的晚上凉意有些瘆人。 守在丞相府外的门卫见到宋穆明,忙迎了上来。宋穆明抬头一看,只见高大巍峨的赤色大门上,悬着两个艳红的灯笼,门匾上“丞相府”三个字龙飞凤舞,是当今圣上的御笔亲赐。 表情一直淡淡地宋穆明神色变了,双眼如墨,比这黑夜的颜色还要厚重,深沉地看不见底。 春闱第三天结束,在里面待了三天的学子终于出了考场。 上次与唐卿元不欢而散的宁阳公主此刻也提着礼物登门道歉。 “这个琉璃瓶是前朝某位大家所铸,现在送给大姐,作为赔礼。”宁阳今日穿着的是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整个人清雅脱俗。她浅浅一笑:“或者姐姐有什么其他喜欢的东西,宁阳可以弄来送给姐姐。” “只要姐姐能够原谅宁阳当日的口无遮拦。” 宁阳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言语和态度真诚不似作假,唐卿元也挥挥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 “姐姐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喜欢的东西吗?”宁阳眼神定定地落在唐卿元身上,又问了一遍。 “没有。” “那就算了,”宁阳听了后眸光微闪,状似松了一口气道:“刚好可以给我剩下一笔银子,宁阳就先谢过大姐了。” 宁阳离去之后,在春闱结束的晚上,唐卿元就收到了一个怪消息:有两个人不见了。 一个是以说书人的身份混出名气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会夺得此次春闱前三甲的江紫川;另一个是前些日子到公主府门口,为其父无礼行为道歉的秋成霜的妹妹,秋白月。 京兆尹坐在唐卿元对面,不住的擦着汗,“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江紫川进考场的前一天,有人看见他与殿下您谈笑风生。至于秋白月......” 京兆尹没有再说下去,太女她和秋家的瓜葛他也是参与了的。 眼见着唐卿元听他说完后神色沉了下去,京兆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甚至想自己整个人也从这椅子上沉下去。 审问一国公主,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公主,他是怎么有胆子进入这个公主府的?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肯定跟殿下无关。”京兆尹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凉飕飕地,“我就是来问问,问问。” “我突然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京兆尹这个位子上的?”唐卿元听完京兆尹的话后,一瞬间觉得荒谬,“别人跟你说看见我和江紫川谈笑风生,你就直接来找我?” 她忍着怒意,继续道:“这三天他去了哪里,你有没有查一下?最简单的,他是此次春闱的考生,你有没有去查查监考官的考生登记薄子吗?” “没有。”京兆尹老老实实道。 唐卿元气笑了,“没有?你就跑到公主府来问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京兆尹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双腿发软,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各方面都算不上优秀的公主会有这么大的威势? 他吊着一口气,声音漂浮着:“这件事是下官疏忽,叨扰了殿下。” “那你还不快滚?还要本殿下夸你一句为官不畏强权,敢为百姓出头吗?还是要我现在进宫,让我父皇他亲手题几个字赞赏赞赏你?” “不敢,不敢。”京兆尹忙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滑了下来,“下官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站住!”京兆尹刚走两步,就被唐卿元唤住了。 他提着心,僵硬着身子转了过来,僵硬地拱了拱手,他的声音好似快哭出来一样:“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叫秋白月的,又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京兆尹悄悄地看了一眼唐卿元,随后战战兢兢道:“秋白月在秋府的地位不高,服侍的人也没几个,大家是突然发现她不见的。回忆起来发现最后一次见她是三天前。” “我看你调查秋白月调查得挺仔细的吗?”唐卿元先是嘲讽,随后冷言道,“所以她丢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第11章 “难不成,你把她的失踪…… “难不成,你把她的失踪也归在我身上?” “不敢,不敢,”京兆尹垂着身子,背上的冷汗受了凉风,变得冰飕飕地。 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遭。 来之前为什么没有仔细想想,一国储君想要整个人,怎么会使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害得自己落入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唐卿元她挥挥手,“念在你还算尽职尽责的份上,走吧,好好寻寻二人,说不定去了其它什么地方。” “殿下,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京兆尹刚转身,又迅速转了回来,他看着唐卿元,“他们二人会不会是去私奔了?” 他待在京兆尹这个职位多年,经常看见像他们这样,因为女方父母不同意而私奔的男女。 唐卿元深深吸了一口气:“有可能,但是没必要。江紫川是很有可能拿到前三甲的人,就算拿不了前三甲,也能混个官职,努力几年,也能出人头地。他们秋家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不至于得罪这么一个人。” -- 第14页 “而且,”唐卿元语气里能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来:“如果是私奔这种事,秋家定然有所猜测,只会派府丁去追,不会报官。” 为什么不会报官?京兆尹没明白。 “你不知道?” 京兆尹顶着一头冷汗,默默摇了摇头。 唐卿元一时无语,她道:“报官之后,私奔之事不就天下皆知了吗?这会毁了这个家族其他女孩子的名声。” 京兆尹恍然大悟,在看见唐卿元冷着的脸后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心中揣揣:“殿下说的是,下官这就告退。” “等等,”只听见唐卿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些几分探寻,她一个字一个字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俩人和我有关系的?” 京兆尹终于敏锐了一次,他嗅到了唐卿元说这话时语气的不同寻常,连着他的话也迟疑了下来:“是一个衙役......” “这事不简单,”唐卿元顿了顿,“你回去可以盘问一下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京兆尹的眉头皱了起来。 “难道怎么盘问人还要我教你?” 京兆尹打了一个寒颤,忙道:“没有,没有。” 春闱刚结束,唐卿元又被迫过上了苦兮兮地入宫日子。 刚等到下朝,老皇帝大手一挥,让唐卿元去了礼部检查那些阅试卷的官员。 可以不必一直坐着念奏章,学批阅,这是唐卿元在春闱前最想做的事情,可临到头的时候,她又有些不想离开。 她看向老皇帝,许是接连丧子的原因,他身上的将军肚不知何时消失地没了踪影,黄袍空荡荡的裹在身上,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可怜。 儿子一个个的或死或残,能够继承皇位的人皇子全军覆没。如果再将皇位送给当年与他争得头破血流,害得他几次命悬一线的兄弟,怎么想也不会甘心。 过继孩子?终究不是他的血脉,也不放心。 唐卿元又坐了下来,她道:“父皇,我想先将这这些奏折全部都看一遍,然后再去礼部,看看大臣们的进展。” 季草送她的荷包被她有意的悬在了腰间,上面迎春花正开得娇俏。或许一个女人做储君也挺好,起码将来会有一些女子不会被轻易地发卖,不会自主不了自己的人生。 储君之位重几何?重如大宁国土,一个不慎,便是国破人亡。 她不喜欢这储君之位,一说起储君之位,她就想起了自己那挨个儿没了的兄弟们。或许此刻刀已经悬在了她脖子上,说不定下一刻,她也会步入自己兄弟们的后尘。 可她现在是储君,是大宁的储君,是大宁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 身为储君,就应该做储君应该做的事情。 唐卿元难得主动一次,老皇帝听了后终于抬起了他一直落在奏章上的视线,低低的“嗯”了一声。 唐卿元果真坐下了,虽时不时地意识飘忽,但比之前好了太多,起码定下心来了。 贴身服侍老皇帝的公公张恪见状,白净的脸上多了抹欣慰,他转头,看向了正打量唐卿元的老皇帝。 或许是因为今日唐卿元比往日入神一些的原因,午时刚过,所有的奏章便被处理完了。 她长舒一口气,展了展已经有些酸疼的肩膀,与老皇帝禀了后,便乘着马车慢慢往礼部而去。 临到礼部门口时,唐卿元刚踏上台阶,就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她,看起来像是高山上从顽石中钻出来的劲松身影。 仅凭一个身影,唐卿元就认出了这人是谁——正是宋穆明之父,如今大宁官居一品的宋丞相。 唐卿元抬起的脚僵在原地,礼部的大门就在头顶,但她没有迈进去的勇气了,只想着该怎么逃跑最合适,最正常。 她清楚的记得,在她被封太女的当天,宋丞相就在宫门口跪了整整一夜,这也就算了,结果她爹第二天就把丞相儿子给她指婚了,她其实是怀疑过这是她爹的报复行为,宋丞相心里应该杀她的心都有了。 唐卿元边想着,迈出去的脚迅速收了回来,迅速转身径直往轿子里钻,像极了见了猫后迅速隐藏自己身形的老鼠,生怕自己下一秒会被逮住。 “太女殿下。”中气十足中夹杂着几分老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唐卿元浑身一个激灵,完了,猫把老鼠逮住了。 第12章 责罚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卿元看着面前的轿子,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就看见了宋丞相迈过门槛的身影。 宋丞相走近了些,行礼后似是随口问道:“殿下怎么一来就要走?” 态度算不上好,但言语间也没有唐卿元想象的咄咄逼人,这是宋丞相以往的风格。 唐卿元悄悄吐了口气,捏着的心松了些。 她回了一礼,将背挺直了几分,下巴微扬,觉得心中有了些底气后,才道:“刚刚有东西落在轿子里了,我打算去取。” 确实很有底气,说这一句话,她面不红气不喘的。 宋丞相年过半百,一身朝服衬得他仙风道骨,从他眉宇间依稀中能找出宋穆明的几分影子,看得出他年轻时候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他也没有多说话,只是直接问道:“殿下是来看阅卷的?” “嗯。”唐卿元端得一副好姿态。 “殿下,那就跟臣一起进去吧。”宋丞相说完,便在前面引路。 -- 第15页 唐卿元落后两步,跟在宋丞相身后跨过了门槛。她看着宋丞相的身影,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好似......宋丞相早猜到了她要来,是专程等着她的感觉。 以宋丞相的身份,怎么可能会一直待在外面?而且她记得自己转身时,宋丞相距离她还有一段的距离。 除过是有意为之,其他原因,唐卿元实在是想不到。 “殿下,这里便是阅卷室,这些都是此次考生的所有卷子。”宋丞相将唐卿元请了进去,指着屋子一张张桌子上搁置的白花花试卷道。 他面上没有多少热络和欢迎之色,但礼节却做足了,唐卿元很受用,原本有些畏惧他的心消失在了不知不觉中。 唐卿元收回暗自观察宋丞相的视线,跟在他身后进了这间屋子。 屋子很大,朝服未曾脱去的礼部官员门正翻阅着卷子,见到宋丞相进来,纷纷冲着他行礼。 见到他身后跟着的唐卿元时,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行礼。 是以公主之礼,还是以储君之礼? 若是以公主之礼,唐卿元现在已经被封作了储君。 若是以储君之礼......他们面面斯觑,手上的动作僵住了。这个储君之位到底如何他们也说不着个准,说是假的吧,可圣旨真真切切地下达了,也向其它地方发布了文书;若说是真的吧,可当今又没有让她上过朝,也没有经过册封大典,怎么行礼倒成了一个难题。 他们愁,可更多的是不愁的,十来位上了有些岁数的大臣,互相之前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交换,却十分默契地冲着唐卿元行礼道:“重阳公主。” 单单以公主身份称呼她,其实也没什么,唐卿元洒脱惯了,也不是看重礼节的人。 可他们语气里或是轻蔑或是暗藏起来的看不起,以及暗暗打量她的眼神,都让她感觉到了他们对她这个身份的不认同。 微怔之后,唐卿元很快就缓了过来,她看着那十来个大臣依旧保持一副行礼的样子,她勾了勾嘴角,并没有打算让那些人免礼。 虽然太女之位不是她本愿,可是就这么被人刁难,她十分不舒服,十分不爽。 宋丞相能以一草民之身爬到如今这置,怎么可能只靠一肚子四书五经和墨水纸笔,他淡淡扫过那些人,给剩下人介绍道:“太女殿下来看我们如何批阅考生的卷子的。” 宋丞相为百官之首,他的态度对众人有很大的参考意义。仅仅是一句话,瞬间解了剩下人的难题,他们纷纷道:“太女殿下。” 现在先拜着,毕竟圣旨搁那摆着呢。就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那也是之后的事情,现在想那么多干什么,拜一拜又不会折了腰。 一时间,心底全是对宋丞相的叹服,不愧是宋丞相,能想的那么透彻。 “免礼。”唐卿元心情大好。 原先那十几个人依旧行着礼,唐卿元没有让他们站起身子,他们也就只能保持那个姿势。就算唐卿元只是个公主,可于臣子而言,也算是君。 阅卷的屋子很大,摆着大大小小十几张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搁着一摞试卷,姓名籍贯都封得死死的。 唐卿元随意打开了一摞,每一张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 这是安排人连夜抄出来的,为了以防有人买通阅卷官员,所以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眷抄了下来,原卷子被封存在了宫内。 行礼需要微微弯腰和抬手,即便是偷懒和不尊重对方,可该抬的手还是得抬,该弯的腰还是得弯。 唐卿元长时间不让那十几个人站起来,那十几个人就只能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加上他们多处高位,身边人都恭维着他们,年纪上去,身体素质自然不行。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时间,已经有人开始觉得胳膊酸疼,身形也开始不稳起来。 有人愤怒,不过是区区一个拖出来挡枪的公主,她怎么敢,当今陛下还给他们三分薄面! “言大人,你还好吗?”突然有惊呼声响起。 终于有人受不住了,身体一软,倒在了隔壁人身上。官帽摔到了地面上,露出了满头灰白的头发,他颤颤巍巍地在周围的人帮助下站直了身体。 唐卿元这时也看了过来,视线正正好与言大人对上了。 言大人扶着腰,指着唐卿元,愤怒至极,语气里多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最毒不过妇人心!圣人诚不欺骗我也!真不知陛下为何选了你这么毒妇做储君!” “言大......” “言大人说得好啊。”宋丞相刚想开始制止,唐卿元的声音就打断了他。她双手负在身后,语气轻柔至极,好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饭一样,她问道:“你说,陛下选我做了什么?” “储......储君?”一旁有个大人插话道。 他刚说完,一旁的几个大臣赶紧瞪向了他。他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哦~原来我是储君啊。” 唐卿元状似恍然大悟,她嘴角含笑,微微歪着头,看起来有些天真地道:“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哪里哪里,殿下说笑了。” “怎么会是说笑呢。”唐卿元的朝服在春闱期间已经赶好了,此刻正穿在身上,古朴的花纹自衣缘蔓延至全身,将她整个包裹起来,给人一种尊贵和神圣感,被她盯着的几个人下意识地心尖儿一颤,眼神赶紧挪了开来。 -- 第16页 她嘴角虽是笑着,可与刚刚不一样了,此时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可言:“父皇的册封我为储君的圣旨是告知了天下的,几位仍执意称呼我为公主,这是想抗旨不尊吗?嗯?言大人,你说呢?” 唐卿元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抗旨不尊,按照我大宁律例,这该怎么处罚来着?言大人,我记得你好像在吏部待过,想必你对此十分清楚吧?” 言大人身子一颤,被周围人搀着。 他一双眼睛看向了唐卿元,里面虽然写着少许惶恐,可更多的,是愤怒。 言大人不说话,唐卿元只好提示道:“言大人?” “你、个、毒、妇!”言大人咬着牙,憋红了脸。 “毒妇?”唐卿元嚼着这两个字,闲闲地翻开了两页卷子,随意地瞥了一眼后又抬起头,嘴角玩味,“言大人说我是毒妇?” “言大人这个帽子可真大!” 唐卿元绕过桌子,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靠近言大人,“我这个一国储君只是让你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不到,你就说我毒妇?那言大人罚自己的女儿在大冬天跪在祠堂一整晚,一双腿硬生生地跪成了残废,言大人你!为何不称自己是毒男呢?” 唐卿元灼灼的视线看向言大人,步步紧逼,语气里的质问让他无处可躲! 唐卿元又淡淡一笑,补了一句,意味深长:“论毒,言大人你比我,起码胜过百倍吧。” “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啊,我也没说关我事。”唐卿元站直了身体,一直挂在嘴角的笑也收敛了,“我这不是在说毒吗?言大人,承认你比我毒有那么难?” 明明唐卿元只是直视着他,言大人却有种被俯视的感觉,这比说他毒还要令他难堪和无地自容! 区区女子,区区女子!她怎敢,她怎敢! 言大人将搀着他的大人推向一边,冷笑道:“我竟不知,我大宁的重阳公主原来除过废物以外,原来竟是这么的牙尖嘴利!” “谢谢言大人夸奖,我也不知,我们大宁的言大人原来是一个抗旨不尊的胆识过人之辈。不仅如此,论毒,也是别领风骚,独枝一头,是我等后辈的楷模呀。” “你——” “言大人,”唐卿元快速打断了他,她眼中兴味十足:“你说,今天的对话传到父皇耳里,是父皇责罚你还是责罚我?是责罚你我快,还是您老辞官快?” 第13章 落子无悔 唐卿元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语气也很淡,就像是和一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说着话。 可在场没人能感受到这种似朋友一样的亲切感,言大人作为当事人,他的感受要比其他人来得更迅猛些,愤怒更是从脚底涌上头面。 她怎么敢! 言大人指着唐卿元的手指剧烈颤抖,身体需要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唐卿元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手指,就等着他还能说个什么子寅卯丑出来。 结果这个手指慢慢地指向了天上,手指的主人眼皮一翻,昏死了过去。 “言大人?言大人?”身边的人迅速唤着他,见没有动静后,赶紧道:“快叫御医,快叫御医,言大人昏死过去了。” 吩咐完,他抬头看向唐卿元,语气不善:“殿下是否也太咄咄逼人了?” “咄咄逼人?你说我?”唐卿元看向此人,“难道不是言大人辱骂我在前吗?我帮言大人说明后果,这不是在帮他?” “还有,”唐卿元抬眸:“这就是你对一国储君的态度?” “不过是陛下随意推出来堵住悠悠众口的一个棋子罢了,何必如此嚣张!” 此人也不甘落后,十分愤怒道。 唐卿元瞳孔微缩,视线一一扫过这屋子里的众人,能从他们眼中看到或是好奇或是轻视或是愤怒的眼神。 不应该是这样,那个教她各种吃喝玩乐的三哥在被封为太子后,比她不着调数倍,可这些大臣呢?即便没有尊敬,可礼节言语间挑不出丝毫错误来。 为何到了她这里,全都变了? 为什么呢? 唐卿元想起来了,母亲跟自己说过,世人都把女子当作物品,不管是平民家的女儿,抑或是王公贵族的小姐、公主,在男人眼里,都是物品罢了。比如她幼时看到的那个被牺牲掉的公主,比如她前几天看到的要卖给人做妾的季草。 一个可买可卖的物品罢了,只是这个物品与其它物品不一样的是,这个物品她可以为男人传承下烟火和后代,所以他们愿意给出几分眼神——这已经是他们最大的青眼了。 若是再想要其它,便是不知好歹,便是得寸进尺。 唐卿元现在才明白母亲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不知好歹,唐卿元现在这个身份在他们眼里就是不知好歹。 一个物品,妄想与人平视已经是大逆不道了,还想来统治人——这是无法无天。 唐卿元听完此人的话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 她知道为何在册封圣旨下来后,只有宋丞相一个人因为反对跪在宫门门口;她知道为何父皇让她进宫而不允许她去前朝;她知道为何众人提起这件事的语气都是玩笑而不是忧心忡忡;她知道为何这些人在圣旨以下的基础上,称呼她为公主而不是太女殿下。 原来大家都觉得这是假的。 -- 第17页 她还天真地以为,这些人都是接受了一个女子成为储君的,除过宋丞相外。 可怜她还忧愁着,这个皇位如何才能推掉。 唐卿元的身躯有些不稳,但她强撑着。 她看着众人,面上露出满足而又讽刺的笑,倔强破土而出: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吗?那我偏偏要和你们反着来! “这位大人说得真有意思,我记下了。”唐卿元看起来丝毫没有被打扰到,她微微笑着,看向了刚刚说话的大臣,态度是无比的谦卑:“不知道这位大人,您叫什么名字?” “他是赵平赵大人。”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宋丞相道。 赵平?唐卿元有点儿印象,今早她看了这个人奏折,通篇之乎者也,看得人想通过奏折把对方揪过来揍一顿。 那么那个叫言大人的,应该就是言成术了,二人还真是互相交好,他们的奏折行文是如出一辙,写得是天花乱坠,实际上屁事没有,难怪她爹把这些奏折给她看。 “我记下了。” 唐卿元眸光加深,“言大人和赵大人的今天对我说得话,我会全部转告给父皇的,多谢二位对我的教训,想必父皇也是很喜欢。” 说完,就往门口的方向而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面上的笑容也变成了嘲讽,眼神也沉了下来。 白芷一直跟随唐卿元左右,见到唐卿元很快出来,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于是试探地问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府。”唐卿元回首看了一眼自己出来的地方,语气平静。 拿到了当初册封她为太女圣旨的唐卿元立马往宫中跑去,那些大臣肯定不会主动告诉父皇,他们是如何如何地对她不敬。 他们只会在折子里,找个什么其它的理由暗搓搓地踩她一脚,再踩她一脚,然后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跟小葱拌豆腐似的。 即便她这个太女是假的,那她也要这些人......唐卿元眸光沉沉。 言语她都组织好了: “父皇,阅卷那几个大臣欺负我,言大人抗旨不尊还说我恶毒,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女,他们这不是骂你吗?赵大人说我是你推出来的一个棋子,那些大臣抱团不承认我这个储君。父皇,他们这是在打你的脸。” 谁知唐卿元根本没能成功见到老皇帝,张恪公公把她拦在了殿外,他的鼻子上有或许是因为汗出而留下的透明水渍,唐卿元看了看他穿的衣服,稍微有点厚,难怪会出汗。 张恪无视了唐卿元的打量,笑眯眯道:“太女殿下,陛下身体不支,正在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什么时候醒?” “这个咱家不知。”张恪白净的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不过殿下入睡前,发出了两道圣旨。” 唐卿元敏锐的嗅到了不同寻常,她问:“这两道圣旨都是送往谁家的。” 张恪意味深长,他有意提醒道:“殿下一会儿就知道了。天色还早,殿下不妨再去礼部,毕竟殿下的行为陛下是看在眼里的。” 唐卿元心底有了大胆的猜测,临走前,她从白芷手上接过一个荷包,递给了张恪贴心道: “张公公,最近天气越来越热,可以做几套稍微薄一点的衣服穿上了。” 张恪没有拒绝,他将荷包收到袖子里,仍是一副好脾气地样子,“那咱家就先谢过殿下了。” 目送着唐卿元离开后,张恪这才又进入殿内,明黄的床帐内传来慵懒的声音:“她走了?” “走了。”张恪脸上仍挂着笑,语气没有面对唐卿元时的疏远,“她还给了我一个荷包,让我做两身薄衣服。” “还挺会巴结。”床帐里的声音道,“朕给她当了这么久的父皇,也没见她给我送过什么东西。” 床帐被拉开,里面的人看见张恪后笑道:“难怪她让你做两身薄衣服,你摸摸你鼻子。” 张恪顺从地摸了摸,微愣过后有些无奈。 有了张恪的暗示,唐卿元在去礼部前,特意遣人问了那两道圣旨去的地方,果然一个是赵家,一个是言家。 由于是密旨,唐卿元派去的人并没有查到圣旨上写得是什么内容。 只知道言赵两位大人在接到圣旨后就闭上了府门,称病不出。 不管内容是什么,反正她出了这口气。 再去礼部,那些大臣许是得了教训,之前与言赵二人一起叫她公主的,这次也乖乖道:“太女殿下。” 唐卿元笑眯眯地受了礼,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唐卿元也不在乎。 就这么上午待宫里看折子,下午待礼部看阅卷,直到放榜的前一天。 这些学子的排名如何唐卿元作为参与者早已知晓,是故在放榜当天她并没有前去看热闹,反倒是先找到了宋穆明,二人一同去了当时下赌注的赌馆。 二人所选的江紫川和秋白霜均成功上榜,唐卿元看着宋穆明因为赔十的原因拿到连本的一万一千两银子时,她可耻地垂涎了。她看着手里的两千两银票,差点哭出了声。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下注一万两,此时虽然没输,她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宋穆明悠悠道:“殿下,你我二人都赢了。现下,该压状元了。” 宋穆明的视线看向唐卿元,眼神中似有玉光流动:“我这人喜欢剑走偏锋,从一而终。上次我压得是秋成霜秋公子,这次我也选他,殿下呢?” -- 第18页 说完,就让书童将刚刚赢得的一万一千两银票搁在了秋成霜的名字上,今天他身边换了一个新的书童,见到自家公子这种行为虽然不解,但乖乖地听从了命令。 唐卿元本想继续压江紫川,他踪影虽然没了,但肯定活着。可一想到江紫川本身才识过人,本就是前三甲的热门人选,要是赢了,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她想了一下,计从心来:“那我这次也学宋公子剑走偏锋好了。” 说完,便随意指了一个名字,末了一看:林长徽。 唐卿元十分满意道:“这个人的名字还挺好听,那就他了。” 宋穆明微微诧异,喉间流出的声音恍若暖玉相撞,十分悦耳:“殿下不再仔细考虑考虑?” “不必。”唐卿元笑得坦然,似是在回报宋穆明之前的意味深长,她道:“落子无悔。” 14. 宁阳想成婚了 放榜之后,江紫川的依旧…… 放榜之后,江紫川的依旧踪迹全无,与他一同失踪的秋家那个小姑娘反倒是找见了。 原来是夜间失足掉进了府中池塘,沉了下去,这些日子才重新浮上来,面目已经泡地辨认不出,验骨师验完骨,确定与失踪的秋白月年岁骨骼一致后,这才上报。 在秋白霜上榜的喜事下,这件事算是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可江紫川去了哪? 身为好友的宋穆明也将京城掀了个底朝天来,愣是一根头发丝儿一片衣角都没有找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现在谁也找不到妖究竟妖在了哪里,妖在了何处,所有人都成了无头苍蝇。 在京城某处房间内,床上躺着的竟是京兆尹和宋穆明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江紫川,他闭着眼,嘴唇发白,似是睡了过去。 眼下乌青,看起来瘦了整整一圈。 裸/露的皮肤上,能看见骇人的淤青与醒目的红痕交织铺就在上面,显然是受过什么刑罚。 半晌后,一个女子推门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一身紫色衣装,金丝织就的繁花从领口蔓延至衣摆。头上仅用一根金簪懒懒地固定着鸦青色的鬓发,朱颜粉面,看起来恍若九天仙女一样神圣尊贵。 她说话也如同想象中的温柔,声音好似迎面撞见的一团云,听了便想沉溺其中:“江公子,江公子你还好吗?” 江紫川似是听见了呼唤,他皱着眉,好似受到了梦魇一般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怎么也挣扎不开那些束缚他的东西,只能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女子依旧柔着嗓子,“江公子,醒醒。你马上要回家了。” 江紫川仍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女子脸上表情变了,她站起身,看着江紫川冷笑一声,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刚刚拍过江紫川的手,面上十分嫌恶。 她的眼睛是茶色的,眯着眼睛时给人一种诡异的妖艳感。 朱唇轻启,带着嘲弄:“把他丢出去吧,没用的废物,唐卿元看上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言语间,像是在处理物品一样随意。 江紫川终于有消息了! 被发现时他裹着被子躺在路中央,被子里面不着寸缕,身上伤痕严重。 醒了后,一言不发,就坐在那,呆呆愣愣的,像是被人夺了魂吸了髓一样。 大夫来看过后,说他肾精亏损严重,体内肝气郁结,需要长期调养调养。至于皮肉上的伤,只是看着可怖,过些日子便可以恢复。 宋穆明赶来时,江紫川正抱着被子呆呆地看着某一处,眼中没有焦距。 见到宋穆明,他眼中才恢复了点神采,只听江紫川气若游丝道:“你见过神女吗?你见过魔女吗?” 语气幽幽浮浮,像是整了两坛老酒灌下去说出来的话。 宋穆明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问道:“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说完后,他想起来江紫川被发现时的情形,斟酌言词后迟疑道,“你……遇到什么事儿了?” 江紫川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语气欢喜雀跃:“我见到神女了。” 下一秒,他眼中划过害怕,他捏紧了被角,颤抖着嗓子,连身躯也跟着颤了起来,仿佛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他惊恐道:“我看到了魔女。” 江紫川的这个状态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在药效上来后他便睡了过去,宋穆明安排人照顾好他后便离开了。 次日来时,江紫川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打扮,整个人看起来与往日没有丝毫不妥,除过瘦了一大圈的起来像是骷髅的身材,和举手投足间从从衣服下露出来的红与青的可怖伤痕。 让人不禁有些疑惑,他消失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宋穆明在江紫川旁坐了下来,精致的玉佩在腰间隐着,上面泛着的温润之色与宋穆明眼中映出的光芒如出一辙。 宋穆明问道:“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江紫川摇着扇子,闻言瞥了一眼宋穆明,才慢悠悠道:“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是去见了神女。” 宋穆明反问:“神女?” 江紫川得意地哼哼两声,“谁让你早早就有了未婚妻呢?这种福分当然只适合我啦。” 宋穆明:“……” 宋穆明挪回看他的视线,反唇嘲讽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把人精气吸干的福分。” -- 第19页 江紫川闻言面色大变,扇子“啪——”地一下合上了。似是察觉到对此动作太大,他转过身,背对着宋穆明,神情颇为不自然道:“那是魔女干的,神女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你这满身伤痕,确定不去报官?”宋穆明问道。 江紫川仍背对着宋穆明,他张了张嘴,眼神暗了下来,好半天后他仍执拗地道:“不去。” 说完,他不等宋穆明说话,脸上迅速扬起一抹笑,他转过身,看着宋穆明,语气轻快:“诶我可是上榜了,怎么也没见你给我拿个礼物祝贺祝贺?” 宋穆明抬眼,丝毫不留情:“等你殿试上拿了状元再说吧。” 江紫川既然不乐意说消失期间发生的事情,宋穆明便也不会再问。 殿试的日子很快就来,唐卿元在宫女们的指引下见到了自己下注的对象——林长徽。 他挺身长立,身形高挑,五官出众,举手抬足间自有风华泄出,也算得上是一个俊朗的公子哥。 要是皮肤再白净一些就好了,唐卿元一只手懒懒地支撑着下巴,她喜欢宋穆明那样皮肤白净的。 想到宋穆明,唐卿元便在这些贡生里寻找秋成霜的踪影,比了比他和林长徽的样貌,心下默默地点着头,很好,他比林长徽看起来俊俏一点,就算二人一起进入前三甲,他得探花的概率肯定比林长徽大。 探花,就要选最漂亮的那个。 就在唐卿元看林长徽的时候,林长徽也注意到了这股放肆打量他的视线,他顺着这道视线摸过去,就看见了一身正装的唐卿元。 嘴角微扯,冲着唐卿元微微一笑,看起来友好至极。 唐卿元一愣,也点点头回了礼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慢慢转移到其他人身上。那个叫林长徽的,笑起来也太……灵了些。 看到某个人时,唐卿元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那个人也发现了她,忙冲着她挤眉弄眼。 唐卿元别开了头,装作没注意到看向了其他地方。 这是她在江紫川回来后第一次见,她印象中的江紫川,虽比不上宋穆明的风华绝代,但也另有一番明月舒朗,不然她也不会经常去听他说书。 往日他做这样的动作,她还能欣赏一二。如今他顶着这么一副尊荣……她只能说一句:抱歉。 同时心下也生起了和宋穆明一模一样的疑惑,江紫川没了踪影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短短半个月,就能让好端端的一个人变成鬼不鬼的模样。 唐卿元又装作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确定不是被山野精怪给吸了魂吃魄喝了精气了吗? 殿试开始,无论是江紫川,还是秋成霜,抑或者是林长徽,面对老皇帝的提问没有丝毫犹豫,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还有谈论一番个人的独有见地。 老皇帝很满意,满意的途中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发出赞叹之声的唐卿元,淡淡的收回了视线。 其他人也有不错的看法,可唯独这三人,才思敏捷,反应极快,是其余众人不能及也。 老皇帝刚想点江紫川为状元,三人中属他学识最独特,只是看了他那副不成人形的样子,想到他如果率先打马游街,老皇帝暗中摇了摇头,不成不成。 点秋成霜吧,可惜他在三人中长得最为俊秀,做探花郎再合适不过。那就只剩林长徽了,老皇帝写下名字,满意的点了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 众人期待了三年的春闱终于落下了帷幕。 宁阳也难得进了宫,她正在冲着老皇帝撒娇,语气轻快:“父皇,宁阳听说古人话本子上流行榜下捉婿,为此还有好几段佳话传到后世。” “你这是想驸马了?”老皇帝摸了摸宁阳的头,难得打趣道。 “父皇——” 宁阳低着头,旁人看不到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唐卿元看来,应该是羞涩的。 “好好好,”老皇帝大笑,他问:“我儿喜欢哪个啊,父皇给你赐婚。” 唐卿元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笑看着二人。 “我一个都没见过呢,”宁阳扬唇一笑:“儿臣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父皇同意不同意了。” 老皇帝今天心情很好,闻言他也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儿臣过几日就是生辰了,想邀请他们来儿臣的生辰宴。到时候我再考考他们,”宁阳眼角微微挑起,流露出皇室公主独有的傲气和华贵,“必须得我亲眼过一遍,而且能亲自答上我问题的,才配做我驸马。” “父皇,您觉得这样如何?”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 春闱之后,唐卿元依旧如同往日一样进宫在御书房给老皇帝念折子、做批注,没有丝毫怨言。 或许是看在她最近不再浑水摸鱼,开始认真向上的原因,老皇帝对此非常满意偶尔唐卿元发出一些不错的看法时,奖励便如流水一样哗哗地流到唐卿元府上。面上仍不动声色,要求却更严格了些。 这日,唐卿元刚走,张恪在给老皇帝捏肩膀的时候问道: “太女殿下近些日子进步了不少,也认真了许多,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让殿下正式处理事务?” “不急。”老皇帝躺在榻上,半眯着眼睛,像是在逗弄一个宠物般悠闲:“时机还没到呢。卿元那孩子最近是有了上进心,可是这还不够,只怕是短暂的兴趣更多一些。” -- 第20页 张恪垂着头猜测:“陛下是说,还缺一个爆发点。” “宁阳的生辰宴,或许是一个契机。” 老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宁阳公主,“听说宁阳那孩子给福熙公主送了生辰贴?” 张恪挪了挪地方,正把老皇帝的抱在怀里捏着,一脸谦恭:“这事陛下觉得该怎么办?是让福熙公主去,还是以福熙公主病重来推辞。” 老皇帝闭着眼,似是微微叹息一声,“福熙公主的事情是该处理一下了,既然她丧子后一直深居简出,加上她现在病得很重,也没有见人的必要了。你一会儿安排几个御医去福熙公主那,阵势搞大一些。” 殿内青烟袅袅而起,老皇帝躺在榻上似是睡了过去,晌久之后张恪听见他似是在感慨:“宁阳那孩子,跟朕真像啊,只是比起朕当初,她还缺了一点东西。” “还有其它几个孩子,都很不错。” “不知道这些个孩子们打起来,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张恪只是淡淡地笑,没有接话。 春闱结束后的半个月,为了彰显对宁阳的宠爱,老皇帝特意命人将皇家的一个别苑收拾了出来,用来举办宁阳的生日宴。 面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宁阳也没有马虎。 她几乎给每一个家中有合适婚龄孩子的大臣家都下了帖子。 大臣们也清楚这个宴会的目的,于是在赴宴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让自己的适婚子女们带着礼物前往。 攀上皇家,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唐卿元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大半,宁阳给她安排的位子在主座左手下的第一个。 她一眼扫去,整个花园里全是年轻的俊俏公子和小姐们,她一眼扫去,发现没有一个人长得有宋穆明好看。 她也蔫了下来,宁阳见了,问道:“皇姐今日心情不佳?” 宁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红色衣裙上是用同色缂丝织着凤凰于飞的图案,若不仔细察看,定是发现不了。 头发梳着斜斜的云髻,几支金簪恰有好处的点缀其中,配合着她今日的妆容,恍若神妃仙子一般。 唐卿元也难得附庸风雅一次,在脑子里做了一句诗: 面夺牡丹之艳,肤比皓雪之白。 这句诗用来形容今日的宁阳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唐卿元浅笑。 她看着宁阳,不禁感慨下还是母亲决定容貌啊,瞧瞧人家宁阳母亲,年轻时候是京城有名的第一才女加美女,而宁阳如今也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 “我猜——”宁阳坐在唐卿元身边,说话时她压低了声音,有意打趣道“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宋公子好看吗?” 宁阳说这话时,唐卿元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喷了出来,白芷赶紧递了帕子。 “皇姐,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宁阳藏着笑。 唐卿元跟着宁阳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宋穆明是与江紫川一齐来的。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调养,江紫川虽未完全恢复往日风姿,但也有了七八分的人样。 唐卿元的视线在他身上迅速扫了一圈后,便落在了宋穆明身上。 宋穆明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头发用同色的发带高高固定,眉眼清俊温柔,他走进殿内,仿佛是是传言中的蓬莱仙人。 远远相望,唐卿元觉得自己好像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真巧。”宁阳笑道。 唐卿元知道她说得是什么意思,眼角的余光扫过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青色花纹,心底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 宁阳一脸倾羡,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皇姐与宋公子果然是天作之合。” 话刚说完,宋穆明就坐在了唐卿元的下座,两个人紧挨着,这是宁阳特意安排的座位。毕竟,宋穆明除过唐卿元未婚夫这一层身份外,还是当今一人之下的丞相独子。 整个宴会上,除过光彩夺目的主人公宁阳外,大多数的人视线几乎全落在了唐卿元的脸上。 大臣们或许能猜到唐卿元这个位子是怎么来的,但这些孩子们不了解这些。 她们看见唐卿元,恍若见到一个特别珍稀东西一样,时不时地投来视线,即便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唐卿元捕捉了不少。 唐卿元回看的时候,她们又迅速收回了视线看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 唐卿元觉得有些好笑,却并不在意。 只是当视线落在另一处几个偷窥她的男子身上时,她眉心一皱。这几个男子,虽然在触及到她的视线后也躲开了,但不似前面几个女子的友好,而是掺杂了一丝不善。 唐卿元挪开视线后,又感受到了那几股不善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很不舒服。 这次她又看过去时,那几个人一如既往地躲闪开了,只有一个看起来颇具书生气的男子对上了她的双眼,里面带着要汹涌咆哮而出的愤怒,像是一只野兽要将唐卿元撕扯入肚。 好似唐卿元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 她,什么时候惹到这个人了? 唐卿元刚想发作,耳畔就传来一个声音:“别看了。” 这声音恍若月下松间流动的泉水般泠泠相撞,让唐卿元头脑清醒了不少。 她转头一看,只见宋穆明正带着一双美玉般的眼睛看着她,而后他随意瞥了一眼对面那几个男子,面无表情道:“不用管他们。” -- 第21页 唐卿元觉得这其中好似有什么古怪,可又说不上来。 经此一闹,唐卿元愈发觉得这殿内的空气烦闷,于是起身打算出去走一走,透透气。 “需要我陪你一起吗?”宋穆明看出了唐卿元的不舒服,也猜到了唐卿元要做什么。 宋穆明是一个霁月清风的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端正守礼,曾有大师评价他颇有君子遗风。 可唐卿元不知为何,总觉得宋穆明更像是一只狐妖,就是话本子上写得那种能吸人精气,用声音诱惑人的狐妖。 比如,现在,唐卿元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这和话本子上狐妖诱惑人的情形一模一样。 唐卿元艰难地说了一句:“不用。” 她看了一眼正在沉迷歌舞中的众人,他们的座位仅此于宁阳,也是整个大殿内最最明显的几个座位。 她若是不见了倒还好说,两个人同时消失,加上他们二人这关系,众人势必会想到其它地方去。 心思纯洁的也就算了,就怕那些心思歪的。 她的名声她不在乎,可是宋穆明的名声坏了就不大好了。 “我还是陪你吧。”宋穆明坚持着。 宋穆明好似没有想到其他的地方,他一双温和的双眼就这么看着唐卿元,盛着担忧,让唐卿元产生了一种不带着他走是一种错误的想法。 再僵持下去势必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狐妖的魅力唐卿元实在是抵挡不了,无法只好带着狐妖本人悄悄离开了。 外面的空气比室内舒服太多,唐卿元本来有些烦闷的心情也都消散了。 这处别苑她幼时来过,对这里的路还有几分印象。 她记得幼时来过这里,穿过这些假石林,里面有处荷塘和秋千,是她幼时最喜欢的地方。兴趣骤来,唐卿元十分好心情道:“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唐卿元今天穿了一身白底青纹的长裙,比起平日的沉稳来,她多了几分娇俏,整个人也灵动了不少。 宋穆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盛着暖玉似的光华,他弯了弯嘴角,微不可见。 幼时的记忆毕竟是幼时的,隔了数年的风吹雨打日灼月晒后,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导致唐卿元带着宋穆明在这里绕了好几条路,都没找到正确地方,甚至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唐卿元懊恼:“早知道就抓个宫女来带路了。” 宋穆明跟着唐卿元走了好几圈弯路,即便如此,他面上也没有丝毫恼怒。他道:“我们现在我们把走过的路标记起来,省得一直在这里兜圈子。” 言语平缓,没有丝毫指责之意。 说完,他便捡起几块石头搁在假石上,拼凑成了一个标记。于是走到一个岔口处,便做一处标记。唐卿元跟在宋穆明身后 ,兜兜转转,终于走出了这座假山布成的迷宫。 唐卿元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有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女子能为储君,可见我大宁如今已经凋到了什么地步。” 第16章 “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是怎么想…… “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是怎么想的,还有那些大臣们,除过宋相外,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的。听说言大人和赵大人,都因为她而闭门不出,此女,祸国。” “如此说来,你我二人落榜,倒是幸事一件。这种朝廷,”唐卿元听见了一声冷哼,语气愤怒激昂,“也不配我们效力!” “可见这太女殿下手段了得啊。” 声音如同刚刚才过去的冬月寒风一样,呼呼地灌进了唐卿元的耳朵里:“刚刚坐在宁阳公主下首的那个就是她,看起来哪哪都比不上宁阳公主,唯独这手段......” “你说的手段,是什么手段?” 暧昧的低笑声传来:“好男怕缠女,听闻这太女殿下以前经常出入市井,想必对于这些手段已经十分熟稔了吧?男人啊,只有在床第之间才会听女人的话,要动手,在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 另一道声音听明白了他说的话,大为震惊,言语间颇有不赞同,“你这是疯了吗?” 说完,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他们可是兄妹!” “兄妹?” 另一个人没有丝毫忌惮,反倒更加张狂,恍若亲身经历一般:“面对权势,手足都能断,这小小的伦理算得了什么?” “真是奇了怪了,好好的在这路上走,居然听见两只癞□□在嘎嘎叫。难听死了,季草,你听见没有?” 唐卿元刚沉不住气想要出去,外面又有其他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鬼使神差的,唐卿元挪回了自己的脚步。 “听见了,还听见癞□□留着哈喇子,将天鹅肉贬得一文不值呢。” 阴阳怪气。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唐卿元弯了弯嘴角。 “你们说谁癞□□呢?” “谁问说谁呗。”季草翻了个白眼。 “两位公子好像很了解皇家的事情?” 唐卿元也懒得等下去,她径直从假石后面现了身,月光将她的脸完整地呈现给了二人。 她语气平静,落在二人耳里却如轰天巨雷。 唐卿元皮笑肉不笑道:“不知二位公子是哪位王叔姑姑的孩子?抑或者说,是我唐卿元流落在外的兄弟?” 说到最后,她说出口的话跟着她的眼神凌厉起来,那二人只觉呼吸停滞,仿佛皮肉正被她眼睛一寸一寸地被凌迟。 -- 第22页 期间唐卿元认出了婢女打扮的季草,视线挪到另一个人身上时,她有些讶然,居然是跟她从来没有过交集的新科状元林长徽。 唐卿元想起季草之前说得话,看着林长徽的眼底划过了然。 林长徽也没想到唐卿元在这里,他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太女殿下。” 那二人反应过来后慌忙给唐卿元行礼,甚至因为过于惊惧,导致他们一不小心跪在了地上,看起来有些荒诞可笑。 自从上次,在礼部面对那些大臣的时候,唐卿元就顿悟了。 这世上的人,是不愿意让一个女子来统治他们的。 她的太女之位,很多人都觉得是笑话一场,即便这个笑话很是荒谬很不好笑。 其实唐卿元自己也这么觉得是笑话一场。 不然为什么没有她的册封大典,为什么不让她跟着那些大臣一起上早朝?她的那些兄弟们刚被封为太子就去上了早朝,她呢? 父皇他想要一个男性继承人再简单不过了,可为什么选择了她? 唐卿元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挡灾。 一年多的光景所有皇子或死或残,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的。这时候再封太子,最大的可能又是无缘无故合情合理地死掉。 所以,父皇他剑走偏锋,选择了她。 是棋子,也是试验品,唯独不是一个真正的继承人。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而宋穆明,则是父皇因为愧疚而送给她的一个赔偿礼物。 可她是一个人,虽说她性子懒散,可她也是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一个人。 别人要我为棋子,为别人开路。 难道我就甘为棋子吗? 甘做别人光明大道上的一块石头吗? 凭什么。 唐卿元俯视着这二人,冷意铺散开来,将这周围变成了一片寒冰地狱。 “侮辱皇室,语出不敬,按照大宁律例,该受什么处罚想必是很清楚的吧?” 其中一人见状心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愤怒,“背后偷听,果然是女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这愤怒的视线令唐卿元感到十分熟悉,她看着说话这人的脸,眼睛眯了起来,带着确定道:“是你”。 是刚刚在大殿之上,与她对视,眼中全是愤恨的那个人。 “背后言人是非,对女子编排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是读书人所为吗?” 宋穆突然朗声,“宋某与二位莫非认识的不是同一个圣人?” 恰逢守卫巡逻过来,唐卿元也不想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的乱七八糟流言,当下直接将人交给了他们,请他们带去官府。 “他们胡言乱语,不要生气。” 那二人走了后,宋穆明出声安慰道。 “我不生气,”唐卿元有过怒火,此时怒火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只觉得可笑。 唐卿元想到了话本里的那些无辜的背上了祸国之名的女子,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所有过错全都推到了那些女子身上。 今日的她,与那些女子有什么区别? “林状元。”做完这一切,唐卿元才看向林长徽和季草,她微微颔首,带着皇室独有的矜傲道,“多谢。” 林长徽的眼睛很有灵气,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对着唐卿元行礼后便带着季草离开了。 离开前,季草回头冲着唐卿元微微一笑,可爱极了。 看着林长徽离去的背影,电石火花间,唐卿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们的赌约你还记得吗?” 这些日子过于繁忙,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宋穆明手上动作稍滞,他微微点头,“记得,殿下请讲,能做到的宋某一定在所不辞。” 宋穆明作为一个“因为愧疚而被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与唐卿元“为了挡灾而成为太女”——两个人其实是异曲同工的相似之处。 之前唐卿元或许会找一堆事让宋穆明做,但现在,她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当初在公主府上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 “宋某以为,做一个优秀的臣子供君驱使,不如辅佐出一个合格的帝王驱使万臣,太女殿下以为呢?” - 唐卿元必须承认,她当时是被这句话蛊到了。 “殿下说的,是哪句话?” 宋穆明状似随口问道,而后他低头浅浅一笑。 晚风吹起,未能束起的发丝和青色发带在空中起舞,扫到了唐卿元的脸上。她低头去躲时,便听见宋穆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玉珠虽小,可坠盘后的声音却总能因为悦耳而传入心底: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只要是宋某嘴里出来的,全都是真的。” “宋某从不虚言。” 唐卿元抬起头直视着宋穆明。 她很少长时间的直视宋穆明的眼睛,他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很漂亮,尤其是这一双眼睛。 眼角微挑的桃花眼,别的男子若是有这么一双眼睛,会给人一种浪荡轻浮的感觉。宋穆明却没有这种感觉,自带的轻浮气被他浑然天成的正气很好地融合。 正气多一份则觉死板,正气少一分则觉放荡。 唐卿元对着他蓦地一笑,似是要交托所有信任般:“好,那我相信宋公子。将来我能不能驱使万臣,就看宋公子能辅佐多少了。” -- 第23页 二人回到宴上时,宁阳仍端坐在那,与离开前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双手的位置都没变过。 若非知道这是真人,唐卿元肯定要以为是谁雕了一个宁阳的人偶在这里。 二人刚落座,宁阳的视线就看了过来,扫了一圈后收敛眼中深色,弯了弯唇:“听说你处理了两个读书人。” 唐卿元没有意外宁阳知道这件事:“他们出言不逊。” “他们出言不逊,皇姐处理他们是应该的。” 宁阳生怕姐妹二人间生了嫌隙,解释道,“那二人是别人带来的,不是我邀请的。今天惹皇姐不快,是宁阳没有招待仔细,希望皇姐不要生气。” 唐卿元摇摇头,“不关你事。” “多谢皇姐。” 宁阳说完后看了唐卿元好一会,才意有所指:“不知为何,宁阳总觉得皇姐这些日子变了不少。” 手段雷霆,言辞带着把利刃。 尤其是刚刚出去这一小会儿,她周身气势的变化之大,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般,令她暗暗心惊。 搁以前的唐卿元,遇见闲言碎语的人最多是当场讥讽一番后扬长而去,几乎没有惩罚过,她是一个很好脾气也没有架子的一个人。 唐卿元明白宁阳话中所指,她看着面前泛着光波的酒水,浅浅一笑:“身份变了,人自然会变。” 唐卿元看了一眼正在给宁阳献艺的某个公子哥儿,突然想起了这场宴会的真正目的。 恰逢她也不想继续刚才话题,便调笑道:“今天来了这么多俊才,宁阳你有没有看中的?” 第17章 “有才华的,长相不过关。长…… “有才华的,长相不过关。长相过关的,文采不怎么样。”宁阳语气幽幽,但仍透露着一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傲然。 她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宋穆明,抿唇一笑,“还好皇姐有父皇做主,将全京城最优秀的男子留给了你。” 宁阳端起酒杯,遥遥相敬,而后仰首饮尽,艳色的衣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随后以一种十分倾羡的语气缓缓道:“也所幸宋公子愿意放下前途功名利禄,只为陪在皇姐左右。” 唐卿元升起了一股异样感。 她看着宁阳,总觉得她那副美丽皮囊下好像不知何时换了人,偶尔会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她也是出身皇家,即便有心远离,那些尔虞我诈也没有少多少,自然是听懂了宁阳那一番话的含义。 宁这番话明着是说羡慕唐卿元和宋穆明,可暗中却是在不动声色地挑拨两人的关系。 谁人不知宋穆明在赐婚的当天,还在为春闱做准备?谁人不知,是这副赐婚的圣旨毁了宋穆明的大好前程。 她不明白的是,宁阳为什么要挑拨她和宋穆明? 莫非…… 唐卿元将升起的异样感全都压了下去,扬唇一笑,“这都叫做——缘分。你也会有的,只是时候不到。” 说这话时语气里带了几分得意。 一直看着她的宋穆明弯了弯唇,似是印证宁阳所说般,十分顺手地替唐卿元倒了一杯茶:“刚刚喝了酒,现在喝茶缓一缓,省得过后难受。” 唐卿元对于宋穆明的贴心服务非常满意,十分受用。 宁阳见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也不恼,只笑盈盈地看着二人。 江紫川自进入宴会后便没了踪影,直至宴会结束时,唐卿元才再次看见了他。 只见他好不容易休整回来的魂魄仿佛又丢失了般,他睁着眼睛,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 唐卿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尽头只有一个宁阳,她正含笑着吩咐下人做事。 红衣绝艳,云鬓金簪,比起往日的清丽脱俗,她今日明艳若神妃仙子,即便是看惯了她的唐卿元都是会一眼看呆的程度,更何况是江紫川。 “回神了。”唐卿元道。 江紫川没有听见,他的眼神仍然追随者宁阳,直到那一抹灿如烈阳般的身影消失,他这才怅惘地收回了视线。 一定睛,就看见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个身影。 “好看吗?”唐卿元一脸戏谑。 “好看。”江紫川坦诚道,他看起来似是没有完全回魂,言语痴痴:“像是九天神女一样。” 反应过来后,他似是掩盖什么东西般用扇子挡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仍时不时地看向宁阳消失的地方,似是三魂四魄也跟着她走了。 意犹未尽。 宁阳生日宴后,唐卿元便带了礼物去拜访福熙公主,老皇帝的胞亲妹妹。 在宁阳生日宴前,便有御医频繁出入福熙公主府,她父皇也将名贵药材如流水一般送到这里来。当时她来拜访过,一如既往地被服侍福熙姑姑的嬷嬷拒之门外。 唐卿元抬头,看着面前明亮的朱红色大门,门两边,立着着两个黑漆漆地泛着光的柱子,上面绘着两条金色的龙在盘踞着,看起来巍峨华贵。 谁能知道,在这样富丽堂皇的院落深处,居住着的是一个孤零零的皇家公主,她自丈夫儿子接连死去后便闭门不出,如今已经十几年了。 唐卿元想起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经常跟她说未出嫁时的福熙公主在京城中是何等的耀眼和引人注目,像是一颗绝世明珠,没有人能够掩盖过她的光芒,时时刻刻都在发光发亮。 -- 第24页 可在她有记忆开始,福熙公主便久住在这公主府深处,平日若非盛会,她根本不会迈出一步。即便出来了,她看着也是一具衣着华贵的木偶,没有灵魂,看起来像是日暮西山,死气沉沉。 只有七年前的那一刻,唐卿元见到了与平日不一样的福熙公主后——才将母亲记忆里那个张扬明艳的女子与这个沉寂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服侍福熙公主的嬷嬷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将唐卿元拒之门外,反倒将她迎了进去,沿着回肠小道,一直去了福熙公主的卧房。 一进屋,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浓到唐卿元的胃里也有些不舒服。福熙公主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只是脸上过分削弱,颧骨高高凸起,看起来有些可怖,也有几分凄凉。 她这个姑姑,确实是个可怜人。 二人一进去,另一个嬷嬷对着唐卿元行了礼后指了指床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领唐卿元进来的嬷嬷叹了口气,在替福熙公主拈好被子后压低了声音道:“公主近几日病重,精神不佳,昏昏沉沉的,刚刚唤你的时候还是清醒的,现在又睡过去了,殿下不要介意。” 几个服侍的嬷嬷全都是一副疲惫样,仔细看,能看到她们眼底沉甸甸的伤痛。 唐卿元也觉得自己心底沉甸甸的,等了好一会儿,福熙公主仍在昏睡,唐卿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唐卿元刚一走,后脚福熙公主便醒了,她粗着嗓子喘气,“重阳呢?不是说重阳来看我了吗?” 语气焦急,里带着些旁人察觉不到的恐慌。 “太女殿下刚刚走了。”嬷嬷福了福神,她的脸上现在哪里有方才唐卿元见到的悲色:“公主您不必担忧。” “你说,太女殿下?” 福熙公主靠在床边,闻言瞪大了眼。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张着嘴喘气,活像一只濒死的鱼,眼底全是不可置信,她抓着被子到指尖泛白:“为什么不封太子?” 这句话几乎是从她的牙关里挤出来的,在场的几个人能听见她喉咙里泛着的痰鸣声。 “殿下忘记了吗?”说话的嬷嬷面无表情,“在去年一年的的时间里,皇子们挨个儿都死了。当今陛下这才选了重阳公主作为储君,将来继承我们大宁的江山。” “他怎么会这么毒!” 福熙公主似是全身都没了力气,嘴里低低念着:“怎么会这么毒......毒......” 她又哭又笑,看起来像个疯子。 “宁阳公主也来了,是见还是不见?”一个嬷嬷走了进来,看着其他几个嬷嬷问道。 “见吧。”另一个嬷嬷道,“陛下说,想要探望的几个公主们都可以探望一次,只要——”嬷嬷的视线扫了一眼床上的福熙公主,“不惊扰到殿下就可以。” 宁阳! 福熙公主低着头,垂下的头发将她的表情遮挡地严严实实,她要告诉宁阳!她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的宁阳! 有阴谋! 这全都是阴谋! 刚这么想着,一股熟悉的烟便钻入了她的鼻子,头脑开始昏昏沉沉,她这次不能睡过去,她机会不多,她要好好把握住这次几乎,福熙公主努力地掐着自己。 很快,她听见了嬷嬷冷笑的声音,像是魔音一样在她耳间徘徊回旋:“殿下就不要挣扎了,我们是不会让你清醒着见外人的。” 不! 终是不甘地昏睡了过去。 很快,宁阳出尘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背着光缓缓而入。 唐卿元后来再想登门拜见福熙公主时,又是一如既往地被拒之门外。 唐卿元在宁阳生日宴后进步飞速,老皇帝也不再敛着,开始露出满意的表情。 事务上也不再把唐卿元拘在那看一天的奏折,开始以事物考核她;在有臣子进言谈话时,也不再让唐卿元回避,只让她坐在屏风背后听着,一切都不避着她。 这日,有臣子道:“京城外不远的天罡山上不知何时盘踞了一群山匪,他们劫持路人,行迹可疑,训练有素。因为占据了地利的原因,他们府衙派人消灭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让人头疼。” 臣子走后,老皇帝将屏风后回避的唐卿元叫了出来,问她此事该如何处置。 唐卿元心知这是老皇帝有意考验,当下大胆试探:“古人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注:此处出自《孙子兵法》) 老皇帝听了后低低嗯了一声,闭着眼,问道:“如果是你带兵去剿匪,你会怎么做?让朕听听,你觉得该怎么做才是上计,什么才是中计,什么是下计。” 唐卿元掌心聚了一手的汗,她的母亲出自将门,自幼也跟她讲了很多兵法。说兵法书上虽然列举了很多策略,但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书上那些东西很少用到。 母亲还说,若是真要总结的话,那便是和医家治病一样的原理:因人制宜,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唐卿元仔细回想母亲曾教过自己东西,回想天罡山的地形,她沉着嗓子:“先查探他们为何盘踞在那里,来自哪里,人数多少,地形如何。” “最好的办法是用他们最担忧的东西威胁他们投降,不费一兵一卒;次计是派人前去和谈,问清他们的需求,若是能和解,再好不过;再次是派人寻找小路翻进去,里应外合,趁其不备攻其不意……” -- 第25页 老皇帝没有抬眼,他问:“那末计呢?” 第18章 末计 末计...... 唐卿元想起了母亲幼时跟她说过:“斗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管是失败还是胜利,下面流淌着的永远都是沸腾着的鲜红色血液。” 母亲那时候摸着她的头,语气怅然,“若你将来遇到这样的场面,最好如《兵法》中所言,采用谋略,采用你的智慧来取胜,尽量地减少伤亡。包括生活中,若是有人想欺辱于你,也可以这样来躲避伤亡。” “末计......”唐卿元道:“末计便是直面山匪,互相厮杀。” 老皇帝闭着眼,香炉升起来青烟在二人中间摇摇晃晃,然后无声无息地的消失在四周,只余下一股淡淡地香。 空气在唐卿元说完后沉寂了下来,久到唐卿元以为老皇帝要训斥自己时,他开口说话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唐卿元,眼神是她难得一见的温和,“这些......都是阿羽教给你的吧?” 没有威严,没有厉光,看起来像是一个长辈般温和。 唐卿元的生身母亲,姓蒋名羽,自幼跟着父母在边境长大,耳濡目染,也习得一身好兵法。及笄之后回了京,被当时还是太子的老皇帝一见钟情,不过月余,便嫁给了他为侧妃。然而好景不长,生下自己后,郁郁六年而去。 唐卿元对上老皇帝的眼睛,能看到他眼底的无限追忆和怅然。 她迅速低下头,嘴角勾起的、眼神里藏着的,是旁人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讽刺。 唐卿元能感受到到可笑、悲哀和烦燥这三种情绪交错出现在她脑海中。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追忆的?活着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迟来的怀念,迟来的追忆,都是虚伪的,都令人恶心。 追忆在老皇帝眼中也只出现了一瞬,他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又是文武百官眼里那个杀伐果断的一代帝王,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既然阿羽都教给了你,那你便领兵前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将山匪给朕除掉!” 唐卿元低垂着眼,挡住了她漠然的眼神,闻言她只是行了礼:“是!” 唐卿元学过兵法,也听过母亲讲如何行兵打仗,可这些对她而言太过遥远。没有实战经验的她,完全纸上谈兵,失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老皇帝也明白这一点,他接着道: “新科状元林长徽,他祖上是行伍起家,这次朕派他随你前去,于你大有裨益。除过他之外,朕还会派一个人随你前去,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他,好了,你先回去准备吧。” 老皇帝安排得很是妥当,唐卿元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卿元,”在唐卿元即将迈出大殿的时候,老皇帝唤住了她。 大殿中央的珠帘将父女二人隔了开来,唐卿元看不到老皇帝此刻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问:“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朕没有像你的几个兄弟一样,给你举办册封大典?” 老皇帝说这话的随意语气,不像是对臣子,更像是对后辈。 这一刻,大臣们眼中的轻视、百姓嘴里茶前饭后的笑谈,穷酸的落榜秀才们对她的污蔑,所有的影像都在她大脑中徘徊旋转。 被强制压下来的不甘终于挣脱了束缚,从五脏中嘶吼着跑了出来,却在即将涌出身体的时候被唐卿元制止了。 唐卿元的手在袖子下用力攥着,颤抖着。 她最终还是没能压抑住,所有的不甘凝缩在一起,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字从她嘴巴里钻了出来:“是。” 仅仅一个字,落入这安静的大殿中仿佛有万钧之重,带来阵阵回响。 她看着老皇帝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她的眼神灼灼,甚至带着几分质问。 老皇帝没有躲避她的眼神,承诺道: “这次你若得胜回来,朕会为你举办一个隆重的册封大典,向五湖四海和周围各国宣告,你就是大宁的储君,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 说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许多父母送儿女上战场一样:“去吧,朕在这里等你归来。” 唐卿元转身,步伐坚定。 她知道这是她成为太女之后的最大考验——她必须得胜利! 她不知道老皇帝心中她是什么样的处境,但她知道,这次她必须胜利的活着回来。 “让太女去处理这件事,会不会太危险了?”唐卿元走后,一直屏息地张恪为老皇帝添了茶水。 “是有些危险。”老皇帝又是叹了口气,“可是没有办法了,储君在定下以后,便会进行各方面的培养。他的皇兄弟们,各个都垂涎着储君之位,私下学的也不比储君差多少。” “所以那些皇子在封为太子之后,根本不需要教授任何东西。” “可卿元,这些公主们不一样。公主们自幼学到的便是琴棋书画,遵守的便是温良恭俭让,她们被驯服地只知道在后院后宫这种地方互相撕斗残杀。她们就算有想法心术权谋,可她们学到的手段,不足以支撑她们的想法。储君之道,她们完全没有接触过,要让她们最短的时间内学会这些,只能采取一些非常的办法。” 张恪还是有些不忍,提醒道:“太女她毕竟是蒋小姐留下来的唯一骨血。” “阿羽她是不会恼怒的,甚至还会开心。”在对他了解颇深的张恪面前,老皇帝可以将一直提心吊胆的心松下来,歇息片刻。 -- 第26页 老皇帝太孤独了,唯一能和他分享秘密的蒋羽郁郁而亡,如今,他只能对着已经成为公公的张恪说一说那些压在他心底的事情。 张恪看着老皇帝的眼中带着忧色:“蒋小姐是最懂您的人。” “除过卿元以外,剩下的这些公主里啊,就宁阳还有点野心。” “朕跟你说过,宁阳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朕。不同的是,当时朕被兄弟察觉到了想法之后便一直约束着,所以有些事情朕没能做到。可宁阳不一样,朕看见了她埋在心底深处的野心,朕却不会束缚她,朕会任由她心底的野心胡乱生长。” “宁阳的为人手段虽比卿元乖张残忍,可身为帝王,手段也是很重要的。” “你将卿元册封的事透露给宁阳埋在宫里的眼线吧。”老皇帝一只手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眼中晦暗不明,有厉光一闪而过:“让她们姐妹斗起来,就要斗得越狠越好,越狠,越代表将来胜利者登上君王之后——会坐得越稳。” “是。” “这几日,福熙她还闹吗?”老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同胞妹妹。 张恪低下了头,温顺着声音:“在几位公主探视过她后,便没有在闹了。” 老皇帝冷笑道:“朕好不容易将她扳倒,她休想再给朕惹事。让御医看紧点,别半路给没了,朕准备的大礼——她还没有看到呢。” 天罡山,是京城外有名的佛寺之一。 在唐卿元小的时候,她跟着母亲还有福熙公主去过,在庙中度过了几天,只记得那里的斋饭很好吃。其他的,唐卿元已经没有太大的印象了。 现在的唐卿元看着地形图一脸的头疼,她知道的全是书上面的知识,面对真正的“战场”,她根本无从下手。 唐卿元突然想起居住在天罡山上的庙宇中时,母亲曾说过:所幸天罡山位于皇城外不远处,没有山匪敢在这里盘踞,这样的地形若是位于别处,还有山匪盘踞的话,定然是当地官衙无比头疼的存在。 母亲当初随口的一句话居然成了真。 谁能想到,真的有胆大的有识之士看中了这块地儿,占了下来,还让朝廷几次剿匪都无功而返。 若非立场的原因,唐卿元真想结识一下这群山匪背后的人,看看他们的胆子长得是什么样,为什么敢跑到京城附近来? 山匪盘踞在天罡山已经数月,朝廷也等不及了——京城是大宁的脸面,有人骑到他们脸上撒野,搁谁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前去天罡山的行程很赶,就在第二天。 天罡山虽然距离京城不远,但骑马也要半天时间,为了不耽误时间,一行人都会临时住在天罡山山脚。 在唐卿元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林长徽已经骑马等在那里了,他旁边跟着另一匹马,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矮矮的人。就在唐卿元打量的时候,那个矮矮的人突然冲着她挥手,定睛一看,原来是男装打扮的季草。 十分的娇俏可爱。 唐卿元扬鞭跟了上去,林长徽和季草行礼道:“太女殿下。” 林长徽态度不卑不亢,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风骨。 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清冷,像是冬末春来时融化的雪水,虽然触碰时是冰冷的,却能让人感受到到春天的温煦,这是一种很矛盾又很容易让人心生好奇的感觉。 加上林长徽之前为自己路见不平,还有他在殿试时偶然冲着她的灵气一笑,导致唐卿元对林长徽很有好感。 “林大人。”唐卿元回之一礼。 “太女殿下,末将是陛下派来辅佐您的人。” 唐卿元望向来人,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后她紧攥着缰绳,瞳孔微缩,她沉着声厉色问道:“你是谁?” 第19章 旧人 “末将,”他对上唐卿元看过来的视线,睁着一双明亮的眼:“蒋征君。” 果然是他! 天地皆静,唐卿元呼吸一窒。 迅速翻身下了马,连忙伸手将蒋征君扶起来拉到一边,她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之后才警惕道:“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修长纤细的手指很狠地捏在蒋征君的胳膊上,关节处已经泛了白。 自她的母亲蒋羽郁郁而亡后,唐卿元的舅舅为了保住仅存的蒋家骨血蒋征君,便提出了辞官,交出了蒋家传承了三代的虎符。即便如此,在临走前,还被老皇帝逼着主动废了一条腿,并发誓此生绝不会再进京城。 自此,杳无音讯。 只有在岁末或生辰的时候唐卿元才能收到来自蒋家的只言片语和礼物。 “陛下让我回来的。” 蒋征君走的时候才十四岁,带着稚气未脱的蓬勃少年气;七年过去,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看起来坚实无比的青年,能够撑起一片天。 蒋征君拍了拍唐卿元的肩膀,“陛下前不久派人到了我居住的地方,说你在京城危险重重,让我回来辅佐你。” 语气熟稔,仿佛这对兄妹间没有长达七年的分别。 见到唐卿元眼底仍然带着担忧,蒋征君宽慰道:“别担心。” “他怎么会让你回来?” 唐卿元根本不信,也不可能相信。 没人比她更懂老皇帝那张皮下的残酷冷血。 她看着蒋征君,低声咬牙道:“他若是能容得下蒋家,当初就不会害得我母亲她抑郁而终,你和舅舅就不会为了保命离开京城!” -- 第27页 “舅舅他可是废了一条腿!当初若不是福熙姑姑出手相助,你恐怕也得被人抬着离开京城!这些你都忘了吗?” “表妹。”蒋征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带着唐卿元上树摘果子,下池塘逮鱼的调皮少年了。岁月流转了七年,他在唐卿元不知道的地方变得沉稳了,他道:“卿元,陛下他那么做,是有缘由的。” 蒋征君的语气里带着歉意,“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等机会到了,你会知道的。” “什么理由可以把舅舅废了一条腿这件事完全揭过?蒋征君,你还记得七年前你是怎么完好无损地走出京城的吗?” “表妹,你要相信陛下。” “拿什么相信?舅舅被废的一条腿?还是我母亲躺在床上郁郁而终的尸体?” 唐卿元表情里带着疯狂,她将马鞭塞到蒋征君手上,想把人推搡上马,她语无伦次道:“你别被他给骗了,你快走,你趁着他还没有改变主意你快离开京城!” 唐卿元自己现在都是向死而拼,步步踩在冰刃上,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她连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能护住蒋征君? “表妹。”蒋征君叹了口气,他双手锢着唐卿元的肩膀,语重心长:“当时的事情确有苦衷,陛下你信不过,我你信不过,难道我爹你也信不过了吗?” “若是陛下真的膈应我们蒋家,为什么要将太女之位许给你?为什么又让我回到京城来辅佐你。” 七年时间过去,蒋征君的五官都发生了改动,唯独那一双眼睛,明亮如七年前一般。 唐卿元就是凭着这一双眼睛,认出的蒋征君。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唐卿元感觉自己回到了年少时候,回到了母亲和舅舅都在的时候,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就在蒋征君以为唐卿元彻底歇了心思的时候,就听见唐卿元的质疑:“你们私底下是做了什么约定吗?” 昔日被他欺负地只会找他父亲哭诉的表妹,已经不再那么好哄。想到唐卿元这些年一个人在京城孤零零地,四下无援。蒋征君心生不忍,也不欲再骗她,只是柔了声音道:“暂时不能告诉你。” “既然如此。”唐卿元转过身,背对着蒋征君,“既然你来了,日后我要你走,你也必须得听我的。” 她不信老皇帝。 蒋征君听出了唐卿元语气里的不信任,他也没有给老皇帝解释,只是应了下来:“好。” 听到蒋征君应下,唐卿元一直紧绷着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一旁的林长徽一直看着二人,见到唐卿元走近,他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他旁边的季草一边警惕地看着蒋征君,一边也关切地问了一遍:“殿下,您您还好吗?” 刚刚隔得距离林长徽和季草的距离有些远,唐卿元和蒋征君又刻意压低着声音,是故林长徽和季草二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感受到他们二人有了争执。 唐卿元扬起一抹笑,看不到刚刚的丝毫阴翳,她道:“无事。对了,给你们二人介绍下,这是蒋征君,我的表哥。他以前一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次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天罡山。” 蒋家的后代一出生便在边疆,稍微大点的时候就被带到了战场上。蒋羽是,蒋征君也是,这是他们蒋家人历代的习俗。 林长徽行礼道:“蒋将军。” “他叫林长徽,是刚出炉热乎的状元,表哥,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回来的这一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林大人的名字。”蒋征君也回了一礼。 一同前去的兵马并不多,只有二十余人,都是由蒋征君管控着的。 若非七年前的变故,他现在可能还驰骋在战场上,手下带的人又怎么会是区区二十来人?唐卿元眼底晦暗不明。 一行人赶到天罡山脚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安排好一切,唐卿元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听之前便驻扎在这里的将士们汇报情况。 蒋征君听完后皱了皱眉:“我来时有留意过——我们营帐的最北边是我们部署得的薄弱处,他们夜里挑着这处攻击,说明对我们的布局底细了如指掌。那我们对于山匪了解多少?” 唐卿元看向一直在这里驻扎着的王将军,王将军被晒得发黑的面色也能看出来一丝赧然:“那群山匪性情狡猾,天罡山又易守难攻,我们的人一直没能潜进去,所以……” “一无所知?”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唐卿元心沉了下去,她看了一眼几人道:“那我们当前的首要之急,就是查探清楚这些山匪的底细,布局。然后再从其它地方查看一下,看有没有其它能够上山的小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在座的众人都深喑这个理。 “这个之前我们也想过……”王将军道,“山上的和尚被驱赶下来去便去了另一座寺庙,我们一直没能潜进去就寻了他们。他们说的两条小路我们也都查看了,依旧避不开那道天堑。” 唐卿元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的食物呢?他们那么多人,准备的食物难道完全充足?” 王将军道: “听那些被逐下山的和尚说,他们在庙中储存的食物都被那些山匪给占了,除此之外,他们自己也运了不少粮食上去。具体多少,他们不清楚。” -- 第28页 “好吧,那我还有一个办法。”唐卿元见到气氛有些紧张,她开玩笑道,“在这里守,等他们储存的粮食吃完了,自然会下山来。” 林长徽却认真进行分析,“听起来可行,但此时是春季,山上除过他们自己储存的食物外,还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要等,得到冬月了吧。” 可是,谁能等? 无人能等。 “王将军,你是我们几人中年龄最大的,见多识广。你有看出这些人的底细吗?我记得你递上去的折子上说,这些人……”唐卿元看向王将军,“有军队背景?” 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蒋征君和林长徽事先并不知道这些,听了后大为震惊,所有人的视线都搁在了王将军身上。 王将军道:“是,他们作战有计划,守规律。他们用的招式,也是我们大宁军队里人人必学的招式。” “会不会有可能,是军队里的招式被他们偷学过去了?”蒋征君在行伍间摸爬滚打长大,对军队天然有一种护佑感。 “有这个可能。”王将军没有反对。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查清他们的底细了。”在众人视线给递过来后,唐卿元道,“派人潜进去。” “太难了。”王将军第一个否认,没有比他更懂这里面的困难了,他几次派人潜进去都以失败告终。 唐卿元却有了主意,她笃定道:“你们不行,但我行。男人不行,但女子可以。” 这是要……亲入虎穴。 林长徽看了过来,没有说话。 “不行!太危险了。” 蒋征君跳起来第一个反对。 唐卿元面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可在座的几人里,只有我能进去。” 她无视了几人的反对意见后继续往下说: “这些山匪之前劫持过往路人,却只抢夺一部分外物,将大部分银钱都给人家留下;我们与这些山匪对抗已有月余,他们明明有机会杀掉我们的人,却偏偏没有动手——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做山匪。” “而是——” 第20章 赠书 “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林长徽自动接过唐卿元剩下的话。 “不错。” “殿下说得有道理。”王将军回味了一下,又疑惑道:“若真是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那为何不早告诉我们,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啊?何必这么磨着人?” 语气里全是不满。 任谁搁在这里待个月余,面对着一群敌人手足无措提心吊胆的,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发脾气? “很可能是他们所求影响很大。”唐卿元道,“当然,这个也是我们的猜测,所以要知道他们真正的想法,只能深入他们的阵营。” 蒋征君语气里有些焦急: “那殿下您当着众人的面表明身份吸引他们前来不就可以了吗?又何必铤而走险,去探那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 蒋征君最挂心的是唐卿元的安危,其它的,他不了解也想不到。 林长徽闻言看了一眼蒋征君,他轻生道:“既如此,我陪殿下一起去吧。” 言语间,已经赞同了唐卿元的这个计划。蒋征君所说,也是他原先心中所想的。可在蒋征君说完后,林长徽却改变了主意,他心思通透,只要稍一思考,便知道唐卿元为何不选择公开身份。 在唐卿元看过来时,林长徽继续道,“两个人一起进去,总比一个人安全些。” 蒋征君知道唐卿元心意已决后,心下也不再有异议,便自告奋勇道:“那我来,我陪殿下进去,有什么危险我可以保护你。” , “不行,”唐卿元反对道,“你得留在这里,和王将军一起守在这里。若是他们袭来,你们可以逮住几个人,看看能不能从她们嘴里撬些东西出来。”! “林大人,你也留在这里吧。”唐卿元道。 王将军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地组成了两个字——“不行”,他道:“殿下您岂可孤身犯险?” “王将军说得是。”林长徽语气平缓:“我幼时长于山野,也通些许岐黄,若是殿下万一出了事,我也能帮上一二。” “我也想去!” 一旁一直安静着的季草弯着一双眼睛,见到众人看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放低了声音道:“我想跟殿下还有我家大人一起。” “你我另有安排,不会少了你的。”唐卿元对季草很是喜爱,“我们今天到来的事情他们肯定已经打探清楚了,但我们进去查探到消息最少得数日时间。这期间若大家一直盘踞在这里,按兵不动,他们心底自然会起疑。” “所以,我的想法是,分成两路。” “我,和林大人溜进去查探他们的诉求究竟是什么。王将军,表哥,你们二人就趁机驻扎在山口,时不时地叫叫阵。同时,”唐卿元看向了季草,“季草扮作我,也随你们一同到阵前,若是对方看见“太女”而愿意止戈,那再好不过。” 说完,她看向眼中有些焦急的白芷,弯了弯唇角:“白芷你像往日服侍我那样,服侍季草就好,不要被看出破绽。” -- “救命啊——救命啊——”有女子求救的声音伴随着风声呼啸而来。 在天罡山上的瞭望岗昏昏欲睡的小五听见了呼救声,忙伸出头去看。 -- 第29页 只见关口不远处奔来了一男一女,头发散乱,衣装不整,像是遭到了什么劫难一般。 小五警铃大作,他看着逐渐靠近的二人,沉着声:“你们二人不要再往前,否则——” 小五的手正握在瞭望岗上悬着的一根红绳,这根不起眼地、甚至褪色黄化了的绳子,控制的是这个关口的所有机关。 嗯 只要他轻轻一拽,就会有碎石从两岸山崖滚下来,逼退这二人。若是这二人执意往前,那滚下来的,就是能将这两个贸然闯入的人砸成肉泥的巨石。若是能侥幸躲过肉泥这一劫,后面等着他们的,还有其它的招数。 总之,此地,不允许其它人进入。 “求求这位公子救救我们兄妹二人,”女子面色凄惶,“我兄妹二人探亲时路过此地,岂料遇见了一些官兵。他们见我......见我......还有几分姿色,就想......呜呜呜,所幸兄长他拼尽全力带着我逃了出来,不辨方向,来到了这里。” “你们速速离去,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小五丝毫不为所动。 那男子面上同样也是惶惶然,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似是看见了什么野兽般,他颤抖着嗓子:“妹妹,他们追上来了。” “这位公子,求你行行好,我们实在是无路可逃了。”女子惧怕的声里带着颤抖,仿佛来的人是什么豺狼虎豹。 追来的人正是蒋征君。 他在七年后第一次显露在人前,众人对他知之甚少。尤其是天罡山上的这些人,更是不了解他,让他扮作逼良为娼的坏形象,比王将军合适不少。 毕竟,王将军是出了名的惧内。 蒋征君甩了甩马鞭,把纨绔的模样扮了个十乘十:“我看你这个小娘子能跑到什么地方去!来人,给本将军把他俩抓住!” 扮作兄妹的一男一女正是唐卿元和林长徽,他们二人面上一副受惊样,在官兵的逼迫下“不得已”地慢慢向关口内移动。 唐卿元和林长徽在赌,赌天罡山上的这些人确实如推测的那样,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赌这些人是心地善良之辈。 “跑什么?”蒋征君见到了这一幕,语出威胁:“等本将军逮住你们了,就把你们的腿给打折。” 他又吹了声口哨儿,吓得唐卿元二人腿一软:“小娘子,你这兄长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啊,正好太女殿下来这里身边没带几个服侍的,一会儿把你兄长送给太女殿下,你看可好?” 二人听闻身子更是害怕,相互搀扶着向关口内逃进去。 小五始终没有阻拦。 就在官兵就要进入关卡的范围时,小五同之前跟唐卿元二人所讲一样,沉着声道:“你们应该是知道这里的,你们若是再敢往前一步——” 那些官兵驻守在天罡山下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是知道这里的威力,于是连忙停了下来。 蒋征君见到二人已经移动到说定的地点后,忙装出一副怒火十丈的样子:“你们这么多人还怕那一个人?还不赶紧给本将军冲进去,抓住那个小娘子。” “蒋将军,”一个官兵硬着头皮道,“这里面全是机关,弟兄们之前在这里吃了好些苦头。” “让开!” 蒋征君冷笑道,“你们不去,本将军自己去!” 小五也微微变了脸色,他没想到有人居然会主动往死路上冲。只要他一拉红绳,就会有碎石掉下来,可是那一男一女也会被波及。 他们二人是无辜人。 这样想着,小五掏出一把大弓,拉开,箭头对准正在马上的蒋征君,眯着眼,气势猎猎 :“你若再往前一步,我这箭就不留情了!” 蒋征君根本没有理会,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把小五放在眼里。 搭在弓上的箭迅速穿过空气,落在了蒋征君面前的土地上,只有半截身子在地面上,露出来的箭簇轻微颤动着。 这是小五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箭术。 马受了惊,仰天嘶吼一声双蹄扬了起来,蒋征君攥紧了缰绳才没有掉下去。 他看向小五,面上没有丝毫恼怒:“原来你的本事就是这个?还不错。” “可那个小娘子,我必须要。” 说完,蒋征君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冲。 小五确定那一男一女到了安全范围,便冷笑着扯了绳子,只见哗哗地碎石从山两旁滚了下来。 蒋征君的马停了下来。 一个官兵也冲上前阻拦:“将军,不可!这里面有机关!” “呵!”蒋征君佯装心底起了忌惮,他坐在马上:“算你们还有本事,我看你们能藏她二人藏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一转身,“来人,就在这附近扎营!” 他恶狠狠道:“给我仔细盯紧了,小娘子要是从这里溜走,我拿你们是问!” - “公子,这个真的要送给太女殿下吗?”书童捧着手上的书,恋恋不舍道。 这本书是前朝魏姓丞相在两鬓斑白的时候,将半生心血总结后写出的《君策》,赠予当时的皇帝。皇帝读后甚异之,便下诏令后世储君都必须修习它。后前朝破灭,宫殿被焚,合数珍宝沦落民间,包括这本魏丞相的亲笔孤品。 这本书如今在宋穆明手里。 宋穆明语气淡淡,面上没有丝毫不舍,仿佛不知道这本书是何等的珍贵:“太女她天性聪颖,这本书送给她,必然会一日千里。” -- 第30页 这本书,于他已无用,不如赠给需要它的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公主府外,宋穆明下了马车,入眼便是紧闭地朱红色大门。刚有疑惑在脑中升起,那边书童就敲开了门。 “谁啊?”门房探出了头。 “宋某来找殿下,麻烦通禀一声。” “殿下她出京了,归期不定。”说罢就要关门。 “殿下去了何处?” “天罡山。” “去那里做什么?”宋穆明刚问出口,就想起最近听到的天罡山传闻,他素来温煦的眼神突然变了。 她是去—— “公子,公子你打算去哪?” 第21章 你不会也看上那个小娘子了吧…… 唐卿元和林长徽被两边落下来的碎石吓了一大跳,本就惊慌的二人忙往后退去。慌不留神间,林长徽踩了个空,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兄长,你没事吧?”唐卿元惊呼。 她手忙脚乱地搀着林长徽想要扶他起来,奈何力气不够,反倒被他带倒重新摔在了地面上。 本看着蒋征君一行人被吓地不打算进来,唐卿元装作松了一口气,向瞭望岗上的小五报以感激的眼神。她此时正狼狈地坐在地面上,身侧是同样狼狈地一脸痛苦的林长徽。 ——这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林长徽的脚“受伤”了,她一个女子力气又过于“微弱”,想赶,二人也走不了。 小五没有从瞭望岗上下来,手上依然攥着的是那根黄化了的红绳子,身板挺直,双眼如炬,给人一种铁血的意味。 小五没有理会唐卿元二人,也没有问问林长徽的脚究竟如何了,只是一直盯着关口外打算在那扎营的蒋征君。 像是豺狼遇见了虎豹般,警惕着。 小五也完全不担心那些人会冲进来,因为除了他手上的红绳控制的机关外,他还有别的后手。 瞧,后手,它来了。 “小五,发生什么事儿了?我们看你没有放信号弹,但又动了机关,所以过来看看。”几个人列成一队整齐地走了过来,话是从为首那个满面胡子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在关口内不远处设有营帐,几个兄弟住在哪里,为的就是防止关口处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及时赶到。 没等小五回答,他审视地视线扫了一眼唐卿元和林长徽后,问道:“这二人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爷,”唐卿元不等小五说话就开了口。她斟酌了一个称呼,面前这个男子已过中年、满腮胡子,称公子她实在喊不出口,“我们兄妹二人是出京探亲......” 将之前跟小五说得话又复述了一边,唐卿元泪眼婆娑,语气凄凉:“我兄长他刚刚还扭了脚,实在是走不动路了。” “贼人还在外面守着,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还望几位爷能够救救我们兄妹二人。” “大恩大德,我们兄妹二人永世难忘。” 语气情真意切,让人听了心生不忍,仿佛她所说的全是真的一般。任谁也不会将面前这个狼狈的妇人和京城中尊贵的太女殿下联系在一起。 林长徽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所幸他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乱地挡在眼前,嘴边没能憋住的笑这才没被人看了去。 蒋征君也在外面煽风点火,他一脸挑衅地看着满面胡子,甚至还嚣张地比一个中指:“那个满面胡子的,你不会也看上那个小娘子了吧?你快把小娘子还给本将军。” 许是因为蒋征君那双眼睛过于明亮的原因,满面胡子并没发怒,他只是低声在身后一人耳边说了什么,那人沿着来时路离开了。 满面胡子一直沉默,唐卿暗中又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怯生生地拉住了“夫君”的衣袖 ,一脸害怕:“这位大爷该不会要把我们兄妹二人丢出去吧?” 难道被看穿了? 唐卿元脑中急速思考着自己这一路来的动作,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唐卿元心提着最高处的时候,满面胡子说话了,他冷着眼,似真如唐卿元脑中所想: “把他俩给我抓起来!” 第22章 解脱 风声呼啸着自关口内冲出来撞在了唐卿元身上,发丝飞舞,挡住了她这一刻因为震惊而下意识看向满面胡子的眼睛。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安静地只能听见来自胸腔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和血液巡过经脉,留下的汩汩声。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林长徽也察觉到了不妙,他迅速反应过来,不顾已经扭伤的脚迅速趴在了碎石遍布的地面上,声音颤抖,带着恳求:“这位爷,我家妹子她只是有几分颜色,不敢污了爷的眼......” 说完,他伸出手猛地扯了一下唐卿元的衣袖,低声斥道:“还不赶紧谢谢这位爷的大恩大德。” 唐卿元回过神,也瞬间明白了林长徽的意思,这是把二人真的是半路访亲遇见贼人的兄妹装到底。 她依旧坐在地上,低着头,迅速瑟缩着往林长徽身上靠去,将一个刚出贼窝又入虎穴,对此十分害怕的小姑娘表现了出来。 蒋征君也只是愣了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他心虚地愤愤嚷嚷道:“那个满面胡子的,你想跟本将军抢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绑起来。”满面胡子仿佛没听见般,继续吩咐道。 -- 第31页 就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拿着绳子靠过来时,唐卿元看了林长徽一眼,抓着他的衣袖,满面焦急,她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兄长,我该怎么办?” 唐卿元的头低垂着,谁也看不到她眼中此刻泛着的坚定。 无论如何,她都要拿下这次的胜利。 “妹妹,别怕。”林长徽语气温柔 一只手轻轻拍在唐卿元的背部。安抚过后,另一只手随地捡起一块石头,瞪着众人,恶狠狠道:“你们不要过来!” 外强中弱,谁也能看出林长徽是现在是个虚的。 蒋征君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忙道:“诶诶诶,你不要小娘子你就把小娘子给我,别杀了啊,本将军好久都没看见这么水灵的小娘子了。” 心底的焦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已经辨不清了。 靠近的几人看见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又重新看向了满面胡子,期待他发号施令。 满面胡子只是沉沉地望着依偎在一起的兄妹二人,没有说话。 风依旧呼啸着,关口内外,蒋征君和满面胡子互相对峙着,在二人的中间,是瘫在地上看起来可怜至极一身警惕的兄妹二人。 在天色渐暗时,先前离开的那人回来了,他对着满面胡子恭敬道:“老大说,查清身份后就可以让这二人上去。” “嗯。”满面胡子转身就往关口内走去,小五跟唐卿元和林长徽道:“你们快跟上,我们老大决定收留你们。” 瞭望岗上重新换了一个人,站在小五之前的位置,双目也如火炬一般炯炯有神,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像是个雕塑。 唐卿元面色感激地看着几人,林长徽也大为诧异,他带着逃出大劫的喜色道:“多谢几位仁兄义士。” 唐卿元跟在几人身后观察着,越观察心越发沉到了底,这些人言语谨慎,行止有素,正指向了她们之前的那个猜测—— 第23章 拆穿 天罡山的正殿很大。 自从和尚被赶下山后,这里的晨钟暮鼓再也没有敲响过,属于古寺的梵音归于沉寂,只有些微没有及时散去的檀香钻进了唐卿元的鼻子里,提醒她这是天罡山上的天罡寺。 她曾经来过的地方。 唐卿元跟着满面胡子进了大殿,高高的佛像依旧伫立在最中央,在它的两侧,是稍矮的几尊不同的佛像,与唐卿元的记忆完全重合。不同的是,在最中央的佛像下面,长形的祭台变成了一座长形的椅子,上面正坐着一个人。 一行人停了下来,满面胡子冲着坐着那人道:“老大。” 被称为老大的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灰色长袍,眉眼宁静儒雅。若非他头顶束着冠,唐卿元定然要以为他是天罡寺里的和尚。 林长徽扭伤了脚腕,行走不便,是被一个大汉扛上来的。一到大殿,便把他从肩背上放了下来,唐卿元忙上前搀着他。 老大轻飘飘地随意扫了二人一眼,随意吩咐道:“把他俩带去后院,找些草药给贴上,空闲的活儿再给他们找个合适的。这里,不养吃闲饭的人。”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唐卿元和林长徽听的。 唐卿元闻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林长徽从唐卿元手上拿出自己的胳膊,身形不稳地冲着那老大行了一礼:“多谢恩公护我兄妹二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说完,就有人带着他们往殿外走,临走到门口时,老大突然出声唤住了二人:“等等,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飘飘地,却似晴空万里的天上突然出现一声惊雷,震得唐卿元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唐卿元脑中根本来不及思考,她下意识地转过身,露出了一抹疑惑的表情。 “不是你,我是说,他。”老大隔着空气,遥遥指着唐卿元身侧的林长徽。 隔着衣服,唐卿元几乎是在老大话落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林长徽变得僵硬的身体。他十分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我们兄妹二人原来和恩公见过?” “见过。”老大没有丝毫犹豫。 他之前的宁静儒雅褪去,看着二人的视线犀利至极,像是沉睡的雄狮睁开了眼睛,他道:“林长徽,对吗?” 话落的一瞬间,周围人的小弟们瞬间将二人团团围住,刀尖冲着二人。 许是身份被拆穿的原因,林长徽整个人放松下来,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既视感。他也不再装瘸,站直了身体,林长徽泰然自若地笑了笑,颇为闲适道:“恩公是如何得知的?” 面前这些刀尖,在他眼里好像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认识你的父亲。”老大看着林长徽,眼神追忆:“在你打马游街的时候,我就特意去看了你,记住了你的脸。加上京城这次派来的人中有你,就想到了。” 他的眼神又落在了唐卿元身上,带着打量: “这位姑娘气度不凡,举手抬足间有贵气流溢,想必——” 微微一笑道:“就是太女殿下了吧。” 第24章 转客为主 小五似是不可置信,他看了一眼唐卿元,又看了一眼老大,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他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不可能吧?” 满面胡子仅仅是看了一眼二人,视若无物,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表情。 仅仅是一个照面,身份就被拆穿。 -- 第32页 这是唐卿元始料未及的。 唐卿元对上老大的视线,在看清他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后,一股说不明的无力感自身体涌出,迅速席卷了她。 唐卿元有些茫然,计划是她自接到消息后便查了所有相关的信息,包括奏折、流言、以及天罡山的地形。然后做出了这么一个自认高明的设计,即便会失败,可这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失败,不在唐卿元的接受范围内。 可—— 她必须要胜! “这次你若得胜回来,朕会为你举办一个隆重的册封大典,向五湖四海和周围各国宣告,你就是大宁的储君,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 她要做这大宁的储君! 要给那些百姓,那些臣子看看,女人,一样可以! 一直被她隐藏在最深处好胜意趁机钻了出来,将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无力感全部挤出了这副躯壳。 就算被看穿了身份那又如何? 身份早晚都要暴露,如今不过是早暴露罢了。 唐卿元浅浅一笑,看着老大,面上丝毫没有惧色:“能成为老大的人,果然有几分才识。” 明明只有她一人,看起来却有千军万马站在这里发出铿锵之气般。 林长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微微侧了侧身,看了一眼气势陡然变化的太女殿下,眼中多了几分微不可闻的神色,转瞬即过。 “比不上殿下,孤军深入敌营刺探军情的胆识。”老大挥了挥手,围着唐卿元和林长徽的小弟收了刀散了开来,他指了指刚刚有人搬出来的两张椅子,“两位,坐。” 唐卿元大踏步地走上前,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林长徽坐在了她旁边。 “殿下探入我这天罡山,是想做什么呢?”老大端起茶,遥遥敬着二人。 唐卿元和林长徽二人为何而来?在座众人心底清楚不过,总不能是为了游山玩水。 “你们踞在这里,虽抢劫路人,可只劫少许钱财;与官兵为敌,却只用恐吓的手段。我不知道你们是找人玩游戏,”唐卿元闲适一笑,视线看向了京城所在的方向,意味深长,“还是想引起那儿的注意?” 唐卿元干脆将所有东西都摊到明面上讲,她视线扫了一圈四周,“更何况,你们......这般气势,怕不是普通的山匪吧?”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安宁慈和的氛围瞬间被推翻,唐卿元嗅到了一股铁血的味道,还有浓厚地杀气。 是冲着她来的。 “我说错话了吗?”唐卿元微微挑着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出乎唐卿元意料之外的是,老大并不没有对此否决,他反问:“那殿下要如何处理我们这些山匪呢?” 唐卿元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转客为主:“那就看你们的想法了。” 第25章 原来如此 “那就要看你们的想法了。” 高高俯视着众人的佛像,睁着一双慈悲又怜悯的眼。可现在大殿内的众人,没有一人能和慈悲、怜悯联系在一起。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卿元视线从佛像上挪到老大的脸上,定了定神:“很简单,把你们的条件要求说出来。” 周围群狼环伺,唐卿元稳坐在群狼中央,面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除过一开始因为突如其来的原因导致的慌乱外,剩下时间她全程冷静,看起来像是在自己的府邸一般闲适。 “说倒是能说,不知道太女殿下能不能做这个主呢?” 老大眼神凌厉,说出口的话比他的眼神还要凌厉几分,似是能狠狠地刺入对方心脏,搅出来一片血肉。 被怀疑、被轻视,这都是唐卿元的弱点。 可弱点总是会被克服的。 这次被人正面质疑,唐卿元没有恍惚,也没有出神。她浅浅一笑,轻飘飘地将问题推了回去:“你以为呢” “好!”老大突然夸赞道,他看着唐卿元,却好似透着唐卿元看其他人,这是一种追忆的表情,很快,便揭露了结果:“真不愧是蒋羽的女儿,果然有她几分胆识。” “多谢夸奖。” 唐卿元不动声色地将心底刚刚升起的诧异掩了下去,她看着老大的眼睛带了审视。 这位,是母亲的故人? “此事说来话长。”老大的追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七年前,蒋家之事,殿下知道多少?” 唐卿元是老皇帝的第一个公主,因为这份特殊性,她自幼受宠,父女二人以胶投漆。唐卿元的母亲蒋羽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了好几个位分。为何父女二人会沦落到现下这副局面,一切都得从七年前说起...... 唐卿元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老大站起身,冲着唐卿元行了一礼:“那我也不与殿下兜圈子了,我们这些人,都是蒋家军的旧部。当初那件事过后,只有我们兄弟十来个人活了下来。” 唐卿元闻言瞬间挺直了腰,惊讶出了声:“旧部?” 她似是不敢相信般看着老大,眼中是浓到极致的震惊。 林长徽面上滑过一丝了然,似是早已猜到。 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碧色玉玦,碧色玉玦下悬挂着一串黄色的流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 第33页 老大点点头,他继续道:“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一直躲在深山里。直到一年前,风声轻了后,我们这才走出来。” “可我们不能就这么苟活啊!”老大再抬起头时,红着的眼框异常坚定,像是一把不见血不回头的利剑,“我们要为蒋家讨一个公道!为我们蒋家军讨一个公道!” “我等不过是苟活着的一条贱命罢了,没了也无妨!” 老大语气铿锵,比之更铿锵的是从周围人身上传出来的铁血悲鸣之气! 唐卿元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6章 “老大!不可!” …… “老大!不可!” 在凝重的气氛中,一道反对的声音从唐卿元身侧传了出来,制止了老大接下来要说的话。唐卿元顺着声音的来源去看,居然是满面胡子。 他走到唐卿元身前,将老大挡在自己身后。瞪圆了双眼,一声冷笑从被胡子中传了出来,语气里全是怀疑:“老大,你可要想清楚了。他们俩一个如今是朝廷的走狗,一个是那狗皇帝的女儿,我可不信他们。” 他的视线扫在唐卿元脸上,轻哼一声后又转移到了林长徽身上,他语气嘲讽:“蒋羽的女儿认贼作父,林弟的儿子服侍奸人,真是可笑的紧。” 老大一只手搭在满面胡子肩膀上,从满面胡子的身后走了出来,重新出现在了唐卿元的视线中,他略带歉意地看了眼二人,随后安抚道:“邵刚,也别这么想。这俩孩子,肯定是来帮我们的。” “帮?”满面胡子,不,邵刚的声音扬了起来,如鼓一样的声音嗡嗡的回响在大殿内,“他俩是来帮我们的,那山脚下那个叫蒋征君的呢?” “蒋家是怎么亡的,蒋家军又是如何覆灭的,他作为当事人再清楚不过了吧?可他现在居然也做了狗皇帝的孝子贤孙!” “他或许是有苦衷。”老大依旧是一张平和的脸,“征君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不是那种人。” “老大,你就是太看重感情了。” 邵刚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他看着唐卿元和林长徽二人,冷冷一笑:“要我说,我们就该把这俩人抓起来,直接用来胁迫那狗皇帝。一个是前所未有的女储君,想必是很得狗皇帝的看重了;一个是今年热乎的新科状元,影响力可想而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狗皇帝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俩人死了吧。” 邵刚话刚落,唐卿元就感觉到周围唰唰唰地,所有人的视线都锁在了她的身上,大殿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唐卿元能听见自己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见到老大半晌不说话,邵刚急了,他催促道:“老大!” 唐卿元也看向了老大,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把唐卿元和林长徽围了起来,密不透缝,逃是逃不出去的,只能等待老大做的决定。 可能这种逼迫的方式令老大很不满,他沉着脸,低声道:“邵刚!” 邵刚视线仍死死锁定着唐卿元和林长徽,没有挪开的丁点儿的想法。邵刚不动,那些围着二人的人也不愿意动。 老大又低声道,这一次带了几分斥责:“邵刚!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我们一路走来死了多少人?!” “我们几万人,如今剩下了我们不到二十人。”老大紧紧攥着邵刚壮实的手臂,他扫了一眼周围曾经一起作战的兄弟,痛惜道:“我不希望我们的人数再少下去了。” 一向沉稳的老大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邵刚刚硬的身体仿佛软和了几分。老大叹息一声,抬眼看着唐卿元二人: “殿下是蒋羽的女儿,长徽是我们蒋家军的后代,征君更是蒋将军的儿子。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但还是任用了他们。” 老大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唐卿元,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转身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垂着眼,旁人查探不到他眼底是在想什么。半晌后,他才道:“甚至连我们的追杀令都撤了,这才是我们一路能到京城的原因。可能,可能是他也知道错了吧。” 他,指的是谁,在场众人心中清楚得很。 邵刚想也没想便反驳道:“不可能!” 老大也微微笑了笑,刚刚那番话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所以,我们更应该和这几个后辈合作。” 半晌没有说话的唐卿元突然问道:“老大打算怎么个合作法?” 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仔细听能感觉到她语气中不易察觉的一丝迫切。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关于外祖一家,关于蒋家军,都是无辜的。 唐卿元真正下决定做好这个储君,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 只有掌握权力,她才可以压在众人头顶,才能探寻那些众人不能知道也不会不敢知道的事情。 “很简单。”老大看着唐卿元,“我这里有关于当年事情的真相,只需要殿下派人捎回去,给皇城里的那位看一眼就好了。” 这份真相过于阴暗,若是给之前守在山下那些小兵小卒县门衙役,他们打开看了后未必有胆识呈至御前。就算扣押他们的人,以命要挟,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命,他们也不会在意。 唐卿元便不一样了。 她是一国储君,大宁江山的继承人。她留在这里,为了她的命,林长徽即便再不愿,他也不敢在老皇帝那有半丝隐瞒。 -- 第34页 更重要的是,老皇帝得知了这一切后,即便再愤怒,即便怒火能烧掉整个皇城,他也不会让人将林长徽拖出去斩杀。 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刀尖,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它永远是面向敌人的。 “就麻烦殿下,在这天罡山多玩几日了。”老大微微颔首,几乎是不由唐卿元拒绝道。 这是要......唐卿元了然地点点头。 留下来不会有性命之忧,就算她老皇帝爹六亲不认,但凭借着母亲蒋羽的关系,这些人也不会伤害她。能帮助到她外祖一家,她很乐意。 林长徽不一样,他对这些自称是父亲“故人”的人,自始至终都对这些人保持着警惕。见到唐卿元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他们这个主意,林长徽皱着眉,担忧道:“不如让臣留下来吧?殿下您身份贵重,不能有任何闪失。” 唐卿元还没说话,老大便看了过来,开口便是反对:“不行,必须得她留下来。” 老大活了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不少,看人的眼光极为毒辣。他能看出来,林长徽不比唐卿元,这个“故人”之子,即便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能感知到,这个“故人之子”其实对他们一直抱有警惕心。与其防止他留下之后可能会四处作乱,不如就让他离开这里。 而且,比起身价来,当然是一国储君更贵重些。 “我留下来。”唐卿元直接拒绝道,“你且去吧。” “我也留下来。”几乎是在唐卿元话落下的一瞬间,林长徽就下了决定,语气坚决。 虽然与唐卿元接触不多,但林长徽清楚这位大宁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性格。与其让她改变主意,不如自己留下保护她。 唐卿元刚要反对,林长徽根本不给她反对的机会,当下就冲着老大开了口:“在山关口那,还有一个叫蒋征君的人,你们也认识。就让他回皇城去见你们的目标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说完后,才重新看向唐卿元,“殿下你身份贵重,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吧。” 唐卿元和林长徽成功混入天罡山后,蒋征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他将二人进入关口的事情盘点一番后,愈发觉得不大对劲,好像有什么真相从心底破土而出,却怎么也找不着门道。 直到将满面胡子和小五的面容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后,他猛地抬起头,直愣愣的看向前方,面上露出的都是震惊之色。他知道心底的不对劲是从哪里来了,也知道破土而出的真相是什么了: 天罡山的这群人,都是从前蒋家军的人! 之前在城门上射箭很好的那个,是从前蒋家军里面弓箭部的一个弓箭手,叫伍回南,大家都叫他小五,有百步穿杨之技,父亲还曾夸过他。而那个满面胡子的则是邵刚,原先就是盘踞在山头的土匪头子,被父亲收服后便进入了蒋家军,杀敌甚是骁勇。而跟在他们身边的其他人,即便他记不住名字,但还是有几分眼熟。 原来蒋家军还有幸存的人! 原来蒋家军幸存的人在这里! 蒋征君迅速走出帐篷,看着在夜色中仍坚定驻守在瞭望台上的人,面上是掩饰不住地激动,激动过后又是一阵懊恼。他怎么会现在才想起来?不过也好,就算唐卿元他们不慎暴露身份,那也不用担心会有生命安全。 毕竟,蒋羽是他父亲的妹妹,是唐卿元的生身母亲。念着这一层旧情,唐卿元也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蒋征君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个问题:这些幸存的蒋家军,为什么会盘踞在这里。 问题刚一发现,蒋征君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也是他过去七年中一直惦记着的答案。 