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春》 第1页 [古装迷情] 《不落春》作者:虞阿吾【完结】 简介: 沈栖棠是个大夫,大名悬壶济世不见起色,反被称为“妖女”喊打喊杀,小马甲钻研毒物颇有心得,著了本“毒经”就搅得朝野天翻地覆,跑路途中意外落入风月场,唱歌走调弹琴走音,还莫名混出了个妲己再世、绝世妖姬的名号。 求啥啥不灵,挨骂第一名。 走到哪里,都注定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 “此乃妖星临世,必将为祸苍生,万万留不得!” 神子澈:“是在下宠出来的。” 沈御医:“是老朽教出来的。” 沈家大哥:“是小爷护出来的。” 白捡的各路亲戚:“是我们捧出来的!” “惹不起,告辞!” 第1章 装死,东窗事发 三月初四,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少女赤足坐在祭祀的高台边缘,一身白衣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王都城中,大红花轿摆威风似的在城里绕了几圈,她甚至能隐约听到喧嚣的唢呐声。 “神子澈!你但凡有半点良心,就去祭台见我家小姐最后一面!今日一别,往后再想相见,可就不能够了!”人群里,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丫头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朝着新郎官大喊。 心中一沉,没等众人回过神,身穿大红喜服的青年策马闯出了人群。 “沈栖棠……沈栖棠!” 他跌跌撞撞翻下马,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布满血丝,视线紧锁着祭台高处的少女,平日镇定无波澜的嗓音都染上了几分哭意,“你这是做什么,快下来!” “你怎么来了,吉时将至,你的新娘子还等你呢。” 神子澈越发心慌,“我不成亲了,你待在那里别动!听话!” 少女垂眸看他,言笑晏晏,一如少年时。 她拿起手边胭脂色瓷瓶,饮尽,“狗皇帝赐你良缘,你该高兴才是。反正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此别过吧。” 祭台之下,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与灰蒙蒙的天光融为一色,而后从高台一跃,坠入江中。 江流湍急。 …… 两年后。 暮春五月,野渡舟横。 野渡县偏僻冷清,鲜少有外客到此。 医馆,沈栖棠靠在柜台上,笔端拨弄着黄油纸里的白芍,一手托腮,发呆。 “小神医在想什么呢?”来的是个捕快。 沈栖棠随口嘀咕了一句,心不在焉,“忙着清点方圆五十里尚未婚娶的少年郎,别来烦我。” “您先跟我出趟诊,看了病再清点,我们帮着您一起清点!” “什么病啊?” “中毒!” 沈栖棠闻言,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抓了把药,“喏,板蓝根,清热解毒,包治百病。” “……” 捕快急得脸都黑了,眼珠子骨碌一转,大声嚷嚷起来,“掌柜的!小神医又在偷懒——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塞了一嘴板蓝根。 柜台后,沈栖棠忙不迭地收拾药箱,转眼就整装待发,小声碎碎念,“中毒的人在哪儿,我这就去!哎呀你说你,这么点小事也要麻烦掌柜的,回头又该扣我工钱了!” 捕快不敢耽搁,拉了人就往客栈跑,边说,“这不是别的大夫都没辙了吗!中毒的是一位从王都来的大人物,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整个野渡县给他陪葬都不够!” “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长毅侯神子澈,当朝国师,天子近臣!” 沈栖棠当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还没等站起来,就下意识地挣扎着连忙往回跑,跑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等等,你说他快死了?” “十分凶险!” 捕快话音刚落,身边的少女借力跃起,迅速往客栈的方向飞掠而去,转眼就没了人影。 …… 客栈二楼,天字号厢房。 毒性发作得很快,神子澈只觉得心口剧痛。 意识放空,往事如走马观花,恍然是一场大梦。 ——“沈栖棠!” 第2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梦中惊醒,猛地吐出一口淤血,胸中闷窒的痛楚也消散了大半。 一双用银红丝线绣了牡丹的白靴猝然撞入他的视线。 再往上,少女红唇贝齿,眉目如画,与梦中那人如出一辙,只是神情中多几分心虚。 沈栖棠讪笑,趁男人尚未回神,“再弄两副药清余毒就行,这里没我的事了,先走一步!” “站住!你不是死了么?” 神子澈神情冰冷,侍卫得令,立即挡住了去路。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栖棠当场就扑通跪倒,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国、国师啊!你大病初愈!不宜动怒!我真不是故意骗你的,但是两年前我跳江的时候磕到头,把原因给忘了!” 乌泱泱跪了一屋子的大夫们都看傻了。 神子澈盯着她,半晌,沉声,“都出去。” “好嘞!”沈栖棠率先站起来。 “你给我回来。” “……”要完。 野渡县就那么大点地方,大夫们彼此都是相识的。 但死道友不死贫道,众人哪敢替小神医求情,不约而同地抱着怜惜的心态,溜得比兔子都快。 客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二人,沈栖棠偷偷打量了一眼门口的情形,两个侍卫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杵着,生人勿近。 -- 第2页 “过来。” 神子澈大病一场,嗓音有些疲惫,中气不足,面色苍白。 他是大启万众敬仰的年轻国师,从来都是像神明一样的存在,就连九五之尊,都须对他礼让三分,又何曾这么狼狈过? 沈栖棠怔了怔,挪近了一小步。 神子澈气笑了,“我是会生吃了你?” “不好说。”沈栖棠老神在在的,思虑再三,又往后退了两大步,“你成亲了,我们好人家的姑娘,不应与有妇之夫共处一室,我得走!” 但她走不成。 神子澈扣住她的手腕,往回轻轻一带,沈栖棠猝不及防,天旋地转,再转眼,就被按在了温软的锦绣床褥之中。 男人身上浅淡的檀香近在咫尺。 沈栖棠一抬眼,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如星河般深邃璀璨,清澈的眸底被她的眉目占得满满当当。 她呼吸微滞,耳尖滚烫,“我才刚救了你性命,你就这样对我?!” “救命之恩,自当倾身相报。”神子澈低笑,温柔缱绻。 “就算你把自己白送给我,我也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 沈栖棠挣扎得都累了。 若换了是两年前,神子澈肯定是按不住她的。 然而今非昔比,即便男人尚在病中,她也只有躺平了,用嘴皮子抗议的份…… …… 晌午。 沈栖棠是被客栈楼下的喧闹声吵醒的。 她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只是神子澈大病一场精神不济,又非要攥着她的手不放,所以才半梦半醒地陪他躺了两个时辰,一睁眼,窗纱外的天色都暗了。 她尝试着掰了一下男人与她扣得严丝合缝的右手,不仅没能扯开,反倒还被握得更紧了。 神子澈睡得也不甚安稳,梦中察觉到她的挣扎,就这么不甚清醒地吻着她的额角,低声安抚,“乖,没娶别人。” “……谁管你娶没娶!”沈栖棠恼羞成怒,左手捏着他瘦削的右颊,将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掰远了几寸,“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陪你在这儿干躺着!传出去,野渡县还有哪个少年郎敢娶我?” 越想越气! 楼下的人吵闹不休,似乎还有了哭声。 没一会儿,捕快在门外大声嚷嚷,“小神医!大事不好了,你快来看看!有人快不行了!” “国师,有人找我,松手行不?”沈栖棠戳了戳他,软声示弱,“你松手,我就在楼下,不跑!神子澈?阿澈哥哥?” “好。” 男人唇角微抿着,笑。 “……”他刚才到底睡着了没有? 第3章 蹊跷毒药 客栈大堂。 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她面前,一人倒在地上,唇色青灰,血气全无,看上去已经断了气。 出事的是金员外家的少爷金材极,仗着家财,恶贯满盈,大夫就算能救,也多半不愿救。 凑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怜悯他。 “这就叫现世报!出事前还当街抢姑娘呢,还说要带去做十二姨太,一转眼的工夫就没气了!” “何止呢!前十一房也都是被强抢回去的,死的死疯的疯!人在做天在看,活该的!小神医别理他们!” “我见他倒下前咳嗽不止,连心肝都快咳得呕出来了,该不会是肺痨吧?” “什么?!” 看客大惊失色,连忙往屋外躲。 只有那金夫人哭嚎着,“不可能!极儿的身体一向健壮,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肯定是被哪个狐狸精施了妖法,要不就是被人下了毒!” 沈栖棠略打量了一眼,皱眉,“的确是中毒。” 还在检查的老大夫点头,神色凝重,“没错,还不是寻常毒物,而是《百毒经卷》残页中所记述的‘闲居’,位列当世毒物前十,中毒之人初时咳嗽不止,苦不堪言,一刻后心肺迅速衰竭而亡!” 《百毒经卷》上所记载的毒,都无药可解。 但小神医还未发话,他也不敢妄自断人死活,“您看这可还有救?” “还好,没死透。”沈栖棠吹燃了火折子,烧炙银针,连施几处大穴,“去烫酒,要最烈的。” 人命关天,伙计不敢懈怠,立即就去了。 老大夫却有些犹豫,“‘闲居’毒性极寒,饮烧酒虽能暖身,可是病人已经濒死,这法子能行吗?” 沈栖棠反问,“您可知这毒为何叫‘闲居’?” “为、为何?” “白居易《闲居》一诗中,‘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此毒发作后,似肺病却不是真肺病,反其道而行,缓解之法,自然就是饮酒。” “这!小神医怎知——” 沈栖棠随口道,“猜的,不然好端端的叫这名字做什么?” “……”真的不会太草率了吗! “人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给他灌酒做什么!”金夫人眼看着伙计烫了酒来就要往金材极嘴里送,也顾不上哭,骂骂咧咧地推搡,“小小年纪,扮大夫玩过家家,也看着点时候!” “死马当活马医,少废话,灌进去。”沈栖棠心里有事,没理会她撒泼。 她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楼梯口。 神子澈正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何时下楼的。 “你们怎么都围在这里,小神医快回去吧,医馆里来了好些病人,已经照看不过来了!”门外又有人说。 -- 第3页 沈栖棠眼皮子一跳,“那些人什么症状?” 那人答,“咳嗽、咯血、盗汗,胸中疼痛难忍,像痨病却又不是,据说是毒!” “闲居”并非寻常毒物,毒性剧烈,然而所用毒草也十分珍贵,即便倾尽整个野渡县的财力,也未必能制得成,更不可能用在这些普通百姓身上。 除非…… 沈栖棠看向神子澈,男人也轻蹙着眉宇,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应当,他不是这种人。 国师向来心忧苍生、爱民如子,不会这么做的。 神子澈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招来侍卫,低声叮嘱了几句。 “沈姑娘,主子让我们来帮忙,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成,把酒钱付了。” “……” 第4章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医馆里的地窖里也藏了烈酒,倒不必特意从客栈搬。 却说金材极被灌了三大碗烧酒,又被呛了一下,倒是重新开始喘气了,脸色也稍好些,好歹不再像副死尸。 众人帮忙将他也扛到了医馆里安置,老大夫捻着胡须,惊诧,“没想到烈酒当真能解此毒?” “没解,只是暂时拖住了。” 才一个时辰,中毒的人就占满了整个医馆。 尽管神子澈派人通知官府封锁了各个水源,但新送来的病人却并未减少,拖延绝不是长久之计。 再这样下去,别的不说,酒窖都要空了。 沈栖棠有些烦躁,“你们守着病人,我出去一趟。” 医馆后院栽了两株海棠,正值花期,浅淡的香气与花瓣四散在风里,若有似无。 神子澈站在树下,神情莫测。 沈栖棠开门见山,“你到底为什么来野渡县?” “传言野渡县有一名神医,医术高超能解百毒。我奉陛下之令,前来请神医入京。” “哪里来的传言?” “宫中一名女官的妹妹嫁到野渡县,年初夫家中了毒,是你救的。” “这我哪儿能记得!”沈栖棠咕哝着,小声,“还好他们都不知道我叫什么,要不然两年前白死了!” “……”小骗子,倒还敢主动提两年前! 沈栖棠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岔开话题,“所以这件事与你无关?” 神子澈蹙眉,暂且没与她计较,“自然无关,不过‘闲居’之毒非同小可,我听你说只是暂时拖延,当真无药可解么?” 如果不能解毒,那这些人岂不是早晚都得死? “不至于。与你无关就好,这玩意儿要解也容易,只是药引这里没有。你手底下,可有擅长轻功的高手?” “去哪里?” “南域,去借多情蛊。” 神子澈一怔,“多情蛊也是至毒,你是想以毒攻毒?” “嗯,只是要尽快。” 她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没把握的样子,竟是笃定多情蛊能解闲居之毒。 “你怎会知道这些?” “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百毒经卷》的残页!”沈栖棠讪笑了两声,“总之,就是这样!你快想办法!” “好,南域距此五百里,三日来回。但是……” 他一抬手,沈栖棠这才发现对面的屋顶上藏着一个暗卫,她先前竟然一无所觉。 那暗卫早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收到指令,立刻便飞身离开。 沈栖棠听他话里转折,隐约觉得不妙,“但是什么?” 神子澈笑了笑,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她右颊上,二指稍稍发力,拧住。 “我就知道你装睡!睚眦必报!还要脸不要了!”沈栖棠忿忿。 “嗯?” “……对不住,我知道错了!” “道歉是有了,赔礼呢?” 神子澈摆明了是存心戏弄她。 沈栖棠哪儿能受这气? 她双目微眯,反握住青年通透的手腕,吃定了他不舍得用力,往下一扯,顿时反客为主,踮脚在他唇边“啵唧”亲了一口,挑衅,“这就是赔礼,收着吧你!” “!!!” 神子澈愣了半天,回神时那小兔崽子早就跑没影儿了。 敢亲不敢嫁,算什么本事! 等等,看她这满不在乎的架势,这两年,她该不会逢人就这么赔礼道歉吧?! “沈栖棠!” “小神医刚刚出去了!” 前厅,病人疏落的咳嗽声中,少女捏着鼻子掐尖了嗓音答道。 “……” 诚然,赔礼道歉没用,下次她还敢。 第5章 幕后之人 烈酒虽能延迟毒性发作,却不能止痛。 老大夫心中不忍,与沈栖棠商议,“小神医,不知可否想个法子,压一压这些痛苦?” 沈栖棠倚在柜台上,摆弄着几样未晾干的药材,“痛才知自己清醒,倘若设法压住,只怕他们昏死过去都没人察觉。” 话是这么说,可这些病人哀声不绝,确实不成样子。 沈栖棠心中盘算着,来回翻找药屉,却忽听一阵脆响,此起彼伏,似是陶瓦罐开裂的动静。 后院,小学徒还未进屋,就咋咋呼呼地嚷着,“小神医,坏了!酒窖里的酒坛子不知何故,竟都裂开了,酒也洒了一地!” “什么?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心中大骇,解药尚且还没个眉目,要是连烈酒都拿不出,这一屋子的病人就都只有等死! -- 第4页 先是这来源不明的剧毒,再是开裂的酒坛子,未免都太过巧合! 可是这些病人都只是野渡县的寻常百姓,就连出身富贵之家的都十分少见。假如是有人故意而为,杀了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只怕连制成“闲居”的本钱都得不到! “去客栈借些酒应急,无论如何,先撑过今夜。”沈栖棠垂眸,眉心紧蹙,沉声,“再知会衙门一声,只怕这背后有人装神弄鬼。” …… 酒窖阴凉。 十几个陶土坛子都碎得彻底,无一幸免,只有破碎的残片还盛着些许酒液。 沈栖棠赶到时,神子澈正在观察碎片的边缘,一时不防,竟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拦住众人,低声,“别过来,有蛇。” “蛇?这怎么可能!一刻前我才刚来取过酒,那时并无异常啊!”小学徒不解。 沈栖棠有些沉默,“怕是有人在你走后,故意打碎酒坛,在残酒中混入蛇液的。” “不错。”神子澈点头。 他手里拈着三枚银针,是从他面前的碎片上取下来的。 其他碎片里,只怕还有。 “蛇液太寒,这些酒不能再用了。” 众人听小神医如此说,都急得直跺脚,“到底谁会做这种事,图什么啊!” 神子澈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事发突然,他们在明,而幕后之人在暗,就算知道是有人故意作梗,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出真凶。 沈栖棠打发了学徒与伙计回前厅照看病人,独与神子澈留在院中,替他清理蛇毒。 他被咬后反应很快,伤口不深。 “别沾水,没有大碍。”沈栖棠忖了忖,“你刚才想说什么?” “自从当年《百毒经卷》被太医令沈中和焚毁后,只留下两页残篇,一页藏在宫中,还有一页流落江湖。”神子澈的声音很轻,“你近来托了那宫中女官的‘福’,名声在外。此番下毒之人这么大的手笔,恐怕……” 朝野之中,对《百毒经卷》趋之若鹜的大有人在,无论为此付出多少代价都在所不惜。 如果是这样,那么幕后之人如此大动干戈,就能解释得通了。 毕竟外人只知有“野渡县神医能解百毒”,却不知其名,甚至连传言的真假都还有待证实。 即便亲眼见到那些病人有所好转,但烈酒内服能解剧毒这回事,想来没几个人会信。 “那幕后之人,或许是想打破烈酒这个‘幌子’,逼你拿出真正的‘药方’。” 第6章 消消气! “哪来的什么药方!一坛烧酒也就五十文钱,物美价廉,还有什么不满足?” 沈栖棠一对柳叶似的眉拧着,气得头疼。 没一会儿,院外小学徒从客栈回来,如神子澈所料,那里的酒也同样遭了殃。 野渡百姓们家中倒是还有些私藏,眼下这毒闹得人心惶惶,都仰仗医馆救命,于是纷纷搬了来,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勉强还够撑一天。 老大夫们忧心忡忡,“小神医,你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去架药炉子。” 沈栖棠头也没抬,边配药草,边随口使唤旁边的人。 新药方并不见得能完全拖住毒性,但拖到暗卫把多情蛊带回来,应该是足够了。 老大夫眼睁睁看着小神医吩咐的是那位国师大人,惶恐不已,颤巍巍拱手,“还是老朽去吧!大人贵体,不便沾染这些俗物!小神医年少,还望国师莫与她计较!” 沈栖棠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支使的是谁,不禁小声控诉,“有人故意打碎我的酒坛子,你还不帮我去抓贼,果然是感情淡了!” 神子澈挑眉,笑,“我替你抓贼,报酬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栖棠没好意思嚣张,一忖,拉开抽屉,给他塞了一大把药草。 “这是什么?” “夏枯草,清肝火降血压,泡茶喝消消火气,最近涨价,不便宜。你先帮我把药炉点上,然后去追查元凶。” “你这是得寸进尺。” 沈栖棠又给他加了一把,“差不多得了,再给掌柜的要骂我了。”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市场买菜吗,指使国师也就算了,还带讨价还价的! 要命的是,国师还真就听她的去了! 老大夫凑过来,神神秘秘,“你俩这得是啥关系啊?” “雇主啊,我这不是给报酬了?” “……” 拿两把破草,雇当朝国师打杂? 皇帝听了都得气死好吗! 自从沈栖棠死遁之后,神子澈再也没亲手煎过药,控制火候也有些手生。 薄暮时分,灼炎一跃上墙,就见自家主子正孤身一人坐在药炉前,拿着把破蒲扇煽火,差点儿没站稳摔下来,“侯爷,还是属下来吧!那些人怎可让您做这种杂事!” “不妨事。” 小炉里传出来的气味有些怪,闻着不像是药,倒像是毒。 神子澈放下扇子,起身活络筋骨,“去了一天,可查到了什么?是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本侯的命?” “那刺客逃离后向北出城门就被灭了口,属下在邻近的村子打听到,近几日有一伙江湖人在城外扎营,今日晌午才离开。” -- 第5页 今日才走,今日城中就接连出事。 哪有这么巧? “城中的事属下都听说了,您真的没事吗?”灼炎有些担心,“毒物霸道,侯爷贵体不容有失。要不还是立刻动身回京,召请太医为您拔毒?” “那可不行,你家侯爷收了我的酬金,这会儿走不了呢。”沈栖棠笑吟吟地拿了新捡的药材,放在灼炎脚边,“多一个帮手也好,那些怕是不够,再加一炉。” “沈、沈姑娘?!你还魂啦?” 灼炎震惊。 “……少废话,煎药!” “哦。”灼炎老实了。 侯爷不开口,凭他一个人肯定是斗不过这妖女的。 他立刻解了腰间佩刀斜插入泥地里,乖巧照办。还好才过了两年,当初被威逼利诱学会的煎药技巧还没忘干净…… 第7章 你叫谁哥哥? 人高马大、肌肉虬结的侍卫缩在小板凳上照看炉火,委屈之余,总有几分滑稽。 沈栖棠轻笑出声,不凶的时候,眉眼明艳灵动,惹人生怜。她折了条海棠枝,蹲在灼炎身边,“灼炎哥哥,你说城外有江湖人扎营,那营地里可有什么线索?” 灼炎一听小妖女嘴里那“哥哥”二字,浑身一颤。僵硬地回头,只见侯爷斜睨着他俩,虽说是眉眼含笑,可那笑意却冷得很,活像是藏着冰锥子似的。 这谁还敢应声啊! 神子澈横了他一眼,“问你呢。” “是!”灼炎回了神,慌张,“线索……对了,属下在熄灭的篝火里找到了没烧完的半片薄绢!” 薄绢被烧毁了大半,只留下角落里的几个字,无论怎么读都拼凑不出一句整话,沈栖棠却只扫了一眼,“是誊抄的《百毒经卷》残页,是他们没错了。” 这就更证实了神子澈的猜想。 那些人给他下的毒,凶险无比,却与《百毒经卷》无关,大概是怕他碍事,所以才要他无暇插手。 而紧接着出现的闲居之毒,才是真正的试探。 沈栖棠没再开口,满脸都写着“好烦”,握着海棠枝在泥地里涂涂划划,连字都不是。 “侯爷,沈姑娘这是做什么呢?”灼炎茫然,小声询问。 神子澈冷笑,“与你何干?” 忘了,侯爷记仇! …… 新方子的药效虽不比烈酒,却能抑止些许痛觉。到夜里,除了几声咳嗽,病人睡得到也都安稳。 城中的大夫此刻都聚在医馆中,轮流值夜。 沈栖棠担心再出事,索性没睡,拉着神子澈和灼炎,默不作声地打了一宿牌。 清早,灼炎起身开门,就见远处几名捕快风风火火地往医馆赶。 为首的那位不敢吵醒屋里的病人,拉过沈栖棠小声说,“小神医,有一件事,又得麻烦您了……” 他每次来都没好事儿。沈栖棠挑眉,“又有大人物中毒了?” “是陆知县家的千金,今早不知何故也中了毒。小姐是闺阁中的人,送来医馆到底有失体统,所以知县老爷想请您走一趟。” “哟,大小姐的‘体统’重要,医馆里这些病人的命就不重要了?”沈栖棠讥讽,“喏,国师大人也在此处,也是大病初愈。要是他有什么差池,陆知县担得起么?” 捕快连忙告饶,“国师恕罪,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神子澈只专心收拾桌上的牌九,并未理会他。 沈栖棠狐假虎威的功夫一直都是可以的,“灼炎哥哥,你说这陆知县特意派了这么多人来‘请’我,是何居心啊?” “多半是怕姑娘不从,打算强行拘您去衙门给小姐看病呢!”灼炎哪儿敢不配合,抽了刀,“回去告诉陆知县,想从长毅侯府眼皮子底下抓人,先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捕快知道他是国师身边的人,忙不迭应着,拔腿就跑。 灼炎归刀入鞘,还没等和沈栖棠说句什么,就听身后青年嗓音低沉,缓缓重述,“灼炎‘哥哥’?” “侯爷,您听我解释!姑娘小时候总这么叫,属下这习惯一时没改过来!” “事不过三。”神子澈冷哼着,指尖勾住沈栖棠的袖子往回一带。 沈栖棠以为要挨骂,顷刻之间连怎么逃出去都计划好了,可听他说的却是,“整夜没合眼,趁现在歇一歇?” “啊?” 第8章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陆大小姐被锦绣轿子抬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个婢女,身上酒气熏人。 大清早就闹过那么一出,众人瞧她们的眼色都有几分不喜。几个病人服了药觉得好些,小声议论着,语带讥诮,“陆知县劝别人家把私藏的烈酒都搬出来,自家的倒是捂得和什么宝贝似的!” “那是自然,人家知县老爷,莫说是小姐丫鬟的命,就是后院里的蚱蜢,也比咱们这些人高贵呢!” 婢女恼羞成怒,指着那些人就骂,“一群短命鬼,嚼什么舌根子!我家老爷稍后就到,定要治你们得罪!” 陆小姐手拈一方香帕遮着半张脸,柔弱无力地靠在婢女身上,气若游丝,“芽儿,别与他们计较。他们只是不懂……” 她才说了两句,就咳嗽起来,半张脸白惨惨的。 芽儿惊呼,又朝屋里骂,“大夫呢,都死了吗!没见有病人在这里,还不来帮忙!” -- 第6页 沈栖棠这边正喝粥,听她们一唱一和,差点儿没呛着。 身边的青年一双桃花眼里浸满宠溺,轻拍着背替她顺气,低声,“先别忙着凑热闹,吃完。” 沈栖棠沉默着,搁下筷子,小声,“不行,回头掌柜的又骂我。” “嗯?” 她不答,打量了陆家小姐几眼,吩咐小学徒,“外感风邪,伤风咳嗽,病得不重,你看着抓药。” “我家小姐分明是中了毒!你们怎可随意应付,草菅人命?!” 屋里大夫都不瞎,“陆小姐的确只是偶感风寒,其实不吃药也能自愈,只需好生休养……” “胡说!常言道治病行医,需靠望闻问切,你们连脉象都不诊,就都知道了?一群庸医!” 沈栖棠烦了,“那你自己治?” 神子澈按住她,重新将粥碗推到她跟前,神色极淡,“灼炎,关门。” “二位慢走,恕不远送。” “你又是哪里来的……”芽儿的话都没能说完,就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关在了门外。 她从小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在府里的地位也非同寻常,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尊称一声“芽儿姑娘”,又何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这等羞辱? 懵了一瞬,“小姐,你看他们!这简直就是不把老爷和您放在眼里!” “是你先胡闹,才让人心存怨怼,将我们拒之门外也是人之常情。你啊,还不快去敲门,向她赔不是?” 木板门挡得住人却挡不住声音,女子的嗓音沉静似水,温柔婉约,传进众人耳中。 有人嘀咕,“这陆家小姐倒是个明白事理的,偏养了这么个刁钻嘴毒的丫头!” “恶犬咬了人才想起来拉绳子,心如明镜又装什么糊涂人?”沈栖棠嗤笑,往病人堆里一瞟,望向精神不振的老掌柜,调侃,“早说了让您老换扇铁门,现在可好,雀儿聒噪得您睡不成回笼觉,气不气?” 老爷子眉头一皱,“你这小兔崽子说什么呢!咱们济世行医,要知道忍让,你就不能收了钱再赶客?” “……奸商。”沈栖棠啐他一口,慢吞吞喝完了白米粥,“人又不是我赶出去的,谁下的命令找谁问罪,怪我?” 不然呢,难道谁还敢找国师兴师问罪不成? 老掌柜顿时闭了嘴,翻了个白眼儿,佯装闭目养神。 神子澈这趟离京,不是为了明面上的差事,故而带的人并不多,也没声张。 陆知县也是昨日上午出了事才听说国师行踪,匆匆前去拜会时,被侍卫以休养概不见客的名义拦下。 后来他又往客栈递了几回拜帖,却没见回信,还忐忑揣测着其中的缘故,哪知国师竟是早已亲自到医馆去了! 师爷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咱们还去医馆吗?” 陆知县急了一头冷汗,“去,当然要去!可是去了怎么说呢?国师大病初愈都去了医馆,亲自过问百姓中毒之事,咱们却安守县衙大门不出,总得有个理由啊!” “您就说,小姐也病了,您爱女心切,才一时犯了糊涂!”师爷忖着,“小姐花容月貌,性情温婉柔弱,又知书识礼,国师见了,想来也会体谅的。” 第9章 一个想看戏,一个就敢演 “哦,爱女心切。” 神子澈守着药炉,连正眼都不曾看那姓陆的。 陆知县跪着,喘气都不敢,战战兢兢,“是,小女自幼亡母,体弱多病。昨日突然晕厥,下官一时担心,才失了分寸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是不该苛责。不过既然陆大人‘爱女心切’无暇抽身,那这知县的位置,不妨就让给那些‘爱民如子’的后生晚辈,如何?”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令陆知县如遭雷击,“不不!国师大人明察!下官只是一时糊涂,只此一次再也不敢了!实在是这次小女的病势太过沉重……” “‘病势沉重’?原来如此,那么陆大人就更应该回去替令千金好生调养。晌午本侯会派人去衙门取知县印信,陆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收拾,免得难堪。” 门边有窸窣的动静,神子澈边说着,边回头看了一眼,是沈栖棠踩着圆凳,想从高处的柜子里取东西。凳子腿有些不稳,摇摇欲坠。 他连忙扶住凳子,十分熟练地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将人捞了下来,皱眉,“找什么?” “一本医书,我记得是随手放在这里了。”沈栖棠挠头,一脸无辜。 “十五岁往后,你何时看过医书?想听就出来听,躲什么?” “……”看破不说破,就不能学学人家陆小姐揣着明白装糊涂嘛! 门外,陆知县轻飘飘被摘了帽子,眼见神子澈拉着那小神医走远,都还没回过神来。 灼炎抱着刀,歪头,“陆大人,还不走么?” “这,这下官真的只是一时糊涂,绝不会再有下次了啊!还请大人通融……” “这‘通融’二字,在下可不敢转告侯爷。不过,陆小姐如此娇弱,只是偶感风寒就让您弄出这么大阵仗,弃一城百姓于不顾,侯爷只是让您交出印信而没要了您的命,知足吧。” 陆知县一听见“偶安风寒”,就知道大事不妙,一张老脸红白青紫,支支吾吾半晌,除了求饶的话,什么都没能嚷出来。 灼炎照看着药炉,也不乐意搭理他。 -- 第7页 说是爱女心切,其实也就是怕出门后会和众人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沾了毒。 要是换作几日前,侯爷不杀鸡儆猴以示众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给这知县留面子? 也就是他与姑娘重逢,心情大好,对整个野渡县都爱屋及乌罢了。 …… 陆知县平日里谈不上罪大恶极,可放纵家仆仗势欺人的事儿却没少做,还有纵容富商鱼肉乡里等种种行迹,早就让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了。 如今神子澈革了他的职,也算皆大欢喜。 长日无聊,医馆里众人闹哄哄地说着故事,风平浪静。 “砰!” 后院又不知碎了什么。 侍卫都被派出去追查线索,灼炎又去了县衙收缴印信,后院只有神子澈守着,而他身上还有伤! 沈栖棠一怔,低声吩咐小学徒关好门窗,进了后院。 青年正与五名蒙面人交手,对方身手不凡,是冲着药炉来的。不过药倒是都没事,碎裂的也只是盖子。 “给我捉一只活的!” 蒙面人还当是要多对付一个,没想到少女检查完药炉,就直接倚在墙边,一副吃瓜看戏的样子。 她以为是捉鱼吗?还捉活的! 约半炷香,药炉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却不呛鼻,还隐约有些异香,却越来越浓。 等有人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 沈栖棠用破蒲扇拂散了身边的烟,鞋尖轻轻戳了戳倒在脚边的不速之客,笑,“货真价实的迷魂烟,不过是我调制的,就算出去,也找不到解药的。” “你耍我们!” “哎呀,这可不关我的事。半炷香前添的料,你们早些走,不就没这事儿了?” “……” 难怪神子澈只单手应敌,也不进攻,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合着是故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引他们出招! 光明正大地对上,他也未必不能赢,却还配合着小姑娘下药,故意耍着人玩儿! 太阴险了! 第10章 装什么病秧子 少女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又是下毒,又是偷解药的,到底想干什么,说来听听?” 神子澈以内力振散了迷魂烟,二指间碎银脱手,顷刻间点了五人穴道,“他们是不会说的。” “嗯?” “江湖人口风紧,就算招了,也多半不是实话。” 沈栖棠一怔,“那你还把人穴道点了?” “留给你试药。” …… 陆府。 愁云惨淡。 芽儿捧了碗,“小姐,快喝药吧,别再哭了。” 陆絮儿面色苍白,泪如雨下,“我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爹被革职也就罢了,逢人就说什么‘爱女心切’,把错都推到我身上,那我将来还怎么见人?” “这也不能怪老爷,分明是因为国师听信了那些刁民的谗言。还有医馆那个狐媚子,只怕是因为早上咱们揭穿了她是庸医,恼羞成怒,向国师耳边吹了什么妖风呢!” “你还说!若不是早上你在医馆处处与人针锋相对,也闹不出这笑话!你们犯了错的都置身事外,却让我来做这个笑柄!” 芽儿一惊,连忙低下头,“奴婢只是想维护……” “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话罢了!” 陆絮儿双目赤红,冷笑着披衣起身,出去了。 闺房内,芽儿见她走远,顿时翻了个白眼儿,狠狠地摔了碗,咬牙切齿,“可不是么,什么都是我们的错!也不知道是谁先装病秧子!” “那你想不想,让她变成真正的病秧子?” 说话声是从屋顶上传来的,风流轻佻,应是个男人。 芽儿一怔,吓得立刻关紧了房门,谁知一抹深紫色的人影却从房梁上跃下,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她面前。 男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微红的凤眼。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扇骨是锋利的银刀,仿佛随时都能划破少女的喉咙,“门是你自己关的。”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你确定要问吗,知道了这些,可能就会死哦。” “不,我不想知道了!不要杀我!”芽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哆嗦着抵在门上,腿一软,索性瘫倒在地。 紫衣男人收扇,嗓音很轻,蛊惑,“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罢了。” 医馆。 烦躁与闲并不冲突。 病人的状态都很稳定,灼炎回来后,那五个被俘的蒙面人交给他审问,沈栖棠不想见血就没得玩儿了,闲得在药材上画小人。 “小神医,门外陆家小姐想见您。” “她又不买我的药,见我做什么?”沈栖棠没精打采的,给笔下潦草简陋的小人添了两个冲天髻。 “她说是要当面向您赔礼道歉,还带了好些东西呢!” 沈栖棠还没表态,人堆里,装睡的老掌柜顿时睁了眼,“那还不快去!姑娘家脸皮薄,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出去谈,出去谈!” “她这么客气,哪里是来道什么歉,分明就是来求情的。”沈栖棠漫不经心,“找我没用,让她自己去后院找国师谈。” 这谁敢去啊。 传话的小学徒有些为难,看了一眼门外的大小姐。 -- 第8页 “我不是来求情的,爹爹他贪生怕死,罔顾人命,却还找出诸多借口,革职也是罪有应得。”陆絮儿垂眸,仍然温柔婉转,却默默垂着泪,似有无限委屈,“我只是想为早上芽儿的那些话赔个不是……” 第11章 你就是沈栖棠? 大小姐养在深闺不知人心险恶,却摊上一个犯了众怒还在推卸责任的爹,身边的人也一个个都不是好货。即便如此,她也仍然出淤泥而不染,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被原谅了自然皆大欢喜,当然,就算被拒绝了也无妨,反正旁观者也只会觉得是沈栖棠得理不饶人,与那厢知书识礼的大小姐相形见绌。 啧,这戏码。 沈栖棠随手将笔一扔,不置可否,“不关我事,我不知道。” 陆絮儿向前一步,急切“姑娘!我是真心向你道歉的,无论如何……” “你没得罪我什么,若是想借道歉的名义替自己开脱,那你随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栖棠挑眉,“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让你利用?” 这个女人怎么回事! 陆絮儿暗自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还维持和善得体的微笑,“并非如此,你真的误会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栖棠面无表情,“我不想知道你什么意思,这里是医馆,有病治病,没病就走——快进来!” 她突然变了脸色,陆絮儿反应不及,就被一把拉了进来。 电光石火!三枚箭镞几乎是贴着她的鬓角飞过去,钉进了对面的石墙里。 沈栖棠有些厌恶的松了手,反手带上门,追了出去。 屋外没有人,却有一股古怪的气味。 身后高处瓦片动了一下,沈栖棠抬眸,只见医馆大堂的屋顶上,坐着一个深紫色衣衫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银色机关扇。 “紫黑配银饰,上邪门的人?” “小神医深居简出,知道的却不少啊。”男人低笑着,嗓音轻佻,“说来惭愧,同是毒门中人,在下却猜不出你的来路,所以冒昧请教?” 沈栖棠皱眉,“我济世行医,不沾毒门。” 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你用的迷魂烟非同寻常,少说也掺了四种毒,还有那张药方,我虽尚未参透,却多少也知道一些。否则医馆里这么多人,你又何必刻意让神子澈煎药?” 他见少女沉默,笑意更深,“说起来,神子澈与你似乎渊源不浅?传闻这位国师大人一向洁身自好,与他有渊源,又擅长用毒之人,只有一个。” 沈栖棠施展轻功跃上屋顶,“哦?” “两年前服下‘枯荣之毒’葬身江水的那位‘妖女’,不会就是小神医你吧?”男人故作不解,“不过,都说那妖女心肠歹毒、手段狠辣,似乎也不像。” “都已经猜到了,还装模作样?”沈栖棠轻嗤,不以为意,“名字他们都叫了好几回,你一直躲在暗处窥探,还没听见?” 男人双目微眯,“所以,你真的是沈栖棠,王都沈家的那枚弃子?你没死?” 沈栖棠缓缓打了个哈欠,挤出一滴困倦的眼泪,满目慵懒,“是我,有事?” “当年焚毁《百毒经卷》的是太医令沈中和,论血缘,他是你祖父,你知道拖延‘闲居’之毒的法子,是因为看过那本书?” “这就等不及了?”沈栖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抬眸时笑吟吟的,“你管我看没看过,和你有关系么?” ——刀光凛冽,惊风而来! 第12章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紫衣男人十分警觉,侧身躲过了从院落中飞来的刀,想走时,却被迷魂烟拦住了去路。 他盯着沈栖棠看好戏的姿态,反倒是放松了下来,笑,“这种烟雾用的是温水煮青蛙的路数,不会在短时间里弥漫开,你刚才就用了?” “是有一会儿了。”沈栖棠这会儿倒是耐心了许多。 神子澈并未立刻到屋顶上来,只是守在院中,隔着若隐若现的烟雾,盯着他们。 紫衣男人忖了忖,恍然,“迷魂烟用的是海棠香,院子里种着海棠,你身上也有这种香气,难怪我没察觉。” “知道是迷魂烟,还闻?”沈栖棠不禁笑出声,眉眼弯弯,格外好看,“我只听说过上邪门的门主体质特殊,百毒不侵,该不会你就是?” 男人还没开口,院落里,神子澈却突然追了上来,刹那间就已交了手。紫衣男人被击退三步,连忙掷下一枚暗器,趁着毒烟遮挡视线,逃之夭夭。 “下次再来讨教!” 话音落下,毒烟正好散尽。 沈栖棠抛了个小瓶子,“毒烟的解药。” 神子澈垂眸,薄唇微抿着,似有几分不悦,“上邪门的门主,怎么了?” “什么?” “为什么对他笑?” 沈栖棠愣了一下,“笑不笑又不重要,欲盖弥彰而已。他手里拿着能杀人的机关扇,我还能凶他?” 少女小声嘀咕着,驱散烟雾就走了。 与此同时,医馆的大堂里早已乱成了一团。 丫鬟芽儿也不知是何时来的,捏着帕子跪在担架边,哭得像个泪人。 担架上,陆絮儿双目紧闭,面色发青,唇色也是黑紫色的,显然是中了毒。 老大夫急得满头是汗,“小神医有所不知,刚才您出去没多久,这陆小姐就突然倒下了!大伙儿不敢出去给您添乱,就让陆小姐喝了药,可不知怎么,却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 第9页 “别慌,我看看。”沈栖棠眉心微蹙,屏息听脉。 无论是脉象还是症状,都与闲居之毒十分相仿。 但,并不是。 多半又是刚才那家伙的“杰作”,就只是为了证明,他对那张药方的猜测是对的。 沈栖棠取了银针,连施几处要穴,又开了药方,交给小学徒。 “我家小姐会没事吗?”芽儿十分紧张。 “寻常的毒物罢了,不严重。” 老大夫愣了,“不是‘闲居’?” “只是像而已。”沈栖棠揉着额角,“我那张药方,用的也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但与她所中的毒并不对症。几种毒齐发,看着吓人罢了。” 话虽如此,可若是再晚一些,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老大夫松了一口气,忿忿,“又是真‘闲居’,又是假‘闲居’的,这下毒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沈栖棠敛了目光,不语。 上邪门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了多年,擅长用毒,又神出鬼没。朝廷与武林盟多次计划清剿,却连他们的人影都没能见着,更别说一网打尽。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没人知道。 她只晓得,如今这世上不择手段也要寻找《百毒经卷》下落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3章 讨价还价 “你不是说,就算那些大夫能治好小姐,也一定会落下病根子的吗!可是这才不到两个时辰,她都快能下地了!” 街角的小巷子里,芽儿怀里揣着个布包袱,不满地质问。 巷子深处,紫衣男人笑着打开了机关扇,缓缓摇了两下,“你是说,那个小神医,把你家小姐的毒治好了?怎么治的?” 芽儿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治的,就是用银针扎了几下,然后小姐吐了口黑血,药还没煎完人就醒了!” “我留给她看诊的时间不多,她竟能分辨得出陆絮儿身上的毒?”男人低声笑起来,“果然,她一定对《百毒经卷》了如指掌!” 芽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眼前的景物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连人影也从一个变成了无数个。 眩晕中,她恍惚听见了男人慵懒轻佻的嗓音,“今日心情好,不杀你,这些事就劳烦你忘了吧。” …… 沈栖棠发现自己那间小阁楼遭了贼的时候,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再起波澜了。 江湖人连被单都偷,真不讲究。 她铺着新买的床单被褥,暗自腹诽。 不过话又说回来,两年前她初到野渡的时候,就什么都没带,原来那些东西,都是医馆老掌柜添置的。上邪门指望着从她的行李中找出《百毒经卷》的下落,完全是白费功夫。 夜半深更,沈栖棠盯着头顶光秃秃的床帐,睡意全无。 小阁楼的木门被敲了三声,门外,灼炎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姑娘,侯爷请你下楼一叙。” “出事了?” “多情蛊到了。” 够快的,从这里到南域五百多里路,就算那名暗卫的轻功再高明,也要不眠不休,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一趟来回。 神子澈暂住后院的客房,灯火下,那枚沉香木雕镂的小方盒极为精致。 “他运气不错,刚到南域边界,就遇上南域王巡狩。” 多情蛊炼成后往往被浸泡在南域特有的相思墨里,酿出一种特有的墨香。沉香木的盒子冲不散那种气味,很浓,不会有错。 沈栖棠去接木盒,神子澈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必须随我回王都。” “我说呢,这两天你竟然一直都没开口,原来只是时机未到。”沈栖棠一怔,气笑了,“国师向来心忧天下,这会儿竟拿这些百姓的命当作筹码,合适么?” “只要你答应,就合适。” “我可是十恶不赦的‘妖女’,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算被喊了两年‘神医’,也没那颗慈悲心。人救不救随你,王都我不会去。” 神子澈笑意淡去,有些严肃,“被上邪门的人盯上,只有回了王都你才能太平。” “他们盯上我也没用,我手里没有《百毒经卷》,只是看过,略知一二。上邪门本来就是毒门,对怎么解毒不会感兴趣的。” “是么。”神子澈垂眸,低哂,“这《百毒经卷》,难道不正是出自你的手笔?” “……”他又猜到了??? 第14章 对啊,始作俑者是我 “我见过宫中那张残页,上面只记载着制成‘清净翁’之毒所需的药草。上邪门不信酒能拖延毒性发作,反而来试探你新制成的药方,可见,他们手中的那一页,也并未写明解毒之法。” 神子澈说着,给她也倒了一杯茶,展眉轻笑,“所以,倘若《百毒经卷》非你所创,那么你又是从何得知解毒之法的?” “你不是都知道么,焚毁毒经的沈中和是我亲生祖父,我当然……” “但那时你离开沈家已久,除了偶尔外出游历,都住在我长毅侯府。”神子澈打断他,“只在沈中和临终时回过沈府一次,那时书早已被烧毁了。” “……”糊弄他好难。 青梅竹马就是这一点最麻烦。 神子澈敛去眸中神色,有些无奈,“我早该注意到的,你年幼时最喜白居易的诗。除了你,这世上也没人会给毒药取那种名字。” -- 第10页 “啊,是我。”沈栖棠见瞒不住,烦躁地敷衍了一声,抓乱鬓边的碎发,“但是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不愿意,谁能逼我不成?” “我是不能逼你,但是阿棠,沈家尚在王都,家中上下四十余口人的死活,你也不管么?” 神子澈仍然勾着唇角,但眼底的笑意却明显淡了些许。 沈栖棠一怔,拍桌而起,“你威胁我?沈家早就不要我了,家谱里也没有我的名字,他们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完就作势要走,这一次神子澈没有出言阻拦她,却反而让她觉得慌乱。 这个男人,几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很少有藏住的时候。 可是她却总看不透这个人。 “你不是不怕,只是料定我不会。” 身后,青年慢悠悠地说着,气定神闲,“也对,你久不在王都,自然不知如今的朝堂,生杀大权在谁手中。” 皇帝卧病已久,国师代为掌政,是惯例。 夜间风冷,沈栖棠打了个寒噤。 “我给你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少女又绕了回来,双眸无辜且乖巧,笑嘻嘻地找起了借口,“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住哪儿?还有啊,两年前狗皇帝下旨赐婚的事……” 神子澈扶额,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没成亲,那位姑娘后来也不愿意,另有了心上人,听说半年前已经嫁了。如此,可以放心了?” 沈栖棠不死心,“可万一狗皇帝再赐婚呢?” “……他已经管不到我了。” “哦。”不中用的东西! 神子澈将沉香木盒子推到她面前,仍未松手,试探,“所以,明日启程?” 沈栖棠抿唇,“行行行,我先给他们解毒,天亮就能走了。” 多情蛊威力不小,对于身中“闲居”的患者来说是良药,可对寻常人而言,是看一眼就容易被沾上剧毒的夺命之物。 安全起见,沈栖棠只留了一个老大夫帮忙。 “这只多情蛊就留给你了,这种毒不常见,但将来若是再出现,你就照我这样解毒。”沈栖棠处理完最后一个患者,与老大夫耳语。 “那您——” 沈栖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狡黠一笑,“我留下会给野渡惹麻烦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把解毒的办法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第15章 沈姑娘又跑了! 医馆的大堂里静悄悄的,烛灯映在窗上的人影自从躲进了帘幕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灼炎抱着刀候在门外,觉得有些不对劲,“侯爷,姑娘她——” “不好了!”门突然被打开了,老大夫颤巍巍的爬出来,神情很是困倦,仿佛下一刻就会睡过去,“小神医不见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刚才我们救治完病人,就突然昏睡过去!等我醒来,小神医就已经不见了!”老大夫说着,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被拖进了睡意里。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烟味,灼炎一惊,“侯爷小心!是迷魂烟!” 这是市面上常见的迷魂烟,与沈栖棠的那一种不同,气味极淡,却并不好闻。众人连忙掩住口鼻,闯进大堂将门窗打开通风。 “说起来,后院里关押的那几个上邪门门徒也突然失踪了。他们盯上姑娘也不是一两日了,恐怕这次又是他们!” 神子澈眉心紧蹙,沉声,“去追。” “是!” 众人纷纷四下散开去找,人不多,医馆里无事的学徒和大夫也都自告奋勇,帮忙找人。 医馆里一时除了昏睡的病人,就只剩下两个人看守。 “哎哟!”昏睡的老大夫偷偷睁开了眼缝,哀吟了一声。 那两个人连忙上前查看,才刚蹲下来,就被后颈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想不到您这骗人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啊。”少女才从房梁上跳下来,抬手掸了掸灰尘,双眸弯弯,像上弦之月,“多谢,我这就走了,日后多保重!” …… 野渡荒僻,城外五十里,都是荒林。 山腰,村人在乡道旁摆了茶摊,行脚游商喝茶时,正与摊主家的小儿子讲奇闻异事。 “却说当日,陛下赐婚,将柳侍郎家的千金嫁给国师神子澈。谁知圣旨刚下不久,陛下就身中奇毒‘清净翁’,……清净翁你知道吧?” “据说是《百毒经卷》中的剧毒?中毒之人逐渐失聪,无法生育,发作不快却无法根除。每月毒发两次都痛苦不堪,等到彻底失聪后,就只有一死?”茶客中有一人附和。 “正是!那恶名昭著的妖女沈栖棠恼恨陛下给心上人赐婚,所以买通宫人在陛下茶汤之中下毒!还故意栽赃给沈家,害得沈家险些家破人亡!” “这妖女竟如此恶毒!可她不就是沈家的人么?为何又要陷害沈家?” “此人年幼时就因为心术不正被逐出家门了!妖女心狠手辣,不过沈家乃是医术世家,虽不能根除陛下的‘清净翁’之毒,却能缓解毒性的发作,减轻痛苦。” 那行脚游商喝了口茶润嗓子,又接着说,“他们献上药方自证清白,陛下也因此赦免了他们,下令追捕沈栖棠。于是就有了神子澈成亲当日,沈栖棠饮下‘枯荣’剧毒,跃下祭台葬身江中的事!” -- 第11页 “枯荣之毒,听说过,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那是《百毒经卷》上位列第一的存在。服毒后半日枯,畏寒乏力;半日荣,回光返照,发疯力竭后速死,绝无回天之术!” “那是必死无疑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笑起来。 角落里,沈栖棠歇够了想走,“哐”的一声,银色的机关扇被拍在小木桌上,深紫衣衫的男人眉眼含笑,却笑得有些狰狞,“看来,小神医悠闲得很啊?” 第16章 我不是那种人 ……不妙! “别来无恙!后会有期!” 沈栖棠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调头施展轻功想溜,不料身后早就被三个上邪门弟子拦住了去路。他们手中各执一对弯刀,刀刃寒芒折着熹微,隐隐有几分危险。 茶客都作鸟兽状逃散,跑不及的都躲在桌板下,惊骇。 “有话好说,动刀就没意思了。”沈栖棠找到最薄弱的方向,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边笑嘻嘻地商量,“找我有事?” 紫衣男人挑眉,“你心知肚明,倒来问我?这一招调虎离山玩得高兴么,自己跑了也就罢了,还把神子澈引到上邪门的据点,若不是我们跑得快,恐怕已经被他一锅端了。” “这怎么是我的错了,我又不知道你们的据点。”沈栖棠无辜地眨巴眼,“这也能赖我?再说了,如果不是你先在野渡搅浑水,他们怎么会无端怀疑你?” “这么说来,倒是我的错了?”男人冷笑。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话音没落,少女就趁着对方松懈的间隙冲了出去。 “你尽管离开试试。” 身后,紫衣男人摇着扇子,幽幽地说着,弹指间,一缕毒烟迅速蔓延了整个茶摊。 这毒烟对沈栖棠来说自然不要紧,可茶摊里还有无辜之人。 同样是在赌她的悲悯心,不过,上邪门却不是神子澈,若是赌输了,这些人也就必死无疑了。 沈栖棠站住了脚步,皱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只是想请小神医到寒舍一叙,切磋毒术。” 男人摊手,掌心就是解药,等她抉择。 “切磋毒术啊,是《百毒经卷》上的毒术?”沈栖棠轻嗤,束手就擒,“也不是不行,反正我也无处可去,叨扰了。” 晌午。 野渡,县衙。 灼炎匆匆赶回,在庭前找到神子澈,低声,“侯爷,您所料不差,上邪门据点已人去楼空,不过我们抓了几个门徒,都说未曾见过姑娘。会不会……姑娘并不是被他们抓走的?” “她本就是自己跑的。”神子澈按着太阳穴,叹气,“若是上邪门闯进医馆掳人,不会留下多情蛊,阿棠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被他们带走。” “那为何不直接找她?纵然姑娘轻功尚可,但短时间内,应该跑不远?” “她最擅长躲,不好找。不过上邪门为了得到《百毒经卷》,一定会去找。他们寻人的法子,一向灵验。” 就算行踪诡秘,但找一行人的下落,总比找一个人容易。 …… 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上邪门用竹木搭出一座寨子,占据了整个山头,寨中长廊广庑,别有洞天。 上邪门的待客之道还算周全,至少没在点心里下乱七八糟的毒。 “我听说上邪门如今的门主是叫秦寄风?”沈栖棠捻了一块冰糖莲子糕。 桌子对面,紫衣男人轻佻一笑,颔首,“正是在下。” “难怪。”沈栖棠忖了忖,“你们想要毒经,可以。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们。” “条件呢?” 少女勾着唇角,“想借门中藏书楼一观。” 秦寄风眉尾一抬,凤眸似笑非笑,“我上邪门藏书浩如烟海,你所知的百毒经卷却非全本。” “我知道的就十五页,换我在藏书楼住十五天。十五天后我离开藏书楼时,就会将东西交给你。” 默录一页毒经少说也得半日,十五页,折算下来,她能看书的时间并不多。 秦寄风思忖着,点头,“好。但是我会派人守着你,别耍花招。” 沈栖棠乖巧点头如小鸡啄米,指天发誓,“信我,我不是那种人。您亲自盯着我都行!” ……信你个鬼。 第17章 好家伙,小神医是个疯子 正是春末的午后,藏书楼开着窗,暖阳洒进窗棂,沈栖棠躺在窗口,摊开的书挡在脸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秦寄风进来的时候,少女已经沉沉睡去,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都被翻得乱糟糟的,正中是一页写得满满当当的熟宣,左下角还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蛊虫。 正是多情蛊,这一页,记载的正是闲居之毒的性状和解法。 “她今日除了写这个,还做了什么?”秦寄风合上折扇,问守在角落里的侍女。 侍女躬身,压低了嗓音回话,“选了一本书,看了两页,就睡着了。门主轻声些,姑娘若是被吵醒,会摔东西。” 秦寄风默然,凝神望向沈栖棠盖着脸的那本书。 生涩难懂,内容空洞,催眠的效果倒是一流。 “罢了,你晚些时候转告她,今夜月圆,门中有祈天宴,她若是有兴致可以去看看。” “是……啊!” -- 第12页 婢女话音未落便高呼一声,满脸惊惧。秦寄风正要离开,脚步一顿。 身后忽而寒气刺骨,忽而又如烈火般灼烫。 这是内劲紊乱的征兆,内力极盛之人走火入魔时才可能发生。 秦寄风怔了怔,回头只见沈栖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那本书也被扯下来丢在一旁。 她面色惨白,只有唇色妩媚娇艳,好似枝头绽开的西府海棠,那双星眸却黯淡无光,漂亮却空洞,像是失去了灵魂的傀儡木偶。 “沈栖棠?” “不想死就都滚开!把门锁起来!” 少女浑身战栗,清越的嗓音也嘶哑得可怕,像是被压抑到了极致。她若有这种内力,那日在茶摊上就不会束手就擒。 秦寄风心念一转,想起行脚游商提起沈栖棠诈死之时,曾饮下枯荣剧毒。 既然这小妖女只是诈死,自然不可能做服毒这种无谓的事。更何况,从祭台上落入大江,换了旁人就只有死路一条,绝无生还的机会。 不过,枯荣既居于《百毒经卷》之首,或许…… 趁她的意识尚有一丝清明,秦寄风连忙上前挟住她的脉息查探。 “果然如此!以枯荣之毒催发内劲,难怪落入江中尚有余力逃生!” 不过,为何两年过去,她还没为自己解毒,只是拖着? 秦寄风眉心微蹙,想伸手打晕濒临疯魔的女人,可一掌劈落,却根本无济于事。 沈栖棠彻底失了神智,反手与他过招,却招招凌厉,直击要害。 倘若让她离开了这栋小楼,出去怕是要出大事! “速速离开此地,守住楼下的门,再通知门中弟子不得接近!”秦寄风拆招,吩咐那婢女。反锁窗棂时,冷不丁左颊上就被那股嚣张的内劲擦过,划伤了一道口子。 见了血,少女越发兴奋,下手也越狠。婢女吓得直哆嗦,忙不迭地往跑了。 秦寄风见状,便声东击西,躲上了屋顶的横梁。 少女猝不及防失去了攻击的猎物,暴躁地环顾四周,将桌案拍成了齑粉。 “啊啊啊!——”她双眸赤红,唇色嫣然,除此之外,毫无血色,妖异诡艳。那双烟柳似的眉紧皱着,应是痛极了,才会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狼狈至极。 血滴落在地面上。 她无处宣泄,指尖就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左臂,将那双白皙的腕子抓得鲜血淋漓。 不能伤人,就伤己么? 她这么小只,怪可怜的。 秦寄风沉默良久,叹气,一跃而下,“喂,来打架。” 第18章 死了也好 幸而沈栖棠身子骨弱,毒发时下手凶狠,但坚持的时间却并不长。 秦寄风陪她打了两个时辰,连发冠都被击碎,脸上身上也挂了彩,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俯身检查沈栖棠的状况。 少女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口中像是疯魔了似的,絮絮地重复着什么。 “你说什么?” “锁起来……”她略加重了几分音量,连喉咙都压抑着,有些狰狞。 男人会意,翻出一条铁索,将她捆在了屋柱上,拿玄铁锁扣紧,“这毒性要发作到什么时候?你就不能给自己弄碗药?” 沈栖棠硬扯出一个笑模样,没有半分血色,“无药可用,再过半个时辰,能歇会儿。” 秦寄风再三确认了她的余力不足以挣脱束缚,才坐下潦草处理伤口,心有余悸,“现在回神了?刚才疯得吓人。我这可算是舍命陪你,默录毒经的时候认真点,别耍我。” “嗯。” 沈栖棠垂眸,气息奄奄,连贫嘴的力气都抽不出来。她难得这么顺从,秦寄风却反而愣了一下。 要不等毒性过去,熬几盅汤补补? …… 野渡。 新赴任的知县赶到,陆家人便走了。 陆絮儿坐在马车里,打帘回眸望着渐远的城门,目露哀愁。 陆老爷叹着气,温声安慰,“絮儿,别伤心了,等到了王都,我们就去找你二叔,他如今官至吏部侍中,多少能给爹谋个一官半职的。” “吏部侍中?”陆絮儿冷笑,“被国师亲自罢官之人,不经他开口,吏部侍中便敢复起么?” “这……可、可是这也是无妄之灾啊!你放心,无论如何,爹同你二叔都是亲兄弟,他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寄人篱下,受人冷眼,我的前程都被你毁了!还谈什么无妄之灾!” 芽儿不禁小声埋怨,“小姐怎么这样说,老爷也是——” “你住口!若不是你在众人面前信口开河,我又何至于被人耻笑!”陆絮儿双目通红,一气之下喊停了车夫,就往外跑。 陆老爷有些着急,“絮儿!” “老爷,让小姐静一静吧,遇到这些事,她心里不高兴也是难免的。”占了个好的出身,就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就该让她走得远远的,遇上强盗窝死了才好呢! 芽儿一边劝着,一边却口不对心地想着,不料林子前面有人不入流地吹起了口哨,调侃,“哟,大哥,瞧瞧,今儿咱们撞了大运了!” 陆老爷定睛一看,大骇,“不好!是强盗!快去找絮儿,她不能有事!” “老匹夫,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谁呢?弟兄们,都给我杀!” -- 第13页 血铺天盖地流淌着,家仆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陆絮儿浑身战栗,躲在树丛里不敢吱声,她听见身后的大路上不断有马车轱辘来往的动静,却不敢出去求援。 死了也好…… 这些累赘死不足惜!他们死了,她便是孤身一人,到那时,她就能借此机会去找神子澈,或是他,或是王都中别的什么贵人! 她既有出身,又有才识,又有容貌!没了这些累赘,才是真正的前程似锦! …… 傍晚。 国师府的马车也是向北出城门,还未走远,鹅黄衣裙的女子便从道旁的树丛间扑了出来,拦在了路中间。 灼炎立刻稳住了马车,居高临下打量着那人。 女子气质温婉,却哭得眼睛都肿了,一身衣裙也沾满了灰,上面还有几道被锐物划出的口子,血迹斑斑,像是遭遇了什么。 灼炎皱眉,“你是前知县家的千金?何故拦车?” “大人救我!”陆絮儿颤抖着,娇泣不止。 她指着身后的林子深处,宛如受了惊的兔子,连连向后躲闪,“山贼杀人越货!大人,求求你们,救我啊!” 侯爷向来不喜插手这些事,但遇上了,无动于衷也不像话。 灼炎叹气,十分自觉地上前搀起女子,“陆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处?刚才说得杀人越货,又是怎么回事?慢慢说。” “父亲这些年在野渡县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卸任,便打算去王都投奔二叔,谁知刚出城不久,就遇上了山贼打劫。”陆絮儿泪眼婆娑,哽咽,“父亲和家丁都被杀了,若不是芽儿忠心替我挡下一刀,我此刻也……” 女子泣不成声,拭泪,又道,“小女子在野渡已经举目无亲了,求大人们收留!待回到王都,我一定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陆姑娘,我们此行,回京之期尚未定下,还需先找到沈……先找到小神医才行。” “上次在医馆承蒙小神医搭救,小女子亦未能当面感谢,如今恩人有难,我理该报答才是!况且,大人一行都是男子,小神医却是女儿家,自然多有不便,若有什么状况,我也好帮忙照应!” 隐匿于暗处的护卫已从林子里出来,点头证实了此事。 灼炎拿不定主意,“侯爷,您看这——” 神子澈无意在此处耽误时间,沉声,“找人收敛尸骨,跟上来。” “多谢大人!” 陆絮儿大喜过望,匆匆擦干泪水,盈盈一拜。 话分两头。 沈栖棠元气大伤,将养了几日,却还是病殃殃的,藏书楼也不去,毒经也不写,只搬着躺椅在廊庑前晒太阳,像条死鱼。 接连投喂了几日却颗粒无收,秦寄风也不心急。 右护法眼睁睁看着那妖女满脸嫌弃地将虫草丢出了补汤罐子,捂脸,“门主,当真不催催她?” 秦门主从他手里接过新酿好的糖丸子,“急什么?待客之道,不懂?” 右护法:“……” 您这不是待客之道吧?这是育儿心经啊喂! 第19章 她走不远! 余毒未清的滋味并不好受,忽冷忽热。 沈栖棠当初捣鼓出这种毒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因此受苦。 “为何不为自己解毒?”秦寄风自己捡了个糖丸子,剩下的整罐都递了过去,优哉游哉,“就算是为了催发内力,以图在落入大江后逃生,也不会选无药可解的毒吧。” “就是因为无药可解,人家才会相信我死了啊。否则,死不见尸,一定有人会猜我只是金蝉脱壳。”沈栖棠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制枯荣的解药需要‘落拓枝’,你们上邪门还有存货么?” “落拓枝?那不是制成‘清净翁’所需的毒草么?” 沈栖棠满不在乎,“以毒攻毒啊。” 秦寄风摇头,“这种毒草原本并不常用,门中并无收录。你若要找这个,怕是要回王都去找。两年前皇帝身中清净翁之毒,落拓枝都被送入宫中炼药,以求配试出解毒的方子。” “所以,江湖上已经找不到了么?” “没办法,他们花了大价钱。我得知此物能炼药后,也派门中弟子搜寻过,却一无所获。” “……”这就很难办了。 秦寄风沉默半晌,“你那时,为何非‘死’不可?为了阻止神子澈成亲那种鬼话,骗不知情的也就罢了。” 沈栖棠取糖丸子的手一顿,笑颜如三春骄阳,绚丽灿烂,“啊,你猜?” 夜半。 藏书楼二楼的窗栓被打碎了尚未修补,沈栖棠摸黑翻窗入楼,十分熟练地从后排书柜的顶格取出了一本书,吹燃了火折子。 上邪门的易容术虽不如毒术出名,但在江湖中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她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如果再不设法离开,等神子澈的人找来,那就走不成了。国师府的能耐,沈栖棠实在不敢小觑。 藏书楼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栖棠连忙吹熄火光,凝神屏息。 “门主,百毒经卷残页所记述的两种毒,与早年流传出来的那些加起来,一共十种,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我们费尽心思,难道不是为了得到其余的毒方吗?” 是右护法的声音。 冷色的月光下,秦寄风一改人前的风流,认真地点头,“嗯。只是,毁了这么多年的东西,能不能找到,也全凭缘法。沈栖棠或许就是……” -- 第14页 右护法有些激动,打断他,“那妖女给咱们的几页毒经,全是解毒的药方!这叫什么缘法,依属下看,她恐怕是在耍我们!绝不能再纵着她了!” 秦寄风沉吟良久,犹豫,“沈家毕竟是医药世家,据说沈栖棠幼时是跟着沈中和长大的,虽说后来离经叛道被逐出了家门,但家风如此,她专心行医救人,也说得通?” “那我们抓她回来做什么?” 毒门不专攻毒物,难道还要改行开医馆不成?! 右护法头疼,“门主,那妖女蛊惑人心的道行不浅,连神子澈都毁在她手上,您千万提防着些,别着了她的道。” “我对她好,不过是为了百毒经卷,并无男女私情,不必多心。” “男女私情属下是没看出来,不过,您这几日操心得像人家的爹。” 右护法嘀咕着,结实挨了一扇子。 好在二人只是过路,并未上楼。 沈栖棠挠头,躲在暗处,重新点亮了灯烛。 最后几页,看完便走。 …… “沈姑娘,该吃药——” 丫鬟脆生生的嗓音突然卡壳,刚到院门外的秦寄风与右护法便知道大事不妙。 房间里空无一人,锦被铺开,底下的褥子却是冰凉的。 显然,沈栖棠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秦寄风皱眉,低声,“立刻通知各处严加防守!山门外机关密布,她余毒未清,走不远!” 第20章 暗度陈仓? “丫鬟”待二人匆匆离开小院,才卸下了人皮面具,露出少女绝色的五官。 上邪门这易容术不易懂,不过,一旦懂了,上手倒也容易。 沈栖棠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围在腰上,用外衫遮挡着,重新换了一副门徒的面容,迅速混迹院外的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山门。 越接近山门,动静就越混乱,恐怕不仅仅是搜人那么简单。 前面的人都闹哄哄地往后方跑,沈栖棠细胳膊细腿的,很快就被挤到了一旁。那些人虽然乱,却都是往后山的方向去的。 一个过路的弟子拉住她,“别往山门去!门主有令,立刻进后山石窟中躲避!朝廷的人快攻上来了!” 沈栖棠一怔,顺势跟着他跑了几步,打听,“朝廷与上邪门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间攻上山门?是什么人突然要与我们过不去?” “是国师府的人!神子澈亲自带人来的!恐怕是因为前几日在野渡与他们结了怨的缘故,近日好几个分坛的据点都被他们一锅端了!” 上邪门的几个关隘都有机关把守,除了国师府,寻常人马想攻上山来,实属不易。 沈栖棠对机关阵法并无研究,如果不能趁乱离开,之后还得另寻机会。 她略一思忖,借口掉了东西挣脱那好心的弟子,躲入一旁的偏院,又换了件粗布衣裳,往脸上扑了些灰。 破解机关少不得要费些工夫,沈栖棠抓着一把细竹笤帚,隔着门缝往外张望,身穿上邪门服饰的弟子都已经不见了。 门外涌入大量持刀的府兵,多半是从府衙借调的人手。 “侯爷,小心有诈。”灼炎陪同神子澈进来,低声说着。 话音刚落,一旁偏院的木门便被推开,满身灰尘手握竹笤帚的女人小心翼翼地从门里探出头来,立刻便被附近的两名府兵制住。 沈栖棠适时惊呼,“吓”得连手里的笤帚都没能握住,护着头蹲下来,哭,“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前不久才被抓上山伺候客人的!” 少女看起来气息微弱,内力也只是聊胜于无。 神子澈皱眉,“什么客人?”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姓沈!沈姑娘昨夜不知道为什么跑了,抓我来的人就都下山追她去了!刚才还有一小撮人在,刚刚也都跑了!” “跑了?” 山门被府兵围得密不透风,除非是往后山去的。 石板砌成的地面看不出脚印,沈栖棠略一忖,细声细气,“他们是翻墙走的,我听人说起过,好像西边有下山的暗道……” 砸了人家的藏书楼又偷学了易容术,帮他们一把,倒也不亏。 沈栖棠垂眸,“你们是朝廷的人吗,能不能送我回家?我家就在山脚的村子里,阿爹和阿娘肯定都急坏了!” “送她下山。”神子澈是对灼炎说的。 显然,他没全信,才让灼炎亲自走这一趟查证。 沈栖棠暗自捏了一把汗,山下哪有什么阿爹阿娘!幸好这几日还准备了些迷魂烟,只用对付灼炎的话,应该是足够了。 女人的脸上灰扑扑的,不过五官只谈得上清秀端正,与沈栖棠那种嚣张的明艳截然不同。她惴惴不安地跟在灼炎身后,一种极浅的花香若有似无。 神子澈微微一怔。 那种香气有些古怪,却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第21章 家住王家坳 上邪门某一座院落,廊庑下栽种着几株西府海棠,土有新翻过的痕迹,应是才移过来不久。 门还大敞着,房间的主人走得匆忙,还没动过的早膳被摆在桌上,已经凉了。 “国师,院内没有找到人,不过,在屋里搜到了这个!” 侍卫奉上的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人皮面具。 神子澈折了一枝海棠。 -- 第15页 浅淡的花香与方才那名女子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海棠花……”他低喃着,一怔,“是枯荣之毒的香气。不好!放响箭知会灼炎!” 山涧。 清溪边的碎石杂乱无章。 “哎呀!好痛!”沈栖棠假意崴了脚,对着烈日挤出几滴眼泪,“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能不能稍微歇息片刻?” 灼炎也不好对一个弱女子太过苛求,便点头应允,又提防她作妖,抱着刀靠在一旁的树下,盯着她,试探,“姑娘,山下村落众多,你家在哪个方向?” 沈栖棠早在下山的途中就暗中点燃了无烟的迷魂香,不过灼炎的嗅觉并不敏锐,还需要拖延些时间才行。 她忖着,又暗中加了一把药草,胡诌,“不瞒您说,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抓我来的时候,把我装进了布袋里,我只知道一路颠簸上了山,却并不清楚方位。” “村庄叫什么?” “王家坳。”沈栖棠眨巴眼。 时节由春入夏,越近晌午,就越发闷热。 灼炎觉得昏昏沉沉,也只当是天气之故,低头擦了把汗,皱眉。 这附近并无这么个村庄,要是在远处,上邪门又有什么必要大动干戈,抓个普通农户家的姑娘回来照顾客人? 他有些茫然,下意识反问,“王家坳在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山上的响箭升空。 那是国师府的信号,此时除了他们两个,还没有人下山。所以,这支响箭,是给灼炎的,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追来了。 迷魂香的药性尚未彻底发作,沈栖棠眉心微蹙,索性先下手为强,绕背给灼炎来了一记手刀,“对不住了,我得先走一步!” 神子澈赶到时,灼炎已经昏然睡去。 碎石间,迷魂香已经燃了半截。 跟着下山的侍卫都知道灼炎的手段,不禁怔住,“国师,这是……?!” “迷烟,都先退出去。”神子澈紧攥着掌心的海棠花枝,踩熄了火星子,“人已经不在山上了。” “那属下立即派人去追!既然姑娘才走不久,料想应当不会太远!” “不必。” 这附近多山,树木繁茂,倘若此时派人去追,她躲进山林里,怕是要迷路。还有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她自己虽不怕,但出了岔子少不得要受苦。 神子澈叹气,“我记得下山后往北直走是回风城?” “是,不过往西去的宁县更近,半日就到了。” “她是存心要藏起来,不会走近路的。” 更何况,宁县不过数百户,挨家挨户的搜查也就是几日的工夫,只要守住城门,她便是插翅难逃。而回风城地处通商要道,整日来往的行商都不计其数。 “鱼入江海,那才是她的生门。” 至少,是她自以为的“生门”。 第22章 初入回风城 回风城繁华热闹,鱼龙混杂,但城门口却设有城卫看守,需持文牒才能进出。 沈栖棠在路上耽搁了一日半,又在城门口蹲了小半日,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不说,到傍晚防守还越发严苛起来,就连商贩的货箱都要仔细检查。 国师府的人走官道过来,途中少不得要应付一些人,定不及沈栖棠抄近路横穿村庄走得快,但眼下看来,他们的消息已经先一步送到了。 她打算去附近的村庄借宿,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树林深处女子清脆的嗓音凄厉,悲痛欲绝,“我以终身相托,却没想到你竟然只是在骗我!” 沈栖棠一怔,循着声音,悄悄靠近。 林中只有一对男女,女子一身钗环首饰,衣着鲜艳华贵,举止却轻浮,稍欠几分端庄。 男人有些着急,“你听我解释,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春深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在逃亡中度过吗?我们先回去,等有了万全之策再离开!” 看来是私奔。 哪有逃出了城门才开始考虑这些的?倒像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的。 沈栖棠不太相信巧合,不过,正好是个机会。 少女一哂,敲了敲身旁清脆的竹子,示意二人,“对不住,无意听到二位争吵,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 春深阁是回风城内最热闹的歌舞楼,而这女人则是阁中赫赫有名的舞姬,又擅弹七弦琴,颇受追捧。 花魁娘子与穷书生约定终身的故事罢了,没什么新意。 沈栖棠耐着性子听他们絮叨,笑,“也容易,春深阁想留下这位姐姐,自然是因为你能给她们带来好处。等她们找到新的摇钱树,也就不会费这么多功夫找你们了。” 女人演这一出,就是想一步步诱她答应替自己去春深阁,没想到这小姑娘不禁自己想到了,还如此直白。 她一怔,似乎有些为难,“可这‘摇钱树’并不易得……” “我或可一试,不过要借你的文牒用用。”沈栖棠顺水推舟,笑嘻嘻,“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总要让你的老东家知道,你不是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的,还给她们留了后招。”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太年轻,压根儿不知道春深阁是什么地方! 她细长的眉宇轻轻拧着,欲言又止。男人知她心软,干脆取出女人的文牒,“那就这么办吧!姑娘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如若能成当然是最好,即便不能,应该也有把握抽身!” -- 第16页 他说完,匆匆拉着女人就逃了,生怕沈栖棠反悔似的。 这份文牒如此好骗,怕是还有后手。 沈栖棠思忖着,踩着关城门的点混进去,刚进客栈,就见大堂中已有城卫拿着画像问人,每个投宿的客人都逃不了一番检查。 她只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就有一个目光毒辣的城卫盯了过来,“小姑娘瞧着面生,是今日新到城中来的?” “不是,我原就住在城中,因与家里起了争执,才赌气想出来暂住的。” “哦?你是哪家的孩子?” 沈栖棠心下不安,胡诌,“是春深阁若柳姐姐的丫鬟,平日都在后院帮忙。若柳姐姐执意要跟穷书生好,我与她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城卫顿时眸光一凛,“胡说!春深阁的若柳善妒,身边的丫鬟个个奇丑无比,这是城中人尽皆知的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23章 不行我得走 沈栖棠愣神的片刻,那城卫已经朝她走了过来。若被这些人抓住,少不得要到神子澈眼皮子底下走一趟,她没把握。 少女面上笑嘻嘻地退了几步,趁对方晃神的间隙,逃得飞快。 回风城街巷众多,沈栖棠不认得路,只能凭直觉躲藏。 易容的材料不够,她偷偷与路旁的小叫花子换了外衫,也没能迷惑住追兵太久。越来越多城卫三五成群地搜人,她躲进了一处窄巷,却是座死胡同。 巷子外的脚步声越靠越近,沈栖棠翻身上墙,躲进了一旁的院落里,还没等藏好,后颈就突然挨了一闷棍。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给灼炎报仇来了。 沈栖棠迷迷糊糊地嘀咕着,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是在一处光线暗淡的小房间里。 双手被吊过头顶,她挣了挣,那麻绳的结打得很紧,根本动弹不得。 身上的衣裳被换过,样式谈不上多华丽,只是很干净,但随身的物件都被搜走。地面十分柔软,应该是铺了一层毛毯,但鞋却不见了,更别提藏在鞋底的小刀片。 她蹙眉,“有人么?” “人醒了,快去告诉花妈妈!” 门外,老妇的声音有些低哑,尾音里却也能听出些许经岁月消弭后残余的风情万种。 女人来得很快,所以这对她来说,至少也是一件需要放在心上的事。 既然她看重,那么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门外还是白天,光落入小黑屋里,有些刺眼。进来的三个女人衣着华丽,浓妆艳抹,为首的女人更是酥胸半露,举止轻浮。 沈栖棠垂眸适应光线,笑得乖巧,“都说春深阁是回风城中最大的温柔乡,阁中姹紫嫣红,姿态万千。诸位姐姐气度非凡,想必我就是落入传闻中那座‘温香软玉堆’里了?” 花老板殷红的双唇笑得合不拢,“小丫头嘴真甜,脑子也灵光,那你知道姐姐为什么绑你来这儿么?” “听说最近春深阁的一位有名的舞姬与人约定了终身,偷偷跑了,倘若没人顶替上去,损失不小。” 花老板面上有些许讶然,沈栖棠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她苦恼地皱眉,“不瞒您说,我初来乍到无处可去,也是愿意替姐姐们一解燃眉之急的,不过,我自幼没学过歌舞……” “这不难,要的就是盘靓条顺、心思灵光的,至于跳舞,阁中自有人教你。”花老板不为所动,笑意嫣然,“学不会也没关系,再不济,有这副皮囊在,学些床笫功夫,也是个招牌。” “……”不至于,不至于。 沈栖棠汗毛倒竖,轻咳一声强自镇定,讪笑着改口,“这我恐怕干不了,不过我年幼时也学过七弦琴,再学学,应该能凑合着应付两下!” …… 萍水相逢,谈信任就有点儿奢侈。 沈栖棠提起裙子,盯着足踝上点缀着金铃铛的细链镣铐,陷入了沉思。 “姑娘,怎么不走啦?”花老板派来盯梢的丫鬟阿怜天真地望着她,不解。 沈栖棠指着自己,“我看起来很不可靠么?” “不啊,姑娘长得漂亮,嘴又甜,弹琴的技艺虽比不得从前的若柳,但再磨炼一阵子也够用,很可靠啊?” “那为何花老板还要给我上镣铐,我这么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 “弱女子?”阿怜眨巴眼,“可姑娘是自己翻墙进来的呀?花妈妈说了,姑娘翻墙的技艺高超,所以才要防患未然。” 沈栖棠一时无言。 她想起来了,她是自投罗网的。 不过,幸好上邪门的易容术比她自己靠得住,否则如花老板那般见风使舵的人,见了她的脸,怕就要直接送她去府衙讨赏了。 先在这里藏一段时日也好,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离开。 “说起来,姑娘这几日可一定要好好练习琴艺,不求出众,至少不要出差池。”阿怜谨慎地附耳,“平庸一些也好,只要不出错,就是越不起眼越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 “太守府五日后要春深阁前去府上献艺,姑娘是顶替了若柳来的,十有八、九,也是要去的。阁中的花魁娘子最恨别人抢她们风头,若惹恼了她们,将来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沈栖棠连呼吸都一滞。 五日后太守府献艺又是怎么回事! -- 第17页 短短五天的工夫,神子澈找不到人怎么可能离开回风城!但凡他还在城中,太守府就一定会邀他赴宴,到时候还得打照面! “……不行我得走!” 第24章 不作不死 阿怜的眉眼清秀,与不施粉黛时的花老板略有几分相似,或许沾亲带故,也难怪颇得信任。 可若说她是花老板的亲友,沈栖棠又觉得不太像。 小姑娘穿的是阁中最低等丫鬟的衣裳,身上还有旧伤,平日里也被别的女人们排挤,时常遭受冷眼,就连沈栖棠这个外人看了,也不得不感慨一句可怜。 不过这都不妨碍沈栖棠的出逃计划。 救人先救己,否则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同归于尽了。 “姑娘在做什么?”阿怜捧着一盒绢花进屋,就见沈栖棠在一堆制香的药材里挑挑拣拣,有些好奇,“阁中有得是成品香料,姑娘若是想要这个,只管找花妈妈讨就是了。” 沈栖棠松了手,咧嘴一笑,“我就是想看看,好奇。” 这些药材都被磨成了粉,分别盛在小盏里,虽是些常见的东西,多半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也总比没有好。 春深阁内,是女子居多,狎司与打手都在正门外,无事不进门,吃住都在对街,日夜都有人值守。 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过,如今的沈栖棠并没有这个把握。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小楼的正中央,即便跳窗,也只能落在院子里。花老板提防着她翻墙走,在院中也安排了人手,不过都是些老妇,相对就容易糊弄些。 温柔乡嘛,过了黄昏,就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可以一试。 沈栖棠暗忖着,点燃临时调制的迷香,回头望向阿怜放在桌上的妆奁,“这些绢花好漂亮啊,都是给我用的?” “嗯,这些原是给若柳的,如今空余出来,就划给咱们了。先前还送了步摇和新衣裙,姑娘没睡醒,我都先收起来了,要看看吗?” “好呀,先试试,万一不合身,也好提前改。” 阁中到了傍晚尽是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倘若就穿着如此素净的衣裳,反而会引起注意。 沈栖棠挑了一套明艳却又不算张扬的衫裙,梳妆打扮,又从首饰盒里找出了一副金珠点缀的流苏遮面帘,站在镜子前打量了几眼。 “姑娘真好看……”阿怜小声惊叹。 易容后的脸一番妆点,倒也不输沈栖棠原本的五官,甚至还褪去些许稚气,更加妩媚妖娆。 足踝上的金色锁链与饰物相称,不仅不突兀,走动间裙袂翩然,精致的铃铛若隐若现,声音清脆却暧昧,格外诱人。 “姑娘这般身段,若肯用心学一学舞步,就连花魁娘子都要黯然失色了!” “那就更不能学了,引火烧身嘛。”沈栖棠笑嘻嘻,关上窗,坐在镜子前假意端详自己的容貌。 约莫过了一刻,阿怜伏在桌案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栖棠将调配的伤药摆在桌上,悄然离开。 天色已晚,阁中却灯火通明,女子婀娜多姿,陪伴访客在灯影下嬉笑怒骂,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沈栖棠不太适应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暗暗屏住呼吸,混迹人群之中,向通往后院的小门绕,经过一条无人的走廊时,转角处突然映出了两道人影,“王公子这些天都不来,可是把人家忘了?” 女人的声音十分娇媚,却将沈栖棠吓了一跳。 撇下丫鬟独自出现在这种地方,未免也太可疑了。 电光火石间,沈栖棠闪身躲进了一旁无人的房间。屋子里光线太暗,她没留神,掉进了一个箱子,又不知撞到什么,箱盖便被砸落的重物压住。 或是因为角度的缘故,盖子被压得很紧,根本推不开。 “……”希望有人能发现,不然怕是得饿死在这里。 沈栖棠想着,蜷缩着躺下,宛如一条失去梦想的死鱼。 …… 不知过了多久,沈栖棠小憩醒来,还在箱子里,不过,外面却很热闹,丝竹声与喝彩声络绎不绝。 箱子顶上有什么人踩过两次,脚步轻盈,正合琴声的节奏,应当是在跳舞。 别的姑娘跳舞的时候,从道具箱子里冒出一个大活人,那场面应该挺惊悚的。这样一来,往后还想再跑,那就不是现在这种难度了。 沈栖棠按捺着性子等一曲终了,又等台下众人的欢呼声弱了些,才试探着推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十分幽暗,也没有琴声,应该没事了? 她松了一口气,破箱而出! “这是哪位姑娘,从前都没见过?” “竟在花魁娘子之后压轴登场,想来舞姿一定不同凡响!” 台下众人未散,短暂的惊诧过后,议论纷纷。 “瞧着的确美艳动人,花妈妈这是又捡到宝了?” 沈栖棠:“……” 不,她这是捡到鬼了。 第25章 绝世妖姬??? “她怎么会在箱子里?” 台下花老板紧拧着眉心。今日是阁中每月一回的百花赏,城中风月场上的名流雅士无不在此,若有差池,不仅百花赏的招牌被砸得粉碎,就连春末的千芳宴都少不得要受牵连! 这新来的丫头美则美矣,却压根儿不会跳舞,虽会些琴艺,但也只是无功无过而已,抛砖引玉尚可,而眼下已有花魁珠玉在前,还能如何! -- 第18页 一旁,中年美妇附在花老板耳边,“可是,如果此时让她下来,也难免叫人笑话。或许,咱们弄些别的动静吸引视线,再趁机让姑娘下来?” 这会儿能折腾出什么动静? 花老板脸色有些难看,没好气地扫了一眼台上,只见沈栖棠看上去倒是气定神闲,也没临时让琴师配乐,轻轻跃上木箱的盖子上,踩出“咚、咚”的节奏声,姿态妩媚,举手抬足间都彰显着妖气。 她脚踝上的金铃音色清脆,伴着鼓点,悦耳动听。 众人何曾见过这阵仗,纷纷凝神。 女子翩然起舞,秾艳的五官半遮半掩,特殊又神秘,罗裙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起一种异香,令人恍若置身旖旎仙境,神魂都为之倾倒。 花老板一时也有些恍惚。 台上那人的动作甚至都称不上舞蹈,只是转圈罢了,却偏偏让人觉得惊艳震撼。 天地万物皆失色,唯有这一袭罗裙引人魂牵梦萦! 一舞终了,沈栖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了众人的视野,拍落黏在手心里的药粉,抹了一把冷汗。 幸好带足了香料,才能临时兑出毒香,否则今天就得栽在这台上了! 这香虽是毒,会令人产生错觉,但正经算来却无毒性,片刻便能自动化解。但那些错觉却令那些人都记忆深刻。 不远处,如梦初醒的看客都赞不绝口。 沈栖棠心虚不已,立刻上楼锁了门装睡,权当无事发生。 翌日,连花老板都没回过味儿来,春深阁这位新来的“舞姬”便出了名,只因无人知道她叫什么,为表重视,众人纷纷将其称为“绝世妖姬”。 “……你说啥?”沈栖棠被茶水呛了个半死。 一点毒香就够得上绝世妖姬了? 这风月行怎么回事儿?落魄了吗!门槛就那么低吗! 花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姑娘,一舞成名了!” 这名声谁想要啊?要是走哪儿都得被人认出来,那还怎么逃跑! “话说回来,昨儿阁中有好些事要忙,便耽搁了没问。你昨天不在房间里待着,怎么会穿成那样,出现在那口箱子里?”花老板又问。 沈栖棠一怔。 昨日在阁中应该没人注意到她,何况那身衣裳也不止她一个人有。 就算她们怀疑,应该没证据。 她忖了忖,一脸凝重,“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对了,阿怜怎么说?” “她昨日不知何故傍晚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沈栖棠蹙眉,故作沉吟,“昨日我与阿怜在房中试衣裳,正想换回去,就不知怎么的睡了过去。等我醒来,就被关在箱子里了。” 她见花老板有些迟疑,叹气,“原本我是想等乐声停了偷偷出来,就不会惹人注目的,没想到那只箱子不偏不倚,正好在正中间……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也是命中注定了。” “……”她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安排了这样的事? 阁中的女人很多,不乏善妒之人。 分明是新来的,却直接顶替了若柳的位置,拿着上好的衣裙首饰,遭人嫉妒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这倒也阴差阳错成就了这丫头,闹起来反倒平添损失。 花老板心里算盘打得响,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岔开了话题,“也多亏了这样,如今姑娘打响了‘绝世妖姬’的名头,日后必定前程似锦,花名可想好了?” “……”就不能不提这事儿? 第26章 新来的舞姬人在何处? 花老板是做这行生意的人精,深谙奇货可居的道理,更何况就沈栖棠那种毫无章法的舞步,若是整日送出去登台,迟早是要被懂行的人看穿的。 于是接连几日,沈栖棠都被在后院,由四个女夫子盯着,跳舞与琴艺一样都不落下,压根儿找不着偷溜的机会。 枯荣之毒不知何故又发作了一回,好在沈栖棠及时用药压住,并未让人察觉,但内息始终紊乱得要命。花老板只觉得这小姑娘活泼之余又时常病恹恹的,故而只是替她请了夫子授课,却也没抱多大希望。 转眼便是太守府晚宴。 原本也不是非要沈栖棠去不可,只是她如今盛名在外,倘若不去,会让太守府觉得春深阁轻慢。 路上,花老板放心不下,再三叮嘱,“只是助兴而已,走个过场。你把琴弹得小点儿声就成,有几位花魁娘子在,注意不到你。” 沈栖棠抱着琴,与献艺的姑娘扎堆,还画了个平平无奇却又六亲不认的妆容,闻言点头如捣蒜,乖巧得像只兔子。 话分两头。 神子澈到回风城已有三日。 傍晚,派出去的人仍未找到沈栖棠的下落。 鱼入江海,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重新网住的。 连日不曾休息,难免有些头疼。他打发了侍卫出门,倚在桌边闭目养神。 “公子……”女子的声音有些微弱,敲门声很轻。 神子澈蹙眉,抬眸。 门边年轻的女人手里捧着一盅汤,“打搅了公子休息,对不住。我见您连日奔波,气色不大好,便向城中酒楼的厨子请教了菜谱,炖了这盅八珍汤,可以滋补……” 陆絮儿咬着下唇,清丽的容颜含羞带怯。 她体态窈窕,神情温柔婉转,怎么看都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几日她虽说是乘着神子澈的马车,却连一句话都没能与他说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并不想就此放过。 -- 第19页 “多谢好意,不必。” 太守府的请柬早就送到了。 神子澈没这等兴致,可毕竟在人家的地界找人,总要给些面子。 “公子是要出去?既然这样,那我先将这汤温着,等公子回来,我再送来。”陆絮儿故作坚强地笑了笑,盈盈一礼,转身便走,并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这神子澈与沈栖棠固然是旧相识,可那女人这么能惹麻烦,再深的感情也迟早有消磨殆尽的那一日。 这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温柔细致、体贴入微的漂亮姑娘? 陆絮儿一路小跑,钻进了厨房,将那盅吩咐大厨炖的补汤温在了灶上。 …… 太守府的晚宴定在酉时初刻。 神子澈亲临,自然被奉为座上宾。 赴宴的都是城中名流豪绅,都是交际场上的老狐狸了,最懂察言观色。即便有心结交这位权倾朝野的国师,见他心不在焉,也就不敢过多纠缠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谈笑间,席上有人慨叹,“如此良辰美景,若有春深阁的舞乐,才是锦上添花。” “知你风雅,又岂能不提前备下?” 太守一捻胡须,乐呵着拊掌,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姑娘们便都鱼贯而入。 沈栖棠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低头学着身旁的女子调试琴弦,亦步亦趋,半点不敢惹人注目。 所幸神子澈只在饮酒,并不曾正眼瞧这些莺莺燕燕。 只要他不抬头看,糊弄过去就没问题! 沈栖棠信心满满。 却不料下一刻,那太守扫视堂下,皱起了眉头,“说起来,为何我看着都是些熟面孔,前几日百花赏上,那位名声大噪的舞姬可在?” 第27章 你的琴难道不是我教的? 花老板一怔,赔笑,“启禀大人,奴家岂敢藏私,自然是把人带来了的。不过这丫头前几日贪玩,不慎扭伤了脚,跳不得舞了,便只好重操旧业,弹琴助兴。” 她说着,向沈栖棠招手示意。 花老板所站的位置离神子澈太近,沈栖棠小心翼翼地起身,低着头向众人一拜,并不吱声,也不往前去。 “这丫头还是第一次出来,有些怕生,还望贵人们不要见怪。” 席间有与花老板相识的,笑着替她解围,“都说春深阁的绝世妖姬舞姿惊人,没想到竟还是个弹琴的好手?” “李老爷过誉了,弹琴虽是她的旧业,却不精通,本不该送来献丑。不过百花赏她拔了头筹,也就不得不送来了,但愿不会扰了诸位贵人的兴致。” 花老板本就吃得开,话说到这份儿上,众人也无意再深究,便作罢了。 丝竹管弦之音徐徐铺开,舞姬水袖翻飞,满屋的酒气换作一室暖香。 沈栖棠照着提前记下的乐谱,中规中矩地拨弄着琴弦,不经意间一抬眸,就见神子澈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酒盏,盯着她,目光灼灼。 “……” 不可能认出来的吧? 先不提易容,光是胭脂水粉就抹了好几层,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今日既有贵客在,太守的注意力自然就没在舞姬身上。他循着神子澈的视线,打量着角落里默默弹琴的舞姬,相貌虽好,但妆太浓,压根儿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他还以为这位国师对风月中人不感兴趣,担心这些胭脂水粉的气味惹他生厌,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太守谄媚一笑,“国师若瞧得上那位姑娘,便让她上来陪您对饮几杯?” 沈栖棠顿时打了个寒噤,开始盘算当场跑路能有几分胜算。 可那就无异于不打自招了! 正纠结,神子澈倒是云淡风轻,“不必劳神,只是觉得这琴技果然平平无奇。” 他的容颜本就清冷,说话时没什么神情,更添几分薄凉与疏离。 倒是与沈栖棠印象里的模样截然不同。 气氛一时尴尬,花老板讪笑着试图打圆场,“你这丫头,在家时聪慧得很,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派不上用场了!惹诸位大人不喜,还不快请罪?” 神子澈目光极淡,“无妨,继续吧。” 花老板一怔,忖度着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有些拿不定主意。 好在第二支曲子用不上七弦琴,她就安排空闲出来的几人替席间的客人倒酒布菜。沈栖棠能躲则躲,就近将酒端给了席末的一位少年。 少年见她心不在焉,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小声劝慰,“方才的琴艺不差的,那位是国师大人,从京中来,眼光难免高一些,才会那么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哦哦,多谢公子宽慰。”沈栖棠眨巴眼,勾起唇角,“奴家瞧着公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管怎么样,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再说,姑且就利用一下这小子! 少年全然未觉,闻言还有点儿激动,“姑娘竟还记得我!百花宴时我在第三排左数第二个位置,你起舞前曾望向我!我还以为当时姑娘在看周围的人呢!” “公子如此玉树临风,奴家眼中,又岂会有别人?公子啊,这席上烟熏火燎的,奴家头都痛了……良宵苦短,不如公子带我走吧?” 女子笑起来,妖娆的眉眼极为灵动。他俩凑得有些近,少年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可还没等他牵起女子的手,就听见身后“啪”得一声,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摔了筷子,低沉的嗓音阴冷得可怕,“要他带你去哪里?” -- 第20页 沈栖棠脊背一凉,连忙往外跑,下一刻,一身寒意的男人就已拦住她的去路,锋利的眉宇一拧,索性扛着她出了门。 神子澈的身形极快,沈栖棠回过神时,就已被带进了一处清冷的别苑,进屋锁门一气呵成,被丢进柔软的床褥时,她懵了一瞬,小声,“你到底认没认出来啊……” 少女的声音软下来就显得有些委屈。 “什么?” “明明刚才还一脸冷漠说我弹琴平平无奇,其实根本就没认出来吧!对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就这样,渣男!”沈栖棠往后躲了躲,理直气壮。 神子澈会意,不禁气笑了,“从小到大,你哪次泛音不是错得与众不同?连五音十二律都是我教的,为什么会觉得我认不出?” “……诶,是嘛?” 沈栖棠挠头,一脸茫然。 第28章 帝王计 神子澈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少女震惊的神色,有点儿头疼。 世人还说这小兔崽子是因对他情根深种,才铸成大错,可是啊,哪个情根深种的能干出这事儿? 沈栖棠从恍惚中回神,后知后觉地脊背生寒。夜深人静共处一室,要出大问题! 她心念陡转,怂得极快,“我刚刚不是真的和那个小伙子调情,我就是想让他带我出去,然后给他套个麻袋就能逃走了!” “哦,见了我就逃,你属兔子的?” 沈栖棠讪讪的,“是你非要带我回王都的啊,还威逼利诱,我不跑才怪了。” “为什么不愿回去?” “谁会愿意回自己屡屡惨遭抛弃的伤心地啊?”沈栖棠振振有词。 神子澈挑眉,“你说谁惨遭谁抛弃?” 少女连忙认怂,“我知道错了。” “你既然还记挂着沈家,为何不亲自回去看看他们过得如何?” 沈栖棠抿唇,嗤笑,“狗皇帝只靠我爹手里的那些药方续命,又怎会轻视怠慢?一家人嘛,彼此都好就是了,又何必时常相见?” 她随手撕下脸上涂着厚重脂粉的人皮面具,丢在一旁,明艳而清丽的五官瞧着还是嬉皮笑脸的,眼底却没什么光彩。 神子澈盯着她,沉默片刻,叹气,“你想回去的。” 他为什么总能揭穿,好烦。 沈栖棠有些烦躁,移开了视线,假模假样地弯了弯唇角,“你若这么说,那我再不肯松口就不合适了。可是像我这么沽名钓誉的人,王都里那些人张口闭口叫我妖女,我怎么回去?” “若真是沽名钓誉,‘妖女’的名号又怎会流传甚广?”神子澈那点气早就消了,颇为无奈地坐在床榻边缘,沉声,“你已骗了我三次,事不过三。” “过了三又如何?” “你觉得呢?”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他倒是有耐心。 沈栖棠自暴自弃地往后一躺,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不乐,“知道了,我回去还不行嘛。说这么多,你不过就是想让我给狗皇帝解毒罢了。” “他是一国之君,不容有失。” 少女闻言,眉心紧蹙。 一国之君? 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国之君,若非先帝暴病而亡,贵妃母家势大而皇后又受诬陷而亡,神子澈又怎可因稳定时局之故,率领群臣废嫡立长? 沈栖棠心中烦躁,压制了多时的枯荣又隐隐作祟,再这样下去,只怕又要疯起来。 短短半个月里接连发作两次,哪怕是功力深厚之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她。 沈栖棠揪着被角滚了一圈将自己裹起来,冷漠,“行了,他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出去,我要睡了。” …… “侯爷,夜间风冷,您怎么站在屋外?” 灼炎刚搜了一圈城回来,一进院门就见地上青年修长的影子。庭中只有一株松木,神子澈就站在松下,盯着松枝出神。 “没什么,阿棠已经找到了,只怕她不死心。让夜里各处轮值的人都多注意些,别让她再跑了。” “是。”灼炎怔了怔,又问,“不过侯爷,恕属下多嘴……沈姑娘到底为何要跑?就算当年是她买通人在陛下的茶里下毒,担心回京后被陛下问罪,可是有您在,定能护她无虞的啊!” 神子澈叹息,“毒不是她下的。” “啊?那只要向陛下说明缘由,陛下自然就不会怪罪她了啊?” “茶里的清净翁,只是后宫女眷因争宠不成而为之,与旁人并无干系。”神子澈凝视皎洁月色,笑,“这些,陛下从大张旗鼓地向众人问罪前,就已经知道了。” 第29章 再次毒发 沈家世代行医,先人曾无数次救太祖皇帝于危难之间,大启定国后,沈氏先人更是被邀入王都,封官进爵,显赫一时。 只是后来,沈氏的儿孙大多奉祖训,潜心钻研岐黄之术,对功名利禄之道并无兴趣,所以很快就从朝堂销声匿迹,在太医院办事。 几乎每一任太医令,都出于沈氏。 太医令一职,权势是不大,可就连天子,患病时都得倚仗他们。 当初先帝暴病而亡,新帝在动荡中初立,难免会觉得不安。 灼炎沉吟良久,皱眉,“您是说,沈家执掌太医院多时,令陛下感到不安,所以,有意借此事对付沈家,却不料被姑娘打乱了计划?” -- 第21页 “不仅如此。”神子澈揉着额角,“你忘了?如今被幽禁于冷宫深巷的那位三王爷,与沈家是什么关系。” 三王爷的母亲,那位被诬陷自缢而亡的先皇后,正是比沈栖棠年长二十岁的嫡长姐。 两年过去,这些事鲜少有人提及了。 若不是神子澈说起,灼炎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 “可这样一来,您就算勉强姑娘回京,她怕也是不会愿意替陛下解毒的。”灼炎忧心忡忡。 “你担心她会一怒之下,毒杀陛下?” 神子澈歪头笑着望了过来,清冷的月光落了他满身,眼底光芒亦如星似月。 灼炎抿直唇角,颔首,不敢言语。 “她不会的。” “可是……” “阿棠只是看起来任性,并非真的任性妄为。现在想来,两年前她选择服毒跳下祭台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有了打算。” “姑娘想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猜,她应该是想让三王爷夺得皇位。”神子澈淡笑,“想扶起一位帝王,绝不仅仅是杀了现在的帝王就可以做到的,要名正言顺。” 灼炎愣了好一会儿,直吸冷气。 沈栖棠很年幼的时候就认识了神子澈,后来离开了沈家,更是隔三差五就跑到长毅侯府来。灼炎一直跟着神子澈,几乎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一直以为那个小姑娘还是孩子脾气,却原来,她心中盘算的,早已不是从前那些放纵张扬的嬉笑玩闹! “哐!” 沉默中,屋里突然传出几声怪响,神子澈眉眼一凛,开了门只见房里已经没了人影,只有窗户大敞着,正对着黑魆魆的夜色。 不过,屋后的墙外,就有重重侍卫把守,很快,墙的另一端就响起了侍卫们的说话声,显然是抓住了。 “侯爷,恕属下多嘴……”灼炎叹气,扶额,“姑娘像条活鱼,稍不留神就要溜走的。总之,还是寸步不离为好,您不能再这么惯着了!” “……嗯。” 沈栖棠身上的总藏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侍卫未必应付得来。 然而还没等二人跃上后墙,就听见那边突然响起了刀刃交锋的铿锵声,少女口中说着断断续续又凑不成句的字,似乎极力压抑着痛苦。 那是沈栖棠的声音。 神子澈一惊,连忙越过高墙,只见沈栖棠双目赤红,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持着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佩刀,劈砍着步步后退的几名侍卫。 她的内劲紊乱,身体却格外虚弱。 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力竭而死! 第30章 饮血 电光火石间,离沈栖棠最近的侍卫身上就添了几道鲜血淋漓的刀伤,血滴落在地,少女红丝密布的双眼越发变得通红,仿佛见了猎物兴奋不已的凶兽。 “阿棠!”神子澈眉宇紧蹙,纵身格开少女砍向侍卫的刀刃,但沈栖棠的内劲暴涨,即便是他,接下这一刀也不得不用上十成功力,“沈栖棠?!” 少女恍若未闻,一味进攻,出手毫无章法,尽是些狠戾又迅疾的招式,脚踝上的锁链不断发出清脆的铃音,宛如催命。 灼炎连忙回去取来铁链,趁二人周旋之际,将铁链的另一端抛向神子澈。 沈栖棠很快被缚住,动弹不得。 经脉中忽冷忽热的紊乱内力无处发泄,她叫喊着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歇斯底里,全然像个疯子。 “侯爷,姑娘她这是——” “去请大夫!” 神子澈似乎还维持着镇定,沉声下令的同时,打横抱起挣扎的少女,只有指尖不住地颤抖泄露了主人的方寸大乱。 很快,回风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匆匆请来,沈栖棠被锁在屋柱上,她竭力想摆脱铁索的束缚,大夫根本无法靠近,姑且只能观望。 倒是一位江湖游医仔细打量了少女半晌,大惊失色,“是枯荣之毒!我游历时曾见过几次,依照大人的描述,与这位姑娘如今的情形,不会有错!” 众人也面色煞白,“枯荣?!‘荣’时内劲骤增,嗜杀嗜血,狂躁疯魔,力竭之后则速死,回天乏术!那可是《百毒经卷》中的魁首,根本无药可解的啊!” 神子澈闻言一怔。 两年前她服的毒竟没解开?! 可是《百毒经卷》本就是她所创,她不可能不知道怎么解毒! “若无药可医,那可知有什么办法能暂缓?” 江湖游医沉默了片刻,“饮血。” 众人不解,“这是什么主意?” “我也是碰巧见到一名服食‘枯荣’后疯魔的江湖恶人才知道的。他当时理智全无杀了人,毒性驱使他喝下对方的血,不久后那人竟恢复了些许神智。但也只暂缓了两日,第三日他就命丧黄泉了!” “这毒竟如此丧心病狂!”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必须是人血?别的血不行么?” “很难说,我只知饮下健全之人的血能暂且拖住毒性发作,连用法用量都一概不知,这位姑娘气血弱,若试别的血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是经不住的。” 用人血缓解毒发,如此阴毒的法子…… 众人一怔,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他们进别苑的时候,一路都有重重护卫把守,虽不知眼前这二人是什么身份,但绝不是等闲之辈! -- 第22页 如果这家人铁了心要救这个姑娘,那么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就是送上门的药引子! 众人惊骇万分,纷纷东拉西扯地找借口请辞。 神子澈此刻一心都在沈栖棠身上,无暇理会他们,略一抬手示意灼炎送他们离开,反锁了房门。 “啊啊啊杀了我!!!啊!——” 少女声嘶力竭,将锁链撞得直响。 神子澈垂眸,抽出匕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阿棠乖,很快就不疼了。” 第31章 生病就是要亲亲才会好 利刃划开青年的左臂,嗅到血气,沈栖棠立刻凑了上去,一对虎牙衔着皮肉吮吸,腥甜的味道传入喉间,犹如甘露。 灼炎送那些惴惴不安的大夫离开别苑,便想赶回来帮忙,正撞上这一幕,惊得连刀都哐当落地,“侯爷!这怎么能行,姑娘这毒也不知道要用多少血来缓解——” “血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青年的面色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他笑了笑,“别人我不放心,不必费那些周折。阿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她能拖住这毒两年,一定有其他办法,只要让她稍缓些就好……” “您就这么相信姑娘?”灼炎咬牙,一时冲动,也顾不得什么主次尊卑,“如今江湖上最杀人不眨眼的毒物可都是她一手弄出来的!” “灼炎。” 神子澈没回头,他横在少女唇边的手臂微颤,血液不断从体内流失,身体该是发冷的,可是沈栖棠的唇抿着他小臂上的肌肤,吮吸时小巧的舌尖时不时蹭动,反倒让他觉得浑身滚烫。 他忍耐了片刻,连嗓音都有些嘶哑,“出去。” “……是。” 灼炎不敢违抗,退出去,关上了房门,只在门外守着。 片刻,陆絮儿抱着食盒从院外来,见到灼炎,还有些发憷,矮身一礼,“大人。” “姑娘找侯爷有事?” 灼炎面无表情,陆絮儿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可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又鼓足了勇气,“小女子不敢深夜打搅公子,只是记挂着傍晚与公子的约定,故而前来,还请大人代为通传。” “侯爷已经歇下,姑娘请回吧。” “不见也不碍事的,劳烦大人将这盅补汤转交给公子,傍晚我说过等公子回来,热好补汤送来的,无论公子需不需要,我都不想爽约。”陆絮儿低着眉眼,温顺可人。 “里面是什么汤?” “是我向城中有名的大厨请教的药膳,我见公子近来奔波劳碌,这补汤里放了枸杞、红枣等物,都是补气血常用之物。” 送来得倒是及时。 只要没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佐料就好。 灼炎思忖着,略一颔首,神色也缓和了些,“陆小姐费神了,更深露重,请回吧。” …… 半晌,少女齿间略松了些,放开了那只手臂,餮足地舔掉绽开在唇角的那一抹颜色,还打了个饱嗝。她还是那副疯魔又不太清醒的样子,眼底的血丝也未退,不过看起来的确没有先前那般难受了。 神子澈一时头晕,险些栽倒,只好先潦草止住了血,低下头轻轻抵在沈栖棠颈间,调整呼吸。 “饮血镇住枯荣虽有效果,可是会成瘾的。”少女微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你有多少血,经得住我这么挥霍?” 神子澈一怔,笑,“总之,我不会让你再出事了。枯荣之毒诡谲,你若有克制毒性的药方,我让人去煎。” “你不先问解毒的办法?” “如果能解,你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乖,别闹了,先把毒压下去再说。” “哦。”沈栖棠闭眼忍耐,报了药方。 药方配得古怪,用的倒都是些寻常的药物,很快便被送来。 她服了药,才让青年替她解开了铁索,却连走路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神子澈将她放回床榻上,失血的眩晕感令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沈栖棠按住他,拽着锦被将两人都裹起来,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右手掌心,咕哝,“疼……” “还疼么?” 神子澈竭力从眩晕中挣脱出来,侧身打量她的神色。少女柳叶儿似的眉拧巴着,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却不像是难受的样子。 她闭着眼睛,声音明明还很虚弱,却不太清醒地小声委屈,“特别特别疼……要阿澈哥哥亲额头才会好……” “……” 是这小兔崽子十岁以前闯了祸惯用的招数。 神子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禁低笑出声,轻轻吻上她的额角,“好。” 第32章 病急乱投医 白天见沈栖棠总是嬉皮笑脸,睡梦中却愁眉不展。 神子澈轻轻抚平她的眉心,有些心疼。 沈家双亲四十有余生下沈栖棠,从小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老太爷沈中和生前常说此女天纵奇才,把她带在身边亲自传授医术;她长姐贵为先帝皇后,为避嫌不常与家中来往,便把思亲之心倾注在这幼妹身上,时时召入宫中作陪。 如此出身,本该一生都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怎么偏就沦落成这样。 “侯爷。”门外灼炎到底是放心不下,正逢王都传来急信,便敲了门。 神子澈扫过信笺,替少女掖好被角,起身取了信,披衣往外间的书桌走,“何时送来的?” “就刚才,因是急信,属下不敢耽搁。”灼炎打量着主子的脸色,取了那个食盒来,忧心忡忡,“侯爷,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这盅药膳正好滋补,您趁热喝些……就当是为了能安心照顾姑娘?” -- 第23页 补汤还是温热的,正好适宜。 神子澈笑了笑,“这汤倒不像是短时间里熬的出来的。” “是陆小姐送来的,属下检查过,并无不妥的东西。” “她啊。”神子澈摇头,“药膳是没什么不妥,可这份心意我却领不得。” “可是都已经收了,再送回去,岂不是让人难堪?” “那就先留下,用炉子温着,阿棠晚间多半也没吃什么,夜里若是醒了,正好能当作宵夜。” 正好陆絮儿当初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们时,用的就是沈栖棠需要人照料的托辞。 灼炎自知劝不动自家主子,只好照办。 也罢,横竖等姑娘醒了,不至于真的放着侯爷不管,有“神医”坐镇,侯爷这伤,倒也用不着太担心。 “陛下信不过我,另派了人来。算日子,这几日怕是已经到野渡县了。”神子澈收了信,交由灼炎存放,若有所思,“陛下多疑,朝野之中能得他信任的,也不过三人。” “其中两位此时都有公干,应当无暇抽身,只有柳赴霄一人得闲。” 柳赴霄是天子母家表弟,虽只担了个闲职,但圣眷素厚,又年少有为,不容轻视。 “侯爷,那柳赴霄堪当天子耳目,若他知道姑娘没死,提前传信告知陛下……” “不碍事,总要回去的。清净翁的解药,只有阿棠一人知晓,单凭这一点,她就不会有事。” 可是解药迟早是要交出去的,那之后,她与沈家失去了价值,若没有别的筹码,恐怕就又会有一场灭顶之灾。 无论她自己心中如何打算,神子澈总要替她考虑好后路的。 …… 翌日清晨,沈栖棠醒来没见到神子澈,正觉得意外,才出门,就听见院外有人说话,听声音,倒像是昨夜那位太守。 “国师,昨日您带离席间的那位姑娘,可还在府上?”太守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问。 神子澈语气淡漠,“找她有事?” “是这样,那姑娘在春深阁的婢女昨夜出了事,如今人快不行了,花老板毫无头绪,这不就病急乱投医,只好托下官来问问……” “哦,想不到太守与那温柔乡的老板娘还交情匪浅?” 第33章 来,看妙手回春 大启律令并不管这些风月事,但身为太守却流连于舞谢楼台,与花楼女子相交甚笃,传扬出去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儿。 太守听国师讥诮,便有些惶恐,连忙低头请罪。 “方才大人说的婢女,可是阿怜?” 沈栖棠推门出来,女子明眸皓齿,一袭青绿色衣衫与松散挽起的长发,远远瞧着倒像是个清冷孤傲的仙子。 昨日那张人皮面具早已不知被丢到了何处,太守怔愣了片刻,没认出她来,但忖度着此人从神子澈的居室中出来,绝非寻常人,不敢怠慢,“正是那个阿怜,清早被发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还喘气儿,身上却开始溃烂……” “阿怜出了事,花老板请您到这里来做什么?” 若是求人救命,她怎知国师府的人会在意一个阁楼下等婢子的死活?更何况,她托的人还是一城太守。花老板是明白人,哪会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她央求下官来寻一位姑娘,是阿怜在春深阁的主子。花老板替阿怜请了大夫,其中一个江湖游医,碰巧打翻了一个木盒,端详片刻便说,事到如今,唯有那木盒的主人才能救阿怜性命。” 沈栖棠一怔。 春深阁里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就只有第一天被她们搜走的那些小物件,迷烟之类的早在躲避追兵的时候就用完了,剩下来的,就只有易容的道具。 是上邪门的东西。 那江湖郎中还真是见多识广。 沈栖棠略一思忖,对神子澈道,“人命关天,我去看看。” “嗯,我陪你去。” …… 春深阁白天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只是客人不多,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就索性关了门。 厢房里,阿怜躺着,双目紧闭,面色有些青,乍一见,倒像是死去多时了似的。 花老板有些焦急地守着,见太守领着人来,便如同看见了希望,可瞧见身后跟着的是个陌生面孔,不禁茫然。 还没等她心如死灰,沈栖棠便上前掀开了阿怜的袖子,果然,女孩子的手臂上布满脓疮,已经开始溃烂。 她蹙眉,查探了脉象,才顺手蘸了胭脂,在绣帕上写了药方,稍作犹豫后,将帕子交给了跟来的灼炎,“尽快,多谢!” 灼炎一怔,认命了。他要是不去,指不定姑娘一个回手就让侯爷去了,“是。” 花老板方才心中急切,这才注意到跟在少女身后的神子澈,不觉一惊,想开口见礼,却被沈栖棠拉住,少女凑在她耳边,低声,“花老板且莫声张。” “你是!”花老板认出了她的声音,惊诧地回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 “这都不重要,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阿怜姑娘。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花老板提起阿怜,仍是着急不已,“我也不知,昨夜我们从太守府回来时,她还好好的,问了姑娘去向就回房去了,谁知今早守门的婆子起身,就发现她倒已经在后院里了!” 一名老妇闻言便站出来,“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晕过去了,我以为她只是因为太累了,就把人送了回来,没想到只过了一会儿,她身上就出现了好些脓疮!” -- 第24页 沈栖棠又问,“那她从昨夜到今早被发现,中间与谁见过面,可有人知道?” “有人与她见过面?可是这孩子怕黑,夜里回了屋就不再出来了啊……”花老板心一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姑娘,阿怜这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花楼里总有些难以启齿的病症,春深阁里虽不多,却也曾是有过的,众人见了这古怪的脓疮,便往那些病上想,也是在所难免。 沈栖棠摇头,“这不是病,是毒。《百毒经卷》遗存的十毒之一,不过这种毒在市面上想必不难找,价钱虽不便宜,倒也谈不上天价,无论是来寻欢作乐的,还是阁中的姑娘们,都出得起。” “百、百毒经卷?!”花老板顿时腿一软,差点儿没晕厥过去,哭天喊地,“那岂不是无药可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不是重点吧喂。 屋外,灼炎神情凝重地端来了药臼,上面紧紧地捂着个盖子,“姑娘,药草都捣好了。” “给我吧。”沈栖棠一脸嫌弃地端起了药臼,拍了拍花老板的肩,轻嗤,“别哭了,她这不是还没死么?来,看妙手回春。” 第34章 你少笑,别勾引我! 盖子被揭开时,药臼中浓重的臭味令人作呕,众人都不禁捏起了鼻子,皱眉避开。 花老板想吐又吐不出来,袖子掩着鼻唇,“姑娘这是何物?为何如此惊世骇俗?” “救命的东西,就别管气味如何了。”沈栖棠屏住呼吸,闷声说着,“花老板留下搭把手,其他人都出去。奉劝诸位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就当成是不打自招了。” 众人都巴不得往外跑,一股脑全冲了出去,神子澈知这是外敷的药物,便跟在人群最末,带上了门,“我就在门外。” “我还能趁这会儿跑了不成?” 要不是气味熏人,定得同他好好理论理论。 “姑娘,这玩意儿——当真能解毒?” “少废话快敷上,要不然毒没解成我俩先被熏死了!” “……”那倒是。 横竖都是无药可救,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就罢了!花老板咬牙,解了阿怜的衣裳,将药泥调匀了覆盖在溃烂的脓疮之上,沈栖棠并不帮忙,只是放下床幔挡着二人,悄然开了一丝门缝。 神子澈就倚在门边,侧过脸与鬼鬼祟祟的少女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大堂里一名身着水蓝色纱衣的女子,“一步三回头,不舍得很。” “就这一个?” “除非心中有鬼,否则还有人能对你这药的气味‘流连忘返’?” “那没辙,这毒物的气味就这样,我当初琢磨解药的时候,就给我熏得够呛,要不是老太爷非得让我救……”沈栖棠声音渐弱,低着眉眼不言语了。 虽说早年间,是沈中和亲手将她的名字从族谱中划去的,但他们祖孙之间,却也是最亲厚的。 神子澈知她思念老太爷,岔开了话题,“你说这才是毒?” “本也是以毒攻毒的方子,随手记了下来,没想到后来倒成了祸害。”沈栖棠自嘲般扯起唇角,“可见老爷子当年所料不差,无论我是何种用心,一旦流传出去,百毒经卷就是这天底下最狠的毒器。” “那,百毒经卷中所记载的毒,原先都是用来救人的么?” “我沈氏的后人,与药草打交道,难道还是为了害人不成?”沈栖棠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反手关上了房门,没一会儿又打开了,别扭地小声嘀咕,“那什么,捉拿凶手是你们公门人的事儿,别忘了查。” 神子澈展眉一笑,“好。” 青年眉眼丰神俊逸,纵然在花楼内长明不灭的暧昧灯影下,也清朗傲然。宠溺温柔的笑意撞进沈栖棠眼底,她怔愣了片刻,从耳朵尖发烫,一路烫进心里。 “怎么?” “没什么,你少笑!别勾引我!” 沈栖棠强自镇定,板着脸“哐”一声将门板合得严严实实,彻底将那张蛊惑她心神的脸隔在了门外。 然而门板单薄,青年明显戏谑的嗓音慢悠悠飘了进来,“这么说来,方才是勾住你了?” “我哪里就——”沈栖棠气急败坏,才刚想反驳,屋里浓重的臭味就铺天盖地钻进了鼻腔,她不得不屏住呼吸,选择闭嘴。 得,这一局算是输了。 那药泥管用得很,只敷了片刻,那些脓疮便有了愈合的趋势,花老板心中大喜,连声称奇。 沈栖棠并不附和,远远地在门边盯着她,似笑非笑。 花老板心中直打鼓,“怎么这么看着我?” “花老板对阿怜姑娘如此关心,是什么关系?母女?” “您这是说什么呢,阁中的姑娘们,都是以姐妹相称的,她要是我女儿,岂不是乱了辈分了?”花老板有些心虚,“更何况,若是女儿,自然是好吃好喝地养着,又怎么会只让她做个下等的婢女呢?” “下等婢女不缺吃穿,又不引人注意,反倒更能护她周全呢。”沈栖棠笑,像是全然没听见她的否认似的,“花老板是阿怜的母亲,那她的父亲又是谁呀?我瞧着,她的模样,竟隐隐与太守有些相似——” “姑娘!” 花老板惊惶,药臼险些脱手摔落,被沈栖棠接住,用盖子重新压住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 第25页 风情万种的女人不安地揉攥着衣角,打量着对面少女的神色,“姑娘多心了,太守大人何等身份,又岂会与我这样卑贱的人有瓜葛,不过是些人情来往……” “这便是不否认阿怜是你的女儿了。”沈栖棠笑了笑,意味深长,“人情来往,便值得一城太守冒着被指责骄奢淫逸的风险,到国师别苑寻人,回风太守当真是爱民如子。” “……”她没信。 花老板指尖微颤,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干。 太守设宴,请歌姬舞姬助兴无伤大雅,甚至他们偶尔涉足此地,也无可厚非。 可如若,他与花楼女子往来甚密、育有一女的事传扬出去,即便大启的律令不责罚他,他也必定会受士人耻笑,身败名裂的。 “姑娘,求您千万莫将此事宣扬出去,无论您想要什么都可以。” “想要什么另说吧,先向我赔不是。” 花老板一愣,“啊?” “先打了我闷棍,又把我关起来,哦对了,我脚上如今还戴着你的金锁链呢!怎么着?这笔账说勾销就勾销啊?” 第35章 我说,你不许见他 花老板闻言,扑通一声跪倒,“是奴家对不住姑娘!本来我们也只是想先吓唬您,试探而已!若是姑娘当真不肯,我们哪敢做逼良为娼的勾当!” 谁知道她居然那么知情识趣,张口直接就答应下来了…… 沈栖棠挑眉,“倒成了我的不是。罢了,这几日你也没亏待我。” “那,姑娘是答应保守秘密了?” “可以,不过别人也都不是睁眼的瞎子,难道就没人生疑?” 花老板沉默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蹙眉,“有的。所以才让阿怜做阁中下等仆婢,掩人耳目。但如今出了这事,恐怕今后更是瞒不住了。” “仅仅因为你与太守身份有别,就对这事讳莫如深么?” 花老板垂眸,摇头,“说来话长。” 她原也是书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父兄获罪,才被充入贱籍。那太守便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金榜题名后,二人就有了阿怜。 原以为彼此不嫁不娶相守度日也就罢了,可惜好景不长,太守的授业恩师做主,不容分说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新夫人贤良淑德,治家有方,比我这种深陷泥淖的落魄人好得多。与其彼此相守着穷困潦倒,还不如分开,各自前程似锦。” 女人眼底没有不舍,反而洒脱得令人钦羡。她低头望向阿怜,眸光却黯了黯,“只是苦了阿怜,也不知以后该怎样。” 沈栖棠端详着她的神色,笑,“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或许可以替花老板排忧解难。” …… 阿怜醒转了一次,只是太过虚弱,很快又睡下了。 消息传到大堂,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那名可疑的蓝衣女子异常焦灼,坐立不安。 投毒的证据自有灼炎带人去搜查,沈栖棠便拉着神子澈坐在纱帘后一张七弦琴旁,校准了音调,还没等拨动,已先被神子澈按住了手,“做什么?” 神子澈笑了笑,“教你。” 青年的修长的十指覆在沈栖棠手背,有些凉。 琴音随着他的引导,倾泻在少女指尖,曲调清泠婉转。沈栖棠认得的曲子不多,茫然,“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你说呢?” “高山流水?阳关三叠?渔舟唱晚?” “……你索性把琴谱都猜个遍。”神子澈失笑,有些无奈。 “好!”最后一个曲调落下,纱幔之外,有人拊掌。 沈栖棠抬眸望去,只看见一道人影,从正门进来。 “好一曲《凤求凰》!琴声悠扬婉转,却不知,是阁中哪位姑娘所奏?”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还没等沈栖棠掀开纱帘一探究竟,就被神子澈又重新按了回去。后背贴着青年劲瘦有力的胸膛,一时慌张,连彼此的心跳都分不清了。 “不许去。”沉冷的嗓音附在她耳畔,气息温热。 沈栖棠来不及思考,“嗯?” “我说,你不许见他。” 听着倒像是吃醋。 可吃谁的醋? 少女一头雾水,“他是谁?” 话音才落,风吹动纱帘的一角,隐约现出那人的五官,还挺清秀。 沈栖棠忖了忖,恍然,“哦,我想起来了,这是昨晚坐在席末的那个人?难怪,我说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 神子澈皱眉,牵起沈栖棠的手,直接从纱帘的后方离开。 帘外少年等了半晌,都未曾听见回答,按捺不住,掀了纱幔,不觉一怔。 “方才,是谁在这里弹琴?”他拉了个过路的丫鬟,问。 “阁里清早出了些事,才刚化险为夷了,此刻姑娘们都正忙着梳妆打扮呢,哪里会有人弹琴呢?公子怕是听错了!” “没有人?” 可是他分明听见了啊…… 第36章 不堪入目!伤风败俗! “方才那小子是真的有些眼熟。” 沈栖棠的左手被攥在神子澈掌心,若有所思地跟着他进了阁楼后的花园,花草间的石子路凹凸不平,她不留神被绊了一下,撞在青年的后肩,捂着额头喊了声“疼”。 神子澈微怔,挪开视线,故意没看她,“昨日还相谈甚欢,自然眼熟。” -- 第26页 “我是说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见过,百花赏第三排左数第二个。” “……”这都能记得? 沈栖棠汗颜,沉默。 “就不打算替自己争辩什么?”神子澈冷笑,“见之不忘,往后是不是还要思之如狂?” “春深阁的姑娘都不像你这样拈酸吃醋。”少女轻嗤着,头顶的烈日炽热,她便松开了神子澈的手,躲到了一旁的树荫下。 树旁立着一丛假山石,沈栖棠略打量了几眼,索性藏进去乘凉。 假山里还算宽敞,正好能容两人进出。 风月之地的一草一木,都是为风月中人所备。 神子澈才刚走近了几步,就领会到这山石洞窟的用途,耳朵通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连忙又将沈栖棠拎了出来,一贯镇定自持的口齿都有些打结,局促,“我们去别处看看。” 沈栖棠茫然,回头,才发觉那假山内侧的石壁上刻着画,正是一双小人挤在狭窄的洞窟里,摆着各种暧昧的姿势。 她愣了愣,琢磨良久才悟透,顿时捂住了眼睛,惊呼,“不堪入目!下流龌龊!俗不可耐!伤风败俗!!!” “……走吧。” “哒、哒、哒。” 话音才落,假山中便传出了细微的怪声。 沈栖棠毛骨悚然,慌慌张张,“什么声音?” 神子澈细听,皱眉,“有人在敲石面。” “有人?”沈栖棠大惊失色,往日的从容不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意识颤巍巍地抓紧了神子澈的衣角,“可就这么大地方,一目了然,哪里还有什么人!大白天的,也不可能有那啥……吧?” “自然没有。”神子澈不禁低笑出声,一指偏僻处的假山,“人在那边。” 假山的洞窟入口朝向花园的墙角,倒是个隐秘的所在。 可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若有人,他又为何不说话,只是敲石面示意? “这该不会又是风月行里什么奇怪的规矩吧?”沈栖棠留了个心眼儿。 神子澈有些无奈,一敲少女额角,“我亦不是风月场的常客,岂会知晓?” “那我问问,应该不妨事?”沈栖棠沉吟片刻,循声移近了些,“有人吗?” 那边敲石面的声音略停了停,又敲了一下。 “若我们方便过来,你就敲两声?” 这次的回应来得极快,沈栖棠稍稍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只见女子双眼前蒙着布条,嘴也被堵住。 那人被绳索捆成一团,动弹不得。她脸上是半干的血,几道尚未结痂的伤口狰狞可怖,根本看不清原本的五官。 沈栖棠倒抽了一口冷气,解开了绳索,那女子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那喉咙却连一丝音节都未能挤出来。 “先别动。” 沈栖棠凝神检查着女子的状况,一阵寒意从心底蔓延开。 “她怎么了?” “……这是早上那名穿水蓝衣衫的花魁娘子,她锁骨上纹的这朵牡丹,我见过的。” 第37章 我一无所有了啊 几位花魁娘子的居处并不在阁楼内,而在后院,与花园仅一窗之隔。 沈栖棠将那女子安置妥当,又避开众人耳目找来花老板,后者震惊之余,慌张不已,“这的确是牡丹,她的小指从前被特制的琴弦勾断过,留了这道疤一直没消,她这是怎么了?” 女子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干,可那些皮肉外翻的刀痕却越发显眼,瞧着便觉得吓人。 正是因为这位花魁貌美,歌喉又婉转动听,沈栖棠才对她印象深刻,可如今,她的脸成了这样不说,就连一向最受追捧的嗓子都被毁了。 “我给她服下了安神的药物,睡过去了。她若醒来,花老板劝劝她。”沈栖棠垂眸,口吻极淡。 花老板愣了愣,“这是自然,但怎会如此?半个时辰前我还见过她,她还问了我阿怜如何,何时能开门迎客……不对!我吩咐过婆子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准放楼里的姑娘离开,她应该还在阁楼里啊!” “花老板冷静些,这位牡丹姑娘身上的伤,应是昨夜留下的。阁楼里那个,是假的。” “假的?!” “……恐怕,是易容。” 春深阁的姑娘怎会与江湖人结怨? 沈栖棠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先将那人抓了再说。” 花老板点头,连忙应下,“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去——” “不急,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沈栖棠喊住她。 护卫与衙役几乎翻遍了春深阁的每一处房间,都没能找到证据,倘若那冒名顶替之人背后有江湖势力相助,贸然行动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将花老板请到后院,就是想等那人自投罗网,毕竟,她此刻最担心的,大概就是阿怜平安无事,醒来后会戳穿她的身份。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灼炎果然擒了那女人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狎司打扮的男人。 女人见到屋子里的情形,目光顿时躲闪起来。她不安地抿着红唇,却一言不发。 “花老板离开后,这二人便偷偷进了阿怜的房间,企图喂阿怜吃下此物。”灼炎说着,从后腰取下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个瓷瓶,瓶中气味芳香扑鼻,犹如花酿。 花老板急忙取来银针一验,果然是毒,“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阿怜下此毒手!” -- 第27页 女人心知瞒不过,冷笑,“这是她罪有应得!是她花言巧语害得我一无所有,我为何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她的声线嘶哑,起初低声说话时尚且听不出什么异样,可激昂起来,就像是刀尖磨着小石子似的,显然也受过损伤。 沈栖棠揭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不觉微微一怔,“你是……” “若柳?!”花老板也十分惊诧,“你不是走了么,怎么会——” “怎么又会回来?”若柳嗤声,讥讽,“这还不是都拜那个阿怜所赐!若不是她一再花言巧语蛊惑我去接受什么真命天子,我又怎会被男人骗到如此地步!” “你在说什么?” “那个狗男人本就有妻室!骗了我的钱财,还用药毁了我的嗓音,我报官不成,反被羞辱,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才回来,可结果呢!春深阁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一无所有了啊!” 第38章 你们怎知我会来? 花老板闻言,怔住,“是阿怜劝你私奔的?” “那个小贱蹄子怂恿我蛊惑我,我报复她有什么错!还有牡丹!仗着副好嗓子,处处与我争!昨日撞见我也是冷嘲热讽,我还没杀她呢!” 若柳被揭开了面具,就如同被撕破了伤疤般,歇斯底里。 阿怜早就说过,春深阁里的花魁娘子们,平生最恨被人抢风头,积怨已深。 沈栖棠略一颔首,“既然这么说,那么不管是对阿怜投毒,还是对牡丹下手,你都供认不讳了。那么毒是从哪里来的,你身无分文,又是如何回到城中的?”没有文牒,单凭她自己是回不来的。 若柳一愣,突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细看时,她在发颤。晚春的天气并不冷,应是觉得恐惧。而屋外有护卫把守,没有允许,谁都无法靠近。 所以,她害怕的人,就在这屋里。 沈栖棠越过她,望向那狎司打扮的男人。沈栖棠随手取了花瓶中的牡丹花束,挑起那人额前几乎遮住双眼的碎发,并未发现易容的痕迹。 倒是花老板一眼就认出他来,“这就是早上那个江湖郎中!他一见姑娘的东西,就说只有您能救得了阿怜!” 男人的神色从容不迫,即便灼炎的刀就横在他颈间,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栖棠,“看来姑娘身上的毒,已经压下去了。” 沈栖棠反应得很快,笑,“昨日就是你告诉神子澈,血可以暂时压制住枯荣之毒?灼炎没认出你,这么说来,昨夜到别苑去时,也易容了?” “是啊。” “擅长易容之术,又一眼认出了我那些东西,你也是上邪门的人?”沈栖棠挑眉,“若柳是你送回来城的,毒也是你给的?” 上邪门的易容术并不止沈栖棠知晓的那一种,她认不出也不足为奇。也对,那日她趁乱逃走,秦寄风不会毫无反应。 “果然如门主所料,沈姑娘聪慧,不能为我上邪门所用,实在可惜。”如果不是这人的双手都被绳索缚在身后,他怕是还要拊掌赞叹,“不过也幸亏沈姑娘你此番出逃,否则,我们就都要被你骗了。” “我骗你们什么了?”沈栖棠皱眉,“我答应给你们的十五张毒经残页,一张都没少。” “可是姑娘给我们的毒经里,却没有那个丫鬟所中毒物的解药,也没有压制枯荣之毒的药方。沈姑娘,你不是只知道十五页么,那么这十五页之外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怕什么来什么。 她就知道,上邪门若是得知此事,必定要以此大做文章。 “沈姑娘无话可说,便是默认了。” 沈栖棠故作淡然,一哂,“我可没认。不过如今你在我手里,我凭什么告诉你?怎么,是在等秦寄风来救你?这怕是来不及了。” “什——”那人话未说完,只听屋顶“叮”得一声,利刃相撞的声音清脆铿锵,仅是听着,便知双方杀意。 灼炎横在男人颈上的刀又收紧了几寸,“姑娘?” “带这两个人去衙门,交给太守发落。” 与此同时。 屋顶,神子澈随意从护卫腰间借的刀对上秦寄风的机关扇,内劲萦绕在刀身,单薄的刀刃也变得无坚不摧起来。 秦寄风的嗓音仍旧是慢悠悠的,风流得很,“我说呢,怎么到处没看见国师大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自投罗网呢?” 神子澈眉眼疏冷,手中刀光一凛,“侯君多时。” 第39章 不是为了百毒经卷来的 如果不用毒,单打独斗,秦寄风绝不是神子澈的对手。 顷刻间二人便已过了数招,秦寄风落了下风,俊朗的脸上也多添了擦伤。神子澈一身杀意,刀刃毫不留情。秦寄风拭去血珠,扬声,“沈栖棠!你还真打算让这小子杀了我?” 屋檐下,少女轻笑着,“生擒罢了,国师大人动手自然是有分寸的。” “……”国师大人什么的,你还真是客气。 秦寄风腹诽着,目光一掠,就见灼炎押送着那一男一女离开,眸色沉了沉,“你毒发之时,他也算救过你。如今你却送他去衙门,是想让他死?” 沈栖棠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那个被带走的男人。 她垂眸,“早知投毒杀人是死路一条,却还执意如此,不就是从一开始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么?在秦门主眼中,这区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呢?” -- 第28页 上邪门与春深阁的这些女人结不成仇,不过是借若柳的恨,再三试探沈栖棠对百毒经卷残页的了解程度而已。 沈栖棠的内力尚未恢复,找了把梯子爬上屋顶。神子澈收了刀护在她身前,盯着秦寄风的视线始终难掩敌意。 “为了一本破书大动干戈,至于么?”沈栖棠一哂,脸色并不好看,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也都荡然无存。 秦寄风皱眉,“我不是为了百毒经卷来的,你——” 他顿住,没说下去,机关扇一展,又是那副不羁的纨绔公子模样,却不大自在地错开了视线。 沈栖棠挑眉,追问,“我?” “你不是不想被这小子抓回去么,现在倒是又愿意和他混在一起了?算我自讨没趣,后会有期!”他嗤笑着,打了个响指,毒雾便在顷刻间散开。 这烟雾只是挡住了视野,毒性倒是寻常。 神子澈掩住沈栖棠口鼻跃下屋顶,没追上去。 “我还以为他在拖延时间,既然带了毒烟,早干什么去了。”沈栖棠按捺下心底莫名的愧疚,小声嘀咕。 神子澈听得真切,有些心不在焉,低头时,与少女探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和你说话都没听见。” “嗯?” “我说,你没事吧?昨晚失血,现在又和那家伙对上……” 神子澈微微有些怔忡,笑,“没事。” “可是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什么,别担心。” 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 下午,客栈。 三楼上等的厢房,右护法上前接过秦寄风手中的金疮药,复命,“门主,衙门那边,咱们的人已经领回来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 “嗯。” “说起来,那小妖女……还活着吧?” 秦寄风没好气地道,“且活蹦乱跳着呢,我也是吃饱了撑着才替她操心。昨晚国师府派人抓药的方子,打听清楚了么?” “是。她手中,一定还有其它关于百毒经卷的线索。” 若不是门主担心那妖女体内的毒,他们大概真就信了她的说辞。 “也算不虚此行。但如今那丫头身边有人守着,不易下手,来日方长吧,先回去。” “那,咱们带来的那些人血——”右护法有些踌躇。 血虽能养蛊,可放久了就没用了,带回上邪门还白费工夫。 “那就给国师送去。”秦寄风轻蔑地笑说着,又抿唇,低声,“不过,别让沈栖棠知道,倒显得我们有多关心她似的。” “……”得,您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第40章 挑衅 傍晚,风起。 庭院里栽种的花木泛着阵阵清幽的香气,屋内闷窒,沈栖棠索性便将饭桌搬到了庭中的空地上,点了一盏烛灯,二人对坐。 餐桌上的汤是沈栖棠亲自煲的,少女颇为殷勤地将那汤盅推到了男人眼皮子底下,笑嘻嘻,“补血养气。” 神子澈扫了一眼碗里被煮到惨不忍睹的山药块,沉吟良久,不动声色地搁下了,“你想带阿怜一起回王都?她母亲同意么?” “花老板一听能让阿怜脱离贱籍,当场就答应了!阿怜继续留在回风城,反倒不太平,倒不如跟我走。这姑娘没坏心思,知根知底的,也就不用再物色别人了。” “可她作为春深阁的人,却怂恿阁中姑娘私奔,这般行径,可谈不上忠仆。” “那是因为她双亲不能厮守,心中有憾。”沈栖棠笑,“除此之外,她别无野心,不会被轻易收买,这就够了。” 阿怜早知太守是她生父,却从未声张,也并无哀怨,可见她对“太守之女”的头衔,是真的不感兴趣。 “也罢,随你。”神子澈轻声叹气,布菜,“给她一个清白的身份不难,但是作为交换,回京的路上,你安分些。” 院门外有脚步声,似乎有些踌躇。 神子澈望见灼炎刀鞘的一角,对少女笑了笑,温声,“我去看看,你吃你的。” …… 别苑的正厅,烛火烧得格外亮堂。 厅前摆了六只木箱,灼炎打开其中一只,里面装满了葫芦,葫芦口都被黄泥封住,却难掩血腥气,“方才有几名轿夫将这些箱子抬到门口,说是给侯爷您的。属下已查看过,都是人血……” 回风城里到处都是卖力气的伙计,拿钱办事,找不到雇主。 不过,这种时候雇人送血,除了秦寄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神子澈攥着葫芦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冷笑,“他此行,倒还真不是为了百毒经卷来的。” 灼炎一怔,有些诧异,“您是说,这些血是上邪门送来替姑娘缓解毒性发作的?”那帮魔教妖人下午才堂而皇之地劫狱带走了那名江湖游医,正被满城追捕,还敢送此物上门,怕不是疯了? “挑衅而已。”神子澈蹙眉,漠然将葫芦丢回箱中,“处理掉,别让阿棠察觉。” 秦寄风还没蠢到公然杀人取血的地步。更何况,不明身份之人血未必干净,他不会不知。 若不是真心救人,不必多此一举,若是真心,这些血就不是滥杀而得。 “两年不见那小兔崽子脾气没见好,拈花惹草的本事倒是见长,招惹了秦寄风也就罢了,这才去上邪门待了几日,居然——”男人看似云淡风轻,却五指紧握,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迹象。 -- 第29页 灼炎震惊,“侯爷?” 神子澈愣了愣,回神,垂眸,一脸淡然,“没什么。” “……” 明明就有什么啊?! 却说沈栖棠在院中用晚膳,才吃了几口,便又听见了细细的脚步声,莲步款款,应是个姑娘家。 她一抬头,只见月洞门外鹅黄衣衫的女子手中提了盏灯笼,也正呆呆地望着她。 “哟,陆大小姐,别来无恙,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栖棠嗤笑着,却放下了手中碗筷,挑眉,微笑。 第41章 多谢你啊 陆絮儿一路上旁敲侧击,早在侍卫中打探到他们此行是来抓沈栖棠回京的,虽然不知具体的缘故,但既然是被“抓”回来的人,怎么着也不可能像这样,独自一人,优哉游哉地坐在庭中用膳。 没人监视,也没扛着枷锁,轻松得就像是游山玩水后归家的主人。 若她在,想攀上神子澈这条大船无异于痴人说梦,先前的努力也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絮儿心神不宁,略思忖了片刻,故作镇定地赔笑着,楚楚可怜,“是公子……啊,是国师大人见絮儿家破人亡着实可怜,才带着絮儿,姑娘不要误会。” 沈栖棠点点头,“吃晚饭了么,过来坐坐?” “姑娘盛情,不敢推辞。”陆絮儿不敢坐神子澈的位置,便搬了椅子坐在左侧,笑颜婉约,“姑娘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公子为了姑娘连日奔波劳碌,实在辛苦,现在总算能歇歇了。” 这声公子叫得顺口,忧心忡忡的神情任谁见了怕是都要心生不忍。 沈栖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但笑不语。 “对了,姑娘这次回来,应是不会再离开了吧?絮儿知道,姑娘不是旁人口中那等不知好歹的人,一定是有要事才会离开。可是,公子也是真的担心姑娘啊……” “哦?” “姑娘有所不知,公子是真心待你好的,絮儿……也是真的很羡慕你啊。”女人说着,颇为落寞地垂落视线,盯着神子澈那副碗筷,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叹,轻声,“你不知道他的心意——” “我知道啊。”沈栖棠打断了女子的哀叹,歪头,似笑非笑,“我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有几分真心,我岂会不知?” 陆絮儿微怔,心中羞赧,勉强扯起红唇讪讪一笑,“抱歉,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恼了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羡慕……” “羡慕也就罢了,倒也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嚣张跋扈,不知好歹,容易误会陆小姐一片‘良苦用心’。” “姑娘真的误会了,在野渡县的时候,絮儿承姑娘大恩,怎么会做这种事呢!”陆絮儿连连摆手,“公子的事,絮儿不该多嘴的,不过我们真的没什么的,姑娘别放在心上……” 她这厢眼中含泪,两颊绯红,嘴上说着没什么,眼神却飘忽不定,心虚不已。 沈栖棠端详着她沉半晌,烛灯下清澈的双眸仿佛能洞察人心。陆絮儿不禁有种被看穿的错觉,连忙趁势补充了一句,“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姑娘您相信我……”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呢。 沈栖棠轻抿着唇角,笑起来,“开个玩笑,你别当真。那家伙性子清冷,陆小姐文静温顺,哪怕你们站在一起,也说不了几句话。天生合不来,能有什么?” “……”杀人诛心。 陆絮儿顿时脸色惨白。 她还以为这个女人多少会中她的伎俩,对神子澈心生怀疑甚至怨怼,到那时,她就能以温婉大方的姿态出现,让国师知道这世上绝不只有这种任性不堪的女人! 可是现在这样算什么?! “陆小姐,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累了?” 少女精致无辜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陆絮儿被吓了一跳,勉强收敛了情绪,状似无意地点了点头,“可能是这些天替公子准备滋补的药膳,没休息好……” 沈栖棠闻言,眉心微蹙,似乎有些不愉。 还没等陆絮儿高兴扳回一城,就听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哦,原来昨日我喝的那盅枸杞排骨汤是陆小姐煲的?也没人告诉我……” 沈栖棠回了神,才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多谢。” “……???” 那盅汤,是给她喝了?! 第42章 吃醋? 她原以为神子澈收下了那盅汤,自己就不是毫无胜算可言,却没想到,那盅汤却是给这个女人喝的! 是,她是说过,姑娘家之间可以相互照料,可那只是客套话罢了!按这意思,难道她还得给这个女人端茶送水当牛做马不成?! 她堂堂陆家的大小姐、前知县的女儿、吏部尚书的侄女,凭什么要向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伏低做小?! 陆絮儿强颜欢笑地与沈栖棠客套了几句,便落荒而逃,连灯笼都险些落下。 “会不会太咄咄逼人了?” 清冷的嗓音从树后传来,沈栖棠被吓得手一颤,回头,一身月色的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情。 她的耳力远不如从前,不知道神子澈是何时回来的。 沈栖棠耷拉着眉眼,埋头吃饭。 神子澈落座,盯着她,“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要你管?” “吃醋?” “……不,只是觉得麻烦。”沈栖棠心虚地扒拉完碗底最后一团饭粒,冲进屋里将门反锁,才松了一口气。 -- 第30页 陆絮儿其实没说错,她就是不知好歹。 嘴上不饶人将他拒之门外,又抗拒任何女人靠近他。 片刻,神子澈叩门,“烛灯快烧尽了,就算要闭门反省,至少也等我换了蜡烛。” 沈栖棠被拆穿了心思,恼羞成怒,开门,“谁闭门反省了!” 她刚想反驳,但青年却俯身拥住了她。她愣了愣,还没等开口,倚在身上的力道便陡然一沉,神子澈似乎站不住,落在她耳畔的气息也紊乱起来。 沈栖棠这才想起来,他本就失血过多,今天也没歇着,反而陪着她到处跑,还与秦寄风打了一架,撑不住也是在所难免。 她不禁心生愧疚,扶着神子澈倚在榻边,打算去找些东西回来,却突然被扣住了手腕,一晃神,就已经倒在了青年身上,“又想去哪里?” “我去弄点药回来……” “不用。”神子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笑,“陪我。” 沈栖棠反应过来,一探他的脉搏,分明比她自己的都沉稳有力! “你诈我!” “兵不厌诈。我是担心某人因为别人的几句话胡思乱想,万一想不开再跑了,我岂不是又空忙一场?” 沈栖棠忿忿的,“那也是你招蜂引蝶在先!” “你没有?那秦——”神子澈才道了半个音节,便收住了。沈栖棠是什么性子,这世上大概没人会比他更清楚。 即便她真招惹了秦寄风什么,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说出来反倒成了提醒她。 他略一思忖,十分自然地改了口,“那就姑且算是我的错,作为补偿,我便不在乎你从前骗我的事,如何?” “一言为定!” 沈栖棠不明所以,答应得十分痛快。 …… 虽说上邪门那人跑了,可若柳的罪,该如何就是如何,尘埃落定。 回王都的马车早已备下,翌日清晨,半梦半醒的沈栖棠在车厢里睡得迷迷糊糊,只隐约听见神子澈正低声对灼炎叮嘱着什么:“那就先去一趟野渡……药方……让上邪门……” 沈栖棠打着哈欠,顺手掀了车帘,张口就问,“秦寄风怎么了?” 第43章 知道了么 车窗外阴雨绵绵,伞下,青年又吩咐几句,便让灼炎先行离开。神子澈隔窗望向沈栖棠,“只是在说上邪门,好端端怎么问起秦寄风来了?” “你不是在说药方么?”沈栖棠茫然,“是他们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她压根儿就没盼着人家好。 神子澈不禁笑出声,收伞上车,令车前仆从驱车,才道,“京中信不过我,另派了人来寻‘神医’下落,算行程,这几日就该到野渡了。” “来的是谁?” “柳赴霄,柳太后母家内侄。” 沈栖棠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她被逐出家门时年纪不大,后来便不怎么与那些世家公子来往,更何况沈柳两家因皇储一事,算公然撕破脸的,那家里有什么人,沈栖棠自然不知。 不过,狗皇帝会在这种时候派来的,肯定是他的心腹了。 “先前你将多情蛊与药方留下,他大概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所以与百毒经卷相关的那些……姑且都推给上邪门,他们行踪诡谲难以捉摸,柳赴霄与江湖人并无交集,查不到也就只能作罢。” 神子澈沉声说着。 若能查到,借他的手一举铲除上邪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还以为一回王都,你就要押着我去给你家陛下解毒呢。”沈栖棠扬了扬眉毛,有些意外,“你不打算告诉他们百毒经卷与我有关?” “是有关,但百毒经卷不能出自你手,你也不能对它了如指掌。”神子澈轻拥住她,口吻虽轻,却也有几分严肃,“你只是被上邪门掳走时,意外见过残页,恰好知道一些。若要研究解药,还需费些时日。” 沈栖棠愣了愣,心领神会,笑,“故意拖延时间啊?怎么,你要替我考虑活下去的对策?” 神子澈不答反问,“昨日你还说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知晓我心意,现在又不知道了?” 他这摆明了是在挑衅! 沈栖棠一噎,按捺住心尖油然而生的些许痒意,下巴一抬,不甘示弱,“我又不是住你心里了,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不如你说来我听听?” 少女故作镇定,视线却游移不定,宽袍大袖下十指无措地揪着身下的白绒毯,像宫里养的猫儿似的。 “你啊……”神子澈低叹着,凑上去在她朱红的唇角落下一枚轻吻,笑声沉沉的,像击在少女心口的鼓声,“现下,知道了么?” “……”嘶! 气血在顷刻间上涌,沈栖棠只觉得脸上烫得都能卧俩鸡蛋。她呆滞了半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马车。 紧接着,驱车的仆从被丢了进来,与自家主子四目相对,慌张不已,“侯爷,姑娘她,属下——” 神子澈好心情地什么都没计较,只是笑,“不碍事,你歇歇。” 仆从:??? …… 阿怜的身子尚未调养好,却也跟着上路,被单独安置在另一辆马车里。至于陆絮儿,则已经被国师府的护卫先一步送回了王都。 毕竟是外人,万一被套了话或是故意胡说八道,惹出没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 第31页 野渡新上任的县令虽然年轻,却事必躬亲,又没什么架子,颇受赞誉。 国师府的马车抵达野渡时,柳赴霄已在城中等了三五日。 灼炎先一步将“消息”传回,以协同追查上邪门为由拖住了他们,自然,等柳赴霄的人马杀到上邪门据点时,那伙狡兔三窟的魔教妖孽早已人去楼空。 “灼炎说国师已将神医带回,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却只有神子澈一人下来。 身着劲装的俊逸男子隔帘望向车内,不禁皱眉,“那是陛下指名要见的人,国师行事向来稳妥,此番应当也不会让陛下失望吧?” 第44章 装傻第一名 “柳大人稍安勿躁,她们去市集买糖,随后就到。”神子澈有些心不在焉。 有沈栖棠在,阿怜一日后便恢复了。 这原本是好事,谁知她与沈栖棠一个斯文一个懒,混在一起却像两只精力旺盛的猫崽子,不是驾车在林间飞驰,就是在停下休息时爬树掏鸟窝,凑在一起嬉笑打闹,旁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况且,自从那日车中一吻后,沈栖棠还处处躲着他。 神子澈想着,不禁幽幽叹一口气,有些愁苦。 柳赴霄觉得自己可能是白日见了鬼,这位国师生性清冷,无论何时见他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尤其两年前那件事之后,在外永远是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生人勿近。 所以,他这是什么表情? 柳赴霄眉宇紧蹙,肃然,“国师何故如此?是那位神医不肯配合?还是途中出了什么差错?” 神子澈只盯着院中参天梧桐,恍若未闻。 若只是躲着他也就罢了,昨日在途中一池清溪旁休息,那小兔崽子还和阿怜说到秦寄风,虽然是因为春深阁里的事才顺嘴提起的,可为什么每次都单独拎秦寄风出来? 直接说上邪门不行么? “国师?” “……柳大人勿怪,侯爷最近可能情绪有些跌宕。”灼炎压低了嗓音,见怪不怪。 柳赴霄不解,“这是为何?” “您等会儿就知道了。” 市集。 阿怜离开了春深阁,就好比鸟离笼马脱缰,和无意伪装的沈栖棠凑在一起,可谓一拍即合。 两人挑挑拣拣买了三斤茯苓饼、两罐麦芽糖,才心满意足往衙门走,“说起来,阿怜啊,装傻你在行嘛?教教我!” 阿怜眨巴眼,杏眼微睁,满目茫然,也不见卖丑,只一个眼神就令人觉得她似乎神智不大正常。 她收了“神通”,笑吟吟,“够傻嘛?” 沈栖棠直呼好家伙,现学现卖,倒也像模像样,“我还以为装傻都得啃手指流口水,‘阿巴阿巴’之类的!” “春深阁以前有个极漂亮的姐姐,遇到恶劣的客人受了打击,整日疯疯傻傻的,不发狂时,就是这样的。”阿怜有些感慨,“美人嘛,怎么都美。你问这个,是要装傻吗?” “嗯,装傻才好糊弄人。” 如果“糊弄”也是一门学问的话,沈栖棠的资质堪称天下第一。 从市集到衙门一共两里路,等走到衙门口,那副小傻子的表情她已能收放自如了。 “不愧是你。” 阿怜由衷地“称赞”。 …… 两年前的沈栖棠在王都中也算赫赫有名。 一个世家小姐,不仅被逐出家门,还混迹于三教九流中,招猫逗狗,时不时外出游历,走南闯北,毫无闺秀应有的自觉。 柳赴霄曾在路上见过她两回。 一次是她在街边和地痞摇筛盅,掷了三个六,没等赢钱那些地痞就被衙门抓了;第二次她被一伙纨绔拥簇着,提了只木架子溜鹦鹉,结果鹦鹉飞了,纨绔们都吓得连忙去抓,闹得鸡飞狗跳的,她却在后面放肆大笑。 这人,嚣张跋扈,向来有妖女之名,眉眼却张扬灵动,格外不同。 可如今…… “这是沈栖棠?”柳赴霄愣了愣,十分怀疑。 她没死,人却傻了? 跳下祭台的时候磕着头了? 还是她自尽用的毒出差错了? 沈栖棠一双星眸失去焦点,嘴里衔着一块茯苓饼,歪头,茫然眨眼。 灼炎见自家侯爷正走神,只好上前一步,讪讪解释,“咳,柳大人,这就是野渡县的小神医。” 柳赴霄皱眉,“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 阿怜打断他,横眉冷对,像足了护住却蛮横的刁仆,“我们姑娘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们若想求她治病,最好拣些好听的话来说!” “……” 第45章 侯爷姓什么? 灼炎事先与医馆那边的人通过气,与小神医相关的事,众人都并未多提,只言片语之中,柳赴霄甚至连神医是男是女都未能得出结论。 装傻一事,瞒过他倒也不难。 回王都势在必行,沈栖棠也懒得再折腾。 次日启程,她与阿怜待在同一辆马车里翻花绳,随口哼着小曲儿,十个音能有八个不在调上,阿怜听得耳朵疼,小声咕哝,“就您这还妲己再世的绝世妖姬呢……” 沈栖棠嗤声,挑眉,“我还不乐意呢,妖姬命都比纸薄,谁不想多活几年?” “是是,装疯卖傻也是为了多活几年。”阿怜敷衍地点点头,翻出个双十字的花样,“这得装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第32页 “不知道,先装着混日子,谁会闲着没事,和一个傻子过不去?” “侯爷的身份我已经不会再惊讶了,外头那位柳大人又是什么官?天天板着张脸,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您这就是妖姬的命,否则怎么净招惹这些人?” “他姓柳我姓沈,生来就是仇家。这都是家里的恩怨,不赖我。” 大户人家之间的弯弯绕向来说不清,更何况是王都里的大户人家。阿怜没兴趣听,倒是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侯爷姓什么?神子?” 沈栖棠一愣,笑,“不是啊,哪有姓这个的?‘神子’最初是对大启历任国师的敬称,后来被传开了,就姑且算作他们名字的一部分了。他本名是‘澈’,不过姓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虽说除了国师一职之外,他还承袭了长毅侯的爵位,但印象里那家伙好像是老侯爷过继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随老侯爷姓。 “连人家姓什么都不晓得?那回头你嫁进门,别家夫人都是赵氏钱氏孙氏李氏,您是什么氏?”阿怜随口问。 ——白皙灵巧的手骤然一顿,花绳被翻成了死结。 沈栖棠输了,便往后一躺,打了个哈欠,闭眼装死,“一大清早就被吵醒,困了。” “……”您这根本是心虚吧,喂! 沈栖棠阖眸,良久,有些烦躁。 嫁进门么? 没可能的吧。 …… 装傻的第一要义,便是保持沉默,言多必失。只要被盯着,无论是谁来搭茬,沈栖棠都不开口,就呆滞地回望,目光散漫又恍惚。 柳赴霄不是轻易便能打发的人,神子澈也被盯得紧,只偶尔才能与沈栖棠说几句话,却都被避开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再用巧合来解释,未免就太牵强。 转眼已是数日。 这天马车驶过官道,道旁一侧是荒野,另一侧则是苍幽的树林。 沈栖棠手里能玩的都已经被玩了个遍,拘束在马车里,阿怜也想不出能用什么来打发时间,二人陷入长久的无聊之中,手肘拄着窗框,盯着道旁的风景发呆。 突然,阿怜“咦”了一声,定睛往林中望去,不由得失声尖叫,惊慌不已。 “怎么了?” 车外,骑马随行的众人都沿着她的视线回头,只见林中一棵老树上,白绫悬着两个人…… 第46章 流年不利 那是两个面色枯黄的少年人,看上去才十岁不到的年纪。 随行的护卫上前将人放下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马车里,阿怜惶恐地抓住沈栖棠的衣袖,“这还有救吗?” 沈栖棠摇头,低声,“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肢体僵硬,太迟了。” 说来也怪,若这两个孩子是自尽,以他们的身高,不借助外物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挂上这么高的白绫;可若是被杀,身上却又没有挣扎的痕迹。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僻之极,驾车去最近的衙门也需两日行程。 但放任不管也不是办法,神子澈点了一人前去报信,命灼炎暂且将马车驱往附近的河畔休整。 “国师,这两名死者断气不超过一日,以沈栖棠的医术,不知是否能有转圜的余地?”柳赴霄仍抱有一线希望。 神子澈仔细审视着少年的遗体,眉心微蹙,“她不是管生死簿的。” 不过这两个人看起来的确有些古怪,面黄肌瘦,指甲发紫,颈部的勒痕很浅,比起被勒死的人,他们的神情也过分安详了。 思忖间,一名在四周查探线索的侍卫匆匆赶了回来,禀告,“侯爷,东面树林尽头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废弃村落,似乎不久前还有人烟!” 柳赴霄沉吟片刻,隐隐有几分不好的预感,“这附近应该并无城县村庄才是,这里是两郡交界的荒地,即便有人聚居,也早该按律例被迁往别处了。” 众人心中顿时有些不安,“无论如何,两条人命也需有个交代,在衙门派人来之前,我们少不得要在此耽搁几日了。” …… 河流蜿蜒。 沈栖棠观望了一会儿,确认周围都是国师府的人,才牵着阿怜跳下了马车,踩上河边的大石,不禁眉心紧拧,迅速拉住了阿怜伸向河水的双手,“灼炎,水里有人!” 阿怜也看清了浮在河中央的人影,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小脸煞白地往后躲。 “别下水,用竹竿!”沈栖棠仔细盯着潜在水中的人面,尽管波光粼粼的河面遮掩着那人的身体,但她还是察觉了些许怪异之处。 阿怜不明所以,因极大的恐惧而生出无数疑惑,声音打着颤儿,“那个人,怎、怎么了吗?” 沈栖棠一时也说不清,只道,“不像是淹死的。” 灼炎从林中找来细长的竿子勾住那人衣物,与另一名护卫协力将人缓缓拖上岸,那死者的遗体被翻了个面,露出瘦骨如柴的躯体与惨青色的瘦削脸颊。 沈栖棠细细观察了半晌,不由得变了脸色,喝令众人后退。 “姑娘,这个人——” “是瘟疫。” 沈栖棠素来沉稳的右手有一丝轻颤,她年幼时虽也曾随祖父亲眼见过一回疫病盛行,但毕竟当时只是给老太爷打下手,清点药材与杂物,并不算真正接触。 -- 第33页 可如今,在衙门的人抵达之前,这里就只有她一个大夫。 “刚才出去查探线索的人,都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第47章 奈何桥禁止养鸳鸯 这条河的水流没那么湍急,沈栖棠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这人是从林间坠河,还是从上游一路漂浮到这里来的。 灼炎立刻命没有靠近河边的众人驾车返回大路,只留了刚才打捞死者的几名侍卫帮忙,分发布条掩住口鼻,道,“我们是从上游过来的,倘若真是疫疠,侯爷他们怕是也有危险!” 沈栖棠心猛然一跳,“我去找他们。找人去通知官府,将这条河沿岸的村庄城镇封锁起来,以防万一,还有车上的粮食药材等补给都留下……” 这死者已经在河里浸泡了有一阵子了,她无从得出更多线索,姑且只能如此准备着。 神子澈还在林中,那两个少年的遗体并排横在树下,除了一身衣裳,什么都没有。 身旁的护卫不经意间回头,讶然,“侯爷,河边起了烟。” 白天不必生火,神子澈才皱起眉宇,就见沈栖棠带着几人匆匆赶来,将白色布巾分给他们,“柳赴霄和其他人呢?” “附近有个临时搭建的村落,他带人去查探。出什么事了?” “村落?”沈栖棠愣了愣,将河边的事简单告知,“这些人面黄肌瘦,多半是逃难至此的流民。” “两个月前杳州水灾,离这里不远。”神子澈忧心忡忡,他望向少女,眼中难掩犹豫,“若真是疫疠,你要如何?” 这里只有她一个大夫,若说救人,至少短时间里非她不可。 可疫疠凶险,他不敢让她涉险,也不舍得。 “什么我要如何?”沈栖棠一怔,会意,下意识勾了勾唇角,一身少年意气,“我好歹是个大夫,你说我该如何?倒是你,不该留在这里犯险。” 神子澈轻握住她的掌心,“我帮你煎药。” “这弄不好可是要命的事。” “听说奈何桥很宽,桥下游一对鸳鸯想来也绰绰有余。” “……” 村落中状况不明,不宜贸然进去太多人。 神子澈将药草、粮食等补给都集中在一辆马车上,与少女二人前驾车前往,余下的事便都交由灼炎安排。 村庄的茅草屋沿着山脊搭建在高地,与低处的河流一般蜿蜒曲折。 车轮滚过泥泞崎岖的土路,东倒西歪的。 少女熟练地驱车直行,只见满目萧索,只有呛鼻的烟味和散发着臭气的草屋,空无一人。 神子澈有些沉默地望着车前泥地上凌乱的脚印,心中不安。 这些脚印大多都是往山腰去的,若当真发生了疫疠,这里的人为何还要聚集起来,到山上去? 柳赴霄和他带来的那些护卫,又在哪里? “有鼓声?”他不太确定。 沈栖棠内力尚未恢复,听觉不及他敏锐,只听见山中哀泣的风啸与树梢哗啦啦的声响。 又近了些,神子澈按住了她手中的缰绳,低声,“先将马车停在山中,我们走上去。” …… 山腰一处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冒着黑烟,五个巨大的柴垛上分别捆着五个昏睡的青年,首当其冲的便是一身黑金劲装的柳赴霄。 衣衫褴褛的百姓们围在最外圈,头上披着布,挡住了身子,时不时有人哀叫着,却看不清模样。 唯有几名还算健壮的青年赤裸着上身,手中举着火把。 再往中间,五位头戴鬼怪面具的人正围着柴垛跳着奇怪的舞,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做法。 不远处的树林里,神子澈蹙眉,“他们做什么?” “……烧疫鬼。” 第48章 天行时疫 柳赴霄并非等闲之辈,绝不是这群人赤手空拳就能擒住的。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村口未散的余烟,便知多半是村民在烟中添了些“佐料”。 神子澈走近了些,拂袖挥出一道凌厉掌风,顷刻间熄灭了火把。 “火怎么突然灭了,莫不是神灵降怒!” 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深怕烧疫鬼送瘟神不成,反遭报应,絮碎的议论声不止,纷纷跟着那些戴鬼面具的神巫朝天叩拜乞饶。 神子澈纵身掠向柴垛垒出的高台,扬声震慑村民,放出一支响箭。 沈栖棠在林中绕了小半圈,才从缝隙里看清了一个村民长布遮掩下的脸。 丘疹遍布在他的脸和手臂,细小的红点一直延伸进袖管,就连没被挡住的脖颈上都有痕迹,甚至还有些已经被抓破了。 虽然被水浸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河中那副遗体上也满是溃破的疹子。 围聚在此的大多是青壮年,本气充盈,症状尚且不算太重。 他们对神子澈的话将信将疑,只因自知不是他的对手,都不敢妄动,都收了声,由一名老者领头,听从命令回到山下村落。 “能看出什么吗?” “还不好说,先将患病之人集中起来,与未发病的分开。”沈栖棠边说着,边取出一瓶香膏,涂在柳赴霄与侍卫们的人中,“另外——少不得需要照顾病人起居服药的帮手,安危莫测。” …… 天行时疫,治有三法:宜补,宜散,宜降。 沈栖棠接连几日都在诊治病人,城守得知消息后也送了大夫过来,医者协力调整药方,但村中疫疠却始终不见好转,河流下游也不断有人染病,每日往村中送的人有增无减。 -- 第34页 “不好了,沈大夫!”屋外一人惊呼,“柳大人他们都突然晕过去了,瞧着样子,只怕也染了病!” 沈栖棠一愣,笔锋抖碎了字迹。 柳赴霄等人都未离开,这几日煎药等琐事都是他们在做,就住在隔壁的小院里。 疫疠来势汹汹,三日内便会发作。 距离先前柳赴霄被擒,早已不止三日。 “今早就有几人身体不适,只当是劳累的缘故,没想到煎药时就发病了。”神子澈见她赶到,下意识站远了些。 他也住在这个小院里,如今其他人都接连倒下,他怕是也在劫难逃。 下一刻,沈栖棠微凉的指尖捉住了他的脉息,不觉有些错愕。 神子澈愣了愣,“怎么了?” “就算尚未发作,只要染了病,脉象总归是不同的。可是你……” 他们每日去相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与相同的人接触,为何唯独神子澈没事? 即便他内力深厚,可柳赴霄也差不离。 “说起来,前些天我不慎碰到了病人的血,却也一直都没事?”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掌心,“虽说疫疠与毒是两码事,但是既然用药是为解表补气,那用毒——” “不可。”神子澈皱眉,沉声打断,“若你的毒不起作用,他们会因此将过错都推到你身上。就算有用,一旦被柳赴霄察觉,回想野渡闲居一案,他迟早会怀疑你与百毒经卷的关系。” 那样,救下这些人,对沈栖棠而言,才反而是杀身之祸。 “国师这是要为了我一人的安危,弃这些人于不顾?”少女咧嘴一笑,柳叶儿似的眉扬了扬,是他久未曾见的轻狂与傲气,“昔日我向老爷子立了誓,济世行医,绝不因一己之私而见死不救,违背誓言是要遭雷劈的。” 第49章 阿澈哥哥 自打记事起,族中长辈便一直教导柳赴霄何为“忠”,不是忠君,而是忠于他的表兄,尽管后来那位表兄的确成为了一国之君。 血缘与家族利益的羁绊如影随形,二十九年,他从未欺瞒过表兄半分,尽忠职守,那人视他如心腹之臣。 可说到底,这无非就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关系,只不过没有什么东西能打破旧有的平衡。 病来如山倒,柳赴霄耳鸣的厉害,话传入耳中也模糊不全,他只能看见光影下少女明艳又张扬的脸,如数年前在王都中看到的一样,像极了街角懒怠却总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儿。 幸好,不是真的傻了。 “用毒福祸难料,总要有人以身试药的。如果我染不上病,那这村中除了柳大人,也没有更适合试毒的人了。”小猫崽儿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 刚清醒了些许的柳赴霄:“……” 傍晚。 临时腾出来的简陋书房内,沈栖棠将毛笔架在鼻尖上,晃晃悠悠想了半日也无果,愁眉不展,“有什么毒是你我都碰过,同时还对这些病症有效果的?” “……我劝你还是别往这个思路上想。” 从相识以来,她捣鼓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不致命,就没有神子澈没用过的。 沈栖棠自知理亏,挠头讪讪地笑了笑。 倘若坊间还有落拓枝,那么枯荣之毒便是现成的良方,可惜如今她自己都解不了这毒,更别说用来治病。 要是照着枯荣来改,又有好几味药草一时难以凑齐,而且不易控制,她倒是有工夫钻研,外面的那些病人却等不起。 如果有办法能在下毒时就削减枯荣的毒性,解毒时倒是可以避开落拓枝…… 沈栖棠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望着神子澈,半晌,她嬉皮笑脸地握住了青年的手腕,“阿澈哥哥!” “……”无事献殷勤,定然是没安好心。 “误会了!只是想借你上回那名跑得挺快的暗卫小哥一用,东海之滨有一种虫子叫‘嗜命’,帮我捉一只回来?” “那是做什么用的?” “这你就别管嘛,反正救人如救火,挺急的。”沈栖棠眉眼弯弯犹如上弦月,笑颜明媚清澈。 她一心虚就会作这般神色掩饰,若换了旁人,就被她糊弄过去了。 “说清楚。” 少女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自证清白,“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等捉到了虫子,演示给你看。” 亲自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倒也出不了差错。 神子澈略一思忖,让了步,“那名暗卫也染了病,我去吧。十日为期,定将东西带回。” 沈栖棠愣了愣,“这里离东海那么远,十日怎么够来回?” “足够了。”男人温热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左颊,叮嘱,“在我回来之前,别乱来。灼炎就守在村外,若需要帮忙,就去找他。” “嗯。” 人命关天的事宜早不宜迟,神子澈当即启程,沈栖棠并未相送。 他说是十天,那就只会多不会少。 沈栖棠等人走远,才翻找出一只药碟,用匕首划破了指尖。 灯烛下,如同朱砂般的血珠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缓缓坠入碟中,色泽鲜亮诡艳,仿佛上乘的染料…… 第50章 这得多大仇啊 天刚蒙蒙亮,大夫们与往常一样,来小院里找沈栖棠,才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少女在屋子里架起了药炉,暖橙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 -- 第35页 一位年长的大夫捋着胡须,双眸一亮,“沈大夫是想到了可行的方子?” “可以一试,不过还缺些药草,我这里腾不出手,劳驾替我将桌上的药方送到村口,交给为首的统领就好。” 那位大夫连忙答应下来,拂开废纸团拿了药方往外走,才瞄见一眼,还没来得及挂上欣喜的神色便僵在了脸上。 他轻颤着手,“沈大夫,这些方子上列的可都是要命的毒草……” 沈栖棠将眉一挑,“死不了,就算出事也是我担着,怕什么?” 方子上写着的确实都是些剧毒,乍一眼让这些老实本分的医者瞧见,是挺容易被吓着的。 可她失血过多,一时半刻间站不起来,就算勉强出去了,让灼炎瞧见她惨白的面色,再传信神子澈,那她就算是完了。 …… 炉子里的毒熬了整整五个时辰,盛出来时,屋外大夫们也已经照着那张毒方,煎出了一碗色泽古怪的药。 沈栖棠趁熬药时歇了许久,稍蓄了几分力,与犹豫不已的众人一道去了隔壁小院。 才是卯时初刻,柳赴霄就已经醒了,颓然躺着,目光空洞。 “柳大人,喝药了。” 沈栖棠随手扯过一张长板凳,坐在床前,示意身后的两名大夫将人搀起来,一副不加商量便打算往里灌的架势。 ……这得多大仇啊? 柳赴霄盯着少女手里那碗红褐色的药汁,沉默片刻,镇定自若地一饮而尽。 “又不是索你命,至于这么视死如归嘛?”沈栖棠小声嘀咕。 话虽如此,不过两家结怨颇深,他们姓柳的一大家子每每有个头疼脑热,也从来都不找与沈府沾亲带故的太医。 眼下,倒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柳赴霄正暗自想着,只觉得浑身血液逐渐发寒,如坠冰窟,本就脱力的四肢百骸越发虚弱,如同魂魄都被抽走,与这具皮囊再无瓜葛一般! 沈栖棠见毒性发作,当机立断掰开他的下颌,灌进了第二碗药,沉声,“凝神。” 还有些烫的药汁顺着喉咙而下,顿时从麻木中唤醒了几分痛觉,一阵热意抵冲了方才那彻骨的冷,难受的感觉便被冲淡了许多。 大抵过了一刻,那阵难受的感觉逐渐褪去,柳赴霄脱力倒在病榻上,整个人都仿佛才从水里被打捞出来一般。 他哑着嗓子,气若游丝,“这到底是什么药?”真的没有挟私报复的成分么? 沈栖棠嬉皮笑脸的,答非所问,“恭喜柳大人,歇几日便能痊愈了。” 众人有些诧异,纷纷围上去替男人诊脉,除了还有些弱之外,一切都与正常人无异,“这怎么可能?” 沈栖棠又补充了一句,“药力还有一半尚未发作,散尽后脉象会再虚弱许多。不过两种药相辅相成,无碍的,我在这里守着就是。” ……还、还有一半? 第51章 走江湖莫得罪医师 用药后,柳赴霄恢复得很快,才两三日工夫,不仅一身红疹褪去,还能行走自如,令众人都眼红不已。 大夫之中,几人也对此颇有微词,有些是觉得那张毒方不够稳妥,有些则是因为自己被一个黄毛丫头压制着,心中嫉恨恼怒。 各种传闻纷至沓来,可沈栖棠却在观察了柳赴霄一阵后,干脆闭门谢客,连每日与大夫们商讨应对之策的时间都省下了。 直到第五日,流言蜚语愈演愈烈,终于有几个性急的,毫不客气踹开了那扇关了数日的木门,“姓沈的,你什么意思!只治好了那王都中的贵人就做起甩手掌柜,我们这些草民就活该自生自灭了是吗?!” 沈栖棠正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险些呛着。 这人是那日举火烧疫鬼的,家中压根就没有病人,挑事倒是一把好手。 另一人说,“还问什么!小姑娘家可不就指着治好那些大人物,攀龙附凤么!今日治好了姓柳的,明日爬床,后天清早起来就能进门!做不成正房,当个小老婆也算挣着了!” “沈大夫,大家说话不中听,可这事儿您多少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沈栖棠皱眉,还没等开口,就有人抢先,“还交代什么!最毒妇人心,和她说也是白费口舌!我看这屋里肯定有药方,大家一块儿搜,总能找到的!” 一人起哄,众人便纷纷附和起来,翻箱倒柜,但凡写了字的纸都无一幸免。 旁边几个大夫只是杵着,阴阳怪气,“沈大夫,群情激奋,我们势单力薄也拦不住,您便忍一忍?” 沈栖棠冷笑,索性将桌案让了出来,任由他们搜找。 “这小贱蹄子整日在村中进出,却一点事都没有,一定是自己也偷偷吃了药,这个药碗也得请人看看!”一名壮汉端详着她刚喝剩下的药汤,递到了一位老大夫跟前,“赵大夫,我们不懂这个,您老帮着瞧瞧?” 沈栖棠嗤声,“八珍汤,补血补气,喜欢吗?喜欢的话,炉子里还有好些,请便。” 壮汉狐疑地望向赵大夫,后者查看药炉,点点头,“白术、党参、茯苓……的确是八珍汤,先前已经给大家试过了,没有用。” 众人将屋子里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堆乱糟糟的废纸团,什么都没找到,骂声不断,“定是她提前听见了风声,将方子藏起来了!这个贱人!” -- 第36页 “她没出过院门,咱们去院子里找!一定有!” 然而谁都没能出这扇门,“怎么回事,身上突然痒得很?!” 痒得站不住,他们不由得弯腰蜷缩在地上,像只烤熟了的虾米。 何止是痒,还是从骨头里泛起的痒,无论怎么挠,始终都隔着一层皮肉! “没听说过么?走江湖莫得罪医师。”少女站在遍地的哀嚎声里,似笑非笑,“我是有药治病,只怕你们没命吃。” 方子里用的都大多都是剧毒,柳赴霄能扛得下来,村中老弱却吃不消。 更何况按那张方子,哪怕她把血放完了也不见得能治得好一村人。 “沈大夫!我们也只是心急,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吧!”浑身像被火烧了似的扭动挣扎着,很快便有人开口求饶,正是起初那挑事的。 沈栖棠蹲在他身边,清秀的眉眼在那壮汉恐惧的双眸中逐渐放大。 她勾着唇角,语气温柔,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似的,冷漠得令人心惊,“我想方设法救你们出苦海,分文未得还背负了骂名,却还要给你们交代?我欠你们了?” 老太爷是说过不能见死不救。 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也配为人? 若不是为了替某不愿对百姓疾苦坐视不理的国师大人排忧解难,她哪怕失了智,都干不出这自损根基去救人的破事儿! 没捞着半点好,回头等某人回来,指不定还得挨顿骂。 沈栖棠拍了拍壮汉的肩,一哂,“别担心,这毒不要命,痒半个时辰自己就解了,正好长点记性。” …… 东海之滨。 药铺掌柜在听闻眼前这位华贵公子的来意后,不禁茫然,“嗜命?那是什么,我们世代居住于此,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虫子啊?” 这已经是神子澈问过的第九家药铺了,所得的回答都如出一辙。 他蹙眉,又问,“那这附近的林中,可有什么虫子,是此处独有的?也可能是毒虫。” “公子这不就说笑了吗,当世之上,除了南域的蛊虫之外,哪里还有什么一处独有的虫子?再说不管是杀人蜂还是竹叶青,那都得有个范围啊?嗜命这名儿,听着倒像是‘嗜财如命’……” “有这东西?” “……就是形容一个人贪财。”掌柜的像看傻子似的,“公子,您找这虫做什么用啊?该不会是被什么人骗了吧?” 第52章 药丸 又过了三日。 庭院中央,沈栖棠熄了炉火,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一回头,只见柳赴霄站在她身后,神情复杂。 她讪笑着后退,“柳大人恢复得不错?起来活动筋骨也挺好,我就不打扰您了!” “虽说是他们闹事在先,但村里病人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你的药……是还有什么问题么?”柳赴霄难得踌躇。 这柳大人行事雷厉风行,有时难免夹枪带棒,突然和气下来,听着都有些别扭。 沈栖棠点点头,“是还欠些火候。不过已经找到思路了,最迟今晚。如果柳大人有余力,可否帮我一个小忙?我想知道这‘疫疠’的源头。” 柳赴霄愣住,“不是河水么?” “只是借河流扩散开罢了,我觉得这次的事有些可疑。况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村长说过这条河流下游会一直通往王都附近,如果真如我所想,那就远不止天灾那么简单了。” …… 黄昏时分,沈栖棠端着两个陶土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早上小木屋里的事早在村中传得沸沸扬扬,可她再度打算试药的消息不胫而走,小院内外还是乌泱泱围满了人。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不解,“这又是什么?” “还是上回的方子,稍作了些许改动,捏成药丸便于送服。”沈栖棠还是先将药用在了邻院那些护卫们身上。 “相信我么?”沈栖棠盯着那名护卫,低声问。 护卫满脸视死如归,“姑娘尽管来!属下不怕!” “……”倒也不必。 这几日里她已经找护卫们试过各种版本的方子,两种毒都已在掌控之中。 今日是最后一次,只要用药后难受的时长稳定,就能分发给众人。 两种药丸被同时服下,却没有带来多少痛苦。 第一个服了药的护卫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片刻后咳出一口黑血,有了明显的好转。 只半盏茶的工夫。 众人大喜过望,但见沈栖棠仍然没有将药分发给他们的意思,越发不满,“果然只有他们自己人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一文不值!用剩下的药才能轮到我们!” 他们大多都是抬着病人来的,至亲痛苦的哀吟如燎原烈火点燃胸中不平,群情激奋,可是能帮着拦住他们的人却不多,年轻力壮的很快便一哄而上,来抢陶罐,“都住手!” 满面风尘的青年翩然落入庭中,掌风斥退众人,护在了少女身前。 “才八天……”沈栖棠小声嘀咕,心虚地往后躲。 神子澈气笑了,“你又骗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拦住这些人,我试完药再说!”她来不及与村民计较,只想再确认一次,然后将这些药丸都分出去,“毁尸灭迹”! 第二个护卫的病情稍重,却也没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体内的毒便已平息下来。第三个、第四个也都如此。 -- 第37页 沈栖棠这才回眸望向众人,眉眼稍冷,“一个一个把病人抬进来。若再有争抢,就都滚出去。” “且慢!沈大夫,你难道不用告诉大家这罐子里是什么药吗?” 人群中,姓赵的大夫带了一群医师,来者不善,“你有两张方子,其中一张里净是些害人的毒草,你作何解释?难道是打算给贵人们用药治病,用毒送百姓去死?!” 第53章 我怀疑,不是疫疠 才围上来的村民一听这话,立刻都退了回去,不满,“什么!人本来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居然还要再吃毒草做的药?!” “那还治什么,直接埋了岂不是更好!妖女这就是在报复咱们,没安好心!” 才吃了药的护卫们听见众人哄闹不止,不由得大声解释,“这药我们都吃了,若有事,最先出事的也是我们!用药救人,有效果就好,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你们是自己人,当然帮自己人说话!” “你!” 护卫一时气急,又咳出一大口黑血来。 众人立刻嚷,“毒发了!他自己都毒发了!还想骗咱们也吃毒药!” 沈栖棠听他们吵得脑仁疼,避开神子澈探究的视线,望向庭中村民,轻嗤,“‘慈航本是渡人舟,怎奈众生不登船’。这两罐都是毒,想赌一把看看能不能活的就留下,害怕就滚。” “沈大夫这话就错了,医者圣心,若有良药,咱们开诚布公地讨论,万一方子有问题,也好及时打住,免得平添损失啊。” 那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始终站在她身后,并不与外面那些沽名钓誉的同行一般见识,却也忧心不已。 沈栖棠一向敬重他,“并非不愿开诚布公,只是有些毒方一旦公开,福祸难料。您见多识广,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些毒物的利弊。沈某不是神,只能治身上的病,却治不了人心上的病。” “的确如此。”老大夫不禁想起了什么,点点头,对众人说,“疫疠害人,拖延不得,既然沈大夫对这药有信心,那老夫便也赌一把,若诸位用药后有何闪失,老夫情愿以命相抵!” “李大夫,您这是……” 他医名在外,远近皆知。 有他担保,众人打定了主意拒绝的心又开始动摇,逐一将病人抬了回来。 “老先生说这话,是怕他们不肯用药,还是担心我一怒之下毁了药见死不救?”沈栖棠笑嘻嘻,凑近了小声问。 老大夫一愣,不由背着人笑骂,“你们姓沈的脾气都怪,惹恼了收摊走人,老夫可没辙。” …… 姓赵的带人守了两日也没见出事,毒性散尽后,患病村民日复一日好转起来,那些对毒草敬而远之的村民也都重新找上了门。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求小神医帮帮我们吧!”木门被敲得震天响,这回倒是没谁敢直闯了。 沈栖棠拿书蒙着脸,冷哼,“不帮。” “差不多教训够了就把药给他们,世道艰难,他们也不是故意与你作对。”神子澈从破了的后窗跳进来,掀了她脸上的书。 他一回来就被少女支使,又要安排这批流民痊愈后的去处,忙得脚不沾地,脸上还沾了道浅浅的泥渍。 沈栖棠怔了怔,伸手去够那书,却被青年的手掌捉住。 她手冰,只觉得这人掌心的温度格外烫,小声,“我那日都看过了,这些人的病情都不重,拖几日也不碍事的。” 神子澈蹙眉,“疫疠相染,若因为他们,再导致别人生病呢?” “所以啊,我怀疑,不是疫疠。” 第54章 生门不是生门 这两天里,村里只剩下先前率众闹过事的十来个人不曾用药,未免影响到别人,他们便被迁到了东南角,不与外人接触。 河流沿岸早已被衙门派人封住,短期内也不会再有人饮河中水。 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有新添的病人。 沈栖棠托着下颌,“据说这些人都曾去过北山,河也经过那里。我还问了邻院的护卫,发病前一天,有一群人试图从北山逃走,正是柳赴霄与他们一起把人带回来的,那时你不在。” 山上一定有什么,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 她抹掉男人脸上的泥渍,犹豫,“先前我和柳赴霄提过,后来他就失踪了。我想进山一趟,如果能一举解决了麻烦,那才谈得上‘根治’。” “这会儿倒是坦诚,先前怎么骗我?”神子澈不禁一笑,眉眼却有些认真,“去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用的药里都有什么,又为何故意将我支开?” 沈栖棠错开视线,挠头,“一言难尽,回来再说。” 正值春夏之交。 北山草木繁盛,绿荫掩映下,若不走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神子澈突然停下,“上次村民们烧疫鬼,戴着神巫面具起舞的是何人?” 沈栖棠愣神,如醍醐灌顶。 寻常人不会跳那种舞,那五人分明就是巫医。 可在村中,他们却从未见过巫医! “山下无处躲也出不去,他们不见踪影,那定是从山中绕走的,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走?” “柳大人恐怕有危险。” 神子澈拧眉,牵住沈栖棠小心行走。 树梢上有水珠坠落,两人下意识向前掠了几步,却不料那横生的绿芜之下,竟是空的! -- 第38页 “抓紧我!”男人沉声说着,借着石壁的力躲开两侧的机关箭镞,平稳落地。 这是一个异常空旷的洞窟,光线昏暗,沈栖棠辨不清路,任他牵着,“山中怎会有这种地方,该不会是误闯了什么人的墓室?” “不是墓室,只是地宫,还是近几年才落成的。石壁上青苔厚,原路上不去,要往前走么?” “来都来了还能空着手走么?” 谁会无端在荒山野地里造地宫,还设下了机关箭? 若说里头没鬼,那才是骗鬼。 甬道窄长。 尽头是一堵石墙,墙上的八卦阵似是机关。 神子澈摆弄出生门,左侧便缓缓开启一间石室。 “赌一把?” “我押没人,一文钱。” “……”就不该跟她提“赌”字。 门后并无声息,二人向里走,门突然被合上,四壁上的红烛自动点燃。 灯火晃漾,令人有一瞬恍惚。 石室中央垂着水红色纱幔,纱幔上画满了古怪的图案。 沈栖棠凑近了看,只见一双双男女的身影交叠着,形态各异,分明是画,却现出满室春光,耳畔也似有莺燕娇啼妩媚如丝…… “阿棠?” 神子澈见她莫名愣住,想将她拉回来,谁知指尖才触到少女的小臂,便被她揪住衣襟,柔软的唇舌近乎凶狠地撞了上来,炽热如火…… 第55章 他缺德 少女一双星眸泛着水光,眼角潮红,呼吸间烫得吓人,“别靠近红纱。” 唇齿间的气音几乎被湮没在漫长的一吻里,沈栖棠站不住,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紊乱的气息里间或夹杂着几声细碎的哭音。 红烛中飘散出古怪的香味,从若有似乎逐渐变得浓郁醇厚,不断蚕食着二人神智,神子澈失控般将她抵在石壁上,轻舐耳廓,低喃,“阿棠……” “哗啦!——” 剧烈的水浪声突然在寂静的石室中炸开。 在沈栖棠的手差一点碰到男人腰带的刹那,烛架后暗河冰冷的水花泼了她一脸,顿时清醒过来,转头,只见浑身湿漉的柳赴霄愣在了水里,满脸震惊。 “柳大人来得挺巧。”沈栖棠回了神,取出银针,就近在红烛上烫过,替神子澈施针放血。 “你们刚才……?” 沈栖棠面无表情,“纱幔上被施了幻术,红烛里藏了那种药。幸好柳大人及时出现,否则顺其自然,还不知会怎么样。” 神子澈从情药中挣脱出来,捻着指腹余温,点头称是。 红烛还在烧,不宜久留。 三人边在各处寻找离开的机关,边交换消息,“我在山阳见到一个戴面具的人,追他时不慎落入陷阱,沿洞窟甬道遇到一堵摆着八卦阵的石墙,坠落进另一间石室。” 倒是大同小异。 柳赴霄不懂八卦阵,蘸水大致画了他破阵时摆弄出的形状,是死门,“那里存着杂物,其中药草最多,我不敢妄动,只每种捡了些散碎的枝叶。” 药草混合着,沾了水,或碎或皱,不大好认。 他全数交给沈栖棠,又道,“那石室通往一间耳房,有梯子向上,上面的石窟里有不少人待过的痕迹,但应该走了有一阵了。我就是从那里的暗河潜过来的,只有一条路。” “贪欢花,合卺草,正与红烛里那药相吻合。至于这剩下的几种——”沈栖棠眸色一沉,银针挑起一片褐绿色的圆叶,“这是还魂树的叶子,还魂树不易存活,大启之内仅太医院才养成一株,怎会在此?” 荒野悄然落成的浩大地宫、藏满情药的生门石室、太医院尽心妥善保存的还魂树,还有这些珍贵异常的药草…… 若联系起来,沈栖棠便只能想到一个人。 “沿河北上,便是京郊。”她小声试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两人的神情,“有一种毒,中毒之人不仅会逐渐失聪,而且,无法行房,更不能生育——” “胡闹!”柳赴霄皱眉,驳斥。 北山上最大的异样,便是这座地宫。 若地宫当真是陛下所造,若地宫当真与村中的疫疠有关…… 无论是这座地宫存在的理由,还是此事与朝廷攀扯上关系的后果,他都不敢想,“太医院已在全力替陛下寻找解毒之法,他贵为天子又岂会在暗中做这种勾当?!” “他一直就缺德,有什么不会的?”沈栖棠轻哼着,躲在了神子澈身后,“再说你们自己不也这么想么,我都没指名道姓,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 柳赴霄一噎,“这都只是你的猜想,并无证据。” “别争了,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少女身上浅淡的海棠香混杂着烛中药香,忽浓忽淡,神子澈有些不宁,控制不住心猿意马的思绪。 何况,附近或许还有巫医伺机而动。 石室四壁封死,除了一条暗河,就只剩被施了幻术的红纱帐。 沈栖棠捂眼扯落了帷幔,一睁眼,只见满榻不成形的骸骨,森然的灰白铺在浓重暧昧的红上,令人毛骨悚然。 白骨主要分布在右侧,神子澈凝神敛住心中躁意,抚过左边床沿,果然摸到一处卡扣。 他与柳赴霄合力将床榻推开,原本的位置下便显现一条幽深的密道。 沈栖棠还盯着那些白骨,一动不动。 -- 第39页 “怎么了?” “这些人生前都中了毒,而且不止一种。”她忖着,用帕子包了一小块白骨,才跟着二人下了密道。 密道低矮狭窄,仅容一人经过,两侧土壤还有坍塌的痕迹,与地宫的建筑全然是两种风格,像是临时凿开的。 密道的终点是河岸,也堆满了尸骸。 与石室不同,他们还没完全腐烂,一半人被坡上滚落的巨石压碎,另一半人浸在水中。 水色被染成怪异的红,却不是血。 这就是“疫疠”的源头。 是毒。 第56章 诊金 沈栖棠对比骸骨,“所中的毒和里面的人一样,应该是逃出来的。” 神子澈沉默着,容色凝重,震碎了一人脚踝上的铁链。 锁上面刻着宫中的纹样,来处不言而喻。 柳赴霄思绪乱作一团,“这不可能……如果真的是陛下,那也就是他中毒后才发生的。兴建地宫这么大的动静想瞒都瞒不住!更何况你我都是天子近臣,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这就要问守地宫的人了。” 神子澈语气微冷。 二人顺着他的视线,那巨石之上,几支弩箭已对准了他们。 箭矢如流星般迅疾,沈栖棠闪身藏进巨石与崖壁的缝隙,不过片刻,弓弩便被掷下,两名戴着面具的巫医束手就擒,“还有三个人藏在哪里?” 匕首横在其中一人颈侧,他被吓得不轻,沈栖棠索性取了支毒草,作势便往他嘴里塞。 那人顿时抖如筛糠,大哭,“他们已经死了!山下有官兵镇守,我们怕生火把他们引来,不敢随意焚毁,此刻尸首还停在休门石室之中!” 他动作太大,面具滑落,露出脸上开始化脓的红疹。 沈栖棠捉了他的脉息,蹙眉,“这不是你们弄出来的毒么,怎会如此?” “不是我们做的!我们只是为贵人看守这些药人的!本来一直都相安无事,谁知数月前新抓进来的小子不肯认命,暗中煽动了药人逃跑!我们拦不住,便用巨石将他们砸死……” 那人哆哆嗦嗦,不似说谎,“不曾想毒随着尸骨化入河中,山下的村民饮下河水,也都中了毒!贵人说反正河中的毒与瘟疫如出一辙,就干脆做场戏,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好将药人一事瞒下!” 神子澈将匕首又抵近了半寸,“贵人是谁?” “是一位王都来的太医!他上面还有人,我们也不敢猜……村民们中毒的第二天,他就撇下我们走了!” “这些毒,他自己也没解药?” 那人摇头,“药人们最初都被灌下了一种怪毒,贵人本就是为了试验他手上的各种解药才来的!况且很多药人身上的毒都发生了变化,错综复杂,根本找不到办法!” 柳赴霄脸色有些难看,“你说的怪毒,是什么?” 那人连忙报了一串草药名,柳赴霄替皇帝奔走多年,又岂会不认得清净翁的配方!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栖棠,少女目光沉冷,“你指望我说什么?你那陛下缺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自己缺德也就罢了,还带上了百毒经卷,连她都跟着一起成了罪人。 那巫医压根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跪地连声讨饶,“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求求你们,别杀我……” “你杀人时,这些人求你有用么?”沈栖棠冷笑,一记手刀打晕了喋喋不休的杂碎。 她倒是想“替天行道”,可刀在那两位手中,怎么处置都与她不相干,“人都归你们,里面的药归我。” “你要那些做什么?” “诊金。” “……” 收拾残局又费了不少时日,不过幸好还不算晚,倘若河岸边那些骸骨一直无人掩埋,迟早招来真正的瘟疫。 不过,地宫中所储存的药草里也没有落拓枝,据那巫医说,是已经用完许久了。 沈栖棠长叹一声,边守着余下的病人服药,边问,“那两个人会如何?” “顶罪,秋后问斩。小小县令,哪管得了天子之事?无论巫医怎么辩解,他们都只会充耳不闻,照杀人与下毒来判罪。”神子澈盯着那两个渐空的陶土罐,有些心不在焉,“你还没告诉我……” “哎!”沈栖棠双手扶住面前病人的肩,“你这吃了药怎么不见好啊!手伸过来我看看脉象!” 神子澈扶额,“别吓唬他们了,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沈栖棠立刻收了手,一本正经,“脉象正常,好好养着就没什么事,若下次再不知好歹犯到我手里,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对面几番跟着别人出言不逊的男人欲哭无泪,连声答应着,溜得飞快。 