只是现在这个时机......想到老皇帝对他的允诺,这位素来杀伐果决的少年将军迎来了这辈子第一次犹豫。 这个时机,它不大对。 有小兵见到蒋征君在这里愣愣出神,忙殷勤地走上前,问道:“将军,您有什么事吗?” 蒋征君这才察觉到自己只穿了一件中衣,风将衣服刮得猎猎作响,他忙转身向帐篷的方向走去,“无事。” 他得想一个计划,一个能够两全其美的计划,还得写封信告知父亲。郁郁了七年的父亲,最想听到的,便是这个消息吧。 没等蒋征君的计划成型,第二天一早,他便接收到了来自天罡山的礼物。是一封信,要求他带给老皇帝的一封信,不带也可以,三日后若是没有回音的话,大宁储君和新科状元的头——就会悬挂在这关口处。 蒋征君没有接过信,他看着送信的人,好久之后才兴奋道:“你是伍回南伍大哥!小时候你教过我射箭你还记得吗?” 七年时间,蒋征君已经从一个黄毛小子长成了一个壮实的青年,容貌上也大有改变。若非老大和邵刚他们指出,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曾经军中一直宠着的小少年。 伍回南神色刚温和下来,看到蒋征君身上整齐的穿着一身属于朝廷的铠甲,神色蓦然又冷了下来。 不顾数万条兄弟的命、不顾七年前的仇恨、不顾他父亲被废掉的一条腿,如今甘为朝廷鹰犬,这是他们蒋家军的叛徒! 叛徒是要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他将信丢给蒋征君,冷冷道:“希望蒋将军能尽快将信带给皇城里的那位,不然一国储君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 第35页 “你们不会的。”蒋征君拿着信。 “少将军,”伍回南看着蒋征君,这是他重逢后第一次对蒋征君使用以前的称呼:“我们兄弟几人亡命天涯,可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说完转身就走,不打算再多看蒋征君几眼。 他生怕自己要是多看一眼,会提着蒋征君的领子将他臭骂一顿,然后用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狠狠地射向他胸口跳动的那颗心。 看看他,血液究竟黑到了什么程度! 被掩埋了七年的称呼又一次听到,蒋征君根本掩藏不了自己激动的心,他看着伍回南的背影请求道:“伍大哥,你可以带我进去见见他们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说完,他又补充道:“昨晚我把和你们重逢的事情告诉父亲了,父亲他看了信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我竟不知,”伍回南缓慢地转过身,面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嘲讽的笑,“蒋将军居然也做了朝廷的走狗了。” 蒋征君这才察觉到,自己现今的身份是何等敏感! 伍回南已经走了好大一截路了,蒋征君冲着一如既往直挺挺的背影高喊道,语气焦急:“伍大哥,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皇城吗?”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如今为什么是这个身份吗?” “你带我去见他们,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伍回南闻言只是顿了顿身形,很快便继续向前走去。他要做的,只是送信,这是一个士兵的天职。至于其他的,得问过老大他们才知道。 蒋征君和老皇帝之间的计划出现了意外,他迅速起身上马,拿着信便往京城冲去。 他得跟老皇帝商量一个对策,一个能很好解决这件事的对策。他有老皇帝的密令,没有丝毫阻碍地便进了皇城,直奔御书房而去。 张恪正站在老皇帝身后给他舒缓头部,这两天没有唐卿元的辅助,奏折又得他全权负责,很尤其是一些老古董写得奏折全是之乎者也的废话,他打开一个奏折看了一眼后扔到了一边,有些无奈道:“早知道不让卿元那丫头跑开了,这几天事务全都压在朕身上了。” 唐卿元看奏折是慢,可聊胜于无。 “陛下或许可以让宁阳公主试试。”张恪温声道,“自从前天让人知道了太女的事情后,宁阳殿下这几日没有去找男人了,她私下联络了她母族那边的人,目前也在学习。” “还是算了,宁阳那丫头,就适合私下慢慢来。要是到了明面上,她的求胜心就不是很强了。” “陛下对公主们真是了解颇深。”张恪道。 “陛下,蒋征君求见。” 老皇帝闻言睁开了眼,“宣。” “他怎么来了?”老皇帝先前的悠闲一扫而过,他皱着眉:“莫非是卿元那边出事了?” “征君见过陛下。”蒋征君行礼结束后便抬起了头,看着老皇帝,“天罡山的‘土匪’身份查明了。” “说。” “是蒋家军的旧部。” 话一落地,空气中完全静了下来,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绣花针落在地面的声音。 老皇帝不说话,张恪不敢出声,蒋征君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七年前,蒋家军的副将军揭竿而起,趁着蒋征君之父,也就是蒋栩不在边境,趁机撺掇众人谋反,而后被全数诛杀的事情。而蒋栩在查清与这件事无关后,本应因治下不严而被斩杀,多亏有福熙公主求恩,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废了一条腿。 “你确定了吗?”半晌后,老皇帝淡淡地问了一句,隔得太远,蒋征君看不清他的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 “是,臣认出了伍回南和邵刚,还有其他几人,确信都是我们蒋家军的幸存下来的旧部。 “太女是怎么说的?让朕听听她的看法。” “殿下她......”蒋征君将信从自己怀中掏了出来,双手捧着:“殿下打算亲自进入天罡山查探实情,被他们察觉了身份。这封信是他们交给我们的,要求三日之内拿到回信。” “她胆子倒是挺大,这样挺好。”老皇帝没有丝毫担心,反而夸赞了唐卿元一句。 自蒋征君进来便伪装成雕塑的张恪接过信,双手捧着递到了老皇帝的面前。 他卑腰屈躬的态度如此熟稔,谁能想到,在十八年前,他还是京城第一公子、当时的名门张家公子呢。 老皇帝拆开信快速扫了一眼后,意味深长得几乎是笃定般:“他们不信你。” “臣身份尴尬。他们不信也属实正常。” “你也看看这封信吧。”老皇帝道。 蒋征君接过信,仔细地看了一遍,面上没有诧异之色:“这和我们所查一模一样。” “确实,可这封信上的要求,是在难为朕。”老皇帝道。 “陛下,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蒋征君道。 “你在试探朕?”老皇帝的视线突然直直地射向蒋征君,锐利的仿佛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臣不敢!”蒋征君忙又行了一礼,张恪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整个御书房便安静了下来,只有老皇帝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椅子上的把手上,听得蒋征君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在一炷香快要燃尽的时候,老皇帝终于出声了。 -- 第36页 他眼神冰到让人一接触就会打颤,“时隔了七年,谁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速带着福熙公主去走一圈,务必要保证太女的安全。福熙她当年种下的因,也就应该由她来解决掉这个果。” 老皇帝如炬的视线搁在蒋征君身上,冷冷道:“如果他们的诉求只是书信上写得这些,那就让他们见福熙。若是还有其他诉求,那就带着福熙回来,若是带不回来,那就……” 老皇帝顿了顿,犀利又不带丝毫温度的视线落在了蒋征君身上:“杀了她,尸体也毁掉。” 蒋征君听得有些胆寒,福熙公主,她毕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末了,老皇帝淡淡道:“还有,只能让领头人见到福熙。若是其他人若是见了,你也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别忘了,你爹,蒋栩他还在朕眼皮子底下。” 蒋征君被老皇帝的威严压得身子喘不过去,他又行了一礼,“臣知道了。” “叫上太医,”老皇帝似是有些困倦了,他懒懒的轻倚在扶手上,语气中的温度却没有半刻回暖:“朕不希望,福熙走这一遭,身子骨就支撑不住了。” “是。” “蒋征君。” 蒋征君刚退两步,便又被老皇帝唤住了。他道:“你是朕可以相信的人,对吧?” “臣,此生忠于陛下!” 福熙公主因为久病的原因,体质很是虚弱。身体也瘦成了皮包骨头,显得脸上的眼睛更大了。她看着自己被抬上马车,努力地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福熙公主,她看起来太可怜了。 可嬷嬷们对福熙公主没有丝毫怜惜,曾经受过她恩惠的蒋征君也没有丝毫同情。 马车行驶后,福熙公主便有些受不住,晕晕沉地吐了出来,中间夹杂着几抹暗色的血。 在马车内伺候的嬷嬷们见怪不怪,很是顺手的迅速收拾了,然后找了张帕子堵在福熙公主的嘴里,省得她再次吐出来。 蒋征君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出手制止。 到达天罡山时已经到了夜间,太医看过福熙公主后皱着眉,为她扎了几针,便说没事了,再休息休息就好。 太医是老皇帝的人,他的职责便是吊着福熙公主的一口气,让她不能去黄泉见冥王就行。太医也猜测过,他觉得如果福熙公主某一天突然死了,老皇帝也不会责罚他。 蒋征君惦念着唐卿元,一刻也不想等。他拿着老皇帝给他的一块玉佩,站在关口扬声道:“故人从皇城来,要见你们老大。” “只见他一人。” 第27章 福熙公主来了 瞭望台上的人已经隐入了夜色中,仿佛没有听见蒋征君说的话。 蒋征君拿着玉佩站在关口,只能听到呼啸着的风自他身边穿过,带着轻微的呜咽声,像是福熙公主在马车上因为嘴被堵住时发出的声音。 凄凉而又悲怆。 也像他们蒋家军。 虽无人搭理蒋征君,可很快就有人拿着火把出现在了他视野中,举着正噗呲呲低响的火把,正是满面胡子,也就是邵刚。 “邵叔。”蒋征君称呼道。 邵刚听到这个称呼时皱了皱眉,而后问道:“故人,是谁?” 蒋征君自知他现在的身份尴尬,邵刚不接受也正常。也不执着这一点,他将自皇城拿出的玉佩递了过去,沉声道:“她。” 因为处于风口的原因,火把的光将邵刚脸上照地明灭不定,正如同他现在的脸色一样。 邵刚接过玉佩,刚触及便感受到了一阵暖意,这是上好的暖玉打造的。在这块玉佩的上面,雕刻着一个龙飞凤舞张扬恣肆的“熙”字。 这是福熙公主的玉佩。 “公主来做什么?”邵刚沉着声问道。他们虽对老皇帝没有好颜色,可是对福熙公主,他们是感激的。 “解决这件事情。”蒋征君道。 “等着。”邵刚深深地看了蒋征君一眼,拿着火把,带着猎猎作响的衣物又走进了关口。 “福熙公主她只见你们老大。”邵刚冲着他背影喊道。 说完转身进了福熙公主的营帐。 福熙公主已经醒了,此刻她正睁着一双阴沉的眼,瞪着蒋征君。颧骨高耸,整个人仿佛是一张皮裹在骨头上面。加上这个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惊悚。 在太医的“帮忙”下,福熙公主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声音低微,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你带.......来这里......做什么?” 蒋征君在一边坐了下来,回了一句:“带殿下见几个故人。” 嬷嬷们为蒋征君端上了茶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便对上了福熙公主质问的眼睛。他扯了扯嘴角,“殿下,你也知道,我们蒋家军可不止我一个人。” 福熙公主仿佛受到了惊吓般睁大了双眼,她伸出干枯地如同朽木的手紧紧拉扯着蒋征君的衣服,她嘴巴一张一闭。 蒋征君不知道她说什么,只能听见浓厚的痰声在她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但他猜到了福熙公主要说什么,他放轻了声音: “殿下,不要害怕。我会保住你一条命,不会让他们杀了你的。” 青年的声音带着安抚,可福熙的身体却瑟缩在了一起。 第二天,他们的老大果然下山来了。面目儒雅,一身读书人的气质。蒋征君一眼就认出来人了,他震惊道:“宋叔!” -- 第37页 老大叫宋书之,是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在蒋家军中担任军师的角色。蒋征君记得,当初小人反叛,第一个斩杀的便是宋书之。 没想到他居然没死! 没想到他还活着! “长大了啊。”宋书之拍了拍蒋征君的肩膀,“你长得很像你爹。” 似是没有隔阂,也似不在乎蒋征君现在的身份。 载着福熙公主的马车已经被蒋征君停在了关口,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蒋征君忍下心底的激动,对宋书之道:“宋叔,福熙公主她就在里面。有些事情,你见了便会明白。” 蒋征君将福熙公主四个字,说得很重,仿佛要跟宋书之透露些什么。 说完,他一扬手,所有人都撤出了数米开外,只有嬷嬷们和太医留在马车外,提防着万一福熙的身体会出什么岔子。 宋书之刚上马车,邵刚也想跟着进去,被蒋征君拦了下来:“邵叔,陛下只准一个人见公主。” “你在这里等等吧。”宋书之吩咐道。 帘子严严实实的,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光景,也听不到里面说了些什么。 仅仅是半炷香的时间,宋书之就从里面走了出来。面上复杂,唯一能看出的就是眉宇间隐隐间释放出的轻松之色。 他走到蒋征君身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好孩子。” 说完,宋书之又从袖中掏出了昨日被邵刚带走的玉佩,交给了蒋征君,“福熙殿下的玉佩,还是应该交给本人比较好。” 在蒋征君来拿玉佩时,他却没有松手,只是沉着声:“我有一句话希望征君你转给陛下。” “陛下所求,艰难万分。若需要书之之处,尽管召唤。书之在这里祝陛下早日实现心中所愿。” “而书之所求,”宋书之遥遥看了一眼马车,语气中透着几丝微不可闻地寒意:“书之也望陛下早日允诺。” “晚辈谨记。”蒋征君接过玉佩,冲着宋书之深深行了一礼。d独jsnhdk “多年不见,你也长了不少啊。”宋书之双手负在身后,面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你可以叫你埋伏的人离开了,这件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和陛下,大可放心。” 蒋征君想到自己的布置被人指出来,脸红面臊的,有些不大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宋书之出来后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可能就会被蒋征君安排的人手擒在马车前,若是不从,那便射杀。 这是老皇帝给他的命令。 从生死线上走了一圈的宋书之没有丝毫在意,反而嘴角浅笑,有些欣慰也有些怀念地道:“这般严厉的手段,也确实是他的风格。” “太女殿下和林大人,还有那个读书的公子,我一会儿都会让人送下山的,不用担心。” 宋书之为人八面玲珑,他早就看出了蒋征君心底的担忧。 “多谢宋叔。”蒋征君大喜道。 邵刚在一旁早就忍耐不住了,他凑了过来,狐疑道:“老大,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要放人?怎么......” 他的疑问太多了。 为什么见了一眼福熙公主,老大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在邵刚身后的不远处,是蒋家军那件事过后幸存下来的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人。如今他们都面带希冀,殷殷地望着他。 他们都信任他。 他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宋书之面色凝重:“我们上山再说。” “什么?!”邵刚听完宋书之所讲,整个人瞬间跳了起来。声音如洪,嗡嗡嗡地在大殿内回响个不停:“大哥你是被福熙公主的美色迷昏了头吧?老皇帝说他会帮我们你就真的信?那件事若不是他暗中推波助澜,我们蒋家军能——!”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一个八尺壮汉,硬生生红了眼睛。 长达七年的冤屈和血海深仇,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我们可以信他一次。”宋书之不为所动,显然要站在老皇帝那一边。 “你信!我们不信!”邵刚道。 他捏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全都迸了出来,看着是如此的骇人:“我们当初推举你做老大,是因为你是将军麾下的第一人,可我们没有想到,你居然是如此一个贪图美色的人!” 邵刚身后的那些人,面上也隐隐有了怀疑和失望之色。 宋书之叹了口气,心道福熙公主确实给他安排了一件‘好’事。但面上不动声色,他看着众人,沉声质问道:“大家信我,是我宋书之之福;可我宋书之,又何曾害过诸位?” 众人之中,伍回南年纪最轻,也最是沉不住气,他问道:“那什么要放弃这件事?” “不是放弃,是推后。” 宋书之看着伍回南,“福熙公主说,她会为我们讨一个公道。只是我们挑选的时机不对,会误了她的大事。” “你这可不就是贪图美色?” 邵刚语出忿忿,“我们努力了七年的事情,怎么可以说推后就推后?她的大事是事,我们的大事不是事?” “如果,” 宋书之看着众人,眼神不躲不闪,“如果,福熙公主说,老皇帝他会用项上人头来为七年前的事情道歉呢?” 话一落地,恍若惊雷。 让在殿内的诸位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甚至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全是假的。 -- 第38页 伍回南最先回过神,一双眼睛直愣愣的,他结结巴巴道:“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宋书之现在眼角眉梢全都跳跃着寒意,“他一个人赔我们蒋家军数万英灵,我还觉得亏了呢。” “老大......” 邵刚想说什么,可嘴嚅嗫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终道:“福熙公主曾经是和我们蒋家军关系密切,可再密切,也改变不了她是皇家人这一事实。”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宋书之看向身后那些人,“你们以为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宋书之是何等聪慧的人,当下也就知道了大家的想法。 他也不劝,只道:“这其中有些原因,我答应了福熙公主不能告诉你们。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宋书之难得强势一次: “这事,必须推后!” 第28章 固执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几个人走到佛寺后院时仍在嘀咕,语气里全是不解,其中一个人问道:“你们说,老大究竟是怎么想的?” 另一个插嘴道,“反正老大不会害我们,先听从老大的命令,把这几个人送下山吧。” 说完,他便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禅房,一直隐在三人背后的阳光也趁机钻了进去,将禅房内搁置的佛像照得亮堂堂的。 在佛像下,一个女子打扮的人正盘腿坐在垫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见到这几个人打开屋子,她也没有抬起眼皮去看一眼。 女子正是唐卿元。 “太女殿下,我们送您下山。” 这是蒋羽的女儿,所以三人对于唐卿元的态度很是恭敬。 林长徽被关在唐卿元的隔壁,三人对他的态度就没有对唐卿元那么恭敬了。同为故人之子,唐卿元对他们友善,他们能看出来,所以报之友善;林长徽对他们态度陌生,心存提防,他们自然也不会白白凑上去找不得意。 “你们老大怎么会放我们下山?”唐卿元状似随口般问道。 三个人也没有防备,便道:“我们老大见到了福熙公主,就放你们离开了。” 福熙姑姑? 唐卿元眼底笼上一抹忧色,福熙姑姑的身体能支撑她一来一回吗? “什么合作?”唐卿元紧接着问道。 林长徽也看向了说话的那个人。 “这事我们也感觉很奇怪,”说话那人皱着眉,“但是老大很信任福熙公主。” 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撞了撞,刚想斥骂,就看见了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邵刚。邵刚体型庞大,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座山般,看得人一眼就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来者不善。 自进了天罡山后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林长徽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他不动声色地将唐卿元往身后藏了藏。 空气开始凝滞,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邵哥这是要干什么? 最终,还是有人硬着头皮问道:“邵哥,你这是?” 邵刚的气势太足了,尤其是生气时候的他,更甚一层。邵刚的脸是沉着的,他的眼神也是沉着的,他定定地看了唐卿元好一会儿后吩咐道:“把他们两个绑起来。” “这......”说话的那人面色为难,“可是老大刚刚吩咐,要放了他们。” “绑起来!”邵刚眯着眼,语气不由拒绝。 他才不管唐卿元是谁的女儿林长徽是谁的儿子,也不管福熙公主是什么人,他只要那个狗皇帝跪下来认错,然后将属于蒋家的荣光全都归还给蒋家。 这两个人是很好的筹码,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走了,他可以先将一个人剁成肉馅给老皇帝送去。 唐卿元总觉得邵刚有些不大对劲,她盯了好半天后视线落在邵刚别在背后的斧头上,这个斧头之前好像没有出现过。 唐卿元轻轻扯了扯挡在她前面的林长徽的衣袖,低低说道:“小心些。” “我们要不要再去请示老大?” “绑起来。”邵刚视线落在说话这个人身上,整个人发出一股阴沉的杀气,犀利的视线直直看向几人,他道:“你们不想平反了吗?” 这是——! 说话的人睁大了眼,停在胸口的心猛地跳动开来。面上虽是纠结之色,可身体却诚实的慢慢转向了唐卿元那里:“太女殿下,只要我们实现了想要的,自然会放了你的。” 他是如此,另外两个人也是如此。 七年的血海深仇和居无定所,他们已经受够了,他们也不想等了。 林长徽嗅到了这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那俩人靠过来时,林长徽当机立断,拽着唐卿元就往另一个方向去:“跑!” 林长徽自幼便是看别人眼色长大的,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对危险的感知也极为敏感。 前日他和太女殿下虽然受这些人的胁迫,但能感受到这些人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可现在他们的架势,让人打心底就开始发慌。 唐卿元也看出了不对劲,在林长徽说出那个字的时候,她撒腿就跑。同时脑中飞速运转,她和林长徽,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太女,一个是悬梁刺股的书生,体力远远比不过身后那四人,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擒住,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 第39页 老大在见了福熙姑姑后改变了计划,邵刚不同意,二人之间产生了嫌隙,于是邵刚打算拿他们下手——这是唐卿元在刚刚几人的交流中得知的。 于是当下便有了主意,她冲着林长徽道:“去大殿!” 老大在大殿那里,他肯定会保下他们。 林长徽一听,也跟着改变了方向,二人急急往大殿的地方冲去。所幸前日二人被带到这里时并没有捂住他们的眼,所幸二人还记得路。 邵刚发现了二人的目的,当下道:“拦下他们!” 眼见着大殿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可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唐卿元只觉得胸口好似要炸开了,吸入的空气导致她嗓子眼火辣辣的疼。 眼看着她有些步履慢了下来,一旁的林长徽突然大喊一声:“老大,救命!” 唐卿元心中一喜,她循着林长徽的视线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胳膊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劲道冷不丁地拽住,伴随着一声“得罪了”猛地向前冲去。 身后几人也被林长徽诈到,几人焦急道,“快追!” 唐卿元只觉得自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她现在有些好奇,林长徽看起来不过柔柔弱弱一书生,身手怎么会如此敏捷。 “太女殿下!” 前面似乎有人唤她,唐卿元忙抬头去看,只见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些人头。在这些人的正前方,正是本应该在山脚下的蒋征君,此刻他正骑着马,向唐卿元和林长徽二人冲来。 得救了! 唐卿元眼中划过一丝喜色,本悬着的心沉回了肚中。 蒋征君很快就接近了二人,他把两人护在马后,□□冲天,对着邵刚道,“邵叔,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叛徒!”邵刚见了和蒋栩有几分相似的蒋征君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怒骂道:“认贼作父的狗东西!” 援兵赶到,唐卿元和林长徽终于可以停下来,林长徽也松开了拽着唐卿元的手。可在没了林长徽的支撑后,唐卿元只觉得双腿发软,然后向地面摔下。 林长徽闭着眼调息,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异常。 就在唐卿元以为自己真的要狠狠地摔在地面时,旁边横空出现了一个手,将她揽了起来。白衣翩然,姿态出尘,恍若仙人临于世间。 见到这人,唐卿元有些惊讶,忍着喉咙里的干疼,艰难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穆明扶着唐卿元的手微微僵住,面上有些不大自然,他言简意骇地说道:“恰好。” 随后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关切地问道:“你还能走吗?我带你过去歇歇吧。” 唐卿元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当下就点点头。 蒋征君坐在马上,听见邵刚的辱骂他也不恼,他能理解邵刚此刻的失望愤怒和崩溃。蒋征君道:“我父亲他在京城,想请邵叔喝一坛酒,聊一聊过去的事情,不知道邵叔你现在有没有空?” “空?有,老子有的是。”邵刚将斧子从自己身后抽了出来,攥在手里,“等这件事解决,别说一坛子酒,就是一百坛子,我老邵,也在所不辞。” “邵叔,” 蒋征君还想在劝,但看到邵刚发了狠的眼神时他闭上了嘴。邵叔是一个很有血性,但也很固执的人,他是劝不动的。 蒋征君道:“邵叔,这件事确实是事出有因,您只要去见见我爹,让我爹他跟你说这些。” “当初是蒋将军把我从土匪窝子里带出来的,让我参军,让我有了那么多生死相交的兄弟,我老邵很感激他,也很敬重他。” 邵刚仍是不愿,他自顾自道:“现在生死相交的兄弟们都死了,我这个活着的,就应该将他们的冤屈全都大白天下,我七年来也是因为这件事活着,不然我早就抹脖子跟着那些兄弟一起走了。” 说到这里,他遥遥看向了蒋征君身后的大殿,那里待着他这七年以来一直跟随着的一个人。蒋栩有救他之恩,但最了解他的,莫过于军师宋书之。 宋书之自知劝不了他邵刚,所以他让人将蒋征君这些人放上了山,想要让蒋栩来劝他。 邵刚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们在干大事,可那是你们的大事,我也不懂你们的大事。我的大事,就是洗脱蒋家军的冤屈,让他们重新堂堂正正地站在人世间。” “我不想等,也等不了。” 他盯紧了正被宋穆明搀着的唐卿元,手上的斧子被他死死攥着,一缕杀气飘浮而出:“这个太女,我必须要!” 只要拿着唐卿元,他自可以闯入京城,逼着那狗皇帝为七年前的错误道歉。 “难道我们之间也要动手吗?” 第29章 杀了他 蒋征君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邵刚,可邵刚的气势并没有因为处于低势而被压下去。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最终,是蒋征君软了态度,他似是有些不忍:“邵叔,难道我们之间也要动手吗?” 邵刚道:“只要你让开,我就不跟你动手。” 说罢,邵刚拿着斧子就砍了过来,直直向蒋征君身下的马匹袭过去。蒋征君没想到邵刚会这么快动手,情急之下迅速扯住了马的缰绳,成功躲闪。邵刚见一击未成,转身又是一击,二人撕扭在了一起。 而伍回南不知从何处出现在视野中,他将身上的大弓取下,拉弓,瞄准,目标赫然就是——蒋征君。伍回南如此,剩下的其他人当然也不甘落后,他们拿起武器就与出现在庙宇中的官兵缠斗在了一起,场面十分混乱。 -- 第40页 唐卿元看着这一幕,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两边开始争斗,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需要阻止。 “有了。” 唐卿元和宋穆明躲过众人溜进了大殿内,宋书之果然坐在那里。眉眼儒雅依旧,比之初见时多了几分孤寂。见到唐卿元进来,他也没有抬眼,视线依旧放在面前的佛经上。 外面吵吵闹闹兵器交接,里面却安静至极。 “你想止住外面那一场纷争吗?”唐卿元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殿下有主意了?”宋书之看了过来。 “告诉我,福熙姑姑和你达成了什么交易?”唐卿元对上了宋书之的眼睛,“知道了后我才方便止住。” 不知哪里的风灌了进来,将宋书之搁在岸上的佛经翻开了几页,伴随着翻页声,唐卿元听见了宋书之的声音。宋书之看着唐卿元,似笑非笑,“这是一场惊世骇俗的交易,太女殿下,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这话如此熟悉,唐卿元想起了蒋征君在城门口所言,这种被人藏着骗着的感觉一点儿也不舒畅。唐卿元的怒火一下冲天而起,她语气咄咄问道:“能比蒋家军的事情还要重要吗?” 宋书之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唐卿元又逼问道:“外面那些人要是也死了呢?蒋家军不就没有几个人了?” 宋书之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唐卿元。 “你确定不说?” 唐卿元冷笑着从发间拔下了一根簪子,软的不行,那就用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外面的事端。 一直在旁边做背景板的宋穆明瞬间就明白了唐卿元的意思,忙冲着她摇摇头,拿过簪子,示意他来就行。 “得罪了。”宋穆明道。 宋书之没有反抗,他以一种早已预估到了的态度等待着簪子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顺从的,跟着二人出了大殿,入眼的是一片混乱。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中复杂,不知自己这样是对是错。 明熙公主希望自己能够暂时稳住这些人,这个要求并不难。可是他宋书之一直揣摩的是□□化成的人,像邵刚这种执念生成的人,他能将其稳到今日,已经做到极致了。 “住手!”唐卿元站在宋书之身侧,锐利地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见到宋书之被挟,邵刚一伙人全都停了下来,唯有邵刚仍挥舞着斧头,继续追击蒋征君。所幸蒋征君躲得快,身上衣服只是有些破烂,并无受伤,唐卿元放下了心来。 唐卿元道:“邵刚,你难道要看着你们老大现在就去死吗?” 唐卿元说这话的时候,宋穆明配合着将手上的发簪往宋书之的脖子内送了一寸,尖端已经深陷在皮肉中。 邵刚手上的动作虽然未停,但是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唐卿元心知有戏,刚想开口劝说,谁知道邵刚却猛地一挥斧子,蒋征君身下的马发出一声惨叫,鲜血全都迸射在邵刚的脸上。 在场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无人发出惊呼。 邵刚随手将脸上的鲜血抹到一边,这才重新看向唐卿元,阴瘆瘆地笑道:“太女殿下,你动手便是。老大要是死了,他日我自会去阴曹地府里求他原谅。” 唐卿元绷着脸,嘴唇死死地抿着。 邵刚继续道:“太女殿下,是你自己从走过来,还是我从这里杀过去,然后将斧子挂在你肩上?” 邵刚战力太强,他们不会杀了邵刚,可邵刚会杀了他们。 唐卿元转过头,看着宋书之,她说:“你到了现在,也不愿将你同福熙姑姑的交易说出来吗?” 只有知道交易内容是什么,才能找到解决邵刚的主要说法。 “不能说,”宋书之摇摇头,满嘴苦涩,“要是能说,我又怎么会不说。” “好,”唐卿元柔和一笑,眼睛中却没有半丝温度,她命令道:“杀了邵刚。” 她是对蒋家军有旧情,可是对着这么一个四处捣乱,甚至想要自己命的人——再多的旧情,都是累赘! 她还记得老皇帝说的,等到她将这件事处理好了,就可以回宫给她举办太女的册封仪式,册封她为真正的储君。 等到她成为了真正的储君,甚至成为了君王,自然拥有处理一切事物的权力。 蒋家之案,自然会水落石出。 无论宋书之和福熙姑姑有着什么样的交易,但是此刻他们没有成为她储君之路上的绊脚石,这样很好。而邵刚这个绊脚石,自然得除掉! 宋书之看了过来,他睁大了眼,晌久之后,他似是认识到了什么,缓慢地合上了眼睛,眼皮颤抖,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叹息。 邵刚大笑道:“你这个女娃娃手段还怪狠的。” 唐卿元一声令下,其他人自然不会再呆在原地。 蒋征君虽然听从的是唐卿元的话,所以听到这个命令时他愣住了,直到邵刚的斧子挥过来前,他还呆在原地,直到一个小兵将他推到一边,他这才清醒过来。 他忙拿起□□乱七八糟地挡,可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唐卿元那边,心底既是震惊又是复杂。邵刚更是发了狠,手上一下比一下狠,在将蒋征君一脚踹出很远后,他提着斧子,就冲着唐卿元这个方向而来。 宋穆明拉着唐卿元的手,想把她往另一个地方带:“我们去躲躲吧,这里交给他们就好了。” -- 第41页 宋穆明清泉般的声音将唐卿元的理智拉回来些许,但唐卿元并没有躲避的想法。 她从旁边的小兵手上抢过一把弓,搭腕开弓,死死地瞄准了正冲着她而来的邵刚,手一松,箭划破空气,迅速飞了出去。 唐卿元对自己的箭术很有信心,她自小觉得自己是公主,生来就是荣华富贵,遇到危险时,自然有人会冲上来保护她,不需要她再学习其它的防身手段。 可是母亲告诉她,靠别人,别人会垮,会倒,甚至会离开她抛弃她,只有靠自己才是最真的。所以她挑了一个想比起来不是最累的箭术。 母亲告诉她,人要会藏拙。 所以她谁都没有告诉一直在练箭。 她本意其实不是为了藏拙,而是为了在狩猎大会上一展风采,让父皇夸赞自己。可谁知后面会发生了那种事情,她的箭术便一直没能展示出来。 箭划破空气,飞驰而过,瞬间便到了邵刚跟前,眼见着它就要冲进邵刚的身体时——另一道箭也迅速划破空气,将唐卿元的那根箭打落在地。 唐卿元顺着方向去看,发现是伍回南。伍回南沉着脸迅速搭上了一根箭,箭头直直冲着唐卿元。 被箭头锁定,唐卿元本该感到自己的身体僵持在原地。可她却冷笑一声,重新搭弓,目标依旧是邵刚。 手一松,第二支箭也飞了出去。 唐卿元做完这一切后看着伍回南,扯了扯嘴角,一脸挑衅。 伍回南这才慌忙转身去袭击唐卿元的那根箭。他没想过唐卿元根本不畏惧这个箭的威胁,也没有想过唐卿元一介女流居然会如此胆大妄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夸一下,唐卿元真不愧是蒋羽的女儿。 冷静,沉着,胆大,嚣张。 与蒋羽简直是如出一辙。 看着唐卿元的第二根箭也被他击落在地,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邵刚刚解决了一个小兵,一回头便看见又有箭落在了地上。他刚咧开嘴角看着唐卿元,下一刻,瞳孔迅速放大。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这也是伍回南的想法,他再搭弓也来不及了。 唐卿元居然会如此狡诈!趁着他拦第二根箭的时候,她又放出了第三根。 狡诈! “噗”地一声,是箭入皮肉的声音。 第三根箭成功射中了邵刚的大腿,他没能站稳,“咚”地一声倒了下来,单膝跪地。 蒋征君见状,忙拿着□□抵在了邵刚的脖颈间,挟住了人。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如果将邵刚活捉下来,或许能保住他一条命。 蒋征君和唐卿元不同,唐卿元对蒋家军的旧情是因为母亲和外祖的一层关系,只是出于亲情。而蒋征君十四岁以前都是和这些人一起生活的,这些人和他的长辈的一样戏弄他教导他,感情并非他人可比。 当初蒋家军几乎全数覆灭,他不想看见仅剩的几个人也死在他面前。 唐卿元的一双眼睛仍没有什么温度,她红唇轻启,说出的话让蒋征君遍体生寒: “杀了他。” 第30章 吓到先生了 “杀了他。” 唐卿元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说出的话也是冰冷的,就连周身萦绕着的那一层气,在蒋征君感觉来也是寒意透骨的,冰得他拿着□□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让他怎么下得了手? 伍回南见邵刚被掣,心下焦急万分,他大吼道:“蒋征君,你难道真的要杀了他吗?” 说罢,伍回南又重新架着弓,此次目标赫然是对准蒋征君的。不过不是对准他的人,而是对准他手上持着的那把血缨□□。 蒋征君被伍回南吼得一个愣神,紧接着手上的□□就受到了强烈的撞击,震得他手腕一颤,红缨□□从他手上脱落,摔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邵刚好像收到了某种信号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个反手就将正在愣神的蒋征君挟在自己手下,往下滴着血的箭头正搁在蒋征君的脖颈上。 这是他刚刚从自己腿上□□的。 邵刚咬着牙,眼神嗜杀:“太女殿下,你走过来,我放了他,你觉得如何?” 唐卿元如墨顿成的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邵刚,好半晌后她才转了转眼珠,落在了自己另一只手持着的弓上。 这把弓做得不算精致,是军中常用的款式,搭腕处因为长期被人接触的原因,上面涂的漆已经褪色了不少。可是再褪色普通的弓,也能用来杀人! 就在众人以为唐卿元会丢下手上的弓时,她却将弓重新抬起,箭尖冲着邵刚和蒋征君。 唐卿元轻笑一声,面色全然无畏:“那你不妨猜猜,我这箭——是会落在你身上,还是会落在蒋征君身上?” 宋穆明看着唐卿元,眼底沉沉,猜不出他是个什么表情。 林长徽没有掩饰,他一脸诧异的看着唐卿元,随后脸上快速闪过一丝喜意,没人知道他喜从何来。 “毒妇!” 伍回南骂道。 邵刚丝毫没有被激怒,他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兵,嘲讽道:“太女殿下要是真的不顾这个人的性命,为何不让这些宵小们集体放箭?” 说罢,他手上往内又挪了一寸。 蒋征君面色发白,嘴唇隐隐有了些青意。 在场的,可能除过唐卿元和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官兵外,没有人会想让邵刚死去。同样的,也没有人想要蒋征君死去。 -- 第42页 “太女殿下,”伍回南见状赶紧跟唐卿元谈条件,“只要你放过邵刚,我们就放过蒋征君。” 他言语上全是焦急,视线更是没有离开邵刚手上的那根滴血的箭。伍回南懂,懂邵刚是真的会下手杀了蒋征君的。 “做梦。” 唐卿元说着,手上一松,一根箭又飞了出来,直直冲着邵刚头面部而去。一直注意着情况的土匪们忙冲过来,替邵刚打落了这根箭。 一人动了,数人皆动。 场面又重新混乱了起来,刀枪交接声不断入耳。 有几人也冲向了站在最显眼处的唐卿元,很快就被其它官兵们拦了下来。唐卿元也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拿着弓,不断地冲着邵刚的方向而去。 一支被拦后面还有,唐卿元又放出了第二支。 伍回南也对准了唐卿元的那支箭,眼见着就要拦下来时,一个大刀从旁边出现,挡住了他那支箭。而唐卿元的箭,距离邵刚二人已经很近了。 躲不掉了。 伍回南想。 躲得掉!只见邵刚冷笑一声,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抓住蒋征君挡在了自己身前。伍回南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入了蒋征君的胳膊,伍回南松了口大气,然后看向唐卿元,“最毒妇人心,果真如此。” 伍回南又张着弓,这次他把箭头对准了唐卿元,每当她射出一根箭时,他就会打落一根,不再让唐卿元有伤害到邵刚的机会。现在的局已经成了死局,怎么解他不知道。他能做到的,就是保住邵刚的命。 伍回南再一次搭起弓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手上捏着一块碧色的玉珏,玉珏下垂着黄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流苏,正在空气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动。 “你认识这个吗?”手的主人问道。 故友之物,伍回南当然认识。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将玉珏接过来。这个故友死之前将这个玉珏交给了他,是他亲自托人送到了故友的妻子手上。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的声音,糟了! 伍回南猛地抬起头,他睁大了双眼,三根箭从他眼前疾速而过,直直冲向邵刚。旁人为他挡去了第一箭,邵刚自己挥刀断去了第二箭,谁知道还有第三箭! 第三箭不似前面的温和,它几乎是以一直疾滑之势直直逼迫邵刚的头面,带有万钧之力,这才是唐卿元的真正压箱底的功夫。 邵刚没有挡。 他也挡不住。 第三支箭,成功钻入了邵刚的躯体。 伍回南还有其他人见到了这一幕大喊道:“邵刚。” 手的主人见状收回了自己的手,黄色的流苏在他手上转了两圈后就被他塞入了袖中。打架,斗争,使用到的不仅仅有兵器,还有大脑。 林长徽冲着唐卿元浅浅一笑,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眼见目标中了箭,倒在地上,唐卿元心头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意思。这是她第一次为了私欲杀人,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次。 储君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鲜血,需要她踏上去,一步步地走完这条路。 “别看了。”宋穆明的声音又在唐卿元耳边响起,他伸出手,挡住了唐卿元的眼睛,“太血腥,不要看了。” 眼前一片黑暗,宋穆明温热的手覆在眼皮上面,唐卿元真想就此沉溺在此,永远也不接触现实的那些东西。 可是,怎么可能? 她可以沉溺,但是这世上万万千的和季草一样的女孩子也可以沉溺吗? 唐卿元拿走了宋穆明的手,入眼的,依旧是一片亮光,还有远处邵刚身下蔓延了一片的暗红色。 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面对这条路上应该遇见的事情。 血腥、暴力、阴暗、诡谲。 蒋征君依旧是直愣愣地看着邵刚的尸体,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就连军医将他胳膊上插着的箭簇猛地□□,鲜血洒了一地,他也没有回过神。 伍回南抱着邵刚的尸体,更是咬着牙含恨看着唐卿元,他从地上拿起邵刚的斧子,跳着就向唐卿元冲了过来,“你个毒妇,我杀了你!” 他被几个人搂着腰固定在那里,他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含恨看着唐卿元。 唐卿元走下了台阶,走到了伍回南跟前,她勾了勾嘴角,问道:“伍......将军?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只能他杀我,而不能我杀他?” “他杀我就是英雄气节大丈夫有志,我杀他就成了最毒妇人心?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他根本无意杀你。”伍回南头撇向一边,不去看唐卿元。 “哦,我知道了。伍将军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自己还对他有利用价值?不然可能就是蒋征君那个下场。” 女子的轻笑声在伍回南耳边响起,他心下烦燥,却说不出就算没有利用价值邵刚也不会杀她这样的话。 “把这些人全都绑起来!”唐卿元看着底下的这些人,她冷着眼,“全部押送到......” 说到这里,唐卿元顿了顿,而后道:“全部关押在这座寺庙里!等我回了陛下再做定夺。” 唐卿元又走回了宋书之的身前,自唐卿元杀了邵刚的命令下达后,他便一直闭着眼,面上隐隐透露出几分颓唐。 唐卿元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愿意说福熙姑姑和你说了什么吗?” 宋书之闭着眼,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 第43页 银铃般的笑声从唐卿元嘴里冒了出来,她指着被捆住的那十几个人,似恶魔低语般说道:“你信不信,我还能杀了他们。” “我问你一次,你要是不说,我就砍一个人的头。” 唐卿元威胁道:“我不信砍了这十几个人的头,你还是不说。” 宋书之眼皮子动了动,缓慢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他道:“殿下,你又何必为难我?你若是想知道,自可以找福熙公主了解清楚。” “这样啊,”唐卿元双手负在身后,她指了指正咬牙瞪着她的伍回南,面色瞬间沉了下来,“给我杀了他!” “殿下!为君不可如此残暴!”宋书之看着唐卿元,“邵刚想杀你,你杀了他这无可厚非。可是伍回南他并没有想杀你。” “那你说不说?我能杀一个,就代表我能杀两个,两个都能杀,十个我又怕什么。”唐卿元冷着脸命令道:“给我动手!” “殿下!”宋书之面上划过一丝痛苦之色,他服了软:“福熙公主说,她有当年事情的证据,让我们稍安勿躁,等待合适时机。” “哦。” 这个证据,搁外面确实能掀起腥风血雨。 难怪宋书之会命令人放了他们,原来是这个理由,那么一切也都能说得通了。 唐卿元后退两步,冲着宋书之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道:“吓到先生了,不过还要麻烦你们在这庙中多居住一些时间了。” “带下去。”唐卿元道。 见到人都消失后,她看着剩下的官兵,扬着声音:“天罡山剿匪,一死,十七人跳崖,无一生还。” 第31章 毒 这是要——杀了这些人?! 一直保持安静的王将军忍不住抹了抹额头冒出来的冷汗,这个太女殿下,手段怎么会如此狠厉? “殿下,这些人不带回京城吗?”王将军提着嗓子道。 唐卿元看着王将军,淡淡地问道:“王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许是因为唐卿元的面目过于严肃,许是因为唐卿元的声音在王将军听来有些阴寒,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也罢,总之天塌下来有太女顶着,他一个小喽啰操什么闲心。 林长徽对此没有任何看法,甚至对着唐卿元遥遥一揖:“殿下果真英明神武。” 唐卿元看了林长徽一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林长徽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神秘又亲切,总是能让人心生好感。 剩下的便只有宋穆明和蒋征君,蒋征君倒不是问题,她做的一切不会瞒着蒋征君。唯独剩下一个宋穆明,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偏偏又出现在这里的宋穆明。 “宋公子,我记得我说过相信你,对吧?”唐卿元说得是上次在宁阳生日宴时二人的交心。 宋穆明眼中微微诧异,随后抿唇一笑,他颔首道:“当然。宋某也说过,绝不对殿下虚言狂瞒。” “如此,便好。”唐卿元对宋穆明的回答十分满意 。 - 回到了京城后,唐卿元首先回宫中复命。 “你是说,那些人全都死了?”老皇帝犀利的眼睛直直看着唐卿元。 在这种视线注视下,唐卿元微微弯身,而后极为流利道:“福熙姑姑不知道和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打算放我们下山而后离开天罡寺。” “只是,” 唐卿元抬起头,一双如墨顿成的眸子幽深不见底,“卿元觉得,他们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这次福熙姑姑拖着病体劝了他们,若下次他们还闹事该怎么办?福熙姑姑总不能每次都来劝他们。” “倒不如,一绝永患。” 唐卿元没有表情地说完了之后,又十分可惜道:“卿元无能,只斩杀了一个人尸体,剩下的十七个人全都跳崖了。” “跳崖?” 老皇帝嚼着这俩字,意味不明地笑了。 唐卿元心里没个底,但也不敢抬头去看老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下一秒,唐卿元的心就放了下来,她听见老皇帝道:“你做得很好。” “父皇谬赞了。” “怎么能是谬赞呢?”老皇帝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似是松了口气,“听林大人说,射入邵刚胸口的那一箭,是你射出的?” “是。” “挺好,朕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半个月后就是五月初五端阳节,钦天监说这一日是良辰吉日,你的册封仪式便在这一天。” “卿元,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愿,”想要的即将降临,唐卿元面上镇定,心底却是隐隐的激动。 “去吧,朕给你放三天假,回去好好休息,得空了去看看你福熙姑姑吧。为了给你走这一遭,她这几天一直昏迷着。” 即便老皇帝不说,唐卿元也是要去拜访福熙公主的,于是忙道:“那儿臣退下了。” “她还跟我耍心眼子?” 唐卿元走后,大殿内又只剩了张恪一人,老皇帝的轻哼声异常明显。 张恪了解老皇帝,知道他现在不是真的生气,“可您也乐在其中呀。” “朕是希望她学会阴谋权略,可她把这一套用在朕身上,朕觉得不爽。” 张恪笑了笑,他意味深长道:“谁让陛下现在是陛下呢。” 这是一句外人听来很迷惑的话,可老皇帝却听明白了。他点点头,沉思道:“这倒也是。” -- 第44页 唐卿元一出宫又是直奔福熙公主府上,她有好多话想要问福熙公主,她想问问福熙公主,她手上拿着的旧时证据是什么?恰当的时机又是什么?她和宋书之还说了什么话?以及......她的病是不是被老皇帝控制着? 嬷嬷们见到唐卿元来有些意外,当下就将人领进了福熙公主的卧室。 福熙公主如唐卿元上次来一般,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着。有个嬷嬷正端着碗一勺一勺地给她嘴里灌药,由于她牙齿紧闭的原因,那些药有一大半都流了出来。 唐卿元觉得有些凄凉。 她每次见到福熙姑姑,都能想起母亲跟她说过的话:福熙公主是一个张扬明艳的人。 见到唐卿元愣在那,嬷嬷忙介绍道:“公主本来身体就不好,自上次强撑着出去后,回来便一直昏迷着。太医也来看过,说七天内醒来就没事了。” “这样啊。” 唐卿元看着嬷嬷,对上了她混沌着的眼睛,“嬷嬷,太医有说姑姑她是什么病吗?” 之前唐卿元没有怀疑,但是那个念头在心底产生以后,她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病,可以让姑姑她一直躺在病床上? 真的不是被下毒了吗? “太医说,公主她先天不足,年轻时候又不知节制,身体损耗地厉害。后来......后来驸马也没了,她心中郁郁成疾,便得了这么一个病。” “早些年还好,只是这些年越来越严重。” 嬷嬷的眉宇间全是忧色,她是看着福熙公主长大的,感情自然要深厚一些。 “姑姑她的病情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唐卿元又问道。 “七年前。”嬷嬷说这话的时候,看了唐卿元一眼,“七年前,公主心中郁结更深,便一病不起。” 七年前。 又是七年前。 唐卿元留下一句“姑姑醒了叫人通传我”之后便离开了。 莫非是因为七年前姑姑她以手上有“证据”的理由,逼迫父皇他放了蒋家父子?而后父皇忌惮姑姑,但又不敢杀了她,所以给她下了毒。 这是唐卿元推测出来的最合理的答案。 改日给找个神医给姑姑诊诊脉了,若真是体内有毒……唐卿元垂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唐卿元刚回到府上,白芷就跟唐卿元道:“宁阳公主来了,非要等殿下,现在正在大厅中。” “宁阳?”唐卿元随口问道:“她来做什么。” “不知。”白芷摇摇头,“我已经让人安排了茶水和糕点,一同来的还有江紫川江大人。” 唐卿元到达大殿时,宁阳端坐在那里,举止优雅,仿佛仕女图走出的一般。江紫川立于她身侧,如小厮一样为她递着茶水。 看起来有些诡异。 “皇姐,你回来了。”见到唐卿元,宁阳忙起来行了一礼,她身边的江紫川也忙伸手做了一揖。 “不必多礼。”唐卿元伸手虚扶了扶,然后便看见了宁阳眼下没能被遮挡完全的淤青,“宁阳,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宁阳见状挡了挡自己的眼睛,“让皇姐看出来啦,听父皇说皇姐去了天罡山剿匪,宁阳有些担心......” “不过皇姐安全回来就好。” “让宁阳担心了。”唐卿元道。 “我今天来就是看看皇姐的,毕竟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现在看见皇姐,我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宁阳想,皇姐在那里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所以特意让人包了一些燕窝给皇姐送来,好补补身子。”宁阳十分贴心道,将姐妹情深的姿态做了个足。 “多谢宁阳。”往日有些生疏的妹妹今天跟她有些亲近,让唐卿元有些不适应。 “皇姐,宁阳在这里等了好久,你怎么才回来啊,是去福熙姑姑那了吗?”宁阳垂着眼睛,挡住了里面暗幽幽的光,“福熙姑姑前几天在知道了你的事后,也跟去了天罡山,回来后这些日子一直昏迷着。我猜你肯定是去她那了。” 宁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唐卿元的表情。 “我确实刚从姑姑那回来,你真聪明。”唐卿元夸赞道,至于她心底的那个大胆的猜测,唐卿元并没有打算说出来,“姑姑她现在还昏迷着。” “还昏迷着啊。” 在唐卿元看不见的地方,宁阳松了口气,她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福熙姑姑她身体一直不好,平日也很难见到她。我每次去,她也都昏迷着 。这样吧,皇姐你改日去拜访姑姑的话可以带上我一起。” “我们俩分开去的话,可能会叨扰到福熙姑姑的休息,不利于病情恢复。” 宁阳完全是一副为福熙公主考虑的样子,语气关切,唐卿元不疑有他,当下便应了下来。 “江大人,你到我府上,是有什么事情吗?”和宁阳说完后,唐卿元才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江紫川身上 。 突然被提及江紫川十分不自然地从腰间拿出扇子,僵硬地摇了摇,“今日听说殿下归来,不日要进行册封储君大典,江某在这里先恭喜殿下了。” 是他往日的说话风格。 “所以,你们正好撞上?”唐卿元看着宁阳和江紫川,眉毛微挑。 唐卿元只顾着调笑,却没能观察到宁阳此刻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令人发怵。 -- 第45页 第32章 季知草 “几日后会举办太女登基大典。” 宁阳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垂着眼,枯如百岁垂暮老人的福熙公主终于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感情地落在唐卿元身上,而后又垂了下去。 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随意一瞥。 “皇姐就是我们大宁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了,”宁阳没有注意到老皇帝刚刚的随意一瞥,她贴心地替老皇帝掖了一下被子,声音轻柔至极,“到了那时候,姑姑你的身体可能也好了,就可以去看看皇姐了。” 说完后,宁阳整个人又失落了下来,她语气悲伤:“只可惜皇兄弟们命运多舛,不能见到皇姐的辉煌时候了。” 唐卿元心底升起来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感觉宁阳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暗示什么。 她想起了自己才被封为太女的时候,宁阳特意堵了她一次,那时候的宁阳怀疑是她亲手害了那些皇兄弟们,莫非还在怀疑她? “皇姐,你觉得呢?”宁阳不知何时将视线放在了唐卿元身上。 宁阳脸上最美的地方是哪? 是那双眼睛。 前面线条圆润,后面又微微翘起来,给人一种妖媚又亲切的感觉,像是狐狸和兔子的结合品。此刻被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唐卿元只能感受到地面蔓延而上的凉意。 “你说得对。”唐卿元对上了宁阳的眼睛,浅浅一笑。 凉意自地面攀爬到了她的头面,跟着她的眼睛嘴角也开始散发凉意,她叹了口气,语气幽幽:“若不是皇兄弟们全都经历不测,储君之位当然落不到我身上。” “皇姐,你别这么想。”宁阳安慰道,“皇兄弟们会因为有你这个姐妹而骄傲的。” 说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将头凑到了福熙公主身前,“姑姑,你怕是不知道皇姐有多厉害。” 宁阳语气中全是惊叹,“皇姐带着人将天罡山上的土匪袭绞地一干二净,一个人也没有留下,雷厉风行,现在有不少百姓都夸皇姐巾帼不让须眉,为百姓除了害。” “没有!”唐卿元猛地看向福熙公主,心也提了起来。 见到福熙公主仍是一副枯木的样子,半垂着眼,眼底混沌一片,没有丝毫亮光,恍若一潭死水。注意不到周围的任何变化,一心都沉浸在发呆中。 回过神,宁阳已经在盯着她看了,她眼底带着几分疑惑,“皇姐,什么没有?” “这件事不是我的功劳。”唐卿元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有些过激,她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自己轻松下来,“我已经被那些山匪擒住了,那个首领和姑姑是旧识,所以姑姑拖着病体去把我救出来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就不要拿来取笑我了。” 确定福熙公主听不到后,唐卿元这才放下了信心来。 这件事的真相她会亲自告诉福熙公主,但不是现在,不是当着宁阳的面。 “那皇姐也是厉害的。”宁阳仍这么认为,“姑姑会为你开心的。” “两位殿下,”一位嬷嬷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药味浓郁到唐卿元在隔着老远就能闻见,“公主到了喝药的时间了,两位殿下先回吧。” “姑姑一直喝得这个药吗?”唐卿元想到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前几天公主从天罡山回来后,太医特意给重新开的方子。”嬷嬷给唐卿元解释道,“说是公主病情有了变化,所以药味也要跟着变化。” “我看这些太医全是都是吃白饭的人。” “殿下?”嬷嬷愣住了。 “太医院的人要是真的会看病,姑姑也不至于躺在病床上这么多年一点儿起色都没有。”唐卿元看着福熙公主,眼底全都是心疼,掩盖了她眼底的深沉,“就算会治病,他们也不敢大胆地给姑姑用药。太医院那帮人,躲避麻烦倒是比谁都机灵。” 嬷嬷神色不变,她叹息着将要从托盘上端了下来,“太医们还是有真本事的,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他们待在太医院。” “这倒也是。”唐卿元没有反驳,“我已经派人出去找神医了,等找到了神医,再给姑姑看看。太医院那帮人对姑姑的病情束手无策,其他人应该可以。” 正在给福熙公主喂药的嬷嬷听了后手上动作顿了下来微顿,回过神后端着药就给唐卿元跪了下来,神情激动,“我们替公主多谢太女殿下。” 福熙公主卧在病床上这么多年,全靠这些嬷嬷们不离不弃。唐卿元亲手将人扶了起来,“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不敢,不敢。”嬷嬷眼角也有了几分湿润。 唐卿元和正处于激动中的嬷嬷们,没有看见宁阳迅速将一个东西从手心塞到了袖子里。 床上的福熙公主依旧半垂着眼,看不到外面这一幕激动的场景。她死气沉沉的,与唐卿元和宁阳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喝完了药的福熙公主很快便昏睡了过去,唐卿元和宁阳也离开了福熙公主府。 刚一出府,宁阳便一脸歉意,“皇姐,宁阳突然想起今日有约贵女们喝茶,就不陪皇姐了。” 她神色平静之下能看得出有几分焦急,唐卿元顺势道,“正好我也有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宁阳冲着唐卿元行礼后便上了马车,放下帘子,她便藏在自己袖中的纸条拿了出来。 许是长时间被攥在手里的原因,纸条变得皱皱巴巴的,上面的黑色的,非墨写成笔迹也洇透了纸背,整个纸张看起来很是破旧。 -- 第46页 宁阳皱着眉。 但还是耐心地将小纸条打开,努力地辨认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字迹时重时浅,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当时手腕无力和担忧有人来的慌乱。 这是福熙公主趁着唐卿元和嬷嬷没注意时候塞给宁阳的。 福熙公主身上有一个秘密,她猜到了些。在公主府内当着唐卿元面说得那些话,其实是在试探福熙公主。 现在看来,她试探成功了。 宁阳看完后纸条后像是贪婪的财主看见一座金山那样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她看向前方的空气自言自语道:“难怪,难怪呢。” “唐卿元,我的好皇姐,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宁阳轻哼一声冷笑道,“你这储君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 随后她警惕地将纸条撕毁掉,撩开帘子,将碎纸屑全都丢了出去。眼看着碎纸屑在她白皙的手上溜走,宁阳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整个人更是艳光四射。 宁阳想了一会儿,才对着车夫道:“去城外别苑吧,本公主好几天都没见我的那些宝贝了,想念的紧呐。” 空旷的大街上,一辆马车在掉了个头,冲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那边唐卿元对宁阳得到的奇遇一无所知,她此时被两个熟人吸引住了目光。 林长徽,和季知草。 季知草是季草的新名字,是林长徽为她改的名。改名,代表着一个人将过去翻页,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林大人,季姑娘。”唐卿元从马车上下来和二人打了招呼。 林长徽见到唐卿元眼中划过一丝意外,行过礼后缓缓道:“臣先恭喜殿下的好事了。” 季知草也探出一个头,嘴里发出惊叹的声音,“太女殿下,恭喜你呀。” 季知草自从给林长徽做了婢女后,原本因为太瘦而深陷的脸颊也长了肉,整个人白白嫩嫩的,此刻她弯着眼睛,配上她头顶着的两个圆形的小揪揪,整个人可爱极了。 唐卿元忍住想捏她脸颊的冲动,“也恭喜你呀。” 季知草改名的事情,是林长徽写信告知她的,准确来说不是林长徽写得信,而是季知草借助林长徽的名号给唐卿元送的信。 林长徽教了她很多,现在她可以写出一份简短的信了。改名是一件大事,季知草以前没有朋友,除过林长徽外,可以分享的便只有唐卿元一个人。 被人当面道喜,季知草还有些不适应,她脸颊上迅速生了红晕,她低着头,嘴角是遮挡不住的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季姑娘呢,也是第一次有人跟她当面道喜呢。 太女殿下真是个好人。 “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种气氛的蔓延下,林长徽嘴角也起了一些笑意。 “随便走走,你们呢?” “林大人带我出来长见识。”季知草突然插话道,“顺便给殿下你选个礼品祝贺。” “长见识?”唐卿元问道。 “最近在教她医术,今天带她出来认认一些药,刚刚从长堤那边回来。”林长徽开口解释,他看了看唐卿元身后的马车,“殿下这是要去哪?” 电光石火间,唐卿元突然响起,林长徽说过他学过一些杏林知识,略通岐黄,就是不知道他略通是通了多少。 唐卿元忽略了他的问题,“我记得林大人说过自己略通岐黄,我有一个姑姑,这几年一直昏迷着,京城里的大夫也都去看了,可病情并没有好转多少。” “林大人可否有空,帮我看一下这位亲人。” “殿下说得可是福熙公主?”聪明如林长徽在唐卿元说完后的一瞬间便猜出了说得人是谁。 “是。”唐卿元没有隐瞒。 不知为何,唐卿元总觉得林长徽身上有一种亲切感和神秘感,这种感觉让她升不起对林长徽的警惕之心。 “臣所学都是皮毛,给福熙公主看病,怕是有些不大合适。” 第33章 清雅与庸俗 林长徽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对着唐卿元拱了拱手,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一旁的季知草却冲着林长徽一副娇憨的语气:“大人你明明很厉害啊,在殿下面前又何必自谦,殿下她又不是什么外人。” 不是什么外人。 林长徽只恨自己没能来得及堵住季知草的嘴,他另一只手忙将季知草拖到身后,而后对唐卿元又行了一礼:“知草她是小孩子心性,只会胡言乱语,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林长徽的头发高高束起,用一个木冠简简单单地固定着。配上他略显古铜色的皮肤,一眼望去十分风发意气。 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说完这一句话后却是红了耳廓,古铜色皮肤都掩盖不住的红。 季知草这才恍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捂着嘴,一双眼睛从林长徽身后探了出来,在唐卿元身上转啊转的。随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又弯了弯那双机灵的眼。 她开口道,“太女殿下,你看我家大人如何?不如你把我家大人收了,给你做个二附马吧。” 摆明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林长徽转过身对上她的古灵精怪的眼,只恨自己在刚刚没能捂住季知草的嘴。他是个男儿,季知草这般胡言乱语说话有辱太女的名节。他又将人推到了自己身后,无可奈何地又冲着唐卿元行了一礼,“太女殿下,她就是这般性子。” -- 第47页 唐卿元也不认为林长徽对自己有意,她装模作样的绕着林长徽走了一圈,随后点点头,老神在在道:“林大人样貌端正,肚中又有万千山河锦绣文章。做本殿下的二附马,林大人正好合适。” “噗。”最先忍不住的是季知草,她看了一眼林长徽,捂住嘴咯咯地便笑了起来。 林长徽也反应了过来,随后长叹一口气:“宋公子那般钟灵毓秀的人都甘心进入殿下的后宫,我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能拒绝得了殿下。” 唐卿元也跟着笑了起来,之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 可刚刚的话毕竟有污太女殿下的名声,虽太女殿下心怀宽广没有在意。 于是林长徽趁机道:“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话,臣可以给福熙公主把脉。只是臣自认比不过太医院的那些大人......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希望殿下多多包涵。” 可唐卿元却开始犹豫起来。 若是福熙姑姑她身上真的被下了毒,那替她把脉,把这个事情告知给唐卿元的林长徽该怎么办?万一被人察觉,林长徽只怕也陷在了危险中。 更何况,她愿意信任林长徽,可林长徽是否会信她?林长徽在知道了福熙姑姑身上的秘密后,她又拿什么来约束林长徽不说出去? 唐卿元看着林长徽,如墨顿成的眼珠停在林长徽的脸上,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林大人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比如陪着我上天罡山,陪着我一起被囚......甚至主动帮我保守了秘密。” “我可以问一下林大人,为何这么帮我吗?” 唐卿元也是在季知草提及的时候,才恍觉林长徽待她的不同寻常之处。 甚至她对林长徽,居然也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信任,毕竟天罡山上剩下的那十几个人还活着的事情,林长徽知道,但没有告知她那皇帝爹。 林长徽,是选定了她吗? 唐卿元为什么会这么问?林长徽不是愚笨人。 三人处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一眼就能望到大街上熙攘的人流。 林长徽冲着唐卿元抬起手,腰也跟着深深地弯了下去。腰弯得越下,礼越重。林长徽对唐卿元行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大礼,一个代表着君臣的大礼。 “殿下是君,我为臣。臣做的,都是殿下吩咐的东西,言不上帮。” 几人前脚刚走,后脚旁边的茶肆重,就传来了说话声。 “诶你们知道吗?当今是真的铁了心让那个什么重阳公主做储君。” “咱们陛下是疯了吧,要是没儿子,他后宫那么多女人,他晚上努努力不就有了。”旁边茶肆里的谈话声传了过来,其中一个人扬着声音,没有丝毫顾忌:“何必要让一个女人家家的来做储君?” “女人祸国,咱们大宁要亡啊。” “是啊,这公主莫不是给当今下了蛊啊。” “......” “......” “......” 议论纷纷而起,瞬间以茶肆为中心,向周围蔓延而去。 “这太女殿下还挺骄傲,”某座官员府邸中,一人眼底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真把自己当作储君了。” 皇宫中。 张恪匆匆地走进来,老皇帝听了他所言后瞬间暴怒:“查!给朕查!看看是哪里最先传的,把始作俑者给朕揪出来!” “是。”张恪低着头,不敢多言一句。 亲手铺就的路,眼看着人就要走到终点了却突然被人截断,搁几个人会不恼? 外面翻滚起来的风波,唐卿元一无所知。 她此刻正在伏在书房的案前,点着灯,苦苦地看着手上的经史子集。打了个呵欠后,她突然瞥到了一本书,便伸手拿了过来。 破旧的书封上写着两个大字《君策》。 唐卿元打开随意看了一眼,却仿佛是见了鬼般猛地坐了起来。她记得前朝有个历经三朝的魏姓丞相呕心沥血地编纂了数年的一本书,也叫做《君策》。前朝皇帝观后命令子孙后代必须习之,只是可惜,前朝国破后这本书也跟着消失了。 按照内容来看,这本书正是那本遗失的《君策》,只是为何在她这里? “白芷。” “殿下,有何吩咐?”白芷忙走了进来。 “你知道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这里的吗?”唐卿元将手上的书晃了晃。 “这本啊。”白芷浅笑道,“这本书是宋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殿下不知道吗?宋公子在知道殿下去了天罡山后他也追着殿下去了。” “去了哪?” “天罡山呀。” “你是说,他追着我去了?”唐卿元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不是说自己是路过吗? “殿下,你们是一起从天罡山回来的。宋公子居然没告诉您?” 唐卿元翻了翻书页,这才察觉到这本书中居然还夹着一封信,她把信打开后迅速看了一眼,兴奋的状态迅速褪去,转而换上了一副深仇苦怨的表情。 “你明日把库房中......”唐卿元的话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了,她该给宋穆明回什么礼好呢他那般清风霁月般的人物,普通俗物他肯定瞧不上,也配不上他。 唐卿元想到了宋穆明送给他的柳枝,她想了想之后道:“你去把后院开的那几朵牡丹花全都摘下来,给宋府送去。” 她公主府中的牡丹可是从皇宫内移出来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品种。一朵花比普通的牡丹大上一圈,颜色也多,花期比普通的牡丹早上半个月左右。当时建造公主府的时候,她还受宠,皇帝爹问她想给后院种些什么,她说她要御花园中的开得最大的牡丹花。老皇帝没有丝毫犹豫,便将牡丹花为她移了出来。 -- 第48页 用这个送人,应该不算俗了。 是夜。 宋穆明刚脱了衣衫,打算休息。 书童便捧着一团花,神情古怪地走了进来,“公子,刚刚公主府派人过来了。” 说完,他便看着手上这一捧花,有些不知所措。 他家公子长得好,出身好,才华也高。平时走在大街上,经常能收到小姑娘大媳妇们丢过来的香囊荷包,也有鲜花,可也都是桃花之类。像他怀中这么大的花,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宋穆明站起身,里衣松松散散地挂在他身上,无端生出了几分风流。他头发如缎一般整齐地披在脑后,随着行走开始流动起来。 若是唐卿元见了,定要赞一句:好一副美人就寝图。 “她派人送来的?”见到书童手上捧着的花,宋穆明也有些诧异,他低头闻了闻,随后眼睛嘴角全都流泻出了笑意,“找个瓶子养起来吧。我记得库房内有个前朝的琉璃瓶,就用它来插吧。清雅至极配庸俗艳物,再合适不过。” 书童在心里道:公子你到底是说花还是在说人? 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书童应了一声后便顺从库房中拿出瓶子,将花好好的养在了里面,摆放在了宋穆明的卧室中。 摆好了之后,书童道:“这花好像比普通的花要大一些。”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公子这个清雅的瓶子已经栽在那庸俗艳丽的牡丹那儿了,又是眼巴巴地给人送书又是大老远的跑到人天罡山,说是没有栽也没人信。所以他多夸夸这花儿的好处,他家公子就会开心。 “这个花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花是数年前当今特意为太女殿下从宫中移植出来的。有牡丹之王之称,自然美丽。” 看看,果然如此,书童腹诽道。 “公子你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啊?” 宋穆明轻飘飘地看了书童一眼,书童忙别过视线,赶紧掏出帕子擦着琉璃瓶上根本没有的灰尘。 那边宋穆明已经坐在了桌子旁,提笔便是一番行云流水,待墨迹干了后,他将纸折起来塞进了信封里,封好口后对书童道:“你改日把这封信送去公主府。” “就说,是我的回礼。” 第34章 你们女人惯来恶毒狡诈 典礼这日,唐卿元起得很早。 穿好礼服自公主府出发时,京城上方的朝霞璀璨,隐隐间泛着一股紫意,这是一个好兆头。 老皇帝也看到了这一片天色,常年严肃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淡淡地笑意。 张恪躬身走到老皇帝身边,“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即将成为真正储君的唐卿元可能不会知道,她成为大宁储君这一条路是老皇帝如何拼着性命为她厮杀出来的。而他张恪,是看着老皇帝如何沐浴着鲜血一路走来的。 张恪双手放在腹前自然垂下,神色恭敬。 他与老皇帝相识于数年,最初是被他的才华胆识所吸引,数年相伴以来,他对老皇帝早已心悦诚服。 大宁有他,国运昌隆。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去大殿了。”张恪提醒道。 正在御辇准备出行时,张恪却被一个小公公拉到了一旁。 这个小公公张恪认识,是他特意提拔上来的。平素沉稳老实。见到他这副慌乱的模样,张恪的心沉了下去,“发生什么事了?” 张恪平素很好相处。 他不像是一个太监,倒是和前朝那些饱读诗书的状元郎有些相似,一样的温润内敛,谈吐之间如沐春风。 小公公似是被张恪这个模样惊着了,他看了一眼张恪后就把视线挪在了自己双手上,硬着头皮道:“皇城外面来了很多百姓,说是......说是......” “说是他们拒绝让一个女人成为大宁储君!” 最终是闭着眼,才将这句话完整说出来了。说完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张恪提醒说,“张公公,太女殿下的车驾,还没有进宫。” 唐卿元的车驾还没有进宫,意味着她被那些人已经堵在了门口,而吉时马上就要到了。 这对老皇帝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想到老皇帝今早被掩藏的喜悦,张恪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他当机立断:“你去吩咐那些将士们,让他们将殿下护送进来!” “不得耽误吉时。” “是。” 老皇帝的御辇走了有一会儿,张恪刚赶上就听见了老皇帝的声音:“你去干什么了?” “有些小事忘记吩咐人了。” 张恪将刚刚得知的消息瞒下了,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老皇帝是多么期待今天这一日。 “张恪,”老皇帝突然叫了他名字,“你与朕认识多少年了?” “奴不敢!”张恪自知瞒不住,忙跪下请罪。 御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老皇帝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透着一丝帝王独有的威严,“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恪将头伏得更深了些。 却沉默不言。 “你不说朕也能猜到一些。”老皇帝有节律地敲着御辇的扶手,他闭着眼睛,外人窥探不到他心底的想法,“去吩咐他们,保护好朕的太女就可以了。其它的,就让她自己处理吧。” 他替唐卿元披荆斩棘创造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可他的太女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走稳,那是她自己的本事。他能挡在她前面一时,但挡不了一世。 -- 第49页 他相信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人,不是什么窝囊废柴。 “走吧,吉时快到了。” 他要去大殿上,等着他选好的储君破荆踏棘而来。 . 宫门口聚了一大堆人,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将卫们在人群中央挤出了一个道来,方便大臣们的马车驶入。 头顶紫光灿烂,地面乌云聚团。 唐卿元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突然捏住,使她呼吸稍滞。 因为她听见那团乌云叫嚣着的声音:“女子为储,乱我大宁!女子为帝,亡我大宁!” 女子为储,乱我大宁! 女子为帝,亡我大宁。 这么多的人,都是为了反抗她。准确来说,是反抗女人成为一国储君。而唐卿元,恰好是个女人罢了。 白芷的面色十分难看,她小心地出着主意,语气担忧:“殿下,吉时快开始了,我们该怎么办?” 这可是唐卿元受封的大事,这群刁民究竟要干什么? 唐卿元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下巴也微微抬着。她面上平静,探寻不出丁点儿惧色,正待唐卿元开口说话时,一道声音从车驾之外传了进来,“姊姊既然到了,为何还不进去呢?” 声音娇柔甜美。是宁阳。 见到唐卿元掀开帘子,宁阳看见她毫无波澜的脸时划过一丝不自然,随后忙挤出一抹笑,柔柔道:“今天是皇姊的大日子,宁阳当然要来。” “皇姊怎么没有进去?” 宁阳说着的时候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有些惊诧道:“怎么这么多百姓?” 那群人一遍遍地重复着刚刚的叫声,宁阳也听见了。她看向唐卿元,潋滟的双眼中带着担忧。潋滟之下,是别人看不见也猜不着的情绪,复杂兴奋激动…… 好姊姊,我看你这一步要怎么走。 宁阳将心底的思绪撇到一边,面带犹豫地开口道,“姊姊,不如我们从其它门进入吧。这样的话能避开人流也能赶在吉时前赶到。” 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白芷看着唐卿元,显然是十分赞同宁阳的提议。 可是——“我不。” 唐卿元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宁阳的眉头微微蹙着,“可是……典礼重要。” “不。” 唐卿元又道。 白芷了解唐卿元,她已经将门帘掀开,将唐卿元彻底地暴露在大众视野中。 唐卿元看着宫门前黑压压的乌云:“这次我从侧门进,下次呢?我身为大宁储君,总不能次次侧门进。” “他们既然堵在这里拒绝女人成为储君 ,那我就要问问他们,凭什么女人成不了储君?” “是凭他们的三言两语?还是凭自古以来的所有惯例?” 言语若是能有如此大的力量,将来他国攻打来时,把这群人推上前线就可以获得胜利;自古以来的惯例必须要遵循的话,那那些杀父杀兄弟登上皇位的人为什么无人指责?且后世多誉之? 唐卿元此时眼睛明亮如昼,面无畏色,凛凛然难以直视。 此时将卫们发现了唐卿元,忙走过来围护在唐卿元车架左右,为首的赫然是唐卿元的熟人,蒋征君。 宁阳被唐卿元刚刚的神情慑了一下,等回过神时,唐卿元的车架已经向着人群的方向而去。 她看着唐卿元的车架面上全是恼怒,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被唐卿元那样的人所慑住。恼怒后她笑了,风情万种: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唐卿元,有些东西不是你应该得的。我……比你更有资格。” . “重阳公主?是她!她来了!” “她就是要成为储君的人?” “看起来是不是太柔弱了?就她?女人能干成什么事?” 不知是震慑于唐卿元此刻的庄重,还是惊诧于蒋征君等侍卫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虽有指指点点和嘲讽声穿过空气钻到唐卿元耳里,可车架竟一路顺畅地走到了人群中央。 就在唐卿元以为这些人只是虚张声势时,变故陡生—— 眼见着车架即将靠近宫门,可挡在宫门口那一帮人并无离开的意思。 他们站成一排,各个头戴纶巾,从统一的服饰就能看出来这些人是国子监的学生。神情慷慨愤昂,仿佛他们讨伐的不是一个即将成为储君的女子,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犯了卖国罪的犯人! 看着这一幕,唐卿元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蒋征君生怕这群人会做出什么事,忙站在车架前面将唐卿元护在身后。 “诸位,没有离开的意思吗?” 就在蒋征君准备驱赶人的时候,唐卿元开口了。这些人是冲着她来的,事情当然要她来解决。 “重阳公主,你谋杀兄弟,夺取太子之位,用心恶毒!”中间一人走上前,锐利的视线直逼唐卿元头面,仿佛是要以眼神将马车上这个恶毒女人千杀万剐。 “你凭什么成为我大宁的储君?” “我大宁百年基业,怎么能毁在你这种女人手里!” “这位……”唐卿元思量着称呼,“这位学子,你我以前认识吗?” “什么?”那个学子愣住了。 “太女殿下问,你以前认识她吗?”蒋征君竖着眉毛。 “重阳公主难道不知自己的名声如何?”那学子似是放开了,处处不给唐卿元留颜面,“我怎么会不认识重阳公主呢?” -- 第50页 “哦,原来你我认识啊。”唐卿元点点头,随后又道,“那你我二人关系亲密吗?” 那学子一时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蒋征君也一个身形不稳,他僵着脖子看了一眼唐卿元,随后又转过了头,连嗓子都是僵硬的,“殿下问你,你与她,关系亲密吗?” 那人似是懵了。 “重阳公主这是何意?” “你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唐卿元看着那学子,眼神淡漠。 那学子直愣愣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唐卿元问,“那你又如何得知我杀了我的皇兄弟们来谋取这继承人的身份呢?” 唐卿元似笑非笑,“刑部对此已经结案,这位学子你是觉得刑部那些官员都是废物吗?” “你!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你私下买通了?你们女人惯来恶毒狡诈。” 第35章 “你们,如何能担得起我…… “你!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你私下买通了?你们女人惯来恶毒狡诈。” 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 还没来及的思考哪里不对,就见唐卿元的声音已经穿过空气钻进了他耳朵里:“恶毒狡诈?”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明明是五月艳阳,却无由来地让人由心底感觉到了一阵寒冷。 再抬头去看唐卿元时,发现原本看起来和煦的她不知何时已经沉下了脸。像是暴雨前的乌云,感受到的是喘不过气地压抑感。 唐卿元冷笑一声, “其一,你堵我大宁宫门拦本公主车驾,按律当杖则;其二,你空口无凭污蔑本公主谋害皇子在先,污蔑朝廷命官玩忽职守在后,按律当处死。” “其三,既然你是国子监的学子,想必古往今来的大部分书你都有读过。试问一句,那书上可有写过是否要尊重父母?” 唐卿元话一出口,此人心底便已明白。脸上骤然褪了颜色,甚至连他的精气神也褪去了,看起来十分颓唐。 唐卿元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若是尊敬,那你可是从你母亲身体里爬出来的,又是如何说得出女人惯来阴险狡诈的话?” 唐卿元眼神灼灼,似有火光从里面汹涌而出直扑他的头面,使他周身都燎起火焰,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 唐卿元语气轻蔑,本就坐在车架上的她显得更高高在上, “从女人身体里爬出来,靠着女人得以成人,却反过来对女人唾弃侮辱。这位国子监学子,可以告诉一下本公主,这种行为算什么?” “无仁无德?” “背信弃义?” “不忠不孝?” “还是,三者都有?” 唐卿元的声音很淡,扫过众人心上时却如那乱弹的琵琶声一般,呕哑嘲哳,实在听不下去。 “这就是我们大宁国子监的学生。” 唐卿元的如墨点成的双眼中带着寒意,冷到可以让人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住。她语出锋利,似是才出鞘的宝剑:“原来是一群无仁无德、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之徒。你们这般,大宁的未来又如何交到你们身上?” “你们,如何能担得起我大宁的未来?!” 她这番话又岂是说给这一个出头鸟听的?她要告诉所有人,不管是拦她还是没有拦她的: 男人能做的事情, 女人一样可以! 千百年来的偏见,可以歇下了。 唐卿元扫过这些站在她面前的国子监学子,一个个衣冠整洁,一个个满腹诗书经纶,一个个拎出去都是人中之龙。 可是看看他们这副面孔?这副对女人偏见的面孔,这副恨不得把女人踩在脚底下的面孔,多丑恶。 蒋征君忙道:“让路。” 拦路那些学子,各个低着头像是斗败了的孔雀,慢慢让开了路。 宫门出现在眼前。 阳光此时正好落下,琉璃瓦在这沐浴之下也散发着光芒,无比夺目。 宫门之内,有一穿着朝服的年轻人不知站了多久。见到唐卿元的车架驶入,他久未动的身形这才缓缓行了一揖: “臣林长徽见过太女殿下。” 唐卿元是他选定的君主,他相信她能够解决掉这些拦路石,可他更想亲眼看着她从宫门口走到大典上,看着她换上属于储君的一切。 他,林长徽,哦不,是她。 她会一直追随唐卿元,她也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辅佐者。 帘子早被撩开,唐卿元又岂会不知林长徽是特意候在这里迎她的? 她微微颔首:“辛苦林大人了。” 宁阳的车架一直跟在唐卿元后面,姣好的面容上长着一双漆黑的眼,如幽泉一般深不可测。 计划中的事情被唐卿元打破,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甚至还生起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思。 毕竟—— 后面还有更大的风雨。 在这种骤雨之下,只怕没有人能抵挡住吧。 “唐卿元,你都可以,我唐卿爻自然也可以!” 更何况,我还有一个秘密,足以震惊世人的秘密。 宁阳伸出了手,洁白如葱的指头上涂着红色的寇丹,艳丽地如同她今日的打扮一般,耀眼夺目。 等柔荑翻过来时,掌心血液模糊一片,不知她是何时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 身边侍候的婢女见状忙拿出手帕为她轻轻处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能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说明公主她现在心情不好,她还是不要去触碰公主的霉头。 -- 第51页 谁都知道,宁阳公主是大宁第一美人,才貌双全;可谁又知道,宁阳公主脾气却是喜怒无常。 “陛下,吉时快到了,可是太女殿下还没有来。” 负责大典的礼部尚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宫门口的事情他当然有耳闻,可是典礼在即,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请示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 “等着。” 老皇帝没有丝毫焦急。 他懒懒地坐在龙椅上,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的视线时不时地瞥向宫门口的方向。 “可是吉时——” 礼部尚书很为难,这日子时刻定下来是有规矩的。若是破了规矩,这可如何是好?他刚想再说两句,结果老皇帝一个视线扫了过来,他忙噤了声。 “吉时?” 老皇帝眉眼一挑,压迫人心的威严铺面而来,“朕的太女到来之时,便是今日最佳吉时。尚书可有意见?” 杀机顿见。 礼部尚书只觉得自己周围凉飕飕的,尤其是脖子那一处。 意见?哪敢,哪敢有意见啊。 礼部尚书颤巍巍地行了一礼,“陛下说的是。太女殿下乃天选之人,她所到之时自然是吉时。” 陛下这威严,比起十多年前更胜一些。在这威严之下,他甚至不敢大声喘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动静传了过来了。 礼部尚书忙伸了脖子去看,只见几个侍卫的最前方,一个穿着储君朝服的女子正缓缓地往这里走过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 “太女殿下到——” 礼部尚书眼泪差点没从眼睛里飙出来。来了好,来了好,幸好只是迟了一会儿,吉时还没完全过,还没完全过。 他忙站直了身体准备主持大典时,一句“且慢”突然响了起来,将他的动作制止住了。 这谁啊?没见吉时快过了吗?就不能等典礼结束再说话吗? 礼部尚书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到朝臣中有一人站了出来,站在漫长的台阶下扬质问正走过来的唐卿元: “吉时已过,重阳公主才姗姗而来。公主如此蔑视大典,真的能担得起我大宁的储君吗?我大宁的江山,真的可以交给你的手上吗?” 说完,他一转身,隔着漫长的台阶跪了下去,头狠狠地磕了下去,没有丝毫犹豫。再抬起头时,额间已经渗出了不少鲜红的血迹。 他看着老皇帝,双目激愤:“陛下,三思啊。” 唐卿元在门口见到那些拦她的人的时候就清楚了,她的登基大典是不会顺顺利利举办的。所以出现这个拦路的大臣,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只是这个人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卿元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将一个名字从犄角旮旯里拖了出来,原来是在阅卷时指责过她的赵平赵大人,那个奏折里全是之乎者也的赵大人。 “放肆!” 老皇帝自唐卿元进来的那一刻便站起了身子,还没等他迎接他的太女,这个老王八就跳出来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毁人心情。 老皇帝不怒而威,一双龙目瞪着跪在台阶下的臣子: “赵大人,你究竟是在指责太女,还是在——指责朕!” “陛下!臣绝无此意!” 赵平闻言想起了一桩旧事,忙又跪了下去,一声闷响出现在众人耳里,这一次比上一次的磕得还要狠。 因为—— 他触碰到了老皇帝不可言说的往事。 数年前老皇帝加封太子的时候,也比吉时迟到了一会儿。是因为被他杀害了的皇兄弟下属来为主子报仇,这才晚了一会儿。 但当时无人指出。 老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口口声声说绝无此意,可朕看你就是有这个意思!” “赵平!” 他突然唤了一声赵平的名字,“既然你对朕心怀芥蒂,那朕就满足你。” 老皇帝的眼睛泛着冷光,“朕准你上奏乞骸骨。” 赵平四十出头,距离古稀还有一段年龄,这哪里需要乞骸骨?这是要撤了赵平的官,要把他变为平民!平步青云苦熬数年,却一朝被打落凡尘。 谁能受得? “陛下——!” 赵平忙抬起了头,额头伤口渗出的血液顺着脸颊往下,看起来十分可怖。 张恪站了出来,他捏着兰花指,掐着声音:“还不赶紧将赵大人拖下去收拾一下,有碍圣观。” 话一出口,便有侍卫走出来拖着他。在经过唐卿元身侧时,唐卿元浅浅一笑,对着怔仲中的赵平道:“赵大人,感谢你用鲜血来祝贺本公主的加封太女大典。” “这份礼物,本公主很喜欢。”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赵平虽误伤了别人,可他的发难却是为她而起。她若是不报答一下,又如何对得起赵平对她的“看重”? 挑衅! □□裸地挑衅! 赵平处在一个不可置信的状态中,闻言一双怒目瞪着唐卿元,好似能喷出火来! 他年少时凭着才华一举成名,及笄之年便做了状元,此后官运亨通,可从未受过今日的羞辱! 尤其是,唐卿元给他的羞辱! 一个女人给他的羞辱! 唐、卿、元。 -- 第52页 赵平咬着牙,眼神愤恨,“公主殿下,不要过于开心了。有句俗话说得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公主殿下先看你今日能不能成为真正的太女吧。且看着吧。” 第36章 刘大人,请吧 “赵大人既然年事已高,不如听我父皇的劝,好好待在家里颐养天年。这种劳心劳神的国之大事,就不劳赵大人挂心了。” 唐卿元浅笑着,似是真的在关心赵平。 “陛下!赵大人虽言辞不妥,可他的心却是完完全全为了我大宁江山啊!” 又有声音冒了出来,言辞恳切,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动容。 可这个声音落在唐卿元耳朵路却是难以言喻的刺耳,无他,只因此人是言成术言大人,那个曾经指责她唐卿元是毒妇的言大人。 言成术走出朝臣队列,长揖及地。见到老皇帝没有丝毫动容,他站起身,撩起官服又跪了下去,“赵大人一心肝胆向大宁,对陛下绝无二心。” 上一次是赵平帮助言成术指责唐卿元,这一次是言成术帮赵平在皇帝面前求情。谁见了不得说赵言二人感情深厚。 老皇帝依旧不说话,言成术叩了下去,“咚”地一声,唐卿元也感到额间一阵疼痛。 蒋征君乐了,他幼时就大放厥词说那些老古董大人们,现在年纪虽长了,可习惯还没有改。 他伸长了脖子在唐卿元身后压低了声音,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殿下,我倒是希望每个大臣都照着赵大人和言大人这么磕几下,把这台阶全都染成红色,看着还喜庆。” 嘴里说着玩笑话,可那眼神却恨不得将言成术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来,谁还不清楚他们心中的小九九? 唐卿元闻言在诸位大臣身上扫了一眼,迎上他们或是轻蔑或是愤怒的眼神,她报之以平静。似是不知这里站了多少财狼,正计划着想把她连皮带骨地吞入腹,渣儿不胜。 唐卿元也压低了声音:“我也想看这些人用鲜血为我铺路,啧。” “此事容后再议。” 伴着一声轻哼,老皇帝甩了甩衣袖。 言成术仍在底下跪着,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礼部尚书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对方似是没有瞧见般。无法,只好在老皇帝不耐的眼神下继续主持这册封大典。 他也在心底捏了一把汗,希望不要再有同僚出来捣乱了。 但—— 天总是不遂人愿的。 就在唐卿元在按照礼法踏上台阶走到老皇帝身边时,言成术突然起身,又重新跪了下去,长叩及地,伏身不起。 礼部尚书看着这一幕心都要跳出来了,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 言成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殿下,古有妲己祸殷商,后有美色乱大周。足以见证女子只会祸国殃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如今我们岂能让女子为帝来毁我大宁?” 老皇帝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藏在衣袖之下的手紧紧地捏着扶手,青筋若隐若现。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视线放在唐卿元身上,这个他一手安排的储君身上。 这件事,依旧需要他的储君亲手解决。 瞧瞧。 一心为国为民。 说得这叫一个大义凛然。 只怕在场不少大臣都是这么想的吧,就算不这么想,他们也肯定会支持言成术的言论。 因为, 女子,只能做男人的附属物! 她怎么敢站起来?她怎么敢反抗男人?谁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 唐卿元站在台阶之下,心底源源而来的愤怒她也不压制了。 她遥遥看着老皇帝,弯身长揖,如她眼睛一般清亮的声音也传到了众人耳朵里:“父皇,儿臣有话想问问言大人。” “准。” 老皇帝看着唐卿元这副模样一时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当初也是如唐卿元现在这般,无所畏惧,以为自己能捅破这天翻了这地。 不过唐卿元比自己幸运,唐卿元有他亲自铺路;而他,跌跌撞撞,最终折在了亲皇兄的手里。此后暗中谋划,隐忍蛰伏,这才有了他的今天。 “陛下曾说宁阳公主和你像,可在我眼底,太女殿下和陛下最像。” 宁阳公主是像现在的陛下,太女殿下更像之前的陛下。 张恪也陷入了恍惚,二十年前,还是福熙公主的陛下也是这样站在他的眼前,只是当时他连帮助福熙公主的能力都没有,甚至连自己都陷入了这囹圄之中。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福熙公主眼睛慢慢黯下去,看着那福熙公主逐渐变成一滩死水。 是的,他现在叫着陛下的这位,早不是真正的皇帝了。 这位,是真正皇帝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当初耀眼了整个京都的福熙公主。 唐卿元站在言成术的身侧,偏着头垂下视线问他: “言大人说,以史为鉴,女子只会祸国殃民,可是如此?” 唐卿元站着,言成术跪着,眼睛不在同一方向,这令言成术非常不舒服。可老皇帝没让他起身,他也不敢起身,只能双眼平视前方,尽量压下这满满的不适感。 即便如此,他的态度也仍倨傲着:“自然。” “那敢问言大人,如今刀兵盗贼,可是男子居多?” “是。” “当官的经商的,可是男子居多?” -- 第53页 “是。” “读书人和乡间大儒,可是男子居多?” “是。” “既然如此,这个社会都掌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凭何祸国?又凭何殃民?” 唐卿元眼神一冷,气势陡然打开,令人暗暗心惊。 她扬着声音,“难道仅仅是凭着那一副姣好的容貌?那也是男子意志不坚在先,为何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到了女人身上?难不成是女人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所为?” “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按照你们读书人的想法,也应该引颈受戮,不折了你们读书人的傲骨才是。若对方不是读书人,可甘心屈就一个女子手下,不反抗吗?难不成连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都打不过?” “若是打不过,我还能理解一二。” “你!” 言成术气急,想辨却无从可辨,但仍厉声道:“好一个巧言善辩的重阳公主!” “过奖。”唐卿元轻轻颔首。 “重阳公主此言差矣。” 一个大臣似是看不过眼,也跟着站了出来,“自古以来都是女主内男主外,男子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女子在内相夫教子,二者各司其职,方能使我大宁江山万年。” “这位大臣说得好。” 唐卿元点点头,似是赞成,“既然如此,那今日起,女主外男主内即可,女子拼杀战场,男子操守家庭,二者各司其职,护我大宁江山。这位大人以为如何?” “你岂可如此胡搅蛮缠?千百年来的规矩岂是你说变就变的?你们女子身形瘦弱,力气不比男子,自然应该待在家里,这是为你们好。” 唐卿元冷笑一声,别人把她当条宠物养,她还要感恩戴德不成? “这位大人说得是,那自今日起,待在家里这福气就留给男子可好?” “冥顽不灵!”那大人仍道:“这都是为了你们好。那战争,那体力活,岂是你们女子能承受得住的?” “若我没有记错,杨大人是镇平杨家的嫡系吧。” 说到这里,唐卿元肚子里的火气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说不清的委屈,不知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替天下所有女子委屈。 “是。” “也难怪如此。杨大人自幼锦衣玉食,身边奴仆婢女一大堆,当了官后更是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也没怎么认真查探民情,所以不知道一些情况。” 唐卿元抬起眼来,朗声道:“杨大人可知,地里的粮食多数是女子收割?因为她们的丈夫要么好吃懒做,要么便去外地做工,这不算是体力活吗?” “包括做房添瓦这种体力活,不少地方更喜欢女子一些。因女子性情温驯,要价也低,这不算是体力吗?” “至于行军作战——” 唐卿元的视线扫过言成术,又扫过杨大人,最后又在一众大臣身上转了一圈,“那不都是你们男子挑起来的吗?就算作战,可哪里少得了女人的身影?制衣缝补,伤员照顾,哪一处不需要女子?而你们引以为傲的作战,受到最大污辱的还不是女子吗?” “可史书里对于这些又是怎么记载的呢?屠几城,一笔带过。那些受尽屈辱、惨遭折磨的女子去哪里了?几百年前有国败,女子受辱,当务之急不是重整兵甲,再杀回去血前耻吗?可那时是怎么做的?要求女子在受辱前后自尽以保全自己。” “这就是你们说的,保护?” 唐卿元直着身子,也不顾主持礼仪的人没有宣布流程,她只管自顾自地沿着台阶往上走。一同往上走的还有她的声音,清亮而又坚定的声音:“诸位大臣不过是看不起我一个女子成为储君,不愿屈服女子之下罢了,可我今日倒要看看——” “谁敢拦我?” 掷地有声,令人神魂一震。 “陛下——” 眼见着唐卿元就要踏完台阶,有一人站了出来,“女子为君,我大宁之耻啊!既是如此,那这朝中臣不待也罢!” 若说杜鹃啼血是如何一副惨状,在场众人虽无人见过,可也知道了如何的一副惨状。 “只愿来世的朝堂,没有女子祸乱。陛下,来世臣再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刘大人不要!” “刘大人!” “......” 惊呼声在身后嘈嘈杂杂地响起,即便没有回头,唐卿元也能猜出是何等的一个混乱场面。 可是她不能回头。 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她都不能回头。 她的皇兄是怎么死怎么残的,她也不在乎了。若是能为世间被束缚得女子尽一些绵薄之力,就算是今日册封明日她亡,她也不会回头。 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尽吾力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又有一句话,唐卿元也很喜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见到唐卿元走了上来,他一脸欣慰地看着唐卿元,满脸喜色,他道:“好!真不愧是朕的长公主!” 张恪面上也尽是喜色。 若说有谁知道老皇帝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努力?或许只有他了。 “奴才恭喜太女殿下,希望太女殿下不要辜负陛下的良苦用心。” 张恪说得意味深长。 “为什么拦我?让我死罢,让我死罢。” 底下的声音仍断断续续地穿了上来,对下面的乱象老皇帝没有阻止,他看着唐卿元。唐卿元也明白这是要她来解决,当下转过身看着下面的种种乱象。 -- 第54页 那个叫刘大人的正被几个侍卫控制着,挣扎不得,只能不停地大喊,此刻嗓子已经哑了。 唐卿元命令道:“放开他。” 几个侍卫当下就松开了控制着刘大人的手,唐卿元又吩咐道:“给他剑。撞死若是稍微收力,便前功尽弃。不若用这刀子解决,速度快,也稳妥。” “毒妇!” 言成术顿时找到了说辞,他看着老皇帝,声音比之方才更是恳切,“陛下,如此残杀大臣的女子如何担得起我大宁的储君啊!” “毒妇?” 又是一个熟悉的词语。 唐卿元隔着数不清的台阶,遥遥俯视着言成术。 她沉着声,“言大人何必如此污蔑于本公主?本公主这难道不是为了他好?” “本公主今日册封太女,已是板上钉钉,无力回天的事情。他日,本公主或许还会成为大宁之君。这位刘大人连本公主册封太女都受不了,他日本公主登上皇位,他岂不是更痛不欲生。” “晚痛不如早痛。” 唐卿元的声音如利剑出鞘,难掩锋利:“刘大人,请吧。” 第37章 如此猖狂! 唐卿…… 如此猖狂! 唐卿元话音刚落,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有的发了愣,似是震惊唐卿元的手段原来是这般狠厉;有的想冲到刘大人面前,将递到他面前的剑推到一边, 可是早被蒋征君带人困住了。 递到刘大人面前这剑,很独特。剑柄与剑茎的交界处,能看到经年积累而成的、已经干涸了的黑色血液。单是望上一眼, 似是能感受到自阴曹地府而来的阴森之气。 刘大人盯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头看向站在台阶之上的唐卿元。 唐卿元身后,是他们平日里上早朝的大殿。一眼看去庄严而肃穆,负栋之柱根根高耸, 恍若自天际直接而下。唐卿元的身影把升起的太阳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他看不见这个要求他用剑自刎的女子是什么表情,只能感受到她身上如虹一般的气势,像才开了鞘的却没有沾过血的剑。 大宁唐氏江山, 有此女, 危矣! 刘大人接过那把剑, 放在手中掂了掂。他看着台阶之上看不清脸的两个尊贵至极的人物,长笑一声, 掩耳不及之势迅速抬手。 众人只能看见血液冲破那人脖颈,在空气中飞了一会儿后便向地面直直坠落而去, 一如他现在的生命。 若是血液能唤起老皇帝曾经的几分仁明,那他, 死不足惜! “刘大人!” “刘大人......啊。” “刘大人你这又是何必!” 刘大人死了, 死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身体还躺在那,脖颈处还往外涌着血液。 “刘大人死了。” 唐卿元的声音平静无波,似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走到这一步非她所愿,她本以为刘大人只是以死来威胁于她;但也不是她不愿, 否则她也不会说激怒人的话,只是今日过后她的名声...... 也无所谓了。 有些路是荆棘铺就的,前面行走的人多流一些血,后来人走的人就会少受一点伤。 如墨聚成的双眼扫过那些看着她愤怒又惊恐的人们,她带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刘大人受不了本公主成为太女已经自行离去,还有哪位大臣受不住?” “本公主愿助一臂之力!” 出了鞘的剑若是没有沾上血还好,可一旦沾了血,那便势如破竹,无人可挡,也无人能挡! 嚣张!狂妄! “毒妇!” 唐卿元的视线盯着自己,恍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在研究着如何下口。言成术收不住了,他看向老皇帝,猛叩在地:“陛下!重阳公主心机深沉,心思狠毒,她是如何走到这一步还有待商榷!如此之人,如何担得起我大宁江山的储君之位?!陛下,三思啊。” “今日重阳公主能眼也不眨地杀了朝中大臣,日后我等官员又该如何立足于这朝堂之上?难不成要实时谨言慎行不成?!” 曾经为难过唐卿元的是他,今日阻拦唐卿元册封的也有他。若是他不把唐卿元这条毒蛇咬死在这里,只怕日后,这个太女殿下要咬死的就是他! 数位皇子或死或伤,陛下真的没有怀疑吗?以前或许还能以重阳公主心思善良解释,那今日呢?既然能做出杀害兄弟的行为,那日后岂不是要做出更胆大妄为之事?言成术这一番话不止是说给老皇帝听的,也是说给这些在朝为官的同僚听的:同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逼惨死,今日若是他们不与他一起将唐卿元扼杀,日后时刻提心吊胆的便是他们! 谁愿意有一把刀时时刻刻地悬在头顶?没有人愿意。 “陛下,言大人所言有理。” 言成术带了头,另有一个大臣也走了出来,“公主殿下的手段今日我们都看到了,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若真成了我大宁储君,日后百姓势必会生活在水火之中!” 而后其他大臣也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谁不在乎自己的命?只要是在乎自己命的人,不管之前对唐卿元持什么态度,但之后—— 唐卿元嘴角的弧度些微一收,近乎成了一条直线。刘大人的事情,皇帝爹可能对她不满,但是没有说出来。若是再发生一次刘大人的事情,挑起了皇帝爹对她的怒火,那她......唐卿元眸色沉凝,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着又松,松了又攥,数次之后手紧紧攥着,再也没有松开过。 -- 第55页 “诸位大人既......” 唐卿元刚开口,老皇帝便出声打断了她,“听闻言大人和赵大人私交甚好,怎么,赵大人质疑朕,言大人也要不甘其后吗?言大人是与赵大人约定好一起归隐再续前缘?” 言成术并不认为自己的话老皇帝听不懂,毕竟这位,当初可是踩着......等等,踩着? 言成术身体一软,整个人差点没倒在地面上,整个人仿佛处在冰窟之中。他怎么就忘了,这位曾经也是踩着兄弟的血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眼见着言成术以肉眼可见之势颓了下去,老皇帝冷哼一声,然后轻飘飘地看向早就兢兢栗栗的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李恩之是她特意提拔上来的,他能力不好也不坏,除过胆小这一个毛病外没有其他问题。她看中的,是他见风使舵的本事。 永远屈服于利益的人,是最好掌控的。 老皇帝的眼神虽然轻飘飘的,李恩之却觉得沉重无比。他清了清喉咙,眼神偷偷瞥了瞥站在不远处恍若雕塑的今日主角: “重阳公主唐卿元,生性纯厚,恭肃谦劳,载以典礼,俯顺民意,谨告天地。于庆元十五年五月五日,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承乾坤日月之隆,定四海九州之心。” 承乾坤日月之隆,定四海九州之心。 唐卿元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到自己成为皇太女的圣旨,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只有一句“封重阳公主为皇太女”,甚至都没有大告天下,只有京城内的人知晓。 所以她怀疑自己老皇帝推出来的棋子,所以没有大臣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她是百姓们饭钱茶后的谈资。 可是今日—— 唐卿元双膝跪下,冲着天地社稷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只剩下最后一礼,这册封大典,便成了。张恪正捧着东宫印玺站在老皇帝身边,就等着唐卿元起身后便把印玺交给她。 眼见着唐卿元刚刚行完礼,张恪走上前准备交接印玺时,突然被人阻拦了。 阻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皇帝。 此刻天上正好飘过一片乌云,挡住了本就耀眼的太阳。天地骤暗,风乍起,吹起了唐卿元的衣袍,吹动了唐卿元眼前的垂着的玉珠,挡住了她看向老皇帝的视线。 笑意还来不及收敛便僵在了脸上,唐卿元只觉得自己身体内好像有个无底洞般,将一直悬着的心猛扯着往下坠,怎么也到不了底。老皇帝他是后悔了吗? 临到山崖却峰回路转! 底下的大臣们有的狂喜有的深思,但都看得出他们是不愿意唐卿元为储君的。 一直没有动作的林长徽皱起了眉,明亮的眼睛中此时都是担忧;隐在暗中的宁阳公主本来沉着的脸突然扬起了笑,明艳地不可方物,侍候的婢女见到这一幕即便同为女子也忍不住晃了晃心神。 如此天仙般的人物,可是心肠却如蛇蝎一般。 李恩之更懵了,陛下您这怎么还出尔反尔呢?他现在不敢看跪在老皇帝案前的女子的神情,任谁遭遇这种事情还能不改于色? 老皇帝在众人的注视下站了起来,绕过案前,走到了唐卿元身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等着老皇帝开口。 在数人的期待中,老皇帝开口了。 她当着众人或是期待或是激动的表情轻笑一声,而后眼中滑过讽刺,只是这些除过张恪外无人瞧见。 “朕要亲自把东宫印玺,递到朕的皇太女手上。” 乌云很快离去,太阳很快露出了真面容,明得耀眼,亮得刺目。阳光自天际倾斜而下,洒在了唐卿元的身上,使她周围泛着一层金光。 说完,不管四面八方的或是诧异或是错愕的眼神,将张恪托盘中的印玺拿过来,递到了唐卿元手上,而后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唐卿元手上拿着沉甸甸的东宫印玺,胳膊上是被老皇帝紧紧攥紧的手。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中,有些不辨东南西北。 唐卿元抬头错过珠帘去看老皇帝时,正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欣慰,那是很熟悉的感觉,唐卿元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谁的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卿元。” 老皇帝将唐卿元自梦中唤醒,他豪放一笑,挥了挥袖子指着下面或是跪着或是站着的大臣们慈和道:“去见过你的臣子们吧。” “礼成——” 礼部尚书也回过了神,心下思忖着今天结束后一定要让下人们给他炖一些猪心牛心补补,今天这事儿,谁能受得了啊。 林长徽是第一个回过神的,脸上的担忧瞬间换上了狂喜,他忙跪了下去:“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女殿下。” 所幸,万幸。 第38章 定 天地骤静, 只有林长徽一人的声音穿过空气钻入了唐卿元的耳中。 唐卿元抬眼去看,正好对上了林长徽带着笑意的眼睛,是温柔的、友好的。仔细算来, 她自成为“太女”后的纷纷扰扰中,只有林长徽一直把她当作储君来看,尊敬她、支持她。 虽不知缘从何起, 但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林长徽为首,一直明哲保身暗中四处观察的江紫川已知大局已定,见到同期的状元首当其冲, 他便没有犹豫也拜了下去。 谁做君,与他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江紫川眉眼间带着官服也没能压下去的几分轻佻,他与现在的太女还算熟识,日后混个近身大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为什么要以卵击石?他只是一个无家族支撑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 第56页 明哲保身、顺从帝王的心思, 才是他能在官场立足的根本。想到此, 江紫川心底浮现了一个九天神女的模样,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只有立身朝廷,只有靠近帝王, 他才能帮助她。 更多的人心底不忿,面面斯觑,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违抗?按照老皇帝现如今的手段,胆敢违抗的话, 下场轻者如赵言二位大人, 重者,便就是那位刘大人了。 刘大人的尸体还放在那,怒眼瞪圆,死死地盯着他们, 但是看一眼就令人发怵。可是皇帝没有出声让人拖下去,谁敢拖?这分明是杀鸡儆猴,是在敲打他们呢。 难道真的要顺从吗?做梦! 承认一个女子做他们大宁的储君?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只是想想,不少大臣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他们将希望放在了站在众臣之首,一直没有出声的一道青松似的身影上。他们记得,在太女圣旨第一次下的时候,他们都当做笑话看,只有这位高深莫测的丞相大人信以为真。 现在,他们的希望是不是可以放在这位丞相身上? 众人迟迟没有拜下,唐卿元却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深夜高悬着月亮的湖面。她看着众位大臣,看着他们脸上或是犹豫或是不满或是愤怒的表情,安静地等着。 两个肱骨大臣被“乞骸骨”,一个重臣当场自刎,这些都没能阻拦老皇帝立她为继承人的决心。是不是代表着,在老皇帝的心底自一开始她都不是一个棋子? 不对! 唐卿元转过头对上了老皇帝的眼睛,棕黑色的瞳仁威严至极,可又有一些说不出的怪异。她低声道:“父皇?” “卿元?” 老皇帝有些不解,可在对上唐卿元的眼睛中的怀疑和猜忌时,她眼中滑过一丝了然,随后从容地笑了笑,丝毫不担忧自己的身份被怀疑。她抬起手,指着下面的臣子,似是在介绍一般:“卿元,你看,这些都是你的臣子。” 她举手抬足间尽是豪放,是与唐卿元记忆中阴沉肃重的老皇帝截然相反的模样。 是自己多心了吗? 正在唐卿元想要开口说话时,一道人声又响了起来,“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女殿下。” 声音中气十足中又掺了少许年迈,是丞相!也是大臣们寄托所有希望的丞相大人。 言成术控制不住震惊猛地抬起头看向已经拜下去的宋丞相,怎会如此? 丞相既然起了头,其他大臣这时候是不拜也得拜。眼见着大臣们如狂风吹过的麦苗地一般倒了一大片,言成术却还呆楞着,他不明白宋丞相怎么会没有挣扎就屈服了? 旁边一个大臣见他还在出神,猛地撞了他一下。同时庆幸言成术一直跪着,不至于太引人注目。见到言成术还没有回过神,那个大臣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丞相毕竟是有儿子的人。” 