神子澈忖了忖,又开口,“不过……” “哎,你的脉象怎么也——” 男人在她故技重施前抓住了她的手,打断,“我是说,往后总不会再躲着我了吧?柳赴霄都已经知道了,装傻也没意义了。” 沈栖棠倒也还没忘记先前趁着装傻不搭理他的事儿,虽说也心虚,但总比问药方好应付得多,“嗯,不装了。” 至于躲不躲…… 如果能找到落拓枝,那就不躲。 第57章 果然是妖女 若与王都比,回风城的繁华根本不足挂齿。 阿怜盯着马车外匆匆闪过的种种,目不暇接,“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响!” -- 第40页 “还成,看着热闹,但是价钱都贵。”沈栖棠打了个哈欠,“一群王公贵族家的傻大个儿花钱如流水,惯得那些掌柜的定价恨不能比天都高,一盘白菜炒肉都能卖二两。” 阿怜顿时没兴致了,“还是野渡好,三斤茯苓饼都只要五十文!” 车外骑马而行的几人离得近,都听见了。 柳赴霄不禁催马上前,“国师,沈姑娘缺钱?” “……没。” 万象酒楼那二两银子一盘的白菜炒肉,当年不就是她亲自给哄抬上去的么。 神子澈苦笑,见柳赴霄心情不错,便趁势问,“说起来,她的事,柳大人打算怎么回禀陛下?” “国师放心,柳某不是恩将仇报之人。不过我也有一事,想请国师帮忙。”柳赴霄沉吟片刻,“那巫医的片面之词不可尽信,我想查他说的那个太医。” 神子澈了然,“倘若真有此事,柳大人又要作何打算?” “我不知道。前前后后百余名药人和枉死的村民都无辜,如果真与陛下有关,那我……”半晌,他长呼出一口浊气,逃避,“总之,先查下去再说。” 宫中诏书催得急。 神子澈令灼炎打点余事,改道入宫复命。 还是午后,皇帝在御花园的凉亭午睡。 恍惚中看见沈栖棠,还当自己也死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陛下,是野渡的神医到了。” 他恍惚了好一阵,走到太阳底下,一身轻暖。 还在人世。 “神医?可朕瞧着,她分明就是沈家的幺女,这世上哪有那么像的人……” 柳赴霄道,“回禀陛下,的确是沈家小姐,她没死。” “又是饮剧毒,又是跳江,没死?”皇帝狐疑地走近了些,伸手左右扯了扯沈栖棠的两颊,左右端详着,“果然是妖女,命这么大!” “……”咬你哦! 沈栖棠暗自腹诽,一脸平静。 眼观鼻,鼻观心。 柳赴霄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她傻了。” 神子澈也道,“陛下,虽然她心智受损,但医术尚存,还曾与上邪门的歹人交过手,在他们那里见过《百毒经卷》。” 他轻轻捏了捏沈栖棠的手心,示意。 沈栖棠抬眸,黑白分明的星眸一瞬不瞬地望向皇帝,好像全然没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半晌,才自顾自走到一旁,捡了根树枝,在花丛间的泥地上涂涂划划,毫无章法。 “她真的傻了?”皇帝将信将疑。 两年前这小妖女一招将错就错打碎了他所有算计,两年了,他再也没能找到机会对付那个被他关在冷宫里的废物皇弟,甚至为了延续性命,还不得不重用沈家,让他们继续把持着大半个太医院! 现在他们却说,这妖女傻了? 谁信谁才傻。 他的视线在那三人身上来回打量,半晌,他招来内侍,冷笑,“去,宣孙太医来,替沈姑娘瞧瞧,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若真傻了,那多可惜。” 第58章 环肥燕瘦,各有春秋! 那孙太医是天子一手提拔,与沈家并无来往。 柳赴霄暗自捏了把汗,可那二人却仍岿然不动,任由孙太医望闻问切,“近段时日可曾受过伤?气血亏损得厉害。” 沈栖棠愣住,视线飘忽着挪向别处,余光瞥见神子澈若有所思,心知不妙。 幸好柳赴霄答得快,“不曾受伤,或许,是旧疾?” 孙太医摇了摇头,“新伤与旧疾全然不同,况且姑娘应是服用过人参汤、八珍汤等补血养气之物不久……” 这孙太医瞧着四五十岁的年纪,板着张脸,又问了几句。 沈栖棠不敢吱声。 “回禀陛下,沈姑娘身中枯荣剧毒,脏腑虚衰,外加气血两亏,只怕是……”未尽之意,应是时日无多。 “这么说来,是真傻了?” “枯荣乃是当世奇毒,中毒后还能活下来的已是罕见,想来对心智的损伤也在所难免。” 皇帝不禁眉宇紧皱。 原本,这妖女还活着是一桩好事。 只要她与沈家有所往来,那两年前的所作所为就是“欺君大罪”,等孙太医完全掌握沈家人手里的药方,便可翻案重审,一举铲除他的心头大患。 但,她竟见过百毒经卷! 说话间,少女玩够了,将树枝随手一丢,旁若无人地扯了扯神子澈的袖子,默不作声。 “也罢,这小‘神医’,还请国师替朕好生接待。” “臣遵旨。” 皇帝不动声色,等那二人告退离去,才问,“她都这样了,神医之名又是怎么混出来的?” 柳赴霄敛眸,“并非一直如此,有时候精神不错,偶尔也清醒过几日。” “难怪。”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花圃泥地上乱糟糟的划痕,一愣,“孙太医,你看那是什么!” 泥地上俨然画着一朵形状怪异的花,旁人不认得,可他们无数次看过那张残页,岂能走眼! “是苦陀花,旁边的是荀杨草!她果然看过百毒经卷!” 肃清旧疾的机会近在咫尺,皇帝激动不已,“传令!在找到上邪门妖人的下落前,此女不仅杀不得,还得妥善照看!若有闪失,朕一个都饶不了!” …… 长毅侯府。 -- 第41页 沈栖棠还住她以前隔三差五借宿时住过的庭院,就在主院隔壁。 院中陈设未改,也不必带路,进了月洞门,就见阿怜蹲在檐下,腮帮子鼓囊着,像只河豚。 “怎么?三月不是早就过了么,还是‘河豚欲上时’?”少女轻笑着调侃。 “还说呢,我心想着要在这里久住,四处逛了逛,却憋了一肚子气!还当这国师一心一意待你,是个专情的人,没想到家中侍妾多得都能开个春深阁了!” “侍妾?”沈栖棠愣了愣,“在哪里?” “府内西边的花园,两座三层小楼,都住满了!环肥燕瘦,各有春秋!” 沈栖棠满不在乎,“朝中局势错综复杂,有些狗东西不将女子当人看,公然互送美人的比比皆是,皇帝也不例外。他若往侯府里塞人,拒绝也不像话。” 阿怜愣了愣,小声,“说天子是狗什么的,太放肆了吧?” “先皇后是我家长姐。他虽不是中宫嫡子,但论辈分,也是我外甥。” “……”更嚣张了。 片刻,阿怜又说,“可是我听那些女人议论咱们,说话可难听了!说什么‘乡野女大夫拿偏方治病,就是为了巴结权贵,如今总算是自己修成正果了’,还要找咱们麻烦!” “你怎么听的,竟然没跟她们打起来?” “当然是在树上偷听的!里面那么多女人,我哪里打得过?” 沈栖棠默然,“……你也挺行的。” 第59章 姑娘又拆家了! 两年间不足以发生多少变化,厨娘也还是从前的那个,听说沈栖棠回来,净捡着她爱吃的菜炒,满桌子都是大鱼大肉,比宫中设宴都夸张些。 最妙的是,成堆的山珍海味中间,是一盘平平无奇的白菜炒肉。 阿怜沉默良久,“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价值二两银子一盘的……” “是后厨一位姐姐炒的,十文,比那二两的好吃。”沈栖棠拣了片菜叶,倏尔面色一沉,撂下了筷子,“菜里添了些‘佐料’,如果不想跑一天茅房,还是别吃了。” “什么?”阿怜一惊,余光瞥见一个小丫鬟正猫腰躲在月洞门外,鬼鬼祟祟往里张望,立刻明白了几分,“看来有人存心不想让我们吃这顿饭,白费厨娘心意。” 她放下筷子怒冲冲地追过去,却在院门口生生止住了脚步。 几个穿着明艳华贵的女子娇声调笑,莲步款款,为首的那个头戴蝶钗,怀里抱着只白犬,秋波目满是轻蔑,“瞧瞧,一个丫鬟,脾气都这么大,这新来的妹妹还不知要凶成什么样呢。” 阿怜怕狗,勉强定了心神,“谁是你们的妹妹?我们姑娘可是——” “乡野之地出来的‘神医’,姐妹们早就听说了。果然是荒蛮之地出来的,丫鬟主子都不知礼数,见了人也不知见礼,上不得台面。” 另一名女子附和,“周姐姐说的是,难怪只被安置在这么个常年没人住的破院子里,原来是粗鄙之人,要是真的进了西园,怪让人膈应的。” 沈栖棠坐着一动不动,倒让这些人越发得意了,“这小主子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莫不是个哑巴?” “别吧,小娼妇哪儿有不会出声的,那长得再漂亮都没用了。”女人们会意,掩唇哄笑起来,“这都进了侯府了,不懂规矩怎么行,周姐姐快发发善心,教教她们吧!” 戴蝶钗的女人嗤之以鼻,“小白,去将那妹妹‘请’过来。” 她说着,将怀中白犬往前轻轻一推。 狗哪里知道她在说什么,脱离了桎梏,边往前冲,吓得阿怜面如纸色,转眼间就惊叫着被狗追得跑了大半个院子,女人们见她滑稽,纷纷大笑起来,“小白,咬她!” “咻!” 银针惊风而过,在白犬将扑倒阿怜的瞬间,没入雪白的皮毛。 那白犬没能咬下去,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众人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你们做了什么?!” 沈栖棠将阿怜搀起来,边拍土,便悄悄戳了戳她。 阿怜梗着脖子,怒气冲冲,“杀了又如何?这种会咬人的狗,养了也是祸害!” 蝶钗女人又气又急,“咬你又怎样!那可是皇上赐给国师的爱宠,就是十个你都比不上它一条命,你岂敢说杀就杀!来人啊!还不快将这两个人抓起来,听候发落!” 她唤来的婆子丫鬟都是生面孔,狗腿得很,立刻围了上来…… “姑娘?”阿怜只会斗嘴,哪儿敢动手,顿时怂了,“国师不在灼炎也不在,您要是还会飞檐走壁就好了呜……” 沈栖棠一噎,无言以对。 …… 神子澈离京许久,公务堆积如山,诸事繁忙。 才刚送走户部侍郎,便又有人进来通传,“侯爷,太医令来访。” 太医令沈杉寒年逾六旬,只是不显老。 神子澈起身相迎,笑,“太医令突然造访,是为公事,还是为了女儿?” “国师就别拿老臣寻开心了,棠儿可好?此刻人是在侯府还是客栈?我听说她回来了,又担心陛下发难,不敢轻易上门,只好打搅国师……” 他半点都不惊讶,可见当年沈栖棠诈死一事,这个做爹的是知情人。 神子澈亲自斟了茶,“沈大人稍安勿躁。她在国师府,一切都好,只是体内余毒未清,还需另做打算。您来得正好,有一样东西,想请您过目。” -- 第42页 他说着,从锦囊中取出两枚药丸,是沈栖棠为村民解毒时,他暗中留存的,“如果可以,还请沈大人破解此药的配方。” 话音刚落,灼炎神色匆匆赶来,见是沈杉寒便没避讳,“侯爷!不好了家中出大事!姑娘把西园的两座小楼都拆了!” 她拆过的也不止两座小楼,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神子澈苦笑,“无妨,随她高兴。” “可是陛下赐的夫人们都无处可去,此刻正围在侯府门前哭闹!连六扇门的捕快都被惊动了!” “……” 沈杉寒扶额,讪讪,“国师还是先回去看看吧,那小兔崽子无法无天惯了,晚一步说不定连房子都给你烧了。” 知女莫若父。 等神子澈回了侯府,西园那两座小楼早已烧得七零八落。 少女泼灭最后一簇小火苗,就见阿怜小脸惨白,直冲她使眼色。 “沈栖棠。” 男人的嗓音甚至还有几分温润的笑意,却阴森森的。 沈栖棠顿时汗毛倒竖,当下拔腿就跑,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命运揪住了后脖颈,“我知道错了!” 神子澈扣住她的掌心,放缓了语气,无奈,“我从未与她们有过瓜葛,但她们是陛下送来的,若是退回,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可是又不是我先动的手!”沈栖棠皱眉,“是她们背后议论传到我耳中在先,又当面来找我的麻烦,我若还能继续让她们在这里安生度日,那也太对不起她们的‘期待’了。” 小庭院。 沈栖棠取出那白犬身上的银针,片刻,狗醒转过来,发出细弱的“呜”声。 院子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都跪着,顶着钗环的高傲头颅此刻倒是都低得恨不能埋进地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菜里下药,是谁的主意?”神子澈盯着那些还未撤走的菜式,问。 跪在次位的女人连忙摘清自己,“是周姐姐说要给新来的妹妹一点颜色看看,妾身们不敢违抗……” 蝶钗女人不敢置信,怒骂,“贱人!分明是你先找来的泻药,怎可全都怪在我头上?!” “灼炎,都带走。”神子澈皱眉,“沈姑娘是陛下的贵客,也是侯府的贵客,若将来再有这种事,绝不止赶出府这么简单。” 他嗓音沉冷,女人们纷纷惊慌求饶,但很快被带了出去。 聒噪声消失后,院落重归宁静。 “可惜了这一桌菜,难得厨娘今日高兴。”神子澈柔和了眉眼,苦笑,“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后,她非要说你自尽是我始乱终弃的缘故,后来那些女人进门,她更是没做过一顿像样的东西。” 阿怜不禁好奇,“还有这么任性的厨娘?消极怠工得罪主人家,就不怕被赶出去?” 神子澈低笑,“人不是我招进来的,我哪敢赶她走。” “那位姐姐厨艺一等一的好,我可是花了很大工夫才让她答应来府上做菜的。”沈栖棠洋洋自得,“这桌菜是吃不成了,我们去后厨找她现做。” …… 后厨,女人一双美目死死盯着炉中的烈火。 火光里,竖着个焦黑的影子,像极了砧板上的鸡爪。 “姜姐姐,那是什么啊……” 帮厨的小丫鬟想到了什么,躲在女人身后瑟瑟发抖。 良久,女人闭上双眼,炽烈的火光仿佛还在眼前疯狂地跳跃着,“是手。” 第60章 梦里,也有一场大火 刚到后院,沈栖棠就听见小姑娘尖利的叫喊声,心底咯噔一下,“这顿饭……” “怕是吃不成了!”阿怜十分熟练地接茬,一脸诚恳,“姑娘,听我句劝,回头打听一下哪座佛寺灵验,该上的香还是不能省着。” 走到哪里都得出事,这运气,若去六扇门,那大概不到一年就能升总捕头了。 厨房都是些肉鱼虾蟹,本该气味熏人,此刻却被一种浓郁又怪异的焦灼味充斥着。 “小棠!你真的回来了!”厨娘见了沈栖棠,就如同见了救星一般,飞扑上来,“快来看看,这炉子里好像有只人手!” “……”是该去寺里烧香了。 沈栖棠沉默着,就近舀了勺清水泼熄火焰,找来烧火夹取出那块焦黑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嗯,先报官。” 神子澈今日也够忙的,才出府门不远,又被请了回去。 同来的还有六扇门的捕头。 沈栖棠安安分分待在人群外,可怜巴巴望着厨娘,“姜姐,还有吃的么?” 厨娘美目微睁,“我给你做了那一桌子菜还不够你吃的?” 数落归数落,她还是从笼屉里取来几只热乎的白面馒头,分给她们,“小心烫!” 沈栖棠咬了一口,愣在原地。 厨娘不解,“怎么了,没熟吗?” 少女僵硬着脸,沿着那块咬痕,将馒头掰开,一小块重物啪嗒落地…… 沈栖棠视线飘忽,不敢向下看,颤声问着,“是什么?” “……” 沉默半晌,阿怜和附近的几个小丫鬟再一次被吓得吱哇乱叫,“手指!是手指!” 不远处,捕头与神子澈都闻声赶来,也都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那截手指被蒸过,颜色很淡,但指甲却泛着浅淡的青黑,是中过毒的迹象。 -- 第43页 沈栖棠吓得攥紧了神子澈的手,一声不吭,心却跳动得十分剧烈,神情恍惚,“我刚才……” “没咬到没咬到!还隔着面粉,没事的!”阿怜打着哭嗝,劝。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别怕。”神子澈回握住她,命人去别处取茶来,“先回去,我让灼炎去酒楼给你弄些吃的,别担心。” 沈栖棠整个人都呆呆的,任由他打横抱起,完全无法思考。 她长这么大,活人死人都见过无数,倒是不怕的,只是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就连那只手都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阿棠?” 男人轻轻摇了摇她的肩,唤她回神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 神子澈忧心忡忡,“喝点水,要不要睡一会儿?等午膳送来,我再叫你。” “阿怜人呢?” “和灼炎一起去酒楼了,很快就回来。” “馒头是姜姐蒸的,她会被怀疑么?”沈栖棠指尖还在不自觉地发抖,“我怎么感觉,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我以前——” “没有。”神子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衙门的人会查清楚的,别胡思乱想。” …… 沈栖棠吃了些东西,实在打不起精神,便诸事不管,将被子蒙过头,躲在阴影里昏睡过去。 梦里,也有一场大火。 女人盯着起火的宫苑,死死拉住向往里扑的少女,“别去!小棠!皇后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殿下,为了沈家!” “她是不是蠢?!若活着,尚有一线希望,要是连她都死了,沈家还拿什么和姓柳的争!”悲恸与盛怒将她的眼角染成赤红,“你放开我!我要去带姐姐出来!” 火烧塌了宫殿的穹顶。 内侍姗姗来迟,带人扑灭了余下的火星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皇后娘娘不幸葬身火海,还望节哀。” 画面一晃,是御花园。 女人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风情犹在。 她那染了蔻丹的指尖点着盘中月饼,挑了一块最大的,“中秋佳节,本来就被赶出了家门,又没了姐姐庇护怪可怜的。不过本宫与你阿姐啊,是多年的好姐妹了,代她照顾你也是应该的。小棠乖,来吃块月饼。” 少女垂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手却一直轻颤着,浑身发冷。 她咬了一口,沉默着。 “是什么馅儿的呀?”女人和颜悦色地笑着,问。 “……肉,焦了。” 女人纤长的指甲轻轻点在少女的鼻尖,笑容越发艳丽,“那你猜猜,这是谁的肉呢?” “!!!” 第61章 我劝你闲事莫管 骤然从梦中惊醒,那冲天的火光仿佛犹在眼前。 过分急促的呼吸几乎令她陷入濒死的惶恐中,房间里漆黑一片,窗纱映着朦胧的树影。 外面似乎正下着雨,风摇晃着树梢,清冷萧索。 她的胆子一直都不大。 从前在侯府住着的时候,每逢风雨夜,神子澈就会来替她点起檐下的灯笼,既不会太晃眼,又能照亮凄苦的长夜。 她披了衣衫,推门而出。 青年正站在木梯上,手掌护着吹燃的火折子,听见动静低头,不小心被火舌烫了一下。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小心被雨水沾湿了衣裳。” 沈栖棠傻乎乎的,盯着他。 两盏灯笼都被点燃,神子澈跳下木梯,又好气又好笑地哄着少女进屋,将肆虐的风隔在门外,又掖好被角,“睡了一下午,饿不饿?” “吃麻黄、桂枝、羌活……”沈栖棠呆呆地报了一串药名,“要烧傻了。” 她的脸色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眼尾染上了绯红,和她醉酒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在暖红的烛火中看不分明。 神子澈心念一动,抵着她额间的温度,的确烫得吓人。 几分鼻音将她平日清亮的声线都掩盖得软糯起来,她小声碎碎念着,“我梦到阿姐了,她在冷宫那场大火里,跟我说要和爹一起保护好沈家……还有柳贵妃,她骗我月饼的陷是用阿姐的手做的。” “……” 柳贵妃不是骗她的。 神子澈蹙眉,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我去找人煎药,很快就回来。别再想那些事了,听话。” “哦。” 沈栖棠木讷的应了声,扯起被子的边缘,把自己裹了起来。 别看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在病中却一向乖巧。神子澈在被子的角落里掀了个小口子,免得她把自己闷着,才出了门。 他的动作很轻,沈栖棠直到听见木门喑哑的细响,才探出头。 怎么可能不去想? 柳氏那对母子迟早名声尽毁,死在她手里,否则又怎么对得起阿姐的在天之灵? 算来,还只是前几年的事而已。 那时先帝暴病而亡,却未立皇储,柳家汲汲营营,拉拢了大半个朝野,就连神子澈也为了稳定时局,权衡利弊后站在了他们那边。 毕竟国师是天下人的国师,而不是某位帝王,或某家人的国师。 “小棠。” 有人叩响房门,鬼鬼祟祟。 沈栖棠双目放空,有气无力,“在呢。” 女人迅速闪进了屋子里,解下披风,抖落一身雨,“梅雨时节就是烦人……你没事了么,我刚躲在暗处看见神子澈刚出去,就赶紧来了!” -- 第44页 她走到床前,美目顾盼间,流光溢彩。 厨娘姓姜,取名不苦,从前是个女仵作,刀工一流,不知怎么就突发奇想,打算精研医术,悄摸跑进沈家试图偷师,结果与沈大小姐志趣相投,干脆跟陪嫁进宫,做了她身边的大宫女。 沈栖棠对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无可奈何,小声,“姜姐,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那我长话短说!”姜不苦压低了嗓音,“我看后厨那桩案子,多半是宫里那姓柳的毒妇做的,给你下马威呢。神子澈立场不明,保不齐又会像当年般去帮她们,就算继续查下去也只会不了了之,不如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这回事?” 沈栖棠一怔,故意傻乎乎地闭了一只眼,茫然,“还是能看得见啊?” “……烧傻了吧你?”姜不苦啐道。 远处,院子里隐约传来了说话声,女人连忙拍了拍她的肩,“总之,你听我的。这节骨眼上,谁都信不得,别中了他们的圈套!”她说完,抓着披风从后窗跳进了雨里。 门外,神子澈与灼炎交代了几句,回来时,地上的雨水都还没干透,“有人来过?” 沈栖棠躲在被窝里摇头,乖巧,“我出去过。” 第62章 又是手 病去如抽丝。 翌日清晨,沈栖棠睁眼时,阿怜才端来了粥和药。 小姑娘见多识广,是真的挺没心没肺的,才一宿,就把昨日的事都给忘干净了。 沈栖棠调侃,“我向花老板讨你过来,又不是真叫你做丫鬟,端茶送水这么积极?” “老本行了嘛。”阿怜嘿嘿一笑,将粥吹凉了些,“您要是过意不去,赏我点儿银子?昨日我上街看见一匹锦,那绣花就像长了钩子似的,一直勾我魂!” “买呗。” 白粥里撒着几缕姜丝,没什么味道。 沈栖棠想了想,“这粥是从哪里来的?” “后厨啊,我亲自去拿的!锅碗瓢盆都是侯爷今早才添置的,我又亲眼盯着她们熬出来,趁热端来了,放心吧!” “可是这粥,不是姜姐熬的啊?” 阿怜挠头,“哦,后厨的小丫头说,她一大清早就找不到人了,只能由她们顶上。” 姜不苦出去了? 还是说,昨晚就没回去? 沈栖棠皱眉,一思考就觉得头疼得厉害,不慎呛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后厨那边捕头捕快忙活了一宿,都盯着呢,她不会有事的。”阿怜帮她顺气,劝,“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先把病养好再说吧。都是肉体凡胎,就这么几十年的命,管自己还管不过来呢。” …… 晌午。 阿怜去取午膳还没回来,一个食盒便出现在了沈栖棠面前。 送食盒的人没露面,敲了门就跑了。 她抓紧披在肩上的外衫,随手抄起门边博古架上的瓷瓶,推开了盖子。 ——又是手。 一只白皙的玉手横在青瓷盘上,手腕处的切面十分整齐。五枚指甲泛着青黑,仍旧是中了毒的迹象。 这毒的程度不浅,绝非短时间内种下的。 沈栖棠莫名松了一口气,穿好外衣将食盒提去了后厨。 后厨人多眼杂,她仍旧没开口,没表情的脸看起来有些傻。 捕头一惊,质疑,“沈姑娘,此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家姑娘身子骨弱,神智也不大清醒。各位大人就算问她,她也是不知道的!”阿怜见状,匆匆忙忙从隔壁临时搭起的厨房赶来,把沈栖棠拉到了身后,又给一旁混得熟的小丫鬟递了个眼色,让她去找人来。 那捕头有些犹豫,“可是这东西就算不是沈姑娘的,也一定是冲着沈姑娘来的……” 阿怜皱着眉头,“我们昨日才回王都,怎么会和我们有关?” “从前沈姑娘在王都时,仇家也不少啊……”光是他一个人,就逮过好几个了。 捕头有些沉默。 时过境迁,谁能想到那个叱咤风云的妖女竟成了这样。 若换了他是这小妖女的仇家,他也会选这时候来报仇雪恨啊。 阿怜被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沈栖棠没理会他们,转身就走。 她年少轻狂时,是和不少纨绔结过仇,可那都只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儿,当面追着揍一顿,背地里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何况,神子澈如今权倾朝野,即便这真是冲着她来的,也没几个人敢在侯府里撒野。 “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怜快步追上来,“果然我还是找人去官邸告诉国师一声,请个大夫来替你看看吧?都说医者不自医,你这开的方子到底管不管用?” 沈栖棠打断了她的絮叨,低声,“我们出府一趟。” “啊?” 第63章 原来你还没忘记我啊 这是弄堂里一座充满霉味的废弃小院,边边角角都挂满了蛛丝。 大门之内,荒草疯长。 “来这里做什么,这么荒僻,万一有个什么好歹,都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阿怜压低了说话声,有些害怕地边走边张望着,生怕从哪个角落里就突然冒出个什么东西。 沈栖棠没答,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姜不苦!出来!” “你说那个厨娘在这里?不会吧,这里都多少年没人烟了?”阿怜吓得直打寒噤,越是紧张,嘴就越是停不下来。 -- 第45页 直到正前方那扇残破的门突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美目流转,苦笑,“你不是病了么,怎么还大老远的找到这破地方来?” 沈栖棠拧眉,“少废话,那双手的主人,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都说了让你别管,我还能害你不成?!”姜不苦急了,“何况你问我干什么,你怀疑是我杀了人,还故意弄到了侯府里?我脑子进水都干不出这种蠢事!” “柳太后也干不出这种事,她儿子的命还捏在我手里,真把我吓住了,她儿子毒发身亡,谁保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沈栖棠眼神微冷,“知道‘手’对我的含义的人本来就不多,今天送来的那只手,连筋都被斩断了,切口齐整利落,不是你,还能有谁?” 仵作的刀是与众不同的,而姜不苦的刀,更是万中无一。 “今天?”姜不苦一怔,越发不安。 少女望着她,视线犹如一张罗网,一步步将她逼退,“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但一定与你有关。这里是你从前的住处,轻易不会带人来。屋里是谁?” 姜不苦心一横,右掌一转,亮出两把形状迥异的短刀,发狠,“我的事你少管,病了就快回去躺着,别他娘的一碰到自己人的事就犯糊涂!快滚!” “分明是你自己一步步引我来的,又不想让我来,你到底要做什么!”沈栖棠拉着阿怜退上石阶,一抬眼,却见屋顶正坐着一个紫衣男人,手中悠悠摇着机关扇。 天色阴沉,他背着光,令人看不清神色。 沈栖棠一惊,“秦寄风?!” “原来小神医还没忘记我啊,荣幸之至。” 男人慵懒妖佻的嗓音才落,他便跃下,机关扇一竖,漫不经心便挡住了姜不苦手中的剔骨刀,看的却仍是沈栖棠,“是我要引你来的,毕竟早就料到你要住进侯府,若不采取些手段,怎么见你呢?” 沈栖棠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将阿怜推出门外逃走,可门外早已经围了几个上邪门打扮的弟子,虎视眈眈。 秦寄风又道,“谁能想到,从前那么多心眼儿的小神医,遇到朋友的事就这么天真。她昨晚不都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么,还来啊?” “谁能想到你们会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我?”沈栖棠呛了风,忍着咳嗽,面无表情,“你们用什么威胁她的?” “自然是她的情郎。就在屋里呢,读书人身子单薄,中了毒命不久矣了。你若想替你这厨娘姐姐分忧,就快进去解了他的毒。” 上邪门大动干戈,所图皆是《百毒经卷》。 “什么毒?” “‘暮江吟’,按原有的方子配的,什么都没添。”秦寄风一合机关扇,饶有兴趣,“我还和右护法打赌呢,说你这姐姐究竟知不知道你看过毒经。没想到她居然以为你只会些医术,害我白输了五十两。” “……”活该。 少女垂眸,“那,两只断手又是谁的?” “不知道,乱葬岗上随便捡的,兴许是哪户人家被毒死的丫鬟。”秦寄风笑,“上次说我丧心病狂,如何,这回我总够温和了吧?” 沈栖棠沉默了片刻。 “姑娘!”阿怜惊呼一声。 沈栖棠跪倒在地,惨白如纸的脸顿时因为作呕而变得通红,连心肝脾肺肾都要被她吐出来似的,奈何胃里空空,反倒是咳嗽得撕心裂肺的,很快脱力晕了过去。 秦寄风愣住,“她真病了?” 阿怜见他们似乎都认识,又没动过手,便壮了胆子,不仅不怂了,还气急冲冲指着秦寄风就骂,“姑娘昨日就病了,早上还发着烧!中午更是连药都没喝,你还吓唬她!” “我吓唬她什么了?” “昨日那截手指就包在馒头里,她咬了一口才发现的!有本事你自己尝尝去啊!” “……” 秦寄风回头望了一眼姜不苦。 女人脊背一凉,不明所以地小声解释,“我也不知道她会饿到吃那玩意儿,还刚好拿到了那一个啊……” 第64章 您说对,那就对吧 沈栖棠闭着眼睛,被扛着挪来挪去。 以她多年走街串巷的经验,她应该是被带倒了一家客栈里。 果然,那掌柜的迎上来,一开口就是老熟人了,“秦公子回来啦,您几位出门前要的茶水点心都已备齐了……这位是?” “舍妹,不怎么听话,一闹脾气就出走。”秦寄风那风流却不阴柔的嗓音也好认得很,“这几日也烦请掌柜的帮我们盯着这小家伙,她初到王都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冲撞了什么贵人就不好了。” 掌柜的见这小姑娘脸上戴着面纱,便没多看,“好说!” 沈栖棠偷偷睁眼看了眼大堂,没见有能打得过上邪门这帮人的,只好按捺住了求救的念头,继续装睡。 门一关,随行的右护法便憋不住了,“门主,不带刚才那两个女人回来,她们肯定会回去通风报信的!这毕竟是那神子澈的地界,只怕迟早会找来……” “不等他找来,这小兔崽子一样是要跑的。”秦寄风一嗤,“尽快让她把毒经交出来就罢了,别的以后再说。” 右护法沉默了一会儿,如实说,“不可能听话交出来的吧?” “……” “门主,咱们好歹也是毒门,审问的事您不乐意经手,就交给刑堂去办,我看着小丫头娇生惯养的,过不了几日就全都招了,至于一次次费这么大周折么?” -- 第46页 良久,客房里都悄无人声,只剩下榻上少女装出来的绵长呼吸。 “啊,这个啊。”秦寄风找回了些许声音,一本正经,“那什么,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人她吃软不吃硬,逼急了都敢服毒跳江,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他说着,还欲盖弥彰地问了句,“你说对吧?” 右护法彻底放弃了,敷衍地点点头,“您说对,那就对吧。” …… 却说那荒宅里,那帮人不由分说带走了沈栖棠,阿怜心口突突直跳,一把拉住了想追上去的女人,摇头,“别去。” 等他们消失在巷口,她才松开了袖子底下的拳头,摊开右手。 手中空无一物。 姜不苦愣了,“什么东西?” “姑娘刚才倒下的时候,给我写字了。她写了‘解药’和‘春词’。”阿怜见女人还是没懂,又说,“‘暮江吟’和‘春词’都是白乐天的诗,前者是写九月初三,是秋。所以啊,叫‘春词’的东西,可以给屋里的病人解毒。”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名字怎么净和白乐天过不去? “她没事?” “对啊,她装的。”阿怜见怪不怪,冷漠点了点头,“遇上这种事,大家商量着来啊。自己扛着不说,反倒便宜了威胁你的人。行了,快去找解药吧,我去通知国师。” 她故作老成地说完,拔腿就跑。 和以前的沈栖棠一个德行。 国师官邸。 神子澈心中记挂着沈栖棠的病,只想尽快处理完公务回家。 才搁下笔,就见门外那小姑娘也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一边打着哭嗝,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喊,“国师不好了!姑娘被人掳走了!” 第65章 我白对你好了! “小神医,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秦寄风沉着脸,将药和糕点盘都往前一推,“吃了,然后把剩下的毒经的都交出来。” 沈栖棠迟疑片刻,默不作声地喝了药。 秦寄风蹙眉,拣了块莲子糕,“甜的,压压苦味。” 少女有些警惕地盯着他,略一沉吟,“这是打算软硬兼施,双管齐下?” “不识好人心。”男人低哂,摇开机关扇,“王都这破地方有什么可待的?还是跟我回上邪门,我认你做义女。等我百年之后,整个上邪门都是你的,如何?” 沈栖棠一愣,“您贵庚?” “二十七。” “……我爹今年六十三,我外甥最大的三十六。” 放眼整个王都,二十岁上下的同龄人,就没有一个能和她论兄弟姐妹的。 他这是想占谁便宜? 秦寄风讪讪咳了一声,假装没提过这事儿,“总之,只要交出百毒经卷,你想要什么都行。” “我是真不知道。”沈栖棠一脸严肃,“从我开始,往上数十多代都是大夫。我怎么可能放着解毒的法子不看,去记毒方?” 上邪门的这些人巴不得百毒经卷没有解药,这些药方对他们而言,除了倒回去推测毒方这点作用之外,还不如一张空纸有用。 的确,从野渡初见时起,这小丫头就在调制解药,行医救人。 用来害人的毒一次都没用过。 秦寄风思忖着,将信将疑,“当真?可我怎么瞧着——” 话没说完,只听“咚”得一声,客房的门被用里踹开。 神子澈还穿着官袍,目光冰冷如剑锋。 “不愧是国师,才不到一个时辰就找上门了?”秦寄风敛起神色,又是那副散漫的轻佻模样,“不过,你算不算擅离职守啊?” 神子澈冷笑,“捉拿上邪门也是陛下的意思,倒不如担心你自己。” 他提剑,长锋一横,剑光凛冽。 电光火石之间,秦寄风躲闪不及,只好以机关扇硬扛下这一剑,谁知那人剑势陡转,竟将扇子碎成了两半! 秦寄风见势不妙,打算夺窗而出,谁知客栈楼下,早有无数森冷的箭镞对准了窗户,“你这可不是活捉。” “你们魔教的妖孽向来诡计多端,不如死了干净。”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圆谎吧?”秦寄风只能见招拆招,躲得有些狼狈,“你们骗皇帝沈小棠所知的毒经都是从上邪门得来的,杀了我就没人揭穿你了!” “是又如何?” “皇帝也在找上邪门,一旦活捉了我们,沈栖棠就是无用之人,他也就能放心对付沈家了!杀我,正好绝了他的念想?”秦寄风回头盯着毫无反应的少女,心情复杂,“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杀我?” 沈栖棠装傻般笑了笑,一指他身后。 青锋剑裹挟着风声,呼啸落下。 秦寄风本能地往左边闪躲,还是被剑气斩落了一片衣角,“沈栖棠!我白对你好了!” 桌上的空药碗还挂着些许药汁的苦色。 那兴许是上邪门的方子,她那点未退的低烧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是挺有效的。 而且魔教毒门在江湖上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于世,虽然居心不良,可出手救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沈栖棠有些心虚,勾着秦寄风的衣角拽到了身后。 那剑意立刻收住了,停在两尺开外。 神子澈蹙眉,“阿棠,听话,此人心术不正,留下也是祸患。” “如此义正辞严,却又藏了几分私心呢?”秦寄风按着肩上被剑锋划破的伤口,仍有余力挑衅,“上次在回风城送给国师的大礼可收到了?不知小神医见过没有,那些箱子啊,可是我好不容易才……” -- 第47页 “阿棠,你让开。”神子澈打断他,凝视着少女,沉声,“哪怕只是为了让沈家过得轻松些。” 沈栖棠默然,良久,“那些谎是我们编的,和秦门主没什么关系。他是心术不正为非作歹,却也算是救了我三次。你怎么做我管不着,但至少我不能恩将仇报。” 秦寄风笑,“小神医深明大义,留在王都多可惜,还是随我回上邪门过江湖快意的日子——” 沈栖棠面无表情,“我的意思是,这次不算,下次再杀你。” “……” 第66章 六扇门办案! 客栈后院的柴门也有六扇门的人把守,不过相对松散些。 没了神子澈阻挠,秦寄风烧了迷烟出逃,很快就消失在了王都错落的街巷之中。 客房里,二人还僵持着。 神子澈只是神情莫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虽说秦寄风不是什么好人,但在沈栖棠这里,他倒也的确没动什么坏心眼儿。 谁都有理由替天行道,可沈栖棠又是吃人嘴软,又是拿人手短的,除了放虎归山,还能怎么样? 她理直气壮地琢磨着,先怂为敬,“哎呀,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嘛,下次再也不敢了!” “自信点,你下次还敢。” 神子澈冷笑,收了剑,没好气地将手心贴上她光洁的额头。 温度倒是退下来了,也没见咳嗽,想来是好些了,“阿怜说你出府时没用午膳,也不见喊饿,是在这里吃过了?” 少女眨巴着眼,乖巧点了点头。 “他们给的东西,你倒也是真敢吃。” “……没下毒有什么不敢的?照你这样说,在上邪门那几日我早就饿死了。”沈栖棠小声嘀咕着,抗议未遂,就被拧住了左颊,她立刻见风使舵,连声,“不敢不敢,下次饿死我都不吃了!” 神子澈一噎。 半晌,他叹气,什么也没说。 沈栖棠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真生气啦?” “没有。” 他早该知道的,小兔崽子明明一直都是这脾气。 嘴上离经叛道不饶人,走到哪里都闹得鸡飞狗跳的,处处结仇。 可当年一听说她死了,那些“仇人们”却都边骂骂咧咧,边去江边吊唁,烧的纸钱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丘,还美其名曰“看她死透了没有”。 是仇人还是老友,心照不宣。 秦寄风,大概也不例外? “没生气,只是不平。你对不相干的人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能也对我好一点?” 男人那双桃花眸里是她无限放大的眉眼,沈栖棠望着自己的轮廓,不禁笑起来,“我哪里对你不好?” 神子澈气笑了,“真要我数落‘罪状’?” “说来听听,我尽量做到无则加勉。” “……”前半句有则改之是被你吃了? 侯府里的命案是虚惊一场,不过六扇门似乎还在查那双手的主人,大概被丢在乱葬岗的那个姑娘身上藏了哪家门户的秘密。 上邪门的人在王都出没的消息也传到了宫里,皇帝派了各路人马大肆搜捕,但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了。 “不过当真,那个秦门主长得是真的好看,也不比国师差嘛。我看他对姑娘也挺关心的,你当真没有背着国师在外面拈花惹草?” 侯府,阿怜边打秋千,边问。 沈栖棠穿了件浅青色薄衫,长发未绾,坐在庭中草地上,捣鼓着药杵,嗤笑,“那小子想当我爹。” 阿怜一个趔趄,差点儿没从秋千上摔下来。 这大概就是江湖人吧?不走寻常路! 她盯着小院墙上四四方方的天,很快将这事儿抛诸脑后了,“好想出去。难怪花妈妈一直都说,做大家闺秀没什么好的,锦衣玉食,却每日都像是住在牢里一样。” “那就出去玩啊,这有什么。”沈栖棠端详着药臼里黏糊糊的草,漫不经心,“想去哪里?” 阿怜一听,来了兴致,“我听说王都最有名的花楼叫‘相思亭’,从回风城来的时候,花妈妈还让我去打探一二,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生意的!去不去?” 逛花楼啊? 等神子澈回来,会挨骂的吧? 沈栖棠踌躇了好一会儿,舔着唇角,“那就只去一个时辰,申时一定要回来?” “附议!” …… “六扇门办案!” 相思亭,一群来寻欢作乐的恩客都被吓得不轻。 人群中央,一女子衣着轻薄,浑身是血。 她是从楼上摔下来的,头先撞在地上,当场便没了呼吸。 而此刻,从女子所躺的位置往高处看,二楼过道当中正站着个戴面纱的青衫少女。 “姑娘,我们还是快跑吧!” 她身后,阿怜躲在厢房里,隔着门缝压着嗓子直劝,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再这么下去,惊动了国师是小,她们被当成杀人凶手那就是真要命了! 第67章 左拥右抱的快乐 如果这次还能顺利逃过一劫,阿怜发誓,她就算是绑,也一定要绑着姑娘一起去城北郊外的山寺里烧一炷香! 她凝神屏气躲在门里,不敢轻举妄动。 “人的确是因为我才摔下去的,但是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咽气了。” 门外,沈栖棠退了一步,躲开捕快试图揭她面纱的手,低声,“这里离地不足一丈,大堂又铺了软毯。若真是坠楼而亡,也不会这么快。” -- 第48页 捕快显然不信,“照你这么说,凶手另有其人?” “嗯,而且死者身上并无致命伤,衣服上沾的是鸡血,大人请仵作一验便知。” “姑娘似乎是行内人,那照你看来,她是怎么死的?”捕快又问。 “是毒。”沈栖棠不禁叹气。 这次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只是最常见的砒霜。 上邪门才不会用这么“朴实无华”的毒,多半,只是运气太差,正好撞上了。 仵作很快赶到,得出的结论也与沈栖棠一般无二。 “若是自尽,不需费这么大周折。”捕快皱着眉头,“情杀,或是仇杀。”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听曲儿解闷的,老板娘作证。”沈栖棠指天发誓,一脸无辜,“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捕快摇头,“你是最早发现她的人,在找到凶手之前都不能走。” “……”还能这样? 沈栖棠望了一眼楼外天色,欲哭无泪。 她就是个配毒方以毒攻毒的大夫,平生也没做什么坏事。 就算有,那她也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早该两清了,罪不至此啊? “更何况,姑娘若当真问心无愧,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那捕快板着脸,补充道。 “相思亭群芳争艳,我貌丑更胜无盐女,不敢。”早知道就易容了,老祖宗说得对,偷懒省事,都没有好下场! 沈栖棠心虚地垂落视线,却触及死者那双柔弱无骨的柔荑,不觉一怔。 那双手原是垂在二楼护栏下的,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女人便翻落了栏杆坠下。此刻倒是因为姿势怪异,而正好能令人看得分明。 她的指尖也泛着浅淡的青黑,虽说不见得与秦寄风找来充数的小姑娘有什么瓜葛,但短时间内,接连出现两个这样的,难免令人多心。 来的捕快是生面孔,沈栖棠也不好多说,像支蜡烛似的在边上杵了片刻,就听见门外一阵骚动,果然是侯府的人来了。 那护卫一眼认出了沈栖棠,没戳穿,“大人,这是我们府上小神医身边的人,今日得了姑娘应允出门闲逛,没想到竟逛到这里来了。” 阿怜在楼上等了好一会儿,总算见了救星,连忙扑了下来。 护卫与那捕快寒暄几句,后者便放了行。 府里晚膳已备齐,神子澈正布菜,俊朗的脸上云淡风轻,似乎还不知道她们去了哪儿。 “侯爷,姑娘回来了。” “去哪儿了?” 护卫抱拳,“相思亭,那里出了命案,姑娘又是第一人证,所以才被困住了。” 男人筷子一顿,狠狠蹙眉,盯着沈栖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沈栖棠低头盯着绣靴,老实巴交,“就,体会一下你们达官贵人平时左拥右抱的快乐。” 第68章 茶好烫 左拥右抱的快乐? 还你们达官贵人?! 神子澈怒极反笑,“哦,体会出什么来了?” 少女暗暗推了一把阿怜,那小姑娘更诚实,当即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起来,“姹紫姑娘的舞姿妖娆动人,十分魅惑,嫣红虽是她妹妹,但到底是差了些;小荷长得清秀,身材却十分火辣,肤如凝脂,手感极佳,还有——” “咳!”一旁的灼炎疯狂使眼色。 阿怜偷觑了一眼国师的表情,求生欲促使她闭上了嘴。 两个小姑娘默不作声低着头的样子有些可怜,再者沈栖棠也算是大病初愈,神子澈到底还是心软,拉开凳子,“过来吃饭,下不为例。” 沈栖棠立刻抹掉了眼角刚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完全没在反省,“虽然相思亭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那里的绿豆糕是真的不错,比姜姐做的都好吃!” “嗯,所以你下次还去?” “那当然——”沈栖棠一愣,连连否认,“当然不可能去了!我没钱了!” “……” 从野渡回来的时候,沈栖棠身上一共两文钱,还是在市集买东西剩下的。 去逛花楼,用的必定是当年她藏在侯府的五百两零用钱。 没了? 她们两个是在相思亭干什么了?! 神子澈扶额。 他若是气性大些,这一年到头都不必吃五谷杂粮,光是和这小兔崽子生气,就能气饱。 入夜,万籁无声。 神子澈挑灯翻着书,难以入眠。 于公于私,忧心的事太多。 “呯!” 不远处传来一声脆响,应是瓷盏被砸碎的动静,是从沈栖棠那里传来的。 他连忙翻墙过去,一推门,只见少女披头散发地站在桌边,只穿了长长的里衣,衣襟半敞着,精致的锁骨甚至往下更白皙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隐隐,有些红? 他连忙反手掩上房门,错开视线,“怎么了?” “水好烫……”少女迟缓地回过神,呵气如兰,声音也一反常态,既甜又像是夹杂着几分泣音。 她身上很烫,却又不像发烧。 冰凉的手掌贴在她脸上,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似的,她用力抓着那他的掌心,本能地将没反应过来的青年按到在地,轻蹙着眉心吻了上去。 她烧得糊涂,只凭直觉行事,一双灵巧的手游移着划过他的喉结,发干的唇舌随即凑了上去,懵懵懂懂地舔了一下…… -- 第49页 “!!!” 神子澈被激得浑身一颤,理智中仿佛有一根被剧烈拨动的弦,铿锵奏着入阵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反复试探着,“你……” 少女猝不及防被捉住了作乱的手,低声呜咽着,一双星眸在烛光的映衬下越发无辜,却又朦胧得令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狂跳不止。 ——可是不行! 她显然神志不清,若是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明天醒来这小兔崽子还指不定怎样倒打一耙! 男人就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隐忍着,翻身将她制住,有些狼狈地将她丢进了被子里。 先前他似乎也有所耳闻,据说相思亭为客人备下的点心之中,都会添些意料之中的“惊喜”,没想到竟然连女客的茶点中也有。 “阿澈……”少女那双柳叶儿似的弯眉都快拧巴成一团,委屈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小小一只,像极了在厨房娇憨讨食的猫。 神子澈一时失神,掌心抚过那细腻柔嫩的脸颊,低叹。 “……你若再这样,我就不忍了。” 第69章 阴虚内热 沈栖棠没作多久妖,服了药很快就没心没肺地倒头睡去,直到日上三竿睁眼,也没意识到昨夜发生过什么。 桌上立着个朱红的小瓷瓶,里面早就空了。 “姑娘早——哈啾!”阿怜揉搓着鼻子,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沈栖棠笑,“怎么大夏天也着凉?” 阿怜恹恹的,有气无力,“昨儿夜里也不知怎么了,浑身燥热得难受,冲了个凉水澡,起来就打喷嚏,别的倒也不难受。” “阴虚内热,补补。” 小姑娘不愧是风月场出身,顿时悟了,老脸一红,“胡说!我年纪轻轻,身体好着呢!连房事都没有,才不会阴虚!” 沈栖棠小声争辩,“过度劳累也会——” “要劳累那也是你劳累,我都没人让我劳累!” “……我字面意思。”仁者见仁,是吧。 阿怜沉默许久,强行略过了这一茬,将注意力放在瓷瓶上,“这瓶子真好看,盛什么用的?” “合欢散的解药吧,记不清了。” 早年神子澈刚继任国师时,殷勤往他床上塞人的不数不胜数,他不堪其扰,便向沈栖棠讨了这瓶解药。 “诱人欢好的情毒名字各有千秋,却都大同小异,这瓶解药一般都能派得上用场……不过居然用的这么快。” 而且用完了居然还把瓶子还回来了,是还要再装满的意思? 当国师真是挺不容易的。 阿怜还是打喷嚏,直嚷嚷着要去后厨熬姜汤,沈栖棠不想喝粥,索性和她一块儿去找吃的。 厨娘们已经在准备午膳的食材了,桌台上却还摆着一份食盒,里面也是早粥。 二人随手逮了个小丫鬟,“这是给谁的?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拿走?” “是侯爷的,今日休沐,他还没起身呢。姐姐们怕送去也是放凉了,便留下了,等侯爷醒了热一热再端去。” 这都快晌午了,还没醒? 沈栖棠心里有些犯嘀咕,从蒸笼里掏出两个烫手的糖包,用牙尖叼着,提了食盒去找人。 灼炎偷偷蹲在主院的角落里,三面都被墙挡着,身边小炉子冒出的烟飘散不开,硬是将这八尺男儿熏得两眼通红。 他来回摇着蒲扇,被呛得不断小声咳嗽。 “在熬什么?” 沈栖棠刚一走进,就被烟扑了满面。 灼炎吓得虎躯一震,试图将那药炉藏在身后,但浓烟滚滚犹如着了火似的,挡都挡不住。 他讪讪摸着鼻子,“姑娘,你找侯爷啊?他去官邸了——” 沈栖棠挑眉,“不是说今日休沐?” “那什么,临时有些急事,所以出去了!”灼炎连忙找补。 少女明摆着不信,笑了笑,转身就往屋里去,“不碍事,我等他。” 她一推门,内室的青绿色的纱帐都尚不曾挽起。 沈栖棠搁下食盒,打帘,只见他果然还未醒,面色略显苍白,额头也有些烫,捂了几层被子,却并不出汗,明摆着是发烧了。 灼炎见拦不住,只好坦白,“侯爷昨夜在冷水里泡了一宿,病了。怕姑娘担心,就没惊动您,已经请太医看过了。” “虽说入了夏,却也没热到那个份上吧?”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他也过度劳累了?” “那不能!”灼炎立刻否认,信誓旦旦的,就差指天赌咒了,“侯爷心里只有姑娘一人,这两年连个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如今姑娘回来了,更不可能和旁人纠缠不休,不可能‘劳累’!” “???” 你再说一遍? 第70章 成亲岂可草率? 怎么回事,丝竹乱耳、案牍劳形,这种劳累是不配存在了吗! 一个两个都净往歪了想,都不能算作淫者见淫,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炉子里的药熬了有一阵了,还是发汗祛寒的方子。 灼炎找了借口就溜,饶是沈栖棠不会照顾人也没辙,只好将人摇醒。 她下手留了轻重,倒也不至于折腾死谁,“把药喝了。生病了找我不行?非要找太医院的那些人,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没,只是见你难得睡得沉,不想吵醒你。” 神子澈咳了两声,双眸盯着她,苦笑。 -- 第50页 昨晚这小混蛋点足了火埋头就睡,苦了他无法纾解,连内力都压不住,只能在水里待了半宿。 结果一觉醒来,她倒还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沈栖棠毫无自觉,边喂药,边嘀咕,“除了中毒受伤,这还是第一次见你病得起不来。”她耷拉着眉眼,瞧着竟莫名有些可怜。 男人不禁低笑,因着凉而哑了的嗓音好似挠着少女的耳朵尖儿,既痒,又抓不着。 “这是什么表情?是心疼我病了,还是暗自幸灾乐祸?” “我是那种人?” 沈栖棠不满轻哼,搁下汤匙,将药直接灌了进去。 的确是她一贯照顾病人的风格。 神子澈呛了一下,忍着咳嗽,被药汤浸润得亮晶晶的唇略微抿着,被苍白的肤色映衬着,意外撞了冬日雪原上盛绽的红梅。 少女盯着他沾着药汁的唇角,有些愣神。 清澈却又炙热的目光一路烧进他心上,点了团滚烫的火。 他下意识地擦了唇边的药渍,试探,“怎么了,好看么?” “好——!”沈栖棠回过神来,立刻收了声,视线越飘越远,掩饰般重重咳嗽一声,“好像忘了,这药最好是在饭后内服。” “……” 只歇了两日,神子澈的病便已痊愈。 他底子好,又不像某人似的百毒缠身,自然好得快。 嫉妒不已的沈栖棠诊过脉,将手中医术一扔,义正辞严,“别觉得自己好些了就能到处奔波!反正这两日狗皇帝身子利索,准你不必上朝,公务在家处理也是一样的!” 神子澈一时不解,“为何?” “我问你,你这病的起因是什么?”沈栖棠问是这么问,却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是过度操劳,才会导致元气耗损,阴虚内热!我身为大夫,当然要时刻盯着你休息!” “……”操劳? 神子澈想歪了一瞬,偷觑着少女正义凛然的神色,叹气。 在官邸的劳累和在家的心累,半斤八两。 他心念微动,笑问,“你要时刻盯着我休息?” 沈栖棠点点头,“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这恐怕有些难?倘若想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男人按捺着不断上扬的嘴角,故作正经,“你岂不是要先嫁给我,做我的娘子,同床共枕,才能日夜都同处?” “!!!” 少女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耳朵顿时烧得犹如染了胭脂,僵在原地。 神子澈不忍将她欺负得太狠,笑了笑,“逗你的。从前比这更露骨的浑话你都没少说,怎么如今反而怕羞起来了?” “调戏人和被调戏能一样吗!” 沈栖棠躲开了他的眼神,拾起医书坐在书案旁,背对着他,垂眸凝视着书上字句,却一句都看不进心里。 心里总有个念头鼓吹着,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可是成亲,岂可草率? 绾发结同心,是要向天地许下白头偕老之誓的。 “阿棠?” 男人低声唤她。 沈栖棠思忖良久,释然一哂,“能做你的娘子,自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事。不过娶我为妻,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神子澈从未想过她会回答,不觉怔忡片刻,追问,“过五关斩六将也在所不辞,只要你说得出,我就一定做得到。” 少女讶然,回头时眼角还有些湿红,却仍骄傲地勾着唇角,笑,“我要柳氏母子归还本不属于她们的东西,要那毒妇在我姐姐坟前磕头认错,这些你也能做?” 他忍住想立刻将这小祖宗拥进怀中的冲动,照顾着她骨子里从未变过的高傲和尊严,俨然是一副正经商谈的模样,“有何不可?” “骗人。” “从来都只是你骗我,我答应你的,又何曾落空过?”神子澈轻叹,目光灼灼,“不过,不宜操之过急,柳家如日中天,若要扳倒他们,还需从长计议。” 他或许是早就有了这个打算,谈及此事也不见窘迫,将计划娓娓道来。 纵然他天生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片刻内绸缪到这一步。 沈栖棠沉吟良久,试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些的?” “两年前。” “……” 第71章 会没事的 就算沈栖棠不提,他也从没想过放过柳氏母子。 那时他以为沈栖棠死了,怎么可能让逼死她的人好过? 幸而如今她还活着,他绝不允许旧事重演。 “那不行,我亏了!”少女抗议,“我得再提个别的要求!” 他只是纵容地笑着,颔首,“嗯,想要什么?” 沈栖棠指尖绕着鬓发,故作漫不经心,“落拓枝。这种药草从前漫山遍野都是,并不值钱,可后来都被皇帝搜罗进宫里了,我一枝都找不到。” “你要这个做什么?”神子澈眉心微蹙,隐隐想到了什么。 “因为好用啊。” “从前到处都是,陛下中毒后不久,就绝迹了?”他对上沈栖棠飘忽不定的视线,添了几分笃定,“这是枯荣的解药,是不是?” 这也能猜得到? 沈栖棠有点儿僵硬地扭过头,心虚地盯着医书。 “书倒了。”他揭穿,“因为不难找,所以那时你才毫不犹豫服下了‘枯荣’,却没想到落拓枝撞了‘清净翁’,以至于到现在都没能解毒?” -- 第51页 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可少女却一言不发。 “到底是不是?” 沈栖棠心尖一颤,故作轻松,“你这么凶做什么,难不成现在连宫里都没有落拓枝了?” 这次反而换了神子澈沉默。 “……”不会吧?! 沈栖棠蹭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那种小野草以前到处都长,这才两年的工夫,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都用完了吧?!” 是,制成清净翁必然要用到清净翁的根茎,可是难道他们光用,不种不养的吗?! “去年岁末药园大火,这世上已经没有落拓枝了。”神子澈眸光微黯,“所以他们才急于四处搜寻有望调制解药的神医,否则一旦库房之中剩余的‘清净翁’被用完,希望就更渺茫了。” 没有落拓枝了…… 沈栖棠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五指失控地轻颤着,停不下来。 温热的手掌握住她,却捂不热冰冷到麻木的指尖,青年的喉咙低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夹杂着气音落在沈栖棠耳中,仍是,“别怕,会没事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勉强笑了笑,“这可是我做出来的毒,我能把它弄出来,当然就能解开。落拓枝……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办法而已。” 再说了,就算不解,靠着各种法子拖延,也能苟延残喘好些年。 只是这样只靠药吊着性命的人,除了那些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之外,当真还有余力,去考虑别的事么? “嗯,会找到办法的。” 一吻落在她眉心,带着她永远都无法拒绝的温度。 沈栖棠抬眸盯着那副永远清冷却温和的眉眼,欲言又止。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只是那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第72章 求你 惶惶不可终日也无用。 无措的状态只维持了片刻,门外灼炎称柳赴霄来见,沈栖棠便换了一副嘴脸,气定神闲地赖在桌边翻书,时不时还提笔画上些乱七八糟的图案,都是缩小了的鬼脸。 恨屋及乌,就算勉强谈得上是生死之交,这柳家人也还是可气。 柳赴霄匆匆进门,抱拳一礼,似乎有些着急,“冒昧打扰国师,想借沈姑娘一用。” 神子澈蹙眉,“不知柳大人找她何事?” “说来此案也与侯府有关。前阵子被上邪门那帮人送来侯府的那双手的主人,竟是我家中小妹……” 他的心思多半时候都不在脸上,沈栖棠诧异之余,打量着他的神情,无论是愤慨还是悲恸,都分毫未见,便又默默在心中给柳家人添了个冷漠无情的标签。 不过说起来,柳家这一辈女儿并不多,一个早年间就夭折了,剩下的那个…… “柳小姐?她怎会——” 神子澈果然有些讶异。 两年前,正是那位姑娘被狗皇帝赐了婚,要嫁给神子澈。 沈栖棠也正利用了他二人的婚事,反将了皇帝一军。 现如今,她还活着,那姑娘却死了? 她有些迟疑,开口,“我听说她半年前嫁了个称心如意的夫家,就算突然横死,也该早早通知娘家,怎会被丢弃在乱葬岗,以致你们今日才知晓?” “的确如此,可是半个月前,妹妹和妹夫说要去洛城赏晚春花色,此后便再没回来,昨日我因有公务前去六扇门,正好撞见她的遗骸……” 柳赴霄朝服下,双拳骤然握紧,青筋乍现,脸上却仍然没有多余的神情,仿佛只是在谈论着一件与他无关的案件。 沈栖棠心念微动。 “我已去乱葬岗找过,并未见到妹夫的尸骨,还有随行的六名护卫与一双丫鬟,也都不见踪影。快马去洛城的家仆回禀也称他们似乎从未去过那里……” “可这种事,你就算找我也没用。我见过那双手,只是寻常砒霜,过量致死。”沈栖棠淡色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垂眸,“我连新丧之人都医不活,更何况你妹妹已经亡故多时,遗骸也早已残破不全,我并非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救不了她的。”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如果就此弃她于不顾,我心难安。”柳赴霄似乎有些难于启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人是上邪门那帮人先发现的,有些线索,恐怕只有他们知道……” “柳大人!”神子澈猜到了他的意图,沉声打断,“上邪门并非善类,即便知道什么,也未必会坦诚相告。与虎谋皮,会有什么下场你应当很清楚,又何必如此?” “六扇门追查线索到这一步就断了,如果不能找到那些人问清楚,这案子的真相或许就此沉没!妹夫与那帮家仆生死未卜,我不可能不管!” 柳赴霄说着,向少女所在的位置屈膝,跪倒,“上邪门对沈姑娘似乎颇为执着,若你能出面,或许就能引出他们。后面的事,柳某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姑娘受到半分损伤。” 他横斜英挺的眉宇紧皱着,半晌,沉声补充了一句,“求你,信我一次。” 沈栖棠,“……” 上邪门本来也不至于要她的命。 她垂落视线,手一颤,医书不慎被翻到了序言,入眼第一行,便是悬壶救人,扶危济困,大公无私。 其实不谈这些,她心里也是有愧的。 那位柳姑娘,生前被她阻拦了婚事,死后还因她而死无全尸,甚至还被她咬了一口…… -- 第52页 只是,即便过意不去,她也不想答应。 如果真的要她出面做些什么,寻常小忙也就罢了,但上一次秦寄风现身,朝廷便一直派人在城中搜捕他们的下落,如今都仍未撤去。 何况柳赴霄还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之一,搜捕上邪门的事,他一样有份。 若他假意请她帮忙,实际上却是为了替皇帝抓人,那岂不就是设了个圈套等她钻? 上邪门的人会不会有危险还两说,至少沈家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个受害的。 沈柳两姓门户就不合,这节骨眼儿上,她可不想为了仇家的外甥女而以身犯险…… 第73章 这些我都要了 她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面,思忖良久,“比起寄希望于上邪门,倒不如从别处着手。你妹妹身亡也就在这半个月间,若城中还有因服食砒霜殒命的年轻女子,或许会有所关联?” 比如前几日在相思亭毒发坠楼的姑娘。 柳赴霄眸光黯了黯。 “死者长已矣,我不想为了已成定局的事,搭进些没必要的损失,还望柳大人见谅。” 扶危济困大公无私,只有圣人才干得出。 她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小女子。 “明白的。” 柳赴霄无可奈何,起身理直了衣襟,很快告辞。 少女直等他走远了,才扯了扯神子澈的袖口,小声问,“他该不会因此怀恨在心,去皇帝面前告我的状吧?” “应该不会。” 一路相处,不难察觉,柳赴霄是有傲气在身上的。 再者说,他都已经骗了皇帝,至少在沈栖棠的问题上,与他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想了想,“有过欺瞒先例的心腹,便是心腹了。言而无信又自毁前程的行径,他做不出。” 沈栖棠闻言,一喜,“那我岂不是可以拿这个去威胁他,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快收了神通吧。 侯府的书房清净,神子澈却也不能整日都待在家中。 就算他肯,沈栖棠也要不肯了。 “你说这人他是不是开了天眼了?我明明就只透露了一点点,他居然就猜到了!”少女右手当空比划着,十分想不通。 她今日出门没敢偷懒,易容后的五官十分寻常,除了端正干净,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形容。 只有那双眼睛,光华流转,张扬的性子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要是再和他独处下去,我这心中所想恐怕都要像写在脸上一样了。” “哦。” 阿怜一心扑在卖首饰的小摊子上,压根儿就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这摊子摆在街角,离车水马龙的长街只是几步之隔,却没有客人光顾,十分冷清。 甚至连初夏毒辣的阳光都被前面的屋舍挡住,照不到这里。 “怎么会把摊子摆在这种地方,生意能好么?”沈栖棠有些不解,低头看向小姑娘挑拣出来的簪子,愣了愣。 这小摊瞧着简陋,簪子却都是真金白银、宝石珠玉打造而成的,样式也格外新颖,就算放在珠宝行里也不会显得逊色。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摊主,是个三十出头的村妇,模样平平无奇,衣着也平平无奇,手指粗糙,指缝里甚至还沾着些黄泥,应是常年务农之人。 阿怜对着铜镜试钗,兴冲冲,“快帮我看看,这两支步摇哪个更合适?” “都买了吧。” “不是说没钱了么?” “万一不贵呢?”沈栖棠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问那摊主,“这两支步摇多少钱?我们都要了。” 妇人张手比了个数,“五十文一支,都一个价。” 沈栖棠挑眉,“这些都是五十文?” 农妇点点头,忖度着她的神色,试探,“如果姑娘实在喜欢又觉得贵,那您出个价钱也行?” “不,就五十文,我全要了。”沈栖棠笑了笑,“不过我们还要再逛逛,不方便带走。麻烦您帮我们送到家里去,家中阿姐自会付钱给你。” 她报了个地址,是原先姜不苦那间旧院子。 姜家那小情郎是读书人,身子骨格外弱,虽说及时服下了解药没有性命之忧,但三天两头咳嗽,总不见好,沈栖棠见姜不苦心不在焉,索性放她回去照顾人。 这会儿,应是还在那里。 农妇见她阔绰,大喜过望,一叠声答应下来,推着车就往她说的那个地址去了。 阿怜呆呆望着那小摊推车消失,一时都不知道该为那件事感到惊讶。 “姑娘,那些簪子,不像粗制滥造的便宜货啊?” “这摊主也不像是生意人啊。”沈栖棠笑,“你想想,就算是便宜货,也比她发髻上那支木筷子值钱,她既然有这些金银珠宝,为何不先将自己拾掇拾掇?” 阿怜不解,“对啊,为什么?” 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了,女客才会被吸引,才会争相效仿啊! 沈栖棠笑而不语,一指前面的布庄,“走吧,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那匹‘勾魂锦’。” 第74章 勾魂的锦 城东的弄堂里,私宅已被姜不苦收拾得焕然一新,只是这条巷子几乎无人居住,没有人烟气,还是显得荒凉。 “你说是两个小姑娘让你把这些簪子送来的?” 姜不苦打量着简陋推车上珠光宝气的首饰,不禁讶然。 -- 第53页 既知道这个地方,又管她叫阿姐的,除了沈栖棠和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之外,也没别人了。 可她们买东西为何不往侯府送,偏要找到她这里来? 时隔多日,那小祖宗终于想起来收诊金了不成? 姜不苦琢磨着,盯着那些钗环,不觉一怔,故作轻松地调侃,“那两个小兔崽子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一共是多少钱?” 农妇搓着手心,有些局促不安,“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二十两,您要是嫌贵,那出个价钱,合适就行。我这大老远送来的,两位小姐也是真的喜欢,您看……” 姜不苦垂眸,摆手,“无妨的,东西留下吧。您先进来稍坐片刻喝口茶,我去里屋拿钱。” 农妇一喜,连连道谢,嘴里的吉祥话说得也不利索,全然不是此道中人。 里屋,正读书的男人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时不时咳嗽两声,苍白的两颊不自然泛红,眼窝凹陷,略有几分青黑。 姜不苦说了来龙去脉,犹豫不决,“这人瞧着的确可疑,也难怪那小祖宗将人骗到这里来。” “照你这么说,那些东西应该都不是这位摊主的,咳……如果贸然说出侯府,只怕此人起了疑心,反倒打草惊蛇。” “那家伙装了两年死,怎么还是学不乖!每次都多管闲事,以前也就罢了,现如今宫里那些人对她虎视眈眈,她还这样!”姜不苦愁苦满面,抓着头发,“我该怎么做?” “五小姐将我们视作亲信,我们又怎么能辜负她的信任?”男人咳嗽着,思忖片刻,“不如就给这摊主一些钱,打发她走,然后暗中跟着她,顺藤摸瓜,打探清楚这些珠宝的来处。” …… 布庄生意红火,甚至堪称拥挤。 “姑娘,要不我们还是过几日再来吧!”阿怜被挤得连发髻都散了一般,全靠勾着沈栖棠的指尖才没能走散了。 这些人都是奔着那匹锦来的。 沈栖棠打量着四周乌泱泱的人影,不禁叹气。 退路都被人堵死了,就算她们想走,也出不去啊! 打样的锦缎被悬在大堂高处,有四种不同的颜色,绣花的确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的莲花之上,是某种特殊的金色符纹,精致得很。 只是未免太花哨了些,并不实用,怎会引来这么多年轻客人? “红锦还剩最后十匹!” 面前的伙计大声宣告着,沈栖棠扫了一眼,正好能排到她们。 一旁,阿怜苦恼地托腮,“本来我还想要鹅黄色的,可是‘最后十匹’也很诱人……” 沈栖棠沉默了一会儿,试探,“都买?” 阿怜兴奋点头,“好啊好啊!” “……”她怕是真被勾魂昏了头了。 沈栖棠叹气,兴致缺缺。 “我看这匹锦缎也不好看啊,裁了做衣裳不好穿,挂起来当帘帐也不合适,还贵得要命,何必买它?” 边上,一个青年也小声嘀咕着,与他同来的姑娘瞪了她一眼,啐道,“你懂什么!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看到上面的莲花符纹了没有,那是保平安添人丁兴前程的!” 第75章 她们不会来寻仇吧? 那女孩子滔滔不绝地说着,“据说那丝线,是用处子的心尖血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染成的,穿在身上,就能与心慕之人终成眷属,执手偕老!” “心尖血?!”那青年打了个哆嗦,面有菜色,“人血啊?剜心取血,还能活吗?” 姑娘翻了个白眼儿,“用死人的血浸出来的绣线,谁敢往身上穿?那是绣娘的血,人家心灵手巧,长得也漂亮,品行还端正,活得好好的!” 另一人也附和,“不过绣线的颜色确实很特别,总之好看就行了,管它是什么呢!” 沈栖棠正听着,队伍已经排到了头。 她忖了忖,笑,“四色各要一匹,多谢。” “这位姐姐……” 布庄的伙计正要答话,只听身旁一个温柔的声音怯怯地道,“红锦只剩下一匹了,我真的很需要它,姐姐可否高抬贵手,让给我?” 沈栖棠听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回头一看,确实是个熟人。 陆絮儿双眸湿红,眉尖若蹙,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自从回风城那晚之后,陆絮儿就被单独送回了王都,算来是该比她们还早到许多。 她看起来,比之前趾高气扬的大小姐模样拘谨了不少。 后排有人帮腔,“让给她吧,只是一匹布而已,这么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都哭了,多可怜!” 反正自己也得不到了,怂恿别人让,他们自己也不吃亏。 沈栖棠挑眉,“若很需要,早些来排队岂不是更好?自己来迟了,哭有什么用?” “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当真是丑人多作怪!” “人家美人就算穿块破布都比她漂亮,比她招人喜欢!她当然得死咬着这红锦不放了,否则,岂不是哪儿都被比下去了?” 本来还只是嘲讽,没一会儿工夫,倒成声讨了。 陆絮儿哭得更凶了。 她哽咽着,倔强抹泪,“各位不要怪这位姐姐了,是我来迟了一步……” 沈栖棠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开口就被阿怜捂住了嘴。 小姑娘眼皮子一耷拉,转眼就红得彻底,大颗泪珠啪嗒就掉,“你何止是来迟一步,你分明连队都没排!我们也不是非要买这匹红锦,可若是你哭了就能轻易买到布,后面的这些人又凭什么等这么久?” -- 第54页 她原先被挡住了,往前走了两步才被人看见,虽衣着并不华贵,但胜在相貌单纯可爱,一看就没有坏心眼儿。 回风城第一风月场老板娘的女儿,论长相怎么可能被这清汤寡水的小葱拌豆腐比下去? 后头众人的嘲讽声顿时小了。 果然,看脸。 沈栖棠颇为沧桑地低叹一声,示意那伙计继续。 “姐姐,我……” “谁是你姐姐了?”阿怜眼泪未干,气鼓鼓的,越发像只小河豚,“看着也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了一匹锦,竟连颜面都不要了,到处认亲呢!” “我只是想买锦,没有别的意思……”陆絮儿声音细如蚊呐,楚楚可怜。 “想买锦就去排队啊,这么多人难道都是来看戏的吗!” 小美人高傲地仰着头,明明蛮横,但就算是得理不饶人,不也是她占理么? 众人眼见那陆絮儿越走越靠近队伍了,不禁警觉起来,“就是啊!这怎么还排上队了?现如今插队也讲究这‘打秋风’的路数了吗!” 众人的口舌不留情,陆絮儿两颊暴红,捂着脸往外跑,还落了几句数落,“林子大了,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长得好看,却装模作样的,心机深沉,这叫什么?” “……” 沈栖棠无心听她们说了些什么,取了锦便往外走。 陆絮儿站在街对面,正和马车里的什么人说话。 那车里一个少女打帘,深深望了一眼她们,翻了个白眼儿就命仆从驾车走了,只留下陆絮儿一人站着,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 阿怜打了个寒噤,“她们该不会还不死心,打算找我们寻仇吧?” 沈栖棠一哂,没答。 寻仇啊? 下次换一张面具不就行了。 第76章 得加另外的价钱 四匹锦,无一例外,都被泡进了水里。 沈栖棠还撒了些不知名的药粉,蹲在大太阳底下静静地等着结果。 阿怜心疼得直在草地上打滚,咬牙切齿,“这锦缎金贵得很,怎么能这样随意清洗!就算不想假借她人之手,你好歹交给我来洗啊!” “谁说我是要洗它了?”等了好一会儿,少女用树杈挑起了锦缎,随手丢在一旁,指着四个水桶,冲阿怜招手,“快看。” 第一个桶里盛的是红锦,清水也被染成了暗红,样子有些怪。 阿怜一惊,大呼,“这么贵的锦缎,居然掉色成这样!那布庄也太黑心了吧!” “……这不是染料。”沈栖棠示意她看另外几个水桶,也都是暗红,“是血。” 她倒进去的药粉,只会将附着的血剥落,而不与染料相溶。 阿怜一愣,有些害怕,“好像是有人说过,这锦缎上的绣线是用绣娘的心头血浸染的,所以颜色才会特殊……没想到是真的。” 沈栖棠仍是摇头,“不是绣娘的血,是毒血。” 先染上毒血,加固处理后再裹上各色染料,用精心调配的花香遮盖血腥味,最后才染出了这神秘特殊的绣线。 阿怜被吓住,小脸煞白。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灼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 “啊!!!——” 小姑娘尖叫着跑了。 灼炎倒被她吓了一跳,茫然挠头,“姑娘,她怎么了?” 沈栖棠不答反问,“你怎么回来了,不用在官邸里候着么?” “侯爷让我告诉姑娘一声,今晚宫中设宴,姑娘不必等他用膳。” 少女点点头,却没让他走,指着地上的水桶和皱巴巴的锦缎,“你要是还回去的话,顺便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去给柳赴霄?他或许用得上。” “给他?” 柳赴霄昨日来府上求过沈栖棠的事,灼炎倒也知道。没想到她虽没答应,却上了心。 可她不是一向都视柳家人为仇家的么? 灼炎想不通,正琢磨,就听沈栖棠又补充了一句,“四匹锦花了我二百两,这匹红的还是最后一份了,市面上短时间都买不着,就按双倍价钱收吧,二百五十两,别忘了。” “……”哦。 他悟了。 柳赴霄的官衙在国师官邸对面。 灼炎和另一名侍卫各自提了两桶水往那边走时,神子澈正打算出门,见状不禁迟疑片刻,跟了进去。 “这是姑娘差遣我交给柳大人的,她说,‘不用谢,先把账结一下。’”身长九尺的男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转述着少女的话,却下意识把语气都学上了。 柳赴霄打了个寒噤,扫过桶中暗红色的水,与浸透了的布匹,皱眉,“这些是什么?” “姑娘说,这您得自己请仵作或是太医问问,如果非要问她的话,得加另外的价钱。” “……” 倒也不是出不起这银子,就是觉得亏了。 神子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扶额,“这是血,应该是从锦缎上染出来的意思。血水发黑,想来是毒血,既然是交给你的,那应该也是砒霜之毒。” “国师!”柳赴霄看见他,活像是见了救星,“沈姑娘的意思是,此物或许与我小妹的案子有关?这似乎是是南街布庄新出的样式,近来十分流行……” 还没等神子澈开口,一旁纠结了好一会儿的灼炎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愧疚地望着自家主子,“侯爷,姑娘还说了,希望您不要挡了她的财路。” -- 第55页 “……” 第77章 是我姐夫 月黑风高时,农舍中灯盏渐灭。 从城中到这座小村庄的路有些长,农妇揣着二十两银钱,不敢往小路走,绕了条官道,脚程不快,到村中时,已近亥时。 狗吠声叫得有些凶,农妇摸黑进了自家院门,屋里男人睡得有些迷糊,听见动静,拉长了尾音,很是不耐烦,“谁啊?” “是我,今日耽搁了些时间,回来迟了。” 妇人上了栓,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着,才偷偷钻进了屋里。 姜不苦闪身从竹篱笆翻进了院子,蹲在墙角。 “什么事耽搁了,该不会被人抓着了吧?”男人有些急切,“不都跟你说了么,那些东西来路不正,悄悄地卖了也就罢了,不要四处张罗……” “别啰嗦,没被发现!”农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掏出那二十两银子,沾沾自喜,“是身上有钱,怕被贼惦记。这些银子足够咱们吃一年的了!” 男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来来回回点着银两,“现在知道好处了?先前还说从死人堆里扒首饰不吉利,如果真是不吉利,还能让你赚着钱?” “可惜了,最近乱葬岗里好久没来人了,否则说不定还能再捞上一笔!” “可不敢胡说,咒人家死要折寿的!你是没瞧见那天夜里那群人的样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家丁!他们趁夜把死人扔在山岗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保不齐还要杀人呢!” “也是。”农妇点点头,感慨之余,也有些义愤填膺,“也不知是哪家杀千刀的,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说杀就给杀了,真不是个东西!” 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里屋襁褓中的孩子被吵醒,哭闹起来,那两人便匆匆藏了银两,熄灭灯烛睡下了。 姜不苦猫着腰又在后墙蹲了片刻,确定没了动静,才在墙角处留了个记号。 城门已经关了,她只好在城郊的驿站留宿。 不料后半夜起了风,没关紧的木窗被吹得吱嘎响。 女人起身关窗,只见那城门却偷偷开了,一伙人驾车出城,穿的是统一样式的衣裳,应是某家的护院。 夜半深更,还能惊动城守开门,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办得到的。 可若是大事,又怎会派几个护院去做? 姜不苦略一思忖,藏匿在暗处,跟了上去。 …… 翌日清晨,沈栖棠难得早起。 还是卯时,神子澈已经去上朝了,而阿怜还没醒。 少女睡眼惺忪地坐在院子里打秋千,百无聊赖。 不知过了几时,一名还算眼熟的护卫在月洞门下踌躇良久,抬眼与沈栖棠好奇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顿时松了口气,“姑娘,您醒了啊?门外有个书生求见,他说他姓凌。” 沈栖棠一怔,点头,“让他进来。” 护卫有些犹豫,“您认识他?若侯爷问起来……” 那姓凌的是孤身前来的,孤男寡女,要是侯爷知道,肯定拿他问罪。 少女完全没明白他在纠结什么,随口应付,“那就告诉他,是我姐夫。” “……”真的吗? 您姐夫不是先帝吗,他不是早几年就入土了吗?! 第78章 七分靠找三分靠猜 护卫一脸狐疑,却不敢多问,很快将那人领了进来。 男人穿着整洁素净的儒冠与长袍,身姿清癯修长。他病容苍白,眼窝发黑,可儒雅坚韧的气质却并未被文弱憔悴的假象掩盖。 “五小姐。”他上前,躬身拜见时,后肩突起的骨骼隔着偏厚的衣衫,清晰可见。 “姜姐不是说你抱恙多日迟迟不见好么,不在家歇着,还到处乱跑?” 男人低着头,谦卑拘谨,礼数甚至周全到有些繁琐,“回小姐的话,不苦昨日跟踪那名农妇却一夜未归,是来了侯府吗?” 沈栖棠蹙眉,“我没见到她,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没赶上开城门?” 他摇头,“我去城外的驿站问过,她昨夜的确在那里投宿过,但天亮时就不见了踪影,只怕是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 姜不苦出门必定带着两把剔骨刀,普通人轻易奈何不了她。 但若换了是像上邪门那般的江湖人,她几乎连一招都很难撑得过。 沈栖棠联想到这段时间王都里那几桩悬而未决的命案,不禁也有些忧心忡忡,“你先别急,我托人去找。你先回家等着,万一姜姐回去,见不到你,少不得也要担心。” 侯府的护卫,沈栖棠大多都支使得动。 只不过,王都城外村落众多,想找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只派出去几个人恐怕无济于事,派得人多了,又怕打草惊蛇。 沈栖棠略一思忖,易了容从角门出去,在柳赴霄那官衙门外的石阶上等了片刻。 宫中朝会散了,街上的马车三三两两而过。 谁知柳赴霄还没到,神子澈的车倒是先停在了对面的官邸门前。 虽说脸不像,但她那些衣裳都是他亲自置办的,又岂会认不出? 他蹙眉,“阿棠?” 沈栖棠回过神,有气无力地向他招了招手,苦恼地叹气,“姜姐走丢了。” “……你这几日,到底在忙些什么?”神子澈抬眸望了眼她身后的匾额,大概猜到了其中的缘故,有些无奈,“不是不打算帮柳家的人么,怎么又管起这些闲事来了,还把姜不苦也搭进去?” -- 第56页 “我没想帮他,只是在街上乱逛的时候,正巧碰上了一些怪事,好奇。”少女低头,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神情也恹恹的,看起来是真的在自我反省了。 可反省是一回事,改又是另一回事。 她要是真能改得了,那才是活见鬼了! 神子澈叹气,却也无奈。 小兔崽子这满身的怪脾气,还不都是他们一个个上赶着宠出来的? 自食恶果罢了。 “柳赴霄在京中与城郊的耳目遍布,托他找人,的确会隐蔽许多。不过,你可想好要如何劝动他帮忙了?” “有几样,或许可以请他认一认。”她身旁放着个木箱子,是方才请侯府护卫到姜不苦家中取来的,“这些就是昨天我们买下的簪子,我想赌一把。” 神子澈猜测,“你认为,这些发簪里,有柳小姐的遗物?” 沈栖棠一愣,挠头,“不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我只是想赌他认不出他妹妹的首饰而已……” 认不出就能可劲儿编。 至于找到人之后,真相浮出水面,和她编的版本不太一样,那也还能用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嘛。 “追查线索本来就是七分靠找三分靠猜,猜错了也很正常。”少女一本正经。 神子澈,“……” 柳大人今年命犯太岁? 怎么就被这小祖宗给盯上了。 第79章 不愧是她 姜不苦只觉得后颈一阵一阵的疼。 意识逐渐回笼,她动了动手指,摸到了一个冰冷僵硬的物件。 睁眼,还是一片漆黑。 她似乎是被关在了在一个方盒里,四面大概是厚重的木板。 一直藏在袖中的剔骨刀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摸索之中,她又碰到了左侧那僵冷的东西,仔细分辨了良久,才陡然察觉那东西五官俱全,长发散落,身形曼妙,竟然是个女人! 又或者说,是个死去不久的女人! 姜不苦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惶恐,一再探她的鼻息,都毫无动静,不禁心头巨颤。 收敛了死人的方盒,自然是棺木! 棺中空气稀薄,倘若不尽快想法子出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和旁边这个不知名的姑娘一样,变成一副冰冷的尸骨! 但,无论她怎么推顶上的棺盖,那木板都纹丝不动,只怕是被封死了。 …… 沈栖棠那三寸不烂之舌,动起真格来,就连死的都能说成是活的。 柳赴霄狐疑地盯着她,半晌,越过少女去看身后沉默不语的神子澈,“国师也是这样认为么?” 神子澈沉吟片刻,违心地开口,“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反正柳大人如今一筹莫展,不如姑且试一试?” 少女见男人还是将信将疑,便沉了脸色,捡了几支发钗,“柳大人,我也不是毫无依据就上门‘邀功请赏’的,问了几家的姑娘,都说曾见过柳小姐戴这些。你是她兄长,该不会连她的东西都认不出吧?那可真是令人寒心!” “……当真?” 沈栖棠冷笑,“不信就算了!好心当做驴肝肺,以后再有什么事,都别来找我!你们柳家的人果然都冷血无情,若换了我家阿兄,哪怕见了头发丝都能认出我来!” 她转身作势要走,果然就被喊住了,“沈姑娘且慢!” 少女停了步子,咧嘴一笑,“难得柳大人肯相信我,既然如此,送佛送到西,我帮你一起出城去找吧!合计二百两,账先赊着就成!” 柳赴霄,“……”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又欠上她钱了?! 身后,神子澈有些愧疚地望了男人一眼,垂眸,保持沉默。 他公务在身抽不出空,只有柳赴霄暂且算是个熟人,便托他代为照看沈栖棠。 王都城外大大小小的村落多如牛毛,即便是乱葬岗的山脚附近,也有好些人聚族而居。 他们多半都是亲眷,倘若冒昧寻访,十有八、九都不会得到答案,反而还会有人通风报信,让那农妇藏起来。 沈栖棠描了几张农妇的画像,虽说线条乱七八糟,甚至都看不出人形,但幸好还有些夸大化的特征,很快便有了线索。 散布在暗处的耳目领着柳赴霄来到农妇家中时,那夫妇二人显然已经听到了风声,不仅将大门紧闭,还忙不迭地收拾着行囊。 二人翻墙进了内院,沈栖棠一低头,就看见了刻在墙角的记号。 那是姜不苦惯用的图案,她果然到过这里。 “你们是什么人!平白无故的,怎么像强盗一样闯进别人家里?!”男人手里紧紧抓着擀面杖,十分警惕。 身后,那农妇抱着个哭啼不止的孩子,一眼就认出了沈栖棠,“是你!我们昨日是‘银货两讫’的买卖,东西都已经卖给你了,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 “别这么紧张,我又不是来要钱的。”沈栖棠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家嫂嫂也看上了那些首饰,可是我又不想忍痛割爱,哥哥被逼得没了主意,只好来找摊主问问,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可还有别的样式?” 柳赴霄一噎。 不愧是她!连说谎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张口就来…… 他见那农妇似乎信了大半,便没开口反驳,苦笑着点了点头,“实在缠不过夫人撒痴,就算不便帮我们找,也好歹指条明路,价钱都好说。” -- 第57页 “你们看我哥哥这派头,就知道他不缺钱了!倘若能提供些线索,他一出手,你们下半辈子的吃喝都不必犯愁了!更何况我家本就是捣鼓些……不见光的生意的,不管是什么来路,都不妨碍。” 她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了。 柳赴霄配合地取出了一袋银钱,那夫妇二人顿时有些心动,可转念一想到那些首饰的来源,又讪讪地抿直了唇,一言不发。 “当然了,若是敬酒不吃——”少女慵懒的嗓音悠悠一转,分明还笑着,却偏生令人生出几分寒意,她顺手利落地一弹男人腰间的佩刀,幽幽地道,“杀人越货的买卖,我们也不是没做过。即便你们想报官,也得先出得了这道门才行。” “放过我们!我们说,说还不成吗!” 那农妇被刀锋擦过刀鞘的嗡鸣声吓得腿都软了,威逼利诱之下,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将心事全都倒了出来,“那些首饰是我们从坟地里翻出来的!村东头那座山上有个乱葬岗,王都里的大户人家,总有些死于非命的可怜人被丢在那里!今年收成不好,我们一时见财起意……” 沈栖棠问,“哦?你们怎知,是王都里的大户人家?” “我们亲眼见过的!那日我和当家的去摘野菜,回来晚了,就看见一伙人鬼鬼祟祟的把一个麻袋丢在了乱葬岗,走过去一看,里面装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早就咽了气,身上还戴着好些首饰!我们一时鬼迷了心窍,就……” 农妇说得太多,那当家的大概是怕惹来杀身之祸,打了她一下。妇人反应过来,有些局促地摆弄着衣角,声音也弱了下去。 沈栖棠心里一惊,却面不改色,仍是笑嘻嘻地追问,“不能吧?你这儿有好些东西呢,就一个人,哪里戴得了这么多?” “当然不止一个!接连快一个月,隔三差五就有这样的事发生!光是被我们撞见的,就有六回了!” 柳赴霄闻言,眉头紧皱,本就严肃的脸活像是个罗刹,“那些人丢下尸骨后,往哪里去了?” “我们哪里敢追上去?不过,看着衣服的样子,肯定是王都里哪户显贵人家的家仆,还是驾着马车绕着山路上去的,有时候直接用麻袋套着人扔了就走,有时候还带着棺材……” 农妇的话说到一半,就被那当家的男人拦住了。 他眼底越发警惕,护着那母子二人往屋子里退,厉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只是想拿首饰的话,有什么必要问这么多废话!” “这个啊。”沈栖棠歪头,天真,“自然是怕戴了什么贵人的首饰上街,被认出来啊。你们也是知道的,王都里一不小心就会冲撞了这个、折煞了那个的,不问清楚怎么敢戴?” 她从柳赴霄手里拿过那只钱袋,抛给了当家的,笑,“这些钱是你们的了,若我嫂嫂高兴,改日再赏你们。” 那夫妻二人犹不敢接,只觉得那钱袋烫手,可少女说完,就拉着男人的袖口从正门走了,连头都没回。 夫妇面面相觑。 门外。 柳赴霄紧皱的眉宇没有半点舒展,“有什么必要骗他们?这些胆小如鼠的愚夫愚妇,只需稍加恐吓便不敢有所隐瞒,何必大费周章?” “我只是想把钱给他们。” 少女正往东边那座山头走,回头时,璀璨的阳光落了她满身。 柳赴霄心上似有一根弦被猛得拨了一下,神色也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想帮助弱小的心自然是好的,可他们贪得无厌,甚至连死者的财物都不放过,并不无辜……” “你说什么呢?”沈栖棠愣了一下,茫然,“我在那钱袋子里撒了些追踪香,就算他们心虚跑了,也不愁找不到人啊。” “……” 哦,打扰了。 沈栖棠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垂眸思忖。 几番试探,可见那农妇胆子不大,神情中的惊惧也不似作伪。 如果昨夜她们曾见过姜不苦,绝不会是那种反应。 所以,姜不苦应该是跟着农妇到了村中,留下了记号,随后才去了城郊的驿站投宿。 可是那之后呢? 上午已经过了大半,如果姜姐真遇上了什么意外,这么久的时间,会不会…… 沈栖棠心中有些犯嘀咕。 “不过,假如他们见到的那些人是驾马车连夜到此的话,从王都出来,肯定要经过城门。夜间城门紧闭,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少女一怔,恍然大悟,“隔三差五就出城,还会经过城门!” 第80章 命犯太岁 如果昨夜那些人也趁夜出了城门,而且正好被姜不苦撞见…… 柳赴霄愣了愣,“是想到了什么?” 沈栖棠回过神来,讪讪地笑了笑,“我是说,既然经过城门,那么一定会惊动城门口当值的守卫,你去问不就知道了,他们敢不卖你面子?” “那我们回去?” “你自己去,我上山看看。说不定还有哪家姑娘的簪子首饰被落下了,那多浪费?”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没正形的话,没等柳赴霄点头就溜了,生怕走迟了一步就会丢了多大便宜似的。 从此处回城也要费些时间,柳赴霄忖着天色,不好再耽搁,便远远对她叮嘱了几句,唤来两名心腹在山下等着,自己回城中打听线索去了。 -- 第58页 村东头的山上处处都是坟地,还有些尸骨连个归处都没有,只用破草席或是麻袋裹着,丢在山间。 沈栖棠凝神观察着山路上的车辙,辙痕很新,也没有被覆盖的痕迹,沿着辙印一路往上走,尽头是杂乱的脚印,通往真正的乱葬岗。 姜不苦躺在棺木中,双眸失神。 她连过了多久都不知道,身边僵冷的死者已经被她摸着黑潦草地验过几次,虽然也没能得出多少有用的结论,但至少可以勉强打发时间,驱散心底趁虚而入的恐慌。 突然,外面隐约有了些动静,少女熟悉的嗓音似乎就在上方不远。 姜不苦用力拍打着棺盖,“沈栖棠!这里!” 狭窄的空间里顿时被她的呼救声填满,很快,上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棺木被埋在底下,不过好在并不算深。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沈栖棠掀开棺盖,也还是被迫不及待往外蹦的姜不苦吓了一跳。 劫后余生,女人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抱着沈栖棠死不撒手,“小棠!你可算是来了!再晚几个时辰我就要跟着这姑娘一块儿走了!” “……你怎么被埋在这儿了,这人又是谁?”少女拎着她的衣襟,将她提得远了些。 棺中的这名死者看上去应该不足三十,妆容精致,神色安详。 沈栖棠下意识去看她的指甲,但此人十指上染着蔻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姜不苦平复了情绪,见她迟疑,问,“你身上带刀了没有?” 少女那双银面绣靴里常年藏着两把匕首,是以百炼钢铸成,不易折断。 沈栖棠交了匕首,转过身避开女人验尸的场面,捂着鼻子,叹气,“擦干净再还我。” 姜不苦没理她,自顾自说着昨夜的遭遇,“快到山脚的时候,一个护院下车放水,我就挪了一步,结果没一会儿就有人绕背打晕了我。” 怪异的气味氤氲在当空,沈栖棠取了火折子,背风给自己点了一小块松香,“我思来想去,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既然你和他们打过照面,可曾看见脸?” “平平无奇,衣服倒是有点儿印象,兴许是哪家护院的着装。”姜不苦沉吟片刻,“当时天太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衣应该是碧色,袖口浅青,裤子黛绿,黑靴,上面有个银色的图纹。我肯定是见过的,但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了。” 沈栖棠蹙着眉心,回忆着这配色。 的确像是在哪儿听说过? “咦,这是什么?”姜不辞从死者喉咙里取出了一块沾着血的物件,用帕子擦干净,端详良久,啧啧称奇,“这人是吞金死的,却又有中毒的痕迹……” 少女讶然,“也是中毒?” “还是砒霜。” 同一伙人,同一种死法。 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我还以为我是命犯太岁,走到哪里都要出幺蛾子。没想到,这么多巧合兜兜转转,居然是同一桩。” 第81章 我又不是个饭桶 若沈栖棠再晚回家半刻,侯府就要张罗着出去找人了。 少女站在月洞门下,心虚地抬头看了看已悄然挪上了中天的月牙儿,顶着男人的视线,讪笑,“哎呀,这不是一个没注意,就迟了嘛……” 神子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嗯。” “我找到姜姐了!” “嗯。” “我们还发现了一些线索!” “嗯。” 低沉的嗓音毫无波澜。 沈栖棠挠头,琢磨片刻,退了两步,一个冲刺扑了上去。青年猝不及防,被香香软软的少女撞了个满怀,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总算是有了些不同的反应。 他有些无奈地抵上少女的额角,双掌扣住她细瘦的腰身,叹气,“饭菜都凉了,一会儿热过了再吃。” “你就不问问发现了什么线索么?”沈栖棠勾着他的脖子不放,“你难道对那些事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每次都只知道叫我吃饭,我又不是个饭桶,缺一顿少一顿能怎样?” 神子澈抱着她坐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角,“你自己就是个大夫,饮食上不知注意会怎么样,你心里没数?那些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她吃痛,双手抱着额角,小声嘀咕,“你是不是又猜到了?” 男人但笑不语,默认,“柳赴霄回来后,找了城门下的守卫盘问,然后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能半夜出城的家仆,这皇城之内并不多见,会让他露出那副神情的,更少。” 沈栖棠愣了愣,她想到姜不苦口中那些家仆身上的着装样式,这才回忆起来,震惊,“这是柳家护院的衣裳!” 可是柳家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他们自家嫡出的小姐! 这根本就不合理! 后厨很快将饭菜热好送回,神子澈见她心不在焉,便替她盛了汤,低声,“若这是真的,恐怕这桩案子就查不到底了。不过对你而言,无论案子能不能被彻查,都会是好事。” 沈栖棠茫然,“嗯?” “柳赴霄之所以会愿意为了陛下赴汤蹈火,是因为他一直相信着柳家长辈的话。他似乎一直将那些教导奉为正义与平生的信仰……” 神子澈说着,垂眸一哂,有些嘲讽,“认定的信仰分崩离析,他自然会与柳氏一族离心。天子的心腹一共就那么些,少一个最得力的,难道不是一桩好事?” -- 第59页 “话是这么说。” 少女低着头,有些犹豫。 好几个姑娘莫名因此丢了性命,如果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并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话,那不管能带来多少益处,都挺膈应的。 “如果真的和柳家有关系,那往下查,说不定还能抓住些把柄?”她不死心,小声,“就算不能就此扳倒他们,也不全然是无用功。” 神子澈抿着唇角,眼中思绪尽被细密的睫毛掩住,嗓音里也听不出情绪,“牵扯到世家望族,六扇门也只会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你自己查,收效甚微,又何必为此耗费那么多心思?” 沈栖棠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什么叫收效甚微?人命关天哪有小事,谁知道那群人究竟想做什么,若没人盯着,将来变本加厉,王都中的姑娘们都被盯上,那又该如何是好?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完就跑,走了两步,又折回去往自己的碗里拨了些爱吃的菜。 碗还没端起来,便被男人握住了手腕。 那双桃花眼在烛影下望着她,灼灼的目光显然藏着几分笑意。 他还笑?! 沈栖棠气急败坏,没等开口,神子澈就将她轻轻往下一拽,按在了圆木凳上,“你这几日一再装得事不关己,又几次三番骗柳赴霄,我还以为你真的会为了那些打算,而对这些姑娘的死视而不见。” 还好,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她。 那汤没那么烫了。 男人将汤推到她面前,笑了笑,“这大启之内,无论发生什么,善后的职责都在国师。没看到的管不了还情有可原,既然知道了,我就不会置之不理的。” 沈栖棠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气鼓鼓,“你又套我话!”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与阿怜待在一起久了,彼此间潜移默化,连恼怒时会像小河豚似的鼓腮帮子都如出一辙。 神子澈觉得有趣,伸手戳了一下,反被少女一口衔住了手指。 细滑柔软的小舌不经意间蹭到指腹,不禁泛起一阵酥麻,滚烫的触觉顺着肌肤一路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热意冲击着思绪,激起一阵心猿意马。 像是被火焰燎着了般,他立刻收了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故作镇静,“汤快凉了。” 第82章 她属兔子 柳赴霄已有三日不曾露面了,早朝不上,官衙也没去,只在家中闭门不出。 府上的小厮称他病了。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没个头疼脑热的,本来也算正常。 可柳赴霄是什么人? 即便身上被刀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他招来太医处理过后,照样面不改色地去官衙应卯。 他这样的人,轻易是不可能这么久都不出现的。 “我猜,是怒冲冲回家质问,谈崩了被关起来了。” 沈栖棠打扮成小护卫的模样,赖在神子澈的官邸中不肯走。 柳家那大宅子,就像只铁桶似的。就凭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贸然闯进去,只怕还没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刚翻过墙就会被那些内力深厚的护院逮住了。 姓沈,还敢闯他们柳家,这是活腻了。 “你就带我去看看嘛?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沈栖棠摇着青年的左手,勾住他的小指,做着像撒娇似的动作,却笑嘻嘻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神子澈叹气,拿狼毫笔尾轻轻一点少女的眉心,“想追查线索,布庄那边不也还没弄清楚?” “柳赴霄早就派人去查过了,布庄的掌柜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连夜收拾了细软溜之大吉。铺子里的东西也都搬空了,我这会儿去还有什么用?” “那就去相思亭,你不是说那里也有人出事么?”他忖了忖,又补充了一句,“让灼炎跟着你,傍晚早些回府……不准吃那里的东西。” “……”不去吃东西,好人谁往那种地方跑? 沈栖棠一噎,“那里也查不到什么,我可是最早发现那姑娘断气的人,如果有线索的话,当时就看见了。更何况六扇门里里外外都查过,他们又什么都没找到。” 神子澈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他们一无所获?” “当然是阿怜打听来的。”少女往后一倒,仰面躺在垫子上,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头顶的房梁,幽幽打了个哈欠,“我只想去柳府看一下,万一柳赴霄真的被关起来了可怎么办?” 男人挑眉,“他被关起来,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还欠着我钱没给。” “是么。”男人凉凉地睇了她一眼,可那小兔崽子却好似对他这一身醋意浑然未觉,眼巴巴地回望着他,星眸中满是希冀。 神子澈哪里能受得了她这目光。 半晌,他低叹,“柳家关不住他。以他的性子,闭门不出,恐怕是另有打算。你贸然前往,万一打乱了他的计划,反而会添麻烦。” 柳赴霄那么大一个人,还能照看不住他自己? 更别说是在他自己家中。 虎毒尚且不食子,柳国公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儿子,门楣也全靠他来继承,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赶尽杀绝的。 “比起关心他,你倒不如多关心我。”神子澈轻笑着,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分了一小半出来,搁在了沈栖棠面前,明示。 -- 第60页 少女生动诠释了何谓“垂死病中惊坐起”,一骨碌站起身,打哈哈,“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事,阿怜等我买糕点回去呢!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你也别太操劳,晚上早点回家!告辞!” 她跑得极快,甚至连被毒性压制了许久的轻功都恢复了两成。 灼炎在院中只见她如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不禁挠头,“侯爷,姑娘她这是……?” “没什么,兴许,是突然想起自己属兔子了。” 第83章 父子对峙 国公府。 气氛冷凝,偌大的正厅鸦雀无声。 奉茶的婢女战战兢兢,见主座上老者抬手示意她们,低着头忙不迭地出去,连礼数都险些忘了。 桌案上躺着一本被翻开的账簿,上面随意一个数字都够普通人家吃喝无忧地过一辈子。 柳国公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抬眸望向面前神情严肃的儿子,不动声色,“这是何物?” “南街布庄的账本,是在您的书房里找到的,还请父亲给孩儿一个解释。” “你何时也对家里的生意感兴趣了?从前认真地对你说这些,你都不肯听。”柳国公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你这是什么表情?在官衙里待久了,回家也沾了这一身臭脾气。我是你堂下的犯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柳赴霄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紧紧对上老者的视线,仿佛能望进他心底,洞察他所有的念头似的,“父亲何必装作不知?孩儿既然拿了这个来找您,自然是都已经知道了。” 老者花白的眉尾一扬,不紧不慢,“哦?来说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布庄中的莲花符纹锦缎为何由人血染成的丝线织就?那些血为何都来自于服食了砒霜毒发的姑娘?连夜出城弃尸荒野的家仆受何人指使?”他接连问着,声音突然哽住了,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嗓音都发颤,“还有小妹,为何惨死,为何我一无所知?!” 他气势汹汹,连年摸爬滚打积累而成的威势不容小觑,就连柳国公都一时被他镇住。 片刻,老者皱眉,二指缓缓捻过胡须,神色紧跟着变得冷厉,“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是,你在质问我?” 柳赴霄闭了闭双眼,深呼吸平复着难以冷静的情绪,“是。府中护院向来忠心耿耿,除了父亲您的命令,他们谁的话都不会听。这么大的事,若背后没有您的示意,他们不敢。” 他将那账簿翻到了另一页,上面的字迹遒劲而厚重,“这是您的字迹,这一部分的账,是您亲自记的,这您也要说不知情吗?” “……” “您大可以将这些事尽数推给家仆,但是您自己信么?小妹向来将您视作最敬重的人,您告诉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灌下砒霜,死后连一座薄冢都没有?!” “她是自己服毒自尽的,与我有什么相干?!”盛怒之下,柳国公有些口不择言,话脱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后悔不已,却已经来不及了。 柳赴霄一怔,喃喃,“自尽?” “你不知道么?她自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却是个放浪成性的花花公子,长辈跟前装得巧,背地里却整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夜不归宿。” 柳国公冷笑着,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她忍了半年,劝过骂过却都无济于事,所以半个月前,终于借着去洛城赏花的缘故,将他骗出王都,在茶点中下了毒,将他与一众家仆尽数毒杀。”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柳国公冷冷地望着他,“可还不止这样呢……” 第84章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屋顶上突然传出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柳国公警觉地收住了话。 斜阳轻软,四下无人。 风浅浅地拂过,屋顶上一只橘白相间的猫儿从屋脊探出了身子,舔舐着掌心的毛发。 柳国公松了口气,狠狠盯着屋里纹丝不动的柳赴霄,“你最好还没有把这些篓子捅出去让外人知道。” “您还没说完,不止这样,然后呢?” “她将那些人毒杀后,沉入湖底,然后暗中藏在菜车中进了城,躲在南街的布庄中。她早疯了,才会如此狠毒,不仅残害无辜,甚至还要报复为父将她许配给那种男人!” 柳国公说着,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血染绣线的主意也是她给绣娘出的,她还说,倘若有人揭发她,她便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昭告天下,我柳家如何能丢得起这颜面!” 柳赴霄默然,良久,“所以您杀了她?” “是她自己觉得活着可憎,连夜服的毒。与其冒着被人察觉秘密的风险公开她的死讯,倒不如暗中埋了她,将这些荒唐事就此揭过。谁知家仆竟将她随意丢在乱葬岗敷衍了事,这也是无可奈何了。” “那为何后来他们还在做这件事?”柳赴霄不动声色,盯着鞋尖,“城门的守卫说,三日前夜里家仆还出去过。您该不会不知道吧?” 老者皱眉,“或许是布庄那边尚在运作。此事并不经过我的手,我又怎会知晓?晚些时候我吩咐他们停手便是。” 账簿上的日期缺了这几日,但究竟是没来得及记,还是他真的不清楚,柳赴霄也无从推断出确切的结果。 他沉默着,宽袍广袖下的掌心握紧又松开,显然有些不甘心。 -- 第61页 “怎么,你还要绑了我去见官不成?” “……孩儿不敢。” 柳赴霄施了一礼,收了账簿便走。 他特意从后门离开,果然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猫着腰躲在墙角,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在沈栖棠那里见过这张人皮面具,不禁一愣,压低了嗓音,“你怎么混进来的?” “用迷烟放倒了南面那几个,翻墙进来的。不过你们家怎么到处都是人,我都走不成了!”沈栖棠揪着他的袖子,“我不管,我帮了你那么多忙,你得送我出去!” 她那是帮忙么? 分明就是借机敲竹杠! 柳赴霄揉着额角,将她提溜起来,“跟在我身后,别东张西望。” 少女大喜,“大恩不言谢!” 国公府上唯有这一个少爷,为人又古板,不易接近,护院们轻易都不敢与他搭话。 二人出了府门,又走远了些。 柳赴霄将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拎进了茶馆,上了二层隔间,才问,“刚才我们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沈栖棠忖了忖,试探,“如果你觉得没听见更合适,那我也可以现在就忘记。” 他只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件事,真就只是如他所说的那样么?” 老爷子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一个已死之人头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所有坏事都是别人做的,他做的所有事都是无可奈何,结果到头来,钱却都是被他收入囊中了。 这岂不是太滑稽了么? 少女一哂,可当着柳赴霄的面,又不敢实话实说,那双猫儿似的乌瞳有些飘忽,踌躇地问,“如果他说谎,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柳赴霄垂眸盯着杯中清茗,素来坚定的神情也破天荒有了一丝松懈,“我现在只想查清真相,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还小妹一个清白,她绝不是那种人。”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十分笃信。 沈栖棠端详着他的神情,半晌,才倏地笑了笑,“也对,比起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子,常年混迹朝中的老狐狸说的话,的确信不过。” 柳小姐生前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弱姑娘,压根儿就没练过武,就算她真的为情所困发疯杀了人,一个人,怎么能把所有死者都沉进湖里? 老狐狸胡诌也没个底,不过从他那里的确是问不出更多东西了,没有依据的猜测,到他面前,多半也会被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再多说几句,就要搬出那父子人伦来压人了。 “其实我倒是还有一个主意。”沈栖棠借着茶盏掩饰神色,小声嘀咕,“不过你得帮我瞒着,不管是谁问起都不能说!尤其是那谁……” 她含糊其辞,柳赴霄愣了愣,会意,“你想怎么做?” “布庄的事前几日就已经败露了,你爹不可能不知道,但家仆还是堂而皇之走城门去了乱葬岗,这或许就能说明,他又不得不冒险的理由。而且我的一个仵作朋友验了尸,发现那日的死者虽然中了毒,却并不是毒发而死的。” 沈栖棠有些胆小,不敢带着那块金锭,指尖蘸了些水,将那形状潦草画在了桌案上,“这东西的形状很精巧,不像是能轻易得到的。还有那莲花符纹,据说是从西边的方国传过来的,他们行事颇为诡异,血染绣线,或许并不是巧合,若不制止,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停不下来。” 她说着,谨慎地望了一眼窗外人来人往的长街,将所有能关的门窗都上了栓,才做贼似的,偷摸小声说,“近来新死的几个都是相思亭和寻芳居的姑娘,鸨娘怕出事儿,对外讳莫如深,所以我想易容混进去打探消息,不管是找机会救人还是捉拿凶手,也都更方便些。” 她有这念头,柳赴霄不禁有些诧异,“可那些死者与你年纪相仿,倘若出了什么事……” “区区砒霜能耐我何?再说了,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自然会小心行事,绝不可能被盯上的,你就放心吧!”沈栖棠说着,讪讪地笑了笑,“就是侯府那边,你能不能想法子替我瞒一瞒?” “……”瞒神子澈啊? 柳赴霄沉默了好一会儿,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 …… 相思亭的鸨娘眼毒,对自家姑娘的五官与身材都了如指掌,谁瘦了谁胖了她都一眼就能看得出。 沈栖棠没那些女子般丰腴曼妙的身姿,不敢冒这个险,只好选了对门的寻芳居。 寻芳居的名声不如相思亭那么好,但生意却并不比她们差,一整栋小楼,都是红倌人,才艺不及相思亭那般各有千秋,可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夫却更胜一筹。 而且,阿怜明里暗里打听过,就这阵子,寻芳居接二连三有姑娘失踪,短短几日,数目就远比别的地方加起来的都多。 沈栖棠暗中混进一名花魁娘子房中,让柳赴霄将人藏了起来,自己易容成那花魁模样,偷梁换柱。 “当真没关系?”柳赴霄隔门打量了一眼楼中大堂逐渐点燃的灯火,有些局促,“这花魁娘子的‘裙下之臣’可不在少数……你若再有个什么闪失,侯府那位怕是能活剐了我。” 身后,沈栖棠不以为意,抽出左靴里藏的那把匕首,将刀锋磨尖了,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满不在乎,“放心吧,就这点小场面,我应付得来。你快走,再晚点侯府就要出来找人了,别穿帮了!” -- 第62页 柳赴霄一噎,默默将担心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她这撩鸡斗狗的个中好手,在三教九流里反倒是吃得开。 应付得了这些棘手的,却偏生拿那对她死心塌地的人没辙,也算是一桩稀罕事。 …… 寻芳居的鸨儿近来忧心得很,楼里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好些天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那天相思亭坠亡的女人招来了六扇门的捕快,她更加惶惑不安,就怕她的那些摇钱树们,也像对门那家的薄命人似的,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天寻芳居里每日都要点卯两次,一早一晚,除了接客与休息,众人能聚在一起就绝不分开,生怕落了单就会出事。 傍晚,开门前鸨儿数着人数,不禁皱眉,“怎么又少了人,是谁不在?” “是罗敷姐姐,她说她着了凉身子不适,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她怎么病了!” 鸨儿皱眉,一想到今晚或许要少许多进账,便满腹牢骚。 毕竟是楼里最大的摇钱树,细水长流,人病了实在也不好苛求。鸨儿骂了两句,叮嘱了几个不逊色的,让她们务必使出浑身解数留住那些公子老爷们,才算作罢。 沈栖棠早已熄灭了烛灯,躲在门边往外打量着。 寻芳居开门后,很快就有客人成群结伴地往里走,纸醉金迷自然不必多说,几个骂骂咧咧的男人兴许是这花魁娘子的熟客,虽有些不高兴,可架不住一旁姑娘们妩媚多情的柔荑,很快便拥着美人入帐去了。 半宿无事发生。 可距离那柳府家仆往乱葬岗送人已过了三日,照姜不苦验尸后得出的结论,今夜多半还会有事发生。 这几日出事的人大多都在两家花楼,若不是这里,那多半又是相思亭的姑娘遭殃了。 沈栖棠正思忖,只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罗敷姐姐,妈妈让人给你煮了些姜汤,你快喝些吧!” 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屋子里动静,直接就推开了门。 沈栖棠才钻进被子,倚在床头,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接了碗,垂眸时,心念一动,愣了愣。 碗里盛的的确是姜汤,却添了些迷魂药。那东西味道不浓,但沈栖棠折腾惯了这些小玩意儿,格外敏锐些。 她朝来人嫣然一笑,喝了。 这种程度的迷魂药对她而言根本毫无作用,不过她倒是很想知道,给她这汤药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女人并不是主谋,她是真的来送姜汤的,叮嘱了一句好好养着就走了。 约莫是半炷香的光景,窗外才有了些声响。 “……”好家伙,合着今夜要中招的人竟是她自己! 沈栖棠只茫然了片刻,唇角飞快一勾,阖眸假寐。 第85章 这是在宫里?! 戌时,国公府。 神子澈登门,不过柳国公似乎并不在府内。 柳赴霄披着外衫匆匆接见,脸色的确有几分病中的苍白。 他压着咳嗽,“国师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沈……”门外有家仆守着,神子澈蹙眉,省了称呼,开门见山,“她可曾到过府上?” “来过,问了我一些事,就回去了,说是要去找她的仵作姐姐。怎么,她还没回府?”柳赴霄盯着鞋面,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 神子澈看不出端倪,眉心皱起的痕迹又加深了几分。 他并不知晓姜不苦住在哪里,更何况,她家中还有另一个人,令他颇为忌惮…… 即便知道,也不好贸然前往。 可是沈栖棠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到他们那里去住? 柳赴霄轻叹,低声劝慰,“国师也不必太过担心,她是何等机敏的人,不会有事的。或许是在她那位姐姐家中逗留久了,索性留下过夜,明日清早就会回来了。” 神子澈也不是担心那小兔崽子出事,比起这些,他倒是更怕那家伙为了白天的事生气,“但愿吧。” …… 话分两头,却说沈栖棠被那不速之客套了麻袋,送上马车。 车轱辘一路在碎石上滚着,她分辨不清方位,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不过,下药后将人偷偷带走,实在可疑。 为了以防万一,她从腰间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毒物,装出一副中了砒霜的假象。 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她被扛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隔着一层麻袋都能感受到四周大片的烛光。 听气息,不算掳人的这一个,屋里至少还有三人。 “又是从那种腌臜的地方带出来的贱人!这城中难道就没有合适的妇人了么?”这人说话调子有些怪,撇开愤怒,仍然是抑扬顿挫的。 “回禀大人,近来城中接连出事,六扇门和几位大人也都在查,耳目众多……而且很多人家也都加强了防备,就连花楼里也不易下手了……” “陛下息怒,神师息怒。这一阵实在艰难,还请神师再宽限些时日。再过几日,一定送来更好的。”声音是柳国公的,沈栖棠白天才听见过,不可能认错。 这么说来,那另一个人,就是狗皇帝了。 沈栖棠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西面方国的司祭便被称为神师。 既与那古怪的莲花符纹有关,又与这狗皇帝有关,还能图什么? -- 第63页 无外乎还是为了他身上的清净翁! 怎么,是眼看着寻医问药没了出路,干脆自暴自弃向这些妖魔鬼怪讨活路了?! 沈栖棠觉得头疼不已。 若再这么下去,要是有人对这狗皇帝说,生吃了活人就能解他的毒,他是不是也会不顾一切地去试? 思忖着,那神师用听不懂的语言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可再怎么不满也都没辙,只能愤恨地骂道,“没用的东西,只能凑合着用了!把这贱人送去浴池,让那些哑巴里里外外洗干净了,再送到祭坛上去!” 那负责掳人的唯唯诺诺地应着,又扛起了麻袋。 浴池在这间屋子的东侧,里面早已候着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沈栖棠总算从麻袋里出来,却仍就没睁眼,只是开了一条眼缝,偷偷打量着这间偏殿。 老嬷嬷都被封了口,张嘴也说不出话来,彼此打着手势交谈。 很快,那掳人的家仆退出去,关上了殿门。 一名老嬷嬷连忙沾了些水,拍了拍沈栖棠的脸,像是十分急切地想将她唤醒。另一位老妇则已经在后窗处张望,放哨似的。 沈栖棠愣了一下,故意装作刚被惊醒一般,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几分惶恐,“这是哪里?” 那老嬷嬷慌慌张张地打着手势,沈栖棠看不大懂,连蒙带猜,领会了大半。 果然,这是在宫里。 那些老嬷嬷一边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轻轻推搡着她,示意她赶紧想办法离开。 沈栖棠略一思忖,耷拉着眉眼,忧伤地反问她们,“可是,既然是在宫里,我又怎么可能跑得掉呢?” 老嬷嬷比划着,意思约莫是让她先躲起来,再想办法。 沈栖棠微蹙着眉宇,有些弄不清她们究竟是真心想救她,还是另有什么后招。 她环顾了一眼浴池四周,临窗的架子上悬挂着一件大红的外衫,正是用那绣了莲花符纹的锦缎织就的,华贵非常,一旁的梳妆台旁还摆着盛大的头冠,金光闪闪,不同凡响。 是凤冠霞帔。 从这里洗干净了出去,就要被送上所谓的祭坛,又穿着凤冠霞帔,那多半就是替他们方国的神明迎亲? 可这也不对啊。 按方才那神师与柳国公的意思,掳来的人不是花楼女子,就是已经嫁为人妇的良家姑娘,这两种人,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都是已经被破了身的女子。 ……他们方国的神明,难道还有钟爱有夫之妇的怪癖不成? 那妆奁中盛放着许多东西,沈栖棠一一看过,果然发现了那种精致的金锭,被挂在一条链子上,应该是用来当作腰带的。 所以,前几日那姑娘,是还在洗澡时,便吞金自尽了? 第86章 此地不宜久留 此地不宜久留。 她还没那么大本事,在宫里任意妄为。 宫里的妇人都苦了大半辈子,无论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沈栖棠都不想拉她们做垫背的。 她假意端详那些珠钗,暗中点燃了迷烟。 老嬷嬷们很快便被放倒,少女从妆奁中取了两支钗与金锭当作凭证,划破指尖在桌案上刻了一行血字,便立刻从后窗跳了出去。 各处禁军重重,手里所剩的迷烟不多,沈栖棠对此处地形又不甚了解,不敢冒险,只好小心翼翼往后宫方向走。 她对后宫倒是熟悉,有一条常年人迹罕至的小路,也没有禁军夜巡,可以一直通向冷宫。 前些年先皇后烧毁了冷宫的主殿,两侧偏院倒是都未被波及。 后来,狗皇帝以清净翁一案为借口,将三王爷软禁在那里,除了允许聋哑的宫婢每日送去三餐之外,就连禁军都不准靠近。 倒是正好能逃过一劫。 沈栖棠有些艰难地翻过冷宫那堵高墙,落在了偏殿中。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推门进屋,却连一个鬼影都没瞧见。 桌子上还摆着书,并未落灰,应该是常年都有人住着的。 被褥也是铺好的,里面塞了个枕头,囊囊鼓鼓。 那家伙是被软禁在这里的,不可能出去的啊?还是大晚上的,难不成是起夜? 她有些困,便卸下了易容,从被褥中拖出了条毯子裹着,缩在太师椅里安心打盹。 反正这里不会有人来,安全得很。 …… “怎么这么久,还没好么!”那负责掳人的护卫等了半天,不耐烦地踹开了偏殿的门,才发觉屋里出了事,连忙向主子们禀报。 柳国公闻讯大惊,闯入偏殿时,只见那些老货都正酣睡着,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连一个下作的女人都看不住,你们大启的护卫都是吃干饭的么!”神师又埋怨起来。 可是这一次,柳国公却没再解释什么了。 他小幅度地向皇帝施了一礼,示意他到桌边。 那上面刻了一行字,生怕不能引起注意别人的一般,还染上了一层赤红,道是:方国祭司一生不出王庭,作恶之人不得善终。 那字笔触凌厉,锋芒毕露,涂着一层还未干的赤血,犹如诅咒般,令人毛骨悚然。 皇帝早已不在乎什么善不善终了,他只是盯着前半句,若有所思。 那方国的风俗十分诡谲,令人捉摸不透,这神师也的确有几分手段,他才会如此深信不疑。 -- 第64页 可现在想来,此人的身份,他的确从未查过。 “尊敬的皇帝陛下,你该不会相信种无知蠢妇的话,而来怀疑我吧?”神师也看见了,不过片刻,他冷笑,轻蔑地道,“供奉神灵,必须要用最真诚的心,才能让他们听见你的心愿!既然你已经开始动摇,那就等着前功尽弃吧!” 皇帝一愣,也觉得自己那份疑虑可笑。 他是亲眼看见过神师用莲花符纹治好濒死的病人的! 只是这清净翁之毒更复杂,所以他才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他可是九五之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只是要舍弃区区几个蠢笨下贱的妇道人家,就能换他平安长寿,有何不可? 他想着,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笑,“神师多虑了,朕只是在想,那个女人能逃到哪里去。” 第87章 昨晚又去哪儿了? 四更天。 静谧的殿宇里突然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沈栖棠没有彻底放下戒备,很快从梦中清醒过来,悄无声息地抚上了靴子里的匕首…… 屏风后,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才绕出来,就被突然贴上脖颈的冰凉刀刃吓了一跳,“我错了我错了!我哪儿也没去,就是在后院乘凉来着!皇兄别杀我!” 沈栖棠愣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刀,“虞沉舟?” “咦?”那人也有些恍惚,傻乎乎地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那张清秀俊逸的脸茫然了片刻,惊呼,“沈栖棠!我就知道你还没死,什么时候回王都的!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唔!” 少女立刻嫌弃地捂住了他那张喇叭似的嘴,“小点声!没大没小,叫小姨!” “……你年纪比我还小。”虞沉舟小声咕哝着,绕着她转了一圈,思忖,“你说你怎么大半夜跑这儿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虞昼持终于忍不下去,打算派人暗杀我了呢。” “说来话长。”沈栖棠望了一眼窗纱外的天色,压根儿就没打算解释,蹙眉,“你刚才到哪里去了,这节骨眼上,你可别再弄什么给狗皇帝戴绿帽之类的事儿……” 虞沉舟被她噎得够呛,有些不满地嘀咕,“我是那种人么!只不过是长夜无聊,我暗中出去和美人畅谈了一下人生与理想!” 沈栖棠神色一凝,越发警惕,“在哪儿谈的?屋顶还是屋里,外屋还是暖间,帐外还是帐内?和哪个美人!我听说后宫里一共就两个美人,还都是受皇帝青睐的,他是不能人道,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发现啊!” “……”她想哪儿去了! 虞沉舟扶额,“我是说广义上的‘美人’,也不是宫里的。我是有几条命啊,生死都落在别人手里,还敢动他的女人?” 沈栖棠一怔,狐疑地道,“你的意思是,冷宫里有出去的密道?” “对啊。”虞沉舟神秘兮兮的,“一年前有个贼,偷东西都偷到宫里来了,正好被我抓住。这条密道就是他进来的时候挖的,我没把这事儿声张出去,放他走了,密道也留了下来,一直没人发现,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他能出去? 他隔三差五地往宫外跑,一年多了还没被别人知道? 虞沉舟又重新将那张桌案挪开了,露出密道黑魆魆的入口。他勾肩搭背,拉过神情恍惚的少女,小声,“从这儿出去,也就小半个时辰的路就能出城,尽头是一口废井,踩着井壁的往上爬就行。” 沈栖棠挑眉,“那又是什么地方?” “以前是个书院,有山有水,景色还不错。后来被一个从凌城来的儒士盘了下来,请了两位擅琴的歌姬,专门用来请文人雅客谈论诗画了。” 虞沉舟说着,神色间还有几分留恋,“虽说大家都是不得志之人,但见解却颇为不凡,就连那两位歌姬,谈吐都十分高雅!而且去那里的人都戴了面具,相交甚笃却不必知晓彼此名姓,当真是人间仙境!” “……我希望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处境。” “人生苦短,当然要及时行乐啊!”虞沉舟不以为然,“你这一看就是在外面逍遥惯了,才不知道我的苦!不过话说回来啊,你到底为什么会跑到冷宫来,还穿了这么一身轻浮庸俗的衣衫!” 匕首在指尖翻转,凌空挽了个花,沈栖棠面无表情,“我要出去了,你悠着点。” …… 枯井已经干涸了许久,砖石并不打滑,十分容易上去。 已是五更天,夏日昼短,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不远处的那栋小楼却仍然灯火通明。 七弦琴低沉厚重的音调缓缓构成一曲《高山流水》,不比花楼里那些轻浮的曲子拨人心弦,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的确,格外雅致。 天色不早,沈栖棠易了容,往城门方向赶,只等了片刻,就到了开城门的时辰。 侯府。 神子澈一夜都未曾好眠,他总觉得要出事。 尤其是今日黎明时分,宫中传来消息,说要罢朝一日,那阵不安的感觉便越发不容忽视,直到听见院门外传来的细微动静,正是沈栖棠与灼炎的说话声,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披了外衫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灼炎问了几句便离开了,沈栖棠却活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往她那间小院里挪。 -- 第65页 “昨晚去哪儿了?” 男人清冷的嗓音将她吓了一跳。 沈栖棠一惊,藏在袖子里那两支发钗就哐当掉在了地上。 ……突然就明白了虞沉舟半夜回宫的心情呢。 少女一边安抚着砰砰直跳的心口,一边将那发钗捡起来,讪讪地笑了笑,“我坦白从宽,你能保证不生气嘛?” 神子澈侧身一让,示意她进屋,似笑非笑,“说说看。” 请君入瓮! 沈栖棠脑海中只浮现出这四个大字,欲哭无泪。 第88章 作为补偿,替我更衣 “你是说,那些命案背后的主谋,是陛下?” 先前那对农妇从乱葬岗搜罗来的首饰,神子澈这里也留了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正好能拿出来做个比对。 无论是从成色还是工艺,的确都十分相似。 这些事关系匪浅,神子澈无心找沈栖棠算账,只好姑且放过她,谈正事。 “主意恐怕是那个自称方国祭司的人想出来的,狗皇帝一心想活命,就用了他。”她提起这个,就觉得心烦意乱。 分明是狗皇帝自己残暴不仁,可要是再这么下去,罪魁祸首倒成了她了! 若她早些替那狗皇帝解毒,他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事。可是,如果现在就替他解毒,那她和虞沉舟,还有整个沈家,又要凭什么立足于世? 神子澈没注意到她的心事,沉吟片刻,“可是,就算柳国公会为了救陛下而尽心劳力,也不该献出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祭,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除非……” 除非,那柳小姐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桩意外。 沈栖棠对国公府的人都有偏见,便什么也没说,只问别的事,“那个神师的来历,你知道么?” “不曾听说。既然他们深夜才行动,又由国公府的人操持,自然不会对外声张。”神子澈皱眉,有些迟疑。 那方国偏安一隅,与大启语言不通,互不来往。 即便是他,对方国之事,也知之甚少。 沈栖棠忖了忖,“我记得在春深阁的时候,隐约听往来的富商提到过一些。据说方国的神师只为王室效力,一生都不踏出王庭一步,更遑论离开方国来大启替皇帝出谋划策。” 而且那人说话的调子也有些怪,听不出是从方国来的,倒像是大漠中的行商。 男人轻叩着桌面,神色极淡,“今日宫中下令罢朝一日,想必与你的出逃有关。如果他们迫不及待要将一人送上祭坛,又想封住你的口,那么此刻,宫中必定正四处搜查你的下落。” 现在倒是个撞破真相的大好时机。 神子澈低哂,抬手,“过来。” “做什么?” “去替你了结这桩麻烦,作为补偿,替我更衣。” “……” 宫中。 皇帝已经快疯了。 他称宫中进了刺客,到处派禁军搜查,却一无所获。 昨夜那女人分明是个花楼女子,逃离了偏殿是他们一时疏忽,可宫里守卫重重,宫门更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她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宫去! “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她还能长了翅膀不成?!那究竟是什么人!” “回禀陛下,那女子是寻芳居的头牌,名叫罗敷。老臣已经派人去寻芳居打探过,她并未回去,各个宫门的守卫也没见过她。此人,一定还在宫里。”柳国公忖了忖,“或许,她躲进了后宫?” “怎么可能!后宫耳目众多,一个下作的娼妇哪里能认得后宫的路,她若当真去了哪里,早就被人抓住了!”皇帝怒极。 清净翁之毒动不得怒气,他气了一早上,毒性早已压制不住,双耳嗡鸣得厉害,头也一直作痛,“快去请神师来!” 那神师早就熬不住,去了偏殿休息,睡得正香,被内侍急匆匆拖了过来,满脸怒容,“没有女人,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昨夜没有给神明大人献礼的代价,与其问我,倒不如趁早给我找个人来!” 柳国公闻言,不愉,“神师,陛下面前,还请慎言。” 神师冷笑,“那你们杀了我好了,反正解不了毒,有一个皇帝陛下陪我一起死。” “你!——” 柳国公气结,背转过身,只见殿外,一名内侍有些慌张地在门口张望着,踌躇不已,“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人找到了?” “还没有,不过,国师与野渡神医求见……” “不见!让他们回去!”皇帝头疼欲裂,根本控制不住满心怒火,用力打落了桌上的杯盏,“都给朕滚,滚出去!” “可、可是,国师说,神医新配了个方子,能替陛下缓解些病症……”那内侍趴在地上,颤巍巍地说。 “沈栖棠弄出来的药方?”皇帝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可是她不是傻了么,怎么,突然间就好了?” 柳国公虽不喜沈家人,但事关清净翁,不可意气用事,便低声劝,“陛下不如就见见他们?三王爷还在您手中,谅那妖女也不敢就这么拼个鱼死网破。万一当真有用,倒也能解燃眉之急。如果不行……您不是正愁没理由对付他们么?” 还能以连坐之名,将神子澈也给捎上。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 沈栖棠好些天没装傻了,有点儿紧张,背着个药箱同手同脚地走进屋里,反而效果拔群。 -- 第66页 殿内只剩下几名内侍,那神师与柳国公都躲在帷幔后,避而不见。 皇帝皱着眉头,“许久不见,神医还是这般痴傻。国师,你确定她献的药方当真能奏效?” 神子澈淡淡一笑,游刃有余,“陛下放心,臣已亲自试过,并无不妥之处。” 他从少女那药箱里取出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进了茶水里,以内力催匀。内侍立刻奉上银针,“回陛下,没有毒。” 沈栖棠低着头傻乎乎地摆弄衣角,唇角勾着浅淡的讽笑。 之所以特意做成药粉,无非也就是为了避开验毒这一环。 没毒的东西,可解不了清净翁的毒。 药效快得出奇,也就是半盏茶的工夫,两耳接连不断的嗡鸣声散去,一时间神清气爽,若不是仍然听不清多少声音,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的毒已经解了! “陛下,如何了?”神子澈双眸关切,望着他。 “这究竟是什么药,竟如此神效!”皇帝不禁讶然,可那沈栖棠的视线仍然飘忽不已,仿佛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似的。 神子澈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好一会儿,少女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挤出两个软软的音节,无辜,“忘了。” 皇帝没听见,但他看懂了,“……” “陛下勿怪。”神子澈讪笑着,垂眸,“她说过,此药虽有奇效,但不可多用,效果会一次不如一次,若这瓶中药物都用完,之后便需要换新的药方了。” “有新的?” 青年歉然,躬身一礼,“还没有,不过她还在想办法。幸好这药的剂量不大,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皇帝有些失望。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姑且还是留着这小妖女为妙。 神子澈思忖着,又问,“臣来时,听闻宫中昨夜遭了刺客,是一位‘方国神师’出了事?方国难得派人来我朝觐见,还是神师那等永不离开王庭之人,诚意可嘉,不可怠慢。若真有个好歹,恐怕会误了与方国的往来,不知此人眼下如何了?” 第89章 神明竟是我自己 宫禁之内人多眼杂,既然这般大动干戈地派了人去找,正巧传到这神子澈耳朵里也在所难免。 皇帝思及昨夜那女人失踪前刻下的血字,按捺着心底的惊诧,皱眉,“国师博文广识,竟连方国之事也有所了解?” 神子澈笑了笑,不动声色,“只是偶然得知。” 帷幔后,男人有些不安。 因为紧张,宽大的袍袖蹭过屋柱,发出些许窸窣的声响。 神子澈目光一凛,“是谁?” 他分明猜到了却仍故作不知,不过转眼便将那神师揪了出来。 柳国公躲在另一侧的帷幔背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皇帝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国师且慢!这就是方国来神师,能替朕解毒,是座上宾——” 一旁,装傻充愣的沈栖棠抬眸端详了那人几眼,不禁冷笑出声。 昨夜隔着一层麻袋未能看清,可现在看来,此人分明自己都中了毒,自身难保! 她清越的嗓音好似凤鸣般,却偏生举止疯癫,毫无章法,笑得也颇有几分张扬,在皇帝听来,讽刺至极,“这个人中了至阳之毒,需要以至阴之物来医!” 难怪要找破瓜的妇人,怕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流言,认定妇人是至阴之体。 说什么供奉他们的神明,原来只是替他自己解毒罢了! 皇帝也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沈栖棠并不理会他,傻子哪里能知道回答的道理。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只盒子,是她前不久和阿怜在树丛里抓蛐蛐时,碰巧逮着的。 盒里的小虫慢悠悠飞了出来,却谁都不理,直奔着那神师而去。 小虫并不攻击他,只是不停在他身边打转,像只苍蝇似的。 “他中了毒,血是滚烫的,最能吸引这种虫子!就算找几百个人来,这虫也只会找他一个人!”少女仰着头,求夸奖般看着皇帝,“这毒也下流至极,和花柳病如出一辙!除非是不小心染上的,否则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话虽然流利,却仍是呆呆的,还维持着坐在药箱边的姿势,一双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倘若身后长了尾巴,此刻一定是摇晃着讨赏的模样。 皇帝愣了愣,彻底相信了这小妖女的脑子是真的坏了,只是偶然还有灵光的时候。 但凡她正常些,都只会将他当作仇人看待,何时在他面前有过这种神情! 那神师一直被神子澈反拧这双臂,本想继续趾高气扬地朝皇帝发难,谁知竟突然被揭穿了老底,不觉怔愣良久。 他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倘若失去皇帝的信任,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到时候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神师极力克制着嗓音的颤抖,犹如饿狼般狠戾地盯着他,“皇帝陛下,如果你要听信他们的蛊惑,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的病吧!你质疑神明,一定会被神明厌弃!到那时,你的罪过,可就不止现在这些了!” “你和‘神明’认识吗?” 少女抬眸,仰头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懵懵懂懂,虽然她似乎懂得些什么,但一看就是个好糊弄的小傻子。 神师冷笑,“当然,我是神明的使者!皇帝陛下的毒,本来就是因为犯了错,才会被神明责罚!你若敢对我不尊敬,等我告知神明,他也一定会降罪于你的!” -- 第67页 “可是‘清净翁’是出自《百毒经卷》的呀。” “那就是神明为了惩罚世人而降下人间的毒物!人太肮脏了!” “……”好家伙,神明竟是我自己! 沈栖棠低头,连叹了两声气,才将扭曲的表情便会茫然懵懂,“你骗人!既然你的神明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不帮你治病?你根本就是想找借口,让别人都帮你治病!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才最脏!” 她说着,赌气似的,重重合上了药箱,气鼓鼓地走了。 “啪”得一声,皇帝如梦初醒。 “陛下,她说话虽然有些冒犯,却也颇有几分道理。况且,臣仔细想来,倘若方国神师来此,以他们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草率,不知这位‘神师’,可有何凭据自证?” 莲花符纹的事牵扯甚广,皇帝顾全颜面说不得,只好皱眉摇头,冷冷地盯着那神师,“他是杀了人,被柳国公抓住的,为逃过一死,才显露了他的能力。可是国师,此人的确有几分神力……” 他是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皇帝沉默着,想找沈栖棠争辩,一抬眼才发现那小妖女早就出了殿门,正打算往台阶下走。 她手中不知正摆弄着什么,门外杵了好些内侍,竟没一个敢拦她的。 神子澈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恰好挡住了他大半视线,“陛下乃九五之尊,不容有失。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在宫中,实在危险,更何况是这种亡命之徒。若陛下心有顾虑,不妨暂且将此人交给臣,待查明了他的身份与意图,再做打算,如何?” “这……” 如果任由神子澈着手去查,他必定会知道城中有百姓因此丧命。 若被他抓住把柄,宣扬出去…… 皇帝心中不安,笑了笑,“国师近来公务繁忙,还是将此事交由国公府办吧。柳侍郎为人忠正,这段时间也无甚要事操劳,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 圣旨下到官衙,神子澈亲自带去的诏书。 柳赴霄忧心了一整夜,却等来了这么个结果,不禁有些诧异。领了旨,才请那神子澈借一步说话,低声问,“是宫中出了什么事?陛下怎会突然下旨查这么个人?” “这就要问柳大人你自己了。”神子澈嗓音沉冷,低哂,“昨夜在下来府上讨教某人去向,柳大人为何与她串通骗我?” “……”怎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柳赴霄悚然一惊,“沈姑娘她出事了?” “她没事。”神子澈面无表情,“文书稍后送来,此事就有劳柳大人费心了。” 他拂袖而去。 柳赴霄心虚不已,踌躇良久,决定还是先查明真相,再想法子同国师解释。 “柳大人,那位罗敷姑娘还是先不要送回寻芳居为好哦。我可能给她惹了点小麻烦……” 书房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比他都更加心虚数倍。 柳赴霄愣了一下,寻着声音弯腰,果然在桌子底下发现了讪讪的沈栖棠。 他沉默良久,“你什么时候躲进去的?” “你们进来之前。”她钻出桌底,揪出两团藏住气息的小棉球,感慨万千,“还好没被发现。我跟你说,这事儿……” 她才开了个头。 身着玄色朝服的青年负手立于门下,淡淡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沈栖棠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要完。 第90章 自食恶果 夏意日渐浓了,侯府的厨娘们买了些瓜,用冰镇着。 阿怜这几日总见不到沈栖棠,一个人又不敢出门,好在那姜不苦昨日总算回了府上,想着她一定无聊,便送了些冰瓜来。 “对了,不苦姐姐,你知不知道这王都附近,哪座庙最灵验?”小姑娘吐了一串籽儿,问。 “怎么啦,你想去求姻缘?” “姻缘倒是还早,我是想和姑娘一起去,除除晦气。”阿怜长吁短叹,提起这阵子遇到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一张清秀的小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姜不苦愣了愣,不禁大笑出声,“原来是为了那家伙!你恐怕要失望了,再灵验的菩萨都拿她没辙!她那是自找麻烦!要是‘麻烦’长眼,撞见她也想拔腿就跑,你看她答应么?” “……背后说人坏话是要变穷的!” 少女的声音幽幽从墙的另一侧传过来,有气无力的。 姜不苦便笑道,“这是在夸你呢!” 她端了一片瓜,绕过秋千,却见沈栖棠怂兮兮地跟在神子澈身后,一脸忐忑。 女人愣了愣,“怎么了这是?” 神子澈冷笑,“你问她。” “我错了还不行嘛!可是这么做就是最有效的啊,你看这不是只用了半宿就找到罪魁祸首了么?若是追着线索慢慢查,要查到几时去?” 少女解释起来,就理直气壮了,“再说这一连串的案子前前后后都拖了多久了,我看六扇门根本是不敢查,否则早就弄清楚了!要是之前我就这么做,早就没事了!” 神子澈也有些上火,沉着面色,蹙眉,“这王都里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么,需要你以身犯险?那个方国骗子安的什么心,你就一点都不怕?怎么,你比别人多一条命,还是生死簿上没你的名字?!” “……”话也不能这么说。 -- 第68页 “你有计划,为什么宁可与柳赴霄商议,都要瞒着我?我竟比柳家的人都更让你信不过?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想过我么?” 他接连沉声反问。 沈栖棠那点嚣张的气焰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心虚地小声嘀咕着,“我能有什么长短,还不是因为每次和你商议,都是‘不准’,才瞒着你的……” 男人冷着脸,有些危险,“你说什么?” 少女眼一闭,“我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 “……” 姜不苦手里的瓜都快端累了,趁气氛总算僵冷下来,连忙给阿怜使了个眼色。 阿怜会意,顿时夸张地惊叫道,“哎呀!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看就是没休息好!快” 女人也附和着,“可不是么,这眼睛底下都青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好,一会儿我给你杀只鸡炖汤补补!” “别和侯爷置气了,回屋歇歇!万一累病了就不好了!” 阿怜边说着,边扶着沈栖棠往屋里送,嘘寒问暖的,很快关上了房门。 神子澈揉着眉心,叹气,“你们就惯着她。” “你少恶人先告状,这脾气是谁惯出来的,你自己清楚。”姜不苦对他一向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既然沈栖棠没事,她倒也不至于冷脸相对,挑了块冰瓜递过去,“压压火气,和这祖宗置气,能落什么好?” 争输了,自己憋一身内伤;争赢了呢,她收拾行李闹出走。 说她无理取闹呢,人家做的又都是好事。 但如果就这么放任她…… 她做起事来什么都考虑,就是不太考虑自己的死活。 可是,什么良善,什么道义,都是从前他亲自教给她的。 沈栖棠小时候,跋扈得连沈老太爷都镇不住,若不是他教她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她定是话本中那种怪医,避世而居,见死不救。 姜不苦揶揄地瞥他一眼,“本来她只做个无法无天的小妖女,早就天高海阔过逍遥日子去了。这就叫‘自食恶果’!” 第91章 缺什么,姑姑烧给你 有了沈栖棠送来的线索,柳赴霄只审了那神师几日,就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捋了出来。 他写好了奏本,却先去了对面官邸。 神子澈执笔,狼毫吸满了墨汁,却迟迟未落在纸上。 他正走神,甚至连有人进来都没注意。 柳赴霄加重了几分声音,问,“国师,我想见沈姑娘一面,又不便登门,不置可否请国师代为安排?” 汇聚在笔锋的墨滴落下去,溅开一团深黑的斑点。 幸好只是无用的白纸。 神子澈抬眸,蹙眉,“找她有事?” “案子已有了结果,虽然……或许仍与上次一样,潦草收场,但她毕竟为此事费了不少心,还是应该让她知道的。” 他将奏折递了过去。 一丝不苟的笔迹落下时,甚至有几分狠戾。 一切的起因,是因为那自称神师的骗子中了毒,听人说妇人乃至阴之体,能解他的毒。 那时柳家小姐夫妇二人在去洛城赏花的途中,因遇上了大雨,恰好与骗子投宿同一家驿站。 骗子趁夜掳走柳小姐,又杀了她夫婿与家仆,只有一个婢女勉强逃过一劫,向驻扎在附近的营地求救。营中驻扎的是柳氏一系,听闻消息很快擒住了那骗子。 可此时柳小姐已不堪羞辱,服毒自尽了。 他们不敢声张,暗中将人押送入城。 赶到国公府时,正赶上皇帝私访。 那骗子又是一番巧言令色,用江湖幻术骗住了他们。 皇帝因奇毒之苦,十分轻易信了他,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神子澈沉吟良久,不禁轻哂,“你把这些交给她看,不怕将来她以此为矛头,对付柳家?” 沈栖棠的手段,在这人面前早就瞒不住了。 “她有矛头,柳家自然也有盾。但如果是因为立身不正,这盾防不住她的矛,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柳赴霄深吸了一口气,“且不提沈姑娘,就算是我,若非生在柳家,也会厌恶这些人的。” 天子的安危固然重要,可他妹妹一家便不重要了么? 仅仅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幻术,就可以搭进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命,即便是烈狱中的恶鬼,也未必有他们凶狠。 他低叹,“若有机会,还请国师代我向沈姑娘转达谢意。” 神子澈淡淡一笑,“倒也不必谢,按她的意思,柳大人尽快将向她赊的账结清就好。” 柳赴霄,“……” 怎会如此! …… 侯府。 自从沈栖棠擅自行动之后,就被短暂地禁了足。 姜不苦整日给她炖补汤,还顿顿都不带重样儿的,阿怜陪着一起喝,都喝得整日燥热,尖尖的小脸都圆了一圈,沈栖棠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见长肉,也没消瘦下去。 这一日,阿怜总算忍不住,握着勺子直指沈栖棠鼻尖,质问,“姑娘,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把汤倒了!” “……” 做贼心虚沈栖棠,一如既往,没敢回答,讪讪地指了指门边那盆茁壮的兰草。 “你太过分了!我本来就是陪着你喝的,结果全变成我和盆景喝了!”阿怜捏着肚子上新长出的那圈肉,委屈,“亏我这些天还一直陪着你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动不动,这才长了肉,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对我!” -- 第69页 沈栖棠愧疚地说,“那我们出去转转?” 阿怜愣了愣,好奇,“不是说禁足的嘛,外面都有护卫守着,怎么出去?” “皇宫大院我都能来去自如,区区侯府又能奈我何?”少女一哂,掏出了这几日新制的迷烟。 难怪她这几日都消停,合着是偷摸在倒腾这些呢? 阿怜汗颜,“侯爷回来会疯的吧?” 沈栖棠挑眉,“哦,你不去?” “……去去去!当然去!” 侯爷疯不疯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反正有姑娘扛着呢,罚也罚不到她身上! 外面天有些热。 沈栖棠只拿胭脂水粉化了个六亲不认的妆,戴了个白纱斗笠,与阿怜二人沿着墙角,鬼鬼祟祟摸到了月洞门下,两支迷烟一点,不过片刻工夫,守在门口的护卫便昏然睡去。 从后院角门出去,沈栖棠兴致盎然,“我们去哪里?” “我打听过了,城北二十里路有座山寺,十分灵验!” “……”真烧香啊? 这能管用么? …… 望云山,福业寺。 沈栖棠原是觉得无趣,才随阿怜雇了辆马车来游玩。 却不料才上山,就见到了个老熟人,“王姑姑!” 阿怜正纳闷,朝沈栖棠喊住的那个人望去,只见那人仿佛是大白天见了鬼,又惊恐,却又有几分欢喜,“小棠,你这是——” 好一会儿,那老妇人浑浊的双目流着泪,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哽声问,“这么多年了,你总不入梦,今日来见老奴,是不是在缺什么短什么?还是那边有不长眼的欺负你,你都告诉姑姑,想要什么,姑姑都烧给你!” 沈栖棠手一颤,三支线香啪嗒掉在了地上,“……” 不是,我没死啊喂! 第92章 她早该料到的! 王姑姑一直都是在长毅侯老夫人身边做事的,前些年对沈栖棠十分照顾。 沈栖棠费了好大劲,才让她相信了这不是在梦里。 那王姑姑喜不自胜,连忙带她去禅院见老夫人,“小侯爷也真是!你们回王都了也不派人来告诉一声,老太太在这儿整日吃斋念佛,人都快打蔫儿了!” “那为何不回府上住?我问他们,他们都说是老夫人嫌府里吵闹,才出来躲清静的!”沈栖棠愣了愣,“我还觉得奇怪,她分明是最爱热闹的人,怎么就突然想过起清净日子了?” “还不是府里西园那群莺莺燕燕!老太太上了年纪了,哪儿有兴致听她们明争暗斗的!从前的姐妹家里儿孙满堂,也渐渐没工夫走动了,小侯爷又……” 王姑姑说着,不禁顿了顿,试探着打量少女的神色,果然见她眉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似乎还是不大乐意听人提起他。 小棠这是还为两年前的事,生小侯爷的气呢! 王姑姑想着,谨慎地收住了话茬儿,正好到了客院门口。 老夫人正在廊庑下吃冰镇的酸梅汤,一把蒲扇摇得那花白的鬓发都飞得乱糟糟的,却在听见说话声时,立刻变脸似的敛住了手劲。 端庄肃穆,雍容华贵。 她缓缓抬眸望过去,正准备摆出和颜悦色的温婉笑意,就看清了跟在王姑姑身后的两个年轻小姑娘,不觉一怔,下意识望了一眼天,“要不怎么都说福业寺灵光呢,大白天都能瞧见小棠儿!” 沈栖棠刚打算行见礼,“……” 她早该料到的。 …… 傍晚,长毅侯府静悄悄的。 老管家从望云山赶回来送信,恭恭敬敬,“老夫人说她与小沈姑娘许久未见了,留她们在福业寺同住几日,祈完福再一起回来,请小侯爷不必担心。” 他的吐字一向有些古怪,调子也比旁人格外高亢些,就连守在门外的灼炎等人都听见了。 灼炎隔着门,小心打量着自家侯爷的神色,果然沉了下来。 这两个人最近都别扭得很,一看就是吵架了。侯爷还下令禁足,虽说只是口头上说说,只让两个护卫随身保护,没真不让她出去,但和从前那无论如何都宠着的态度相比,就有些强硬了。 更何况今日姑娘还是弄晕了护卫,偷偷溜出去的。 可谁知这次是老夫人要留人。 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忤逆长辈的意思。 神子澈客气地送走了老管家,打着护送人回望云山的旗号,又往马车里塞了几件薄衫与零嘴儿,明摆着是送给沈栖棠的。 “侯爷,晚上叶太师在府中设宴,若再不去,怕是要迟了。”灼炎提醒道。 “嗯。” 神子澈揉着眉心,回卧房换衣服时,才看见被随手搁置在桌上的钱袋。 那是柳赴霄送来的,本来是想带给那家伙缓和矛盾,没想到刚才一时匆忙,忘了放进管家的行囊里了。 他蹙眉,“这不对。” 灼炎正帮忙打点,不禁一愣,“侯爷您说什么?”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先低头?” “啊?”灼炎一脸茫然。 “……”要命,他这是气糊涂了不成! 怎么还当着下属的面说出来了! 神子澈回神,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第93章 养生泡脚摸牌九 除了不能吃肉,对沈栖棠而言,望云山上实在说不出别的坏处了! -- 第70页 山中僧人讲经,通俗易懂又极富意趣,诙谐而不低俗,倒比山下大部分小话本都引人入胜。 山僧在林间种了不少药草,虽不珍贵,但胜在种类繁多,而且极为实用,香客可以随意采摘,还不收钱。 山上有个温泉,泉水不深,泡脚却极为合适。 老夫人本来不喜欢这个,怕被人瞧见自己不端庄的模样,失了颜面,可被沈栖棠和阿怜几句诓,就兴冲冲带着左右侍从都一块儿去了温泉。 她拉着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泡着脚,舒服得直感慨,“能不能延年益寿我是不知道,不过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反正王都里只有说不尽的烦心事,还是在福业寺长住算了。” “可我还是想吃荤。”阿怜小声反驳。 沈栖棠十分配合,碎碎念,“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别说了。”老夫人的泪水差点从嘴角流了下来。她叹气,“果然还是尘缘未了啊,老身与这清净日子没有缘分。” 她和阿怜都对药草没有兴趣,也不想别人似的一心烧香祈祷,只觉得这地方的夏天又热又无趣,饭菜里还没一丁点儿油水。 偌大山林,也就只有这泡脚水还有一丝温暖。 老夫人思忖良久,郑重其事,“长夜漫漫,不如晚上我们摸牌九?叫上你们王姑姑,正好凑一桌。” 阿怜连忙附和,“好啊!反正客院是独立出去的,不算在山寺之中,也不算冒犯菩萨!” “……”你当拜佛烧香是买菜嘛? 居然还有讨价还价的! 最终,牌局还是开了。 没别的缘故,三缺一。 老太太好面子,不肯叫别人组局,沈栖棠拗不过,到底还是在牌桌前坐下了。 老夫人还乐呵呵地宽慰她,“不要紧!百善孝为先,小棠这是敬重我们老人家,不碍事的!别想着浑水摸鱼,咱们正儿八经地来几副!” 一个时辰后。 三人一脸凝重地盯着沈栖棠推倒的牌,陷入了沉思。 老夫人不信,“小棠啊,出老千了吧?” 王姑姑点了花色,神情越发沉重,“老太太,牌没错。” 阿怜,“……” 她好像是略有所耳闻,这人从前在王都时,总和街边的地痞流氓玩儿,还当街和纨绔开了赌局,最后都被带去了六扇门反思,一个都没能跑成。 还是侯爷亲自去把人捞回家的。 阿怜严肃地建议,“要不咱们还是再叫个人?” 再输,连离开回风城时花妈妈塞给她的那点儿体己钱都得搭进去。 老夫人点点头,不过自家仆从挣些月银都不容易,上了桌也只会为了讨主家高兴,一个劲儿喂牌。 她略一思忖,便支使沈栖棠去问问别家香客。 话音未落,就听隔壁客院,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隔着门,都尖锐得刺耳。 两位老人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小姑娘们就先白了面色。 好家伙,这就是禅院打牌的现世报么! 沈栖棠反应不慢,倚着门悄然开了一丝缝隙,打量着庭院。 这边仍是一片祥和的夜色,仿佛隔壁的接二连三响起的惊呼与嘈杂的议论都成了另一个世界,只隔了一道墙,便不相关。 老夫人带来的几名护院与老管家都被惊醒,纷纷赶来。 老夫人有些惊慌,“外面出什么事了?” 老管家答,“是有人中了毒,突然口吐白沫晕死过去,吓到了同院的女客。山上没有大夫,僧人们也看不出那毒的出处,似乎有些棘手。” 他说着,下意识看了看沈栖棠。 “姑娘不能去!”阿怜连忙挡住了她意图往外走的步子,“外面人多眼杂,万一被人认出来,传扬出去,那你装傻的事就人尽皆知了!” 沈栖棠略一沉吟,摸了摸神子澈让管家捎回来的行囊,果然找到了她那些易容的小玩意儿,不禁会心一笑。 人皮面具还有好些备用的,她十分熟练地戴上,将样貌改成了寻常妇人模样,“我只在人群外瞧瞧,若不是致命的毒,就等山下的大夫来。” 老人家听阿怜那么一说,也都忧心忡忡。 沈栖棠安抚了她们,才悄然混进了隔壁凑热闹的人群里,仔细辨认了片刻,不禁愣了愣。 这种毒,天底下都没人比她更熟悉。 《百毒经卷》第三,名唤“卖炭翁”。 中毒之人犹如身着单衣置身腊月冰雪之中的卖炭老翁,肌肤仿佛覆盖着霜雪,却仍然期盼着天能更冷些,才能令他们那好似被烈火烧灼着般炽热的血骨,稍稍得到几分纾解。 倘若一盏茶之内不能将毒物拔除,这人的血便会被毒物“煮沸”,然后活活烫死。 可这毒,应该早就销声匿迹了。 就连上邪门,也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沈栖棠思忖着,正待上前,忽的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一时茫然,回头,只见那双桃花眼,在山间皎皎的月色下,格外清冷。 “是陷阱,别去。”神子澈沉声说着,趁她晃神,将她带出了人群,躲在墙角无人处的阴影里,“有人看到你和阿怜出城,猜到了你的身份。” 沈栖棠一愣,“这毒也是假的?” “毒是真的。叶太师曾与你祖父交好,在沈府中找伤药时,顺便带走了这瓶毒。虽然后来你祖父上门追回,但太师还是暗中留了一些。” -- 第71页 神子澈眼角酿着醉意,眸中却清明。 暗卫打探到宫中动向时,他已在太师府的酒宴之上。 难怪今日那老狐狸临时设宴,还说有要事相商,盛情邀请他务必到场,根本就是想找个缘故拖住他,免得坏了好事。 他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脱身,万幸还来得及,“他们都知道这毒是百毒经卷之一,也料定你们沈家后人不会见死不救,所以……” “可毒是真的。” 她若不救,愧对沈家先辈,若救,又难免令她自己甚至亲友受到牵连。沈栖棠眉心紧蹙,心神不宁,体内平息了许久的毒又有了发作的趋势。 正犹豫,不远处一个小和尚端着一碗汤药匆匆而来。 沈栖棠心念一动,喊住他,“小师父,这是什么汤?” 小和尚突然被她挡住去路,心中着急,又不能不理,连忙解释,“是师父让我送去给里面那位施主的!虽然不能解毒,但是总比没有好!” 少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了笑。 神子澈不解,却恰好瞧见那家伙偷偷从袖口往汤药中抖落了什么,“……” 这人出门在外,连易容的家伙都是他托人捎来的,却居然随身带着这些? “救人如救火,小师父快去吧,希望能有用!” “借女施主吉言!”小和尚腾出一只手,还了一礼,连忙进去了。 神子澈有些迟疑,“这种毒的解药——” 沈栖棠也松了一口气,“白天在山上正好采了几株毒草,混在一起,虽说不能把清毒素,不过至少能压一压。回头再想办法把解药混进她们的食物里,就万事大吉了!” 幸好这些僧人也尚未放弃救人。 她松懈下来,那毒性也有些压不住。人皮面具粘在脸上,药粉的影响虽微乎其微,但在这节骨眼上却也要命。 她皱着眉头撕了面具,发髻也因不耐烦的动作而散了下来。 松软的发丝不断被闷热的夜风撩拨着,理智那根弦在骤冷与骤热间反复震颤,先前在途中为了配药而失血的代价也在此时来势汹汹。 再加上这一阵子都好吃好喝地养着,体力充沛。 对失控的恐惧也成了负面情绪,与恼怒、慌张裹成一团,撞着她最后一分清醒。 发狂前的刹那,她脑海中仅存的念头,就只剩下…… 离开这里。 第94章 她这是总算知道心疼了么? 客院之中,围了太多凑热闹的人。 那中毒的女客喝下了小僧人送来的药汤后,竟在须臾之间便好转起来。 小僧人也觉得诧异,他隔着帕子诊了女客的脉象,还是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还茫然,只听见院门外突然传出了剧烈的打斗之声,就堆放在墙角的柴垛,都被撞得散落了一地。 众人连忙去看,只见长发披散的少女出招凌厉,迅速且凶狠地向那月白衣衫的青年攻去。 院门前的灯笼照亮那女子的眉眼,她双目赤红,脸色却白得像纸,神情狂躁,像是山间逢人便杀的魑魅魍魉,又或是什么饿疯了的凶禽猛兽。 青年躲闪的动作也极为敏捷,却又不敢伤了那人,只一味地边躲着招式,边盘算着该如何伺机制住她。 一个是只知杀戮,而另一个却截然相反。 不过是转眼间,年轻的男人就已经落了下乘,身上不断添了细小的伤口。 少女脸上沾了些他的血,绝艳的五官越发如妖魅似的。 她不经意间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眸瞥见那些怔住的众人,朱唇勾了几分轻蔑的笑意,很快朝着这些人扑来…… “快躲起来!” 男人的嗓音里明显染上了几分狼狈,趁着少女转而攻击旁人的刹那,他找准了时机,从身后将少女制住。 沈栖棠动弹不得,越来越躁动不安,挣扎间,连同毒性被压制了许久的内力也在刹那间涌现,神子澈连忙用内劲抵抗,却还是被震退了数步。 她上次发作时,本就是消耗过度,体力有缺,才会轻易被他与灼炎缚住。这家伙从前的功夫本就不算太差,更何况还经这枯荣之毒催发,实在不好对付。 少女显然被他惹烦了,掌心挟风而至,神子澈却反而笑了笑,拭去唇角血迹,以内力贯彻周身,一闪身避开要害,将人抱了满怀。 疾退时,他划破了手臂,总算将血喂进了她口中。 少女突然安静了下来。 虎牙仍然叼着那伤口边上的皮肤,不过片刻,二人齐齐倒在路旁的杂草之中。 沈栖棠很快恢复了一丝清明,愣愣地盯着身下的神子澈,不明所以地舔了舔口中新鲜的伤疤。 半晌,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又干这种事儿了! 她还是不是人了! “我!你——” 神子澈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笑着,一直护在她腰间的手往上移了些许,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这次倒是比上次恢复得更快。” “……”那当然,毕竟姜不苦那一锅又一锅的补汤也不是白喂的。 沈栖棠松了牙,看着那条鲜红的血痕,还有他身上细碎的伤口,心中瞬间被愧疚塞满,连嘴硬逞强的余地都没能留下,淡退了血丝的双眸便啪嗒掉了几颗眼泪,“上次不是告诉你药方了嘛,你还非得拿血喂!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药方记在心上!” -- 第72页 这回换了神子澈愣住。 她会说这些话,自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这些眼泪却令他措手不及。 她这是……总算知道心疼了么? 男人不禁笑起来,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微弯着,染了世俗的艳色,似乎衬得月光都有些黯然失色。 沈栖棠忍不住,直打哭嗝。 他将少女按在怀里,有些虚弱的嗓音低沉,笑意却仍未散去,“来不及,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提前备下,以防不时之需。” “两位施主,你们没事吧!”小僧人见他们之间的打斗似乎停了,连忙赶来询问。 好不容易有了几分温情,气氛便骤然被打破。 神子澈倒也不在意,轻轻拍着她的被安抚,有些抱歉地冲那小僧人道,“吓到诸位了,抱歉。在下身上有伤,不便起身,还请小师父帮忙,扶我们一把。” 方才被撞倒时,他担心来不及,便卸了身后的力气。 虽说只是撞进了野草堆里,但沈栖棠那会儿下手没个轻重,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断了几根骨头。 现在想用力,也有些难了。 第95章 骗你是小狗 “老太太,大事不好了!听说方才姑娘和小侯爷在外面打起来了!” 管家匆匆拍着门板,老夫人和那王姑姑虽然担心,神色却顿时都有些微妙起来,“人都没事吧,怎么也没个人去拦着!” “他俩打得凶,就一晃眼的事儿!等缓过神来,小侯爷都被僧人抬走了!”管家忧心忡忡,不自觉添油加醋,“听说小侯爷左臂手骨都伤了,姑娘倒是看不出外伤,可小脸白得都快赶上寒冬腊月的雪了,多半是内伤!” 老夫人不禁皱眉,“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已经被送到禅院去了,有药僧专门照看着。” 阿怜想着管家口中的“内伤”,有些纳闷,便向老夫人自告奋勇,“夜已深了,您歇着,我去瞧瞧。他们就算打起来,彼此下手也都有分寸的,您别担心。” 禅院的药僧正帮神子澈包扎伤口,沈栖棠自己抓了药,边顾着火候,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自己的掌心。 即便现在她的神智还算清醒,可体内的毒却仍未平息,只是意外地得到了控制。 照理说,这已经是第二次借助神子澈的血来镇压枯荣的毒性了,效果本该有所削弱才是,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居然有效得出奇。 她自认对枯荣了如指掌,可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出乎她的意料了。 那药僧处理完伤口,又支支吾吾地劝了几句,“二位有话好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一谈,总会解决的……” 沈栖棠愧疚地低着头,乖巧斯文地听他训。 谁知那药僧说着,话锋一转,就开始絮叨,“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芸芸众生之中,也是难得有这么一段缘分,年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手重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您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大和尚出家前怕不是在茶馆说书的吧? 沈栖棠默然,双目放空。 男人克制着也压不住上扬的唇角,索性淡笑着,谦和有礼地点点头,“您说得是,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药僧心满意足地颔首,将小院让给他们俩谈和,走了。 神子澈动了动麻木的右手,良久,他问,“阿棠,为什么血能压制枯荣?” 沈栖棠愣了愣,摇头,“我也不知道。照理说,能缓解毒性的并不是血,可是你又没吃过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照上邪门那人的说法,不止是你,似乎只要是正常人的血,就都有这作用。” 难道这毒还能把人变成靠吸食人血为生的妖怪不成? 不应该啊…… 神子澈一怔,连忙问,“你是说,只要吃了某些东西后,血就能对这毒起到些许作用?” “……你这顺杆爬的功夫跟谁学的?”沈栖棠不禁汗颜,“不能,别想了。” 男人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狐疑,“当真?” 少女轻哼,“不然呢?骗你是小狗。” 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失望地移开了视线。 沈栖棠暗自松了一口气,见时辰差不多了,才熄灭了药炉里的火,“我劝你还是歇了这点心思,就算上邪门那个游医知道血能抑至毒性,也不见得知道其中的缘故,只是碰巧遇上过罢了。” 神子澈被她看穿了心思,倒也不见羞赧,挑眉,“可你上回在侯府的书房里,的确说过,这毒不止一种解法。” “是啊,所以我这不还在钻研么,又不是等死。”沈栖棠笑了笑,“我这样贪生怕死的人,连别人的命都还没放弃,又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 阿怜正好从外间赶来,听见这话,不禁惊呼,“什么等死,怎么就放弃了!姑娘怎么了,内伤竟这么严重吗!” 沈栖棠掀药炉的手一抖,陶盖碎了一地,“……啥?” 第96章 已经和好了吗 好说歹说,阿怜才信了沈栖棠没受伤,只是旧病未愈。 神子澈翌日仍需上朝,无法在望云山逗留。临走前,他支开沈栖棠,向阿怜低声叮嘱,“盯着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再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告诉她就别说,实在瞒不住,也劝她多想想身边的人。” -- 第73页 阿怜呆呆点头,试探,“侯爷您和姑娘是已经和好了吗,都不生气了吧?” 谁还顾得上这个? 不过,谁都没再提争吵的事,应该是和好了吧? 他不答,略一思忖,又道,“如果可以,你也劝劝老夫人,让她尽早回府。只不过,别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阿怜心中不解,又不敢多问,便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 沈栖棠身边就只有阿怜一个,喝了药,两个人又一同忙活着收拾完药炉,已是后半夜了。 “姑娘,侯爷和老夫人关系不好么?”阿怜禁不住满心好奇,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 “没听说啊,虽是养子,不过老太太膝下无儿女,对我们都很好。” 汤药起了效果,沈栖棠有些犯困,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不过从我认识那家伙的时候起,他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了,不会撒娇的,平时也都是跟在上一任国师身边修习各种技艺,和老夫人不怎么见面,可能就没那么亲厚?” 阿怜颔首,又问,“那侯爷的亲生爹娘呢?” “不知道。”沈栖棠摇头。 她的年纪比神子澈小一些,年幼的时候总是跟着祖父在外面走动,即便在王都住着,也只是在家里捣鼓药草,不常出门,早些年京中的传闻琐事,她知道的不多。 神子澈对此讳莫如深,她也就没想着刨根问底了。 她忖了忖,“应该很早就没了,可能是老侯爷的兄弟之类的,所以才过继给他们家了。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过往,不提也罢。” 阿怜又点点头,眼巴巴的。 看来,他俩是真的和好了嘛,虽然莫名其妙地打起来了,不过之前那点闷气倒是全发泄出来了,也不错啊。 她忖着,又想到神子澈左臂那伤,收回了这个结论。 这代价着实有点儿疼。 …… 仍是夜深。 叶太师收到望云山上传回去的消息,连忙换了衣衫进宫禀告。 皇帝仍未睡下,闻言便若有所思,“侯府那小姑娘身边样貌各异的女人,果然是她。不过,竟连国师都镇不住她,只怕这个小妖女不是傻了,而是疯了?” “疯子行事,虽无条理可言,不过至少脑子还算灵光。更何况,国师最后的确令她冷静下来了。”叶太师斟酌了片刻,“不过,那中毒的女客却是山僧救下的,沈栖棠未曾出手。据探子的消息,那毒仍未解,只是暂时按下了。” “国师都亲自去了,还能让她自投罗网不成?指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惹得那小疯子大打出手呢。”皇帝一哂,“疯子哪里能知道不能见死不救的道理,不如派人盯着山僧,倘若他真能救,那就请进宫来。” 第97章 当个侯府侧室也不错 翌日皇帝便下了令,让国师好生养伤,免了他上朝。 沈栖棠给的药的确好用,皇帝这几日亲自临朝也没什么阻碍,找回了几分初登大宝时的威风,便动了心思,想找些美人。 正逢大启千灯宴将近,万国纷纷派使者前来王都庆贺,其中便不乏一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每一个都各有千秋,惹人怜惜。 武林盟也照例送了人来,不过皇帝对这些江湖出身的草莽女流不感兴趣,更怕有人舞刀弄剑的伤了他,索性将这些人都打发去了侯府。 西园已拆,那些姬妾都被安排在了另一侧别苑。 自从上次沈栖棠大闹一场之后,她们听说了那妖女的大名,倒是都安分了一阵子。 不过,沈栖棠近几日不在府上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别苑,又有人壮了胆前去打听,发现国师受了伤,正缺人照顾,她们便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听说那妖女前几日还和国师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不管怎么说,这天底下,哪儿有妇道人家这么对待自家夫君的?” “男人也都是要面子的,她这么闹,就算国师从前再怎宠她,到这会儿也要心灰意冷了!” “这对咱们来说,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女人们调侃着,其中一个戴着绒羽发簪的,一对狐狸般妩媚的眸一弯,连花圃中未凋残的牡丹都逊色三分。 她是武林盟送来的,出身虽不高,模样却出落得十分艳丽,原本还嫌国师府比不得后宫,可听她们这么一说,便顿时觉得这一趟来得不亏。 国师尚未娶妻,即便以她的身份当不成正房夫人,可只要能在他跟前挣得几分宠爱,当个侧室,自然也比在后宫里当个美人、常在好一些。 更何况,谁人不知,那皇帝是个行将就木、不能人道的皇帝,可国师却是个俊朗不凡的青年公子。 她心中忖度着,娇声轻笑起来,“姐姐们光是嘴上说有什么用?口头占便宜,哪里能及帐中睡鸳鸯来得畅快?” 这一院的女人虽也大胆,但光天化日之下,听她这般言辞,不禁都有些脸红。 她们正想有人去试水,见这新来的经不住怂恿,心中大喜,却还装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激将,“你能耐,你去?” 那狐狸眼的姑娘笑意更深,跃下秋千,“你们怕,我可不怕。既然有这等好事,姐姐们不要,妹妹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她的身姿婀娜,仿佛整个人都是从浸泡着什么合欢散长大的般,仅仅是走路的姿态,便不由得令人口干舌燥。 -- 第74页 女人们见她走远,不禁小声嘀咕,“真是个妖精!也不知道她这回能不能成事……” 与此同时,福业寺。 沈栖棠昨夜对神子澈大打出手的事早就传遍了,老夫人这一早上就听王姑姑说了无数个版本,津津有味的,半点没见心疼她那挨打的养子,甚至还背着人嗑起了瓜子儿。 阿怜陪着嗑瓜子,满心觉得对不住侯爷的嘱托,不禁问,“老太太,侯爷受了伤,您就一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怪姑娘嘛?” “这不是有人给治了嘛。”老夫人乐乐呵呵,“打起来多好,打一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都翻篇了!今后小棠还在我们侯府里住着,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可不是嘛,小侯爷虽说是受了点皮肉伤,但架不住姑娘心生愧疚啊,她一愧疚,也就不会因为从前的旧事耿耿于怀了,好事!”王姑姑也喜笑颜开。 阿怜沉默良久,又一次败给了好奇心,“旧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 老夫人对于那两人之间恩怨的了解,多半是来自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小话本。 比如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却惨遭乔太守棒打鸳鸯;比如为求富贵,不惜辜负总角情谊,另娶旁人为妻;比如“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然后服毒自尽,一跃解千愁…… 半个时辰后,沈栖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就被三道怜悯的视线笼罩,尤其是阿怜,眼角还泛着些许水花,“???” 第98章 寄人篱下 冤家路窄。 沈栖棠好不容易避开耳目,揣着调制好的解药溜进了隔壁那女客的住处,才惊觉这又是个“熟人”。 陆絮儿双目失神,盯着床顶的帷幔,容色清丽却苍白,神情茫然凄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天黑,女人倒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又憔悴得与从前的模样相差甚远,沈栖棠只借着灯光看清了症状,却没认出她来。 这间客房里只有她自己住着,双唇渴得都干涸了,却也没人帮她倒个水,怪可怜见的。 沈栖棠躲在屋顶的横梁上,她是心软想帮忙倒个水的,可惜这屋里没梯子,她那点内力都在昨夜耗尽了,若就这么跳下去,恐怕水没倒成,人倒是先摔出个好歹了。 反正她们也不熟…… 她自我安慰,暗中观察。 那陆絮儿像是着了梦魇似的,一双杏眼瞪着,视线却无焦点,只是流泪,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着,沈栖棠凝神听,“爹……女儿知道错了……” 她爹好像是在来王都的路上,被劫匪杀了? 她不是投奔亲戚来了么,怎么会落魄成这样? 沈栖棠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她抱着横梁,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段,试图借力将那些药粉洒下去,奈何屋里没风,她只能移到帘帐上方,谁知陆絮儿却隔着半透明的纱帘瞧见了她,还以为是什么邪祟之物,不禁大叫。 沈栖棠一失手,直接摔了下去。 幸好有帘幔缓冲。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沈栖棠讪讪转过头,心虚地冲那陆絮儿笑了笑,放着药粉的手掌捂上她的嘴,小声,“别担心,我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门外,有个女人轻蔑地说,“又是那个小贱蹄子,整天一惊一乍的,指不定又想闹什么幺蛾子,别理她。” “可不是么,一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小姐了……” 那两人一唱一和地说着,听声音,应是走远了。 沈栖棠才放松下来,一抬头,只见那陆絮儿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哽咽着,“沈姑娘,你快发发慈悲,救救我吧!她们根本不拿我当亲戚看,只会让我像个丫鬟似的跟着她们家小姐——” “她们家小姐是谁?” 陆絮儿哭诉着,“就是吏部侍中家的二小姐陆秀儿!还有她大哥,本就是个脑满肠肥的纨绔,却整日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还未出阁,再这么下去,可就全都毁在他们一家人手里了!” “……” “我求求你,你让公子带我离开陆府好不好!人也好,东西也罢,我都不会和你抢的!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一味使唤我!昨日出了事也不叫大夫,若不是我命大,就已经死了!” 陆絮儿浑身打着颤,像是怕到了极致。 可这人的弯弯绕一向很多,沈栖棠下意识便有些抗拒相信她。 若不是这卖炭翁之毒出自她的手,要来善后,她是绝不想与这种人再有瓜葛的。 更何况,沈栖棠从前和那陆家的大公子也是认识的,印象里,那家伙虽然混不吝的,却只喜欢各种猫猫狗狗,对女色不感兴趣啊? “你也别急……寄人篱下嘛,少不得是要看人眼色的。” 她现在就只想赶紧抽身离开,却又怕陆絮儿嚷嚷,招来外面的人,只好耐着性子劝,“陆侍中在王都也不是籍籍无名,若苛待孤女的名声传出去,对他也不利,你与他分说,他自然不敢。” 陆絮儿一愣,狠狠皱眉,“你不打算帮我?” 沈栖棠接着说,“就算他们待你不好,也不过这阵子,等你翅膀硬了,不就能离开了么?国师府又不是我家,我家我自己都回不去。” 陆絮儿横眉冷对,“都是借口!你偷偷摸摸来找我,必定另有所图!是了,我听说你在装疯卖傻对吧?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把你的这些秘密都说出去!” -- 第75页 “……” 要是能回到一刻前,沈栖棠一定先打死那个多管闲事的自己! 东郭先生与狼,多惨痛的教训! 认了那么多回错,怎么就是不知道改! 她心情复杂,只听那陆絮儿冷笑着,“寄人篱下就要看人眼色?笑话!你不也是寄人篱下,你就能在别人家中作威作福,我却只配被呼来喝去?!” 第99章 给您偷了个乐子 女人满心躁郁,一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呆,连那些温婉和顺的伪装都摘下了。 沈栖棠倒不在乎她往外说,只要能相安无事地离开这里,这些威胁便聊胜于无,毕竟陆絮儿手里也没什么证据。 她垂眸,略一思忖,故作犹豫,“我昨晚才与国师反目成仇,就算向他认错,他也不会信的。你若执意那样,不如去隔壁院中问问他家老夫人?” 只要能得老人家的欢喜,谁阻拦都无济于事。 陆絮儿听她这么说,就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松开少女的衣襟。沈栖棠总算得了自由,忙不迭从后窗钻了出去,小心溜回了院子。 老夫人与王姑姑几个商量着供饼的事,笑着打趣,“这是又上哪里做贼去了,瞧这一头汗!” 沈栖棠讪笑着,“确实去做贼了,给您偷了个乐子……” “……”当真不是找了个麻烦? 两盏茶下肚,老夫人总算听明白了因果,不禁皱眉,“这样的姑娘,我也不喜欢,太麻烦。不过,倘若那陆家当真如此作践孤女,这望云山神佛在上,我也不敢坐视不理,怕折寿。” 王姑姑笑着又给二人添了茶汤,“牌九都摸了,还怕这个?不过那陆家一向都不像样的,分家的时候,庶出的大儿子仗着娘受宠,把值钱的都带走了,就留了个空壳子给嫡出的小儿子。现如今落魄了,又来投奔,谁能给她们好脸色?” 老夫人一听这话,怜悯孤女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了,笑,“就你消息灵通!” “其实如果真想知道,去沈家一问便知。那陆老夫人算起来还是小棠的表姑,当年儿子还没出人头地的时候,都是姑表兄弟们帮衬着过来的,和娘家一直都有来往。” 沈栖棠被点了名,不觉微微一怔。 她离家早,哪里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亲戚。 不过,从野渡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沈府,连面也没见上。 “你就别拿她打趣了!”老夫人手中蒲扇掩着唇,笑,“万一我们小棠听你这么一说,当真想家了,哭着喊爹喊娘的,咱们可如何是好啊?” “……”倒也不必。 老夫人不愿同那陆家姑娘打照面,反正山间久居也无趣,还徒添烦恼,便吩咐人安排了回城的马车。 但她却又不急着走。 时近晌午,烈日当头。 廊下,沈栖棠和阿怜各自坐在她两侧,手里摇着扇子,扇出来的风将头发丝都打直了,老夫人却还岿然不动。 阿怜热得直冒汗,“老太太,我们还不回去吗?” “心静自然凉,年纪轻轻,别这么焦躁。” 沈栖棠刚打算说点儿什么附和阿怜,话便被堵回去了,只好默默添了几分力,将扇子摇得呼呼作响。 她老人家是凉快,这不是她俩摇出来的这点风,都扇到她身上了么! 王姑姑在院门的阴影下,一直伸长了脖子往小路上瞧,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突然转身向老夫人连连招手。 老夫人就等着这一出,连忙抓着两个女孩子的胳膊,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阿怜茫然,“这是要去哪里?” “打道回府!一会儿你俩就别说话,跟着我走。”老夫人边走着,瞧了瞧,又觉得不对劲儿,伸手把沈栖棠那竹簪给取下了。 那一头乌发本就只用这一支竹簪绾着,这下全散了下来,少女手里还摇扇子的手一僵,风却没收住,长发都被吹起来,遮去了小半张脸,看起来难免便有些阴郁。 “……”好热! 第100章 表姑??? 行李早已搬上了马车,仆从也早已在外面等候了。 沈栖棠出了门,只见那陆絮儿正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赶来,眼角通红泛着水色,“老夫人且慢!您菩萨心肠,救救我吧!” 时辰正好,路上有许多留宿的香客,都是从佛堂回来的,听她这么一哭,便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中毒的那位姑娘嘛,她这是怎么了?”有人小声议论着。 这话正说到了陆絮儿的心坎上,不禁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时候。 凑热闹是天性,只要人够多,所有人都会知道陆家那些人对她做的错事! 只需她声泪俱下,众人一起哄,这长毅侯老夫人也就成了被架在火炉上的鸭子。若不帮她,便与陆家的是一丘之貉! 老夫人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忧心忡忡地上前扶她,对王姑姑说,“瞧着小可怜,脸都是蜡黄的,别是毒还没解,请药僧来再替她瞧瞧吧!” 王姑姑默契地点头应下,指使了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厮,又说,“姑娘有什么难处,慢慢说,我们老太太一向最见不得孩子们受苦了,要是能帮,一定帮你。” 陆絮儿心中暗喜,眼泪却扑簌得落,瞧得过路人都难免生了几分怜惜。 她将那陆家的人如何苛待她的事娓娓道来,神情凄楚。 -- 第76页 沈栖棠都已经是第二次听了,百无聊赖地坐在车前横轴上,默不作声地和阿怜翻花绳,念咒似的,小声嘀咕,“今儿翻花绳,明儿就下雨……” 离得近的看客昨日便猜她是疯了,今日见她不修边幅,举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越发笃定了这个猜测,“真可怜呐。” 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都分不清实在说她,还是在说陆絮儿。 老夫人感慨,“年纪轻轻,就遇到这么多波折,实在不易。可这事你来找我,我也爱莫能助。我长毅侯府再怎么样,也不好管你们陆家的事,这于礼不合啊。” “絮儿明白您的难处,只求您大慈大悲,带我出了那苦海吧,即便只是在您身边做个丫鬟也好!” 老夫人摇头,“你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出落了这么一副好模样,怎么能纡尊降贵,做个丫鬟呢?只可惜老身膝下无子,否则将你讨来,做个侧夫人倒也是一桩美事。” 好事的路人道,“老夫人此言差矣,长毅侯神子澈不就是您儿子吗!” 此言一出,王姑姑不禁皱了眉头。 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妇人便连忙接了话,小声否认,“这可不合适!小侯爷毕竟是国师,不管是当年那沈家的还是后来有婚约的柳家,哪个不是出身显赫,论理,做侧室也是配不上的,妾又委屈了……” 陆絮儿不由得皱眉,低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老夫人看在眼里,却仍旧装出一副糊涂模样,摇头,“长毅侯是我家的,可国师却不是。老身能劝得动儿子,又劝不动国师。我们小棠还病着呢,哪里经得住这些折腾!” 她说着,松开了女人的手,满面愁容地往马车上去。 陆絮儿没料到会这样,连忙说,“什么病,她根本就没病!只是装疯卖傻,骗取您的同情罢了!老夫人可莫要被她给骗了!” 老夫人闻言,顿时停住了脚步。 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陆絮儿就见她突然沉了脸色,不悦,“你这姑娘怎么这样,老身虽帮不了你,却也不欠你什么,竟还光天化日诬蔑起我侯府的孩子们了。昨夜她发病时什么样,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装一个我瞧瞧?” 众人不禁点头。 昨夜打得那般凶,那妖女差点儿还朝着他们这群看客杀过来,那神色又明艳又妖异,像山间草木化身的精怪似的! 这谁能装得出! “没想到这个陆小姐为了达成目的,连这种话都说得出!” “说起来,她方才也是直直奔着侯府的人来的。” “要我说,这哪里是奔着做丫鬟来的?分明就是想做少夫人,却没做成呢!” 老夫人像是被众人拱起了火,气冲冲牵着两个小姑娘上了车,扬长而去。 陆絮儿听着那些风言风语,羞赧得恨不能寻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自认又被沈栖棠摆了一道,怒不可遏,却又不好当场发作,极力争辩,“我没骗你们,姓沈的真的没疯!前几个月她还开了方子救别人,我也吃过她的药!今天早上她还给我送了药,就在我屋里!” 众人一愣,纷纷讥笑,“那个小妖女不杀人就不错了,还救人?胡说八道也不看人!” “就算照你这么说,人家救了你两回,你就这么‘报答’她?还进长毅侯府呢,知道人家为什么疯的吗?可真有意思!” 他们说着,纷纷散了。 外面闹成这样,陆家的仆妇早就听见了,也没管她,只是小声议论着,“真是个麻烦精,一没看住就闹出这些事儿来!” “回头还是告诉老夫人一声,姑表老爷惦记着他们这位小姐呢,可别为了这么个人,把自家人给得罪了!” 陆絮儿失魂落魄走进来,正听见这话,一怔,“什么姑表老爷?我不认识什么姑表老爷!” 当着面,两名仆妇还是装出了客客气气的模样,“没说您呢,是在说方才那位疯了的沈小姐。算起来,您也该和秀儿小姐一样,叫一声‘表姑’才是,若下回再遇上,表小姐千万记得礼数,莫失了咱们书礼之家的分寸。” 表姑??? 她不是野渡没爹没娘的乡野大夫么?! 陆絮儿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些什么,她身子娇弱,在烈日下晒了多时,此刻心神剧颤,不禁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马车里闷。 王姑姑挽起两侧帘子,让风吹进来,沈栖棠才将扇子收了,叹气,“您说您,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这能有什么意思,活受罪。 “这你就不明白了。”老夫人笑,“她不是要把你装疯的秘密揭发出去么?我就先把她的话给堵死了,将来她在说,人家也只会以为,她是为了自己能进侯府,才故意说你的不好。” 她说一次,她自己的名声就会难听一分。 她说十次,众人便不会再给她眼色。 没人信的话,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说了。 第101章 只有最适合的才是好的 沈栖棠一愣。“这能有用么?” “小孩子家没见识了吧?这人啊,都是先入为主的。”老夫人乐呵呵的,“我原本还瞧着她模样好,人又斯文,还真怜惜她没打算说这些了。捕鸟的篓子都收了,谁知她还自己往里撞。人心不足,也就这么回事儿。” -- 第77页 王姑姑说,“正是呢。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若她收得住,放过咱们姑娘,她自己也还能得旁人几分怜悯。可她偏偏没收住,上赶着得罪人,那也没辙。” 两位老人家一唱一和,闲话家常似的。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幸好是自己人! 沈栖棠笑嘻嘻,连忙凑上去打扇,狗腿子似的,“老太太和姑姑对我好,我都记着呢!我前几日还和厨娘姐姐捣鼓了些药膳,延年益寿,美容养颜,今日回去,正好能尝!” 老太太顿时笑逐颜开,还故作矜持,夺了扇子一敲她的额头,对王姑姑说,“你瞧瞧,要不是有今日这一出,咱们还不知道有药膳呢!” 王姑姑也笑,“可不是?前几日准备的药膳,那时她都不知道咱们在哪儿呢,也不知这药膳是要孝敬哪家老太太的,让咱们捡了现成!” 阿怜老实巴交,“是给国师准备的,前几日他们吵架,姑娘就想拿这药膳——唔唔!”暗讽国师“年老体衰”! 沈栖棠捂着她的嘴,笑得面目狰狞,“这不是他公务繁忙,案牍劳形,想给他补补身子嘛!” 更何况昨晚又受了伤,不也算是正好派上用场了嘛! 阿怜,“……” 可怕如斯。 长毅侯府尚不知她们折返的消息。 神子澈在府上处理公务,或为洽谈、或为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地往侯府里来,一整个上午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那戴绒羽簪的女人在他卧房中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来,便去厨房寻了些点心,送去了前厅。 女人名叫傅卿瑚,年轻貌美,一颦一笑都风情万种,极为勾人,所以才叫这个名字,正好谐“青狐”的音。 她莲步款款,一路往前厅去,都没遇上阻碍。 厅中外客才走,神子澈有些累,未受伤的右手倚着桌案,闭目养神,听闻些许陌生的动静,不禁皱眉。 傅卿瑚才将单薄的紫色纱衣从肩头挑落,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就见青年那双桃花眼望了过来,一时失神,直到他那双唇轻轻开合,嗓音沉冷,“出去。” “侯爷别对人家这么凶嘛,人家只是见您劳累,又受了伤,才给您送了药膳来的。”傅卿瑚娇嗔着,将那手中的点心搁在桌案上。 她说话虽黏黏糊糊的,举止妩媚,但又意外地很有分寸。 至少在距离上,半点都没逾越。 身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熏香,反倒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闻着都是些寻常的药材,却能宁神静心。 神子澈下意识地放松下来,扫了一眼盘中的点心。 样式都是姜不苦的手艺,闻气味,又像是沈栖棠一贯的作风,“这些——” 傅卿瑚听他没接着往下问,便轻笑着答,“这些自然是厨娘做的,她们才是最懂您喜好的人,人家哪里能有这么好的手艺?只有借花献佛了。” 她倒是乖觉。 神子澈淡淡一哂,敛目不语。 厅内若有似无的药香实在好闻,也不知是能解他案牍劳形,还是能解他相思之苦。 破天荒,他一时竟也不想赶这个女人离开,“有心了,坐吧。” 傅卿瑚红唇微抿着,挑了最近的那张椅子。 她走路的姿态就极具那般风韵,坐下时,分明也是正儿八经的,却偏生令人生出一股子邪火。 才让她坐,总不能立刻就让她走。 神子澈错开视线,只是垂眸望着那盘点心。 “人家粗略也懂些药草,这药膳似乎与酒楼里的都十分不同呢。不仅能安神,还能调养气血,不愧是侯府的人,真是用心啊。”傅卿瑚又说。 ……侯府的人? 这个女人虽然轻佻,但竟格外会说话。 