还是被赐婚了的儿子,赐婚的对象还是如今的太女殿下。古有父以女贵,今有父凭子荣。这位大臣没有说的是,如果丞相要是有......的话,那这大宁恐怕就不是大宁了。 看来,得备份厚礼送到丞相大人府上了。 其余人心中或是有不甘、或是有不愿,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这时候,对着台阶之上的老皇帝和新册封的太女殿下遥遥相拜。 “卿元,你看。”老皇帝的声音似从天际而来,“这叫臣服。” 这绝对是唐卿元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场面: 诸臣皆拜。 “诸位爱卿,平身。” 废物东西,全都是废物东西! 自上了马车,宁阳本笑着的脸便沉了下来,即便貌美似九天仙,此时却如阎罗殿里勾魂的恶鬼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宁阳靠在马车上闭着眼,婢女瑟缩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踹一下,生怕惊扰到这个恶鬼。 “去城外。”宁阳突然出声。 婢女闻言大喜,忙吩咐车夫停下来。下了马车后她才敢放开喘气,同时眼底划过疑惑:公主在城外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不让她们这些婢女一同前去?而且每次回来都容光焕发,像是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真是奇怪。 在婢女看不见的地方,宁阳的马车被一个穿着朝服的人拦了下来,“殿下,你要去哪里?” “与你何干?” 那人没有回答,倒反问宁阳:“可是要去城外?” 宁阳原本就沉着的脸更沉了,她冷笑出声,“你跟踪我?” 美人不论做什么都是美人,如今盛怒之下的宁阳公主仍旧是艳光四射,令人沉醉。见到那人眼中的痴迷,宁阳面上流露出一丝嘲讽和厌恶。 本以为和唐卿元接近的人应该有个人样,现在看这是一个什么贱东西。 想到这里,宁阳突然想起唐卿元的那个未婚夫,谪仙一般的丞相之子宋穆明,心底突然有些痒痒。这种人如果能臣服于她,何其妙哉。 拦住马车的人长着一张风流的脸,眉目间还能看出几分轻佻,此人正是江紫川。自宫内出来后他便一直寻找宁阳,以他对宁阳公主的了解,这时候她肯定会去城外放松。 与其看着她去城外找那些被圈养的年轻少男,不如让她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他身上。毕竟春闱后消失的那几天,他被困在宁阳公主那,承受着她的暴力和宣泄。 -- 第57页 “臣愿替殿下除烦解忧。” 第39章 横扫天子颜 书房内, 有一人正躬身站在那,面色无波。 “那些学子不能耐她,大臣们能耐她却被人护着。” 女子的美眸中阴沉一片, 眉头紧锁。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般蓦地一笑,那双眼睛却似没有温度般。她透过窗户看向东方,似是挑衅一般: “那天下百姓呢?” 站着的那人面上终于有了波动, 他看着宁阳,“殿下的意思说,煽动百姓?” 宁阳睁着一双墨似般的眼睛,眼底恨意明显, “不错。他说唐卿元能定四海九州之心?那先让四海九州的人心乱起来。她可以从大臣们的发难中逃出来,但若是——天下百姓的发难呢。” “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宁阳看着那人,“朝中怎么可以没有风波呢?应该不需要本公主教你吧,冯大人。” “殿下, 这样是否不大妥当。” 冯大人走后, 一直被藏在屏风后面没有出声的江紫川走了出来。 官袍不知何时已经脱去, 浑身上下只剩着一套白色的里衣。这套里衣也已经不成样子,被抽了几鞭子的衣服已经裂了开来, 能看到里面白皙的皮肤和可怖的红痕。 “臣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殿下也是惦记着那个位子的吧。” 江紫川语气笃定, 即便是这样一副狼狈样,可江紫川仍保持着他独有的风流。 宁阳拿起被搁置在桌子上的鞭子绕在嫩葱手指上玩了玩, 随后看向了江紫川, “你好像很喜欢猜本公主想做什么?” 面对宁阳的嘲讽和冷语,江紫川没有停滞,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殿下若是惦记那个位子,刚刚就不该出那个主意。殿下同太女殿下一般, 都是女子。今日殿下可以以女子身份攻击太女,明日其他人也能以女子身份攻击殿下。” “你叫她什么?太女殿下?” 宁阳听见这个称呼瞬间不满,她甩起鞭子就冲着江紫川甩了过去,面上好似结了一层冰霜,“那个位子迟早是我的!” 纯洁无争的一张脸,却拥有者血盆大口一般的欲望。鞭子抽到身上带来的疼痛江紫川都来不及惊呼,他天生一双深情的眼正好似固定在了宁阳的脸上,舍不得挪开半分。 喜也美丽,怒也夺目。 这天地间,怎么会有如此让人痴迷的女子。 宁阳却只觉得江紫川的视线恶心,她控制不住怒意冲着对方眼睛抽了过去,半路却被一个一人高的花瓶拦住,到了江紫川身上时力气已经卸了大半。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人看着她露出痴迷的神情,尤其是男人,恶心至极! “我倦了。”宁阳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不去看他,“过来,服侍我。” - “殿下,宋公子在外面求见。” 白薇跟着唐卿元一起进了东宫,晋升为唐卿元身边的贴身女官。此时她眼底含笑,“听说是给殿下来送贺礼的。” “贺礼?”仔细算起来,二人好像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宋某在这里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见到唐卿元,宋穆明从容不迫的行了一礼。 不论何时见到宋穆明,唐卿元都要赞叹一句,好一个漂亮的美人儿。若是能看到这样的一个美人羞红了脸,应该也是极为美好的一幅场景。思及这里,唐卿元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孤也得恭喜宋公子。” 对方是意料之内的不解,唐卿元微微一笑,“宋公子以后可就是东宫的驸马了。” 赤/裸/裸的调戏。 猜测中的羞煞脸并没有出现,美人依旧是一副清高如霜的模样。闻言只是笑了笑,似是有些无奈。他从仆人手上拿过一个红木盒子递给了唐卿元,“这是恭贺殿下的礼物。” 这是宋穆明第三次给唐卿元送礼。 第一次是他随手折的柳条儿,第二次是他送的前朝古书《君策》,那这次会是什么? “殿下事务繁忙,宋某不便打扰,告辞。” 看着宋穆明远去的背影,唐卿元抱着手上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他登门仅仅是为了给她送贺礼?不知为何,唐卿元觉得宋穆明今天有些反常。 宋穆明的目的她再清楚不过,只是他以前计划的路已经被前人走了无数遍,他感觉有些无趣。所以在她被封为太女后、在她被赐婚后,他便计划出了另一条路,另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成为男皇后来辅佐帝王。正如他所言:“做一个臣子供君驱使,不如辅佐一个帝王来驱使万臣。” 所以他选定唐卿元为君。 至于唐卿元曾经少女时的那一点点心动,正如同已经枯了的那支柳条一样,烟消云散了。 唐卿元将手上的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本崭新的书,还能闻见浓郁的笔墨香味。 当看到书名的时候,唐卿元松了口气,果然是宋穆明会送出的礼物。这本书不是别的,还是《君策》,不过这本是《君策》第二卷 ,她之前看完了的那本,应该是《君策》第一卷。 此前从未听说过《君策》居然还有第二卷 。唐卿元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白纸上的墨色浓郁,字端正而有风骨,唐卿元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宋穆明的字。 这本书难道是宋穆明亲手抄录? -- 第58页 唐卿元随便翻了翻,心中更加确定这是宋穆明亲手抄录。他的字如同他的人一样,端正中透着风骨,风骨中夹杂着几分仙气,这是他独一无二的风格,无人能替。 倒是辛苦他了。 只是,宋穆明今日的反常究竟从何而起? 关于宋穆明的反常,唐卿元在第二天便得到了结果。只见早朝下了后,他便被老皇帝叫道了御书房,一如她名不正言不顺的做太女的时候。 “太女以为,丞相如何?” “丞相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对于宋丞相,在唐卿元还没接触政事的时候便只知道这些,但这都是别人对他的评价。如今的唐卿元在与丞相有过不少接触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正直但不迂腐,聪明但不过极,最重要的是,他很忠心。” 为官怎么都行,哪怕迂腐不堪,哪怕横扫天子颜,但最主要的便是忠心。天子不需要太聪明的臣子,天子只需要忠心的臣子。 “那你觉得宋穆明如何?” 第40章 书 自从册封日唐卿元知道老皇帝是真心为她铺路, 她此前暗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担忧和惊恐这才消散了大半。 此时她正抬着头,虽心底疑惑,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才识远非寻常人能比,对事物的见解也是独一无二。” “父皇为何会如此问” “当初为你赐婚,没有考虑那么多。” 老皇帝语气中好像透着点心虚, 她没有告诉唐卿元的是,当初是为了报复丞相对她决定唐卿元为储君的不满意,所以将丞相最得意的儿子赐给了唐卿元。 再说—— 老皇帝手指在椅子上敲了敲,丞相养那么好的儿子早晚都要奉献给皇室, 她只是换了一个奉献的法子罢了。丞相应该感激这一辈的男子没出几个优秀的,不然自己就把人留着自己享用了。 老皇帝摇摇头,表达了对没吃到肉的遗憾。 一旁伺候的张恪抬眸浅浅地看了老皇帝一眼,深意莫名。 “所以朕想问问你, 对那宋穆明可还满意?”老皇帝思量道, “若是满意, 朕这婚约就继续下去,若是不满意, 朕便为你们取消婚约。” 唐卿元前脚刚走,后脚张恪便趴在老皇帝腿上低着声音, “陛下,为何要为太女取消婚约?陛下莫不是惦记上了宋公子?” “殿下。” 张恪幽幽唤了一声以前对老皇帝的称呼, “你还记得, 你当初是如何策马闯入御花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先帝求一道你我的赐婚圣旨吗?” 二十岁时的张恪风华正茂,正打算入朝堂一展胸中所负。只是当初的他虽被福熙公主的身影吸引,心中却不愿放下胸中抱负, 在老皇帝问他意愿的时候,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做了驸马,那就意味着要和官场永别。 “殿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拒绝了赐婚。” 如果没有拒绝,自己是不是不会经历这些,福熙公主或许也不会遭受那般的苦楚。所以,“殿下,你是把宋公子当成了我吗?” 宋穆明和他当初那么像,而福熙的眼光,他再清楚不过了,心下不免有了担忧。 张恪样貌才识也是极好的,不然她当初也不会骑马闯入御花园,在朝臣百官请求老皇帝为他们赐婚。后来张家没落,张恪入宫受了阉刑,许是这般原因,他的容貌比之当初看着只是成熟了几分,丝毫看不出他已经有四十岁。 “不会。朕只是在想,一个贤内助重要,还是一个优秀的朝臣重要?” 老皇帝手搭在张恪肩膀上,“对朕来说,你这个贤内助远比朝臣给我带来的多。可是,一个朝臣却能给天下带来的多。朕做不出选择,所以就把问题给了太女,是想要一个贤内助,还是要一个优秀的臣子,都是她的事情,那就让她自己来选择。” “陛下说的是。” 许是说道了张恪的心坎里,老皇帝的下摆不知何时已经掀开,只见张恪浅笑一声,“陛下,臣来服侍你吧。” - “太女殿下。” 唐卿元刚出宫门便被人唤住了,只见林长徽正穿着朝服站在不远处,显然是自下朝后便一直等着自己。 “不知林大人找孤有什么事?” 朝中大臣虽已接受她为太女,可横鼻子竖眼睛的怎么看她怎么觉得不舒服。唯有林长徽,是自始至终一直站在她身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的人。 唐卿元觉得这一切很神奇,当初自己只是随意一赌便知道了林长徽的名字,那时也没有想到二人会有如此多的交集。 “殿下现在可方便?” 林长徽的眉头微微蹙着,似是有心事般。 “太女殿下,”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只见秋成霜和江紫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身边,秋成霜拜过唐卿元后,便转向头冲着林长徽微微一拱手,“月......林大人。” “江大人,你的脸怎么了?” 唐卿元上早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江紫川的左脸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红痕,自眼角往发迹而去,隐入其中。 “摔了一跤,没什么大问题。” 这道痕迹自上早朝便被不少人问过,江紫川把这个编造出来的理由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他也不管别人信不信,当下就把秋成霜往前拍了一下,“秋大人说要请殿下你吃饭。” -- 第59页 “殿下,家父自知罪孽深重,前些日子已经出家。” 秋成霜依旧沉着脸,看起来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样子。“我也自请去西北边疆,三日后离京,所以想请殿下您一起吃个酒。” 唐卿元毕竟是太女。 有些事唐卿元不追究,可是在某些人心底,却如蚀骨之蚁一样难安。 “怎么如此突然?”唐卿元随口问道。 “母亲早亡,父亲回了乡下,妹妹......”秋成霜顿了顿,接着道,“妹妹失足溺水身亡,京城之中已经没有臣的亲人,了无牵挂。以前常听人说边境风沙狂野,早已有了向往之心,如今倒也算了却心愿。” 这怕是秋成霜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唐卿元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劝解的意思。秋家做此决定,也算是明智之举。到边境磨砺几年,到时回朝晋升也方便一些。 而且,那时候朝中的储君,可能彻彻底底的确定下来了。 果然,能考中状元入朝为官的人,没有几个真的是死读书的人。 “那就祝秋大人一路顺风,不过这酒还是免了吧。孤与林大人还有事情要商,先走一步。” “秋兄果真要去西北边境?”江紫川望着太女和林长徽远去的马车问道。 “嗯。” “了却心愿?”他可不信。 “江兄想问什么?”秋成霜转身看着江紫川。 “你是在躲避吧?”江紫川对上秋成霜的眼睛,“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我便敞开了说。陛下的皇子们各个非死即残,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这一点我们先略过不提。” 一贯漫不经心的眼睛中加了几分凝重,“重阳公主能被破例封为太女,那其它健全的公主们会没有心思吗?一旦升起心思,那未来几年里便全是夺位的事情,朝野上下必将不会安宁。你去西北,是因为你想要躲避这一切,是不是?” 秋成霜没有反对,他点点头,眼底有怅然一晃而过。他要躲避的,又岂止是夺位风波? 他们秋家现如今已经踏上了一条绝路,若是离开京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江紫川自认已经猜测了秋成霜的所有想法,他看了一眼左右,又上前走了一步,对着秋成霜低声说道:“秋兄想要躲避,江某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秋兄,与其远走天涯等安定后再回来慢慢迁升,倒不如留下来择一君主只待来日扶摇直上。” “多谢江兄好意,只是我无意于此。”秋成霜拱了拱手,眼底没有丝毫动容。 “无妨。” 江紫川呵呵一笑,似是不甚在意。他也回了一礼,“那就提前祝秋兄一路顺风!” - “殿下,您看看这个。” 进了包厢,林长徽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便将早朝前便藏在袖中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了唐卿元。 “这是什么?” 唐卿元拿到东西的那一刻,心底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抬眼看了看林长徽,这才将手上的东西展开,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重点是纸张上面的字: 世有妖女,降我大宁;一日不除,举国不安。 十六个字扑面而来,直击唐卿元神魂。 “可笑。” “这是臣今早进宫时在路上捡到的,当时路上有不少,臣捡了一张后便让下人把剩下的都处理了。只是臣人手有限,其它地方臣不知道有没有。” 林长徽面上凝重,“这些显然是冲着殿下您来的。” 也不知道背后的人准备了多少份,又有多少人看见了,现在应该如何解决。林长徽的心底沉甸甸的,虽然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极为困难的路,可荆棘来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不安。 “还有一件事。臣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的原因。” 林长徽拉着唐卿元到了包厢的窗口,她指着茶馆对面的书摊说道,“殿下,您看。” 这条街不算是人流最大的那条街,可街上的人来来往往,也是不少。书摊前时不时的有人驻足翻看,唐卿元看了一眼书摊又看向林长徽,有些不大明白,“长徽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您再看。” 唐卿元不解其意,便又继续看下去。这一看,唐卿元便全明白了。 林长徽站在唐卿元身后,“臣经常来这些书摊买书,所以城内大大小小的书摊平时放的什么书,臣心底一清二楚。可自一周前,城内大大小小的书摊便开始这样摆放了,而且推的书目,无外乎都是这几本。” 唐卿元缄默不言。 推的那些书目,其实都是很普通的书。但是在这个节点,这样成批成批的摆出来,说背后没有推手谁会相信? 文字,是可以对人进行洗脑的。 “查。” 第41章 奇闺记 摆出来的无非都是一些《妲己传》《褒姒传》等等所谓“祸国女子”的传记志怪或是小说。在以往, 这些书籍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籍,可是现在—— 其心昭然。 这不仅是对唐卿元成为太女的不满,更是想激起百姓的反抗! 妲己真的能祸国吗?褒姒真的能亡社稷吗?同样的道理唐卿元可以跟大臣们讲, 可以跟自己身边的侍从们讲,唯独不能,或者说是无法对百姓讲。 道理?对百姓来说还不如一个传言的可信度高。 “殿下, 那这些书我们该怎么办?” -- 第60页 林长徽站在唐卿元身后微微行礼道,她面上沉重,这些书不能再任由他们摆放在此处,可若是让人撤掉, 那也太引人注目了些。 心中已经气极,可唐卿元面上没有丝毫显露。她墨点似的眼睛定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心中有数。” 闻言,林长徽面上的担忧褪了几分。太女说她心中有数, 那肯定是想到应对的决策了。 唐卿元心底哪有决策?唯一的法子便是以毒攻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她的“其人之道”, 现在不知道在何处。 或许是深宫中太过孤寂的原因,唐卿元的母亲蒋羽曾拉着唐卿元的手说了很多事。有一件事, 唐卿元在看到那些祸国女子相关书籍的时候才想起来。 这件事,与前朝的覆灭有关。 在前朝覆灭的前十年中, 有一书籍横空出世,名为《奇闺记》。讲述的是八个家族由兴转衰的过程, 还有在出身于这八个家族的二十四个女子的经历。或许是看着朱门酒肉臭家族崩塌的喜悦, 或许是怜惜二十四个各有经历的奇女子,或许是沉浸在书中的美妙诗句中,总之,这本书一现世, 便受到万人追捧,被列为奇书。 可惜这本书只放出了前一百六十回。直至两年后,后八十回才被放了出来。因有热度在前,这本书后面一被放出来,人人竞相购买,一时间洛阳纸贵。可是短短一个月后,这本书就被列为了禁书,朝廷也下了旨意: 谁若私藏,诛九族! 人人都怕杀头,人人都怕诛九族。不管是喜欢这本书的,还是不喜欢的这本书的,在听到旨令后便将书上交给了朝廷。这些书后被集中焚毁,一时间整个京都上方飘着的都是已经变成灰了的纸屑。 “这本书后八十回去哪了?” 唐卿元记得自己看过这本《奇闺记》,只是看到一半后面莫名其妙就没有了。二十四个女子中,她最喜欢的四个女子是什么结局她还不知道呢。听到母亲这么说,她连忙问道: “那后八十回去哪儿了?那四个姑娘结局如何?那个皇帝可真坏。” 害的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剧情。市面上确实有不少人都补了后八十回,可全都是情情爱爱结婚生死的剧情,没有一个是她喜欢的结局。 她想看那四个姑娘挣脱束缚,张扬无畏地活着。没有人能够拦住她们。 后八十回,消失了。母亲当初是这么说的,如今的《奇闺记》,是新朝建立以后,商店贩子重新印出来的,但独独少了后八十回。 “那后八十回怎么才能看到啊?” “看不到了。”母亲当时的语气惆怅,“除非这天倒,除非这地崩。” “为什么?” 因为,它加速了一个朝代的灭亡。 前朝覆灭的前十年,庸君当道,官场荒淫,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这本书与其说是写八大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可是更能看出它是借八大家族,指责当今圣上昏庸,以至于国家江河日下!如果说,这里还是朝廷能接受的,那后八十回的内容,即便是朝廷见了也要震怒。 具体的,蒋羽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本书的后八十回,写了二十四个女子如何各展风华,写了这二十四个女子如何团结天下女子,反抗所谓的传统,反抗所谓的帝制,反抗世人加在女子身上的所有污名! 女子怎么可以反抗?女子如何能反抗?这是自上而下的所有男性都不能接受的!所以这本书几乎没有商量,所有大臣都支持将这本书列为禁书! 书化为了灰烬,可人没死,心还跳跃着。 在此书被列为禁书的第二年,有一女子军也像书中揭竿而起,开始反抗所谓的三从四德,失败了。同年,又有女子效仿书中内容,又失败了。此后不断有女子站起来,也不断有女子倒下,直到第五年,有一农妇组成的女子军意识到了温和是不行的,她们要激烈!于是她们将家里绣着牡丹花的被单绑在她们平时劳作用的锄头上,她们骑着家里能骑的各种东西,牛、马、羊、驴子等等,拿着平日劳作的农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往日只知欺压她们的丈夫,一路杀到了京都,逼得京都不得不对她们严肃对待,直至—— 直至她们被官兵镇压,无一存活。 后来,有人觉得一支不过五六十人的女子军就能把京都逼得如此狼狈。那他们是男子,而且他们的力量和人数又岂是那五六十个愚蠢农妇可以赶得上的?于是各路揭竿起,前朝不堪其负,在禁书后的第八年灭亡。 “一本书,当真有如此大能量?” 当初的唐卿元是不信的,可如今她的眼界已非小时候可以比拟。 文字的能量,轻则让人欢声笑语,重则颠覆日月乾坤。 既然前朝已经有之,既然后八十回已经丢失,既然别人都能编后八十回,那她为什么不行?她要找人也编这后八十回!写已经遗失的女子自由,写已经遗失的女子傲骨,写已经消失了的......女性思想。 目前最适合写这个的,唐卿元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只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宋穆明。 唐卿元来过宋府很多次了,以往都是在外面远远看一眼,今天她是第一次走进来。廊腰缦回,曲径通幽,结构精巧雅致,无论看向哪,都觉得是一幅画般,不愧是书香之家。 “太女殿下可是有要事?” -- 第61页 宋穆明很快走了出来,身披素色纱,头上束着同色的织金发带,眉眼温润,五官端正。恰好有穿堂风经过,使他衣袂翻动,恍若翩翩起舞的蝴蝶般。任谁见了,都要问上一句:这不是从天上来的谪仙吧? 唐卿元回过神,暗示侍从都下去后便毫不掩饰地问道:“你可看过《奇闺记》?” 宋穆明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空中,“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唐卿元不答反问,“你喜欢哪个大家续的后八十回?” “没有。” “那你想过,自己写后八十回吗?”唐卿元终于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后人写得再好,那也不过是狗尾续貂。”宋穆明抿了一口茶,“所以遗失了便遗失了,残缺的物件也有残缺的美。殿下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不是好奇。” 唐卿元端正了神情,“是需要。” 她需要这本书的后八十回来成为她的“其人之道”,来治他们“其人之身”。 “殿下的要求,我一定会满足。” 宋穆明从唐卿元的眼底看到了焦急,他虽不知原因如何,但也跟着正了神情,“不知道殿下想要后八十回的什么剧情?” 唐卿元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唐卿元,往日看着宋穆明时的温柔情意,此刻已全都换成了的郑重和坚定,还有淡淡的威严: “孤想要那二十四个女子开始反抗,想要看她们反抗书中那些限制女子的事情。” “殿下如何得知后八十回的内容?” 唐卿元面上无波,可是语气却暴露了她的想法,“你看过?” “幼时父亲为我讲过。书我倒是没有。” 眼看着唐卿元眼中的光彩又黯了下去,宋穆明不慌不忙地补道,“不过殿下可以找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存着这本书?” 这本书世上居然还有? “谁?!” “这个人和殿下有着血缘关系,那就是——福熙长公主。” “福熙姑姑?” 这一次唐卿元的表情没有控制住,她惊讶出声,“怎么可能?” “我家藏书很多。” 唐卿元点点头,她想到了宋穆明送她的那一本仅有前朝皇室才有的《君策》,这本书岂是寻常人家能拿出来的。 “《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原先也是我家的书,只是我爹少时倾慕福熙长公主,又觉得这后八十回肯定合福熙长公主的性子。为了讨她的欢心,便将书背着我爷爷偷出来送给了福熙长公主。” “......” 唐卿元面色复杂,“你们家讨好人,便都是送书的吗?” 宋穆明本来正严肃地说着话,闻言猛地咳嗽了几声,而后眼睛从唐卿元身上移到了别处,眼神飘忽,“这话这么说,也不算错。” 后面四个字声音有点小,唐卿元没听清,她现在也顾不得宋穆明说了什么。她站起身,兴奋之下冲着宋穆明行了礼,“多谢,以后我肯定会报答你的。” 兴奋起来的少女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墨点而成,宋穆明微愣一会儿后忙行了礼,“殿下无需客气。” 只是他脸上不知何时升起来的红色怎么也消不掉。 待唐卿元走了许久,书童好奇地伸过头来看时,宋穆明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将书童叫了过来吩咐道: “你去各大书摊都看一下,最近卖的都是什么书。” 太女殿下想要《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很正常,但是这焦急的态度却是不正常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宋穆明现在只能想到书摊的原因。 出了丞相府,唐卿元上了马车就往福熙长公主的府邸而去。刚到福熙长公主府,迎面一马车也停下,一个身影也走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卿元的妹妹,宁阳公主唐卿爻。 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衣,发丝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头上带着一套红色宝石点缀而成的发钗,整个人明艳至极,这身打扮与以往的清淡素雅是截然相反的。 “宁阳,你也来看福熙姑姑?” 见到宁阳这副打扮,唐卿元又说道,“你今天真漂亮。” 清淡素雅的装扮太娴静了,唐卿元总觉得不适合宁阳。而现在这个张扬明媚的模样,却与宁阳十分契合,好像她本就是这副模样般。 “皇姊,好巧。” 见到唐卿元,宁阳呼吸停了一滞,瞧见唐卿元似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后又恢复了过来。她嘴角含笑,“姊姊,那我们一起进去吧。” 伺候的老嬷嬷将二人拦了下来,语气不卑不亢:“见过太女殿下,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刚刚服药已经有些困了,二位公主不如改日再来吧。” “那麻烦嬷嬷帮我转告姑姑,卿元今日想同姑姑借一本书,不知道姑姑可否愿意。” “太女稍等,老奴这就去问。” “姊姊你要借什么书?宁阳也许听说过。”皇宫之中什么书没有?为什么要跟福熙长公主借书?唐卿元的异常引起了宁阳的怀疑。 宁阳的才气有口皆碑,这些都是看书积累出来的,唐卿元不疑有他,只说:“《奇闺记》的后八十回。” “这不是已经遗失了吗?” “宋公子说,姑姑这里有。” 二人正说着,嬷嬷走了出来,她先是冲着唐卿元行了一礼,随后歉意道,“太女殿下,公主说你们想要什么书可以去书房拿。只是公主长期卧床,很久没有去过书房了,奴婢虽派人经常打扫书房,却也早忘记了每本书搁置在哪处,只能殿下您自己去找了。” -- 第62页 “麻烦嬷嬷带路。” 宁阳和唐卿元带着人去了书房,本来都是下人在翻,唐卿元却不顾身份跟着一起寻找。宁阳看着唐卿元这副样子微微皱着眉头, “姊姊,你好像很急这本书?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是。”唐卿元语气轻快,“它能解我眼下的困局?” “那宁阳帮你一起找。” 宁阳说着便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巧的是,此书不是别的,正是《奇闺记》。但是能解唐卿元的困局,宁阳陷入了犹豫。这本书她是交给唐卿元,还是—— 藏起来? 第42章 恶鬼 想也没想, 宁阳便做好了决定——藏起来! 左右无人,宁阳迅速将已经蒙尘了的书塞进了自己衣袖,而后装作不经意的问道:“皇姊, 你刚册封为储君,旁人恭贺你都来不及,谁会这么不长眼还给皇姊设下困局” 唐卿元轻嗤一声, “无非就是那些看不惯我们女子当权的老腐儒。这不,他们捣乱册封大典失败,便开始膈应孤了。但孤又岂能如他们的愿?” “可这本书为何能解皇姊眼下的困局?”°dhnsk 宁阳知道这本书,也曾数次研读过。可是读来读去, 不也是二十四个姑娘家的闺中雅事吗?后八十回她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内容,无非就是这些姑娘家的归宿罢了。 等等,归宿?! 还是说这归宿有什么奇特之处? 不是所有人都像唐卿元的母亲蒋羽这般,有个至交好友是福熙公主, 有幸能够窥探到被尘沙刻意掩埋的那段女性历史, 和因恐惧而禁掉的女性思想。宁阳就不知道, 天下人也不知道。 “这本书的结局——”唐卿元没有说下去,她只是透过书架看着宁阳, 若悬崖上艰难而生的古树般凄凉艰涩,“宁阳, 这本书若是找到,你一看便知。” 这本书的结局, 二十四个姑娘所求尽有得, 无尽辉煌;唐卿元惆怅的是因这本书而站起来的那些女子,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尽是凄凉。 唐卿元很想问一问这些得到了凄凉下场的女子,你们后悔吗? 尽管书架上全是紧密相接的书, 唐卿元的视线并不能透过书架看向自己。可宁阳的心底却也颤了一颤,紧接着便是升起的惆怅,无由来的。 宁阳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唐卿元情绪触动,有些话便倾泻而出:“宁阳,若是没有这册封大典,你我便是普通的皇家公主。看似尊贵无比,可却处处都被掣肘。我们的礼仪要做到标准,我们的女红琴棋书画要成为女子之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吗?没有。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从一件普通的物品变成一件精美的物品,供人挑选,或者供主人送来送去。” 作为棋子笼络大臣,或是作为棋子远嫁他国。 她当初意识到这些后,便想打破这些。只是处处碰壁,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往众人眼底女子形象的相反方向去,以自身微弱的行为来抵抗这强大的屏障。 书房内除过侍女们穿梭在书架间的簌簌声之外,剩余的便是唐卿元带着几分怅意的嗓音,“宁阳,你打小就是我们兄弟姊妹间最聪明的一个,你的才华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将来若是如同普通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的一身能力?” 天地骤静。 宁阳只觉得这一刻唐卿元此刻正和自己面对面站着,中间没有任何阻挡,她甚至能感受到因为唐卿元呼吸而引起的微弱气流。还有她胸腔里面砰砰砰跳着的、不断叫嚣着的那颗心。 自幼母亲便告诉她,只有学会了那些“女孩子应该学的”东西,父皇就会高看她一眼,身边也会有无数男子赞美她,这便是女人的最高荣誉。母亲不会骗她,她卯足了劲儿学习这些东西,可她凭诗篇获得众人赞誉的时,她却陷入了迷惘。 她为什么要才华不如她的人认可? 她堂堂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凭什么要一些身份卑贱的人认可? 只因,他们是男人?所以她就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吗? 可是母亲早已逝去,她纵有疑问却也只能憋在心里。直到—— 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宁阳再次睁开眼,莫名消失的书柜又悄无声息地矗在自己身前。隔着层层书架,她根本看不见唐卿元在哪,只能听见衣摆滑过衣柜间的簌簌声。 “宁阳,我们......” “皇姊,你说的是这本书吗?” 袖中藏的书被她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找到了?”唐卿元迅速走了过来,欣喜和难以置信在她脸上交错着,双眼似夜明珠的光般柔和明亮。 宁阳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汹涌而至的便是无尽懊恼。她怎么就把那本书交出去了?唐卿元的困局解开,她的困局不就又来了? 也罢,当作偿还她今日的人情吧。 书封上是气势十足却如杂草一般的“奇闺记”三个字,纷乱中又透着几分秀气,唐卿元已经顾不得细看书封,她上了马车便打开粗粗研读,直至月上三更,她这才一遍读完。这才是那二十四个女子应有的结局,这便是娘亲口中所言的那本影响力极广的书。 唐卿元难以言喻自己现在的心情。激动?昂奋? 等等,这是——? “吾初见此书,甚喜。再三研读,顶礼膜拜,便全文记之。不曾想,前有禁书令,后有焚书坑,此书不能再行于世,此乃叹一;二是因此书,与女子又加禁锢。但有反心,便是非人凌磨。吾初闻有女子揭竿为旗,俱亡,吾惊;有几日,又出,亡;如此复之,无一有悔。吾忆初,有热气横窜,今日终得孔出。吾欲同去也。若随她们,料必难还。故眷此书,以供后来者。” -- 第63页 “——俗” 若随她们,料必难还。 故誊此书,以供后来者。 大无畏,大潇洒。置生死于身外,添血肉于战前。 难怪这本书上的字气势磅礴而又纷乱无章,原来是激昂匆忙之下写出来的文字。唐卿元摩挲着这几个字,眼眶不知何时也泛着酸意。 无一有悔。 写此书的人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可掸去灰尘后,墨迹依然清晰。就如同誊这本书的那个名为“俗”的女子,如同那些奋起反抗却死去的女子一样,亦或者如同历史上的所有女性一样: 她们的存在被忽视,她们的才华被劫掠,她们的历史被抹去。导致人们提起“她们”,便是女人无用,女人不堪大任,女人不如男子。可——被忽视的终会正视,被劫掠的终会归还,被抹去的终是存在。正如同这本书一样,它会遭受各种让它消失的法子,可存在就是存在,终会重现人间! 且,势不可挡! 热流自丹田而出,顺着奇经八脉走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骇,最后从唐卿元双手上喷涌而出,成为了素白宣纸上泛着墨香的字。唐卿元执笔,在纸张上将后八十回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她眷的这些将会被送到大宁各城,批量印刷,而所有的原始资金都是从她东宫出。 唐卿元非常有信心,一旦放出《奇闺记》的真正后八十回,以大众对前一百六十回的喜爱,定能一抢而空,而之前关于别人暗置的书籍,也会成为书铺里垫桌子的存在。 至于禁书—— 唐卿元叹了口气,她至今还不知道正东方向歇着的那位,对她的底线是怎样的。终是不敢确定。不然原始资金何必从她东宫的私库里出?直接走国库了呀。 正东方向歇着的那位已经安寝了,可福熙长公主府上安置的那位,却神智清醒。他在黑暗中瞪着眼,颧骨高耸,瘦得可怖,看起来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恶鬼“嗬嗤嗬嗤”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服侍他的嬷嬷们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屋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身影,在确定嬷嬷们睡死以后,他们这才出声:“见过陛下。” 恶鬼开口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喘气声:“最近怎么样了?” “冯大人已经施行了宁阳公主的那个法子,这几日下来,乡野杂肆间有不少关于妖女的传闻。” “很好,继续。宁阳这个主意出得好,你给她送些东西去,当作是朕的奖赏。” 女人罢了,宁阳那点小心思在他眼底根本无处可藏。她嫉妒唐卿元,那他就让她成为唐卿元。有嫉妒心的女人,是最好掌控的,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女儿。 恶鬼又问:“庆王的那个嫡子,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庆王不愿让嫡子来京城,说他们只喜欢现在这般闲云野鹤的生活,不愿掺和于京城的风云变幻。” 恶鬼的身体被折腾的早已亏虚,后代他是不会再有了,而他的皇子们,全被福熙那个贱人害的一个不剩。大宁的江山要传承下去,必须得男丁来,他的孩子没有了,可他兄弟们的孩子却存活着。他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庆王的嫡子,可是庆王他胆敢拒绝、朕! 闲云野鹤?不愿掺合? 恶鬼的眼睛呈现出与他外表还要狠厉的光芒,说出的话更是堪比刽子手的那沾血的刀锋:“限他一月内赶到京城,若是拒绝,不必再说,杀!无!赦!” 庆王!闲云野鹤? 骗骗世人还好,可偏偏要骗朕。 回复恶鬼的是四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是,陛下。” “你们去吧。” 恶鬼重新躺在了床上,又是一副嗬嗤嗬嗤的、好像不久人世的状态。他闭上眼,“把痕迹都收拾干净了,别让人发现。” 第43章 印书 六部之中, 唐卿元最熟悉的一个部门可能就是礼部。巧的是,她今日打算拜访的,也是礼部。 礼部尚书李恩之见了唐卿元, 身形又颤了一下,当初这位在他礼部和众人大人争执,他躲得好所以没招惹上。但他可不会忘记册封大典那天, 他的同僚刘大人是怎样血洒现场,而这位当时还没成为储君的人是如何眼也不眨的镇定自若。 尤其是,陛下还护着她。 所以他见这位,比见到他早埋进土里的祖宗还觉得心惊胆颤。 都怪住在他院子里的那只乌鸦, 要不是它今晨从他头顶飞过,他还不一定能遇见拜访的煞神。这个煞神来,能有什么好事? “太女殿下怎么有空来礼部啊?”他能混到尚书位置,眼力见自然还是有的。 皇室中每年都会印一些典籍史册与各大书行, 以充盈国库, 这些全是由礼部来负责。唐卿元今日前来, 也是因为此事。 “尚书大人,孤这里有一本书, 可否帮孤印出来?” 印书? “何书?”李恩之来了兴趣。 “《奇闺记》,后八十回。” 唐卿元语气淡淡, 浑然不知自己扔了一堆炸药与旁人。 《奇闺记》是什么书? 那是一出来就抢占各大书行,火爆至今的书。可惜的是, 《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却无故丢失, 至今没有现世,此乃世人的一大遗憾。 可突然有人说有后八十回了,李恩之看着唐卿元,试探地问道:“是殿下您自己编纂的吗?” -- 第64页 后八十回丢失已久, 所以成书至今,已有不少人为它编纂了结局。故李恩之以为,唐卿元也是其中之一。毕竟《奇闺记》是本男女皆宜的千古第一奇书,女子看它也正常不过。 “不是。” 唐卿元道,“是真正的后八十回,非后人编纂。” 唐卿元从袖中拿出自己眷好的后八十回拿了出来,她双手郑重交予李恩之,“此书尽快印刷出来,而后与各大书行投放市场。若是需要资金,大可以到我东宫来拿。” “尚书大人,这件事孤就交给你了。须记,尽快!” 这几日已经风声四起,她必须得赶在那些百姓被煽动之前,便将这些投放到各大书行。 选择礼部而不是选择和书行合作,唐卿元也是有自己考量的。礼部毕竟代表的是官家,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同时也能压制那些书行,让他们不要私下搞小动作。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本能量可以动摇国本的书,她想看看,那位怎么说。 她总觉得,自从自己的皇兄弟们挨个死了之后,那位对她愈发包容。所以她现在想要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线,看看对方究竟能包容她到个什么地步? 或许对方会直接剔除她的储君之位,可她有直觉,直觉老皇帝似是还对她隐瞒了一些东西。 李大人沉浸在后八十回的喜悦中,此刻无暇顾及这位太女殿下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太女殿下早不见了踪影,他把纸牢牢地抱在怀里嘟囔道:“跑那么快做什么,老臣还没告诉你礼部印书是需要陛下旨令的。” 他刚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看,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陛下身边的红人张恪张公公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他心尖儿一颤,道: “张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礼部来了?来人,给张公公看茶。” “茶是不必了。”张恪清了清嗓子,“咱家是来传殿下口谕的。” “张公公请讲。” “太女有何要求,礼部须竭力完成,不得有误。” 张恪说完,看了一眼李恩之怀中抱着的宣纸便带着人转身离去。身形清隽,即便穿着太监服也难掩盖他这一身的书生气。周身的气度不像什么太监宦官,倒像什么文官大臣。如果当初没有意外的话,张恪现在已经成为朝中盛名天下的大臣了吧。 “可惜了啊。” 李恩之叹了一口气,他在官场沉浮三十余年,也是清楚曾经的傲骨书生如何变成深宫里的一个宦人。只能说,造化弄人。 只是不知,当初造成这一切的陛下,为何还敢将张恪放置自己身边多加恩宠,难道不怕他挟私报复吗?圣人的心他这种混日子的还是揣摩不明白。 “林大人,” 林长徽自殿试后,便被老皇帝分到了礼部,这些日子他是一直跟着礼部尚书李恩之做事的。李恩之将手上的宣纸交给林长徽叮嘱道,“这是太女殿下要印的书目,就交由你负责了。” 说完,眼巴巴地盯着已经到了林长徽宣纸看。那可是《奇闺记》的后八十回啊,谁不想看啊。李恩之根本不怀疑真假,因为太女殿下说这是,它就算不是也得是。 这是他的官场生存之道。 “林大人,先印出十本送到各大书行,再由他们各印万本投入各自书行。” 李恩之是有些胆小,也擅长躲避危险,可是对于应该做得事情,他比谁都娴熟。 “这本书的后八十回一旦现世,必然会遭到众人哄抢,数万本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李大人突然狡猾一笑,对着林长徽低声道,“你先去给我们囤一些纸张,不然他日——” 李恩之没有说的话,林长徽又是何等的天资聪颖,当下也就明白了。 印书需要大量纸张,将来若是此书受到欢迎那必要加印。若是需求过大,那纸贩子也定会坐地起价,不如早早准备一些。他日用来印书,或是转手卖给其他书行,这怎么来都是不亏的。 “陛下有旨说要尽快完成,不得有误。” 看着林长徽的背影,李恩之笑得更是狡猾。这是太女殿下的活儿,自然要和太女殿下交好的林长徽来完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纰漏,自然寻不到他身上。 只是太女殿下的八十回,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心头一直惦记的事情有了解决的法子,唐卿元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此刻她穿着常服走在大街上,与周围熙熙攘攘热闹至极的人流混在一起,最后顺着人流去了一个茶馆。 既来之则休之,唐卿元要了杯坐了下来。 旁边没有丝毫掩饰的说话声也隔着屏风传了过来,“你们听说了吗?百花阁这几日来了个极为漂亮的小娘子,今晚便要□□。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貌美,据说比起京城第一美人宁阳公主,也是不逞多让。” “宁阳公主我曾远远见过一面,隔着面纱,只能看出传言非虚。比宁阳公主还美,那小娘子得有多美?” “我们今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就算睡不着美人。今晚在床上对着黄脸婆,也好歹有点力气不是。说不定还能播种成功。” 几人说完,又发出一阵猥琐至极的笑。 “白芷,你派人去京兆尹,就说这茶馆中有人对当朝公主出言不逊。” 唐卿元只觉得恶心至极,“让他自己看着办。” 白芷很快便回来了,这次她身后跟着个双髻小姑娘,双眼因为着急而睁得圆圆的,看见唐卿元后双眼迅速泛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 第65页 是个熟人。 “殿下,您还记得您帮过的一个女子吗?” 季知草怕唐卿元不记得,忙又补充道,“就是之前在街上,有一对特别胖的夫妇说她勾引那个胖子的那个女子。” 季知草说着,还张开双手比了比那夫妇的身形。 “她之后在林府住了几天,正好寻到了她的亲生父母,她便跟着亲生父母一起离开京城了。可我今天在百花阁遇见她了,她们说她今天就要被拍卖。” “我想找我家大人,可还没走到礼部就看见白芷姑娘了,我想这殿下您可能也在,就来找您帮助了。” 见唐卿元没有说话,季知草更是有些急了,“殿下,她肯定不是主动愿意去的。她曾流浪那么久都保护着自己容貌不被人看见,就是害怕自己进入到那吃人的地儿,现在她肯定不是自愿的。” 青楼是唐卿元以前最浑的时候,都没有去过的地儿。那地方,是除过皇宫意外最热闹的地方。一旦夜幕降临,便张灯结彩,锣鼓欢天,进去的人都高高兴兴,仿佛有什么惊天大喜事。可在里面待着的女孩子们呢? 这地方是最吃女人的地方,甚至要把女人喝血吃肉,甚至还要敲髓洗干净的地方。 那那里有多热闹,里面的女孩子就有多苦楚;那地方的锣鼓声有多通天响,那些女孩子就哭得有多大声。 季知草说着便跪了下去,“殿下,您救救她吧。您不救她,我就不起来!” “谁说孤不救了?” 唐卿元将季知草扶了起来,伸手将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儿擦干净,“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救她们比较好。” 是她们,不是她。 季知草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抓到了浮木般: “殿下您真的要救助那些女孩子吗?殿下您出身高贵可能不了解这些龌龊事。其实那些女孩子没有几个是自愿进去的,都是被父母被丈夫卖进去的。我爹当时也打算把我卖到那里,但因为我长得不好看给的钱也不高,我爹就把我拉去大街上了。然后就遇见殿下你,还有我家大人。” “殿下,你和我家大人,都是很好的人。” 第44章 一百文 “若不是您和我家大人, 我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欺负呢。殿下,您真的是好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唐卿元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问:“那你家大人不是你见过最好的人?” 季知草被问得愣住了,在看到唐卿元眼底的笑意时候她才察觉原来是打趣自己,当下有些不好意思。 入夜, 百花楼所在那一条街灯火通明,恍若白昼。锣鼓齐天,因为这里在庆祝一个女孩子即将夭亡,庆祝一个女孩子即将成为成为行尸走肉。 多快乐的一件事啊。 这条街上, 不断有女子打开窗户,或是巧笑倩兮、或是美目流盼。总归,是想尽了所有法子想将路上的男人吸引过来。 他们杀死了她们的灵魂,她们还要被逼着吸引他们。任何有良知的人见了这个场面, 谁能忍得住不悲从心起? 可良知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唐卿元并没有更换男装, 她站在大街中央, 时不时有人的视线打量过来,而后对着身边人窃窃私语。不必去问, 多半又是什么污言秽语。 她顶着周围各式的视线走进了百花楼,刚一进去, 便被人拦在了门口:“此处禁止女子入内。” 青楼之中最怕的就是所谓寻夫,一旦让她们进去, 他们楼中便别想安宁。被拦在门口的这个女子衣着朴素, 嘴角下垂,显然又是一个弃妇。而她身边只跟了一个两个丫鬟,料想也不是什么大家族出身,当下眼底都带了些轻视。 连丈夫都看不住的人, 还有什么脸面来寻夫? “这位夫人,”青楼之中很少有未婚女子过来,她们就算过来,那也是自愿卖身入她们楼中的。而来到青楼的多数女子,基本上都是已成婚的妇人,“我们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 老鸨依在门边,扇子轻摇,看着唐卿元的眼底尽是幸灾乐祸。在家里端庄守礼有什么用?丈夫不喜欢那也没撤。 “我不找人。” 我讨人。 “那夫人你更不能进了,咱这楼啊,是不允许女子进入的。” “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一个姑娘,”唐卿元道,“我来看看。” 看看是不是季知草口中说的那一个。 “这位夫人,我们这青楼不允许女子进就是不允许,你且回吧。”老鸨直接拒绝。 见唐卿元还不走,老鸨直接出言嘲讽,“夫人还不走,是想入我们百花楼吗?不过夫人已非是黄花闺女,我们百花楼给的钱可不多。” “放肆!” 白芷没能忍住,直接出言斥责道。 一同的季知草也面上愤怒,双眼瞪得圆圆的,似是打算将老鸨咬下一口肉来。殿下她是那么好的人,她怎么可以出言侮辱? “放肆?哎呦我今个儿就放肆怎么了?” 说完,老鸨板着脸,“你们三人赶紧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她视线瞥到了一旁。似是看见了某个人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板着脸的上迅速堆着笑,“哎呦武大人,您今儿怎么有空来了?是来看——” 剩下的话老鸨没有说出口,一切都不言而喻。 -- 第66页 “老规矩。”被称作武大人的摆了摆手,似是很不耐老鸨这副态度。 “武大人?” 唐卿元转身看见来人,双手环胸。她装出一副特别惊讶的样子道:“武伯伯,好巧,你怎么来了。” 武伯伯?这谁啊和他攀什么亲戚? 只看了一眼,武言邦当下就倒吸一口冷气。本冲着天的下巴不知何时连带着腰弯了下来,“太......太......” 官员嫖妓可是会被革职的。 唐卿元用一副熟稔的语气,“太久不见,武伯伯认不出我了?” 武言邦当下就明白了这位太女殿下并不想暴露身份,他忙接话,“你都长这么大了,要不是你和你母亲有点相似,我还真是认不出来。” “他们不让我进去,武伯伯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那就麻烦武伯伯带我进去了。” 本来还要想其它的法子进去,没成想,这么快就有人把法子送上来了。她靠近武言邦,低声道:“武大人,您带我入这楼,今天这事孤就当作没看见,如何?” 话是这样说的,唐卿元的眼底却全是冷意。 见到事情还有转折,武言邦岂会有不答应之理?他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转头就跟老鸨道:“这可是我的侄女,你们还敢拦她?” 老鸨自幼出身烟花之地,能爬到今天这一步,察言观色这一项技能她学得比谁都好。这武大人对这位夫人尊敬有加,料必这夫人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她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当下她忙赔着笑,“今日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见谅。” 赔礼的话,她信口拈来,显然是经常说着的。 “武大人对这里很熟悉?” 唐卿元随口问道。 “不熟悉不熟悉,”武言邦捏着胆子,生怕它炸了开,“臣今天是第二次来。” “哦。” 接下来便是沉默不言。 唐卿元不说话,武言邦也就不敢出声。他来这百花楼那么多次,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般如坐针毡。 下面突然人声鼎沸,显然是要开始了。唐卿元让季知草去认人,武言邦不知为何头也伸了过去,察觉脖子上有股凉意后他便将头缩了回来。 百花楼的中央是圆形的一个高台,上面固定着层层轻纱,能看出轻纱之后,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这个,就是今夜将被当做物品展示的女子。 “殿下殿下,”季知草叫道,“身影一模一样,肯定是她。殿下,你快救救她。” 武言邦这才知道这位太女殿下来到这里做什么,他缩了缩,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这个猪脑子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不好好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有事,人一介女流之辈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 哪个女子不看重自己的清名?尤其是这种出身皇室贵族的。 “再等等。” 唐卿元声音冷静,“等看清了她的脸再说。” 在众人的欢呼下,轻纱终于被一层层掀开。在平台的中央正坐着一个女子,垂着头,身上也是轻纱遮身,毫不避体。 “抬起头!” “抬起头!” “......” 台下的人不断起哄,可台上的人一动不动。老鸨见状,急了,她忙站在走到台上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的头抬了起来。 众人惊呼。 更加疯狂。 “是她!殿下,你快救救她!”季知草更急了。 “白芷,你去吧。”唐卿元吩咐道。 白芷小跑着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台上台下仍热闹着,“我出十两!”、“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一千两!”...... 唐卿元的注意力全在那姑娘的一双眼睛上。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空洞至极,看不出一丝情绪,甚至连绝望都不存在。 仿佛魂魄被人吸走了。 锣鼓通天,配合着喧闹的下流说话声,明明是热闹至极的场面,唐卿元听到了阵阵哭声,是女子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震得她头脑发晕。 她很想安慰说,不要哭了,可是她找不到人,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哭。 等回过神时,却发现季知草已经站在圆台上,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何时被她脱下来掩在那姑娘的身上。而那些猥琐至极的男人也消失了,只有京兆尹和他带着的兵。 还有哭天抢地的老鸨,和探出头想看热闹的女子们。 唐卿元自楼下走了出来,她冷着眼,“我东宫的人,你也敢碰?” “我东宫前阵子丢了一个宫女,孤派人遍寻不到,原来是被你藏在了这里。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老鸨有些愣住了,等到唐卿元走到她面前时,她这才跪下来。她只知道这位夫人是一个贵女,哪里知道竟然是这么贵的贵女。听她这么一说,老鸨更是三魂没了七魄: “太女殿下冤枉啊。这女子是一对夫妇卖给我的,我见那夫妇穿着比较穷,还多给她了一点钱呢。” “多少钱?” “一两!” 老鸨说完后对上唐卿元的眼神,忙将头低了下去,而后嗫嚅道,“......一百文。” 我了个乖乖,明明是一个女子,怎么会有那么凛然的气势? “京兆尹大人”,唐卿元道。 突然被提及,京兆尹心中一跳,而后揣着笑道,“殿下请吩咐。” -- 第67页 “百花楼涉嫌蔑视朝廷,带走询问。这百花楼,也一并封掉,什么时候查清了,什么时候解封。” “是,殿下。” “殿下,太女殿下行行好,我这百花楼不能封啊,”老鸨爬过来抱着唐卿元的大腿,“若是封掉了,我们百花楼那么多张嘴,拿什么吃饭啊?” “不能封?你们手都伸到了我东宫,孤怎么不能封?” “我们是买的人,她是我们买的——” “买的?” 唐卿元冷笑一声,“你以为孤蠢是吗?一百文买一个大活人?猪肉也要二十文一斤,一说一个大活人只值五斤猪肉?” “你要诓孤,也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才是。” 第45章 断人钱财 唐卿元在册封大典前后, 便将六部的记载看了个遍。物价方面,她虽没有完全考察,但也了解了一部分, 猪肉便在其中。 一斤猪肉二十文,一个女子一百文,五斤猪肉就可以换一个女子, 荒谬至极! 京兆尹在一旁听着唐卿元说话,他的冷汗也跟着冒了出来。女子廉价至极,仅用一点银钱就可以换到,这他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有去管, 京城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家青楼,其中多数都有朝廷的人做倚靠,各方势力盘踞错杂。他若是敢动,那他的乌纱帽就要离他而去了。 几个平民出的卑贱女子, 哪里有他的乌纱帽重要?看人眼色行事, 才能将乌纱帽长久地戴在头顶。 见到唐卿元不信, 老鸨更是急了,“当初一对乞丐样的人把她送来, 我瞧她姿色不俗,便把人留了下来。他们夫妇二人要五百文, 我以那对夫妇讨价还价,便以一百文把她买了下来。谁知道那对夫妇是骗我的啊。” “太女殿下,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绝不敢骗你。” “这样啊。” 唐卿元叹息一声,旁人查探不出她是否信了。 在场几人都是提着心,生怕唐卿元再说出什么令人提心吊胆的处置来。这位太女,陛下那可是当作真正的储君培养的。 唐卿元望着这百花楼, 富丽堂皇。一寸一寸的,全是女子的尸体堆积起来的华丽。看着漂亮,实际上都散发着尸体的腐臭味。 难闻至极! 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我们走。” “殿下,”老鸨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在对上唐卿元视线后又将头缩了回去,“那我百花楼的损失怎么办?” 唐卿元笑了,被气的。 她转过身,对着京兆尹道,“东宫也属于大人的辖区,所以这百花楼损失的那一百文,就由大人出,没问题吧?” “没,没。”京兆尹连忙摇头,他哪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白芷,季知草。”唐卿元道,“带上她,我们走。” 老鸨一抬头,见楼上并没有跟下来的武言邦正看着她,双目沉沉。她心一横便道: “殿下,你不能走!” “你又要说什么?” 唐卿元顿住脚步,面上已有了不耐之色。 “一百文怕是不够吧?” 唐卿元有些愕然,这人逼良为娼还好意思管她要钱? 老鸨才管不了那么多,她眼一闭:“我虽花了一百文将她买进来,可是吃啊穿的,从未苛待了她。包括她现在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的布料,最低也要一两银子呢。” 贪心不足蛇吞象。 “殿下,您该不会短了我这百花楼吧?” “不会。” 唐卿元抿着笑,看起来异常温和。她偏过头看着京兆尹,“大人,您觉得呢?” 唐卿元虽是笑着的,可她的眼睛却是冷的。京兆尹身子一颤,不知道自己是该应和还是该反对。 “那就麻烦大人留下来等盘算,盘算清楚了就把钱给送过来。反正——” 唐卿元扫了一圈四周,勾起的嘴角不知何时放了下来,配合那双结了冰的眸子,任谁看了都要心尖儿一颤。唐卿元语气平静,“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盘算?” 盘算? 老鸨心中不满,可她不敢说出来。盘算能盘算多少钱?这么美的女子,今天拍出去最低也得五千两。真是晦气! 唐卿元斜眼确定老鸨安分下来后这才往外走,她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否则她不确定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这种肮脏的地方,这种散发着腐臭的地方,早该取消了! “殿下!” 几人正往外走,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冲了进来,险些把唐卿元撞到一边,却被来人及时扶住了。 “长徽?” 唐卿元诧异。 林长徽身上的官服歪歪扭扭的,此时正大口喘着粗气。他边喘息边问道,“殿下,你们没事吧?” 今日他刚回到府,就听到下人跟他说,季姑娘和太女殿下去了百花楼。百花楼那是什么地方?林长徽自然知道这其中污水,他便连衣服没换就赶了过来。 幸好太女殿下和季知草没有出事。 在她看来,季知草虽出身平民,可身边环境单纯,自是不知道这其中阴暗;唐卿元出身皇家,身边交的都是名门贵女,那些龌龊事又如何会进入她耳中?她又如何懂这些? 见到季知草和唐卿元都平安无恙,林长徽提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来。但他的脸色却跟着一起沉了下来,“殿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第68页 似是劝告,但带了些怒意。 唐卿元不明所以,更是不知她怒从何起。 在林长徽看来,唐卿元这是不爱惜自己。并非是出入烟花场所有损名声而不爱惜,而是她出入危险地方不珍惜生命。 唐卿元不知道她对于林长徽来说是何等重要。 当初若非唐卿元,只怕她现在还只是“林长徽”,而不是“林大人。” 季知草知道林长徽的身份,自然也就明白她的情绪。当下忙打断了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大人,我有些扶不动了,你帮帮我。” 林长徽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之处。他对着唐卿元行了一礼,说了句失礼了后便沉默着从季知草何白芷二人手中接过女子,将人拦腰抱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几人在马车中沉默不言。 许是大家都过于不适,最终是最先沉默着的林长徽,最先打破了这片安静,“殿下,您如今是大宁的储君,尊贵无比,您的出行必须得有侍卫跟随。而且一定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比如今天,若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殿下,你......” “林大人!” 唐卿元生硬地打断了林长徽,她道,“那地方你说,对我是危险的地方。那你有没有想过,在那里待着的那些姑娘们,她们安全吗?” “殿下,她们岂能跟你相提并论?”林长徽皱了皱眉。 “林大人,你是男子,可能不懂我们女性。” 马车摇摇晃晃,唐卿元说出口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我们女子比你们男子擅长的,便是同情。或者说,是因为我们女子把自己当人,而世间多数男子都不把我们当人的缘故。” “世间男子不把我们当人,所以他们会感动于家国大义、感动于父子情深、感动于兄弟厚情,却唯独不会感动我们女性的情感。因为我们女性把自己当人,我们会对更多的事情热泪盈眶,是除过男性父子情深兄弟厚情之外,独属于女子之间的、男子不屑了解的情感。” 唐卿元一字一句:“我知她们的痛苦和血泪,又为何不能相提并论?” 林长徽也是女子,她当然知道唐卿元说得是什么。 可是—— 她仍正色道,“殿下,你与她们不同。” 那些女子是将会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再也找不到踪迹的人。可是唐卿元不同,唐卿元是可以把能淹没女性存在的历史长河拦腰斩断,逼着历史长河加上女性名字的人。 所以不同。 所以唐卿元不能出一点事儿。 唐卿元不知林长徽是女子,也不知她心底的想法,故而沉默,不再多说。只是心底遗憾,女子为官的还是太少了啊。 马车内又沉默了下来。 林长徽似是不愿让马车沉默,他又道,“殿下,您是打算将那些女子都解救出来吗?” 季知草也跟着看向了唐卿元。 唐卿元垂着眼,黝黑的瞳仁盯着膝盖发呆。林长徽跟在唐卿元身边已有些时日,自然也知道她此刻是个什么想法。 揣测成真。 林长徽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 “殿下,京中大大小小的青楼几十上百家,这背后的势力盘综错杂,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殿下你还没站稳脚跟,现在就开始挑衅他们,会不会太快了?” 多数官员都靠着青楼酒馆赚钱,毕竟当官的那些俸禄养活不了他们。他们除过衣食住行外,还要考虑给同僚送礼,给皇亲贵族们送礼,那点俸禄根本不够,所以他们便寻赚钱的法子。 青楼是来钱最快的,他们只需要付出几百文的钱,就可以收获成千上万的银两。加上有他们这些朝廷官员作为依靠,几乎无人敢来闹事,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是故青楼这种压迫女子的地方,也是势力盘踞最为错杂的地方。 林长徽的担忧并无道理。 可是唐卿元却不同意。 她现在一安静下来,鼻子中就能嗅到那些腐臭的气息,耳中就能听到那些女子凄厉的哭泣声。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将那些女子救出来,才是首要的: “若是等到孤羽翼丰满,那孤今日见到的那些女子,能坚持等到孤的那一天吗?” 唐卿元这句话把林长徽问住了,二人心知肚明,不能。 毕竟是吃女人的地方。 这地方每天都会有女人染病,每天都会有女人死去。等唐卿元站稳脚跟,楼中的女子不知道会换多少批。 所以,刻不容缓。 “可是殿下,若是这次把那些势力得罪了,若是他们——” 第46章 正大宁之风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那群老狐狸指不定会如何咬死他们早就看不惯的唐卿元,林长徽不愿看到这一场面。 可唐卿元,真的会就此退缩吗? “不必多言, 孤意已决。” 八个字顺着唐卿元的叹息声滑了出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不欢而散。 唐卿元自百花楼中回来后便一直睡不着。她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人形的雾气, 各种颜色的,不停地在她身边旋转,有女子哭泣声从里面传出来。 幽怨至极,凄凉至极。杜鹃啼血猿哀鸣, 大抵如此。 睡不着,她便披了件衣服坐在了书桌前,思索着她如何将这件事光明正大地指出来。若是直接提及,便会如同林长徽所言, 遭到众多大臣的反抗。 -- 第69页 她该想个什么法子呢? “殿下, 您还没睡?” 许是唐卿元的叹息声过重, 睡在外殿的白芷被惊醒了。她走进来替唐卿元倒了一杯热茶,“殿下, 还是早点休息吧。” 自自家公主正式成为储君以来,白芷就没见过她有几次安稳的觉。 “归琼现在怎么样了?” 见到是白芷, 唐卿元便顺口问道。 归琼是她们今日从百花楼中带走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太医给归琼姑娘看过了,身上的伤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重点是她的心病。太医说, 这些只能让她自己恢复,药石只能起辅助作用。” “这样啊。” 唐卿元叹息一声,眼底尽是惆怅。 这世间有百事,最痛苦不过无能为力。 若是有一个合适的法子, 把像归琼这样的女孩子都救下来,让她们得以脱离苦海该有多好? 有了! 此刻月悬高空,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街道两边的屋子在黑暗中勾勒出深色的剪影。一辆马车在路面上正行驶着,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栋小宅子外停了下来。 一道女声自马车中传了出来,“你们去敲门,说是找人。” 空旷至极的夜中突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只穿着里衣的男子打开了门,女声道,“不找你。” “孤找季知草。”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卿元。 她披着头发,身上裹着一件披风,显然是匆忙之下来的。林长徽不敢耽搁,忙把早已入睡的季知草唤醒。 不一会儿,匆忙拾掇一番季知草出来了。唐卿元没有旁的废话,直接说了自己的目的,“归琼当初是跟着她父母走的,这件事别人知道吗?” 唐卿元的神情很严肃,即便是在天罡山那会儿也没有这么严肃。季知草从没见过这样的唐卿元,她忙摇摇头,“不知道。” 林长徽整日忙于公务,她整日里忙着在院子中种瓜种菜来节约生活开支,根本无暇和周围人讲话。 “如此便好。” 一直捏着的心放下了。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季知草还是小孩子心性,对于喜欢的人总是亲近一些。然而唐卿元这次并没有对她亲近,而是不假辞色: “那你记住了,以前没告诉别人,以后也不要告诉别人。若是别人知道了——” 唐卿元的语气令季知草感到害怕,“孤会亲手杀了你!” “殿下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即便有些害怕今日的唐卿元,但季知草一点儿也不委屈。太女殿下她肯定是干什么大事了,她得听从太女殿下的安排。 太女殿下不让她说,那她就不说便是。 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林长徽揉了揉季知草的脑袋,柔声道:“辛苦了,快进去睡觉吧。” 季知草一把将林长徽的手挥到了一边,撅着嘴不满道:“白月姊姊,你不要老是揉我的头,我会长不高的。我还想和你一样高呢。” 林长徽,也就是秋白月无奈一笑。 “这件事本公主不是说了不允许这么做吗?” 京城的某处宅院中,同样有人没有休息,“你们今日这般攻击她唐卿元,他日你们让本公主如何自处?” “父皇让你们听从我的差遣,你们为什么阴奉阳违?是我这个公主命令不了你们了吗?” 宁阳简直要气炸了,连平素最注重的外表都没有打理,更何况什么皇家公主的端庄大方。 若不是江紫川找上门来,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 明明她都吩咐下去计划作废了,为什么百姓间开始以女子身份攻击唐卿元?为什么各大书摊书肆上被摆在明面上的全是关于蔑视女性的书? “冯大人。” 发泄完,宁阳坐了下来,她看着这个平素在朝中很少有存在感的臣子。谁能想到,她父皇最器重的人,居然会是他? “本公主有的是时间,今日你若是不给我解释清楚了,那你今天就别想从这里出去。” 宁阳的眼睛是冷的。 在冯大人看来,却是像极了一个人——老皇帝。不是现在的皇帝,而是被藏在福熙公主府的真皇帝,尤其是这股阴森恶毒的感觉。 “公主何必难为我一个臣子?” 冯大人行了一礼,“臣不过是按命令办事罢了。” 命令?谁的命令? 空气的温度又低了一些。 她宁阳公主的命令难道不是命令吗? 宁阳蓦地笑了,不施粉黛的脸上艳光四射。她端起被搁在一旁的茶杯,轻轻摇了摇,飘在水面上的茶叶翠□□滴,看起来十分可口。但宁阳没有喝茶的欲望,“冯大人今日来本公主这里的时候,可有告知别人?” “没有。” 听到理想中的答案,宁阳满意了,非常满意。 她打算把手上的茶杯放在一边,谁曾想半路却滑了下去。摔在地面上,白色的瓷片和绿色的茶叶交错着,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美感。 下一秒,紧封的门窗被打了开来,屋子里瞬间出现了几个人影。冯大人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失去了气息。 双眼怒瞪,显然是死不瞑目。随后这具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屋子内。 “呀,杯子怎么摔碎?多可惜啊。”宁阳一脸可惜。 -- 第70页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别人送给我了一个不错的杯子,我很喜欢。拿它泡茶,虽然泡出来的茶是香的,但总是没有它在原主人那里的茶香,你们说这杯子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又自话道,“所以它摔碎了本公主也不心疼。” 翌日。 唐卿元揣着自己一夜没睡才写好的折子上了朝,早早地便将折子交了出去。 她在折子中详述了归琼如何到的公主府,当时有几个证人;又是如何消失在东宫,出现在百花楼,她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拐卖。百花楼中真的只有一个归琼吗?京城所有青楼加起来呢?数量惊人。更惊人的是,这些女子的性命比猪肉还贱。 所以唐卿元要求老皇帝下令,让这些青楼全都歇业。等调查清青楼中的这些女子的来历之后再做决定。 唐卿元的心其实是提起来的,因为她在撒谎。她为了合理调查这件事,撒了谎。 这是唐卿元的第一步,以一个合适的理由调查。 唐卿元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盘旋,剩余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闭口不言。 唯独有二人,一是林长徽,一是江紫川。 林长徽站了出来,长揖及地。 她虽不赞成唐卿元这么快就干这件事,可唐卿元主意已定,她也没有辙,只能支持于唐卿元。“太女所说,字字血泪,臣附议。” “臣也附议。” 江紫川虽说已经将他吊儿郎当的性子改了不少,比较起来还是和稳重有段距离,“我以前在茶馆给人说书的时候,经常看见对面的楼中不知觉的多了一些姑娘,也有不少脸熟的面孔无声无息的消失,听说是得病或者被折磨死了。” 他说起自己这段过往来也不觉得羞耻,坦然极了。 “真是不上台面。” 有大臣的话传进来,他也不恼,反问了回去:“这有什么的?毕竟是我过去的历史,这位大人,你难道还要我把过去抹掉不成?还是说这位大臣您以前也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然后被您给抹掉了?” “少信口胡言!”那人指责道。 “还有这种事?” 唐卿元不理会那二人的口舌,她只关心江紫川口中的那些女子下场,“孤只知他们会偷了女子后贱卖给这些烟花场所,毕竟孤东宫的人就是这么丢的。可是孤可没有听说过还会被折磨死的?” 江紫川给了块石头,唐卿元知道它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旦踩上去必会掉入水中。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就要踩,淹死也在所不惜。 她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言辞毅然:“父皇,儿臣以为,当彻查这些烟花之地,以正我大宁之风!如此百姓才能安心,我大宁会更繁荣昌盛!” 唐卿元的想法自她一递上折子,老皇帝便清楚了。 毕竟她也有这个计划,只是被唐卿元登了先。 “陛下,臣以为那些青楼烟花乃是腌臜之地,太女殿下躯体万金,如何能接触这些地方?”有臣子不满地嚷嚷道。 笑话,怎么能让他们查? “可不是孤要去的,是他们引着孤去的。” 唐卿元道,“若不是他们把孤的人绑到那种地方,孤还真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腌臜的事情。” “既然如此腌臜——” “那把它查一遍,正我大宁之风,这不好吗?” 第47章 好极了 不好吗?好极了。 坐在高位上的老皇帝眯着眼睛, 兴味盎然地看着下面争吵。 最终她站出来主持大局:“太女言之有理,当彻查此事,安我大宁之民, 正我大宁之风。太女,这件事既是你提出来的,那就交给你去办了。” 全朝之中, 只有唐卿元一个女子;女子的事情,交给她去办再合适不过。 有人不同意,“陛下,太女殿下日夜操劳, 这等小事还是让其它人来做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确实。” 江紫川不甘安静,他闻言嚷嚷道,“陛下,不如让臣来吧。臣以前和不少青楼的姑娘都比较熟, 这件事让臣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江紫川是个什么想法唐卿元不管, 她很快也便有了主意, “父皇,不若让江大人协助儿臣一同查探此事。” 正如同江紫川所言, 他认识的青楼姑娘比较多,或许可以一助。另一层原因是, 比起朝中所有的大臣,江紫川看起来比较清白, 绝对不会和青楼有什么太大的利益牵扯。 可以放心用。 “准了。” 一下朝, 江紫川瞬间被两个年轻臣子围住了,“听说江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今日可有空否?到府上一叙如何?” 江紫川也来者不拒,“今日我要陪殿下办案, 改日有空我一定去!” “江大人我府上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江南好菜。听说江大人祖上也是江南的?不如去我家尝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江紫川笑嘻嘻地,“改日有空,改日有空。” 肚子里装的什么墨水,现下已经一清二楚了。 “卿元还是太嫩了啊。” 老皇帝走在御花园中,看着两边的姹紫嫣红发出一声感慨,“这孩子,是个按捺不住性子的。” 张恪躬身走在老皇帝身侧靠后一些的地方,“太女殿下这是随了陛下呀。陛下年轻时候,不也是这么个想法吗?” -- 第71页 “也是。” 所以她全力支持唐卿元做这件事。 “宁阳那丫头最近怎么这么安静?” 老皇帝又问道,“整日里绣花作词可不是她的风格。” 张恪道,“奴也奇怪。不过这几日有看到江紫川江大人出入宁阳公主府邸。” “江紫川朕本想把他许配给宁阳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宁阳那丫头主意比天大,一个被她制服了的男人,她是不屑要的。”老皇帝道。 “陛下说的是。” “朕打算给宁阳封王,你觉得如何?” 女子封王,也是前无尽有。 张恪垂眉,“陛下英明。” “其它几个公主,也不能闲着。” 天上突然飘过来一朵花瓣落在了老皇帝胳膊上,她抬手捻起,笑了笑,“正好跟卿元一起做这次的事情吧。” 满院子的姹紫嫣红,花朵你挤挤我我挤挤你,精彩极了。欸?那处怎会有彩色的花?倒是奇特。 老皇帝正想上去看,便看到那团彩色的花动了一动,然后又动了一动,然后抬起来一个黑色的头来,原来是个人。 是个妇人。 “陛下~” 妇人唤他。 老皇帝身形一僵,装作没看见便转身走了,张恪跟在老皇帝身后藏着笑。 等卿元将外面的事情解决了,宫里的这些女人朕也得想个法子解决了,一直在宫中也不是个事儿。大好年华已经折损了,剩下的年华不能在衰败在这里了。老皇帝想。 除过江紫川和一只军队外,老皇帝又给唐卿元塞了点东西。准确来说,是个人。不是别人,是唐卿元的妹妹之一,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人——端阳公主唐卿茗。 老皇帝的意思莫非是要锻炼这些公主?唐卿元神色如常,把人收了下来。 青楼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家,唐卿元没打算一一查完。而且她也不是来查这些楼中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她是来查—— “小姑娘,这楼中有什么奇诡之事,你大可以告诉我们。” 江紫川介绍着唐卿元和端阳,“这位是我们大宁的太女殿下,这位是端阳公主,专为你们这些女子来的。阿清,关于这楼中姑娘失踪,关于她们的去了哪里,你把你知道的尽可以告诉我们。” 阿清是认识江紫川的,以往江紫川说书的时候,她们总是会结队去看他。并且想象,若是每一个夜宿她们那的男子,都如同江紫川一般俊美该有多好啊。熟悉了之后,她们便会把楼中的一些无处可言的事情倾诉给外人。 江紫川知道那些事,皆是因此。 阿清的眼睛圆圆的,本应该是跟季知草一样灵动的眸子看起来有些迟滞。 她眼底带着警惕,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姑娘失踪。” 唐卿元主要是来查这些的,什么买卖女子,仅这一条是关闭不了这些青楼妓院的,买卖人口在大宁律例中不算刑罚。子女都是父母的私产,父母卖了便是卖了。至于拐卖这一条,律例中虽有,可是太难定罪了。唯一能定的,便是那些无缘无故没了的生命。 江紫川道,“你以前告诉过我的,你一个姊姊曾受尽折磨而死。你为了给她报仇,去报过官,可是官府不理。” “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你姊姊报仇的。” 说到姊姊,阿清眼底才有了些光彩,一滴眼泪从她眼中滑了出来。而后她看着几人,目光茫然又空洞,“你们能帮我姊姊报仇?” “是,我们能帮你姊姊报仇。” 门口有骚乱声传了进来,江紫川回头去看,只见这楼中的一个老妇人想要挣脱官兵的束缚。见到门开了,她也不挣扎了,只冲着坐在屋子里背对着她的阿清喊: “清丫头,别害怕,他们不会吃人的。” 话出口是安慰,可是配合她那眼神和阿清抖了一抖的身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是安慰,更像是威胁。 闻言,阿清脸上浮现一丝害怕,忙将头又低了下去。 唐卿元看在眼中,她命令道,“把她的嘴堵起来,带出去。” 完了对着阿清道,“好了她走了,你可以告诉我们了。” 之前还欲开口的阿清这下闭紧了嘴,像是蚌壳一样,怎么也打不开。 江紫川走了过来,他温和着声音,“我来跟她说吧。” “阿清,那个一直威胁你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你不用害怕她再折磨你。” 江紫川指了指唐卿元和端阳,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二位一个是我大宁的储君,一个是我大宁的公主,她们二人是皇帝派来的,就是为了查清你姊姊的事情。所以你不用害怕,她们会护好你的周全的,没有人再会欺负你,我们也会查出你姊姊的事情。” “所以,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好不好?” “你不相信别人,你还不相信我?” “我告诉你们。” 阿清思索良久,最终才下定了决心。她看向唐卿元,眼底带着祈求:“我若是告诉了你们,你们能带我走吗?” 这楼中太危险了,一旦她把知道的那些说出去,再留下来便是死路一条。那些人不会让她再继续活下去的。 唐卿元知道这其中阴暗,可没有想过这么阴暗。 自始至终一直保持安静的端阳也忍不住插嘴道:“全是畜生。” -- 第72页 “殿下,不好了。” 几人刚将阿清所说记录在案,一道声音便传了进来,慌张至极。一回头,便将京兆尹穿着官服歪着帽子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像是遇见了什么惊悚的事。 见到了唐卿元,他仿佛才有了主心骨一般:“醉红院的所有女子们,全都自杀了。” 石破天惊。 恍若有一道惊雷自天外来击中了唐卿元,她不敢置信地又了一遍,“你说什么?” 端阳忙扶住了她。 “刚刚下官接到报案,说是出了人命,下官便赶紧带着人去查看。发现醉红院的人,上上下下,全都上吊而亡。包括做饭的厨子和扫地的下人。总共五十六口人命。” “下官想着,殿下正在查青楼,而青楼此刻便有了意外,可能是故意为之,所以就来找殿下您。” 五十六口人命全都死亡,绝对是有意为之。 唐卿元推开端阳硬撑着站稳身子,“她们全都是自杀吗?” “臣来之前命仵作在查。” 京兆尹一脸慌张,甚至连帽子歪了都没注意到。 无论这些人是自杀还是他杀,唐卿元有一个直觉,这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能慌! 兵来将挡。 唐卿元站直了身体,令自己强行平静下来后指着阿清道,“这是一个重要的证人,你帮孤安置好。孤现在就去醉红楼查看。” 阿清似是知道些什么,临走前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太女殿下,我们这些青楼女子全都是出身可怜之人,一无所有。我们便把命看得比所有东西都重要,哪怕是到了绝境,我们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的。” 即便是这等阴暗污秽的地方她们仍像悬崖之上的花一样努力的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唐卿元将她扶了起来,言辞坚定,似是承诺: “你放心,孤会查清楚的。” 第48章 闹 醉红楼位置比较偏, 隐藏在一条小巷中。 官府的人早就把这里包围了起来,唐卿元径直走了进去,入眼的是一片白。房梁之上, 悬挂着数条打成结的白布,在白布下面的地面上,放着的是一具具尸体。 唐卿元问仵作, “有幸存的吗?” 官府的人一来便忙将人救了下来,可惜......仵作摇了摇头。 唐卿元一一看去,只见五六十具尸体几乎一大半都是有了些衰意的女子,不比其它地方的年轻姑娘。剩下的便都是是身形高大的男人, 应该是这醉红楼中的下人和伙夫。 唐卿元嘴唇紧抿,问了她来到这里的第二个问题,“这些人,都是自杀的?” “不是。” 仵作年轻时候便接了父亲的衣钵, 现在已经白了头。从事仵作这么多年以来,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者。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叹息, 他指着距离二人最近的那具尸体的道,“回太女殿下, 您看这脖颈之处,淤痕很浅, 说明是死后才被人挂上去的。她们唇色发黑,嘴唇上有结了痂的血迹, 说明是中毒而亡。” “具体是什么毒, 得查验之后才能确定。” 她问,“她们,有多长时间了?” 虽没有明说,但仵作一听便知道了唐卿元的意思, “死去不过两时辰,约莫在巳时和午时之间。” 巳时......怎么会这么巧? 今天的早朝因为唐卿元的这一出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所以结束的时候比往日迟,约莫在巳时前一点时间。 唐卿元双目沉沉,一双墨点而成的眼睛中似是有雷声轰鸣。 “殿下,这是冲着你来的。” 江紫川难得也沉着一张脸,他话一出口,站在他身边的京兆尹身子抖了抖,这一个小小的榜眼说话怎么会如此放肆? “早朝上您才说了要查青楼之中女子的来源是否清白,早朝结束还不到一时辰,这个楼中的人就全死了。如果是普通的仇杀不可能会杀这么多人,还以这种近乎示威的方式炫耀,这概率太小了。最大的可能是,这些人是冲着殿下您来的。” “悬挂起来——” 江紫川看着飘在房梁上还没来得及取下的白布,这些像极了躺在下方尸首因为冤屈而不愿意离去的灵魂,“怕是为了给殿下您一点威慑吧。” 为什么给唐卿元以威慑?原因早已心知肚明。 京兆尹的声音被江紫川吓得有些尖细,“大胆!谁允许你这么跟殿下说话的?” 这位殿下看起来是有仁君之相,可毕竟是女人,女人惯来小气记仇,这江紫川实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大极了。 面对这个比自己高几级的京兆尹,江紫川也没有多少敬重之色。闻言他也只是看了京兆尹一眼,便接着道,“殿下可能不知这些女子是作何的,臣长于民间杂肆,所以有些耳闻。青楼中那些姑娘都是靠年轻侍人,若是年老色衰或是有重大疾病时,便会卖去其它的青楼。” 唐卿元一直看着那些尸体,旁人也瞧不出她想着什么。 整个大厅之内只有江紫川的声音在回响着,“有一些小的青楼,便会以低廉的价格让这些女子继续接客。直至病死老死——不间断。” 江紫川以前是个说书人,说书人惯来会勾引人的情绪。 只是这次他在叙述这一切时,是很平静的。即便如此,可这些话让人听了还是会感到一阵凄凉。因为事实便是如此。 -- 第73页 端阳听完后心底也酸涩一片,“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端阳长于深宫,自是不知道一些俗世的龌龊,也想象不到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剥削人的事情。 “端阳公主天真浪漫。” 江紫川冲着端阳行了一礼缓缓道,“自是不知道这些俗世浑浊事。” “所以他们在这醉红楼动手,主要是为了震慑孤。选择这些人,是因为这些人已经年少色衰或是身患重病,赚不了多少钱财是吗?” 世人大都愿意牺牲小的利益来保全大的利益。如果牺牲这些微不足道的利益能威慑住我们的太女殿下那可就太好了。 “如果真是冲孤来的。” 唐卿元闭了闭眼,将自己心底的暴怒压了下去,她冷静道,“那他们肯定还会派人观察我回去汇报暗中之人。” 她命令道,“江大人,一会儿就麻烦你去门口观察有什么异样之人,一旦有——” “不要惊动,派人跟踪就好,然后汇报给孤。” 官府的人虽都将这里包围起来,不让人进出。可是因为凑热闹而聚集在包围圈之外的人也不少,若是冲着她而来,那么那些人肯定会混在人群里监视她。只要将这些人揪住,谁是幕后推手或许会有点眉目。 “皇姊,我也一起吧。” 甚少出声,将自己存在感缩到最低的端阳出声了。被人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父皇命令我来帮你,皇姊你又不肯给我安排一些事做,所以我只能自请命令了。” “好。” 唐卿元没有拒绝。 比起和她不甚熟稔的江紫川来,还是自己的骨肉同胞来得更可靠一些。更何况,唐卿元也有锻炼她的意思,皇宫里不能再出现不知世事的公主了。 唐卿元最后看了一眼尸体,“把她们的尸体都带回去吧,查验清楚后好生安葬。” 太女殿下没有发怒。 京兆尹微不可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悬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如果这件事能有更多的证据表明是冲着太女殿下来的那就更好了,只要太女殿下揽下这活计,他就不用得罪人了。 吩咐完这一切,唐卿元便走了出去。 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见到唐卿元出来,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那位就是太女殿下,祸国殃民的太女殿下!” 这句话像是一把火,落入百姓耳中无异于进了火油之中,迅速燃烧迸溅开: “妖女!” “醉红楼的上下全都死亡,绝对是老天对我们的有一位女人做储君的不满!” “打倒妖女!” “......” 唐卿元意识到会有看好戏的人聚集在这里,却没有想到这些人不止是为看好戏而来,是为讨伐她而来。 若不是那些官兵拦得紧实,只怕那些人早已冲到唐卿元身前将她剥皮拆骨。他们眼中的厌恶,是真真切切因为唐卿元而起。 仿佛她是那叛国的奸细小人。 唐卿元站直了身体,嘴唇紧抿着来迎接着这一切。她没有畏惧,她也没有打算让官兵开一条道让她离开现场。那些都不是她的风格。 身为太女,本就是要受到大宁上下所有人的审视的。只是现在这些人,情绪比较激动,言辞比较过分。仅此而已。 她问心无愧,堂堂正正。 暗中在二楼窗户一直观察了好一会儿的端阳走了下来,她低声跟唐卿元耳语着。唐卿元顺着端阳所说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人,那人和唐卿元对上后忙将视线拐到了一边,并借机蹲了下去。 想溜。 早就有人无声无息地守在他身后了,两个官兵将他手一扭便带到了唐卿元的脚边。 端阳道,“皇姊,我亲眼看见他说出那几句煽动人的话。就是他误导的那些百姓。” 她母亲出身平民,有幸被老皇帝看中带入了宫中,可惜宠幸一夜后便似忘记了这个人般。母亲却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了她。因为母亲出身卑微,又无皇帝的宠幸,在宫中过得尤为艰难。母亲便要求她学会看颜色,这样能在这宫中好过一些。 日子久了,她便学会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此刻,才算是第一次用到正经的地方。 那人看见事情暴露眼睛急忙一转,大喊道:“怎么还胡乱抓人?大宁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这就是我们大宁的储君?” 唐卿元不管他嘴里嚷嚷的什么。 她只是问,“谁派你来的?” 声音轻飘飘地,却带着千钧之力。 端阳暗暗地看了一眼这位曾经帮助过自己一次的皇姊,只见到她满面冰霜,威严乎不敢直视。她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被抓住的人好似十分无辜,他挣脱不开后干脆便坐在地上,一脸无赖地看着唐卿元,“太女殿下你捉住我想干什么?” “我们大宁还有王法吗?储君便可以随便捉人了吗?” 还未安静下来的百姓们又是一阵骚动。 “堵上他的嘴。” 唐卿元吩咐道。 被堵上嘴后他仍在哼哼唧唧,显然是十分不满。 唐卿元不理会那些骚乱的人,但也没有躲着这些人的想法:“孤问你一些话,若是,你便点头。不是,你便摇头。” 她也没打算给这人拒绝的机会。 她问道,“今日可是有人派你来的?” -- 第74页 这位太女殿下的眼神太可怕了,像是名匠打造出来的宝剑,还未出鞘便见锋利,只消一眼便让人心中惶然。 许是被唐卿元的眼神所慑,许是被唐卿元的语气所震。讨伐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没有人出声,现场比之前还要静。 可闻针落。 第49章 画轴 这人不自知地点了点头, 反应过来后赶紧摇头。 可是迟了。 “你既已经承认是受人指派而来,那——醉红楼中那些人是和人所为,你也应该清楚?” 见到他慌乱之下点头, 江紫川想乘胜追击。 那人本跪在地上低着头,闻言直起了上半身。双眼圆睁,好似有什么话要出口。江紫川和唐卿元对视一眼后, 便走上前想要将堵在他口中的棉布拿出来。 谁知还没走进,那人便直直撞向地面,一动不动。在他的背上,正插着一根不知何时飞进来的羽箭。眼睛还是圆睁着, 与之前不同的是,瞳孔涣散,伴随着的还有两行血泪。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江紫川顺势蹲下将手放在他的鼻尖下,而后面色凝重地对着唐卿元摇了摇头。 人死了。 在他们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保护太女和公主!” 江紫川最先反应了过来, 侍卫们也赶紧将唐卿元和端阳护在最中央。人群如潮水般散去, 不过一会儿工夫, 便只剩下了官府和唐卿元等人。 “不用了。” 唐卿元道,“他们的目标不是孤。” 而是地上躺着的这个人。 在最初的时候, 唐卿元没有想过要把人当场揪出来。她的计划是,察觉到可疑人物后跟踪查询。没想到出了意外, 还有百姓在这里的聚集...... 终究是她大意了。 “查!” “给孤好好的查!” 还有那些流言......礼部那边,进度应该差不多了吧。 “驸马爷真是好雅兴。” 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 是江紫川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他十分熟稔地走进书房, 顺手便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十分熟悉的喊道: “给爷上茶。” 显然是来过很多次了。 自他进来到坐下,宋穆明全程都没有理会他,只顾着手上的动作,似是对他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了。 江紫川觉得无趣, 便凑上前看他在做什么。宋穆明正在进行着一幅画,笔下是河边细柳才冒嫩芽的时候,草色浅浅,是一副春光图。 “这画真不错,是宋公子的一贯水平,不错,不错。这处河堤设计的妙啊,这处柳也不错。” 见江紫川凑过来了头,宋穆明觉得有些乏味。他放下笔,用毛巾擦了擦手后问道,“你不好好当你的官,跑来找我做什么。” “这不是看我们驸马爷的嫁衣绣得怎么样了吗?” 茶终于端了上来,江紫川喝了一口便戏谑道,“驸马爷,我还没见过男人绣嫁衣,你给我看一眼呗。” “江大人深夜拜访,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宋穆明也不恼。 “这不是见太女殿下已经有了几分君王之气,所以才特意登门拜访,关心关心老朋友的嫁妆。他日婚期定下来,也省得匆忙准备不是?” “太女殿下出事了?” 宋穆明猜到了江紫川的来意。 “也不算出事。” 江紫川闲不下来,他又走到书房的软榻上舒服地躺了上去,“就是太女殿下现在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没有解决。宋公子如此温柔贤淑,不帮助殿下端茶倒水关怀关怀?” “不劳江大人关心。” 宋穆明笑得清浅:“来人,把江大人送出去。” 江紫川背着身子站在丞相府门前挥了挥手,“我啊,好好的大人不当,跑来当什么媒婆?看吧,被嫌弃了吧。” 想必宋穆明一去,太女大人就不会那么紧绷着了吧。 偌大的书房中又剩了宋穆明一个人。 烛火摇曳,他又重新站到了书桌前拿起笔。对着柳树旁又加了一笔,虽是浅浅一笔,但能看出来是个身影,是个女子的身影。 这幅画,现在才算完成。 只是真的要送出去吗?小心思会不会太明显了?宋穆明陷入了沉思。 夜间的街道上也是一同往日的热闹,但在这条街隔壁,却很是冷清。一个穿着青色的长袍的年轻人抱着卷画,身边跟着一个小书童,二人就这么走着。 到了一处府邸前,青色长袍的年轻人停了下来。 书童道,“公子,我去敲门。” “等等。” 青色长袍的年轻人出声阻止,他一言难尽地看向书童,“太女殿下如今是住在东宫还是公主府?” “东宫吧。” 大宁的储君当然要住在皇城之内,是有别于其它皇子公主的。而他们来的地方是......唐卿元曾经居住过的公主府,也是宋穆明登过几次门的公主府。 东宫位于皇城之内,皇城到了夜间便会关闭城门,手上的东西今晚是送不到她手上了。 就在二人转身打算离去时,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停在了两人身边。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唐卿元的眉眼。 “宋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唐卿元微愣,随后开口,“今日事务繁忙,宫门已经关闭,所以我就到这里,打算在这里宿一休。” -- 第75页 即便唐卿元已经不住在公主府了,可公主府依旧是她的私产,平素也有婢女打扫卫生,可以随时入睡。 宋穆明从容不迫,“我是来给殿下您送一些字画的,到这里的时候才想起殿下你不住在这里了。刚打算离去,谁知道会这么巧。” 巧。 “白芷,孤有些话想对宋公子说。” 见到宋穆明,唐卿元这才想起来之前被自己遗忘了的一件事。 白芷会意,当下便带着书童到了不远处。 唐卿元走下马车,宋穆明上前想扶,却被唐卿元不动声色地拒绝。 “宋公子,孤想问你一件事。” 孤?这是唐卿元第一次对他用上太女独有的自称,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自他心底爬了上来。 “本该早前问你,可惜孤上次离开丞相府有些匆忙,加上事务繁多,便忘记了这件事。孤想问,宋公子有没有考虑过——” “子替父职?” “考虑过。”宋穆明回答的毫不犹豫。 唐卿元心底早已看开,但还是冒出了少许的失落,“孤明白了。” 若不是那道突然的赐婚圣旨,以宋穆明的实力,早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了。 老皇帝从来不会和唐卿元说多余的废话,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问她朝中的一些大臣。上次特意问了她宋穆明,显然是有心提拔。 她不能做他前进的拦路石。更何况身为储君,她更应该做的是选用良才。 “可也仅仅是考虑过。” 宋穆明补充道,“比起代替父亲的职位,我更想实现之前跟太女殿下说过的话。” 辅佐一个帝王来驱使万臣。 “孤明白了。”唐卿元道。 宋穆明更像成为的是储君的三师,以教导储君为己任。 “这幅画是送给殿下的。” 夜色深,宋穆明看不清唐卿元脸上的神情。他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画轴递了过去,这是他下了决心才送过来的。 他的画技很好,这是所有人都承认的。 所以他的画,太女殿下看了应该会开心吧。 “多谢宋公子。” 唐卿元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作为回礼,孤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礼物。就让马夫送二位回去吧,夜色深,该早点休息才是。” 宋穆明虽觉得有些莫名,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多谢殿下关心。” 画轴被唐卿元随手交到了白芷手上。 白芷捧着画,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这画轴不打开看看吗?”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君策》一类的东西,今天天色深了,改日再说吧。” 宋穆明能送人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些君策帝言之类的教导储君的东西。今天她很烦,并不想再看一些绕脑的东西。 可怜宋公子人生第一次送出去的画,就这么被人随手搁置在了某个书架上,也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唐卿元怎么也猜不到,这本画轴上并非是什么有教导之意的东西,而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河堤绿柳画。 画上的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她。 第50章 阿清 “殿下, 您之前吩咐的事老臣已经完成了。” 刚下早朝,礼部尚书李恩之便凑了上来,“在今晨, 那些书已经安排下去了。” 这么快?唐卿元神色诧异,“辛苦李大人了。此事的一切开支李尚书可以派人拿着账本去东宫取银子。” “殿下,这银子就不必了, 老臣为官四十来年,还算有点家当。” 礼部尚书李恩之面带谄媚,说完他靠近唐卿元低声道,“只是老臣有一不情之请, 还望殿下能为老臣答疑解惑。” “李尚书还有何事?” “《闺中记》一书的后八十回,不知殿下是从哪里找来的?” 《闺中记》是前朝一佚名人士所著,此书一出,在当时掀起了滔天巨浪。众人争先恐后买来观看, 盛极一时。隔两年, 后八十回出, 同样的掀起风波,同样是滔天巨浪, 可惜这巨浪很快被下令焚烧。自此,《闺中记》便消失了踪影, 只剩下了只言片语。 直至大宁初建,这本书又开始出现, 一如往日的火爆, 只是那后八十回再怎么也找不到,成了读过此书之人的心中之憾。后人虽有编纂,李恩之也都尽数看过,大几都是狗尾续貂之作。唯独太女殿下拿出来的这本...... 虽旷世骇俗, 但仔细看过,却又觉得合乎情理。凭着这惊世骇俗的内容,李恩之丝毫不怀疑这是假的。无它,如果这本书不是太女殿下要拿出来,不是皇帝陛下在背后支持。这本书一旦现世,必会遭到和前朝一样的结局。 凭此,足以证明。 “后八十回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的。李大人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个?” 朋友?这便是不想说的意思。老狐狸李恩之眼睛一转,也不继续追究下去。他供行了一礼,“只是好奇。多谢太女殿下。” 李恩之可以保证的是,这本书绝对不是从皇宫出来的。任何男性君王,一旦看到这本书即便再喜欢,也会下令禁毁。持有这本书的人显然也有此想法,是故现在才现世。 唐卿元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视野中。 一直待在原地的李恩之脑中灵光一现,紧接着四肢都感觉到了冷意。莫非......持有这书的人是太女殿下?若是太女殿下看过这本书,那杀了众皇子登上储君之位的...... -- 第76页 盛暑的太阳极为炎热,可李恩之却吓出一身冷汗。同时他又在庆幸着,所幸没有与这位太女殿下交恶。弱真如自己所想,那太女殿下的实力,并非只有表现出的这一点吧?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门口突然想起了通报声,张恪忙将自己口中噙着的冰块吐到了冰盆中。收拾整衣服,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打开了门。 老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含蓄。 盛夏炎热,御书房内搁置了不少冰盆。一进入这里,便感到通体的凉意,令人神智大明。 “你不是在处理百花楼一事吗?怎么到朕这里来了?” “儿臣今日前来,是有事情要与父皇商量。”唐卿元行了一礼,“儿臣想取消与宋穆明的婚约。宋穆明之才学在我大宁新一辈中,无人能出其右。若为朝子,定是我大宁之幸,天下百姓之福。” “你想好了?” “儿臣想好了。” “朕允了。” 老皇帝面上也不意外,“只是你年纪也大了,又是所有公主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该早日成婚才是。日后你若是有喜欢的,可以直接到朕这里来请旨。” 直到出了御书房,唐卿元原本放松着的脸沉了下来。而后回了东宫,换上一身便装便出了皇城,直奔京兆府衙。 醉红楼的五十六具尸体,都被存放在这里的停尸间。如今是暑季,温度高,尸体若是不好好保存便会腐烂。 江紫川和端阳比早唐卿元一步到了这里。 眼见着唐卿元的脸色比昨日还要沉一些,江紫川心底有些莫名:昨日不是让宋穆明去安慰太女殿下了吗? 江紫川小心翼翼地行了礼。发现唐卿元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唐卿元问道:“可有查出什么?有发现醉红楼凶手的蛛丝马迹吗?” 盛暑之下热意逼人,唐卿元话中的凉意扑面而来。京兆尹只当她依旧生气于昨日的事情,他忙低下了头,“还没有丝毫进展。只查出了她们所服的毒是砒霜。” 砒霜?砒霜是剧毒之药,但若能运用得当,也是救人良药,是故各大药铺均有出售。但因为其毒性原因,药铺不会出售太多,并且会有记录。 “臣已经派人去各大药铺查了,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京兆尹忙补充道。 “昨日除过醉红楼以外的青楼,可都安全?” 昨日醉红楼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惨案,为了以防万一,她在各个青楼都安排了少量人手观察。一旦出现任何情况,便会及时汇报。 所幸一夜过去,各处都安全至极。 “昨晚并无事情发生。” 唐卿元面上看不出喜怒,她又问道:“端阳,昨日跟踪的那几个人可有回信?” 昨日围堵在醉红楼前,在人群中起哄攻击唐卿元的并不止是揪出来的那一个。其余之外,还有两人,都安排人跟踪着,由端阳负责。 “他们回报说,一个人跟着跟着进了一家赌场,里面鱼龙混杂,跟丢了。” 端阳不敢看唐卿元的眼睛,“另一个人,进了一处荒废宅院换了衣服后才走出来。进了南街,当时有两家府邸的后门正对着开的,我们慢了一步,去了哪家他们也不清楚。” 南街,几乎全是朝廷官员的府邸。 唐卿元问,“哪两家?” “柳大人府邸和杨大人府邸。” 柳大人,全名柳问德,朝堂之上与唐卿元多有摩擦,言辞间对唐卿元更是夹枪带棍;与柳大人住对家的便是杨成,与唐卿元并无摩擦,在朝野上下颇有名气。除过在唐卿元被初任太女时便写了一封《告帝书》来表明女子不适合为储君外,初次之外再无交集。 有这个结果已是很好,唐卿元并没有多加难为端阳,“查,看看是这两家中的哪一家。端阳,这件事便由你来负责吧,顺便查一下这两家背后的店铺相关,看看有没有药铺之类的。” 若是直接从药铺拿东西,也就不需要记录。 “你心思细腻,善于分析,这件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端阳抿唇一笑,看起来腼腆至极。 阿清被京兆尹好生安顿着,见到唐卿元,她忙跑过来跪下。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 “太女殿下,醉红楼的那些姊妹她们还好吗?” 青楼中一旦有染病或是年老色衰的女子,便会被送到其它地方。阿清以前所在青楼也不例外,她认识的几个人便被送到了醉红楼中,所以她尤为担心。 “全没了。” 唐卿元眼底带着颓然,是从昨日发现醉红楼事件时便带着的颓然。 若不是她没有提前计划好,没有提前思考可能出现的问题,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并不必获得这般下场。 阿清愣在了原地,随即便又哭又笑,“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也就不用受这等折磨了。” “阿清。” 唐卿元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帮她把已经凌乱的鬓前的一缕头发顺到了而后,语气坚定:“阿清,孤会找到凶手帮她们报仇的。” 像刚出鞘的利刃,锋芒无比,也带着一往直前的执着。不管是谁,她都一定会将背后的人揪出来! “多谢太女殿下。” 阿清忙想磕头,却被唐卿元拦住了。 唐卿元问她,“阿清,你想不想离开青楼?” -- 第77页 阿清愣住了,随即点点头,她不可置信道:“殿下是要为我赎身吗?” “不。” 随着唐卿元那一个字出口,阿清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又瞬间黯了下去。 “阿清,想要出去的机会在你手上。只要你按着我的要求做,不止是你,还有大大小小青楼中的所有女子,都可以离开。” 唐卿元看着阿清呆滞的眼睛,“你愿意吗?” “殿下要阿清做什么?” 第51章 蠢货 “父皇, 这是儿臣这两日在青楼中所查之结果。” 张恪走下来将唐卿元的折子接过递了上去。 “京城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几十上百家,一一查过去多有不便,故只查了一栋楼。” “这栋楼中很多女子自述她们自幼被拐到了这里, 有些女子第一次见客人甚至没满十岁。有少数女子是家中过不下去便以低廉的价格将她们卖入了这里。剩下的一部分才是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进入了楼中。” “父皇,这只是她们进入楼中的途径。除过这些外, 还有她们进去后遭受到的待遇和折磨,儿臣已一一写在了奏折上。” 唐卿元跪在地面上,背挺拔直立,双手在空中搭了好久, 她似是也不嫌酸疼: “小小的一栋楼却有多处违反我大宁律例的地方,这栋楼还在京都之内,在天子脚下!那其它地方的青楼,岂不是比这还糟糕?父皇, 此处藏污纳垢, 违反大宁律法, 这是其一。” “其二,我大宁以礼仪立邦, 以行服人。青楼这种地方的存在,与我大宁的礼和德均有所悖。自古以来朝廷官员和读书人提起它便是唾弃不已, 既是如此,它有何存在的必要?想必朝中各位大臣和儿臣也应该是一样的看法, 如此污浊的地方, 又何必让它继续存在?” “臣附议!” 唐卿元话音刚落,林长徽便站了出来。 几日忙碌,他好像显得消瘦了些,“陛下, 此处地方算起来并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它继续存在,它的祸患不断问题层出不穷,甚至有多处违反我大宁律例,百害而无一利。” “胡闹!” 林长徽话还没说完,就有人站了出来,“殿下说要废除这些地方,臣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殿下。殿下可知,底层女性被逼无奈时她们该如何存活呢?”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应和着刚刚问问题的那个人: “哼。女子生来柔弱,若是不能倚靠男子,便只能进入这些地方为生。太女殿下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世界并非是黑白分明的。这些地方是藏污纳垢,可是这些地方同样让无数女子活了下来!仅凭此,也不应该取消。殿下长于皇宫,自幼衣食无忧,自是不知底层女子活得有多艰难。” “殿下以为呢?”最初那个人问道,语气中带了些沾沾自喜的意味,使人听了作呕。 “两位大人莫非是这几日才当的官?”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好不正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江紫川。 “江大人何意?” 这江紫川实在是傲慢的紧,他自为官以来就没看见他对他们这些品级高的有尊重的意思。若不是陛下器重他,他们能允许他活到今天? 江紫川开口了,他绕到二人身前看了看,继续用他独有的语气道:“两位大人一个四品一个五品,看来都进朝也不是一两天啊。” 各品级的朝服除过颜色有区别外,在胸口的刺绣也有区别,是故一看就能看出来。 “江大人你究竟想说什么?”其中一人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江紫川故做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哪里敢说什么?两位大人一人一根手指就能把我碾死。可是两位大人既然问,那我就不得不说了。” “两位大人既然说太女殿下她自幼长于深宫,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我呢,就想问殿下辩解一下,殿下是如何不食人间烟火。” “哼。”有人出声。 江紫川悠悠道:“两位大人可能没有参加太女殿下的储君册封大典,所以有些事情不知道,这是正常的。殿下册封的那日......” “我们怎么可能没有参加?” 后一句便是警告了,“江大人,不要血口喷人啊。” 这个江紫川,怎么净空口说白话? “两位大人,你听我把话说我,我之所以说你们二位没有参加册封大典,也是有道理的。那日有个姓杨的大人想阻止太女殿下的册封大典,便说什么女子柔弱的话,诶和你们二位大人刚刚说得那是一模一样。你们既然参加了储君大典,又怎么会忘记了太女殿下所言?” “莫非......你们二位真如我所言一般,没有参加?” “荒唐!” 他们也想起了那日的情形,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臊。但是面子还支撑着他们,“太女殿下当初所说,与事实大有出入。” 知道江紫川那张嘴他们惹不起,便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唐卿元身上,“只是当初是太女殿下册封的关键时期,太女殿下又大出风头,所以臣等没有多言。只是殿下,空中楼阁要不得,殿下只要到民间去走一遭,便会都清楚了。” “是啊。太女殿下还是多拜访拜访民情的比较好。” 那二位大人面上虽然承认了唐卿元的储君身份,可是语气仍是质疑和轻视着的。 -- 第78页 听这二位一唱一和,加上他们语气中对唐卿元毫不掩饰的轻视,林长徽的脸瞬间暗了下来。她语气不似江紫川那般轻快,反倒是冷硬的,给人的感觉像是河边捡起来却怎么也砸不碎的石头一般: “太女殿下是长于宫中,自幼衣食不愁。可是吴大人,您出生于名望家庭,入朝之后便一直在礼部做事,查访民情这些与您无关,您又是怎么知道的普通百姓的女子柔弱无可倚?” 说完,她看向另一个人,“这位黄大人,我认得您,您写得一篇《告母书》谁看了不落泪?您这篇文章上写自幼丧父,家庭贫困。是令堂一个柔弱妇人又是挑担子又是绣花地将您拉扯大,供您读书。按大人的意思,令堂不是这般把你拉扯大?而是倚靠别人吗?” “林长徽!” 一声暴喝突然响起,林长徽丝毫不畏惧,也没有退却的想法。她也同样喝道:“黄大人!” “黄大人是令堂一手拉扯大的,令堂是何等艰辛,想必我一个外人不用多说吧?” 朝中安静。 “父皇。” 一道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儿臣以为,皇姊所言皆有道理。那个地方仅听皇姊言,便知道是一个肮脏至极的地方,这一点其它几位大人都没有反对。儿臣以为,既是如此肮脏,那便不要存在了的好。” 说话的人是宁阳。 被封了王的她自是可以上朝,这是她第一天上朝,也是她第一次在全大宁最神圣的地方讲话。 “诸位大臣可还有其它意见?” 没人出声。 “既是如此,那边如太女所言,今日后,便取消大小青楼。” “陛下,臣有话要说。太女所言是有道理,除过太女殿下所言之外,除过青楼之中蔑视律法的地方外,也有一些人在这里是自愿赚钱以谋生计的。如果我们就这样禁止,那些人该如何谋生?” “武大人!” 唐卿元看了过来,“您刚刚说什么?” 唐卿元的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能听到。 武言邦身子一颤,开始后悔了。 “武大人不开口倒也罢了,一开口孤突然响起一件事儿。” “太女殿下!” 武言邦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出口阻止,可唐卿元又岂会如他愿? “那日孤去百花楼救我东宫之人,门口有人拦着不允许孤进入。正在孤准备亮身份时,正好遇见了武大人,还是武大人带孤进的百花楼呢。” “武大人,官员宿妓是何等罪名啊?” “陛下,臣......” 武言邦跪下,慌乱失措。他想要继续用第一次去的话来解脱,唐卿元仍是不愿让他如意。 “武大人也不用说什么是第一次去了,之前迎你进去那个妇人已经说了,说你是她们百花楼的常客了。孤这里也有证物,武大人要当朝对峙吗?” 唐卿元敢说的底气,是因为她确实有这些证物。 什么?! 武言邦愣住了,百花楼把他推出来了?这怎么可能?! 他忙去寻找那位暗示他的大人,却看见他早已背过了身去,只给他留着一个背影。 唐卿元眼中似笑非笑,细看之下全是冷意:“自愿?武大人,这话你听着信吗?你是什么人?朝中重臣。一个平头老百姓遇见你,都要战战兢兢。更何况是你们口中的柔弱女子呢?” “除了装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来讨好你,她们难道还敢违背你吗?” “蠢货。”唐卿元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骂人。 第52章 孤有 众人安静。 “既然大家对此事都无异议, 那我们不如讨论一下,废除青楼后的那些女子该如何处理吧?总得为她们找一个归处。” 宁阳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柔柔的, 将这大殿中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散了不少。 “宁阳王说得对。臣以为,不如让那些女子自择去留,若是她们愿意, 便让她们继续待在青楼里;若是不愿意,便让她们自寻归宿。诸位以为这样如何?” “这倒是个两全之计。” 出声的人是柳问德,以往与唐卿元多有摩擦之人。 柳问德经常在唐卿元跟前晃悠,她就算不注意也很难。尤其还有醉红楼一事...... 唐卿元看了一眼柳问德, 他正值中年,脸似锅底,加上他一副倒吊起来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好惹。 “此计不错。” 江紫川是个不甘安静的人, 他偷偷瞥了一眼宁阳, 然后清了清喉咙道, “只是臣以为,那些女子若是愿意离开, 也得有些傍身之物。否则她们就算愿意离开,但苦于没有傍身之物也只能一直留在原地。” “那些人既然利用她们赚得盆满钵满, 不如这笔钱就让他们负责好了。” 江紫川深思道,“只是以后这青楼也该规范一下, 不能再出现一些压迫女子的事情。” 江紫川说完后得意地看向宁阳, 却见对方并没有搭理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 “江大人说得有理。” 是杨成在说话,是端阳选择的两个嫌疑人中的另一个。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双阴沉沉地眼睛隔着冠上不断晃动的冕旒看向众大臣。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把手, 看起来对大家的发言都不怎么满意。 “宁阳,你来说说。” -- 第79页 老皇帝出声了,“你觉得该怎么处理他们比较好?” 老皇帝端坐的地方,正是整个大宁最尊贵的地方。拥有黄金制成的巨大龙椅,享受四海九州的参拜,谁不渴望成为上面端坐的那个人? 福熙姑姑可以坐在上面,唐卿元可以坐在上面,那她也可以。 只要福熙公主府里的那个人出来,那被称作太女的便不是唐卿元,而是——她。 宁阳回过神,抿唇浅笑,端庄娴雅至极,“臣以为,这些地方的本质便是压迫女子。即便它再怎么规范,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只有取消,禁止开展这才是正途。至于那些女子的归宿......” 她的声音如珠滚玉盘一般清脆,“臣以为最好的方法是,有家人的可以让她们回去寻找家人,若是没有家人的,便派人教授她们女红之类以养活自己。” “此计倒是不错。” 老皇帝满意道。 “臣以为此计依旧不妥。” 一句依旧,将前面几人说得全都推翻。“臣赞同宁阳王的部分观点,但是寻找家人这一点,臣不敢苟同。” 林长徽反驳,“当日她们被父母所卖,被父母逼着到这青楼之中出卖自己的时候,她们便没有家人了。她们如今想回去,家里人不一定能接受她们。就算接受她们,也不一定能保证她们几天后还活着。” “毕竟——” 林长徽抬起了眼,郑重道,“人言可畏。” 世人对于女子本就苛刻,尤其是对女子的“贞洁”更是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 不管是京城高门贵族,还是乡野小门小户。一旦有女子不符合大众眼底的“贞洁”了,便会以言语凌辱,忍受不了者多会自缢;就算有强大心理者熬过了别人的言语侮辱,也可能被同宗同族的人扼杀或劝死。 这些青楼女子,一旦“归家”,可以预见下场。 “林大人,你是要质疑陛下吗?” 一道声音横插而入。 林长徽没有理会。 老皇帝倒是不恼,他眼底带着一抹深色,“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若依林大人来看,她们最好的归宿是什么?” 归宿? 林长徽不紧不慢,“按宁阳王所说,派人教授女红还有其它技术并由朝廷出钱资助她们开店赚钱以养活自己。” 朝廷不止出钱那么简单。 有朝廷在后为这些女子撑腰,想必街坊四邻也不会对她们多加嘲讽或是羞辱。如此,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 “如此甚好。” 当着众人的面,老皇帝是毫不掩饰地赞赏。 “此事既然是林大人和宁阳一起出的,便就由你们二人办吧。可还有异议?” 林长徽猛地看向唐卿元,好半天一句话都没有出声的太女殿下。按照正常来说,应该将青楼一事全部交由唐卿元来办才是,怎么会? 怎会是宁阳王? “林大人,你还有什么疑问?” 隔着晃动不停的冕旒,旁人看不清老皇帝的表情。 林长徽这才记得行礼:“臣一定辅佐宁阳王竭力完成此事。”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讲。” “儿臣在查询青楼中各女子的身世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在当日早朝之后的两个时辰内,一个名唤‘醉红楼’的妓院上上下下五十六口人均被灌致命砒霜,并将全部吊在屋梁之上。” “除此之外,儿臣还在醉红楼外围观的人群中逮住一个煽风点火之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支暗箭致死,这一切都是在儿臣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唐卿元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时机过于凑巧,儿臣以为幕后之人必是冲着儿臣而来,儿臣应担起大部分责任。” 唐卿元跪下长叩及地,“请父皇降罪于儿臣思虑不周之罪。” 这两日她一直在后悔,若是她没有贸然行事,若是她有思虑周全,那醉红楼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不会死?可世上没有“若是”,没了的东西不会因为“若是”再出现。 若不惩她,此生难安。 满殿哗然。 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有几人隐于暗处,眼底漠然。 “真不愧是朕的太女。” 老皇帝没有生气,语气中对唐卿元反而多有赞赏,“一国储君,就应该是你这般有担当的性子。罚你,也是应该的。就罚你,三日内把幕后之人揪出来,你可愿意?” 说完后,老皇帝对着张恪使了使眼色。 唐卿元闻言猛地抬起头,“儿臣......” 话还没完便被张恪打断,他扯着嗓子道:“退朝——” 朝臣还没来得及跪拜,老皇帝便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 “殿下,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 大殿最后只剩下了唐卿元和林长徽二人。 林长徽这几日一直忙着《奇闺记》的事情。 唐卿元交出来的后八十回,林长徽全都看了,一字不落。林长徽不怀疑这本书是真是假,就算是假的,她也会一口咬死这本书是真的。 这本书的出现不仅能扭转唐卿元现下在百姓眼中的偏见,甚者会......都是她喜闻乐见的场景。 “先早日找到幕后凶手要紧。”林长徽道,“找到幕后凶手,便是为她们报仇了。” -- 第80页 这几日的事情林长徽虽没有参与,但季知草惦记着归琼便整日往东宫里跑,便也知道了不少消息。 “多谢。” 唐卿元也不是那种一直会沉溺在情绪里的人。 二人一起踏出了殿门,一出门,旁边便有人过来为二人打起了伞。 艳阳高照,天空碧蓝澄澈,稍一抬眼,便有刺目之感。即便是打着伞,唐卿元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眼睛。 她突然唤道:“长徽。” 下一秒紧跟着一句,“你觉得那些姑娘们还有其它不错的归宿吗?” 又是归宿。 林长徽摇摇了头,示意自己不知。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便是方才在殿内所言了。那个归宿不仅是那些青楼女子的归宿,也是世间女子最好的归宿。 摆脱家庭,摆脱一切可能束缚她们的东西,让她们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唐卿元却笑了。 她眼睛难得眯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她说: “孤有。” 第53章 同是女子 大宁有四十九个城池, 京都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它与其他城池最与众不同的不过是这里栖居着大宁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大宁的中心。 所有的命令政策都会自京都始,逐渐扩散到周边, 直至覆盖了所有城池。 取消京都的大小青楼并将这些女子妥善安置,这只是京都内部的事情。林长徽心底明白,若是要取消大宁上下四十九座城池的所有青楼, 那她在必须得将京都所有的女子妥善安置并卓有成效后,才会施展开来。 这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也是不小的工作。 而且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因为—— 这种吃人的地方, 一旦推迟一天,那便多一个女子受辱,多一个女子受到残害。 一下朝,她跟着唐卿元在东宫谈了许久, 细商了不少细节后这才离开。甚至连朝服都没换便赶紧去了现场, 先嘱咐他们登入这些女子的信息, 比如谁打算留下听从朝廷的安排,还是另有计划等等。 林长徽去的第一站便是百花楼。 她没有想到的是, 这些女子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的,而是全都打算离开。问她们打算到哪里去, 一个人都不说话,全都沉默着。 每个人头上插着各色艳丽的花朵, 衬得脸上的脂粉白凄凄的, 再加上她们眼底透露出的漠然和悲戚,感觉仿佛不是活人一般,看不出丝毫生气。 林长徽了悟,这位穿着朝服面色儒雅林大人郑重道:“你们不必担心, 之后你们便是朝廷庇佑的人,今后不会再有人控制你们了。” 林长徽以为她们担忧的是这件事。 青楼这种地方有多吃人,那它来钱就有多快,这种高利润的地方有权有势的人不会放过,是故每个青楼之后都有权势之人支撑着。 不然他们吃人后留下来的鲜血,会把这楼里楼外全都染成腥红的颜色,会把他们淹死在里面。 但这些人,目前是不能动的。 太女殿下告诉她,要先将这些女子救出去,之后再拿这些人开刀。太女殿下说,她害怕会再发生醉红楼一样的事情,所以她的手并没有伸到这些有权势的人身上。 太女殿下的态度在早朝上已经很明了了,老皇帝的想法这些朝廷的老油条又怎么揣测不出来?比起和太女殿下互相撕扯两败俱伤甚至一败涂地,他们会更喜欢太女殿下现在给他们的方式: 丢卒保车。 这是太女殿下与这些幕后大臣的一张秘而不宣的协议。 林长徽话落,这些女子与之前一般仍是一脸沉寂,像是被荒废了枯井,看起来死气沉沉。 宁阳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已经将看起来十分庄重的朝服换了下来,此刻身着轻纱,浅粉色的衣服上自肩部开始布着一朵荷花,蔓延至腰,再往下便是大片浅色的荷叶,看起来十分清爽。 除过服装,她的发型也能看出来是精心装扮的。头发全都挽起成了荷花髻,鬓边点缀着浅色的步摇,走起来相互碰撞,清脆至极。 林长徽见到她便行了礼。 宁阳忙伸出手去把人扶起来,眉眼一望,盈盈若水,任谁看见了便要心口一窒。 正在林长徽觉得古怪之时,一道生硬的声音插了进来,“见过林大人。” 只见江紫川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中间,那脸上虽是挂着笑,林长徽却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这宁阳王和江紫川今日是怎么回事? “江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林长徽礼尚往来,保持着她一直以来的风雅。 “我与林大人同科及第,后面又是同朝为官。可是在做事上,我总是不如林大人的。所以就来参观林大人如何做事,方便我学习。” 江紫川皮笑肉不笑,说得话听起来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林长徽难得皱起了眉,在她的认知里,江紫川可不是这种谦逊和勤快的人。如果她的直觉没有出错,这江紫川此刻对她绝对没有抱着好意。 虽不知是什么事导致,林长徽也无心去探究。 她看了江紫川一眼,难得也没有谦逊之姿,“江大人有如此觉悟,是我大宁江山之福。” “过奖。” 林长徽听见江紫川从牙缝中蹦出来的声音。 -- 第81页 无聊。 林长徽转过身看着那些女子,“你们考虑好了吗?今日离开,你们大都无所依,你们要去哪里呢?回家?家里当初既然能把你们卖一次,日后也能把你们卖第二次。就算父母把你们留了下来,那相邻之间的流言蜚语你们可能接受?” “若是留下来,便是凭着你们的劳动赚钱,再也不会出卖身体。按照你们的话说,便是‘从良’。而且有朝廷在后面为你们撑腰,风吹雨打伤不到你们。若是想读书,可以在空闲时候读书;若是想习其它的,也都可以。” “日后,更不会再有人强迫你们,对你们威逼利诱。” 林长徽承认自己有私心。 她想让这些女子都留下来,依靠自己的能力自食其力,成为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所以她对离开之后的事情言辞间多是负面,就是为了诱导她们留下来。 这些女子依旧没有说话。 这是为什么? “你们为何都不愿意留下来?”林长徽不明白了。 宁阳同样也不理解,她双手叠在小腹,仪态万千,任谁都能瞧出这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她看了一眼林长徽,声音比平日里还要温柔三分,“可以把你们离开的理由告诉我们吗?” 许是宁阳与她们同为女子,许是宁阳的声音过于温柔。有一个看起来略显青涩的女子眼底有些动容,她稍作迟疑便怯生生问道:“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林长徽林大人所言她们不心动吗?怎么可能。可她们更明白,这天底下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因为,我们......” 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嗓子眼,林长徽稍顿之后便道,“因为,太女殿下和宁阳王爷都是女子啊。女子与女子之间,本就应该互相帮扶。” “这也是太女殿下和宁阳王爷来帮助你们的原因,没有理由,只因为她们和你们,同是女子。” 老皇帝虽没有让唐卿元来负责这件事情,林长徽却不会让众人只记得宁阳。 只因同是女子。 所以对我们这么好。 青涩女子只觉得这句话比她们吃的薄饼还要干涩,薄饼吃完她们只是会找水喝,可是这句话听完却还要往外涌水。 太干涩了,真的。 “你们不会把我们送到军营吗?” 隐在众人之间的一个姑娘开口道,她看起来有些不安,“听说,你们要把我们送去军营......” “不会!” 她还没说完,便是林长徽落地有声的声音。 林长徽说,“没有什么别有用心。太女殿下只希望你们能够从这些对女子喝血吃肉的地方解脱出来,屹立于天地间,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而不是旁人的装饰物。 最初那个青涩的姑娘眼底生出期冀,她酸着声音问:“真的吗?” 拯救她们于水火的居然不是平日里寄托希望的男人,而是......女子。 “真的。” 宁阳接过话头,“你们放心,本王一定会让你们离开这里,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本王都会负责到底。” 宁阳的脸严肃着。 她的严肃,其实就是生气。在江紫川看来,这般的她,比之平日格外有魅力。 “是谁告诉你们会被送到军营的?” 宁阳随便挑了一个人,是方才有些不安的那个姑娘,军营的话也是她嘴里冒出来的,“你说。” 命令的语气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一颤。 林长徽也诧异地看了过来,她该说太女殿下和宁阳王不愧是姊妹吗?就连发怒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是旁人今早时候告诉我们的。说最近几天若是有人让我们选择去留,就一定不要留下来。因为......” 第54章 归琼 宁阳出声打断了她, “你还记得说话这人,长什么模样吗?” 江紫川见林长徽还杵在那,心上立刻涌起不满。他把人拽到一边, 露出了被林长徽身形挡住的纸笔,忙坐了下来,将稍微有些褶皱的纸用镇纸铺平, 将笔于砚台中足足吸饱了水才拿出来。 他的一手丹青虽比不过宋穆明,但画一个人是足够了。 江紫川愿意奉献,林长徽乐意至极,有人能帮忙是再好不过。她道:“这位姑娘, 你在这里跟江大人把你见到的那个人描述下来。” 至于剩下的,林长徽安排了人完成这一切。 一切秩序井然,宁阳突然对林长徽道:“林大人真不愧是新科状元,这处理起事情来不是其它人能比拟的。” 一句夸赞, 林长徽本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她对上宁阳盈盈的双眼时, 她就突然明白了。思及宁阳王今日的梳妆还有打扮, 以及言谈。 这是……别说她是女子,就算她不是女子, 宁阳王此举也是……别有用心吧。 “多谢王爷夸奖。” 林长徽不动声色地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远了些。 虽说宁阳王与太女殿下同为女子,随便哪一个坐上皇位都是喜闻乐见。可现在不是时候, 天下女子未平,内斗不是现阶段该发生的, 宁阳王这里有点糊涂。 仅凭这一点, 她就不能与宁阳王为伍。 这一幕落在江紫川眼底,便是这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可是凭什么?论才华,他不输多少;论样貌,他比林长徽不知好看多少;论伺候人, 他肯定比林长徽会。可是宁阳她的目光为什么从来落不到他身上? -- 第82页 “林大人,你怎么了?” 江紫川回过神,发现面前的纸上不知何时洇了一大片墨,十分刺眼。心中烦闷,干脆把洇了墨的纸当做林长徽那张脸一样揉成一团丢掉,又重新铺了张。他忍着烦闷,“你重新再描述一遍。” 见到林长徽对自己不冷不热,宁阳虽有些恼怒但也没表现出来,提着裙子款款而去。事情有林长徽负责,有江紫川帮她监督,她不需要再在这里呆着忍受那些别人难分善恶的打量。 江紫川也将画像完成了,确认有九成像之后便将纸交给了林长徽。林长徽刚吩咐完事情,便听见江紫川稍有迟疑的声音,“林大人,你我同朝及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 “不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长徽没有多加思考,“家中已有人帮我准备饭菜,今日便不能陪江大人了。” “欸林大人,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一听到被拒绝,本有些迟疑的话说得甚是流畅。被拒绝?旁人拒绝他也就罢了,但是林长徽绝对不能拒绝他。 对这副浪荡模样,林长徽的厌恶感瞬间涌到了心口,“江大人摆摊卖过面子?” “什么?” “没什么。” 林长徽语气淡淡,“就是想问问江大人的面子卖了几个钱。” 面对着江紫川的瞠目结舌,林长徽轻飘飘地将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而、已。” “林!长!徽!” 江紫川听见这一句几乎头顶冒烟,他气极反笑,“林大人这张嘴皮子真是厉害。” “我还有事,告辞。” 林长徽不加理会,说罢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江紫川一人在原地。 归琼在东宫修养的还可以,本三魂不见七魄的人儿不过几日工夫就恢复了生气。 见到唐卿元后她先是行了大礼,这是这几日东宫的宫女教她的,说是见了太女殿下应当行这个礼。随后她才道,“多谢殿下两次救命之恩,归琼没齿难忘。” 归琼是一个悲惨的人。 年幼的时候和父母走散,在冬日濒临冻死的时候被一对中年夫妇收养。虽说只是下人般的存在,却不会再流落街头。谁曾想却被这中年男子盯上,在被众人所指时被他人所救。更幸运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可还没来得及迈出京城就被卖到了青楼之中。 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是个正常人都会被搞得心智残缺,所幸她经历得多,承受能力也强。熬过心如死灰的时候,她便比谁都恢复得快。 归琼清脆中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殿下大恩大德,归琼无以为报。恳求殿下让归琼留下来服侍殿下的衣食起居,以报大恩。” “季知草这些天一直惦记你,希望你恢复了之后去林府。” 归琼是林长徽亲自将人背回来的。她与林长徽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还从未见过林长徽这么担心一个女子,怕不是林长徽的心上人吧 ?既是如此,她把人留在东宫,岂不是毁人姻缘。 唐卿元选择尊重归琼的想法,“想留在东宫,或是去林府,都随你定。” 归琼仍是坚持道,“归琼想留在殿下身边,服侍殿下,还望殿下成全。” 再一再二,便没有再三了。 偌大的东宫,留一个人下来也是绰绰有余。 归琼面上露出了喜色,“多谢殿下。” “殿下,归琼还有一事,希望殿下成全。”归琼又是行了一礼,这时她没有之前的胆大了,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唐卿元看,似是怕她会恼怒一般:“听闻殿下最近在查访案件,归琼以前跟在一个仵作身边学过一些,希望能帮助到殿下。” “还有这事?” 唐卿元并没有恼怒。 “在和殿下初见面之前,我是被另一个人收留的。” 见到唐卿元的兴奋,归琼也就不那么拘着了,“十一岁初和父母走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女仵作。当时她见我孤苦伶仃,又数天没有吃饭,便把我留了下来。” 唐卿元因为惊讶声音有些上扬,“女仵作?” “是的。” 归琼听见唐卿元的惊讶后以为她心中不喜,声音低了下来,“她见我对仵作感兴趣,便教了我一些。几年后她因病去世,村子里的人为了霸占她的房子便把我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就来到了京城。” “殿下是我多言了。” 归琼突然愧疚道,“我明知女子做仵作是不吉利的,可我却瞒了殿下,还望殿下降罪。” 归琼担心唐卿元嫌弃她这一点,毕竟会仵作的女人,是不吉利的。不吉利的她站在太女殿下身边,这会给太女殿下带来不幸的。 不吉利? 在男人眼里,女人干什么都是不吉利的。 女人真的不吉利吗?非也。正如《奇闺记》所言,这是他们恐惧女人占据权力而编造出来的话术罢了。因为恐惧,他们便给女人加了各种条条框框,希望以此让女人活在底层永远威胁不到他们。 “原来世上还有女子做仵作之事。” 事实证明归琼的所想均是多虑,唐卿元并没有出现嫌恶之色,反倒是惊叹。 “婶婶她很厉害,周围县衙若是有人命必是邀请她去。可是因为女子沾染仵作是特别不吉利的原因,婶婶一辈子都没有成婚,所以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见到唐卿元感兴趣,归琼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 第83页 唐卿元没听到这些,她在想的是:她可以成为太女,宁阳可以封为王爷,女子可以担任仵作。女子有什么做不成的吗?没有。 天下官职,是不是也可以放开给女子了。 “想不到她还有如此经历。” 归琼走后,唐卿元感慨道。 真是意外之喜,若是归琼的能力不错,她必会上书父皇请求破格赐予官职。只是......唐卿元将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孤总觉得归琼姑娘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55章 东宫 以前皇兄弟们担任储君上演亲情的时候, 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母亲出身卑微又不得父亲宠爱的端阳公主。旁人忽视她,她也不恼,只期待着成年之后能够分到一处自己的公主府, 就像阿姊唐卿元和宁阳的公主府那样。 所以今天是她第一次踏入东宫。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其间穿梭着各个宫女。和皇宫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端阳坐直了身体, 生怕会从这些宫女太监眼中看出他们对她的轻视来。她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家公主,得有公主的风范。 见到唐卿元,她本就紧绷的肩膀像弦一样绷得更紧了。 唐卿元还没说话, 端阳便愧疚地喊了一声:“皇姊。” “对不起。” 端阳生性敏感,善于观察。她能察觉出唐卿元有意培养她,哪只自己会是这个结果。 她第一次处理事务,没想到连简简单单寻个人都寻不到。本以为是守株待兔, 谁知是石入大海, 了无消息。想到此, 她脸上的愧疚更浓了。 唐卿元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却没有指出来, 反倒说,“听说这几日你一直守在那里, 夜间也很少休息。” 对上端阳含着愧疚的脸庞,唐卿元诚恳道, “辛苦你了。” 唐卿元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端阳一直活在深宫, 身边亲信也就是一直服饰左右的嬷嬷和宫女。这些人伺候衣食起居可以,但是在其他事情上便不行了,端阳几乎无人可用。 唐卿元便把自己的一部分人给了端阳,供她差遣。这些消息, 也是这些人在端阳来之前汇报给她的。 见到唐卿元不恼,甚至反过来安慰她。端阳有些不大好意思,愧疚感和紧张感也因为唐卿元这一句话而泄了不少,她呐呐道,“原来阿姊你已经知道了。” “听侍卫说,这几日你不休不眠的,还做了其它事情。”唐卿元不动声色地让端阳放松下来。 果如唐卿元所料,一听见她问这个,端阳眼睛一亮,先前的低落一扫而空,显然是有了收获。 “阿姊,在这几天我查了那些药材铺子,并没有什么异常。” 砒霜是由朝廷严格把控的,哪家铺子有多少,量都是固定的。而药铺卖出去的砒霜,也必须由药铺记录在册,以便于出事时对账。 “我也查了他们的账本和剩余库存,完全对得上。醉红楼出事的那日,全城只有一家因为老人得了疮疡买了少许外敷,不是致命的量。购买时间是午时后一刻,这与那些女子被杀的时间不符。” 到这里,似已成为了僵局。 “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端阳也这么说。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但我突然想到了皇姊你说的药铺与大臣的关系,确实让我查出了一些东西。这些药铺与大臣没有关系,但是,砒霜却和大臣有关系。” “你是说,负责砒霜的官员?”唐卿元直指要害。 端阳点点头,“那日确实有人在下朝后不久的时间内拜访了那位官员,只是他包裹地严实,没能查出来是谁。” 所以到这里便断了线索。 房中又恢复了安静,端阳坐立不安,面上赧然,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暗恼。 端阳的线索到这里便中断,不是她的问题。朝廷以往出过女子乱政的事情,对女子的管理极为严格。即便是公主,她能获得的仅仅是尊重,而没有权限去接触更深的东西。负责砒霜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员,但是他身后所属的部门,不是端阳可以触碰的。 这般想着,唐卿元也说了出来,她真心实意道:“你能做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唐卿元站起身,宽大的服装将她包裹着,却并不显得她瘦小。自腰间将令牌摘了下来,唐卿元嘱咐,“这是东宫的令牌,你先在就带人去查那个官员,看他们的册子的记录和实际是否一致。他若是有为难你的地方,你把事情往孤身上推就行。” “让他来找孤,孤来善后。” 见到唐卿元知晓她的困境,端阳心底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忙应道,“是。” “兵分两路,孤去吏部。查查当日的官员下朝之后,是否到各部门当值。” 各大臣上朝的时候是不允许带随从进去的,他们都会被留在宫门以外。宫门之内,分为内皇城和外皇城,内皇城是皇帝和妃子起居的地方,外皇城是六部等的所在地。下朝之后,大臣们会到各部门当值,不会出宫门。 早朝上的事情若是要尽快传出去,就必须得过宫门,宫门的进出是有记录的。若真是有大臣所为,势必要留下蛛丝马迹。 唐卿元准备去查一查。 二人正说着,白芷走了进来,“殿下,林大人托人送来了一封急信。” -- 第84页 林长徽正负责着青楼女子之事,又怎么给她送信? 在信中,林长徽粗略地讲了今日之事,附带着还有一张画像。正是江紫川按照那女子所言描绘出来的那个煽风点火的男子,林长徽猜想醉红楼之事可能与此人也有关系,便将画像拓了一份给唐卿元送了来。 唐卿元看画像的时候,端阳看了一眼,语气惊疑,“这个人,好眼熟啊。” 随后从袖中也掏出了一张画像,这是那日窜着便消失了的那人画像。两府的侧门偏门前门后门加在一起要要十来个门,仅凭端阳一人肯定盯不过来,她便绘制了画像以便于其它人盯着。 两张画像放在一起,能看出两张画像的五官相似至极。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束发,一个散发。 是同一个人 第56章 三章合一(有修改)…… 端阳一时手足无措, 她猜到人可能已经离开柳杨二府了,没想到是跑出去继续和皇姊作对。 手僵了空气中,嘴唇紧抿, 细看之下已经泛白。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托住的画像,根本不敢往唐卿元那扫一眼。 不是害怕,而是羞赧。 她没有捉住人, 皇姊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反对她多加安慰,是宽宏至极。可因为她的原因,皇姊现下还要被此人设绊, 这让她心底如何过得去? 皇姊不在意这件事,她原谅不了自己。 唐卿元没有察觉到端阳的情绪变化,她将自己手上和端阳手上的画像一同收在了袖中,沉声道, “这个人你不用担心, 孤自会处理。” 显然心有成竹。 唐卿元的声音落在端阳耳中像是夜色下湖面泛着的浅浅清辉, 很是柔和,“我们就按方才所说行动吧。” “端阳, 你且去吧。” 唐卿元顺手将端阳鬓前掉落的一缕头发拾到耳后,她比端阳稍高一些, 做起这些动作来毫不涩滞。她叮嘱道:“保护好自己,不用担心后果。” “谢谢皇姊。” 端阳只觉得心底泛起一层暖意, 她冲着唐卿元扬起一张笑脸, 便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后,她又停住脚步,转身将一直紧攥在手中的令牌冲着唐卿元晃了晃,语气轻快, “那我先走啦。” 方踏出门口,脸上的笑意还在,可眼中不知何时蓄了一包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决堤而出。 唐卿元的担心不无道理。 端阳如今不过十六岁,是还没有及笄的年纪。又久居深宫之中,很少见到外人。因此唐卿元担心她处理不来,不仅将自己身边的侍卫分给她,就连代表身份的令牌都让她拿着。 “殿下是要培养端阳公主吗?”目睹一切的白芷轻声问道。 “父皇把人给孤送过来,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把端阳交到她手上,让她带着端阳成长,这是老皇帝的意思。唐卿元不会反对,甚至乐意至极。 朝廷上下如今是由男子把持,不可否认他们的才华确实超出寻常人,但仅仅是这,不够。 女子自出生之日起,便面临着千百种束缚,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逃离不出,直至成为男人的附属物品,困死其中。唐卿元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男子,会对女子有尊重。若是有尊重,想的应该是如何将女子从这束缚中解脱出来,像林长徽林大人那样帮助女子。而不是阻止女子登基,对其大骂祸水。 可白芷担忧的是:“殿下不担忧,其他公主有不臣之心吗?” 不臣之心? 权利、欲望。世人遏制女子追寻这些东西,并对有欲望的女子破口大骂百般挑剔;然而,他们又理所应当的认为男子应该追求这些东西,若是有男子不愿追求,他们便破口大骂各种语言辱之。 凭什么呢。 “若是她们有欲望,那就来吧。” 唐卿元眉眼灼灼,“这条路,自古以来不都是胜者为王吗?孤比她们先一步,不过是乘了父皇这个大树而已。若是当初圣旨不是给孤,而是给其它姊妹,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孤如何把储君之位弄到手。” 以前她反抗女子的“应该”,是靠消极逃避的方法。曾经她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绝世独立,因为她逃脱了女子的“束缚”。现在看来,又是何等的愚蠢? 她可以逃脱一时,她可以逃脱一世吗?就算她可以逃脱,那天下女子能逃脱吗?不能! 倒不如—— 登上这天,把地上歪斜了的树一一扶正。若是扶正失败,便降下天雷,把这树木全都劈裂。若这树木仍固执不堪,莫怪她一把火,把这地面所有的树烧得干干净净! 山河净,从头起。 若是她做不到,那就交给能者任之。 “陛下,此事臣已经安排好了,只是......” 福熙公主府上,有一角落有人正窃窃私语,“只是太女殿下居然拿出了一本《闺中记》,那本书一上市便被哄抢一空,甚至有人已经编了戏文说书,已经在百姓中蔓延开了。” 凭着他们暗中的这点人手,根本阻拦不住。将这些书全都购买,这些钱财他们也不是没有。难得是,如何瞒过太女殿下的人。就算全都卖给他们,那些书行转头就会继续拓印。书行再文雅,也改变不了他们骨子里是商人的事实。 “废物!” 躺在床上的人怒瞪着眼,像极了府前伫立的石狮子。只是他因为一直患病的原因,脸颊无肉,看起来比石狮子还要恐怖几分。 -- 第85页 “还有一事,”来人跪在床下,说话时往床上看了一眼便赶紧收回了视线,“青楼之事,我们可能被太女殿下发现了。” 太女殿下母族那个姓蒋的后辈,因为唐卿元的身份开始得到重用。这两日,满大街都是他们的人,人手一张画像,在寻人。 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一个探子。这个探子与旁人不同,他出身市井,也已成了家。本看中的是他在市井混的能力,这样也安全,哪知现在要因为这个能力被关注。出身市井,大家都记住了他的脸,要寻到人不过是这片刻的工夫。 就算他隐匿得好,可一旦擒住他的父老,只怕是......更重要的是,他曾以真容见过这个探子。 “真是废物。” 躺在床上的人嗬嗤嗬嗤的,说一句话要喘好几口气,“冯......文成呢?这段时间......为什么......不来......见朕?” 跪着的人皱眉,“冯大人他有段日子没有早朝了,臣这段时间过于忙碌,也没空去看他,还以为是陛下您另安排了他事做。” “可能出事了。” 床上的人只有这一句话说得顺畅,他坐拥江山半辈子,见过的刀光剑影数不胜数。仅仅是凭着这一点描述,他心中便有了结果。没有狗不回到主人跟前的,除非是死狗。 即便虚弱无比,但言语中仍带着杀伐半生的铁血和狠厉,“你去找宋丞相,把最近你们的安排全都告诉他,他知道会怎么做的。” 宋丞相啊。 那可是个忠心不二的人。 黑暗中有精光闪过,他总得把自己回去前的石头搬开不是。 “林大人,天色黑了,你也忙碌了几日。” 这几日江紫川一直跟在林长徽左右,死缠烂打,“不如我们一起喝一盅?疏解疏解。” “江大人有事直说,不必如此。”林长徽依旧拒绝。 “林大人,只是我钦佩你罢了。江大人不会不给我这个......”前两日林长徽的话还在耳中盘旋,面子这俩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好呵呵一笑,接着道,“机会吧。” 林长徽没有理会。 “林大人你我同朝为官,总得要......” 话还没说完,便被林长徽阻止,“江大人,朝中禁结党营私。” “......” 江紫川仍是不肯放弃,“江大人,你非得要我把话说明白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青楼都是哪个官员开的吗?我长于市井,这些可比林大人熟悉得多。” 林长徽前行的脚步顿住了,他道,“这些,你应该跟太女殿下禀告,而不是跟我一个末品小官。” “太女殿下何其忙碌?这些小事又怎么能劳烦到她?我是见林大人与太女殿下关系密切,而其他地方又人多嘴杂,这才想着约林大人去喝喝小酒。” 说到这里,江紫川语中尽是得意,“林大人防我却如同防贼一般,真是让人伤心啊。” “去哪里?” 林长徽问。 “随便一家就好了。” 江紫川左手随便一指,“就那家吧,我以前说书时候待的地方。” 林长徽不发一语,跟在江紫川身后便走了进去。 “哟,江大人,好久不见。” 酒馆的老板显然还记得江紫川,这个从他们店中出去的榜眼。因为江紫川,他们店的生意愈发好了,现下看见江紫川,就跟看见了财神爷一般。 “江大人,包厢去。今日的酒水我全包了。”老板很是爽朗。 江紫川也不是那种扭捏的人,他不顾林长徽的厌恶一把揽住他的肩,“这是我朋友,今年的状元林长徽林大人。老板,可要把你最好的酒拿出来让我兄弟俩一起喝喝。” “原来是状元郎啊,难怪这么面熟呢。” 状元郎打马游街,那可是三年一见的盛事,那时候全城的人都跑去围观了,老板也不例外。“今儿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二位楼上请。” “怎么样?” 江紫川给林长徽斟了一杯酒,“这是这家的招牌酒,林大人可以尝尝。林大人不妨猜猜,我说书的时候为什么会在这一家?” “江大人,我们直接说事吧。”林长徽皱了皱眉。 “这家的酒很是出名,当时我浑身上下也没有几个铜板,为了喝酒,我就只好到这家店来说书了。”江紫川充耳不闻,只顾往嘴巴里倒酒。 “......” 林长徽起身,“江大人自己喝吧,我还有事。” “哎林大人,来都来了,喝一杯,尝尝。”江紫川没有放人的想法,他忙给林长徽端了一杯,递到林长徽面前。 “我不喝酒。”林长徽语气冷硬,连带着脸边下巴的轮廓都是冷硬的,能看出他现在心情非常不悦。 “林大人不妨尝尝,此酒——人间能得几回闻啊。”江紫川愣是当作没看见,直直劝着林长徽喝酒,仿佛在隐喻着什么。 “告辞。” “林大人——” 江紫川一声长唤,他自顾自又斟了一杯酒,“林大人不想知道这背后关系吗?” 林长徽的脚步停了下来,“江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江紫川指着自己方才给林长徽斟的那杯酒,语气轻佻,“喝完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林长徽端着酒,仰首。喉咙和嗓子眼儿里全是辛味,一路延续到了胃中腹中,紧接着头脑发胀。但耳边还是江紫川絮絮叨叨的声音,“这家的酒好喝吧?是我最喜欢的酒。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林大人一见如故,我才舍不得带林大人来这里...... -- 第86页 声音越来越小,江紫川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直至—— “咚——” “林大人?林大人?” 江紫川手上的酒壶滑到了地面上,发出瓷片破碎独有的清脆声。他一脚踩了上去,也不在乎脚底是否舒服。他轻轻推了一把林长徽,又唤道,“林长徽?” 林长徽一动不动。 江紫川一言不发,就坐在椅子上沉沉地看着林长徽。眼底如墨,却没有一丝光彩,空洞至极。 晌久,他才扶起林长徽,走了出去。老板看到江紫川,关心地问道,“这位状元郎喝醉了?” “嗯。”江紫川低低应了一声,与以往的欢脱截然相反。 “楼上还有两间房,要不今晚先宿在这里?” 江紫川没有说话,只是扶着林长徽往外走。酒楼不复二人进来时的热闹,现下只有零星几人还在喝酒。长街上漆黑一片,月光如霜一般洒在地面上,有些凄冷。 江紫川扶着人沿着长街走,然后停在了一栋宅邸前: “告诉你家王爷,林长徽求见。”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闭。只留一个林长徽在空荡荡的大门前,不知所措。 宁阳会对林长徽做什么呢?自己把林长徽给她了,她会不会多看他一眼?宁阳她也会......对林长徽做那种事吗?林长徽会跟他抢宁阳吗? 江紫川周身冷了下来,这才察觉有锥心的痛自手心起直至心头。原来不知何时,指甲已经深陷入手心,此刻血液涌出,模糊一片。 宁阳若是看见他的伤,会对他有几分温存吗? 三天倏忽而过,唐卿元正在给老皇帝上奏自己这几日的收获。衣袍上的章纹古朴且大气,穿在身上沉稳威严。 结果是端阳查出来的,那些砒霜果然是从负责的官员那里走失的。至于是谁,他一开始本不愿说,但端阳也有自己的法子,很快便撬开了嘴,是个在唐卿元听来十分熟悉的名字;而唐卿元那边也查出了当日那些官员在午时之前出了外皇城,其中有一个名字与端阳问出来的名字不谋而合。 是,武言邦。 醉红楼一事,武言邦也承认了是自己因为恼恨唐卿元而故意为之。 除过此事,还有那个被射杀于唐卿元面前的男子。在这件事中,归琼帮助了唐卿元大忙。她虽自称略懂少许,但她却根据箭飞来的方向,推测出这人是在什么地方射的箭,体型又是如何,为唐卿元查这件案子助了一臂之力。 按照归琼的结果,加上唐卿元的逐步调查,人也捉到了,是京城护卫营中的一个营长,善射箭,体型等与归琼所说无二。 只是,人唐卿元找到他的一天前失足掉入护城河中,淹死了。 唐卿元将以上所得尽数禀告。 三天时间,唐卿元尽自己所能查出来的只有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一直逃亡、没有被捉住的煽风点火人:“武言邦说自己与护卫营的营长有恩,所以对方才会帮忙。至于另一个在逃之人,武大人如何也说不出对方的身份,儿臣认为此事有疑,还望父皇明察。” 唐卿元没有说的是,端阳曾亲眼看着煽风点火之人到了柳杨二府后,没了踪影。她手上已经有了些关于这二府的线索,若是能找到人,只要和她的线索对上,这件事必能水落石出。 除过武言邦之外,定然还有其它人。 “陛下,臣有事启奏。” 列于百官之首的宋丞相站了出来,这是唐卿元上朝以来,第一次看见他上奏。依旧是青松般的身形,好像无论多大的暴风雪,都无法将对方的腰压折一般。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宋丞相猛地跪下,一出声,便震惊文武百官,“醉红楼之事,臣也有参与。” 老皇帝来了兴趣,“是丞相啊,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武言邦是臣门下学生。” 宋丞相文采过人,在大宁上下都有美名,每次科考前宋丞相会举办宴席以广迎赴考的学子,并择几个加以指点。武言邦就是宋丞相曾经指点过的学子,金榜后武言邦顺利入了朝,便称呼宋丞相为师。这一段关系,朝中上下也是清楚的。 “那日朝上,太女说出他‘宿妓’的事情。下朝后,他知日后与官位无缘,便从臣这里要走了几个人,说是帮助他打探消息,方便日后开个铺子以生存。” “此事臣本不知情,可是昨日,被武言邦带走的人回来了,将武言邦所做的一切都尽数说与臣。同时还告知,太女殿下此刻正全城搜捕他,他无处可去,便来寻臣庇佑。” 唐卿元只有最初是震惊的,此刻面无表情。按照宋丞相所说,似乎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与柳杨两位大人同住一条巷子的,也有宋丞相。若是人去了丞相府,而不是柳杨二府,那也说得通。 “陛下,臣自入朝为官以来,不敢说为国为民,但也鞠躬尽瘁。臣如何能庇佑一个对女子痛下杀手的人?是以将人擒住,等候陛下和太女发落。” “至于他的身份,臣这里自有他的卖身契可以证明。” “臣识人不清,祸害了五十余条性命。自知罪孽深重,臣恳请陛下,将臣贬为平民,以惩臣之过。” “这......” 诸位大臣窃窃私语,似是不敢置信。有人喜悦,有人难过。 -- 第87页 一人忙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此事非丞相之过,丞相只是遭小人蒙骗。” “臣附议。” “......” 七嘴八舌的听起来像乌鸦乱叫一样烦人,老皇帝烦了,直接把视线放在了唐卿元身上,“太女,这件事是由你负责的,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老皇帝是真的把如今的太女殿下当作储君在培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武言邦毒害五十六条性命,罪不可赦,凌迟处死。” 唐卿元的语气中泛着冷意,令人闻之心中一寒,“丞相大人的人虽不是主谋,但对人命狠下毒手毫不心软,便斩首示众。至于丞相大人——” 唐卿元微微侧身,歪着头看了一眼如松一般跪立着的宋丞相,宋穆明的父亲。言语间可没有半分心慈手软,“此事丞相大人虽不知情,也不是主谋。可手下的人如此心肠歹毒,为祸生命,此事丞相有约束不力之责,可丞相没有庇护于他,有功。可功难抵过,正如丞相大人所言,贬为平民,以告天下。” “希望各位大人都能管好自己的下人,莫要再出现此事,孤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这......” 有人不满,“太女殿下此举是否过于严重了?” “大人觉得严格?”唐卿元问。 不满的人还想说话,可是唐卿元率先开了口,“这位大人真是风趣。你不去怪武大人心狠手辣,你不去怪那人蛇蝎心肠,你不去怪丞相约束不力。却跑来怪孤对这些人手段严重?” “这是个什么道理?” “不过就是杀了几十个女人,太女殿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这位大人。” 唐卿元声音冷飕飕的,像是冰箭般,想要把他身上扎个血洞,“你的意思是说,孤的命旁人想杀就杀,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对吗?” “太女殿下,臣失言。”那人自知失言,面色惶恐。 “这位大人还是正三品的官位,呀,多谢这位大人,让孤明白了一件事。” 唐卿元转身看着他,冲着他行了一礼,嘴角含笑,吓得这位三品大员更是惶恐,“之前孤翻阅刑部案卷的时候,有一点孤甚是疑惑。便问了其它大人,他们说是按照大宁律例来的。可孤听后,却是更迷惑了。当时为了不让各位大臣看轻,孤便没有继续追问。” “这位大人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人不说话,那孤就接着说了。百姓夫妻之间多有争执,出手杀死一方虽骇人听闻,但也常有。怪就怪在,这判案结果。丈夫若是杀死妻子,多数服刑个五六年便可以回去。可是妻子杀死丈夫的,多数却判死刑,这是为何?” “当时刑部尚书大人帮孤解惑了,说是丈夫杀死妻子,都为失手杀人。而妻子杀死丈夫的,都是蓄谋已久,这才会导致一个轻判一个重判。” “当时在这里,孤就有了疑惑。这些案卷中,有不少丈夫分明是蓄意杀了妻子,最多的不过服刑十余年,是因为手段过于残忍。而妻子杀了丈夫的,不管是失手的还是蓄意的,除过少数服刑十余年以外,剩下的全都是死刑。” “当时孤没敢问原因,可现在是明白了。” “全是因为朝中有大人这样的人啊,杀了五十六条性命,却能以一句‘不过是女人而已’轻飘飘地说过去,看来在大人眼底,我们女子倒不算是人?这般话语,真是让人心寒。” 朝中皆寂。 静可闻针。 唐卿元还是没有放过这个人的打算,若是放过,她这满腔的愤怒应该去何处发泄? “父皇,儿臣以为这种不尊重生命的官员,当流放边疆,护我大宁,让他学会如何尊重性命。” “臣附议。” 林长徽跟着附和,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青楼女子的事情,早出晚归,夜间甚至还要点灯彻夜不睡。几日下来,他不仅眼下乌青,就连身形也瘦了一圈。 “就照着太女所说办吧” 轻飘飘地,朝堂上下便少了一个丞相,老皇帝也不在意。“只是太女说的事情……” 她眼神扫过诸位臣子,只听见她冷笑一声,“朕什么时候说过,大宁律法还分男女实施了?” 刑部的人心底怒骂一百遍挑起矛盾的人,面上有些挂不住。想要辩解,可太女所说又句句属实。那些不都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吗?太女不知情,怎么陛下也…… “之前的事朕就不计较了。” 老皇帝闭着眼,有些烦乱,“之前的事情再追究下去也是徒劳,但不代表不追究。刑部尚书,这件事你既知情,不仅不上报还要故意隐瞒……” “限你一个月内将近即位以来的所有案件都审查一遍,该怎么处理,不需要朕教你吧?” “是。” 老皇帝即位二十余年,杀伐果断。现下老皇帝心情明显不悦,他根本不敢辩解。 老皇帝可是做过,当朝宰杀大臣的人。如今他正宠着太女,他们还是不要触霉头的好。 “日后可不要出现两套刑罚了,别人若是知道,还要以为我大宁是个没有规矩的地方,惹人笑话。” 额头与背上的冷汗连成一片,又是颤颤巍的“是”。 对此结果,唐卿元不能算太满意,但有结果总比没有的好,“在醉红楼一案中,归琼姑娘身为仵作帮了儿臣大忙。儿臣也从未见过归琼姑娘这般出神入化的仵作,若是在东宫服侍儿臣的衣食起居,过于可惜。儿臣想帮归琼姑娘讨个职位,将她全身的本领全都使出来。” -- 第88页 “替死人说话,替活人谋不平。” 这是唐卿元今日的第二件事,她要替归琼谋个官位。她初知归琼的会仵作时,也只是惊讶而已;在见识过归琼的仵作水平时,便是惊艳了,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能够按照射箭入人体的深度,能够判断出此人在何处放箭,体型如何。 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在东宫设了靶子,找了几个弓箭手,甚至她自己也上场朝靶子上射了一箭。让归琼根据箭头落的位置判断弓箭手射箭的体型和距离如何,结果只差之毫厘。 归琼是这般能力,不可想象以前收养她的妇人的能力又是何等惊艳?若是归琼能凭此为官,定能刺激天下其它有能力野心的女子。届时不必等到三年后开放科举,朝中便有不少女子为官了。 归琼若是能有官职,对她来说非同一般! “父皇,归琼姑娘是有大才之人,若父皇心中有虑,自可以让她入宫为父皇展示。” 唐卿元一点都不惧。 下了朝,林长徽想追上唐卿元与她商议事情,江紫川不知为何一直拦着她。三番两次被阻拦,林长徽再好的脾气也变了脸。 “江大人,你这是何意?!” 江紫川面色不好,平日笑着的桃花眼底下全是血丝,看起来有些惊怖。只见他拦在林长徽前面,双眼沉沉,“昨晚,你和公主做什么了?” “公主?”林长徽疑惑。 “宁阳王。” “昨晚我和宁阳王?”林长徽先是不解,随后眉头皱了起来,言辞凌厉,“江大人,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随后将江紫川扯到一边,低声道,“你怎么会说这种话?宁阳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该不会昨晚酒喝多了,今天开始胡言乱语了吧?” “你和宁阳王之间真的没事?” 江紫川不信。 宁阳是个什么人?在宁阳还是公主的时候,江紫川便知道了,她不是表面那般纯洁温柔,私下更是为所欲为。当初自己和她认识,也不过是误以为太女殿下心悦自己,就对他进行劫掠后威逼。在知道太女殿下对他无意后,她就转变了态度,对他视之如草芥弃如敝屣。 他还知道,除过他之外,宁阳在城外有个别苑。里面养着的,是各式各样的美男子,这些足以证明宁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知道宁阳对林长徽感兴趣后,他思虑再三后就设计了昨晚的一切,是他亲手把林长徽送到宁阳府邸的。按照宁阳这几日对林长徽的热情,她应该不会放过林长徽才是。 怎么会?他不信。 见到江紫川眼底的怀疑,林长徽不知道从何解释,“江大人,我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风言风语。昨晚我喝醉了之后,不是你把我送回我的宅子吗?。我一觉睡到了天亮,哪里有空和宁阳王有瓜葛?” 林长徽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自嘲:“宁阳王那般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我?” 说完,扬长而去。 林长徽幼时学过岐黄,虽不是特别精通,但饭菜里有没有下迷药,她还是能闻得出来。本以为江紫川是真心有事相告,哪知心怀鬼胎。她就将计就计,想看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谁知道是把她献祭给宁阳王。 若非她是装的,现在她的女子身份岂不是就暴露了?这个江紫川,正事不做一天天都搞一些歪门邪道。而且......林长徽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这张脸怎么说也和美男沾不上边吧? 献祭她? 事情尘埃落定,唐卿元也命人将那些女子的尸体尽数安葬。 燥热少雨的暑日也许是觉得烦闷,开始稀稀疏开始下着雨。白芷将纳凉用的伞撑开搁在了唐卿元头顶,最后看了一眼新土堆成的墓地,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在侍卫的包围圈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眉眼温煦,表情柔和,只是他的身形更像竹了——比之前看着清瘦了不少。 “宋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唐卿元不认为宋穆明是来祭拜先祖的。别说宋穆明的祖籍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那他也不可能来这个地方祭拜。荒郊野地,一个丞相家的坟地再落魄,绝不可能会安置在这里。 细算起来,这还是两人取消婚约后第一次见面。 “我替我爹,向殿下说声抱歉。” “不用对着孤说。” 原来是为这个。唐卿元侧身,将身后不远处的墓地露了出来,“对她们说罢,她们才是最无辜的。” 面对着曾经无聊时的消遣,唐卿元心底此刻生不出丝毫波澜。当初进宫取消婚约时,她连同自己心底微弱的感情,也一并取消。 母亲也曾告诉过她,如果有一个男人能够干扰到你,那你就得小心了。按照你福熙姑姑的做法,若是对方对她没有威胁,那留下当然可以;若是对方有威胁…… 她是公主的时候,自然可以不在意宋穆明的身份。唐卿元微微一笑,语气疏离:“宋公子先祭拜,孤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听父亲说,婚约是殿下主动取消的?”宋穆明不想知道自己问这句话时候的心理。 唐卿元钦慕他,他自然能看得出来。他对唐卿元也存了心思,他羡慕唐卿元以往萧洒人间,恣意快活。别说是女子很少就做到,就连男子也很少能做到。 -- 第89页 当初在接收到赐婚圣旨时,他不知所措。 唐卿元是公主,他若是成为驸马,自此便与官场无缘;他若是金榜高中,日后与唐卿元就再没有瓜葛。两全其美是世间最不可能的事情,能得其一便是人间美事,所以他很快调整了过来,从容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知她的正直善良,也知她此刻因为担忧他而心急如焚,更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想要喷涌而出的喜悦。便到了她当时所在府邸,本想远远地观望一眼,哪知双手却不听从自己使唤,擅自敲响大门。被迎入大厅,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 “是。”唐卿元回答地干脆利落,语气中也没有纠结,“宋公子还有事吗?” 在宋穆明小的时候,便有不少人夸他聪明。长大了后,身边围着一群少男少女,也是因为他的聪明。可如今对上太女殿下的双眼时,他突然恨极了自己这股聪明。 若是不那么聪明,他现下就看不懂太女殿下望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浪潮退去后的湖面,平静地找不到一丝波纹。 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睛便是这么看他的? “殿下......” 想问很久的话也因为这眼神而一直缩在嗓子眼,怎么也不肯冒出来探个头。攥着伞的指节看不出半点儿血色,酝酿晌久,最终只有一句: “殿下返程路上小心。” 第57章 日出 在立秋的早上, 京城一处偏僻院落的门终于打开,将站在门口等候的一行人迎了进去。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身着玄衣, 如墨般的头发被金冠尽数束在头顶。眉眼间掺着淡淡的威严,是唐卿元。 “上次在姑姑这里借的书救孤于水火之中。这次,孤今日前来是特意感谢福熙姑姑的。” 这些日子, 茶肆间开始大肆讨论《奇闺记》中的二十四个及其其它奇女子,戏坊中也有人编排了戏曲登台。百姓间关于她的谈及也少了许多,就算偶有提及,不是话题很快转到《奇闺记》, 便是被其它人讽了回去:“祸水?太女殿下册封以来,她可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儿?等她做了再说吧。” 其中虽有唐卿元的手段,但这东风,却是因《奇闺记》而起。 思及此, 唐卿元心底对福熙更是感激, “福熙姑姑这些日子身体如何?可有好转?” “公主的身体这几日有些好转。”接应唐卿元嬷嬷脸上带笑,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公主现在正清醒着。” 唐卿元喜悦, “巧了。” 屋子里仍是闻了便觉得苦涩的药味,窗户大开, 比上次来感觉明亮了些。福熙长公主正倚在床上,面颊消瘦, 一双混浊的看着前方, 没有神采。 唐卿元唤了一声,福熙长公主好似没有听见般,并没有理会唐卿元。 嬷嬷上前对唐卿元低声解释:“公主虽醒过来,可经常出神。希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无妨。” 嘴上如此说, 心下生了酸涩。唐卿元上前替福熙公主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她对身后一直跟着她的嬷嬷道,“姑姑病情有好转,这是好事。孤今日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补品,若是不够的话,尽管遣人来东宫取。” 二人正在门口说着话,躺在床上的人眼珠子动了一下,带出来的尽是怨毒。若是有人此刻对上他的眼睛,定要以为这人被来自阴间恶鬼附体。 “奴婢在这里替公主谢过殿下。” 返程的路上,唐卿元一直在想,若是福熙长公主没有得病,那她现在应该是何等风华?听母亲说,福熙姑姑年轻时是京城中最耀眼的人物,没有人能出左右。 车轱辘的声音的一道又一道。 白芷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转头看着唐卿元,欲言又止。 唐卿元察觉到,她问:“怎么了?” 白芷声音轻柔,边说边观察着唐卿元,“殿下,听闻宋丞......宋老爷和宋公子今日要离开京城,殿下不去相送?” 宋丞相成为平民,支持他的,觉得是老皇帝刻意报复;不支持他的,只觉得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唐卿元也觉得宋丞相罪不至此,她也不明白老皇帝会这么处置的原因。但对她而言,这般处置,是好事。 没有一个储君,会喜欢一个权势倾天的官员。哪怕这个官员差一点就成为了她的公公。 而且宋穆明......唐卿元细想之前与老皇帝的交流,若当时她没有记错,那时候她的父皇是打算让宋穆明入官的?怎么突然变了卦,宋丞相与她父皇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丞相被革职,他居然束手就擒引颈待戮? 不管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唐卿元只希望姓宋的既然离开京城就不要再回来。姓宋的树虽倒,但是它地底下的根却彼此交错着,一时间难以分解。 “不必。” 唐卿元声音冷淡。 白芷眼底滑过淡淡的诧异,思及前几日对宋公子的态度,白芷一时间有些怀疑,曾经喜欢宋公子的真的是殿下吗?为何如今看起来却...... 唐卿元察觉到白芷的疑惑,却不多言。 一个男人罢了,不过是她曾经颓废生涯的一个消遣。 她开心的时候,当然可以对其百依百顺,即使他说了什么嚣张的话她也不在意。可她现在兴头过去了,自然是希望他从哪来就在哪里歇着。 -- 第90页 这些,无须解释给他人听。 “殿下,到了。” 白芷突然出声,外面的锣鼓声的响声也传进了马车中。 掀开帘子,入眼的是通天的红,耳边的鼓锣声更响。只见街道两旁都挂着红绸子,非常喜庆。 林长徽早就到了,她亲自将造成这个场面的主人公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受此感染,唐卿元的脸上也带了一些喜色。 京城青楼之中的女子,都被安排在这条街上。 在最初的时候,唐卿元便和林长徽一起商议着将这些自愿留下来的女子如何安置了。要让她们自力更生,也要给她们找一个合适的居处,这都是需要解决的迫在眉睫的问题。 最终二人商议,把所有选择留下来的人都安排在京城最出名的青楼一条街中。若是把她们迁至别处,不仅劳民伤财,这些楼阁也会荒废。倒不如把她们都留在这里,这里人流量大,她们留在此也方便做一些生意。 经过林长徽的安排,这条街上现下分成了不同的商铺:有绣花坊、有诗书阁、也有点心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曾经受过苦难的女子,她们曾经有多绝望,现在脸上的笑容就有多轻松。 林长徽将唐卿元带到了众人眼前介绍道,“这位就是太女殿下。” 锣鼓声没有停下,但在众人耳中似已远去。 脸上的笑意浅了,大家都有些不安。大家都抬着头,偷偷地看着那身穿玄衣头戴金冠,面有威严之气的女子。 听林大人和归琼说,是她救了她们。 察觉到这些偷偷打量却无恶意、甚至带着感激的视线,唐卿元面上镇定,心下却不知手脚该如何放置。 为首的女子在众人鼓励下站了出来,冲着唐卿元、宁阳还有林长徽依次行礼过后道:“民女代姊妹们,谢过几位大人,感谢大人们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此恩,永世难忘!” 话刚一出口,其余的女子们也不约而同红了眼眶。 林长徽在唐卿元身侧低声道,“殿下,这是《奇闺记》中没有的片段。” 《奇闺记》影响再大,传播再广,它也不过是冰冷的文字构成。但是太女殿下的行为,不只是福泽眼前这百来名女子,更是福泽世上所有女子,是福泽百世之举。 唐卿元诧异地看了林长徽一眼,在对方如墨般的眼睛中明白了对方所想。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长徽错了。 她所做的,不过是给予这些女子微弱的帮助,是授人以鱼;而《奇闺记》所能达到的,是授人以渔,是她终此一生也做不到的。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唐卿元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大家过誉了。” “殿下给我们这条街赐个名字吧。”为首的女子又道。 此声一出,忙有人附和,“是啊殿下,林大人说这名字必须得殿下您来定。” 唐卿元面前很快出现了一张桌子,文房四宝也都布置在上面。 宁阳今天并没有对自己多加装饰,衣服清淡,依旧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她站在唐卿元身侧,看着众人的视线都聚在唐卿元身上,面色有些不愉:皇姊的气场越来越强大了呢。 林长徽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温和着对唐卿元道,“她们特意等你来取名字。” 青楼一条街,这是这条街以往的名字。如今去尘换新,这名字也要跟着换。 唐卿元没有推辞,她拿起笔,挥墨,两个字顷刻而成:日出。 这条街啊,曾经是这些女子无比绝望的一条街,如今却是日出之街,是希望之街。 “日出即天明。”有擅诗书的女子道,“是个好名字。” 这街,此后名为日出街。 “快让人把字雕出来,今日便立在街口。” 锣鼓声又重新回到众人耳里,一切重新热闹了起来。 唐卿元问,“剩下的那些人呢?” 这些青楼女子,一共被林长徽分成了三批。一批是执意离开的零星几个女子,一批现在的这些想要安安稳稳做点小生意的,还有一批呢?去了何处? 听见唐卿元问话,林长徽一只手仍负在身后:“已经送到了殿下您安排好的地方,端阳公主和蒋将军已经过去了。” “好。” 唐卿元点点头。 唐卿元安排好的地方位于城外的一栋别苑中,这里人少,也安宁,是唐卿元为她们挑的归宿。在唐卿元看来,对这些女子最好的归宿并不是还良,而是—— 从军! 她要练一支女子军队出来。 唐卿元到的时候,入眼的女子全都束起头发正扎着马步,衣服也换成了短打的样式,干脆利落。蒋征君在她们中央穿梭着,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时不时地伸出去将因打颤而弯曲的腿敲一下。 见到唐卿元来,蒋征君走过来行礼:“太女殿下。” 唐卿元收回扫了一圈的视线,她问道:“端阳呢?为何就你一人?林大人说端阳和你一同过来的。” 唐卿元一来就问端阳,蒋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在唐卿元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时,蒋征君伸出手指着正在扎马步的一个女子,声音犹豫: “公主在那。” 第58章 戏 唐卿元顺着蒋征君视线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端阳的位置。 她同周围人一样, 以往环佩叮当的饰物全数摘下,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高高束起。已经被浸透的发丝贴在额间,脸颊上是因运动过度而产生的潮红。唯有那一双眼睛, 明亮至极,看不出丝毫疲惫。 -- 第91页 她早已看见了唐卿元,在唐卿元的视线看过来时, 她眼神躲闪脸上却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自从重逢后,唐卿元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曾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重阳公主玩闹,如今却猜不透太女殿下心中所想,蒋征君硬着头皮解释: “公主她主动要求和这些女子一起训练, 说自己身体不大好需要锻炼锻炼。臣有阻拦,但是公主以身份压臣,臣不敢不从。” 话里话外,将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端阳身上。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儿, 蒋征君才听见唐卿元淡淡道:“她还挺有能耐。” 听不出褒贬, 猜不出喜怒。 “公主还说, 不要把自己的身份揭露给她们。”蒋征君补充道。 唐卿元不等他说完就离开了原地,往端阳所在走去。这般行为落在蒋征君眼底, 便是隐忍怒气的表现,他忙跟了上去。京城贵女们的习性他也了解一二, 像端阳公主这样抛弃礼仪没有仪态是会被排斥的。太女殿下身为长姊,或许是要教训端阳公主的。 “殿下, 端阳公主她——” 唐卿元淡淡看了他一眼, 双眼如有漩涡一般,将他剩下的话全都吸走了。 唐卿元的视线落在端阳不住打着颤颤的小腿,顺着小腿往上,是伸得有些直的大腿和弓着的腰, 最后入眼的是端阳带着羞赧的脸。 这视线如有实质般,令端阳本来只是不安的心此刻一直沉到了谷底。皇姊,她肯定是生气了。 可端阳却固执着,明亮的眼睛中不知何时爬上了委屈,嘴唇也被咬得发白。尽管她的四肢早已酸疼、喉咙也干涩,可是端阳就是不愿意起身。 端阳早就想过了。 早在唐卿元初次将计划告知时,就想过了。端阳不会忘记唐卿元提到女子军时她心底的激动,她想成为征战一方、护大宁边疆安宁的将军。 想到此,眼中的委屈褪去。端阳眼底也不再躲闪,她看着唐卿元,眼底全是坚定。 二人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隐约间能感受到火光在二人中间响着。 唐卿元的手不知何时环到了胸口,她长舒一口气,蒋征君和端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只听见唐卿元意有所指:“这位姑娘的腿,好像在发抖?腰背也没有挺直,蹲得也不够深。蒋征君,孤把你从父皇那讨过来,可不是让你过清闲日子的,嗯?” 眼睛是看着端阳说的,话却是给蒋征君听的。 唐卿元的眼睛中藏着笑,“这位姑娘比起其它人差远了,要不,就安排她去干别的吧。” 端阳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唐卿元的言下之意,她脸上表情没忍住,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蒋征君手上的细长棍子也落在了端阳身上,毫不留情:“你,背再挺直一些。” 端阳忙不迭地调整姿势。 直到唐卿元离开,端阳咧开的嘴角也没能合上。 刚回到东宫,归琼便上前递了茶,轻声道:“方才有太监传陛下口谕,说陛下今日召了戏班子入宫,让殿下你今晚去御花园看戏。” “看戏?” “奴婢帮殿下问过了,今晚召的不仅是殿下您,还有其它公主。” “归琼,你不必以奴婢自称。”唐卿元无奈,“你有这般才能,日后必不会只屈居于这方寸东宫之内。孤已将你所为全都写了折子摆在父皇案前,估计过不了几日,父皇就会为你赐官。” 归琼听闻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娴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只是......她脸上的线条愈发熟悉,可唐卿元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 入夜看戏。 这是自从第一个储君突然薨后,皇宫内两年以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唐卿元对看戏也不是很有兴趣,准确来说,她和老皇帝的喜好实在重合不了,所以才不喜欢。 老皇帝喜欢的,是女子日夜操劳地供奉丈夫入京赶考,直至丈夫归来满门荣耀的戏曲。她却嫌这女子好似一个物品般,因丈夫生,因丈夫死。像丈夫的娘,像丈夫的仆人,唯独不像她自己。 可惜的是,几乎所有的戏曲都是这般。 唐卿元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大半。等唐卿元落座时,宁阳才姗姗而至,云鬓没有往日的繁复,就连她平日最喜欢的步摇簪钗都没有,只别了一朵浅色的花儿。 对上唐卿元稍显诧异的视线时,宁阳浅浅一笑。唐卿元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的妆容也很淡,似只描了眉。 宁阳率先开口,她摩着衣袖上的花纹漫不经心地问,“太女下午去哪里了?宁阳找了皇姊好久,都没找到人。” 像是抱怨。 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宁阳,唐卿元有自己的考量,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她才会把这些摆在众人眼前。这毕竟只是一次计划,能否成功还是一个问题。 正在唐卿元想着如何解释时,端阳不知何时出现在唐卿元身侧,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拉长了声音,“皇姊,今天好累啊。” 可你看她的脸,嘴还咧着,眼底明亮,带着几分殷切的笑,哪里是不满的样子? “你呀。”唐卿元戳了戳她潮红还没来得及褪去的脸颊,“你晚上回去,得要人好好给你调理一下,不然你是撑不了多久的。” 端阳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宁阳,忙收敛了姿态,低声唤道:“二皇姊。” -- 第92页 宁阳是她们所有姊妹间最漂亮的一个,也是礼仪最周全的人。几乎所有的公主都怕这个二皇姊,无它,因为宁阳时常会训斥她们哪里做得不合格,怕中又带着敬。 端阳,太女。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宁阳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她漂亮的眼眸沉了沉,意味深长,“端阳妹妹,倒是和太女熟稔啊。” 宁阳语气不善,端阳生性敏感,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出了。为什么语气不善,端阳也不是单纯的人,心底迅速有了猜测。她稍加斟酌:“大皇姊前些日子说要请端阳吃美食,二皇姊什么时候让宁阳一饱口福呀?” “区区美食就能收买你......” “陛下驾到——” 老皇帝从众人面前走过,身后跟着亦步亦趋地张恪。待他落座后,宁阳突然低声问唐卿元:“皇姊,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父皇他往日肚中恍若撑床,今年以来,却清瘦了不少。” 宁阳说到这里蹙起柳眉,语气担忧:“父皇他是得病了吗?” 说完后她紧紧盯着唐卿元,生怕错过唐卿元脸上的丝毫微小的变化,这是试探。 私自揣测皇帝龙体,这是大不敬。就算她们贵为皇帝的子女,也是不被允许的。一旦传出去......唐卿元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宁阳,慎言。” 也是提醒。 被唐卿元轻斥过的脸依旧是柔和的,宁阳不觉得放肆,她知道现在被称作陛下的人不是真正的陛下。她半垂着眼睑,挡住了她的深思。 “听说近日又传着一出不错的戏,朕就把人召进了宫里,让你们来一同观赏。” 在公主们的左手侧,坐着的是老皇帝的各个妃子,现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听老皇帝如此说,有人开口道,“能被陛下记挂,是臣妾们的福气。” “......” 老皇帝目不斜视,她脸色稍沉,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她吩咐道:“现在就开始吧。” 敲锣打鼓声迎出了两个女子,一个挽着双髻,估摸着是豆蔻年岁;一个瘦若拂柳,一动一喘,好似不久于人世。 唐卿元一眼就认出了这二人,这正是《奇闺记》中唯一的一对亲姊妹。 《奇闺记》在没有后八十回的时候,它依旧是很出名的一本书。多少文人墨客欣赏这二十四个女子的谈吐风雅,出口成章;多少女子羡慕这些女子们之间友好相处,没有争斗。 但它很难改成戏剧,因为二十四个女子太多了。只能挑少许的、只有几个人的片段进行改编。台上正演的这一出,唐卿元有印象,是这位如拂柳般的女子被逼婚,妹妹为阿姊的遭遇、为她也会有的经历而悲伤。是《奇闺记》为数不多能够改编的场面。 “阿姊,你若是男儿身,凭着你的才华,定能扶摇直上。我若......我若是男子,也必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阿姊,为何你我生来便是女儿身?” “为何世间,要如此约束我们女子?” 画面一转,弱柳扶风的女子已经披上了红得有些发暗的嫁衣。书上说,这嫁衣是这姊妹二人刻意为之,特意选择的与血液颜色最为相近的红色,因昏礼在傍晚,故所有人都没发现。 洞房花烛夜,作为新郎官的男子走了进来。 《奇闺记》的前一百六十回里,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在后八十回没有现世的时候,世人给它编纂的最广为人知的剧情是:弱柳扶风的女子婚后一月内便郁郁而去,此男子迎娶了妹妹,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唐卿元敲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顿,眼底划过诧异。眼前这出戏,好像是依着她放出去的后八十回来的。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 她转头看向老皇帝, 视线落在对方早已步入中年的脸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和岁月在对方脸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唐卿元觉得有几分荒谬的慈祥。 侍立老皇帝左右的张恪注意到了唐卿元的视线,他冲着唐卿元行了一礼,微微一笑:“太女可是有事?” 凄凄惨惨令人闻之心中一动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下场,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嘈嘈切切地琵琶声。初起柔和,迅速激烈,配合着用尽力气敲出来的鼓声, 令人神魂一震。 老皇帝的双眼,是这时候看向唐卿元的。 她似是早已察觉到唐卿元的视线,并不惊异。威严的面上带有她独有的慵懒,她问:“怎么了?” 新婚之夜, 那个柔弱似柳的姊姊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欲对她不轨男子的身体。她早已告知自己的不愿,他却和父母联合起来,逼她出嫁。 鲜血喷涌, 将二人的喜服染成了同一颜色。姊妹二人一同逃出了城, 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姊姊, 天下之大,今后何谈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 二人一致没有提起被她们丢下的父母。也是, 用她们来维护荣华的父母——不要也罢! 乐曲轻快。 唐卿元回过神,嘴角抿起, 说出口的话意味不明:“只是觉得父皇这些日子,好似变了。” “嗯。”回应唐卿元的只是老皇帝从鼻子中发出的声音, 还有张恪落在她身上, 久久没有挪开的视线。 戏已经到了白热化,阿姊女扮男装,历经数次生死后她在朝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妹妹从戎,自底层一路厮杀, 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 第93页 ——结束。 “这戏倒有新意,”老皇帝看得很是满意,“张恪,赏。” 端阳越过宁阳看向唐卿元,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好似在说:皇姊,你看她都可以,我肯定也可以。 唐卿元报之一笑,她转头对归琼道:“赏。” 这出戏她也很满意。 皇帝看的戏,怎么可能是一出简单的戏呢。唐卿元从这里面揣摩出了老皇帝的意思,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 只是,唐卿元半垂着眼,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变化那么大吗?怀疑的种子自她册封之日起便种在心底,生了幼苗,开始成长——如今已经是苍天大树了。 她微微偏头看向正襟危坐的宁阳,她衣服上一丝褶子也没有,下巴微扬着,有些东西自她出生起便根植在她的骨子中,怎么也忘记不了。 许是唐卿元眼底的探究如有实质,宁阳转头冲着唐卿元浅浅一笑,像有什么东西已经胜券在握。 皇帝赏了,一国储君也赏了。剩下的人无论是喜欢这出戏还是不喜欢这出戏的,都纷纷赏赐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的几个戏子。 归琼回来时,窈窕的身姿吸引了老皇帝的视线,“你身边的这个女子,倒是有几分眼生。” 一个皇帝,忽然问一个女子,他想做什么呢?不知道老皇帝瞒天过海之术的唐卿元脸上浅笑褪去,声音沉了下来,“她是归琼,之前交了折子请父皇赐官的那位,儿臣身边正好缺这么一个人。” 空气凝滞,归琼也知不妙,忙跪了下来。 “果然长得美。” 老皇帝将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难怪卿元你为她荡平天下青楼呢,挺好的。”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唐卿元仍直视前方,没有侧头去看。若是她侧头了,定能发现宁阳此刻眼底的了然和嘲弄,像看戏偶。 “你姓什么?” “无姓。”归琼跪着,神情看起来是低眉顺眼的,说出口的话却与神情截然相反,“自爹娘为了逃荒将奴婢丢下任由生死的时候,奴婢便没有姓了。” 声音虽轻飘飘地,语气却十分坚定。一如方才戏台上的姊妹二人。 这是归琼没有告诉唐卿元的,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妻离子散?无非是觉得对方是个累赘,嫌弃对方会拖垮自己的步伐罢了。 “有血性!朕喜欢。” 这话或许是说到老皇帝心坎儿了,她哈哈一笑,“太女果然是个会挑人的。只是人怎么可以没有姓呢?既然是太女将你从火坑中拉回来的,你便随国号姓吧。” 国号:宁。宁归琼。 归琼俯下身去,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多谢陛下赐姓。” “宁归琼。” 老皇帝突然正了脸色,威严自她身边蔓延开来,“按照大宁的律例来说,任何官员须经考核才能上岗。朕看了此次的案卷,你确实能力出众,又是太女一手举荐,朕便给你破个例,封你为刑部主事,你可满意?你这一身能力,在刑部必能大展身手。”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 日出街, 唐卿元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条街时候的感受: 目之所及,到处都能听见厉鬼哀嚎着的声音。所谓雕梁画栋、张灯结彩,在她眼底不过是将已经腐朽且散发着恶臭的棺木重新雕饰一遍。 这里依旧是人来人往, 不同的是,一直飘着的若有若无的恶臭味消失了,属于棺木的腐朽味道不知何时也已经散去。在两条街楼里坐着的不再是披着轻纱的红粉骷髅, 而是人。 脚下是人间。 唐卿元远远看了半晌,这才转身离去。 她难以言喻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次计划,可以说得上是轻松。像是做梦。唐卿元行走的脚步顿了顿, 不。 唐卿元侧身看向正东方向,眼中晦暗不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隐约间似是能瞧到在空气中泛着金光的琉璃瓦,顿住的脚步变了方向。入眼的是一栋安静至极的府邸, 秋蝉声彼此交错, 打算趁着冬日来临前将蓄积的歌声全都耗尽。 又是上次那个嬷嬷迎入了唐卿元, 她见到唐卿元似是有些惊讶:“太女殿下今日怎么有空......” 唐卿元径直道,“姑姑身体好些了吗?孤带了大夫来看看她。” 虽是商量的语气, 可她眉宇间的威严根本不容许别人拒绝。说完,她直直往里面走去, 大有不见到人不罢休的气势。 “殿下,公主她这几日病情复发, 已经昏迷好几天没有醒来了。”嬷嬷心中警铃大作, 她走在唐卿元身侧,步子迈得有些急,语调却是平稳的。 “无妨。”唐卿元将嬷嬷撇到一边。 “殿下,这样不妥吧?”见唐卿元主意已定, 嬷嬷也不敢再劝。 唐卿元没有回话。 一直在唐卿元左右的白芷冲着嬷嬷行了一礼,连忙快步跟上了唐卿元。 药味依旧浓郁,苦涩地让人胃中翻滚。绕过屏风,帘帐之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被子紧紧将她拥簇着,就连散落在外的头发也被帕子紧紧包裹着,只余下五官露在外面。隔着轻纱,人脸在唐卿元眼底也是一片模糊,是很熟悉的脸。 福熙姑姑和父皇本就五官相似,这张脸说明不了什么。 “这般也是太医让做的,说是秋日来临,阳气减,阴气升。公主是女子属阴,因为长期卧病在床,阳气耗损过多,所以在秋日里,要多加保暖,避免阳气泄露。”嬷嬷解释道。 -- 第94页 唐卿元上前,想要将轻纱揭起来。 “太女殿下!” 嬷嬷制止了唐卿元的下一步行动,“太女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未经允许便进入别人房间,已经是不尊重人了。现下还要掀开帘子,太女殿下把公主府当什么了? 双眼怒瞪,像是护犊子的老牛。她挡在唐卿元身前,如一座大山般,“殿下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公主她好歹也是殿下的长辈,岂可如此放肆?” “白芷。” 唐卿元没有退却的打算,她声音淡淡,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平静至极的墨色瞳仁下,波涛汹涌。 唐卿元吩咐的是白芷,动手的却不止白芷。阻拦在唐卿元身前的嬷嬷被擒到一边死死固定着。其它嬷嬷也死死盯着唐卿元,敢怒却不敢言。 或许是此刻才想起—— 面前这位是储君。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 而她们的主子,不过是被世人遗忘很久的一个公主。 轻纱就在眼前,真相就在轻纱之后。根植心底许久的、名为怀疑的种子,只需要她此刻一抬手,便能打消。 “......冷......” 微弱地、像是蜉蝣发出的声音出现在众人耳中,是从纱帐之后传来的。 唐卿元抬起的手,停滞在了空气中。被牵制的嬷嬷急了,“你们快放开,没听见公主说冷吗?公主的贴身衣物一定被打湿了,奴婢要给公主换衣服。” 轻纱掀起,嬷嬷的身体挡住了唐卿元的视线。她能看见的,仅是被子掀起来时,独属于女性的错落有致。 “失礼了。” 像是大悟般,唐卿元行了礼,面上有几分不自然。 “太女殿下。” 欲离去的身影被唤住,身后传来的是嬷嬷忍到极致的愤怒,“公主初病时,也有不少人前来拜访,随着公主病越来越重,病得时间越来越长,公主府就这样冷清了下来。只有殿下您,偶尔会来拜访。奴婢以为殿下您是个好孩子,可没想到殿下您今日居然如此不敬长辈。” “奴婢也不想知道殿下今日有什么缘由,只是日后殿下不必来了,我们公主府不欢迎您。” 公主府可以冷清,但是不允许人践踏。 “抱歉。” 唐卿元为自己错误的猜测,为自己无来由的怀疑而道歉。自己有错在先,如今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也得承受着。她行了一礼,干巴巴道:“今日是孤有错在先,改日再来赔罪。” 说完,落荒而逃。 难道,如今正东方向宫殿里坐着的,是真正的?怎么会变化那么大?是因为愧疚吗。唐卿元不信。 京城青楼那些女子的安置初有成效,老皇帝在得知唐卿元将一批人安置在城外时,眼底露出了一丝诧异,也没有多问。唐卿元心底更是疑惑。 林长徽也熬夜将此次事件中的所得,还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如数写在了纸张上。京城初有所得,那剩下的城池也应尽快开展了。 她们速度越快,她们便少受苦。 除此之外,还有专治那些女子疾病的方子,也都被太医院的人总结了出来。顺着圣旨,会带到每一个城池里去。 让女子不再依附男子,这是唐卿元想要走的第一步。 这些日子也不乏有重臣有意邀请唐卿元前去府上坐宴,唐卿元除过开始去了几次后,后面的请帖全都吩咐白芷帮她拒绝。因为每次到这些人府上的时候,总是有几个翩翩公子在那或是念诗或是弹琴或是舞刀弄枪......甚至还有人故意撞在她身上。一来二去,这些人抱的什么心思她也清楚了。 唉。 唐卿元对着宁归琼叹气,人还是不能太优秀。 宁归琼:...... 在秋去冬来,京城里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皇帝的寿辰也到了。 皇室中如今没有男子,大臣们便把儿子们收拾得漂漂亮亮一同带入了皇宫。五六位公主,却没有一个成亲的,这正是他们的大好机会。 宁阳瞧着,眼底生出了几分轻蔑,眼底全是冷笑。不知是嘲笑他们还是嘲笑以往的自己。若是她以前知道女子可以通过登临高位来获取这些男子的刻意讨好,她又何必一直装饰自己的容貌来令他们沉迷? 直接—— 拿了那位子便是! 唐卿元同老皇帝一起被众人的视线迎着一同进入大殿的。 刚一入座,唐卿元便收到了身边的视线,灼热,像是累年积雪的山上翻滚着的岩浆,热得烫人。 一转头,正是宁阳。见到唐卿元看她,宁阳也不躲闪,她不缓不慢地端起一杯酒,冲着唐卿元遥遥一敬。 这几个月来,唐卿元与宁阳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和谐。宁阳不仅带了一些人和唐卿元平分朝堂,在平时的大事小事中也常与唐卿元有摩擦。 至于宁阳的心思,不需要唐卿元去揣测,它已经昭然若揭了。 是了。 以往女子没有欲望,是因为世人遏制着女子。如今女子欲望有了发泄之口,谁还会再像苦行僧一样压抑自己? 唐卿元早有预测。是故她并不生气。有些事情,是能者居之,就算最后她一败涂地死无葬身之地,那也不会后悔。 因为,她和宁阳,或是其它可能参与此中的姊妹,都是女子。 面对挑衅,唐卿元同样端起酒杯,冲着宁阳浅浅一笑。 -- 第95页 “陛下,今日是您的寿诞。吾儿特意为您准备了舞剑以庆贺。”宴刚一开始,便有一个大臣躬身道。 “爱卿之子还会舞剑?”老皇帝很是惊奇。 舞剑挺好的,唐卿元想,刚柔并济,优美与力量感同在。只是......那双眼睛如果一直没能看向她就更好了。 舞剑结束了是念诗,念诗结束了是弹琴......今日的寿宴与以往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以往在老皇帝面前献好的全是大臣之女,而今日献好的有一半都是男子。 终于结束之后,便是当众向老皇帝送礼。大臣们挨个儿送完后,便是皇亲以及各位公主了。因为是老皇帝寿辰的原因,长居各地的皇亲们也都赶到京城参加。 唐卿元四处瞧着这些亲戚,冷不丁地对上不知何时盯着她的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眼睛的主人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唐卿元在脑中回想,这好像是昌王的幼子。 见到唐卿元看他,小孩子像是做贼一般赶紧收回了视线,佯装东张西望着。 大臣和亲王们的礼物件件都算得上是价值连城,但是帝王什么最多?最贵重的也是最不屑的。唐卿元歪头看向宁阳,想知道宁阳今日会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宁阳品味不俗,她拿出的礼物也应该如她的人一般不俗。令唐卿元失望的是,宁阳只拿出了一个夜光杯,正待唐卿元期待这夜光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的时候,却没有了下文。这夜光杯虽是罕见,于帝王来说却很寻常。 不对,唐卿元想。 宁阳在这种日子里为什么不独出心裁?这不像是她的风格。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 尤其是在对上宁阳的温婉一笑后, 唐卿元心底莫名地升起了一种诡异感。 笑容是温婉的,是很让人舒心的笑容。唐卿元觉得诡异的,是她弯起来的一双眼睛, 与平日一样,眸色很深,如墨一般。只是今日她的双眼中好似掺杂着些什么东西, 像是战场上厮杀半晌后终于将敌方头颅砍下来的那种衅然。 令人脊背生寒。 “儿臣没有为父皇准备礼物。” 端阳及时出来打断了唐卿元的沉思,“奇珍异宝父皇肯定觉得寻常,所以准备练了一套刀法,今日给父皇助兴。祝父皇福如东海。” 几个月过去, 端阳的性子不再如往日一般腼腆,举手抬足间自有一股洒脱之气。自从开始练武后,她觉得发髻步摇过于繁琐,便将青丝全都束在头顶, 看着甚是干脆, 现在她也是这般打扮。 端阳一手拿起宫女们呈上来的大刀, 眸亮如星。 她喝道:“鼓起——” 女子的声线听起来并不觉得刺耳,反带着几分浑厚。唐卿元将心底的沉思放下, 转而看端阳的表现。 几个月内,端阳的身形高了不少, 也比之前壮了。可跟她正在舞的那把大刀相比,显得还是纤细了些。她舞得并没有美感, 与今日之前那些献好的公子贵女们的游龙惊鸿截然相反, 甚至可以说得上笨拙。但是谁也无法忽略她刀划破空气时候的凌厉和寒意。鼓声与她的身影相互应和着。 满座愕然。 老皇帝看着端阳,手上端着的酒停滞在了空气中。她看着端阳,又好似没有在看着端阳,像是透过她去探寻别人的身影。 唐卿元本来噙着的笑意在这一刻也如同老皇帝手上的酒杯般停滞了, 一双眼睛垂下,看着桌子上摆放的点心出神。 老皇帝探寻的会是谁的身影?唐卿元想也不用想,除过自己母亲以外,还能是谁? 母亲说过,当初若不是父皇从中作梗,她就能完成自己的女将军之梦了。她距离她的理想,被深宫这一墙相隔着,至死没能实现。 如今或是弥补——弥补对于死人来讲是很可笑的。 “好孩子啊。好孩子。” 老皇帝看着微微喘着气的端阳喃喃道,眼底或是藏着悲伤,整个人似是泄了力般,但也难得慈祥一回,“你有心了,想要什么东西啊来跟父皇说说,父皇尽量满足你。” 张恪站在一旁,眼底是和老皇帝如出一辙地悲伤。 端阳对此察觉到了几分,她也没有探究的打算。面前这个人不止是她的父亲,更是大宁的皇帝。皇帝的心思,什么时候都不要知道的好。 端阳装作没有察觉,耍完之后她就把比较沉的刀竖在了脚边,一只胳膊搭在上面,瞧着有几分匪气:“儿臣想要什么父皇就给儿臣什么吗?” “当然。”许是思到了故人,老皇帝的语气十分温煦。 “儿臣耍这刀本就是为博父皇一乐的,具体想要什么儿臣还没想起来,不如改日儿臣想起来了,再来找父皇讨要如何?” “都行。”老皇帝包容道。 老皇帝将视线转到了唐卿元这,他问,“太女给朕准备的是什么礼物啊?” “太女殿下对陛下您是一片孝心,此次准备的礼物也定是别出心裁。”有大臣迅速插嘴。虽然懊恼自己支持的人今天拿出手的东西平平无奇,但太女殿下的好戏,他是不会放过的。 有人附和,有人回呛,有人担忧。看起来十分热闹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直守候在殿外的侍卫们迅速撤开。因为掩盖风雪而阖上的几扇侧门,也都打开,风雪顺着风飘到了殿内。 这是? 议论四起。 唐卿元虽心情被破坏,但此刻逼着自己抬了几分笑意,她起身郑重行了一礼:“父皇,儿臣为您准备的礼物在殿外,殿内施展不开。” -- 第96页 “请父皇挪身殿外。” 张恪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捧上了一件狐裘披风,披在了老皇帝身上。 越到门口,风雪就越大。唐卿元和宁阳各站在老皇帝身侧,大臣们分别站在四周,一同冲着外面在夜色中泛着银辉的雪地看去。 “噗呲——” 属于火光的爆裂声在众人耳边响起,银辉瞬间被周围猝然亮起来的火把染成了金色,铺面而来的风雪也不觉得瘆人了。 原来那雪地不是平坦的,有大臣道。 只见雪地之间,有一根根似柱子般的东西不知何时立在了这里,被铺天的风雪掩盖地严严实实,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这是?”老皇帝看向唐卿元。 “父皇接着往下看。” 柱子似的东西不知何时开始动了起来,积雪也因为这一番动作落了下去,露出了她们本来的样貌——原来是一群士兵打扮的女子。她们面色被冻得发青,但是手脚还是灵活着的。 “喝——哈——” “喝——哈——” 雪地已是乱糟糟的一片,她们的脚步有规律地在上面不停挪动着。从她们昔日里涂着唇脂的口中,发出来的是激昂青天振奋人心的号子,令人听着热血沸腾。 豪气自唐卿元胸中倾泻而出,“父皇,这是儿臣为您准备的礼物。” 世人常说女子不如儿郎,并非如此,是因为世人喜欢忽略掉巾帼们的努力。若是给她们机会,即便是最柔弱至极的菟丝子,也能长出百折不弯的钢筋铁骨。 “大宁与周边常有摩擦,兵部也常交折子说征兵难。儿臣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唐卿元身板挺直,耳畔传来的是女子们带着喘息声的号子,“青楼女子有一部分没有立即安排归宿,这件事父皇是知道的。” 老皇帝紧紧攥着唐卿元的胳膊,声音和胳膊一起颤抖着,眼底全是不可置信,她看着唐卿元,一向混沌的眼睛夹杂着激动,“你是说,这些女子全是?” 饶是福熙这辈子经过的风雨件件都是滔天大浪,按理说见到什么东西都该心无波澜。可见到唐卿元带给她的这一幕,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激动。 这是她以往没有想过的。 唐卿元在她激动的视线下,郑重地点了头,“是。” “好。” “好。” “好!” 一声比一声有力道,一声比一声直抒胸臆。任谁都能瞧出来,这个平时喜形不于色的、一直将威严掩盖在众人之上的老皇帝的兴奋。攥着唐卿元的胳膊更用力了,她看着唐卿元半晌,伸手拍了拍唐卿元的肩膀,语气郑重: “卿元,你已经可以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了。” 合格的储君? 合格之上是什么? 宁阳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带着僵硬。隐在披风之下的指甲已经藏在了肉间,有血丝蔓延了出来,但宁阳浑然不觉。即便她清楚眼前这个皇帝不是她的父皇,可她还是会为了这句话而恼怒。 她哪里够不着唐卿元? 她哪里不及唐卿元? 这半个月来,这个老女人给她的的评语是什么?做得不错?做得很好?她要的难到是这个? 不过没关系。宁阳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她瞧着唐卿元,像是佛像瞧着跪拜着那般慈悲和高高在上,也像是什么东西早已掌握在手中。 唐卿元,太女?等着瞧。呵。 老皇帝甚至不顾纷纷扬扬的大雪走到了殿外,想要距离这些正在打拳的姑娘们近一些,想好好瞧瞧她们。她控制着语气中的激动,对着一直跟在身后的唐卿元道:“这份礼物过于惊喜,朕不知道奖你什么好。太女,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朕一定会满足你!” 唐卿元也毫不客气,“儿臣比较贪心,一样东西可满足不了。” “你说。” “儿臣想要一块免死金牌。” “你要这何用?”老皇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朕准了。” 唐卿元突然跪了下来,膝盖直接接触了冰冷至极的地面,她浑不在意那迅速透过棉裤钻进膝盖的寒意。 “二是儿臣希望朝廷能给这支军队拨一点粮草。”唐卿元露出一张苦巴巴的脸,语气也是苦巴巴的:“为了给父皇制造惊喜,儿臣的东宫已经被搬空了,不止是儿臣,就连林大人,还有其它几位大臣的府邸也快空了。” 眼前这一点人并不算什么。可唐卿元野心十足,她一手创建出的这支军队,所有城池加起来,有五千余人。她成为储君的日子并不长,底蕴并不丰厚,仅仅是养五千人便足以让她倾家荡产。还有被蒙在鼓里,但是把为数不多家产都拿出来了的林长徽。 “......” 老皇帝板起了脸开始教训唐卿元,细听之下语气里还有点哀怨,“你隐瞒朕的时候可没想过东宫支撑不住?你做都做了,这时候跟朕哭支撑不住?” 说完恍然大悟:“难怪你这几个月得了闲钻了空一直往御书房跑,感情是为了来蹭饭?” 老皇帝有些不悦了,需要什么东西大可以直接告诉她。要不是因为唐卿元时不时地跑来,张恪服侍她的时候又怎么会提心吊胆的,害得她好几次都没有......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 雪自天色暗下来后一直纷纷扬扬地没有停歇, 宫人打扫不及,路面也是一片白色,踩在上面时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 -- 第97页 唐卿元唤住了踏着雪准备出宫的林长徽。林长徽比唐卿元高大半个头, 近几个月来因为一直劳累的原因瘦了些,身形更显得修长了,在一众腹中能撑船的大臣之中, 只消一眼就能看见她。 “林大人,请留步。”是一直服侍唐卿元左右的白芷出得声。 林长徽停住脚步,察觉是唐卿元后她并没有惊讶。她折过身走进唐卿元,拱手行礼, “殿下有何要吩咐微臣?” “说起来,臣倒是要恭喜殿下,居然做成了那般的大事。” 唐卿元将城外的安排瞒着谁也没告诉,林长徽虽好奇但也没有探究, 甚至在唐卿元需要帮助时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全都掏了出来。 林长徽语气里全是惊叹, “想不到, 殿下您居然有如此神策,倒是长徽落了下风。有殿下这样的储君, 是天下女子之福。” “林大人过奖了。”唐卿元也笑,可她面上并无半分谦虚之色。她想了想, “以后东宫不必再节约煤炭了,孤也可以在东宫办公了。” 为了养这支女子军队, 唐卿元不仅把东宫搬空了, 甚至连宫中分给东宫的各种份例,也都被她暗中卖了出去,过得紧巴巴地,十分可怜。 她唐卿元不仅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储君, 更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这么窘迫的储君。 所幸,结果是好的。 为什么不开始就向周围人告知自己的打算呢?林长徽没问,唐卿元也没说。原因二人心知肚明。这件事成功与否是一回事,是否符合实际在当时那些大臣看来不是天方夜谭也是一回事。 唐卿元想到了所有的结果,便故意隐瞒下了这些,一直到今日。 “臣的府上,知草也不必起早贪黑地种粮食了。”林长徽感慨。 自从府中各项支出锐减后,季知草便林府后院发挥了她以往在农家时候的优良技能——翻土种菜,以供二人日常。 二人相视一笑。 “殿下唤臣是有什么事?”林长徽正了脸色。 唐卿元也不再隐瞒,她盯着林长徽铺了一层浅浅雪花的脸,不打算放过林长徽有可能的丝毫异样。仿佛接下来的话,会把林长徽吓得失了颜色一般。 事实上,她说得话不仅让林长徽失了色—— “林大人可能不知道一件事。在你们金榜之后殿试之前,孤和一人做了赌注。我们赌,谁会是被父皇点名状元的那个人。” “还有此事?”林长徽觉得惊奇。 “有。” 唐卿元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林长徽,“孤当时随便选了一个人,好巧不巧,正是林大人。当时孤还说,林长徽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长徽。我们可真有缘分。” “确实有缘分。”林长徽也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茬。 “孤以为,孤与长徽的缘分不止如此。自孤入朝后,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孤,唯有长徽你对孤刮目相看。此后桩桩件件事中,你都陪在孤身边且帮孤许多,孤很感激。” 接下来的话,让林长徽以为有人将一个爆竹丢在了自己脑中,瞬间炸了开,令她昏昏乎不辨五色: “既然如此,长徽你今夜不如留在东宫,你与孤秉烛长谈可好。” 回过神后,林长徽连忙拒绝,“殿下,您与臣虽......”她惊得话也说不顺口,“可毕竟是男女有别......”声音在看见唐卿元手上的东西时变低了,但没有停下来,“可仍是不妥的。” 玄铁打制的牌子上有金子描成的四个大字,唐卿元手上拿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方才从老皇帝那里求来的免死金牌。 “林大人。”唐卿元笑得和善,“可以吗?” 唐卿元弯着双眼,眼底全是看穿一切的了然。 在对上唐卿元弯着眼睛的双眼时,林长徽才确定原来自己一直兢兢战战保守着的最大的秘密早已被这位储君知悉。 “拿上吧,这是孤特意为你求来的。” 见到金牌已被林长徽接了过去,唐卿元慢悠悠道:“林长徽,安有为人臣而戏其君乎?虽说你这个行为孤很赞赏,但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林长徽只觉得手上的金牌是那么灼热,仅是一接触,便将她周身的寒意全都驱散,浑身暖洋洋的。“此举是臣当初无路可走迫不得已之举,让殿下忧心了。谁知殿下您的火眼金睛早就将臣一眼便看穿,臣还想着,等时机合适了就将一切都告诉殿下。” “所以,孤的东宫,林大人今夜可有兴趣留宿,嗯?” “知草那丫头,估计还在候臣。” “无妨,孤遣人去告知她一声即可。” 林长徽也不再推却,“提前谢过殿下款待。” 唐卿元房间里的烛火彻夜明亮,君臣二人从如何揭开身份到如何让更多女子从军,聊到了如何开放科举到如何让女子在官场站稳身份。二人越说越清醒,烛火的位置也越来越低。 直到天色微朦的时候二人才有了困意,所幸老皇帝诞辰地第二天素来都是休沐,君臣二人不至于顶着一双黑眼圈去朝堂上被众臣参观。 林长徽这才起身往偏殿的地方去,推开门,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何时停歇了,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天空的东边隐隐约约能看见几缕红中掺橘的朝霞,颜色很淡,能看出今天是个好天气。 林长徽道:“雪总算停了。” -- 第98页 身后随着她一同去偏殿的宫女也道,“是啊,天变了。” 天变了。 天真的变了。 昨日纷纷扬扬而在地面累积了厚厚一层的雪花,在唐卿元醒来前消失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层没有来得及干涸的水渍代表着那场大雪曾经来过。 消雪天虽有太阳,可给人的感觉却是阴冷的。唐卿元守着火盆子看奏折,浑身上下全是暖意,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在唐卿元的计划中,过两日林长徽会公开自己的身份来为天下女子做榜样,吸引更多有才识的女子参与下一届选拔。关于女子从军,关于女子未来的一切发展她都计划好了。 可是—— 美好就是用来打碎的。 唐卿元在傍晚的时候,收到了来自中宫发出来的圣旨。 “太女唐卿元,无德无行,故废去储君之位。钦此。” 来宣旨的太监长着一张阴柔至极的脸,声音也是尖细的,并不是唐卿元眼熟的任何一个太监。那太监见唐卿元半晌没有接旨,他将圣旨丢到唐卿元身上,冷笑着道,“重阳公主,怎么不接旨呢?” 他的眼中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像是看着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蝼蚁。 唐卿元生来就是皇家的公主,尊贵无比,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对她。后来她为储君,那些人即便瞧不起她但也不敢这么甩脸子给她。如今不过是一个阉人,凭借着一张真假未知的圣旨,就妄想轻视她? 唐卿元站起身,不顾落了地的圣旨,“你敢如此对孤?” “别孤不孤呀的。”尖细的声音很是刺耳,他一双眼睛上下把唐卿元瞧了瞧,又看了圈这结构精巧的宫殿,嗤笑一声:“公主殿下,太女殿下。虽同是殿下,但区别可大着哪,咱家好心说一句,重阳公主你呀尽快搬出这东宫,停滞地时间长了,可能要惹怒陛下。” 说完,转身就打算离开。 但没有离开。 从他的视角中,能看到一个染了血色的剑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胸口,是从他的身后穿过来的。握剑的人正是唐卿元。这算得上她第一次亲手杀人,但她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整个人比湖水还要平静。 有少许血滴溅在了她脸上,更是为她添了些神秘色彩。 尸体很快就被拖了下去,白芷看着愣了半天的唐卿元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你还好吗?” 唐卿元被这一唤回了神,她蹲下身子,将染了少许血的圣旨拿了上来。金黄色的绢布,熟悉的笔迹,朱红色的印玺。唐卿元仅仅是看了一眼,就分辨出这是一张真的圣旨。 她现在觉得周身寒冷。不知是这圣旨上的十六个大字,还是因为这消雪天,还是因为她汲取温暖的火炉没在身边,又或者说是她刚刚杀了人,心底发的寒蔓延到了全身?她说不清楚。 怎么会无德无行呢?多荒谬呀。 她册封时候的圣旨写得是什么呢? “重阳公主唐卿元,生性纯厚,恭肃谦劳,载以典礼,俯顺民意,谨告天地。于庆元十五年五月五日,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承乾坤日月之隆,定四海九州之心。” 生性纯厚。 恭肃谦劳。 “这圣旨不是真的。”唐卿元站直了身体,手上明黄色的带着血色的绢布被她揉成一团。她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白芷,服侍孤更衣。” “是。” 她要把圣旨丢到老皇帝头上,她还要冷冷地问一句: 为什么。 凭什么。 第63章 眼光 为什么。 凭什么。 在唐卿元到了宫殿外的时候, 老皇帝却拒绝见她。 今日给唐卿元通禀的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太监,褶子在嘴角眼角聚积着,随着他说话开始胡乱扭动, 看得令人生厌。 “张恪呢?”唐卿元问。 “张公公啊。今儿早上得罪了陛下,已经被关入大牢了。” 他声音掐得很细,听惯了张恪说话的唐卿元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她问,“张恪做了什么?” “咱家也不知道啊。” 许是一夜之间得到重用,说话的太监声音里都带着弯儿,“咱家只知道, 陛下喜欢的时候,他张恪一个罪人都可以做红人。陛下不喜欢的时候......就算捧上天的人也会摔落在泥土里。” “呀,咱家说错话了,殿下你可别往心里去啊。”他后置后觉般捂着嘴, 眼睛眯起。 “你再去通禀一下。” “殿下, 咱家就好心告知一次, 陛下今日是不会见您的。”太监一动不动地唐卿元身前,没有前去帮唐卿元通禀的意思, “殿下,您请回吧。” “孤的话, 你也敢不听?” 太监充耳未闻,不动如山。 “现在呢?”唐卿元笑。 太监的肩膀上搭着一把刀, 只需要他稍稍侧颈, 那刀就能划破他皱巴巴的似橘皮一样的皮肉。这把刀是唐卿元方才从随行侍卫的身侧拔出来的,速度之快,没人能阻拦她。 或是是唐卿元刚刚才杀了一个人的原因,现在她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手根本不抖。很稳。 但肩着刀的太监也同样很稳, 他站直着身体,面上风轻云淡,仿佛肩膀上的东西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只会挠人痒痒的小猫。 -- 第99页 “公主殿下不必威胁咱家,陛下吩咐的事情,我们这些下人只有照做的份儿。”他笃定了这个被废的储君根本不敢对他下手。 话刚一落地,他脖子上便出现了一道红线。 “要么,你去通禀。要么,孤杀了你自己进去。” 微弱的疼痛感传来,太监这才恍觉原来这位刚刚被废的储君真的有杀了他的打算,在对上唐卿元的眼神时,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歇斯底里又带着冰冷的寒意,仿佛藏着万千冰锥,只消一眼,仿佛就能将他身体穿出万千个窟窿。 他不再如之前一般强势,而是颤着嗓子道:“殿下,您脚下的地方可是皇宫。” “那又如何?” 在御书房门口动手?唐卿元可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早在唐卿元动手的那一刻,就有侍卫抽出腰间的刀对准着唐卿元,在这些侍卫之外,还有的是拉满弓等待一声令下的弓箭手。 面对包围,唐卿元毫无惧意,她又问了一遍:“那又如何?” 她在今日必须要将这一切都问个明白。 昨日父女二人的温馨场面还在脑海里,今日就是这般冰冷。唐卿元不懂。更不懂的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这般毫无预兆地收到一张废除储君之位的圣旨? “去不去?”唐卿元问。 “去,去,去。” 终于从唐卿元手底下解脱了出来,他跑了两步,看了一眼唐卿元就赶紧打开殿门钻了进去。 再次钻出来的却不是太监了,而是宁阳。 她此刻穿着绣有古朴花纹花纹的衣装一步一步地朝着唐卿元走了过来。面上虽无脂粉装饰,可在唐卿元看来,此时她的风华,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的盛装打扮都要出彩。 宁阳刚走出来,见到的便是持着刀被众人警惕着的唐卿元。她挥一挥手,那些围着唐卿元的侍卫们便收起了手上的工具,站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皇姊。”宁阳看着唐卿元,嘴角是勾起来的。“在御书房外喊打喊杀的,这可不好。” 宁阳比唐卿元站得地方高一些,她是俯视着唐卿元的。她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唐卿元身上散发的冷气和若有若无的杀意,以及唐卿元眼底透着几分疯狂的歇斯底里。 唐卿元能成为储君,是有人相帮;而她将来能成为储君,也是有人相帮。她自认不比唐卿元差,那就只好让二人身后站着的人互相帮助,如今是她赢了。 正如同父皇当年赢福熙公主那般,如今又一次赢了福熙公主。 “你怎么会在里面?”唐卿元声音冷淡。 即便是被俯视着的,可唐卿元却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低人一等。这种态度,让宁阳有些恼了。可是一想到唐卿元现在的身份,她面上的恼意立即散去。 她走下台阶,站在了唐卿元的面前。她说,“你输了。” 看到唐卿元眼底不易察觉的不甘,宁阳更是满意。她伸手将唐卿元拿着的刀取了下来,递给了一边的侍卫。而后又从身后宫女的手中接过一块手帕,将唐卿元拿过刀的手贴心擦了一遍。 末了,帕子落在了地面上。洁白如萤,在这微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惹眼。 “皇姊,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 天地之广,此刻却只有唐卿元和宁阳两个人般。“皇姊,因为你呀,太嚣张了。” 宁阳笃定,唐卿元不知以往和她接触的人不是父皇,而是福熙公主。她看着唐卿元墨点而成的眼,一字一句道,“没有一个帝王,能接受一个储君背着他养兵。皇姊,在妹妹我昨日知道你养兵的时候,就笑了出来。妹妹正愁不知道在哪里抓皇姊把柄呢,皇姊就自己送上来了。” “合格的储君?”宁阳站直了身体,眼中有冷意一闪而过,她嘴角还是笑着的,“储君合格了,接下来会是什么?嗯?皇姊没有想过吗?” “可是皇姊处于兴奋中,错过了父皇给你的暗示。皇姊呀,人还是要学会分寸。” 说完,她就含着笑看着唐卿元,打算欣赏一下唐卿元可能出现的表情。 以上都是宁阳胡诌的,但是不知道真相的唐卿元信了。 唐卿元只觉得一颗心坠到了谷底。这大半年以来,父皇对她态度大有好转,尤其是近三个月以来,对她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让她一时间迷惑了自己。 她怎么就忘记了,她的父皇曾经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已经深入骨髓的东西,是怎么也无法掩盖的。 “对了,”宁阳又道,“父皇今日封锁了东宫的消息,所以皇姊或许还不知道。牛大人今日告了老,邵大人因为贪污被父皇抓起来丢牢里了,许大人的儿子言行不端,导致许大人被禁足在家。这几个大人犯的错其实平日也能忍忍,但是谁让他们支持的是皇姊你呢。” 牛大人,邵大人,许大人。都是支持唐卿元,与宁阳分庭抗礼中最为活跃的几个人。 唐卿元看着宁阳。 唐卿元眼中终于有了恼意。 她不是恼自己的人被针对,而是恼自己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 “至于林大人。” 宁阳满意地看着唐卿元生着恼怒的瞳孔,“听说昨夜他宿在东宫,皇姊,他活计怎么样?长相那般平庸的一个男人,你也瞧得上?需要妹妹我给皇姊介绍几个吗?” -- 第100页 “皇姊以往身边也没个男人,自是不懂一些快活。如何从男人身上获得快活?当然是要他低下头颅——”宁阳指着自己腰间偏下的位置,柔媚一笑,“到这里来。” 宁阳的语气是轻蔑的,甚至是含着恨的。 在男人这里,她很少失败,唯独林长徽。她永远也忘记不了本应该昏迷的林长徽突然醒来,无视她立即离去的样子。 他林长徽凭什么那么看着她?要不是江紫川那个废物东西自作主张,她也不会把他绑上床。 “林大人怎么了?” 突然提及林长徽,唐卿元攥住了宁阳的胳膊。 宁阳说得一大串在唐卿元看来全是废话,她只在乎林长徽的死活。除过自己之外,她看得最重的人就是林长徽。 若是没有今天的意外,林长徽便会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凭借着免死金牌逃过一死。然后她再加上书,林长徽便会是大宁第一个女官,这会对其它女子树立一个榜样。而她,也会顺势开始女子为官的这一条法令。 “皇姊果然喜欢林大人。” 宁阳笑得轻柔,她把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揉了揉,“皇姊曾经的未婚夫,好歹也是宋穆明宋公子那般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怎么眼瞎瞎的,看上了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男子?皇姊,你这眼光可真差。” “与你无关。” “妹妹只是心疼皇姊的眼睛。” “林长徽他怎么样了?”唐卿元只执着这一件事。 “看在皇姊今日很可怜的份儿上,妹妹告诉你也无妨。” 宁阳语气不屑,她在唐卿元耳边低声道:“林大人不过是一个小官罢了,对他动手?呵。也就皇姊你会把一个小官看得那么重。” 第64章 正版阅读请到晋江文学城…… 权力被剥夺, 身份被废黜,大半年来的所有计划都付诸东流水。兜兜转转,一切又全都回到了原点, 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对唐卿元来说如同做梦般,恍恍惚惚。 唐卿元又搬回了她的公主府。 自搬回公主府的第一日起,重阳公主府的朱红色大门就死死闭着, 拒绝一切外来客人。 在唐卿元闭门谢客的这一段时间里,朝堂上下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宁阳王最近风头正盛,听说老皇帝有意将宁阳王封为储君;早前被老皇帝逼着离开的京城的丞相又被召了回来,不过这次回来的只有宋穆明, 他被老皇帝破格封了个不小的官,据说老皇帝本打算破格封他为丞相,是宋公子自觉能力不足;听说...... 在唐卿元闭门期间,林长徽也是每日登门拜访, 但次次都被拒之门外。这日, 林长徽前脚刚走, 后脚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眉眼温润,身形清隽, 一举一动仿佛是画中人般。只见画中人抬手叩响了紧闭着的大门,守卫不认识画中人, 只道:“公主不见客。” “麻烦你去通报殿下,就说宋穆明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要跟殿下说。” 白芷听到通报后走了过来, “宋公子有什么事要告诉殿下?由我转述就可以了。” “白芷姑娘。” 宋穆明稍行了一礼, “这件事宋某想亲口告诉殿下,希望姑娘能行个方便。” 白芷将宋穆明打量了半晌,半晌后她眼睛低垂,“你跟我来。” “多谢白芷姑娘。” 白芷不言, 默声在前面带路。直到一栋院落前,白芷的身影顿了下来,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到了。宋公子自行进去吧。” 眼看着院落的门被合上,白芷一直隐藏在眉宇间的担忧这才浮现出来。宋公子好歹也是公主曾经喜欢的男子,若是宋公子能劝劝公主,公主或许不会再继续消沉下去了。 宋穆明进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正殿。许是门窗都没有开启的原因,正殿很暗,宋穆明辨别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唐卿元的位置。 唐卿元在铺了坛子的地板上侧躺着,头发衣服全是凌乱着的。所幸地板之下都燃着地龙,不至于让她在这种风雪天下被冻着。她手边的位置上放置着一个小坛子,宋穆明从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气味推断,坛子里装的是酒。 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了唐卿元身上,而后箕踞着坐在了距离她半米远的位置,伸出手,将酒坛子的位置挪得远了些。 他视线落在唐卿元脸上好一会儿,才唤道:“殿下。” 声音是他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是对待价值连城却又易碎地琉璃瓶般小心翼翼。 唐卿元眼睛仍旧紧闭着。 宋穆明又稍微提高了声音,仍是温柔着的,却比之前更小心翼翼:“唐卿元。”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唐卿元的名字。在他离开京城后,唐卿元这三个字就成了困在他心头的毒咒,让他又爱又恨。爱她的说放手就放手的性格,更恨她对他转脸就无情的模样。 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低估了唐卿元,或者说是低估了大宁的储君。帝王是不会有情的,一个储君自然也会学着无情。 从这一点来看,唐卿元是个很合格的储君。 合格的储君?宋穆明眼中的温柔稍凝,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唐卿元。” 这次是一字一句的,掺着恨的话带来的力量是无穷的——唐卿元眼皮开始动了。 入眼的便是一张容姿出众的脸,唐卿元茫然地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然后伸出手下意识地在地板上摸着什么。 -- 第101页 宋穆明又叹了一口气,他将被自己放置在远处的酒坛子拿了过来,在唐卿元的眼前晃了晃,“是在找这个吗?” 宋穆明这时候的声音,一如他往日和唐卿元谈话的时候。是泠泠的,像是松间山泉撞击在石头后发出的,令人闻之神志清明。 唐卿元伸出胳膊便想接过来,酒坛子却往上挪了些。唐卿元不得不支起身子去够,眼见着快要够着的时候酒坛子又变了方向。 “你来做什么?”唐卿元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里有个人,“是来看本公主笑话吗?宋大人。” 宋穆明回京入官,这件事唐卿元没有主动去了解,但朝中的变动被林长徽写在了每日给她的信中。 “啪——” 在清脆的瓷片和水液碰撞的声音刺激下,唐卿元原本混沌的神智有了几分清醒。她看向宋穆明的手,原本拿着酒坛子的掌心此刻空空如也。 “宋大人?” 唐卿元讽刺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宋穆明语出咄咄,“宋某还想问问殿下要做什么?你当初对我无情的态度哪里去了?这还是我们的储君殿下吗?”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唐卿元,只见她眉眼藏冰,厉色道:“宋穆明,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不是个东西不清楚,”宋穆明扬唇冷笑,“倒是殿下,现在不像个人。” 第65章 请支持正版,么么哒!…… 这时候的宋穆明, 对唐卿元来说是很陌生的。 但唐卿元并不理会,又或者说,是懒得理会。她冲着外面道, “把人给本公主轰出去!” “倒也不必劳烦。” 宋穆明又恢复了自己以往翩翩公子的样子,“宋某自己会走。” “只是没想过,曾经不可一世的储君殿下, 现在会是这个狼狈样子。”宋穆明语气中根本听不出遗憾,他垂着眼眸,“你说这时候宋某向陛下求娶公主为妻,陛下会同意吗?” 让唐卿元成为他的妻。 这是宋穆明不知道何时起的执念,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难以拔除。 话一落地,宋穆明就感觉唐卿元此刻正看着自己。在暗色下唐卿元的面容是模糊的,只有一双幽幽的眼睛泛着微弱的光亮, 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 宋穆明看了一眼就慌忙别开了视线, 他站起身整理了有些杂乱的衣衫, 而后脚步一转,便向着殿门口而去。临到殿门口, 恰好是雪花飞进来刚好够着他衣衫的距离,他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道幽幽的, 带着少许哀怨的声音传到了殿内,“殿下可知, 那日我在城门口等了多久?” 宋穆明眼睛看着不断飘进来的雪花, 仿佛刚才的话,都是说与雪花听的。可是雪花哪里懂他的曾经的日夜煎熬,雪花哪里又懂他根除不去的执念。雪花只会在空中飞舞着落到各种地方,然后不顾任何人的挽留无情地化成水。 宋穆明想, 是和唐卿元一样的无情。 其实他更想问得是,“那日你为什么不来给我送行?” 他早就将自己要离开的日期放了出去,在离开的那一日他在城门口等了好久,他不信唐卿元真的会对他无情。 可是,他却不得不相信事实。 他也可以编造一个谎言,编造一个唐卿元或许因为有事而赶不来的谎言,然后去相信自己编造出来的这个谎言,去沉溺其中。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可在看见唐卿元的时候,他又被打回了原形。 唐卿元以一种特别冷酷的态度把真相摊开放在了他面前,让他不得不去直视这一切。 