神子澈不由自主地想到某人那总不甘落了下风的嘴,笑了笑,“嗯。” 傅卿瑚压根儿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回应什么,大喜过望,忖度着,又继续往下称赞,“来之前,别苑的姐姐们都说侯爷不喜欢这些东西,人家还想担心不是自己做的东西,不够诚意。不过转念一想,人也好,糕点也罢,其他都不论,只有最适合的才是好的。” “可我瞧着,糕点适合,你却不适合。” 门外,少女的声音清冽,似有几分冷意。 天光正盛,背着光,傅卿瑚一时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隐约瞧见了个披散着长发的清瘦轮廓,狐狸般的眸子顿时警惕地眯起,还没等开口,只见身旁清冷的男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他高兴得连音色都有些不同,温柔小意,无限欣喜,“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至少也是下个月才能见你了。” “哦。”少女面无表情,“料定了我下个月才回来,所以又找了个漂亮姑娘作陪?才半日不见,就与别人说起‘最合适’来了!” 昨夜才撒娇,今早便开始吃醋了? 神子澈愣了愣,低笑,“是你和姜不苦一起想出来的糕点,我知道的。” 他居然还笑! 仗着自己长得好家世又高,到处拈花惹草,一个两个都想嫁他! 别苑还养着那么多莺莺燕燕,据说昨晚那狗皇帝又送来了一群,眼前这个就很面生,多半就是新来的! 才刚来,就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了,将来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 第78页 沈栖棠赌气般冷哼,咬牙切齿,口不择言,“是啊!专门给你做的!延年益寿、美容养颜嘛,你都这把岁数了,不补一补怎么行,多少人都独守空闺等着你去救呢!” 神子澈,“……???” 第102章 怂 “噗嗤。” 庭院中的秋千快被阿怜荡到了齐墙高。 姜不苦捧腹笑得不能自已,直到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被砸得一抖,她才抿唇收敛了些,小声,“就因为一两个试图献媚的女人,他俩居然也能吵起来?” 阿怜看她一眼,小心翼翼,“这回可不一样了,吵得太凶,侯爷一气之下,将那个傅卿瑚留在前厅侍奉了。” “……”这好像真的要出大问题了。 姜不苦笑不出来了。 两个人怎么吵怎么闹,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转眼等气消了就好了。 可一旦中间多掺和了一个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哪里还会有和好的时候! 她皱眉,“那个傅卿瑚,举止多情,一看就是个会讨男人喜欢的,妩媚风流还懂分寸知进退,她若是近水楼台,小棠这任性妄为的性子,迟早被比下去。” 阿怜叹气,“谁说不是呢,偏生姑娘自己不急。人家傅卿瑚何止善解人意,还善解人衣,那身段,没个几年功夫练不出来。回头等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我们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她还在秋千上,耳边呼啸的风声大,说话时嗓门自然也大些。 “砰”的一声,沈栖棠推门出来,面无表情。 姜不苦还当她是听进了劝,打算退让,忍着笑,“这是要上哪儿去?” “趁老太太还没回来,赶快再做几份点心!东西全让他们端走了,我拿什么献宝!” “……”这都不开窍,还能指望她干点什么! 阿怜跳下来,恨铁不成钢,“那女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居然放心让她和侯爷独处?说是在前厅侍奉,孤男寡女,侍奉着不就进了卧房了嘛!” 沈栖棠轻嗤,“她倒是想。我不急,别苑那些人却坐不住。成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看她们哪盏灯省油?” 阿怜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一个人还算清净,一群就太聒噪了。等她们争得不可开交,侯爷自然就打发她们回别苑去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亏你想得出。”姜不苦摇头,“可是你也该想想了,总不能每次吵架,都是人家先低头。长此以往,纵然再看重你,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少女蹙眉,不服气,“我怎么没低头了,哪次不是我先说的‘我知道错了’?头再低都从我脖子上掉下去了!” “瞧瞧,天干物燥,火气也旺!我从前哪次不是帮你说话的?可你好歹看在人家因你受伤的份上,多少忍让着些!”姜不苦边数落着,边将少女那乱糟糟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髻。 沈栖棠也没那么白眼狼,自然是想着这些的,刚才出门,也是想弄些补方给他,调养身子。 可若就这么说出来,未免也太别扭了。 她偷偷攥着方才在屋里琢磨的那张养血补气方,手藏在袖筒里,默不作声。 “更何况,侯爷也不是那样的人。都两年多了,要找女人早就找了。别苑那么多美人,还不是连正眼都没瞧过?连外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怎么就你总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姜不苦说着,见她闷声不响,便又道,“再说了,你见这城中,还有多少世家公子到了这个年纪还尚未娶妻的?你大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那对龙凤胎都会走路了……” 沈栖棠心一酸,耷拉着眉眼小声嘀咕,“横竖都是我不知好歹,还不如当初就别认识了。” 她低头盯着发簪,没瞧见阿怜正拼了老命冲她使眼色。 “若没认识他,他不至于被我拖累成这样,我也不必留在王都。这就是没缘分不合适,还偏生要将彼此拴在一起的下场。” “……你说什么?”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就在月洞门下,有些凉。 沈栖棠回头,越过阿怜僵硬的脸色,只见男人站在那里。 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我说——什么了来着?!” 神子澈冷笑,“我不生气,你再说一次。” “我错了!” 众人,“……” 你有胆说气话,就别怂啊! 第103章 药方 姜不苦瞧着这二人的模样,拉着阿怜去做点心,只留了他们在小庭院。 她长吁短叹,“没外人在场,总该能把话说清楚了。” 阿怜却忧心忡忡,“万一再打起来,没人拉开他们可怎么办!” “特意搁下公务来一趟,就为了和她打一架?你当他们都是三岁小孩儿?” 小姑娘思忖良久,十分严肃,“难说。” 平日里那二位也常有不合的时候,这回闹起来,保不齐就是积怨已久。 “姑娘那口是心非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若侯爷不肯再顺着毛捋,还得出事儿。” 天干物燥。 惹急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 …… 头顶的金乌躲进云层里,天稍稍阴了些。 沈栖棠坐在秋千上,视线飘忽,不肯先开口。 反正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他也会明白的吧? -- 第79页 男人在月洞门下站了许久,才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 他就这么走了?! 可是,都已经认过错了,再追出去,委屈巴巴地撒娇说让他忘记之前的话,那也太上赶着了吧,倒像求着他如何似的! 她皱眉,良久,将手中皱巴巴的药方揉成小纸团,越过矮墙丢进隔壁庭院,赌气回屋去了。 隔壁,灼炎正从屋里搬了书,打算送去前厅,一时没察觉,便被那小球打了个正着,拆开扫了一眼,不禁叹气,夹在书页中,才出门,就见自家侯爷正站在院门外的小径上,像是在等着什么。 “侯爷,天热。还是回前厅吧,一会儿刑部的张大人还来呢。” “……嗯。” 见外客在前厅主室,傅卿瑚自然便只能守在内室。 她一年四季都只着轻薄的衣衫,即便是冬日,也只是在外头披上一件狐裘。 男子不正好喜欢那般轻佻放浪的打扮么? 她低头,打量着自己这身刻板保守的衣裳,热得直冒汗。 夏日炎炎,居然还得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粽子似的,就差戴个纱笠把脸遮起来了! 板着脸的护卫抱着一沓书送进来,什么也没说,搁在桌案上便走了。 傅卿瑚扫了一眼,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字。 她看不懂,却眼尖瞧见其中一本书里夹了张纸。 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一看就是刚放进去的,字删删改改,写得十分潦草,也不是侯爷的手笔。 倒是这药方,开得极为巧妙,极为药草凑在一起,正好能得上对侯爷的伤。 也不知是谁弄来的,竟揉成这副德性,正好便宜她。 灼炎见她从内室往后院走,不禁有些诧异,“傅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 傅卿瑚弯着狐狸眼,笑得妩媚,“身上出了些汗,回去洗个澡,免得奉茶时冒犯了侯爷。” 常用的药材她都备下了,不常见的,打发小厮出去买就是。 只是,如果去后厨煎药,难免被人瞧见,再被这药方的主人认出来,邀功不成,反倒弄巧成拙。 “这是在为什么发愁呢?” 隔着窗纱,女子的嗓音有些低哑,咬字却也缠绵。 傅卿瑚正在房中点着药草,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将那药方藏了起来。 “连我都瞒着?”那女人像是看见了似的,笑了笑,“我若想与你争,又何必将香囊送给你呢?” “秦绮!” 傅卿瑚这才认出她来,连忙开了门。 这秦绮和她是一同进的侯府,都是武林盟出身,对医术也颇有钻研,远在她之上。 若不是这人肯教,纵容她阅人无数,只怕也还是应付不了如神子澈那般淡漠的男人。 秦绮几乎是被她拽着进了屋,不禁笑道,“都说你被侯爷相中了,留在前厅贴身服侍,怎么又跑回来了?” “还说呢,这男人冷淡得很。若不是你教我保持分寸那些招数,又给了我这香囊,我恐怕早就被赶回来了!”傅卿瑚娇声埋怨着,将那张药方递给她,“快帮我看看,这方子如何?” 女人只扫了一眼,便笑出声来,“你那点见识,可开不出这样的药方。” “这你就别管了,我记得你那屋里有个药炉,借我一用?若我能在这侯府里争得一席之地,从别苑出去,你要什么我都能给!” 秦绮闻言,笑意愈深。 她手中那绣花团扇点了点傅卿瑚的眉心,颔首应允,“你若能将侯爷迷得神魂颠倒,做了夫人,别忘了我就好。” 第104章 要走了 “沈栖棠!你是不是三岁?!” 姜不苦气得失了分寸,揪着少女的耳朵,恨不能顺势掀了她的头盖骨,瞧瞧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废物。 老夫人去见姐妹,相谈甚欢便在那里住下,点心放隔夜会失了口感,她记挂着沈栖棠这糟心事,便把糕点都送了过来。 谁知刚进屋就听闻此等“噩耗”,心力憔悴,“说你三岁都嫌多!我为什么带阿怜一块儿走?是不是为了给你俩腾地方,让你们好好谈谈!” “我也没不想谈啊……”沈栖棠抱着枕头缩成一团,躲在床板的角落里,“我那不是等着他先开口说点什么,才好接话嘛,谁知道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她那支簪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好不容易绾好的头发又散了下来,委屈巴巴的,弱小可怜。 但还能狡辩。 姜不苦不吃她这一套,“别人不开口,你就不能先说两句?现在这么能说,早干嘛去了?哑巴了,刚治好?”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沈栖棠一言不发把脸埋进枕头里,装死。 先开口,那她也得知道要说什么啊。 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坐得近,一时心烦便将陆絮儿那账也算到他头上,他心中肯定也藏着气。 她说话没分寸,要是再说错些什么,岂不是雪上加霜? “姜姐……”枕头里,她幼猫似的,小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他真的喜欢上别的姑娘了,我是不是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嗯。”姜不苦思忖良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毕竟,“妖女”也不是浪得虚名。 -- 第80页 她连给自己下毒的事都能做得出,万一到时候一冲动,做了什么错事,那就是真的要命了。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不苦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过,你还是得先知道‘是不是’,才能再想这‘要不要’。我虽然一直不赞同你留在侯府,可是……”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如果不是神子澈总管着她,她还如年幼时那样不知人情冷暖,一定早就离开王都了。 多少年也不知道与家里来往,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更不会管三王爷的事。 小兔崽子好不容易活出点人样,若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也会欢喜的。 …… 白昼再长,也总有入夜的时候。 前厅里还点着灯,神子澈还摊着公文,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字上。 他只是不想回去罢了。 两座庭院只隔着一扇矮墙,却如同两个人间。 下午在月洞门,她连一眼都不曾望过来,当真是“何如当初莫相识”的意思。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一听便不是她。 神子澈撑起几分精神,只见傅卿瑚捧着一个瓷碗,正要叩门的手顿了顿,笑,“侯爷,夜已深了,您还不歇息么?” “有事?” “人家担心您的伤势,便与神医谷的姐姐一起琢磨了个方子,送来给您。” 傅卿瑚将碗放下,极知分寸地退了两步,姿态倒有些像那在风月场一笑值万金的花魁娘子弃了舞榭歌台,褪尽铅华,温柔小意洗手作羹汤。 她见神子澈蹙眉,便掩唇低笑,“侯爷不必担心,除了养血补气的药草,人家什么都没放。这可是在侯府,人家才没那么蠢,为了一时间的恩宠,将自己的活路都堵死。” “……” 药闻起来只是中规中矩,与太医开的那些没什么分别。 若是那家伙,自然少不了都有些古怪的香气。 这种寻常的方子,她一向都没兴趣的。 左手不便,倒也没必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讳疾忌医,“多谢。” “侯爷身上有伤,还是早些休息,才能好得快。” 傅卿瑚眉眼间都沾了喜色,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受了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却还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有时情不自禁靠近了,不等他开口,便又退了回去,继续说她的。 她似乎完全没想过得到更多回应,只是将她所知道的都说给他听。 “伤筋动骨,就不要在用力了,倘若错位骨头长坏了,只怕还要打断了重新接上,都是不好的……” “嗯。”神子澈淡淡地应了一声,望着窗外夜色,忖度着时辰。 将近子时。 那家伙早该睡熟了。 “回去吧。” “那我送侯爷回去!”傅卿瑚极顺口地接了话,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摆手,讪笑着补充,“人家是说,人家只跟着侯爷到院门外。等您进屋了,人家就回别苑去,不打搅侯爷休息!” …… 晴夜的侯府向来宁静,即便还有巡夜的护卫当值,也都是悄无声息的。 神子澈在小径停留了片刻,穿过月洞门,能望见隔壁黑色的窗纱。 灯都熄了。 他叹气,才一转身,只见少女提了一盏灯,站在他院门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身边的女人。 “我——” “没什么,我就是想来同你说一声,明日我就去姜姐家里住,阿怜也和我们一起走。”沈栖棠笑了笑,“这位姐姐的确好看得很,说话也好听,的确比我好多了。” 她说着,转身间,灯笼被她晃起了风,光明明灭灭,照不清她的神情。 “阿棠。” 神子澈皱眉,想伸手拉住她,却动了伤手,连她的衣袖都没沾到。 沈栖棠仿若未闻。 快消失在月洞门转角时,他才听见少女若有似无的声音隐匿在闷热的夜风里,“人虽好,只怕命不长,你最好看紧些。” 她长发未绾,被夜风卷起,声音也幽幽冷冷,好似子时出没夺命的阎罗。 傅卿瑚被吓了一跳,直往男人身后躲,“侯爷……” 她声音本就娇媚,与动作呼应着,越发亲昵。 一声促响,她那提灯中的烛火俱灭。 傅卿瑚只觉得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脸飞了过去,钉在不远处的树皮上。 她回头望去,两根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而扑灭了烛火的那一枚就落在她的绣鞋边,只差一寸,便会没入她的脚背。 “……”疯子吧?! 少女早就消失在了她那间小院里,幽幽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傅卿瑚松了一口气,两腿战战,更不敢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哭腔的嗓音直发抖,“侯、侯爷,您刚才怕是动了伤处,人家替您重新包扎一下吧?” 神子澈盯着地上那枚针,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这女人进屋,但更不希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栖棠出手伤人。 他此刻心中烦乱,也没心思犹豫。不过,她刚才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 当真只是为了告诉他离开的事么? 第105章 入我相思门 “气死我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暗的烛灯,沈栖棠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拿着个布枕头翻来覆去打着床沿,发泄怒气。 -- 第81页 姜不苦每日仍是要回家的,阿怜没了救星,在一旁想劝又劝不动,欲言又止。 沈栖棠咬牙切齿,“这才多久啊,他就把人往屋里领!气死我了!!!走,天一亮就走!” “您拆西园的时候不也挺凶狠的嘛,依葫芦画瓢,再来一回不就行了?”阿怜嘀咕着,“其实傅卿瑚也没多少手段,看来看去也就一招欲擒故纵,不是难对付的人物,何必落荒而逃?” 枕头脱手飞了出去,沈栖棠不禁皱眉,“谁落荒而逃了?我这是不屑为伍!” “她来了,你就走了,谁知道你怎么想?看起来就是怕了啊。” “那怎么办!”少女一愣,气都消了大半,“我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出尔反尔,岂不是更没面子!” “……”她这病还有药治么? 阿怜扶额。 她沉吟片刻,道,“要不,咱们也向老太太学着点儿?” 走是肯定要走的,至少样子得往外摆。 至于什么时候走就两说了,走的时候会遇到些什么,更是没人知道。 她捡起那枕头,拍干净灰,交还沈栖棠,笑,“我记得老太太约莫是巳时回来,多收拾会儿东西,正好能碰上。” …… 一墙之隔。 男人彻夜无眠,才寅时,便起了身。 傅卿瑚被暂且安置在外间。 她睡得浅,隔门听见动静就醒了,“侯爷怎么了?” 没人答她。 神子澈换了外衫,出门时也未曾说什么。 昨日尚留了些许公文未处理,他枯坐在前厅,却仍旧心不在焉。 她们零零碎碎的东西很多,要离开也不可能是走着去。后院的角门正对的小路临河,十分狭窄,马车进不去,自然是不方便的。 倘若要出府,就只剩下正门,必先绕过前厅。 在这里等,应该还是能拦得住的。 “侯爷,时辰尚早,厨娘们还都没准备早膳,人家只好弄了些粥,已经不烫了,您先试试?” 傅卿瑚连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梳起,只潦草绾了个发髻,粉黛未施,素面朝天的,倒也是个清秀干净的人物。 这身厚重的衣裳倒是穿得一丝不苟,腰上别着一只香囊,散发着浅淡的药味,沁人心脾。 她自己也才躺了一个多时辰,就陪着一起来了。 若换了是沈栖棠,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对他有这些迁就。 神子澈垂眸望了一眼热粥,没拂了她这番心意。 “天还早,侯爷还是在歇一会儿,就算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也好。若有心事,人家给您弹些曲子,助眠可好?”傅卿瑚问。 男人淡淡一笑,“你……还会弹琴?” 傅卿瑚便也勾着唇笑起来,“学艺不精,只是略学过些,但愿不会玷污了侯爷的耳朵。” 她低眉顺眼,温柔小意,却也有高傲的时候。 神子澈并非不知别苑的这些女人笑脸逢迎,是想得到什么,可现在想来,若没有某人在,那么这种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来往,倒也没什么不妥。 内室没有琴,只有一把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一直都放在角落里吃灰。 傅卿瑚校准琴音,青葱般的十指轮番拨弄,清泠的曲调便从指尖倾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嗓音并不似平日那般妩媚,几分哀婉,恰到好处。 傅卿瑚端详着他的神色,见他蹙眉,那琴音便戛然而止,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时连说话都正儿八经起来,“妾身并非有意挑起侯爷的烦心事。只是昨日无意中听见了些话,才想起这阙词……” 她何时又听见过这些话? 这府上,还有谁会说这些话。 神子澈一哂,“没什么要紧的,继续。” 第106章 爱信不信 老夫人昨日一进城,就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姐妹。 那家的夫人姓温,年逾半百,一向不在京中,近来丈夫升迁,才回了王都。 两人相谈甚欢,一叙便到了深夜。 那温夫人谈起自家小辈的婚事,也不免头疼,“说起来,我们家长房的孙儿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还整日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功名没考上,孙媳妇也还没个着落,近来还看上了个什么舞姬,越发不像话了……” 老夫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爹娘管着,咱们玩儿咱们的。成家立业那都是随缘的事,急也急不来。” 温夫人叹气,“若说起缘分,早年老爷还没离京前,倒是给他订过一桩娃娃亲,不过这一晃眼都十来年了,那家门第高,只怕早就衬不上了。” “哪一家?” “沈家,就是早年先皇后的嫡亲妹妹,那会儿年纪还小,什么都看不出,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那不正是小棠么! 老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这事儿和门第的高低是真没什么关系。听我一句劝,这事还是别再提了,给孩子另外寻一桩好亲事。” 温夫人一愣,“怎么了,那姑娘出什么事了?” 先皇后薨逝一事,对外只称是宫中走水,温夫人自然不知。 而如今三王爷尚被软禁在宫中,沈家虽瞧着如日中天,可其中的艰难,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 第82页 再者说,事关那些不可言说的辛密,老太太也不敢妄言,只有压低了嗓音,“你想想,先皇后薨逝多年,为何一直没有追封?这浑水,轻易还是不要搅和……” 温大人早年被贬离京,好不容易才回来,若与沈家扯上关系,一着不慎,怕是连命都要丢了。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心惊,又想到沈栖棠的终身大事,不免也有些发愁。 那小兔崽子虽也没个正经,可仔细算来,年纪也不小了。 换了别人家姑娘,早几年就嫁了,哪儿还有到她这把年纪,还整日东游西逛的? 一宿,老太太觉得自己头发都愁白了。 回家时还与王姑姑说道,“我左思右想,眼下除了阿澈,这偌大王都里也没几个人敢与沈家结亲。可眼下他们俩闹成那样,哪里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这倒也不见得。”王姑姑思忖着,“您想,小棠那性子,倘若当真无法挽回,哪里还肯和小侯爷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再怎么闹,青梅竹马的情谊总是在的。” “可当初圣上与三王爷博弈,阿澈可是站在了沈家的对面。清净翁一事,陛下要处置沈家,他也没求过情。”老夫人有些头疼,“还真是前世的冤家,一个刻板守旧,一个放肆邪性,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脾气,偏就凑在了一起!” 王姑姑替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夜里还劝温家夫人随缘呢,到了咱们自己家里,不还是一样操心。不过依我看,他们两个,倒还不如温小公子那娃娃亲相称……” 老夫人不禁皱眉,盯着她。 王姑姑不怵她,笑道,“这温家与沈家一向是没亲的,年纪相仿,门第相当,也就罢了。咱们小侯爷自然不同些……” 老夫人挑眉,赌气,“长毅侯与老国丈的千金,怎么就配不上了?我们家和他们也没亲!” 王姑姑,“……” 您老是和人家没亲缘,可小侯爷这也不是亲生的啊? 老夫人置若罔闻,轻哼,“上辈人的事,和小辈有什么关系?反正只要小棠没打算走,那就万事都好说!” 话音才落,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侯府门前,大门口,沈栖棠和阿怜各自背着个行囊,手里还捧着个木箱,正往外走。 车里,两位老人家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这是在福业寺住了几个月,连嘴都开了光不成!”老夫人连啐了几口,急匆匆下了车,“这是要到哪里去,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沈栖棠面无表情的脸总算有了一丝松动,却也没像往常那般嘻嘻哈哈的。 老夫人心一揪,又问一旁的阿怜。 阿怜叹气,“侯爷看上了一位新来的姑娘,相谈甚欢!不仅带回了房中,一大清早还在前厅弹琴作乐,为公事来拜访的大人还都等着呢!谁知那两个人竟又睡过去了,也不知昨夜做什么去了!” “什么?”这还得了! 原本,他这年纪,与一两个姬妾走得近些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可这般作为,像什么话! 沈栖棠心不在焉的,雇的马车到了门前,才如梦初醒似的,“老太太,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一听,顿时也顾不得生气,拉着她问,“你不在这儿住,还能去哪里啊?” “……” 姜不苦家里住着人,那院子本就不大,他们夫妻两个住着也算凑活。 若再加上她们俩,也的确不怎么合适。 沈栖棠想了想,“回家住吧。” “那万一宫里问起来……” “随便应付两句也就罢了。” 狗皇帝爱信不信。 反正解药在她手里,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第107章 她回家了 沈杉寒身为太医令,又是唯一拿着药方的人,平日里总住在太医院里,鲜少有回家的时候。 不过近来皇帝手里暂时有了新的药,便暂且将他搁在了一旁,甚至还寻了缘故,将他休沐的日子延长了许多,和赋闲在家没什么两样。 府中花园,一方池塘旁,沈杉寒与次子沈决明枯坐垂钓,不禁感慨,“陛下灭我沈家之心,还真是始终如一啊……” 沈决明自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捏圆搓扁,还不是由着他们乱来。” “不过孙太医为人也算清正,一心救死扶伤,若不是怕惹来灭门之祸,这太医令的位置,交给他也就罢了。”沈杉寒捋着胡须,钓竿微微一沉,池中红鲤咬了钩。 这还是今早第一条上钩的鱼。 他一喜,收了线,还没等把红鲤放进竹篓子,三子沈广白就匆匆跑了进来,那红鲤趁老爷子没注意,一个打挺,又钻回了水里。 “爹!” “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沈杉寒皱眉,“鱼都被你吓跑了!” “还看鱼什么啊!小棠她——” 沈杉寒一愣,抢白反问,“她又闹幺蛾子了?” “……她回家了。”沈广白默默接完了上半句话。 沈杉寒,“……” 老爷子有点儿愣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回家了是属于哪一类“幺蛾子”。 沈决明镇定地收了钓竿,问,“她人在哪里?” “在祖父先前藏书的小楼,还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娘正向她打听消息。”沈广白忖了忖,又说,“我瞧着那小兔崽子的模样,和紫苑跟她夫君吵架赌气回娘家时如出一辙,指不定就是和国师闹起来了。” -- 第83页 紫苑是沈广白的女儿,只比沈栖棠小两岁,性子也和这小姑姑十分相似,嫁出去好些年了,还三天两头离家出走。 沈老爷子不禁有些沉默。 不应当啊。 他沉吟片刻,道,“我看看去。不管怎么说,先让人把屋子收拾出来。还有,这事不必刻意瞒着,但也别声张,若外面有人问,就说‘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姑娘如今有些疯魔,毕竟是一家人,也不忍心让她孤身在外’。” “是。” …… 小楼里一直都有人打扫,不过架子上的那些木箱显然已经很久都没人动过了。 木箱不是用来放书的,只有沈栖棠小时候玩过的东西,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药方草稿,都只是小孩子胡闹写着玩儿的。 原本老太爷下葬时,是打算把这些都陪着送去的,不过后来沈夫人没舍得。 毕竟沈栖棠总在外面晃荡,回家也像做贼一样,偷偷翻墙进来,躲着丫鬟婆子们进屋叙几句就走了。 沈栖棠原本是想来找百毒经卷的底稿的,可他把箱子里的纸稿都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 多半是当初和正本一起烧了。 “棠儿啊,怎么一回家就到这里来了?”沈杉寒在门外搓了搓手,试探着问,“这么多年没回家,也不先来看看爹?” 沈栖棠不答,回头,“我的纸稿都在这里了嘛?” 老爷子愣了愣,“还有一些在你娘屋里吧,你找这个做什么?” “没,我就看看。”少女关了箱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家里有吃的么,饿死了。” 她分明自在得很,半点也没瞧见和人怄气的样子。 沈杉寒心底犯嘀咕,笑着,“有有有,这就让人准备!先上你娘屋里歇会儿,洗把脸!看你这弄的,鼻子上都是灰!” 沈栖棠没拒绝,跟在老爷子身后,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纸,纸上的字笔画横飞,也不知是多不耐烦才能写出这狗爬字来。 几行字中间画着一支药草,老爷子瞄了一眼,“落拓枝啊?你怎么想着找这东西,是打算给陛下解毒?” “我活腻歪了才给他解。”沈栖棠嗤声,又问,“话说爹啊,你知道哪里还能弄到这玩意儿么?我急用……” “整支的肯定是没了,前阵子——”他想起太医院里那些乌烟瘴气的派系,便打住了,换了个说法,“嗐,散碎的,说不定陛下的私库里还能找到一些,从前这种药草不值钱,内侍也都不上心,掉在犄角旮旯里的收起来估摸着都有一簸箕。” 做清净翁的毒必定要用整支的落拓枝,散碎的用不上,指不定被搁置在了哪里。 沈栖棠心念一动,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私库在宫禁之内,四周都有人严加把守。 若要寻个机会进去,千灯宴倒是个极佳的机会。 可是她与沈家,在外一向都是出了名的不和,如果由家里带着她去,显然说不通。 眼看着里千灯宴只余剩半个月,短时间里,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落拓枝的药性……你急用它?”老爷子回过味来,想起了先前孙太医的诊断,便趁沈栖棠不备,捉住了她的脉息。 他花白的眉宇顿时像打了死结似的,“你这是——” “哎呀,小问题。”沈栖棠收了腕子,摆手,“我自己弄的,吓唬人而已。要不然狗皇帝还能真的相信我疯了?” 老爷子将信将疑,“当真?” “这天底下,哪有我解不了的毒?”沈栖棠挑眉反问。 少女的气势做得足,一副高傲又滑稽的小模样,老爷子被她逗乐了,悬着的心倒也稍安了几分,“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早就和你说过,收敛着些,别仗着几分天资就洋洋自得了,迟早被人打死。” 他一高兴,便将她回家的缘故抛诸脑后了,数落了半晌,又叮嘱,“再怎么样,毒终归是毒,糊弄人也就罢了,别真伤了元气。” “我知道。”沈栖棠笑嘻嘻,为了岔开这个话题,凑近了些,神秘兮兮的,“话说回来,我不久还见到虞沉舟了!那小子如今快活得很,飞贼给他挖了个地洞,在冷宫里没人管他,成天钻地洞去城外逍遥自在。” “……???” 沈老爷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儿背过去。 他以为出了一个沈栖棠就已经够离谱的了,这怎么还能一代比一代更离谱! “不对啊,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在冷宫啊。”沈栖棠答得十分顺口,“走错路了,就顺道进去了。” 沈杉寒,“……” 不,还是她更离谱一点。 第108章 去请太医! 内室,傅卿瑚枕在青年膝上,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不曾睁眼。 老夫人自持身份,前厅尚有外客,不便多言语,只漠然坐在上首,视线淡淡扫过女人的姿态,冷笑一声,低声对王姑姑笑说,“瞧,睡着了还能坐得这么板正。” 她低声嘲弄,傅卿瑚知自知被看破,心下一惊,连忙收拾了衣襟发髻。 老太太板着脸,端庄威严,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她,仿佛轻易便能将她洞穿似的。 傅卿瑚应付得来男人,却应付不了这般庄重做派的主母,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小侯爷,该起身了,礼部的顾侍郎他们还在等您商议要事,别让他们久等了。” -- 第84页 王姑姑温声低语,神子澈还有些茫然,窗外天光正盛,早已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仿若隔世。 “巳时二刻了,小侯爷洗漱一番,快些去见外客吧。” “……”巳时? 神子澈有些头疼。 屋子里浅淡的药草香气被老夫人常用来薰衣裳的佛手柑冲散,思绪也像是被扯断了的珠链,散落破碎。 王姑姑见他面色惨白,便知不妙,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却并无异样。 他站着,摇摇欲坠。 “澈儿?” 老夫人皱着眉头,还没等她过去,青年已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去请太医!” 府上一时手忙脚乱,傅卿瑚心中惶恐,趁众人不备,连忙逃回了别苑。 秦绮才刚醒,哼着小调坐在窗边,对镜梳妆。 她的妆容一向秾艳,点完唇色,抬眸正好对上傅卿瑚慌慌张张的神情,不禁愣了愣,笑,“怎么了,一大清早的就丢了魂儿似的。昨儿一夜未归,可是与侯爷共赴良宵去了?” “哪来什么良宵可赴!”傅卿瑚啐她一口,一对狐狸眼此刻连风情都顾不上了,“我问你,昨日那张方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啊,若不嫌苦,没病都能喝。……出事了?”秦绮见她吓出了一身汗,才收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将方子又找了出来,沉吟片刻,“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中规中矩,能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是别的什么?” “不是风寒,也没别的症状。我从昨日送了药之后就一直跟着他,最多一两个时辰没见,屋里也没什么吃的,除了那碗药,他就只吃过一碗薯蓣粥,不是这张方子,还能是什么?” 傅卿瑚如热锅上的蚂蚁,夏日闷热,她却满头冷汗。 现在众人都只顾着前厅那边,没人想着仔细清算,可一旦事后怪罪起来,她第一个要被追问! 秦绮挑眉,“薯蓣粥?” 她意有所指,傅卿瑚有些不悦,“我亲自熬的粥,什么都没往里添,绝不可能有问题!” “我没说粥。”女人垂眸,盯着她腰间的香囊,一哂,“这香囊里的东西,不能与薯蓣并用。我给你香囊时,附送的纸条上都写清楚了,你难道一眼都没看过?” “我……” 傅卿瑚一时语塞。 她是没看过。 香囊她拆开看了,里面的药草也都是普通的东西,只是用着格外惯用些,便没多想。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秦绮将药方收了起来,冷笑,“我不是没劝过你,侯府虽不像深宫内苑那般规矩森严,却也仍需小心行事。你既然不肯听,那就怨不得我。” 傅卿瑚恼怒,咬牙切齿,“这香囊是你给我的,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你还想把自己摘出去?” “哦,你有证据?”秦绮一嗤,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刚染好的指甲,笑,“我劝你放聪明着点些,什么都别说,也别承认。神子澈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这点毒对旁人棘手,但府上那个小姑娘,也不是寻常人。” 傅卿瑚闻言,脸色一僵。 秦绮见状,皱眉,“怎么?” “她……早上搬走了。” 第109章 儆猴 “你说什么?”女人倏地起身,连桌案都被她这番动作推开了半寸,“她怎么就走了?除了长毅侯府,她还能去哪儿!” 傅卿瑚被她吓了一跳,懵住,“我怎么会知道,她走了不是好事么?你自己说的,要想在侯府有一席之地,就必先将侯爷从那个女人身边夺过来……” 女人气得两眼一黑,“抢男人和气走她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她走了,你急什么?”傅卿瑚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难不成,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人来的,所以才想拿我当枪使,拖住侯爷,好让你有机会去做些什么?” 也不对。 两个女人能做出什么来? “你来长毅侯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秦绮一怔,垂眸冷笑,“你蠢么?这个人若走了,那帮蠢货能解得了这毒?神子澈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侯府里的人会听你辩解?!” 她说着,心中不由得暗忖。 沈栖棠离了长毅侯府,会去哪里? 沈府上已经许久没有这般鸡飞狗跳的时候了。 才过午后,那园中的一池三色鲤鱼便被沈栖棠穿成了串,与阿怜两个在石子路上架了个火堆,鱼香四溢。 沈老爷子只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差点儿被气得当场倒下。 “逆子,逆子啊!” “爹,这鱼还挺香,来尝尝?” 沈杉寒,“……” 果然是太久没见了,才会想不开盼她回家! 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冷静,“只有鱼,没有别的什么了吧?” 一旁,沈三哥默默补了一刀,“除了鱼,您药屉里的茴香、豆蔻、花椒、川椒、良姜等物,想必也是半点儿都不剩了。” “广白哥哥,这串熟了。”沈栖棠幽幽地道。 沈广白僵硬的脸立刻扯开了几分笑模样,“好嘞!爹,对不住了!” “……”逆子,一群逆子! 沈夫人手握擀面杖,闻讯而来,“沈栖棠!我屋前那两支荷——” 话没说完,她脚下便踩了一把花,花枝被连根拔起,敷衍地丢在小径上,不远处,花圃里被清理出的泥地里,火堆才烧了一半。 -- 第85页 “那又是什么?” 沈栖棠有些心虚,小声,“叫花鸡。” 沈老爷子大惊,“哪儿来的鸡?!” “……后院抓的,您别说那尾羽还挺好看的,我给您留着了!” “那是前几日东夷进贡给陛下,陛下御赐的!” 就算关系再差,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御赐之物当食材给吃了啊! 还是这么窝囊的吃法! 沈栖棠吐出一串完整的鱼刺,理直气壮,“反正好东西也轮不着咱们家,两只鸡腿留给您二老,其他我们分。” 沈老爷子心情复杂。 难怪侯府不养活物,唯一的一只白犬,在这小兔崽子回家后还送到别处去养了。 沈夫人头疼不已,手里的擀面杖比划了两下,到底是没忍心往下打,直叹气,“要不还是问问侯府,看什么时候把人接回去吧。” “别啊娘,反正小棠现在做什么都不得罪宫里,就是越荒唐才越好呢。”沈广白边啃鱼,边嬉皮笑脸的,“千灯节,宫里还巴巴的送只鸡,送把刀,还不够羞辱咱们家?不趁这会儿出气,还等什么时候?” 刀是用来杀鸡的。 杀鸡是用来儆猴的。 这威胁都摆在明面上了,沈家还得感恩戴德,领旨谢恩。 “可不是么,反正也是宫里那几位让杀的。”沈栖棠一哂,满眼乖戾,“至于儆的是哪只猴,只有杀鸡的人知道。” 她还能儆哪只猴。 沈老爷子不禁长叹了一声。 沉默了半晌,二老都不约而同地坐在了空石墩上,阿怜十分乖巧地递了鱼,“刺不少,老爷夫人小心些!” “黄泥荷叶鸡什么时候能好?回头给明儿也留一块,小辈就算了,不够分。” 第110章 恐怕还得找棠儿来瞧 “老太太,国师这病,着实古怪……” 孙太医捋着胡须琢磨了半晌,还是摇头。 他显然不是睡着了。但昏迷不醒,总该是有个源头的。 偏偏无论是脉象还是别的什么,又都没半点异常。 孙太医思忖良久,叹气,“依老夫愚见,沈太医令对这些疑难杂症一向颇有见地,或许可以请他试一试。” 老夫人愣了一下,连忙吩咐人去办。 孙太医还要回宫中当值,很快告辞回去。 “小侯爷与沈家过节颇深,小棠早上才被气走,只怕太医令此刻,并不肯过来啊……”孙姑姑担心不已。 “沈家老一辈里面都没有见死不救的,姑且试试吧。”老太太揉着眉心,想起早上见过的那个女人,几分火气在心中按捺了许久,有些藏不住,“找人盯着那个傅卿瑚,别让她跑了,有了定论再审她。” …… 荷叶鸡前脚刚被挖出来,荷叶都没来得及拆,那边侯府的人就到了。 沈老爷子眼巴巴盯着沈广白手里热腾腾的鸡肉,一时发馋,便对来传话的家仆道,“问问他们什么事,我这里着急,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就烦请他们稍后。” 反正多半也就是为沈栖棠这点小破事,她自己都还只顾着吃,他这做爹的有什么可急的? “不愧是上贡的鸡,果然不同凡响!”沈广白烫得手都拿不住,还一刻不停往嘴里塞着肉。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别光顾着自己吃,倒是分啊!” “我这不是帮你们尝尝熟了没有嘛。” “用不着你——” 那家仆很快又回来了,“老爷,他们说是国师不知怎么,突然病了,一直昏迷不醒,请了当值的太医没瞧出来病灶所在,只好来请您给看看。” 沈老爷子一愣,扭头去看沈栖棠的反应。 她倒是沉得住气,一心扑在那小半只荷叶鸡上。 可这事儿倒也要紧,倘若那国师当真出了什么差错,任由陛下那性子胡来,只怕这朝中都要乱了套。 “棠儿啊,别吃了……” 沈栖棠慢条斯理,“您去看呗,请你又没请我,难不成您还想为了几口肉,弃家训于不顾?” “……”嘴贫第一名。 沈杉寒叹气,好不容易到手的鸡腿又重新被包回了荷叶里。 千叮咛万嘱咐,留着等回家吃,他才跟着那家仆走了。 刚一走,沈夫人便将那荷叶划到了自己跟前,“回头去万象楼给他买一只换上,这块别浪费了,咱们分。” 还没走远的老爷子都听见了,“……” 沈府里吃得解气,其乐融融,侯府就显得有些愁云惨淡。 沈杉寒背着药箱匆匆赶到,那老夫人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将状况一一细说了,只等太医令诊断。 榻中,青年面色苍白,唇上也无血色,呼吸微弱,乍一看竟如濒死,墨色的发丝铺在枕面上,更显得脆弱几分。 脉息也很浅。 “只怕是中了毒。” 这毒与百毒经卷截然是两种路数,但都一样奇巧古怪。 他近年来虽总钻研毒物,可主要都是与那清净翁之毒相关的,一个路子都还没走到头,这乍让他来解这一种,自然更加措手不及。 老夫人与沈栖棠感情亲厚,那阿怜也说,老人家对她们那点小破事儿都是知情的。 沈杉寒便向她使了个眼色,等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才道,“这恐怕还得找棠儿来瞧,她自幼钻研这些,即便路数不同,也可一试。” -- 第86页 老夫人有些犹豫,“只怕她不肯?” “您放心,老朽且开一副方子稳着,我回去劝劝她。”沈老爷子宽慰道,“那小兔崽子气性大,忘性也大。虽不成器,但这点分寸她还是知道的,会来的。” 第111章 薯蓣 好端端的就中了毒,除了傅卿瑚,侯府里也没什么人能做得到了。 沈栖棠听到这消息时,正被沈夫人追着喂薯蓣汤。 中午吃过饭,又吃了两条烤鲤鱼,小半只荷叶鸡,她平日里饭量不大,难免有些消化不良。 “你爹都觉得棘手,只怕是真的不简单。家里只有你专攻这些,还是去看看吧?”沈夫人苦口婆心,“别等真出了事,来不及了才知道哭。” “那个女人是武林盟出身,江湖上那些剑走偏锋的招数,爹应付起来自然棘手。”沈栖棠喝了汤,便有些昏昏欲睡,不正常的困意上涌,她有些站不稳,“娘,你在汤里加什么了?” 沈夫人不解,“就薯蓣啊,还撒了一把盐,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儿恍惚,用力晃了一下脑袋,仍为能驱散困意,“你这汤的效果,都快赶上我的迷烟了。” 迷烟对她还不起作用呢,这碗汤可倒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用瞌睡虫煮的汤。 沈老爷子见状,捉了她的脉息,又掀起她的眼皮子,不禁有些诧异,“你怎么也中了这毒?” 明明上午还没这症状! 沈栖棠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封了几处大穴。 这毒对她倒没什么影响,不过片刻功夫,便会被体内的枯荣化开。 “说起来,国师早上也吃了一碗薯蓣粥,莫非——” 沈栖棠叹气,报了几味药草,略一思忖,又做了些许改动,道,“按这个方子来,施针后应该就能没事了。” 她答得快,沈杉寒有些诧异,“你认得这毒?” “在某派的藏书楼里见过。是偿欢楼的药香,接触过这些香的人,体内就种下了隐患,平日里并无害处,但如果在药效未散尽之前,不慎吃了相冲的东西,香就会转变为毒。” 偿欢楼灭派已久,不过这些药香的配方倒是被各家留存了下来,就连上邪门也有些许收藏。 这些药香各有作用,不过毒倒是千篇一律。 傅卿瑚身上确实有个香囊,闻起来只觉得是普通药材,她也没注意。 多半,是昨日在前厅争执时种下了毒。 “棠儿啊,你听娘的,这药方不能让你爹去送,还得你自己走一趟。”沈夫人一边给她灌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劝道,“那个女人戴这种害人的香囊,别说是国师了,连老太太都不会答应她留在侯府的。” “她来了我就走,她走了我又回去,倒像我怕了她似的。”沈栖棠有些别扭地别过眼,轻哼,“我又不是这辈子只指望着他一个人过了。” 何况,他与她待在一起,总会遇上些飞来横祸。 不谈傅卿瑚,她也不想再回去了。 两个人彼此喜欢,想要白头偕老,那一定是因为在一起时,彼此心中欢喜,两个人都会因为这份喜欢而越来越好,那才是天造地设。 哪有像他们这样的。 “那你是打算把这十多年的情分都扔掉,从今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了?”沈夫人显然不信,“娘虽不喜欢那小子,可是你们相识多年,就算打算一拍两散,也该说清楚,没有这么不明不白就散了的道理。” 她愣是往严重了说。 沈栖棠有点儿没底气,转着手里的药碗,默不作声。 沈夫人便故意叹了一声,激她,“你要是真的不想了,那也没什么。说起来,你祖父当年还给你定了一门娃娃亲,正好那户人家这阵子回京了,不如挑个日子,娘约那家夫人,一同相看?” “……” 正好老爷子誊写了药方进来,让沈栖棠再确认一次,她便抓着那张方子冲了出去,“下次再说吧,我去送药了!” 第112章 只怪天干物燥 病情各有轻重,药方都已经开了,自然是好人做到底。 沈栖棠从后院的角门偷溜进去,又示意暗卫噤声,从窗户翻进了屋,谁知老夫人还在榻前守着,一眼就看见了她,抚着心口,小声念叨,“好端端的,放着正门不走,就喜欢做贼!” “我这不是怕被人逮着,说不清嘛。”沈栖棠讪笑着,才搭上青年脉息,便反手被扣住了手腕,想再抽回来,也已经迟了。 榻上青年虽面色苍白,却目似点漆,眸光被窗外的天光照亮,似有几分浅淡的笑意。 沈栖棠,“……” 已经不是第一次撞进这种“陷阱”了呢。 老夫人一怔,片刻才会意般轻笑了一声,寻了个借口出门,将屋子腾了出来。 “你耍诈?” 他抿唇,嗓音沙哑,“我什么都没说。” 沈栖棠轻哼着没搭理,复又探上他的脉搏,毒性并未拔除,倒比她想象中的更深一些。 她皱眉,松手想去外间找笔墨,可那只手仍然牢牢地按着她的手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药方还得再改,你光抓着我有什么用?” “搬回来。” “不要。”沈栖棠不假思索,“家里房间都收拾好了。” 神子澈思忖片刻,试探,“那,住几日再回来?” -- 第87页 沈栖棠僵着脸,闷声赌气,“你喜欢别人了,才不回来。” “没有喜欢别人,你不肯听我解释,我……” 他欲言又止,倒让沈栖棠觉得是自己得理不饶人,气鼓鼓地道,“我哪里不听你解释了!你倒是解释啊!我听你解释你又不说话走了,我给你扔药方你也不理,找你认错,你还把她给带回房了!我想着从前门走你拦我一下也就算了,你倒是拦啊!” “……???” 啊? 兴许是毒性影响了思绪,神子澈愣是没反应过来,茫然了好一会儿,“什么药方?” “治伤的药方,养血补气还挺管用的。我自己以前就用过,又有几味药不适用,改了好些。忙活一上午,想给你道歉的,谁知道你居然会因为一时气话不搭理我……” 她闷闷不乐地复述着药方,神子澈顿时反应过来,不禁有些心虚。 难怪她能气成这样。 那碗药,他的确没认出来。 “早上府里到处都在说你们昨夜同房了,可惜了弄出这毒来,否则她是不是过几日就要成府里的侧室了!” “我没……”他下意识反驳,话没说完,才如梦初醒般去看她的脸色,不禁笑起来,“你分明就不信。” 若真信了,她也就不来了。 “本来是相信的。”沈栖棠哼哼唧唧,有些别扭地望向别处,“不过她那药香,蛊惑人心的作用有限,再怎么样,你也不至于这般不济……” 最多也就是被那三枚银针给气的。 神子澈不禁低笑起来。 以前无论他怎么对别的姑娘,在她眼里,都只觉得是另有打算,甚至她自己也总以此添上几分算计。 他还以为,在她眼里这份关系仍只是彼此熟识的青梅竹马。 “有什么可笑的,难不成她们说的还是真的?!”沈栖棠愣了愣,还没回神,银针倒先祭了出来。 “假的。”男人笑叹,“我只是突然觉得高兴,原来你真的会因为这些而生气。” “……我生气你很高兴?”果然,就是不在乎了吧? “我以为你没那么喜欢我,又或许,对你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不够分量让你挽留。” “才没有挽留!”沈栖棠倒也没那么生气了。 从手腕被扣住的那一刻起,好像就已经不生气了。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顾虑,其实也都没多重要。 反正从一开始也就是试图说服自己,然而未遂。 “我错了,对不起嘛。” 她小声咕哝着,若不是房里太静,神子澈甚至都听不见这么一句。 他怔愣片刻,“什么?” 沈栖棠老实巴交,“昨天……无理取闹了,下次我尽量改。” 实在改不了,那也没什么办法。 “不怪你。”神子澈笑,“要怪,也只怪天干物燥。去写药方吧,我好像……还是有点头疼。” “……” 毒都没拔,全凭内力硬撑,不疼才怪了。 第113章 带她一起去 傍晚,沈栖棠在屋子里收拾行李。 沈老爷子吃晚饭遛弯路过,搓着手,乐呵呵的,“棠儿啊,这么快就回去?这不才刚回家嘛,不多住两天?” “我不回去啊?”沈栖棠茫然,“我不得把行李都拿出来?” “不回去?!”沈杉寒乐呵的表情顿时裂了,“你和国师还吵架呢?” “不吵了啊。” “那为什么不回?” “我刚回家,为什么就要走?”沈栖棠冷漠脸,“爹,你该不会嫌我了吧?” “……”猫嫌狗厌,也不是白打的招牌。 沈杉寒有些讪讪的,想了想,“不回去也行,打个商量。爹呢,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在家里就喜欢晒晒药草钓钓鱼。你别再打它们的主意了,成不?” 沈栖棠双眸一亮,试探,“鱼不是都吃了?” “又买了一池子,都不便宜。两三个月的俸禄都搭进去了,而且刺多,不好吃。你要是想吃,咱们另外买,肉多刺少的,随你挑,如何?” 老爷子小心翼翼的,多少有些滑稽。 沈栖棠本来也就不爱吃鱼,不过是下午瞧见那只御赐的鸡,才突发奇想罢了。 她将叠好的衣裳都收进衣橱,随口敷衍,“行,都可以。” 这房间倒也是她自己的,但当时年纪还小,就紧挨着爹娘的屋子,一家三口都在同一间院子里,想找个乐子,也不容易。 沈栖棠望着庭院两侧池塘里光秃秃的荷花,琢磨着。 老爷子连忙挡住了她的视线,十分自然地打岔,一本正经,“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装疯卖傻啊?陛下怕是没有那么多耐心……” “千灯宴上看看情况再说。”沈栖棠说着,压低了嗓音,“爹啊,娘那两株荷花里面长不长莲蓬?要不我们剥莲子吃?” 沈杉寒沉默,良久,“还剥莲子,你娘能把咱俩的皮都给剥了。” 沈栖棠,“……” 却说那温家的老夫人整日看着自家孙儿流连什么相思亭,越发觉得不像话了,和温大人一合计,便决意找机会打听一下亲事。 沈夫人虽性子乖僻,可架不住家中夫婿子女多少都懂些医术,京中那些妇人都与她交好,能过命能托付的交情不见得有,可打牌逛街谈论琐事的姐妹还是众多。 -- 第88页 不出几日,那温家夫人便与沈夫人碰上了面,在某家打完牌九出来,正好顺路,一同回府,便谈起这小辈的婚事。 沈夫人听了她来意,讪笑,“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我家棠儿自幼就是老太爷养大的,不像个女儿家,离经叛道,就连我和她爹的话都不太听,婚事我说了也不算数的。” “可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孩子家哪里能懂得什么?过去怎样,咱们也一概不论,年轻的时候怎么样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哪有一辈子都是少年人的。” 她这是话里有话啊。 沈夫人垂眸,笑意不改。 自打十岁往上走,沈栖棠在京中的名声就已经一塌糊涂了。不过王都里倒也没有几个是真骂她的,还是以调侃玩笑的居多,说来说去,便是一句“离经叛道的小妖女”。 只是不知情的人听着,难免就变了味儿。 也正是这缘故,所以出了城门往外走,若再有这妖女的传闻,那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了。 若这温家夫人当真以为是如此,还要极力撮合沈栖棠和她家孙儿…… 那她孙子都得成什么德性了? 沈夫人心下腹诽,话却仍是说自家的不好,“道理是没错,除了她,我家中的女儿、孙女们又有哪个不是如此?可毕竟心不一样。若小公子是个刻板守旧的倒也罢了,可但凡有半点爱玩爱闹,成了家,保不齐就是两个人一块儿上那秦楼楚馆听曲儿去了。” “成了家还能如此?” “若成家就能让她乖觉,早就嫁了。”沈夫人叹气,“早先还装死,好不容易才被逮回来的。以前还只是不安生,如今半疯了,又体弱多病……唉。” 温家夫人愣了。 她只打听了一些,实在是家里那个太不成器,这才病急乱投医的。 马车很快便到了温府门前,那温老夫人道了别,逃似的,一转眼便走没影了。 “夫人就索性同她说,五小姐和长毅侯府的小侯爷交好,她不就没话了?”大丫鬟笑嘻嘻的。 “那岂不是显得咱们沈家嫌贫爱富了?”沈夫人放下帘子,又长叹了一声,“更何况,若能有个成器的,我倒也想让他同棠儿认识试试看。神子澈那个人……也罢了。” 大丫鬟不解,“小侯爷不好么?” “不是人不好。毕竟有些过节,谈不上最好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便说,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人心里,也都是记得的。 沈夫人有些心不在焉的,半晌,才一哂,“好不好也轮不上咱们说,反正也拆不开。” …… 侯府的老夫人约了牌局,三缺一,便拉了沈栖棠顶上。 这些老姐妹平素都常见,彼此亲近,背地里那些闲言碎语却也没少说,放任沈栖棠赢她们的钱,老太太就有一种关门放狗崽子的错觉,良心不仅不痛,还有那么点儿兴奋。 谁知这丫头却突然转了性,总给她们喂牌,虽说也没少赢,但偏生就赢得那两位老姐妹心花怒放的,连称呼都改了,临走还约了翌日再来。 “那也都是你的老姐姐啊?”老夫人数着荷包里新进的碎银子,酸溜溜地道。 沈栖棠没察觉,郑重地点点头,“确实。要不是生晚了,我就是这把岁数的人了。” 一位是端王府的正房夫人,老端王是她姐夫的亲皇兄。 另一位是长公主,驸马爷还是她沈氏的大堂哥,不管从哪边算起,都是同辈人。 老夫人语塞。 那都是她的老姐姐,她本来只是想调侃来着,倒忘了这仨还真有这么一层关系。 第二日、第三日,沈栖棠不止喂牌,还喂得不动声色,嘴又甜,将三位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整日都合不拢嘴。 趁沈栖棠临时被前厅叫走,那端阳王妃笑道,“外头都还传呢,说我们棠儿疯得不成样子。若是天底下的疯子都是这样的,那我还巴不得这些孩子们都疯了才好。” 老夫人便替沈栖棠遮掩,“她那疯病原是时好时坏的,并非一直疯。刚回来时严重多了,连澈儿都制不住她。现在好生养着,已经好多了,不过还是受不得刺激。” 端王妃有些感慨,“小时候多伶俐的人,后来竟成了这样……听说沈夫人怕她不长命,从小就替她祈福,却也还是这样了。” “说起这个,千灯宴不也近了?”长公主道,“听说今年陛下请了不少大和尚进宫,反正咱们几个家中都没女儿,儿媳也都陪着她们夫君去,不妨将棠儿带上,说不定大和尚中就有能治这疯病的呢?” 端王妃也附和,“这倒是个好主意!听说前不久她还给陛下献了良方,颇为奏效,咱们带她去,万一治好了,也能早日将陛下那毒给解了。” 老夫人听她们这话,突然明白了那小兔崽子的用意,不禁会心一笑,没多言语。 她怕是早就将主意打到这千灯宴上了,却又不问沈府,也不问侯府,反倒赖上这两位连皇帝都要敬重三分的老姐姐,摆明了是还藏着别的心思。 千灯宴上,怕是要生事端。 第114章 傅卿瑚也疯了 前厅。 神子澈那桌案上的公文已经换了一茬。 不过他倒是没在处理正事,反倒端详着手中的香囊。 “怎么,还惦记人家呢?”沈栖棠一嗤,隔着一张桌案,与他对坐。 -- 第89页 神子澈轻笑着,调侃,“是啊,你酸不酸?” 少女皮笑肉不笑,“这药香我也会配,你是想试试别的种类?” “……”哪有这样的。 神子澈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将那香囊丢给她,“前几日母亲下令,将傅卿瑚软禁在别苑。事后我命人提审,她却不知为何,竟突然疯了起来,太医说是受了惊吓,不管问她什么,都颠三倒四的。” “她也不像是会蠢到给你下毒的人,没好处。”沈栖棠拆了香囊,将里面风干的药草都倒在了桌上,一一分辨着,“她连名分都没捞着,你若出了事,她就是白忙活一场了。” 若本来就是为了杀他来的,那就更不对了。 沈栖棠闻这香也就小半个时辰,都能被种下毒,她又何必兜圈子? 只要站在那里就好了,也不必费心讨好。 更何况,傅卿瑚这人大胆得很,若说她是因为做贼心虚,被吓疯的,那沈栖棠可不信。 连狡辩的话都还没说过,她怎么可能会放弃。 “要我说,这香囊多半是别人给她的,她也不知道药香与薯蓣相冲。至于疯了,自然是因为那个人害怕自己被供出来。” 若不是府上的人,被指认了也是无所谓的。 府上原有的人,别苑外的不会这么想不开,别苑里的,若有这手段,早就自己用上了,何必借花献佛,交给傅卿瑚? 这么一来,就只能是和她一起进府的女人了。 正好都是武林盟送来的,少不得其中就有些接触过偿欢楼的人。 “这件事,是打算让我来?”她挑眉,问。 他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哪里会想不到这些。 不过是这批人是经宫里的手,转送来的,故而不想自己动手,弄得太难看。 横竖她这这装疯卖傻的,狗皇帝再怎么着,也不能和小疯子计较。 她叹气,“便宜你了。” 神子澈笑,“以后,说不定可就没这机会了。” …… 别苑一向都无人看守,十分松散,女人们只要不出这道门,就什么规矩都没有。 可近来因为傅卿瑚的事,几名护卫轮班看守,就没消停的时候。 尤其那个女人一疯,别苑里更是人心惶惶,生怕哪天就祸事临头。 沈栖棠带人进来,她们都有些诚惶诚恐,显然是上次拆西园一事“余威犹存”。 “姑娘,傅卿瑚情绪十分激动,您还是别进去比较好。”门口的护卫有些担心。 他脸上有一道抓痕,虽已经处理过了,可瞧着仍然触目惊心。 沈栖棠略一颔首,用小刀划开窗棂上的一块绿纱,刚打算往里看,只见一双狐狸眼也正贴在划破的窗格子上。 光看眼神,便癫狂得吓人。 “是你!”女人惊叫起来,嘴里含糊不清,什么也没能听得出。 护卫也都十分无奈。 沈栖棠沉吟片刻,“她发疯前,可曾见过什么人?” “老夫人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起初还没什么异常,没想到一日清晨起来,就这样了。” 正门有人守着,屋子又没有后窗,还是最底下的一层,楼上住着别的女人,楼板很厚,也没法儿来往。 非要说出个可能性的话,那就是左邻右舍?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抬眸,右边那扇窗,浓妆的女人正在梳妆台前整理云鬓,见她望过去,便眉目微弯,温柔一笑。 第115章 秦绮 “这位……”沈栖棠斟酌着称谓,抿唇,“姐姐?先前从未见过,想来也是前不久才到府上的?” 秦绮微微颔首,蛾眉宛转,轻声笑答,“正是。久闻姑娘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也算一桩幸事。” 还挺会说话。 沈栖棠心里有些犯嘀咕,面不改色,“那便是从武林盟来的人了,不知姐姐师从何门何人?” “妾身是从神医谷来的,没正经拜过师,只是生在那里,同来的几位姐妹也都与我相仿,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卿瑚妹妹的事——” 秦绮尾音拉得有些长,似乎心中犹豫,下意识左右张望着,欲言又止。 片刻,她隔着窗框,轻轻向沈栖棠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凑上去,低声,“不瞒姑娘说,她佩戴的那枚香囊,其实是入府前,从我这里抢走的……” 沈栖棠知她话里有话,便顺水推舟,笑问,“那你的香囊,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从宫里来侯府的路上,一个人故意塞给我的。还有卿瑚妹妹疯的前一晚,我也看见他了,他趁守卫换班时偷偷闯了进去,我听见动静,就从窗纱的缝隙往外看,廊下点着灯笼,一看就是那人。” 女人看起来也有些紧张,却还总往屋外瞧,声音压得极轻,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沈栖棠不禁皱眉,“那个人什么模样?” “紫色衣裳,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扇子,似乎还被折断过……” 她说起长相,无非凤眼、挺鼻、薄唇,天底下瞧得过眼的男子大多都有这般特征,唯有这一把银扇,倒是独一份的。 若是秦寄风,闯不了侯府,闯这偏僻的别苑倒也不太难。 他自然是知道这药香的配方的,也说得通。 可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沈栖棠狐疑地端详了一眼女人的脸,妆容虽浓,倒也看不出易容的痕迹。 -- 第90页 与其他的姑娘都是旧相识,若不是易容,也就没了被偷梁换柱的可能。 少女将信将疑,盯着她,“这人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他说想从侯府得到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他起初是要我凭借这香囊,获得侯爷宠爱,但妾身心中另有所属,实在不愿虚与委蛇。后来卿瑚妹妹觉得喜欢,就抢走了。” “那,这些话,他自然也同傅卿瑚说过?” 秦绮面露难色,“这就不知道了,妾身来了侯府以后,常在屋里待着,也不大出门,不怎么与姐妹们同处。她们的事,妾身都只知道一些……” 说的是不太清楚,可这神情如此心虚,却分明在说,“正是如此”。 秦寄风想方设法,要一个女人博得神子澈的宠爱? 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过来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他要的只有百毒经卷,那也就是冲着她来的。 让神子澈看上了别的女人,将她气走,然后他能故技重施,就能把她抓走了? 前厅,沈栖棠拿了把旧折扇,百思不得其解,“这也不对啊,又不是第一次抓我了,要是有用,百毒经卷早就在他掌握之中了啊。” “想不通,就别想了。”神子澈抽走她手中折扇,丢进了一旁的竹篓里。 且不说秦寄风进不了侯府,就算进得来,也出不去。 小兔崽子整日想着他,再想出什么感情来反倒是得不偿失。 “城中到处都是搜捕他的人,他尚未得偿所愿,少不得就要用些阴招。”他将少女锁在胸膛与桌案之间,边批阅公文,边笑着调侃,“所以啊,无论下次再怎么‘天干物燥’,也都别再中了这种人的挑拨离间,嗯?” 第116章 一定是你 但愿只是挑拨离间。 沈栖棠默默叹气,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身后,男人呼吸滚烫,心跳声稳健有力,近在咫尺。 “你你你——”沈栖棠老脸一红,连耳根子都像是被朱砂染料浸泡过似的,“放我出去!” “乖,别乱动。” 沙哑的嗓音里藏了几分促狭,捉弄的意味十足。 他分了一小沓公文,摊在少女面前,又给她塞了一支笔,“来,帮我。” 沈栖棠,“……” 她略扫了一眼,倒都是些琐事,从前神子澈也不是没教过她,若没什么纰漏,往上面画个圈就是了。 “画一个圈十两,承您惠顾,工钱按天结算,概不赊账。” 神子澈忍笑,一本正经地颔首,“嗯,十两。” 给钱,什么都好说。 正好她还想再去一回相思亭,现如今在家里住着,也不怕被逮回来。 沈栖棠思忖着,立刻就打起了几分精神。 半个时辰后。 神子澈盯着这二十张文书,不禁陷入了沉思。 二十张,六百两。 每张都像是没墨了似的,愣是叠了三个圈,难怪这点琐事也批了半个时辰。 漫天要价,也亏她开得了这狮子口。 神子澈略一思忖,坐地还钱,“三百两,不要就罢了。” 沈栖棠半点不见心虚,“说好了一个圈十两,我也没多要你的!堂堂国师,居然为了这点钱耍诈!” “何时与你说好的,可有字据?”神子澈低笑,“三百两,你若嫌少不想要,那就算了。时辰不早,要留下吃饭么?” 少女一噎,认命,“那就三百两,快给我!我娘给我留饭了,还等我回去呢。” 反正怎么着都不亏。 神子澈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浅绿色的钱袋,淡笑着交给她。 这钱还是先前柳赴霄给的,他也不亏。 他想了想,又补充,“这钱你收了,买什么都行,但若再让我发现你拿这些零用钱,去什么不入流的地方——” “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我好歹也是沈家姑姑辈的人物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不着调的事!”沈栖棠义正辞严。 当晚,相思亭。 手里钱不多,沈栖棠与阿怜一合计,便省了点心,只包了雅间,点了歌舞。 横竖那几双盯着她的眼睛都已经认得阿怜了,她索性也就懒得再易容,只是用言行放肆糊弄一番,也就算了。 阿怜和歌姬们一起哄,少女一时来了兴致,便拿了琴信手拨弄。 大庭广众,要是弹得不好,她也丢不起那个脸。 万幸先前神子澈在春深阁教她的那曲《凤求凰》还没忘干净,边回忆边弹奏,倒也像模像样的…… “哐当!” 门猝不及防被推开,把做贼心虚的沈栖棠吓得够呛。 门外,半醉的少年呆呆地闯了进来,盯着她还停在琴弦上的双手,眸光闪烁。 花魁娘子最先反应过来,掩唇娇笑着打圆场,“这里是姑娘们包下的雅间,小公子走错路了吧?” “没有错!一定是你!——” 他清秀的双颊被酒气染得绯红,指着沈栖棠走近了几步,又觉得失礼,慌慌张张将手挪开了,手撑在琴面上,连连追问,“你是不是去过回风城的春深阁?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这支曲子分明就与那时我听见的一模一样!” “……” 沈栖棠沉默良久,笃定地摇了摇头。 -- 第91页 就算见过,他也一定耳背。 世上居然有人会把她的琴音与神子澈的混为一谈! 这还真是所谓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呢…… 少年显然不信,还喋喋不休地说着指认的话,又急于求证似的,望着阿怜,“姑娘!我也一定在春深阁里见过你许多次了,不可能认错的!” 阿怜一愣,接到沈栖棠的眼色,立刻换上乖巧和煦的微笑,无辜地摇头,“这怎么可能?我和姐姐都没有去过回风城,怎么会在什么春深阁见过你呢?” “不可能!天底下哪里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少年一口咬定,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春深阁里的事,“后来我还问了别的姑娘,他们说那日弹琴的,就是那位名声大噪的舞姬!” 阿怜哪里见过这么啰嗦的人,生怕再多说一句,又会惹来他更多念叨,不禁讪讪地闭了嘴。 少年旁若无人地说着,又将目光转回沈栖棠脸上,双目含情,十分委屈,“她们还说,你只是暂居春深阁,又精通易容之术,容貌也千变万化!我还以为酒宴一别,这一生都不能再见你了……” 沈栖棠,“……” 国师说得对,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果然是不该来的! 第117章 连夜跑路 沈栖棠悔不当初。 她当时没能甩掉这小子,被一路跟到了沈府。 此后三天两头就光被他缠着,什么事都没能做成。 “娘啊!”沈栖棠好不容易盼走了这粘牙的牛皮糖,一头栽进沈夫人屋里,小声埋怨,“管家整天放这种人进来,您也不管管!” “什么叫‘这种人’?”沈夫人放下了针线,笑着啐她,“那是温老先生家的小公子,他祖父和你祖父从前还是忘年交呢。这小公子是老先生的长房嫡孙,与你还有些渊源,人家携了礼来登门拜访,怎么能赶他走?” 沈栖棠倒茶的手一抖,连茶叶都洒出去了,“……该不会就是您先前说的那个温家?” “是啊。”沈夫人有些感慨,“我原先听说这小公子整日流连花楼,放纵成性,不思进取。不过眼下瞧着,谈吐不俗,礼数也周全,更难得的是,他被你这么嫌弃,居然还没吓走……” “死皮赖脸也是优点?” 沈夫人横她一眼,“这叫什么话?这说明人家对你还是颇为上心的。虽说——” 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又接着说,“总之,先让娘瞧瞧。” 女人的心,沈栖棠永远都摸不明白。 她打了个寒颤,回了屋,连夜收拾行李跑了。 侯府,神子澈才睡下,就听见隔壁庭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 他提了灯,披衣出门,只见月色下,一道人影正用力晃着门板。 天边乌云蔽月,灯盏里的烛光最先照见了她背上的包袱,“阿棠?” 少女一愣,回头,讪讪地笑了笑,“你还没睡?我上次搬走的时候好像把这扇门摔坏了,打不开……”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在灯下端详着门锁,“接连几日都没来,还以为你又生气了。怎么挑这个时候回来,阿怜呢?” “事发突然,来不及带上她了。”沈栖棠挠头,有些苦恼。 但这事儿又不好明说。 不然他就会知道,她又偷摸去了相思亭,还招惹了一块早年和她有过有婚约的牛皮糖。 她忖了忖,还原了沈夫人说话的精髓,“总之,先回来躲一躲。这门还能开么?” “被木栓卡住了。若用内力震碎,今夜就不能关门了。天色太晚,等明日再找人来修,可好?” “那我不是还要回去住?” 神子澈见她一脸懊丧,不禁低笑出声,揉乱了她未梳起的长发,温声,“住我那里,我去书房睡。” 好不容易才回来了,哪里还能这么轻易地放回去? 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沈夫人派人去喊沈栖棠用早膳。那大丫鬟回来时,神情十分镇定,早已见怪不怪,“小姐不在屋里,几件衣衫与常用的小玩意儿也都不见了,兴许是跑了。” “……小兔崽子!我怎么就给她生了这两条腿!” 大丫鬟笑嘻嘻,“多半还是回了长毅侯府,夫人若是要抓小姐回来,也容易的。” “罢了,由她去。”沈夫人熟练地摆了摆手,叹气,“若是那温家的小公子再来,就让他去长毅侯府找人。” 大丫鬟愣了愣,有些犹豫,“可万一要是这小公子与他们家的小侯爷闹起来,只怕最后吃亏的还是咱们小姐?” 沈夫人一哂,“她能吃什么亏?” 再说了,这麻烦分明就是她自己惹出来的,本来都已经替她回绝了温老夫人了,谁知她又不知怎么自己把人惹上门来。 “要是真的闹起来,能让她长长教训,也好。”沈夫人捧着粥碗,半晌,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晚些时候,你再找个人去看看。” “是。”大丫鬟忍着笑。 喏,五小姐那点口是心非,还不都是遗传了夫人的嘛! 第118章 他们相见了 兴许是近来认床的缘故,在熹光探入窗户之际,沈栖棠就茫然睁了眼,盯着上方不怎么眼熟的纱帐,理智逐渐回笼。 暖阁里点了紫檀香。 良久,她才记起来自己在神子澈屋里的暖阁住了一宿。 -- 第92页 她换了衣衫,随手绾了个歪歪斜斜的发髻,一推门,就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从竹榻上传来,“天色还早,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躺不住了。” 沈栖棠打了个哈欠,抬眸,只见神子澈睡眼惺忪,黑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敞着,直开到小腹,胸膛、腹肌与若隐若现的沟壑都毫无防备。 猝不及防撞了满眼春光,她怔愣良久,意识尚未反应过来,嘴倒快了一步,“还挺好看。” 神子澈顿时睡意全无。 他讪讪地咳了一声,拉拢系带。小麦色的胸膛劲瘦匀称,却很快就被里衣挡住了。 沈栖棠遗憾地收回了视线,“我去找老太太了。” 男人还未起身,手腕挡着双眸,“嗯。” 怎么就像是被调戏了一般? 未免,有些没面子? …… 老太太今日还搭了牌局,不过前几日沈栖棠都没来,她便又叫上了温家夫人。 各家的老夫人来时,沈栖棠还在屋里喝粥,听见老太太叫她,才搁下了碗筷匆匆出去。 “这就是前几日说的小棠了,前几日家中有事没来,今日在这里,还得与你见见。”老太太拉着沈栖棠的手,有些感慨,“世事无常,缘分这回事,当真是难说……” 沈栖棠听的云里雾里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弄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浑身一僵,连笑都有那么几分不自在。 牛皮糖的祖母啊…… 看来她老人家是不知道那温小公子在外头忙活些什么的。 要是她知道自家孙儿在沈府那般,只怕此刻拂袖就要走了。 正想着,只见王姑姑行色匆忙,从院外回来,似乎有什么急事。 老夫人一向自在,哪里会有什么急事? 沈栖棠心中暗忖,瞥见天色下意识算了时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如果她还在家,差不多这个时辰,那温家的小公子就要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 “老太太,你们先玩,我帮您瞧瞧去!”沈栖棠连忙自告奋勇,迎上王姑姑,小声问,“怎么啦?” 院中毕竟还有客人,说起来也不好听,尤其那温家的老夫人还在。 王姑姑瞬间便领会了沈栖棠的意思,连忙随她走到一旁,低声,“那温家的小公子来了,说是要找你,正好被小侯爷撞上,如今两人正在前厅僵持不下,你快去看看吧!” “……”僵持不下啊? 沈栖棠突然有点慌,“要不您陪我一块儿去?” 王姑姑是老人家,小辈们都是敬重的,当着她的面,就算闹,想必也闹不大起来? …… 前厅的气氛有些冷凝。 二人早在回风城太守的晚宴上就见过一次,那时这温小公子就被神子澈记恨上了,不过是碍于侯府的待客之道,才没翻脸。 谁知这小公子的脸皮竟如铜墙铁壁似的,听不懂人话,还摆出一副不见到沈栖棠就绝不离开的架势来,要不是王姑姑来得快,只怕他就要被侯府的护卫架出去了。 “小公子来得正巧,温老夫人此刻也在府上呢,你可要去见一见?” 第119章 他怎么认得出你? 王姑姑看似慈祥和蔼。 可这温小公子畏惧他祖母如虎,一听这话,便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沈栖棠躲在王姑姑身后,颤巍巍打量着屋里的情形,愣是拽着老人家的衣摆不肯撒手。 温小公子双眸一亮,“五小姐!你方才是与祖母在一起吗,你们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又如何?不都说了是你认错人了么,怎么还紧追不舍的!我又不会逢人就说你眼神不好,也不必将错就错吧!”沈栖棠梗着脖子,凶巴巴地道。 温小公子固执地道,“我绝不可能认错!更何况,就算你不是,我们也早有婚约,从头认识也是一样的!” “三四岁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既没交换庚帖,也没互赠信物,老太爷口头说起而已,这也算约定?”沈栖棠皱眉。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昏了头,还是真的不怕死。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里藏了铁券丹书能保命呢。 “你不如去问问你家祖母,这事还作不作数?” 温小公子寸步不让,“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家老太爷何等君子,说过的话自然都是作数的!” 他家的长辈都不见得乐意认这桩婚事,他倒是笃定。 王姑姑偷觑一眼自家小侯爷的神情,他正垂眸饮茶,一派云淡风轻,握着茶盏的手背却青筋嶙峋,显然气得不轻。 那边温小公子却分毫未觉,只等着沈栖棠的反应,像是随时都准备在争执上胜她一筹,“五小姐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如你考虑去做讼师?”沈栖棠气笑了,“正好,安身立业之道就有了。” “先立业后成家也不是不可以,我做讼师,你就嫁给我?” 少女一脸淡漠,“我一定劝你出家。” “我出家做和尚,那你就做尼姑!” “……???”你说这话,庵堂里的师太们还不杀生,那当真是慈悲为怀了! 沈栖棠气得不轻,眨眼的工夫,指尖两枚银针都蓄势待发了。 可是眼下离千灯宴不过短短几日,要是伤了人,后院的端王妃与长公主恐怕就不敢带着她赴宴了。 -- 第93页 她站得与神子澈有些近,只听男人冷笑着,低声,幽幽地问,“怎么,舍不得?” 沈栖棠挑眉,将银针丢给他,“你来?” “温老先生劳苦功高,我又如何敢。”神子澈嗤笑,抬眸对上门外的护卫,目光清冷。 护卫一愣,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往花圃边绕了一圈,匆匆回来,顶着一屋子人的视线,面无表情,“侯爷,礼部顾侍郎来访,有要事相商。” 男人略一颔首,凉凉望向少年,笑,“既有要事,那就不奉陪了,温公子请回吧。” “我自然是要走的,只是五小姐也该与我一起走!” “五小姐还要陪老夫人们,你若也想陪温老夫人,倒是无妨。劳烦王姑姑带小公子先行。” 温小公子顿时打了退堂鼓。 他来长毅侯府,纯属先斩后奏,要是真与祖母见了面,她再问起来,回去指不定就是家法伺候了! 少年不甘心地看了沈栖棠一眼,连忙寻了个借口溜走了。 王姑姑出去送他,少女立刻也想开溜,却被一把拉住了袖口,怎么也抽不开。 沈栖棠欲哭无泪,“这次真的不是我招来的!我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没做,他怎么认得出你?”神子澈冷笑,指尖用了几分力,将人拘在身前,“那日从我这里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沈栖棠生怕言多必失,默默伸手抓了一小沓公文,低头,“今日就不收你钱了……” 男人轻哼,“很好,这般心虚,怕是又去了相思亭。” “……”我劝你尽早把开的天眼交出来。 第120章 天造地设 温小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自打那天出了侯府这扇门,他就再也没能见这位沈五小姐一面。 他上沈家,沈府里没这人,去侯府,侯府里也进不去,只好蹲在府门前那两只石狮子底下的阴影里,可是除了各家大人、老夫人,他谁也没能遇见。 沈广白当完值回家,每次路过侯府都能撞见他,不禁叹气,“她都住在侯府了,小公子还有什么可坚持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五小姐的心是石头长的,只要我坚持下去,她也一定会看见我的。”温小公子抹了把汗,缩在石狮子脖颈下的缝隙里乘凉。 “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沈广白也觉得纳闷。 照理说,这王都能和沈栖棠沆瀣一气胡作非为的王孙公子是不少,可真乐意把她往家里娶的,着实凤毛麟角。 摸着良心讲,就连他这做亲哥的,都不得不佩服国师高义,舍己为人。 他思忖着,又问,“你该不会是……没有事先打听过她吧?” “我知道五小姐和国师之间有些渊源,可是人本就该是我的,总不能因为他是国师,就可以随意横刀夺爱吧?”温小公子执着地盯着侯府的大门,“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舞跳得也好看,弹琴也好听!” 沈广白想了想,“虽然不甚恰当,但若只有这些条件,相思亭和寻芳居的姑娘倒也都能胜任?” “可是她们门不当户不对,祖父和爹娘都不会允许她们进门的!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也就只有五小姐能合他们的心意了!” 沈广白一愣,这不是门当户对的事吧? “更何况,我娘也说了,姑娘家少不更事,等出嫁后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会好了!五小姐是有许多不好,但只要过了门,娘什么都会教她的!从那以后,我说东,她就不敢说西!既合爹娘的心意,又能与我玩闹,有何不好?” 少年顿了顿,又说,“再说王都的人都知道五小姐的恶名,若是她嫁给我后,性情就改了,那我自然能在王都扬名,更不愁前程。一箭双雕,对我对她都好!” “……”他还真是不惜命。 沈大夫看了直摇头。 自己没什么出息,想法倒挺多。 怕是就连家中小一辈女儿里性情最温婉的都瞧不上他,更别说沈栖棠那混世魔王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广白一时沉默,他探头,无声询问躲在石狮子背后的少女。 从角门溜出来的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高抬贵手放他走了。 她就说么,哪怕是一见倾心,也不至于如此雷打不动地赖着她。 原来还是为了娶个差不多的妻子,应付家中长辈。 傍晚,沈栖棠窝在神子澈怀里,边摇扇子,边翻着医书,小声,“你说,我要是撮合这个温小公子和陆家小姐,会不会天打雷劈?” 神子澈愣了愣。 良久,他笑,“不会,天造地设。” …… 翌日,一大清早,沈栖棠就到老夫人院里占好了座,积极得连王姑姑看了都不由得感到诧异,压低了嗓门儿,“该不会,又和小侯爷吵架了?” “我和他有什么可吵的。”沈栖棠禁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下隐隐有些青。 她近来还心虚,乖觉得很,哪里能吵得起来。 少女星眸略弯了弯,“不过,的确有一桩好事,想和老太太商议……” 第121章 辈分嘛,各论各的 老夫人与温老夫人的感情绝非泛泛。 但这一次,她倒是觉得沈栖棠的提议颇为可行。 温老夫人边摸牌九,边看着老太太身边的小姑娘,不禁又一次感慨起造化弄人来。 -- 第94页 长孙这几日干的好事,她多少也都有所耳闻,原本,那小子总算收了心,一意扑在一个姑娘身上,也算好事,可每每想起那日沈夫人的劝告,她便又忧心忡忡起来。 更何况都说这沈栖棠与国师走得近,她家中老爷的前程刚有所起色,也不敢为此而开罪神子澈。 诸番权衡,只好作罢。 她出了一张牌,唉声叹气,“也不知我家成儿,何时才能安定下来……” “说起这个,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老夫人提到,“那姑娘生性温婉,又知书识礼,出身也差不到哪儿去。你若愁小公子不思进取,配她倒是恰好。只是——” 老太太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温老夫人心痒难耐,连声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瞧着那姑娘也娇生惯养,受不得人半点轻慢,又是个多心的,有时候算计太多了,我倒不大喜欢。” “心思多才好呢!孩子们成了亲,就是一家人,自己人有什么可算计的?对外呢,我们成儿半点城府也无,别人一套话,他就都不打自招了!要是有这么个贤内助,反倒能凑成一双!” 温老夫人心中一合计,越发觉得合适,不禁大喜过望,恨不能立刻上门提亲,却又被老太太按住了,“我也是觉得能凑得到一起,才与你说起这人。但你若真要这个儿媳妇,可务必仔细相看,看准了再提。” “这是自然!” 温老夫人喜不自胜,连忙问了名姓,牌都不打了,直接拉了沈栖棠顶上,匆匆忙忙就走。 少女一愣,“这也太急了吧?” 老太太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做长辈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端王妃也笑,“可不是?你与小侯爷若是能成,就别一直悬着,若不能成,我们也好尽快物色着,年纪也都不小了,还整日没轻没重的。” “……也不是不能成。”沈栖棠小声嘀咕着,垂眸盯着牌,一时心不在焉,“但还要再等等。” 众人不解,“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还要等什么?” 自然是等一条活路。 她对亡命鸳鸯着实没什么兴趣。 沈栖棠笑笑,将耳根子憋得略微发红,瞧着,是羞得连手里打得是什么牌都不晓得了,“总之,再等等。” …… 不出三日,温府便传来了喜讯。 那婚事成了。 陆絮儿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二,舞也是学过的,温小公子看她,也像瞧沈栖棠似的,满心欢喜。 不过她心中怎么想,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听说陆府里的人她都得罪了个遍,堂妹陆秀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温老夫人肯捧着她,日子总比在寄人篱下好过。” 沈栖棠仰在竹席上,在自己周身摆满了冰块,还是觉得闷热,只好说些有的没的,分散注意力,“不过温家那小子这会儿,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过什么苦日子呢。” 陆絮儿心比天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夫君整日吊儿郎当,做个纨绔子弟。 那温小公子一张嘴又犟得像头牛似的,全然不知退让。 想想都觉得,那日子一定不是人能过的。 她们也与温老夫人提过几次,可老人家却不以为然,说,“正是要这样,他才知道上进,将来才能出人头地。” 神子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这口吻,倒越来越像母亲了。” 少女挑眉,“我的老姐姐们都与老太太平辈相交,若我矮一辈,你觉得长公主和端王妃能答应?” “哦,那你叫我什么?”男人淡笑着问,笔杆却将那些冰块缓缓推远了。 沈栖棠连忙按住他的手腕,勾着唇角笑得极甜,“阿澈哥哥!” “嗯,一点都不勉强。” 第122章 这点水也淹得死你? 一晃便是千灯节。 大启的千灯节总在每年六月初六前后,共五日。 朝中罢朝,学堂散学,八方来贺,王都各处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彻夜不休。 千灯节的第一日,宫中设下千灯宴,宴请王公贵族、皇亲贵胄共赏好景。 沈栖棠与她的老姐姐们同车入宫,名帖是由端王妃呈上去的。 “六月千灯节,七月乞巧节,八月中秋节。歌舞升平倒也没什么不好,可回回都要费心备礼,着实为难我们这些老人家。” 端王妃这两日着了暑气,虽找沈栖棠施了针,却还是有些恹恹的。 沈栖棠笑笑,没答。 她哪儿敢接茬儿。 一个没注意,骂狗皇帝穷奢极欲的话信手拈来。 宴席后,女眷在园中观灯,端王妃与其他几位妇人交际,沈栖棠便寻了借口,不动声色地往私库的方向挪。 她来前服了些药,又施针催发了内劲,轻功虽也没多好,不过趁着人多眼杂,溜进库房还算容易。 库房里奇珍异宝堆满了桌案与木箱,在灯烛下泛着璀璨华光。 沈栖棠寻摸了许久,才在库房的最深处找到了存放药草的箱子。里面倒是还真有落拓枝,却只有一寸长。“听说今年南疆使节是空手来的,只进献了一个美人,也不怕惹怒了陛下。” 门外,两名内侍正窃窃私语,“这不是找死么,陛下如今又不能……送美人有何用?原以为上回沈家小姐进的药能暂缓耳聋之症,也就能解陛下的苦,谁知还是一样不中用。” -- 第95页 “陛下如今膝下无子,倘若这毒再不解,怕是又要便宜了冷宫那位。” “三王爷还想翻身?咱们陛下这性子,他要是不能活,也绝对要先送仇人去死……” 看来这宫里的内侍对狗皇帝也不过是明里害怕,暗中讥讽罢了,并无敬重嘛。 沈栖棠蹙眉,又翻了一次箱笼,这回连一片落拓枝的叶子都没能再翻出来。 一寸落拓枝入药,只是杯水车薪。 但总比没有好。 “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做什么!陛下要去园中找太后娘娘了,还不快去陪着!”另一人急匆匆地道。 外面的两名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走了。 后园。 虽已入夜许久,却仍灯火通明。 妇人们大多都陪着太后等人,少女们倒是三五成群,在园中说笑。 沈栖棠摸黑从小径回去,却在找端王妃的路上,被一群锦衣少女拦住。 “诸位有事?” “拦你的去路,自然是有事。”为首的女孩子有些傲慢,打量她时,目光中藏不住轻蔑。 这便是来找茬的了。 从前宫里的宴席她一向少来,来也都在阿姐身边,没机会遇上这些事,谁知这次,倒是涨了见识。 她故作恍然大悟,淡淡一笑,“哦。那还请这位姑娘将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那人一愣,皱眉,“伸舌头做什么?” “伸手也行。你找我,不是因为有病?看病么,望闻问切,还能做什么?我知道,姑娘家总有些难以启齿的小病症,私下里找我,也是常有的,不必害羞。” 那锦衣少女两颊一红,恼羞成怒,“你说谁有病了!竟敢诅咒本郡主——” 沈栖棠逗猫似的,笑,“你没病?那还拦我做什么,有病?” 众人,“……” 听得出,不是同一种“有病”。 沈栖棠做贼心虚,便没打算把事闹大,调侃两句,便打算绕路离开,谁知那女孩子羞恼之下,扑了上来,她一时躲闪不及,便落进了一旁的小池塘里。 “坏了,郡主被拖进水池里了!” 一旁的少女们都慌张地叫嚷起来,叫着叫着,变成了“郡主被推进水里了”。 沈栖棠揪住女孩子衣襟正打算往岸上移,闻言,沉默良久,选择松手。 还真是,什么老套的手段都往外搬了! 她想走那郡主抓着她的手,疯狂挣扎,“不,你不能不管我!本郡主不会水……” 沈栖棠冷漠脸,长辈训话似的,“站直了,走上去。” 第123章 没规没矩,还不叫姑姑 池面还不及沈栖棠的锁骨高。 郡主与她个子相仿,甚至还比她稍微高出些许。 那女孩子意识到这一点,不禁有些讪讪的,默不作声爬上了岸,衣服都没来得及拧干,那边一群女眷就匆匆跑了来。 妇人飞扑过来,抱住那小郡主,嘤嘤哭了起来,满面忧色,“柔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还落水了呢!是不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 慈母多败儿。 沈栖棠暗自一哂,事不关己般,拧干了外衫的水。 幸好今日为了方便行动,里外都特意选的是暗色衣衫,虽说沾了水难免狼狈,但也没让人看笑话。 “母妃!都是她害我!”郡主一指沈栖棠,埋在妇人怀里哭诉,“我和姐姐们正好端端地在池边看河灯,谁知她突然走过来,将我推进了水里!我一时气不过,才将她也拖了下去!” 纤纤玉指正对着沈栖棠的鼻子,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意思,声调却极委屈,“母妃替柔儿做主啊!” 妇人柳眉倒竖,也没认出这人是谁,张口就骂。 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鬓角,荷包也被浸湿得彻底,还不知里面的落拓枝还是否完整。 沈栖棠也有些搓火,挑眉,“这是谁家的王妃,在宫里火气也这般大?” “这是诚王殿下的正妃,是皇后娘娘的姊妹。姑娘快别嘴硬了,要是闹到陛下和娘娘跟前,连你家里人都免不了吃些挂落!”一旁,瞧热闹的女眷离她近,便劝道。 她们深居简出,沈栖棠又有些年头不在王都,此刻浑身都沾了水,更是认不出她来。 诚王是先帝第七子,与皇帝自幼交好,又没什么才能,更无心权势,连朝中的闲职都不乐意领,反倒颇得自家皇兄看重。 二人既是兄弟,又是连襟,亲厚倒也可见一斑。 沈栖棠在息事宁人与闹大之间反复横跳,踌躇不定。 若换了往常,她一定是要闹大的,反正她早就“恶名昭著”了,也不差这一点劣迹,自然是心中痛快更重要。 可现在她身上还藏了“赃物”…… 万一引火烧身,那就麻烦了。 诚王妃见她不言语,便当她是心中惶恐,既觉得得意,看见自己掌上明珠狼狈的模样,又气恼不已,“看她嘴硬得起来?这事还能是柔儿冤枉她?我家柔儿一向乖巧懂事,待人和善!” 她摆明了是要将事情往大了闹的,声音压根儿就没收敛过。 小径上又过来了好些看热闹的女眷,沈栖棠心中忖度着,刚想溜,就听人群之中,一位老妇人慢悠悠地说,“那可不巧了,且不说我们棠儿有没有这个心,就算她是故意的,那又如何?” -- 第96页 沈栖棠心底顿时“咯噔”了一声,回头望去,是长公主正摇着团扇过来。 众人连忙向两侧让出一条过道。 长公主递了一块长巾,蹙眉,“快擦擦,头发上还滴水呢。” 溜不成了! 沈栖棠有些忐忑。 “长公主这是何意?我们敬重您是陛下的姑姑,您也不能这般偏颇!” “诚王妃仗势欺人端着架子骂街也不是头一遭了,论理,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秀,怎么礼数没学会,反倒净学些不入流的做派?破落户似的。” 老妇虽已年过半百,但举止优雅得体,话虽尖锐,人却也不见失礼,慢悠悠的,每一个字都落进了听者心上。 后头端王妃也闻讯而来,见了长公主递去的眼色,顿时换了一副火急火燎的神情,“哎呀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近来也都不犯病了,才一会儿没看见人,怎么就弄成了这样!也不知是哪家不知礼数的东西,净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 她低声骂着,顺势就抽走了少女僵握在手里的长巾,给她擦起头发来。 众人哗然。 这二位无论是身份还是辈分,都非同小可。 有人窃窃私语,“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姑娘,竟与这二位相识?” 长公主耳朵灵光,听见了,眯缝着眼朝说话的人一打量,只见是自家儿媳,便顺水推舟,故作呵斥,“什么‘小姑娘’!没规没矩,还不叫姑姑?” “???” 她们家对得上这年纪的姑姑就只有一个! 众人顿时恍然。 沈栖棠还呆愣着。 这二位老夫人平日也不是什么喜欢惹是生非的人,遇上这些事,也就数落两句就翻篇了。可瞧着今日这架势,竟是没个分晓便不打算罢休了。 她自认还没这面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本就与这诚王妃一家有过节,想顺势借题发挥。 沈栖棠已经不考虑溜走的事了,她现在就想安然把荷包里那支落拓枝安全地送出去。 …… 万幸,柳太后近来受了些风寒,身子不适,早早便回宫休息去了。 事情很快闹到皇帝跟前。 皇帝一瞥见沈栖棠,便不禁皱了眉头。 他这对耳朵废了太久,好不容易能得几日舒服,又逢千灯节,为了在番邦使节面前找回些颜面,便一口气将她给的药都吃了。 但药效果然如那日所言,日渐减弱。 到现在,他已经又开始有些听不清了。 “陛下,皇后娘娘,你们可要替臣妾和柔儿做主呀!”诚王妃一进殿,便拉着小郡主跪下,向主座上那二人撒娇卖痴。 沈栖棠同二位老姐姐在一起,自然是用不着跪的。 皇帝坐着,向老太太们点头示意,互行过一礼,便赐了座。长公主权当没见众人脸色,拉着沈栖棠便坐下了。 皇后欲言又止。 “先帝在世时,她若赴宴,也必定是陪着我们这些老姐姐们坐的。不知皇后娘娘觉得,有何不妥?”长公主嘴角噙着冷笑,问。 皇后皱眉,一噎,“……不敢。” 她们拿辈分压旁人一头也就罢了,居然连帝后面前都敢如此…… 第124章 当众威胁天子第一人 沈栖棠心中暗自惊诧。 但察言观色也不妨碍她担惊受怕。 本来她与这位皇后没什么过节,往后恐怕又要添一位仇家。 不过她在这宫里的仇家已经不少了,多一个也不多。更何况,她是利用这两位老姐姐来的,被她们利用一道,倒也公平。 那诚王妃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们跪着,人家坐着,这还有说理的必要?她一时咬着下唇,目光恨不能带着火,将那三人烧个对穿。 她不甘心,长公主也不肯就此罢休,“棠儿,方才这诚王妃与小郡主是如何对你的,说来给大伙儿听听,也让陛下给评评理。” 老人家说着,捏了捏她的手心,给她递了个眼色。 沈栖棠沉默良久,叹气,认命地道,“实不相瞒,我如今也还懵着呢。这小郡主也不知是做什么,带了一帮小姐妹拦了我的去路,我还当她是有病,又不好意思找太医瞧,便问了她几句。谁知小郡主却突然生气了,将我推进了水池里。” “胡说!她将你推进水池里,自己为何也掉了下去?”诚王妃怒极。 沈栖棠一哂,“谁知道她害人却不看路,被池边的碎石绊倒,自然也摔了下去。旁边的几位小姐也不知是不是也有什么病症,最初喊的还是‘被拖进水里’,喊两声倒成了‘推’进水里了。若真有病,还是尽早瞧瞧,别耽搁了。” 众人,“……” 她每回说起“有病”,分明就是在骂人,听来嘲讽,却偏生又一本正经,不知情的还真当她是在关切病情。 “我倒还想问问小郡主,素不相识的,拦我路究竟是想做什么?”少女好端端的问着她,话锋一转,又成了,“见不得人只能悄悄问的病症,左右也就这么些,我虽不是专攻这些的,却也略知一二,今日便将手伸出来我诊过,免得下次遇见,再落一回水。” “你!——”小郡主气得两颊通红,“我没病!” “那你拦我的路,意欲何为啊?”沈栖棠姑且抛却了那些烦心事,说着便现出张扬跋扈的秉性来,嗤笑,“若是姑娘家才能私底下‘谈’的事——是看上了我的什么人,还是看上了我?” -- 第97页 “……” 小郡主一噎,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往她母亲身后一躲,说不出什么来了。 诚王妃皱眉,“陛下与皇后娘娘面前,你岂可如此放肆!不成体统!” 不是她方才自己没体统的时候了? 连两位素来有礼的老太太都不讲礼数了,沈栖棠这从小就破罐子破摔到大的,还有什么体统可讲。 她思忖着,漫不经心地回眸,对上皇帝幽深的目光,笑意更深,“皇后娘娘我还是第一次见,的确冒昧了。不过陛下面前,我一向如此,您说是吧?” 少女笑意清澈,意有所指。 先帝在时,的确。 仗着先帝与她姐姐伉俪情深,即便在宫里,她也不必守什么规矩。 纵情恣意,令人生厌。 令人妒忌。 皇帝心中暗自恼怒,龙袍之下,指尖紧握着座椅扶手,若非病中力气有限,他定要将这沉香柱子捏个粉碎才能解恨。 可她如此有恃无恐,便是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且等她交出清净翁的方子,再让她们好看! 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深呼吸,故作和善地笑了笑,却并不提这事,“五小姐近来调养得似乎不错?前几次见你,还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沈栖棠也笑,“不然怎么说王都比那些山清水秀之地更能养人呢,这阵子是都没怎么发病,也得益于此,才想到了一些颇为有效的法子,都记在纸上了。谁知被小郡主这么一闹,那纸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众人,“……” 这是威胁吧? 早听说这沈家小姐疯,没想到竟已疯成了这样! 左右两侧,长公主与端王妃倒还镇定自若,沈栖棠目光扫过她们时,老太太唇角甚至还压着几分笑。 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 虽也担心皇帝哪日气疯了便要与她们玉石俱焚,可如今看来,他还是惜命。 甚至,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怕死。 皇帝沉吟良久,又走流程似的问了几个宦官,便发落了这小郡主,以做顺水人情。 一旁,皇后想劝,可瞧见他的神情,话锋一转,便成了打圆场,“柔儿也是该管教了,这两年仗着宠爱,越发没大没小起来。诚王妃也别总这么直来直去的,下次也该弄清楚了始末才好,无故冤枉了人家,还不快赔个不是?” 诚王妃有些不情愿,却也没胆忤逆这二位的话。 还没等她开口,那长公主便先不乐意了,“没规矩就是没规矩,也不是一句‘性子直’便能作罢的。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轻飘飘赔句不是就算完了?” 诚王妃脾气冲,忍不住骂起来,“老妇!这事与你能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为了往日的恩怨——” 长公主冷笑,“再大声些,不妨说给天下人都听听!你不怕臊便更好了,改日咱们再上刑部击鼓鸣冤,到公堂上好好说道说道!” 那诚王妃却又不做声了。 沈栖棠听得一头雾水,在场的女眷们却似乎都听懂了,眼神都有些微妙起来。 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转,一回头,皇帝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良久,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这事原也是因五小姐而起,你说,该如何?” 这块烫手山芋,到底还是回了她手里。 沈栖棠没答,笑着望了回去,用意显而易见,说话却客气,“陛下做主。” 倒是替诚王妃做个主,试试? 第125章 朕当真不敢杀你? 诚王妃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和小郡主一起受了罚。沈栖棠端详着长公主的神情,觉得她仍是不解气,但老人家也明白这是极限了,只好作罢。 闹剧一散,千灯宴却还继续。 皇后借故离了席间,皇帝便退至内殿,命人来请沈栖棠。 长公主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原委,听了传召,不禁有些忧心忡忡,“陛下不会为难你吧,要不我们还是陪你一起去?” 沈栖棠摆手,“治病罢了,不碍事的。” 内殿,皇帝正把玩着使节进宫的砚台,听见脚步声,连头也没回,冷笑,“五小姐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半点都不怕朕。” “说实话,从前怕得很。” “哦?” 沈栖棠故作云淡风轻,轻笑着调侃,“太后娘娘积威甚深,我岂有不怕的道理?” “现如今呢?” “好多了,毕竟如今我也疯。” 她笑嘻嘻地说着,故意将那也字咬得重了几分。 “沈栖棠!”皇帝皱眉,拍案而起,连带着那方砚台也被摔得四分五裂。他盯着面前的少女,目光极为危险,“你长胆子了,居然敢当众威胁朕?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我没兴致给陛下殉葬。”沈栖棠将微颤的手掌藏在袖口下,面上波澜不惊,“我这条命,能活几年都是未知之数。陛下倒不如先考虑自己,在我之后,还能不能找到解清净翁的人。” 皇帝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朕也不是非要求你。” “指望上邪门就算了,他们要的,是你绝不想给的东西。”沈栖棠从身后按住他的穴位,指间不知何时带上了几枚银针,在烛火上烫过,扎入他后颈与两肩大穴。 皇帝一挣扎,被少女钳制着的穴位就痛不堪言,只好干吼,“你要对朕做什么?!” -- 第98页 “给你通通耳朵。”沈栖棠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背对着他,捏了一手冷汗,“本来就没几年可活,再动怒,提前给你送终,对我来说,好像也不错。” “你!——” 皇帝自然不能让她如愿,深呼吸平复心情,笑得甚至有几分狰狞,“即便我无药可救,也一定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沈栖棠手一颤。 针都差点儿扎歪了。 …… 一个时辰后,少女走出了内殿,本来就还没干透的后背浸满了冷汗。 神子澈早已听闻,在殿外等了许久,“如何,他可曾为难你?” 沈栖棠腿一软,见四下无人,径直扑了过去,“吓死我了!我可太嚣张了!” “……???” 什么? 宴席已经散得差不多,老夫人们熬不住,都已经回去了。 神子澈令灼炎驾车,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扶额。 人怂还这般跋扈? 他捋着少女额前碎湿的鬓发,叹气,“你好歹也给他留些颜面。” 沈栖棠小声嘀咕,“可是旁边也没别人,而且我本来也就时疯时好的嘛,要是装模作样挑不出错来,那一看就是个聪明人。再说,这些话他肯定也早就想到了……” 神子澈挑眉,“那你还怕?” 毕竟又不是真疯,不怕才是见了鬼了! 沈栖棠心中腹诽,脸色还有些发白,嘴硬得道,“他这要聋不聋的,嗓门太大,气头上更是光用吼的了!” “……是是,吓着你了。” 神子澈觉得好笑,十分配合地轻声安抚。 要是光靠吼她就能把人镇住,他也不至于总是心累。 “只是,我也没想到,长公主竟也会趁势而为,将你推到那样的境地。”他垂眸,嗓音略有些凉。 沈栖棠一愣,连忙笑起来,“这也没什么,顺水人情嘛!再说,也是我利用她们在先的,还她们也是公平的。不过说起来,她们和诚王妃,究竟有什么过节?” 第126章 大义灭亲吗 “去年郡主当街纵马,撞翻了万象楼摆在门外的大鼓,恰好将长公主家公子一双腿骨压断。诚王妃爱女心切,将责任都推给了万象楼,皇后也一再护短,两家这才结下了梁子。” 提起此事,神子澈不免有些感慨,“那位沈公子刚过弱冠之年,满身才学,一腔抱负,却因不良于行而终日闭门不出,未免可惜。” 可除非他惊才绝艳到无人能及的地步,否则朝中用人,便不会考虑一个瘸子。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而腿疾,她一点都不擅长。家中老爷子和一帮伯叔兄长不会放着自己人不管,连他们都没辙,她就更不用说了。 一夜无话。 睡到日上三竿,沈栖棠才优哉游哉地起来,从荷包里取出了那支半干的落拓枝。 昨晚落水那池塘有些偏僻,若非有意,都逛不到那里。 也多亏了昨夜有长公主她们的火气遮掩,否则众人追究起来她们为什么会去那么黑的地方,她都不好辩解。 要入药,以现有的方子,这小半截落拓枝绝对是不够的。 沈栖棠不敢乱来,暂且将它锁进了箱子里。 门外有脚步声,十分轻灵,紧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沈姑娘在吗?” 少女没认出是谁,开门只见那人身形高挑,玲珑有致,浓妆艳抹却并不违和,明艳动人,“秦绮?” “姑娘还记得妾身啊,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女人笑着,她手里提了个竹篓子,几簇芽尖从竹盖的缝隙间钻出来,看模样,应是兰花。 傅卿瑚被送往府外的庄子,既是“养病”,也是软禁。 而秦绮则被留下了,是沈栖棠自己的意思。 “妾身是来谢姑娘的。”女人将竹篓摆在门边,朝沈栖棠招手,“听说姑娘对花草也感兴趣,这兰花是妾身自己养的,长势喜人,就想着给你也送一株。” 沈栖棠一愣,“谢我?” 秦绮笑笑,“若不是姑娘开口,只怕妾身也同卿瑚一样,被赶出府了。神医谷早已回不去,要是真的被扫地出门,就只好浪迹江湖了。” 她带来的兰花的确比沈栖棠自己种的那株好多了。 不过,女人先前与上邪门接触过,沈栖棠不敢轻信。她思忖着,弯了弯唇角,“这么好的兰,交给我怕是没几日就要被糟蹋了,不如还是姐姐替我养着?” “那种在花圃里,妾身时不时过来浇水,可好?” 女人挑了花圃中的一片空地,比划了大致的方位。 离屋子很远,也不挨着邻院的矮墙,影响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她隔三差五地来,少不得要在某人面前混个脸熟罢了。 沈栖棠点点头,不甚在意。 秦绮又说,“回别苑也是无所事事,姑娘这里若有什么需要打下手的,尽管吩咐妾身就是了。妾身不才,也略懂些医术,应该不至于添乱的。” 她言辞恳切,沈栖棠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小心思。 正好她想弄些药草,却忘了把阿怜接回来,有人帮忙倒也方便。 秦绮显然是个熟练工了,沈栖棠只盯了她片刻,就见门外,灼炎有些仓促地往这边来。 沈栖棠心下“咯噔”,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 第99页 果然,“姑娘,侯爷请您去前厅一趟,柳大人又来了。” “……”闲起来能令人无聊致死,忙起来却连半日都没得闲。 秦绮正捧着药筐,从走廊下的阴影里出来,不禁会心一笑,“姑娘去吧,这些药草我来处理就好,等你回来,验收便是。” …… 柳赴霄此番来,还是为了一桩旧事。 神子澈那张桌案上的公文都被挪至一旁,正中间摆着两只精致的木椟,雕龙刻凤,绝非凡品。木椟里各呈着一颗药丸,通体乌黑,折射着窗棂投来的光泽,仅仅是看着,便觉不祥。 “这是我昨夜从陛下私库中找到的,内室们对这些木盒子都十分小心,但听他们交谈时透露的意思,却连这些东西是何时出现的都不清楚。” 沈栖棠进屋时,正听见男人沉着脸,这般严肃地说着,手里从路边随手择来的木枝便吓得落在了地上。 “你没事去私库做什么?”少女讪笑着问,脸色略有些发白,惊疑不定。 “自然是找证据。”柳赴霄回头,沉默片刻,“我还想问你,昨日暗闯私库,是想找什么?” 沈栖棠一愣,大惊,“你看见我了?” 男人沉默着点点头,“就在你头顶的房梁上。” “……” 沈栖棠颤巍巍打量了一眼神子澈,青年似笑非笑,但显然并没觉得惊讶。 多半是早就猜到了。 她已经不会再去怀疑他是怎么猜到的了,反正这人总像是开了天眼,逮着一条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到瓜。 习惯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咳,说回正事。你怎么会想到把这东西偷回来?皇帝的私库也是有人记录数目的吧?你居然还连带着盒子一起偷回来了……” 一看就没什么经验! 柳赴霄提起这个,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原本就严肃的面相越发凶神恶煞的,“我查对过,这一批药丸,都不曾被登记在册。而且,我父亲的书房里,也曾出现过这样的盒子,只是里面空无一物。” 和柳国公沾了边,却又没有过明路,那倒确实是挺可疑的。 沈栖棠隔着帕子拣起一枚药丸,还没凑近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药味,也难怪柳赴霄会注意到这东西,“等我一下。” 她招来灼炎,回小院里去取药箱,又切开了其中一枚,不禁柳眉微蹙。 柳赴霄心中一紧,“这些药果然有问题?” 少女摇头,沉默不语。 “……她是嫌弃这味道。”神子澈叹气。 他手里还有一本册子,也是柳赴霄带来的。 上面记载着太医院众人休沐的时间。 “柳大人当真要追根究底么?” 柳赴霄丝毫都不曾犹豫,“这是自然,那些村民,还有无辜被抓走试药的人,总不能白死。刚回王都之时,国师明明答应过我,会帮我查明此事,抓出那两名巫医口中的‘大人’——” 神子澈望着他,目光幽深莫测,笑,“可是即便你揪出了此人,他们也只是像巫医那样拿钱办事的‘替罪羊’罢了。幕后的推手,你我都心知肚明。” 固执地要还原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捋清了这条线,他柳赴霄就敢正本清源不成? 大义灭亲,他会么? 第127章 沈某人毕生瓶颈 这药的配方比沈栖棠想象中的更为复杂。 她边摆弄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工具,边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随口问,“说起来,上次那个装神弄鬼的神师怎么样了?” 柳赴霄闻言,眉宇间的沟壑越发加深了几寸。 他在挣扎。 少女觉得莫名其妙,分心抬眸打量了他一眼,神子澈淡淡开口,“死了。蛊惑君主之罪,原是定了凌迟处死以安民心,但在行刑前,他就毒发身亡了。” “哦。”沈栖棠点点头,“不管是什么刑,只要死了,就都是一样的,不再有机会出来祸害人也就罢了。” “自然不同!”柳赴霄咬牙切齿,却被一旁的青年按住了肩。 神子澈冲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说,免得令少女下手更没了分寸。 男人深呼吸,平复下来。 的确,这些事无论怎样查,都只会指向一个结果。 如果他执意要这么做,迟早都会与整个柳家针锋相对。 王都这潭水,一向如此,似千丈深。 潭面平静无波,水下却暗潮汹涌。 无论如何,都有人会死的。 他心中一片愁云惨淡。 良久,才一字一顿,严肃地道,“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比起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我宁可将能做得都做了。” 屋子里一时无声。 没一会儿,少女“噗嗤”笑出声来,头也没抬,“说绕口令呢?你想查就查,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事,和我们能有多大关系?帮忙都可以,给钱。” “……” 沈栖棠,还是一如既往的实在。 柳大人沉吟良久,如此在心中感慨。 …… 那药丸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沈栖棠忙活到傍晚也没能得出个结论,纸张上涂涂划划,最终只留了几味药,却也仍然十分粗浅。 柳赴霄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一整日都没离开,连公务都搬来了侯府,见连她这都愁得直揪头发,便知要追究这些药的成分,绝不是一时半会儿间就能完成的。 -- 第100页 他想了想,有些生硬地劝,“慢慢来也无妨,这天下间药草多如牛毛,调配的方子也稀奇古怪,更何况,如果是与清净翁有关的毒,便是出自百毒经卷了,那般奇毒,解不出才是常理。” 沈栖棠一愣,顿时更丧气了。 柳大人眼睁睁看着她连坐都坐不直,脸贴着桌面,双目空洞无神,不断小声重复着含糊不清的话,像念咒似的。 他有点儿被吓住,不由得看向一旁镇定自若的国师,求助,“她在说什么?” “不应当。” “……”您这耳朵也是挺神了。 柳赴霄有些愧疚,“若是早知道她如此执着,我就不该来……” 他原以为沈栖棠精通药理,解这药丸,也是信手拈来的。 没想到还把人弄成了这副模样。 神子澈早已处理完了公事,翻着那本太医院当值的册子,笑了笑,“柳大人无须在意,也是该给她些打击的。” 天外有天,这小兔崽子这些年也确实过分得意了,连带着行事也越发有恃无恐。 虽说昨夜她与皇帝交锋,算是有惊无险。 但是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 昨夜在马车上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可事后却越想越令人后怕。 如果这两枚药丸,能让她涨涨教训,日后收敛一些,那也算好事一桩…… 柳赴霄怔了怔,仍是长吁短叹。 “你若是过意不去,不妨给她加些钱。”神子澈一哂。 “价钱自然好说。” 沈栖棠闻言,果然略微活动了一下,瞧着是“死而复生”了。 但很快,她的视线触及那两枚乌漆漆的药丸,又趴了回去,小声呜咽,“加价有什么用,这些又不是毒,都是药啊……” 还都是和毒没多大关系的药,她这么个专攻邪魔外道的人,自打家中老太爷一走,就再也没碰过这些了。 倘若还有煎药剩下的残渣,倒也还有点儿救。 可眼下别说是残渣了,连药汤都不是! 她琢磨良久,选择放弃,“要不我回去问问我爹?他老人家大半辈子都在和这些药草打交道,想必不出三日,就能得出结果了。” “不可。”财大气粗的柳大人一口回绝了,“虽说太医令的为人耿直清正,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他毕竟也在太医院中行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能让他知道,以免打草惊蛇。” “……”您这分明就是信不过他吧喂! 还装模作样地客气什么,老爷子的为人,谁还能不知道? 除了行医救人,他分明就从来都没耿直过…… 第128章 让妾身看看 月上柳梢,夜深人静。 沈栖棠抱着药箱回自己那小庭院的时候,所有的药草都已经被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廊庑之下。 屋里点了一盏灯,女人还没走,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步摇轻轻晃动着。 沈栖棠略检查了一下药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这个秦绮,居然还真是来帮她的? 别苑的那些女人里面,竟真有这种不求荣宠、不盛着满心算计的人? 还是说,这是什么新的招数,只是她不知道? 沈栖棠心中纳闷,但她此刻脑子里全是那两枚乌黑的药丸,鼻尖若有似无的,也都还萦绕着那股子怪味,连服食枯荣后一直挥之不去的海棠花香都被冲散了。 本就头昏脑涨,她便也没往深了想。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不管她有什么打算,等她做了再说。 “你回来啦,怎么一直在门口杵着不进来?”女人笑着迎上来替她开了门。 她脸上的妆容依然精致,不过鬓发却已微微有些凌乱。 也是,忙活了一整天,三、四个人都未必能干完的活,她一个人就做完了,要是还能游刃有余的,那沈栖棠都得怀疑还有别人偷偷进来过。 “你还没回去嘛?天都这么黑了,我来时外面也没点灯,去别苑的路怕是不好走。”沈栖棠幽幽地打了个哈欠,精神恹恹的,满脸颓丧,“不如今天就在我这里住算了,反正外间的竹榻也不小,还凉快。”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秦绮笑着接下她手里那沉甸甸的药箱,鼻端不由得用力嗅了嗅,一愣,“什么气味?怎么这么——” “是挺奇怪的。”沈栖棠闻了一天,已经麻木了。 她还以为刚才闻到的味道只是错觉,“我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这种鬼东西,做它的人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草都往里添了,居然还敢送进……”宫里去,给那狗皇帝。 也不怕弄死他。 沈栖棠讪讪地住了口,没往下说。 秦绮颇有分寸地没有追问,笑,“要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添,还能让你给解出来?” “……没解出来。” 少女伏在桌子上,仿佛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行尸走肉,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拖着细长的气声。 她闷声说话着实软糯,秦绮愣了愣,不禁笑意更深,“那不妨拿出来,让我——让妾身看看?也算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沈栖棠也没注意她说话有什么不对,将脸埋进臂弯,没有拒绝,“在药箱里,你自己拿。” 药箱里也是乱糟糟的,瓶瓶罐罐叠在一起,东倒西歪。 -- 第101页 这大多都是沈栖棠在回王都的路上才拼凑出来的小东西,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怕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事做什么用的。 秦绮凭气味找到了那两只木椟,其中一个已经空了,只有些细小的粉末,另外一颗倒还完好无损。 沈栖棠没敢动,毕竟千灯宴散后,私库便就已经落了锁,重重守卫,就连狗皇帝自己想进去,都要费些工夫。 不省着点儿用,即便是柳赴霄也没能耐再进去一回。 沈栖棠原本只是自我怀疑,但女人在屋里放了冰块,四周都极为清凉,没过多久,她就睡了过去。 “这好像是……” 秦绮说着,边望向她,不觉一怔。 兴许是白天一直在钻研这枚药丸太累,连睡着了,那对柳眉也都还略微拧着,梦呓般无意识地小声呢喃着几株药草的名字。 秦绮叹了一声,放轻了手脚,将她抱进了暖阁,又将外间的冰块也送了进去,摆在床榻旁。 银质的机关扇轻轻摇着,将几分凉气送去,直到少女舒展了眉宇,才收了扇,放轻动作出门,在将那枚药丸浸入了茶盏之中…… …… 沈栖棠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全是那些气味熏人的药草,都像是成了妖似的,排成一串围着她载歌载舞。 她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一睁眼,屋外天光已经亮了。 女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画齐了最后一笔眉尾。 第129章 还缺了一味药引 秦绮扣上细长的耳环,笑着回眸,“外间找不到镜子,不便梳妆,才自作主张进来了,姑娘勿怪。” 沈栖棠摇头,脑子还一片混乱。 外间的桌案上,药箱旁有一张纸笺,簪花小楷细细地写满了一整页,笔墨都尚未干透。 其中的几味药草,都与沈栖棠设想的如出一辙。 “这种药丸调配得杂乱无章,已是极限了。用量不得而知,但药草应当是齐全的,只缺一种药引,妾身还没想到是什么。”女人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说。 沈栖棠手有一丝轻颤。 据她所知,神医谷只是叫这么个名字,其实并没有能排得上号的医师。 但,在这些方面,似乎连这位被武林盟进献送入王城的女子,都比她强些。 秦绮被她盯得捏了把冷汗,“是有什么不对?” 沈栖棠回了神,端详着纸笺上的诸多药名,沉吟良久,“这些药都不沾边,炼这种东西,能做什么?” “从前的游方术士炼丹求长生,方子上的东西大多也都没有章法。这世上的某些人,为求一个结果,什么都能往嘴里塞,这些没毒的药草又有何妨。” 女人笑说着,红唇勾勒出的弧度略有几分讥嘲。 她只是打了个比方,可这比方,放在皇帝身上,可信度却也不低。 沈栖棠思忖片刻,略一颔首,“我煎出来试试。” 这些药草虽不便宜,不过侯府的库房里倒也都收着一些,秦绮昨日处理的那些也正好派得上用场。 女人仍然没回去,帮着她打下手。 药量无法确定,沈栖棠便分了五个炉子,一个人实在忙活不过来,她也就没多在意。 诸多难闻的药被混合在一起,气味着实熏人。 灼炎刚一进小院,就下意识退了出去,屏着呼吸战战兢兢从月洞门边探头,只见庭内煎药的二人都用布巾蒙住了口鼻,眉心紧蹙。 “……姑娘,柳大人又来了。”男人以袖掩面,瓮声瓮气地道。 沈栖棠两手忙乱地朝他比划着,意思大约是:让他再等等。 一阵风吹过,那浓郁的怪味越发呛人,灼炎应声抱拳,拔腿就想跑,却突然被揪住了后领。 身后,外表美好如春花秋月般的少女露在布巾外的双眸微弯,闪烁着细碎的浅金色天光,不怀好意。 她指了指药炉,把手里的蒲扇塞进了灼炎手里。 灼炎,“……” 他不该来,真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 灼炎在二人无声的安排下熄灭了炉火,满脸生无可恋,像只大型的提线傀儡。 他突然悟了,沈栖棠就算不做大夫,专攻香道,应该也颇有天赋。 和这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怪药比起来,她从前开的药方简直都香得能直接送进橱中熏染衣物了。 “如何?”沈栖棠下意识抬眸,询问一旁的女人。 秦绮凝神观察半晌,摇头,“很接近了,但缺少的那一味药引,我却仍然没有头绪。” 这天底下能入药的东西千千万,性状也千千万。 能辨认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易了。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盯着黑漆漆的药汤,小声嘀咕着什么,挑了最为接近的那一盅,倒入瓷碗。 “那药丸……”女人有些犹豫,试探,“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为什么非要得出个定论?” “有人挠心抓肺想知道这是什么,又是否能借此印证他的猜想。” 碗里的汤药被蒲扇吹出些许褶皱,没了烟味掺和,那古怪的气味稍稍散了些许,没那么难以忍受。 少女用手背试探着温度,蹙眉饮下半碗。 秦绮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忙去夺碗,却已经来不及了,“做什么,你疯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往嘴里送?!” -- 第102页 女人将她往下压,用力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将那些药吐出来。 沈栖棠摆摆手,起身呼出一口浊气。 那汤药一路顺着喉咙往下滑,就如同喝了一碗热茶般稀松平常,但很快,经脉便隐隐有些发烫,原先丹田处被枯荣毒性打散了的内劲竟隐隐有些恢复的趋势。 但也仅限于此了。 前厅,沈栖棠端着剩余的汤药进屋,还觉得颇为遗憾。 她将那簪花小楷誊抄的药方往前一推,愁眉苦脸,“还缺了一味药引,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这东西虽然稀奇古怪的,但还真让他们弄出了些名堂。” 枯荣与清净翁原本就有几分相似,既然这东西能对枯荣起些作用,那么对清净翁也一样。 沈栖棠仗着枯荣特殊的毒性,又服食了昨日剩下的半枚药丸。 即便有药引,作用也仍然有限,隔靴搔痒,始终都落不到关键之处。 却也是另一种思路。 柳赴霄闻言,不禁放下了手里的册子,皱眉,“可是,我调阅了这两年所有送入宫中所有进出的物件,都没有这批东西的记录。若只是为了解毒,又何必如此遮掩?” 即便来路不正,只要东西没有问题,以他们的手段,捏造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处,岂不比如此暗中行事简单? 既然心虚,那自然有问题。 只怕,又与上回神师那桩案子一样,背后也不知沾惹了多少死伤。 “其他的都没什么,若一定有问题,那多半就是在药引上了。”沈栖棠颔首,若有所思,“对了,你们方才找我做什么?” 柳赴霄沉默了片刻。 他指向那本新找来的册子,有些犹豫,“太医院之中,行踪异常的唯有一人。” “那就查这个人啊,和我说做什么,难道还能是我家老爷子不成,他那把懒骨头怎么可能掺和这些——”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老爷子,而是沈决明。 第130章 沈栖棠不爱念书 “站住!” 青年人向来低沉温润的声线染上几分焦躁。 沈栖棠下意识地停了脚步,还没回神,就被神子澈领回了桌案旁。 “你去了,问他什么?”神子澈扣住她的指尖,没给她留半分挣扎的余地。 沈柳两家隔阂颇深,沈决明向来是君子作风,自不会情愿去为柳家出的天子做这些勾当。 但声色名利的诱惑行不通,以家人性命为胁迫就很难说。 “也有可能是有人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未雨绸缪,将矛头引向了他,又或许,那两个巫医说的是假的,人根本就不在太医院之中。” 神子澈给她倒了清茶,劝,“你若眼下什么都不管,就找他追问,反倒容易中了圈套。总之,先别冲动。” 一杯凉茶灌进去,沈栖棠仍有些心烦意乱。 她倒不是怀疑二哥会做这种事。 整个沈家,除了她之外,没有哪个大夫会罔顾人命。 即便为了保全自己,他们也不会用一群无辜之人试药。更何况,她诈死之前,就与老爷子交代过百毒经卷的因果,虽没说明解毒的办法,但若按她给的方子去推敲,得出的也一定是她以毒攻毒的思路。 那两枚药丸,无论怎么看,都太古板了。 柳赴霄接连往侯府钻了两日,未免引起旁人注意,没留多久便走了。沈栖棠一直心不在焉的,等回过神来,前厅都已摆了饭,都是些清凉的菜色。 神子澈还在端详她带来的那张纸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揉着酸胀的眉心,神情恹恹的,“这是别苑一个姐姐写的,药也是她琢磨出来的。这人神医谷出身,很不一般。皇帝把她送来,亏了。” “她为何会与你在一起?” “上次去看傅卿瑚的时候认识的,怎么了?”沈栖棠愣了愣,“我向同来的姑娘打听过,她们的确是自幼相识的,而且也没易容,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人也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对神子澈没什么兴趣。 这一点,若在府外倒也正常,不过在别苑那些一贯喜欢没事找事的女人之间,就显得十分特别了。 沈栖棠忖了忖,又道,“她好像有个心上人,本来是不打算来王都的,机缘巧合,才被献给了皇帝,也机缘巧合,辗转来了侯府。” 神子澈点点头,又问,“你如何断定,她这方子是准确的?” “我喝了啊,药丸也试了,要不然怎么……” 少女讪讪地住了口。 她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一抬眸,男人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去。 沈栖棠连忙找补,“我是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才试的!这些药都没问题,况且枯荣毒性霸道,就算药有问题,对我也没影响!” 男人皱眉,“所以你就敢学神农氏么?” “什么?”沈栖棠不爱念书。 神子澈刚提起来的火气便被她这茫然的目光噎了回去,没什么气势地解释,“学他尝百草?” 沈栖棠握住他的手,坚定地道,“那不能,我是一个惜命的人!” “……是么。” 完全看不出来。 第131章 卖队友 沈栖棠往上,一个姐姐,三个哥哥,都随父亲修习医术。 后来长姐入宫,葬身大火,沈家因祸事被流放,四哥沈川芎在途中失踪,再无音讯。 -- 第103页 沈栖棠终日在外,又诈死远居野渡,沈府便只剩下两个哥哥陪着老爷子支撑门楣。 若要击溃沈府,老爷子清正却又懒散,想栽赃嫁祸都要掂量着。若是寻常小事,自然拿捏不了他,要是大事,那太麻烦,说他做了都没人相信。 再小一辈的,年少无知。连进太医院的都少有,更遑论考取功名了。 他们与这些纷争无甚关联,根本够不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沈决明与沈广白两个了。 沈栖棠被拦着不能回去,留在侯府便如同脚下烧了个火盆似的,越思越想,就越是忧心忡忡。 神子澈不由得叹气,将她按住,耐心解释,“我们回京这么久了,不也一直都相安无事?既然你觉得这只是个幌子,那么这个幌子自然是为了我们这些追查线索的人设下的。我们不动,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所行动,否则岂不就是自寻死路了?” “可是……” 沈栖棠说不出理由来,却还是觉得心烦。 “不如去母亲那里坐坐?长公主和端王妃也来了。千灯宴上的事,想来她们也是打算给你一个交代的。” …… 老夫人的庭院清净。 墙上也不知是何时弄来了也许绿藤,午后烈日投下的热意触及苍绿的藤蔓,竟也意外的清凉了许多。 “小棠可算来了。”老太太掩唇轻笑着,调侃,“你这两位‘好姐姐’这几日都不见你露面,还以为你为宴上那事着恼,不再理她们了!” “不是什么大事,都是自己人,哪里能为这些生气?弄得这么生疏做什么。”沈栖棠也陪着笑了笑,“不过是这几日遇上了一些别的事……” 那些一着不慎便要出大差池的事,倒不适合放在这二位面前说起。 沈栖棠想了想,记起那日神子澈说的恩怨来,便问那长公主,“诚王府这几日如何了,那诚王妃与小郡主母女,是怎么罚的?” “罚还能怎么罚,无外乎训斥、禁足罢了。”长公主说着,却没埋怨的神色,反倒有些出了气的轻松释然。 训斥与禁足,都是虚的,有皇后做靠山,罚她们也不过就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背地里外人又如何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家心情大好,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沈栖棠半开玩笑地试探,“怎么,难道除了这些,您还暗中加了码不成?” “我都已经这把岁数了,你堂哥那人又一向闲云野鹤,不理纷争,能加什么筹码?”长公主在侯府时,总没什么架子,和老夫人都是一个脾气,“你还没听说?” “嗯?” 长公主笑得连皱纹都藏不住了,“诚王替陛下搜罗药材,手脚很不干净。近来因一时纰漏,被抓了现行。陛下震怒,现如今人正在大牢里候审呢。铁证如山,他赖都赖不掉,什么王妃、郡主的,覆巢之下,还不都只是一副空架子罢了。” 沈栖棠一愣,“……还有这么巧的事?” “也不是头一遭了,从前办差就一直都疏漏不断,不过陛下偏宠他这位皇弟,才一直没拿他怎么样。可这次和陛下的心腹大患沾了边,凶多吉少了。” 端王妃笑着,意味深长地望着沈栖棠,小声揶揄,“还有些没根据的话,兴许是我捕风捉影。听说是小侯爷得到了证据,交由朝中一位向来与诚王府不合的御史。” “……” 这就冤枉人了不是! 他要是也懂意气用事,现如今坐在那龙椅之上的,指不定就是虞沉舟了。 沈栖棠小声反驳,“就算是他得到的证据,那也是为大局着想,与我有什么关系?您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瞧,虽没过门,却已经开始替人家思虑了。”端王妃对老夫人说,“不过也在理,诚王府上下都是那副嘴脸,连个丫鬟都敢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当街拦别家夫人的马车,遭报应也是迟早的。不是小侯爷,也迟早会有其他人。” 她提起当街与马车两个词,长公主的脸色便一僵。 端王妃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说到了她的心事,不禁赔笑着,硬着头皮问下去,“说起来,云苓近来可好些了?” 长公主摇头,“还是那样,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进去看他也不言语,只是埋头看书。” “看医书?” “他满心都是治国策,从小到大都没翻过几回医书。”妇人叹气,低声,“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驸马倒是整日看医书,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试了,不过都不怎么奏效。” 老夫人也觉得颇为可惜,转念一想,倒望向了沈栖棠,“你不也整日琢磨些稀奇古怪的药么,不知对续骨可有钻研?” 她问完,给沈栖棠递了个颜色。 显然并不是想知道什么确切的答案,只是希望劝慰长公主,给她留一丝希望罢了。 沈栖棠有点儿心虚。 从前家中老太爷最擅长续骨,她那时年幼,只想着老太爷能救的人,便用不上她,故而老太爷精通的她都没怎么学。 那些书家里倒是还留着,但父兄都早已经翻来覆去钻研过,也没能得老太爷三分真传,换了是她,也一样的。 她没好意思大言不惭,斟酌着,说,“我这里是没有,不过近来新认识了一位姐姐,是神医谷的。她们江湖中人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治外伤想必是有一套的。等我回去问问她,或许就有办法了。” -- 第104页 老夫人也没想到她这里还真能找出些门路来,不禁一怔,大喜过望,“这还等什么,她如今身在哪里,若是方便,现在我们就登门拜访!” “……”哈? …… 上午煎了药,庭院里的气味始终没散。 秦绮还在忙活着,收拾那些药炉残渣,只听门外一串嘈杂的脚步声之后,沈栖棠故作镇定地领着一帮老太太进来,背着她们,疯狂冲她使眼色。 “这些东西一会儿找丫鬟收拾就是了,姐姐随我们出府一趟,瞧个病人,可好?”少女对着手指,讪讪笑道。 秦绮一愣,良久,“……啊?” 第132章 求你了! 秦寄风从未想过,他会有今天。 别苑,他麻木地盯着镜子里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心里泛起一阵绝望,“我为什么要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治腿?” 上邪门一向管杀不管埋,现如今被迫从良也就罢了,还要他济世悬壶? 一旁“女人”的五官同样风流艳冶,坐姿却十分狂放,嗑着瓜子儿劝,“门主再忍一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们都混到这一步了,半途而废多可惜。” “可不是么,又是缩骨,又是涂脂抹粉的,还要学女人说话,都已经忙活了一大圈,要是还拿不到百毒经卷,那传出去才是真的要被人笑话。” “如此良机,一定要趁此机会获取她的信任才行!您想想上次那疯女人偷回来的药方,字迹分明就与残页上的如出一辙!这妖女说不定根本不是见过毒经,而是这毒经根本就出自她之手!” 秦寄风,“……” 倒也不必一再提醒他有这回事儿。 右护法也自暴自弃地摆弄着玛瑙耳环,催促,“门主快别发愣了,赶紧收拾些能用得上的,一会儿那小妖女等不到人,就该来上门来找了。” 他方才是借口要回来取些东西,才得了机会溜回来的。 算时间,再不走,恐怕沈栖棠就要起疑了。 秦寄风悔不当初,叹气补了妆容,带上下属们收拾出来的东西,一出门,正好遇上沈栖棠领着老太太们登门。 屋里的“女人”们顿时都收了腿,端坐着,手帕掩着唇角,细声有说有笑。 秦寄风沉默了片刻,垂眸换上先前妩媚又温和的笑容,迎上去,“有些东西被压在箱底,费了些时间,久等了。” 老太太们原本没抱多大希望,可是瞧着女人这鼓鼓囊囊的药箱,诧异之余,都有些期待,“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秦姑娘这里若是准备好了,就能动身了。” 秦寄风耳力极佳。 临出门前,他还听见屋里那群看热闹的属下忍不住地笑着,调侃着什么。 很好,等他骗到了百毒经卷,第一件事就是在他们身上试药。 …… 沈云苓正好二十岁。 身为家中幼子,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似乎冥冥之中所有的厄运都被攒了下来,留到去年那一日。 他一直都觉得那不是偶然。 恰好被同窗引到那张石鼓下等候,恰好郡主的马离去时撞翻了架子,恰好那石鼓跌落时只压砸到了他。 那时街边人来人往,却恰好没有一个人上前,将那面鼓搬开。 “不用胡思乱想,我帮你盯着那些人呢。”戴着面具的青年将手里喝空了的小酒坛往桌上一扔,笑嘻嘻地道,“如果真有人居心不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云苓愣了愣,从满腹心事中抽离,回神,低叹,“周大哥何必为了我这么一个废人,煞费苦心……” 青年一顿,故作不解,“这世上只有活人死人、善人恶人,废人又是什么人?” 他举止都大开大合,潇洒放旷,沈云苓看着这位故友,整日阴云密布的心情也略疏朗开阔了几分。 那人见状,便又笑了,“还活着,就是好事。你看就连朝中天子都为了多活一日而百般烦恼,你我寻常人,无性命之忧,又有什么可颓唐的?城外书楼近日又新来了一位歌姬,歌喉有如天籁,等你心情好些,我们出去逛逛。” “……嗯。” 沈云苓抿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屋外隐约传来了嘈杂之音,不过片刻,他们听见长公主正问院中的婢女话,“少爷可在屋内?用过午膳了不曾?药喝完了没有?” 她问得极顺,那丫鬟一一作答,没半点滞涩,显然平日里也都是这样的流程。 青年一乐,刚想出言调侃,触及沈云苓惊慌的视线,唇角幸灾乐祸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不会轻功,架了木梯翻墙爬窗溜进来的。 现在人就在门口,出去就会被抓个正着,跳窗而出也会有不小的动静。 长公主今日似乎没打算问了话就走,而且听声音,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沈云苓连忙转着木轮椅挡在房门附近,指向衣橱,“快,躲一躲!” “云苓,快收拾一下,娘给你请了个大夫……” 妇人的说话声就在门边了。 青年来不及犹豫,钻进衣橱,却不慎碰落了面具,想出去捡,房门却已经被推开了。 橱门的缝隙里,他看见一群妇人鱼贯而入,沈栖棠慢悠悠跟在最后,一进屋,视线便落在了他遗落的面具上。 有人喊了她一声,少女答应着,笑,“秦姐姐先替小公子看看,方才马车太晃,有些头晕。” -- 第105页 “……”完了。 衣橱外,少女不动声色拾起面具,探究的视线隔着门缝,正好与他对上。 “长本事了,从暗道去城郊寻欢作乐也就罢了,现如今居然还明目张胆地混进城里来了?怎么,又抓了贼,给你钻了个新的路线?” 她似笑非笑,藏在妇人们的说话声里,只有衣柜里的虞沉舟听得分明。 他上次从书楼回冷宫时,面具就挂在腰间。 沈栖棠自然认得出。 “没有,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先把面具给我……” 虞沉舟颤巍巍开了一丝柜门,伸手。 少女没理会,端详着面具,“求人就这态度?” “……”青年抿唇,迟疑片刻。 身后,也不知秦绮说了什么,众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虞沉舟有些慌,咬牙,“小姑姑,求你了,就帮我这一次!” “这还差不多。” 沈栖棠咧嘴一笑,还想再逗几句,但长公主喊她,为免真惹出麻烦来,她才将面具塞了进去,将橱门平齐,“怎么了?” 秦绮手中有一瓶药,青色瓷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上面贴着的小纸条写了三个字,有些诡秘。 少女一怔,“续玉蛊?” 第133章 莫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大启的蛊虫,多半都是从南域弄来的。 她对蛊也算颇有研究,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名字。 秦绮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解释,“这蛊是南域王年初才养成的,武林盟从魔教手中截获,妾身机缘巧合下正好得了一对。公子服下这续玉蛊,五日之内,就可令断骨重生,最多不出两个月,虽不能习武,但行走并无大碍。” 若无大碍,众人便不会是这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了。 沈栖棠没等到她的转折,略一思忖,“然而这蛊有毒?” 秦绮点点头,“毒性极烈,目前尚无能将此毒根除的先例。” “……”难怪要喊她。 拔除蛊毒本就麻烦,尤其是这些连南域养蛊人自己都没找出办法的蛊。 否则,这世上也就不会有百毒经卷的存在了。 沈栖棠沉吟片刻,“两个月为期,不一定能行,但可以一试。” 秦绮目光闪烁,很快垂落,写了张方子,交给长公主,“捣碎后敷在伤处包扎,每日一换。若能找到拔蛊的办法,用了这药,恢复起来也会容易许多。” 老太太仍然有些放心不下,“除了这种蛊之外……” “恕妾身短见,除此之外,尚未能想到有什么可用之计。” 有也不会拿出来。 这续玉蛊,本就是得到上次那张药方后,右护法为了试探沈栖棠的深浅,特意回去取来的。 原先是想在府里找个人,打断骨头,再送到她眼皮子底下去的。 谁知这小兔崽子的亲戚里就有个现成的瘸子,也算省了不少工夫。 几位老太太都对此颇为心焦,沈云苓的父亲虽不常回本家,却也一直都在为亲眷奔走。更何况这小公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还和虞沉舟混到了一起。 三面情谊,沈栖棠想不上心都不行。 她回了侯府,便将房门反锁,一心捣鼓起拔蛊的事。秦绮没能混进去,只好回别苑等候。 傅卿瑚被送走后,留在这里的护卫便都撤走了,只有大门外留了几个值守,无事绝不会闯进来的。 秦寄风一行人与那些女人话不投机,也聚在一起,关门卸下了伪装,躲在内室里。 白天装成女人模样,走路说话都得端着,好不容易松快一阵,众人连形象都顾不上,雅致的绣房全然成了土匪窝。 右护法嗑了两斤瓜子,嘴皮子都有些上火,对着菱花镜给自己上药,边含糊不清地说,“南域那位王行事,一向都不考虑后果。他养的蛊,几乎都没有拔除的指望。两个月会不会太仓促了?我看她根本就是想给几位老太太希望罢了。” 双腿横在茶案上的男人不认同,慢悠悠地道,“那可未必,多情蛊也是南域王的手笔,闲居不就是解药?按这么个思路,妖女若真能想得出办法,解药必定也是可与闲居、清净翁相媲美的奇毒,除了毒经,咱们还能白拿个新方子,何乐不为?” “门主,依你看如何?” “……” 秦寄风只倒在榻上,将脸埋在枕中,一言不发。 众人都一愣,“门主?” 男人完全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抬眸,他视线漠然扫过众人的脸,向来风流妖佻的嗓音低沉得吓人,极为危险,“我不管结果如何,但倘若这件事,将来传出任何风声,莫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杂乱的钗环上,众人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件事。 右护法打了个寒噤,连连点头,“是是!这个自然!” “对啊,我们绝对不会往外说的!我们自己不也扮上了么,传出去,对谁都不好!等拿到了毒经,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从来都没到过侯府!” 下属们纷纷拍着胸膛打包票。 秦寄风略微安心了些,“只要骗取了兔崽子的信任,徐徐图之,就算不能拿到毒经,至少也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一定要多加小心,绝不能被神子澈那小子看见。” 那人眼光毒辣,这点脂粉,怕是瞒不过他。 -- 第106页 右护法叫苦不迭,“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妖女进藏书阁了,否则易容就行,哪里还用往脸上刷这些东西,我都起疹子了!” “为了大计,都给我忍着。” 第134章 某种微妙的危险 神子澈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千灯节过去,就又要整日待在官邸里。 幸好沈栖棠那日给皇帝施针,似乎效果不错,甚至能自行处理半数朝政,因此送到他手中的便少了些,反而给他空出了些陪沈栖棠胡闹的闲暇。 从前厅回去时,已是夜深,隔壁庭院却还点着灯。 神子澈敲门也没听见动静,推门进去,只见烛光下,少女难得安静,手里捉着一只不动弹的小虫,连他进来了都不曾注意。 “还不睡?” “……吓我一跳!”沈栖棠反手将那小虫塞进了瓷瓶里,盖严实了,才松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今天在长公主府上看见虞沉舟了,也不知道是怎么骗过城门守卫混进来的,太胡闹了!” “你居然也有说别人胡闹的一天。”神子澈不禁轻笑,“他有分寸。千灯节往来的使臣很多,城门戒备并不森严。既然没出事,就不妨的。” 况且,胡闹也算是她们沈家的传承,习惯就好。 男人打量着少女灯下的侧影,沉吟片刻,“沈云苓的腿……续玉蛊,你有把握么?” “我略看了一下,按理说应该是能行的,只是要花些时间。” “那,试毒,你怎么打算?” 他问得有些犹疑。 沈栖棠一愣,明白过来,笑着摆摆手,“我不会自己以身试毒的。枯荣和蛊毒是两码事。再说了,既然这蛊已经传了过来,江湖上必定会有被种了蛊的人,我已经托姜姐去打听了。” 姜不苦和江湖没什么牵扯,但这事对她家中藏的那人而言,却十分容易。 神子澈颔首,没多问。 夜色愈浓。 少女却还没有休息的意思,只边闲聊,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神子澈便从她的架子上抽了本书,随意翻看,“对了,明天晚上要不要出去走走?反正蛊虫之事也不急于一时,明天夜里有灯会。” “可是好热。” “我替你打扇。” “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人又多。”沈栖棠没什么兴致。 倏地,她停下了笔。 这人公事繁忙,难得主动提起,若她不捧场,岂不是白费他的心意? 沈栖棠偷偷瞄了一眼青年脸上的神情。 他还在看那本书,随手翻了一页,云淡风轻。 可是,他一贯都不太将失望摆在脸上。 沈栖棠忖着,清了清嗓子,“灯会我不太想去,不如弄一条画舫游湖?街上人那么多,牵着手都能走丢了,不如湖上清净。” 神子澈有些意外,笑,“画舫里可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现在不也是只有两个人?” 这能有多大区别。 …… “画舫”是沈栖棠租的。 但却不知为何,一改往日挥霍铺张的习性,只预定了极小一艘。 若非装饰华丽别致,它看起来就像一条乌篷船,踏上去还有些晃。 二人上了船,那船夫便送了绳子,叮嘱,“姑娘小心,槁有些沉,千万站稳了!” 神子澈,“……” 他早该料到,有自己划的机会,沈栖棠就绝不可能放过的。 “阿棠。” 沈栖棠一本正经,抢白,“我知道不应当,但是我从来都没划过船!你不明白,当初我选择去野渡,就是因为听了这个名字,以为那里有渡口有船,谁能想到那渡夫小气得很……” 她小声絮叨着这两年在野渡的事,仗着今日还在过节,便全无顾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神子澈起先还有些无奈,可四下华美的灯影映着少女明艳的侧脸,船槁一深一浅地将小舟推离了河岸,街上的喧嚣都被水波掩住。 似乎,也不错? 正想着,船身却陡然一晃。 沈栖棠没站稳,失衡倒了下来,恰好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 一旁的画舫上,歌姬也不知正唱着什么曲儿,末了是一句清晰可闻的“投怀送抱”。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第一次划船,能有十来米已经不错了!” 沈栖棠老脸一红,扑腾着想起身,但船身摇摇晃晃的,神子澈担心它翻过去,便扣住了她细瘦的腰身,哑声,“先别动。” 隔壁歌姬如黄鹂似的,歌喉宛转,词曲却越发靡艳。 狭窄船舱里,近在咫尺间,几分旖旎情愫流转,呼吸炙热,耳尖更是烫得快要擦火。 沈栖棠从那双桃花眼里瞧出了些许失神与痴迷。 但她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与他们两个没什么关系,却又是某种微妙的危险…… “啊!——快靠岸!有人中毒了!快去找大夫啊!!!”隔壁歌姬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慌张不已。 沈栖棠,“……” 果然。 “可是船槁沉进水里去了。”少女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僵笑,“要不你试试,能不能在船翻过去之前,飞上那条画舫?” “……”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神子澈仰头,难耐地闭上双眼,呼出一口浊气。 -- 第107页 画舫上歌姬的惊叫声越发凄惶,女子纤细如柳莺的嗓音此起彼伏。 只怕不仅是中毒,那毒还不简单。 第135章 私心作祟 “方才几位公子都在饮酒,不知为何,突然就这样了……”几名歌姬吓得直发抖,惊慌中华丽繁复的外衫踩落挂在手肘,步摇晃晃悠悠,双眸通红,显然都被吓得不轻。 几个中了毒的倒霉鬼都被抬下了游船,大夫已经跟着六扇门的人来了,沈栖棠粗略看过,只是普通的毒物,份量也不重,便留了下来。 她端详着酒盏,与神子澈对视一眼。 “奴家方才也陪陈公子喝了两盅,该不会、该不会……”一名歌姬脸色煞白。 沈栖棠幽幽盯着她们,笑,“酒里什么都没有,酒杯也没有。诸位尽管放心就是。” 仵作验了毒,赞同地点点头,“可是此毒发作速度很快,离画舫从岸边出发也已经有两刻了。这毒,应是上了画舫后,才被服食的。” 画舫行进很慢,比沈栖棠他们那艘小舟离开得更早。虽说画舫人多眼杂,可舱内却只有几名歌姬和寻欢的倒霉鬼们,就连各自的家仆都在外面候着,不曾进来。 倘若说到嫌疑,首当其冲,便是这些女人。 不过,这般下毒,未免有些太直白了,份量不够,人又死不了。 还不如直接刺杀来得简单。 “那几人的身份,可都弄清楚了?”神子澈指尖掠过桌案上的水渍,淡淡的问。 捕头低声答了几句,沈栖棠站得稍远些,没听清。 但青年的视线却落在了她身上,若有所思。 她当然不可能干过这种事,论理,要是她们沈家的人,就算有那么几个不遵家训的小辈喜欢用毒,也一定不至于这么丢脸。 下毒居然还让人察觉,这未免太对不起沈家书楼那些典籍。 这事归六扇门管,神子澈只叮嘱了几句,便与沈栖棠先行离开。 “这些人身份各异,有王府长孙,也有富贾之子,但都在国子监求学,算起来都是沈云苓的同窗。如果没记错,去年那桩意外,这些人不仅在场,还对被石鼓压住的沈公子视若无睹。” 神子澈眉心微蹙,低声,“你说昨日在长公主府上见到了三王爷,他——” 沈栖棠愣了愣,连连摆手,“他哪有这么大胆子?在王城之内还敢如此胡作非为,被抓住了死的都不止他一个!” “可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 话是这么说。 毕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栖棠也不会料到冷宫里还能有那么长一条暗道。 虞沉舟和沈云苓关系匪浅,为了替他抱不平,趁千灯节混进城找这些公子哥儿报复,倒也说得通。 “可他人又不在船上,否则戴着个面具,六扇门的人早就抓到他了……” “毒在冰里。” “冰?” 桌案上没有带冰块的东西,但盘子却是冷的。 还有化开的水渍。 沈栖棠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可是你暗中把水渍抹掉了,如果毒在冰块里,那岂不是没证据了?” “问了大夫,毒物分量很轻,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就算不用药也无妨的。既然不是意在伤人,也就罢了。多事之秋……还是少生事端为妙。” 他勉强从少女脸上移开视线,生硬地答道。 明明就是私心作祟吧? 少女挑眉,笑嘻嘻地一杵他的胳膊,揶揄,“那如果我也给别人下毒——” 神子澈面无表情,“关起来。” “……???” 第136章 春词 二人说笑着,还没等走出多远,六扇门的人就快步追了上来,“沈姑娘请留步!” 临时腾挪出来的大堂中间,几位公子哥儿不过片刻就醒转过来,人却虚脱得不成样子,面露菜色,只恢复了些神智,但还有一人却迟迟没有反应,脉搏也越发微弱。 大夫额上沁了汗珠,滚落在八字胡上。 “他似乎不太对劲。”捕快指着那昏睡不醒的纨绔,有些不安地搓捻着手指,“我们都以为这几位公子中的都是同一种毒,便不曾细看,谁知他却越发不对劲了……” 捕快是被派来给大夫打下手的,为免人多手忙添乱,家仆也都只能在门外候着,未能进来照看自家的小公子。 纨绔约莫二十岁上下,两颊通红,唇色却发紫,血气凝在眉心,恰似朱砂痣。 乍一看,倒与同戏台上故意扮滑稽引人发笑的丑角如出一辙。 他皮肤滚烫,呼吸短促,身上散发着诡谲的异香,在闷热的夏夜格外明显。 沈栖棠一时沉默。 这香气,明摆着是她的手笔。 方才这些人被抬下船的时候,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她做的毒都好认,毒入体,香气也随之种下,除非根除体内的毒性,否则不论生死,香气都如影随形。 画舫里只有脂粉混合着酒菜的气味,与春词芬馥的花香毫不相关。 她蹙眉,用银针封了那纨绔几处大穴,暂时控住毒性,轻轻扯着神子澈的袖子。 青年俯身,只听她小声说,“去黑市买一份‘暮江吟’,还有……” 神子澈闻言,幽冷的视线在捕快与大夫身上扫过,快步离开了。 -- 第108页 “沈姑娘,这——” 少女一双星眸漫不经心地弯了弯,笑,“听天由命吧,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呢。” 捕快有些惴惴不安,“这可是老梁王家的孙儿,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追究起来,只怕不好交代啊?” “这毒也不是我给他下的,我又不是太医,没收诊金就不错了,还能怪到我头上来?”沈栖棠轻哂,“与其担心这个,倒还不如快去随你们大人捉拿凶手。” 说不能解自然是假的。 这纨绔服下的便是“春词”,与上次秦寄风所用的“暮江吟”正好配套。 暮江吟原是用来解蛊的,但那蛊却意外不能反解它,于是沈栖棠才在老太爷的催促下弄出了春词这种东西。 当然,恶趣味居多。 这两样在黑市里都很常见,具体怎样流传出去的,她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价不低。 但对城中的贵人们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怎么都愣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就算把他盯穿了,该咽气的也不能诈尸。找到了凶手,自然可以向老梁王交代了。我记得他老人家最喜欢拉人陪葬,你们也想试试?” 大夫听她这么说,孱弱的身子战栗不止,连声求饶,叫苦不迭。 捕快却一派泰然自若,回答得也极为冷静,可脸上却挂满了细密的汗珠,领口深红的内衬都被打湿,成了一片暗色。 两人不约而同地忐忑着,然而这罗刹鬼似的小姑娘却不再开口了。 约莫又过了一刻,神子澈带了药粉回来。 冷凝的气氛里,那大夫仿佛大限将至似的,良久,却听那少女幽幽地道,“回去吧。” 他恍惚半晌,还以为是听错了。 沈栖棠检查过药粉,就往纨绔嘴里塞。 身后男人极为配合地递了水过来,她接过,扶着纨绔的后脑勺,又将水灌了进去,调侃,“今日药铺必然多事,再不回去恐怕要影响生意。以后这种王孙公子还是交给太医院的人治为妙,他们命硬。” 而且就算被怀疑,大多也都有些自保之计。 不至于不明不白就做了别人的替罪羊哦。 那纨绔咳嗽着,吐出黑血,虽气若游丝,但眉心那红点却散了,两颊怪异的颜色也渐渐有了消退之势。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神子澈招来一名护卫,令他护送这位公子回府,才向半蹲的少女伸手,“走?” “走!现在再去租借一条游船也还来得及!” “……”这还是不必了吧? 他们旁若无人地出去,捕快不禁长舒一口气。 还以为要被发觉了,幸好那小姑娘只是虚张声势。 不过,那毒应该不能解吧? 黑市的人分明说过,吃了这种药,是必死无疑的。 第137章 与我无关哦 岸上的灯火比河中更多。 连漆黑的天幕都似被火光染红。 沈栖棠扣着青年的手指,挤过熙攘人群,竟也没走散。 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糖葫芦。 神子澈抿唇,迟疑,“给钱了么?” “哎呀!”少女一拍脑壳,讪笑,“没带钱!不过我把镯子塞给他了。” “……” 她出门时戴的那只玉镯,纵然送进典当行,也能换五十两。 神子澈扶额,才想训斥几句,口中猝不及防地被塞了满嘴的糖,清甜在舌尖炸开,他一怔,抬眸只见她笑得如弦月般的眸,映着碎金色的灯火,那甜意便沿着触觉一路攀进了心上。 他咬下第一颗裹着厚糖衣的山楂,将掌心那只微凉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下不为例。” 沈栖棠嘿嘿笑着,全无悔改之心,“你说哪件事下不为例呀?是不能买东西不给钱,还是不能多给钱?又或者,是我不应该吓唬那个大夫?不应该对那个捕快浑水摸鱼下毒一事视若无睹?” “……都知道你还胡闹?” “镯子留着也没意义,给了就给了。吓唬大夫只是顺口捎上的,不过这种浑水,本就不是他有命蹚的。”拱桥上人来人往,沈栖棠倚在石栏边,被山楂酸得直皱眉,却还嬉皮笑脸的,“至于捕快……” “捕快如何?” “与我无关哦。” 这一次被她遇上,就顺手把梁王家的纨绔救下来,既不违家训,又能在六扇门追查线索时,混淆些许视线。 梁王府经过提点,也会心存警惕。 不管捕快是出于何种原因,若就此收手,自然能趁机逃过一劫。 可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杀那纨绔,下一次,就没这般运气了。 过节么,还是平顺一些为好。 少女笑吟吟的,目光在暖色的灯火下也添了几分柔和,“说起来,柳赴霄该不会真打算查二哥吧?” 神子澈一愣,“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了?” 沈栖棠指了指桥下。 桥北,沈决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友人进了酒楼。 相隔不远,男人腰间悬剑,躲在廊柱后,神情严肃,举止鬼祟,显然是在跟踪他们。 “过节还这么认真啊?”少女幽幽出没的嗓音像七月半溜出来胡闹的小鬼。 柳赴霄一惊,手抽剑的反应更快,却被青年慢悠悠按了回去。 他们两个打岔的工夫,沈决明已经同友人消失在二楼转角的阴影里,看不见了。 -- 第109页 柳赴霄皱眉,“你们做什么?” “找你啊,免得柳大人过节还形单影只的,只能跟踪别人打发时间呢。”沈栖棠慢条斯理地咬下最后一块糖衣,将竹签准确掷入三米外装满垃圾的篓子里,笑得人畜无害。 柳赴霄揉着眉心,有些疲惫,“我看你是有意包庇沈大人。” “不是哦,这是出于对家人的信任。”她强词夺理,眸子一转,还真绕出几分歪理,“就像柳大人不会相信柳小姐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那你就更不该阻挠我追查他。只有找出真凶,才能换他清白。” “可是那些人都是他以前的同窗,你跟踪他们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能听见一群上了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相互抱怨自家娘子过于凶悍,家中儿女不知体谅。你们也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 “……” 柳赴霄与神子澈闻言,不禁对视,沉默。 不希望有这一天呢。 第138章 灯会 灯火烧红夜。 柳赴霄向来无心游赏玩乐,不过失去了跟踪的目标,他不急于回家,便随二人逛了小半条街,差点没被国师有如实质的冰冷视线扎穿。 果然,还是回家吧? “姑娘!” 脆生生的嗓音从身后越过人群疾驰而来。 沈栖棠松开了神子澈的手,转身,接住了飞扑的阿怜,往后一个踉跄,正好被男人扶住肩膀。 神子澈无可奈何,叹气,“人这么多,别横冲直撞的。” 少女像学舌的鹦鹉似的,一本正经地向阿怜训诫。 “你还说我!自己偷偷溜回了侯府,就把我忘在了家里!要不是夫人提起,我都不知道还有千灯节这种好事!”阿怜啐她一口,“我听说那边有猜灯谜的,去嘛?” 猜灯谜的台子底下总是围了太多人,密不透风的。 沈栖棠还是嫌热,默默退了一步。 柳赴霄偷觑了一眼国师的神色,思忖着,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阿怜姑娘,若不介意,在下陪你同去?” 阿怜点头,兴冲冲,“可以啊,柳大人一定念过很多书,我们去把挂得最高的那盏灯赢下来!” 然后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居然都没打算问我第二遍?”沈栖棠揪住神子澈的袖子,颇有种老母亲看见自家女儿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的辛酸错觉。 “嗯,说不定等她赢下那盏灯,还要回来向你炫耀。” 沈栖棠一愣,踌躇片刻,“那不如我们也——” 青年戏谑,“可你方才说还想划船。” “……” 虽说已经为那艘翻了的船赔过钱了,但那船夫还是害怕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租给沈栖棠。 神子澈索性买了一只没有顶篷的小舟,二人对坐,泛舟湖上,浮灯沿着水纹飘荡,只在舟舷旁。 少女显然对水和灯更感兴趣,不过转眼,一双桨便落在了神子澈手中。 他问,“要放灯么?” 沈栖棠不置可否,只用手拨弄着水面,攘附近的一盏灯浮了过来,“听说河灯会一直飘到忘川上,过世的故人也能看得见写在灯上的只言片语。” “嗯,想写什么?” 她抬眸,只见对坐的男人那双桃花眼中映着她手中拾起的灯光,温柔得一塌糊涂。 心念微动。 想问老太爷和阿姐如今怎样,问四哥究竟是生是死。 想问能不能请阎罗判官饶她这一次,给她留一株完整的落拓枝。 想问黄泉和九重天能不能互通有无,给月老捎句话,让他把红线拧得牢一些,最好能参照麻绳或是玄铁链的程度…… 神子澈见她沉默,只当她是触景生情,想起从前故人在世时的情形,心中酸涩,便温声笑了笑,“如果有很多话想写下来,我们可以买一个大些的,或者多放几只。” 沈栖棠眨巴眼,摇头,“不用的,我就想问问阿姐——” 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眼神顿时凶狠起来,咬牙切齿,“我就想问问她,她儿子这么嚣张,我能不能揍他!” 河岸上,戴着面具的虞沉舟只觉得浑身一冷。 紧接着,湖中的某艘小舟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疾速向他所在的方向冲来,还没等他看清,一时天旋地转,如月下神祇般清冷俊朗的青年单手抓着他的肩,将他稳稳拎上了小舟。 一低头,少女明艳的五官在月色与灯火中拼凑成一张极美的笑脸。 ……还是嗜血的那种。 “啊?!我怎么会在这里!”虞沉舟回过神,望着二人“和善”的微笑,慌张不已,失声惊呼。 沈栖棠深呼吸,拍了拍身边的坐垫,“来,坐下慢慢交代,今日都做了什么‘好事’。” 她说得甚是心平气和。 但虞沉舟心下一片凄凉。 如果说不出个缘故,今日他怕就是真的会人如其名,沉舟于此! 他麻木地转了视线,望向她身后打算作壁上观的青年,一哽,“阿澈,你得救我!” 第139章 他怎么掉下去了 神子澈手掌微颤。 一无所觉得虞沉舟误以为找到了靠山,“阿澈!就凭我俩这关系,你不能见死不救!” “哦,什么关系?”少女歪头,微笑着问。 -- 第110页 “你不知道啊?我可是他皇——” 话未说完,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青年面无表情,手扶着船舷,源源不断的内力使船头拨开一道水纹,飞快远离了河岸。 虞沉舟猝不及防落了水,一脸懵,在水里扑了几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那小舟已经融入河上灯火,看不见了。 “???”帮他脱离魔爪也不必这么凶狠吧? 他委屈地爬上岸,趁着六扇门闻讯赶来捞人的捕快还没赶到,迅速闪身躲进了暗处的街巷。 沈栖棠还没反应过来。 闷热的晚风愣是被小舟飞驰的速度惊出几分凉意,从耳畔游走时,甚至还有些呼啸声。 少女眨巴眼,茫然,“他怎么掉下去了?” 男人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没坐稳。” 被内力震下去罢了。 不算什么。 “那船为什么突然加速了?”沈栖棠狐疑地盯着他。 神子澈敛目藏起几分心虚,“风大。” “……”骗鬼呢。 沈栖棠沉吟良久,“虞沉舟的水性,应该淹不死?” “嗯。” “他说他是你什么人?” “故友罢了。”神子澈笑了笑,“历任国师年少时,也同宫中诸位皇子一起读书,无需多心。” 沈栖棠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小舟在湖面上绕了一圈,岸上也没传来什么动静,想来虞沉舟早已离开。 回府时,沈栖棠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愿多说,她便不问。 可不问也不代表她不好奇。 她一边琢磨着续玉蛊,一边回忆着虞沉舟说话时的诸多细节,试图推测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事发突然,那家伙落水太快,她实在记不清了。 翌日。 一大清早,少女就顶着一对浓黑的眼圈,幽魂似的,在老夫人院门外游荡,将往外走的王姑姑吓了一跳,“小棠!你怎么了,怎么如此憔悴?那续玉蛊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必太心急啊!” 沈栖棠颤巍巍抬手,搭上老妇的双肩才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姑姑,老太太起身了不曾?” …… 老夫人遵照沈栖棠交代的养生之法,起居饮食向来准时。 她优雅地用完一碗银耳莲子粥,边轻拭着唇角,抬眸望了少女一眼。 沈栖棠满脸都写着好奇。 “澈儿和三王爷有什么关系?”老太太略一沉吟,不禁低声笑起来,“这你该去问他啊,我这老人家,哪里能知道他们年轻人之间谁与谁交好?不过澈儿那孩子,似乎与谁的关系都不错呢……” 少女有些许失望,小声嘀咕,“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同?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好,与别人不同,他又怎会容陛下一直将三王爷软禁在冷宫之内?我记得三王爷年幼时格外爱闹,若是至交好友一类的关系,澈儿又岂能不顾他的心愿?” 话虽如此,可是怎么看都与旁人不同吧? 就比如,神子澈绝对做不出将柳赴霄震落河中的事。 老夫人见她犹疑,便又笑问,“怎么突然问起三王爷的事了,说起来,你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吧。也不知他在宫中过得怎样……”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感慨,沈栖棠生怕自己也一时松懈,将虞沉舟那秘密和盘托出,便打了个马虎眼儿,临走前,到底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他们,应该没仇,对吧?” 老夫人闻言,不禁一愣,摇头,“没。” 少女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走了。 屋里,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这应该不算骗她吧?”老太太问。 王姑姑犹豫了好一会儿,安慰,“小侯爷与三王爷,确实没仇。长辈的仇怨,算不到小辈人头上。老太太放宽心……” 第140章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过了千灯节,各处依旧忙碌起来。 沈栖棠托人去接阿怜回来,但沈夫人喜爱小姑娘乖巧伶俐,便将她留下。 侯府这边,钻研续玉蛊少不得要有个人从旁协助,做些杂事。 但寻常的小丫鬟没有经验,难免会遇到危险。 沈栖棠思来想去,还是亲自到别苑请了秦绮来。 秦寄风此时正与几个弟兄在屋里掷骰子,听见院门外护卫的说话声,才警觉起来,立刻反锁了房门,迅速在梳妆镜前涂脂抹粉。 右护法指挥着另一人将绣房中不该有的东西都收进床底下,一边熟练地替自家门主盘起发髻,心中叫苦不迭,“真希望这种日子能尽快熬到头!” “在这里吃侯府的,用侯府的,纵情玩乐,不必整日刀口舔血,不是挺好的么……” 上邪门影堂堂主在众人危险的目光中讪讪闭了嘴。 这也不是他自己想来的啊。 还不都是因为他身材高挑纤细,缩骨扮女人更方便些,五官抹了粉黛也还瞧得过眼,才被这群人拉来凑数了…… 少女叩响了门板。 众人都一哆嗦,秦寄风迅速完成了妆容,对镜端详片刻,回头无声向下属们询问。 右护法点头,将步摇穿进了发髻。 一群毫无形象的大老爷们都十分自觉地寻了个柜子躲起来,秦寄风才开了门,像是刚注意到她似的,温柔一笑,“姑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妾身还想着今日过去给兰浇水呢。” -- 第111页 沈栖棠双眸一亮,“那正好,你若不介意,收拾些常用的东西,到我那里住吧。我已经让人把隔壁那间空置的屋子腾出来了。” “诶?” 她说……什么? 秦寄风一怔。 搬去她那里住固然能更容易打探到关于《百毒经卷》的事,但这岂不就意味着,在离开侯府之前,他要随时都保持着女人的模样?! 而且神子澈隔三差五就往她那里跑,迟早会被他察觉的吧! “妾身倒是无妨的,只是这别苑里还有些姐妹,我们自幼都在一处,从未分开过。一时离开,难免令人担心。不如——” “哐当”,屋里衣橱前的花瓶摔碎了。 显然,是被躲在衣橱里的右护法用内力震碎的。 他们居然还敢不赞同?! 秦寄风讪笑着,分散少女往里张望的注意力,“博古架断了一只腿,还没来得及更换,想必是一时失衡,不必在意。那什么,别苑与姑娘的庭院也没多远,每日来回也不碍事——” “咚”,挂在床幔上的鸡毛毯子也应声落地。 秦寄风表情一僵,笑得甚至有几分狰狞。 他不言语了。 沈栖棠叹气,劝道,“你看你这里都成这样了,还是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心有所属不愿意与神子澈碰面,他白天一般也不常来的,不用担心!” 白天不常去?照这意思,难不成那小子都是晚上才去?! 孤男寡女,夜深人静还见什么面! 秦寄风怔了怔,顿时双目微眯,连掐细的嗓音都有几分收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妾身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但愿不会添麻烦才好。” …… 上邪门得到续玉蛊后,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但毒门,从来都只管杀人的活计,救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往常绝不会出现在他们需要操心的范围里。 最好天底下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最好那些剧毒都在他们手里。 唯有这样,称霸江湖甚至一统江山,这天地间的芸芸众生便都将在他们的鼓掌之中。 这才是上邪门存在的意义。 但,天不遂人愿。 秦寄风望着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药草,不禁陷入了沉思。 屋里,少女有些急切地高声询问,“还没好嘛?” “啊,快了!” 秦寄风用掐细后风情万种的嗓音答着,长叹一声,被蔻丹染成水红色的指尖捻起其中一株,直接用内力将其震成了粉末。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都不重要。 第141章 怎么可能怕雷! 七月初一。 盛夏。 沈栖棠一直按捺着诸多心事,专心钻研续玉蛊。 南域王多年未曾养出新蛊,沈栖棠还以为他是想出了什么新的思路,忐忑了数日,没想到这续玉蛊居然还是落在了从前的框架之中。 凭她对南域王的了解,又有秦绮协助,不足一个月,解药便做了出来。 姜不苦月中便找到了被种下毒蛊之人,沈栖棠带着药箱上门时,他们早已等候多时。 女人顺手接了行李,往外张望一眼,不禁有些诧异,“不是说还有一位姑娘吗,她没来?” “嗯,她说‘出门多有不便’。药都做好了,问题不大,你和那些江湖人都说清楚了嘛?如果有意外,我也会尽量拖住毒性,但他们最好不怕死。” 沈栖棠谨慎地问。 “老凌办事你还不放心?连生死状都签下了!” “……”倒也不用这么严肃。 江湖上刀口舔血之人从不惜命,也没有婆妈的习惯,给药就吃,给水就咽,连一丝迟疑都没有。 沈栖棠都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什么腥风血雨之地养出来的死士,哪怕下一刻就要亲眼看着别人割破他们的喉咙,也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一身酸儒气的男人从内院过来,在门口稍站了片刻。 他看起来气色略好些,但还是止不住低低的咳嗽,因瘦骨嶙峋而显得格外空荡荡的袖口下,左手偶尔还会无法克制地颤抖。 沈栖棠早就注意到他来了,不禁小声问,“凌大哥,你上哪儿找来的人?” 男人咳嗽着,笑笑,“都是些故人,听到消息,服了蛊就来了。” “哈?”服、服了蛊就来了? 所以是因为听说他要找人试药,所以先去找了续玉蛊,然后才来的? 沈栖棠裂开了。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可我的意思是,找那些已经中了毒、可以死马当做活马医的人……” 男人闻言,掀起眼皮子扫过一眼屋里没有表情的众人,略一颔首,“五小姐说得是,那就让他们都走吧,我这就着手重新找人。” 沈栖棠一惊,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随口一问!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心好累。 尤其是刚才男人话音落下,这些暂时被药性压制着无法动弹的人,居然还挣扎着想站起来往外走。 一个个都唯男人的命令是从,不仅不顾惜自己的性命,甚至连属于自己的表达都没有。 这哪里是什么故人,分明就是傀儡! 恐怖如斯! …… 解药颇有效果。 沈栖棠在姜不苦家中观望数日,直到众人痊愈,才赶回去与秦绮合计。 -- 第112页 老夫人听闻消息,连忙知会了长公主。 如此,一忙起来,众人便连七夕都忘了。 回府时,已经入了夜。 前厅桌案上摆着巧果,神子澈却不见人影。 回来的路上到处都是同行的年轻男女,坊间的铺子里也都摆出了乞巧的小玩意儿,还有架高台比针线的。 沈栖棠最多也就会给自己破了的衣服打几个歪歪斜斜的补丁,线脚还丑得仿佛被驴啃过似的,这种比赛,一向都与她无缘,也不想出门“自取其辱”。 她叼了块巧果,晃回自己小院,还没走近,只见一簇簇烟花升起,在天边炸碎了一隅宁静。 庭前,披了薄衫的站在花树下,约莫是听见了脚步声,回头望过来。 彼时一簇烟花绽得正盛,光华万千。 沈栖棠下意识望了一眼隔壁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应是早就料到神子澈会来,所以避开了。 夏夜闷热,但少女的指尖还是有些冰。 神子澈用掌心暖着那点凉意,问,“沈云苓如何了?” 沈栖棠囫囵咽了巧果,略含糊不清地道,“再养一阵子,应该就能行走了。反正他一心考取功名,又不打算去浪迹江湖,问题不大。只希望他下次学机灵些,别再和不安好心的人走在一起了。” “说起这个,梁王府起火一事,你可听闻了?” 梁王府? 她一愣,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是上次中了毒那个小纨绔家里?什么时候的事?” “千灯节那天夜里,所幸府上的护院警觉,只有几人受了些皮外伤,但那小公子似乎惊吓过度,近来人有些魔怔。” “……应该不是虞沉舟做的吧?”沈栖棠扶额,疲惫。 神子澈摇头,“是后半夜的事了,那时城门已关,三王爷应早就回宫了。” “那,是捕快?” “他应该还不知道毒能解,即便要动手,也不该那么快。”他略一思忖,又补充了一句,“据说六扇门查画舫投毒一案到天亮才散,那人也未曾离开。” 沈栖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六扇门会查的。 只要和她们没有关系就好。 谁知神子澈沉默了良久,又道,“还有诚王府……” “诚王府又怎么了?” 他们家本来就出事了吧! 那应该与这些风波都没多大关联了啊! 沈栖棠心中忐忑,总觉得事情的走向似乎有几分不妙。 “诚王在狱中暴病而亡,太医令查验后,称是忧惧过度,旧疾发作。但诚王妃并不信这说辞,一口咬定有人给诚王下了毒,近几日也闹得沸沸扬扬。” 神子澈抬眸望着云中月,单薄的衣衫飘然,犹如居高处回望九霄的谪仙。 沈栖棠抬手抚平他轻蹙的眉心,讶然,“居然也会有你想不通的事?” 青年一怔,不禁失笑,“我又不是神。” “神子不也是神?” “我父……亲,也只是个会老会死的凡人罢了。”他轻叹,良久,“怕是要变天了。” 天边的月不知何时彻底躲进了乌黑的云层深处。 视线所及,不见一颗星。 盛夏中,雷雨最多。 不到半个时辰,沈栖棠缩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地盯着她的医书,屋外一片电光闪烁,继而雷声轰鸣,近在咫尺。 暖阁的门也不曾合上,只垂着些许珠帘。 神子澈坐在外间的桌案旁,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但即便如此,沈栖棠也无法安心,心底好似盛了一面大鼓,敲个不停。 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薄毯,声如蚊呐,“这么近的雷,该不会出事吧?” “各院应该都有所防备,被担心。如果觉得害怕……” “看不起谁呢,我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可能怕雷!” “……”这虚张声势未免有些太明显了。 神子澈叹气,搁下了书。 沈栖棠还以为他要回去了,正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才能在不承认自己不安的前提下留住他,踌躇不决时,只觉得身上的毯子一轻,紧接着人就被塞进了薄面的锦被里。 青年隔着被子,合衣躺在外侧,放落了纱帐。 烛火却未熄,隔着帘幔,也能感知到亮光。 “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沈栖棠将脸埋进被子里,“这么重的雷声,怎么可能睡得着!” 半晌,除了滚滚的雷鸣,没有别的动静。 她试探着将眼前的被褥往下扯了些许。 清冷俊逸的脸背着烛光,她只看见了五官的轮廓。那双桃花眼正盯着她,目光灼灼。 他吻上来时,衣衫熏染的浅淡香气竟铺天盖地,不容拒绝。 “!!!” 第142章 宫中召请 胸腔积极过头的律动一度令沈栖棠有些发昏。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推拒着往后瑟缩,没骨气地躲进了被子里,“这谁还睡得着?” 虽然注意力都放在眼前,屋外的电闪雷鸣自然被忽视了,可两耳满是欢脱雀跃的心跳声,连手指都僵硬地紧绷着,完全放松不下来。 这种状况,如果失去了意识,那不叫入睡。 那应该是晕厥。 神子澈凝视着少女露出被角的右耳尖,粉嫩白皙的耳朵宛如被红霞染透,他下意识用指腹捻了一下,只见那红云似受了召令,迅速聚合在方才被触及之处,烫得惊人。 -- 第113页 他愣了愣,笑声都闷在胸膛,细微的震动都令沈栖棠草木皆兵。 “……你这是想让我早些入眠的样子嘛?”少女恼羞成怒,闷声抗议。 “不急,戌时未过,还早。” 她气急败坏,伸手推他,“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男人便顺着她的力坐起来,回眸望她,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个主意,想来很快就能让你入睡。” 沈栖棠老脸一红,“奇奇怪怪的办法不要!也不准用迷烟!” “我又不是你。”神子澈抿唇浅笑,趿了鞋出去。 锦被上还留有残温,沈栖棠听见他掀珠帘的声响,连被压皱的被面都空落落的,好似正暗讽着她心底的些许微妙遗憾。 一阵白光闪烁,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响声炸开,她甚至觉得是有什么天神持斧劈开了附近巍峨的山川,连屋子似乎都受了牵连,在万钧雷霆的余威中震颤。 她将被子蒙过头,紧阖着双眸,颇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 神子澈取了一本书回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头,“给我留些位置。” 被子里缩成一小团的沈栖棠闻言,默不作声地往内侧滚了一圈。 乖巧与平日张牙舞爪的小模样对比鲜明。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他嗓音低沉清冷,如山涧如溪流,不徐不疾,没有古怪滑稽的抑扬顿挫,只是平缓而温柔地读着《中庸》。 不过片刻,锦被里哈欠连天。 老先生们撰写的经典,虽是经典,但对于像她这般不肯上进的人而言,无异于天书。 助眠效果拔群。 …… 等沈栖棠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屋外花树间鹧鸪啼鸣,草木还挽留着昨夜的雨。 是七月里难得清新凉爽的光景,待雨收天晴,烈日破云而出,又是一日炎夏。 神子澈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算时辰,早朝应已散了多时,约莫是在官邸。 续玉蛊一事已了,沈栖棠忙了多日,骤然清闲下来,一时竟连先前的种种计划都忘诸脑后。她撑了把油纸伞,茫然在微雨中立了良久,才如梦初醒般,往后院的角门走去。 此时柳赴霄也必定在衙门当值,正是去沈府通风报信的大好时机! 心虚作祟,少女蹑手蹑脚地在小径中穿行,离门一步之遥,却听身后小丫鬟脆生生的嗓音,问,“沈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沈栖棠一愣。 她心下无措,好在早就习惯了心虚,表面上瞧着还是一派镇定自若,“闲来无事,出去逛逛,一个时辰就回来的……” 神子澈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找个陌生的小丫鬟来盯着她才对。 就算有门禁,也一定是他那帮护院。 沈栖棠有些狐疑地打量了那小姑娘一眼,“你找我有事?” “是宫里派人来请老夫人,想请姑娘一并前去。老太太那里正找您呢!” 沈栖棠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不安油然而生,“请我做什么?” “似乎是老太妃近来抱恙,因听说姑娘能妙手回春,便命人前来召请,希望您与老夫人都能到宫中小住几日。” 若只是去见老太妃,倒也无妨。 可如果要在宫中小住,就少不得要与柳太后见上一面。 那毒妇,岂能容她? 第143章 钓鱼 小丫鬟在前面引路。 风拂过竹林间的小径,雨丝横斜。 风停下时,小丫鬟听见身后一阵怪响,疑惑地回头,只见一把青绿色的油纸伞倒在地上,那薄衫青罗裙的姑娘已不知去向。 …… 墙外的沈栖棠双掌合十,愧疚地朝那小丫鬟所在的方向拜了拜,消失在细雨遮掩的小巷尽头。 沈府。 池塘边临时搭了个颇为雅致的雨棚,沈老爷子和两位公子安详地坐在雨棚下,钓鱼。 老爷子与沈决明早习惯了这桩修心养性的行动,任凭风中的雨丝打湿衣袂,不动如山。 唯有沈广白还有些心不在焉,叹气,“昨夜雷声大作,也不知外面平安与否。” “若有事,自会派人来喊。既然没有,就不必杞人忧天了。”沈决明盯着湖面,淡淡地答道。 沈老爷子愣了愣,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昨夜打雷了?” “……那么大的动静,您没听见?” “没啊,昨天七夕,你娘嫌热不肯出门,我俩一早就睡了。”沈杉寒一摸花白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早上好像是听见有家仆议论,说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他那会儿睡得云里雾里的,愣是没听着。 他回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记起来,便点点头,“罢了,明儿说得对,若有什么用得着咱们的地方,早就上门三催四请来了,哪里能这么安生?” 沈决明又道,“不过近来城中多事,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啊。” 那父子二人仿佛今早才刚到王都似的,茫然,“城中怎么了?” “不太平,连我都被人跟踪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沈广白追问,“该不会是二嫂误以为你在外面有人,才——” -- 第114页 “……”这兄弟,不要也罢。 正说着话,只听后面那扇墙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窸窣之音。 不是风拂过草木,倒像是有人。 三人不约而同,立刻想到了沈决明所说的“跟踪”一事,都有些警惕地盯着墙上灰蒙蒙的天。 沈栖棠才翻过墙头,就看见三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脚下一滑,直接摔进了花草里。 沈老爷子没看清,不太确信,“好像是棠儿?” 沈决明文弱,终年挑灯看书,视力也不大好,“不能吧,那兔崽子在侯府待着呢,又是下雨天,怎么可能跑回家来,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拉我一把,不然娘的花就保不住了。”齐膝高的花丛里,少女保持着某个姿势,颤巍巍地道。 她全凭双臂支撑,才没将那些花草枝干彻底压塌。 但泥地湿滑…… 沈广白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冲入雨中将人拉起,瞧见向来趾高气昂的小兔崽子一脸狼狈,头发上甚至还沾着几片叶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沈栖棠,“……” 这个家,是一刻都没法待了! …… “原来一直都是柳大人在跟踪我?”沈决明将温热的姜汤递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可是我整日陪爹钓鱼,并未曾做什么值得被他注意的事啊?” 沈栖棠垂眸,思忖片刻,并未明说,“自从两年前那次流放归来后,你可曾离开王都?” “倒是出去过几次。” 少女双眸略黯淡了几分,“出去做什么了?” “听闻川芎的下落,我去找他。”沈决明想了想,“应该是三次,一次在东越,一次在南域,一次在西北方国。” 沈栖棠默然半晌,“东南西北都走个遍,他这是勘测丈量大启地形图去了?” “这些消息真假参半,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只好空手而归。” “可有人能证明?” “东越太守风湿难忍,找我开过方子,南越王族邀我赴过宴。至于方国,戒备森严,连城门都没能进去,若要证明,恐怕不易。” 沈老爷子不禁有些忧心忡忡,“棠儿为何这么问,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太医院里有人暗中抓无辜百姓试药,眼下看来,恐怕还想借二哥的行踪遮掩视线,洗脱自己的嫌疑。” “竟有此事?”沈杉寒一惊,脸色有些难看。 他是太医令,虽然除了当值的日子之外,鲜少有被留在太医院内的时候,但如果出了事,以他的性子,大概还是会因失职而怀愧。 沈栖棠叹气,“总之,我有个主意,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您老人家一定喜欢。” 老爷子怔了怔,“什么?” “钓鱼。” 第144章 做人没意思 老夫人四处没找到沈栖棠,听那小丫鬟慌慌张张禀明缘由,便知她有意回避,却故作不明所以,令护卫们大张旗鼓地找人,自己则先一步进宫复命。 神子澈那边也听闻了风声。 晌午,绵密的细雨还未停下。 沈栖棠不想太明目张胆,仍然从来时那扇墙翻了出去,还没落地,就跌进了青年怀中,熟悉的衣香掺杂着泥土花草的鲜活气息。 做贼心虚的猫立刻被吓得炸了毛。 神子澈将纸伞塞进她手里,淡笑,“撑好。回府的路上容你解释,若到家了还没斟酌好措辞——” 他的表情意味深长。 沈栖棠想起昨夜的事,顿时悟了他的未尽之意,连忙抓紧了伞柄,“我错了,我不该不和你商量就擅自回家,但是你相信我,我就只是来看他们钓鱼,别的什么都没做,真的!” “哦?” “老太妃宣召我陪老太太入宫小住,我不想和姓柳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才溜出来了!”少女一本正经,言之凿凿。 神子澈似笑非笑,“是么,当真没向你二哥试探行踪?” “……有的,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么!” 沈栖棠回头看了一眼墙角。 这个人连她出没的位置都猜得到…… 果然,瞒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出来?亏我还特意挑了个隐蔽的位置。” “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能选的位置也就只有三个。此处脚印杂乱,我还不至于瞎得连这都看不出。”神子澈叹气,“所以,你给他们出了什么主意?” “我这一次绝对没有将自己置身险境!” 她言之凿凿。 神子澈怔了怔,略一颔首,“那就是让你二哥做饵了。” “……” 沈栖棠也不打算挣扎了。 这还挣扎什么? 连解释都没必要! 她盯着青年清俊的侧脸,雨丝探入伞中沾附着他的鬓发,她下意识将伞往下遮了些,当初无孔不入的风,试探,“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练了什么特别的武学?” “什么武学?” “比如能洞察人心的秘术?” “何以见得?” 沈栖棠道,“不然你怎么可能每次都猜得这么准!就连福业寺能掐会算的大和尚都算不出来这些!” 神子澈穿过难得冷清寂寥的长街,扶了一下她越压越低的伞面,低笑,“只有猜你的事,才比较准。” -- 第115页 放在心上十八年有余,若连这点都猜不到,又如何敢轻言喜欢? …… 诚王府与长毅侯府隔了两条街。 从沈家回去,倒是正好顺路。 沈栖棠穿过大敞的府门,望见里面倾颓焦黑的墙垣,不禁有种幽居深闺不知岁月的错觉。 分明千灯节最后一日,这座王府还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怎么转眼就荒芜到了这一步? 她蹙眉,“诚王府也起火了?” 神子澈扫了一眼衰败的府邸,容色寡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诚王在府中私藏了炸药,昨夜库房被落雷击中,才会如此,幸好并未波及到别处。” 他太平静了,以至于沈栖棠都不得不有一瞬怀疑。 她盯着坍塌的华美屋舍,心有戚戚,“那诚王府的人……如何了?” “无一幸免。”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十指下意识攥着他的衣衫,“和、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对吧?” 男人垂眸凝视她的神情,笑,“是天灾,自然与人无关。如果一定要找个罪魁祸首,那也是诚王一人之过,你担心什么?总不会,疑心是我做的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天雷落在何处,又不是人能决定的。 再说昨夜他分明就在府中,哪有工夫做这些! 但,一切都太巧合。 他一定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沈栖棠又望了一眼诚王府,心中惴惴不安,到底什么也没说。 无益的闲事,莫管。 雨淅淅沥沥,下到傍晚才停。 斜阳渲开异色,庭前花草经雨,越发娇艳。 沈栖棠倚在窗前,心不在焉。 昨夜他说要变天了,或许并不独指这场雨。 “姑娘怎么在这里发呆?” 女人浓妆未改,唇上的胭脂换了种颜色,别有一番风情。 沈栖棠望她一眼,恹恹,“太累,想不起能做什么。” 秦绮愣了愣,“昨夜七夕,你与侯爷——” “读了一宿《中庸》。” “……”虽然,但是。 大好良辰,美人在怀,神子澈怕不是不中用? 秦绮忍着笑,表情有些僵硬,东拉西扯地寒暄了几句,见沈栖棠神色怔忡,不觉沿着她的视线,望向庭中那株海棠。 枝上的花已凋落多时,零星的果子点缀在油绿的叶间,看不分明。 她迟疑着,问,“在想什么?” “茶馆说书的老先生整日叨叨‘世事无常’,既然如此无常,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哈?” 这是个什么念头? 秦绮皱眉,“无常才有意思,要是有常,万事都在意料之中,那未免也太无趣了些。你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些念头来,是不是侯爷对你说了什么?” 她少有这般正经的时候,口吻与当年沈夫人最初知道神子澈存在时如出一辙,满心防备。 沈栖棠打量她一眼,顿时换了副面孔,毫无负担地嬉皮笑脸,“没啊,只是随便琢磨。我也到了该思考生死的年纪了!” …… 秦寄风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非要走这一趟。 本来他都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回别苑去了,昨晚还趁机和弟兄们去相思亭喝了酒。 眼下可好,他不仅没找到机会脱身,还被堵在了屋里。 神子澈就站在廊下,隔着窗与沈栖棠说着什么。 秦寄风生怕靠近了会被察觉,只好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凝神屏气,只听少女小声嘀咕着,“去宫里住未免也太麻烦了,就算免我礼数也一样麻烦……” “只是小住几日,若不喜欢,就让王姑姑送信回来,我去接你。”青年耐心地劝着,但声音却越发轻了。 秦寄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一口气哽在心上,咬牙切齿。 他好不容易才骗得些许信任,还没来得及动手,沈栖棠居然就要搬去宫里小住?! 思忖着,他连忙坐在妆台前,将刚洗干净的妆容又抹了回去。 好在今夜神子澈并未久留。 秦寄风推门出去,少女还坐在窗框上,没精打采的盯着那株花树。 “你要走?” “你听见了啊?”沈栖棠点点头,“宫里的老太妃近来身体欠佳,又听老太太说我这里有些养生之术,就想拉我去她宫里一起打牌九,太嫔把她的月俸都赢走了,她想找我帮忙,扳回一城。” “……” 这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吧?! 第145章 宫里的小病人 老太妃上了些年纪,自持身份,宫苑内的诸多陈设也比从前更沉稳,用色偏深,一眼便知是年长者的居处。 天才蒙蒙亮,宫里的轿子便停在了门外。 沈栖棠哈欠连天,等赶到锦鸾宫,熹光已散尽了。 老太妃携着老夫人的手,立在墙下,观赏一株歪脖子老树,和颜悦色地笑着,同老夫人打趣,“总算是来了,非得人三催四请才行,当真是有几分‘神医’的派头了。” 她又问昨日突然从府上失踪一事,沈栖棠只推说是有江湖中人找她,胡诌了几句。 朝堂与江湖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时候居多,老太妃一心修身养性,对外面那些纷争兴致缺缺。不过片刻,她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养生之道上,但大多也还是与老夫人闲谈,沈栖棠只是听着。 -- 第116页 “说到不宜受惊吓,本宫倒是想起一桩事。听闻前日夜里,诚王府被天雷劈中了?也是罪过,先是诚王出了事,紧接着又是府上的人。可怜太嫔都这把岁数了,还突然蒙此大难……” 太嫔自打入宫以来,一直都以柳太后马首是瞻,老太妃与她们立场不同,虽回避,却也少不得心存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沈栖棠有些茫然,“诚王是太嫔之子?” 嫔妃所生之子,她向来认不齐全,只知有这么个人。 先帝后宫中那些人,膝下无子的都按旧制去守皇陵了。宫中只有一位太嫔,她遇此大劫,没有一病不起都已是侥幸,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和老太妃约什么牌局? 可是老太妃面色红润,虽有些老态,但身体却康健,并不曾生病,谈起养生之道,也只是浅尝辄止。 所以,为什么非要找她来? 老太妃见她有些懵,不禁调侃,“说来,小棠年幼时就十分贪睡,每词早起都是这样。莫不是本宫派去接你的人到得太早,扰你清梦了?” “哪里的话,只是来得仓促,倒忘了问太妃召我来,所为何事?”沈栖棠讪笑道。 “你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太妃一怔,笑,“本宫这里有一个小病人,因身份特殊,不便请太医来。