身后一直没有声音。宋穆明苦笑一声,便踏着雪准备离去,今日是他来错了。 谁曾想,唐卿元恰好出声了。 她道,“且慢。” 宋穆明猛地转过身,眼底是放大的不敢置信。他看着暗色中只有一个模糊身影的女子,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宋大人,你的披风忘带了。” 声音落在宋穆明耳中,是比这风雪天的温度还要地上几分,心底生出的薄弱期待也发出“啪——”地一声,而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真是一个无情的人。 “皇家人惯来无情。” 这是他在城门口苦等的时候,父亲告诉他的话。父亲告诉他的本意是希望他不要再执着,可是父亲告诉他的太晚了。 “宋某,告退。” 宋穆明道。 宋穆明走后,白芷这才进来。她试探着看向唐卿元,想要知道宋穆明和她谈话的结果是什么,宋穆明又是否劝动公主了。 却只听见唐卿元冷不丁道,“不是说过不见客吗?你怎么把人放进来了?白芷。是不是本宫不做储君了,本宫的命令便不是命令了?” “殿下恕罪!”白芷自知有错。 “该怎么罚,你知道的。下去吧。” “殿下,这是林长徽林大人刚刚托人送过来的信。”临走前,白芷将自己收到的信交给了唐卿元。 自从唐卿元拒绝见客后,林长徽便将朝堂上下发生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写在了信中。她希望唐卿元不要继续消沉,而是站起来继续争夺。 唐卿元不想争夺吗?她想。 可是宁阳那日跟她说的话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挑拨她的神经,逼她不得不认清现实——她是个废物。 -- 第102页 她听不懂老皇帝的言下之意,她护不住支持她的党羽,她更护不住本不属于她的储君之位。 林长徽的信还没拆开就从手上滑落,和她的身体一样滑到了地面上。是的,宁阳说得没有错,她是废物。甚至废物到了,一个以往被她丢弃的男人都敢跑到她面前挑衅。 唐卿元闭上眼睛,头也跟着昏沉沉了。 她的酒呢。 昏睡了还没有多久,白芷又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她们刚踏入宫殿的时候,唐卿元就醒了。 她嘲弄道,“白芷,你又不听我命令了。” 嘲弄的是她自己,甚至连自称都懒得用了。 “殿下。”有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前,或许是在雪地里长期行走的原因,这个人身上的风雪寒气很重。刚一靠近,唐卿元就感受到了这股寒意,逼得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林长徽?”唐卿元眯着眼辨认出了来人。 林长徽不言,她如宋穆明一般箕踞着坐在了唐卿元的不远处。 外面风雪不断,天气也被压得阴沉沉的,导致屋子里也是暗色一片。白芷将一旁歇着的烛火唤了起来,殿内顿时亮了不少。 林长徽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出事了。” 林长徽的眼神过于严肃,唐卿元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她问,“什么事?” “北边。”林长徽道,“烽火起了。因为风雪天的原因,消息一直被阻,直到方才才送到了京城。臣一得知,就敢来找殿下了。” “北蛮这几年不是安静了吗?十年前......”剩下的话唐卿元没有再说。 林长徽说的北边,便是指大宁与北蛮的边境。以往到了冬日,北蛮境内寸草不生的时候,他们便会大肆冲向大宁边境的城池,抢夺大宁百姓囤积的粮食和牲畜,造成边境困扰。但这一切,在十年前就结束了。 十年前,是蒋家带领将士们浴血争斗,凭借苦战才勉强获取了胜利。北蛮兵将也残存无几,便认输签订了合约,自此大宁和北蛮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会突然起烽火?” 唐卿元的神智更清醒了。 “听说是北蛮今年换了一个首领,手段残酷,似是早不甘屈居于大宁之下了。所以到了冬日,趁大宁近些年放松守卫,便一举进攻。” “据说,情况不妙。” “那该怎么办?” 唐卿元下意识问了一句,回过神后她嗤笑一声,“这与本公主有什么关系?” 林长徽充耳不闻,面上更是严肃,“求救的消息是半个月前从月阴出发的。” 半个月前? 察觉到唐卿元眼底的震惊,林长徽才道,“求救信上说,北蛮兵力凶猛,月阴已经岌岌可危。不仅是月阴,还有周围的几座城池都遭遇了危险。” 林长徽这才说出了最后一句,“现在,月阴可能已经落入北蛮人手里了。朝中重臣方才已经被陛下召入了宫中,正在商议对策。” “我又能做什么呢。” 唐卿元这次不是嘲弄,而是苦笑,她又能做什么呢?一个手中权力被剥夺的废弃储君,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办? 难道要她领兵作战吗?别说老皇帝是否应允,唐卿元首先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 林长徽也想到了眼下的局面,她半晌之后才道,“所以臣是来告知消息的。” 二人静默无言。 “殿下,”林长徽突然问,“殿下以为,宁阳王真的可以担任储君吗?” 唐卿元看着她,不说话。 “臣以为,宁阳王确实有能力,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林长徽将视线放在了唐卿元脸上,“可是宁阳王真的可以担任储君吗?储君仅仅是有能力就可以担任的吗?” “殿下,您知道臣为何为官以来,就一直支持殿下吗?” 林长徽为什么会支持她?曾经唐卿元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直到她察觉了林长徽的身份时,唐卿元才确定:林长徽是因为她女性的身份而来。 至于另外原因——唐卿元也看着林长徽。 唐卿元猜中的只有一点。 “臣当初冒用表兄林长徽这个身份考试中了榜后,心底开始不安。臣女扮男装入朝为官,这是犯了律法的事情,若是日后被发现身份,臣担心世人会给女子身上加更多束缚,当时便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殿试,臣的观念开始有了动摇。” “但臣那时听到了被众人谈论的您,臣本有些摇摆不定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世上既然有了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储君,那为何不能有第一个女官?若是失败——女子现在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反抗还有一线生机,所以臣踏入了朝堂。”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唐卿元没有想过,原来在很早的时候,她和林长徽就互相认识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殿下您有一颗世人罕见的赤子之心。” 唐卿元的睫毛颤了颤。 “殿下您最初救了知草,救了归琼,这是您在没有权力的时候做出的小事。在殿下有权力的时候,殿下又做了什么?” “废除青楼妓院,让那些可怜的女子都有了归宿。” “殿下,”林长徽定睛看着唐卿元,“您以为您只做了这些事情吗?” “您将《奇闺记》印发到全天下的时候可想过会为女子带来什么吗?您为宁归琼谋取个官职的时候想过会给天下女子带来什么吗?” -- 第103页 “殿下,您只知道臣不是林长徽,却没有深查过臣本来的身份,臣叫秋白月。” 秋白月?在唐卿元心底有些许薄弱的印象。她寻找了一圈儿才想起,原来是在秋成霜金榜那天淹死的妹妹!林长徽是她身边最信任的臣子,出于信任,她在得知她的女子身份后便没有让人继续查下去,她希望有朝一日会是林长徽亲口告诉她。 可林长徽把身份告诉她之后,她后悔了,她宁愿林长徽一直瞒着她。 “我母亲说,秋白月小时候粉雕玉琢的,是个人都喜欢抱起来逗弄逗弄。”说起这个的时候,林长徽的脸如金箔一般,她不顾唐卿元诧异地眼神继续往下,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的兄长,自幼便把秋白月没有当作女儿,而是当一个玩物。” 林长徽要说什么,唐卿元心底有了几分猜测,脊背骨都被激得直了起来。她拉着林长徽的手,示意林长徽不要再说下去。 “臣的母亲发现了这件事,她捅到了父亲那,可父亲竟然还夸兄长小小年纪便是个男子汉了。母亲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报官吗?怎么可能。母亲此后便带着我住在秋府一个偏僻的角落,整日让我灰头土脸的脏兮兮的。在我稍微大一些的时候,她让我不要像其它女子一样保持轻盈的身材,她会卖自己的绣品给我换一些大鱼大肉,希望我长胖一些。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便带着我开始上山采药,她希望我因此而身强力壮,如果再次遇见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能逃避开。” 难怪林长徽不似寻常女子般柔弱白皙瘦小,以至于唐卿元一直没能发现她的伪装;难怪秋成霜当日妹妹突然淹死,所有人只是尽快处理,对这个没了的小姐却只字不提。 面对唐卿元几分同情的眼神,林长徽说,“殿下,臣说这些不是要殿下要可怜我,而是要告诉殿下——” “臣幼年的这一遭不堪回首的经历,这世间真的只有臣一人经历过吗?殿下,臣最期待的是等殿下登基之后,天下所有女子再也不会有臣这样的遭遇;就算有臣这样的遭遇,臣也希望不会再让女子的母亲求告无门。” 林长徽最后问道,“您觉得宁阳王能做到这些吗?” “殿下希望您做的这一切全都前功尽弃吗?希望所有女子再如往常一样被当作是男人的附属,被当作是可以买卖的牲畜吗?” “殿下。” 林长徽好像用尽了自己全身所有的力气,“臣以为,以往殿下的储君之位被夺,是因为殿下这储君之位本就不是自己争来的,所以别人想要拿走的时候轻而易举。” 唐卿元心底激荡,她说,“你是说,让本公主夺回来?” “殿下,为了天下女子,夺回来吧。” 林长徽转坐为跪,对着唐卿元深深一叩首。 “我......”唐卿元对自己有了怀疑,她真的可以做到吗?被人轻而易举就从她手上夺走、且让她没有反抗之力的东西,她真的可以夺回来吗? 林长徽说得那些话,真的是她做出来的吗? 唐卿元心中生出了些许胆怯和退缩,她开始怕了。 一叩结束,林长徽直起身子。或许是为了缓解情绪,或许是看出了唐卿元心底的微弱胆怯和退缩,她道,“殿下有空和臣一起出去走走吗?” “好。” 这是唐卿元这十几天来,第一次踏出她一直龟缩着的公主府。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路上的雪也被街道两旁的商铺主人扫着堆到了两侧。有不怕冷的孩童们裹着棉花缝制的衣服聚在雪堆上,你攒一个球,我捏一个球,你打我我打你的,时不时地落在路人身上。 林长徽替唐卿元挡住了一个雪球,“殿下有多少日没有出来了。” 唐卿元记不清了,甚至在林长徽问起这个时候她感到脸上热乎乎的,像是白芷把汤婆子放在了她脸上。 走在二人身侧的白芷插嘴,“二十一日。若不是林大人前来,还不知殿下要在那阴暗的地方待多长时间,平白惹人担心。” 白芷自幼便入了宫陪着唐卿元一起长大,二人的关系很是亲密。是故唐卿元并没有指责,因为她听出了白芷嘴中的担忧。 “殿下,到了。” 唐卿元顺着林长徽的视线去看,只见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日出街。 同其它街道一样,路中间的积雪已经被堆在了路的两边,行人来来往往,比其他街道要热闹不少。 第66章 唐卿元倒拔垂杨柳 唐卿元看向林长徽, 眼底带着淡淡的不解。 林长徽只是一笑,“殿下以为臣要做什么?只是觉得殿下心中烦闷,所以希望殿下出来走走, 换换心情罢了。” “殿下,我们进去走走?” 日出街几乎是唐卿元和林长徽亲手建立,二人或许记不住这里的每个女子的面孔, 但这里的女子却把唐卿元和林长徽的面容早已刻入了心底。 对她们来说,唐卿元和林长徽,是和神仙一样的存在。 唐卿元有些犹豫。 林长徽也想到了这一层,只见她变戏法似的从她袖中掏出了几张青面獠牙的野兽面具, “戴上这个。” 日出街依旧是热闹着的,好似从来都没有冷清过一样。以往这里是京城有名的花楼一条街,行走的全是心怀不轨的男人,伴随着的是一声声哀怨而痛苦地幽咽啼哭。如今这里是唐卿元亲题的日出街, 仍是热闹着的, 与以往不同的是, 这里行走的有一半都是女子,耳边依稀间响起的是当日的热闹锣鼓声。 -- 第104页 唐卿元戴好面具, 几人路过了题着“日出”二字的巨大石块,踏进了这条自改造完成后唐卿元一直没能踏进的地方。 “殿下要吃糕点吗?”林长徽指了指身侧的人流涌动的糕点铺, 淡淡地跟唐卿元介绍,“这里的老板虞娘子做得一手好糕点, 花纹别致, 味道甜而不腻。” “那是周娘子的书画铺,周娘子的丹青确是一绝,她擅长工笔,画出的花鸟栩栩如生。或许不久之后, 周娘子的声名就会在京城宣扬开来,现在有不少贵女让婢女来买了。” 林长徽带着唐卿元走到了一个书铺旁,拿起一本书就递到了唐卿元手中,言语间似是藏着笑,“宋娘子写得话本殿下应该还没看过,殿下不妨看一下。” 唐卿元看了一眼林长徽,又匆匆浏览手上的书页。越看,她便明白林长徽方才确是在偷笑,不是她的恍惚。书上主角名叫元清瑭,分明是将她唐卿元三个字倒了过来。而在书中,她不仅是一国储君,更是一口气能打死五只老虎的勇士。 “老板,这个多少钱?”林长徽不怀好意地指着唐卿元手上的手册,显然里面的内容她都知晓。 一个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这位便是宋娘子了。她头上只是简单盘着发,没有一丝点缀。她看了眼唐卿元手上的书,嘴角迅速泛起了笑意,“这本书我很喜欢,便宜算给你们,十文就行。” “白芷,付钱。” “这位姑娘,这钱太多了,我不能收。”白芷给出去的,又岂止是十文? 林长徽替唐卿元推拒了宋娘子想要归还多余钱财的打算,“我家小姐说你书写得好,她很满意,自然要多给一些。只希望,宋娘子能多写一点故事,比如可以写这——” 她顿了顿,语气揶揄,“元清瑭倒拔百年垂杨柳。” 宋娘子闻言眼中一亮,“多谢公子。” “这书,你提前看过?”距离那书铺远了,唐卿元才问道。 “是知草。前不久她认字认得痴狂了,府上的典籍史册她又不愿意读,所以就从街上买一些话本子回来看。臣恰好看了几眼。” “林大人记性不错。” 似夸非夸,林长徽忙转移话题,“听白芷姑娘说殿下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前面是饕餮阁,里面的菜色很是独特,味道也是京城独一无二的。殿下不如尝尝?” “也好。” 坐在了饕餮阁的包厢之后,三人才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林长徽替唐卿元斟了一杯茶,然后问道,“殿下方才走来,觉得一路上情形如何?” 唐卿元看着林长徽。 “那虞娘子和周娘子一个擅糕点一个擅丹青,以往都是为取乐别人而钻研的,而殿下你改变了这一切。她们虽还做着糕点,还绘着丹青,却是为自己而活。” “尤其是周娘子,她的丹青出神入化。臣以为在世之中没有几人能够与其比肩。若是殿下你没有改变这一切,周娘子又会如何呢?” 又会如何呢? 或许有男子买了她的画作假为自己所作,或许有男人嫉妒她的才华想要废了她的手,或许...... 千千万万种或许,没有一个是扬名立万。 包厢中陷入了沉默。 “爷我以前......睡姑娘的,现在......怎么还不准我睡了?你们给我搞......姑娘,钱......有的是。” 外面有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唐卿元眉头微蹙,白芷立马起身走出去打探消息。很快,她便回来了,面色难看,“回公主,大堂中有一个男子在耍酒疯,非说自己来是......” 剩下几个字,白芷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芷不说,可唐卿元从她的语气神态中也推测了出来,当下怒不可遏,“放肆!” “你别这样,我们是太女殿下护着的。”甫一出门,就听见了女子惊恐的声音。 饕餮阁是原先的青楼改建而成,是故大多数都保留了青楼的构造。大堂之中摆放了不少桌子,都用屏风隔了开。在大堂之中盘旋着楼梯,顺着楼梯往上便是包厢。 唐卿元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楼大堂之中有一个衣着锦缎的男子正抓着一个女子的胳膊,一只手正在对方脸上摩挲,看起来令人作呕至极。 “太女殿下?” 那男子冷笑一声,态度更是猖狂,“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太女?一个女人还想翻天做皇上?别看你们现在人模人样的,将来还不是出来卖的货色。” “好好服侍爷,爷心情好了,给你个姨娘当当。”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放肆!” “放肆!” 两道出自不同女子口中,却是一样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唐卿元抬眼去看,只见宁阳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里。她一身黑色衣服,简单利落,她看着那男子,“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宁阳......王!”那男子显然认得宁阳,当下有些狼狈,“您怎会在此?”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宁阳将刚刚男子说出来的话又一字一句送还给他,而后又道,“本王刚刚问你的是什么问题?” “好......好好服侍......给......” “不是。”宁阳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上一句。” “别看......人模人样......”那人越说,身形越颤,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到地上去。 -- 第105页 “你会说话吗?” 宁阳方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她此时已经下了楼走到了男子身前,语气阴冷至极,“如果你不会说话,这舌头长着也是白长,本王找人给你拔掉如何?” “一......一个......”剩下的话,全被他堵在了嗓子眼混沌地咕哝着,怎么也说不清楚。 宁阳没有耐心,她转过身轻飘飘地吩咐,“这舌头既然无用,那就拔了吧。” “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啊!” 随着一声惨叫,舌头就被暗卫拔了出来丢在地上,滑腻腻地看着就让人恶心。所幸此时吃饭的人没几个,受到惊吓的几乎没有。 “呀,没瞧见皇姊也在这里,让皇姊见到了这等血腥的场面,是宁阳之过。”宁阳仿佛这时候才看见唐卿元般打着招呼。 “多日不见,皇姊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是府上的用度太少了吗?” 见到唐卿元不说话,宁阳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是宁阳疏忽了,这等变故的皇姊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当宁阳看到另一个方向时,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僵硬,“宁阳和宋大人还有事,就不打扰皇姊和林大人了。” 林大人三个字,宁阳咬得尤其得重,像不是说给唐卿元听的。 唐卿元这才瞧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正站在一个身影,白衣翩然,仿佛下一刻就要进入画中般。宋穆明?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唐卿元转过头,宋穆明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而后一步步地往台阶下、往宁阳所站立的地方而去。 无人得知,他看见唐卿元和那个男子站在一起的身影,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林长徽,他记下了。 见到这二人离开,唐卿元跟着下了楼梯。原先穿着锦缎的男子躺在地上不住哀嚎,鲜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涌了出来,将身上的锦缎也染成了暗色。 舌头就躺在他的不远处,跟块烂肉一般。 “这位公子,”唐卿元顿了顿,“你这个舌头看起来挺短的,先天不足,所以要后天疯狂说话来补,本公主能理解。” 那人以为唐卿元是同情他,忙捂着嘴想往唐卿元这里爬。 只见唐卿元俯视着他,面如冰霜,哪里有放过他的打算?“本公主好奇的是,公子你这里是先天不足,所以需要后天调戏女子来补吗?” 唐卿元看着的,正是他身体上世人嘴里所云的至□□所在的位置。 被他调戏的女子似是被吓到了,她自男子舌头被拔时便一直呆愣在那。直到面前出现了一把短匕首,她这才回过神来,这是? “去,切下来。” 唐卿元眼底漠然,“本公主想看看,这位公子究竟是何等的先天不足。” 第67章 不足三寸 何等的先天不足? 林长徽挪了把椅子过来服侍着唐卿元坐下后, 她这才看向拿着匕首不知所措的女子,温声细语,“去吧。有什么事, 殿下为你兜着。” 可那眼底却是与唐卿元如出一辙的凉薄。 自唐卿元和林长徽露脸后,她们便认出这二人了。听见林长徽这么说,本有些摇摆的心开始定了下来。攥着匕首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泛了白, 眼底也起了狠意。 她们是曾为娼。 可若是能自主自己的命运,若是世道没有那么严酷对待她们,她们又怎会沦落为娼?一切切,不过是因为不得不, 不能不。 所幸有人及时出现,在她们的身体即将被烧焦的时从火场中救了出来。本以为日后她们会赚赚小钱互相依靠度过此生,可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放过她们? 为什么不放过她们? 她们也只是想活着,想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 仅此而已。 为什么这么艰难? 为什么? 女子眼中发狠, 手起刀落。只见一声彻天痛嚎, 锦缎男子便捂着下半身,整个人在地上缩成了一个球, 面上全被他口中的鲜血染红了,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神态。 “确实先天不足。” 唐卿元看着落在自己不远处的、距离那根舌头很近看起来同样恶心的物什, 淡淡地评价了这么一句。 这一幕惨状落在闻风而来的女子眼底并不觉得可怖,只觉得有一股爽意自脚底升起。这些日子来, 她们时不时地会遇见这种事情, 虽每次都有处理,可心中到底还是憋了一股气的。 太女殿下真好! “把他的手掰开,比一下,看看有没有三寸长。”唐卿元又吩咐道。 这时不是那女子出手, 而是另一个闻风赶来的女子。她看起来身形壮硕,衣装发型皆作男子打扮,利落至极。只见她先伸出一脚,将那物什踢到了男子的脸旁边。而后蹲下身子,稍一用力,那人的胳膊就从捂着的嘴边挪开,不得不伸向了那团物什。 嗯,远远不足三寸。 “回殿下,不足三寸,只有三寸的一半。” “是本公主高看他了。”唐卿元笑。 唐卿元嘴角一勾起,剩下的人再也控制不住,都开始笑了起来,仿佛银铃一般叮叮当当地。林长徽也手掩着唇,眼底毫不掩饰地嘲讽。 女子都笑了起来,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面色青白,但也不好发作什么。 “身为一国公主,居然当众行如此无耻之事,你愧为公主!”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惹人耻笑,试问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够坐得住? -- 第106页 “你是他的同伴?” 唐卿元收敛了嘴角的笑。 “非也。吾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吾平日里最讨厌两种人。一,以权势欺压弱小;二,奸险狡诈的女人。可巧,你全都占了。” “哦?” 唐卿元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那姑娘被人调戏的时候,你坐在那嘻嘻哈哈没有出手?怎么那人口出妄言侮辱皇家公主的时候,你在旁看着好戏没有拔刀?” 在场的人本就不多,站在二楼看下来,一眼就能将每个人的神态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面对着女子惊恐他们笑得前仰后翻,仿佛是在看一场好戏。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本公主?” 唐卿元当了大半年的储君,时间虽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该学会的她都学会了,尤其是她身上此刻和老皇帝如出一辙的烈烈威严,让人生畏。 只见男人本就青白的脸上,此刻又夹杂了赤色。三种颜色在他脸上往来交错着,落在旁人眼底却是一番赏心悦目。 “这位公子是做得不对,可是先前已有人惩罚过他。你何故......何故又有此番行为?” 那男子仍在据理力争,“有些人生来便是如此,怨不得他们,又何故以此为笑柄,取笑旁人呢。” “滚。” 唐卿元道。 “什......什么?” “有句话说得好,‘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的无耻超出寻常人一大截,想必也是为了补那里吧?” “你!枉为女子!胡......胡搅蛮缠!” “本公主现在心情好,姑且饶过你今日的言行无状。你若是还不滚,想必也是希望本公主让人把那处切下来给大家欣赏?” 那人本想问一句王法何在,可是在对上唐卿元的双眼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得屏住呼吸,灰溜溜地像只老鼠一般钻进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不见了。 “你怎会在此?” 见到那人走了,唐卿元面色才缓和下来。她看向方才出现的身形壮硕的女子,显然是认得此人的。这人是唐卿元创建的女子军队中的一员,力气大,善拉巨弓。 “自殿下不是储君后,我们这群人便没地方可以去了,城郊虽有屋子可以住宿,但衣食都成了问题。我们害怕麻烦殿下,所以和其它姊妹在这日出街里寻了活计,平日就保护这条街,提防有人闹事。” 自唐卿元的储君之位被废后,她创造出的这一支女子军队就成了笑话,老皇帝本应允的那些物资不仅没到实处,就连这些女子的去处都被皇宫内外排斥。 唐卿元本就聪慧,这一番话再加上当日宁阳所言,这其中关节种种,她一想便通。 “是我害了你们。” 她曾计划的一切,如今却全都做了废。就连这些女子的未来,她都不敢保证。 “殿下不要这么想。”女子劝慰,“殿下能让我们这些阴沟里的东西变成人,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对上这女子又是坦诚又是毫无怨言的一双眼,唐卿元的心颤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是颓废了,可她的公主府有吃有喝冻不着。她却没有想过这些女子的下场会是如何,没有想过这些女子会去往何处?老皇帝对她们不喜,宁阳心下肯定忌惮她们,没有她的庇佑,这些女子又是何等归宿? 当时她怎么跟林长徽说的?她说,她为这些女子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归宿。 不仅是女子军队的那些人,还有日出街的这些女子。今日出言放肆的那个人说得话又岂止是空穴来风?不过是看她式微...... 扪心自问,她对得起这些对她一片坦诚的女子吗? “你放心。” 唐卿元看向面前的女子,看向周围对她心存感激的女子,看向自她成为储君以来,便站她身后一直支持她的林长徽,她语气郑重,“你们放心,我曾答应过你们的,就决不食言。” 虽死,不悔。 许是心中做好了决定的原因,唐卿元身上没有了之前的颓废之气。搁林长徽来说,就是往日的意气风发的太女殿下重新归来了,而且比之前更为强大。 “不过眼下要做的,” 唐卿元瞥了一眼一直在呜呜低声哀嚎的男子,眼中带笑,“就是找出他是哪家哪户的公子,然后带上他的东西丢回去,顺便把他之前吐出的妄言都告诉他的父母。若是他父母有什么不满,让他们到公主府来找。” “是,殿下!” “殿下和林大人这是要走吗?”眼看着唐卿元和林长徽正欲离开的架势,剩下的女子们不乐意了,“殿下和林大人难得来一次,不如留下尝一尝我们的手艺?” 林长徽看向唐卿元,显然是在等她拿主意。 盛情难却。 “也好。”唐卿元道。 就在三人重新上楼梯准备回包厢时,有一女子挡在了楼梯口,眼见着三人逐渐逼近也没有让开的打算。 她的样貌与唐卿元以往看见过的女子不同。唐卿元以往见惯的,都是眉眼温柔,五官玲珑小巧的女子;而眼前这位,浓眉大眼,鼻子高耸,看起来侵略性十足。而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怎么看怎么与她格格不入。 就在唐卿元心中起疑的时候,她说话了,“你就是唐卿元?” 声音低沉,她的语气带着上位人对下位人的审视,令人听着很不舒适。 -- 第107页 林长徽皱眉,显然也看出了此人来历非同寻常。在脑中过了一圈后,林长徽才想起,这是北蛮人的样貌特征。 她低声对唐卿元道,“这可能是北蛮人。” 唐卿元在看向这人的时候,心中便带了警惕。毕竟林长徽才与她说过,北蛮人已经对月阴发起了进攻,目前月阴是否保住,目前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是。”唐卿元也不躲避这人打量的视线,她直截了当,“你是谁?” “大蛮,萨纳尔。”来人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名字说了出来。 果然是蛮人! “听说北蛮在与我们大宁交战,你不害怕本公主现在就叫人把你抓起来吗?”大宁境内的北蛮人早在十年前因为战败的原因被驱离了,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北蛮人在大宁京城,其心可疑。 “重阳公主真是勇敢,和你娘不仅长相相似,就连脾性也一模一样。” 在对上唐卿元有些震惊的双眼时,她笑了笑,语气中全是肆无忌惮和张狂,“重阳公主确定要在这里说话吗?” 第68章 萨纳尔 几人的面前都搁置着茶水, 叶色青碧。白烟袅袅地从青碧中脱离,缓缓飘向空中,逐渐消失。 隔着袅袅白烟, 萨纳尔说话了,一开口便往唐卿元心上扎了一刀,“听说, 你母亲几年前就死了?” 她的言语间毫无顾忌,举手抬足间也没有任何在他国的不自在,神情甚至算得上惬意。 闻言,唐卿元墨点而成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萨纳尔看, 没有半点温度。对方眼神也不躲闪,神情轻松,仿佛只是在问一件寻常的事情。 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后,唐卿元的视线才从对方身上离开, 语气淡淡, “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这次到大宁来, 一半是为了拜访故人,只是到了大宁才有人告诉我, 蒋羽死了。” 萨纳尔早已从唐卿元的神情中知道了答案,她也不悲伤, 只有遗憾自她眼底转瞬即逝。 “另一半是为了做什么?” 唐卿元自见到萨纳尔起,心中升起的警惕是前所未有的, 直觉告诉她, 这个叫萨纳尔的来自北蛮的妇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一方面是她身上难以言喻的气势,令唐卿元暗暗心惊;另一方面则是...... “选个人带去北蛮玩玩。” 则是萨纳尔言语间的肆无忌惮。 若说萨纳尔是无知,从她能出现在大宁京城而没有被抓起来看, 这根本不可能。那便是她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困难都做好了应对的策略,这是何等的自信! 唐卿元的视线紧紧锁着萨纳尔的脸,似是想要将她看个通透,“你是什么人?” “日后你会知道。” 萨纳尔没有告知的打算,她抿唇一笑,五官大放异彩,带着一种野性的美,“故人拜访不成,但遇见了故人的女儿,也算是完成我此行的计划了。” “唐卿元。”萨纳尔道,“我期待你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天。” 说完,萨纳尔一个跃身,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等唐卿元站起来伏在窗户上看时,大街上哪里有萨纳尔的半个身影? 唐卿元脸色沉了下来,前所未有的警惕将她笼罩,她沉着声道,“查。” 一定要查出这个叫萨纳尔的人是怎么进入的大宁,又是怎么进入的京城,以及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夜色降临,在京城的另一个方向。从唐卿元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女人出现在了一栋侍卫层层把守的府邸外,看起来有些笨拙的身体居然灵活无比,三跳两窜地进入了府内,对此居然没有一个侍卫察觉到。 推开门,一个婢女走了进来,面色冷淡,将食物搁在桌子上便走了出去。门刚阖上,桌子边上便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拿起点心端详着,仿佛以前没见过一般。 “好歹也是称王的人,怎么行事作风跟个小贼一样。” 坐在梳妆镜前恍若雕塑的女人说话了,映在镜子中的一张脸线条柔和,眉眼却是冷硬的,看起来有些矛盾。 “小贼也是你们俩先当的。”被称作小贼的人语气带着挑衅。 女人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去见过她了?” “还可以。” 小贼将端详半天的糕点塞进了嘴里,“不过——” 待嘴里的糕点没有残留后,小贼才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慢条斯理,“只有败者才会把理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成功的人都是依靠自己。” “唐维仪,这句话可是你告诉我的。” 小贼眼中明显是幸灾乐祸。 瞧瞧,她唐维仪当年是多嚣张的一个人啊,看看她现在如何?当初亲兄长背叛囚禁了她,如今为了防她连她的四肢都捆着玄铁打制的铁链子。 唐维仪,也就是福熙没有丝毫恼怒,一个字一个字道,“萨纳尔,还没有到最终呢。” 福熙看着镜子里这张她熟悉又憎恶的脸,“是输是赢,还没有定论。” 就算她一时不备被束在这里,那又如何?她选定的人,又怎么会辜负她的苦心?她暗中布置的一切,又怎么会竹篮打水? 她绝不允许。 “我明天就回大蛮了,你们宁朝对我来说太陌生了。真怕待久了,就喜欢上这里,舍不得破坏了。” 萨纳尔的疯狂显露了出来,这才是她的真正想法——在破坏一个地方前,先看看它原来是什么样,亲眼看着高楼倒坍成废墟,她心底会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 第108页 “那祝你,半路遇伏而亡。”福熙转过身,正眼瞧着萨纳尔。 比起当年,萨纳尔更成熟了,身体也更有力量了。唯有她眼中熊熊燃烧着的野心,与当年如出一辙。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初几人初相识的时候,萨纳尔看起来是个天真的少女而实际上...... “多谢。” 萨纳尔当然听懂了福熙话中的意思,却不以为意。 二人是朋友。 二人都懂对方的野心。 因为野心,二人注定也是敌人。试问,谁会喜欢敌人活着?若当初没有发誓,福熙可能是她手下亡魂了。 萨纳尔接着道,“我打算带一个人回去。” 萨纳尔的大宁话,还是福熙和蒋羽二人教的。当初她们分别的时候,萨纳尔说话还磕磕绊绊地,如今说话已十分流畅,若是不看她的面容,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居然一个北蛮人。 “谁?” 福熙漫不经心地问,心却悬了起来。 “你用来给人垫脚的公主,宁阳。” 第69章 “你用来给人垫脚的公主…… “你用来给人垫脚的公主, 宁阳。” 唐卿元在之后的时间里,面色都不怎么好。 在吃完饭准备离开的时候,林长徽却发出了一个请求, “如今酉时将尽,快到戌时了。殿下若是不着急的话,不如歇一会再走?” 闻言唐卿元面露不解。 对上唐卿元疑惑的视线, 林长徽面色泰然,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对唐卿元道,“殿下,请看。” 冬日里的白昼本就比夏日短, 搁夏日里现在这个时刻还是日沉,能看到天边将落未落的红日和橙黄浅淡的晚霞,如今却是漆黑一片。 顺着林长徽的视线往街上看去,来时熙攘的人流早已消退, 只有零星的人儿在路上走着。街两旁的店铺不知何时也关门了, 有灯笼带着微弱的光被悬挂在门前, 看着颇为凄凉。 唐卿元仍是不解。 林长徽面色仍泰然着,她道, “殿下,请再看。” 唐卿元又将视线投放在街上。 只见这时, 本荒凉的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身影,她们好似早就合谋好了, 一起从大街的东西两边往唐卿元所在的方向而来。前前后后乍一看有上百人, 其中有唐卿元今日见到的宋娘子周娘子,她们举手抬足间言笑晏晏,然后进入了唐卿元所在的饕餮阁。 耳边响起了林长徽不缓不慢地解释,“最近三个月以来, 这些女子在日沉后都会关掉店铺来到饕餮阁,殿下想不想知道,这些女子来到饕餮阁做什么?” “长徽有话不妨直说。”唐卿元道。 唐卿元话音刚毕,就有一辆马车闯入了视野。马车看起来有些普通,但构造精巧,唐卿元一眼就看出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就在唐卿元打量的时候,马车了停在饕餮阁前,从车厢中下来了一个女子。 身上裹着一件狐裘披风,毛茸茸的边缘将她的脸很好地藏在了里面,站在唐卿元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她是何面容。根据衣装和她来时乘坐的马车来看,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她是谁?”唐卿元问。 “殿下看看就知道了。”林长徽笑得高深莫测。 唐卿元在看见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她脑中闪过的无数的想法,震惊?喜悦?期待?抑或是满足?唐卿元难以言喻自己看见这一幕的想法,她只知道,眼前这一幕会成为她这一辈子最不可能忘记的场景。 那些女子在做什么呀。 即便是被储君之位被废弃的时候,唐卿元只是心灰意冷,她的一双眼睛没有露出丝毫软弱。可是现在,面对着上百个正在俯首努力的女子,她的双眼居然有些酸涩。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唐卿元睁着一双酸涩的眼仔细去看,只见白日里客人吃饭的桌子上摊着书页,女子们都乖巧地坐着,面上全是求知的表情。 而唯一站着的女子衣装简单,头上只有一根簪子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她身形修长,贵气和书香气在她身上很好结合着。她手上拿着书,口中一张一合,唐卿元方才听到的读书声便来自于她。在听见这个女子的声音的时候,唐卿元就认出这是谁了。 不是别人,正是当日被唐卿元从百花楼救出,又被老皇帝封为女官且赐给她国号为姓的宁归琼。 刑部事务繁忙,唐卿元这才察觉,原来自己与宁归琼许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只是不成想,在每天的日沉时分,宁归琼都会到这地方来为这些女子传道授业解惑。而这一切,一直处于忙碌中的她并不知晓。 许是唐卿元的视线如有实质,宁归琼很快便察觉到了。她发现来人是谁后眼底有诧异一闪而过,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 而后又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所执的书页上,神情认真而又专注。 属于女子的清脆嗓音从楼底下飘了上来,冬日好似不再是冬日,而是冰雪消融带着融融暖意的春日。从楼底下飘上来的也不是读书的声音,而是唐卿元曾亲手种下的一颗种子,如今它不仅破土发芽,更在茁壮地生长着,生机勃勃。 宁阳并不知道她被一个叫做萨纳尔的大蛮女子盯上了,她正在摸着属于自己的储君冕服。自从唐卿元被废储君之位的当日,她就下令让人准备了,几个织工不眠不休这么多日,才将这件衣服赶制好。 -- 第109页 金线织成的古朴纹路在烛光下不停地闪烁着,流光溢彩,看起来沉静而又庄严,宁阳满意极了。 宁阳更满意的是,老皇帝今日下令说七日后要册封储君。虽没明说名字,可是整个皇室之中,还有谁比她更适合那个位子? 至于其它的公主? 宁阳眼珠微动,轻哼一声,她根本没有将那几个妹妹放在对手的范围里考虑过。 冕服是江紫川送来的,送完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宁阳,眼底一片虔诚。 这是他仰慕的女子。美丽,果敢,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她即将要登上那个独一无二的位子了。可他,却不会是她身边的独一无二。 第70章 月阴 随着唐卿元储君之位被废, 对她示好过的重臣下场难言。仅余下的一些完好的拥簇着,也只是为了从龙之功。眼见她高楼坍塌,这些臣子迅速察觉到了风向的改变, 一半的人便向那东风靠拢。剩下的一半,或许是计划如何靠拢,或许是碍于曾经立场的原因, 在眼下保持着中立。 宁阳的势力,就这么一夜之间,占据了大半个朝堂。 唐卿元要想将这个坚不可摧的大树砍断,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树是木制的, 又不是什么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可唐卿元犯了难。 阴谋,诡计。 她不是想不出,只是不想用在宁阳的身上。 至于在宁阳以往的漏洞上做文章,唐卿元查着查着, 就发现没有头绪。所有宁阳插手的事件中, 要么她做的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要么便是一张无形的大手遮挡了宁阳的动作,一时之间唐卿元查探不到宁阳在背后做了什么。 而在这其中她也试图面见老皇帝, 均被他拒绝,并下令禁止唐卿元踏入中宫半步。唐卿元由废储君变成了废公主, 即便还有林长徽那样的人支持着唐卿元,可她依旧前路艰难。 要想开路, 只能从其它地方开始。 就在唐卿元计划自己的前路如何进展的时候, 册封储君的日子悄然而至。身为皇室中的一员,唐卿元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典礼上。 宁阳要被封为储君,唐卿元觉得并无不妥。在孩童时候,宁阳就是所有姊妹里最优秀的一个, 如今她凭借自己登上储君之位,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心下难免会有些失落,更失望自己得意忘形,居然忘记了老皇帝曾经是怎样阴险狡诈警惕心强的一个人,使得自己的所有计划全都付诸流水。 周围人的视线三三两两落在唐卿元身上,却无几人上前谈话。趋炎附势也是人之常情,唐卿元一言不发,可她的脊骨却直直挺立着,上面顶着一个怎么也不肯底下的头颅。 唐卿元察觉到有人将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与旁人或是打量或是嘲笑的视线不同,带着浓烈的恨意。 唐卿元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仇人,她抬眼去看,只见自己的对侧立着一个大臣。五官线条冷硬,眼中迸发的恨意比方才感受到的还要强烈,似是要将她撕成千片万片踩在脚底。 一个熟悉的名字浮现在唐卿元心头:言成术。 确实谈得上是她的仇人。 言成术的恨意太过明显,明显到站在唐卿元身侧的林长徽都有些不适。林长徽低声对唐卿元道,“言成术是昨日回宫的。” 唐卿元只是扫了他一眼后视线便往一边去,她记得在自己封为出储君的时候,这位言大人厉色阻挠,似是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祸国殃民的大事,之后便弃官归隐。没想到今日却出现在了宁阳的册封大典上,唐卿元墨色浓郁,看来言成术是复官了。 能做出这件事的,会是谁呢?在想起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唐卿元心底便有了答案。 宁阳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虽二人互为仇敌,宁阳把她的敌人当作朋友再正常不过。可唐卿元笃定,宁阳选谁也不会选中言成术。 宁阳要做的事情几乎都对自己有利。言成术这样对女子任储君指指点点反对至极的人,对宁阳来说百害无一利,她是不会去选的。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唐卿元心底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天的天气是冬日里来难得的晴日,太阳浇灌在身上的时候暖洋洋的,加上周围响起的庄严鼓瑟,使人感受不到半点寒意。 唐卿元看着出现在众人眼底的辇驾。 辇驾周身被漆得红艳艳的,上面贴着一朵一朵的金花,金花之下,蔓延着叫不上名字的墨色纹路,古朴尊贵,在太阳底下熠熠生光。 光却突然消失了,天上不知何处飘来了暗色的云朵,雪花也随之而来,落在众人身上,寒意乍起。但是无人理会,大家的眼底只有缓慢行来的驾辇。 帘子掀开了,并没有身形修长的女子,只有一个看起来不到唐卿元腰迹的小孩子。正顶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众人。 而他身上穿着的,正是册封储君时穿的样式。这个小孩子唐卿元认识,正是老皇帝寿辰那日,一直盯着她看的昌王幼子唐有学。 唐卿元眼底全是不敢置信。 宁阳去了哪里? 为什么会是昌王之子? 唐卿元转头去看立在众人之上的老皇帝,这也是唐卿元自寿辰以后,第一次看见老皇帝。隔着冠上垂下的旒珠,唐卿元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衣袍空荡荡地,仿佛是一个骷髅顶着一身龙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老皇帝怎么会这么消瘦? -- 第110页 唐卿元脑中飞速运转着,想的不是老皇帝为何消瘦,而是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昌王之子。 比起昌王之子,唐卿元更愿意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妹妹成为储君,只要是女子便好。虽不知道她们成为储君之后做什么,但绝对是要比这个过继而来的昌王之子要适合。 唐卿元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是宁阳?唐卿元一时想不通五六岁的昌王之子哪里比得上宁阳,难道因为昌王之子是男的?不对,若只是为了男的,当初又何必把储君之位郑重地交在她手上,又何必封宁阳为王又何必暗中支持者她为女子谋不平? 可除过这个原因之外,唐卿元再也想不到其它的原因了。 毕竟,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是宁阳在内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宁阳为储君。就连大街小巷之中谈论着的储君人选,也是宁阳。 唐有学一出现,大臣哗然,瞬间炸开了锅。 唐卿元这时候才注意到言成术的表情,恨色中带着一丝快意,仿佛这件事他早就知情。 除过言成术外,还有一人正定定地看着唐卿元。光风霁月的身体上套着朝服,在一众臣子中显得出类拔萃。他正幽幽看着唐卿元,猜不出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到父皇这里来。” 站在众人之上的老皇帝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威严却一如既往。他看着唐有学,语气慈爱,“来。” 唐卿元难以言喻自己听到老皇帝声音的那一刻。她印象中老皇帝的声色有些柔和,而今天他却有些冷硬,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电光石火间,唐卿元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 老皇帝如今的骷髅样子她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在府中大病了数年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福熙长公主,老皇帝的同胞妹妹! 福熙长公主和老皇帝一母所出,五官几乎是如出一辙,若是一个要扮作另一个,几乎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声音,杂肆间不少人都会模仿别人的声色。 唐卿元记得,在几个月前她也曾起了这个疑心因此前往福熙公主府探查。那时候她十分确定躺在床上的就是福熙姑姑,那眼前这位...... 直觉告诉唐卿元——她脑中浮现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其实就是真相。 问题一旦细想,便会停不下来。 唐卿元心底思绪万千,但是面上冷静至极,一双漂亮的眼睛如同被废弃的井水一般幽远深邃。 此刻最保持不了安静的,是支持宁阳的党羽。在看见昌王之子出现之后,他们集体愣住了,直到老皇帝的声音响起,他们这才回过味来。 他们以为老皇帝留下这些皇亲国戚是为了储君册封大典,没想到是为了让这些皇亲国戚参与到储君册封大典上来。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他们怎么会允许? “陛下,这是何意?” 有大臣出声质问。 老皇帝看了说话的大臣一眼。 这一眼仿佛有万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被这个眼神看得胆寒,可这个臣子还是没有放弃的打算:“宁阳王天资聪慧......” 而后,就保持着说话的这个姿势,往地面倒去。 再无声息。 他身后的人连刀上的血迹都不擦,就这么别回了腰间。 剩下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刚刚倒下的大臣官居三品,虽不是特别大,但也不算小,就这么眼也不眨地杀了,严厉风行地让人恐惧。 回想上一次储君大典,也是沾了血...... 册封大典的几日内,朝堂上人人寒噤,说话前都会斟酌字词生怕惹恼了老皇帝。老皇帝似也不在乎名声般,对曾经支持宁阳的臣子们各种处置,一个个都倒了下来。朝堂上两位皇女曾经努力打造的势力,被破坏地一干二净,仿佛她们从没有来过。 这件事的风头还没有过去,大宁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老皇帝让人写了一本书,名为《女德》,给每位大臣都赐了一本,要求每位女子都按照这本书上的内容做事,似是打算推行开来。 这本书唐卿元也有一本,里面的每一条她都看过。越看,越怒不可遏。 这本书不仅将以往对女子的德行要求列了出来,还增加了一些束缚女子思想的东西,比如: “男人属阳,女人属阴。阳在上,为天;阴在下,为地。阴阳不可颠倒,如同天地不可颠倒。” “阴者,平也。于女子言,属顺从,属低眉。” 天地不可颠倒? 这本书是谁看的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唐卿元的存在,大街上做生意的女子更多了,因为丈夫粗暴无礼而请求官府判决义绝恢复自由身的女子也多了。这本书,就是给这些女子看的。 这本书要求的女子得顺从夫和父,不能屈服反抗,只能讨好逢迎。自古至今,女子的生存本就艰难。此书若是真的推行开来,女子的处境只会更水深火热,更会被不当人看待。 唐卿元这几日都有拜访福熙公主府次次都吃了闭门羹,就连守卫也不是唐卿元之前熟悉的那一批。唐卿元也感觉到,这个公主府暗中多了不少守卫。 再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唐卿元更能肯定自己心底的惊世骇俗而又荒诞的猜测—— 以前封她做太女的那个“父皇”,为她举办储君大典的“父皇”,在暗中支持她为女子谋不平的“父皇”,根本不是她真正的父皇,而是她的姑姑福熙长公主伪装假扮的。 -- 第111页 这一年以来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为什么天罡山的土匪头子见了“福熙姑姑”后会放了她,为什么蒋征君突然效忠“仇人”老皇帝,为什么不是过继一个储君而前所未有的选她一个女子..... 而寿辰之后,不知为何她真正的父皇又坐在了皇位上,手段和她印象中一样凶狠。 唐卿元还担忧的是,她的福熙姑姑还活着吗? 一事未毕,一事又起。 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丝毫没有准备的月阴终是抵抗不住来自北蛮积聚了十年的力量,于不久前被大蛮攻破,将领被敌方斩杀,而大宁的援兵还在路上。随着这个消息一同来到京城的,还有来自北蛮首领的手书。 手书上北蛮首领非常嚣张,不仅要求大宁赠予北蛮大量的岁币绫罗粮食,还要求让大宁第一美人宁阳公主唐卿爻前往北蛮和亲。 若是以上要求达不到,他们会继续攻占其它城池,直到大宁皇帝答应手书上的请求。 此刻皇宫内,老皇帝脸色铁青。 他本以为只是几只恶狼骚扰月阴想要几口肉来填饱肚子,谁知道是一群体型健壮的老虎在正在狩猎。不过是蛮夷之地里长出来的蛮人,还想要登天不成? 上供岁币? 春秋大梦。 只是—— 自当年那事以后,随着蒋家的消亡,武将在朝堂上的存在感越来越低。老皇帝细数一圈,发现朝中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将领。唯一一个适合的臣子,在前不久被他寻了个错处打了一顿后贬谪了,死在了去往贬谪地的路上。 “女人果真是祸国之物!” 老皇帝怒骂道,他不过是遭了亲妹妹的暗算后昏睡了两年,江山就被她祸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老皇帝忍着怒气,猎鹰一般的眼睛扫视着他的这些心腹大臣,似是要在他们身上看出一个洞来,“你们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众人默然。 唐卿元的公主府就在这个时候迎来了一个客人。客人看着唐卿元的眼神坚定,似是暗中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 二人并肩坐在房檐下,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睛正盯着空中飞舞的雪花,一种名为怅然的情绪在二人周围徘徊着。 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着的唐卿元说话了,她说,“你想好了?” 客人道,“是。” 唐卿元眉头微蹙,她语重心长道,“月阴的风雪比京城的要大,天寒地冻,你身体会受不住。” 客人又道,“皇姊,,你不用劝我,我意已决。” “我来找你之前,其实找过父皇。父皇寿辰那日,曾允诺我一个愿望,我打算用这个愿望换我去月阴的机会。” “父皇听了我的话后脸色大变,不仅拒绝我,训斥我没有一个女子的该有的乖顺。父皇让我在宫里好好学习《女德》,等及笄后出嫁。可是当初父皇不是这么说的。” “皇姊,父皇变了。” 端阳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敏感如她,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说,“皇姊,所以我是打算偷偷离开的。我打算去月阴,伪装成一个男人混进兵营里。然后不停地杀敌,等我一路成了大将军,我就揭开自己的身份,我要让父皇刮目相看。” “我要让父皇知道,他让人编写出来的那本《女德》是错误的。所以月阴再艰险,我也要去。” 老皇帝为什么变了脸色,唐卿元心底清楚。 唐卿元看着曾经依靠自己的妹妹,“端阳。你若真的下定决心了,那就去 。” 端阳已不是那个依靠她才能不被欺负的端阳了。 端阳的想法,唐卿元在很久前就猜测到了,所以她一直对端阳严格要求。毕竟端阳想要去的地方,并不安全,那里的泥土,浸润的全是人的鲜血。 “皇姊你不走吗?”端阳诧异。 唐卿元语气斩钉截铁,她说,“不走。” 这里是唐卿元出生的地方,也是她成为储君的地方,更是她曾做出各种计划的地方。她不能走,她要留下,要将权力从老皇帝的手上夺过来。 她还要—— 杀了他! 唐卿元笑,她说,“端阳,你放心去吧,我期待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到那时我在京城为你设宴庆你凯旋。但是得有一个人和你一起离开京城。” “谁?” “蒋征君。” 端阳不解,“皇姊是不放心我吗?” 唐卿元默认,“蒋征君他是我母族的兄长,自幼就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的,对付北蛮人,他比你有经验。” 还有一个原因唐卿元没有告诉端阳。 蒋征君不能在京城待下去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她的亲父皇,是和蒋家有仇的老皇帝唐维德。谁知道阴晴不定的老皇帝,什么时候又一次对蒋征君出手。 唐卿元道,“我会让父皇同意蒋征君领兵去月阴,到时你暗中跟着他一起离开。” 北蛮攻打月阴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大宁朝堂上没有合适的武将领兵出征。唐卿元能想到的,便是让蒋征君挂帅,让蒋征君之父随行。当初大败北蛮的,就是蒋家人。 所以她得想个方法,让老皇帝同意蒋征君领兵的方法。 而且话,还得是从老皇帝的心腹口中说出来,唐卿元陷入了沉思。 言成术重新回到了京城,重新得到了帝王的恩宠。这些日子全是别人为了讨好他的宴请,他每日大醉而归,轻飘飘地不知身在何处。 -- 第112页 这日归来后他准备就寝,一支箭簇却透过窗户飞了进来,直直地插在了床柱上。 一身酒意醒了大半,他惶然问,“谁?!” 第71章 唐卿元的计划走得很…… 唐卿元的计划走得很顺, 老皇帝思考过后果然同意了言成术提出的人选。 令唐卿元始料未及的是,蒋征君此次不是挂帅出征,而是—— 护送宁阳公主和亲北蛮! 老皇帝根本没有和北蛮开战的计划, 他要求和! 和亲?唐卿元初闻这俩字的时候只觉得荒谬,在看到林长徽眼底的愤怒时,她眼底的荒谬缓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讽刺。 和亲是什么? 唐卿元记得母亲和自己说过,“世人把女子都当作物品,民间将女儿卖掉换银钱,宫里将公主卖掉换平安, 呵。光明正大承认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套上家国大义的外壳子,虚伪至极。” 母亲说,“卿元,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 唐卿元幼年时候不懂, 还夸过这些和亲的公主们深明大义。可唐卿元现在深知, 和亲就是是将一个女子推向一群财狼的嘴里,完了他们见死不救也就罢了, 他们还要摆上祭台供上瓜果,然后高呼:“都是为了国家大义!” 实际这国家大义的皮下, 密密麻麻布满的全是他们的懦弱无能! 让一个女子为他们的懦弱负责? 来人似是猜到了她的打算,特意在皇宫门口等着她:“殿下, 你不能去。” 声音是唐卿元往日听到的那般温润, 像是两块上好的暖玉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往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之下,藏着的全是对唐卿元的担忧。平时看着清隽修长的身影,此刻却如同一座小山般挡在唐卿元的身前,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挪开半分。 唐卿元抿着唇, 双眼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冷声斥道,“让开。” 对上唐卿元没有感情的双眼,宋穆明只觉得心下一片苦涩。可是他仍不肯挪开身子,因为他知道唐卿元就算进去,迎接的也只会是老皇帝的盛怒。 “陛下做了决定的事情,就绝不会改口的。殿下,回去吧。”宋穆明劝道。 帝王怎么会反悔。 这是唐卿元心知的事情,她也知道就算自己进去也是惹得老皇帝大怒,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可是——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宁阳被和亲北蛮吗? 宁阳呢? 宁阳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会甘心自己被人当作物品一样送来送去吗? “让开。” 唐卿元的眼神凌厉,冰寒地像是藏了把雪刃,要把挡在她面前这个身影削出一个大窟窿然后踏过去。 宋穆明看了她半晌,微不可闻的叹息之后,他还是让开了自己的身体。眼见着唐卿元要与他擦肩而过,宋穆明犹豫了半晌的话还是说了出来,“殿下,臣已经请求陛下为你我二人赐婚。” 唐卿元的身形只是微顿,头都没有微微侧一下。 宋穆明看着她的背影,眸底的忧色再也控制不住,“陛下之所以同意宁阳公主和亲北蛮,求和只是其一。其二是宁阳公主知道陛下的一些私事。“ 曾经躺在福熙公主府里的那个只有皮包骨,药食只能别人一口一口喂的皇帝是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脑海中的。一个帝王也不会允许自己的狼狈样子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记忆里。 更何况,他遭遇的那一切,是被一个妇人设计陷害的,一个曾经他忌惮而又败在他手上的妇人。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不允许任何知道此事的人还活着,成为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刃,让他时刻担忧。 所以,宁阳要么死,要么离开大宁。 而唐卿元这个在他狼狈期间焕发出光彩的女儿,只要看见唐卿元,他就能想起自己被困在府中是如何的手不能抬脚不能动,任人宰割,像个废物。 这个女儿不仅让他想到自己的奇耻大辱,更重要的是—— 宋穆明缓缓道,“最重要的是宁阳公主有夺位之心。” 宁阳公主有,唐卿元难道没有了吗? 比起宁阳,老皇帝更害怕的是唐卿元。这个他以往不怎么喜欢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他年轻时候最忌惮的那个人的模样。 老皇帝是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如何从福熙手中夺回皇位的,自己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又是看到福熙怎样坐在皇位上的。对于福熙暗中一手□□而成的唐卿元,他的心实在不能软和下去。 一个女子,她所带来的威胁会在成为别人妻子后缓慢消失,尤其是在她有了孩子之后。 深愔老皇帝心思的宋穆明请求老皇帝为他和唐卿元赐婚,为了满足自己的辗转反侧的愿望,也为了救心爱的姑娘于水火之间。 唐卿元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微微偏过头,半边线条柔和又诡异地掺杂着冷硬的侧脸尽数落入宋穆明双眼。在宋穆明的注视下,她半边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扬长而去。 只留下宋穆明一人在原地,笑容惨淡。 唐卿元是不被允许踏入中宫的,这是老皇帝之前下的命令。在宫门口的时候,唐卿元毫不意外地被拦住了。 唐卿元冷眼沉声,她还没开口说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温煦的声音,“放她进去。陛下口谕,宣重阳公主面圣。” 方才在人后的惨淡和落寞早被他收入胸腹,如今出现在唐卿元面前的,又是那个一贯给人春风之感的丞相府公子宋穆明。他淡淡地吩咐守卫,或许是他的一张脸太有信服力,唐卿元就这么被放了进去。 -- 第113页 唐卿元眼底仿佛聚了墨般浓不可化,全是忌惮。 宋穆明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她的父皇信任到了这个程度,连这中宫的守卫都听从他的命令。 宫内不复之前的轻松,看着和天际的暗云一样阴沉,令人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均是噤声疾行,似是怕惊动了什么人一样。 有宋穆明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儿,唐卿元的这一路顺畅极了。直至到了御书房前,曾经阻挠唐卿元的太监正守在门口。见到二人前来,他抬着眼皮看了宋穆明一眼,而后拉长了声音,“就在这里等着,咱家去问候陛下。”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示意唐卿元进去。 御书房依旧是唐卿元熟悉的那个御书房,只有少数的物什挪了地方。老皇帝窝在珠帘后面的椅子上,隔着香炉里飘过来的袅袅青烟,唐卿元看不清老皇帝的面容。 老皇帝看向唐卿元,眼中带着审视,“什么事?” “听说父皇要让宁阳去和亲?” 唐卿元挺直腰背,态度不卑不亢。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皇帝的声音是低沉带着沙哑的,听着无由来地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宁阳自出生就在京城,身体娇弱。北蛮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又是冬日风雪盛行,卿元担忧......” 唐卿元垂着眼,旁人探查不出她的表情。只是感受到她现在很安宁,很温顺。像世人嘴里的大家闺秀那样。来之前的狂风暴雨全都消失不见,让人生不起半分警惕之心。 “你是来问宁阳求情的?” 老皇帝的语气中带着疑惑。 是的。疑惑。 他不明白,唐卿元为什么会帮她的“仇敌”说好话。不过他也不需要明白,这俩人现在都被他拿捏在手心,他又何必知道手底的蚂蚱是什么想法。 “此事已定,无需多谈。”带着皇帝独有的,指点人间的高高在上。 唐卿元抬眼看了老皇帝一眼。 失望、讥诮、荒谬全都混在她墨色的眼底,而后逐渐沉淀下来,变成了坚定。某种想法自生成之日起,这时候才成了决定。 “宁阳不日后要离开京城,儿臣可以去和宁阳说说话吗?” 这才是唐卿元的真正目的。 老皇帝是什么人?作为他亲生骨肉的唐卿元再清楚不过了。指望老皇帝回心转意?不如指望期待山无棱天地合到来的那一日。 她这次入宫的目的在宁阳。 宁阳自从册封大典前便被囚禁在她在宫中的居住之处,直到现在也没能放出来。要见宁阳,就必须获得老皇帝的首肯。 “去吧。” 似是觉得二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老皇帝淡淡道,浑不在意。 内侍带着唐卿元在宫中左行右转地穿梭着,最后停在了一个宫殿前。这正是宁阳在宫中时候的住所,此刻外面已经被重兵把守着,显然是担心里面那个差点成为储君的女子逃脱。 内侍的声音尖细,“重阳公主,到了。” 在最初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宁阳是所有公主里最受宠的那一个。她不仅生得国色天香,才学六艺也都精通,父皇因此很偏爱她。她的宫殿是所有公主里面最大的,摆件什么也都是珍稀之物。 如今地面上全是摔碎了的玉器陶器,平时看着精美绝伦的宫殿也透着几分沉沉之气,像极了它的主人。 唐卿元是在宁阳的卧房找到她的。 宁阳穿着册封储君时的冕袍,正对着镜子发愣。如瀑的青丝没有挽任何发髻,就这么披在身后,却看不出半点颓废之意。 唐卿元的脚下触到了一个碎片,发出了轻微的响声。这点响声惊醒了宁阳,她侧过头看向唐卿元,嘴角勾着笑,也不觉得意外,“你是来看我好戏的吗?我的姊姊。” 到这时候了,宁阳还是不服输,像是身体里有东西支撑着她不能倒下去一样。或者说,是不能在唐卿元的面前倒下去。 “听说你要作为和亲公主去北蛮了。” 唐卿元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仿佛是真的来看好戏的,“我这个做姊姊的,总不能干看着我的妹妹嫁出去吧。” 宁阳脸上的笑意收敛,她又重新看向铜镜。铜镜并不影响她的美,也不影响宁阳看清自己双眼的嫉妒和少许颓然。 她终究是输了。 可那又如何?唐卿元不也没赢。 她是输给她们的父亲的,而唐卿元却是输给了她。 想到这里,宁阳面上又神采飞扬。 “我羡慕你,也嫉妒你。” 宁阳突然出声。 唐卿元就这么看着她。 “小时候,父皇宠爱你,周围的所有人都喜欢你。那时候我就觉得,凭什么?我明明也是父皇的女儿,也是大宁的公主。凭什么大家只喜欢你。后来,你母族破落,你遭到了父皇的厌弃。我很开心,因为我获得了你曾经拥有的一切。” 宁阳透过镜子和唐卿元对上了视线,“可我还是很嫉妒你。你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不在乎公主之仪,不在乎太傅评价,活得让我羡慕极了。那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熬夜苦读,我为了练箭让自己手上全是血泡,我为了练马上的骑姿让自己摔下马好几次,甚至差点被马踩踏。我安慰自己,我获得了众人的夸赞,获得了父皇的喜爱,获得了无数才子的倾慕。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 第114页 “我不后悔。” “长大后,父皇立女子为储君,不管怎么着都是应该选择我才对,可偏偏是你。宋穆明那样才华与样貌都出众的男子,也应配我才是,可也许给了你。我自问哪里都比你高出一截,可我好像哪里都不如你。” “然后我知道了,立女子为储君的那个‘父皇’不是我们的父皇,是福熙姑姑。不是父皇中意你,是福熙姑姑中意你。可我还是不服。” 宁阳的语气中夹杂着委屈,“福熙姑姑为什么选的是你而不是我?” 唐卿元沉默。 “所以父皇要我帮他的时候,我没有犹豫就同意了。你都可以成为储君,那不在你之下的我又凭什么不能成为储君?” 宁阳笑,“我赢了。” 宁阳转过身看着唐卿元,脸上带着笑,又重复道,“我赢了,我把你储君之位上赶了下去。不管现在怎么样,我都赢了。哪怕我日后横死北蛮,也不能改变我赢了你的这个事实。” “你输了。” 唐卿元看着她的双眼,“你输给了父皇。” “我赢了你。”宁阳固执。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赢了他?” 唐卿元的语气柔和,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东边,“他”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宁阳坐直了身体,随后身体又微微坍塌着,落寞在宁阳身上一闪而过。她想赢。权力的味道一旦嗅入身体,就再也离不开了。可是怎么赢?之前支持她的一半人都是老皇帝的,剩下的在这两天也都被老皇帝出手整治,谁还敢帮她? 她这样,唐卿元又能好到那里去?左臂右膀一样被折。她们两人,现在不过是别人脚底的蚂蚁,根本翻不出个什么天来。 宁阳不说话。 唐卿元道,“若是想赢,那就听我安排。和亲时,你记得给嫁衣下穿一套简便的衣服。” 唐卿元话刚一出口,宁阳就明白了唐卿元的言下之意。她眼中蕴着震惊,这是她第一次在唐卿元面前失态,“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若是逃脱了,大宁怎么办?北蛮那些人会放过月阴那些臣民百姓吗?” 最后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全是不赞同,“你疯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个忧国忧民的。” “我们受百姓的奉养,在必要时,也应该做出牺牲。”宁阳虽不愿意,可事情到了目前这个地步,她不愿意也得愿意。 “我看你才是疯了。”唐卿元语气嘲讽,“按你这么说,咱们那些废物兄弟们不是更应该送到北蛮去和亲吗?他们没出过什么力又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们又不是女子——”宁阳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为什么非得是女子? 宁阳猛地抬头看着唐卿元。 “你若是同意,那到时候就换上一身简便的衣服,会有人接应你的。”见宁阳似有所悟,唐卿元临走前道,“若是你不愿意,记得给身上揣点银钱,我担心你到时候死在荒郊野外,都没人给你收尸。” “你才会死在荒郊野外。”宁阳不服气回道。 宁阳甚至连年都没过就被裹上嫁衣塞到了马车中,经过天地祭祀后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皇宫出发,一直绵延至城门。车队上,不仅有要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宁阳,还有赠给北蛮的岁币等其它物品。 大街两侧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讨论的是宁阳公主有多漂亮多美,一点儿也不在意被风雪掩埋的月阴已经被攻破侵占了。战场,距离这些天子脚下安居乐业的百姓来说太遥远了。 唐卿元在城外的长亭中等着宁阳的车队。 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正是与唐卿元有血缘关系的表兄蒋征君,他身穿铠甲,看起来意气风发。 老皇帝钦点蒋征君护送宁阳公主和亲北蛮,一是因为目前没有合适的臣子做这件事,二是清楚蒋家就算再怎么恨他,但也不会做有损百姓的事情,他很放心蒋征君此次出行。 他没有对人言的是,曾经大败北蛮的蒋家现在却要以一个耻辱的姿态踏入北蛮,这对老皇帝来说多多少少有几分报复的意味。 老皇帝恨蒋家人。 蒋家曾经支持的人是他的妹妹——福熙长公主。 唐卿元在长亭里架着火炉,炉子上坐着的是一个酒壶。在酒壶正好能听见响声的时候,蒋征君的车队到了长亭。翻身下马,就往长亭方向来,身后跟这个比他稍矮的低着头的小兵。 临见唐卿元,小兵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圆圆的,不是端阳又是何人? “皇姊,”端阳笑道。 “殿下。”蒋征君道。 白芷将酒水替三人倒上,唐卿元端着酒,声音在这种场面下也显得荡气回肠,“前路艰险,祝你们凯旋。” “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蒋征君仰头,杯盏中空空如也。一双眼睛十分坚毅,旁人不知道,他们三人却是心知肚明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事,那是说出去旁人都要摸一摸脖子的事。 “皇姊,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端阳拿着酒,似是发誓般,“我一定会成为众人敬仰的大将军的,我要让皇姊你为我骄傲。” “我信你们。” 唐卿元端着酒倒在了火炉中,火苗迅速汹涌往上,似是要将围着它的三人吞噬般。唐卿元叮嘱蒋征君和端阳。“一切都按我们之前的计划来。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写信,记得,七日内必须给我送一张信。” -- 第115页 “有些地方我也做好了安排,都在给你们的地图上了。但人心隔肚皮,你们还是小心为上。”狡兔三窟,唐卿元之前虽信任福熙假扮的老皇帝,但她私底下还是有创建属于自己的势力。这些势力隐于暗处,先前没有同其它人一起被拔除。 “还有,”唐卿元将早就就放在袖中的东西拿出来,给端阳递了过去,“这些女子,现在交给你了。” “这是?”端阳看着手上的东西不知所措。 递到端阳手上的,是可以命令唐卿元创建的那支女子军队的虎符。而这支军队唐卿元本在老皇帝寿辰之后是要交给兵部管理的,却不想变故丛生。眼下被唐卿元交给了端阳。 “我前不久下了令,眼下各个城池的女子正沿着小路往江城赶去。若是你们路上没有耽搁的话,应该会和她们在江城汇合。” 江城,是唐卿元唯一一座完全控制了的城池,让她们在江城聚集,可以挡一挡朝廷的窥探,也方便他们整顿力量。 “皇姊,这......”端阳面上露出了危难之色。 唐卿元不顾端阳的犹豫,只是沉着声道,“端阳,以后你要担起这支军队的责任。这些五千女子要么是穷苦要么是凄惨出身,但都是心底坚毅之人。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她们,珍惜她们。” 对上唐卿元的双眼,端阳心中一颤,眼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她哑着声音,“皇姊放心,我一定会带着她们平安归来。” “蒋将军。” 唐卿元看向蒋征君,语气也不是幼年二人相处时候的依赖天真。她虽是叮嘱,可语气威严不容忽视,“端阳性子天真,她虽学了不少兵书法典,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我希望你好好辅佐她教导她,也不要让她由着性子来。” “在你们归来那日,自有大礼送上。” 最后一句话,无端令蒋征君和端阳通体生寒。 第72章 践行 唐卿元当日跟她说得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唐卿元私下又做了什么安排? 坐在马车里一身红衣的宁阳眼底蕴藏着不安, 可身子仍然是端正的,她依旧是众人眼底那个尊贵守礼的大宁公主。 “宁阳。” 突如其来的唤声将宁阳从沉思中唤起,透过车窗, 能看见外面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熟悉的令宁阳本有些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推开车窗,唐卿元骑在马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这笑容落在宁阳眼底只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仿佛自己刚刚心间的不安已经被她尽数看穿。 “你是来看我的好戏吗?” “也算。都说宁阳公主唐卿爻是大宁第一美人,我想着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了,就寻思着来见你最后一眼。” “你!”宁阳气结,她是要听唐卿元说这个的吗? 唐卿元松开缰绳, 从腰间拿出了两个酒杯。另一只手从斗篷下钻了出来,正紧紧捏着一个酒壶。当着宁阳的面,将酒壶晃了晃,能听见里面碰撞在一起的水声, 随之一同而起的还有唐卿元的声音, “如果说, 我是来给你践行的呢?” 谁要你践行? 宁阳张了张嘴,话还是全都吞在了唐卿元略显郑重的眼神中。心底隐隐有预感要破土而出, 可是那一瞬间变化太快,宁阳一时间抓不住那道预感。 “你要说什么?”宁阳也换了副神色。 唐卿元将斟满了酒的杯盏递给宁阳, 见到宁阳半天都没有接过,她笑了笑, 似是安慰, “不要太紧张。” “谁紧张了?”宁阳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狸猫带着点恼羞成怒。 说完伸出手接过杯盏,没有犹豫就往嘴中灌,漂亮的下巴在空气中扬起一道弧线。而后她忍着喉咙蔓延下去的辣意,将酒杯倒过来给唐卿元看, 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祝你一路平安。”唐卿元道。 杯盏和酒壶随着她的声音一起落在了地面上,唐卿元提着缰绳,马儿十分识趣地退后几步。宁阳关上了车窗,心间砰砰地乱跳,原先拿着杯盏的那只手心,此刻正搁置着一张叠好的纸条,这是唐卿元方才递酒杯的时候塞给她的。 上次她收到了父皇递给她的一张纸条,此后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她收到了唐卿元的纸条,她接下来的道路也会发生改变吗? 宁阳凝神,面色郑重地将纸条展开,唐卿元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出现在眼前。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恍觉自己仿佛是被骗了。 手心的素白的纸张上只有两个大字:珍重。 这人怎么这样呀。亏她那么郑重其事的。不过.....宁阳将手上的纸条撕成碎屑,不过她心底的隐约存在的不安也因为这条纸张的消失而消退了。 唐卿元是个什么样的人,长期暗中观察她的宁阳再了解不过了。 她不担心唐卿元不会救她。 唐卿元坐在马上,寒风凛冽,将她的发丝在空中吹得飞舞,就连斗篷都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遥遥看着已经蔓延至天边恍若巨龙的送亲车队,目光明灭不定。 她的最后一搏,她的所有底牌,都在这里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着跟着一起离开。去看北国的风光,去看被雪封印的大地,去看曾经那些最柔弱的女子长出最坚硬的骨头。可她不能离开,端阳和宁阳她们在前面征伐,而她要在后面替她们扫除障碍。 -- 第116页 眼见着巨龙消失在天际,唐卿元郑重地看了一眼,这才提起缰绳往来时的方向去。她要做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只能趁着老皇帝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将该安排的东西都安排好。 然后—— 等着她们凯旋。 回程的时候,唐卿元又碰见了宋穆明。他坐在马车里正撩起帘子看着唐卿元,往日温煦的脸上此刻像是蕴藏了风暴般,他冷笑一声,“原来重阳公主是会给人送行的。” 当日他在城外等了那么久,该送行他的人都来了,唯独她没有来。 他以往从未想过,重阳公主居然是这么一个冷心无情的人。 “人分亲疏远近,宋大人以为呢?” 唐卿元坐在马背上,只是偏着头看了他一眼,仿佛两个人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般。说完这一句,唐卿元就消失在了原地,留给宋穆明的不过是扬起来的尘土和尘土中飞扬着的红色斗篷。 “你这栽得也太狠了吧。” 见到唐卿元离开,江紫川才敢钻出一个头来。不知道为何他如今有些畏惧和这个被废的储君说话,他感觉每次看到唐卿元的时候,都有种看到了老皇帝的战战兢兢。 或许是因为,他以往帮助宁阳做了不少与这个储君敌对的事情。 宋穆明放下帘子,又重新坐回了马车中。 江紫川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打算,“重阳公主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这翻脸不认人,真是和......” 剩下的话江紫川噎在了喉咙口,和谁呢?和宁阳简直是如出一辙,冷心冷肺无情至极,可他爱惨了宁阳公主的这副性格。 正想着,江紫川悄悄看了一眼正闭目的宋穆明。仔细比起来,他比宋穆明还是要幸运些的,起码有些东西从没有得到,比得到了失去还要幸运。 皇家的女人啊,江紫川苦笑。 马车摇摇晃晃,在官道上疾行着。江紫川撩开帘子后眼睛一亮,“追上了。” 江紫川要追的,正是送亲队伍。自宁阳被囚后,他用了各种办法都没法见到她一面,再后听到的便是她和亲北蛮的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宁阳是什么人? 她生来便骄傲至极,不允许自己的骄傲被人践踏,如今却如一个物品般被人送走。她之所以默认和亲,不过是因为责任。那到了北蛮之后呢? 到了北蛮之后又尽到了责任的宁阳,会做出什么选择? 事情已定,无力回天。江紫川能做的,便是随着宁阳一同前去北蛮。她若生,他就陪着她生,努力让她过得开心;她若是选择死,那他和她一起死。 宁阳对他无心,可他对宁阳有情。 今日他本应该和车队一起离开,可是买他家产的那个人姗姗来迟,导致他换好银钱后,才发觉车队已经离开很久了。 可他又不会骑马,就在这时正好遇见了宋穆明。宋穆明见了他一眼就知他是什么打算,也不阻拦,甚至亲自送他追上车队。 在江紫川下马车前,只听见宋穆明温润至极的声音,他问,“江紫川,你后悔吗?” 你把你的所有都给了一个女人,为一个女人当牛做马卑微至极,现在甚至要陪着她去死,你后悔吗? 江紫川眼带诧异,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车队眼底蕴着温柔,他轻声问道,“你后悔认识重阳公主吗?” 说完,江紫川头也不回地往车队走去,没有后悔,只有坚定。 唐卿元刚到公主府翻身下马,迎面就走来了一个窈窕的女子对她行礼,似是等待许久。她抬起头,赫然是宁归琼那张美丽的脸。 唐卿元救了宁归琼两次。 一次是她在大街上被妇人污蔑勾引,一次是她被父母卖入青楼。后来,宁归琼也是借着唐卿元储君的身份以一个女子之身获得官位。 可唐卿元总觉得,宁归琼对她有种说不清的敌意。以及,她有时会带给唐卿元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令唐卿元捉摸不透。 “殿下是去给宁阳公主践行吗?”宁归琼仰着头问。 她的声音柔中带着坚定,像是为坚硬的剑裹上缠绵柔弱的轻纱。 唐卿元没有否认。 “殿下不做点什么吗?”宁归琼靠近了唐卿元一步,她的声音像是魅惑人心的妖怪发出的,“难道殿下就看着宁阳公主和亲北蛮?” 宁归琼穿得少,又在寒风中等了大半晌,唇色黯淡两颊发白,可她似浑然不觉般。她定睛看着唐卿元,想要从唐卿元眼中找到一个答案。 唐卿元信任的人不多,对她有敌意的宁归琼绝不在其中。 唐卿元反问,“你希望本公主做什么呢?” 宁归琼哑然。 晌久,她眼露失望之色,“殿下,你太令我失望了。殿下记恨宁阳公主和你曾经争权,可也不该眼看着她和亲北蛮无动于衷,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原以为殿下您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今日来看,是归琼多虑了。” “宁归琼。” 唐卿元突然唤道。 唐卿元高高扬起的马鞭落在了宁归琼眼底,站在两人身侧的马吃痛长嘶一声冲了出去,随之响起的还有唐卿元恍若寒风一样的声音:“你可能不明白你自己是什么身份,需要本公主帮你认识吗?” 她对宁归琼和颜悦色,不代表她要接受宁归琼含着敌意的犯上之举。 -- 第117页 唐卿元刚刚的那一鞭子分明是故意她看的,宁归琼脸色更白了,“我不知道殿下你说得什么意思。” 唐卿元沉着眼,一字一句,“对本公主失望,你也配?” “宁大人下次找本公主的时候,可以先问一问自己为什么对本公主有敌意。” 第73章 信 昼夜更迭十次以后, 宁阳的车队才姗姗来到江城。 江城,虽以江为名,可城内却荒芜一片, 是大宁唯一一座没有江河穿过的城池。也正因为此,导致江城境内虽地广但人烟稀少。 唐卿元将汇合地点定在这里也是因此,在这里, 蒋征君和端阳可以更好的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而从各地赶来的女军们也能稍作调整。 行了十日的车队,停了。 江城巡抚沈助得知消息后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待着了,江城比京城的位置要北一些, 此刻正值严冬,城墙之下堆积着皑皑厚雪。 “蒋将军。”江城巡抚沈助礼仪周到,对蒋征君没有高品阶官员的孤傲在上。 除过他本人性格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重阳公主唐卿元给他的来信, 信上说要他听从蒋征君和宁阳公主的命令, 助力二人。 沈助和唐卿元有少许渊源, 但这一点渊源也导致了他如今愿意相助唐卿元的重要原因。 沈助最初是在京城任职的,他膝下有一个女儿出落的亭亭玉立。一日在酒楼却被唐卿元的兄长、如今已过世的太子看中, 多番言语调戏,让沈助女儿羞愤欲死的时候, 当时已经失宠了的重阳公主唐卿元出现了。她带着沈助女儿离开了酒楼,并将人护送回了沈助住宅。 后来, 沈助被寻了个错处贬出京城。临走前, 听说已经失宠的重阳公主唐卿元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所幸,在他刚刚爬上巡抚之位的时候,收到了京城的诏书,重阳公主唐卿元如今是大宁的储君。 他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也不想去深究这个缘由。闻此消息之后,他便备了厚礼送去京城,在信上表达了当初还未来得及说出的感激之情。 再后来,听闻唐卿元的储君之位被废,他面色遗憾。 唐卿元虽为女子,可至情至性。威严之处她有,励精爱民她也有,比她的兄弟们好上太多。可惜......可惜皇帝中意的,依旧是男子。 直到他收到了重阳公主的书信,信上要他协助蒋征君和宁阳公主。他不知道唐卿元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允了下来。权当作报答当日重阳公主的出手相助。 “沈巡抚。”蒋征君回了一礼。 端阳依旧是扮作一个小兵样站在蒋征君身后,连着十日迎接风雪行路,端阳脸颊聚起了两坨暗色的红,那一双眼睛依旧是坚定的,没有丝毫动摇。 “宁阳公主在后方吧?”沈助道。 这个和亲公主临去北蛮之前,要在江城做什么?这是沈助收到书信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车队入了城,宁阳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衣服已经换成了轻便的,如瀑的青丝被她尽数束在了头顶,看起来像个马尾一样。唯有那一张脸,还是离开京城时候的样子,美丽不可方物。 “宁阳公主。”沈助又是行了一礼。 江城距离京城虽远,但消息没有阻隔。沈助听闻这位封号为宁阳的公主手腕和她的长相一样漂亮,想到此,心下更是不敢有怠慢。 大厅中央被凿出一个四方形的坑,炭火在里面明明灭灭,路上经历的风霜也因这炭火去了大半,周身都是暖意。 沈助忙安排几人绕着炭火坐下,见到宁阳好奇打量的视线他微微苦笑道,“江城地广人稀,百姓也比较困苦。所以屋子内只有炭火取暖,并没有地龙,委屈二位了。” “不委屈。” 蒋征君语气爽朗,“年幼时我曾随父出征,寒冬腊日大雪封地的时候甚至没有炭火,我们只能挤在一起或是不停训练才扛过来。” 沈助语气钦佩,“蒋将军年纪轻轻,就如此见多识广,了不得了不得啊。” 宁阳看着蒋征君,她可不认为蒋征君会无缘无故地在这里和人叙旧。 果然,蒋征君的下一句话就是,“沈巡抚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歇在江城吧。” 宁阳手中捧着装有热茶的杯盏,美目在蒋征君身上扫了一圈后又落在沈助身上。她只知道唐卿元有安排,但她不知道唐卿元的安排是什么。 看来,安排是在江城了。 沈助微愣,但如实道,“不知。重阳公主只命令我协助你们。” “沈巡抚任巡抚多少年了?” “不至两年。” “两年时间,很长了。” 蒋征君笑,下一刻他语气一转,“江城的兵力沈巡抚应该如数掌握了吧?” 他语气淡淡,仿佛是在问沈助今天吃了午饭没有。 空气凝滞。 宁阳面色从容,心下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只要是个人,都不会觉得蒋征君只是随口一问。她本以为是唐卿元是要她隐于某处躲过这次风波,可现在看来...... 手中的杯盏被她紧紧攥着,就连纤细的骨节泛白了都没有察觉。 她那个皇姊要做什么? 沈助微愣,在对上蒋征君不似玩笑的神态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已经被废的太女殿下要他帮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忙。 那他是拒绝还是......? -- 第118页 沈助没有发觉,原先站在蒋征君身后的小兵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而小兵腰间别着的刀已出鞘三寸,森寒的白光泛在了他夹杂着灰白头发的后脑。 令人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蒋将军......”沈助能爬到巡抚的位置,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只见他斟酌后道,“是要沈某做什么?” “是重阳公主要巡抚大人做,蒋某一个后辈,哪里敢吩咐沈大人。” 见到沈助没有直接拒绝,蒋征君松了口气。小兵拔出的刀不知何时回到了鞘内,一直垂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双目坚定,不是端阳又是何人? 只见蒋征君轻轻唤道:“殿下。” 这下唤的不是宁阳,而是端阳。 沈助顺着蒋征君的视线去看,才发觉身后站着一个小兵。虽男装打扮,形态粗糙,但细看其面容,还是能察觉出她是一个女子。观其周身气度,不是寻常人所有,而且方才蒋征君唤她“殿下”,难道是重阳公主唐卿元?不,他记得重阳公主不是这副面容。 沈助陷入了犹豫,“这位是?” “端阳公主。”蒋征君道。 端阳公主在皇室中的存在感并不强,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位公主,至于其它的,就一概不知了。如今乍然见到,他心下还有些好奇,端阳公主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吗? 沈助忙站起身来行礼,“臣沈助见过公主殿下。” 宁阳面上更是从容,仿佛提前知晓了端阳也在车队中一般。她其实并不知情,虽面上沉着,可是一颗心却如石头一般进入了一个无底洞中,半天也触不到底。 一个大胆到不可思议却又合乎情理的想法浮现在了宁阳心头,唐卿元她莫不是要—— 造反? 想到这,面目一直无波的宁阳再也平静不下去了,她猛地给口中灌了一口热茶,她很少有这样的失态的时候。但是今天给她的冲击太大了...... 端阳在几人身边坐了下来,她从身上掏出四个信封,按照信封上的名字分别递给了宁阳蒋征君还有沈助。一同递出去的,还有她因为一直赶路而带了沙哑沙哑的嗓音: “这是皇姊暗中交给我的,吩咐我到了江城才可以交给你们。” 送出了三分,端阳手上还留着一份,这份是唐卿元给她的。 宁阳拿着信封,深至发黑的双眼看了一眼端阳,带着犹豫。见到其它三人已经打开了信封,她才迟疑着将里面的纸张拿了出来。 素色纸张很是漂亮,能看见上面蔓延着的水波梅花纹。梅花被染了色,是淡淡的胭脂红;花蕊部分用金粉点缀着,抖一抖,还有金色的细碎粉末从纸张上脱落,隐隐间还能嗅到梅花的香气,是一个雅致的大家闺秀才会使用的纸张。 看清纸张上的内容后,宁阳脸色变了。本从容的脸沉了下来,隐隐间似是能看到她秀眉之间隐藏的点点怒意。 宁阳觉得自己被耍了。 宁阳的异样落在了端阳眼底,她轻轻一笑,“二皇姊,大皇姊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她特意叮嘱过我,说是必须等你看完信封以后再告诉你。” 宁阳没有情绪的眼睛看着端阳。 端阳眉目间也没有平日面对着这个二皇姊时候的惧色,她道,“大皇姊托我告诉你,‘你天资聪颖,自然应该明白我要做什么。是去是留,全看你自己安排。’” “只有这些了。” 是去是留,全看你自己安排。 已经上了贼船,难道还有下船的可能吗?唐卿元啊,你可真是好算计。前前后后一回想,宁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唐卿元这是利用她造反。 关键是,她根本逃脱不开。 信封已经被宁阳揉成一团,水波梅花纹打底的素笺也跟着一起破碎。素手一扬,破碎的信封已经进入炭火中,火舌迅速将那些纸张吞噬地一干二净。 沈助眼带诧异,宁阳公主这是? 宁阳面目沉沉,像是正在氤氲雷雨的暗云。无它,只因那一张纸上—— 第74章 变质 宁阳面目沉沉, 像是正在氤氲雷雨的暗云。无它,只因那一张纸上—— 什么都没有写。 利用她,戏耍她, 最后还要捆着她上贼船。凭什么? 尽管生气,可是宁阳还是接受了唐卿元的这一安排。她虽然不爽被利用,但是合极了她的胃口。 唐卿元将她的计划和安排全都写在了信封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唐卿元写的只有少许是计划安排,剩下的全是叮嘱。 能不能打赢这一场翻身仗,全靠她们了。 行军作战最需要什么? 银钱和粮草。 和亲队列要送给北蛮的, 都有什么? 银钱和粮草,不少棉花,一个才谋智略都非同一般的美人宁阳公主,还有一千多人的送亲队列。 本是老皇帝软下膝盖赠给北蛮的东西, 却被唐卿元横插一脚, 将这些银钱粮草棉花还有人全都化为己用。若是日后消息传到了京城, 她那个父皇还不得气吐血?宁阳想到这里眼睛弯了起来,看起来柔和, 却也凉薄。 看完唐卿元的信,沈助的手都是颤的。重阳公主是要他帮忙, 可是他没有想过是帮这种忙。一不小心,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端阳看向沈助, 漫不经心地问道, “沈大人觉得怎么样?” -- 第119页 端阳的刀就在身边,这把刀是唐卿元命人专门为端阳打造的,据说是不沾血的好刀。 “臣以为......” 沈助面色犹豫。 端阳摆弄着面前坑里的炭火,看着它们明灭过后表面形成的一层薄薄的灰烬。 沈助有拒绝的理由吗? 没有。 就算有千百个拒绝的理由, 前提是他能走出这间屋子,或者说,他能保证自己走出这间屋子。 能为储君的唐卿元,真的会不明他是否忠心的时候,就将自己的所有全盘托出吗?沈助可不认为能成为储君的人会是那么良善。 沈助的视线落在蒋征君身上,落在宁阳身上,落在端阳公主和她放在手侧的刀上。若是他的预感没有错,方才端阳公主..... 沈助苦笑,他有反悔的机会吗?没想到他爬行官场这么多年,最终因为报恩而大意地栽到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这江城,就辛苦两位殿下掌管了。”沈助微叹口气。 “沈大人客气了。” 端阳将信封展开,唐卿元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必要时候——杀。 墨迹明显,力透纸背,肃杀之意迎面而来。 江城的事情,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宁阳身上。而端阳目前要做的,就是将那些那些已经赶到江城的女兵训练起来,让大家都互相熟悉。 送宁阳和亲的车队已经在江城歇了三天还没有动身的意思,此次随行的使者有了不满,他直接找到蒋征君,“蒋将军,我们还要在这里停歇多久?我们得赶快把宁阳公主送到北蛮去才是。” “若是耽误久了,那些北蛮人发怒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月阴已经被他们攻占,若是他们发怒.....使者忧心忡忡。 蒋征君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暗云密布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这黑云,这是下雪的征兆。蒋征君面带苦笑,“不是不想走,是老天爷不允许走。” 使者同样看到了这一幕,缄默不言,可心下仍然焦急着。今日晨起他的右眼就开始跳动,直到现在都没有停下。他怕再留下会出什么状况。 能出什么状况? 能有什么状况? 或许是这位使者的话令蒋征君也开始焦急了,在第二日一早,踏着雪的送亲队列开始前往下一个城池。众人没有发觉的是,原先的送亲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延长了一倍有余。 而端阳依旧隐没着身份,小兵的装束已经被她换成了一身铠甲,瞧着比这寒冬腊日还要森寒几分,威风凛凛。她和几位亲信如今换在了队伍身后,在她们身后跟着有两千人,其中一千是由唐卿元所创建,如今被端阳管理着的女兵们,另外一千人是来自江城巡抚沈助所拥有的兵。 江城内有剩下的五千女兵,端阳把她们都留了下来。她们踞守在这里,一是为了稳固江城敌方沈助有异心,二是为了养精蓄锐,等待前方好消息的传来。 唐卿元这边收到来自端阳的两封书信了,她谨慎地检查完书信表面的暗号后,这才将书信展开。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写了她们目前到达的地方和接下来的安排。 十分熟稔地将书信毁灭,唐卿元这才抬眼看着面前的地图,视线落在了被她圈起来的江城上。按照计划,她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敏城。 而这时,白芷突然禀告道,“殿下,外面有人求见。” “谁?” “周丞相之女,周婉清。” 周丞相周硕是在寿辰之后,被老皇帝迅速提拔至丞相位,虽在位时间不足两月,可手段却不容小觑。在老皇帝之前,周硕是宁阳最得力的一个助手,曾多次在朝堂上与她唱反调。 只是,周硕之女找她做什么? “臣女周婉清,参见公主。” 周婉清缓缓而来,斗篷之下是一张清丽至极的面容。仪态端庄,举止优雅,恍惚间唐卿元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宁阳的身影。 “你找本公主有何事?” 周婉清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言明她见到唐卿元的这一幕。 被废的储君样貌端正,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面上泛着淡淡的威严,是和宁阳公主截然不同的一副长相,让人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 周婉清回过神,想起自己的来意,她鼓起勇气,“臣女为殿下而来。” 唐卿元成为储君之后,影响到的又岂是宁阳一个人? 千百年来,女子的欲望被装在坛子里死死封印着。如今世事变迁,封印已经有了松动,里面的欲望正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来。 不巧,周婉清就是逃出来的那一个。 她想要和自己父亲一样封相拜侯,名垂青史。所以当初父亲支持宁阳公主的时候,她很是欢喜,一旦有了第一个女储君,那女帝王、女丞相还会远吗? 可是朝堂变化诡谲莫测,唐卿元被废,本该成为储君的宁阳公主被和亲北蛮,眼看一切都要回到原点,已经升起的欲望又如何能再收回去? 所以,她将视线放在了如今还在京城的重阳公主唐卿元身上。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位公主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她的根基,远非别人看到的那么浅。这一点,在周婉清见到唐卿元后更为确定。 周婉清想到这里心下更是压抑不住地激动,她看着唐卿元,眼底亮得惊人,声音朗朗,“臣女愿辅佐殿下。” -- 第120页 此刻,宫城内的某一座宫殿中,手脚均束着铁链的女子从小憩中醒来,只见床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样貌与她有九成像似。只是一个看起来骨肉均匀,一个看起来恍若行走的骷髅。 “你吓到我了,”女子笑意不达眼底,“皇兄。” 浑然不觉自己手脚束着铁链子,行动不能自如。 “你倒是睡得踏实。” 如今的老皇帝,也就是福熙的皇兄唐维德见到这一幕冷笑道。 他看着福熙,眼底全是疯狂和不甘。这个女人哪怕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不愿低下她的头颅?真是令人生恼。 “那皇兄要福熙怎么办?” 福熙自顾自从床上坐了起来,铁链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哗地响声,有些嘈杂。她轻笑一声,“反正皇兄不会杀我,不是吗?” 福熙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老皇帝看,根本没有半分畏惧。二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一个精神焕发恍若二十出头的女子,一个垂垂老矣看起来若古稀之年。认知到这一点的老皇帝更是恼怒。 这个女子无论在什么时候总能压过他一头。 “可你还是输了。” 老皇帝面色沉沉,“当年你就输过朕一次,现在你又输了朕一次。福熙,你该认输了。” “皇兄。” 福熙仰头看着老皇帝,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你知道的。” “我不会认输。” 二人间的气氛陡然变化。 为什么不杀了呢? 老皇帝对上福熙的双眼,只觉得自己的所有想法好像都被洞悉,内心最深处的阴暗也都暴露在她双眼之中。 他难得有了慌乱:为什么不杀了呢? 福熙比他小两年出生,粉雕玉琢的特别讨人喜欢。后来随着福熙渐渐长大,她不服输的性格逐渐展现在人前。作为福熙的兄长,他当然要让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妹妹对他心悦诚服。为了这个目的,他一直暗自和福熙较劲,时间长了,随着福熙越来越大放光彩,有些东西就变了质。 听说父皇要把当时的状元郎张恪指给福熙,他便设计让张家倒塌,并将张恪送入宫中成为内侍来羞辱他。又闻福熙和将军之女蒋羽关系非同寻常,他就请求父皇将蒋羽赐婚给她。 他希望福熙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他这辈子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 “为什么不杀你?朕的好妹妹,朕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这句话中有几分是真,也就老皇帝自己清楚了。 “呵。” 福熙眼底的嫌恶似是能溢出来,她语气冰冷,“那皇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第75章 逼迫 就在唐卿元得到周婉清这个臂膀的同时, 在数千里之外,端阳一行的送亲队伍也终于到了敏城。 送亲队伍路经敏城,本应直接宿在敏城管理下的几个郡县, 只为方便赶路。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身为和亲公主的宁阳起风寒了。 北边大雪封天地,仅是站着就感觉浑身血液凝滞,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冻僵。更何况是宁阳公主那般娇弱的女子,以往生活在京城那般富奢又相对温暖的地方,如今乍见这些,病倒也实属正常。 和亲队伍是有随行太医的, 诊治过后依旧不见好转。两天过去,公主宁阳依旧高热,甚至开始神昏不清。如果再不得到医治,只怕还没赶到北蛮, 和亲公主就...... 太医也知事情严重, 忙禀告给了蒋征君。 只见蒋征君稍一凝眉, 就下定了主意:“进城,为殿下寻找大夫。” “是。” 一封书信, 便从蒋征君那里传出,迅速递到了敏城巡抚的手里。 收到了书信的敏城巡抚只觉得心底憋着一口气, 好端端的和亲公主,早不发病晚不发病, 偏偏到了他的管辖下才发病, 这不是成心找他的晦气吗? 可他也不敢拒绝,万一宁阳公主真的得不到救治死在了敏城管辖的区域,他这个巡抚估计也难逃一死。他浓重的眉毛自鬓角往下斜冲着,看起来煞气逼人。 敏城巡抚吩咐, “放行。” 他此刻哪里知道,他放进来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病弱的公主。 车队依旧和在江城时一样歇在城外,只有蒋征君宁阳和随行的婢女等百来人进了城,马车径直驶向城内最高统治的地方。 大夫早已安排好了,就等着这位娇弱公主到来。 是夜,蒋征君和敏城巡抚觥筹交错,宁阳公主宿在暖和的客房之中养病。灯火为地面新添的积雪染上了一层暖意,行路的马儿在马棚中悠闲地吃着稻草,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着,巡逻的官兵们聚在火堆前,无趣地打了个呵欠。 城外被留下来车队早已经搭好了帐篷,此刻已尽数入睡。 大雪依旧纷飞着,处在帐篷中,能听见外面大雪“咔擦”“咔擦”压断树枝的声音。 端阳所在的帐篷中无一人入睡,在黑暗中大家都双目炯炯,铠甲在黑暗中发出了摄人的寒光,竟与外面的风雪不相上下。 一声凄惨的哭嚎就是这个时候打破了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天地,恍若巨雷般迅速闯入了已酣然入睡的众人耳中。紧接着有火光乍起,烈烈往上,端阳她们炯炯的双眼也被泛了火色。 一切都乱了套,大家哭嚎声四起,伴随着的还有“遭劫匪啦”的哭嚎,落在端阳耳中并不明显,甚至不大能听得清他们究竟在哭嚎着什么。 -- 第121页 帐篷里的人都将视线转到了端阳这里,她们看着此刻仍然屹然不动的女子,庄严端肃。 外面火光越来越大,半边天际都是赤色,仿佛也跟着被点燃了。积雪也以这个地方为中心迅速地化成水,和地上的烂泥混成一团,最后被混乱的人们踩在脚底。 端阳动了。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话:“时机到了。” 时机到了。 伴随着一声声长长的嗟叹,遥远的京城中唐卿元也同样未眠,她正凝神看着面前的地图,猜测着已经到了敏城的端阳如今进行到哪一步了。 敏城,虽与江城比邻,但地势截然相反。 江城地势稍平,敏城境内高低起伏,最特殊的是它被一条东西走向又高大至极的山脉穿贯着,而这条绵延不绝的山脉只有一个豁口,敏城就建立在豁口中,南北的人唯有通过敏城才能到达豁口的另一边。 严格意义上来说,拿到了敏城,就相当于卡住了南北的人流,卡住了人流就相当于卡住了消息往来。 所以唐卿元的计划是,以江城为前锋栖息地,密切关注来自京城的一切举动。后以敏城为根据地,向北边的各个城市进攻,不断地吸收人马并开凿出一条前往月阴的路。 待解决完北蛮...... 唐卿元眼底的冷光一闪而过。 赠予北蛮的所有物品在这天夜里全都不翼而飞,那么多的东西在被盗时他们居然没能听到半点风声,如今只能看着面前这些空箱子面面斯觑。 “一定是敏城周围的土匪干的,我们去敏城报官吧!”有人说。 “一定是她们干的!”突然有人出声道。 她们,指的是后来跟在队伍后面的那些人。就算一开始没能发现,但一下子多了一倍还多的人,谁发现不了? 蒋将军说,他们是江城巡抚派来送别的,待他们到了敏城,这些人就会回到敏城。 “话可不能这么说,明明是你们弄丢了东西,为逃脱责任居然让我们为你们背锅?” 端阳这时候正走出来,说话的是她身边跟着的一个女兵,“那么多的东西我们如何能运得走?而且我们的人全在这里,你们要是有怀疑尽管来查。” 说话的人闭上了嘴。 刚刚的愤怒之词不过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么多东西,凭着这一千多个人一时半会儿怎么运得走?甚至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周围根本探查不到脚印。比起人来,更像是鬼做的。 虽不知道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不管是他们原先的和亲队伍,还是后来的江城巡抚派来送别的兵,谁都保不住自己脖颈上的这个圆形的头颅。 在火光的衬托之下,人人面如土色,散发着颓废的气息。混乱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沉默和恐惧笼罩了此时此地的每一个人。 端阳扫了一眼众人,她道,“我有一个好计策,或许能帮助我们逃脱一死,大家要听一听吗?” 声音朗朗,仿佛甘霖一般滋润了这些绝望的人们,大家眼底都燃起了希望,冲着端阳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今日,我们在这里待着也是死,去报官也是死。与其引颈受戮,不如拿起兵器,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这样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 造反!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到发不出声来,显然,要是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可是这条路违背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他们是大宁派到北蛮去的和亲队伍,他们的组成不仅有最普通的士兵,还有不少朝廷的官员。一旦造反,那京城里的亲人怎么办? 端阳说完后,视线便一直在他们身上巡视。 这也是唐卿元决定走这条路的重要原因,和亲队伍中有大量的银钱布帛粮食,这些是建设军队的必需;还有不少和京城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一旦造反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那么这些人、这些人的关系势必要为唐卿元所用。 唐卿元在逼迫这些人,她用一种极其疯狂的手段来逼迫这些人必须支持她,忠于她。 这些人半天不说话,端阳也沉着气。 就在部分人终于下定决心看向端阳时,端阳暗中命令分布到各处的人也开始动了。男声女声嘈杂在一起,声音恍若雷鸣,似是想要将这不平的天地撕扯出一个口子。 她们在吼,“我等支持宁将军!” 一个人吼着,其它人也被感染了也开始吼着,有不支持端阳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出声。吼声排山倒海般形成波浪一下又一下地涌向被众人围在最中央的女子:宁鸣。 以大宁国号为姓,为天下女子鸣不平,这是本名为唐卿茗的端阳公主为自己化取这个名字的由来。 端阳,不,端阳这个封号早在她听从唐卿元安排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就被她抛弃了。以前她是端阳公主唐卿茗,今日她是无名人士宁鸣,以后她会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将军宁鸣。 宁鸣一抬手,铺天盖地的吼声瞬间停歇,几千人都凝神看向她。 宁鸣的声音带着蛊惑,使众人现在忘记了她的身份,她说,“去吧,我们去把敏城攻下来。攻下了敏城,我们截断这南北信息,就可以安然活在这世间了,就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们的生命了。” 他们想要活着,那宁鸣就给他们活着的希望,就让他们活着。 -- 第122页 宁鸣说,“去吧,我的姊妹兄弟们。” 不足四千人的队伍就在这刺骨的夜色下向着敏城城门而去,带着杀意,更带着视死如归神情。他们无路可走,他们也无路可逃,想要活下去,只有这一条路。 所以,他们必须赢! 而此刻,敏城巡抚已然大醉,与他觥筹往来的蒋征君神色清明,在来时他提前吃了解酒的葛花丹。 屋子里的婢女想要扶起敏城巡抚去歇息,却被蒋征君一个眼神定在了原地。更令婢女们害怕的是她亲眼看着这个自京城来的将军把手探进了巡抚大人的胸前,摸出了一块令牌交给他身后的人。 若是她没有记错,那块令牌可以命令敏城的所有事务。 包括,城门。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唐卿元仍没有就寝。烛火跳跃下,她手上的地图已经变成了一张名单,上面是此次和亲队伍的所有人的名字,她正拿笔在上面勾画着。 秀眉蹙起,依稀间能听到她的低声自语:“先去拜访哪一个好呢?” 第76章 冲呀 数千的亡命之徒迎着风雪向已经沉睡的敏城而去, 声势浩大,将已经有些困意的守城士兵们惊醒。他们揉着眼睛,看着一群黑压压的影子向着城门而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敏城多少年没有经历过纷乱了?自大宁建成以来,也有过不少藩王起兵,可敏城自始至终都是安全的, 敏城的守城士兵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 他们颤抖着手,将已经落了灰尘的号角奏起,一种可怕的氛围瞬间弥漫到了整个敏城。有孩子受惊了的哭声响起,紧接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 城楼之上无数火把燃起,将这个地方照得通亮。 寒风烈烈,肆意地冲向这些想要打破天、又想要活下去的人们,像是要把他们拦腰吹断, 以报她们想要颠倒阴阳乾坤的天方夜谭想法! 宁鸣坐在高马上, 像天神一般挡在众人前面。她仰着头, 嘴唇紧抿,眼中迸出的光芒竟与她身上铠甲发出的寒光一模一样。 开弓没有回头路。 正遭受风刃的宁鸣想起了唐卿元的这句话, 在唐卿元将所有的布置如数告知她的时候,唐卿元问她, “开弓没有回头路,唐卿茗, 你想好了吗?” 唐卿元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柔的, 是宁鸣以前从未见过的温柔。她知道,只要她害怕了,这个皇姊就不会让她继续。 可是她说,“我想好了。” 我不后悔。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条路可能会失败, 失败的结果是死亡。宁鸣不后悔,在她把自己公主的身份弃在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好了决定。 这个才十六七岁还未曾及笄的姑娘,身上已经没有初现人前时候的娇弱之姿。她坐在高马上,她的臂膀结实有力,她的想法坚定不移。所有人的视线都看着她,等待着她一声令下就冲上去将这个已经入睡了的城池唤醒、吞噬。 迎着众人的视线,宁鸣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在等。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守着城墙的士兵手足无措,城门远处的那些人黑压压地一片,分不清黑暗中还藏着多少人正杀气凛凛地看着他们,像是把一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快马通知巡抚大人!” 弓弩也架在了城墙上,就等着那些人一靠近就迅速射出,直取他们的首级。 “谁要通知巡抚大人啊。”刚下吩咐,身后就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你是?” “我是巡抚大人府上的,听从巡抚大人的吩咐来这边办点事。”来人说,“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吧,都是巡抚大人提前知情的。” “这......”领头的人面色犹豫。 然后,他面前出现了一块令牌,“你好好看看,这令牌是不是巡抚大人的?” 领头的人接过细细看了一便,顿时无言。外面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杀意那么明显?放他们进来合适吗? 来人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快开城门吧,巡抚大人正等着和他们一起喝酒呢。若是惹了巡抚大人不快,哼,你来担责?” “是是是。” 领头道,“开城门。” 以往夜间也不是没给人开过城门,只是这次来的人多了些。可心底的疑问还是控制不住冒了出来,“大人,那些都是巡抚大人的客人?” 来人呛声,“这是你该问的吗?” 紧闭的城门出现了一条缝,随着那道缝隙越来越大,宁鸣雕塑般的身影终于动了。她强有力地声音穿透风雪,飘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冲!” “冲!” 这一幕令正开城门的官兵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也从心底起了疑问,真的要开城门吗?这些人真的不是土匪吗? 那个领头的见到这汹汹而来的这一幕心底发慌,他忙问道,“巡抚大人真的命令了吗?”还没等到来人回复,他声嘶力竭道,“快关城门!关城门!” 以他镇守这里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些人绝对另有目的。要么这些人不是巡抚大人要等的人,要么就是有人假传巡抚大人的命令! 只能说,如果他方才没有开口说那句话的话,那他或许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来人持着令牌,粗糙的嗓音在城楼上响起,“继续开城门!若是有违巡抚大人命令者,斩!” -- 第123页 进入敏城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宁鸣脸色依旧是沉重着的。她带着人,冲向这座城池中的最大府邸,也就是巡抚居住的地方。 只有掌控了巡抚府,才算真正掌控了这座城池。唯有如此,她们才敢放心地继续往北去。 城中突然闯入了那么多人,早有人将消息传送到了巡抚府。巡抚大人仍是醉着,像只死猪一样瘫在那里,蒋征君正擦拭着自己腰间的刀,神情平静。 巡抚上下的人也开始慌乱着,丫鬟侍卫们抱着金银财宝东逃西窜,听说土匪不费吹灰之力就闯过了敏城,可见实力强胜。现在已经冲着巡抚府的方向来了,他们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出事了,出事了啊。” “什么事?”死猪一样的巡抚不耐烦道。 “有土匪进城了!” “区区几个土匪,你们自己解决就好了。”死猪摆摆手,“滚开点,别打扰本官睡觉。” 报信的官员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大人快醒醒。他们人数众多,此事干系重大。” “大人醒醒!” “我来。”蒋征君手上的动作结束了,他看向那个焦急的官员,通情达理道,“我来帮你唤醒大人。” 官员转头看见蒋征君,“那就麻烦蒋大人了。” 慌忙之下,他没有瞧见一旁侍女看着蒋征君的畏惧眼神。 “大人,醒醒。” 死猪更加不耐烦了,他伸出手在耳朵上扇了扇,想把这道骚扰他的声音赶走。伴随着的还有他暴怒的声音,“滚!” 死猪人白白胖胖的,脖子那一处皮肤更白,看着让人有些发腻。蒋征君伸出手,将方才擦拭着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大人,醒醒。” 一旁的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蒋征君的动作,他颤着声音,“蒋大人......这于理不合......” 吧。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了蒋征君看着他的视线中。 他僵硬着脖子看向周围,却发现不知何时,他这些敏城的人已经被所谓的“和亲队伍”包围起来了。尽管包围他们的那些都是穿着士兵服装的女子,可她们健壮的身姿虎视眈眈地眼神不敢让他有任何动作。 这些女人,为什么会让他感到一阵心慌?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通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外面那些所谓的“土匪”,莫不是这个叫蒋征君的年轻人安排的? 蒋征君道:“大人,该醒了。” “放肆!”声音由重变轻,硬生生地拐了个弯儿。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架上了一把刀。寒光四射,锋利无比。 一身酒气在休息那会儿去了不少,现在被这一刺激醒了大半。 “蒋大人这是何意?”巡抚大人问。 “殿下,他醒了。”见到人醒了,蒋征君拿起刀站到了一边,将身后的一个身影露了出来。 唇不点而红,头发是高高束起的马尾,有几缕碎发垂在她白皙的额头上,是本应歇在客房正高热不退的和亲公主宁阳。 对上巡抚的视线,宁阳笑了笑,“巡抚大人,本公主有个事情和你商量商量。本公主自幼不喜欢见血,希望有些事情,巡抚大人能好好帮助本公主。” 说完,宁阳神色一敛,“你这巡抚府不错,送给公主如何?” 这个和亲公主她是要? 巡抚的酒不能更清醒了,蒋征君别着刀站在他身侧,那些女兵虎视眈眈地看着她,而那个和亲公主眼底全是寒光。 只要他说出半个“不”字,下一刻势必要血洒这里。 自古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苟且片刻又如何?昔年君王都可以卧薪尝胆,他有何不可? 他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殿下喜欢这里,那臣就送给殿下。” 宁阳满意了,眼底却露出一丝鄙夷,她说,“本公主喜欢你这种听话的人。” 就在宁阳话刚落,就有一个人跑进来喘着粗气道,“大人,大人,那群土匪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公主殿下,这......?”巡抚看向宁阳。 “殿下,臣去处理。”蒋征君行礼后恭敬道。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使了一个颜色。 既然事情已经安定,那宁鸣她们的计划可以不用继续了。 “殿下。” 蒋征君前脚刚走,巡抚就低着态度道:“这里有些简陋,不如我们去书房详谈?” 宁阳不知其它,欣然应允。 “殿下,请。”巡抚道。 宁阳被簇着离开这里,刚入庭院走了不远,就听见身后气流陡变,一道阴恻恻地声音随之响起,“此女冒充大宁和亲公主,就地射杀!” 一回头,只见周围无数箭簇自黑夜里冒出对着宁阳一行人。她们入府时只有二百多人,如今散落在府中各处,宁阳身边只有二十来人护着她,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处境不妙。 第77章 养狗 巡抚冷哼一声, 终于扬眉吐气了。 他今日迎回城中的哪里是什么和亲队伍,分明就是土匪伪装的!府外?一个土匪窝子能有多少人,他手下的这些人一个个真是草包东西, 能被这些货色吓破胆,废物。 宁阳隔着距离看着他,凤目凌厉, “你要射杀当朝公主?” 周围是不知数量的弓箭手,或许下一刻,她就会命丧九泉。所以的计划盘算,阴谋阳谋也都变成东流水。可她站直着身体, 姿态依旧是高傲的,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低下自己的头颅。 -- 第124页 她可是唐卿爻。 巡抚被宁阳这个眼神看得有些心慌,反应过来后便是大怒。他历经官场沉浮几十年,如今却被一个土匪出身的粗鄙女子惊讶到, 这让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若说先前看在宁阳姿色出众的脸上他有些犹豫的话, 那他现在只想要宁阳死。 “本来觉得你姿色出众, 若是投降还能让你做本官的妾室享受享受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既然姑娘仍要招摇撞骗,那就——” 巡抚油腻的脸上嵌着一双恶狠狠的眼, 他说:“杀。” 下一刻,有人闯到了两人之中, 语音急切:“巡抚大人,下官是江紫川, 是此次护送宁阳公主和亲的官员。在下可以证明, 她确确实实是皇室公主,不知二位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江紫川自跟上队伍后便一直隐藏在队伍中,直到今夜事变,他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因为担心宁阳的安危便随大众进了城趁机溜进了府中, 谁知会遇见这么令人提心吊胆的一幕。 “你们演戏倒是演得不错,挺全套的。”巡抚冷笑,“杀。” 江紫川还想解释什么,只见到身后传来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滚开!” 刚一转头,就有一只箭擦着他的眼睛迅速穿了过去。就在他屏住呼吸惊恐不定的时候,脚下感受到了某种物体倒在地上而引起的微颤。 宁阳的箭法是一绝,昔年她为了让父皇夸赞,手指起了数个水泡都没喊过疼,所以她的箭法是所有姊妹兄弟中最好的。眼下她终于将自己的技能用在夺人性命护卫自己,而不是讨好别人上。 她没有害怕。 她将弓扔到一边,她的容貌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美丽,尤其是这容貌夹杂了血腥味之后,更为艳丽。宁阳的眼睛看向四周,语气冰冷,“你们的巡抚妄想射杀当朝公主,此为大不敬,如今已经被射杀。若是你们想保住一条命,那就扔掉手中的弓箭。” “臣服于本公主。” 眼见着主人已经倒在地上死去,剩下的人面面斯觑。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他们是射出还是松手将弓箭扔到地面?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箭!”被巡抚的死惊到的官员们反应过来后慌忙道:“她哪里是什么公主,她只是一个土匪!” “谁敢?” 看似柔弱的宁阳站在众人中央,眼神凌厉,威慑十足,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动手。 “快来人!土匪闯进来了!” 就在这时,慌乱至极的声音自前厅传了过来,伴随着的还有丝丝血腥味儿,所有人的视线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 宁阳厉声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冲出去拦住那些土匪!” 或许是宁阳久居上位的威慑感,或许是宁阳方才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一直围绕着宁阳的那些人迅速冲向了前厅,冲向了那些所谓的“土匪”。 这时,一直围绕在宁阳身边的那些女子动了。她们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大刀,向着那些背影就冲了上去。 不见血就能拿下敏城,这是好事。可是不见血,给别人的印象就不会深刻。而那些臣服的人,若是见识不到上位者手段的狠辣,他们日后必有反心! “殿下,你没有事太好了。” 他上前两步拉住宁阳的胳膊,“殿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那些和亲队伍已经反了。” 江紫川心底办是欣喜半是慌乱。 喜的是这件事过后,宁阳会延迟去北蛮或是不会去北蛮;慌乱的是宁阳作为皇室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她,外面人数那么多,城门现在也已经被他们管控,他们能否活着逃出去还是个很大的问题。 江紫川并不知道领头的那个人就是端阳,跟上队伍后他用钱财混在其中,平时也不敢四处乱看,生怕被人发现了。 “放手。”宁阳道。 “殿下,我们先离开这里,他们势必要杀了你。”那些民众造反的时候总会杀一两个皇室中人或是朝廷走狗来震慑,“我们若是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江紫川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同时庆幸,幸好自己跟上来了,若是没有跟上来,宁阳的结局...... “给本公主放手!”宁阳挣脱不开,很是愤怒。 江紫川不顾宁阳的挣扎,只带着她往人迹稀少的地方去。 “放手。” 宁阳的声音变得平缓,江紫川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腰际,仿佛有什么金属般冰冷的东西抵在了那里。 他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正在夜色中泛着光芒。 冷意自心头起,江紫川松了拽着宁阳的胳膊,他眨了眨眼,使自己眼中的酸涩感缓了缓,他说:“殿下赶紧离开这里,那些和亲队伍真的反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宁阳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去。 刚走两步,腰间就被箍住了,动弹不得。身后传来了江紫川带着哭腔的声音,“殿下,快离开吧。” 江紫川想,就算宁阳杀了他,他也不会允许宁阳回去。 “松手。” 宁阳的语气已经不耐烦了:“那是本公主安排的。” 对江紫川,宁阳还是存了几分怜惜的。毕竟她豢养调教了那么多狗,就这一个狗是最忠心的,也是最听话的。她虽然不是很能瞧得起这条狗,但忠心蠢笨的狗总比聪明的人好用,这是她一直容忍江紫川的原因。 -- 第125页 可狗若是不听话继续拦路的话,她的怜惜也会消失。 第78章 天亮了呀 此刻的府门外, 宁鸣带来的人与那些府兵们、以及源源不断赶来的官兵们形成对峙之势。 宁鸣坐在马背上,手中的长刀被火光泛出了森寒之气。她沉着声音,释放了一个友善的信息:“愿意丢下武器束手就擒者, 不杀!” 声音中的杀意伴随着刀光进入了所有人的感官中,就在众人默不作声的时候,一个轻佻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呢, 原来是一个娘们儿。” 宁鸣如今的身形和最初弱柳扶风的身形相去甚远,并不符合当下人们对女子的要求,但也能认出她是一个女子。对于自己是女子这一点,宁鸣从来都没有遮掩过。 她唤宁鸣。 以大宁国号为姓, 替天下女子鸣不平。若是她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份,若是她不敢将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公之于众,那她又何面目替世间女子鸣不平,又有何面目为天下女子之榜样? 宁鸣冷眼看着说话那人。 污言秽语接踵而来: “居然是小娘们儿?那土匪寨子是真的没人了吗?居然让一个娘们儿跑出来抢东西?” 身旁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 指着宁鸣身边穿着铠甲的女兵低声道, “大人, 那些也都是女子。” “哟,怎么全是女子?是知道本大人最近夜里孤枕难眠吗?” 那人眼底没有震惊, 全是嘲笑和轻视,他继续释放着男人骨子里对女人的轻贱, “我看有几个小娘们儿长得还挺漂亮,何苦和土匪一起混呢, 吃不饱穿不暖的。你们不如全都来服侍本大人, 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为宁鸣牵马的女兵眼底燃着熊熊怒火,她说:“将军,让我来!” 她们这些女子曾经都是妓院里面的人。什么是妓院?就是将自己的尊严肉/体当作可以买卖的东西供人践踏。可她们更清楚,若不是男人将他们□□的两寸事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世间也不会有妓院。 若问她们生平最恨什么?毫无疑问。最恨的便是这世间男人,和他们羞辱女人时用的两寸事物。 女兵松开了手中一直攥着的缰绳,拿起长/枪就向着方才说话的男子冲去。 曾经的她们任他们践踏凌/辱,可是现在她们站起来了,那就由不得他们来羞辱她们,他们要为自己的言行举止付出代价! 男子一直站在众人前,眼见着□□过来了他也不慌乱。自从发现和他对峙着的全是女人后他的态度便高高在上,完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长/枪冲着他刺来时,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枪杆,长/枪的尖端被固定住。男人与女人的力量是先天决定的,是颠倒不过来的,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 女人能成什么气候?他笑得不屑,“都说了,不如来给本大人暖床,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就僵在了那里:他信心十足掌控住的长/枪,不知为何竟往前挪了一段距离。眼下正抵在他脖颈不足一寸的地方,他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尖端的锋/利。仿佛下一刻,这□□就会划破他的喉咙,刺穿他的脖颈。 冷汗自身后冒出,他攥住□□的手不断使力,想将长/枪换个方向,避免自己的脖颈受损。却发现无论他如何使力,那□□竟纹丝不动,甚至距离他更近。 女兵刺出的长/枪真的只是长/枪吗?不,她们刺出的是对天下所有男子的恨和不甘!只是这些恨和不甘过于浓烈就形成了实体。如今被她们攥在手里,向着所恨之人,向着自己所追求的地方狠狠刺去! 一往无前! 势不可挡! 先前姿态还高高在上的男子被这一把长/枪逼得狼狈,同时也心惊这个女子究竟吃了什么东西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他来不及知道了。 只听见“噗”地一声,□□摆脱了他信心百倍的掌控,穿透了他的脖颈。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执着长/枪女子状若地狱来的厉鬼,令人胆颤。 “大人!” “大人!” 随着两声哭喊,宁鸣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她身上的铠甲泛出幽冷的光,连带着她的眼神也是幽冷的,像是三尺寒冰打造出来的人儿: “杀!” 早已按捺不住的双方人马冲向一起互相厮杀着,一具具身体逐渐倒下。宁鸣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她面上没有畏惧,她冲在最前面手起刀落如斩麻一般,手中的刀却滴血不沾,只是泛着幽幽的冷光。 自出生时便被男人创造笼子给囚起来的猛兽终于跑出来了,在这个雪夜中奋力嘶吼咆哮着。 而她所统领的那些女兵们也释放出了身体中被囚着的“猛兽”,此时正将敌人一个个撕得粉碎。一个人单打独斗,两个人互相帮助,三个人紧密配合,面前的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许她们中有的人目前的力量不敌男子,可她们的团结、她们想要战胜的心却是不可匹敌的。 宁鸣回头看时,只见身后的那些女兵们正混在人群中,她们手上的武器不停地向前。眼中同她一样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坚毅。 这些女子,正逐渐长成唐卿元曾想象中的样子。 若是唐卿元此刻在现场,看见了这些奋勇的女子们定要赞叹一句:原来这世间不经束缚的、自由生长的、恣意释放的生命,看起来竟是这么的惊心动魄,耀眼光彩。 -- 第126页 男人们也是畏惧和嫉妒这生命的惊心动魄和谣言光彩吧,所以把她们自出生起就装进笼子里,然后润物无声地挑拨分化她们。 火光冲天,惨叫不断,血液纷飞,这一切直到天色大亮时才停歇了。 昨日趁着夜色进城时天空便飘着雪花,一夜过去,雪花在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轻响声,血液的腥甜味儿也被遮挡地严严实实。若不是那歪七扭八的一具具尸体太过明显,看到这一副寂静场景的人可能要以为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阳听着安静下来的天地,说道:“结束了呀。” 带着长长的叹息声。 第79章 伤口 宁阳的叹息声仿佛跨过风雪, 不远万里地来到京城钻进唐卿元耳中。 唐卿元仿佛也听到了这昭示着胜利地叹息声,她抬起头,将看了一夜的名单递到将要燃尽的烛火前, 面色平静地看着这微弱的火苗将上面一个个或是高位,或是显贵的名字吞噬掉。 隔着烛火燃尽后剩下的缕缕青烟,能看见唐卿元原本算得上圆润的下巴已经削了尖, 下颌骨紧紧贴着皮肉,仿佛要从里面钻出来向世人展示它是何等的坚硬刚强。 一夜未睡,唐卿元的精神未见半分颓废,一双墨点而成的眼睛炯炯有神。做完这一切后, 她吩咐道:“更衣。” 火苗虽微弱,可它在适当的时候却能变成熊熊烈火。现在,微弱到甚至能被人一手摁死的唐卿元现在要如同方才的火苗一样,向名单上的名字进攻了。 她要让这平静的京城, 燃起让所有人都不平静的熊熊烈火。 “殿下?” 门口的人不知站了多久, 肩膀上的积雪落了一层。 自从唐卿元重新搬回公主府后, 拜访她的人寥寥无几,这公主府的大门也甚少打开。他在这里站了许久, 正在沉思如何唤醒这一扇门,现在它突然打开, 他眼底充着淡淡的讶然。 一双眼睛紧紧锁定着唐卿元,多日不见, 她好像瘦了些。 唐卿元双眼视若无物, 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大红色的披风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然后慢慢远离他而去。 不知何时,唐卿元留给他的是一个背影, 随着这个背影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隔着山海一般。 宋穆明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翻脸无情的女人呢? 他将情绪很好地收敛起来,仿佛还是当初的那个翩翩公子,他又一次对着唐卿元的背影说:“殿下,陛下昨日赐婚了。” 宋穆明又补了一句:“为你我。” 情谊被辜负,他便起了报复的心。唐卿元不是对他无情吗?那他就非得把唐卿元绑在他身边。当初老皇帝写信请他的时候,他提出的条件就是唐卿元,被废了储君之位的重阳公主。 而且,他也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心。 一个接触过政治中心的公主,阴险无情的老皇帝又怎么会放过她?连曾经最宠爱的二公主宁阳都可以直接送去和亲,更何况还有福熙长公主的行为在前。他这般做,也是为了救她的命。 唐卿元身形未顿,身边的白芷看了宋穆明手中的明黄色绢布一眼,然后默默跟在唐卿元身后,没有多说一句话。 而这时,一辆马车恰好而至,一道温婉的声音从里面钻了出来:“殿下,请。” 眼见着马车消失,宋穆明长叹一口气,将怀中揣了半天的圣旨递给侍卫。不管唐卿元同意与否,不管唐卿元喜欢的是否的林长徽,总而言之,这个婚约已经定下了,不容她反抗。 唐卿元的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最终停在了一座府邸前。主人一见唐卿元面露惊讶,反应过来后慌忙行礼:“重阳公主。” “大人,好久不见。” 唐卿元坐在主座,面带笑意,仿佛面前的人是久未谋面的朋友。 “不知殿下光临寒舍,所为何事?”主人斟酌言辞道。 同时心下也在思忖,如今大宁的储君另有其人,而这位前太女拜访他有什么事情?难不成是想要他帮助她重返储君之位? 府邸的主人所料不错,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只见这位被废的储君笑意盈盈道:“本宫的来意想必大人已经猜到了,不错,本宫想要大人助一臂之力。不知大人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明明是如此严肃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唐卿元口中说了出来,令这个府邸的主人有些不知所措。 他稍加沉思便想拒绝时,这位公主又说话了,依旧是一副笑盈盈地模样,“听说,大人的独子随着和亲队伍一起去北蛮了?” 唐卿元将手上茶盏放了下来,一双如墨似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需要本宫给我那妹妹写信,让她多照顾照顾大人的独子吗?” 和亲对整个国家来说,都是一件耻辱的事情。所以和亲队伍中的官员,以小官居多,其中多数都是朝廷大员的孩子。和亲虽耻辱,可是随着和亲队伍去他国,却是难得的历练,这样归来的小官,多数都会晋升。 因此很多官员都愿意自己的孩子随着一同前去,这也就给了唐卿元胁迫他们的机会。 想到这里,唐卿元的眼睛沉了下来,墨色比方才更为浓郁。 卖一个女人去他国,受苦受难的只有女人,随行的男人们却能因此晋升,多可笑呵。世人对女子不公,竟然不公到了这般田地。 -- 第127页 沉默了半天的主人终于说话了,“殿下此话何意?” 他可不认为生在皇室的公主真的会是天真无邪的性子,这位殿下突然拜访,定不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 “你不知道吗?”唐卿元的语气惊讶。 “殿下请讲。” “令郎跟着本宫的妹妹造反了。”唐卿元面上笑意渐深:“所以本宫来给本大人报个信儿。” 府邸的主人面露震惊,随后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他不敢!” 唐卿元但笑不语,眉眼间全是把控了一切地从容和了然。 府邸的主人这才察觉到这个被废弃储君的可怕之处,他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殿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能乱说。” 是要出人命的啊。 “所以大人,是在质疑本宫吗?”唐卿元问。 府邸的主人顶着一身冷汗道:“不敢。” “大人大可以质疑本宫。” 唐卿元又说话了,一双眼睛如罕为人至的幽泉一般,深不能见底,单是看着就觉得心慌:“本宫也不是很乐意帮大人证实这件事情。总之,大人若是想要自己儿子活着,尽可以托人来公主府;大人若是不相信令公子造反,也行,本宫自会上书禀告父皇,到时候大人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可就保不住了。” 笑盈盈的脸庞,说出血腥至极的话语。令这个府邸的主人陷入了呆愣,无论他信与否,重阳公主都在逼他选择她的阵营。 唐卿元起身行至门边,一直守在门口的白芷将披风重新为她系上。离开前,唐卿元丢下几个字结束了这场算不上愉快的对话: “本宫只给大人三天时间。” “希望大人不要让本宫失望。” 宁阳的叹息声刚刚落下,宁鸣就走了进来。浓郁的血腥味和冰雪的冷意混在一起,煞气十足。 宁鸣或许还没从彻夜的厮杀中恢复过来,她松开自己攥了一晚上的刀,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可她的手却依旧保持着拿刀的姿势,僵硬地伸展不开。 宁阳拽着她坐在了炭火旁,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替她将手上的沾着的血迹擦去,刚一触碰到,宁鸣的手就开始颤抖。 宁阳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将宁鸣的手翻过来,只见手背上有一条横贯着的裂口,血液全都淤积在那,颜色鲜红,显然是被冻住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宁鸣,一直不敢发声的江紫川忙将已经准备好的医药箱拿了过来。 处理伤口,宁阳还算有经验。她自幼性子好强,小时候练箭造成的伤口不愿被人知道,都是她自己暗中上药的。 大厅中原先的尸体已经被江紫川挪到了庭院中,现在几人之间保持着诡异地安静。江紫川看了一眼正在处理伤口的宁阳,又看了眼受了伤唇色青白的宁鸣、曾经的端阳公主。憋着一肚子的话,可他半个字都不敢问。 外面的厮杀是怎么回事?端阳公主为何又是这个样子?她们究竟在计划着什么? 处理好这个伤口后,宁阳问:“还有其它地方吗?” 她的视线在宁鸣身上巡视着,而后眸色一深,视线锁在了宁鸣的右肩膀,原本完整光滑的铠甲有了裂痕,底下的布也变成了深色。 江紫川忙站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前看了一眼宁阳眼中透露着依依不舍。 宁阳生性高傲,在人前进退有礼可给人一种冷漠感,人后她性子暴戾更无温情可言。如今这样温柔的样子,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若是宁阳公主也能这么对他该有多好? 宁鸣四肢僵硬,她身上的铠甲还是宁阳帮忙摘下来的。宁阳掀开被染成深色的布帛,呼吸一窒,手上的动作跟着轻了三分。 手上那处伤口看着虽怖,却只是一道皮外伤。而肩膀上的这道伤口已经见骨,若是没有铠甲护着的话,整个臂膀或许都会被削去。 宁阳的气息乱了一瞬:“我帮你去找太医吧。” 她处理过的伤口,都是皮外伤。面对着这道伤口,她不知怎么处理。 宁鸣终于开口了,她说话的语气也是僵硬地,隐约间能听见她吸倒气的声音:“太医正忙着给那些她们处理伤口,我的伤不严重,用水冲干净撒上药粉就好。” 第80章 一个女子 臂膀之间肌肉鼓起, 看起来力量十足。而破坏了这一道美丽的,是肌肉之间翻滚出来的红色血肉和隐约间泛白的骨头。即便宁阳解开衣物的动作很轻,可血液还是顺着破裂的伤口流了出来, 此刻正在肌肉上蜿蜒着爬行。 若不是亲眼看到这深到见骨的伤口,凭着宁鸣方才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宁阳定要以为只是小碰小撞出来的青紫瘀斑。 她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才能说出这般轻松至极的话? 她的妹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室公主啊。即便以往不受宠爱,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何时遭受过这种疼楚? 宁阳心下微颤,语气不知为何也轻柔起来, “要不等太医处理完,再让她给你处理这道伤口?” 这伤口,一个处理不好就会留下隐患。 宁鸣没有回话。 等宁阳去看时,发现这个顶着深可见骨伤口还未及笄的妹妹不知何时坐着睡去了。青紫色在她唇部积聚着, 如今已经蔓延到了脸部, 唯有眼睛下方是黑色的, 神态之间写满了疲倦。 -- 第128页 安置好宁鸣后宁阳走出大厅,院子里的积雪落了厚厚一层, 将昨晚倒在这里的尸体已经掩盖地严严实实。她没有停住,继续往前走, 直至出了这小院落。 与里面的寂静不同,外面看起来热闹不少。 地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受伤的人, 雪水在他们身下积聚着。大夫们正扛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 呻吟声飘扬在空气中。 蒋征君站在这些人的中间,铠甲上全是刀痕,所幸没有伤口。他正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这些人的去处,“东厢房南厢房已经收拾好了, 受伤的人男兵去东南厢房,女兵去东厢房,剩下的人去西厢房。” “有事情就去正厅禀告。” 话刚一落地,蒋征君就看见了宁阳,他走到宁阳身前行礼:“殿下,目前正安排这些人休息的地方。” “辛苦蒋将军了。”宁阳道:“本公主出去看看。” 稍走两步,宁阳就看见了那些女兵们。与等待大夫治疗的男兵们不同,这些女兵们正互相包扎着伤口,丝毫不理会一直有男兵盯着她们露出来的或是肩或是腿的皮肤看,呻吟声也比男兵那边低了很多。 据说这些女子都是青楼歌馆出身,若不是唐卿元将这些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定不会相信那些柔弱至极的女子居然会长出如此铮铮铁骨。 宁阳又想到了困到睡着的宁鸣。也是,自己那个妹妹之前看着也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如今却也和这些女兵一样—— 一身正气。 无畏无惧。 同唐卿元做交易,只是因为自己能逃脱和亲的悲惨遭遇甚至能报复那翻脸不认人的父皇而已。她认为唐卿元那惊世骇俗的想法是异想天开、是背水一战,她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是看到宁鸣,看到眼前这些女子,宁阳突然觉得胜利也不是没有希望。 或许,她真的会看见利用她的父皇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呢? 宁阳冲着那些女子微微屈膝,这是她自幼到现在以来,第一次向非长辈的人行礼。出于什么想法,宁阳自己也说不上来。然后她沿着路,走出了府邸的大门。 天地寂静。 铺面而来的是浓郁得令人发晕的血腥味,能看见没有雪来得及掩盖的堆积起来的尸体,也能看见尸体之间已经结成冰的血水,可想而知昨晚发生的这一切有多惨烈。 宁阳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腿脚没有丝毫发软。血液?死人?她又不是没看过,只是眼前多了一些而已。她会害怕?怎么可能?她可是宁阳公主! 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已经将路堵得严严实实。想要迈过去,就必须得踩在这些尸体上面,宁阳前行的脚步因此顿了下来。 身边的女兵刚打算将这些尸体挪到一边腾出一条路来,还没来得及做成,就看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直直踩了上去,身形稳定,束在头顶的马尾没有丝毫晃动,就这么一直向前走去,仿佛如履平地。 身形瘦弱,却给人感觉十阵风都不会把她吹倒。 就在她们出神时,一直前行的宁阳踩在尸体上停了下来,她微微侧头,眉眼低垂:“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宁阳打算去的地方是大街上,按照计划,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在敏城待着,所以她要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要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做充分准备。 唐卿元,宁鸣和那些女兵们已经那么努力了,她宁阳又岂会落于人后?狠色在她眼底转了一圈,然后隐到了众人看不见的深处。 或许是昨晚那场厮杀的血液味过于浓郁,大街上居然看不见一个人。家家户户如入夜之后那样门窗紧闭,偶尔能感受到有视线透过门窗落在宁阳身上,带着打量和畏惧。 宁阳任由这些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理会。 她曾经想做储君,为此私下学过储君之道。所以她清楚这些百姓根本不会在意敏城会沦落到谁手上,也不会在意金黄宝座上面坐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他们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吃饱穿暖而已。等那些尸体处理好了,等今日过去,这些百姓会自己打开门窗走出来行动的。 “救命啊——” 刚走进一条新的街,就听见有求救声钻进了耳中。宁阳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有士兵打扮的人绕成一个圈,求救声正是从他们中央传出来的。 随着宁阳一行人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不仅有老人的,更有年轻女子的,还有与这求救声截然相反地、听起来恶心至极的笑声。 宁阳心中一沉,她皱眉怒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围着的人扭头见到是宁阳领着一群女兵,被怒斥吓到的胆子又壮了起来,本想调戏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哪知视线落在她双眼上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是什么人呢,不过是一个女子啊。”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第81章 我不敢 男子话声还没落, 就听见有求救声又响了起来,“姑娘救救我们家丫头吧。” 围着的人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路,将一个男子的身形露了出来。与那些士兵不同, 他身着绫罗绸缎,一双眼睛微微吊着,若是忽略他眼中令人作呕的视线, 看起来也是一副好皮相。 他衣着整齐,而被他掐着脖子禁锢在地上的女子则没有那么“好运”。衣装散乱,一双惊恐的眼睛也偏过来看着宁阳,湿润地眼睛中夹杂着浓郁地期冀。在她的不远处, 一个老妪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腹,方才的求救声是她发出来的。 -- 第129页 “放开她。”宁阳命令道。 久居上位的人,说出来的话震慑十足。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子在这声命令下掐着女子的手微微一松,趁众人没有察觉时又暗中施加了不少力, 他看着宁阳, 狠厉和恼羞成怒自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说:“把那个女人给本公子抓住!” 敏城何时有这般人物? 稍微有点见识的有些不大敢动, 听说昨晚进城谋反的那些人,其中有不少就是女子。而这个女人身后, 跟着的也是女兵,有很大概率他们是一起的。 这般想着, 便向那个绫罗绸缎的公子道:“公子,那位女子身后跟着的女兵, 可能是‘那些’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子看着他,目色狠辣:“女兵?不过是用来抚慰士兵的伎女,还真把她们当作东西了?” “我不过是玩几个伎女罢了,谁能拿我怎么样?”男子看向宁阳, 语气倨傲:“你可别忘了,昨晚是我爹给开的城门,他们可都欠着我爹的人情呢。” 说话的人有些踟蹰。 公子因为畏惧昨日一直躲在府中,自然没有见到那些女兵们如地狱里的杀神一般英勇,这岂会是普通的军伎?直觉告诉他,不能和这些女兵们起冲突。 他还想再劝。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人踹中心窝往后退了两步。只见被称为公子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刻正缓慢地收回自己的腿,显然方才是他踹的。 他眯了眯眼,夹杂着几分不耐烦道:“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几个小伎女给爷拿下!” 宁阳站在原地屹然不动,她身后的女兵们面上虽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心下早已结了气,此刻正需要在他们身上倾泻。 侮辱她们,那就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不能侮辱的!可以肆意侮她们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反抗,斗争,是她们接下来要做的! 或许是这些女兵的情绪高涨使得自身的力量增加,或许是那些士兵们的体力过于柔弱,不过一瞬间,全数跪在了地上求饶: “各位姑奶奶饶命!” “废物!” 唯一站着的男子怒骂道,他冲着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女兵道:“你们想做什么?昨晚可是我爹把你们放进来的,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语气毫无畏惧,没有察觉自己好像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你爹是谁?”宁阳好奇道。 宁阳的声音很柔,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愤怒之极时候的语气。 威胁她? 宁阳活到现在,威胁她的人几乎都死得干干净净。 那人对此毫无所觉,他甚至以为这个看着柔弱貌美的女子害怕了,所以他没有回答宁阳的问题而是一副放荡的语气:“不过小美人儿你别怕,你长得漂亮爷会保住你的。但是她们——” “如何?” “敢在本公子面前动刀剑,必须都得去死!” “确实。” 宁阳附和着点点头,“敢在本公主面前大言不惭,必须得去死。所以这位公子你还不愿意告诉令尊的姓名吗?不然死了后本公主找谁给你收尸?” “你是谁?”那人此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现在才察觉吗?晚了。” 宁阳话音刚落,那些女兵们便顺着他的膝盖窝踹了下去,使得他被迫跪在地面上。宁阳走上前,弯着身子对上他的脸,仔细地看了一番,“这副皮囊倒是不错,可惜是个草包。要是身子干净点本公主也不是不能把你收进府上,啧,真是可惜。” 宁阳的语气遗憾。 若是江紫川在的话,定然会用幽幽地视线看着宁阳: 在京城外面的府邸上养了那么多男人还不够吗? “方才,你是用哪只手掐着那姑娘脖子的?”宁阳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仿佛只是在询问多年老友要喝一杯茶吗那么惬意。 方才距离的远,他看不清这女子眼中是何等目光;现在距离得近,女子眼底的惬意和薄凉他看得一清二楚。恍惚中,他感觉自己像只老鼠,而面前这位自称公主的女子像猫。 而猫逮到老鼠后,总是慢慢玩折磨致死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底终于浮现了一丝恐惧。 “这位姑娘,他方才是用哪只手掐你的?”见到这人不说话,宁阳将视线放在他身后已经整理好衣服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面带泪痕,双手正捂着脖子,从她的指头缝中能看到被掐出来的青紫色痕迹。她怯生生的视线看了看那人,便垂下头无意识地摇着。 宁阳看出了她的害怕,但宁阳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她从旁边士兵身上拿过一把刀丢到了她跟前,“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方才他是用哪个手掐你的,你就用这刀将他的手砍下来。” “你放心,不必担心有人来报复。” 宁阳高高在上俯视着那人,“不管他爹是谁。就算给他爹十个胆子,他爹也不敢冲本公主出手。” “公主饶命!” 那人这时候才想起来此行中有一位公主,封号为宁阳,听闻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吧,“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宁阳对面前的求饶声充耳未闻,她以眼神示意那姑娘:来,拿起刀,砍掉他的手。 -- 第130页 姑娘擦了擦脸上不知是被冻住还是干了的泪痕,蹲下身子拿起刀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她手上的刀“哐当”落地,随后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我不敢。” 第82章 开弓 如果是唐卿元在这里的话, 定会将刀从地上捡起来搁在她手上,然后轻声抚慰这姑娘上去自己报仇,亲自手刃自己的仇人。 宁阳可没有唐卿元那般的好心。 这姑娘的声音一落地, 宁阳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那姑娘,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宁阳吩咐道:“那就把他两个手都砍下来。让血一直流着吧, 什么时候血流干净了,什么时候放过他。” 声音冷淡,仿佛地狱里决人生死的判官。 血流干净了,他还有命吗? 还没等那男子说出求饶的话, 他的双手就被砍了下来,干脆利落。等他反应过来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自己的双眼,随后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 宁阳不耐地皱了皱眉, 她说:“吵死了。” 痛号者的嘴巴很快被堵上, 变成了低低地呜呜声。原本整齐穿在身上的绫罗绸缎经过这一番动作后变得褶皱不堪, 鲜血在上面肆意地开着花朵,皮相不错的脸也因这痛苦扭曲起来, 哪里看得出这人方才还是一个翩翩公子样? 宁阳满意了。 不是因为她英雌救美惩处了恶人,而是她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在她的帮助下变成了一个鬼。 宁阳想起了已经睡去了的宁鸣, 想起宁鸣肩膀上那个可怖的被冰冻住血液的口子,她又补充道:“天气凉, 若是他的伤口冻住了, 就在他伤口往上一寸的地方,剁一截下来。若是伤口又冻住,那就继续一寸一寸地剁,直到血流干净为止。” “你们, 听见了吗?” 宁阳这一番话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无异于恶鬼发言。可是女兵们没有丝毫害怕,有人的眼睛甚至亮了起来,忙大声道:“是!” 吩咐完这一切,宁阳又将视线放在先前围着男子的士兵身上。谁也想不到面前这个天仙般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毒辣的心肠,为了活命,他们在宁阳看过来时忙争先恐后地求饶道: “饶命啊,我们都是被他逼迫的。” 求饶声接二连三地起,宁阳有些烦了。她对待长得不好看的男人向来没什么耐心,只见她冷冷一笑:“逼迫?他逼你们去死你们死吗?” “这些人,都杀了吧。” 宁阳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趁乱欺辱女子者,斩!” 宁阳从来不否认的是,她以前处处都和唐卿元作对。但宁阳肯定会否认且永远不会承认的一点是:当日唐卿元的册封大典上,带给她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艳阳笼罩之下,唐卿元所说的一番话: “......而你们引以为傲的作战,受到最大污辱的还不是女子吗?可史书里对于这些又是怎么记载的呢?屠几城,一笔带过。那些受尽屈辱、惨遭折磨的女子去哪里了......” 宁阳视线在围着自己的女兵身上扫过,眼底带着隐隐地担忧。 眼下不过是一场极小的战争,都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欺辱女子,仿佛战争之后这样做都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一样。若是眼下不加以控制,只怕日后更加泛滥,甚至会欺辱到这些女兵身上。 想到这里,宁阳狭长的眸子半眯,狠色毕露,她说: “杀完之后,把他们的头挨个儿串起来挂在巡抚的大门上。若是有人问他们犯了什么罪,如实告知就是。” 说完,宁阳也不想看这些人死后是什么模样。转身离开之际,一直沉默没再敢出声的女子说话了,她问:“你们还要女兵吗?” 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明亮无比,她似是害怕宁阳拒绝,便继续道:“我力气很大的,肯定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她话刚一说完,就有一道血液划过空气飞溅到了她的脸上,紧接着一个人头轱辘着滚入她的视线。而在不远处,那个天仙般的女子正遥遥看着她,眼中似是带着失望。她忙从怔仲中惊醒,不顾脸上沾着的血液跪了下去。昨夜的雪已经被人践平,可冰冷却没有消退,在跪下去的一瞬间她便感受到了这阵寒意,她却恍若未闻: “姑娘,我肯定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比之以前,语气更是坚定。 宁阳的声音轻飘飘地,“连一个欺负过你的人的手你都不敢砍下来,本公主要你做什么呢?” 说完,宁阳转身就走。方走了两步,身后便不停地响起利器划破衣服钻进皮肉的声音。而被堵住嘴巴的男子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小,直至一个声音也发不出。 宁阳没有回头去看,她依旧背对着那个女子,没有人知道她面上是什么表情。在这个过程中她行走的身影一丝停顿也没有,直至消失在巷口。 随着宁阳身影的消失,女子眼底的光也黯了下去。她手上拿着沾满血的刀有些不知所措,她杀了欺负她的人,可是那个人为什么也不看一眼,她做的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当然够了。 毕竟这个女子之前,可能连只鸡鸭都没有杀过。今天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就在她失落至极的时候,身侧突然有声音道: “恭喜你。” -- 第131页 宁阳回到了府邸,原先歪七扭八地倒在原地的尸体,正在缓慢运送到城外,将会在那将这些尸体一一焚化。蒋征君正在指挥着这一切,宁鸣已经醒了,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疲惫之态,此刻正站在蒋征君身侧议论着什么。 宁阳面色沉了下来,她快速上前两步斥道:“谁准许你出来的?” “阿姊。” 宁阳摆出这副姊姊的样子,宁鸣的畏惧是自幼生成的。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心虚道:“我已经好了。” “好了?” 宁阳步步紧逼:“你确定?” 没等宁鸣反应过来,宁阳的手就搭在了宁鸣的右肩膀上,刚刚好是先前受伤的地方。只见宁鸣低声“嘶——”了一声,唇面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惨白。呼吸声紧跟着加重,她强忍着痛苦咧出一个笑容讨好地看着宁阳。 看着宁鸣这副表情,宁阳本就没用多少力道的手放了下来。她不自然地板着脸,“还不快找太医重新包扎。你知不知道伤口如何不好好处理的话,是会留下后遗症的?” “你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难道打算当独臂将军?本公主佩服。” 宁阳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语气轻飘飘地像微风拂过一般。宁鸣可不会以为自己这个姊姊的心情如面上一般平和,她道:“多谢阿姊关心。” 十分顺从。 宁阳紧绷的身体微不可见地舒缓了下来:“想要处理事情机会多得是,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己照顾好,明白了吗?” “明白了。”宁鸣焉哒哒的。 “殿下,他怎么处理?”宁鸣前脚刚走,蒋征君就问道。 说这话时他看着的是不远处一个身影,这个人一猜就知道是跟着宁阳公主过来的,只是眼下怎么处置他倒成了一个麻烦事。 “能考上探花的人,自然有几分本事。” 看清蒋征君说得人是江紫川后,宁阳语气不屑,“不过是一条忠心的狗,随便给他安排一些事情就可以了。” 宁阳的话过于冷情,蒋征君心下对江紫川生了几分同情。好好的一颗真心,却送给了嫌恶它的人,真是可怜。 或许是昨夜的事情发生的太快,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跟着人一起闯入敏城的大门。眼下一切都战事停歇,稍加思索,这才察觉到这件事的不对劲来。 尤其是看见宁阳公主和护送官蒋征君站在一起的身影后,心里的那一点不对劲扩到了最大。他们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精心培养的后辈,自然算不上愚蠢。眼下没有昨晚的热血上涌,冷静下来一想,整件事情中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他们目前可是乱臣贼子,怎么会和皇室公主一起言笑晏晏,不应该将这个皇室人抓起来杀了祭天吗?还有那个叫宁鸣的将军,怎么会长得那么像之前见过几面的端阳公主? 他们—— 是不是跳进了别人提前准备好的陷阱里。 “当然是。” 突然有一个女声响了起来,把二人从旁若无人地境地中拉了回来。一抬眼,只见传言中那个明媚至极的宁阳公主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此刻正勾唇看着他们。方才的话不用想,定是从她口中冒出来的。 宁阳公主是什么人物,他们也听闻过:容貌出众手段狠厉,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女子,不要轻易和她对上。 此时突然对上他们只能拱手行礼道:“公主殿下!” 宁阳没有叫他俩起身,“两位公子是聪慧之人,应该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若是再有什么本殿下不喜欢听到的话传出来,本殿下可能一个不开心,就将二位的名字传到京城。两位的亲朋都在京城吧?到时候诛九族的游戏也不知道二位的亲朋能不能玩得起。想必二位也不愿意亲朋玩这样的游戏吧?” 宁阳抿唇一笑,随后冷声警告:“二位只需要知道,开弓没有回头路可走。” 第83章 赔罪 开弓没有回头路可走? 两人对视一眼, 均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相同的答案:开弓未必没有回头路可走。 白天被雪掩盖的尸体已经全数运出城外焚烧掩埋,天气也放了晴,尸体被挪走后留下的血水结成一道道暗色的痕迹, 在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令人闻了就不大舒服。 入了夜的天空中也出现了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圆月,为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提供了光亮。若搁京城里, 此刻正小心翼翼的这二人定要叫上丫鬟奴仆,带上四五壶珍藏的好久和梅花磨成粉制作的炭饼找一个优雅别致的地方燃起红泥小火炉,对月高歌。 可眼下哪有什么咏诗对酒的闲情逸致,这二人悄悄摸摸地溜出曾经巡抚的大门, 躲过夜间巡逻的士兵后便一路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他们要离开这里! 他们才不会留下来参与谋反,更不想陪几个愚蠢的无知妇人死在这里! 现在他们溜回京城,将这一切全都揭露给皇帝,倒是他们不仅保住一条命而且还是此次谋反的功臣, 他日高官厚禄自是手到擒来。 “他们真的走了。” 自见过这二人后, 宁阳便遣人盯着了, 哪知果真如她所料,这二人另有计划。在计划之初, 宁阳就猜到了肯定会有人背叛。 毕竟一边是胜负未定的谋反大军,一边却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是个人, 当然明白会怎么选。 -- 第132页 “走了。”回来禀告的人说道。 “哦。” 宁阳说了一个字,便再也没说话了。室中又重新恢复了了安静, 女兵们屏息等着宁阳的安排, 宁鸣也屏住了呼吸,她也想知道宁阳接下来会怎么对付那两个人。 室中安静半晌后,宁阳脸上笑意加深,黑白分明的眼珠却如雪塑成一般, 闻之便感到一阵凉意。她说:“多找些巡逻兵陪他们玩玩,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再让他们出城门。” 待女兵走后,宁鸣问道:“阿姊,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从端阳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宁鸣后,她便不再唤宁阳为皇姊了。 “夜深了,快去休息吧。”宁阳没有回答,反倒赶着宁鸣去休息,她说:“待明日晨起,好戏自有你看的。” 说完,宁阳便又低着头研究手中的敏城书册。她垂着头,烛火照不到她的眼睛上,所以也就无人瞧见她冰雪揉搓而成的眼珠上不知何时洇了墨,浓郁至极。 宁鸣只需要做好大将军就好了,冲锋杀敌,英勇无前。而军纪威慑之类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吧。 不知何时,宁阳那双眼珠再也没有转动过。其实这般做,宁阳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宁鸣和唐卿元关系亲厚,蒋征君除过母辈的血缘关系外,更是效忠于唐卿元。不管日后事情成败与否,这二人唐卿元定不会亏待。 那她呢? 一个曾经和唐卿元针锋相对的人,唐卿元真的会毫无顾忌地相信自己吗?就算现在相信自己,那他日唐卿元也会相信吗?她必须得得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得使将来唐卿元想要过桥拆河也得慎重考虑。 深思熟虑之后,她选中了威望。当一个人的威望过高,那皇帝对他可能就束手无策了。 宁鸣要获得这些很容易,只需要在战场上挥刀斩几个人将自己的善战果敢暴露出来就行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获得这些,只能从其它地方获取。比如今日大街上她杀的那几个人,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震慑那些男兵。 日后女兵的人数会更壮大,她必须得把握住这些女兵们的心,保证自己的地位不会受到威胁。 宁鸣听阿姊这般说,只得将自己心上的好奇摁地死死的。 此时,京城之中唐卿元也仍是未睡,她看着窗外的皎白明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心情并没有白日里去拜访那些大臣时候的轻松。 按计划宁阳她们应该入了敏城了,也不知道现在进行到什么地步。她们成功了吗?她们可有伤亡? 敏城那边有两个人正鬼祟祟地躲避着突然增多的巡逻士兵,京城这有人坐上马车同样鬼鬼祟祟地往另一个府邸而去。车轱辘不停地在地上滚着,打碎了这天地间的寂静。 或许是车轱辘的声音过大,导致坐在车里的人物并没有听见来自后方的脚步声。 终于到了目的地。 马车径直驶入为迎接他而敞开的大门,随后大门紧闭,一个黑色的身影显现出来。她三两下地窜上府墙,而后搜寻着马车人物的去向。 随后听见有人的谈话声: “可别是那个废储君故意捏造出来想诓你。” “可那位公主为何要诓我?他日和亲队伍反朝,一切不都暴露了吗?” “或许是想趁着这个时间段利用你来达成一些目的。”说话的人言语笃定。 “这......” “这什么这?我看仁兄你就是胆子太小了所以经不得吓。她一个不得陛下宠爱的废弃储君,又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呢,原来是跟我讲如何被一个女娃娃诓住。” “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呢?若真是谋反......” 室中安静片刻后就是一阵嗤笑,“就凭那几个目光短浅的妇人?老兄啊,这个笑话,啧,不好笑。你或许可以再等等,等那位公主日后对你的安排,看看她要玩什么把戏,陪她玩玩就是。” 说话的人一时无言,心情并未松快半分。难道这件事真的是他小题大做了? 回去时的马车依旧破碎着寂静前进,刚入到府邸所在的巷子中,就发现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赶马车的人正闲闲地甩着马鞭,见有辆马车行驶过来,她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前面什么人?看见我家老爷的马车过来还不赶紧让让?”车夫斥道。 赶马车的人一动不动,若不是马张嘴时泄出来的白色雾气,旁人或许要以为这连人带马车都是雕塑而成的。 “说你呢?还不让让?”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透着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随后帘子掀起,将里面的身影露了出来。这时赶马车的人才抬起头,赫然正是林长徽的脸,只听见她道:“大人终于回来了,殿下恭候好久了。” 林长徽从车辕上下来,邀道:“请。” 唐卿元只是一个女子,并不能令人小觑,毕竟是接触过大宁政治中心的女子。更何况,还有她今日里对他说的那些话。 “大人,可巧,我们又见面了。”唐卿元道。 唐卿元面色轻快自然,仿佛不是她故意在这里等着人一样。 “是啊。”说话的人语气中透着点点无奈。 “既然遇见了大人,那就送给大人您一件东西吧。” 白芷将一个盒子递了过去,唐卿元介绍道:“这东西是本宫有幸得到的,今日遇见大人是为有缘。所以这有缘物,自然要赠予大人了。” -- 第133页 说完,唐卿元垂下眼睑品着茶。 白芷一直盯着那人,大有不把盒子打开她就不挪开视线的意思。 接过盒子的人预料到了盒子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眼下这位公主殿下的意思分明是要他打开。既然如此,那他就打开便是! “殿下,这......” 看见盒子里的东西后他呼吸慢了半晌,他沉着声道:“殿下是如何得到这件东西的?” “既然东西已经赠予大人了。” 唐卿元将手上杯盏放下,白芷熟稔地又补上了茶水,热气在空气中氤氲,阻挡了那人看着唐卿元的视线:“那本宫也无事叨扰大人了。” “白芷,送客。” “请殿下告知此物来源。” 盒子里装着的是在独子满月时特意让人打制的长命锁,自出生起便带在身上,二十年来从未离身。如今见到这个长命锁,他如何镇定地下来? “大人会相信本宫说的话吗?方才那位大人可是说了,本宫不过是在诓骗罢了。“ 唐卿元看着眼前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跳跃着烛火的光芒:“而白日里,大人不也不相信本宫的话吗?” 嘶—— 明明马车内点着炭火,温暖至极。可他却感到一阵凉意自脚底升起,汗毛根根直立。他居然被人监视着? 唐卿元的视线毫不躲闪,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躲闪。公主是君,他是臣,君想知道自己臣子说过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大人,请吧。”唐卿元第二次下了逐客令。 “殿下!”这个中年父亲并不打算离开,他想得知唐卿元是如何得到这个长命锁的。 “原因本宫早已告诉了大人,只是大人不愿意相信。本宫如今虽不受宠爱,可毕竟也是大宁公主,岂由得你一个做臣子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原因早已告知,只是对方却不相信。既是如此,她又何必求着对方相信? 唐卿元眉眼冷冽,“大人,请。” 被一个女子再三驱赶,是个人都会感到愤怒。中年父亲拿着盒子,甚至连礼都忘了行便跳下马车:“不必殿下赶客,臣现在就走。” 唐卿元又岂会轻易放过他,她道: “本宫似乎惹恼了大人。大人曾夸赞令郎能使得一手好丹青,想必对那双手喜爱的紧。既如此,那就把令郎的手送给大人,当作本宫的赔罪如何?” 第84章 猫~ “希望大人见到礼物时会满意。也希望大人不要再怀疑本宫了。” 唐卿元的话似尽未尽。 中年父亲猛地回头, 被废弃的储君正抿唇浅笑,看着他的视线意味深长。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视线究竟是什么意思,帘子就被放了下来, 将他的视线拦得严严实实。 随后马车扬长而去,将他一人留在原地,手上死死地捏着那木盒子。夜色已深, 寒风微动,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原来与那位殿下的一段往来,竟使得他出了不少汗。如今寒风一吹,仿佛置身在一块冰面上, 冷得刺骨。 这个人是唐卿元在名单上千挑万选出来的最合适的人物。 此人祖上是开国元老,本应是显赫大宁的权贵人物。可他们却一直作风低调,无论是朝中还是平素行事。在其它开国元老的家族或是没落或是被抄的时候,他们是唯一能够保全自己的家族。 他们除过做事为官小心低调以外, 在朝中与各位大臣们也和睦相处。从未听说过这户人家和人红过脸刷过嘴皮子, 平素也颇得老皇帝青眼。 虽官职不高, 可份量不小。这个看似没有弱点的人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们家仿佛受了诅咒,几代以来一直一脉单传。 所以唐卿元最先想要收服的便是这个人, 挟后辈令此人。 唐卿元名单上圈起来的官员可不少,其中更有一些油盐不进的老顽固。若是她贸然去说, 对方可能会直接舍子为君王,毕竟孩子那么多, 没有再生便是。如此以来, 宁阳一行本瞒着京城的行动就会被提前暴露,提前暴露对于现在还没立好根基的她们来说不算好事。 所以,唐卿元需要一个说客,这个人就是最好的人选。有弱点, 有人缘,更不会有人想到他会投靠那已经被废弃的储君。 回去的马车上,一直闭目沉思的唐卿元突然睁开眼睛,大而明亮的眼底闪烁着光芒,仿佛未来的一切已经被她尽数掌握。 被留在原地的人到了府中,径直便往书房的方向而去。身姿平缓,眉眼间看不出丝毫焦虑,仿佛已认定自己的独子此刻正处于安全之中。 婢女为他研了墨,执笔顿了半晌才写道: “太女以子胁臣,臣不得已服从。” 字迹干涸以后,他亲自将纸条卷起来,塞进了一个中间镂空的木簪之内。这木簪普普通通,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一个黑影走上前将它插入发中,随后消失在了书房内。 那黑影去了何处? 只有接收那封信的人才知道了吧。 待黑影走后,中年男人吩咐道:“准备一份好礼。” 随后叹了口气,无奈的面容上又夹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此刻的敏城内,在皎洁月光之下,有两个人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前进。忽然面前小巷中窜出来一行巡逻兵,他们迅速贴到了墙角大气也不敢喘,只期待这些巡逻兵能够迅速走开。 -- 第134页 哪知这群兵居然停在了二人不远处:“歇一歇,歇一歇,走了大半个晚上累死了。那个姓蒋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在屋子里睡觉呢,让我们出来不停地巡逻。这天寒地冻的,我呸!” “姓蒋的昨晚杀敌那么勇,能被宁鸣将军看中是很正常的。” “说来也是我们倒霉,好端端地怎么遇上这么一回子事情,倒霉透了。该死的土匪,老子这辈子跟他们没完!” 躲在暗处的俩人大气不敢喘,甚至将自己的口鼻也捂了起来,生怕冒出的白烟被人瞧了去。或许捂得太紧,其中一人觉得头脑发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退还好,一退脚上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声音在这寂静非常的夜里很是响亮。 正在聊天的巡逻兵们停了下来,他们冲这个方向看来,声音警惕:“是谁在那边?” 眼见着巡逻兵们走了过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粗重的呼吸声再也控制不住泄露了出来。眼见一行人越走越近,眼见他们的身影即将被发现,一声猫叫突然从身后响起:“喵呜。” 向这边走来的几个人顿住了身影,随后骂骂咧咧地:“原来是一只猫啊,晦气!” “话说我们还是继续巡逻吧。” 有人跺了跺脚:“我怎么感觉歇下来后更冷了。” “走吧走吧。”其它人附和。 眼见着一行巡逻兵走远,这两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若是他们此时往后看的话,定会发现身后哪有什么猫,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从躲避着的阴影处钻了出来,随后又鬼鬼祟祟地往前走,这是他们今晚遇见的不知道多少拨巡逻兵了。若是他们知道这巡逻兵是今日见过的那个美貌公主设计的话,那他们或许会狠狠地打一个寒颤,然后放弃回京城的想法。 现在的他们二人仿佛出来觅食的老鼠,而宁阳公主就是猎食的黑猫。猫虽猎食老鼠,可猫总会先将老鼠玩弄到奄奄一息的时候才开始享用。 而宁阳将享用这两只老鼠的时间定在了清晨,也就是天色大白的时候,而这两只老鼠在大猫的设计下也正好到了城门。 望着高大巍峨在晨光中屹立的城门,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均从对方眼底看出了激动,他们昨天一夜走得太辛苦了。明明是平缓至极的街道,他们却觉得从刀山火海中逃出来。 二人走近城门,厉声道:“奉宁将军之命出门办事,尔等还不速把城门打开!” 面上坦荡,底气十足,丝毫没有心虚之人应该有的胆怯,举手抬足间又有一番风度,很难让人相信这二人此刻竟在说谎。守卫见到二人的态度没有多加怀疑,忙打开门将人送了出去。 两人掩下心中的喜意紧绷着身体从穿过城门,走到了外面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 终于成功了。 没等二人彻底松一口气,变故陡生—— 玩弄了一夜老鼠的猫,终于现出身影了。 第85章 已成 天边泛着鱼肚白, 有霞光倾泻而下,为屹立着的城楼添上了几分绚丽。空气仍是冷的,呼吸间有白雾在口鼻处凝成一团, 积雪趁着这个间隙胡乱地泛着光,使得看上一眼就觉得眼睛生疼。 二人的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胸口提着的气也不敢有半丝泄露。再走几步, 再走几步,只要消失城楼能看见的地方,他们就安全了。 就在这时—— “唰”地一声,天地间的寒意仿佛凝成了冰柱子冲着二人飞速袭来, 其中一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不寻常的冷意,忙拽着另一个人蹲下身子。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擦过二人的头顶,以掩耳不及之势钻入二人面前的雪地中, 只留下三寸多的雪白箭尾暴露在空气中微微震颤着。 惊魂未定的二人猛地回头去看, 在看到城楼上的一幕时, 面上的喜色迅速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绝望的灰败色。 城楼上站着很多人, 黑压压地像乌云一般,将霞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只是一眼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宁阳站在城楼上,走窜的风将她高高束起的头发吹得凌乱无比, 无由来得为她添了几分煞气。她嘴唇抿成直线, 冰雪雕刻出来的双眼正盯着远处那两个黑影,目不转睛。 她张着弓,弦已经被拉成了满月状,箭尖对准着白茫茫天地间的两个身影。接下来, 只需要她手稍稍一松,这支箭就会迅速窜出去,然后刺穿那两人的胸膛。 显然,方才那险些伤了那二人的箭就是她放出去的。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颤着声音问道。 细看说话那人,就能看见她暴露在空气中的双手正微微打着颤,许是筋脉一体的原因,他的下肢也跟着不停地颤动。 另一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不见城楼上站着的都是何人,但能感受到他们二人此刻已被杀气笼罩着。像进了猫口中的老鼠,如何能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根本无处可逃。 只能引颈受戮。 恰在这时,霞光稍退,将城楼上的人全都暴露在了二人眼底。只见城楼上站了许多人,一同在和亲队伍里的同僚,被推举为将军的宁鸣,还有本应该是和亲公主的宁阳。有的在看好戏,有的神色担忧,有的愤怒无比。 而宁阳公主手上的满月突然变成了缺月,箭从月中过,向着他飞奔而来。眼见着箭尖逐渐靠近,他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箭进入大腿。 -- 第135页 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宁阳公主嘴角的勾起来的嘲笑,灵光瞬间从脑中掠过。他明白了,明白昨晚为什么直到天亮才走到城门,明白为什么到了城门口就很容易地被放了出来。 宁阳公主。 父亲叔伯所说果然不假,宁阳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她居然想用他们二人的尸体来给自己铺路! 他还想细想,此时疼痛席卷上来,将他的意识搅得一团糟,根本无暇去想。 他只知道,他们死定了。 宁阳公主此刻的箭虽然射偏了,没有射在他的胸口上。但是下一箭,下下一箭,总有一箭会刺穿他的胸口。事实告诉他,他想多了,宁阳想做的,远比他想象的狠厉。 毕竟,立威的机会可遇而不可得,而宁阳恰恰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既然要立,那就立得狠些,立得毒些,立得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易地触犯她! 眼见着两个人都倒在了雪地里,宁鸣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置这二人?” 宁阳有意射在二人腿上,显然是无意伤这二人的性命。若是留下来,不仅会浪费药材,还会使整个军队有陷入危险的可能。 宁鸣皱起了眉。 “杀了。”宁阳道。 对上宁鸣不解的视线,宁阳将手中一直摩挲的大弓递给了身边人。霞光照在她身上泛着金光,就连头发丝也是金色的,渺渺乎若仙人下凡。 宁阳看向那二人,平静地面容下流动着嗜血地狠色。她轻飘飘道:“我想给他们换个死法罢了。”随后她扫了扫四周,低低笑道:“一个能在场让所有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死法。” 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听了后却无由来地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感。 宁鸣神色复杂地看了宁阳一眼,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悟了宁阳的目的是什么:在城门上向着那二人射箭,不只只是为了射伤二人,更多的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功力,让周围人不敢小觑她。接下俩的杀,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定是什么残忍的手法。若非如此,又如何能震慑众人? 难怪唐卿元要她听从于宁阳。这般心计智谋,非寻常人可有。 宁鸣态度高高挂起,并没有搭救那二人的想法:“那就等阿姊的成果了。” 最后果真如宁阳所言,在场的所有人都忘不了在这个泛着霞光的晨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自此他们对那个美貌至极的公主再也不敢有不恭之态。 无他。 他们那日亲耳听见公主问那二人:“本公主待二人不薄,二人为何要去京城通风报信害我等几千人性命?” “二人的心莫非是黑色的?” “既然是黑色的,那本公主倒要挖出来仔细看看了。” 而后她拿出一把匕首,将心活生生地挖了出来,痛嚎彻天,有人实在不忍心将头别了过去,那公主却恍若未觉般。被她挖出来捧在手上的心是红色的,甚至还在跳跃,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当时的自言自语:“欸明明是红色的啊。” 随后还有她不解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随后他们就看见那颗心被她丢到地上,和发黑的血水混在一起,她看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心脏道:“原来果真是黑心。” 最后她浅笑着看着惊恐至极的另一个人:“你和他是一伙的,那你的心也应该是黑的吧。” 先前挖心时飞溅出来的血在她脸上还有残留,随着她一笑,更添了几分煞气。自此以后,无人再敢轻视这个原本被送去和亲的公主,也更无人敢从这敏城出去逃往京城。 宁阳公主的立威,已成。 甚至比她想象中还要顺畅一些。 第86章 除夕 临近一年的末尾时候, 朝中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什么奏折圣旨啊什么案卷,全都要重新整理之后上达天听。 令所有大臣都苦不堪言的是, 老皇帝好像对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很不满意,这些日子不知道训斥了多少大臣,多少大臣迈入御书房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地。 难道是他们去年做得太差了?不可能呀。 就在朝野上下愁云密布的时候, 已经有细心的人打听到这些日子频繁进出御书房且没有被斥责的只有一个人,也是大宁朝堂上下唯一的女官—— 几个月时间内便官迁至刑部右侍郎的宁归琼。 宁归琼以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份得到陛下赏识破格进入朝堂,并且在短短几个月内迅速升迁至正三品侍郎,这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事情。除过她明辨秋毫细致入微的仵作手段以外, 究其原因,更多的便是老皇帝对她的宠爱。 宠臣? 眼下的宁归琼当仁不让。 至于陛下为何喜欢一个经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官员,当众人视线落在宁归琼白净的脸蛋上时,所有人都明白了。难怪陛下初见这女子的时候, 不仅同意让她入朝为官, 更将国号赐给她为姓。 有道是美色惑人, 眼前这一位便是了。 也罢,他们又没有一张美貌的脸, 为何要跟一个区区女子比呢?过些日子,陛下就腻了, 哪里有他们这些臣子陪伴地长长久久。 “宁大人,您来了。” 守卫在门口的太监看着来人忙将腰弯了些许, 脸上的褶子也都显现了出来:“陛下等大人您好久了。” 宁归琼穿着官袍, 革带在她腰间走了一圈,愈显细腰如柳。再往上,肤胜冬雪之白,面夺芙蓉之清丽, 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眉眼间如霜一般的清冷气质。 -- 第136页 也无怪乎一向不对美色心动的陛下对其大加宠爱,整个大宁上下,能胜这宁大人一筹的,可能只有被送去和亲的宁阳公主了。 宁阳公主...... 不知宁阳早已谋反的老太监眼底划过一丝可惜,若是宁阳公主不想着当皇太女的话,陛下也不会把她送去北蛮。 他抬起身子,面上的笑意仍在,他道:“宁大人,请。” 看着宁归琼进了御书房,方才掩下去的可惜又露了出来,就是希望这位宁大人要懂得适可而止,帝王的宠爱也是有底线的,一旦触及底线...... 下场或许比宁阳公主还要凄惨,对亲生女儿都能如此,何况是她。 “归琼你来了?” 见到宁归琼,老皇帝面上浮现了几缕笑意,整个御书房的空气也轻快了许多,紧绷着身体的宫女们也悄俏地缓和了下来。 “臣宁归琼见过陛下。” “诶朕不是说过见了朕不必行礼。” 宁归琼面色平静,只听见她语气不卑不亢:“臣不敢。” 几个月的休养生息,老皇帝身形已没有前些日子枯瘦,只是皮肤稍加松散,如今看着宁归琼的眼神倒也算得上和蔼:“也罢,随你。” 并没有上位者的气息,语气中也全是纵容。整个大宁上下,能得到他这般青眼的也只有宁归琼了。只是与所有人想的不同,老皇帝待宁归琼并非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陪朕下棋吧。” “是,陛下。” 宁归琼脸上丝毫没有因这特殊的相待就浮现喜色。 棋子逐渐布满棋盘,黑白交错间能看清二人均是守势。老皇帝落下一字,道:“除夕快到了,朕打算......” “今日臣入宫的时候遇见了李恩之李大人。” 打断帝王说话,这是不礼。宁归琼却似不知道一样,老皇帝也不恼,只是提及李恩之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李恩之,他找你做什么?” “李恩之希望臣能在陛下面前帮重阳公主求个情。” 宁归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棋盘,似是捉摸着自己下一步往哪里走才是最安全的。 郑重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宁归琼才缓缓道:“他说,除夕夜按照惯例是各位公主皇子大臣们都是要进宫的。可是陛下您又禁止重阳公主进入皇城,李大人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安排。所以托臣来问一问陛下,该如何安排重阳公主。” 老皇帝没有沉吟,“朕让她活着已经是恩赐了。” 对一个臣子说这些,好像不大妥当,可正在交谈的君臣二人,对此恍若未觉。仿佛他们,就该自然而然地说这些。 见宁归琼还有话未尽,老皇帝问道:“你想说什么?” 宁归琼双眼微微闪烁,语气轻渺却意有所指:“重阳公主年后就要与宋大人成亲,这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以公主身份陪伴陛下了。陛下,重阳公主只是一个女人。” 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要在这世间活下去,必须要有一些倚靠的。她们柔弱,天生依靠男人而活,在家需要依靠父亲,出嫁了需要依靠丈夫。除此之外,想要在夫家活得顺遂安康,必须得依靠父亲的权势荣华。皇家公主也不例外,受宠的总归是有几分底气的。 所以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在出嫁前最需要的便是皇宠,以保证自己日后被丈夫尊敬的地位。 宁归琼稍顿之后又开口道:“陛下与公主终究血脉相连,臣又曾受过重阳公主的救命之恩。所以臣斗胆开口,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宁归琼将自己的心思没有对老皇帝隐瞒,她眼中的担忧是有迹可循的。她确实担心唐卿元的婚后生活,在她眼底,宋大人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尤其是唐卿元曾那般对待宋大人。男人的面子怎么可以轻易折辱呢? 会遭到报复的。 宁归琼的一番话很大程度上取悦了老皇帝,他呵呵地笑了出来,纠缠他许久的郁气也趁着这个间隙一扫而空。 他是帝王,是掌控一切的帝王。这天下的人若是想要好好活着,不管是他的女儿还是万民敬仰的臣子,就必须对他卑躬屈膝,仰着他的鼻息而活。 不忠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直到宁归琼离开,老皇帝面上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看上去慈和和蔼,像是庙宇中塑成的佛像现了人间。 出了御书房的宁归琼面上哪里还有担忧之色?她眼底的嘲讽转瞬即逝,而后当着众人的面慢慢离开了这里。 李恩之那般油滑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困扰住?多半是有人暗中指使,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不过她乐意帮唐卿元这个忙。 毕竟,这也是她欠唐卿元的。 事实上,除夕宫宴对唐卿元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唐卿元要做的,另有其事。 此时的唐卿元又一次收到了来自敏城的书信,纸张上墨色飞舞,狂放不羁,笔迹既不是宁鸣的,也不是蒋征君的,而是宁阳的。 信上说,敏城的各处已经掌控住了,现下准备歇几日,待除夕之后,便往北边去,这是原计划的一部分。 随手将书信烧掉,唐卿元提笔回了一封信。 既然宁阳她们已经掌控了敏城,她这个做姊姊的不是得送上礼物庆贺庆贺?否则旁人还不知道要怎样看她呢。 唐卿元眼底波光流转,藏着一片狡黠和薄凉。大厦既摇摇摆摆有将倾之势,那她就助一臂之力好了。 -- 第137页 “敏城以北,大雪成灾。” 这次唐卿元送来的信,宁鸣有些不大明白。敏城风雪确实有,还挺大,但并没有成灾啊,这信是什么意思? 宁阳沉思过后语气神秘道:“皇姊这是要给我们一份礼物,我们等着便是了。” 或许是宁归琼的那一番令老皇帝心花怒放的话,或许是宁归琼的请求老皇帝不忍拒绝,李恩之的为难终于画上了句号。唐卿元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此次除夕夜宴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位置。 除夕日眨眼即来,这也是被废储君之位后唐卿元第一次现于人前,所以她需要好好拾掇一番,告诉众人她并没有自弃,告诉老皇帝她很感念皇恩。 镜子里的唐卿元发髻高挽,金簪绕着头走了一圈,与唐卿元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很好的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华丽惊艳却不落俗。 唐卿元很少有盛装的时候,眼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陌生,更多是觉得累赘,连带着脖子也隐隐酸了起来。这么漂亮的云鬓,其中一大半都是假发,为了梳妆甚至在镜子跟前坐了一下午,换谁谁不酸疼? 不过唐卿元很满意。 她的装扮越华丽,落在众人眼底就会越惊艳,这样能更轻易地达成她的目的。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闹着,白雪也不甘落后,慌慌忙忙到人间来参与这一年仅有一次的热闹。乘着雪,踏着风,唐卿元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宫门口驶去。 宫门口亮如白昼,大臣们携着家眷纷纷而至,都互相招呼着往宫门内而去。唐卿元欲下马车的时候被拦住了,来人说: “陛下吩咐过,公主的马车可直接入宫。” 她的父皇这几天吃了多少斤良心? 第87章 狼狈 考虑到自己这身衣服繁复发型沉重, 所以她父皇吃了多少斤的良心的事情,且被她摁下不提。现在她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向内城去。 前往宴会的路上布着一连串的宫灯,雪落在上面积成薄薄的一层, 属于烛火的橘色光晕从里面钻了出来,淡淡的,使人感到一阵安宁。 将宫灯走尽, 这安宁感便也结束了。 帘子被掀开,唐卿元敛着面容走了下去,落落地进入了所有大臣的视野中。 云鬓上绕了着一圈金簪,闪闪发光, 一下车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额头宽广,眉间平整,一双眼睛明亮中又带着几分沉着,看向你时只觉得面对着的是林间一汪安静又深邃的泉眼。双手交织在身前, 华丽的衣装覆盖于上, 只是站在那里, 所有人的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命为尊崇的念头。 只是她身上的气势,真的是属于一个公主的吗?没人敢问。 唐卿元目不斜视, 正欲随着接引宫女落座的时候,一个稚气的声音打破了唐卿元带来的安静, 言语间毫不客气:“你就是唐卿元?” 说话的人正站在唐卿元面前,头顶只到唐卿元腰际, 身上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袍, 头顶一朵金冠,面如粉团。或许是金冠有些大的原因,压在他的头顶显得有几分怪异。 唐卿元认出了来人,唐有学。 就是她父皇从昌王手中过继来的太子。 此刻他正在唐卿元面前, 仰着脖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方才从他口中说出的稚气话语不带丁点儿友善。 唐卿元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到唐卿元不理他,唐有学有些急了。他下巴又往高抬了抬,这样显得他气势压人:“你为什么不理孤?” 诸位大臣若有若无的视线扫过这一场滑稽地对峙,而后互相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这位公主的身份有些敏感,他们不能贸然出声。若是帮助公主,那肯定会被打成公主一派的人,老皇帝的眼底就容不下了,毕竟原先公主一派跳得最高的那几个大臣,被杀的被杀,被贬的被贬,他们还想在朝堂上混到白头呢。 唐卿元仍不说话,她寻着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眉眼间似乎并没有把这个小太子放在眼底,实际上她并没有把这个小太子放在眼底。 她这个被废的储君对眼前这个奶娃娃态度友好,显然是不合情理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居心叵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忽视他。 小孩子最讨厌别人忽视它,见唐卿元不理会他便急了,开始口不择言:“所有人都说,孤需要防着你,要孤有朝一日必须杀......” “太子!” 一声厉喝从大厅外传了进来,众人视线随声音去,正好将一个翠竹般的身影纳入了眼底。翠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进来,素来温煦的面上带着几分沉色,似是酝着风暴。小太子一见宋穆明这副表情,便明白自己犯了错,迅速低了头去,小嘴微微瘪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臣宋穆明见过太子,见过公主。” 唐卿元瞥了一眼焉下来的小太子道:“不必多礼。” 说完,二人便再也没有视线交流。 方才小太子要说什么?杀?杀什么?众人心底冒着不存在的冷汗,多亏皇帝面前这位红人来了,若是任由这小太子说下去,只怕他们每一个人都要遭难。 宋穆明看了一眼唐卿元,将眼底的惊艳迅速隐去后他转头看向自己平生带的第一个弟子,面上全是冷厉。都有谁在这个小太子面前胡言乱语?最好别让他查到。 小太子被宋穆明带着归了位,恰好就在唐卿元的对面。他似是有些不服气,一双眼睛瞪着唐卿元,气鼓鼓的。 -- 第138页 “皇姊,好久不见。” 说大不大的风波刚刚结束,唐卿元视线还没来及扫一遍殿内的大臣就听见身边有试探的声音响起。唐卿元转头去看,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男子,嘴角眉眼上都描着浓郁的戾气。 唐卿元的视线在他空荡荡的袖子上一扫而过:“四皇弟。” 在唐卿元成为太女前,她的几个皇兄弟都因死残而落下了储君的宝座,这位四皇子便是其中之一。 四皇子怨毒地盯着小太子,他用和唐卿元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皇姊,你甘心吗?” 唐卿元正眼看着他。 四皇子整个人浸泡在不甘里,导致他五官肿胀变了形:“我们兄弟一个接一个的或死或残,最后储君之位落在了皇姊你的身上。那时候我虽不甘心,却也认命,谁让我没护住自己这条臂膀。可结果是什么呢?是皇姊你的储君之位被废,一切全都落在了一个奶娃娃身上?” “皇姊,你难道真的甘心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了。 不甘心。唐卿元在心底回答。 是个人都会不甘心。 唐卿元虽然没有说出声来,但四皇子已经从她微沉的双眼中明白了她的想法。得到了共鸣后他的话又继续往外涌着,只是他这时候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容,看起来像是怀揣着什么重大秘密般: “皇姊,我怀疑我们皇兄弟的死残都是父皇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那个奶娃娃铺路。” 确实是个重大秘密。 这时候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之前扭曲了:“把皇姊你推上储君之位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谁曾想你能力这么出众让他开始感到害怕。于是他强硬地废了你,把那个小贱种扶上了位。” 见到唐卿元已端正了身体,他仍是不甘心,似是要把自己成为一个废人后的所有话全都说出来为止:“皇姊,你不知道吧?那个小贱种是父皇的孩子,只是挂名在了昌王的身上。” 四皇子终于说了唐卿元可能感兴趣的一句话:“父皇在后宫中养着一个女人,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女人就是这贱种的娘。” 老皇帝还没有来,周围臣子都在说着话,笑声一阵一阵的。是故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两个被废的储君聚在一起压低声音正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 在四皇子的期待中,唐卿元终于说了她落座以后的第二句话:“在哪?” 唐卿元直直地看着他,四皇子被盯得有些发怵,本想掖一掖再说的话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四皇子最后一句对唐卿元说得话是:“皇姊,我要复仇,你会帮我的对吗?” 唐卿元有不帮他的理由吗? 唐卿元能找出千千万万条帮他的理由,唐卿元没有应下。 这时候,老皇帝终于驾临了。他胸前绣着的龙正张牙舞爪地瞪着众人,意气风发。身侧跟着的除过贴身太监外,还有一个唐卿元十分熟悉的身影: 宁归琼。 宁归琼在这几个月中官阶飞升的事情,唐卿元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明白,老皇帝为何会独独对宁归琼青眼相加? 唐卿元看着一同进入殿内的俩人,脑中隐隐间有真相嘶吼着想要跳出来,遇见了一层怎么也挣脱不了的薄薄窗户纸,唐卿元只能先将这一切暂时压下去。 四皇子也收敛了所有话头,垂着眼,仿佛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对唐卿元讲过,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这么一副沉默寡言的姿势。 老皇帝在宁归琼的搀扶下他落了座,为彰显对宁归琼的宠臣身份,他甚至将宁归琼的座位安置在自己的右侧下方——这以往是储君的位置。 唐卿元看过去时恰好对上了宁归琼视线,随着她友善一笑,二人不久前的矛盾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化解开了。 众人落座后,除夕宴算是正式开始了。乐伎舞女进行自己的拿手好活,大臣之间也摁下了朝堂的攻讧,言笑晏晏,格外和谐。 “呀——” 一声惊呼打破了眼下的和谐氛围,乐伎手中的琴弦断了,舞女的腰肢僵硬起来,言笑晏晏的众人们将视线汇集到了一处。老皇帝原本弯着的嘴角迅速放平,脸上的肉僵硬着,他问:“怎么回事?” 大殿内一片宁静,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在众人视线的汇集处,唐卿元用假发垫高的云鬓不知何时落了地,头发散乱着,原本的金簪只剩几个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别着。她捂着脸,垂着头,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在她身侧跪了一个宫女,此时正跪在地上,身子拱成了一座桥,趴在地上的双手颤抖着,显然是吓坏了:“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地面上是浓稠的汤液,还正冒着白乎乎的热气。这幅场面是怎样造成的,已经一目了然了。 宋穆明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冲到了唐卿元面前,正蹲着身子想要查看被唐卿元捂住的半边脸。可是唐卿元怎么也不肯挪开自己的手,只能看见她鬓前的头发上也被汤液润透了。 众人方才还觉得尊贵的公主变得狼狈起来。 突然间,一个稚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哈哈,谁让你不回答孤的话的哈哈哈。” 小太子高兴地在位子上手舞足蹈,头顶的金冠歪到了一侧也毫无察觉。 第88章 意外 他天真的眼睛透过众人看着唐卿元, 懵懂中又带了自踏入这个世间特意教给男子的、在旁人看来像是与生俱来的邪恶: -- 第139页 “你不回答孤的话,这就是下场。” 跪在地面上的宫女听见小太子这般说,整个身子的弧度比拱桥还要小, 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这地板中去以躲避四面八方汇集在她身上的视线。 小太子丝毫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下巴微微扬着,世间男子对女性的特有傲慢在他身上有了雏形, 世人称这为“童真”。 有大臣恭维道:“小太子果真是天真无邪。” 说是恭维,实际上是开脱。 眼下这副场景,虽是公主受了辱。可老皇帝的心却在小太子身上,他们这些做臣子的, 自然要说皇帝喜欢听的话。 一个人开了口,剩下会察言观色的人也不甘落后,都纷纷开了口。小太子是无辜的,不过是童言童语罢了。真正有罪过的是这个宫女, 非把小太子的童言童语当了真, 不仅害得公主变成现在这样, 还害得这除夕宴出了岔子。 “这小宫女,该乱棍打死!” “正该如此, 太子身边不能有这种宫女!” 三言两语的,便将一切罪责都分工清楚了。 唐卿元也不闹, 微微欠着身低头离开了现场。自始至终,所有人都没能看见她手下的皮肤变成什么样。只记得那个入场时令人打心底升起尊崇感的公主现在变得狼狈不堪, 大臣们想, 这个公主真是可怜哟。 唐卿元刚走两步,宋穆明不放心,冲着老皇帝微微行礼后大步跟了上去。察觉有人跟着,唐卿元只是微微瞥一眼, 丝毫不在意身后多了一个人。 所幸每个参加宴会的人都会携一套备用衣服的,唐卿元的备用衣服就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将身上繁复至极的衣服一层层剥开,露出来的是她早就穿在内侧的属于宫女的衣服,随行的宫女忙为她挽着和宫女衣服相配的发髻。 随后,唐卿元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宫殿内。 宋穆明正守在宫殿外,他已经命人去召唤太医了。落在地面上的汤液都泛着热气,唐卿元捂着半边脸的手都在颤抖,可想而知她的伤口有多严重。 宫殿内安静地过分,宋穆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心神全都在那小太子身上。他正在逐步分析着哪一步出了错,小太子为何会冲着唐卿元发难?发难过后为何还要命人泼她汤液? 究竟是谁在暗中教唆? 唐卿元行走在宫闱里,雪花嫌唐卿元的发髻太过素净,忙落上去帮忙点缀着。来来往往巡逻的禁军不断,唐卿元像所有宫女那样微微垂着头,一双眼睛却警惕着四周,生怕自己哪一步出了错。 皇宫是唐卿元自小生存的地方,这里的一宫一殿唐卿元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眼下她十分熟稔地在这些宫殿间穿梭着,地图早被规划在脑袋里。 这才是唐卿元今晚入宫的真正目的。 高高挽起的发髻和金光闪闪的发簪,还要那一身流光溢彩的服装全都是给那些人看的。看啊,重阳公主今日打扮的多漂亮。看啊,被泼了一身汤液的重阳公主多狼狈。 于是狼狈的重阳公主躲进了宫殿内,因为面子受损,她衣服换好了也不愿意继续回到宴席上,多么合情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宋穆明。 不过,唐卿元相信自己留下来的那几个人。 凭借着对皇宫的熟识唐卿元距离她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在大殿上,在老皇帝进来的前一刻,四皇子在唐卿元令人发怵的视线下脱口而出了一个宫殿的名称,这个宫殿中关押着小太子的母亲,四皇子是这么认为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揣测出来的,他揣测的合情合理,若是唐卿元的心底没有那个骇俗的猜测的话,她或许会信了四皇子的这个结果。四皇子没能触碰到真相的原因在于——他没有把一个名唤唐维仪,封号为福熙,他应该唤作姑姑的公主放在眼里。 四皇子还是有些贡献的,比如说唐卿元此行的目的地。四皇子打探出来的住着所谓“贱种”母亲的宫殿,恰好与唐卿元暗中查询到的,很有可能是关押着福熙公主的地方一模一样。 “站住!你是哪个宫的?” 有低喝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猝不及防。 唐卿元疾行的脚步顿住了,掩在衣袖下的手因这一声低喝而泛了白。面前是能看到头的青石板路,她只需要走完这段路,就可以到达目的了。可是这么一小段路却恍若天堑一般,她寸步难移。 怎么会突然出现人?离开宫宴的时间是她计算好的,巡逻之间的路程和交错时间也是经过细心安排的,她这一路应该很安全才是。 “转过来!” 跑?这段距离她若是敢跑,利箭会很快刺穿她的心肺。若是转过身,她这副样貌很难不被人认出来。进退两难,她该怎么办? 青石板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燃着灯,灯光白幽幽的,在这除夕夜里留下的只有一地的惨然。 唐卿元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僵硬着将身子转了过去。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她的脸背对着灯光,留给来人的只是一张隐藏在阴暗中低着头的脸。 唐卿元在赌。 赌这个人只是无意发现的她,赌对方根本不会细看她的脸。 “做什么的?” “娘娘突然心痛难忍,所以宣奴前去唤个太医。”唐卿元伪装着急切,这一片是后宫嫔妃的住所,去太医院走这一条路也能解释过去。 -- 第140页 “哪个宫的?” 唐卿元脱口而出:“椒兰殿!” 椒兰殿的主人是一个有书香气息的女子,只是久在深宫,郁郁不爽,长期下来便有了心绞痛的毛病。 说完,唐卿元迅速道:“大人奴先去为娘娘唤太医了。奴得赶紧去给娘娘宣御医了,就不与大人闲谈了。” 说完,唐卿元匆匆行了礼便匆匆向着青石板路的尽头走去,把慌张扮演地淋漓尽致。同时唐卿元又在提醒对方,椒兰殿的主子正在发心痛,若是晚了一会儿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俩谁都担不起责任。 听见身后细细簌簌一堆人离开的声音,唐卿元微不可闻地缓了口气,庆幸对方听懂了她的眼下之意。 同时庆幸自己提前预料到了这一步,在规划完路线的时候就给椒兰殿主人的娘家递了信,若是被问询的话,椒兰殿的主人正好会为她挡一挡。所以没估摸错的话,椒兰殿的人现在应该去太医院了。 后宫中的女人的荣,与家族的荣是一体的。若是家族要她做的事情,她肯定会做。 唐卿元的脚步突然又停住了,她看着突然从岔口中出来的一行人,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隐隐有了裂痕。唐卿元一直保持平静的心此刻要闯出胸腔一般跳跃着。 不是所有事情她都会预料到,比如眼下。 此时和方才不同,如今她五官暴露在灯光下,令对面的人看了个完完整整。唐卿元不会觉得对方认不出她,就跟对方绝不会以为唐卿元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游玩一样。 面前的女人雍容华贵,惨白的灯光压不住她头顶上的金簪的光芒,在这深夜中耀眼地刺人眼。她身后跟着一行宫女,其中一个正看着贵妃,欲言又止,显然也认出了唐卿元的身份。 唐卿元看着贵妃,目光没有躲闪。 她的储君之位被废弃后,前朝有一个叫宁归琼的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后宫有一个妃子迅速晋升为贵妃,唐卿元是清楚的。 贵妃的出身,唐卿元也了解过。 出身贫家,后被选为宫女。在得到老皇帝的宠幸之后便成为了后宫的女人,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被老皇帝升为贵妃后才引人注意,显然她是老皇帝的人。 贵妃将慌乱写在了脸上,金簪因这慌乱更是胡乱地闪着光芒。 默然对峙半晌,最终是唐卿元先打破了这一片平静。她手放在腰间行了一礼,仿佛她真的只是椒兰殿的一个宫女:“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而此刻的太医院也并不安静,一个宫女道: “我家娘娘心痛难忍,需要太医救治。” 另一个也不甘落后,他可是宋大人派来的:“公主殿下被烫伤了脸,需要太医。” 一人扯着太医的一个胳膊,互相拉扯争执着。 若是平时,太医肯定是够用的。可眼下是除夕,太医又没有参加除夕晚宴的资格,便早早出了皇城回到了府中,此刻留守在太医院的只有一个人。 唐卿元安排的,只有椒兰殿的那个宫女。另一个人虽不是唐卿元安排的,却是她计划中必有的一环:只要她受伤了,必有人来唤太医。椒兰殿的宫女趁此时跳出来进行阻拦,为唐卿元争取更多时间。 仅剩的这个太医很为难,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如臣先给娘娘抓副药吃,臣先去公主那。等公主那处理好了,臣再去娘娘那。” “不行!” “我家娘娘今日心痛难忍,直冒虚汗。你这太医不看病不对症怎么开药?我家娘娘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第89章 狐疑 铁链在空旷的宫殿中流泻出哗啦啦地声音, 无聊的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锁着她的铁链子,手腕逃脱袖口露了出来,白皙的皮肤上是长时间因磨损才会出现的淤痕。 唐卿元进来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你来了?” 正在玩铁链子的人悠悠道:“放那儿吧。” 即便被囚禁在此,也没有让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有半分损耗,仿佛她生来就是位于众人之上的。面对这样随意似吩咐猫狗的态度, 贵妃面上滑过一丝恼怒,即便隐藏了也能在她脸上找出几分端倪。就跟看见唐卿元时藏不住她的慌乱一样。 “还不快吃。” 为了掩藏自己的恼怒,贵妃也如同命令猫狗那样命令这个女子,仿佛这样就能报复回来。 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 她就对上了那女子看过来的似笑非笑的双眼。她那眼珠子仿佛是江浪聚成的,只是一眼,好不容易燃起来的气焰迅速消退得干干净净。 那女子这时候才将视线放在唐卿元身上,嘴角微微抿起:“你来了。” 语气悠久绵长, 恍惚间会令人以为这是亘古的声音穿过时空钻入了唐卿元的耳。 唐卿元看着女子, 女子也看着唐卿元, 谁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对方。 唐卿元在来之前斟酌了很多词句,可对上这人的视线时,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福熙姑姑,好久不见。” 二人是陌生的, 二人甚至从未以真正的身份坦诚交谈过。可朝堂内外的千丝万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使两人彼此之间并不陌生。 “是挺久了。” 福熙纤细的手抵在下巴上, 丝毫不在意手腕上的青紫淤痕。她的面容与老皇帝有九成像, 就连思考的样子都有几分相似,她问道:“我们多少年没见面过了呢?” -- 第141页 偌大的宫殿中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宋穆明察觉到了不对劲。玉石碰撞出来的声音顺着门扉间的缝隙中流入了殿内: “殿下?” “宋大人何事?”白芷代唐卿元问道。 宋穆明刚要说话,就被小跑过来的一个太监打断:“大人, 太医被椒兰殿的娘娘唤去了。” 感受到周围温度降低,太监硬着头皮把罪责往椒兰殿那边引,“椒兰殿的娘娘心痛复发,所以……”头再没敢抬一下。 以温煦著称的相府公子,原来还会有这般令人心颤的面容。 宋穆明的声音依旧是温煦的,温煦之下掩着他周身温度一般的冷意:“再去唤。” 待小太监走后,宋穆明轻声对殿内道:“殿下再等等,太医一会儿就到了。” “嗯。”前重后轻,是唐卿元独有的声调。 宋穆明抬起的手却凝滞了半晌,低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头微微侧着,似是要透过门扉看出什么来。他突然道:“殿下,臣有一瓶玉容膏,可以疗烫伤之疾。殿下若不介意,可用此药暂缓。” 被留下的几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最终是白芷打开了门扉。她说:“多谢宋大人。” 宋穆明的余光透过门扉钻了进去,唐卿元背对着他,能看见的是她还没换下的衣装和依旧凌乱的青丝。 白芷接过药没有直接离开,她低声道:“宋大人,殿下心情不是很好。”像是解释唐卿元为何还没有更换衣服。 打开的门扉又关上了。 白芷拿着药放在了桌子上,几个婢女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打破这一片平静,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地。殿下怎么还没有回来?她到哪里了?她现在安全吗? 殿内愈发平静,宋穆明站直了身体,就连雪花落下的声音他都能听得见,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面色也愈发平静。 现在他可以肯定了,殿内的人不是唐卿元。 唐卿元的声音和背影不知入梦多少转,早已深深刻入了他的记忆中。他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就知道那不是唐卿元,背影加深了他的想法,而送进去的那瓶药肯定了他的猜测。 只要她们把那个药瓶打开,就会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瓶子。 她,去哪了? 唐卿元才从宫殿中出来,此刻正往回来的路上赶。除夕夜的喜意并不能蔓延到皇城内来,哪里都是凉飕飕的。 “今夜真冷啊,真想回去和妻儿们聚聚。” “谁说不是呢。” “……” 前面隐隐有说话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前面是个拐角,声音近到那一刻就能路过拐角,然后看见唐卿元,这个在晚宴上狼狈不堪的公主。 “宋大人。” 就在宋穆明为唐卿元担忧的时候,旁边响起了一道女声:“殿下如何了?” “宁大人。”宋穆明神色淡淡。同为老皇帝面前的红人,宋穆明对宁归琼的态度算不上温和。 宁归琼也来了。 宁归琼是唐卿元救过两次的人,论关系,谁都不认为宁归琼会和唐卿元作对。面对她迅速升迁的事情,旁人只认为老皇帝看中了她的美色,可宋穆明清楚,面前这个女子已成为了老皇帝的走狗。 宁归琼面上未见丝毫恼意,似是已习惯了宋穆明的这幅态度。她又问了一遍:“殿下如何了?” 宋穆明不答反问:“宁大人怎么来了?” “我见殿下半晌没有回来,心下担忧所以过来看看。”宁归琼回答得坦荡。 “你关心她?” “宋大人难道不关心?”冷霜一般的女子反唇时候是不落人后的。 宋穆明淡淡地看了一眼她,宁归琼在里面感受到了一种名叫轻蔑的东西,像是在说:你也配。 宁归琼状若无事地笑笑,“我去看看殿下。” “殿下不见人。”宋穆明拦在了宁归琼的身前。 “不见人?是不见你吧。”宁归琼抓住了这个报复的机会,她扬唇冷笑:“殿下那般的人物,又怎么会喜欢别人强加她的东西。尤其是,这东西还是她选择不要的。” 宋穆明身形未动,面上没有因这话起任何波澜。他的一双眼睛却浓如墨聚,他看了宁归琼半晌才将视线挪到了远处:“总比一个背叛了她的人好。” 有些事唐卿元不清楚,但宋穆明却清楚至极:宁阳公主那么快地被送到北蛮和亲,这里面就有宁归琼的手笔。除此之外,唐卿元在朝中的人手被拔除地干干净净,这里面也少不了宁归琼的身影。 宋穆明没有将这些告诉唐卿元,他不想将这些腌臜的事情为她增加烦恼。他希望她的后半辈子,会在他的庇佑下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面具突然被人摘去,宁归琼感觉自己隐藏起来的正在挣扎着想要逃出去的后悔和内疚全部落到了别人带着嘲讽的眼底。 后悔?她怎么可能后悔? 愧疚?她为什么要愧疚? 她只是顺从自己的心,做了一些事而已。 被二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不到殿内,几个婢女心底却一阵一阵地发慌。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就在这时,她们听见宁归琼的声音: “殿下,臣可以进来吗?” 几个婢女面面斯觑,没人说话。先前伪装唐卿元声音的那个婢女也没有开口,因为她只学会了一句: -- 第142页 “嗯。” 眼下这个场景用这句话并不合适。 见到无人应答,宁归琼正想推门进去时,宋穆明开口了。他说: “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吗?宁大人,殿下对你的冷淡,不是凭空而成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宋穆明并没有压低声音,说明他不担心殿内的人知晓。不担心殿内的人知晓,恰恰证实了殿内人已经知晓了,所以才会这么没有顾忌。 宁归琼推门的手僵住了,她以一种特别缓慢的速度扭过头,定睛看着宋穆明。 宋穆明扬唇一笑。 宁归琼的手仿佛触了火苗一般收了回来,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扇门。唐卿元知晓她做的事情,却没有正面责怪她,心底的愧疚和后悔此时又被勾了出来。 她问:“是你?” “重要吗?”宋穆明语气轻飘飘地。 恰在此时,先前传唤太医的小太监回来了,他跑得满面通红的:“宋大人,太医来了。” 太医?正欲离开的宁归琼看向宋穆明:“殿下受伤了?” 糟了!宋穆明的心微沉,他说:“小伤。” 太医正好气喘吁吁而来,闻言眼睛瞪得溜儿圆:“小伤你火急火燎地要我过来做什么?” 宁归琼的眼睛染上了一种名为狐疑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宋穆明,扬声道:“殿下,太医来了,要让太医进去吗?” 大殿内安静地诡异。 半晌后,门被打开了。白芷款款走了出来:“大人,请进。” 宁归琼跟在太医身后打算进去,白芷出声制止:“宁大人,请留步。”白芷的视线扫过宁归琼又落在宋穆明身上:“殿下说,不想见你们二人。” 从二人方才的谈话中白芷也听到了些片段,眼下她希望靠着这些零碎的片段阻止宁归琼和宋穆明。 话出口的时候已经迟了,宁归琼的眼睛已经先双脚迈入了大殿。殿内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婢女正看着她。宁归琼眉头微皱:“殿下人呢?” 太医也看向白芷。 白芷后背上全是冷汗,后悔一阵阵地涌上心头。她这一步走错了,原本打算将太医骗进去好言相哄的,谁曾想...... 就在这时,有人解了白芷的急: “宁大人,哦不,皇妹。你冲着本宫的婢女作何?” 第90章 信任 宁归琼心下一沉, 她循着声音去看。只见唐卿元不知何时出现在屏风一侧,只着白色中衣,青丝三千如瀑般落于肩头。再往上, 一双冷冰冰的双眼正看着她。 宁归琼后退两步,一寸之薄的门扇躲避了唐卿元看向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她看向唐卿元的眼睛。 她呆在原地, 面色上的红晕一寸寸地被白纸替代,她嘴唇蠕动半晌,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芷迅速回过神来,忙迅速走过去拿起衣物披在唐卿元身上, 语气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殿下,当心着凉。” 唐卿元不说话,默默地任由白芷将衣服为她穿上。她回来的时间太仓促,顾不上更换衣服, 只要宁归琼一进来看见这些还未收拾的战场, 定然知晓她方才不在殿内。 所以她把自己刻意不愿细想、不愿打破的薄薄窗户纸, 亲自捅得千疮百孔后摆在了宁归琼的眼前。凭此让宁归琼心神大乱,无暇顾及其它。 太医僵在了原地, 双眼茫然看着前方,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公主怎么会唤宁大人为皇妹呢?他方才听到了什么?皇室秘辛? 不不不,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宁大人怎么会是唐卿元的皇妹呢?宋穆明沉沉的视线扫过面薄胜雪微微颤抖的宁归琼, 最终落在洒着雪花的深色天际中, 难怪宁大人背叛了唐卿元。 他也想知道的是:唐卿元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出了皇城,热闹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因这除夕夜处处张灯结彩,敲锣震鼓。马车摇摇晃晃, 穿过泯灭在天际的绚丽烟花,最终停在了一处酒楼前。 周清婉和林长徽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见到唐卿元,周清婉巴掌大的脸从毛绒绒的斗篷下钻了出来,星眸带笑:“殿下,你可算来了。” 周清婉娇嗔道:“若是再不来,我父亲可能以为我和那个男子定终身后私奔了呢。” 周清婉虽出身贵女,言谈之间的顾忌没有其它贵女那么多,熟悉之后会发现她是一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当初她胆敢跑到公主府对着唐卿元自荐,就足以说明她的性格了。 “淘气。”唐卿元伸出白嫩的手指在周清婉额头上点了一下,这才坐了下来,正色道:“如何了?” 唐卿元问的是,“敏城以北,大雪成灾”的事情。 周清婉扶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她星眸微转,清秀的面容上染着几分俏色:“敏城的报灾信若是直接进入京城,很有可能达不到圣听,毕竟眼下正是春节,谁都懂得避讳。只是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不就落了空?” 话落,她一直拿在手心的帕子也随着她的手一起飞了起来,可爱极了。紧接着她狡黠一笑,眼底星星点点:“所以,得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各位大臣都不能在意这避讳,这样才好呢。到时撺掇撺掇那敏城巡抚在京城的亲朋,由他们打头阵,其它的人跟着附和,这就齐了。” -- 第143页 唐卿元点点头,周婉清的想法与她出入不大:“长徽,你以为呢?” “周小姐言之有理。” 林长徽微顿,接着道:“只是臣担忧敏城的那些人,可信吗?臣担忧那些人若是半路反水……” 宁阳初步控制了敏城,可她能信任的只有唐卿元赠予的那些女兵,剩下的人要么是巡抚留下归降的敏城人,要么是护送此次和亲的随行人员。 女兵的可信度高,但是女兵却不能踏入京城,会引起怀疑。敏城那些人的归降与忠心是真是假是是非非难以辨别,若是一个不小心,趁机在京城内将宁阳一行人揭发了更是危险。而随行的和亲人员,在京中大都有亲朋,被认出来是一样,趁机揭发领赏是另一样。 所以让谁快马加鞭从敏城拿着报灾信来京城,成了一个难题。 唐卿元的手在桌子上敲着,双目陷入了沉思,林长徽和周清婉的视线紧紧跟着她。不过一刻,唐卿元敲着桌子的手停歇了,平缓地恍若水流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利用和亲队伍造反,捏造灾情这两件事这种事情前所未有。我们既以离经叛道,现在又何必遵循前人的规则?” 唐卿元声音微扬,眼底的光芒微微闪烁着:“我们只需要确保消息是从敏城出来的,报灾信也是敏城巡抚的笔迹和印章就行。更何况,敏城受灾,作为邻居,江城帮一下忙也是可以的。” 既然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出敏城,那就一个不用,全都不要了。 唐卿元准备离开酒馆的时候,天上飘着的雪已经停歇了。周婉清早早地乘着马车离去了,一是为了躲避众人的视线,二是因为天色已晚若是再不归去家里人就该着急了。 就在这个时候,唐卿元瞥见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人。 宋穆明。 唐卿元眼睛半眯,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长徽也看见了来人,她低声问道:“殿下,需要我回避吗?” “不必。”唐卿元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天色晚了,回去吧。” 林长徽没有犹豫,转身上了唐卿元的马车。她与唐卿元顺路,唐卿元便邀请她同归。 唐卿元不欲搭理宋穆明,宋穆明却自己走上前来。好听的嗓音顿时在这酒馆外铺展了开来:“殿下,臣可以和你借一步说话吗?” “不可以。” 唐卿元直接拒绝。 面对唐卿元的毫不留情,宋穆明青竹般的身影僵在了原地,看着唐卿元的双眼中带着受伤,一眼瞧去可怜兮兮的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 兔子? 唐卿元上马车的身影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过于有趣,同时心下也起了逗弄的心思。她道:“也不是不可以。宋大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瞧见宋穆明半晌未说出一个字来,唐卿元看穿了他的想法:“长徽不是外人,宋大人不必担心。” 许是唐卿元话里话外对林长徽的亲昵惹恼了宋穆明,他冷笑道:“林大人确不是外人,毕竟你曾留他在东宫一宿,这在京城内外早已传开了,谁人不知林大人和殿下你有着说不明的首尾?” 当初的事情是件意外。 唐卿元留下林长徽的真正原因,是她帮林长徽拿到了免死金牌,凭此,林长徽可不再以男子的身份出入朝堂。宿在东宫,不过是君臣关系密切的证明罢了。谁知道情势突变,为了在朝堂上继续走下去,林长徽的身份便没有像计划中公开。 只是她唐卿元的事情,何时轮得到别人来指手画脚了?别说她的床榻帷帐内宿着一个林长徽,就算宿着十个林长徽又能如何?这般想着,唐卿元也就这般说了: “是,又如何?” 唐卿元抱着胳膊倚在车壁上,眼底薄凉。宋穆明被这薄凉激得这才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唐卿元总是不欢而散。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又是众人认识中的相府公子,温润如玉,如沐春风。他说:“我相信你。” 唐卿元不解地皱着眉。 “我相信你和林大人是清白的。”与其说是相信唐卿元,倒不如说是他是在告诉自己。唐卿元对他无意,他可以接受,但他无法接受唐卿元对他人有意。 “宋大人若是想说这些的话,本宫还有事,告辞。” 面对着唐卿元的背影,宋穆明又道:“我知道你中途离开过。” 中途?什么地方?离开过哪里?他又如何会知道?唐卿元猛地转过头来,眼底是冰封十尺时才能感受到的凛冽冷意: “宋大人难道要告发本宫?” 唐卿元眼底的冰冷刺痛了宋穆明,他不信她。不过他又怎么来奢求她的信任?毕竟,和她做仇敌的是他,强迫她嫁给他的也是他。可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宋穆明只觉得自己心头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不仅捅了一刀,持刀的那人扭动着刀柄,想要将他的五脏辗成细沫。强忍着疼痛的嗓子是干涩的,他苦笑道: “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信任臣,殿下这般贸然行动太危险了。若是被发现……”若是被发现,他又怎么能护住她? 剩下的话□□涩的嗓子吸收了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吐不出来。 “不牢宋大人费心。”唐卿元眼底的冷意稍退,她站在马车上俯视着宋穆明,居高临下:“不过宋大人也得小心了,毕竟那位连为自己做事的亲生女儿都可以送至虎口,又何况是一个臣子呢?” -- 第144页 “不过宋大人跟踪别人的这个癖好,可要改改了。”不用细想,宋穆明能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出宫后他一路跟了来。 唐卿元的疏离和冷淡过于明显,以至于宋穆明每一次见她,心口都如同刀绞一般。他稳了稳因疼痛蔓延而有些颤抖的身形,他说: “抱歉,今夜叨扰殿下了。” 回应他的,只有正在离去的马车。 第91章 。 沉睡了许久的敏城, 也是在这时候选择行动的。 宁阳手上除过五千女兵外,剩下的男兵只有和亲队伍的一千人和敏城收下的一万余人。数虽众,可除过必须得留在敏城的人外, 可用的却不算多,凭此拿下北边的城池,无异于痴人说梦。 为今之计, 只能智取,不能硬夺。宁阳等人商量下的计策是,依旧是和入主敏城一样,凭借和亲队伍进入各大城池, 内外呼应,趁其不备,擒贼擒王,以扼住城池命脉。像蚕吞噬桑叶那样, 一寸一寸地将每个城池全都吞进胸腹, 而后占据其上。 宁鸣和蒋征君会各带四千人分开前进, 向不同的城池发起进攻,如此一来, 蚕食地时间会大大地缩减。一同前去慢慢蚕食固然稳妥,可是没有时间了。 她们在敏城停歇的时间够长了, 和亲队伍这么久还没经过该路经的地方,再停留下去势必会引人怀疑。除此之外, 宁阳并不认为她们一定能将消息阻拦在敏城内, 就算是铜墙铁壁,可铁壁之上仍有空隙可任飞禽走窜。所以得趁着众人心底没有起疑的时候,将北边所有城池都控制住。 如此一来,就算被皇城那边知晓了又如何?有的是一抵的底气。 鸡鸣未响, 燃了一夜的烛火只剩下残根,正劈里啪啦地响着。宁鸣一夜未睡的已收拾齐整,身上的铠甲在空气中泛了一室的银光,腰间别的刀也寒意凛凛地释放着光辉。 敏城的热闹才沉寂下去,两行伪装成和亲队伍的军队正在整理战袍。待天破晓,这些人就会踏着冰迎着雪逆着风,带着在空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向北边前行。 宁阳就是这时候叩响了宁鸣的门扉的。 “阿姊?”宁鸣语气微讶。 “你这是什么语气?” 离开京城以后,宁阳自幼便伪装起来的贤良淑德便被她扔在了脚底,除过看到宁鸣肩膀受伤那会生出过片刻温情,剩下的时间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凌驾于众人之上不把所有人放在眼底的态度。 宁阳也有这个实力。如今敏城上下,无人胆敢在她面前放肆。 无论是当街教训纨绔子,或是城墙上射叛逃者,或者光天化日生挖人心,每一件事都在众人心底留下了浓重的一道笔墨。 所有人都知晓,这个美貌又柔弱的女子,其实是毒蛇修成的人形,能不靠近便不靠近,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否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对于这个结果,宁阳是极满意的,这也是她的目的。 “只是未曾料想阿姊你来。”这个在外人面前威风凛凛地女将军,在自己亲姊姊这里总会不自知地矮上三分。宁鸣对宁阳的恐惧是自幼生成的,一时间难以摆脱。 宁阳视线落在了宁鸣右肩膀上,铠甲泛着银光,现如今上面光滑一片,原本的刀痕已经被修补。 宁阳问:“伤口如何了?” “差不多了。” 宁阳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继续问。只自顾自地从袖中拿了几瓶药出来,“这几瓶药都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止血的效果很好。” “多谢阿姊。”宁鸣笑了笑,并没有拒绝宁阳的好意。 宁阳冷哼:“谢什么?我是害怕你半路死了,唐卿元会找我麻烦。” 宁鸣知晓这是宁阳的好意,但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有些腼腆,看起来和杀人时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宁阳话落,整个屋子便安静了下来。平日里这俩人关系就不怎么亲密,现下虽被迫凑在了一起,可彼此之间还是生疏的。 宁阳觉得烦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难道是担心?怎么可能?皇家出来的子女难道还有温情吗? 宁阳不说话,畏惧她的宁鸣更不敢说话。只得攥着药瓶站在屋子里,偌大的屋子,倒让她站得有些局促。 恰在这时,窗外锦鸡高鸣,天色也初初破了晓。号角声巍巍响起,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宁鸣正欲拿披风时,有一素白手指却先她一步。 宁阳沉着脸:“毛手毛脚的,我来给你系。” 宁鸣半蹲着身子,任由宁阳将披风系在身上。葱段似的手指在脖颈上乱飞着,宁阳闻着淡淡的幽香,嘴角噙了笑。 “好了。”宁阳道。 “多谢阿姊关心,”宁鸣抬了眼皮悄悄看宁阳,下一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说完,整个人连跳带窜地跑出了房间。等宁阳回过神时,落入眼睛的只有慢了半步、没来得及随它的主人一同出去的正在张牙舞爪胡乱跳跃的红色披风。跟她主人一样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话一说完,宁阳才想起来宁鸣就是个孩子,十七岁的还没及笄的小姑娘。 关心?宁阳冷笑,谁关心她了?真是自作多情。 天方破晓,队列已整理好了,在城外黑压压的一片看起来像是乌云一般。旗帜猎猎,宁鸣骑着马站在所有人前面。双目炯炯,身姿与天神无二。身上的红色披风恍若赤焰一般也猎猎作响,几乎要把她的说话声也压下去。 -- 第145页 宁鸣举着大刀:“出发——” 声音压过了猎猎作响的披风和旗帜,顺着风,灌入了所有人耳中。送别的鼓锣声在城楼上响起,宁鸣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逆着仍旧森寒的北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无论如何,都不回头。 再遭的前路,也比留下来成为世俗眼底的女子强百倍。 九死,不悔。 宁阳站在城楼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胡乱飘舞,甚至打算迷了她的眼。眼见着视野里再无一人,眼见着城楼下空旷一片,宁阳这才走下城楼。 她没有跟宁鸣她们一同前去,而是选择留下来。 她不善武艺,去了只会给别人拖后腿。宁阳无法接受的是,一旦拖了后腿,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宁阳公主唐卿爻是个废人,之前费尽心思立得威严就全都付之一炬,谁人都敢看轻她。 另一方面,敏城虽然已被掌控在手心,可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坐镇的人。如今敏城内人人都畏惧她宁阳,这个坐镇的人除她之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宁阳吩咐道:“把江紫川叫来。” 敏城以北,大雪成灾。 除夕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消退,关于灾情的消息不知从哪个茶馆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迅速乘着风,飘遍了京城内外。 今年京城的雪也不算小,按理说应该是个丰收年,怎么会成灾呢? 大臣们也闻说了消息,忧心忡忡,谁也不敢去触及皇城里坐在盘龙椅上的那位。毕竟眼下是新年,毕竟眼下是休沐,这等会触霉头的事情,留给其它能人去做吧。 于是谣言在这个新年里胡乱飘舞着,直到有一天,来自江城的马带着信逃入了京城,众人尊崇着的皇城依旧是沉寂着的。 …… “路边俱为冻死骨,人畜难分,鸟兽入室食。” “严冬,冰雹、厚雪夹叠而来,牛、马死,江、湖冻。” …… 百姓之间讨论甚嚣尘上,仿佛绝大部分人都目睹了一样。终有大臣抵挡不住,想要交了折子面圣。与他一同面圣的,还有来自江城的信差。 这时候,距离上元不过五日。 帝震怒。 忙将所有大臣全都召进了宫来,问此事可属实?众臣唯唯诺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低着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老皇帝气到说不出话来,今年北方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这算什么?先是北蛮入侵,好不容易派了和亲队伍才算平息。现在敏城以北又现雪灾?冻死无数?你们这些大臣居然一个都不上报!” 商量了一番的结果只能是:赈灾。 才将国库中的一半送给北蛮,眼下又要将一小半送去赈灾。如此一来,国库岂不是要被搬空了?老皇帝沉着脸坐在椅子上,身后盘着的龙看起来蔫不拉几的。 作为老皇帝身边的宠臣,宋穆明自是看出了老皇帝眼下的困扰。他正着身姿,双目沉沉,旁人探寻不到他是什么想法:“陛下,臣家中有一前朝琉璃瓶,或许可救这雪灾。” 言下之意,是要将这捐出来了。 宋穆明说完便不再言语,站在那,清高疏远,站在大臣中间鹤立鸡群。平时人们见了他如沐春风,现在大臣见了感觉北风呼啸,不仅冷,还有点牙痒痒。 老皇帝眼睛一亮,随即眼底流露出赞赏。不愧是他特意选入朝中为官的臣子,他父亲有能耐,教出的儿子也有能耐,眨眼之间就能解决他的难题。 哪像他的那几个废物儿子,连一个女流之辈都斗不过。想到这里,老皇帝的眼睛沉了下去,又恢复了混沌。 自唐卿元被废后,林长徽从礼部调到了兵部,又从兵部调到了户部。调来调去,都是一个微末的官儿,仿佛有人以戏弄她为乐。 她站在诸位大臣最后,闻之也道:“臣家中贫寒,只有陛下所赐雪山白玉玦一枚,今随宋大人一同捐给受灾的百姓。” 第92章 。 林长徽说完便敛了神, 不理会四周落往她身上的若有若无视线。 她和前储君唐卿元关系密切,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老皇帝清理朝中的时候嫌她官阶低,搁着没管她。诸位大臣也不愿忤了老皇帝, 是故官职调了几调,依旧是个微末的。 既无升官可能,她又何必畏惧开罪别人? 敏城那边情势紧急, 物资虽够,但行军作战招兵买马却是一件吞金事,不然殿下也不会把主意打在国库上。先前和亲事件已掏了国库一半,眼下雪灾老皇帝肯定不愿多出, 殿下昨日还遗憾不能谋太多,谁想宋大人倒出了一个好主意。 让这些朝臣宗族们出出血,于殿下之所图来看,百利无一害。何况古人有言在先:天下金银之财合计一石, 宗族朝臣占八斗;国库算一斗;商贾与天下百姓共分一斗。 林长徽语毕, 又一大臣也站了出来。中年之相, 样貌周正;两袖荡荡空,清风化身成。只见他持 笏下拜, 语气哀叹: “民生多艰,臣家有老母下有独子, 身无余财。臣愿捐三年俸禄,以求敏城百姓安康。” 说话这人虽官居高位, 平素生活却简朴成风, 从未听闻有过奢华之举。能做到这般,倒是忧国忧民真心为百姓。 林长徽瞥了一眼那人,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此人话一出,剩下的大臣仿佛受了点悟般, 忙说: -- 第146页 “陛下,臣也愿捐三年俸。” “臣也愿。” “臣也!” “……” 待朝臣们乱哄哄一片安静下来,老皇帝的脸色已黑如锅底。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先前宋穆明倒是起了好头,那个小官倒也会跟。偏生这些银钱养的,好的不学学坏的,真是令人生气。 老皇帝还没发作,林长徽眼珠子一瞥,持身长立,开始不顾天地了: “许大人,秦大人捐三年俸,是家中本就贫寒。前几天还听闻贵公子赌坊散尽三千两,怎么今日就没钱了?” “赵大人,前几日令尊过寿,当日收了不少奇珍异宝。怎么如今不愿意拿出来?莫非是打算攒着他日去了阴冥用?” “周丞相,听闻贵府白玉为地,若是实在拿不出钱财,可将这白玉撬下来赠予陛下?” “……” 林长徽因唐卿元之故,便时时关注着各位大臣。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心下十分满意。 平素待在角落安静至极的人儿,如今嘴皮子一动,不顾天地,倒是令不少大臣手足无措。加之她语速过快,竟无人出言阻拦。 说完他持笏站在众人身后,安静乖巧,看起来无害至极。察觉有人看他,他忙抿唇一笑,双手行礼,友好至极。仿佛方才的那一番话,不是自他口中。 暗中看得人牙痒痒。 光脚不怕穿鞋的,以往他们怎么没发现朝中居然有着这么一个牙尖嘴利的?再一看,原来是林长徽啊,重阳公主的那个姘头。也是,这么一个人久不升迁,怕是心中也急了罢。 但没有办法,牙根再痒也得将这口气咽下去,只能硬着头皮道: “臣方才想起来家中还有祖传……” “臣……” “……” 下朝后,林长徽刚出两步,身后就响起一阵阴恻恻的声音:“林大人怎得知吾子赌坊散千金?莫非林大人一直暗中窥探?” 林长徽疾行的步子一顿,嘴角噙笑:“许大人说笑了。贵公子风流潇洒,一举一动百姓都当作美事来谈。此事哪还需要我去窥探?百姓之间早已传遍了。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眼见来人颜色不善,林长徽眉头微蹙,一副大悟状:“许大人,莫非臣在大殿上说错了话?”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林长徽长手一拱,面上别提有多真诚了。 来人只得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宋穆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无影无息:“想要在朝堂活下去,必须得管好自己的嘴。” 林长徽回头一看,只见昔日丞相公子面色沉沉,像是阴云遮了目。即便如此,也不损他周身气度分毫,仍旧光风霁月清远脱俗。 林长徽双手搭在身前,嘴角噙笑,一派从容自在。她道:“多谢宋大人好意,林某日后会多加注意的。” “今日你得罪了的人不算少,日后可能有麻烦。”宋穆明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多谢宋大人。”林长徽又谢了一番。 俨然一副油盐不进酱醋不吃的样子。 宋穆明看了她一会,冷声道:“随你。” 好心提点,谁知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态度。若不是念在他……念在他是……是唐卿元的心上人,他又何必多管闲事?只是担心这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唐卿元会伤心罢了。 她从储君之位一夜落下凡尘,大起大落,心绪一直未平。若是再受悲伤,只怕身体会承受不住。宋穆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底藏着忧色。 北面受灾,京城的热闹比之以往稍褪,人群聚在一起,议论的也是关于北面的事情。上至朝野下到百姓,居然无一人察觉这是有人暗中谋划。 唐卿元正在茶馆里闲坐,正悄悄听着这一幕。不多时,林长徽下朝匆匆赶来,面上掩着笑。她左右查看确定没人后,才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尽数说了出来。 唐卿元闻后笑意还未及眼底,就迅速被一层忧色取代。 她担心的是林长徽日后在朝廷该如何生存?毕竟林长徽得罪了的那些大臣,可不允许这么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待在朝堂上。 察觉到唐卿元的担忧,林长徽也不隐瞒自己的打算,她道:“臣在朝中就是一个多余的人,与其一直处在边缘地带,帮不了殿下什么忙,不如随着殿下您一同去北蛮,也能出一份力。” 因此,她才在殿上将诸位大臣都得罪了个干净。不过也不是全无弊处,后面那些大臣眼见老皇帝眼睛满意,为了在老皇帝面前留个好处疯狂的往外加奇珍异宝。 到时送去敏城的赈灾钱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唐卿元闻后沉默,林长徽说的也确有道理。 此次敏城雪灾结束后,按照计划,宁鸣等人最少也将北边十余城拿了下来。而皇城国库空虚,年后必要加重赋税,百姓会心生不满,那时纷乱自起,就算她们所为全都暴露,朝廷也无暇顾及。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对她们来说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有秦大人在暗中把握周旋,又有周清婉暗中盯着丞相父亲,倒是可以歇下心来。 关于去北蛮,也是唐卿元深思熟虑之后的。 除夕夜的时候,唐卿元躲避众人见到了被囚禁起来的福熙长公主,她的姑姑唐维仪。或许是因为贵妃也在的原因,福熙什么都没有对唐卿元讲,也没有要求唐卿元救她出去。 -- 第147页 只在临走的时对唐卿元耳语叮嘱: “若有空的话,去一趟北蛮吧。那里,我留了点东西给你。若是能找到,我从这里出去便不是难事。” 福熙姑姑是一定要救出来的,但唐卿元并不认为非得去北蛮,只要北边稳固,大军逼迫,又怎么会救不出?就在唐卿元疑惑不解的时候,福熙突然换了颜色,她语气郑重: “你娘也在那边给你留了东西,你必须得取回来。” 涉及母亲,唐卿元在福熙的注视下便点了头,北蛮是非去不可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过了上元,待正月结束的时候,就是她与宋穆明的婚期。 老皇帝为什么饶她一命?唐卿元也清楚一二。 一是因为朝堂上她的党羽已尽数被拔除,拔了爪牙没了脊骨的病猫,又能有什么威胁呢?二来,便是嫁人一事,只要她嫁了人,于老皇帝而言无异斩草除根。 《奇闺记》中有二十四个奇女子,虽各有风华,各个不输男儿甚至超过男儿一大截,可将风华一直延续到结局的,仅有七人。二十四人中,有二十人在事成之后全都选择了嫁与心爱的男子,而后不知为何明珠蒙尘。有三人选择和离,明珠重耀光华,这才成为了七人之中的三人。 书中最后道: “如何毁掉一个光华耀耀的女子?” “俗答:让她接受新婚之夜便开始的侮辱以便于将她的自尊拽下来踩在脚底永远也翻不了天;若是还想翻天,让她再继续承担怀孕十月的痛苦和养育后代的辛劳;若是依旧想翻天,便将一个家族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全都交与她让她仔细打理将她困在这方寸天地间无心去想其它的事情。” “这般下来,一个再张扬再不羁的女子都会慢慢褪去光华,成为大众眼底的女人之一。史书记载官会将她的光华绚烂心有灵犀地转接到她的夫婿儿子身上,然后她——” “成为一粒尘埃,后世再也无人能触及她的历史,更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过。” 关于誊写者“俗”的这番自问自答,唐卿元印书时并没有选择放出去。这段话太过真实,太过惊世,她并非权力在握,一旦有男子因这话而聚众起事,对她当前来说不是妙事。 老皇帝盘算的,大抵也是如此。 一个嫁了人的女子,又怎么能翻出掌控着她“天”?既然解除不了这婚姻,那她必须走。 第93章 赵老板 宁鸣和蒋征君北去后, 敏城的天便晴了起来,冰雪消融,温度上升, 隐隐间有春日的气象。因此春节还没过完,就有商户从北行来,要去南方做生意。亦有自北方来的商户, 要去南边做点皮草生意。 敏城,是唯一能通过的关卡。 但宁阳担忧敏城消息泄露,早早就封了城门,贴了告示, 此段时间禁止通行。是故敏城内外,全是想要通过的商户。守门的士兵有些坚持不住,便托人上报,宁阳的指示直到晚上才到达:继续封城门。 除此之外, 又给城门加了防守。内内外外, 将城门包裹得如铁桶一般, 不允许任何人迈过去。 最快,也得等到赈灾军入了江城。 宁阳有自己的考虑, 但商户也有自己的想法。耽搁一日,他们就少做一点生意, 就少赚一点银钱。眼下敏城不知何故封了城门,一直等待也没有个定数, 牢骚四起, 形成疾风之势,迅速刮过众人。于是恰在上元节的时候,他们开始闹了。 上元节的时候,城内的百姓纷纷出门打算看花灯, 城外的百姓也纷纷出门打算进城看花灯。这一拨的人流和商户那一拨共成两股,正好在敏城城门前聚集着。 里面出不去,外面进不来。就闹了。 任他们怎么口出秽语怒骂不止,守城的将士们不动如山,仿佛没有听见般。夜色加深,城外看花灯的人三三两两选择离开。随着援兵减少,商户们纷纷急了眼。于是里外不约而同地换了一个闹的方法:一拥而上冲向城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都是这样。平素这些人见了官兵颤巍巍,眼下为了行商赚钱,倒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宁阳站在城楼冷眼瞧着这一幕,眉稍眼角上跳跃的,都是嘲讽。 愚蠢。 被利用了而不自知。 城门外来的是南方的商户,而城内的都是敏城的商户。按理说城外的人应该要比城内人多才是,可是城内的人数要比城外多出几倍,这不合理。商户也是百姓,都是安安分分过小日子的人,和官兵起冲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是,这些商户都是有人暗中撺掇的,一部分是假扮的商户,为的就是透过城门。假扮商户?透过城门?所图呢? 所图不过是为了能够到京城,将这一处颠倒了的乾坤捅到皇城内罢了。能做出这个打算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百姓商户,只能是已经死了的敏城巡抚手下未真心归降的狗腿子们了。 宁阳长臂抬起,一把□□出现在了她手上。 幼时为了博得老皇帝的关注而习练箭术,大有所成之后,老皇帝心生喜悦便让她自己去库房中挑一样东西。库房中奇珍异宝千千万,她当时喜好的是用来装点自己的明珠和丝绸,但为了老皇帝对她印象深刻,她便放下自己所爱,选了一把□□。 便是她手上这把。也是她在巡抚府中,和在城墙上射杀人的那一把。 -- 第148页 结构精巧,花纹繁复。弓虽大却不拙非沉,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她就可以一手轻轻拿起,不费吹灰之力,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弓。 早有人拿着箭筒站立在一侧,目光崇拜,神色痴痴。宁阳看了他一眼,然后将心中最终选定的名字报了出来:“去把赵家那个老头子带过来。” 城楼之下依旧在闹,一波波的商户冲向城门,层层守卫拦在城门前。守卫们的□□全都横在身体前方,既抵挡了商户们的作乱,又不担心伤到无辜之人。 守卫与商户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意退让半步。 就在他们僵持的过程中,宁阳要找的人终于被带了过来。 银发在头顶戴着,老态朽朽,面上生出了不少褐色的老人斑。皮肤泛着腻味的白色,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 他一来就颤着手脚行礼:“见过殿下。” “赵老板,又见面了。” 宁阳对待外人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面目都是柔和的,只看一眼就会卸下心中的防备,这是她作为公主时培养出来的习惯。 因为,世人不喜欢横眉竖眼的女子。他们喜欢温顺的,永远不会生气的女子。宁阳以前,就想做个世人都喜欢的女子。 话音方落,城楼下的僵持就产生了疲态,商户们明显有些力气不足。 站在商户中最前方的一人见到这一幕,黑滴滴的眼珠子溜了两圈,像个老鼠一般,他扬声道: “大家别放弃。我们都是上有爹娘下有幼子的人,这生意一旦做不成,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去。你们舍得吗?” 话落,两方又重新开始僵持。 被称作赵老板的人手脚没有之前颤抖得厉害了,他问道:“不知殿下唤草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宁阳拿了半天的弓箭终于有了用处,她抬起手,从箭筒中拿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然后瞄准了——方才溜着眼睛转的那人。 宁阳问道:“这位,是您老派出来的人吧?” 许是宁阳柔和的面容让这位赵老板卸下了防备,他竟直直点了头。头点了一半,他回神想要改口时已经迟了。只箭早已准备好的箭早已脱弦,冲着那溜着眼睛转的人而去。 她射出箭就将手上的弓放了下来,也不在意射中了谁,也不在意射歪了谁。她看着赵老板:“赵老板,我们不都说前尘事一笔勾销了吗?” 眼见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被看穿,赵老板也就不再装懵懂。他看着宁阳,眼神里全是愤恨: “我赵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孩子。死,他不长眼死在殿下你手上,这是他的荣幸!” 原来这人是宁阳曾处置的那个当街欺辱女子的纨绔子的父亲,他当初得知儿子死亡后,甚至亲自登门表示自己养了一个歪儿子。谁曾想,私下竟另有他心。 许是因为说到了伤心处,他的手脚又开始巍巍发颤: “若是直接死在殿下手上,我一介老朽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全怪他没挑好地方撞见了殿下。可是殿下,您为何将他折磨至死啊,他自幼从未吃过苦头。” 没挑好地方撞见她。 所以言下之意是,怪她多管闲事? 宁阳不想多言,面上因习惯而生出来的柔和不知何时也收敛了。她的那一箭确实射中了人,底下人因这死亡,纷纷退出了三四米远。 惊慌声比方才的喧闹声还要大,如此一来,倒是无人再想冲出城门。 宁阳道:“赵老板,眼下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赵老板面上凄凉,隐隐泛着金色。他慢慢靠近城墙,半边身子缓慢着爬了上去。守卫想要制止,却被宁阳阻拦了。给她添了这么大的堵,允许他自尽已算是她网开一面了。 赵老板站到了垛墙上,银发在夜色中异常显眼。或许是去心已定的原因,手脚也不像方才那样微微颤抖,他道:“此事被殿下察觉,是我技不如人。只是可怜我赵氏一族,今后就断子绝孙了。”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纸张,回头看着宁阳。他一改先前的表情,面上的怨毒浓至刻薄:“殿下,您真以为,这天是想反就能反的吗?真的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们这群毒妇吗?” 早在被传唤之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发现,依照那个毒妇的手段,他必然活不过今天。所以来的时候,他准备了纸张,上面全都是临时写出来的宁阳公主的罪状,眼下正被他死死捏在手上。 只要他手一松,这些东西就会全都会落在城墙外。城外聚集的那些客商和村民中一定有识字的,敏城内发生的事情就再也隐藏不住。 只待敏城的事传出去,他日这些毒妇的死相只会比他更难看! “天底乾坤阴阳皆有定数,不是你们这些区区毒妇就想要掀就能掀的。”似是警告,似是轻蔑。。 宁阳心中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她道:“拦住他!” 为时已晚。 只见枯藤般的手指张开,攥着的纸片没了依附只能被逼着向城墙外飞去。适风起,纸片被吹得胡乱飞舞,敏城好似又降了一场大雪。 “毒妇,我与吾儿在阴冥等你!” 话落,一跃而下。 宁阳站在城墙边缘,一双沉沉的视线扫过城墙下的人们因这场变故或是好奇或是愣住的脸,没有丝毫犹豫道:“□□手!” -- 第149页 随着一声令下,□□迅速架上了城墙。白色的尖端一字排开,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全都对准了城墙外的那堆人群。 城内城外因着两个人的死亡终于安静了。 那糟老头子为什么敢这么做?不就是觉得她不会杀平民百姓吗?是,她先前不杀,是因为宁鸣不杀。她是唐卿爻,可不是宁鸣和唐卿元那种一肚子软软肠子的人。 善良?她当然有。 她释放善良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她保证自己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有任何损害。 至于眼下...... 宁阳抿唇浅笑,她方才不是被称作毒妇吗? 第94章 宁归琼 偷盖印章, 伪传文书,捏造灾情,制造舆论。敏城以北“路有冻死骨”“鸟入室食骨”的大雪灾, 就是这么被唐卿元捏造出来的。 这件事,除过唐卿元和她信任的林长徽和周清婉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包括唐卿元在宁阳她们离了京城后, 她拜访并招入幕中的秦大人秦横岭都不知道这件事。甚至送信到京城的信使,江城巡抚沈助,都以为敏城发生了真正的雪灾。 惟有以假乱真,才能瞒过京城, 才能获得京城的赈灾金。早在正月十四时,赈灾军就离开了京城,前去了北境。 赈灾队伍和送公主和亲不同。 不管什么时候,和亲都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 加上老皇帝有心不打算让宁阳多活些日子, 因此随行人员并不多, 这是对北蛮的轻视,受到了轻视的北蛮人对待宁阳这么一个大宁人自然不会多温和。 赈灾队伍却是救治大宁百姓的, 单军队就派出了五千人。初此之外,为首之人更是持有圣旨, 凭此可以调动敏城周边数个城池的军队。 只要赈灾队伍进入敏城,到时兵力和赈灾物资全都落入她们手中。 唐卿元以为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控中时, 有一封信从敏城飘了过来。送信的差使快马加鞭, 一路上累死了五匹马,日夜不休过了三天才到唐卿元府上。 信上说,敏城出事了。 宁阳说,敏城的消息走泄了。 唐卿元面色凝重, 宁阳将上元前一天敏城发生的事情尽数告之。在最后她说:有三人趁此逃出了城门,两人被她射中当场死亡,另一个至今没有踪迹。 她设想,可能去了京城。她已经派人沿路暗中探查,唐卿元那边,也要多留心。 那人若是真的进入了京城,很多事情就会不受控。 宁阳这辈子很少有后悔的事情,即便效忠老皇帝被背刺,她都没有后悔过。可那日,她后悔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生出的柔软心肠 当森森□□对准着城楼下的那些百姓的时候,当一个小女孩被此吓到开始哇哇大哭,她素来刚硬的心肠,莫名其妙地软和了一下。 这般无助,让宁阳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期。 母亲早亡,宁阳虽为公主却无人庇佑,皇兄弟们以捉弄她为乐。那天,他们要她顶着苹果站在那里做靶子,他们张弓搭箭瞄准了她。 呵,她的那群废物草包兄弟,怎么可能射中她头顶的苹果?第一个兄弟将箭射飞了出去,第二个兄弟倒还算有几分实力,只是那箭却是冲着她胸口来的。只要这一箭刺中,她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她闭上眼睛认命的时候,听见的却是箭落地面的声音。悄悄地睁开眼,却见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手持一把结构精巧的大弓将她护在了身后:“你们血浓于水,怎么可以眼也不眨地就伤害她?” 身形高大,对宁阳来说,无异于是天神菩萨下凡。当初的她,可如今这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区别? 因这一层,宁阳鬼使神差地让众人收了弓卸了箭。她说,放城外这些人进城,安排食宿,封城之日到时,才是他们的出城之日。 既然不杀这些人,那就将这些人全都关在城内,宁阳是这般打算的。 也就是趁着城门大开逼着这些人入城的时候,城内几个商户蜂拥而起冲向城门,甚至有三人成功逃出。两人被宁阳当场射杀,惟有一人,至今不见踪迹。 唐卿元看完信,便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哪怕这人是在赈灾队伍到了江城时跑出去的,唐卿元都不会像眼下这样焦急。 赈灾队伍带着救灾物资,不会走太快。一旦进入京城,将敏城的真实情况上达天听,不仅唐卿元一手策划的赈灾物资会半路召回,而还未平下来的北境也会因此遭受重击。 唐卿元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将离开京城的计划提前。 唐卿元披了一件薄薄的斗篷,准备出门去,她该将自己的人手全都整理下,以便迎接这一突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卿元担忧的是,自己的提前离开,会不会导致北境那边被提前暴露。敏城以北还没控制下来,若是暴露,不仅所有谋划都会前功尽弃,那些女子的性命也会…… 唐卿元眉头紧蹙。 天色将歇,府上已经点了烛火。唐卿元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挂着一盏兔子灯,眼睛通红,造型栩栩如生。见唐卿元盯着看,负责燃灯的婢女忙道: “殿下,这灯是上元时候宋大人送过来的。白芷姊姊说殿下不喜这个,奴瞧着这灯好看,便把灯悬在这里。” 婢女畏惧地解释: “听说,是宋大人亲手做的呢。” -- 第150页 说完,她悄悄看向面色凝重的重阳公主,面色带有不解。宋大人才识出众,样貌俊美,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又对殿下一往情深。为什么殿下会不喜欢宋大人呢?殿下以前明明可喜欢了。 白芷警告地看了一眼她,她惊慌着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唐卿元恍若充耳未闻,径直走了出去。见唐卿元没有出声,白芷也不敢提将灯扔了的事情,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对劲。 方出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如画般的面孔,看向唐卿元的双眼恍若藏着云雾,来人不是宁归琼又是谁? 自除夕之后,这是唐卿元第一次见宁归琼。几日不见,她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宁归琼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殿下,可以聊聊吗?” 唐卿元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与宁归琼面对面坐着。宁归琼眼睑微垂,仿佛害怕直视唐卿元的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连带着马车中的人也摇摇晃晃,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宁归琼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般问道: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宁归琼虽未点透,二人却心知肚明。 唐卿元抬眼看着她,眸色沉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宁归琼依旧垂着眼:“是陛下亲自说的。” “什么时候?” “陛下大寿的前一个月。” “然后你就选择背叛我?” 宁归琼身子一颤,不再言语,像是块易碎的琉璃。 唐卿元往后靠了靠,自顾自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马车内燃着火烛,它的光芒将唐卿元一半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从宁归琼这里看过去,入眼的只有唐卿元冷凝着的半边脸。 宁归琼只觉得口中生黏,说话都有几分困难:“陛下说,你的存在会令他不安。” 唐卿元没有言语。 唐卿元救过不少女子,宁归琼,季知草,还有那些青楼女子。而这些女子中,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只有宁归琼。 只有宁归琼是和林长徽一样入了朝堂的,她也是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进入朝堂的。 不仅对唐卿元,对天下女子来说,宁归琼的存在也是非同凡响。唐卿元甚至能料想到,因为宁归琼的存在,日后会有多少女子以一技之长跑到京城来想要为官。 又思及宁归琼出身艰难,一路漂泊多次危险才活到今日。唐卿元心存怜惜,便只让宁归琼安稳地做她的女官,好好享受为官生涯,以便为天下女子立个榜样。为此,她和林长徽私下计划的谋略和计划,都没有告知宁归琼,生怕宁归琼会为此生愁伤了身子。 她多娇弱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背叛了她。 在储君之位被废她从东宫被赶出来的时候,在她借酒消愁关在房间里不知天昏地暗的时候,她心底便隐隐有了猜测。在宁归琼登门指责她没有将和亲公主宁阳拦下来的时候,唐卿元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成了真,所以她在宁归琼面前生了怒。 谁会不怒? “本宫和被送去和亲的妹妹唐卿爻,都是他的孩子。本宫受宠过,宁阳也受宠过。即便如此,他磨刀霍霍冲着我们二人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心慈手软。” 唐卿元看着宁归琼和老皇帝如出一辙的下颌骨,双眼晦暗不明。明明将宁归琼从青楼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宁归琼的侧脸很熟悉,可当初的她为什么没能想起来像谁? 若是当初,她能沉下心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 唐卿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确实生过宁归琼的怒。只是这怒,随着除夕夜的逝去,她也放下了。 “你就算现在效忠于他,日后,他要对你动手时也会毫不留情。”唐卿元的语气中半是提醒。 “殿下,我与你不同。” 宁归琼的眼中不知何时噙了泪,“我自幼漂泊,虽有父母他们却不把我当人,后来我遇见了那个有仵作之能的妇人。她虽待我好,虽传授我技艺,可终究不是父母。” “直到——” 宁归琼眼底的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水光:“他让我知晓了什么是父亲。” “就算日后我为此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 第95章 拦路石 唐卿元不欲听下去, 她径直掀开帘子冷声道:“停车。” 宁归琼注视着唐卿元的背影,没有阻拦。下了马车的唐卿元大步往前走,束着发的头顶如她本人是如出一辙的孤高自傲, 竟是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眼底的光慢慢黯了下去,宁归琼也清楚,自从她选择背叛了唐卿元那一日起, 就注定她们不会和好如初了。 眼见着唐卿元越走越远,宁归琼张了张嘴,姣好的面容上有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冲着唐卿元远去的背影大喊道: “殿下, 离开京城吧。” 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任你遨游。 若是日后成了婚,你就成了活在囚牢里的人。你这般性子, 如何受得了这等折辱。 不如离开了好。 声音听起来有些心颤, 像是带了恳求。老皇帝他, 并没有放过唐卿元的打算。她背叛唐卿元不假,但她心底始终记得唐卿元对她的两次救命之恩, 她希望唐卿元在这世上活着,离开了京城, 她就可以好好活着,就能好好活着。 -- 第151页 唐卿元依旧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身形未有丝毫停顿。宁归琼方才说得话如一阵风般从她身上无声无息地掠过, 最终消失在空气中,一丝波纹都没有荡起。 日出街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唐卿元走到这里时脚步停住,看着另一边放置的, 由她亲笔书写的龙飞凤舞地两个大字: 日出。 日出即天明。 当时她写下这两个大字的时候,何曾预料过眼前的这一切?当时的她意气风发,以为自己会改变女子延续了几千年的宿命,可不曾想…… 唐卿元抬步走了进去。 她今日来找的,正是没有跟着宁鸣一同离开的、被她安置在京城的女兵。当初她留下这支几百人的女兵,就是为预防京城内的不时之需。 眼下她要离开京城,还要寻找到那个从敏城窜向京城的人,就必须得动用这些女兵的力量。 “殿下?”有人语气中藏着惊喜。 一眨眼的工夫,唐卿元身前出现了一个人,身材高大,周身壮硕。此人唐卿元有印象,她有一身好力气且擅拉巨弓,是京城女兵里最优秀的一个,众人都隐隐以她为首。 眼下因她之故带领着女兵们在日出街做护卫以谋生。 这人视线热切,灼灼到像是要把唐卿元融化般: “殿下今日怎么会想着到这里来了?” 对于把她们拉出泥潭的这位公主殿下,日出街居住的所有人都是尊崇她的。哪怕她不再是大宁的储君,哪怕她现在已不再受宠。 她迫切地引着唐卿元往前去:“饕餮阁这几日研究出了新菜色,很多客人吃了都觉得好。姊妹们本来打算这两日就邀请殿下和林大人来品尝的,没想到殿下您先来了。” “不必。” 想到饕餮阁此时全都是用功读书的女子,唐卿元不欲打搅,她看着面前的女子露出了清浅的笑意:“今日是来找你的。” 唐卿元虽浅笑着,但这个女兵敏锐地嗅到了唐卿元话中的郑重之意。她收敛了面上的神情,语气中有几分迫不及待:“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唐卿元高束头顶的发梢随着风微微飘动着,宽阔的额头之下,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对方: “不是你,是你们。” 随着唐卿元最后一字落,面前的女兵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突然“唰”地出现了一盏烛火。 唐卿元对她们的恩情,山高水远,纵使一生也未能偿还。平素苦于难以报答,眼下唐卿元突然要用她们,教她如何能不激动? “殿下要我们做何事?” “寻人。” 唐卿元回府的时候,宋穆明送过来的那盏花灯依旧在长廊下绽着幽幽的光。看着这花灯,唐卿元前行的身影却停了下来,漆黑的双眼盯着它瞧,半晌都没有挪开。 白芷以为唐卿元不喜:“殿下,我这就命人丢了它。” 宋大人的东西,殿下很久都没有收过了。 “不必。” 唐卿元轻笑一声,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意味不明:“确实挺好看的,拿进来吧。” 这是要……拿进去观赏? 先前负责燃灯的婢女面上全是喜色:“看,我就说殿下会喜欢吧?”那毕竟是宋大人的东西。 回到室内,唐卿元写了三封信命人快马传了出去。 一封是送给林长徽的,林长徽因此次事件中得罪的人太多,被大臣们使心计塞到了赈灾队伍中,是想让她吃苦还是想让她回来升迁,都不得而知,不过此举倒是遂了林长徽的意;一封是送给宁阳的,她希望宁阳能通过商户绘出此人的面貌,以便寻找。天地茫茫广阔无边,一个人想要隐藏下去过于简单,更何况是一个不知样貌和身形的人。 最后一封是给江城巡抚沈助的。 将所有的安排全都写在信中后,唐卿元沉思半晌,这才上床入眠。 宋穆明送的那个兔子灯,就悬在床边,双眼在暗色中发着红宝石一般的幽幽光芒。夜色更深时,只见兔子眼睛大亮,红宝石被明亮的火光尽数取代。吞噬了红宝石的火光越来越明亮,吃了一只完整的兔子后它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角,然后贪婪地向屋内摸索…… 床上的人犹在深眠,对此没有半分察觉。 “走水啦。”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救火啊。” “公主……公主还在里面还没有出来……” “……” 这天的晚上,京城某处府邸突然起火,火势滔滔,半边天色被燃得发红。 天色微朦,木头燃烧过后的味道在京城中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个身形壮硕的女子也就是这个时候,带着一个孩童上了不知何时停歇在此处的马车。 马车匆匆而行,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在马车的后面的不远处,能看到柴火正旺却惨遭扑灭时才会出现的滚滚黑烟,正咆哮着往天际涌去。 与此同时,官袍革带收拾齐整的官员们,从京城的四面八方往皇城去,这个时间正是上早朝的时候。 空气中的味道过于浓郁,使人难以忽视。宋穆明皱着眉,温煦的声音自马车中倾泻而出:“昨日城内何处发生了火灾?” “像是城中——”车夫的声音陡然安静了下来。 “城中哪里?” 宋穆明觉得心绪陡然沉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而他对此分毫不知的空洞。 -- 第152页 他忙掀开帘子,只见正前方的天际中有滚滚黑烟自那升起。 那处是什么地方?宋穆明心底不能再清楚了。为了能多看唐卿元几眼,他每日上下朝时都会从她府邸前路过。眼下这滚滚黑烟,不是来源于唐卿元的公主府邸又是哪里? 他面色平静:“我们过于看看。” 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像是人遗失了三魂六魄后才能说出来的话。 车夫低声应道:“哎……哎……”,手下也督促马儿赶紧跑起来,眼下只能祝愿那位公主平安无事了。 突然! 从拐角跑出来了一辆马车,若是他们的速度不降下来,一旦撞上后果严重。车夫攥着缰绳的手已经泛了白,可马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砰——” 只能惊恐着眼看着马擦上对方的后车厢,而自己也送车辕上跌了下去。人仰马翻。 被撞后,对面车厢只是破碎了一个洞,一个孩童趁着这个洞滚了出来。此刻正躺在地上,像是撞到了额头,此刻正哇哇地不顾天地似地哭着。 “怎么回事?” 属于女子稍带冷意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只见马车中微微露出半边脸的,不是唐卿元又是何人? 唐卿元不经意地侧头,想看一眼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入眼的却是宋穆明清隽的身影,而宋穆明那双黝黑的瞳孔,也没有遮挡地直直撞入了唐卿元的双眼中。 “他怎么会在这里?” 唐卿元下意识收回了视线靠在车厢中,面色沉沉,宋穆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宋穆明一直暗中盯着她,眼下是来阻拦的? 阴魂不散。 唐卿元敛着呼吸,慢慢抽出了她早就藏在身上的匕首。 在马车下正安抚哭闹孩子的健硕女子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紧张的气氛,她眼睛微微向后瞥着,整个人像只看中了猎物的老虎般蓄势待发。仿佛只要唐卿元一声令下,她就可以迅速跳起来将这人的脖颈咬烂。 宋穆明那辆马车的车厢已支离破碎,可他奇迹般完好无损,官袍上甚至连一条褶皱都没有出现,依旧是众人眼底的那个光风霁月的丞相公子。 他正缓缓向唐卿元这边靠近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四肢不是他的般,僵硬到格格不入,看起来有些怪异。 唐卿元来不及深思原因是什么,匕首已被她藏至身后,面上线条冷硬到皮肉隐隐间像是包不住她的下颌,嘴唇紧抿,眼底是当初册封储君时现过一次的狠色。 对于拦路石,不管是谁,只有一个处理方法—— 第96章 眼熟 “你们没事吧?” 宋穆明靠近的身形停住, 同时他独有的温润声音流淌而出:“很抱歉府上车夫冲撞了二位,这里有一些银两,以表在下的歉意。” 声音生硬, 听不出半点起伏。 身形健硕的女子看了一眼唐卿元,这才回首去看曾经的丞相公子。他仅是站在那里,恍若玉山浑然而成, 像是敲一下就会出现“玎玲玎玲”的声音。 与周围景色融合起来,像是一幅画般。尤其是他的眼睛,浑似墨顿所成,空洞至极, 没有半点儿神采,看起来像是被阴间的鬼差勾走了魂魄。 “宋……公子?” 身形壮硕的女子眼中带着疑惑。 宋穆明微微一笑,双眼茫然没有焦点,也不知他看向何处。只听见他用恍若失去了魂魄的声音道:“抱歉, 在下还有事, 告辞了。” 说完, 将手上的银票递了过去,也不顾对方有没有接住, 自顾自地收回了手。然后转身,向浓烟滚滚方向而去。途中被碎木头绊了一下, 他的身形仍是僵硬的。 仿佛三魂七魄离了体。 唐卿元看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快些离开这里,是非之地, 不宜多待。” 一个男人得了什么病症, 与她有半个铜板儿的关系。 宋穆明茫然地走到浓烟滚滚处眼珠子才转了一下,丢了的三魂七魄终于回来了。低声的呜咽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看向正在哭泣的婢女,温和问道: “公主在吗?下官找她有事。” “宋大人?” 婢女停下了呜咽声, 她看向面前这个有着如玉外形的男子,她用一种懊恼无比的语气道:“公主她……薨殂了……” 随后便是怎么也压制不下来的哭泣声:“昨儿夜里,公主说您送的那个花灯好看,便拿回了屋子里……谁知半夜花灯突然起火,公主……公主还有……白芷姊姊都没有出来……” “都怪我……不应该把那花灯悬在廊下的……” “害得……殿下……” “这样啊。”宋穆明嘴角仍是笑着,“公主喜欢那灯便好,改天我再给她做一个。她睡醒了吗?现在春日,我想邀她出去游玩。” “湖畔柳色冒新枝了,过几日放纸鸢再合适不过了。若是公主同意,我回去就给她做一个纸鸢。” “宋大人?” 婢女的哭泣声停了下来,她怔怔地看向面前的男子,似是提醒:“殿下她….. 薨殂了……” “你方才说什么?”宋穆明噙着笑,“我没听清。” “殂了…..” 这个才识五车的男子露出了他加冠后的第一个疑惑: “你说的这二字是什么意思?” 宋穆明到来之前,宁归琼就闻声来了。 -- 第153页 尸体早被抢救出来搁在庭院中,黑得如同焦炭一般,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宁归琼因仵作入官,早已名传四海,验尸这一档子事,她若接手了,其它人便不会上前自取其辱。 尸体的右臂处,有一处骨折。另一具尸体倒没有伤痕,只是骨架略小,既不是唐卿元的也不属于白芷姑娘的。 宁归琼验完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现在不知道该说是唐卿元心大,还是该说她唐卿元猜到了会是她来验尸。换做其它心细一些的仵作,可能就会察觉不对劲然后嚷嚷开了。 只是她没想到,昨日她说得话,唐卿元居然听进去了,速度还是这么的掩耳不及之势。这是不是也代表着,唐卿元在无声无息中已经原谅她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温润地恍若玉石一般的声音在宁归琼耳畔响起。她回头去看,只见宋穆明不知何时出现在府邸门口。 他身穿官服,显然是上朝途中经过。 宁归琼冷笑一声:“在下竟不知,宋大人的才识五车原来是骗人的。” 面上冷若冰霜,像是看到了什么敌人般。 对宁归琼来说,宋穆明就是仇敌。他背叛了唐卿元,不仅如此,甚至还妄想将唐卿元留在身边。若不是他,唐卿元又何必选择离开京城? 搁这猫哭耗子假慈什么悲? 宁归琼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噙着笑,眼底的嘲讽比之前更浓:“宋大人,听说你送给公主了一盏灯。” 宋穆明看着她:“是又如何?这个婢女说公主很喜欢。” “殿下是很喜欢。” 宁归琼绕着宋穆明走了一圈,视线落在他整齐的衣冠上。宁归琼轻声道:“那宋大人知道,殿下之死,是因为你送的那盏灯起火了吗?” 宁归琼站在宋穆明身前,双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不打算放过他面上的丝毫变化。心爱之人因自己送的物而亡,这会逼疯一个人吧? 宁归琼的心底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恶毒。 那边唐卿元的已经换了一辆马车,先前哭嚷着的幼童也陷入了睡眠。马车摇摇晃晃,驶出了唐卿元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为了方便赶路,安全出京后唐卿元丢弃了有些拖沓的马车,开始骑马赶路。 敏城的雪灾不仅是在京城蔓延着,因为是前所未闻的骇然天灾,早就在唐卿元的引导下传遍了各个地方,连距离敏城最近的江城都深信不疑。 从敏城中逃出来的那个男子,只要混入人群中,就会知道雪灾是一个谎言。 唐卿元猜测,他得知这一切后,绝对会主动找到赈灾军告知雪灾是谎言并将敏城发生的一切变故也如数告知。去京城的话,一路上变数太多了,他能不能到京城还是个未知数。 眼下,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告知赈灾军,由他们向京城汇报,除掉占领敏城的那些女人为赵老板和赵小老板报仇。 今天是赈灾军行走的第四天,只要这几日不停歇,应该会在一天半后赶上他们。唐卿元一路上面色严肃,未有半分松懈。 唐卿元身侧的健硕女子名唤“玉燕”。 她说自己没有姓,她生来就在青楼,七八岁时就开始接客,随着年纪长大,她的长相也不如小时候精致可爱,客人们便不喜她。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在青楼中干一些苦累的粗活,这也是她如今力气比较大的原因。 “玉燕……” 玉燕先一步打断了唐卿元的话,她爽朗一笑:“所以我们私下都说殿下您是菩萨,如果不是殿下,我哪有和殿下策马驰骋的机会?” 即便已立了春,但地面上还有冰雪蓄存,冷风刮得人生疼,像是刀割。玉燕却感受不到半分疼痛,她咧嘴笑着,丝毫不在意冷风刮进了嘴里呛得她咳嗽,也不在意追随唐卿元继续前行的话,可能会失去一条命。 她笑着。 她拥有了自己前半生奢想过的身体自由,甚至还得到了从未想过的精神自由。她觉得自己“玉燕“这个名字很美,她现在觉得自己身轻如燕。 玉燕说:“殿下,我好开心啊。” 语气无怨无悔。 除过玉燕外,剩下的原本留滞于京城的女兵也在路上赶着,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所有人都是分散着行动,直到最终汇合。 日夜未歇,唐卿元终于赶上了赈灾军的部队。往前稍走一段距离后在一个镇子上歇了下来以补足精神,这个镇子是赈灾军必经过的一条路。若是他们经过,也必定要在这里停留,而她就在这里等待林长徽的到来。 是夜。 赈灾军果然途径此,并在镇子外扎了营地。唐卿元的房门也终于等来了她要等待的人。 眼见只有林长徽孤身一人,唐卿元心下疑惑,她问:“季知草呢?” 季知草是去年年初和唐卿元相识的,也是一个身世凄惨的小姑娘。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去,便被林长徽留在了府邸,二人相依相生。 眼下林长徽离开了京城,日后所作所为若是大告天下。身为林长徽的婢女,到时她的安全难以估摸。 “殿下不必担心,是知草她不愿意随我来。” 见到唐卿元差异,林长徽接着道:“她呀,也是一个有主意的人。眼下要开春了,她让我买了一些地,说是要种一些东西。” “至于要种什么,她也不肯告诉我,只说日后自会知晓。” -- 第154页 “那就好。” 唐卿元歇下了心来。 林长徽归来时,大醉酩酊,酒楼的两个小二搀扶着她,三个人一起东倒西歪着向赈灾军驻扎的地方前行。 夜色已深。 就在林长徽刚要迈进营帐时,营帐内突然走出了一个人: “眼下敏城正在雪灾,多少百姓生死未卜,林大人倒有闲情雅致跑出去喝酒。” 阴恻恻地,听了就觉得不舒服。 林长徽闻言一只手摁在小二头上,迫使对方不得不低下头去。借着这个力气身子前倾,酒气喷到了人影的脸上: “下官这不是,忧雪灾之势吗?眼下要赶到敏城还不知需要多长时间,下官担忧那些百姓,心急如焚,不得不借酒消愁。” “怎么?大人是责怪下官,没有叫上大人......”林长徽打了一个酒嗝,“一起吗?” “你!”来人自讨了个没趣,甩袖离去:“本官不与酒鬼多言。” 谁知此人半天没有离开,林长徽醉醺醺道:“大人还有何指教?” “你身边这个小二,倒有几分眼熟。” 第97章 吃糖吗 眼熟? 扮成小二意欲混入赈灾军的唐卿元屏住了呼吸。 此时, 一只手拍上了唐卿元的肩膀,对方道:“转过来给本官瞧瞧。” 语气随意,丝毫没察觉到因他之故而变得僵滞的空气氛围。也丝毫没有察觉到, 他方才拍了一下的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 “多日不见,大人近来可安好?” 唐卿元也不再掩着, 说这话时她将原本用来挡脸的一部分头发收到了而后,一张大气尊贵的脸就这么没有阻挡地暴露了在对方眼中。 “你?” 对方一眼认出了唐卿元,惊诧之下瞳孔瑟缩着。这位公主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仅有这位前储君不加掩饰的容貌,还有脖子上搁置着的冰凉的东西, 像是某种铁器才会带来的瘆人触感。 不用细想,他都能猜出脖子上的冰凉触感是什么东西。 正在他心下琢磨该说什么的时候,林长徽醺醺然地胳膊无比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肩头,与之一起的还有醉醺醺地声音:“大人要和下官聊聊风月?嗝~也不是不可以。” “择日不如撞日, 不如就现在吧。” 说完, 林长徽带着人钻进了自己的营帐中。唐卿元跟在二人身后, 玉燕眼睛警惕的环顾着四周,确定无人注意此处这才转身跟了进去。 “殿……殿下, 打算做什么?” 唐卿元坐在他的对面,粗衣棉袍遮挡不住她与生俱来的贵气, 在烛光的沐浴下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和。 但此人却心中忐忑,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位殿下在册封大典上的冷酷无情, 当时阳光倾泻之下, 她也是如眼前这般…… 却眼也不眨地逼死了一个铁血男儿。 “大人觉得,本宫能做什么?”唐卿元好整以暇地问。 一个被废黜的公主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他自从认出唐卿元后就暗中在想的问题。可惜一无所获,他实在想不出。眼下性命又被别人挟制,无奈之下只好道: “殿下乃真龙之子, 心思行为我等岂敢揣测?” 这一番话恭维之下又不失大体。 这位公主殿下在听了他的话后并没有喜笑颜开,但也没有怒火三丈。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他也不敢去探寻这位殿下面上是个表情。 半晌后,这位公主殿下终于说话了。她道: “大人能从一介白衣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本宫佩服。他日回京,大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右迁。希望到时,大人能记得你与本宫今日在此处的交谊。” 此人面色一松,殿下说这话的意思是放过他了? 唐卿元又说话了:“不过——” 他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本宫与大人往日并无交情,若是大人一会将本宫来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本宫真的能信任大人吗?” 随着唐卿元话落,林长徽抵在对方脖子上的匕首陷了几分,有血丝自那处冒了出来。疼痛沿着经脉传至面部,此人战战兢兢地,生怕匕首陷得更深。 面前这个公主殿下,看似温和。温和之中也包裹着帝王独有的冷酷无情。对于拦路者,甭管是善是恶,是忠是奸—— 除去为上。 大慈天下又冷酷无情,这就是帝王之相。 在老皇帝寿诞当日,那位大宁之主就是这么夸过这位公主殿下的。后来他同友人暗中揣测过,老皇帝之所以一夜之间废黜这位储君,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忌惮。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人猜测的不算错。 他更害怕的是面前这位公主殿下一个不满意就杀了他以绝后患,能暗搓搓行事且害怕被人发现的,多数的所作所为都不怎么能见天日。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就算是他也会选择杀人灭口。 可他眼下要从这位公主殿下手上活下去! 她现在还未杀他,必定是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自己可以利用的价值: “殿下放心,臣……绝对不会与人胡言乱语的。殿下想知道什么,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人能有今天这一番成就,果然与他人不同。” 唐卿元倏地轻笑一声,笑意丝毫不达眼底。她的手心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黑色的药丸,随后她不清不淡的声音响起: -- 第155页 “大人,吃糖吗?” 那些闹事的商户在十五上元闹事后就被宁阳尽数囚了起来,在没收到唐卿元的来信时,她就在逼问这些商户逃脱的那个人是谁,又是一副什么样貌。 只是没有人发言。 眼见时间已过去四五天,继续拖延的话,她自己会越来越危险。即便有唐卿元派人在京城那边拦着,可她心底也清楚,一很难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一个面目不清的人。 在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的时候,宁阳冷笑着冲这些商户下手了。伤残百十个商户算什么?不过是贱命罢了,哪里值得上她这一条命。 自己和别人,宁阳只会珍视自己的命。 惨叫咒骂自牢狱中起,不一会儿就有人一命呜呼,尸体落着血水从众人面前被带走,剩下的人面色惶然。这一下,是杀鸡儆猴。 宁阳看着众人的凄凄模样:“谁只要说出来了,谁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她的谈吐和她本人的外貌一样看起来善解人意: “我也知当时夜色深,很多人都没看清对方的脸,要让大家描述出对方的长相是在为难。” “所以我也不逼迫大家说出那人的长相。” 宁阳长着一张很能欺骗人的脸,看起来无辜又楚楚动人。在她的有意为之下,很多人都能暂时忘记她心狠手辣的一面。看着众人的面色不再惶然,宁阳循循善诱: “只要说出来说出在场谁是赵老板的人,谁就可以出去。不仅可以出去——” 也在此时,侍卫们抬上来了一个箱子。盖子打开,里面光泽闪闪,整整一箱子竟然全都是由银子组成! 能在此时赶出去做生意的人,多数都是小本买卖,不是什么富绅之家。眼下看着这箱银子,呼吸都重了起来。这一箱银子……得有多少两啊? 下一秒,宁阳就回复了他们心底的疑问: “这里总共五千两白银。在场有二百多人,若是有人愿意指认出赵老板的人,不仅可以出去,还可以带二十两出去,算是对叨扰大家做生意的歉意。” “若是有人能描绘出逃走那人的长相,这五千两,就尽数归那一人。” 对于宁阳这样出身皇家的,又或者高官厚禄的,又或者百年宗族的,自然不会是将这五千两放在眼里。可这些人,终究是少数。 剩下的人别说五千两,这些商户风雨寒暑南来北往,一年所得多也不过七八十两罢了。 宁阳说完,身体向后走了两步,将白银全都暴露在这些人的眼中,使他们的欲望暴露在这白银面前。 宁阳冷声幽幽道:“若是谁胆敢胡言乱语胡乱指认,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语气中是不逊于那些杀人刑具的森森寒气,使人闻之不寒而栗,眼前迅速浮现了方才被抬下去的那具带着血水的尸体,蠢蠢欲动的心思立马打消了一大半。 可摆在他们眼前的,又是活着,又是财富,这是人一生中最需要的两个东西,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这两件东西的诱惑。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宁阳知晓,并深以为然。 纵然有人选择退让,可也有人禁受不住诱惑站了出来。 “我!” 一人忙站了出来,贪婪之色已经钻过眼眶涌到了这大牢内:“我指认!我知道谁是赵老板的人!” “你这是做什么?黄二!” “黄二,你儿子生病,还是赵老板请的大夫!” “你个忘恩负义之辈!” “……” 大牢之内嘈杂一片,宁阳已派人暗中将此刻说话的人全都记录了下来。这些人就算不是赵老板的人,也必定是知晓谁和赵老板关系亲密的人。 “黄二是不会说的!”有人大声道:“赵老板平时对我们这些小商户多加照拂。我们敬重他,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黄二的嘴巴被人捂了起来,他此刻手脚乱飞着挣扎。说话的人怒目看着宁阳,眼底全是怨毒:“这般大义的人,谅你这等心肠狭隘的毒妇不会明白!” 一番话,慷慨激昂。 仿佛宁阳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是个心肠狭隘的毒妇。 宁阳微微笑着,面上看起来像是不恼的样子。 “大义?” 宁阳将白银的箱子关上,她似是好奇地问道:“大义?就是明知你们会被我杀的前提下,撺掇你们在敏城闹事?原来利用别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送死,这也叫做大义吗?” “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你们若是死了,家里的孤儿寡母谁来料理?可有抚恤?每人多少钱?” 见到众人安静了下来甚至恹恹地,宁阳像一只吃饱了肚子的狐狸般眯着眼睛: “莫不是,连二十两银钱都没有?这般比起来,我倒是算得上比他大义。” “起码我要各位帮我做事,还会给各位银钱作为赔偿。” 宁阳后知后觉地想起,她那个父皇安排她去和亲,旁人也说这是大义。所谓大义,呵,不过是看对谁有利罢了。 第98章 提心吊胆 根据众人的描述, 江紫川描绘出了一张画像。这便是逃脱敏城的那个人,名唤李实厚,名字与长相一般, 平平无奇,忠厚老实。 江紫川待墨迹干涸后双手将画像呈到宁阳面前,宁阳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不欲去接。 将李实厚样貌透露出来的几个人也看到了,忙道:“对对对,他就是长这个模样。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很,其实一肚子花花油。” -- 第156页 说完, 视线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一侧放置着五千两银钱的箱子瞥去,几双眼睛幽幽地如雪夜的恶狼一般泛着贪婪的绿光。 绿光时不时地落在四周,警惕着有人会抢了自己的那一份。 “想要这些吗?” 宁阳敲了敲装着银子的箱子:“这本就是给你们的。” 绿眼睛的恶狼更是迫切。 宁阳转身坐了下来,她的视线扫过这群恶狼:“可我, 要怎么确定你们给我描述的画像是真的, 而不是糊弄我呢?” 只要有人在, 就有谎言在。 她从不轻易相信人,哪怕是经过考验之后说出的话。 绿光褪了色, 将隐藏的几分不知所措露了出来。他们眼下也明白了,这笔钱要拿到手并没有那么简单。 五千两在不远处不遗余力地吸引着他们, 不需要太长时间,宁阳就拿到了她想知道的关于李实厚的一切消息。眼下已有人跑去翻着卷宗, 也有人去查探这些消息是否属实了。 在唐卿元消息到达的时候, 宁阳正好将画像装入信封中,随行的还有宁阳的回信。不得不说唐卿元和宁阳不愧是姊妹,她们的打算竟然出奇地一致—— 若是李实厚逃脱了这重重天网成功去了京城,那她们必须得做好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打算。 但愿。 一切如她们所计划的那般前行。 收到宁阳回信的时候, 唐卿元已扮作侍卫随着军队前行两日了。有林长徽和那位大人的存在,唐卿元和玉燕待在军队中倒没有太大的危险。 那位大人,也就是唐卿元邀请他吃“糖丸”的那个大人,姓王,名分公。这两日经常跑到林长徽这里来拜见唐卿元,态度毕恭毕敬,生怕唐卿元翻脸不认人。 唐卿元怎么可能会闲来无事邀请别人吃“糖”,那日她拿出来搁置在手心的,其实是一粒毒药。 所以这个叫王分公的大人这才这般小心翼翼地对待唐卿元。生怕唐卿元一个不开心,他自己就一命呜呼去阴冥找自己过世的爹娘汇合。 王分公浑身上下都写着对唐卿元的尊敬: “这两日行军慢了一些,殿下可还适应?” “挺好。”唐卿元语气淡淡。 王分公锲而不舍地问道:“殿下夜间睡得可踏实?可需要臣派人为殿下多加两床被褥?” “不必。” 见唐卿元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王分公也不再继续追问。他道:“殿下有事尽管来找臣,臣定会公主效犬马之劳。” 王分公说完,看了一眼林长徽这才离开。 在他看来,这位公主殿下来找林长徽,无非是为了他们俩之间的一些龌龊,谁不知道早在这位公主殿下还是储君的时候,林长徽就是她的入幕之宾了。眼下这位殿下要和那位宋大人成亲,这才不管不顾随着林长徽跑出来,想趁着这段日子做一对鸳鸯。 王分公对自己的猜测很是满意。 王分公走了不远,就看见军医提着药箱从一个营帐中出来的身影。临到近时,他脚步顿了下来,来不及沉思就唤住了军医的身影: “等等。” 说完,他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偷窥后他这才道:“本官身体上出了一些小毛病,希望大人出手诊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背对着他的一个官兵,在他走后也跟着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走入他原先拜访唐卿元的那个营帐中。 随后,一个女声响起:“他果真去找军医了?” 语气中并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王分公睚眦心肠,我诓了他这一次,惹得他提心吊胆对我小心翼翼,日后他必会泄恨报复。” “不必担忧。” 唐卿元并不在意王分公知晓了那药丸不是毒药,她也不担心王分公会将她的存在透露给京城。 她唐卿元再狼狈,那也是大宁的重阳长公主。眼下她千里追随林长徽,又与男子身份的林长徽同居一帐算什么? 传回去,她唐卿元不过是暗中被带回去关起来。那知晓这一切的王分公,又会是什么下场? 唐卿元黑白分明的眼底是洞悉一切的通透。 她道:“叫姊妹们盯紧些,另外,这封画像也给她们送过去,让她们注意着些。” 更何况,唐卿元垂下眼睛,挡住了她眼底的幽幽深色。只有王分公知晓了他吃下去的不是毒药,她的计划才可以继续往下走。 敏城发生的一切,唐卿元不会轻易地告诉别人,更何况王分公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唐卿元现在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不得不不学无术的长公主了。一年之变,唐卿元身后所系的,有五千女子组成的女兵,也有天下所有活在囚牢仍逃脱不得的女子。所以必须得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小人为了利益,是可以拿命做赌注的。王分公赌得起,她唐卿元赌不起。 唐卿元也能预料到: 李实厚若是真的来到了赈灾军,王分公在知道敏城发生的一切后很轻易地就能猜到她来到这里做什么。为了前途和性命着想,他会将一切都隐瞒下来然后掂量哪边适合他赌一把。 这是在他知道自己吃得是毒药的情况下。若是他知道自己吃得是糖的情况呢? 以他的睚眦心肠,绝对会派人将这一切快马加鞭地告诉京城,升官加爵的同时报复她对他的戏弄。 -- 第157页 唐卿元的计划,就是让王分公知晓自己是在戏耍他,将王分公狠狠推向京城的阵营。。 唐卿元的人数量不多,不敢紧跟着赈灾军,生怕被发现。为了安全,她的人都部署在队伍后面稍远的距离,只要王分公在见了李实厚,肯定会派人回京城。如此一来会被她们察觉。到那时,李实厚的存在自然会被揪出来。 这个计划,起于唐卿元看见的王分公的第一眼。 这赈灾军中,她的人只有林长徽和玉燕。凭他们二人把军中上上下下的消息毫无遗漏全都掌握,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想要寻找到李实厚,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这时候就只能倚靠王分公了。 这样一来,风险会有些大,可比起将王分公拉到自己阵营来,这个计划又显得格外稳妥。王分公他可是一个小人,小人喻于利。 唐卿元不认为她们现在的情况,有值得王分公效忠的、不可替代的利益。 比起日夜担忧他日后的背叛,不如就将他摆在敌人的指针上。 唐卿元眼下担忧的,是除过王分公外的另一个人物。这支军队的领头人,他可是一心效忠老皇帝的。若是王分公知道李实厚的存在,那他势必也知道。 唐卿元凝眸:“随我们一同离开京城的幼童现在走到哪了?” 先前离开京城时,唐卿元和玉燕为了赶路,便将幼童交与后来那些女兵们携带,也不知眼下走到了何处。 自宁鸣从离开敏城那日起,北方的风雪开始变小。许是立了春的原因,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稀疏的草色与白雪互相嵌合的景象,这也方便了宁鸣一行的赶路。 在唐卿元收到宁阳信并做好安排的当天,宁阳也接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信,这封信,来自已经离开数天的宁鸣。 信上说,计划中的城池已经按照原计划拿了下来,一切都很顺利,眼下正在整顿人马,即将启程去下一个城池,希望宁阳阿姊不要担心。 宁鸣的笔迹是很苍劲的,又带着力透纸背的蛮力。可眼前这副字虽笔迹没有差别,力道也足,可直觉告诉宁阳,这其中一定有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信,确定姊妹间的暗号都没有问题后,她这才将自己心中莫名其妙地疑虑强行摁了下去。 宁阳提笔,给宁鸣回了一封信。 宁鸣原先看着明明是个端庄稳重的小姑娘,可是跟了唐卿元后,却无缘故地变得不稳重起来。宁阳决定不将敏城发生的一切告诉宁鸣,让宁鸣安心在前面作战就行。后面的事情,交给她和唐卿元两个姊姊来完成。 被宁阳认为不稳重的宁鸣正在赶路,她挺立坐在马上,身姿屹然。落在身后的将士眼底,像是传闻中英明神武的天兵神将。 众人不知,天兵神将背上的虚汗已经浸透了大半衣衫,这件事只有时不时用担忧视线看她的亲随才知道。 宁鸣的右臂上伤口在敏城养了一段时间,看似已无大碍。前几日因为过度发力,伤口又炸裂了,难忍地疼痛此刻沿着经脉一阵一阵地袭击,可她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 眼下赶路要紧。 早日完成计划,大家便不会像眼下这般提心吊胆。 第99章 始料未及 唐卿元又随军行了两日, 这期间,王分公一如既往地寻找唐卿元,神色谄媚到令人生疑, 疑惑他究竟知不知道真相。 怎么可能不知道?唐卿元,包括玉燕都冷眼看着这人天衣无缝般地伪装。 “殿下昨日睡得可好?” “饭食可还合口味?” “……” 王分公努力扮演着一个被唐卿元控制住的人,将谄媚恭敬发挥到了淋漓极致的地步。照着往常的问一遍后, 他今日又加了一个新的问题: “殿下你看臣这毒药……是不是……” 眼底微光闪闪,显然是忍耐不住的试探。 王分公装,唐卿元也装。 唐卿元给自己的声音中捏了几分沾沾自喜,她状作沉吟后道:“王大人别急, 过几日本宫会派人给你送过去的。” 仅仅一句话,王分公却跟得了什么仙露琼浆一般感激涕零,若非不远处有士兵的存在,王分公可能要给唐卿元来个三拜九扣。 王分公的面皮子下, 掩着他对唐卿元的冷笑, 可真把她给嚣张的, 他非得好好找一个日子,让人发现唐卿元就是公主, 把她和林长徽私奔的事情嚷得天下都知才是。 你不是不想我说出去吗?那我还就得说出去。到时,我倒要看看一个成为人人唾弃的荡/妇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王分公还没来得及夸赞自己这个计谋的高明, 耳边的说话声就让他的思绪戛然而止——这人方才说什么?说敏城的雪灾是假的? 他深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被淋上了一层寒气。这人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面前的人头发散乱, 衣装零碎, 一身上下都灰扑扑地,看起来像是一个乞丐。此刻他正跪在地面上,面上被污垢糊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他是个什么表情。唯独他手上捧着的血书倒是鲜艳至极, 多看一眼就觉得眼睛生疼。 这里除过王分公外,还有另一个人,户部尚书黄不歇。他是这个赈灾军的主心骨,上上下下所有事情,都由他掌管着。 “你说敏城的雪灾是假的?”黄不歇面色黄的发黑,稍一严肃就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威严:“可有证据?” -- 第158页 他话一落,捧着血书的人身子一颤,整个人匍匐下去,身子与地面平行着:“草民李实厚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不假。” “宁阳公主不仅谎称雪灾,她还在敏城内肆意屠杀。草民的妻儿子女,全都死在了宁阳公主手下。” 王分公听懂了,他还隐隐明白了那个公主为什么来这里。他伸长了脖子,带着几分迫不及待:“你是说,敏城上报的那些无数伤亡,全是宁阳公主屠杀的?” 李实厚也听懂了这位看起来像老鼠见到粮食时有着晶亮视线的大人的话,好像会让人罪加一等的样子,李实厚忙不迭地应下了: “是是是。” “还有,”李实厚慌慌忙将手上的血书捧起:“宁阳公主她甚至打算造反!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城中招兵买马……我那仁德的赵老板不愿做那不忠不仁不义的事情,拒绝捐献家产助纣为虐,这才被那无耻的毒妇杀了,一口不留!” 说完这些,这个七尺男儿竟当着黄不歇和王分公的面开始大哭。 “我从敏城逃出来,九死一生。本打算去京城,可是京城太远了,草民怕还没赶到京城,就被宁阳公主的人给杀了。草民听说因为宁阳公主的谎言,朝廷已派人来了敏城,草民便想着来找大人,也希望大人能救草民一命。” “求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为敏城死去的那些人主持公道!” 王分公道:“这宁阳公主怎会……”剩下的话全都被黄不歇的眼神堵上了。 李实厚的话字字泣血,可黄不歇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听得只是旁人拉闲话的日常。李实厚透过抹眼泪的袖子看着这人,本就不足的底气越来越少,哭声也逐渐低了下来。 话中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自己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 黄不歇这才张口:“你说宁阳公主在敏城造反?” “回大人,是!” “本官再给你一个机会。” 黄不歇双目沉沉,看得人一阵发虚:“你说宁阳公主在敏城造反?” “回大人……是……” “来人,拖出去,重责五十大板!”荒谬!无比荒谬!宁阳公主不是和亲去了吗?怎么会在敏城造反?黄不歇命令道:“接着赶路。” 突然闯入赈灾军又胡言乱语污蔑一国公主的人,重责五十已是从轻发落了。 重者五十? 李实厚呆在了原地,他记得以前听说书人说过,军中人责罚最重也不过三十,若是三十往上,很容易让人一命归西。 眼见着左右拉拽他,李实厚这才慌了,本就不多的底气更是荡然无存:“大人!草民方才是有说谎,可宁阳公主现在确实在敏城,敏城也没有发生雪灾啊!” 黄不歇眯着眼,看着面前这个乞丐打扮的人:“敏城有没有发生雪灾,自有敏城巡抚的亲手书信为证。你是说,敏城巡抚的亲笔信没有你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可信?” “大人明鉴!草民……绝不是这个意思。” “本官看你形迹可疑,又多次污蔑宁阳公主阻止我们赶去敏城。”黄不歇本就泛着黑的脸此刻更是如锅底一般,他说:“说!你是不是北蛮派来的仠细?故意阻拦我们去救人好方便你们北蛮长驱直入一举南下!?” 李实厚恍若被搁在寺庙的钟里敲了一记,懵了。 王分公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乞丐打扮的人说得可能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那他也要把这变成真的。宁阳公主一个人怎么造反?自然还有…… 阴鸷的双眼中写满了算计,他打量着李实厚:这个人也必须得留下来,作证。 王分公驾马上前阻止:“大人,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不妨先看看他的血书再说。” 黄不歇斜睨了一眼王分公:“王大人,有这个工夫不如多赶两步路,我们早到一日,敏城百姓就少受苦一日。” 随后,黄不歇指着李实厚道:“压下去,斩!” 王分公在黄不歇没有看到的地方,使了一个眼色。 这一段不过是行进队伍中的小小插曲,快得后面队伍根本没察觉到前方停了一会。林长徽被安排在队伍最后面,唐卿元和玉燕伴随左右,更是不知道这点插曲。 玉燕若是知晓的话,在心底定要把对唐卿元的佩服再翻个十翻。 殿下她怎么会这么厉害?连那位大人可能的反应都揣测得分毫不差。 殿下说,黄不歇大人是个奇怪的性子,很少相信别人,除过他认定的君主老皇帝以外。 黄不歇大人同时也很鄙夷女子,当初殿下和宁阳公主都在朝中的时候,他就时不时地发表一些女子无尔大用的观点。 假若黄不歇大人真的见了李实厚,天生不相信人的性格加上他对女子的鄙夷,肯定不会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 接下来要么会把李实厚驱逐出去,要么就是杖则一顿丢出去,总之不会在他认为的一个胡言乱语的人身上耽搁时间。 如此以来,虽李实厚现身了,等得到消息殿下的人的去抓李实厚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悬。殿下这才戏弄了那个叫王分公的大人,这才在王分公大人的身上算计了一把。 殿下算计到了,王分公大人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绝对会把这个人留下来。 日暮已过,寒意乍起,歇了一夜后趁着天色未明时候又接着赶路。 -- 第159页 许是立了春的原因,鸟也开始叫了,在林子里“布谷”“布谷”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是布谷鸟的叫声。” “奇怪,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布谷鸟?布谷鸟不是只有在收获粮食的时候出现吗?”有两个士兵这么议论道。 唐卿元却和林长徽对视了一眼。 收获了啊。 中午临时歇息的时候,林长徽带着唐卿元摸向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那里早有两个女兵等着了,她们见到唐卿元的身影,喜气洋洋道: “殿下,我们今日截到了这个。” 像俩个讨夸奖的孩子。 唐卿元将东西接了过来,李实厚果然来了赈灾军这。手上这信,是王分公见了李实厚后写下来打算送到京城的。 信是洋洋洒洒两大张,只是内容过于荒谬,饶是知道内情的唐卿元都忍俊不禁。信上将宁阳塑造成了一只食人血以存活的狐狸精,而唐卿元则是一条盘在别人脖子上吐着红信子的毒蛇。 唐卿元和宁阳姊妹二人,都变成了传闻中祸国殃民的妖精。 唐卿元甚至能想象到,王分公写这封信时候是何等的欢欣雀跃——不仅报了他被戏弄的私仇,而且还有封官加爵这样的好事等待着他。 总之,唐卿元和林长徽松了一口气,事情如她们所料那般进行着。 还好拦住了。 眼下李实厚不知在哪,据唐卿元的猜测,王分公绝对会派人将这个重要的人证护送回京。 一个人窜在山野中,即便有画像也不好寻找。可人一旦多起来,尤其是经过训练的兵,那股气势是怎么也无法掩盖的。 李实厚一死,王分公一死,就将一切都暂时掩埋,敏城也恢复了安全。 可就在此时,唐卿元始料未及的事开始发生着。 第100章 黄不歇 王分公依旧如往日般来拜访唐卿元, 眉目间恭敬依旧,可举手抬足间到底还是加了不少其它的东西,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殿下昨日睡得可好?” “饭食可还合口味?” “……” 以往的问候唐卿元总是没有搭理过。但是今天, 唐卿元破天荒地应了两声:“整日待在营帐中确实有些累,王大人可愿虽本宫出去走走?” 王分公在营帐中扫了一圈,只见营帐中并无别人的影子, 心中存了几分警惕。可转念一想,唐卿元一个女子又能如何伤害到他?本就不多的警惕便消失殆尽。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王分公在唐卿元身后问道:“殿下来到这里已有多日,京城中该着急坏了吧?” 唐卿元不作声, 王分公习惯了这位公主对他不清不淡地态度,也不在意。 他眼下得意洋洋地再次试探着:“下官要不要帮殿下捎个安全信回去?” 丝毫不察唐卿元早就知悉了他的所有所作所为。 “王大人。” 夜色很好,天空中正悬着一盏弯月,与地面上积雪的颜色应和着。唐卿元停住, 转身看着王分公:“王大人不是已派人往京城去了吗?” 落在唐卿元脸上的是天际洒下的泛着凉味的霜月, 使唐卿元的鼻子颌角都泛着冷意。王分公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再对上视线时,便是唐卿元沉如夜水的双眼。 这样的重阳公主, 让王分公想起了老皇帝藏着怒的时候,两人是如出一辙地不怒而威, 让人打心底就开始生怵。 重阳公主是如何得知自己安排人去往京城的?他分明将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黄不歇都不知道他把那个叫李实厚的人救下来了。 难道说, 重阳公主早已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全都落人眼底?不过他有什么可怕的? 眼下就他们二人, 难道他还会惧怕一个女子吗? 王分公定了定心神,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殿下你在说什么?” “王大人,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唐卿元面上带着神秘的笑意,神秘到没有人能查探出她下一步的意图。 王分公只觉得身后凉意更重, 他转头想看身后发生了什么,却迟了—— 他的身影倒了下去,露出了玉燕晶亮的面孔。她的的左手拿着一把匕首,有浓稠的血液正从上面一滴一滴地滑落,滴在了未消融的积雪上,即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王分公就躺在旁边,眉眼大睁着。 地方是特意选好的,背风又遮挡众人视线,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被发现。 “现在,只剩李实厚了。”林长徽现出了身影。 “对付一个李实厚那样的小蚂蚱,她们绰绰有余。”玉燕抓了一把杂草将匕首上的鲜血擦掉,带着笑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终于帮到殿下了。 以后她要帮殿下做一百件事,不,一千件事,一万件事。只要殿下需要她,纵使刀山火海,她也万死不辞。 玉燕说,“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指得是离开赈灾军。赈灾军中属于唐卿元的人只有玉燕和林长徽两人,继续待下去,危险重重。 何况王分公死亡的事情也瞒不了多久。 就在唐卿元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有火光在营地的某一处燃起,能听到自火光处传来的热闹声,像是看到了戏曲中正精彩的一幕。 营地中哪有什么戏曲?唐卿元前行的身影顿住。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第160页 火光在黑夜中给自己割出了一块地方,人们围着那块地方热闹欢呼,她感觉火光中间似是有吸引她的东西,让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迈向那里。 她想过去看一眼,看那里正在热闹什么。 此时的唐卿元也像是失了魂魄,怔怔地往前走着,仿佛有东西正牵引着她的双脚。 “殿下,你要做什么?”玉燕问。 “殿下,我们快些离开这里。”林长徽说。 但唐卿元不闻不顾,像是没听见般一直往前走。眼见要到了众人一眼能望见的地方,林长徽忙一把将唐卿元拽住。 她说:“殿下,臣去查看。” 与唐卿元一样,林长徽也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唐卿元站在原地,怔怔地,魂仿佛随着林长徽一同过去了。玉燕见到这样的唐卿元有些害怕,她低声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回答玉燕的只有风声吹过草稍发出的簌簌声。 唐卿元恍若才捏出形状的泥人,面上一片混沌。玉燕看不清唐卿元的表情,或许就连唐卿元也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么表情。 林长徽很快避过众人回来了,她面上冷静,道:“殿下,没什么事,两个士兵闹矛盾了正在打架,旁人都在为他们叫好。” 这般,也说得过去。 林长徽语气急迫:“殿下,我们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快些离开吧。” 说完,林长徽拽着唐卿元就往火光相反的方向而去。 王分公的死瞒不了太久,黄不歇也不会将时间耽搁在一个莫名其妙死亡的人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肯定不会耽误任何进程。 只要去了江城就好了,林长徽拽着唐卿元的胳膊有几分慌乱。只要去了江城就好了,林长徽想,江城有兵有城墙,到时将这支赈灾军迎进去瓮中杀鳖。只要去了江城就好了…… 林长徽发现唐卿元不动了,怎么拽也拽不动,林长徽的心沉了下去。紧接着便响起来自唐卿元的没有一丝起伏地声音: “我不信你。” 只要去了江城,就可以给那几个姊妹报仇了。林长徽双眼看着前面,自顾自地在心底补充着最后一句话。 “我自己去看。”唐卿元说。 玉燕不明所以,忙跟着唐卿元往回走。 玉燕不知道唐卿元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唐卿元为什么突然和林长徽闹矛盾。可她仍跟着唐卿元往火光的地方去,丝毫没觉得那里是危险的地方。 玉燕想,殿下身边怎么可能有危险的地方呢,殿下身边永远都是安全的。 雪踩上去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衣裳划过干草时候的簌簌声。 林长徽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她闭着眼:“有几个姊妹因为距离队伍太近,被黄不歇发现并抓起来了,眼下正在审问。” 她心底非常清楚,唐卿元一旦知道,肯定现身将那几个姊妹救下来。可唐卿元是她选定的储君,林长徽不愿意让她选定的储君去冒险。 林长徽看着如她所料,不愿意停下的唐卿元提醒道: “殿下,我们只有三个人。” 三个人,真的太少了,对起他们五千余人,完全是以卵击石。 见唐卿元不为所动,林长徽退了一步:“殿下,交给我和玉燕吧,我们俩去,你快离开。” 谁都可以死去,但唐卿元不能死。 唐卿元依旧没有停下,林长徽的语气很急了: “殿下!” 在林长徽的视线中,唐卿元转过身体。如初见那般大而明亮的双眼看着林长徽,带有她独有的固执和无所畏惧:“长徽,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大宁公主。” 几乎是一瞬间,林长徽就明白了唐卿元的意思。 唐卿元是公主,身上流着的是皇室血脉。这意味着她不管做了什么事情,旁人不仅会留她一命,还会对她抱有尊敬,走出去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救出被抓起来的女兵。 唐卿元走向簇拥着的士兵们,走向被火光烫出的那个天地。她的姊妹,此刻正在那里等她。 林长徽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迅速追了上去,她和玉燕俩人走在唐卿元的前面,将唐卿元牢牢地护在身后。 唐卿元身上裹着披风,将她穿着的属于士兵的铠甲挡的严严实实,她冲着簇在一起的众人道:“你们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女声,众人震惊地回头看。只见平日那个不管事的小官林长徽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双眼明亮,宽阔的额头彰显着尊贵,众人看了一眼忙将头低了下来,身体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在路的尽头,火光更是明显。比火光更明显的,是绑在柱子上的几个女人,穿着随意朴素的女人。 玉燕看了一眼唐卿元,浑身警惕着。她如今的警惕像一张拉满的弓,只要警惕再加一分,她的手就会像箭一样脱弓而出。 唐卿元向火光那边移动着,林长徽和玉燕改护她左右,提防着左右的人。 黄不歇见到了唐卿元,惊诧之下他行礼道:“见过重阳公主。” 语气中带着疑惑,疑惑唐卿元为什么会在这里。 唐卿元不紧不慢地将视线移到黄不歇发黑的脸上:“好久不见,黄大人。” 不等黄不歇开口,唐卿元就直接问道:“黄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 第161页 黄不歇没有回答唐卿元的问题,他用自己和脸色一样黑的眼睛审视着唐卿元:“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踪迹可疑。 第101章 意料之外 重阳公主唐卿元已逝, 这是京城的消息,一直赶路的黄不歇并不知晓。 “黄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唐卿元笑吟吟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了一个词:“私奔。” 私奔?黄不歇的视线挪到了林长徽身上。可惜了, 好好的一个七尺男儿,却被女人的衣裙勾着走,黄不歇觉得有些遗憾。 再看向唐卿元时, 他冷声道:“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 私奔就私奔,当着众人的面一点羞愧也没有,不知羞耻!以前他就不齿唐卿元一个女人为储君,眼下更是鄙夷。 唐卿元的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遗传了母亲蒋羽, 此刻露出了身为皇室公主特有的傲气,唐卿元问:“黄大人是在教导本宫?” 黄不歇不愿承认自己被这双眼睛震慑到了,他转过身,发黑的面色上划过一丝恼怒:“来人, 把她抓起来!” 唐卿元面色倏地沉了下来, 有些事还是发生了:黄不歇性子瞧不起女人, 又不会轻易相信人。就算她出现以公主的身份去压,黄不歇虽不伤她性命, 尊敬……却不会很多。 玉燕迅速闪到了唐卿元面前,虎视眈眈地看着黄不歇。林长徽也逼近了唐卿元, 她一只手伸出去阻拦住上前的士兵们,火光在她眼睛里留了一小撮, 只见她怒斥道: “黄大人, 你这是做什么?” “你要对殿下不敬吗?” “做什么?” 黄不歇依旧是冷着声:“当然把公主护送回京,难道要任由公主将皇室的颜面丢尽吗?” 原来是这样。 玉燕紧绷着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松软了,被她挡着的唐卿元眼底的沉色也褪了几分,转而换上了深思。 黄不歇又将矛头对准林长徽:“林长徽!你读尽世间圣贤书, 难道连圣人所说的‘君子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都忘得一干二净吗?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你枉为读书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长徽探花出身,受打压后到他的户部做事,能力出众,丝毫没有因被打压而自暴自弃。他本想着赈灾结束后就去上书老皇帝,将这一个人好好提拔提拔,谁知他转身就干出这种事? 黄不歇想:女人果真是祸水。大可祸国殃民,小可毁掉一个男人的一切。 这般想着,黄不歇看着林长徽道:“回京之后你好好待着,本官若是看到你的悔过之心,自会上书圣上为你升官。” 到底还是生了几分爱才之心,好端端地一个七尺男儿,这辈子如果被一个女人毁掉,那也过于可惜了。 “不必……” “也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林长徽和唐卿元,回答的也是不同的问题。 “本宫原先就有这个打算,这才在黄大人面前现了身份。” 林长徽闭了口,唐卿元语气中透着嫌弃:“本宫以为林大人是个细心会照顾人的,谁知道会让本宫受这种苦。身边这个丫头也是个笨手笨脚的,这两人在军中把本宫伺候地本宫腰膝酸软,私奔这事儿就让它永存在话本子当中吧。” 黄不歇的面上的鄙夷又增了几分,女人就是女人,离了男人,不过是废物一个。 唐卿元道:“黄大人你去给本宫找几个丫头婆子来,来时历经波折现在乏得不行,回去嘛——本宫当然要舒舒服服地回去。” “重阳公主,你休要猖狂!” 黄不歇指责道:“敏城以北大雪成灾,难民死伤数众。我等都是要赶去赈灾的,哪里有空给你找丫头婆子?还是殿下觉得,上万条百姓的人名,比不过殿下的舒服?” 其它士兵因这话义愤填膺地看着唐卿元,黄不歇方才的这一句话,分明是将唐卿元放在了火炉上炙烤。 在这种视线中,唐卿元稳然自若地笑了笑:“这不是知道黄大人行进辛苦,这才答应黄大人回京吗?” 瞧瞧,瞧瞧,瞧瞧这个虚伪的女人,方才她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她分明是嫌累。 唐卿元接着道:“而且本宫也没有要黄大人找,眼下这不是正好有几个女人吗?本宫也不是事事都挑的,这几个有总比没有的好,黄大人以为呢?” 黄不歇觉得,这个重阳公主,真是集结了所有人的无耻!不愧是个女人。 至于唐卿元说的女人,一共有五个,眼下都被捆在柱子上,身上穿着寻常人家的衣服,看起来和平日里在地里受苦受累的农妇一般无二。只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却能看到明显的伤痕,衣服也被鞭子撕烂了一些,所幸衣服厚实,没有被冻。 唐卿元双眼黯了黯,幸好她们出现的及时,这几个女人没有受到进一步地伤害。 唐卿元又问:“黄大人,这几个农妇做错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捆住她们?” “莫非,”唐卿元笑得神秘,只是这神秘所有人都懂:“大人深夜孤单,这才抢了几个农妇?” 这是要,给黄不歇扣强抢民妇的帽子。 黄不歇哪里愿意自己被如此侮辱,他冷冷一笑,迅速反唇相击:“哪里比得上殿下与人千里私奔。” 这时,被捆住的女人终于说话了,她悟了唐卿元的话下之意: -- 第162页 “这位大慈大悲的菩萨,救救我们!我们只是回娘家探亲的,谁知突然就被人抓了起来,还用鞭子抽打我们,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一个人说话,剩下的人也明白过来了,纷纷向唐卿元求救。 “黄大人,这是为何?” 唐卿元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这几个探亲的农妇哪里惹到黄大人不满?竟然要下如此重的毒手?” 眼见处于劣势,黄不歇即便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几人距离队伍太近了,本官生怕会给队伍带来不利。” 黄不歇话还没完全落下,这些女人就开始纷纷出声喊冤枉,声泪俱下: “我等只是弱女子,生怕有歹人抢夺我们,所以想跟在队伍后面求庇佑。” “黄大人,这?”唐卿元道:“只是一场误会?而且就这几个女人,能做什么事儿呢。” 唐卿元最后一句话说到了黄不歇的心坎里。对,不过几个女人,又能做什么事儿呢? 他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黄不歇板着自己黝黑的那张脸:“重阳公主何必如此?想要寻人服侍大可以将这几个人拿去,何必又污蔑于我黄某?” 唐卿元愿将这种人死鸭子嘴硬倒扣一耙为自己面子找补的人称之为:真男人。 黄不歇既然这般说了,唐卿元也不会继续客套下去,于是笑眯眯地吩咐玉燕道:“去给那几个女人松松绑,本宫要瞧瞧她们长什么模样。长得不好看的,本宫瞧不上。” 黄不歇听后猛地甩着袖子,不耐烦极了。 玉燕早就忍不住了,听唐卿元这样说忙跳上前去给那五个姊妹解绑,面上带着喜色。殿下果然是有法子的人,跟着殿下果然没错。 解开了第一个人的绳子,玉燕接着去解第二个,随着绳子的松开,有白色的东西从她已经烂了的胸前衣服中飘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隐隐间透着诡异地红色。 玉燕下意识觉得这东西不能被众人看见,忙蹲下身子捡起来,恰好黄不歇这时候瞥了一眼,在这一瞥中,黄不歇黝黑的脸上明晃晃地写上了疑惑: 这东西好像见过? 这东西在哪里见过?怎么会如此眼熟? 脑中灵光一现,黄不歇道:“等等!” 唐卿元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屏住了呼吸。也就是这时候,她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带着感激盛着无怨无悔的眼睛,这双眼睛来自将白色东西掉出来的女人身上。 唐卿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慌忙出口,“黄大人!”察觉到自己失态后唐卿元缓了缓语气:“黄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不愿意我把这几个人带走?” 黄不歇已经认出了那个东西。他记得,那东西就是昨日里拦路的那人手上拿着的血书。 黄不歇没有理会唐卿元的声音,他说:“把那东西递过来,给我看看。” 那个叫李实厚的人,不是已经被自己杖毙了吗?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几个女人身上? 黄不歇也不是蠢人,他脑中浮现了李实厚说过的话: “宁阳公主她甚至打算造反……招兵买马……朝廷已派人来了敏城……希望大人能救草民一命。” “黄大人,本宫的人是你能使唤的吗?” 唐卿元维持着镇定,她看着玉燕: “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别人想使唤你就可以使唤你吗?黄大人既然要看,你就把这东西烧了给他看个够!” 烧了!对,烧了好。玉燕立马向前面的火光扑去,殿下说得对,烧了就没人能看见了。 就在这时,方才掉出血书的女子一跃而起,从侍卫手上抽出一把大刀就架在脖子上,带着誓死无悔的决然。 方才她看向唐卿元的那个眼神,是在告别。 玉燕刚将血书丢到火上就看到了这一幕,她大喊着阻止,目眦欲裂:“折枝!” 第102章 几步之遥 “折枝!” 玉燕大喊的同时, 身体要猎豹那样闪电般地冲向折枝划向脖颈的大刀。 当年大家都是青楼中受苦受难的姊妹,后来有幸被救,她们又在一起历经高难度的训练, 彼此的感情早就坚如磐石。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想要折枝活着。 “折枝不要!” 在玉燕的视角中,折枝的大刀缓慢地挪向脖颈, 而她竟是折了翅的飞燕,怎么也飞不到折枝身边去。 一股强大的绝望侵袭了玉燕,她见过伤亡,以往在青楼的时候, 经常有姊妹进了某个男人房间后是被一张席子裹出来的。 那时候她是悲伤的,没有眼下这么绝望。当时的她们每日行尸走肉,心底那名唤希望的种子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浇灌早已枯死。对她们来说,没有希望, 就没有绝望。 可是她们明明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啊!她们逃出来了啊! 她们身上的花柳病被治好了, 她们有赖以生存的支撑, 她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她们还是要亲眼看着同伴在自己面前死去。 玉燕只觉得一股腥甜泛上喉咙。 林长徽见到这一幕的时候暗叫不好,她忙转身去阻拦唐卿元, 唐卿元的动作却先林长徽一步。 只见林长徽刚转过头,一粒石子迅速从她眼前飞了过去, 快得连形状都是一片模糊。紧接着传来金石相撞时特有的清脆鸣叫声,林长徽心底咯噔一声, 完了。 -- 第163页 就在这时, “当啷”地金属碰地声也落入了众人的耳中。 折枝没死,折枝得救了。 倒在地面上准备爬起来的玉燕欣喜若狂,她猛冲上前将折枝抱住:“你没事太好了。” 林长徽看着唐卿元,眼底带着浓郁地不赞成。 唐卿元手上还拿着弹弓, 方才的石子是她发出去的。面对着林长徽的不赞成,唐卿元笑了笑,迟了。 林长徽看懂了唐卿元双眼透露出来的意思: 玉燕烧了血书之后只要死不承认,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就意外在折枝过于自责,为了不连累姊妹们选择自裁,这一举动摆明了心中有鬼,这时候就迟了;第二迟在了玉燕喊出了折枝的名字,公主身边的婢女为什么会认识一个乡野村妇?黄不歇怎么会不起疑心? 既然已经迟了,那先保全人再说。 可林长徽仍是不赞同。在林长徽看来,唐卿元发出那粒石子是第三迟。只要唐卿元没有出手相救,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保住唐卿元,才是最重要的。 可眼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从这里逃离出去。 一切的发生在转瞬之间,黄不歇视线落到在场几个女子身上,他斟酌之后,以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殿下的婢女,认识这个乡野村妇。” “殿下是孤身离开京城,半路遇见了这个女人,便留下来让她服侍自己。”呼吸不过一个轮回,林长徽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将唐卿元摘出来。 林长徽泰然自若地站到了黄不歇身侧,语气平缓,十分地有信服力。 “殿下呢?”黄不歇似是信服了。 他险些要放走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女人。 “黄大人觉得,本宫和这些人会掺和在一起?” 这个时候,玉燕才发觉因为自己的莽然导致眼下处在一个什么境地。她半句话都不敢说,面容凄惨的折枝将她的胳膊攥得生疼。亲耳听着唐卿元和她们划清身份的话,心如刀搅,可她怪不了唐卿元。 她同林长徽一般的想法:殿下必须活着。 黄不歇又岂是轻易相信人的人?他想起了那张血书……他眸色更沉,他吩咐道:“来啊,将……” 剩下的话,被林长徽堵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局势瞬间变化! 唐卿元站在林长徽身侧,玉燕折枝这才明白,她们忙站在黄不歇身后。林长徽冷冷地威胁道:“让出一条路,否则——”林长徽将匕首挪到了黄不歇的脖子上。 早在将折枝救下来的时候,林长徽和唐卿元对视了一眼。在那转瞬的对视中,二人心底都清楚,这一次,谁都逃不出去了。也是在那场对视中,唐卿元和林长徽确定了解决方法。 而林长徽虽然只想让唐卿元活着,可她更清楚,让所有人活着是唐卿元的想法。唐卿元是她的君,君有所想,臣便有所行。 林长徽将黄不歇抱在怀里,一手用匕首抵着黄不歇的脖颈,一手从黄不歇脑后绕到了颈前,正死死掐着他脖子中最容易受伤的地方,逼得他满面通红。 黄不歇想要开口说话,却也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他是一介文臣,力量自然挣扎不过自幼苦活着的林长徽。 眼见着众人都绕开了,林长徽又沉声道:“把马都牵过来。”手上的匕首也摁得更狠了,已经划破表皮露出了一条血线。 玉燕折枝纷纷从周围士兵身上抢了一把兵器,唐卿元的弹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弓,身后背着箭筒。 唐卿元也擅弓,这一切都源于母亲蒋羽。只是自母亲死后,她便不学无术开始藏拙。成为太女后,没有需要她展示这一技能的机会。 唐卿元面色冷凝,见众人还不做动作,她道:“如果不想黄不歇死在你们面前,就给本宫照做!” 唐卿元说话自然而然流露出上位者特有的威严,面对她凛凛不可直视的双眼,马很快就被牵过来了。 几个女兵自是知道眼下不是推辞的时候,连忙翻身上了马。林长徽和唐卿元擒着人走在最后,林长徽道:“殿下,你快上马。” 唐卿元怎么会不懂得林长徽呢,林长徽是她成为太女后第一个选定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她彻夜长谈共诉未来的人。唐卿元怎么会不懂林长徽呢。 大家一起上马在离开,很容易被后来者追上。林长徽打算做的是,一个人挟黄不歇留下来,等唐卿元她们跑到安全地方后再松开黄不歇。 林长徽选择牺牲自己,来换取大家的平安。 见唐卿元仍跟着她往后退,林长徽心中更急,她道:“殿下!快上马!” 唐卿元怎么可能同意?先前她为了救五个姊妹而现了身,为了救折枝而出了手,眼下又怎么会抛弃林长徽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林长徽看出了唐卿元的想法,她像在发誓般:“殿下,放心,臣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没有事?唐卿元下了命令:“一起走。” “带上他。”指的是黄不歇。 林长徽看了过来,太危险了。 二人已经站到了马侧,唐卿元一双眼睛警惕地看向四周,同时压低了声音冷静道:“江城距离这里不远,快马半天就能到。我们坚持到江城,就好了。” 带上黄不歇?这不就意味着她们会行进地很慢吗。林长徽仍在犹豫。 -- 第164页 “走!”唐卿元道。 她翻身上马,趁着林长徽没注意的时候咬牙将黄不歇提到另一匹马上,黄不歇还没从窒息中回过神,唐卿元就对林长徽道: “快上马!” 唐卿元凛凛地坐在马上,大而明亮的眼睛中透着威严,眉目间有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无畏无惧。哪管他后来人有多少?我们先走再说! 唐卿元像是再说:谁说出不去?跟着我,我一定可以带你们出去! 林长徽槽牙一咬,她看着唐卿元露出了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她应了下来:“走!” 既如此,既如此。 她又何必扭扭捏捏?先离开这里,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说完翻身上马,将黄不歇挟在自己身前。没有鞭子,她抽出手来向后用力一抽,马迅速向前冲去,将唐卿元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伴随着的还有林长徽爽朗地划破了夜空的声音: “殿下,你太慢了!” 紧张的空气突然被打破,变得轻松起来。好似眼下不是逃亡,而是在春游时赛马。 唐卿元因这一下也觉得心底豪情万丈,她道:“驾!” 马紧紧追随林长徽的屁股而去,披风在空中划过一个张扬的弧度,顺带着其它人的马也开始嘶鸣起来。“驾!” 唐卿元等人走了没有多久,就听见身后踏踏地马蹄声跟了上来。所幸天际还悬着一盏圆月,为地面铺上了霜色,回头能看见他们在黑夜中的剪影。 唐卿元在马上调转了个方向,由背对他们变成面向他们。马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唐卿元稳如潭山,丝毫不耽误她冷眼将箭尖对准追上来的人。 箭划破空气,有人应声倒了下去。 身后那些人也拿着兵器,锋利的刃部在夜色中泛着森森的寒意。唐卿元没有歇手,她这次又抽出了一支羽箭,对准最靠近她们的那一人一马。 唐卿元眼睛半眯,流露出来的冷光比箭尖还要锋利三分。随着她手松,一只箭又飞了出去,正中目标,正好将身后人马拦住。这一下,为她们争取到了时间。 马迅速拉开他们,如此往来几次,唐卿元手上的箭已经告罄。屋漏偏逢连夜雨,林长徽那匹驮着黄不歇的马,也出现了力竭的情况,正嗬嗤嗬嗤喘着粗气。 他们又跟上来了,距离不过几步之遥。 第103章 又入狼口 夜色下, 人马的剪影如吞天噬地的潮水,而唐卿元她们不过是浪尖上的几朵花,力量悬殊。 身后不时有刀剑飞了过来, 所幸几人躲避迅速,并无半分受伤。只要带着黄不歇,就意味着她们的速度永远也提不上去。唐卿元下了命令:“丢了他!” 他, 正是此刻拖人后腿的黄不歇。 “好!” 林长徽回答地格外壮烈。 她将马掉了个头,挟着黄不歇冲身后紧追不舍的人爽朗一笑:“你们若是还不停下,黄大人就要被你们害死了。” 逼迫马停下的“吁~”声接连不断,趁着这个工夫, 唐卿元等人已越过林长徽往更深的夜色窜去,转眼就消失没了踪影。 林长徽还在原地。 她没有如唐卿元所说般将黄不歇丢下,她依旧挟着黄不歇,与身后这些人两相僵持着。林长徽从袖中逃出了火折子, 瞬间点亮了黄不歇昏昏乎乎口吐白沫的脸。 林长徽语气轻飘飘地:“你们再敢往前一步, 我就杀了他。大不了, 我与黄大人同归于尽。” 夜风乍起,凉飕飕的, 将林长徽的头发和衣服吹得散乱。林长徽坐在马上稳若泰山,被她挟持着的黄不歇如同一只小鸡仔。这样的身影落在赶上来的人眼中, 竟觉得高大巍峨有一人横阻千军之势。 怎么可能,林长徽不过是一个文臣。 是, 林长徽不过是一介文臣,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一个文臣,文臣就好办多了。夜色中,有人架着弓将箭尖对准了如泰山一般的身影。 黄大人被她挟持着又怎么样?只要一箭将她射中,就算她挟着十个黄大人都能救下来。 夜色愈发幽静, 天地间只有马传出的踏踏声和粗气声,它们和在一起共同谱了一首逃亡曲。只是这曲子在唐卿元听来,却少了一味东西。 她勒马停住,回头瞧了一眼。只见夜色朦胧,月光倾泻,天地间只有树木草丛的剪影,而道路上并无一人。 并无一人。 唐卿元面色登时大变,她道:“糟了!” 说罢忙转身往回敢,冷风如利刃一样将脸削得生疼。唐卿元嘴唇紧抿,道路两边的剪影在夜色下变成了眨眼即过的模糊倒影。亏她自认了解林长徽,可她方才连林长徽这样的意图都没有察明。 马蹄声自身后踏踏响起,越来越近,声声急切。不用猜想,定是唐卿元她们又回来了。 “林大人!”“林大人!”属于女子的呼唤声接连响起。 林长徽面色沉沉,一股无言的怒气自心底浮现,将不知何处来的微弱喜色又压了下去。都让了还回来做什么?殿下将来是要成为帝王的人,怎么能过于重情重义? 有锋芒在暗色中闪了闪,正冲着她疾速而来。林长徽察觉了,可她没有躲闪的意图,黄不歇在她的手下已经泛着铁青色。她算好了,等这个箭一入她体内,黄不歇肯定会随着她一同下阴冥。 没有黄不歇的拦路,唐卿元她们只要骑马一路奔跑,直到敏城就安全了。希望她的死,能让她的帝王学会一件事:日后不要这般意气用情做事了。 -- 第165页 可是不行! 林长徽突然清醒了,她不能死!可那箭却直逼她头面,眨眼已到眼前。方才是不想躲闪,现下是无法躲闪。 她若是死了,唐卿元一定会带着她的尸体离开,若是带不走,肯定会留下一同拼杀出去。值得吗?她自认不值。但这是唐卿元能做出来的事情。 所以她后悔了。 她不能死!死了更会拖累唐卿元!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一股力道从身侧传来,使她躲避了这场灾难。天地大静,她能听见自己死里逃生的心跳声,急促而又热烈。 “愣着做什么?” 原来出现在她身侧的人唐卿元。 随着话落,她手上的黄不歇滚到了地面上,唐卿元将她手上的火折子夺过来,一把丢到了黄不歇的衣服上,火苗迅速成了焰。 “黄大人!”有人惊呼。 唐卿元轻哼一声,带着林长徽的马转了方向,而后从腿上摸出匕首,狠狠地对着马屁股扎了下去。林长徽的话还没说出口,连人带马就向前冲去。 唐卿元这才提缰绳,也跟着飞了过去。 身后的人忙下马为黄不歇扑打着火,这一下,应该可以将他们阻拦许久。 暗色的夜中八个人马剪影飞速移动着,这次一个也不差。可随着月亮倾斜,所有人的马都出现了渐颓之势,太累了。 半日能到江城,那是快马加鞭一路换马的结果,可眼下她们无马可换,所以走了这么久,也不知目前到了哪里。 唐卿元坐在马上冷静地想,整个赈灾军□□有多少匹马?赈灾军中的一切安排,唐卿元和林长徽都知晓。 二百五十匹。 她们八人乘了马骑,剩下的十匹毁于她的十支羽箭中,也就是说,最少还有二百三十多匹马正追踪着她们。而她们八人中,六个是女兵组成的,林长徽是一个身材健壮的文官,而她只会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和这二百多人对抗起来,生死难料。 而那些女兵,都潜伏在距离赈灾军很远的地方,与她们目前的方向相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眼下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躲?天边有明晃晃的月亮,地面上未融化的积雪踩上去就是一个脚印,只要行伍间有细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她们去了哪里。 林长徽的马先前因驮了两个人已竭力,后来又被唐卿元扎了一刀,眼下已到了强□□末之时。任凭林长徽怎么催促,这匹马也不愿前行一步。 “殿下……” “一起走!”唐卿元脱出口的话是命令,根本不容林长徽商量。唐卿元将自己身后的位置留了出来,她说:“快上马!” “马驮不动两个人!”林长徽低声道。 眼下众人的马已经有了疲态,若是加上她的重量,这马肯定跑不了多远。 “林大人你骑我的马吧。” 玉燕利落地从自己马上跳了下来,没有半分犹豫。她说:“我来拦住后面这些人,殿下和林大人你们快走。我是殿下从阴曹地府中救出来的人,我这条命,就理应为了殿下牺牲。” 折枝也道,她语气中带着愧疚:“还是我来拦吧。若不是因为我一时大意,殿下和林大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局面。” 其它四个女子也纷纷应和,每个人都挺着胸膛,这些铁血女郎们没有一个人惧怕。所有人都看着唐卿元,都在等她下命令。 唐卿元仍是原来的那一句话:“一起走。” “可是……”玉燕不愿。 唐卿元看向玉燕:“玉燕,你以往都说是我救了你们,可救了你们的,其实是你们自己。” 玉燕睁大了眼,其她人也一动不动的看着唐卿元。她们……救了自己? “我从来没觉得拯救过你们,你们只是走上了我搭建的桥梁罢了。那栋桥梁,你们可以选择上去,可以选择不上去,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们,倒不如说是你们自己的求生心救了你们自己。”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菩萨,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再说我唐卿元救不起来一个甘愿在囚牢里生活的人。” 其中有些女子选择独自离开,结果如何唐卿元也不是没遣人查看过。 “我给你们搭建桥梁,你们辛苦迈上桥梁努力活着。好不容易活到了现在,眼下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你们就选择牺牲自己。对得起我为你们搭建的桥梁,对的你们曾经的一片求生心吗?” “上马吧,当初我既然能为你们搭建桥梁引领你们走出那个厉鬼哭嚎的地方,眼下我也能将你们带出身后那些人的追踪带着你们继续活下去,相信我。”唐卿元说。 大家一片怔然,只有林长徽幽幽地叹了口气。 唐卿元手段雷厉风行,这是对男子而言。可对女子来说,唐卿元又过于善良了,善良到可以算得上优柔寡断,这对帝王来说不是一个好词。可她林长徽,沉迷的就是唐卿元这一点。 林长徽噙着苦笑,认命地上了唐卿元的那匹马,她打破了这片宁静:“走吧,后面那些人应该快追上来了。” 唐卿元将手上的匕首递给身后的林长徽,林长徽面露了然,不需唐卿元提示她便对着马屁股扎了下去。 马累了又如何?扎一下给它醒个神。 大家也翻身上了马,跟着唐卿元和林长徽而去。正如殿下所说的,眼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生死关头,她们不需要考虑谁生谁死。她们要做的,是每个人都像当初在那个火坑一样,努力活下去。 -- 第166页 唐卿元的那匹马也倒下了,扎一下能提升一时的速度,后果是受伤的马累竭倒下。很快,只剩下四匹马了。 身后那些人又追上来了,能听见他们马匹也嗬嗤嗬嗤地喘着粗气,显然也到了疲惫的状态。 就在这时,折枝和玉燕那一匹马突然倒地,后一匹马不察,直直撞上去。剩下的两匹受伤马也是疯癫状态,八人一齐摔倒在地面上。 转眼就被包围。 第104章 援兵 冷锋铁器将众人围在中间, 林长徽屏息长立,玉燕双眼虎视眈眈,折枝紧紧贴在唐卿元一侧, 神色警惕。 寒意料峭,月过中天。紧张的氛围将每个人笼罩,竟使人感觉不到半点儿寒意。 八人, 还是世人偏见中以为的娇弱女子,此刻她们被二百多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包围着。要么束手就擒,要么引颈受戮,想要拼杀着从这里逃出去?无论怎么看, 都是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 八人暗中将手中的武器紧紧攥着,她们可不这么觉得! 束手就擒是她们的过去!引受就戮也是她们的过去!月有阴晴圆缺,人也有三十年河东河西的变化。曾经引颈受戮逆来顺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可是八人对上二百多人,不论男女, 都是力量悬殊, 生死难料。真的吗?玉燕不服, 折枝不服,八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服气的! 可这样能够保全你们。 保全?曾经她们逆来顺受的日子还过得不够吗?够了, 够了。经历过自由的她们,实在不愿意回到曾经那种受人牵制低眉下腰的生活。 生又如何?死亦如何? 像以前那样生?不如死;能为了自己的钢钢铁骨死, 值得。 更何况,有殿下在, 她们怎么可能死?! 虽力量悬殊, 可八人战意盎然,竟无一人愿低下自己那脆弱的头颅。她们周身形成的烈烈之势,即便面对着包围着她们的冷锋利刃也半点儿也不处于劣势,对方有人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挣脱了千古以来被笼子束缚着的女人, 多可怕啊。曾经被嫉妒而遭融化的钢筋铁骨,被嫉妒而遭打折的脊梁,如今又重新从她们身体中长了出来,而且更为坚固,更为刚硬。 一路的逃脱,早将唐卿元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却不显丝毫狼狈。她好似早都料到了这一步,此刻睁着一双黝黑的眼正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像是狮子在捕食前的蛰伏观察。 压在枝头的积雪在风的陪伴下,抖了抖身子直直地从空中落到众人中间,在只有呼吸声的地面上发起“啪”地一响。 同时,蛰伏的狮子迅速动作,以掩耳不及之势将匕首架在身前人的脖子上,稍一深入,血色涌出。尸体自面前倒下,唐卿元顺势将他手上的刀夺了过来,染了血的匕首又重新别到了腿上。 唐卿元拿着一尘不染、在夜色下泛着寒光的刀,双眼灼灼,从那里面似是能瞧见她体内燃烧着的火焰。 众人退开她一米远,当下有些犹豫不定。剩下的七个人随同唐卿元一起混入了那二百人中,不断有声音响起惨叫,不断有倒地的声音。 月光太浅薄了,所有人都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当这些女子飞行其间的时候,除非是近看,否则很难辨清敌我。 林长徽没学过武,她是文臣,但她是山野间长大的文臣,她有一身蛮力! 不会武又如何?她有胆有谋。趁着人扛刀过来时,她扯过一个人挡在前面,看着他们被迫自相残杀。有人将刀直直刺向她的腰间时,她紧紧攥住刀剑,趁着对方夺刀子的时候猛地松手,然后拿起刀直直扎下去。 可有几个人一起围攻她呢? 林长徽神色冷静地想着对策,逃过了第一把,逃过了第二个,却没能逃开后来的。就在她计算着如何把受伤程度降到最小的时候,一把刀直直闯入了她的面前,替她拦住了那些刀。 同时身形被人一拽,躲过了另一把□□。通过这人的灼灼双眼,林长徽不需要怀疑,方才救了她一命的正是唐卿元。 这样手段冷酷的唐卿元,林长徽只在册封大典的时候见过。鲜血溅到脸上的电光石火间,林长徽突然想起来,唐卿元,是蒋羽的女儿啊。 母亲说,她年轻时候,京城有一颗灼灼明珠福熙公主,所有贵女公子加在一起都压不过对方的光芒,包括当时为人称道的太子。后来从北边回来了一个将门女儿,是唯一一个能与福熙公主平分光芒的人,她有勇有谋,胆识武力都过人,听说她一个人就令北蛮上下心惊胆颤呢。只可惜,后来蒋羽入宫嫁给了当时的太子,自此以后,明珠蒙尘,京城中再也没有蒋羽的传说。 在林长徽眼底,今日的唐卿元好像解开了某种封印一样,威风凛凛带有气吞山河之势,当初威慑北蛮的蒋羽,应该也是这般模样吧。 