幸好有老夫人引荐,才想到请你来看一看。” 所以抱恙的人不是太妃? 可是纵然传话中出了什么纰漏,到了神子澈那里,总不会弄错的。 他为何以那些理由哄她来? 沈栖棠心中狐疑,斟酌片刻,并未追根究底,只是问,“那此人眼下身在何处?若要治病,自然不好耽搁。” “她近来心绪不宁,好不容易才被哄睡着了,就让她再休息片刻吧。正好自从几年前冷宫失火,本宫就再也未曾见你,叙叙旧再去看诊,也不迟啊。” …… 宫里规矩多,守卫也森严。 太妃口中的这位“小病人”不便见太医是因为身份之故,若是宫外的人,到这锦鸾宫一路上守卫重重,很难不惊动旁人。 可,如果本就是在宫里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能令这一向偏安一隅、清闲度日的太妃垂青照料? 沈栖棠满心疑虑,直到日上三竿,才在屋子里见到了那人。 看身形,隐约是个年轻的姑娘。 可她浑身都是新添的烧伤,连面目都未能幸免。 老太妃有些犯愁,“当年皇后娘娘曾赐本宫一瓶玉露养伤,是她入宫时太医令沈中和亲手调制的。本宫年轻时,好几次身受重伤,都凭那玉露逃过一劫。可如今剩下的半瓶都给了这孩子,却也还是无济于事……” 沈栖棠恍然,点点头。 难怪这姑娘的伤势极重,却也还勉强吊着一口气。 老人家又问,“她这伤,可还有救?” “有些棘手,但并非全无办法。” 沈栖棠年少无知时也格外喜欢玩火,几次都被火星子燎到,都觉得疼得厉害,老太爷便趁机诱哄她学了治烧伤的诸多办法。 后来四处游历,也见过许多奇方,不止能保住伤者性命,甚至还能改变容貌。 只是,这小姑娘的伤势沉重,若要恢复如初,实在是痴人说梦了。 那姑娘已经醒了,残破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宛如一段枯竭的老树。 她双眸紧盯着沈栖棠,似乎有几分警惕。 沈栖棠不觉微怔,“这姑娘是怕生,还是认识我?” 第146章 我相信你 “本宫也不知晓。” 老太妃歉然一笑,慈声解释,“是受故人之托,才将她秘密留在此处。无论能不能医好她,都希望你能替本宫保住这个秘密,可以吗?” 她浑浊的双眼凝望着沈栖棠,连眼角的皱纹都和善可亲。 沈栖棠迟疑半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事对她而言,不算为难。 只是在宫中住着,毕竟不大自在。 柳太后听闻了风声,几次派人来试探,好在有两位老人家打点应付,沈栖棠才没与她对上。 一晃眼,便是八月初。 那姑娘的性命是无虞了,可行动还很勉强,烧毁的皮肤蜕了一半,浑身上下都留着疤,乍看十分狰狞。 她的嗓子被浓烟熏哑,连开口呵气都觉得疼痛难忍,连最简单的声调都发不出。 半个月来,小楼里都只听得见沈栖棠一人絮絮叨叨,偶尔说些从江湖中听来的轶事。小姑娘对她不再心怀戒备,但沈栖棠并不敢提起与她身世有关的话题,所以仍然一无所知。 只知老太妃整日里唤她“百岁”,和廊下那只叫“长生”的鹦鹉一样,都是随口喊成习惯的名字。 八月十五,中秋。 宫中设下晚宴。 傍晚沈栖棠给百岁喂了药,便被两位老人家叫走。 今日柳太后到得晚些,沈栖棠不想见她,更何况近来枯荣的毒素隐隐又有发作的趋势,连一向信手拈来的诸多药草都渐渐将她弄得头昏脑涨,后宫女眷们之间的争奇斗艳,她更没兴致听,于是索性寻了个借口离席,走清冷无人的小径回锦鸾宫。 谁知半路,恰好遇上从前殿男客席间出来透气的神子澈。 她倒是忘了,中秋宴,国师一向在受邀之列。 浓云拨散。 -- 第117页 一轮圆月压得很低,乍一见,似乎就只在凉亭之上。 上次千灯宴,男客与女客也是分席而坐,宴散后见他时,他已换了常穿的衣衫。 倒是难得见他冠袍带履盛装的模样。 紫红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素来精致却清冷的桃花眼居然也弃了月色,染上几分秾艳花色,与平日里的儒雅沉闷比起来,别有一番风情。 沈栖棠突然有些心动。 她低咳了一声,打破繁盛草木间的沉寂,“你在这里做什么?” “席间酒意太浓,出来透气。” 神子澈淡然说着,炽热的视线却与语调截然不同,只管缠着眼前这张朝思暮念多时的脸,片刻都不肯移开,“近来,可好?” 少女怔了怔,不由得轻笑,“也就只是几日没见,至于说这话?” 他哑声,“七月初九早上来的,如今八月十五都已入夜,哪里是才过了几日?” “……这不是你骗我来的嘛,还管我在这里住多久?”沈栖棠小声嘀咕,“分明是让我治病来了,还骗我只是陪老太太养生打牌九,你可别说不知情。” “嗯。” 他颔首,什么都默认了,却又什么都没交代,英挺锋利的剑眉略微拧着,欲言又止。 沈栖棠叹气,“如果一时说不清,不说也行。” “你就不担心我故意支开你,是另有所图?”神子澈有些讶异。 这兔崽子何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 少女柳眉一挑,漫不经心,“所图为何?” “我……” “随你说不说,反正我不急。”沈栖棠还是笑吟吟的,轻轻抚平他眉心,“总之,我相信你。” 第147章 还缺关键的一环 星目微弯,倒比星河璀璨。 仿佛连明月都黯淡三分。 神子澈一时恍惚,倒似是被浸在了这一弯星海中。 良久,他找回了些许自己的声音,低声叮嘱,“你在这里,诸事小心。若有难处,就告诉母亲和太妃。如果……” 他犹豫地止住了。 “如果?” “没什么。”青年耳尖染了一层浅淡的薄红,幸好并未被月光揭穿,“如果遇到了惹你不高兴的事,就让人送口信回来。高兴的也可以……” 沈栖棠悟了,“我明白的!如果想你的话,一定给你送信!” …… 于是小侯爷一直等到了重阳,也没能等到某人送来的信。 柳赴霄趁休沐之日登门,只见他正凭栏看书,却魂不守舍的,连手里的书都拿反了。 “国师这是在做什么,这书——可是另有什么深意?”柳赴霄不禁低声问引路的灼炎。 灼炎沉吟片刻,小声,“前几日宫里派人回来替老夫人取东西,那使者说姑娘正乐不思蜀……” 廊下,神子澈回神,默然扫了一眼灼炎,后者连忙敛目屏气,假装什么都没说。 “柳大人所为何事?” “还是为地宫药人一事叨扰。” 沈决明早已发现了他跟踪一事,却颇为配合,只故作不知。 他也明白,这沈大人与此事多半没有关系。 但随着时日渐长,那幕后之人开始沉不住气,开始频频露出马脚。 “他们是想将沈大人的罪名落实,故而刻意布下了许多线索,却反而让我们找到了线索。”柳赴霄将他所查到的东西都汇成册,递了过去。 神子澈一愣。 柳国公手段狠辣,柳氏子弟多疑也像家学渊源似的,总令人觉得这门户立身不正。 但这位国公嫡子却耿直忠正,连朝中以直言不讳闯出一片声望的御史,与他比起来都难免要逊色几分。 他笑了笑,“柳大人近来与我长毅侯府走得这般近,就不怕令尊知道,怪罪于你?” 柳赴霄沉默片刻,摇头,“但求一个真相,别的事,我已经顾不上了。” 他想不通的事,交由国师来想。 他没头绪,就以国师的推测为参照,总能弥补些不足之处。 他没理由不来。 “不过,沈家似乎也已经察觉到了些异样,对那些陷害之举都早有防备。”柳赴霄道,“尤其是沈大人,一个月来频频出入黑市与一些特殊场合,倒像是有意引我们注意,又或者,是有意引那幕后之人动手……” 神子澈想起沈栖棠通风报信的事,不禁喟叹,“垂钓罢了。鱼咬饵浮出水面,不就能与钓翁相见了么?” 若能安然脱身,将计就计也不失为一招妙棋。 怕只怕鱼儿咬了钩,就走不成了。 他信手翻着柳赴霄送来的册子,线索虽不少,却始终未能指向某些人。 这场闹剧,从台前到幕后,仍然还缺着关键的一环。 他沉吟良久,唤人往宫中送了口信。 沈栖棠这段时日着实没找到闲暇去思念,甚至连昼夜都不分了。 百岁姑娘的伤势也渐渐好转,虽还是口不能言,但寻常的行动都没有大碍。沈栖棠只等她再恢复一些,便替她拾掇一下这张脸。 “这世上哪有年轻姑娘会甘心自己一辈子都是这副面目?太妃可否问问您那位故人,小百岁从前长什么模样,我下手时心里也好有些底。”沈栖棠缠着老太妃,嬉皮笑脸地同她撒着娇。 老太妃笑得慈眉善目,却全然不为她所动,“从前长什么模样,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她遇上这样的劫难,心中一定悲恸难当,若看见自己从前的模样,说不定还会更添愁闷。倒不如索性换一张新的脸,就当是新生了。” -- 第118页 话虽如此,但沈栖棠还是想知道百岁的来历。 毕竟,神子澈那时劝她来,或许也是想救下这人。 沈栖棠轻轻摇晃着老太妃的手,十分乖巧,“换一张脸也行的,您就帮我问问,就当是诊金?” 老太妃就与老夫人调侃,“你看看,这小兔崽子倒还同咱们谈起钱来了。” “……”这关键也不是钱的事儿啊? 老太妃不肯松口,沈栖棠也不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去,小声叹气,只听门外一位宫人进来问安,又笑着对沈栖棠道,“国师问老夫人与五小姐在这里住得如何了,何日才能回家?” 第148章 柳太后相请 他早知她在此替人治伤。 问她如何了,便是这人的伤势如何了。 先前的长毅侯府送来的口信都是老太太回的,沈栖棠每日都在小楼里,只有写下来的信笺才会被送到她手中,但大多都是叮嘱她按时吃饭休息的琐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耳听见侯府捎来的口型,心中推测越发笃定了几分。 可若真是如此,他究竟为何要在意这个小姑娘? 还有这两位老人家,当真不知情么? 沈栖棠按捺着心中疑虑,只笑着等老太太回他。 “太妃盛情难却,你告诉他,还需再过些时日,该回去时,自然就回去了,急什么?”老夫人说着,打发走了那位宫人,同老太妃打趣,“那边也是三催四请的,隔两天就差人来问一回,也不嫌唐突。” “不过,国师又不似外臣,他原本就有出入宫禁的特许。心里放心不下,亲自来看看不就是了?”老太妃看着沈栖棠,意有所指地笑道。 “……我还是回小楼吧。”沈栖棠讪笑着,僵硬地走了。 两位老人家说话向来如此,她没瞧出有什么不同。 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师的确能自由出入宫禁,那家伙这阵子公务似乎也并不怎样忙,隔三差五往她这里送信,也没见亲自来一趟。 可见,也不是真的想她嘛。 还没等她上楼,只听锦鸾宫外一阵嘈杂。 似乎有人在喊她。 沈栖棠一怔,只见又是个宫人,看宫服的颜色,似乎是柳太后的人。 她心中顿时“咯噔”了一声,浑身发冷,只想赶紧躲到楼上去,交由两位老人家应付。 可那宫人显然已经瞧见她了,“淑妃娘娘突然中了毒,太医束手无策,太后娘娘听闻五小姐素来都有妙手回春之能,又恰巧人在宫中,故而特命奴婢来请。” 沈栖棠,“……” 太医束手无策,就来问她? 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啊! 沈栖棠满心琢磨着脱身之计,可那宫人却突然跪了下来,在锦鸾宫外大哭,“五小姐就发发慈悲,跟奴婢去一趟吧!若请不到您,奴婢就没命了!” 年轻宫女哭得梨花带雨的,着实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悯。 不过片刻,宫门外就围了些人,虽都一言不发,很快就离开了,可若是沈栖棠不去,这见死不救的帽子便不仅扣在了她头上,连太妃也不能幸免。 柳太后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下了这么一步棋。 毕竟,老太妃膝下无子,唯有两位公主,也早就外嫁了,无人撑腰,除了锦鸾宫的人之外,这宫里真正敬重并畏惧她的人,屈指可数。 她一时也有些为难。 沈栖棠心下冷笑,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太妃与老太太且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那宫人见状,立刻收了眼泪,颇为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沈栖棠咬牙切齿地跟在她身后,袖口下双手紧紧攥成拳,止不住得轻颤着。 反正……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长痛不如短痛? 第149章 子母蛊 淑妃所住的寝殿相去不远。 一众宫妃围在殿外,心思各异。 沈栖棠略打量了一眼人群,并未见到柳太后,才稍稍安下心来,进了内殿,妇人正坐在榻边,一行清泪沿着皱纹缓缓淌落。 但也只是一瞬。 殿内,以孙太医为首的几人跪在珠帘外,神情凄怆,一言不发。 沈栖棠顿时有些不妙,走到近处,果然见榻上的女子血色全无,甚至四肢都已经开始僵硬,断气至少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宫人去锦鸾宫传话之前,淑妃就已经殒命了。 她不知柳太后葫芦里又卖什么药,沉默地端详着淑妃的死状。 是毒,但好在与她无关。 “你来了。” 一旁,妇人缓缓开口,屏退众人,只留沈栖棠独处。 久别经年,柳太后的花容黯淡许多。太妃的年纪原比她大几岁,却远不及她憔悴苍老。 看来,纵然成为了太后,她也没能过上养尊处优、心无挂碍的日子。 沈栖棠有些警惕地望着她,“逝者已矣,已无生还之机。” “本宫知道。”柳太后拧眉,有几分不愉。 兴许是因为面前的人不守尊卑规矩,从不将她放在眼里。 又或许,是因为无论是皇帝的毒,还是这淑妃之死,需要她一再相求的,都是这仇人血亲,“本宫让你来,是要你找出淑妃的死因,还有害死她的真凶。” 说起来,淑妃是她隔了一重亲缘的外甥女,为了延续母家荣宠,才被她带入宫中。 -- 第119页 难怪她如此在意。 沈栖棠暗忖着,垂眸,“验毒自有太医,查案宫中也一向都有专司其职的女官,又何须外行人越俎代庖?” “本宫今日就要知晓答案。”柳太后双眸微眯,眼角深陷的纹路少了当年妩媚娇艳,却更添几分威势,“本宫知道你心存不满,但今日事发突然,人命当前,你若置之不理,想来无论是你姐姐,还是养你成人的老太爷,都会失望之极。” 动不动就搬出阿姐来,她也配? 沈栖棠不禁皱眉,心中却难免惊疑不定。 她从来都看不穿这个疯女人的心思,正如当年阿姐也看不透这人那精雕细琢般花容下暗藏已久的杀意。 但,既然不是当面发难,那就姑且乖觉些,别在这时候生事,免得牵连到锦鸾宫,将百岁那事扯到明面上来。 沈栖棠什么都没说,垂眸检查淑妃身上的种种症状。 太医离去,殿外一阵哗然后,喧嚷不休,有人带头指认凶手,尖锐刻薄的话叠在一起,令人生恼。 “一定是美人阿扇做的,她这几日一直鬼鬼祟祟,还时不时路过淑妃妹妹寝殿门外,又不进去拜访!这几日陛下常来看淑妃妹妹,不常去她那里了,她自然心生妒恨!” “我早就说过了,南域的女人不知礼数,用心也恶毒!” 沈栖棠有些头疼。 阿扇这个名字,她也有所耳闻。 隐约记得是千灯节时,南域王送来的,据说她进宫后颇为受宠,皇帝因中毒而不能人道,却每日往她殿中留宿。 宫人之间也有流言蜚语,说那女子是狐妖托生,一身媚骨天成,纵容清净翁的毒性再刁钻,也敌不过她的一颦一笑。 柳太后显然也在怀疑这个阿扇,眉眼间蕴藏几分怒意。 沈栖棠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哪怕淑妃背靠太后与柳氏,家世显赫、才情卓绝,只要她不能破除清净翁的阻碍,对皇帝而言,就只能是一樽花瓶,一件拉拢人心的工具。 阿扇若懂得媚术,并且能对皇帝起作用,那么皇帝自然看重她,说是独宠也毫不为过。 且不说柳太后与众宫妃对她的忌惮与憎恶,就只就事论事,一旦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十有八、九,都会保下她,所以柳太后才非要速战速决不可。 但,捉贼还要拿赃。 “如何了?”柳太后见少女走神,越发不悦。 不愧是久居上位的人,颐指气使惯了,这般沉不住气。 沈栖棠冷笑,倒也没耽搁正事,“找个身体无恙的人来,借新鲜的血一用。” …… 很快,血从宫人划破的掌心落入淑妃发青的双唇,不过片刻,一只孩童指甲大小的蛊虫沿着女人的喉管爬上来,被早已等候的沈栖棠抓住,很快丢进了小瓷瓶里。 柳太后有几分慌张,惊呼,“这是何物!” “子母蛊。” “果然是那南域妖妇所为!来人,速速将她——” “子母蛊虽不易养成,但哪里都有,如此武断,又岂能站得住脚?”沈栖棠打断她的话,从瓶口观望着那只小蛊虫,“何况若是南域人所为,这手艺未免也太差了些。” 她话里嘲讽意味颇浓,柳太后顿时柳眉倒竖,“那你说是谁?” “不知道,不过母蛊在下蛊之人体内。子蛊在这里,自然能找得到母蛊。”沈栖棠思忖着,用发钗扎破指尖,挤了一滴血。 那子蛊察觉到气味,迅速钻进了沾附在瓶身上的血里,很快将那滴血吸食殆尽,然后坠入瓶底,濒死似的挣扎起来。 门外随即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吟。 众人都被吓住,短暂的寂静中那人的呼喊声格外清晰。 柳太后亲眼所见,也被吓得不轻,连忙出去,只见人群中,一名大宫女正紧紧捂着心口,躺在地上满地打滚,浑身肤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青。 “是德妃身边的人!”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这样了,和淑妃娘娘的症状如出一辙,难道是这里被施了什么邪祟之术不成!” 女眷花容失色,失声惊呼,都不约而同地退开了,生怕被那大宫女碰到就会染上这怪病一般。 柳太后也僵在了殿门旁,良久,才回头瞪着榻边摆弄瓷瓶的妖女,苍老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上几分轻颤,“你做了什么?!” 沈栖棠垂眸,漫不经心,“子蛊与母蛊并非如人一般按辈分划定的,只要子蛊比母蛊的毒性更强,二者之间就能倒转,如今我手中的才是母蛊。” 第150章 冷宫偏院 “……”可她分明只喂那蛊虫喝了一滴血! 柳太后面色微白。 “不过,就算是反噬,她若送了命,那就死无对证了。”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出门封住了那大宫女的要穴,用手中蛊虫将她体内那一只引了出来,分瓶装着,摆在了廊下。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柳太后,“方才饮了血的蛊虫一刻后就会死,另一只不能独活,都交给您了。您打算如何处置,与我无关,先行一步,告辞。” 故作镇定地说完,沈栖棠当即离开,片刻都不曾多留。 自从记起当初这妖妇所为,她只要想到这人都觉得浑身发冷,更别提在她眼皮子底下待着,还为她所用,替她做事。 初秋咬着夏尾的闷热。 -- 第120页 可沈栖棠只觉得骨骼都如同打架似的,战栗不止,心上更是烦乱不堪,连凝神都十分勉强。 她脚步一顿。 ——毒发了! 连日来她有所察觉,一直都提前用药压制着,拖延了月余,却还是发作了。眼下再回锦鸾宫煎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那里都是女眷,等她理智全无时,难免会殃及无辜。 视野渐渐光怪陆离,她勉强看了眼自己所处的方位,当机立断转道去了冷宫。 如果没记错,冷宫的偏院应是空的。 只要躲在那里,再将门反锁,应该能熬过去。 …… 柳太后传召之事很快传到长毅侯府,神子澈心中不安,到锦鸾宫时,太妃与老夫人也正四处寻人,“宫人都说小棠早就回来了,可等了许久都没见她人影!她一向不愿牵扯进后妃间的事,迟迟未归,只怕是出事了!” 各处都问过了,却都说没见到她。 以沈栖棠的习惯,纵然被宫中的什么人带走,也应会留下线索。 除非,是遇上了什么紧急的状况…… 神子澈避开各处耳目,从后墙无人的小径,翻入了冷宫。 今日虞沉舟倒是没出去,后窗猝不及防被推开,将他吓得不轻,“你怎么来了?平时连白天都不进宫,怎么还大半夜跑到我这里来了?要是被人发现,你我恐怕都要说不清了。” 青年没理会他的调侃,“沈栖棠在你这里?” 他神色有些急切,不像说笑。 虞沉舟愣了愣,“没啊,出事了?” 比起失踪,神子澈更担心她毒发。 他不答,思忖良久,不禁望向了西侧的高墙,蹙眉。 偏院。 小木屋陈旧颓败,屋前庭院也似城郊的农舍一般。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这浩荡宫室中居然也会有这种地方。 屋内一灯如豆,烛火摇摇晃晃的,光映在窗纱上,只能瞧见一个佝偻的身影。 神子澈迟疑片刻,叩响了那扇古旧的木门。 老妇满头华发,衣衫洗得褪了色,在微弱的光线里也十分明显。 她身后,简陋的木床上,少女紧紧裹着与季节很不相称的厚棉被,睡得并不安稳。 神子澈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老妇凝视他片刻,“公子深夜到访,是为了这位小姑娘?” “嗯。她怎会在此?” “她中了毒,发作得凶险,兴许是担心自己丧失神智后会伤人,又以为这里无人居住,所以才闯了进来。”老妇侧身让他进了屋。 傍晚她正才收了晾干的衣裳,正在收拾,谁知这小姑娘就翻墙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还将房门反锁,“她这毒十分霸道,所以老奴才设法令她昏睡过去,还望公子勿怪。” 老妇反锁了房门,敛襟一拜。 神子澈不禁有些担心,“您没事么?” “当时这位姑娘还尚存一线理智,未曾动手。”老人家说着,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个木盒,“她身上还有一只毒蛊,但这蛊的毒不及她自身的毒,老奴已将蛊引出,想来并无大碍。只是这毒……” “您可知解毒之法?” 老妇略一迟疑,摇了摇头,“尚无良策。” …… 如坠幽冥。 沈栖棠神智昏昏,仿佛置身于冰火之间,不断被极寒与烈火拉扯着。 若能就此了断,或许还是一桩幸事。 “皇后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殿下,为了沈家!” “她让你务必守住沈家,连带着她的那份责任一起。” 恍惚中,瞬息万变的人影与嘈杂的声音似乎都只与她隔着一层薄纱,却又像是从另一个人间传来的,走马灯般,最终凝聚成女人娇艳的脸,“小棠乖,来吃块月饼……” “……!!!” 她从冰火两重的锁链挣脱,一睁眼,简陋朴素的屋顶压得很低,床前,青年伏在榻边小憩,英挺的眉宇拧着,大概也正在经历什么不愉快的梦境。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很快醒来,正对上少女探究的视线。 “我隐约记得我是闯进冷宫的偏院来了?”沈栖棠狐疑地望了一眼窗外,还是夜里,天色未明,“好像有一位老人家救了我,她人呢?”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我暂且将她送到三王爷那里休息了。”神子澈揉着眉心,还有些疲惫,却已经不困了,“好些了么,你身上怎么会有蛊虫?” 沈栖棠一怔。 她顺着青年的视线,望向桌上那只木盒,端详片刻,皱眉。 应该是引蛊的时候沾上的,难怪枯荣的毒性会突然失控。 至于,是有人故意而为,还是她一时疏忽不小心,就很难说了。 第151章 美人阿扇 神子澈仍然放心不下,可半夜三更,又是深宫冷院,他想找个人来也不容易。 “已经没事了,这蛊本来就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老人家拔得很干净。”沈栖棠嬉皮笑脸地引开了话题,“不过,你认识住在这里的老人家么?她好像那种小话本里隐居的高人……” “叫她溯娘就好。她年轻时,也是南域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东侧的偏殿才是空置的,不过幸好你记错了,否则……” 后果,他不敢想。 沈栖棠一心将话题引向别处,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位溯娘身上,“她是南域的大夫,怎么会在这冷宫里?是先帝的妃嫔么?而且这地方也有些奇怪,宫里居然也会有小木屋。” -- 第121页 “……不是妃嫔,但也算是故人吧。”神子澈垂眸,“总之,你这毒危险,总不能一直如此。溯娘说她会想办法试试,或许也是一条出路。但是你啊——” 他低叹一声,有些无奈。 话题又被带了回去。 他好像也在刻意转移话题? 沈栖棠沉默良久,“你认识溯娘?” “……” “在冷宫里住了很久的老人家,你怎么认识的?” 神子澈不答,自顾自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要是被人发现,多少会惹来些麻烦的。” 他的视线不自然地往别处游移,沈栖棠越发狐疑,可男人却不容商量,径自打横抱起她,越过高墙,往锦鸾宫飞掠而去。 宫中处处都有耳目,暗卫众多。 然而他却愣是谁也没惊动,平稳落在锦鸾宫殿外,低声叮嘱,“等此间事了,就立即回侯府,后宫中恐怕也要乱了。” “可是——” 沈栖棠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男人就已经离开了,动作极为迅速,她连衣角都没能碰到。 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啊。 …… 日子仍是那样过。 经那天一场风波后,沈栖棠整日躲在小楼之中,到底还是尝到了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滋味儿。 百岁的容貌已经修补好了,没能变得多倾国倾城,但还算清秀端正,若不细看微小的疤痕,也是个美人。 只是她那副嗓子,还是开不了口,手也提不起力气握笔,勉强写几个字,也乱糟糟的,沈栖棠认了许久,才认出个“谢”字。 她一忖,“你是说,你姓谢?” “……”是谢谢啊,蠢货。 百岁气得掷下了手里的笔,不理她了。 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并不比她从前的模样差,她也不似先前那般颓丧,眼底映着天光,呼出一口浊气。 沈栖棠虽整日嬉皮笑脸的,总与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她说得对,比起那些死去的人,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活着才有一线希望。 无论是新生,还是报仇雪恨。 锦鸾宫平日里的客人不多,太妃不得势,这宫里趋炎附势的自然就不会过她这道门,故而一向冷清。 可眼下,几名盛装的宫人拥簇着一个绝美的异域女子,从楼下经过。 女人一头棕褐色的长发,双眸的色泽也有些浅,朱唇堪比牡丹色,纵然只是远观,也令人不容忽视她举世无双的艳丽。 百岁盯着那女人看了一会儿,轻轻扯了扯沈栖棠的袖子。 少女正调药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个啊,应该就是南域送来的美人阿扇了吧?” 是挺好看的,媚骨天成,举止便不与寻常人相同。 走路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连沈栖棠见了,都少不得要称赞一声“妙”。 难怪那么多人都忌惮她。 不过,她来这锦鸾宫做什么? 她和太妃又没什么来往。 沈栖棠思忖着,不禁愣了一下,小声嘀咕,“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话音才落,小楼下就响起了脚步声,“五小姐,若无要事,太妃请您去正殿一叙。” 第152章 百毒不侵的药 阿扇此行,与其说是来道谢的,倒不如说是想拉拢更为贴切。 女人耐着性子与老太妃寒暄几句,就邀沈栖棠出去赏秋园红叶,殷勤热络。 沈栖棠担心她是经皇帝授意才来的,原想拒绝,可二位老人家却已先替她答应下来,总不好拂了长辈颜面。 秋日的御花园也并非萧条肃穆,小径旁红叶如火,天光落在林间,不似在夏荫中那般斑驳,反而越发明媚起来。 阿扇五官精致,媚态与稚气尽在那张脸上浮现,纯情与欲火相交缠,令人无法自拔。 可身上所用的香料浓郁轻浮,沈栖棠下意识站远了些。 “我听说前些天的事,是你帮我在太后娘娘面前洗脱了嫌疑,所以想谢谢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的腔调还有些夹生,说得都不太流利,更没什么规矩。 少女愣了愣,不禁一笑,“美人又能给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陪我来的姑姑也说我能给的你都不缺,你缺的我都给不了。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给?可是她们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问你。” 缺命,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 不过宫人就算心知肚明,也不敢堂而皇之议论这些。 反正这位阿扇美人,注定给不了她。 沈栖棠一哂,略思忖了片刻,“也不用这么麻烦,要是真的想谢,赏我三百两银子,但是别说出去。若您再加二百两,我调些香膏送你。” “钱?”阿扇有些茫然,迟疑了片刻,小声,“谈钱未免也太俗了。” “但是简单。” 况且,也只有这种意外之财,挥霍一空才不会挨训。 还能偷摸去一些不被允许的所在,何乐不为? “就这么说定了,将钱送到锦鸾宫就好。” 阿扇一怔,不觉失笑,“你这个人,怎么也自说自话地就决定了?” “区区五百两,您还要同我讨价还价不成?” “我可以再给你加一倍。” “……”您要是没进宫,去买东西的时候,掌柜的一定高兴。 -- 第122页 沈栖棠心中腹诽,轻叹,“怎么,还有别的吩咐?” “谈不上吩咐。”阿扇摆摆手,有些愁苦,“还是淑妃的那件事,那天不是从德妃身边的宫女身上发现了蛊虫吗,但是德妃的娘家,好像也是依附着太后她们家的。所以这件事,她们只处置了那个宫女,就算完了。” 德妃母家姓徐,何止是依附着柳氏一族。 那是柳氏背后的中流砥柱,西北疆界,百万戍师,皆在她父兄麾下。 柳太后再怎么心疼淑妃,也不得不卖徐氏一个面子,暗地里教训过就罢了,明面上,她绝不会为此而得罪那些人。 不是不能,而是淑妃还抵不过徐氏在她心中的份量。 沈栖棠见女人忧心忡忡,挑眉,“你是担心德妃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担心太后容不下你?” “都担心!尤其是那个德妃,她之前和淑妃关系最好,可是说杀就杀了!太后那么凶,请安的时候我跪得慢了,她都要罚我,对这个德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且宫里还有养蛊的人,她们要杀我,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那你想过她为什么不敢动你,而专挑别人下手,然后试图嫁祸给你吗?” “因为皇帝吧?皇帝总和我在一起,她找不到机会!” “……你觉得中原的养蛊人,会用南域的蛊,对南域人下手?”沈栖棠沉默片刻,突然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等等,你不会蛊术?” 南域之人,难道不是从记事就开始和蛊虫打交道了么! 就算所知不深,但多少还是会知道一点。 沈栖棠有些诧异,她盯着阿扇,女人却理直气壮,点头,“我从小就只学媚术,那些虫子又丑又毒,有什么好学的?” “……”哦。 那难怪。 沈栖棠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阿扇身边的宫女都是中原人,都是皇帝赐给她的,据说好几个都曾经是绣坊的女侍,并无此道中人。 她想了想,“但德妃并不知道,她的人手艺很一般,等你被陛下留住时才敢动手,可见对你颇为忌惮。你只要别轻易告诉别人你不会蛊术,她就不敢妄动。” “姑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还是不放心,这世上的疯子,疯起来什么都会做的,就连皇帝都中了毒,更别提我一个小小的妃子了!”阿扇说得十分严肃。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别人要投毒要下蛊,担心也没用吧? 还不如平时多留心些。 “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百毒不侵的药!”美人双眸凝视着她,眸中波光粼粼,有那么几个刹那,连沈栖棠都觉得心动,“我听说,你不仅百毒不侵,血还能操控蛊虫!一定是吃了那种药吧!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说得出,我一定凑齐了钱来买!” ……操控蛊虫又是哪里传出去的谣言? 沈栖棠有些沉默。 良久,顶着女人的满是希冀的视线,她抿着唇角,桀然一笑,“百毒不侵的药我有啊。” “那能不能——” “但是吃了就会死,如果想活下去,就要喝人血哦。” …… 锦鸾宫,小楼。 四面的窗都大开着,清朗秋景一览无余。 百岁小憩醒来,见沈栖棠托腮坐在窗口发愣,便用毛笔尾端戳了戳她,歪头,满眼疑惑。 沈栖棠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我在想,难怪那阿扇受皇帝独宠,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媚术啊。” 小姑娘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为什么”。 “性情相称,趣味相投。” 不仅都怕死,还都可以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第153章 忘记生辰了? 夜间,烛火在红纱帐外,朦胧而暧昧。 美艳无双的女人斜倚在榻上,纱衫褪至手肘,风情万种,细腻如荔枝的皮肤光洁白皙,惹人痴醉。 她轻轻抚弄着躺在她膝上的男子,笑语嫣然,“陛下,我今日去见了那位五小姐,向她讨了一种……服下后能百毒不侵的药。” 皇帝怔了怔,抓住女人香甜的手腕,一寸一寸吻着,含糊不清地低笑,“那妖女如今是不敢做太出格的事,但仍和年少时一样诡计多端。她自身都难保,若真有这样的药,何不给她自己用?你被她骗了。” “我知道她没有。”阿扇抽了手,从枕边摸出一个瓷瓶,“但这人心眼儿不坏,虽然吓唬我,不过给我的东西倒确实有点儿用处。” 她向皇帝要了一杯鸩酒,又将瓷瓶中的粉末洒入酒中。 银簪验毒,毫无反应。 “我找孙太医看过,他也不知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但目前看来,并没有毒。陛下拿去找人试试,或许,对您的毒也能生效呢?” 她眼底亮晶晶的,笑得格外好看。 皇帝盯着女人的双眸,不禁有些出神。 “陛下?” “嗯,朕记下了。”他垂眸,握住女人手臂,将她重新压回榻上,嗓音低哑,有些黏糊,“不过如此良辰美景,爱妃何故提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你快替朕生个皇子,朕也好有理由册封你做贵妃……” …… 在宫里住了近三个月,百岁的伤总算收拾得差不多了。 沈栖棠打点行囊,准备随老夫人回侯府。 -- 第123页 百岁拉着她的袖角,委屈巴巴。 “太妃说你得住在这里,还不能出去。”沈栖棠恶劣地揉乱了小姑娘额前的碎发,笑嘻嘻,“嗓子我还得再想想办法,等有了主意,回来治你。平日里自己也多注意些,忌口也忘了。” 小姑娘低着头,扒拉她的掌心写字。 但太痒了,沈栖棠没察觉到,“是要给你带什么吃的么?还是首饰,或者什么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没明白就算了! 百岁鼓着腮帮子,跑进里间去了。 “这么别扭做什么,我又不是你情郎!” 少女隔着门喊她,嬉皮笑脸地打趣,一刻都没正经的时候。 百岁靠门抱膝坐着,将脸埋进臂弯。 她一闭上双眼,仿佛就能想起某日灯火下,少女那张明艳的脸。 神情跋扈,星眸漠然盯着她,轻蔑而嘲讽,“若是姑娘家才能私底下‘谈’的事——是看上了我的什么人,还是看上了我?”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恨。 却又好笑。 才不是看上她了…… 只是觉得她配不上国师,想教训她一下罢了。 可如今,反而觉得,或许像国师那般冷漠得只知利益算计的人,才是真正配不上门外这个大傻子。 这个人,掌心很凉。 可心头血却滚烫。 …… 沈栖棠是扑进侯府的大门的。 她刚下马车,抬眸就对上了那双桃花眼,一时雀跃,迈上台阶反倒忘了门槛。 幸好神子澈反应快。 否则,虽然不至于受伤,但光天化日,在众目睽睽下丢人,也怪没面子的。 沈栖棠讪讪地松开他的衣襟抹平,先目送老夫人回了小院,才牵着神子澈的手进前厅,笑,“你今日怎么没去官署?” 青年垂眸淡笑,“休沐。” “当真?”少女扳着手指算了算时日,正儿八经的,倒像是街头算八字的道人,“分明还有两日才休沐。” “你不是连生辰都不肯记么,怎么休沐的日子倒算得一清二楚?” “我哪里没记了,你生辰不就是重阳么,还有好几日才——”沈栖棠理直气壮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了。 不是没记住他的生辰,只是忘记算日子了么? 神子澈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轻咳了一声藏住眼底笑意,“嗯?” 沈栖棠心虚地错开了眼神,“不如……补一个吧?” “哦,怎么补?” 若只是和平时一样,自然就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长寿面她不会煮,就连清汤挂面都会烧糊。 至于别的菜色,她做的更是难以下咽。 若只是作为礼物敷衍也就罢了,万一再祸害到自己就不好了…… 沈栖棠思忖着,眸光一亮,“我爹和哥哥今日都当值!” 神子澈一愣,“所以?” “我带你回家!” 第154章 你家池塘里养鲫鱼啊? 沈府,花园池塘东侧。 管家讪讪抹了一把冷汗,欲言又止。 还没等他斟酌好措辞,少女已经收了渔网,捞上一片鲤鱼。 鲤鱼还在湿哒哒的石子路上扑腾着,每一尾鱼身上都或多或少扎着银针,再怎么挣扎,也跳不回水里去。 一旁,国师也有些沉默。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五小姐,那什么……这池塘里的鱼,是老爷……” “都是一家人,爹的鱼就是我的鱼!大不了回头买一池子赔他就是了。” 反正刚从宫里捞了一千两,买什么都行。 沈栖棠望了一眼埋在柴火堆里炙烤的山脊,笑,“管家伯伯去忙吧,家里也挺忙的。” “……”不,这个时辰,各处都闲得只能看蚂蚁打架了,就只有您这里最忙。 管家有些头疼。 但他无论如何都是管不了这位五小姐的。 既然无法制止,不如加入。 他斟酌着,小声问,“五小姐这里可缺调料?说起来,老爷新收的一批茴香不错,还有桂皮和八角……” 神子澈默默听着,不禁扶额。 果然,就算他不惯着这小兔崽子,也一样会有人惯的。 反正不惯也管不了。 傍晚。 沈老爷子累了一日,饥肠辘辘。 刚一回家,就闻到了前厅传来的香气。 “这时辰还早,怎么就已经摆饭了?” 沈广白手搭帐篷远远眺望了一眼饭桌,“哟,吃鱼。” 管家听见声响,从厅中迎出来,神情竟有些讪讪的。 老爷子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颤巍巍,“今日,可有什么人来过?” “五、五——” 沈老爷子心底顿时“咯噔”一声,打断他,追问,“鱼是从哪里来的!” 管家心虚地道,“是小姐自己买的,说老爷辛劳了一日,给您补补身子……” “补身子为什么要买鲤鱼!尤其这条,还是黑色的!这纹路,分明就是我养在池子里的那几条!”老爷子指着餐桌,气得两撇花白的胡须都打着摆子。 他深呼吸,平复良久,心如死灰,“说吧,她今日又抓了几条鱼?” “……都给烤了。”管家连忙补充,“但她在等鱼熟的时候,又买了一池子!都已经放回去了,大伙儿都数了,一条都没少!” -- 第124页 “哦?” 沈杉寒眨巴眼,顿时不气了。 他端了一盘烤鱼,也没计较鱼上洒的八角,笑,“走,瞧瞧棠儿买的鱼是什么品相!” 片刻。 凉亭里吃饱喝足的沈栖棠慢悠悠打了个嗝,正准备和神子澈打道回府,只听不远处池塘边,老爷子恨不能提刀杀人般咬牙切齿,“谁家池塘里养鲫鱼?!合着下回她还打算烤了吃?那小王八羔子人呢!我看是太多年没关她跪祠堂,膝盖痒了!” 沈栖棠膝盖一凉,扯了扯神子澈的的衣角,“翻、翻墙走吧?” …… 酉时一刻。 梁王的家仆已经在侯府等候多时。 “五小姐,我家主人想请您前往府上一叙,可否赏光?” 家仆约莫是四五十岁的模样,沉着老练,即便见了神子澈,也不见惧色。 沈栖棠隐约记得,这是老梁王的管家。 老梁王与她没有往来,但梁王府的世子爷倒与她相熟。 那人也是个纨绔,却痴情得很,对城中一名商贾的女儿一见倾心,总找她想法子给那位姐姐传信,后来还为了让老王妃允诺这桩婚事,烦她陪着老王妃打了两个月的牌。 不过事成之后,没少给她塞钱就是了。 大小也是个故人,走一趟也没什么。 沈栖棠暗忖着,笑了笑,“去也行,不过我今日已与国师有约,若就这么中途随你走了,倒对不起他。他与我同去,可好?” 老管家连忙应下,“若国师肯来,自然更好不过,岂有拒绝之理?” 神子澈淡笑着,并不回绝。 梁王府隔得有些远,马车上,他问,“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少女懒懒地倚在他肩上,打着哈欠小声咕哝,“老梁王脾性古怪,老王妃辞世后,他更是喜怒不定。我可不敢一个人见他。” 神子澈一怔,“那回绝了便是,又何必答应他们?” “找我去,多半是为了上次千灯节那中毒的小子。你不是说那夜梁王府起火,他受了些惊吓,一病不起了么?” 她近来与梁王府的瓜葛就只有这一桩。 才刚从宫里回来,就眼巴巴地找上门来,自然也不可能是为了叙旧。 沈栖棠垂眸,又道,“锦鸾宫里的小百岁,也是被火灼伤的。太妃不肯说她的身世,你也遮遮掩掩的,反倒令我好奇。” 神子澈沉默良久,“……你入宫都是七月的事了,千灯节是六月。若是六月受的伤,哪里能拖到你去给她治?” “诶?”沈栖棠愣住。 她早就忘了时日,每天早上睡晌午起,住在小楼里倒像身处烂柯山似的,哪里还能记得是什么月份。 沉吟半晌,她有些迟疑,“要不还是回去吧?反正那小纨绔也没性命之虞,我去不去也不要紧!” 神子澈扶额,叹气,“来不及了。” 话音才落,马车就已经停了。 府门前早有人等候。 管家朝那些人道,“五小姐到了,快去通传!” 沈栖棠,“……” 也不必这么及时。 第155章 国师也一同前往 少女高坐在小楼窗前,眺望远处烧红的枫林,恰如某夜烈火。 朱红的宫墙下,老太妃望了她许久,上楼叩响了房门。 “底下人多眼杂,不要总坐在窗边。若让人看见,只恐要起疑心。”太妃怜爱地抚弄着她的发心,轻叹,“天快黑了,把窗关起来吧。” 百岁沉默片刻,合拢了木窗。 身后,太妃身边的姑姑已经点起了灯,烛火被藏在画着美人图的灯罩里,只看得见光。 少女抽了张纸,小心翼翼地写,“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她的字仍然潦草,颤抖着不成形状,太妃照笔画意会,淡淡地笑了笑,“再耐心等一等,时机还未到。眼下,就算拿得出人证与物证,也无法撼动那些人的地位。就算你站出来指认,世人也不会相信的。” 百岁低着头,鼻尖有些酸意。 “你见过凶禽捕食的样子么?”太妃问。 她摇了摇头。 “蓄势待发,一击必中。否则一旦给了猎物喘息的机会,它们就有挣脱的余地。”妇人卷起那张纸,递进灯中,任由火舌连纸带字舔舐成灰,温柔地劝道,“若能将那些人拖入更深处的地狱,多等片刻,又有何妨呢?” 与此同时,天子寝殿。 朦胧芙蓉帐中,两道人影交叠。 珠帘外,内侍跪倒在地,不安地屏住了呼吸。 纵然耳边不断传来柳莺婉转娇媚的轻啼,殿内升起的暖香令人头昏脑涨,他也只敢死死盯着自己的指甲尖,神情似濒临绷断的琴弦。 “陛下,沈家那位五小姐酉时去了梁王府……” 帐内,男人冷笑,“梁王那不成器的孙子疯了,四处寻医问药都没个结果,求到那妖女跟前,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不过当真有趣,找疯子给人看疯病,梁王那老东西如今是越老越糊涂了。” 内侍暗自抹了把汗,低声,“但,国师也一同前往。” “……” 纱帐内的动静顿时停了。 女人一声婉转吟哦,好似不餮足的低叹。 皇帝含糊地安抚了她一句什么话,披了里衣,坐在榻边穿靴。 -- 第125页 内侍正打算上前,只见如羊脂玉般白皙光滑的手臂柔弱无骨,正缠在陛下肩颈抚弄,从他的角度望去,甚至还能隐约瞧见女人细腻的鹅颈。 美人全无回避的意思,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迷离的双眸离开皇帝英挺冷厉的侧脸,落在那内侍身上,投送一片烟雾蒙蒙的秋波。 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内侍不觉怔了良久。 皇帝很快察觉,索性揽过阿扇无所遮掩的腰肢,将她面朝下按在席上,指腹沿着她滚烫的脊背滑入帐中隐晦莫辨的暗色,掌心拍出一声清响,笑骂,“朕整日陪你还不够,竟还勾引上别人了?他可没那本钱满足你这山妖。” 女人不以为意,腰肢款款,真如山妖般蛊惑地轻笑着,“不过是见小郎君模样生得俊俏,多瞧一眼罢了,陛下真小气,连这都不肯。” “就是不准,等朕处理完正事,再回来收拾你。”皇帝嗤笑,将她扔回榻中,漠然俯视着地上两颊绯红的内侍,“出去说。” …… 梁王府,气氛有些冷凝。 白发老翁衣着古朴,却难掩一身矜贵之气。 他站在爬满藤蔓的粉墙之下,看着一行人穿过月洞门,往府中后院走去,浑浊的双眸辨不清神色,却总令人觉得有几分阴郁。 神子澈停下脚步,淡笑着朝他一礼,“许久未见,梁王一切可好?” 第156章 亏心事 老梁王不答,只盯了他半晌,便拄着藤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沈栖棠愣了愣,叹气,“果然还是这个脾气。” 神子澈不以为意,只是笑,“你先随管家去,我稍后就来。” 少女不解。 他找那位老古板王爷做什么? 老梁王避世多年,与神子澈并无交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的话…… 据说几十年前,梁王年纪尚轻时,曾与老侯爷是情敌,见一面打一回,每次都打得十分惨烈。 还为了颜面不请太医,只找沈老爷子暗中登门处理伤势。 这些长辈们的风流韵事,自然也就从那老不正经的爹嘴里,传到了沈栖棠这好事者耳中。 不过,后来这二人谁都没有娶到那位女子,反倒各自找到了一生所爱。 到如今都近四十年光阴了,应该也谈不上仇? 她心中狐疑,却没多问,拉着神子澈的衣角,小声,“那你快点,否则我可不等你。” 青年弯着唇角,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好。” …… 接见沈栖棠的,是梁王世子夫妇。 纨绔世子历经“磨难”,好不容易娶上了这位世子妃,此后居然没像小话本上所写的——“热血褪去,始乱终弃”,反倒为这人收了心。 二人都近不惑之年,仍然如胶似漆。 沈栖棠当初不过是年少轻狂,厌烦这世子爷整日叨叨,才帮着撮合,没想到竟还成全一对佳偶。 若不是她还没忘记,都要以为自己是个牵红线的热心肠好人。 “我先前听人说还不敢相信,你这小兔崽子果真没死啊?”梁王世子原本忧心忡忡的面容一时换上几分笑意,拍着少女的肩来回打量着,“这两年销声匿迹,怎么瘦得像张纸似的,经得住风吹么?” “……什么小兔崽子,没大没小。”沈栖棠啐了一口。 明明装死前还找他们帮了忙,说得倒像几十年没见,久别重逢似的。 沈栖棠不想理他,望向一旁的世子妃,“人在哪里,我先看看。” “还在里面躺着呢,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世子妃拉着她,叹气,“一醒来就嚷嚷着‘是鬼放的火’,连饭都不会吃,只有硬往下灌。找了好几个大夫了,都说是受了惊吓,可安神定心的药吃了几个月,不仅不见好转,人还越发不清醒了。” 她是真的担心。 尽管这位大公子的存在,是世子在遇见她之前惹下的风流债。 小纨绔闭目躺着,怕冷般缩成一团,面色白惨惨的,印堂发青,眼下也着了一圈浓重的黑,双唇倒是红得像涂了女儿家的脂膏似的。 和上次一样古怪。 沈栖棠从她那乱糟糟的木箱里翻出一瓶香,置于少年鼻唇之间,片刻,纨绔那对紧皱的眉便稍松开了些,呼吸也逐渐平缓,比起先前宛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安详不少。 世子妃有些不明所以,“这是?” “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免得惊醒了,按不住。” 沈栖棠收了迷魂香,仔细检查起来。 脉象与常人无异,身上略有些烧伤,不过处理得很及时,只留下痂剥落后的浅淡痕迹,没什么要紧。 “他这半个月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整日里醒的时间比睡着的还长。”世子也担忧不已,“听下人说,他醒着的时候还会念叨好些胡话,我们都疑心他是着了魔,请了福业寺的大和尚来驱除邪祟,也没什么作用。” “心上的病,念经治不好。” 沈栖棠想到先前沈云苓的事,不禁心念一动,“他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求饶的话,只怕这小子在外面做了什么亏心事。我也四处打听过,可并无苦主上门,也没听说坊间有什么风声,除了上次在画舫中毒的事,别的大多只是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吟诗作乐罢了。” -- 第126页 沈云苓那事,长公主盯的只是诚王府,倒没心思追究旁人见死不救,明面上,没与这小纨绔扯上关联。 不过沈云苓还活着,与“放火的鬼”应该并无关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还是说,只是着火那日,他心中惶恐,才生出了错觉? 沈栖棠思忖着,低头时,视线正落在少年通红的唇。 “不对。” 这唇红得不正常。 连日昏睡,茶饭不思,脸上都没了血气,这嘴唇怎么还能像染了朱砂似的? 等等,朱砂? 第157章 干扰视线? “你要下的这一步棋,太险了。” 老翁吹开茶盏中的芽尖,喑哑的嗓音仿佛刀锋划过枯树颓败的枝干。青年垂眸不语,他竟有些沉不住气,脸上原本就皱巴巴的,如今更是紧拧着,严肃开口,“你分明可以什么都不管,又何必蹚这浑水?” 神子澈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身为国师,怎可坐视不管?” “少拿国师做借口,你老师当年可没教过你这些。无论朝中乱成什么德性,只要不是命悬一线,他何时打理过这些杂事?” “我可以不走老师的路。” 老梁王闻言,不禁沉声,“皇帝任用国师,不过是为了捧出一个人间的神,借天意的幌子,成全他们自己‘真龙天子’的地位罢了,不是让你和他们对着干的!既然是幌子,那么谁都可以取代你!” 若无意外,历代国师都只收一个弟子,对外称是尊天命而为,其实不过是看谁能入他们的眼而已。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所谓“神子”,仅仅只是欺世盗名威吓世人的谎言。 只要有人愿意相信,他就是神。 但若某日被舍弃,他就会被指认为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从因畏惧而产生的敬意,到被欺骗产生的怨恨,只在一念之间。 “你比谁都清楚。” “嗯。” 青年只不痛不痒地答应着,令老梁王不禁有些恼火,“你难道不清楚你那老师为何要让你接任他做国师?如果不是因为你母亲,你现在早就是个废人了!若一意孤行,迟早招致祸患!” “殿下又何必如此悲观。”神子澈垂眸,抿了一口茶,低笑,“不见得就一定是我的祸患。今日的‘国师’,就是大启的神。何况,事已至此才谈退路,未免有些迟了。” 老翁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他搁下茶盏,苦笑,“你与你母亲,还真是相像。什么职责所在,说白了,还不就是为了沈家那小兔崽子?” “……我与她不一样。”青年摇头,但除此之外,他并不否认老翁所言。 老梁王长叹一声,盯着他,浑浊的眸底,映着灯中烛火,摇摇晃晃的光影异常明亮,“我劝不动你,但愿你不像她,为情自掘坟墓。梁王府不想被卷进这漩涡里,不会与你为敌,也不会帮你。” 就算他想,也是有心无力。 他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孙儿倒是又四个,却都不成器。 何止是帮不上忙。 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老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哪日你走投无路,我还活着的话,倒也能替你养个儿女。……当然,前提是你有。” 神子澈,“……” 想有。 但目前看来,还只能想想。 …… 白洁的瓷杯里盛着怪异的浅色液体,一粒血珠在其中浮浮沉沉,全然没有化开的趋势。 沈栖棠倒腾了好一阵子,在戌时末才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小声嘀咕,“这毒,有点儿麻烦啊……” 梁王世子正昏昏欲睡,乍听见她的话,立刻就清醒了,“毒?” “嗯。”少女有些苦恼,“我只在老太爷的书里见过,这种毒十分阴险,中毒之人,表面上脉象与常人无异,只是略显微弱,但却与朱砂、姹女相似,会令人产生幻觉,加之适当的‘引导’,就会发疯。” 世子一愣,“什么?竟还有这种毒物!” “这倒还谈不上毒,更毒的是,它会让人终日沉沦与梦中,现如今你家这小公子还有醒的时候,等哪日他十二个时辰都在睡梦中度过,人也就不知不觉地没了。” 老太爷给这种毒物取的名字就是“长梦”,沈栖棠觉得无趣,还在旁边标注了个“一睡不醒”。 也托了这个福,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忘。 “这可如何是好?你既然知道这种毒,那应该也知道解毒的法子?” “……这种毒是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四处游历听人说起的,只写了症状,连配方都没记全。”沈栖棠汗颜,又端详了一眼盛着血珠的杯盏,“不过,也不是不能试一试,但是你也别对我抱太大希望。” 这东西比她那本毒经都古怪。 当初略钻研过一阵子,但因为这东西救不了人,她也不能杀人,觉得无用,就丢开了。 “总之,先让他疯着。这毒虽不动声色,但是发作很慢,这段时间,应该还是能叫得醒的。每隔三个时辰将他喊醒一次,就算疯得摔东西,也别捆起来,免得再睡过去。” 沈栖棠说着,想了想,又找出一瓶香膏,搁在桌上,“叫不醒就用这个。当然若有机会,也让人出去多打听着,王都每日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也不止我一个大夫。” -- 第127页 还有这毒的来源…… 这小子先前就与人结了恩怨,又或是别的什么纠葛。 有人对他下手,也不足为奇。 可是长梦这种毒,就连知道的人都极少,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回府的路上,沈栖棠总记起千灯节画舫投毒一事,心中有些不安。 神子澈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地盯着车窗外的夜色,同样满腹心事。 直到下了马车,他牵着少女的手,在府中小径走着,月色皎皎,在林间投落一地细碎斑驳的倒影。 他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月洞门两侧点起的灯火,才突然低笑着问了一句,“今日你还有一句话没对我说。” 沈栖棠回过神来,不解,“什么话?” “不是说今日补过生辰么?” “又不是真的生辰。” 少女一哂,松开青年的手,双手捧着他的脸,踮脚在那双薄唇边落了一吻,像兔子似的溜进了自己那间小院,没影了。 神子澈愣了良久。 寂静的月色下,一声轻笑在林间漾开。 蕴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 受人之托,长梦的解药沈栖棠自然放在心上。 但除此之外,她对千灯节那晚的事,也还是十分在意。 别人是信不过的,父兄又不是查案的料。 沈栖棠思来想去,盯着官署内正批阅公文的男人,有些踯躅。 神子澈不禁觉得好笑,低叹,“我这里很快就好,一会儿就陪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先去别处转转。” “最近都不太忙?”少女凑近了点儿,伏在他的桌案上,仍旧盯着他。 男人挑眉,“怎么,是嫌我不够忙?” “不啊,如果清闲的话,我有几件想不通的事……” “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乖了,原来又是有事找我帮忙。”神子澈搁下了笔,“想让我做什么,说来听听?” “梁王府失火的事……”沈栖棠犹豫着,斟酌片刻,才接着说,“和上次我放走的那个捕快,有关系么?” “没有。不是告诉过你,那时他与六扇门的其他人在一起,没机会放火。” “可是他未必没有同党啊?而且我总觉得,这些事儿都叠在一起,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早有预谋似的。那天虞沉舟虽然鬼鬼祟祟的,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一定就是他做的吧。如果是别人,那岂不就是有人故意借此干扰视线了?” 沈栖棠一时没收住,将心里想的都和盘托出了。 神子澈微怔,沉默片刻,抬眸望她,“所以,你认为谁会借他一个被软禁在冷宫里人干扰视线?” 第158章 傩面具 知道虞沉舟暗中进出冷宫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而且那天的推测,是神子澈先提出来的。 沈栖棠知道他突然有些生气的缘故,可那天所说的话本来就只是个推测,就连他们自己都没能证实。 就算是画舫上的投毒是为了沈云苓,就算是通过冰块下的毒,就算甚至后来真在岸边见了虞沉舟,可就这样将所有事联系起来,未免也太过儿戏了些。 他不会不知道。 除了有意为之这一条理由,她也想不到别的可能。 片刻无声的对峙,沈栖棠率先打破了沉默,食指戳了戳他的脸,揉碎了略有几分阴郁的神色,低笑,“我又不是怀疑你,这算什么表情?我只是觉得你有事瞒着我罢了,本来还以为只是来不及解释,现在看来,居然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她语调轻松欢快,并没为此生气。 神子澈不禁有些迟疑。 少女摆摆手,不以为意,“算了,既然你已做好了打算,那我就不考虑这些了,怪让人头疼的。” 反正又不会害她。 “你……”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么? “你快点,一会儿处理完这些,陪我出趟城。”沈栖棠打断他,摆弄着案上的砚台,“我听虞沉舟说起过城外那座书楼,稍微有点好奇,想去看看。” 说不想知道,那都是假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但,谁下的毒姑且可以放一放,那毒物的来源却还是要找的。 毕竟老太爷留下的配方不齐,若只是要弄出个相似效果的玩意儿不难,可解毒必须对症才行。城里的,她找了阿怜打探,至于城外,唯有那一处最可疑。 虞沉舟从前与沈云苓并无私交,若是近些年来才认识的,书楼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还有梁王府的小纨绔,从前也时常会去光顾,据说是因为那里的歌姬举世无双。画舫上中毒的小纨绔都是他的同窗,自然也很有可能是书楼的常客。 午后,城郊的枫叶并不比宫里那些精心栽植的差。 进书楼的人,无论是谁,都要遮掩容貌。 沈栖棠一时兴起,便挑了一张傩戏鬼怪面具,乍一看,甚至还有些吓人,在一众追寻风雅的客人之中,格外张扬。 幸而此时楼里没有多少客人,也见不到歌姬的身影。 神子澈点了壶茶,拉着她坐在角落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盯着她那张龇牙咧嘴的傩面具,心不在焉地替她斟了茶。 面具又大又沉,将少女的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沈栖棠盯着茶盏,有点儿后悔。她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离到男人脸上,薄如蝉翼的银色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留出挺括的鼻峰与淡色的薄唇。 -- 第128页 “那什么,阿澈——” “不换。” “求你了!”少女眼巴巴握住他的掌心,星眸熠熠闪光,却被那凶神恶煞的傩面具挡住了大半,有些滑稽,“真的好重,我头都要掉了!” 这又是个什么形容? 神子澈轻叹,将桌后屏风扯开,“换也可以,但不准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合着,你刚才不拦着我,就是因为这个面具好认?”沈栖棠摘张那只扭曲的鬼脸,委屈地小声嘀咕着,将面具递给他,不经意间目光一瞥,却见那木面具内侧的角落里的深褐色斑纹。 倒像是沾上去的,已经干涸了许久。 她愣了愣,用指甲剥落了一小片,以茶水化开,轻嗅,面色顿时有些难看。 神子澈不解,还没问,少女便颤巍巍将湿红的指尖递了过来,“血。” “……”为什么总会遇到这种事。 他收了心思,打量着面具,内侧有好几块这样的痕迹,都在不起眼之处。 若仔细看,便不难发现,那些血迹的边缘并不连贯。 而且,纵容沈栖棠的脸偏小些,戴着也还是太空阔了。 “应该已经被削薄过,留了痕迹的这些位置,都是与戴面具时的着力点,血浸染得更深一些。” 沈栖棠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打了个寒噤,“这里也出过事?阿怜先前得知有这么个地方后,也打听过的,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啊……” 这里离王都又不远,又是文人汇聚的场合。 倘若出过事,王都那边又怎会不知? 或许,只是意外?比如是某人戴这张面具时,不慎割破了手、划到了脸? 还是说,虽然出了事,却被人按住了,并未声张? 沈栖棠心中惊疑不定,半晌都没听到回答,不禁看了一眼神子澈。青年垂眸端详着那张面具,神情晦暗不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她怔了怔,“真的出过事?” “嗯,去年有一位歌姬……” 第159章 凭月姑娘请公子上楼 书楼从前是个废弃已久的书院,自凌城来的儒士喜爱此处山水,盘下了整座小山,建了这座楼。 最初楼中也有三位歌姬,除了歌喉婉转动听,其中二人还格外擅长琴技,七弦、琵琶或是筝,无不擅长。另一人善舞,舞姿曼妙,偶尔兴起时会摘下面具,模样风流多情,故而最受楼中客人追捧。 但某一日,那人突然销声匿迹。 主事寻遍书楼与附近的山林,也未见其人。直到某一日,某位客人在席上喝多了酒,去后院吹风,却不慎在廊下被一只手绊倒…… “死了?是那位失踪的歌姬?”少女追问。 “不清楚。”神子澈皱眉,摇了摇头,“那人浑身是血,脸上戴着面具,揭下时连皮都被面具粘住大半,身上也破碎不齐,无从辨认身份了。” “……” 沈栖棠沉默良久,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角。 不会这么巧,正好就是这张面具吧? 这书楼虽不奢靡华丽,但陈设风雅独特,别具一格,看起来并不穷,不至于小气得连出了事的面具还要重复使用吧?! 她小声试探,“那,凶手查到了么?” “没人报官。” “什么?” “楼中许多常客的身份,都是不可说的秘密。”他低声说着,清冷的声线难免有些淡漠,“虞沉舟之所以能在这里如鱼得水,自然是因为除他之外,这里还有许多不该出现的人。” 若六扇门的人到场,为了查明真相,势必要将众人的面具摘下。 更何况六扇门就算收到了消息,也不会来。 这楼里多得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也有可能,连他们的总捕头自己都置身其中。 一旦惹出了风波,再想收场,代价绝不会小于“令一名歌姬不明不白地死去”。 或许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只是没到出人命的地步。 但在书楼之外,无论如何,这里都是最太平的所在。 粉饰的太平,也是太平。 沈栖棠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动声色地那张傩面具稍远了些,“可是你不也知道这件事嘛,对这里又很了解,为什么也不管?” “不归我管。” 他脸上的神色都落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良久,他随手抽出少女藏在靴中的匕首,刮下染着血块的木屑,若无其事地戴上。 系好绳结的瞬间,屏风后,有人轻轻叩了三声,“打扰二位雅兴,抱歉。” 这声音应当是楼中的主事。 二人对视一眼,“何事?” 那主事笑着,问,“凭月姑娘想请公子上楼一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主事语气熟稔,倒像是早已经知道此处坐着什么人了似的。 还有方才,神子澈提起那死了的歌姬,分明是未曾外传的事,他也都一一悉知。 是常客? 沈栖棠不禁皱了眉,却没拦着,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摆手,“去呗,我在这里等你。” “那你不要四处走动,我很快就回来。” “……”他还真去啊? 凭月姑娘又是什么人,也是歌姬? 沈栖棠一噎,还没想到怎么问,青年就已经跟着主事走了。 虽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平常都没什么不同。 -- 第129页 但如果真没什么,他根本就不会跟着去,只留下沈栖棠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会儿倒是不担心她一个人待着惹是生非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偏暖调的白色外袍,宽大的袖口内,一对深色护腕缠在中衣外,长发也扎成一束,是江湖少侠偏爱的装扮,换了面具后,乍见之下倒也像个风流的小公子。 只是身量偏小些,细看,便知是个女儿家。 很快,有人带着酒盏,坐在了她的对面,笑容谄媚又带着些许令人作呕的私心,“姑娘一个人?” 什么风雅之地,不过仍旧是附庸风雅的风月场罢了。 沈栖棠有些烦,恶劣地勾着唇角,“两个。” “哦,是在下失礼了,不知另一位此刻——” “说什么呢,我朋友就坐在你旁边那张椅子啊,看不见么?”她略一歪头,星眸望着他,看上去十分无辜。 那人怔怔转头看了一眼,甚至还注意了桌下的状况,确信此处只有他们两个。 可少女眸光清澈,不似在同他说笑。 他那点旖旎的心思顿时散了,背后犹如被一双眼睛盯着似的,凉意从末端爬上脖颈,“姑娘,你在说笑吧,你的朋友在哪里?” 沈栖棠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答,只对着空气,一哂,“这位公子看不见你呢,你说他是眼神不好,还是……命不好?” 她问得极轻,如羽毛轻轻拂过。 却激起那人一身寒意,“对不住!在下、在下不是有意冒犯,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他狼狈匆忙地跑了,连酒也没拿,快步离开了书楼,动作僵硬,连头都不敢回,滑稽的模样令少女总算忘记了先前的事,愉悦地低声笑了出来。 “笃、笃笃。” 一旁,与隔壁相邻的那张屏风突然响了起来。 那边人影被窗外的光映在了屏风上,“姑娘何必作弄他呢。” 沈栖棠一愣,漫不经心,“与你何干?” 那人不答反问,“这扇屏风,能拉开么?” 这声音倒是耳熟得很,名字也就在嘴边,却一时认不出来。 沈栖棠皱眉,扯开了屏风。 男人穿了一身黑金色的劲装,即便在如此儒雅的场合,一身肃穆之气也分毫未曾收敛,就算戴着面具,也十分好认。 柳赴霄! 少女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良久,“……你今日不当值?” 看着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的,竟也会跑到这种假模假样的地方来! 果然,男人不能光看平日里表现出的假相,根本信不过! 第160章 他去哪了? 柳赴霄显然早就认出她来了,略一颔首,“今日休沐。不过,若没记错,‘那位’今日并不该在此地。” 他以眼神示意,是方才神子澈坐的位置。 “这个啊,就……”沈栖棠讪讪地挠着脸,小声,“公文都批阅完了,无所谓的吧?反正你当值的时候,也不是总在官署里的嘛。” 之前不也接连往侯府跑了好几日? 她暗自腹诽着,动作一顿。 等等,他知道刚才神子澈也在,甚至连他坐在哪里都知道! 屏风根本就挡不住声音,刚才他们说的话,他也一定都听见了! 沈栖棠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略有些发白。 刚才,他们好像提到过虞沉舟的吧! 可如果隔壁有人,神子澈为什么会没注意到? 沈栖棠满心疑惑,又不敢自乱阵脚,故作镇定地盯着柳赴霄,“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如你这般‘耿直忠正’的人,也会喜欢吟风弄月?” 男人略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难得放低了声音,“只是陪人来的而已。” 可他身后,桌旁分明没有人。 “你那位朋友,我也看不见?” “……她只是出去了!” 话音刚落,戴着另一只傩面具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从门外跑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艳的花草。 这乐颠颠的模样,沈栖棠都不必猜,定然是阿怜无疑了。 这两个人居然还能混到一起去! 少女扶额,有些头疼。 转眼,阿怜便捧着花草到了眼前,有些茫然地绕着沈栖棠打量了一圈,“姑娘!你居然也在这里!” “……”这面具戴得根本就毫无意义!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会选这么无趣的面具,我还以为只有像他们这样一本正经的人才会拿这种东西!”傩面具后,小姑娘长吁短叹。 “不是我选的。”沈栖棠趁机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啊,我看到林间这些花开得好看,就去采了一些,让柳——让公子先进来了!大概也就不到一刻吧。” 离神子澈上楼,都快过了小半个时辰了,若他们只来了一刻,柳赴霄又怎么知道他也来了的? 沈栖棠愣了愣,狐疑地看向男人,“你怎知他也在?” “面具。”片刻,他又默默补充了一句,“听说在之前也有人选了傩面具。只有你干得出这种事,眼下这一只,定是与他换的。” “……”怎么,和神子澈待久了,你也开天眼了不成? 她沉默良久,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说傩面具有两只?” 可先前她来的时候,那里唯有一只面具。那间屋子一览无余,傩面具个头又不小,颜色也鲜艳,藏也藏不住。 -- 第130页 况且,进了楼里,也没见到有谁戴过,自然也不可能是她选完后才归还的。 沈栖棠眉心拧起,伸手拉拢屏风,“借我看看。” 阿怜一怔,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很快照做了。 这张面具也偏薄,中间被打磨过,但两侧不起眼的暗处,刀痕很新,分明就是刚才她们观察过的那一只! 可,它怎么会回到楼外存放面具的屋子里去? 神子澈不可能放着她不管,除非,遇上了什么事。 她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妙,“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啊。”阿怜不解,“是出什么事了?” …… “啊?这面具——” 阿怜听说了那歌姬惨死的事,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将面具丢在了桌上,小脸煞白地躲在了柳赴霄身后,学着沈栖棠压低了嗓音,密谋似的,“可是如果只有一个面具,那侯爷人去哪里了?” 沈栖棠十分不安。 但越是烦躁,就越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去考虑些什么。 柳赴霄从听她说完神子澈离开后,脸色就有些微妙,出神地望着那只傩面具,正思忖着,听见沈栖棠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凭月姑娘,又是什么人?” 他一顿,低声缓缓开口,“是去年亡故的那位歌姬。” “???” 一时寂静,落针可闻。 两个少女都齐齐盯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柳赴霄又解释道,“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 沈栖棠麻木得看上去一度十分镇定,“但是她已经死了。” 阿怜也紧跟着说,“而且已经快一年了,坟头草都该有半人高了。” 还魂也没这么离谱吧?! 而且还是那位主事亲口说这人请神子澈上楼的! 柳赴霄皱眉,端详着那张面具,才发现那鬼怪眼角的正面,也被溅上了几点暗红。 血迹还新。 他暗自用指腹抹掉了血迹,不动声色。 屏风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停在他们这桌外,仍是那位主事平淡的嗓音,“多有打搅,凭月姑娘想请公子上楼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第161章 是奴家不够美? 书楼一共三层高。 柳赴霄跟在主事身后往上,走过的台阶却远不止三层。 过道两侧没有窗户,只以主事手中那盏孤灯照亮脚下的路,看不清前面的状况。 倒还真像是进了传闻中的无间炼狱,长廊、执灯人,与等待相见的亡魂。 有趣。 “还没到么?”他淡淡开口,似乎有些不耐烦。 那主事歉然一笑,“绕过前面的拐角就是了,公子稍安勿躁。” 拐角只有一条路,通往一个房间。 房间里点着灯,火光将女人的轮廓映在窗上,没戴面具。 只看侧影,就知绝非凡品。 “公子请。”主事止步于此,并不再往前走了。 柳赴霄心中忖度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推门而入。 女人闻声回眸,嫣然一笑。 她的模样很是出挑,笑起来更是光彩照人。 但脂粉太浓,举止虽刻意装得雅致,却难掩一身风尘味。 “公子可让奴家苦等了好久呢。” 女人娇笑着,指尖如藤蔓似的缠上了他的胸膛。 柳赴霄不禁皱眉,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都说书楼是风雅之地,而并非风月之地,姑娘还是自重些。” “这是什么话,公子如此冷漠,令奴家好生伤心呢。”她攀着男人的肩,朝他的耳朵轻轻呵气,送来一阵浓烈的香料味,“难不成,是奴家不够美,令公子失望了么?” 柳赴霄沉默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女人脸色一僵。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柳赴霄却一无所觉似的,严肃开口,“姑娘或许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美艳动人,还请不要对初次见面的人如此放诞无礼。在下对举止轻浮的女子没有兴趣,还请松手。” “……”他是不是有病。 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有人投怀送抱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女人下意识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无论是五官的形状还是妆容,还有钗环与裙裾的搭配,都无一不精致明艳,笑容也极为完美,若换了别的男人,看一眼怕是就要晕头转向了,今日竟接连两次吃了闭门羹! 晦气! 柳赴霄的佩剑留在了大堂,身边并无趁手之物,便冷着一张脸,拔了女人的发钗,将她那双作乱的手挑开,才克制着心中的嫌恶,将那钗子交还。 女人何等敏锐,从傩面具镂空的双眼中洞穿了他的心思。 还没等她恼羞成怒,柳赴霄便心无旁骛地问,“不知姑娘相请,所谓何事?” “……没事了。”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难怪会选中这张面具! 女人咬碎一口银牙,免力端出的笑容亦有几分狰狞。 柳赴霄对此仍然没什么想法,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下倒有一事询问。” “哦?” “先前上楼的那位公子,不知此刻人在何处?” “他啊……”女人拖长了尾音,薄烟似的眉尾一挑,不经意间眸底乍现的寒光令柳赴霄怔忡了片刻,下意识想躲闪,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动了手脚,四肢发沉,动弹不得。 -- 第131页 冰冷的刀身折射着屋内的烛火,映在女人眼底。 仿佛小石子被掷向湖面,片刻涟漪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 柳赴霄闭着双眼。 任由一人将他拖入了某处,脸上的傩面具不出意外地被摘走。 很快,那人匆匆离开了这里。 死一般的寂静中,身旁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叹,“柳大人,好巧啊……” 是神子澈的声音。 装晕的柳赴霄试探着睁了一只眼,只见漆黑的空间里,火折子照亮了一双桃花眼,含着几分寡淡的笑意,正盯着他,“国师,你没事么?” 青年没答话,摸索着,从袖袋里取出一支香,置于柳赴霄鼻尖,沁人心脾的清香被吸入肺腑,驱散了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浓香。 毫无动静的四肢像是刚被装上似的,在转眼间酸麻得令人窒息,但却逐渐能活动了。 “这也是沈姑娘调制的香?” 神子澈略一颔首,“嗯,只是做着玩的。” “有用就行。”方才上楼前,沈栖棠也给了他闻了一种香。 也多亏了那东西,他才能在迷烟中保持清醒。 他尝试着握紧手心,血脉不通导致的酸胀感着实有些痛苦。 青年却按住了他,摇头,“会有些不好的作用,先别动。” 柳赴霄愣了愣。 不好的作用…… 是指这阵酸麻的痛感么? 他茫然不解,但只是片刻,酸麻之间,一种痒意从骨骼间钻了出来,即便抓破了皮肤,也挠不到痒处。 这痒意无处不在,令他不由自主地卧倒在地,来回翻滚着试图抑制住这令人发狂的感觉,又死死咬着牙齿,生怕泄露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 神子澈低叹了一声,熄灭了火光。 “一炷香的时间,不会太久的。” “……”这难道还不够久么!!! 第162章 海棠? 话分两头,却说回廊里,沈栖棠一手牵着阿怜,另一只手小心摸索着墙壁。 前方,一只小虫散发着微弱的荧光,缓缓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从外面看起来明明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过道怎么会这么长?”阿怜担心惊动了旁人,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同沈栖棠咕哝着。 “是通往地下的过道。” “诶?可是刚才那些楼梯——”分明是向上走的啊? 她话未说完,被沈栖棠往前拉了一步,险些从楼梯跌落,便立刻反应过来了。 从大堂直到三楼,都是正常往上走的楼梯,但从三楼那走廊尽头起,就已经是下行的了。 有光的时候,意识都被双眼看到的假象所欺骗,只觉得是往上走的。 可现在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只凭感觉,就不难发现,她们的确正在向下行! “难怪从刚才起,光线就越来越暗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楼梯,喃喃地道,“若是四周都亮堂堂的,也上不了这当!” “快走吧。这小虫虽然能凭借我藏在柳大人身上的香找到他,但若时间久了,恐怕就要失效了。”沈栖棠有些头疼。 她本来是不想带着阿怜上来的。 可这书楼里状况未明,将她只身放在大堂也不是个办法。 若让她自己回城去,又找不着路。 只能带上了。 “一会儿不管遇到什么,都见机行事!不要怕,我带的东西还挺多的!迷烟毒雾这些都交给我,人你看着办!”沈栖棠小声对她加油打气。 阿怜怔了怔,“我还以为你多多少少都会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又能比你强到哪里去?”沈栖棠讪讪的,“总之,凑合着先找到他们再说。” “……” 就,突然,蛮不安的。 阿怜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 所有异样的感觉都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赴霄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像是经过一场格外激烈的死斗,没一处不被汗水浸透。 他有些复杂地盯着神子澈,“国师你,刚才该不会也——” “自然没有。”青年见他结束了,吹燃火折子,一笑,“早就习惯了,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那兔崽子对自己人下手挺狠啊? 柳赴霄无言以对,不由自主地目露几分同情。 神子澈故作不知,温和地勾起唇角,“怎么了,还有什么不适么?” “没!”他连连摆手,一贯的镇定自若都有些崩坏。良久,他问,“这里好像是个密室?” “嗯。只有一个出口,要经过三道暗门,这第一道,只能从外面打开。” “若用内力强行震开墙面,或许……” “这是在地下。”神子澈一哂,“柳大人有没有试过被困在棺材里,埋入地下的感觉?即便凿穿了木板,落下的尘土也仍然会将你埋起来。” 甚至,会更快窒息。 柳赴霄有些沉默,“那,可有出去的办法?” 总不能一直等在这里,密室内空无一物,若外面那两个人不管,他们迟早会死在这里的。 难道还要等她们良心发现,放他们一条生路么? 神子澈似乎总能看穿他在想什么,轻叹,“你我看见了那位姑娘的面目,她不会放我们离开的。至少,在她的目的达成之前不会。” -- 第132页 “她的目的?” “柳大人不知道么?凭月姑娘去年死了,但外面这一位,与她长得十分肖似。若不是易容,那么就是双生的姐妹。大概是想借此找出知情的人,给凭月姑娘报仇吧。” “……书楼中的人都戴着面具,国师怎知她与凭月姑娘容貌相似?” 青年面不改色,“曾有幸见过一面。” 他倚在墙边,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火折子,游刃有余。 修长的五指灵巧地将火光拉长,重复连接成一个特殊的形状。 这个人,居然也有这样玩世不恭的时候。 柳赴霄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哪一面,此人都胜他许多。 心浮气躁也不是办法,既然国师都不急,他又有什么可忧心的。 他沉下心来,观察着神子澈指尖的动作转移急躁的情绪。 柳赴霄先前也曾见过沈栖棠把玩匕首打发时间的模样,手法与速度都同这如出一辙。只是从刀锋上看不出什么,黑暗里的火光勾勒出的图案却格外明显。 那似乎,是一朵花。 他有些迟疑,“海棠?” “嗯。”青年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抿唇笑了笑,“那兔崽子小时候皮得很,她们家老太爷见别家小姐被欺负,担心不已,就找人给她打造了匕首,找武师教她武功。她却嫌武师的动作刻板难看,非要琢磨些华而不实的招式,差点被刀锋削断了手指……” “啊,可不是嘛!所以才求你教我怎么用匕首的,别人哪有你华而不实!”隔着门,都挡不住少女的恼羞成怒。 柳赴霄一怔。 下一瞬,机关被扳动的“咔哒”声后,石门缓缓打开。 少女站在阴影里,幽幽地盯着他们。 神子澈收手端稳了火折子,一本正经,“这么快就找到了?我还以为要再等一阵子。” “所以就在背后说我坏话?”沈栖棠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快点走,那两个人被阿怜引开了。她一个人,怕是拖不了多久。” 第163章 双向挟持 却说阿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躲躲藏藏。 刚才沈栖棠有意弄出了些动静,本来只是打算骗出来一个,弄晕另一个的,谁知这两人的反应居然这么大,都追了出来。 走廊里十分安静,除了四处搜寻的脚步声,阿怜只听得到自己“扑通”个没完的心跳,剧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似的。 “怎么没动静了?”女人有些气喘吁吁,压低了嗓音,十分着急。 手中的提灯被他的动作甩得忽明忽灭,连带着那二人的身影也被摇曳不止的火光拉得老长,像恶鬼似的。 阿怜躲在转角,盯着地上的影子,一动也不敢动。 已经和他们近在咫尺,就算想跑也来不及了。 “追过来就只有一条路,一定在附近。”男人沉声镇定地分析着,“他会特意将这面具放在我们门外,肯定是知情的人!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一个!” 阿怜,“……” 那个傩面具,是沈栖棠上楼前去放面具那间屋子里确认的时候,顺手拿回来的。阿怜就将它别在了腰间,刚才敲完门跑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合着这两个人,是因为这只面具才追来的? “可是,如果真的找到他——” 女人有些犹豫,踌躇着没有动作,那个男人便冷哼了一声,“现在才打退堂鼓,未免有些太迟了。一个国师,一个国公独子,都见过了你的脸。要是还不能找到想办法找到证人,将那帮纨绔子弟告上公堂,我就不会再等了。” 他略停顿了片刻,声音狠戾凶悍,“我一定会杀了他们的。” 阿怜听得一头雾水,还没等仔细思忖,只见地上,影子越靠越近了。 她只觉得自己怕是要命丧当场,但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少女清越的嗓音,“要不怎么说调虎离山这一招百试不厌,这么轻而易举就把你们救出来了!” “不好!”女人惊呼一声,连忙往回赶去。 阿怜松了一口气,刚想出去与沈栖棠会合,就撞上了男人壮硕的肩膀。 他正冷漠地低头盯着她,幽暗的双眸里,视线犹如冰冷的毒蛇,打量着她。 她甚至能从里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面色惨白如纸,活像是那枉死城里的孤魂野鬼…… “救我!” 远处,女人惊叫着。 阿怜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被冰冷锋利的刀锋抵着脖子,对面,沈栖棠的匕首同样横在女人颈间。 国师与柳大人却都未见踪影。 她愣了愣,没想通,却在视线触及女人那张脸时,不自觉小声“咦”了一下,“欢卿?” “……阿怜!”女人也认出她来,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你和这个人是一起来的?快让她放了我!” “那可对不住了,她说服不了我。” 沈栖棠冷笑着,目光闪烁。 阿怜只觉得似有一阵风拂过,紧接着“叮”的一声清响,身上的束缚一轻,男人那把刀也被打落在地。她被推得往前扑倒,然后被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接了个正着。 身后,光风霁月的青年在刹那间便将男人制住。 国师对付的是那个人,所以接住她的…… -- 第133页 是柳大人? 阿怜脸一红,连忙自己站稳。 柳赴霄后知后觉的松了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面无表情,“没事?” 小姑娘将头甩得像只拨浪鼓似的,“没事没事!多谢大人!”然后径直躲到了沈栖棠身后。 “……”她为什么会觉得一个风吹吹就能倒的少女更有安全感? 那个男人一身蛮力,被神子澈擒住,还不断挣扎着,口中叫骂不休,“你们就只会为难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普通人!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背地里何其龌龊!” “哟,这么理直气壮?”沈栖棠将女人和匕首都塞进了柳赴霄手中,捡起地上的灯笼,往男人脸上一照,“这不是那天在画舫上那位——六扇门的捕快么?怎么,几个月不见,辞了六扇门的职务,来这里拉皮条了?” 神子澈低咳了一声,小声纠正,“书楼不是那种地方。” “哪里不是?”少女柳眉微蹙,“屋子里多得是下作的药,又躲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能做什么好事?” 那捕快闻言,目眦尽裂,恶狠狠地啐了她一口,“你有什么资格——” 话只说了一半。 刀光凛然,少女手中握着另一把匕首,抵上了他的喉骨。 她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灰蒙蒙的双眸中,杀意毕现。 男人下意识吞咽着,悻悻地住了口。 “阿棠。” 青年唤了她一声。 沈栖棠眨巴眼,星眸弯弯的,好似突然脱离了方才罗刹似的状态,笑意清澈又无辜,“啊,没什么。我就是见不得有人做了这么厚颜无耻的事,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正道的中流砥柱。说到龌龊啊……” 话锋一转,她望向被按住的男人,“无冤无仇就将人关起来,还拿刀抵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的脖子。你说,谁更龌龊?” 第164章 她到底知不知道 暗无天日的所在,时间似乎也过得格外快一些。 等众人离开书楼时,暮色已至。 柳赴霄沉默地揉着额头,还没彻底反应过来似的,“就这样将那二人留在楼中,没关系?” “已知会了掌柜,他自会有所处置。” “可是主事也帮她们传话了,掌柜处事未必就会公允啊。”阿怜拉着沈栖棠,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弄不好,这面具的事还有他授意的成分在。” 柳赴霄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这倒无妨,即便经他默认,出了这样的事,少不得还是会给出个交代的。” 否则,若他们动真格地查,无论书楼背后的人是谁,都会有所忌惮。 他思忖着,回头望向这座三层高的小楼,欲言又止。 不管怎么说,王都附近有这样一个凡事都默认例外的存在,果然还是令人不安啊。 不远处,苍幽荒颓的林间,树叶在将褪尽的黄昏里沙沙作响,人影绰绰。 沈栖棠垂眸,盯着那只盛着长梦的小木盒,幽幽开口,“回去吧,城门要落锁了。” 不是商量,三人都稍稍怔忡了片刻,便被落下了几步。 阿怜狐疑地小声嘀咕,“她是不是有心事?怎么感觉病怏怏的,也没先前那么爱闹腾了!之前要是遇到这种事,以她的性子,就算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也一定要弄明白真相才肯罢休的……” “何止。”柳赴霄迟疑地道,“在走廊的时候,她似乎真的对那名捕快动了杀心。” 沈栖棠身上总藏着匕首并不是秘密,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匕首有两把。 另一把似乎极少轻易示人,刀身微弯,锋芒毕露,有些像仵作们常用的刮骨刀,莫说是开膛破肚,就算是最硬的骨头,恐怕都能在眨眼间被切碎。 阿怜突然想到了什么,偷觑着神子澈的表情,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少女的背影,似乎并不急于追上去。 他应该,都明白的吧? “还不走,是想在这种荒郊野外过夜不成?”少女挑眉,回头望着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来了!” …… 晚间。 沈栖棠用了晚膳才回自己的小庭院,一人正在廊下收拾晾干的药草。 她与秦绮也有好些时日未见了,昨日回来得太迟,今天出门得又太早,根本没有碰面的时机。 还以为这人早就搬回别苑了,没想到居然还在这里…… 沈栖棠揣着那只小木盒,放轻了脚步凑过去。 秦寄风早已注意到了脚步声,完全没有被她吓到,镇定回头,视线就撞上了一只八足的蛊虫,“!!!” 幸好身后就是墙,他没能顺从本能退开,极短暂的惊讶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十分平静地揪住了小蛊,面无表情,“这又是哪里来的蛊,平平无奇的,竟也能入你的法眼?” “……”两相对照,沈栖棠突然觉得自己的举止好幼稚。 她心虚地挠头,“这个啊,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扔在我身上的,因为它长得好看,所以就带回来了,送你如何?” “好看?”秦寄风端详着这只灰扑扑的小虫,八只细足凌空摇摇晃晃,丑都丑得毫无新意,“你……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怎么几个月没见,傻成这德性了? 若是因此影响到他们的大计,那可得不偿失! -- 第134页 他忖了忖,趁少女不被,捉住了她的手腕查探脉息。 一如既往地糟。 甚至乱到连他也无法断言,这究竟是维持住了原本的状况,还是更差了。 沈栖棠笑嘻嘻地反手格了一下,拨开他的指尖,取出那只小木盒,“我今日刚找到一种毒,你若是有兴趣,不妨一起来看看?” 秦寄风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左颊。 脂粉涂得很厚,缩骨也未曾松懈,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他讪讪地笑了笑,违心地道,“妾身怎会对毒物感兴趣呢?它们只会无端令人陷入痛苦,神医谷是绝对不会允许门人钻研这种伤天害理的东西的……” 少女茫然,不解,“可大夫若不懂毒,如何替病人解毒?其实是有人中了这毒,托我帮忙,但我眼下却还没什么思路,故而想请你参谋来着。” “……”哦。 就说么,这家伙要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怎么可能还把毒物交给他! 半个时辰后,别苑里各处都纷纷熄了灯火睡下,唯有一间绣房窗上还映着些许微弱的灯火。 上邪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分两桌凑在微弱的烛光旁,专心致志地分析着小半盒梅红色的粉膏。 影堂主搬着把长凳,靠在门边望风,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觉得,再这么下去,咱们迟早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一开始偷摸帮人种花晒药草,到后来治腿治伤,还把续玉蛊给了出去,如今更是挑灯夜战,帮人家琢磨解药。 可他们的目的呢? 除了一次又一次地确认那妖女与毒经的瓜葛之外,就捞着了些解毒的药方。 护法思忖着,讪讪,“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 “您的意思是,咱们以后也不捣鼓什么天下奇毒了,也不考虑称霸武林甚至天下了,索性改行开医馆,济世行医?” 另一人调侃,“先前你不是还说这日子安逸么?” 影堂主恨铁不成钢,“再安逸也不能忘了老门主的遗志啊!扮女人都无所谓,可放弃大业,未免也太可耻了!” “这不是拿到一种毒了么。”秦寄风叹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坚持几日……” 众人愣了愣,都不禁停下了动作,满脸嫌弃,一言难尽,“这毒,虽然阴险,但对咱们来说,真的有用么?” 过招不取对方性命,光让人疯有什么用? 他一疯,指不定内劲紊乱,索性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发作还慢,几个月都未必见得能让人睡死过去。若说改一改毒方,让它发作得更快些——”护法沉默良久,“直接朱砂岂不是更快,便宜还省事?” “可不是么,这种不留痕迹的东西,用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门大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影堂主一锤定音,“我总觉得,那妖女是有意在耍我们!” 第165章 敢跑就杀了你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天刚蒙蒙亮,少女坐在池塘边小声嘀咕着,心不在焉地提着鱼竿,罕见地钓起了鱼。 沈杉寒换了外袍正准备去太医院当值,乍见沈栖棠出现,差点心肺骤停,“兔崽子,你怎么又来了?!” 沈栖棠掀起眼帘,淡淡地瞥他一眼,轻飘飘地道,“我自己家,为什么不能回来?鱼还是我买的。时辰不早了,再不快点就赶不上点卯了。” “……”是不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要不然怎么老来还得生这么个气人的闺女? 沈老爷子思忖着,外头管家却已经在催了。临上马车前,他匆匆向管家叮嘱了两句。片刻,又道,“要是再换鱼,千万让她买锦鲤!不要鲫鱼!更不要别的河鱼!” “……是。” 鲫鱼多实用啊,就是丑点儿。 隔着院墙,沈栖棠能听得见车轮滚过的声响。 她岿然不动地呆坐着,鱼钩上挂满了饵料,却小半日都无一条鱼肯咬钩。 心底越发烦躁,她松了手,任由那鱼竿往下沉。 竹竿没入水面之前,一双瘦长的手将它握住。 沈决明看起来才醒,连发冠都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睡眼朦胧的,想必是才被管家请来的。 他将那钓竿摆正,笑了笑,“鱼都比你沉得住气。” 沈栖棠一哂,不以为意,“请它们吃一顿早膳罢了。” “平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人,大老远跑回家来,就只是为了请鱼吃一顿早膳?若遇上了什么事,倒不如与我们说,何必折磨自己又折磨鱼?” 他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不过保养得宜,看起来并无衰老的迹象。 若不是偶尔听老夫人们闲聊时提起,只怕沈栖棠都要忘了,两个兄长膝下的儿女都与她年纪相仿。 “……少用劝石斛和紫苑的语气来劝我,我能有什么事。”少女轻嗤,绕开了这茬,“说起来,你那条‘鱼’,钓得如何了?” “起初是咬钩了,不过太沉,一直没能拖上岸。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突然没了动静,或许是饵料下得不够足。” 没一会儿,沈决明身旁那木筒中已装了三条鲫鱼,而池中,又有一条咬了钩,钓线有些发沉。 沈栖棠盯着他的动作,“不拉上来?” “不急,等它咬稳。” 转眼,又是一条。 沈栖棠幽幽地道,“整日不去太医院,净在家里琢磨钓鱼了?” -- 第135页 “你不也是么,整日游手好闲,也不找点正事做。听说先前在外面还帮药铺坐诊,如今回来了,倒又成了个纨绔。” “我那还不是为了——” “为了?” 沈栖棠一噎,默然半晌,小声,“我也不知道。起初还想着为了完成阿姐临终前的嘱托,可如今却觉得,似乎她担心的那些,都用不着我操心。” 沈决明愣了愣,“怎么说?” “虞沉舟其实自己也有打算吧,毕竟是宫里长大的人,又不是个傻子。而且——” 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像是风吹过的声音,倒像有什么人站在那里。 沈栖棠不禁皱眉,几步攀上假山石,俯瞰着墙外。 一个脏兮兮的小童躲闪不及,也仰头望着她,沾着泥土的手指不安地攥着衣角,十分警惕。 少女垂眸,眉眼微弯,勾勒出清澈无辜的浅笑,“这么早,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小童浑身一颤,慌张不已,“我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只是……” “听见了也没关系哦,要进来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 小童拔腿就想离开这里。 却听身后,半蹲在墙上的人冷漠地补充了一句,“敢跑就杀了你。” “!!!” 第166章 那是你缺大德了 阿殃只是王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乞儿,每日寅时就收拾好稻草铺盖,到街边寻摸一个好位置,那些上朝的大人有时会丢出几样吃剩的食物,若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人为了转运,赏他几个散碎铜板。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有个黑衣人居然给了她一锭银子,让她跟踪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打探这人去做什么。 这户人家一看就不寻常,大门口还蹲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都不大好惹的样子。 阿殃绕墙转了一圈,凭借偷鸡摸狗的功力,找到了这扇墙。 她站在石头垒出的小丘上,从墙边张望了一眼。 那姑娘正和一个中年人说话。她大喜过望,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都记了下来。没想到脚下的石子突然打滑,几乎是转眼间,她就被发现了。 “敢跑就杀了你。” 阿殃,“……”我命休矣! 对方径直从墙上跳了下来,揪着她脏兮兮的衣领绕路进了大门,前厅的管家已备下了早膳。 有点离谱,他们家的早膳里居然有一条鱼…… “粥行吗,有忌口么?” 姑娘问是这么问,但话都没说完,一碗粥就已经盛到她跟前了。 “……都可以。”阿殃小声嗫嚅着,忐忑地捧着碗,食不下咽。 