玉燕力大擅弩,此刻没有弩,那她就擅刀! 她拿着刀,狠狠的压在对方刀上,对方的刀竟举不起来也无法逃脱。玉燕冷笑一声,刀换了个方向迅速向来人拍去,来人不备,竟直直飞了出去。 看着这一幕,玉燕眼底划过一丝快意。将曾经欺辱她们逼迫她们的男子踩在脚底下,原来竟是这般的爽快!她还要来! 比起玉燕来,折枝就没有那么大的力道了。她力气小,身形也是轻飘飘地,玉燕用蛮力,那她就用巧力。她像个幽魂一样转移着自己的速度,趁周围人不备时她伸出匕首割破对方的喉咙。 -- 第167页 每个人都不停歇,情绪高昂热烈,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们挥出自己的匕首和大刀,每个人可以阻止她们将这些人杀得片甲不留! 随着她们体力的流失,转眼间已经消失了一半的人。 挥出去的胳膊像是被灌了铅,沉重,疲倦,就连精力也开始往体外流泻,手上刀剑的攻势也变成了守。她们开始像那八匹马一样,速度慢了下来。 不!不能困! 疲倦是什么?是下场和那些马一样,倒在地上被人杀掉。 唐卿元的双眼重新灌满精力,握着刀的手也重获划破长空的力道!任凭鲜血溅满头面,眼睛丝毫不躲闪,伴随着一声大喝,她的刀穿过了前面人的胸膛! 这一声大喝让已经疲惫的几个人清醒过来,手上的动作不再迟缓软绵,刀剑狠狠向前刺去。 月到破晓,山形在朦胧中开始有了颜色,唐卿元也能看清刀上沾满的血色,红得耀眼。可是,体力的损失是不能挽回的,一鼓作气,再而勇,三而衰,四而竭。眼下,她们开始枯竭了,精气溢不出半点。 林长徽面色变得灰败,若非她吊着一口气和唐卿元的相助,只怕她身体上到处都是烂窟窿。折枝和玉燕在一起,两人背靠背警惕地着围着她们的几个苍蝇,另外那四个女子挤在一处,同样能看出她们肢体的软绵。 值得开心的是,对面那些人也进入了疲倦。 一面是疲倦,一面是绝望。身边的人倒下了多一半,地面上到处都是同伴的尸体,而这八个女子只是受了轻伤。她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不回家刺绣织布,跑来做这种事情? 他们想不通。 唐卿元双眼还精神着,她道:“若是你们现在滚,本宫就饶了你们狗命。” “重阳公主好大的口气。” 黄不歇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脖子上是肉眼可见的淤紫,眼下比他的肤色还要黑。他看着唐卿元的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怨毒。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堂堂三品大员,居然被人挟持! “黄大人居然还活着?”林长徽抢先出声,她嘴唇抿着笑,“我以为林大人被下官摔死了。” “你!” 黄不歇指着林长徽,“你太让本官失望了!” 林长徽轻佻地笑了笑,浑不在意。失望?她还有更值得黄不歇失望的事情呢。 “黄大人。” 唐卿元吝啬地将视线分了他一点,“本宫可以问问黄大人,为什么如此厌恶女子为储君吗?” 语气轻松惬意,仿佛她唐卿元头面上没有沾着血,手上拿着的也不是刀,而是用来交友的闲茶。脚下踏着的地方也没有躺满尸体,而是在湖泊上的一个僻静的亭子上。 黄不歇不愿回答,他道:“重阳公主唐卿元谋逆,杀!” 眼睛是与唐卿元如出一辙的冷酷。若是将唐卿元活捉回去,那个姓宋的痴情蠢货肯定会像上次一样保下。一旦让唐卿元活着,他都能预料到以后的女子会成什么模样! 因为唐卿元和那本《奇闺记》的歪门邪书,已经有女子不安分了。若是再让她谋反的事情传出去,那原本就不够安分的女子还得了? 女子,就应该有个女子的样子。 黄不歇道:“杀!” “谁杀掉重阳公主,本官赏银一千两。” 黄不歇后退两步,冷眼看着这几个即将自取灭亡的女子,脖子上的淤痕显得他面目前所未有的可怖。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按捺不住跃跃上前,刀刚伸过去就被唐卿元钳住刺了过去,转眼就躺下了。 黄不歇眯着眼:“你们一起上,杀了她!” 八人已经力竭,黄不歇的人虽也疲惫,但人数远比她们多,胜负已有了定论。黄不歇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回去了一定要把这件事悄悄告诉陛下,因为他的仁慈,造成了多么大的后果。 众人的刀枪全都扫向唐卿元,杀了她有赏金。唐卿元抬刀相抵,银牙紧咬,趁众人不备时另一只手横刀扫过,众人被迫距离她远了些。这时有人将视线放在了林长徽身上,她一直被重阳公主护着,又没有多少武力,若是能制了她…… 众人不知不觉地将林长徽分开,冷锋铁刃一齐上。林长徽身上早已负伤,眼下又损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还没有燃烧的生命宣告陨落。 唐卿元看见了这一幕,但赶不过去。其她人也见到了,却隔着距离。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关头,围着林长徽的人突然倒地,每个人的背上都插着一支羽箭。 路的那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军队,训练有素杀气冲天。众人神色慌乱不知所措,惟有唐卿元面容平静,像是早预料到了眼前这一幕。 援兵已至。 第105章 跃跃欲试 援兵已至。 援兵们站在路的那边, 红日自她们身后升起,仿佛上天感知到这里将要发生血案,特意派遣她们来拯救的。 林长徽死里逃生, 她看向那支军队,认出了来人后她陷入怔仲,随后又迅速看向唐卿元。初起的晨光洒在唐卿元身上, 为她面容镀了一层金光,尊贵雍雅,在林长徽看来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林长徽心底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这波澜使她周身陷入兴奋的颤栗。这一切都在殿下的预料中?究竟是什么时候安排的, 她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 第168页 至于没有提前告知她的原因,林长徽眼睛大亮,她也猜到了几分。 肉眼可见的胜利突然被打断,黄不歇憋着怒气看向来人, 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后他皱着眉: “宁阳公主?你不是去和亲了吗?” 话一落地, 黄不歇想到了昨天的那个名唤李实厚的人, 想到了他给自己递上来的那份的血书。怎么可能呢?谋反?这群女人怎么敢? 想到这里,黄不歇就觉得有一股怒气自脚底发散到了周身。这群女人, 也配?不过是男人的附属物品罢了,也敢做男人做的事情? 黄不歇冷笑着嘲讽:“宁阳公主, 只要你自缢,本官为你留下一条全尸。” 来人正是宁阳。 她骑马站在众人的最前方, 她的容貌早已褪去了娇艳, 眉宇间焕发着勃勃英气。她慢条斯理道:“黄大人,好久不见。” 话是这么说着,可她的一双眼却冷漠地盯着黄不歇,像是吐着信子正纠结着从哪里下口的蛇。黄不歇啊, 宁阳太熟悉了,她和亲北蛮这件事就是黄不歇第一个赞同的。 在老皇帝或许纠结的时候,黄不歇便上书了。以一个女人,换取举国安宁,这不好吗?尤其是,这个女人可能会祸乱朝纲。 “黄大人要是肯撞死在那石头上,本公主也保你一条全尸。”在黄不歇面前,宁阳依旧是华贵不可言的大宁公主,她有着公主那非同一般的傲骨。 黄不歇黑色的脸上隐隐间出现了青色,因为宁阳的大不惭,也因为他十分知晓眼下的局势。他的人不过六七十,虽有五千赈灾军,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宁阳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气势滔滔,可见人数不是寻常七八十那么简单。 今天很难逃出去。 黄不歇没有害怕,他只是感觉悲哀。女人祸国,他们大宁,对女人还是太温和了,居然让她们有了谋反的念头。 他语气冰冷:“宁阳公主倒是嚣张得很,你们这等目中无人,迟早会被尸首分离不得好死。” “黄大人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宁阳坐在马上慢悠悠地靠近:“本公主还是那句话,若是黄大人你选择自裁,本公主就给大人一条全尸。” 死在女人手下?黄不歇受不了这种屈辱。他言语铮铮:“你们且看着吧,他日陛下自会为我报仇!” 说完,冲向路两边的石壁上,欲血溅此地。 想死? 唐卿元眉目一凛,弹弓不知何时又出现她手上,石子击中了黄不歇的腿部,他应之而倒,头狠狠地磕在了石壁上,鲜血涌出,整个人显得狼狈异常。 黄不歇活着,还没死。 “想死?”唐卿元踩着尸体走到黄不歇眼前,布满鲜血的头面显得煞气十足:“没有那么容易。” 唐卿元是温和的,那时针对女子。对男子,唐卿元有不亚于宁阳的狠辣,“黄大人是不是觉得,死在女人手下是一种屈辱?” 死在女人手下,当然是屈辱!黄不歇爬起身子,就欲重新往石壁撞去。既然逃不出,那他要死得洒脱!可是,唐卿元不允许。 瞧不起女子?谁给他的胆气?唐卿元一脚踢过去,黄不歇又重新撞在了石壁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唐卿元拿着匕首,捅进了他的腰间。 疼痛袭来,黄不歇硬咬着牙才忍住了痛呼,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唐卿元看。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位重阳公主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唐卿元眼睛中早有别人的鲜血流了进去,将半个眼球都染着通红,可这并不折损她的半分威严。她高高俯视着黄不歇,像是在看蝼蚁。 这样的唐卿元,让黄不歇想到了老皇帝。女子登天,江山危矣! “姊姊。” 唐卿元看向宁阳,眉头微微一挑。这般乖巧的声音居然是宁阳唤的,也没见山崩地裂啊。 宁阳又开口了,她笑得天真:“不如把黄大人挂起来吧,看多少天后会死,妹妹我比较好奇呢。” 唐卿元唇角微勾:“依你。” 妹妹第一次向姊姊讨要东西,她这个做姊姊的,哪有不满足之说? 也就在这时,原先跟在宁阳身后的那些兵们突然跪倒在地,发出了震天的吼声和压抑不住的激动:“参见殿下。” 宁阳带来的这些,是原本留在江城的那两千女兵。唐卿元和宁阳一致觉得,李实厚这个人一旦出了敏城,不管他是生是死,敏城的事情是不会继续瞒下去的。 既然日夜担心,不如直接将物资抢过来。 所以,唐卿元留在军中提防着李实厚和其它人可能有的动作,宁阳则离开敏城,来到江城接手了原先留在这里的两千女兵,并带着她们赶来与唐卿元汇合。 眼下跪着的,就是那两千女兵。 这两千女兵怎么来的,玉燕知道,她心如擂鼓,也跟着跪了下去,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参见殿下!” 大家跪下来只是参见唐卿元那么简单吗?不,她们是在诉说自己的感激和忠心! 宁阳下了马,缓步退到了唐卿元身后。林长徽看着这一幕,捂着伤口跪了下来,黄不歇的那些人也不敢站着,也跪伏在地。主将已死,他们这些小兵此刻想的应该是如何活下去。 红日升起,将唐卿元的身影映在其间,所有人眼底也只浮现出她的身影。 唐卿元没有直接将人唤起来,她头面上全是干涸了的鲜血,却并不损耗她的威严。她抿唇浅笑,染了血的眼睛扫向所有人,眼底神奇地带有庙宇菩萨眼底才有的悲悯,她说: -- 第169页 “起身。” 威严又悲悯,这是唐卿元,是重阳公主,也是她们心底认定的太女殿下,一国储君。 “是!”依旧是震天声。 宁阳骑马与唐卿元并行着,眼底的沉思自看见唐卿元后便没有褪去,眼下时不时地歪过头偷看唐卿元一眼。 “你看了我一上午了,说吧,在想什么。”在宁阳又一次偷看唐卿元时被抓住了。 宁阳装作没有听见,回过头看着前方的路。唐卿元太让她震惊了,好像封印着她的某样东西被打开了一样,气势陡然变化,就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唐卿元,确实有帝王之风。 同时,她还想起了一个人。 见宁阳不回话,唐卿元笑了笑,也不在意。 可是宁阳忍不住,她还是想问,甚至双眼出现了难得的迷茫,她说:“我看到你使弹弓了。” 宁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一点,她学弓,最开始不是为了讨好老皇帝,是为了讨好唐卿元的母亲,那个救过她一命的娘娘蒋羽。 因为蒋羽,是用弓箭救了她的,所以她苦练弓。 “嗯?”唐卿元不明白宁阳说这句话的意思。 “没什么。”话到临头,宁阳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说:“你的弹弓使得很好。” “你的箭也不错。”唐卿元回敬。 岂止是好?只消一眼,宁阳就看出自己为人称道的箭术其实在唐卿元之下。宁阳想起了唐卿元失了母亲的一年后,自认比唐卿元箭术高明的她去找唐卿元切磋。那时候的唐卿元会觉得自己可笑吧? 宁阳心底隐藏许久的不甘心又冒了出来。 唐卿元小的时候,有蒋羽那样的母亲护着她。长大了,有福熙公主为她铺路。就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需要她自己来争来抢。宁阳真的不甘心啊,她好像什么地方都比不过唐卿元,除过一张什么用处也没有的脸。 宁阳又歪着头看着唐卿元,这次她没有躲,直看到唐卿元转过头来和她对视。宁阳扬唇一笑,面容明媚,她说:“皇姊,我们改日比试一场箭术吧。” 眼底写着跃跃欲试。 宁阳想,她好像越来越接受唐卿元这个皇姊了。 她原来嫉妒唐卿元,因为她什么也比不过唐卿元。后来又讨厌唐卿元,讨厌唐卿元顶着蒋羽女儿的名号却不学无术放弃自己。所以宁阳努力的那段时间中,其实是把自己当成唐卿元的,她想,蒋羽若是有女儿,应该就是她宁阳公主的模样,这是她心底最骄傲自得也是最隐秘的一个想法。 可是今天,唐卿元用亲身经历告诉宁阳谁才是真正的蒋羽女儿。 宁阳却一点也不难受。 蒋羽娘娘的女儿正应该是皇姊重阳公主唐卿元这般勇敢又温柔,威严又悲悯,善于蛰伏也知暴露锋芒。而不是她那样,所为都是为了寻求依靠和别人的夸誉。 第106章 难为情 “比试……” 唐卿元沉吟着, 并没有直接应下。 宁阳双眼看着前方装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唐卿元会拒绝她吗?像当年那样拒绝她。 老皇帝当初对她的箭术大为满意,便让她去库中挑选一件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她通通没有看中, 唯独看上了一把弓,她一眼就认出这把弓是唐卿元母亲蒋羽的,当初她被皇兄弟们欺负的时候, 蒋羽就是带着这把弓从天而降救了她的。只是不知为何,蒋羽死后,这把弓没有留给唐卿元,而是收入了库中。 她得了弓, 很是兴奋,就去找唐卿元想要与她一较高下。甚至暗中打算,只要唐卿元赢了,她就把弓还给唐卿元。 唐卿元却嗤笑一声拒绝了她, 因这一声稚嫩的嗤笑, 她与唐卿元原本还算融洽的关系结了冰。现在看来, 那个时候的唐卿元就醒悟了,而自己也在那个时候就被唐卿元如数看穿, 所以唐卿元不屑与她比试。 以讨好别人而习得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和别人比试?她现在已经换了心态, 不会再讨好取媚任何一个人,唐卿元怎么着也该同意才是。 “好啊。”唐卿元果真应了下来, “不过——” 宁阳的心暗中提了起来, 唐卿元要说什么? “得换个方式。”唐卿元道。 “什么方式?”问出口宁阳就有些后悔,倒显得她迫不及待一样。 也不知道唐卿元有没有看穿,只看见唐卿元看着昨晚离开时的营地道,眉眼飞扬:“比试一会儿, 谁射中的人多。” 太阳照在未消尽的雪地上,刺眼又冰冷。营地依旧保持昨日离开的样子,因黄不歇不在,这些剩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宁阳看了唐卿元一眼,怔然之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一刻,她不得不再次承认,唐卿元确实比她优秀了太多,心底隐藏着的微弱不甘心也在此刻从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则是钦佩。 是比试,却不只只是比试。 宁阳太清楚了,和唐卿元比,她输定了,但她还是选择了比试。一是为了她心底多年未能达成的执念,二来,是表忠心。 唐卿元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换了比赛的方式。用这种方式,即便输了,别人也不会置喙。若是依着宁阳提出来的方式,假若输了,势必会遇见别人的明里暗里的打量,这对宁阳来说很不利。 -- 第170页 唐卿元也在为宁阳考虑。 宁阳笑笑,她也应声道:“好!” 姊妹二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隔阂在这时悄然无息地散去。 接下来的动作,两千女兵会对上这五千赈灾军,在人数上就少了一大半。对此,唐卿元面上平静,宁阳嘴角浅笑,林长徽的伤口已被包扎,也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竟无一人惊慌害怕或是有半分的不知所措。 她们都不觉得会输。 这个想法若是让一个俗人知晓了,势必要笑掉大牙。谁给她们的胆子以两千人,还是女人,去对上五千人组成的身强力壮的男兵? 唐卿元不觉得这是个困难。 赈灾军主要以兵力和赈灾物资组成,兵器他们并没有多少。即便人数占多,可也不过是人数占多的小鸡仔。面对上两千多身强力壮又准备充分的女兵,哪怕他们是天兵天将,也只有抱头逃窜的份儿。 只要将他们逃窜的路都堵住,将里面有官职或是反抗的人全都灭掉,那这五千人即便不顺从,那也只有顺从的命,只要想活着的话。 因此唐卿元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五千人和赈灾物资。至于射中的人数多少?唐卿元和宁阳或许数了,或许没有数,胜负如何只有她们二人心中知晓。 浩浩荡荡的人马沿着路往敏城走去,临走前,唐卿元遥遥看了一眼京城所在的地方,眉眼间不可阻挡地全是勃勃野心,这也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出来:等他日归来时,京城势必要乖乖投入她的怀中。 招兵买马的钱有了,除过上贡给北蛮的岁币外,还有此次的赈灾物资,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物资不缺,可眼下唐卿元担心的是来自京城那边的困扰。 唐卿元和宁阳一致觉得,李实厚虽死,但敏城的消息肯定也随着李实厚的出逃而传泄出去了。眼下只能让京城那边紧紧盯着,一旦有人放出这种消息,就让周清婉暗中处置掉。 但防是防不住的,所以宁阳和唐卿元一回到敏城,密谋过后就开始布置敏城,提防着即将会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一切刚布置好,唐卿元和宁阳又收到了来自宁鸣和蒋征君的好消息。二人的一切都很顺利,宁鸣拿下四城,蒋征君拿下三城,兵力总共征集了七万人,眼下二人的目标都是月阴旁边的临城,正在往那边赶。 北蛮人还没有离开月阴,据他们使者年前在京城所说,等和亲公主到达后,他们会将月阴归还给大宁,并带着和亲公主回到北蛮。 拿下临城后,势必要直面北蛮人,只是这一次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利用和亲队伍里应外合。这个计策适用于大宁,却不适用那些北蛮人。对他们来说大宁公主那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件用来炫耀的战胜品罢了,他们可对大宁公主没有尊敬。 那时,便是和北蛮人正面交锋的死战。 唐卿元说:“我去月阴。” 眨眼间,唐卿元就做好了决定。 她去北蛮,也是一举两得。福熙长公主要她去北蛮一趟,母亲在那给她留了东西。月阴正好与北蛮相隔,待将北蛮人赶出月阴,她便跟着一起进入北蛮。 宁阳说,她也去。 宁阳的语气是挟着恨的,她恨这些把她当物品送来送去讨来讨去的人,她想亲手把那些人送到阴冥之地去。只有她把男人当畜牲的份,可没有这些男人把她当物品的份。 可是不行。 京城那边昨日传来消息,眼下敏城的事情已经拦不住了,加上赈灾军一直未回,皇城那位已经得知这件事。恐怕日后不久,敏城就会迎来贵客。这个时候敏城更离不了人。 敏城的安排布置全是宁阳一手完成的,论熟悉,宁阳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所以坐镇的,惟有宁阳最合适。宁阳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便再不甘她也只能压下去。 与此同时,京城那边终于开始爆发了。 唐卿元离开敏城的时候,草木生发,花苞初展。唐卿元与宁鸣她们汇合的时候,草木郁郁,花尽叶生。 不过是四五个月没有相见,此时一见,却恍若经年。宁鸣穿着铠甲走营帐外走进来,几个月前的青涩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便是英勇刚毅的一张面孔,靠近之后隐隐间能闻见她身上的血腥之气,原本清秀的面孔上也添了几道疤痕,更显得成熟稳重。 宁鸣身量也拔了不少,唐卿元看着她时得微微抬头。 唐卿元先开了口:“辛苦了。” 语气中全是感慨,一年前她绝对想不到,那个扎着马步时腿打着颤颤笑得一脸讨好的女子会长成今天这个模样,令人心底震撼。 宁鸣一见唐卿元,整个人像是八月瓜一样将最外面那层名为沉着稳重的果皮炸裂开,露出了柔软鲜甜的果实。宁鸣面上堆着喜色,一跃上前抱住唐卿元:“皇姊,太好了,终于再见你了。” 这动作过大,逼得唐卿元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唐卿元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末了扶住她站好后才道:“毛毛躁躁地。” 虽是指责,语气中的欢喜谁都能听得出来。 宁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拉着唐卿元的胳膊不愿意松开,双眼水润润地,堆聚着的全是久别相逢的酸涩和喜悦。唐卿元叹息,伸手将她眼中兜了半天不好意思掉出来的水珠子擦去,宁鸣还是个没有及笄的小姑娘啊。 -- 第171页 那水珠竟擦不完,跟着唐卿元的动作一滴一滴地滚了出来,落在皮肤上时灼得人皮肤发烫。 宁鸣压低了声音道:“阿姊,我好想你。” 营帐内的人已经离开,只留下唐卿元和宁鸣这对姊妹互诉衷情。唐卿元轻轻抚着宁鸣面上新生的疤痕,语气温柔:“我也很担心你。” 唐卿元真心实意道:“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我唐卿元有你这样的妹妹,三生有幸。天下女子有你这样的将军庇佑,也是她们的幸运。” 短短一年长成这个模样,宁鸣付出了多少又逼迫了自己多少,即便她不说,唐卿元也能想象到。对这个妹妹,唐卿元是钦佩的。 宁鸣不说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让唐卿元看见她的眼睛。她害怕如果唐卿元继续看着她,她会控制不住,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半夜忍受伤口的疼痛折磨全都说给唐卿元。 那也太难为情了,宁鸣想,她可是将军,将军必须得顶天立地威武神气。 第107章 。 唐卿元前脚刚到临城, 后脚就被得知消息的林城巡抚邀请进了城。 临城此时正值春日。 城内能看见没来得及褪去的桃色,嫩黄偏绿的叶子很舒服地伸展着身体。城外广袤无垠,有起伏连绵与天连成一片的清脆嫩草, 也有被染成碧绿如墨的树林。 给人以安详的感觉,这令唐卿元感到十分的诧异。 月阴已被侵占,与之相邻的临城应该人人自危才是, 怎么会如此安详,没有一点紧张的氛围,仿佛北蛮侵占月阴也是被编造出来的谎言。 临城巡抚看着年纪很大了,他亲手为唐卿元斟了一杯茶, 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苍老。他对唐卿元这般敬重,为的是唐卿元手上那道圣旨。 原本是黄不歇拿着的用来调动各城士兵的圣旨,眼下被唐卿元攥在手中,这也是宁鸣她们没有再伪装成和亲队伍的原因。 仅凭这一道圣旨, 就足以让临城巡抚敞开城门。 唐卿元为这道圣旨编了一个理由: “和亲队伍是假的。”这句话不算假。 假的是下面那一句:“陛下借和亲队伍之名, 暗中集各城池之兵, 聚于临城,驱除北蛮, 夺回月阴。其间以宁鸣为帅,以重阳公主为辅。” 圣旨临城巡抚验过, 是真的,只是日期有些不大对。和亲队伍在年前就离开了, 这日期却是年后的。只是对上唐卿元那仪威深重的双眼, 他一句话也问不出。 总之,圣旨是真的。 唐卿元也不怕临城巡抚日后发现这圣旨是假的。除过宁鸣和蒋征君拿下的七城征集到的七万将士,唐卿元在一路过来时利用圣旨将其它城池的人马也召集了些,不多, 只有三万。 三万叠合七万,足有十万之众。面对这十万之众,料想他临城巡抚也不敢多言。 唐卿元一路上马不停歇,宁鸣也是才赶到临城,月阴眼下是个什么状况还没有打探出来,还是需要临城巡抚来告知。 敏城巡抚说,北蛮人自从占了月阴后便给京城发了和谈书,他们表示只要满足条件就会离开大宁。自和谈书送出去后,北蛮人只通过月阴时不时地撒扰他城,并没有侵占的想法,这也是临城看着一片祥和的原因。 唐卿元和宁鸣对看了一眼,她问:“月阴的百姓呢?” 临城祥和了,那月阴呢?被侵占的月阴呢。 临城巡抚安静了下来,面上凝重,苍老的褶皱中夹着愤恨。许久之后他才道:“月阴的百姓,除过女子外,不论老幼,无一存活。” 唐卿元墨色的眼睛盯着他:“那些女子现在如何了?” “还在城中。” “可有营救?”唐卿元追问。 临城巡抚没有说话。 半晌后才道:“北蛮人,不杀女子。”是在解释为什么没有营救的原因。 北蛮人来势汹汹,月阴抵挡不过,临城等相邻的城都送了兵马救急,结果尽丧于北蛮人手。眼下临城的人也不多了。若非北蛮人无意南侵,只怕这临城也保不住。临城巡抚说。 当晚,唐卿元和宁鸣便制定着计划。 这个计划凶险至极,宁鸣瞠目结舌,唐卿元双眼冰冷。 唐卿元说:“不破不立。” 仅仅四个字,被她说得金戈齐鸣,宁鸣的眼前是凝聚着的红色,像鲜血一样。宁鸣说话声音有些艰难,她说:“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 唐卿元的半边脸隐藏在暗色中,烛火发出的乌蒙蒙的青烟飘飘渺渺,又将她露出来的半边脸挡住了。宁鸣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冰冷至极的声音。 唐卿元说:“宁鸣,天下女子想要好好的活着,就必须得跟着这个计划走。” 唐卿元问:“女子,和男子,你选哪个?” 宁鸣不说话。 她肯定选择那些女子,可是她又不忍心…… 宁鸣终于看见了唐卿元的正脸,唐卿元宽阔的额头在烛火下泛着光,下颌骨刚硬地像是要从皮肉包裹中钻出来。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变得仪威深重,使她觉得触不可及。 唐卿元又道,似是叹息: “我不希望百年之后,那些女子又像以前一样活着。” 唐卿元在见过福熙,又推测出福熙做的一些事后,唐卿元悟了。 世人以阴阳指代女男,是因为女男的身体正好符合阴阳的构造。而阴阳之间还有一个关系——阴阳的消长平衡。 -- 第172页 阳消阴长,阴消阳长。阳可以助阴,阴可以助阳,但,阴阳不可以同生同长。 这,便是福熙暗中做的事情,眼下也是唐卿元打算做的计划。 这句话触动了宁鸣,她想起自己以前做公主的时候,想到唐卿元初为储君的时候,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辛苦宁鸣也知道。若是因为一时的心慈手软就让女子们重新进入牢笼,让那些女兵们重新进入青楼—— 那太残忍了。 宁鸣郑重道:“阿姊,我明白了。”必须得快速拿下月阴,将那些女子救出来。 打探了半个月消息后,宁鸣和蒋征君就带着十万人前往月阴。红旗猎猎,鼓声阵阵,这次,是与月阴以一战定生死。 期间临城巡抚来见过唐卿元,他忧心忡忡:“如此匆忙,会不会太着急了?” 唐卿元没有说话,临城巡抚也不敢多言,又匆匆忙离开了。 宁鸣去了三日后,唐卿元这才带着剩余的四千女兵们去了月阴,驻扎营地,每天站在高处看着月阴城内鲜血飞溅烽火阵阵。唐卿元没有动作,她在等宁鸣的好消息,或者说,是坏消息。 唐卿元等在月阴城外的第十天,她要等的人终于从月阴城中出来了。唐卿元对着身后早就列好阵容的女兵们道:“本宫在这里等你们凯旋。” 唐卿元没有动作,她目送着那些女兵离去。 又过了一日,一个女兵策马而来,眉眼明亮。她说:“将军命我来唤公主入城。” 这一场战役,在史书上被称为:惨胜。 十万兵马,战后存者不过三两千。月阴城内到处都是尸体,房顶街道,到处都是。鲜血汩汩地地面都染成了红色,甚至成了河,凝结之后踩上去就是一个脚印。 唐卿元看着这一幕,面上并没有太大的表情。 宁鸣整个人像是从血浆里捞出来,她看见唐卿元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说:“阿姊,我成功了。” 月阴城内的北蛮人大概有三万多人,而这三万人并不知晓有人暗中对他们虎视眈眈。宁鸣这十万人不仅在人数上完全压制,而且也能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惨胜。 可是结果就是这样。 宁鸣对这个结果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唐卿元也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可喜可贺的是,那些女子被救下来了。 来月阴时,有十万男兵四千女兵。拿下月阴后,只剩下二千男兵四千女兵,确是惨胜。 随着月阴战胜的消息,宁鸣的名字也跟着传了出去。 谁都知道,重新将月阴夺下来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而是一个女子,名唤宁鸣宁大将军。而宁大将军有一支女子组成的军队,她们巾帼更胜须眉——四千人攻打月阴,四千人无一损伤地活下来了。 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如何以为的,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与此同时,宁鸣也不得不向敏城以北的城池发了招收兵马的通知,男女不限。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投入宁鸣的麾下。男子们也想像宁鸣一样在战场上一展风采,因此便踊跃加入;女子们觉得宁鸣这样的人物是她们心底的英雄,因而也踊跃加入。因月阴而失去的十万人马在短短时间内补足了一半。 而这一半人中,女兵占了三成。 月阴内的北蛮人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北蛮那边后知后觉地察到这里的不对劲之处,又重新遣了队伍过来,只是这一次,他们被拦在了月阴城外,甚至好几次被打得狼狈而逃。 月阴已定。 京城那边在唐卿元来月阴时就爆发了,眼下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宁阳一人守在敏城,京城派了一波又一波人来,全都被宁阳射死在了城门外。劝说没有用处,京城终于派了人马过来。浩浩荡荡地,守在了敏城城外,远看黑压压地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像是要将城楼压垮。 公主宁阳面不改色,眉眼间丝毫没有焦虑,这一切她和唐卿元早就预料到了。眼下正按照计划中僵持着,同时除过城门外,宁阳也命令士兵巡着其它地方,生怕他们翻山越岭进入敏城。 随着夏日的过去,北蛮人已经害怕了宁鸣,甚至给取了战神的称号。他们不敢再骚扰月阴,但月阴却反过来了,时不时地派人骚扰北蛮,甚至有侵占之势。在这个过程中,宁鸣手下那些好高骛远想要一举成名自我炫耀的士兵们又死了不少。 宁鸣无法,只得继续招收兵马,人数增增减减。在北蛮人受不住终于请和的时候,宁鸣手下的八万人中,女兵数量被迫占了六成。 眼下,敏城以北可以说尽在麾下了,大宁江山,唐卿元已经拿了一小半。但南下去京城,眼下不在唐卿元的计划中。唐卿元眼下要去的地方是——请和的北蛮。 第108章 男欢女爱 也是在北蛮终于请和的那一天, 大宁疆土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 以敏城为中间点,将大宁南北分成了两部分。南边以京城为中心,北面以月阴为中心, 二者仍在僵持着,互不退让。 可南边京城毕竟是皇城所在地,唐卿元命人写了折子轻飘飘地将这件事传到了京城, 然后自己带着人马径直进入了北蛮。敏城以北的事务被她紧紧抓着,皇城的手伸不过来。 宁鸣没有随同唐卿元一起前往北蛮,她留下来一如既往地锻炼自己招收的女兵。 -- 第173页 这些女兵多数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农活的基础, 身强力壮。只有少数原先是名门贵族的女子,因着她们擅诗书,每日训练过后会让她们教授其它女兵认字。 也有戏曲艺人投入军营中,嗓子轻提, 唱得一手好话本子。唐卿元发现了这些人, 她将人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特殊的戏班子, 命她们每日在认字结束后为这些女兵们唱戏。 不唱别的,唱《奇闺记》。 文字之繁琐, 对于这些经常农活的妇人来说是很艰涩的一件事,时间长了, 大部分女兵都望而却步。要将《奇闺记》推广出去,要告诉世间女子们你们都活在牢笼里, 要学会反抗, 要学会挣扎,文字不是传播思想的唯一方式。 唱戏也可以。 初此之外,唐卿元在临走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那些擅诗书的女子都聚在了一起。起先她们不知道唐卿元将她们聚集在这里做什么, 甚至不敢直视太女殿下那双仪威深重如墨聚成的双眼。 太女殿下——如今敏城以北的人都这么唤唐卿元的。随着拿回月阴,随着一条条与女子相关的政令的发布,唐卿元的名字也传到了北面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大家都唤她重阳公主,后来大家都唤她太女。百姓认为,唐卿元这般的人,才是大宁的储君。或许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总之,“太女殿下”这个称呼从失去到重新落到唐卿元身上,还不到十个月。 “殿下唤我们何事?”林长徽五官更开阔了,她早没有像以前一样女扮男装,一眼看去仍与大众眼底的女子不符,但能认出是个女子。 这些擅诗书的女子们,如今都在林长徽的管辖下。 “写书。”唐卿元道。 唐卿元幽深地如同深山古泉的双眼扫过每一个人,仪威像是浸入了骨头里,谁都不敢直视她一眼。 “我们女子能够读书认字的已是少数,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读书认字的我们能看到的又都是什么呢?兵法诡道以往与我们无关,治国之策与我们无缘,我们以往那种情况下能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男欢女爱。如果仅仅是男欢女爱倒也无妨。” 唐卿元顿了顿,威严的声音又继续流淌着,流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可什么是男欢女爱呢?” “是书上所写的那些女子为男子奉献牺牲当牛做马无怨无悔吗?是名门贵女为了一个无才无德的人抛弃一切私奔逃难吗?是忍受那些受到虐待却永不悔悟依旧待一个不值得的男子一往情深吗?是把男子的轻佻无礼下流无耻当□□情的火花吗?” 唐卿元又问道:“那些书上可有男子放弃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与女子平淡一生?那些书上可有男子当牛做马为女子牺牲?史书上可有女子建功立业名传青史?” 这些读书的女子陷入了沉思,有几个双眼清明,正灼灼地看着唐卿元。 以往或许她们没有察觉,或许已经察觉了但缺一张将这些戳破的窗户纸,如今唐卿元拿着粗壮的笔不仅戳破了窗户纸,还将这些虚伪的谎言摆在了她们面前—— 她们如何不明白。 她们的聪颖本就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若非世人的束缚和刻意打压,她们可以力压群雄,就像林长徽压过所有男子夺得状元一样。 “我们以往能看到的那些书,都是男子制造出来意淫我们女子的破烂东西,或者说,是故意搞垮我们脊梁的东西。” 有一个女子直言不讳,她看向唐卿元: “如今治国者,有太女殿下宁阳公主这般的人物;领兵者,有宁鸣将军这样的英姿;饱读诗书,文才出众,也有林长徽林大人这样的状元郎。我们女子明明样样都可以,凭什么被人束缚着?我以往最不服的是,我和兄弟姊妹们对诗,明明我的诗赋高于他们,他们为了给自己找回面子,竟然说我的诗赋没有格局。真是可笑。” “我也觉得……是。”有人嗫嚅道。 “我看了《奇闺记》的后半部分,我羡慕她们走出宅院拼得一方天地。” 有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向往和憧憬: “我看完了《奇闺记》,想在世上找同样的书,关于女子建功立业,关于女子将男子踩在脚底的。可是我找不到一本,只能将《奇闺记》翻来覆去地看。不怕殿下笑话,我看完了《奇闺记》因为无书可看,便自己构造了一个故事。可当时《奇闺记》风声很紧,我没敢下笔。” 说得是去年老皇帝废黜唐卿元储君之后的事情。 “我写了。”插入了一个声音,这个女子姓单,名字是一个字的拆字。眼见着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面上浮起两团红晕: “我没看过多少书,幼年只跟着兄弟识得些许字。在听了《奇闺记》的戏后我编造了一个故事,妄想着凭借自己薄弱的能力将它写下来,不求能像《奇闺记》那样流芳百年,只求看过书的那些人和《奇闺记》中的女子一样,能长出自己的意识。我写了一点点,按捺不住给村里姊妹们念了听,姊妹们夸我说我有灵气,鼓励我继续写下去。” “前半部分被村里姊妹集钱成书流入到了市面上,我暗中待在那些书店旁偷听过别人的评价,有人指责我文笔像鬼画符,有人指责我故事混乱俗气,也有人说我的男主和以往故事中的那些男人没有区别,更多的人看了几页便丢弃了,我的书在书店里都卖不出去,还是姊妹们心善装作客人买了不少。” -- 第174页 “她们指责的那些我都承认,连我自己也看不下眼。这是我自己摸索的第一本书,除过《奇闺记》外,没有东西给我参考。所以殿下方才所说的男欢女爱,我书上都有。” 单姓女子此刻双眼明亮如昼,她说:“我很伤心,当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那时我是想放弃的。我想,我没有这个天赋,毕竟我没读过多少书。可是开始有人给书店写信了,指名是送给我的。她们在信上说我写得很好,希望我继续写下去。甚至害怕我吃不上饭,还在信封中给我夹了铜板。” “当时我就在想,有几个人支持也是支持不是?我左右又没有事做,为何不能继续写下去?还没写完,就听说殿下招兵,我就来了。” 眼下聚在这里的多数女子多数家境优渥,参加女兵如果是为了那点银子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她们能聚在这个军营里来,能偷偷摸摸抛下父母跑出来,都是为了达成心中所愿。 这些女子此刻都看着唐卿元,每个人都顶着灼灼的视线,像是要将唐卿元看得融化去。 唐卿元依旧是威仪端丽的,只是面上含了笑,将那有距离感的深沉消融了些。唐卿元冲着那单姓女子道:“那你可得好好写了,孤从北蛮回来之日,必须要看到你的结局。否则——” “否则让她将自己写出来的字在姊妹们面前读一遍!”有一个娇俏的声音抢话道,单姓女子面上更红了,应和的是一片善意的笑声。 唐卿元也含着笑,待众人面上笑意褪去,她才正色道:“这便是孤今天将你们召集在这里的理由。” “写书,让天下男子依附我们。” “写书,让女子都拥有自我意识。” “写书,让女子的故事女子的丰功伟业女子的传记流传下去,让后来的女子们知道,书上不仅仅只有男欢女爱,女子的视野也不止后宅三分地。” 唐卿元说: “以往有《奇闺记》这样的书,可它最重要的部分却消失了,在座的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为了防止再次出现这样的事情,在现在我们有能力的时候,在我们掌握权力的时候,我们要将我们的所思所想所行所为写下来。写下我们对权力的渴望,写下我们对男欢女爱的不屑,写下我们想要寻找自我不甘束缚的那个心。” “既然《奇闺记》开悟了我们,那我们就不要辜负它。” “前辈们的星星之火历经艰难险阻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接过这星星之火不仅要传承下去,我们还要让它永不熄灭,让它燃成熊熊烈火,烧遍这大江南北,烧遍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让后人,再也无法掩埋我们女子的存在,也必须正视我们女子的一切。” 许是经历过战事的原因,唐卿元的声音铿锵有力,落在众人耳中像是擂鼓齐鸣,心也如擂鼓一样跳了起来,久久不能平歇。 关于女子的故事太少了,眼下要从她们开始—— 书写 第109章 没有疑惑 北蛮的土地与它的地名一样, 多多少少都带了些蛮字。 树木与大宁的自在舒展不同,它们的躯干虬曲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拥堵在那。根须紧紧抓着沙砾组成的土地, 枝叶虽也舒展,但看起来干巴巴的,却泛着一股微妙的精神气。 迈过了沙砾组成的土地, 走过了长着稀疏青草的沙漠,空气这才湿润起来,道路两边的树木也不再野蛮,青草郁郁葱葱, 像是人间的一个世外桃源。这里便是北蛮的中心。 宫殿外熙熙攘攘地站了许多人,一眼看去全是黄得油亮亮的人头。惟有站在众人最前的一位,头带着金子打造的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甚至有些刺眼。等看清她的面容后, 唐卿元眼底浮现出一丝讶然, 被她很好的隐藏着。 萨纳尔?她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众人最前方的女子身材魁实,面上带着浓郁的威严, 赫然就是在京城中与唐卿元有过一面之缘,却无处追寻的神秘女子萨纳尔。她的精神气和那些紧抓着沙土的虬曲树木没有区别, 众人的光芒都被她狠狠压着,一眼看去, 她像是北蛮的王。 身侧一路随行的北蛮人说:“那是我们的王。” 原来真的是北蛮的王, 难怪初次见她就觉得不是一般人,还有她周身那浓烈地压迫人的气势。 唐卿元眼睛里还未离开的惊讶迅速钻出来,在面上走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的回到眼睛中, 了无踪影。北蛮的王是位女子?她以往对此竟毫不知晓。 唐卿元的母亲蒋羽曾告诉过她,北蛮如大宁一般,历代男子为王。而眼前这个人却是北蛮的王,即使没有了解眼前的萨纳尔曾经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唐卿元也能想象到她登上王位是何等的辛苦。 女子要站在男子之巅,所要付出的努力是男子的成百上千倍。周围乐鼓齐鸣,彩幡飞扬,唐卿元心底微微跳动着,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敬重北蛮王。” 萨纳尔值得她的敬重。 萨纳尔的气势浓烈,周围人远远躲着。唐卿元站在她身前,双眼对视,气势上居然没有矮上半分。宽阔的地面像是在二人间起了裂缝,两人站在裂口边缘对峙着。 “太女殿下。”萨纳尔说:“寡人没想到会是你来。” 唐卿元面上表情变淡,笑意盈盈,语气闲适:“孤好奇一直输给大宁的地方长什么样,又没人告诉孤,就只能亲自来瞧瞧了。”是在嘲讽北蛮大败。 -- 第175页 “枯山寡水,比不过大宁。”萨纳尔浅浅一笑,像是没听明白唐卿元的言下之意,“殿下,请。远道而来,特意备了薄酒款待。” 唐卿元矜着笑意,与萨纳尔并肩入了宫殿。 北蛮的宫殿与大宁的不同,大宁的宫殿以木头制成,辅以各色琉璃瓦,精巧雕刻,金碧辉煌,气势浑厚。北蛮的宫殿看起来像是泥塑造而成,色调以白为主,是另一种的大气磅礴。 唐卿元被安置在萨纳尔的下首,面前的食案上搁置着颜色鲜艳的水果。唐卿元落座后自然而然地将周围扫了一圈,发现一半的食案上坐着的都是女子,服装与其它食案面前的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女子。 有萨纳尔这个北蛮女王在前,唐卿元脑中很容易想起来一个词:女官。 这就是北蛮吗?福熙长公主说母亲为她留下东西的地方? 觥筹交错后,唐卿元被安置在了宫殿中供她休息。夜色降临,萨纳尔邀请唐卿元一同出去走走,说带她领略一下北蛮的夜色。 不知萨纳尔藏着什么企图,唐卿元正好对这位北蛮王感兴趣,便裹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受了邀请。萨纳尔也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今日那气势逼人的样子,唐卿元一见到她,脑中就浮现出一个人影——福熙长公主。 将威严融合在身上的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有几分相似的。 北蛮的夜色中也透着蛮,萨纳尔和唐卿元并排行着,来往的人或许是知道这两个女子惹不起,都远远绕开了。 “寡人去过大宁,夜间很冷清,来往多数都是男子。”萨纳尔说。 在唐卿元没有让人废除青楼的时候,大宁京城的夜间是很繁华的,锣鼓彩灯一夜不散。自从青楼消失后,茶馆酒馆戏院开始热闹起来了,但不会彻夜通明,这时夜间走动的依旧是男子为多数。萨纳尔说的不错。 萨纳尔看着街上往来的男女,语气中夹着自豪:“我们北蛮曾经也是这样,可是寡人想问一句,凭什么?所以寡人杀兄弑父毒夫,用八年时间登上王位,用十二年时间破除万难将北蛮改成了一个男女平等的国家。如今女子可以和男子做一样的事情,街上男女各半,太女觉得眼前这一切,如何呢?” 唐卿元后知后觉地咂出味儿来了,这位是不甘北蛮大败,正在她面前炫耀呢。 平心而论,眼前这一切曾是唐卿元最初想象过的,如今像一副画卷般展现在她眼前,不可谓不激动,不可谓不震撼。入北蛮以来,不仅见到了女王、女官、如今还见到了大街上各行各业与男子一样多的女人,这也正是唐卿元目前正努力达成的目标。 北蛮的中心,倒真像是世外桃源。 唐卿元认同萨纳尔的伟大,却不以为然。 因为—— 她敏锐地发现了眼前世界的漏洞,一个随时能将眼前画卷变成一坨废纸的漏洞。这个漏洞,是唐卿元之前就感受到,但没有察觉道、却下意识填补的漏洞。 漏洞?什么漏洞? 一行人站在大街上,车如流水,灯火辉煌,喧闹声天。 唐卿元却觉得自己现在踏在一片寂静至极的虚空中,眼前白茫茫地一片,像雪落在了地面上,像雾气填满了这个空间,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眼前的浓雾开始消散,雪花成为了雪水,隐藏在白茫茫下时不时骚扰月阴的北蛮士兵露了出来,被唐卿元故意送去月阴死在那的十万士兵也浮现了出来。 倏尔这些人影在唐卿元面前消失,五彩斑斓的热闹又重新回到了唐卿元的世界,唐卿元双眼变得水流冲刷过一样清明。 什么漏洞? 方才那一瞬间,唐卿元明白了。也明白了福熙姑姑为何非要她到这里,甚至要借她母亲的名讳。 唐卿元看向萨纳尔:“陛下所做,自然是极好的。” 在刚刚一瞬间,萨纳尔察觉到这个后辈身上突然萦绕了一层谜团,而她被这层谜团吸引着,她甚至觉得这个谜团和她着千丝万缕地关系。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二十出头小姑娘言语中的敷衍。 “太女殿下另有高见?”萨纳尔的语气冷了下来。 唐卿元顿住身影,她看向萨纳尔。萨纳尔陛下约莫是与福熙姑姑一般的年岁,却比福熙姑姑少了皱纹,眼下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萨纳尔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前无古人了,可是不够。 唐卿元想,她之前为什么选择让那十万人血战三万北蛮兵?仅仅是为了快速拿下月阴吗?仅仅是为了救下那些女子吗? 就在刚刚,唐卿元胸中有了答案——不仅如此。 唐卿元意味深长道:“陛下你应该感谢孤才是。” 萨纳尔不解,她微眯着眼睛:“太女此话从何而起?”哪里来的感谢?难道是感谢她杀了北蛮数万士兵吗? 唐卿元似是如萨纳尔所想般,一字一字道:“感谢孤杀了北蛮四五万人。” 说这话的时候,唐卿元面上是如沐春风的,是笑意盈盈的。萨纳尔的一双眼睛冷了下来,随行的人摒住了呼吸,生怕这个健壮的北蛮女王下一刻就拿她们出气。 “你在说什么?” 原先一见,她怎么没有发觉这位太女原来如此狂妄?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敢出言放肆,难道不怕自己走不出北蛮这片土地吗?真不愧是福熙那个臭丫头选中的人,真是——!如出一辙。 -- 第176页 面对着萨纳尔滚滚而来的滔滔气势,唐卿元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一双清明的眼直接对上萨纳尔,她半点也没有被萨纳尔的气势影响: “陛下可能不知,孤是进入宫殿后才知晓原来北蛮是一个女人统治的。” 萨纳尔不说话。 大宁人的狂妄她又不是没见过,不过是高高在上对待北蛮罢了,不知晓北蛮的情况完全是情理之中。 “陛下不觉得奇怪吗?”唐卿元又问。 奇怪?哪里奇怪?铁血半生的萨纳尔听不懂这个只有她一半岁数的小姑娘说的话。 “陛下说,自己杀兄弑父毒夫才拿到了皇位,排除万难才造成了今日这副局面。” 北蛮的天与地像是连接在一起的,触手可及的月亮悬在空中释放着寒意,唐卿元觉得自己通体也泛着寒意。她站在萨纳尔对面,面目不知何时换上了郑重: “孤以为,陛下的所作所为,足以名传千古。可是,如此千古一举,为何大宁不知道?大宁山高路远,不知道北蛮的事也实属正常。自北蛮退兵后,孤也经常带人进入北蛮的地界,与北蛮人来往,依旧不知道陛下这个人。陛下难道没有疑惑吗?” 第110章 填补漏洞 直到就寝前, 唐卿元心底的寒意都没有散去。 萨纳尔女王所达成的这一切,也是唐卿元的目标。可是,达成这一切后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吗?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唐卿元也是在今夜才明白这个问题。 男女平等? 她的目标难道仅仅是此吗? 唐卿元想:北蛮女王是绝对要感谢她的。因为萨纳尔她拿到皇位, 做的第一步就是—— 杀父杀夫杀兄。 五日后,唐卿元突然收到了邀请,萨纳尔邀请她到宫外骑马。唐卿元心中的一个石头落了地, 她笑了笑,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后就出去了。 当日一同夜行时她交给萨纳尔的问题,想必已经出了结果。 五日不见,萨纳尔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冷冽的狠辣气息, 令唐卿元心惊的同时,也升起了几分钦佩。原先萨纳尔给她的感觉像午后吃饱肚子舔着舌头休息的雌狮,虽有威严,却无杀气。如今这只名唤萨纳尔的雌狮睁开了眼, 威严与杀气俱存。 唐卿元能明显感觉到, 萨纳尔对她多了几分亲近。 在唐卿元幼年的时候, 母亲曾给她描述过北蛮的草原:茫茫苍野,无边绿翠。飞歌醉碧霄, 策马驾晴川。 如今一见,确是如此。唐卿元坐在马上, 只觉得自己的胸臆也随着这草原辽阔了起来。萨纳尔策马驰骋在前,唐卿元不甘落后, 二人竞相前后, 将随行的人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草色开始深了起来,不再是末马蹄的高度,风吹过草地,隐隐出现了俯首吃草的牛马。萨纳尔便是这个时候停下来的, 风将她的面目雕刻地凌厉,连声音也顺带一起雕刻了: “你的人都被丢在了后面,不怕寡人在这里杀了你吗?” 杀意横生。 杀唐卿元,萨纳尔的理由多了去了。 比如唐卿元的杀了她四五万的北蛮士兵,北蛮人口不比大宁,这四五万人足以使她们休养许久;比如唐卿元指出了她伟业中的漏洞,让她自觉颜面大失;比如大宁的一半城池都被唐卿元掌握在手里,只要她杀了唐卿元,侵占大宁事半功倍。 唐卿元也跟着停了下来,草色近半腰深,牛羊都可以在里面很好地藏着,更何况是几十上百个人。唐卿元看着萨纳尔,在日色下,她的双眼愈发幽深: “陛下以为,孤为什么会独自跟上陛下?” 就算隐藏了几十上百人又如何,唐卿元双眼直直看着萨纳尔,稳然自若。 萨纳尔眼底划过一丝嗟叹和欣赏,她道:“下来吧。”说完率先下了马,直直躺在了草地上,姿态随意,嘴里不知何时叼着根草,随着她的动作一上一下,看起来悠闲自在。 唐卿元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寡人猜,你的母亲没有跟你说过我。” 天色正好,萨纳尔的面上有属于草的影子摇曳着,天空明亮澄净,她半眯着眼睛,“算起来,我还是你母亲的朋友呢。” 唐卿元的面目隐藏在日光中,谁也无法探查到她的表情。 萨纳尔也不在意,她继续道: “和你母亲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天,那时候冬天过去,我们大蛮正忙着放牧,没空打仗。你母亲年轻气盛,觉得日日镇守一个城太过无趣,便和另一个人打赌,俩人分别潜入北蛮看谁先从我们大蛮人的手上偷一只羊羔。” “你娘成功偷了羊羔后躲在草丛里,离开的时候她一脚踩在我身上,为了防止我嚷出去,就提出羊羔一人一半。” 萨纳尔愉快地轻笑:“你娘偷的羊羔其实是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胆大的宁人,于是我分了她一半烤好的羊羔,她后来经常来到北蛮,我就这么认识了她。” 唐卿元将母亲的形象又在脑海中勾勒了出来,是温婉的不甘的沉稳的,唯独不是萨纳尔所说的这样,带着几分豪情。 “后来我才知道,和她打赌的那个人,你猜猜是谁?” 萨纳尔的微眯的眼睛中流露出细碎的光芒,她道:“她叫唐维仪。” 唐卿元看着萨纳尔,关于这一段过往,母亲只跟她提过北蛮的风景。剩下的,都被母亲存放在记忆中,若不是萨纳尔告诉她,她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母亲的这段回忆。 -- 第177页 唐卿元的心平缓而温和的跳动着,一如她此刻的双眼。 “我们三个就这么认识了,唐维仪她是一个很可恶的人,嚣张到无法无天,偏偏又无人能奈何她。你母亲被她带坏了,明明是一个沉稳的人,跟着她久了结果越来越放肆。” “我后来也被带歪了。”萨纳尔说。 那段记忆太美好了,萨纳尔想,就算是她后来登基为王,也没能压过这一段美好。三人一起策马草原,悄悄丢下银子把人家的羔羊抱走,偷了别人门前种植的沙枣,在夜色里乘着篝火烧着田鼠,一起探寻传闻中掩埋的宝藏。 回想起那一段记忆,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她们几人的细碎笑声。 时间久了,身份自然而然就暴露了。 唐维仪是大宁的福熙公主,是随着蒋羽一起偷跑到月阴的。蒋羽是蒋家的女儿,萨纳尔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她,却在北蛮人的口中听说过她的事迹。而她萨纳尔,一个不得父亲青眼的王室女儿,母亲为了她离开了北蛮的王宫,打算带着她隐姓埋名度过此生。 唐维仪那人嚣张得很,听说她有王室血统,便说:“我要是你,我就回到王宫,与那些兄弟们争一争,拿下王位。” “我是女子。”萨纳尔记得当时的自己是这么说的。 “正因为是女子,才更应该登上王位。”那丫头,说这话的时候格外郑重,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钩藤化成的,一个不留神就把你勾进去了,跟个狐狸似的:“等你登上王位,以后的王就不分男女了。” 蒋羽也是这么说的,“我打算招收女兵,让女子也和我一样,血涌沙场。”语气中豪情万丈。 后来过了一些日子,唐维仪离开了月阴,蒋羽不知为何也离开了这里,听说她们都嫁人了。冬去春还,夏收秋藏,她这才明白自己等不到这俩人了。便收拾东西,回到了那座王宫中。 她想,既然她们二人都失败了,三个人中,总不能全都失败吧。 接触到权力后,她才明白唐维仪为什么一直执着着称王称帝,因为权力俩字有魔力,一旦接触,这辈子也逃不开。于是她鬼使神差地杀了阻拦她的兄弟父亲,以及想踩着她上位的丈夫,做这一切,她不后悔。后来她提拔女官,升高女子的身份,她用十二年达成了眼前这一切。 待一切都安定下来,她派人去大宁探查了那二人,蒋羽死了,唐维仪病入膏肓,曾经的一切全都变成了虚无。于是她想,那就把大宁夺下来,唐维仪和蒋羽没能完成的事情,她来达成。 于是起兵,攻打月阴。 就在夺下月阴的那一天,她听说蒋羽还有一个女儿名唤唐卿元,正是大宁的储君。于是命人停止进攻,她亲自去看了唐卿元,萨纳尔很难说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像是故人重回眼前。 唐卿元像是蒋羽和唐维仪的结合品。 她也知道了原来唐维仪一直没有放弃,只是她身体日渐衰弱,只能将一切都寄托在唐卿元身上。她想,等唐维仪身体不行,但这个小姑娘还没达成所愿的时候。她再挥刀南下,大不了让这个小姑娘给自己儿子当媳妇,照应自己儿子。 但离开的时候,她发现了另一个公主,只是可惜,被唐维仪那个可恶又嚣张的人用来给唐卿元当垫脚石。那个公主名唤宁阳,模样手段都十分合她的意,至于她私下有几十个男宠,这不是问题。 优秀的女人身边总是少不了男人服侍的,她成为北蛮王之后不也有几十个男人吗? 这样的女人,做她的儿媳正好合适。 只是没想到,她给自己娶儿媳妇,结果一切都给唐卿元做了嫁衣。她在大蛮王宫里等来的不是宁阳公主,等来的却是三万条大蛮男儿的尸首。而唐卿元,甚至急功近利到开创了一种不要命的打仗手法,近乎疯狂—— 月阴,或者说大宁的胜利,完全是依靠人数取胜的。 萨纳尔坐了起来,微眯的眼睛变成半睁,狠厉的光芒迸射而出。她对唐卿元道:“这几日寡人派人去查了,确实如你所说。” 如唐卿元所说,大蛮只知道有个英勇善战的皇子,知道有不少无畏直言的臣子,却很少有人提及北蛮女王萨纳尔,有些地方甚至不知道萨纳尔这个女王的存在。就算偶有提及,也是说她后宫是何等的淫/乱。 她自认的千古一举,像是被人遗忘了。不仅她的建树被人遗忘,她这个人,包括她辛苦提拔的女官们,也都被人遗忘了,像是存在着某种难言的默契。 这是唐卿元察觉到的漏洞。 一旦放任漏洞不管,只怕百年之后,这世上根本不知道大蛮的绿地上,曾有一个女子一手创建出了桃花源。 或许在这片土地上,曾经也有人做了和萨纳尔一样的事情。只是那个人没能察觉漏洞,导致她做的一切都被风沙掩盖,后世再也寻不出半点痕迹。 像是《奇闺记》中被故意焚毁而导致遗失的后半部分,也像是因为《奇闺记》而勇敢奋起却在后世中没有留下零星记载的女子们。或许在《奇闺记》的以前,也存在过《奇女记》、《女皇记》,也都有女子奋起反抗努力奋斗过,只是都被掩埋了,以至后世再无半点踪迹。 幸好,她们及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唐卿元抬起眼皮,微微一笑: “那孤的提议,陛下以为如何?” -- 第178页 第111章 。 又隔十日, 唐卿元离开了北蛮,一路上车马绵延,都是萨纳尔作为请和的条件。 萨纳尔目送着唐卿元离开, 眼见着队伍化成天际中的一个墨点后她才转身离开。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站在自己身侧的人——她唯一的骨肉,百姓口中英勇善战的大皇子, 在她死后会继承王位的人。 她突然问:“我儿,你甘心吗?” 大皇子眼底的恨暴露了出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不恨。可是输在几个女人手上, 他不甘。女人那种下/贱东西凭什么踩在他的头顶耀武扬威? 于是唐卿元回到月阴后不久,北蛮重聚人马,又振旗鼓,旌旗飘飘, 挥刀北下, 这一次又被宁鸣的人马拦在了月阴城外。唐卿元和宁鸣像是没有别的战策, 依旧凭借着一种急功近利杀一损二的打法次次都取得了胜利。只是北蛮人骨子里透着不服输的信念,次次败, 次次来。 胜利。 每一次的胜利被营中的女子们写成了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书册,编成了戏曲, 以月阴为中心,向着敏城以北, 向着整个大宁扩散了出去。宁鸣和唐卿元又成为了百姓们差钱饭后的谈资。 “北蛮人真狠辣。”茶钱饭后, 有人这么说道:“他们一个人,要顶我们两三个儿郎。要说也是他们不要脸,前脚认输,后脚就开始背信弃义, 呸,不愧是蛮子。” 死在战场上的人数,他们也都听说了。 “太女殿下和宁将军真是巾帼英雌啊。” “……” 唐卿元和宁鸣,以及林长徽和宁阳公主,在众人心底成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形象,当世之中,无人能比肩。 秋去冬来又两年,折枝和玉燕代替了宁阳守在敏城,冷声对峙着京城那边的军马。自从三年前她们与唐卿元一同自赈灾军中逃走一起杀敌后,她们对唐卿元更是忠贞不二,眼下是唐卿元除过宁鸣以外,用得最顺手的两个将领。 敏城以北的所有人才都被唐卿元收入囊中,一齐聚在月阴,将这大宁的一切都掌控在手心。因为北蛮人一年又一年连绵不歇止的攻击,宁鸣手下的士兵也在一年又一年的招收,后来招不到男兵,只能用女兵填补上。初时女兵对上北蛮人还有几分不知所措,但经过北蛮人一次一次的磨砺后,随着她们身体的健壮她们也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打法,使得北蛮溃不成军。 这一年,是唐卿元离开京城的第四年夏。 同时,他们的将领大皇子被宁鸣刺死在战场上,这一次,北蛮终于认输了,像是用尽了所有能量般,再也聚不起一队人马。而宁鸣这边,还有八万女兵两万男兵,实力雌厚。 胜负已定。 “认输了。”宁阳拿着降书斜睨着唐卿元,“你终于达成你心中所愿了。” “所愿?”唐卿元也笑。 “可不是吗?” 初起宁阳还疑惑,唐卿元毕竟是她的姊姊,不会那么愚蠢到用人数顶上吧?可是她一直都没有说出来,毕竟,唐卿元的愚蠢,代表着她的念头或许会成功。 只是唐卿元终究还是她的姊姊,她唯一信服过的人。在见到敏城以北这块区域的变化后,宁阳便明白了。自此,她的任何微弱的念头都化成了须有。 既生她,何生唐卿元? 这辈子,她都压不过唐卿元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 宁阳将北蛮的降书放下,即便离开了皇宫,她骨子里的气质也没有变化。坐在那里轻轻一笑,即便衣装简朴,却也能看出她是个神仙般的女子。 “我不知道。”唐卿元否认,面上浅笑着,仪威端丽,浑然天成。 “那你把北蛮王的信给我看看。”宁阳道。 唐卿元话头一转,以一种诱惑的语气道:“皇城那边有个大臣暗中把自己儿子送来了,二八年华,长得温文尔雅,清新俊逸,我瞧着跟朵刚出水的芙蓉花苞一样,看起来我见犹怜。我已经命人给你送过去了,你回去瞧瞧?要是喜欢,就留下来服侍你更衣洗脸什么的。” “要是不喜欢,就丢出去,问问别的姊妹们谁要,就给谁。”唐卿元继续诱惑。 唐卿元不愿意将北蛮王的信交出来,宁阳也不追问。比起已经猜到些许内容的信,宁阳更喜欢瞧一些长得年轻漂亮的男子。不过…… 临走前,宁阳停下来,“皇姊二十又五,还没有成婚,房中不缺一个服侍的人吗?眼下有个水灵的,不留下来服侍自己起居?” 唐卿元提着笔的手一僵,良久之后才道:“我不好这些。” “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那宋公子啊。”宁阳道。 “没有的事。” “我瞧来瞧去,还是觉得宋公子模样才学最好,后面这些小辈没有一个能赶上他当年的风华。可惜——”宁阳看向唐卿元,像是在试探她:“可惜,人不行了。” 在唐卿元假死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宋穆明就得了失魂之症,至今不见好。听说到了大婚之日,他身穿婚服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日,直到现在人依旧穿着婚服,说是要迎接他的妻子回来。 途中有人告诉过他,重阳公主没有死,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平日里穿着婚服制作花灯,说是送给他的妻子。 “不然,本公主是一定要把他搞到手的。”宁阳语气惋惜。 唐卿元面上没有变化。 -- 第179页 北蛮投降了。 唐卿元看向皇城,面上露出了轻微的嘲讽。 她可以回去了。 福熙姑姑为她苦心谋划的江山,再也不能落到旁人手中去。 季知草这时走了进来,被太阳晒得黝黄脸上点缀着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她蹦蹦跳跳跑进来的,几年过去,她的性子依旧是当初那般活泼乱跳,跟出水的鱼一样。 她手上拿着一颗红彤彤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水果,看起来垂涎欲滴。她献宝一样将这个东西捧到唐卿元面前,双眼灼灼,“殿下,你快尝一口,我最新发现的东西,已经培育出来了。” 唐卿元接过手上红彤彤的东西,没敢下口,她问:“味道如何?” 季知草眨眨眼,像是浑然不知般:“我没尝。”说得理直气壮。 犹豫半晌,唐卿元将手上东西交到了季知草手上:“你辛苦研究出来的,你先吃。” “这是第一个成熟的果子,理应殿下先吃。”季知草又推辞了过去。 唐卿元掂着手上的东西,想起上一次季知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的绿色的瓜,表面全是疙瘩,跟瘌□□背上的形状没有区别。那时候季知草就是这么说的,宁鸣当时也在,听说是吃的忙吞了一口,苦得她差点没把胆水吐出来。 唐卿元心有余悸。 自从前年前北方大旱颗粒无收的时候,季知草驮着一车又一车的奇怪豆子解决了粮食问题后,季知草更沉迷将奇奇怪怪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种出来,不止是宁鸣遭殃,其它人也没能逃脱季知草的魔爪。 听林长徽说,自从当年林长徽帮着她变卖家产养女兵后,为了更省钱,季知草就开始自行种菜。自此,季知草便沉迷种菜,甚至买了块地开始种一些东西,两年前的那些豆子就是季知草的地里出来的,最初是长在她地里的,一株秧子的根部居然挂了一百多个豆子,个个拳头大小。 季知草敏锐地觉得这是一种能吃的东西,她尝了后眼睛发亮,于是继续培育,第二年竟获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也是在那一年,北边大旱,许多人都填不饱肚子,敏城那边依旧是对峙的场面,皇城那边大肆宣扬女子祸国,唐卿元的处境每况愈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季知草带着这些食物赶来了,拯救了这一方的百姓。 那些读诗书的女子写书写得有些魔怔,写完了唐卿元,写完了宁鸣,写完了林长徽和宁阳,眼见着有季知草这么一个现成的人物,于是开始写季知草。 写季知草的曾经的苦难身世,写季知草父亲的冷酷薄情,写季知草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长成一棵顽强的小草,她的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顽强。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因果中导致季知草成为了新一代的神农。 季知草,知四季五时之花草。 眼见着唐卿元不吃,季知草催促道:“殿下,你快吃一口。” 唐卿元似是想起了一件事,她面上严肃,将手上的东西又塞给季知草:“突然想起来长徽找我有事,你把东西给宁阳尝尝,她好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唐卿元说得郑重,说完转头就走,季知草丝毫没有怀疑这是平素威严庄重的太女殿下的推托之词。只是面上有些为难,她其实……挺怕那位公主的,虽然跟太女殿下是姊妹,可是那性格却跟殿下截然相反,像是是神妃仙子一样高高在上,令人不敢攀话。 出了门的唐卿元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脱了这一劫难。 而季知草在思考,她去找谁尝她的新果子。 北蛮的降书被唐卿元递回了皇城,同时带着唐卿元的亲笔信: “吾等不负圣望,镇守月阴四载,终击退北蛮,一雪前耻。” 唐卿元在逼迫老皇帝承认她不是谋反,这一切是听从朝廷命令的阴谋,明着以和亲队伍为名,暗中攻打北蛮。至于敏城和大宁的士兵,那些都是演戏给北蛮看,让他们放下戒心。 这条退路,在唐卿元逃出京城的时候就想到的。 至于她储君之位被废黜这件事,也是老皇帝的先见之明,他故意废黜唐卿元,就是为了锻炼唐卿元。这些理由听起来有些勉强,但天下人信了,这就不叫理由,叫事实。 唐卿元是在威胁,她也有这个实力威胁。 四年间,虽有北蛮时不时地骚扰,可是敏城以北月阴以南的这些地方被唐卿元好好治理着。这些城池的百姓们安居乐业,因为受到女子的庇佑,加上唐卿元故意派遣人传唱的那些戏曲书册,女子的地位越来越高,有很多女子不再外嫁,而是招赘,生下来的孩子跟着女方姓。 若有男子不满…… 那就和离,孩子依旧归女方姓。若是做出有伤害女方孩子的,不论严重与否,均诛九族男丁。 唐卿元在从北蛮归来后就和谋士们共计着宣告了《女子策》,其中有一策,就是保护这些辛苦怀胎繁衍后代女子的。 因为战事原因,加上唐卿元的《女子策》,民间也没了溺/女/婴的习俗,可能是以前作孽太多,眼下受了反噬,这四年间男婴出生的数量只占了女婴的七成,唐卿元忧心忡忡。 在这么一个女子占了多数的地方,百姓和谐,以往的偷摸拐骗也少了很多,经济实力欣欣向上。无论是兵马或者经济,敏城以南远远落后。 -- 第180页 在大皇子死的前几天,萨纳尔暗中来了月阴一次,唐卿元带着她半夜去街头吃了老阿妈的馄饨,带着她看了近一年近乎没有的案卷,带着她去看了唐卿元引以为傲的女兵。萨纳尔语气慨然: “你比唐维仪和蒋羽更出色。” 当初的她们,可想不到这么多,想不到以后的岁月更迭,尘沙挪移。 萨纳尔说:“我们三人当初想要建立的,就是这样的女男平等的世界。”只有这样的世界,才不会在百年之后,让女性的一切都化为尘烟。 临别时,萨纳尔身上铁血气息格外地浓郁: “因为战事的原因,我们北蛮的男性大量下降,北蛮实在撑不住。只是我那儿子,骨子里就喜欢战斗。为了北蛮的安定,他就不必留着了。” 萨纳尔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多谢。” 唐卿元送到皇城的降书,终于有了回应。在同年立冬之时,唐卿元恰好到了京城,在四年前的这一天,她得知了储君之位被废。 她回来了。 周清婉一直在暗中帮唐卿元肃清名声,眼下唐卿元回来了,众位百姓夹道欢迎,热闹非凡。因唐卿元之故,《女子策》也早在京城及其它地方传开了,女子的地位比之以前也有了提升,但仍比不过敏城以北的那些女子。 唐卿元坐在马上一路到了皇城。 雄伟壮丽的皇城依旧巍巍屹立着,唐卿元想起自己册封为储君的那一天,那时候也是这么多的人,那些人也是来看好戏的。与当初不同的是,红色的宫门上没有出现斑驳之景,人数也由阻拦自己的,变成迎接自己的。 不过四载,恍若沧海桑田。 按理说,唐卿元此时应当下马步入皇城,这是规矩。但唐卿元没有下马,她直直进入了皇城。她坐在马上,仪威端丽,阳光为她镀了一层金光,灼灼到令人无法直视,更何提阻拦。 更反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唐卿元的身影已经远去了。再一看其它人也没有阻拦,这才歇下了心来。 四年后,唐卿元又见到了老皇帝。 老皇帝一双眼睛比以前更为混沌,头发斑白,即便坐在龙椅上也能看到他佝偻着的身形。两侧臣子自发为唐卿元让开了一段路,唐卿元走了进去,双眼明亮有神,不理会旁人落在她身上半是打探半是惊讶的视线。 “你回来了。”老皇帝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唐卿元行了一揖,不在意周围大臣对她虎视眈眈地视线:“儿臣不负父皇所愿,如今终于击退北蛮,得胜凯旋。” “回来就好。”声音也是苍老的,听在唐卿元耳中好像要奄奄一息。 唐卿元抬起头,直视着老皇帝,黝黑的眼珠像是墨气氤氲而成,隐隐间似是能看到金光。她将早就准备好的言辞问了出来: “听说父皇病重,打算皇位禅让给福熙姑姑,可有此事?” “嘶——” 一片吸倒气的声音,这位在说什么? 第112章 昏倒 唐卿元站在众人的视野中, 身着一件利落的墨色衣袍,同色的鸟纹蜿蜒爬行,最终在肩膀上探出头睁开了眼, 双目含威,正冷冷盯着那些暗中打量的人。 老皇帝混沌的眼中有雷云翻滚着,抓着扶手的指节泛出和头发一样的黄白色。这是, 在做什么?他这个女儿,要做什么? 他迫于无奈容忍她的威胁,可她竟得寸进尺胡作非为! 唐卿元面上闲适,隐隐间好似挂着清浅的笑意, 瞧不出半分恭敬之色。仿佛方才她口出的不是狂言,而是与父亲话家常的一句招呼。 恍惚间,老皇帝突然觉得面前站着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妹妹福熙公主唐维仪。 唐维仪也是这个模样, 老皇帝记得, 当年二十岁的唐维仪, 也是这般恣意放肆,眉眼灼烈到不可直视。她居然对身为太子的他说:“皇兄, 我们来赌一把,谁赢了谁就做储君。” 女子做储君?笑话。可对上唐维仪那双张扬明媚的眼睛时候, 他同意了。就算他同意,父皇不同意, 天下人不同意, 这赌就不算数!更何况,他怎么可能会输? 陪着妹妹闹一场,也不是不行。 老皇帝年轻的时候只觉得这是玩闹,是嬉戏, 是唐维仪的一次异想天开。直到唐维仪利用计谋将所有野兽困在方寸之地宣告着她的胜利时,他看见了那双平素明媚张扬的双眼之下泛着的滚滚野心时,他才明白,原来不是玩闹。 她赢了又怎样?老皇帝年轻时候是这么想的,父皇不同意天下人不同意,这储君之位,依旧是他的。可是没想到,她一个公主,居然会有那么多人拥簇。甚至还有父皇…… 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了,如今又有人站在他面前胁迫他,像当初的唐维仪一样。那种绝望到像是溺水一样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老皇帝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眼怒睁。泛着黄白色的手落在了面前的龙案上,恍若一声惊雷,震得所有大臣都猛地一颤。 龙威之下,何人敢站立?纷纷扬扬,像是冬日中的雪花,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下去。雪花落在地面上结成了冰,寒意顺着膝盖钻进血肉,绕着经脉遍布周身,使人忍不住地颤抖。 唐卿元恍若没有感受到这阵寒意,她闲适地站立着。墨色长袍上的鸟像是转过头,含威的双眼回看着老皇帝,两人之间谁也没有退让,也不可能退让。 -- 第181页 禅让?滑稽!荒谬!可笑。 老皇帝颤抖的手抬起,他指着唐卿元:“来人,将她——” “陛下。” 也同样有没跪下去的,“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唐卿元长袍上的鸟收回视线,悠闲地用喙子理着羽毛,一举一动像极了它的主人。 “禅让之事,事关重大。前几日陛下将此举告诉臣时,臣便觉得不妥了。臣知陛下与福熙长公主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可是禅让给福熙长公主,实在是不合礼法!” 哪有兄长禅让给妹妹的?大臣看着被捧在手上的笏板,语气关切,像是一心为老皇帝考虑。 看清说话的人,老皇帝眼中带着不可置信,一口血似是卡在了喉头,传来了腥甜的味道,面色黄中泛着青白:“你?你在说什么?” 唐卿元恍若置身事外了,像是没人注意到她。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不妥。” 被唐卿元安排好的人又站了一个出来,“自古都是父传子,传兄亲,哪里有传姊妹之说?还望陛下三思。” 口口声声的关切,口口声声的三思,每个人都像是认准了老皇帝说过禅让的话。 谁能想到这位太女殿下刚一回到京城,就闹出这样的风波呢? 老皇帝盘算的不好吗?好,好极了。 唐卿元的威胁,他看出来了。可是忌惮唐卿元在敏城以北的实力,他忍下来了。他想,只要唐卿元到了京城,那些兵马又远在月阴,拿捏一个女子,又有何难? 只是唐卿元盘算的更狠,更毒。 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自己还没备下鸿门宴,唐卿元却带着鸿门宴来了。他该说,唐卿元不愧是他和蒋羽的女儿吗?他该说,唐卿元不愧是福熙一手□□出来的吗?可是——老皇帝稳了稳身形,眼底精光迸现,想要摆鸿门宴,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陛下身体康健,何来禅让之说?重阳公主,你先前在月阴谋反,又谎称天灾,实在是作恶多端,若不是陛下胸怀宽厚,你哪里还活得到今天?如今又联合这些贼子说出这般放肆的话,你简直是无法无天!”又一声音响了起来。 唐卿元冷着眼瞧过去,原来是一个熟人。当初唐卿元册封大典的时候,只有他声声阻挠。 唐卿元道:“言成术言大人,四年不见,你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闲。”理着羽毛的鸟停歇下来,眼睛冷冷地瞪着言成术。 林长徽是随着唐卿元一起走入殿中的,她从唐卿元身后闪了出来。声声厉厉,像是尖刺一样冲着言成术扎去。想要将言成术一样的人扎回他的乌龟王八壳去: “言大人,你这话说得不对吧?” “太女殿下明明是依照陛下的旨令在月阴抵抗北蛮铁骑,谎称天灾也是为了让那些北蛮人掉以轻心。更何况殿下在月阴的那四年励精图治,百姓太平。言大人,我等知你与太女殿下有旧怨,当初在册封大典上当着陛下的面对太女口出狂言,眼下这个时候,又当着陛下的面诋毁太女。太女殿下是陛下亲封的储君,你不唤太女唤公主,究竟是为什么?” “你,是何居心?莫非,你对陛下有怨不成?!” 这便是唐卿元威胁老皇帝的缘由。 威胁若是成功了,便是今日这个紧紧逼迫的场面。她唐卿元是谋反了,也捏造天灾了,可是老皇帝认为她没有谋反,谁会说她谋反?哪个臣子敢置喙她一句?若是谋反,老皇帝会容忍她活着走进京城吗?威胁若是失败了,不过是挥刀南下,将老皇帝的狗头直接砍下台阶,而已。 唐卿元当初写信时就猜到了老皇帝会受她的威胁,会暂且忍受她的所作所为,因为他要在京城拿捏住她,解决了她。唐卿元也喜欢老皇帝妥协。因为她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回到京城,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福熙长公主送上皇位。挥刀南下,有些太慢了。 有些人坚持了二十多年,眼下已经坚持不住了,所以有些事必须得速战速决。 “你,胡搅蛮缠。”言成术面色和老皇帝一般了,青白红交错闪现着。他愤恨地咬着牙,明明真相就是他说的那般,可是…… “言大人。” 唐卿元叹了口气,“孤与言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是言大人次次逼迫污蔑于孤。不过是因为孤以一女子之身,成为大宁的储君罢了。” 言成术不说话。 金銮大殿,天子所在,是天下至阳之气汇聚的地方,怎可让一个阴柔之身来打破这片风水宝地? 见言成术默认,唐卿元面上冷笑一闪而过:“可是言大人你千不该万不该忤逆父皇,将父皇的金言律令当成灰土。更何况,就算孤不是储君,那孤也是大宁的公主。你身为一个臣子,数次不敬,如今又忤逆陛下,你这该当何罪?” 唐卿元居高临下地看着言成术,一如当初册封大典那样。只是今日,唐卿元比当时更锐利,更威严: “当日孤在册封大典上对大人说过一句话,大人好像是忘记了。如今孤再复述一遍也无妨。” 被唐卿元的视线看着,言成术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被固定住了,挣扎不得。 唐卿元这把剑,是福熙磨砺了数年才成的。如今这把宝剑上寒光闪烁,色如霜雪,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心神震撼,难以平息。 “孤是大宁的储君,这是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情。他日,孤还会登上皇位,成为大宁之君。既然连孤成为储君都受不了,那他日孤登上皇位,岂不是更痛不欲生。” -- 第182页 唐卿元话落,袖口一抖,一把匕首应声落到言成术的身前。唐卿元道:“早痛不如晚痛,言大人,请。” 这句话听在众人耳里格外熟悉,言成术面上的青红散去,只余下纸一样的白。当初登基大典上,唐卿元就是用这一句话让好友刘大人没了命。 眼下,该轮到他了吗? 唐卿元做完这一切,直直地看向大口喘气的老皇帝。她道:“父皇,这等大逆不道的臣子让他自行了断便是。” 满朝文武,竟然只有一个言成术跳出来提出反对。老皇帝的视线落在每个人身上,这才恍觉,原来他的朝堂,居然有这么多人都暗中支持着唐卿元。 老皇帝想要说话,可是喉中的血卡在那,一旦张口,势必隐瞒不住。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被福熙囚在府上的那些年就已经坏了根基,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如今这个情况,难道非得禅让吗? 老皇帝站了起来,颤抖的双手撑着颤抖的身子,他的视线走走停停,最终落到了丞相脸上。周丞相,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也是最信得过的人。 周丞相这时也恰好站了出来: “陛下龙体安康,又治国有策,禅让之事,荒谬绝伦,臣以为不可!” 周丞相起了个头,剩下的人也跟着开口,局势有了变化。老皇帝刚将喉间的血咽下去,还没张口,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发现不对时,他的身体已经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倒了下去,能听见桌子上的瓷器被带到地面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临闭眼前,老皇帝看见了唐卿元笑吟吟地一张脸。“龙体安康”四个字,还回旋在耳边。 群臣哑然无声,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忙有人前去唤太医,剩下的臣子们被迫守在了寝殿外,太医还没有出来,众位臣子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难怪陛下前些日子请我进宫,说是要禅位。陛下他啊,还挂念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众臣面面斯觑,忙问这个平素与众人交好的男子:“何事?” 于是这位一直低调行事的大臣开始说话了,谁也没瞧见他暗中和唐卿元对了一个眼色: “都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福熙长公主那时候身体骨没有这么弱,她可是京城中最张扬明艳的一个人。先皇特别宠爱她,曾打算……” 曾打算,废太子,立公主。 “冯大人,慎言!”周丞相道。 这位一直低调着的臣子仿佛才察觉到失言一般,他忙闭了口,面上全是歉意。这个臣子是唐卿元在和亲队伍结束后第一个威胁的人,姓冯,他的儿子至今还在月阴。 冯大人噤了声,其它人不是傻子,自然想到了这样一桩往事。先皇这个打算真是糊涂啊,陛下不愧是先皇的太子,如今的禅让也是一样的糊涂。 周丞相面色铁青,他却不能将这件事指出来。而且前不久,陛下真的邀请这些臣子进宫过,说了什么他不清楚。只是禅让给福熙长公主?周丞相无论如何也不信。 唐卿元默声站在最远处,背对着众位臣子,正远眺着这皇宫内的风景。 远处有一道仪仗过来了,走进了才看到原来是曾经帮助过唐卿元的贵妃。贵妃见到唐卿元,面上露出一丝警惕,她道:“太女殿下,好久不见。” “见过贵妃。”唐卿元道。 行完礼,贵妃这才穿过众位臣子,进入了老皇帝的寝室中。太医们正急得团团转,眼见着贵妃进来,他们忙跪在了地面上。 “陛下如何了?”一直跟在老皇帝身边,贵妃将老皇帝说话的语气拿捏了十成。眼下人都焦急着,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语气。 除过老皇帝身边的亲随太监。 太医说不出来。 贵妃瞧着他们,也知道了眼下是个什么处境。她面色平静:“你们下去吧,就说陛下修养一阵就好,记得把药煎好让送过来。” 老皇帝是什么病,什么症状,贵妃也不问。等他们离开后,大殿内只剩她和老皇帝的贴身太监时,她这才松懈下来,一直伪装的表情被卸下,露出一张愤恨的脸。 她看着老皇帝,双眼几欲喷火:“我照顾你了这么久,结果你要把皇位禅让给福熙?” 贵妃头上的金钗闪闪发着光,绚烂夺目。她含恨看着老皇帝,骂了一句:“废物东西。” 显然,前朝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她耳中了,她也不知道这是唐卿元胡诹的。只当老皇帝是真的想传位给福熙,毕竟,这位对他妹妹的感情,可是不寻常,想要禅让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她不甘心。 自有一个女人开始迈入权力后,升起的便是连绵不断的野心。这是在四年前的除夕夜里,她帮助唐卿元见福熙的主要原因—— 让唐卿元和老皇帝斗,她好渔翁得利,这是她想象中的绝美大道。 唐卿元都能做储君,书册上那些女子都能当皇帝,她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老皇帝禅让给福熙长公主,如今她的绝美大道就这么被迫中断了。她的天下她的皇位,全都化成了过眼云烟。 福熙和唐卿元又那么痛恨老皇帝,等她们二人登基掌握这个江山后,又怎么会善待她这个帝王宠妃?贵妃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坐下,白眼一个接一个的送给床上那个失去知觉陷入昏迷的人,她得给自己想个出路才行。 -- 第183页 “陛下写禅让圣旨了吗?”贵妃突然问道。 “奴不知。”贴身太监早就是贵妃的人了,他的声音尖细着回复道:“陛下最近提防得紧。” “这样啊。”贵妃拉长了声音。 第113章 登基 老皇帝昏迷不醒, 唐卿元身为储君,朝堂上下的任何事情自然是被唐卿元掌握在手心的。 如今老皇帝身体不佳,太女又是众望所归, 这天下算是定了。先前被继来的太子唐有学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整日待在东宫,不敢出来。 有想要讨好唐卿元的臣子上奏, 说是将这小太子送走,眼不见为净。唐卿元全都丢在一边,没有处理。臣子们捉摸不透她的意思,也就不敢再提。 太女登基,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短短几日,风向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知晓内情的人幽幽一叹,这位太女殿下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只能说因果轮回, 终有定时。 就在老皇帝昏倒后的第三天, 贵妃突然闯入金銮殿,打断了严肃庄重的朝议。描好的妆容洇成几团色彩, 头发只是挽着一个髻,金钗玉簪全数褪去, 一身素服显得人娇弱可怜。 她站在众臣之间,声音哽咽:“陛下方才醒来, 让本宫将这道圣旨送过来。” 众人这才将视线落在她怀中抱着的一团金色锦布上, 本来就安静的大殿内更安静了。不知为何,他们都觉得贵妃手上的那团锦布,像是某种隐藏在水面下正悄悄观察这一切的野兽,等它探出头来, 就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道金色圣旨。 贵妃似是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害怕,她捧着圣旨的手上下颤着,跪下的众人心也随着她的手开始忐忑不安。 被众人注视良久的贵妃像是赴刑场般,视死如归地打开了手上的圣旨。金色眩目,一个一个字绕得人头眼发晕。 圣旨上不是别的内容,正是三日前在朝堂上下所说的禅让诏书。诏书上说,二十多年前,先皇欲废太子,将皇位传给女子之身的福熙长公主,只是公主不愿,老皇帝这才登上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心下也不安了二十余年,如今自知归期已近,为求心安,自愿让位于皇妹福熙长公主。 贵妃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卿元,在众人眼底,像是兔子遇见了狐狸一样不敢动弹。他们哪知,这二人早已达成了合作,如今这道诏书,也是早都设计好的一出戏。 贵妃面上惊惶,心下却暗喜着。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投靠太女殿下,日后太女登基,她混个太后也不错。至于禅让一事,贵妃还不知道这是唐卿元编撰的谎言。 殿比之前还要寂静,野兽仍在悄悄潜伏着。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那只野兽探出头了,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血雨腥风,只有这只野兽的温和孝顺的一笑: “既是父皇所愿,儿臣自当遵旨。” “殿下……”有人失声唤道,这怎么可以?这岂不是夜长梦多? 也有臣子马上恭维道:“殿下孝心可嘉,是我大宁之福也。” 打算投靠唐卿元的大臣不是少数,又有福熙暗中布置着的大臣支持唐卿元,对比起式微且年幼的太子,唐卿元是碾压性的胜利。所以唐卿元默许的事情,他们也会跟着默许, 太女唐卿元的功绩是他们的陛下亲口承认的,关于禅让一事老皇帝当日虽失态却没有否认。老皇帝一派暗中咬着牙,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仍是不愿就这么失败。 周丞相道:“陛下何日写的诏书?” 他双眼看向贵妃,想在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女人果然可恶,枉费陛下如此信任她! “陛下的事情,本宫不敢过问。”在唐卿元说话后,贵妃面上的惊惶才褪去了,留下的只有悲伤。她是老皇帝的宠妃,如今老皇帝病重,她理应悲伤。 “丞相这是何意?” 唐卿元眼底墨意浓郁,隐隐间能看到闪烁的厉光:“孤离开京城四载,可从不知,原来当朝丞相是可以忤逆皇上的!” 当众问询皇帝之事,不是忤逆又是什么? 周丞相面上一白,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了,他们一时间想不到处置的办法。 太快了,唐卿元回到京城不过四天,却如此迅速地掌握了朝堂,朝堂又如此迅速地迎来新的帝王。这种摸不着脉络,什么也抓不到的感觉实在是令人惴惴不安。 福熙长公主唐维仪在这时候被迎进来的,面上更是容光焕发,精神十足。她淡淡的眼扫过众人时,是不逊于唐卿元和老皇帝的摄人威严,带着凛然浩气。 认出福熙的人有些恍惚,二十多年前的记忆瞬间从脑海最深处被翻了出来。当初的福熙长公主是什么样?她张扬明媚,她是大宁最亮的一颗明珠,无论女男,谁也争不过她的光辉。时隔多年,她好像没有变化般,只要她出现,所有人的注意都会放在她身上。再难挪开半寸。 唐卿元压下心底的慨然,她在众人愣神时率先回过神:“见过陛下。”语气真诚,于她而言,福熙不止是长辈这么简单。 若不是福熙的暗中相助和提点,她唐卿元哪里会成为一个权倾朝堂的储君?若不是福熙的暗中谋划,天下女子又怎么能达今天的地位? 女子的地位犹是卑微的,比之以前却好了不少。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今后,女子的地位只会逐渐升高,直至完全站立起来,同男子一样站立在这世间,甚至会将他们的膝盖骨打碎,逼迫他们像之前的女子一样跪下去。 -- 第184页 随着唐卿元声音的响起,其它人这才回过神,忙接连跪下。有人不甘有人激动,有人心中平平,但他们的口中都在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熙迟了二十多年的梦,如今终于成了。 福熙的视线扫过众人,声音淡漠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平身。” 最近几日唐卿元一直住在宫内,这日结束,唐卿元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是四年未见也没有过联系的宁归琼。 比起四年前,宁归琼的脸上添加了几分成熟,只是成熟之下,还藏着几分脆弱。宁归琼道:“殿下,可以饶他一命吗?” 脆弱是因老皇帝而起。 前几日宁归琼一直在其它地方办案,听说老皇帝病重后立马赶了回来,一路风霜,看起来疲惫不堪。她又恳求道:“把他禁在宫里也好,只要能饶他一条性命。” 唐卿元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她其实能理解宁归琼的想法。孺慕之情,哪个孩子心中没有升起过?只是她明白得早,这才及时脱了身。可是对宁归琼这样自幼沦落在外,孤苦无依的人来说,老皇帝的这一点关爱却是足以让她赴汤蹈火。 可是,赴汤蹈火,老皇帝也配? 唐卿元双眼柔和,她叹息道:“你被骗了。” 宁归琼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大明白唐卿元的意思。唐卿元接着道:“你去找陛下吧,也就是福熙长公主,她等你很久了。” 福熙的登基大典已经选好了日子,就在七日后。所需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也不显得匆忙。 登基之日眨眼即来,唐卿元换好衣服先去福熙寝殿寻了她。福熙早已穿好了冕袍,玄色广袖,唐卿元支使婢女,她上前亲自为福熙整理着衣装。 福熙看着唐卿元,眼底带着化解不开的怅然。当初三人一起发的誓,如今她活着,萨纳尔活着,惟有蒋羽消失了。可幸运的是,蒋羽的孩子还活着,她替代她母亲达成了誓。 将衣服上最后一道褶子捋平,唐卿元后退一步,道:“我母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你是帝王,那我就是你的臣子。你做帝王为国为民,我做臣子鞠躬尽瘁,我们这对君臣组合绝对能名传青史。日后萨纳尔拿下大蛮了,我们也就不需要打仗了,到时候把她唤到大宁来,我们三人每日都可以喝得大醉。 在福熙猎场困群兽的当晚,蒋羽提着一壶酒来看她。两个人的眼底都是亮晶晶的,一人坐在树枝间,一人坐在树边的墙头上,对着月放歌纵酒,畅快极了。 那时候二人都觉得储君之位已经被她们拿到手了。当朝那位清风明月般的太子殿下,怎么会食言呢? 蒋羽酒量不行,又贪杯。三两下就躺在树枝间睡着了,酒坛子落到地面上都没有惊醒她。那时候福熙的双眼还是清明着的,掩藏着压抑不住地喜悦,只有趁着这时候她才敢说: “我不要你做我的臣子。” 这是她一直掩在心间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倒也是可笑,她可是名传京城的福熙公主,怎么会有这么胆小懦弱的时候?可偏偏,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就有了这么胆小懦弱的时候。 她想,等她登上皇位了,再亲口告诉蒋羽。蒋羽肯定会开心的,毕竟除过她以外,整个大宁一个能配上蒋羽的人都没有,她实在找不出蒋羽会不开心的地方。 福熙哪里知道,被树枝掩盖着的女子在酒坛落地的那一刻就找回了几缕意识,听见她这句话时嘴角在暗色中勾了起来。当时的福熙还不知道,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光明正大说这句话的机会了。 往事种种,福熙只觉得心口发痛,腥甜之味迅速上涌。对上唐卿元眼底的担忧时,她状若没事道:“无妨。” 她的登基大典还没有开始,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倒下? 第114章 风波 立冬之后天色就开始变了, 阴沉沉的,饶是宫女太监们接连打扫了好多日,也没能将这发暗的天气弄得明亮。 威严端华的福熙在钟鼓声的伴随下踏上台阶, 从容坚定地走上本应在二十多年前就踏上的路。天空的阴云也随着她的步伐一顿一顿地下沉变厚,好像要威逼着这个破古开今颠倒乾坤的女子退步: 世间惯来如此,岂能容你作乱? 冬日的北风恰好而起, 似是自金銮殿里咆哮着涌出来的,像是要帮阴云想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吹下台阶去。旗幡阵阵,福熙的衣袍翻飞,像是遇见了天敌般打算张牙舞爪地逃脱这个地方, 可惜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腿阻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着逆风向上。 逆风向上,不达目的不罢休。 福熙没有退却的欲望,她若是退却, 又怎么会苟延残喘到今日?又怎么会在这二十多年里苦心谋划? 谁敢让她退却? 谁又能让她退却! 风更大了, 吹得人眼睛不得不眯起来。阴云压得更低, 隐隐间似是要将这个蝼蚁般的女人在碾到灰飞烟灭,告诉她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惦记的。 宁阳站在唐卿元身侧, 发丝被吹得凌乱,眼睛不得不半眯着。眼见福熙即将要到最高处, 宁阳突然开口了:“我以为今天登基的人会是你。” 唐卿元双眼氤氲着墨气,看不出她是什么表情:“这是福熙姑姑此生唯一的愿望。” 倒是好心。 -- 第185页 宁阳定睛看着距离天际越来越近的人影, 她轻哼道:“我的愿望也是这个, 你不满足我吗?”话中似真非假。 “你若是想,也不是不行。” 唐卿元眼底的墨气更浓郁了:“只要你敢。” 宁阳又轻哼一声,不再言语。她哪里敢?谁都认定唐卿元才是大宁的储君,她登上去, 那些人还不把她生吞活剥了?而且她在月阴那会儿嚣张惯了,得罪的仇家可是不少…… 再说,唐卿元在月阴那四年也太劳累了,日夜繁忙,睡一个好觉都艰难。这还仅仅是管理敏城以北月阴以南那一半城池,等日后登基了,掌管全大宁,还不得心力交瘁早早惹上一身病痛?她还是不掺和了。 对,就是她嫌累才不掺和的,绝对不是屈服唐卿元。绝对不是。宁阳暗自想着。 二人说话间,福熙已经走到了最高处。衣袍随着钟鼓翻飞,双眼肃穆,按照礼仪,应当是参拜天地社稷,最后是顺应朝臣的参拜。就在此时,鼓声一变,带着响彻天地的磅礴气势,由这个地方向外扩散着,排山倒海一样的回击想要将福熙吹下台阶的猎猎风声,回击压在福熙头顶打算让她灰飞烟灭的阴云! 回击的不止是他们这时候的阻挠和压迫,也不是福熙一个人在回击。回击他们的,是千百年来遭他们压迫折辱、已经堆积成山的属于女子的累累枯骨!回击他们的,是那些被迫抹去存在被刻意消除痕迹惨遭劫掠惨遭不公的女子幽魂们! 凭什么?她们一齐嘶啸着问,千百年来的压迫还不够吗?凭什么?她们流着血泪问,千百年来的不公还不够吗? 参拜天—— 站在福熙身后的无数女子枯骨们愤怒地瞪着天,阴云颤了颤,被迫远离这片皇城。 参拜地—— 围在福熙身边的无数女子幽魂们激烈地嘶啸着风,风儿震了震,被迫挪开了自己的身躯。 天晴,风平。 空气中却隐隐传来红色的血腥味,远处似是有惨叫着的哀嚎声。唐卿元面色平静,她的眼睛和福熙玄色冕袍的颜色一模一样,黑得敬畏。 鼓声依旧在响着,气吞山河。福熙抬起头,列好的百官鱼次就位。接下来,是参拜—— 帝王。 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帝。 “慢——” 唐卿元放眼望去,只见金銮殿内突然走出一个人影,穿着帝王制式的衣服,面容和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帝福熙有七八成像。是唐卿元的那个皇帝爹。 老皇帝颤着手,他看着他的臣子,宣告了一个骇人听闻地消息: “这个毒妇,她,伪造圣旨,窃取朕的江山!” 臣子们不动,因为这个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惟有老皇帝那一派的人不甘,他们有人跳出来遥遥指着福熙的鼻子:“妖女!陛下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福熙笑了笑,威严与美丽在她眼底倾泻而出,她凝视着说话那人: “所以,你反对朕登基?” 福熙紧接着问:“还有人,是反对朕登基的吗?” 伪造圣旨?窃取江山?福熙没有回答。她只问,谁反对?朕今天要当女帝,谁反对?! 反对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隔着台阶,怒视着福熙,言语间全是对福熙的斥责。 老皇帝冷笑两声,福熙这辈子怎么可能逃脱他的手掌心?他能赢一次,能赢两次,就能赢三次!他不仅有这些,还有—— “来啊,将这谋逆的罪犯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兵马迅速闯了进来,将所有臣子全都围在中间,如黑云一般,密密麻麻地没有一丝缝隙。手上的长弓散发着锋芒,森森寒气自上面传了出来,不少人发出了惊慌声。 身为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保命的东西?怎么可能容忍在大庭广众之下抢夺了他的皇位。他的一时松懈,不代表真能让福熙和唐卿元赢了去! 福熙微微侧头用自己的余光看着自己的兄长,用一种可怜乞丐的眼神看着他:“朕的皇兄,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老皇帝只觉得一阵怒火自心底涌出。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每次输给自己的时候,都是这个模样,真是令人恼怒。但凡她不掂记着自己的皇位,但凡她肯服服软,他怎么可能会这般对她? 老皇帝眼中闪过厉色: “拿下她!” 福熙看着老皇帝的那些臣子,面上看不出半丝对眼下危机的担忧:“朕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们现在弃暗投明,他日朝殿之上,自有你们的立身之地,朕既往不咎。” “贼子做君,你休想!”有人道。 “既然如此。”随着一声低叹,福熙转过身,看着近在眼前的金銮殿,这是她惦记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啊。 在福熙身后的绵延台阶下,那些士兵开始挪动,森森箭锋对准了目标人物。然后数箭齐飞,直直冲向福熙身后的那些臣子们,忠于老皇帝的那些臣子们。 朕今天要当女帝,谁反对?反对者,杀。 福熙依旧面对着金銮殿,像是没看见身后的血液纷飞。她想,她惦记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就这么让出去?老皇帝有底牌,她难道没有吗? 就在这时,一道属于女子的声音响起: “臣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 第186页 众人循声去看,只见昔日的端阳公主面色冷厉,一身泛着寒意的铠甲之上全是血迹,尤其是是她的右手上正提着一颗头颅。那头颅双眼大睁,好像对自己的死一无所知。 宁鸣将头颅捧上: “臣巡逻时发现有人作乱,便将这人杀了。” 这个头颅不是别人的,正是仍居在东宫的太子生父,昌王的头颅。 老皇帝看到支持他的臣子们血液纷飞,看见他的底牌被人割下,一时间身形有些不稳,若不是身边太监扶着他,他定要倒向地面。他一双眼睛混沌不堪。 福熙这才转头看向他:“皇兄可能不知,你们暗中谋划的一切,早就有人都告诉朕了。” 这也是将登基之日定在今日的原因,七日时间,足够让昌王在得知消息后将军队带到京城了。同样,七日的世间,也足以让唐卿元的军队暗中潜进京城。 登基之日大开杀意,这是她和唐卿元选定好的日子。 “谁?” 周丞相有个女儿,福熙见过那姑娘,也是一个出色的。只是眼下,她懒得和老皇帝废话。 “皇兄,你输给朕三次了。” 福熙看着淌成一片的鲜血,“第一次,猎场时候你输给了朕;第二次,朕数年谋划取代了你;第三次,便是今日。” “分明是朕赢了你三次!”老皇帝不甘,老皇帝却恍若发疯了一般,他说:“分明是朕赢了!是朕!是朕赢了!” “呵。“福熙看着老皇帝的眼中带着讽刺,随后她道:“继续。” 登基典礼的三拜,她还差最后一拜。 “朕不许!”搀着老皇帝的太监没扶住,老皇帝迅速扑向福熙,他说:“朕的皇位没了,朕也不会让你登上去!” 语气癫狂。 他直直扑向福熙,在福熙的面前,便是数不清的台阶。一旦让他得逞,福熙就会从这里摔下去,命丧黄泉。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老皇帝的身体突然停在了原地。 有一把刀尖沾着血迹出现在了胸口,是从他身后穿过来的。 唐卿元攥着刀的手稍松,老皇帝直直地坠向地面,滚下了台阶,滚入了忠心对他的臣子尸体中。唐卿元双眼漠然,丝毫不在意方才被自己穿过去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母亲的仇,她报了。 父亲?这种人也配做她的父亲吗?为父不义,为帝不仁,她做女儿和一国储君的凭什么还要忠孝节义全着容忍他?杀便杀了,不过是他自取死路。 这是福熙之前没有选择杀掉老皇帝的主要原因。她把刀递给了唐卿元。唐卿元是她亲自挑选的人,既然要违抗天地,那君臣父子之道也必要违抗,她不容许唐卿元不违抗。 群臣参拜,登基之礼,成。 福熙坦然接受了这参拜。突然,她话头一转沉声道:“太女唐卿元当众弑父,是为不孝。” 这一转变太过突然,众人睁眼看着福熙,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诧异。在他们的诧异之下,福熙接着道:“废黜储君之位!” 一语惊起千层浪。 “什么?!” 宁阳睁大了眼睛,宁鸣手上的头颅咕噜一下滚到了地面上,众人更是乱成了一团,只有福熙的那些心腹们,面色毫无波动,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 “陛下,太女也是为了救陛下情急之下出得手。”有人开口。 福熙手一挥,说话那人转眼死在了众人眼前。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厉色:“今日她唐卿元能砍自己的父亲,明日自然能砍朕。若有反抗,均此下场!” 语气与方才说谁反对时一模一样,众人心底打了个寒颤。 宁阳看不下去,唐卿元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才让她登基,她怎么这么翻脸无情?宁阳压抑着怒气:“皇姊她分明是为了救你,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亏她帮了你那么多……” 情急之下,宁阳说话头一次没有了分寸。 福熙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把宁阳公主带回去,等什么时候抄完百遍《大宁律例》什么时候再出来。” 宁鸣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唐卿元是她最亲近的姊姊,她也开口道:“陛下,皇姊她真的只是一片好心,并无其他意思。” 皇姊怎么可能会对福熙姑姑动手呢?皇姊最尊敬的人就是福熙姑姑了呀。 福熙眼底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冷酷无情:“端阳,你今日救驾有功,朕便免了你的责罚。今日,你便带着人回到月阴,没有朕的命令,不准离开半步!” 都说做了帝王的人会变一副面孔,可是怎么会变化这么快? “姑姑?”唐卿元也没有料想到这一幕,她声音飘渺,如游丝一般。 这变化太快,快到唐卿元都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福熙姑姑不应该为了老皇帝和她翻脸,这不可能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卿元,念在你往日数次助朕,朕今日网开一面,免了你的刑罚。”福熙好似才注意到唐卿元,她的眼睛像是千年玄冰制成的,冰冷的没有一丝情感:“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虢夺封号封地,贬为庶人。” 话音刚落,唐卿元就被带了出去。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突然到唐卿元双眼茫然忘记了挣扎就被带离了这里。 眼见着唐卿元离开这里,福熙又扔下一道惊雷: “朕先前有一女儿,流落在外,前几日才认回。” -- 第187页 面对着众人,福熙微微一笑,面上的冷意褪去,露出了几分慈爱: “你们也认识,她唤归琼。” 难怪,难怪要为太女唐卿元找一个罪责,原来是为了给自己女儿铺路? 唐卿元一派的人群情激愤,他们愤怒地看着才登基的陛下,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这算什么事?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朕打算把她立为储君,众爱卿以为如何?”如此地迫不及待。 唐卿元一派的人简直要气笑了:“陛下!不可!”这副嘴脸未免也太难看了,亏他们的太女殿下一心为福熙着想。 福熙面上的慈爱瞬间结成了冰,她看向那些怒目而视的人,问道:“哦,这位爱卿有何高见?” “臣以为此事需要三思。立储乃是一国之本,此事万万不能随意而定。” “臣附议!”“附议!” “……” 大臣稀稀拉拉跪了一半多,每个人都面上都能瞧见不甘心。 “哦?你们是说朕,随性妄为,弃整个大宁于不顾是吗?”福熙声音严厉,她的视线像是尖刺,想要将这些人全都扎得血流不止。敢反抗她?敢违背她?谁给他们的胆子? 无人应答。 福熙华美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般:“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死吧。” 第115章 。 新皇登基当日, 她将文武大臣杀了一多半,浓稠的血液铺洒了整个地面,一眼看去竟以为身处阴冥, 令人自心底就打了个寒战。谁都没有想过,昔日盛华京城的福熙长公主竟有这般狠厉的手段,令人乍舌。 眼下朝中除过多年追随她的臣子外, 只剩下零星几个素来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大宁朝堂一下子空旷起来。随着冬日的加深,整个皇宫更显得冷飕飕的,总感觉脚下冰凉的地面是血冰冻而成的。 有人心思微动, 上奏举荐了一番自己的亲朋子侄,却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登基后的女皇也没有上朝,只是每日召唤自己的心腹入宫, 周围的太监宫女都被驱赶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除过女皇新找回的女儿宁归琼外。女皇对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很是宠爱,宝物珍品如流水一般的赠予, 宁归琼眼下还不是储君,当日她的心腹们劝阻了她。 说:“不急在这一时。” 不能急, 才登基就杀了这么多臣子,又将颇有名望的储君废黜, 这在百姓心中会留下一个不大好的印象。如果在这时又新立一个储君的话, 难免会百姓的闲言碎语,会导致很多人逆反。 只是这些心腹们没有想到的是,昔日野心勃勃一心只想着登上皇位的福熙,在登基后好像没了目标, 每日闲散着度日,朝政全都搁置在一边,整日只想着和亲生女儿在一起。 新皇的手段和荒废的朝政被传了出去,响声越来越大。百姓的不满之声甚嚣尘上,波浪翻滚,如果可以,他们真想冲进皇宫将这个女皇揪下来。 百姓们都说: “新皇是个疯子,如果当日是太女登基就好了。” “太女真是可怜。” “……” 唐卿元的公主府早已被毁,被贬为庶人的她无处可去,只能去了好友林长徽在京城中的住宅中,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迈出这个宅院,她又回到了四年前第一次储君之位被废的时候。 同那时候一般,一言不发,只默默地把自己锁在屋子中,不知外面白昼与黑夜。 林长徽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在福熙登基的前一天,她恰好被唐卿元支使出去做事,因此也逃脱了那一场的劫难。以她刚烈的个性,定要和新皇争个子午卯丑来,能想象到她在时的下场。 登基之变林长徽早就知晓了,这也是她现在才回来的主要原因。唐卿元分配给她的那个任务不艰难,只需一两日就能赶回来,拖到今日是因为她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宁鸣,她们都不甘心,于是暗中好好谋划了一番。 林长徽现在回来,是和唐卿元报信的。 林长徽说:“殿下,我们准备好了。”唐卿元虽没有下令,林长徽却已知晓唐卿元的打算。 辛苦织就的嫁衣让给被人,也不是不行。可对方穿上嫁衣后就将织嫁衣的人杀死,这换做谁都会愤怒。 虽与第一次被废黜储君一样的做法,可这一次唐卿元并没有消沉。在暗色中,她的双眼迸发出比夜明珠还亮的光芒,雌心壮志在她眼底堆积着。 唐卿元的语气却是低沉甚至带着几分哀伤的,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什么时候是时候呢? 百姓之中依旧在传播着关于新皇如何的狠厉无情和荒诞无道,有官员将传闲话的人逮了一个又一个,依旧阻拦不住,甚至愈演愈烈。 像是暴雨冲破了湖堤,天灾之下,人力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又过了一个月,是新皇亲女儿的生辰,出于对亲生女儿的看重,新皇举办了宴会并特意叮嘱要带上自己的子女。这是要……为失散多年的女儿定亲?臣子们纷纷赴宴,并将自己的儿子打扮了一番,细抹胭脂鬓带珠花穿着纱衣,在冬日中冻得瑟瑟发抖,显得我见犹怜。 新皇是女的,公主是女的,如今站在权力最顶峰的俩人是女的,只要攀上这二人,何谈地位不稳固?至于被废黜的储君唐卿元,眼下她还被拘在京城,虽有月阴为她做靠,可朝堂之上的风向轮转谁也说不清,倒不如先讨好这二位。 -- 第188页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一日,众臣在大殿中并没有等到他们的新皇,等到的是冲进皇城一路杀进来的废太女唐卿元,以及她背后的月阴女兵们。 废太女唐卿元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狠厉,血液带着煞气沾在她面上,愈发显得人冷酷无情。 有人乱嚷嚷着不明所以,有人坐在那里不动如山。有少数几个人是多年追随新皇的人,自新皇还是盛满京城的福熙长公主的时候就追随于她,如今已二十近三十年,时间很久了。若是最初还摸不着新皇为什么性子大改,但唐卿元杀进来的这一瞬间,他们便悟了。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新皇为她择定储君准备的踏脚石。准确来说,是新皇为她理想世界准备的踏脚石! 难怪这些日子里经常把他们唤入宫去,殷殷切切的声音中全是对往日的追忆。他们以为是福熙老了,是发泄对隐忍多年登上皇位的感慨,是对他们的感激,以及托付亲生女儿的良苦用心。 原来是在道歉。 这个女人,真狠啊。 不仅要杀了多年追随的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后辈都不放过,生怕他们的后辈会再颠倒她们的一切。 有人率先站起,他说:“不劳烦殿下,臣亲自来。”面上全是从容坦然。 错信于人,又错随于人,有什么好抱怨的?若他们是女子,今日还能逃脱这一劫,可他们是男子。唐卿元不允许让根植朝堂多年的男子活着,福熙是一个手段更狠的人,更不会让他们活着。 与其奔走狼狈而亡,不如坦然赴死。 唐卿元将一把刀丢过去,“大人请。” “你怨朕吗?”躺在床上的福熙已经不是登基时候的容光焕发了,好像有东西根植在她体内,将她的气血津液全都吸去,使她显得奄奄一息。 她的身体早就不好了,多年的谋划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更何况她身上还有兄长多年前为她灌下的毒,她的五脏六腑早就成了烂泥。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她用了所有努力的结果。 坐在床边服侍的是宁归琼,自登基后,福熙的身体的病症就暴露出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是宁归琼在服侍着她。 只见宁归琼摇摇头,苦笑一声。她说:“我不怨。” 在福熙第一次见到宁归琼的时候,福熙心底就生成了一个计划: 将宁归琼认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暗中诱导她的野心,让她不甘让她愤怒。等自己成为女皇了,就让宁归琼成为储君,让唐卿元和宁归琼真正地斗起来。 卿元她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她得让卿元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好人,不是所有女人都值得相信。 于是福熙将宁归琼召入宫中,以二人几分相似的长相作为证据告诉她:“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后来福熙将这件事泄露给已经归位的老皇帝,老皇帝为了利用宁归琼来折磨福熙,故意对她多加宠爱。只是宁归琼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龙袍下换了一个人。宁归琼以为唐卿元第一次被废黜储君那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给自己铺路。于是宁归琼一面对自己的“父亲”充满感激,一面对唐卿元充满愧疚。 福熙冷眼看着这一切,她利用老皇帝,让宁归琼升起更为浓烈的夺储之心。同时又利用宁归琼心底升起的愧疚和感激,希望宁归琼变得疯狂,可惜福熙小瞧了宁归琼对唐卿元的情谊—— 宁归琼肖想过那个位置,却自愿败在了唐卿元手下。 就在这个时候,福熙的身体不行了。只能将所有真相都告诉宁归琼,希望宁归琼陪自己来演一出戏。也是福熙对这个一直遵守情谊的女子的尊重,也是她对这一段母女之情的做个圆满的结局。 宁归琼已经想不起来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另有他人时候的兴奋,也想不起来自己得知一切真相后的茫然和痛苦。 宁归琼又说了一遍,“我不怨。” 怎么会不怨呢,宁归琼想,她也想怨。可是她被骗的原因,又是那么的伟大和高尚,她想怨,却怨不起来。 “好孩子,是朕对不起你。”福熙抬起手,摸了摸宁归琼的头发,语气慈和:“不过不要担心,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女儿,也算是全了我们这一段母女情。” 隔着头发,宁归琼感受到了福熙掌心的温度,这温度这么像母亲呀。宁归琼眼眶一红,忙点点头低了下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喧杂的人声。福熙也猜到是谁来了,她将自己的身体挪得更高了些,面上强挣出一抹笑,看着精气神比方才好了一些。宁归琼这时候自觉地走了出去,迎来了唐卿元。 唐卿元衣服上还带着笑,面上是擦拭血迹后留下的淡淡痕迹。 福熙道:“你做得很好。” 唐卿元面上难得流露出一丝软弱,她将福熙的手握在手上,语气低哑,她替福熙打抱不平:“只是委屈姑姑了。” 委屈什么? 本来,福熙没有这么着急登基的,在她的计划中,她会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皇,是传到后世也所有人称赞的女皇。可是她的身体却不受她控制也不容许她等下去,她不得已只能提前自己的计划。 提前自己的计划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燃烧自己的名声。可是比起女子千百年来受到的冤屈来,这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福熙摇摇头,她说她不后悔。 -- 第189页 福熙咳了咳,一缕红丝挂在她的嘴角上,刺眼又碍目。 唐卿元替她拭去后,她精神已经有些不振了,她说:“卿元你很好……你的母亲会为你骄傲的……你完成了我们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甚至比我们还要优秀……” “姑姑,不要再说了。”唐卿元本就哑着的嗓子更哑了。 “月阴那里……其实我是一路瞧着你的……我派人监视你……我让他们不要救你,不管你怎么样都不要救你……”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可以去见你母亲了……我相信大宁……咳咳……大宁你也可以……像月阴那里一样……咳,很好……” 福熙眼睛半眯着,面上带着满足的笑。她想,她要去见唐卿元的母亲了,她要亲口告诉蒋羽,唐卿元是多么的出色和优秀。 你是帝王,那我就是你的臣子。你做帝王为国为民,我做臣子鞠躬尽瘁,我们这对君臣组合绝对能名传青史。蒋羽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可是这一次,她要将迟了二十多年的话说出来: “我不要你当我的臣子。” 顺便问一问她:“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萨纳尔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她是被唐卿元书信唤来的,满面风尘,头发梢上甚至还有热气升腾过后又因为低温度而结成的冰碴子。 察觉到手上换了人,福熙半眯的眼睛睁开一半,看见来人后她又笑道:“你怎么来了。” 萨纳尔哽着嗓子没好气道:“来给你送行。” 可不就是送行吗? 福熙笑了笑,睁开一半的眼睛缓缓闭上,沉睡在了多年好友的怀中。一如当初那样。 当初在北蛮时候,三人策马草原,累了之后就随便找一个地方躺下来。福熙是公主,娇生惯了的,她不习惯硬糟糟的草地,非得枕在蒋羽或者萨纳尔的肚子上。蒋羽肚子上是痒痒肉,一碰就她就咯咯地笑。福熙只能枕在萨纳尔肚子上,萨纳尔也容许福熙枕下去。 一直枕到夜色加深,三人燃起篝火烤着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或是兔子或是牛羊肉。搭配着酒几人开始咯咯地笑,笑得累了乏了倦了,就解下身上的披风围着篝火睡......福熙依旧枕着萨纳尔的肚子,萨纳尔牵着她的手。 就像现在这样。 萨纳尔摸着福熙的头发,轻声地说:“睡吧。” * 一月后,即位不过两月的新皇被追封为景圣皇帝,宿于太庙。景圣,意味着皇帝在位期间,治下有条,开启一个新的辉煌朝代。 百姓议论纷纷,但唐卿元仍是不改,在她心底,景圣皇帝唐维仪担得起这个名号。 因二帝接连故去的血腥事件,导致朝堂之上居然剩下两三个大臣。为了填补空缺,唐卿元将自己在月阴接触到的有为女子全都安排了官职,但仍是有缺。次年春,二代女帝唐卿元提前一年开放科考,此次一改旧制,不限女男。 憋了千百年女子的才华开始在这一年绽放,科考结束,朝堂上为官的女子占了九成。这九成中,有三成原先是后宫的嫔妃,其中就有帮助过唐卿元的椒兰殿的主人,还有原先的皇后,贵妃。 也是在这一年,宁归琼离开了朝堂,在京城中开了一家学校,广收女弟子。她打算将自己的仵作手艺全都传授出去,像那个人当年教她那样。 宁鸣没有回到京城,她仍在月阴驻守着,她喜欢那一片天地狂沙。宁阳倒是个会享乐的,在封王之后骑着马离开了京城,打算睡遍这世上的美人。林长徽和周清婉并为丞相,眼下正兢兢业业地帮着唐卿元处理政务。 这一年,百花盛开欣欣向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