通常,听到了什么机密的人,都会被灭口的吧? 莫非这粥里下了毒? 可是,这比她从前吃的那些剩饭要好得多。 她有些眼馋地盯着熬出油的银耳小米粥,心一横,风卷残云般喝了个干净。 “再来点?”沈栖棠笑吟吟地问。 阿殃拘谨地点点头。 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别光顾着喝粥,汤食吃不饱。”沈决明将那盘馒头也推了过来,有些啰嗦地叮嘱,“别一下吃太饱,不利消化。” 沈栖棠挑眉,一哂,“就你是大夫?” “哪有你这样逼着人家吃东西的?看把他吓的。” 人到中年,对小孩子都多有偏爱。 阿殃有些怔怔地望着那两个人。 除了在墙上的恐吓,他们对她似乎真的没有敌意。 但她身上还揣着那黑衣人给她的银子。 “怎么不吃了,没说你,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沈栖棠叹气,“如果无处可去,也可以留在府里。虽然不能白吃白住,但是替老夫人浇浇花,倒也不难学,还能吃得上饭。” “啊?”真的可以么? 阿殃有些慌张。 她见过这些大户人家挑丫鬟,又看模样又看为人,还有做事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条,有些甚至还看重出身。像她这样的小乞儿,怎么可能…… “啊什么,不愿意算了。” “愿意的愿意的!只要能吃饱饭,做什么都可以的!”阿殃连忙说。 她低着头犹豫了片刻,艰难地从怀里取出了那锭银子,“其实,我来是因为有人雇了我打探消息……” 这些人脸上全然没有惊讶的样子,像是早就猜到了。 “银子收起来吧,算你自己的,不过这些事你最好都忘掉。”沈栖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特意找你这样的小孩子来打听消息么?” “诶?” “一来,是因为你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从你身上找不到任何线索,不管发现与否,他们都能将自己摘清。”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总令人觉得有几分脖颈发凉。 阿殃情不自禁地紧张吞咽着,颤巍巍追问,“二来呢?” “二来,没人会注意到街上少了一个流浪的小孩子啊。”她抿着唇角,星眸里晦暗无光,“杀人灭口,他们最擅长了。反正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人找上他们的。” “啊!”小乞儿瑟瑟发抖,“那我我我——” “好好待在府里,陪着老夫人,别随意出去。还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什么都别提起,一会儿吃饱了去洗干净,那些人认不出你来,自然没事。” -- 第136页 阿殃愣愣的。 好像,有点道理? …… “这天底下的没处去的小乞丐那么多,你还能见一个捡一个啊?” 辰时,阿怜边洗漱,边小声嘀咕。 沈栖棠一笑,“她听见了不该听的事,不能放她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早就有了一杆秤,帮人做事不过是为了吃饱饭,正巧家里也不差这一双筷子。总之,有劳你多‘关照’,别让她说多余的话。” 她这哪里是大善人? 分明就是缺德的时候,顺便做了件好事! 阿怜腹诽着,叹气,“她才十岁,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能有什么坏心眼儿?” “那可说不准,我十岁的时候,做的毒药都能记小半本书了。” “……”那是你缺大德了! “能孤身一人在街角活到今天,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容小觑。你这么轻视她,别到头来还玩儿不过她。”沈栖棠笑吟吟地说着,从妆匣里挑了朵大红的山茶,戳在了阿怜鬓发上,“你居然也会喜欢这种东西?” “俗气是吧?柳大人给的!”阿怜白眼儿朝天,没好气地啐她,“还不是你说担心这个人,让我多留意这些,免得生了事端后来不及应付。结果呢?那就是个老实人,还当我对他有什么想法……” 老实人踌躇了几个月,非要给她一个交代。 她长吁短叹着,在沈栖棠破碎的表情里,小声,“不过也好,走得近些,更容易防备。” “……” 也对。 回风城最大风月场老板娘的女儿,又能是什么天真的角色? 第167章 你可以自己去查 雇一个小乞丐盯着沈栖棠的黑衣人来历成谜,现如今想要掌握她动向的人似乎特别多,有些在明,有些在暗。 “但无论是谁,大清早穿夜行衣蒙脸出门,属实有些……蠢。” 官署里,沈栖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神子澈桌案上的笔挂,令笔杆碰撞敲击出不同的声响,仍旧恹恹的。 这王都之内看似风平浪静,一如既往。 可繁盛假相下的暗流,却越来越令人觉得无趣。 和在野渡坐诊时,那些几天都等不来一个病人的日子一样无趣。 神子澈垂眸凝视着手中公文,并不看她,只是笑,“长梦的解药,已经做出来了么?” “没,交给更合适的人去做了。” “更合适?” “不会让梁王府那小纨绔死的,别的就不敢保证了。”谁知道最后做出来的解药,是什么样子的。 沈栖棠幽幽地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么。” 神子澈一怔,轻笑,“何以见得我一定知道?” “若不知道,就算表面上无动于衷,背后也一定会派人去追查,以印证猜想。不追查,就是知道。”她挑眉,别扭地小声威胁,“越是隐瞒,就越容易被怀疑哦。再多信任都有耗空的一日,更何况是我这种人。” “那,你可以自己去查。”男人抿唇,叮嘱,“但申时末刻之前,必须回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兵行险着,遇到意外立刻回来,我会让人跟着你,不准甩开他们。” “……”这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的探险游戏么? “就这些,若不愿意,就继续维持原状。” 沈栖棠像打蔫儿的花花草草似的,良久,才倔强地咕哝着,“所以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么?你刚才也没说不行!” “可以,只要你不在乎回家后会发生什么。” “我就想想。” 他身边的暗卫一个两个都像游魂似的,神出鬼没,连他们躲在哪个角落里都未必能知道,这么危险的主意,还是算了吧。 少女叹气,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灼炎不禁有些忧心忡忡,“侯爷,真让姑娘查?可是您不是说……” “不碍事的。”神子澈淡淡一笑,“再这么去,只怕会闷出心病来。姑且给她找点事做,让人盯紧些,万一遇上不可控的事,就把人带回来。” 灼炎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听着怎么像有意放小孩子上街嬉闹的意思? 可问题是,这都不是什么小事啊! …… 若要印证心中所想,总要先捋出个着眼之处。 沈栖棠在街边找了个凉茶摊,蘸着茶水不断在桌面上划着乱七八糟的痕迹,身后马车来来往往,其中一辆停下了,她也没注意。 直到有人坐在了她的对面,老板娘来问他要点什么。 她一抬头,沉静清俊的小公子正放轻声音同老板娘说话,对上她的视线,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姑姑。” 沈栖棠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沈云苓?” “是啊。” 少年笑吟吟的,与先前看见的颓唐模样大相径庭。书卷气很浓,知书识礼,却又没多少酸儒的架势,几分不经意流露的矜骄,正合出身。 沈栖棠端详着他,目光异常“和蔼”。 她辈分虽高,可真自觉按辈分开口的小辈人却少有。 这么乖觉,替他治腿一点都不亏! 她清了清嗓子,维持着长辈风范,关怀,“已经能走了?” “嗯。虽然走不快,但已经不会有人认为我是个瘸子啦。”沈云苓略有几分细微的雀跃,眸中荡漾的温金色碎光也凝着笑意,“甚至还有长辈因此夸我沉稳了不少,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 第137页 道谢的话,几个月前就已说过无数次。 沈栖棠静静地听他讲着,那不徐不疾的嗓音颇有些经风霜而愈发坚韧的意思,令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但她垂眸时,看见木桌板上未干涸的水渍隐约凑成“书楼”二字,舒展的眉心又下意识蹙起。 这是她方才写下的线索,也是最令她觉得可疑的地方。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面前的少年人,有些迟疑。 “怎么了吗?”沈云苓不解地问。 “你……”沈栖棠斟酌着,道,“从前去过城外的书楼么?” 第168章 另有玄机 沈云苓端着茶碗的手剧烈一抖。 木桌板溅上了几点水渍,像是什么特殊的征兆。 他面色微白,半晌,才略一颔首,抿着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沈栖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打算就此止住,“那你知道书楼里有一张傩面具么?” “……嗯。”少年喉咙发紧,嗓音里浮了几分沙哑。他没等少女再问,便低声说,“去年书楼里的一位歌姬死了,被发现时,她就戴着那个傩面具。” “你怎么知道的?我听说,等书楼里的客人发现她的时候,那张面具已经被揭下来了。” “最先发现她的人……是我。” 他似乎很怕被别人听见这件事,甚至还为此坐到了沈栖棠身旁那张凳子上,目光警惕地盯着四周,声音压得极低,“从前书楼里没有那张傩面具的,只有一张相似的鬼神面具,也上着红棕色的漆,但细纹却相差甚远。” 不是同一张? 沈栖棠怔了怔,觉得有些意外,“可是书楼自诩风雅之地,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这些公子哥儿大多都只喜欢丝竹管弦之音,傩戏的锣鼓声对他们而言,吵得令人厌烦。 “那原本是楼主请来镇邪的。”沈云苓道,“书楼在荒郊镇野,先前那山上有个荒废了多年的书院,旁边的村庄也许久都没人住了,更何况满屋子面具难免令人生畏,所以请了一张鬼神面具辟邪。” 谁知后来竟出了凭月那件事。 不过,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面具被调换了。 大概是因为原先那张红脸青獠牙的面具太过狰狞,没人仔细瞧过。 沈栖棠莫名有一种直觉,这被调换的面具,或许另有玄机。 但究竟在哪里,她似乎一时也说不清楚。 “说起来,那件事后不久,我就出了意外。所以……”沈云苓低着眉眼,细密的睫毛轻微地颤着,掌心也不自觉握得死紧,“这几个月以来,我时常也会想,有没有可能那天在万象楼下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意外?” 而是某些人担心他察觉了什么,怕他泄露出去。 沈栖棠蹙眉,思忖片刻,“除了那张面具,你可还记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比如她手里抓着什么,口中含着什么,指甲是什么颜色的,附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少年认真地回忆了许久,摇头,“应该没有。当时我只是喝了些酒,觉得楼中烦闷,才到后院透气。那条回廊入夜后没什么人会走动,廊下也没有灯。至于声音——除了楼中的琴声,并不曾听见别的。而且时隔数月,有些细节,我也已经记不得了。” 也是,毕竟特意戴了面具弃尸于此,又岂会不将线索都收拾妥当? “啊,不过我揭下她的面具,血迹之中似乎混入了一片红枫。她最初失踪之时,应已入春,被发现时也是盛夏。但那时我被吓住,并未仔细查看。” 那般鲜血淋漓的一张脸,在光线幽微的暮夜里,很难不令人惊慌。 “当时楼主与主事都劝我莫卷入这些事,所以也未能详知。”少年不禁有些懊丧,叹了一声,“若我当时追查下去……” “那代价或许就不止是一双腿了。” 沈栖棠倒还能笑得出声。 她结了账,示意少年一起离开,“原本按书楼的行事,这命案若是被楼里的人发觉,很快就能被按下,凶手自然也就能松一口气,却偏偏被你撞见,能不急?” 又是不合时宜的枫叶,又是被暗中调换的面具。倘若沈云苓的意外不是意外,那就意味着,这两件事绝不寻常。 不过有那诚王府的倒霉郡主混在中间,一时间倒也说不准是不是意外。 姑且,往这个方向查下去试试。 沈栖棠送少年回家,顺道将先前长公主要的那瓶香露送去,又想起一事,“你发现的这些,可曾对别人提过?” 沈云苓想了想,“当日是与几位同窗一起去的书楼,翌日回城途中,他们打听过。” 片刻后。 沈栖棠盯着少年写下的名帖,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人,正是那日画舫一案中出事的纨绔,一个不落! 第169章 也不必瞒得这么深吧 “几个月没见,小棠怎么好像变呆了些?到宫里去住一阵回来,一向都只见多长一颗心眼儿的,从来没听说过谁还反而木讷起来的。” 花园的凉亭里,三位相熟的老夫人正边闲聊,边给池中的红鲤投食。 长公主见沈栖棠发愣,便笑着打趣。 “哪里的话,回来时还好好的,谁知从昨儿起就这样了。”侯府的夫人掩唇笑道,“整日不是晚上当夜猫子,就是早上做贼,连个动静都没有!我那里才刚醒,派人去找她,就已经没影儿了!” -- 第138页 “……只是遇上了一些琢磨不明白的事,想弄明白嘛。”沈栖棠讪讪地笑了笑,乖觉得将袖袋里的香露分给她们。 幸好之前配好了香就随手收进来了,否则还指不定哪日才想得起来把这个。 “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也不见得样样都得弄明白。”长公主边品香,边劝,“尤其是在王都里,有些事,宁可不明白,方能长久。” “可事事都不明白,未免也太被动了。” “不是有人帮你弄明白么,怕什么。”老夫人笑着说,“若连他都不明白,那这事都得错从复杂成什么样了?” “他?”沈栖棠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说得是神子澈,小声哼哼唧唧,“他自己倒是明白,却偏偏不让我明白!” 端王妃专心品着香,片刻没听她们说些什么,便成了这样,不由地抿唇,“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都快成明白大会了。若瞒你,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无非两种缘故,要么是怕你坏他好事,要么,就是怕你知道,会做什么事。” 沈栖棠沉默良久,心虚地嘀咕,“我没这么废物吧?” “我特意放到第二种来说,你倒自觉,自己就上赶着去钻第一种。”端王妃叹气,“若担心你坏了好事,又何必费劲找你回来?依我看,小侯爷是担心你知道以后,又像从前那样以身犯险。” 长公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附和,“可不是么,当初说跳江就跳了,喝那劳什子百毒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我若是他,也该被你吓得草木皆兵了。” 沈栖棠,“……” 那倒不至于。 若不是某个意外,她那计划本来也出不了岔子。 不过确实也欠考虑,没想到有备无患这一步,早知道那时就该提前留下解药藏好,那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果然,淹死的总是会水的。 她叹气,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可是我不怎么聪明,除了这些自损八百的险招,想不出万无一失的主意。更何况,虽说有些危险,但是它简单啊!” “……”怎么越说还越理直气壮了?! 却说官署那边。 神子澈处置完案上最后一份公文,同灼炎低声叮嘱了两句,便出了门。 城外,书楼地下,幽深的回廊里飘荡着一阵琴音,音阶杂乱不成章法,拨弦之人却似乎兴致正浓,不断将本应高雅的七弦琴扰得激昂嘈杂,令人头疼。 他冷着脸推门进去,挥掌凌空将那琴弦震断,“别太肆无忌惮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楼上又听不见。”屋里的青年松开断琴,丢在了桌边,“大白天的,特意让主事传信给我,就为了冲我发脾气啊?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向——” “为何默许那两个人借书楼的名义行事?”神子澈皱眉,打断他,“还嫌这里不够引人注目,一定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什么人才肯罢休?” “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区区一个柳赴霄,又岂能让大国师放在眼里?” “阿棠呢?” 青年一怔,“她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的吧?更何况,她都知道那口古井只通冷宫了,但凡哪日沉下心来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有贼挖地道的动作能那么快。那本来就是个不长久的借口,上回见到她还拿这个嘲讽我来着,兴许早就发现了。” 尽管那条密道修得十分潦草,但毕竟有那么长。 就算进宫偷盗的是个摸金校尉,挖出这条路也够呛。 而且,那密道是她装死之后才挖的,书楼也是她装死后才建起来的,二者相隔这么近,还没被人发现。 她怎么可能没怀疑过。 神子澈面无表情,“是么。” 那里虞沉舟还滔滔不绝,“再说了,凭月又不是我害死的,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虽说暂且是没办法替那姑娘伸冤,但总会有那一天的……” “我只怕你熬不到那一日,便先死在别人刀下!”神子澈冷笑,“你该不会觉得那二人就只是为了姐妹或是情人报仇来了吧?” “啊,我知道,未必是受人指使,但一定有人想借机试探书楼的深浅。至少他们手里的那些药,就不是寻常人能拿得到的。还有凭月那情郎,若不是有人故意放任,他也不见得能进得了六扇门。” 虞沉舟歪歪斜斜地靠着摇椅,笑嘻嘻。 “你都知道还做蠢事?” “不然呢?越是被人盯上,才越是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他们看。只有这样,才最不可疑。”虞沉舟勾着唇角,“我可不止默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添了把柴火。本来还想着千灯节进城晃一圈,多少能看看是哪家的人做这事,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挺沉得住气。” “你们还真是天生就该同宗的人。” 总能想到相似的主意,做相似的糊涂事。 一样令人头疼。 青年知道他指的是谁,不仅毫不反思,甚至还嬉皮笑脸地得意上了,“那可不?我们沈家的都聪明!” “……你姓虞。” “那不重要。”虞沉舟盯着他,笑得有几分欠揍,“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没想到你这次竟然反而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该不会是担心自己暗地里做的这些事被某人察觉,而破坏了你在人前那点光风霁月的假相吧?” 神子澈突然有些后悔走这一趟了。 -- 第139页 这个人,好烦。 虞沉舟没半点被嫌弃的自觉,“我想起来了!某人一直还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爱民如子的正人君子,如果一旦发现你做的这些事,其实与柳家那帮人都没多少区别,她大概是真的会不高兴吧?” 毕竟,他教她从妖女变成了神医,自己却活得像个毫无底线的魔。 “我说你啊……”虞沉舟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笑叹着,“也不必瞒得这么深吧?” 神子澈,“……” “咚”的一声。 屋子陷入沉寂。 月白衣衫的青年吹熄了烛灯,面无表情地拂袖而去。 只留虞沉舟一人伏在桌案上失去了意识,额角一片通红。 第170章 你身上什么气味? 有一件事,沈栖棠始终有些在意。 沈云苓的那几位同窗,出现的次数未免太多了。 凭月的尸首被发现那晚、沈云苓被石鼓压断腿那天、画舫投毒当日。 “如果第一次投毒是虞沉舟给他们的教训,第二次投毒是书楼那两个人针对梁王府小公子的报复,那么这些人就与凭月的死脱不开干系了啊。那我还救那小子,挺膈应的。” 她坐在庭前荒草间的青石板上,疲惫地拖长了调子。 姜不苦用鞋面轻轻踢了踢她,“不管怎么样,先起来再说。我都两个月没打扫了,不嫌脏啊?” “……你们出城去了?” “没啊,就在家里。”姜不苦一指后头黑洞洞的堂屋,“帮老凌捣腾些东西,实在懒得拾掇这些杂草了。” 沈栖棠怔了怔,有些好奇,凑过去攀着堂屋木门边缘,张望了一眼。 一只巨大的…… 她忖了忖,“弓弩?” “啊,是。”屋里,男人咳嗽着,正在往那大家伙上拼装着木块,“还没造好,若五小姐感兴趣的话,两个月后再来。” 说实话,没啥兴趣。 沈栖棠讪讪地笑了笑,扒拉着姜不苦,小声嘀咕,“他弄这个做什么?” 女人摊手,“不知道啊,我只是个切割木板刨木屑的小伙计。不过赋闲在家确实无事可做,弄些有的没的,打发时间好像也不错。” “打发时间,做巨型弓弩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想法呢。 姜不苦不答反问,“所以呢?你特意跑来找我,是下一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我也不是那么功利的人!不过是许久不见,顺路来看看你罢了!不过要是能随手帮我个小忙,那就更好了!” 这好像没有区别吧! 姜不苦腹诽,没好气地道,“也不是不行,反正老凌要的那些板我都给他削出来了,有空的。需要我做什么?” 少女笑嘻嘻地勾着她,压低了嗓音,“书楼那里,我稍微还有一点事,想确认一下。这事儿,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托付给你才最合适。” 姜不苦原是先皇后身边的心腹,更是从小看着虞沉舟长大的人。 若那家伙出现在书楼里,她光靠身影都能认得出。 “他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如果见到人,也别惊动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在那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仅此而已。” 女人一愣,皱眉,“你怀疑他是一切背后的推手?” “之一。”沈栖棠随口补充了她的话。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身陷囹圄,逃出生天已经不易,更没有这么大财力物力——” “有人帮他嘛。”少女弯了弯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来我‘怀疑’的事有些多,姑且能证实多少算多少吧。” 姜不苦哑然,良久,才小声数落她一句,“早就说了,别卷进去。这王都人人心眼儿里都有一个主意,像我们这种粗人,就算想破脑袋都不见得能想得通。” 沈栖棠一噎,委屈巴巴,“瞧你说的,我也有心眼儿啊?不卷进去,岂不是任由别人宰割,或是躺着听天由命,等别人来救我,那还有什么意思?你问问凌大哥,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音未落,屋里,男人十分配合,“不错。” “嘿嘿。” 姜不苦,“……” 别让她逮着机会,否则把这俩不让人省心的一块儿收拾了! …… 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捋。 沈栖棠先在清单上“书楼幕后”一项画了个圈,然后踩着申时的尾巴回了长毅侯府。 神子澈像是早就料到了她回来的时间,一进门,正好赶上丫鬟们摆饭。 他低笑,调侃,“早片刻都不肯,倒也准时。” “赶上了就行!” “今日查到了什么?” “还没什么收获,再说吧。”少女含糊不清地敷衍了几句,“不是有人跟着我么,问他们不就行了。……你身上什么气味?” 她蹙眉,凑近轻轻嗅了嗅。 神子澈的衣衫上染了一种香,极浅,但与他常用的那些都不同。 闻着还算清雅,但尾调却总令人觉得过分轻浮。 像那些花楼里钟爱的东西,但与城中那几家惯用的也不同。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抬眸,正好将青年短暂的慌乱尽收眼底,“是书楼用的香?你——” 第171章 百毒经卷,听说过吧? -- 第140页 “没有。”神子澈垂眸,云淡风轻地否认,“只是昨日不慎落下一样东西,命人去取了回来。兴许是这个缘故,才沾到了香料。” 还什么都没问,就不打自招,显然不真。 沈栖棠一哂,“我就问问,你慌什么?” “没慌。” “……”这反应还不够慌? 沈栖棠倒是鲜少见他这般,不禁笑出声,好心情地没再追问。 反正问了也不会说。 秋夜开始冷了,今年盛夏时风雨与往年相比并不多,但秋雨倒是淅淅沥沥的。 沈栖棠庭前那株海棠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细微的雨声犹如不止的更漏,滴滴答答地催人越发清醒。 满腹心事的人在雨夜里更是难以入眠,她睡不着,索性点了灯,反复看她列在纸上的那些线索。 其实猜测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多都连不起来,要找证据,对她而言,似乎也有些困难。 毕竟神子澈打定了主意要瞒,沈家身陷漩涡不宜轻举妄动,老姐姐们都早已上了年纪,不大涉及这些,都只会推给小辈,与她都不算太熟悉。 至于其他人,就更信不过了。 翻来覆去,她所能用的,也就只有姜不苦一对、阿怜,还有…… 她一愣,突然醒悟了什么。 …… 一宿凄风苦雨,沈栖棠起身时,庭中已卷了满地落叶。 扫洒的家仆不知她何时醒,故而一向来得迟,但秦绮却早已到了,在花圃边收拾着凋落的枯枝碎叶。 自从前日拿到了长梦,他就借着与众人商议解药的缘故回别苑去了。 沈栖棠估算着进度,两日,对他们而言,应该是差不多了。 她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笑,“这些花草,交给家仆们去做就好,都是发了工钱的。” “自己养的花草,侍弄时自然格外用心些。”秦寄风瞥了一眼积水倒影里的妆容,完美无缺,就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这张脸,才抬眸,朝少女嫣然一笑,“前些天那药,有点眉目了,你看看?” 沈栖棠点点头,“好啊,进屋说。” 上邪门大概是真的极少钻研什么解药,沈栖棠端详着木盒里有些粗陋的成品,轻声叹了一口气。 秦寄风愣了愣,“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不应当。 虽说不是擅长的领域,但这好歹是他们昼夜不停做出来的,虽说卖相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可解毒一定是没问题的。 “解药没什么问题。”沈栖棠斟酌着,有些为难地小声开口,“但这就只是个解药啊?” “……那你还想要什么?补血养气,强身健体?” “能不能加点,乍一看没什么征兆、但是又能操纵的毒?” “哈?” 她不会真的发现什么了吧! 秦寄风心底顿时“咯噔”了一声,连被揭穿后怎么出逃,男扮女装被宣扬出去以后要怎样对人解释、怎样立足都规划好了。 然而那小兔崽子却又讪讪地补充了一句,“啊,是我先前忘了说了。眼下再提应也不迟?” “我们——神医谷,是救人的,没有毒。”秦寄风僵硬地说。 “我知道,但是江湖中总会有一些关于这种东西的传闻嘛,据我所知,神医谷也会收藏一些谷外的医典,否则,要是中了这种毒的病人找上门来,岂不是一筹莫展了?” “可是你要这个做什么?” 转性了? 总算厌烦了他们家传的那套救死扶伤,打算在改邪归正的道路上回头是岸,奔向魔教毒门的深渊了? 虽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一件大好事…… 但她诡计多端的,不得不防。 秦寄风狐疑地盯着她。 沈栖棠却完全不能领会他心中所想,神情无辜,托腮,“我这不是担心自己救了个没人性的废物嘛,多一重保障,也免得将来他祸害别人时无所牵制。” “那你还救?” “也算是半个故人之子,袖手旁观多不合适。”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指甲,“而且他祖母从前其实和我玩得挺好,总不能老王妃一走,我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玩得好的,怎么都年过半百了。 秦寄风回想起上次续玉蛊那事,抿唇,欲言又止。 “不过也不能没凭没据地冤枉人。尤其是那小纨绔接连中了三种不同的毒,想来也着实有点儿惨。” 她长吁短叹的,近来也异样得很,有时甚至还伤春悲秋,实在与平日的行径不相符。 而且就算和那纨绔有些渊源,这些表现似乎也太过上心了些。 秦寄风越想越觉得可疑,略一沉吟,笑着试探,“是哪三种毒?” “砒霜、暮江吟,还有长梦。……暮江吟是《百毒经卷》里的毒,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沈栖棠垂眸遮掩着神色,装出一副闲话家常的漫不经心,叹气,“这东西与我渊源颇深,我怕其中另有隐情。总之,好烦。” 第172章 添回族谱做什么! 与毒经有关么? 这倒难怪她如此在意。 秦寄风心中思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仍掐细了嗓音,劝,“既然拿不定主意,不妨就暂且放一放。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等你回过神,这些烦心事早就迎刃而解了。” -- 第141页 沈栖棠沉默良久,叹气,“但愿如此。” …… 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 若放任自流,那船早就翻了。 秦寄风回了别苑,一边吩咐影堂主查探消息,一边往里随意添了些东西。 悄无声息下毒可是上邪门的拿手好戏,药都是现成的,虽有些副作用,但并不麻烦。 只不过,还得再装模作样地等上一阵子,送去才不易被怀疑。 “她当真没察觉到什么?”护法还是有些不放心,“门主,虽说那妖女的确有拉拢的价值,但至少眼下,和咱们还不是一条船上的。您多少还是防备着她一些!” 秦寄风讪讪咳嗽了一声,嘴上逞强,“小姑娘家能有什么坏心思,再说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帮了她那么多忙,还好意思要我的命不成?” 只要神子澈不知道,命是绝对丢不了的。 就是丢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着,一室缄默。 却说沈栖棠将那些麻烦都抛了出去,只觉得如释重负,连出门的心思都没了,哼着串到天边的曲调,优哉游哉地收拾着药草,一时兴起,还顺手配了新的药香。 但她想起宫里那百岁的嗓音,舒展开的柳眉便又不由自主地拧巴起来。 正如人死不能复生。 百岁的嗓子,也如同失了生机的枯木,若想逢春,莫说是她,就算老太爷还在,只怕也一样要头疼。 若用毒…… 可小姑娘的身子骨受了重创,像个破败的木偶,即便被她勉强拼回了原状,内里的损伤也仍旧不可估量。 用毒太险,她撑不住的。 沈栖棠在储存的药草里挑挑拣拣,将药屉推拉得砰砰作响,连神子澈进来都没注意。 “昨日还到处乱闯,怎么今日就闭门不出了?”青年浅笑着,调侃道。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栖棠茫然望了一眼屋外天色,连晌午都没到。 看来最近他是真的不忙啊。 “还不都多亏了你给陛下进的那些药?如今他恨不能趁着自己耳聪目明时,事事亲力亲为,好借此将旁落到我手中的大权都夺回去。”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虽是道歉,却实在没几分歉意,“不过我还以为,他得了一个美人阿扇,就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没想到还挺上进。” 神子澈一哂,“除了早朝照旧,也没什么区别。红绡帐里不也能亲力亲为么?” 那还批得了奏折么? 沈栖棠突然有点儿后悔了,“他居然连这点分寸都没有了?” “也就在对手足与宿敌这两件事上,格外‘英明’罢了。” “……”好像,确实。 但也说不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即便皇帝批了奏折,下发推行时,多少还是会经过神子澈的手,出不了岔子。 可越多人看到他做的那些蠢事,就会有越多人对他失望。 也就说不出“一代英主,被剧毒拖累,才沦落至此”之类的鬼话了。 沈栖棠乐见其成。 昨日下了雨,若是往年,几个抽屉里的药草难免要发潮。 可今年却没有。 沈栖棠整日到处跑,自然没工夫拾掇这些。 神子澈垂眸,笑了笑,“说起来,别苑那位姑娘,还在你这里帮忙?” “有时候会来,不过这些药草,确实都多亏了他与其他几位帮忙打理。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将份例往上提一提。”沈栖棠抿着唇角,“不过你惦记他做什么?别苑里多得是像傅卿瑚那样等你垂青的女人。” “……” 神子澈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对了,下个月初三,沈夫人生辰,沈大人打算借此机会召请族老,将你的名字添回族谱。” “添回去做什么?”沈栖棠愣住。 虽然族谱的确是齐齐整整的才好看,但她当初与老太爷商定除名,又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只是担心她整日与毒为伍,恶名在外,折损了沈家的声誉。 …… 沈栖棠还是心烦。 以至于她这回连鲫鱼都没留,拉着阿怜和阿殃一起,直接将鱼串成一线,架成了晾衣杆的模样,直接给烤了。 “让你回家还做错了?小兔崽子你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一不顺心就拿鱼撒气,鱼有错吗?!”沈老爷子气急败坏。 “我这不是回家了么?”沈栖棠淡淡地扫他一眼,吐出一片完整的鱼骨,又往另一条上洒了些许磨碎的花椒,“您又不是不知道,做大夫不比别的行当。那些人若是信你,则千好万好;若觉得你动辄谋财害命,你就算用大罗金丹救他们,他们也一样不肯吃。” “那又如何!” “沈家的声誉不能毁在我手里。” 沈杉寒一怔,“你不都已经改邪归正了么,听说在野渡人家还拿你当‘小神医’供着,近来又救了不少人,背后议论的人都没什么声响了。将来再把你那古怪脾气收一收,浪子回头,多好!” 沈广白也劝她,“就是嘛,谁还没点年轻气盛的时候,祖父当年和善的性子,少年时不也照样毁誉参半?行医的声誉本就是不断积攒的,还能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趁这阵子陛下那边没什么动静,赶紧将名字添回来,对外也还有个说辞!” -- 第142页 “不添。”沈栖棠皱眉,气不打一处来,“当年除名的时候,是老太爷亲自做的决定,现在再改,将他老人家置于何地?” 况且,她原本走的就是以毒攻毒的路数。 除非是那些命悬一线无计可施的人,才会找她一试。 寻常人谁敢拿穿肠毒药博命? 她若名正言顺地回了沈氏的族谱,将来沈家的人行医时但凡有个差错,少不得就要被怀疑是不是暗自用了她的怪毒。 沈栖棠一哂,幽幽地道,“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您老是怎么想的!我现在不在族谱上,做什么都不受家规管,更轮不着跪祠堂。等我一回来,您肯定得为您那些宝贝鲤鱼报仇雪恨!” 第173章 万象楼 “听说了嘛,太医令家的那位五小姐,又和家里闹翻了!” “不会吧?不是才刚仗着大难不死,被沈家重新接纳了么?前几日还有人说太医令打算召请族老修改族谱,这才过了多久,又不成了?” “不愧是妖女!” 传闻在坊间扩散得飞快。 万象楼,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继数月前“妖女重出江湖”之后,又一次回到了沈栖棠身上。 高门大户里的纠葛他们向来都讳莫如深,但沈家却是个例外。 毕竟这一大家子里,十个人有九个都一心扑在精研医术上,剩下一个,不是年纪还小,就是志不在此。 哪怕坊间的流言说破了天,他们也不在乎,更懒得动用手段平息。甚至沈家的公子小姐偶尔还起哄,撺掇着说书老先生来一段。 如此,流言总以善意的为多,可信与否,众人心中也都有数。 唯有沈栖棠一人的传闻不同。 “天花乱坠,说什么的都有,随便听听就行了。” 酒楼大堂不起眼的角落里,沈栖棠挑着汤面里的酥黄豆,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阿怜,筷子一夹就是一颗豆子。 那说书老先生刚讲完了关于她坠江而死后,在枉死城为非作歹,甚至还毒杀一众亡魂,被无可奈何的阎罗一脚踹回来还阳的离谱故事。 阿怜惊叹不已,“我单知道说书人喜欢胡扯,没想到他们竟有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才干!” “……”一时居然难以分辨她是在夸,还是在骂。 沈栖棠沉默了片刻,“这都算收敛的了,当年还有更离谱的,比如灾星福星同时被安排下凡历劫,结果半道上出了岔子撞在一起,双星合二为一就成了我。” “好家伙。” “还有我五岁那年陪我娘上山祈福,遇上深山老林修炼的妖怪,后来妖怪就和我互换了身份。嗐,以前还收录成了一个小话本,叫《沈氏志怪簿》,我娘那里还收藏了一本。” 阿怜愣了愣,“夫人居然还相信这个?” “信什么啊,她就好这一口。收藏都不算什么,年轻的时候,娘自己还亲自操刀,写过我爹的话本。”沈栖棠叹气。 离谱是祖传的。 只不过她离谱得更出名一点儿罢了。 阿怜无言以对。 良久,她犹豫着,郑重地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已经困惑了我很久。” “什么?” “这家酒楼的掌柜,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联系?” 沈栖棠一哂,挑眉,“何以见得?” “就改族谱那事儿,当时都没有外人听见,怎么就走漏了消息?反观平日里那么多沸沸扬扬的事,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阿怜说着,一指门口那招牌上二两一盘的白菜炒肉,“而且我都听灼炎说了,这菜价分明就是你给哄抬上去的!” 没想到连灼炎的嘴都不牢靠了! 沈栖棠面无表情,拣完了汤碗里的酥黄豆,将剩下的面往前一推,换了第二碗,“交情的确是有一点儿,至于白菜炒肉嘛,倒也不算哄抬。梁王府的世子妃你知道吧?” 若没这盘白菜炒肉,那二人的姻缘也开不了头。 世子妃的爹,就是这万象楼的老东家。 而现如今的掌柜,是她弟弟,当年也是被沈栖棠威胁着一起撮合过婚事的。 阿怜不禁语塞半晌,气鼓鼓,“你这不是有打探消息的线人么!居然还整天指使我?” “都说了是威胁掌柜的和我一起缺德的。”沈栖棠不以为然,“拿刀架脖子上那种威胁。也就只有这种骂我的事儿他能干得漂亮,帮我可省了吧,别回头和别人联合起来摆我一道,我就谢谢他了。” 阿怜,“……” 您也知道是缺德啊? 她腹诽着,对齐了筷子低头,打算吃她点的那碗面,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我的酥黄豆呢!” 对面,少女讪讪一笑,“两碗面里的菜和肉都给你!” “我再帮你打听消息我就是癞皮狗!” …… 转眼已过五日光阴。 别苑那边掺了东西的解药总算送到了沈栖棠手里,她正打算去梁王府,还没上马车,就被阿怜拉住了皓腕。 她略一用力,将小姑娘也扯上了马车,“怎么了?” “就前几日你说的那事儿。约莫整个王都的人,都知道沈大人不会再把你添回族谱了。他老人家这几日气得不行,天天靠夫人哄着,不过姑且算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哦,好事儿。” 阿怜乜斜她一眼,幽幽地道,“但是夫人说了,她大寿那日你要是不露面,改族谱就势在必行了。大不了让人笑话‘出尔反尔’,反正也不是笑她。” -- 第143页 “……”这就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呵! 第174章 符箓封箱 梁王府那二位等沈栖棠也算是等得“望穿秋水”了,听到她登门,也顾不得什么待客的礼数,直接让管家将人请进了后院。 阿怜前几日离开客栈后,一时好奇心作祟,还偷摸打听了这位世子妃的事。 坊间明面儿上什么都不敢说,但攀高枝一步登天么,背地里的种种流言蜚语,多不堪的都有。 眼下猝不及防见了本尊,阿怜难免有些心虚。不过世子妃对此倒是一无所知,热络地招待着,处处周全,全然不像传闻里那样。 “毒能解,心病却难根治。疯病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也别操之过急。”沈栖棠将药灌进小纨绔嘴里,又施了针,像模像样地叮嘱了几句,就打算告辞。 但梁王世子却突然喊住了她,“有件事,个中缘由,我也不甚清楚。但或许与这臭小子的心病有关……” “哦?” “他先前总嚷嚷着千灯节那时府里的火是‘鬼’放的,我便有些疑心,命人在起火的那进院落里找了许久,发现了些特别的东西。” 那院子虽被火烧了大半,但幸而家仆发现的够早,尚有几间杂物室没被波及。 沈栖棠随他移步书房,只见桌旁横着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上贴了许多符箓封条,看起来神神叨叨的,有点儿诡异。 梁王世子掀开木箱,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古怪的霉味,似乎是血腥气,但混杂着许多香料的味道,很难确认。 他皱着眉头,“这里面的东西都贴了黄符,我问了懂行的,据说是用来镇鬼驱邪的。这小子不会当真在外面犯下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了吧?” 沈栖棠打量着箱子里的东西,有几块被锯断的木条,也不知原本拼凑起来是个什么,还有铁锁、镣铐,断成两截的枷板,和一些被拧成一团、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布。 她是不信邪的,隔着帕子取出一团破布,揭开了黄符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脏兮兮的布料下方绣着鸳鸯,两侧镶边还缝着系带,显然是个被扯破的绣花肚兜。 梁王世子顿时沉默了。 这些东西凑在一起,无论怎么还原真相,都绝不是好事。 沈栖棠思忖片刻,沉声开口,“倘若他真的伤天害理了,你打算如何?拿钱平事,还是大义灭亲?” “我——” 他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不知所措。 少女冷笑一声,将肚兜丢回了箱子里,什么也没说。 “如果是真的,我不会包庇他的。”世子眉心紧蹙,良久,才像是宽慰自己似的,苦笑了一声,“就算我想,以父王的脾气,也不会允许。” 沈栖棠怔了怔。 老梁王脾气是古怪,但这好歹也是亲孙子? 不过,如果当真有心包庇,也就不必告诉她了。 虽说东西出现在梁王府,算是物证,但也还不足以确认那小纨绔就是罪魁祸首。 只能说,他一定与凭月的事关联匪浅。 …… 城中一年到头就只有正月十五才会有傩戏,卖傩面具的摊子也只有那一天才会摆出来。 据说梁王府那小纨绔生性胆小,自幼便不敢看傩戏,长大了也一直十分排斥那种面具,每次看到都会被吓住。 若是如此,那么至少,沈云苓最后看见的凭月,绝不是出自这小纨绔的手笔。 沈栖棠一回去,就看见秦绮又在侍弄花草。 她都快习惯这个人隔三差五就来苗圃摆弄一阵了,除了当初那盆兰,后来还添了许多别的品种,春夏秋冬,院子里几乎就没有不开花的时候。 其实这家伙做花匠还挺有天赋的…… 她暗自思忖着,只听对方笑吟吟地问,“毒已经解了吗,没事吧?” “问题不大。”沈栖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看起来还是闷闷的,“不过在他们家又发现了点别的线索,也不知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她斟酌着,将那带着封条的箱子一一告知,盯着这人被精致妆容遮掩的脸,良心隐隐作痛。 虽然,但是,这么耍他们是不是不太好? 她耷拉着眼角,“总之,想不通。” 第175章 贺寿 “派出去的人那边,还没查到线索么?” 秦寄风对着镜子摘下那副沉甸甸的耳环,冷漠地开口。 影堂主正和其余几位弟兄打牌,一个哆嗦,差点儿没将牌给推了,“还没。这事牵连甚广,远不止是纨绔公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幕后之人藏得很深,目前看来,很可能还与宫里有点儿瓜葛。” “……” 饶是上邪门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宫门的另一端去。 宫里那位,到如今还四处贴告示想抓他们进宫解毒呢。 但,越是与此相关,这事与百毒经卷之间的牵扯,或许就越深? “催紧些,但是也别太张扬。这王城不比山野,水深。” 无论被哪方势力查知,都危险。 …… 十月初三。 沈夫人大寿。 沈府早几日便已筹备起来,一大清早,便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沈栖棠蹲在府门对面,望着络绎不绝的宾客,不禁有些心虚。 阿怜是奉了夫人的命令,到侯府将她“捉”来的,但临了到了门外,她就说什么都不打算再往里走了。 -- 第144页 “你这样,让我很难办。”阿怜沉默着,有些沧桑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沈栖棠捧着刚买的烤红薯,掰了半块给她,“晚点再进去。” “可是现在来的都是些亲眷,都是自己人,进去才不会觉得难堪啊?再迟一点,府上其他的故友都到了,到时候再去,尽显得你像个外人似的——” 阿怜说着,突然明白过来。 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故意要表明“外人”的身份吧? 她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皱得像沈栖棠手里的红薯皮,“夫人这几日都格外好说话,你可别故意在今天惹她。” “我惹她老人家做什么?我还要命呢。”沈栖棠轻嗤了一声,笑,“都是一家人,血脉相连的,晚点去也不会成了什么‘外人’。不过是亲眷里有几个嘴碎的,说话不好听,去早了她们絮叨起来反而惹娘心烦。” 大好的日子,何必招这晦气。 “她们自己也都是要脸的,晓得家丑不可外扬,等外客来了,自然就都闭嘴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眼天色,忖度着时辰,嬉皮笑脸的,“说起来,我忘了准备寿礼,趁现在去挑一件,回来正好赶得上。” 阿怜一愣,不解,“可是侯爷一早就把东西送到了啊?” “他送他的,我总不能空着手去。” 时辰尚早,街边的珠宝行却都已经开门许久了,只是店里还冷清。 沈栖棠挑挑拣拣,左右都不满意。 良久,她的视线停在了一支珠钗上。 各色的珠子配在一起,虽然华丽,但对于老夫人而言,却过于轻浮了。 阿怜摇头,“你若是给夫人送这个,她一定打死你。” “没说要送给她。”沈栖棠端详着珠钗,问那伙计,“这钗子是店里自己做的?” “不是,是前不久掌柜的从外头收来的。珠玉贵重,工艺也精致,便留下了。”伙计倒是个实诚的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道,“似乎是从当铺里收来的,有些客人担心它来路不明,晦气,都没敢要。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宜收了便是。” “……你们家掌柜的,知道你偷偷说这大实话么?” “可不敢让他老人家知道!小的这也是不敢做昧良心的生意,姑娘可千万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小伙计虽这么说着,却还嬉皮笑脸的,插科打诨,都颇有一套。 沈栖棠笑了笑,漫不经心,“都有什么人看上过这个,那般疑神疑鬼的?” “您别说,瞧上的人可不少。不过大多都是些年轻姑娘,小的认不全。倒是前一阵子,有一位六扇门的大人也看上过,也和您问了一样的话,不过最后问了价钱就走了。” “价钱?” “不贵,五百两!” “……” 沈栖棠心累。 先前从宫里弄来的那点钱,她已经挥霍得差不多了。 还要买寿礼,便宜了也说不过去。 短时间里,确实买不起。 “五百两的话,以六扇门里寻常捕快的俸禄,是有点儿难。”阿怜小声嘀咕着,又端详了一眼那发钗,摇头,“好看是好看,但到底还是欠稳重了。” 沈栖棠忖了忖,“那位六扇门的大人问话时,你是怎么答的?” “已经有几个月了,记不大清,应该也差不多……”小伙计挠头,回忆了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在他之前,还有梁王府家那位小爷也看过这个,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活像见了鬼似的,当场就跑了,连带来的姑娘都抛下了!” 他说着,还咕哝,“那时梁王府还没着火呢,那位小爷也是风光无限的,身边带的是相思亭的花魁娘子。结果他就跑了,把花魁娘子气得够呛……” 又是小纨绔与六扇门的某一位捕快? 可,若这一枚珠钗也与凭月相关的话…… 她盯着发钗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个特殊的印记,心情复杂。 虽然印记被有意划花了,但无论是这个,还是发钗的工艺,都与她被当做寻芳居花魁掳进宫里时,所见到的首饰如出一辙。 “姑娘?”小伙计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沈栖棠回神,将那簪子交还给伙计,笑吟吟的,“包起来,送到——。” 她略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姜不苦那间小庭院。 回头再把钱还给她! …… 沈栖棠最后挑了一支朴实无华的木簪,自己往簪子上刻了些平安长寿的图纹,指腹蘸了些许调配好的安神香露,涂抹在簪身上。 阿怜摸了摸木簪上的百岁松纹样,惊叹,“嚯,你这刀工,也不比不苦姐姐差嘛?” “她是仵作,下刀干脆利落,稳准狠缺一不可的。”沈栖棠随手将那上百两的木簪包进了一块简陋的红布里头。 珠宝行送的那个盒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阿怜一噎,都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 午宴差不多快要开席,沈栖棠才慢悠悠地晃进了沈府,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席末,没打算惊动任何人。 然而沈夫人何等眼尖,满面春风地向阿怜招了招手。 小姑娘欢腾地从席后穿了过去。 众人都坐着,除了往返布菜的家仆,就属她最惹眼。 沈栖棠心有点儿发凉。 果然,只听堂上沈夫人数落了一句,“那兔崽子还没来?耍小性子也该有个收敛的时候!” -- 第145页 “她来了的!”阿怜指了指人群最末埋头吃席的少女,“喏!” 顿时,满室目光汇聚在了沈栖棠身上,意味不明。 这些天外头各种传言沸沸扬扬,虽说是沈栖棠自己放出去的消息,却也没想过居然会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老爷子坐在一旁,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们就是故意的吧?! 第176章 寿宴之上 沈栖棠故意将手一抖,泼了自己一身汤,避开众人视线躲进了后院换衣裳。沈夫人嫌她四季总穿一身浅青淡绿,也跟了进来,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蓝绿间杂着石榴色的罗裙,又让丫鬟去取来一件绯色外衫,两相搭配,明艳得过分。 “……这也太招蜂引蝶了!”沈栖棠将它丢到了一旁,埋头在柜子里找着。 谁知这柜子里净是些花红柳绿的衣裳,被选出来的那一居然已经是最素净的存在了。 明明上次搬回家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沈栖棠沉默着,良久,“什么时候换的,我以前留在家里那些呢?” “都由夏入秋了,换季自然是要更换衣裳的呀。”沈夫人笑吟吟的,拿着件明红色的,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也不错。” “不了!”沈栖棠一指先前那套彩虹似的搭配,退而求其次,“就这个吧,挺好的。” 头疼。 果然今天就不该来! “这才对嘛,今日娘过生辰,你也不好好梳妆打扮一下,穿得像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草莽一样,头发都快成鸡窝了!”沈夫人数落着,找了桂花油和木梳,将她按在了镜子前,“放着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不做,非要让人说是个‘离经叛道’的‘妖女’,你这是存心让娘心中生恨。” “我这也是……” “就算是为了大家好,但也用不着这样。早知道当年就不该让老太爷带你出去,哪怕不能像你阿姐那样,就只像石斛和紫苑那样,嫁个夫婿平平顺顺过地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沈夫人替她绾起发髻,不禁有些感慨。 她膝下两个女儿,长女出生时,那算命先生说那个孩子命里带血,注定不能太平,后来先帝暴病离世,果然一语成谶。 沈栖棠出生时,仍是那位先生,说她命里带风,注定如飞絮如浮萍,无处安身。 沈夫人挑了支步摇,扎小人儿似的用力别进少女的发髻,指尖点着她的后脑勺,笑骂,“你姐姐是身不由己,应了谶言,你这阵风倒好,自己就不愿消停!” “我倒也想,可是麻烦事总找上门来,总不能装看不见。”沈栖棠抱头,晃了晃沉甸甸的头,委屈巴巴,“何况那算命先生根本就算得不准,我这哪里是命里带风,分明是命里带煞——” “呸!” 妇人连啐了三下,揪着少女后颈让她将不吉利的话吐出去,没好气地道,“这么大的人,说话还没轻没重的!把胭脂涂起来,走出去才像模像样,礼数也都给我端起来!别下午往姑娘堆里一扎,不仅素面朝天,连举止都像个浪荡子似的。” “……”这哪里能弄错啊。 再说了,那些矜贵的大小姐也不乐意和她玩儿,外头的传闻里她一时兴起连鬼都能毒杀,这些姑娘们还不得吓死? 沈栖棠敷衍地答应了一声,随手往唇上抹了点红脂,散漫地送这位老寿星出去了。 午宴已过半,下午还有一餐。 老爷子和两位公子接待男客,女客则到后院陪沈夫人看戏,打发时间。 沈栖棠两边都不乐意去,搬了把梯子,直往花园的凉亭顶上躲。 “夫人那里喊你过去呢。”阿怜手搭帐篷望着她,“再不下来我就把梯子拿走了!” “喊我做什么?”沈栖棠横躺在瓦片上,漫不经心,“若有人中了毒快不中用了再喊我。” 年轻女眷无趣的居多,夫婿情郎意中人,左右不过这些话题还能听两句当个乐子。至于聊起布行珠宝行那些话,就只在暗中较劲了,没得聊。 老爷子那边更没意思,来回客套,少有的一句真话里还套了半句寒暄,看个热闹罢了。 “可是夫人又在给你相看别的青年才俊了,你再不去,说不定到时候又来块牛皮糖。” “……她老人家到底对我选的人有什么不满?” 按说,满城的青年才俊若遇上神子澈,就没几个不黯然失色的。 本就是拔尖的人,纵然长相能比,才干也不能比;才干能比,身份地位也比不得。就算这些都能将他压下去,十余年青梅竹马的交情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这些老人家心里分明都有数,居然还乐此不疲地相看人! “她那不是着急嘛,你这三年两年地拖着,又三天两头吵一架,谁知道你和侯爷还能不能成?”阿怜嘀咕着,也顺着梯子爬了上来,抬眼一瞧,不禁“咦”了一声。 “那个好像是阿殃!她在和谁说话?” 沈栖棠闻言,一怔。 她坐直了,顺着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小女孩儿被一个女人拦住了去路,对方似乎有些趾高气扬的,身边跟着个丫鬟,更是推搡着,似乎在发脾气。 阿怜又道,“阿殃察言观色的功夫都是一流的,怎么会在这种日子得罪人?” “那是自然,毕竟家里不懂察言观色的亲眷倒是不少。” -- 第146页 沈栖棠讥诮一哂,顺着木梯几步翻了下去。 …… “我刚才亲眼看见温少悯和一个女人进来的,你就在院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女人尖利的嗓音有些耳熟,不过似乎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不同。 沈栖棠思忖着,负手穿过月洞门,皱眉,“吵什么?” 第177章 我亲眼所见 那厢站着的果然是陆絮儿。 她一改从前雅致的素色衣衫,银纹锦绣与金钗翠环,尽显富丽,比温老夫人的派头还足些。 但气质却有些违和。 从前还只是楚楚可怜,现如今倒尽显咄咄逼人了。 那温小公子的秉性的确不好,也不知这几个月来究竟收敛了没有。 沈栖棠想起当初乱点鸳鸯谱的事,一时也有些心虚。 不过陆絮儿似乎并不知情,瞧见沈栖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仰着下巴有些傲然,冷声,“想不到你家里的奴婢竟这般不知廉耻,收了人家的银子,便帮着狗男女暗通曲款!此事,我要沈家给我一个交代,不过分吧?” 沈栖棠不禁皱眉。 阿殃生在市井,对银子看得重些也在所难免。但若说她在老夫人的寿辰上,收钱撮合人办苟合之事,未免有些看不起她了。 她思忖着,拉着阿殃往后让了一步,“你若疑心什么,只管自己去找就是了,闹大了丢人也没别家的事,谁会拦你?如陆大小姐这般知书识礼的人,又何必与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她已经找过了……”阿殃小声地提醒,“还没人来这里休息过。” “你还说谎?!”陆絮儿柳眉倒竖,气得指着阿殃的鼻子,指尖直抖,“我都亲眼看见了,还能冤枉了你?!今日沈老夫人大寿,我还能无缘无故找茬丢自己的脸么?定是这院子里有什么地方还通向别处,让他们藏进去了!” 府里的确有几个暗道。 但藏着秘密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拿出来招待客人? “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只听你一句‘亲眼看见了’,怎么能做数?”阿怜这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少夫人若疑心什么,就自己去找,人手不够府里借你!没凭没据的,为难我们家夫人身边的小孩子做什么?” 陆絮儿仍旧不依不饶。 她如此笃定,倒是让沈栖棠也有些疑心起来。 原本只想着找几个家仆不动声色地搜找,谁知这风声却很快传到了沈夫人那里。 她倒也没惊动别人,只和温家与陆家的老夫人一起过来了,身后陪了几个中年的夫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陆老夫人皱着眉头,目光扫过那陆絮儿,漠然,“有什么事,不能回了家再说?就非要扫了大家的兴致、给人添麻烦才肯罢休!” “姑姑,若有事,还是当场说清楚了才好,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如此见外。”沈栖棠垂眸,客套地应付了一句。 那温家的只赔笑,什么也没说。 按理说,即便有娘家人在场,婆家人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沈栖棠觉得纳闷,明面上倒也什么都没说。 几个家仆在院里到处找,她也跟着绕了一圈,却在屋后墙角草垛旁未干的泥泞中,找到了半个鞋印。 印子很浅。 应是个轻功不凡之人。 温少悯不过是个文武两不通的纨绔,哪有这个本事? “夫人,院子里的确没人。”家仆们都道。 陆絮儿急道,“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绕了出来,沉声,“不如派人去前面问问,温小公子想必是陪着温老先生来的,若真如你所言与人暗通曲款,那边应该也有人能作证?” 若没有,或许那小子用了别的法子逃了出去。 若有…… 那脚印又是什么人的? 第178章 阿殃 片刻,那温小公子跟着家仆着急忙慌地来了,满头大汗,却一脸茫然。 他一直在前厅,跟在温老先生身后,寸步不离,甚至击鼓传花时,还当众丢了脸,幸好还有别家小纨绔在底下垫着,有人衬托,就不算太没面子。 陆老夫人闻言,原本就不悦的神色越发阴郁,沉默着一言不发。 看来她确实不喜欢这个没什么血缘的“孙女”。 但陆絮儿也满脸不敢置信,倒不像是假的了。 沈夫人按捺着脾气,笑吟吟地劝和,“今日府里人来人往的,也难怪认错了人。既然真相大白了,就卖我这老人家一个面子,该赔不是的赔不是,该体谅的也体谅些。那边戏才唱了一半,都回去吧?” 众人心中如何姑且不论,总不能驳了寿星的话。 正待往回走,沈栖棠却向阿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阿殃一道带走,然后抓住了陆絮儿的手腕。 “你做什么?!”女人吓了一跳,尖声反问。 “……” 沈栖棠头疼不已。 她苦笑了一声,在众人诧异的视线里松了手,“没什么。娘,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晚宴再回来。” 沈夫人没好气地笑骂道,“天天就知道在外面鬼混!早点回来,不然没人等你!” “知道。” 就算大宴赶不上,也还有自家人的小宴嘛。 不等她就怪了。 …… -- 第147页 沈栖棠等众人离开,才迅速沿着那枚脚印,从后墙翻了出去。 那人鞋上沾了泥,留下的印子虽浅,方向却不难辨认。鞋印还没干透,那人应该刚走不久。 等出了沈府,虽没有印记,但这扇墙的转角出去就是主街,街上商贩众多,想要不引人注目,就一定走不远。 一个会轻功的人与阿殃在无人的小院里会说些什么? 沈栖棠想起先前有人雇阿殃打探的事,有些不安。 外人若拿钱收买她,怕是不成的,可如果用性命威胁她,就难说。 好在她事先在阿殃日常用的香粉里放了些东西,若有人短时间内与她接触过,虽不能追踪,但靠近了定能辨认。 沈栖棠一路,只见一人穿着墨蓝的外衫,张望了一下,闪身进了酒楼。 ——他这外衫,与温少悯今日所穿的那一身,远看确有几分相似。 她跟了进去,绕过小伙计上楼,在第三层走廊里瞧见了那人,他进了一间玄字号的厢房,门上残留着他推门时的浅淡香气。 与阿殃接触的定是这人无疑。 屋里,那人抱剑行礼。 桌案边,鬓发花白的老者捻须,“找到那个乞丐了?灭口了不曾?” “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没能杀她。”那人有些局促,又低声说,“但小人已从她口中得知了些线索,大人一定会喜欢的,还请先生传达。” “说来听听?” “那小乞儿亲耳听见妖女与太医令次子说起——” 沈栖棠双目微眯,火折子瞬间擦燃了迷魂烟。 还没等迷烟伸进去,那人却又接着说道,“据说那妖女亲口忏悔,年幼她曾为了泄愤,给三王爷下了发作迟缓的剧毒,后来生了变故,她无法入宫,迟迟未能解毒,现如今已经悔之晚矣了!” 第179章 这人在说什么灵话?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 沈栖棠一怔,迷魂烟却没收住,已经戳在了暗处的窗纱上。 “那妖女还说,‘分明一心想完成阿姐临终前的嘱托,可如今却反而帮了倒忙。她们所担心的那些事,都已经一一应验了’!还有‘若不是因为这样,虞沉舟自己那些打算也不至于功亏一篑,他分明是宫里长大的人,也不是个傻子,没想到却毁在了我手里’……” 老者皱眉,“那乞丐既已被沈家收下,会不会被她们指使,故意这么说的?” “那种小东西能知道什么?刀往脖子上一架,就什么都招了!若是他人有意指使,守口如瓶就是,那又何必主动提起三王爷呢?”屋里,那人又低声说,“更何况,那小乞儿连‘虞沉舟’三个字都说不利索,更不知这就是三王爷的名字。” “这倒也是。” “依属下之见,此事颇为可信。您想,自从那妖女回京后,太医令对那妖女的态度分明已经有所转变了,却为何偏在前不久,再次与她闹翻了?” 老者捋着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不错。此事若被外人知晓,必定令人觉得沈家气数将尽。况且陛下与冷宫那位的恩怨由来已久,一言难尽。太医令那老头向来迂腐,为了暂且按兵不动,所以仍旧请她赴寿宴,也免得外面的流言愈演愈烈?” 这一番话让他俩给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沈老爷子生怕自己命太长似的。 若能狠得下心弃了虞沉舟,直接向皇帝投诚不就行了? 还整天担惊受怕什么? 最多也就是不被重用而已,但保全了一家平安,谁还在乎“太医令”那破位置? 沈栖棠无言以对,屋里那两人还絮叨,“还有,据说今日那妖女虽然赴宴,沈夫人却一再当众出言嘲讽。不和一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哦,是么?”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反问。 横竖方才在街上那般明目张胆地打听了这人的行踪,若不做点什么就走了,回头被他们察觉,反倒更令人疑心。 那就将错就错好了。 屋里那二人一惊,门已经开了。 “家和万事兴,怎么就不和了?”她指尖捻着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俯瞰着二人,“烦请二位将这件事忘了才好,免得传扬出去,倒成了我杀人偿命。” 瓷瓶里的东西透明而黏稠,泛着诡异的香气。 那二人想反击,却惊觉自己早已动弹不得,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这两位是哪家派出来的,若不是有意做戏,就是蠢得可以。沈栖棠皱着眉,将那香露倒进了二人口中。 透明的香露入口即化,能令人暂且忘记一些事,不过效果并不长久,也不是关键。 关键是,等这二人回到自家主子跟前,这香便能引着她找过去。 想想,还令人有些期待。 …… “所以,你将这东西交给我,是要我派人去追那阵香的去处?”官署内,神子澈端详着少女递来的银色铃铛,挑眉,“就不担心我知道了那人是谁,也不告诉你么?” “铃铛又不止这一个!这不是交给你更安全嘛?万一我自己去了,被那家人逮个正着,岂不成了自投罗网了?你上次还说不准我以身犯险,若现在准了?” “不准。”男人一哂,挑眉,“不过,报酬呢?” 第180章 谁没正形了? 这种可有可无的“报酬”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么? -- 第148页 沈栖棠挑眉,指了指那枚雕刻着夸张花纹的银色铃铛,“铃铛里的芯子可以换,事成之后给你换点别的凝神静气的香料,当个香囊佩戴也不错?” “铃铛又不是你亲手制成的。” “谁说不是了?”少女轻声哼哼着,颇为得意,“这可是我在野渡的时候跟着镇上的老匠人学的,花纹也是自己画的,天底下一共也就五个,还让我弄坏了三个……” “坏了?” “啊,这个……”她挠头,讪讪,“手艺不够纯熟,最后镂空的时候一抖就没了。” 那会儿手里本来就没有现钱,还浪费了不少。 “那你原本做这个,是想用来干什么的?”神子澈不禁蹙眉。 铃铛是银质的,料子偏软,用来镂刻繁复的花纹,谈不上适用。 藏在芯子里的小虫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更没有毒,不是非要用银不可。 无端白费此等财力,不像她平素行事的风格。 沈栖棠愣了愣,笑嘻嘻,“给你做定情信物啊。” “那时你可没打算回来。”信她才怪。 “……这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吧?”她小声抗议着,仍旧没别的解释,“不要我就给别人了,我现在一穷二白的,给不起别的报酬了。” “成对的东西,还想给谁?” 男人淡淡一哂,没继续追问这铃铛的用途。 反正无论是为了什么,她既已经肯拿出来送人,自然是已经用完了的。 只是她在野渡的这两年间,当真只是单纯地消磨光阴么? …… “怜儿快看,这家的小公子如何?” 后院正唱着戏,沈夫人却借故了离席,与阿怜躲在花荫底下。 她指了个不远处的少年郎,“那应当是礼部尚书家的孩子,听说自幼酷爱读书,五岁就能出口成章,如今二十二岁,已经是个有名的博闻广识之士了,虽未入朝为官,却也是颇有声望的!” 阿怜愣了愣,那青年瞧着年纪不大,却比柳赴霄还古板,“夫人啊,这种读书人姑娘是不会喜欢的!她是认定侯爷的,何必再操心这些啊?” “认定了是一码事,成亲又是另一码事。我又不是要拆了她的姻缘,更不和别人家长辈说亲,不过是借故催催她们罢了,省得整日吵吵闹闹的。” 沈夫人说着,又盯着阿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说了,你这不也还没个相中的人……” 小姑娘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一抖,连忙摆手,“谢谢夫人了但是我就免了!” “你还能一辈子都不想着出嫁?”沈夫人倒也什么不悦的情绪,帕子掩着唇角,笑吟吟地道,“多相看几个,总有瞧得上的。” “可您看的这些,门第与我也不合适啊?” 老人家不以为然,“阿殃若能在府里留到十五岁,想嫁人我也必定要给她选个俊才,更何况是你。” 她一向如此,看中的人便什么都不提,若看不中,而对方又不肯罢休,才拿自家门楣配不上来堵人家的口。 就像沈府这二少夫人从前是个女夫子,三少夫人却又是先帝的堂妹。 在她老人家这里谈婚论嫁时讲门第,似乎是有些滑稽了。 “这些年人家怕与我们府里走得太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都不大敢来府上攀亲戚了。想当年,棠儿那四位兄姐未娶未嫁之时,门槛都快塌了。” 她远望着那些嬉笑闲谈的宾客,有些感慨。 阿怜沉默着,好一会儿,才笑着将她的思绪勾了回来,“正是因为这样,相看才中用啊。若真有一拍即合的人,哪怕举世都拦我,我也还是要与他站在一起的。可如果没有那样的人,自己过也没什么要紧。大不了去做生意,当个女掌柜,也能衣食无忧。” 沈夫人有些诧异。 她打量着小姑娘的神情,那点愁绪都烟消云散了。 老人家不禁笑出声来,“难怪和那兔崽子厮混到了一起,都是没正形的!” “谁没正形了?” 少女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只手掀开了盖在她们头顶的芭蕉叶。 沈夫人怔忡片刻,回头,就瞧见沈栖棠歪着头俯身盯着她们,抿唇,“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不是还没到晚宴的时辰么?” 第181章 倘若是未来女婿 “阿澈处理完公务过来,我自然也就顺路回来了。不过您老不和亲眷一块儿看戏,蹲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被人瞧见,说您为老不尊?” “谁说?”沈夫人起身掸了掸衣上沾的草叶,满不在乎,“而且这不也没人瞧见么。” 隔着花树,不远处的亭湖畔,众人都怂恿着沈老爷子拉神子澈下棋,一时动静也不小。 沈栖棠手搭帐篷望了一眼,没明白,“这是什么人尽皆知的‘传统’么?” 沈夫人揶揄地瞧她,“也就你出事后这两年里的事儿,小侯爷偶尔赴宴,就会与你爹下下棋。那人的棋艺自不必多说,却每回都能恰到好处地输给你爹,众人都想看个热闹,还能不起哄?” 沈栖棠咋舌。 就老爷子那棋艺,还不如她呢! 每回她对上某人都得输得一败涂地,老爷子居然还能赢,难怪其他人都想看热闹! 沈栖棠心中嘀咕着,不禁有点儿心痒。 “恰到好处”地输给老爷子那一手臭棋,也挺不容易的。要是不能亲眼目睹,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 第149页 不过亭湖边人多眼杂,混到那边去少不了挨一顿数落。 “娘,夜里那家宴,要不我们留他一起?” “以什么名义?”老夫人双眸一亮,答得极快,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倘若是已经定下的未来女婿,倒也并无不可!” “……” 还真就见缝插针啊? 晚宴上风平浪静,无论是府里自家的人,还是赴宴的宾客,都极有眼色地收起了对沈栖棠的打量。 只因她身边坐着个神子澈,众人都不想因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心而惹这人不满。 “我记得明日休沐?” 沈栖棠桌案上的酒都被撤走,连茶都温的。 即便是老爷子那般讲究的性子,也只是在了解宾客身体的前提下设了诸多健体的药膳,并未将酒换成补汤扫人兴致。 少女腹诽着,终于在他第三次挥退了倒酒的婢女后,忍不住小声嘀咕,“我爹都没说不准。” 青年一哂,无动于衷,“他若知道你中的什么毒,你还有今日?”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平日里就没忌过口。 神子澈挑眉,冷笑,“但凡有一点分寸,都不会在没预留解药的状况下拿自己的命做筹码。” 即便过了许久,他一提这事儿,沈栖棠还是下意识觉得心虚,险些噎着,“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嘛!求求你忘了这件事行不行!” “用得上,为什么要忘?” 他为了这件事追悔了两年,明知只是这兔崽子利用来为沈家洗脱罪名的筹码,但他却是真的以为这个人死了…… 总之,她还活着固然可喜,但旧账也还是要翻。 尤其是,这种时候。 那奉酒的丫鬟被沈栖棠哀怨地盯了半日,思忖着自家五小姐平日不忌酒的性子,又一次试探着上前。 神子澈这次倒是没有让她将酒撤走了。 “我发誓就一杯,不多喝!”沈栖棠卑微地递上了小酒盏。 “一壶也无妨,看着我喝就好。” “???” 第182章 黄道吉日,三媒六聘 晚宴撤了席,众人意犹未尽地寒暄一阵,才纷纷散去。 月色正好,夜里虽凉,但围着斗篷坐在亭中望月,也并不觉得多冷。 家仆们将备好的药膳点心都摆了上来,领了老夫人分发的赏钱,纷纷都回去了,只有自家人都围坐着闲谈。 “可惜紫苑与她夫婿去赴任没能赶到。”老夫人闷闷地笑了一声,看着悬在树梢上的圆月,夜色里分辨不出情绪。 但总归是有些愁绪在的。 “小紫家那位妹夫总算是出息了,今后也不会再动不动哭着跑回家来,老太太该高兴才是。”沈石斛嬉笑着打破沉闷的气氛,挽着自家夫君的手,淡淡地乜他一眼,“也不知我这一位何时才能‘胸怀大志’!整日侍弄花草的,倒像爹一样了!” “像爹有什么不好?”沈决明没好气地笑着戳她额角,“做大夫的,自然是淡泊名利才好。阿昙拿你当宝贝似的,也该收敛些,别动不动就欺负人家!” 小辈们插科打诨,倒是让那二老的心思从怅然中挣脱出来。 不过有长辈在,年轻些的毕竟坐不住。不远处另一座凉亭里,管家也布置好了,老夫人便开口放他们过去,视线扫了一圈,一愣,“说起来,棠儿又到哪里去了?说好了来的,连出嫁了的都带着孙婿赶回来了,她倒是跑了?” 沈广白乐呵一笑,“没呢,说是要给您弄点大动静。” “……”别再把她给吓着。 却说湖水另一侧。 沈栖棠摸黑摆弄着孔明灯,有些烦躁,“我明明记得就是这样的,这么又散架了!” “往右边穿。”神子澈无奈地叹了一声。 就她这手艺,连做灯都费劲,居然还能镂刻出那种花纹反复的铃铛。 足见这世上存在奇迹。 沈栖棠毫无自觉,将那只蹂躏得乱糟糟的灯架拆了重捆,“已经有几盏了?” “差你这一盏就六十。” 他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见周身堆满的灯。 每一盏灯上都贴了药草的名字,凑在一起,是数张延年益寿的良方。 沈栖棠费劲地缠好了最后一盏灯,接了火折子,逐一将灯放起。 她有意将灯做得很大,未放高前,那字的剪影便格外清晰。 外人看不懂,唯有沈家知道。 沈栖棠笑嘻嘻,“在家里放这个,倒还是头一回。不过库房里都有现成的材料,倒是省了不少钱。” “往年也不是你破费。” “哟,这就觉得吃亏了?” “这就要看她老人家,何日愿意将女儿嫁入我府里了。” 沈栖棠怔了怔。 暖色的灯影映在湖面上,清晰照见他们的倒影。 对岸有小辈察觉了灯,似乎格外开心,清脆的笑闹声时不时越过湖水,被秋风吹送而来。 连老太太的孙辈都已经出双入对了,她这里却还什么都没定下。 沈栖棠垂眸一哂,“她老人家一直都急得很,若某人择日就上门提亲,她只怕是倒贴都要将我打包丢过门……” “那你呢?” “我啊。” 风吹皱湖上倒影,拂乱她的踌躇。 她抿唇,不答。 -- 第150页 若只是整日待在一起,就没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东西。 月老的红线尚未牵紧,哪怕她隔日就丧了命,也不碍着他来年娶妻。 只是,事到如今,还想那些有的没的,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他分明对她了如指掌,却还这么问,又岂能没有将一切都思虑周全? 落叶落在湖上,涟漪四起。 青年笑了笑,追问下去,“还是不肯么?” “今日是我娘的生辰,你若开口提亲,是不是不太合适?”少女抬眸,笑吟吟的道,“要是有这打算,好歹也同老太太说一声,让她替你选个黄道吉日再来,三媒六聘,总不能到我这里就没有了吧?” 第183章 若她答应呢? 话音落了许久,连未熄的火折子都被风吹灭。 微暗月色里的沉默有些长。 沈栖棠挑眉,打算开口调侃些什么。 低哑的嗓音略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你当真答应?” “不然?” “那我这就——” 沈栖棠漠然打断他,幽幽地道,“家宴都没露脸是不可能走的,否则回头娘问罪,就算是你也别想让她老人家轻易原谅。” “……” 也、也是? 向来沉稳无所惧的国师诚惶诚恐地走在少女身旁,突然有几分怯见沈家二老的忐忑。 沈栖棠瞧着镇定自若,心底却也有点儿慌。 慌得连怂恿神子澈与老爷子下棋的心思都没了,老实坐着,心不在焉。 夜里,沈夫人没放他们回府,横竖收拾出来给外客住的厢房多得是。 沈老爷子亲自将那些平日不常住在府里的孙婿们都安排妥当,回院子时,沈夫人已经将门已经锁了。 沈栖棠被老夫人拉着坐在榻上,听着老爷子委屈地喊话,默默叹了一口气,“爹也怪可怜的,我回屋就行了……” “有什么?随他去哪里住,你就老实待着。”沈夫人忙着卸下钗环和发髻,随口高声应付了老爷子几句,便故意吹熄了烛灯。 沈杉寒,“……” 谁能想到,几十年夫妻,就这! …… 厢房。 神子澈仍想着湖边的事。 如果不想让那兔崽子改日反悔,一定要尽快才行。 只是仅仅三媒六聘就够了么,若没有别的,会不会让沈家觉得他心不够诚? “国师啊,那什么……” 沈老爷子谨慎地敲响了他的房门,还有点儿犹豫。 谁知第三声还没敲下去,青年便已经打开了房门。 看上去比他还拘谨。 到嘴边的话都噎回去了,老爷子一时都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僵持了片刻,他才讪讪地笑了笑,“那什么,棠儿她娘非要和她住,我这也无处可去了,上了年纪,一个人待着心里总空落落的,又不好去打搅那些年轻夫妻——你这里,要睡下了么?” 他似乎没什么睡意,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往屋里那棋盘上瞟。 神子澈垂眸,笑了笑,“没。沈大人若有兴致,不妨手谈一局?” “好的呀,白天那么多人盯着,承蒙国师给我这老东西留面子了。趁着夜深无人,也让老朽领教一下国师平日棋盘上杀伐的气势!” 老爷子兴致盎然。 一个时辰后,他盯着被围尽的白子,有点儿茫然,“国师怎么又让着我了,这里又没外人,尽兴就是了!再来!” “……” 生平第一次,神子澈觉得这纵横的棋盘这么难缠。 他方才就没想着让。 可只要一凝神,满脑子想的都是孔明灯下少女亮闪闪的双眸,风声、落叶声与灯芯燃烧的声音都仿佛仍在耳畔,就连湖对岸年轻人雀跃的说话声都清晰可闻。 手里冰凉的棋子全然分不走他半分心思。 要赢太医令,好难。 “沈大人,如果……”他斟酌着,开口,“倘若某一日我想上门提亲,您看——” “提亲啊?”沈杉寒拨弄着他那些黑子,忖度着下一步棋,心不在焉地道,“娶哪个,若是那小兔崽子,趁早带走。” “……那,除了三媒六聘,其他方面您可有什么打算?” “这还要什么打算?都交给夫人们去办就是了,这个中的细节之处,我们哪里知道?插手还得被嫌弃,反正我今日也算是悟了,几十年的夫妻,照样被嫌弃……等等?” 沈老爷子一改拖长音慢悠悠的调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想替自己找补,却想起方才他们说的那事儿,不禁一怔,“提亲?” “嗯。” “这我们说了怕是不算,你得问沈栖棠去。她若不答应,拿刀架着她脖子都不管用。” “若她答应呢?” “那就按她说的做就——她答应了?!” 第184章 哪里无关? 消息很快在两家传了个遍。 两位老夫人都高兴得很,可一翻黄历,这一年最后一个吉日才刚过,接下来最早也是来年二月了。 但也不妨碍两家先准备起来。 沈栖棠自己倒是毫无自觉,为了对外装出与家里不和的假相来,也不大上门。 茶楼酒肆间闲暇时都对妖女与沈家的关系议论纷纷。 有的说毕竟血浓于水,也有的说只是沈家不想断得太干净招人非议。 -- 第151页 万象楼四楼的隔间,神子澈推开了后窗,神情淡然,“前几日你要追踪的那两个人,一个去了黑市,而另一个,则回了齐王府。” 从窗口望下去,就是齐王府邸。 齐王是大启少有的异姓王,也是近年来新上位的,据说明面上一向中立,不参与任何事。 沈栖棠没见过这家人,但“什么都不参与”这种说法,显然只是个幌子,“所以,他们家这又是图什么的?”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神子澈有些无奈,轻叹,“齐王病弱,向来闭门不出,也不在朝中任职。我只见过他一面,还没有太医令见他的次数多。” 因为病体抱恙,所以总定期请太医看诊。 不过若是皇帝那边的人,请孙太医等人岂不是更安心么? 沈栖棠不解,“所以他到底是怎么封王的?” “是因为家中先人曾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后来功成身退隐居山林,临行前曾得太祖皇帝赐下一枚令箭。后人只需凭此箭入京,便可替先祖承袭三世王爵。” “还能这样?”沈栖棠挠头,多少觉得有点儿玄乎。 这都隔了多少代了,就算令箭是真,人也未必是就是那一家的了。 居然还真封了王。 她思忖着,垂眸望向那座比起别家王府都显得有些寒酸的宅邸,半晌,愣住,“他们家怎么都没人走动的?” “齐王本人并无妻儿,府中只有他一人,还有两名老仆。宫里赐给他的家奴都被回绝了,送去的姬妾也只安排在南院。” 神子澈大致指了个方位。 那座院子里倒是有人,即便是秋日,也是生机盎然,与府内的颓败萧疏截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隔得也有些远,沈栖棠乍一看,还当那是别家的。 少女啧啧称奇,“这人的性子是有多孤冷?既然这么‘与世无争’,又打听我做什么?那两个人谈论时,对虞沉舟还颇感兴趣,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家主子当真远离了这些‘俗务’。” 不过,如果他们自己足够警觉的话,府里的闲杂人等越少,对他们似乎也就越有利。 正如眼前,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即便是神子澈,对他们也毫无办法。 “说起来,被他们盯上的丫鬟,还留在沈府么?”神子澈有些迟疑,“留下她,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啊,已经送走了。”沈栖棠还俯瞰着齐王府中的布局,漫不经心的,“这么机灵的小姑娘,留在娘身边浇花太浪费了。” “……你送她去做什么了?” 神子澈总觉得她这说法有些微妙,但少女却显然没有回答他的打算,望着他笑得星眸微弯,“这当然不能告诉你啊,除非拿你知道的来换。” 青年垂眸,避而不谈,“只要别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可以。” …… 别苑。 子夜时分,影堂主翻墙回屋,将手中的包袱往桌案上一抛,气不打一处来,“门主,你信我一回,那妖女就是有意在耍咱们!梁王家的事和毒经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只不过有个傻子下毒的时候用了点暮江吟!亏我还大费周折从书楼抢人,审了一天,结果他就只知道那毒能杀人!” 秦寄风愣了愣,从包袱里取出结果,从第一页往下翻,越翻越觉得无趣,“只是为了给歌姬报仇而已?” “按照弟兄们打探到的线索,这事背后还不止一拨人,但别说是宫里了,就连那座书楼都没得查。单是把这人偷出来,就险些折了咱们两个人……” 影堂主低声汇报着详细的情状。 这王城处处藏龙卧虎,书楼虽在城外,却显然与城内诸多显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潭水,当然不浅。 “至于那个下毒的男人,如今还关在咱们分舵的地牢里。若放出去,书楼那边顺藤摸瓜查起来,只怕要暴露,该如何是好?” 护法皱眉,“都已经问出来了,还留着做什么?杀了便是,分舵里难道没有化骨散么?” “急什么?先别杀。”秦寄风翘着二郎腿,靠在桌边。 他打量着手中这份结果,唇角擒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个冲动易怒又不擅长掩饰心思的人,除了力气大些,一无是处。不仅如此,还得罪了梁王府,书楼留着这样的人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名歌姬就是书楼的人……” “歌姬而已,又不是今年才死的。若一个女人有这么重要,他们也不会拖这么久。”青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兴许是因为连日扮女人的缘故,差点没控制住往上斜飞起的兰花指。他抿唇,低语,“而且六扇门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么不济,起用这种无才无德之人做捕快。” 按男人的招供,他进六扇门的过程也敷衍得过分。 影堂主沉默良久,点点头,“这只是个抛在水面上的饵罢了。” “可这的确与百毒经卷没什么关系,咱们又何必要趟这浑水,平白给别人帮忙?”护法有些烦躁。 绣房里分明聚着一群刀光血影里厮混的大老爷们,却一个两个都香得要命。 到头来却总是在帮一个黄毛丫头打杂,还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身上有多香,他心里就有多恨。 偏偏门主还像是魔怔了似的,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 第152页 他想着,粗声粗气地道,“咱们自己都还在被宫里的人追捕,哪有工夫考虑和他们兜这个圈子?” “哪里无关了?这件事,是沈栖棠要查的。”秦寄风不禁笑出声来,转头望向影堂主,优哉游哉地叮嘱着,“先将这些线索都整理起来,明日我设法将她单独引出府……” 第185章 百宝斋 沈栖棠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到处血流成河,街角堆积着破碎的残骸,不是死于毒下,就是死于刀下。 修罗炼狱,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直到清晨被敲门声惊醒,她还觉得眼前的一切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开了门,左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秦绮站在门外,愣了一下,歉然笑了笑,“一时心急,忘了时辰……” “有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昨日听别苑的几位姑娘说,今日是百宝斋的庆典,历年的这一天,斋长都会拿出特有的香料与胭脂售卖。奈何妾身托了几个人,都没能让她们答应替我带一盒回来……” 百宝斋在王都里也算有名,斋中不止出售胭脂水粉,还有诸多意想不到的玩意儿,稀奇古怪,颇受年轻男女追捧。 若换了平日,别苑的姑娘们出钱托人帮忙,都是无所谓的。 但每到这一日,那斋中便会人满为患,若要去买点什么,少不得就要将一整日光阴都折耗在那里了。 不过沈栖棠向来钟爱那些古怪的东西,提到去那里,应该也不会觉得无聊。 秦寄风与一帮大老爷们商议了好半天,才找出了这么个理由。 但少女只是茫然地盯着他,睡眼朦胧的,好像还不甚清醒。 他不禁有些忐忑。 “百宝斋啊……”半晌,沈栖棠才回过神来,略一颔首,“反正今日应该也没什么要紧事,一起去吧。不过我好像没钱了。” 她有点儿愁苦地抓了抓头发,翻箱倒柜地找着值钱的物件。 前些天那支发钗的五百两都还没凑出来,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去姜不苦那里把东西赎回来。 但这个人特意来找她,自然不可能只是去百宝斋买胭脂水粉。 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她打开妆匣,一眼瞥见老夫人寿宴那日给她带的金步摇、玉手镯,顿时都给装进了布兜里,笑嘻嘻,“先去典当行走一趟?” “这些,要拿去典当行?” 秦寄风这几个月来看了许多珠宝,只是这点微末道行都能看得出这些绝非寻常货色。 “手头有点儿拮据,又不是死当,回头有钱了再赎回来就好。” “……”她居然已经这么穷了么? 不过也对,手里有闲钱,指不定哪天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若他是神子澈,也不放心让这家伙手头宽裕。 他将那只滑稽的小布兜塞回了空荡荡的妆匣里,叹气,“还是先留着吧,我这里还有点散碎银子,有钱了再还我,也是一样的。” …… 百宝斋落在相思阁后巷拐角。 毕竟胭脂水粉这个行当,最大的主顾永远都是花楼的姑娘们,那掌柜的便将铺子搬到了这里。店面不大,一共才两层,与附近那些铺面比起来,寒酸得不像话。 但斋中的东西不止分了品类,还按照不同人的需求做出了调整。 花楼有花楼追求的风流与浮夸,良家女子也能得到她们所希望的清甜雅致。 故而尽管铺子与烟花巷离得极近,也还是没能妨碍一些闺秀小姐一掷千金。 沈栖棠赶到时,那小楼里早已人满为患。 两个女孩子在门口招呼着客人,分发排队的小木牌。二人都极为伶俐,话术也一绝,年纪虽小,但应付这种场面倒也游刃有余。 “您二位是五百三十九号,约莫需要——”小姑娘边将手中的木牌递过来,边微笑着说,却在不经意间抬眸瞥见沈栖棠的刹那,下意识地愣了愣,“您怎么……” “看来适应的不错嘛。”沈栖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吟吟地望着呆滞住的阿殃,接过了木牌,“五百三十九号的话,看来要等到下午才行了?” “啊,是!”阿殃连忙点头,“但旁边有茶楼,出了这条巷子往东,就是主街,二位可以先去逛逛,约莫未时一刻过来就好!” “也好。”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整日讲些不着边的故事,沈栖棠平日勉强还有些兴致,不过今天却不想去。 人太多,若上邪门这边打算有什么动作,也不方便。 她还等着这些人送线索上门呢,又怎么好将他们的路都给堵死? “你认识百宝斋的人?”秦寄风随口问了一句。 “只认识这一个,原先在沈家做事,但出了点岔子。” 沈栖棠应付着,显然是想穿过巷子出去的。 秦寄风落后了一步,向早已候在两侧房顶上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第186章 秦寄风怎么不亲自来? 二人被一步步逼近了荒僻冷清的角落里。 影堂主负手而立,站在沈栖棠面前,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俯身盯着少女。 若非这人脸上的轮廓还算英气,这五官必定会令人疑心是个女子。 沈栖棠挑眉,“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别乱来为好。” -- 第153页 男人温吞地笑了笑,“沈姑娘太高看我们这帮人了,江湖草莽,哪里敢在您这里乱来?不过是有一笔交易,想问问沈姑娘有没有兴趣。” “我并不认得你,彼此不了解,又如何做得成这笔生意?” “倒是忘了。在下出身上邪门,总舵影堂堂主白少舟。” “……” 好家伙,秦寄风这是纠集了一帮什么人混进来的?! 他们胆子也是不小,一边被宫里那位追得满城跑,一边却还装成武林盟进献给皇帝的美人! 虽说按往年的惯例,那狗皇帝一向不敢留下武林盟送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赐给长毅侯府,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万一那皇帝就心血来潮想见识一下江湖女子的风情,他们还不得…… 嘶。 沈栖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开裂。 影堂主主司审讯,又哪里会错过她这稍纵即逝的异色,眸色略一沉,“怎么,沈姑娘信不过?也对,先前你在上邪门做客时,在下的确不在门中。” “倒也没有不信。”沈栖棠默然,一指他身后的壮汉,“你这几个小兄弟还是很好认的。只是既然要同我谈,无外乎百毒经卷那点破事,你们秦门主怎么不亲自来?” 难道她当真什么都没有察觉么? 为何多此一问…… 白少舟反应极快,嫣红的唇轻轻扯了个极浅的弧度,“姑娘也知道,王都之内,近来都不大容易浑水摸鱼了。门主如今正被追捕,又岂能出现在这里?不过我们知道姑娘这段时日在查什么,为表诚意,门主特意命在下将东西给您送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栖棠见了他两次女装的模样,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总之越看他,就越觉得雌雄莫辨。 想笑,又不敢。 “上邪门果然神通广大,这次打算换几张毒经?”沈栖棠开门见山,话音落下,又笑了一声,补充道,“秦门主那般心如明镜的人,应该不会认为这点东西值太多价钱吧?” 白少舟垂眸,左手当空比划了个数目,“不多,只要两种。” 少女一怔。 这倒是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了。 他们还能有知足的一日? 沈栖棠垂眸思忖着,就着对方递出来的台阶顺势就下了,“好说,不妨找个地方坐下来,该验货的当面验了,我也好当场写给你。” “沈姑娘总不会又打算拿解毒的方子充数吧?” 白少舟故意学着秦寄风平日里的气势,放慢了语气幽幽地说着,令人心生如沐春风错觉的笑意陡然一澈,瞳色偏浅的双眸冷漠得让她有些不安。 果然,他面无表情地紧接着添了一条,“这次的两种毒,我们指定。” “……” 沈栖棠有点儿慌。 一群人押着她往客栈走,秦绮就被众人围着,走在她身后。 要不还是让她先回去? 省得一会儿不仅要应付这个白少舟。 但他到现在都没有表明身份的打算,明摆着是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才混进了侯府的机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利用起来…… 客栈二楼的厢房里,白少舟铺设好笔墨,笑,“不要别的,只要‘清净翁’和‘卖炭翁’。” “……‘清净翁’我倒是听说过,这毒方宫里就有,不过那些人防我防得紧,连配方都没到过我手里,只能凭往常的一点心得勉强配些方子罢了。倘若你们想要这东西,何故来找我?去宫里把残页偷出来不就是了?”沈栖棠歪头,装傻充愣,“顺便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宫中戒备森严,我们不过一帮草寇,哪里能进得去。”一旁的某个壮汉开了腔。 “可我的确不知道。”她故作镇定,抬眸,“至于‘卖炭翁’,我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了,秦门主难道没同你们说,我对毒经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么?” 白少舟一哂,从怀中取出两张纸笺。 一张残破不齐,甚至被烧焦了些许轮廓,上面记述的正是当初野渡时那闲居之毒的配方。 至于另一张…… 沈栖棠盯着上面同样乱糟糟的字迹,有点儿头疼。 那是从福业寺回来之后,她向神子澈赔礼道歉的那张药方。 两张方子,不仅字迹如出一辙,连涂画的习惯都分毫未改。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讪笑,“这第一张我认得,是毒经残卷,可第二张……又是什么鬼东西?” 第187章 可以开始了? “证据确凿,沈姑娘再装傻就没意义了。这东西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大家都心知肚明。”白少舟将装着线索的包袱推过去,一哂,“若答应,这些就是你的了。” 如果不答应,那自然就什么都得不到。 来都来了,没有空着手走的道理。 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并排拼成一道人墙,那二人察觉到少女若有所思的视线,万分冷漠地瞪了回来。 沈栖棠悻悻的,打消了抢走东西夺门而出的念头。 白少舟撑着桌面,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如何?” “行,但是我要先验货,万一你拿来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糊弄我,我岂不是平白无故吃个闷亏?” “看一半。听说姑娘记性不错,若看完就走,我们回去也难与门主交代。” 一半也够了。 -- 第154页 沈栖棠借着桌上的布帘,暗自取出改进后的迷魂香膏,悄悄搁在膝盖上,才故作犹豫地拆了包袱。 上邪门的这些人故意将线索梳理成了极厚的一沓,内容却偏又不多。 最有用的,是从那捕快口中得到的证词。 果然如沈栖棠所想,他与欢卿来到王都后,得知凭月死讯,便试图寻找凶手。 为了方便行事,一个试图翻阅卷宗,设法进了六扇门,而另一个则重操旧业混入书楼,成为了新的歌姬。 但六扇门中并无关于凭月之死的线索,捕快只有凭借欢卿找到的蛛丝马迹,与城中的诸多纨绔对照起来。那些年轻人并不像身居高位者顾忌身份,就算是在书楼里,偶尔饮酒到酣畅淋漓,也一样会摘下面具,故而尽管艰难,但他们还是锁定了个大致的范围。 珠钗是一个契机。 王城中流传着凭月起舞时的画像,画中人头上所戴的珠钗出现在珠宝行里。捕快前去追查,从伙计口中得知了梁王府小公子的反常。 梁王府没什么防范,他借着公事混入府中,果然在那纨绔院中找到了一口木箱,于是认定了那小纨绔便是杀人凶手。 这些倒是都能证实沈栖棠所找到的线索,但是…… “已经过半了。”白少舟微笑着提醒。 沈栖棠,“……” 她盯着手里那张纸末端的“千灯节”三个字,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好几十页,居然才堪堪卡在事件最初浮现的节点,就离谱! 香膏虽不引人注意,但到底没有迷烟的速度快。 门口那二人脸上才显露出几分困倦,白少舟这里更是还早。 沈栖棠盯着那包袱,片刻,指着砚台,抬眸一笑,“不会要我自己磨吧?” 最靠近的那人自觉上前,但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墨条,整个砚台便被少女挪开了几寸。 她笑吟吟,“白堂主这双手漂亮,磨的墨也一定细致。” “你别太得寸进尺。” “那我不写了。” “你——”妖女! 白少舟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假扮人质的秦门主,不出所料,青年视线只幽幽一瞥,摆明了是“照做”的意思。 “还要点心!这家酒楼虽比不得万象楼,但绿豆糕还不错!”少女指尖轻快地转着没蘸墨的笔杆子,思忖着,在男人靠近前,又补充道,“莲子酥也上一盘,最好还能有一盅酒,要香的不要烈的,醉了耽误事。” “……”喝不死你。 “上邪门总该不会穷得连这点东西都招待不起了吧?” 沈栖棠轻慢一哂,装得气定神闲,却慌得手心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她并不敢轻视这位总舵堂主,这么近的距离,总要有东西遮一遮迷魂香的气味。 …… 上齐点心费了些时间,沈栖棠衔了一块绿豆糕,歪头示意白少舟磨墨。 除了这位堂主和秦寄风,屋里的众人都已经差不多了。 但还欠些火候。 白少舟没好气地将墨条一扔,“可以开始了?” “那就从——‘清净翁’开始吧,只写毒方行嘛?这东西我是真没考虑过解药,骗你是狗。”才怪。 “嗯。” 他们本来也用不着解药。 狼毫舔满了墨汁,沈栖棠略一沉吟,埋头老实巴交地写了几行字,字迹端正俊秀,一笔一划,十分郑重。 这会儿倒是挺用心的。 白少舟思忖着,足尖勾了张凳子,倚在桌边,盯着少女笔锋缓缓划出的墨色,昏昏欲睡。 秦寄风只觉得屋子里静得诡异。 良久。 少女突然吹燃了火折子,那一小团火光仿佛什么特殊的信号,刹那间,众人都垂头倒了下去。 沈栖棠抽出匕首割开他身后的绳索,将那些线索与点心都塞进了包袱里,笑吟吟,“时辰不早,去万象楼吃了午饭,逛到百宝斋就差不多了。” 秦寄风一怔,靠近了才隐约从她身上闻到些与平日不同的香气,“他们怎么了?” “稍微用了点迷烟。”她已经出了门,回头望过来,似乎还有几分不解,“不走吗?这些人过不了几个时辰就要醒了,不赶在那之前买完东西回府,他们还会再找来的。” “……”几个时辰? 她这用的是什么迷烟啊?! 沈栖棠见他一直徘徊着不走,故意多问了一嘴,“这中间有你认识的人么?” “……没有的。”秦寄风略回忆了一下江湖女子遇上这种事的反应,镇定中又不免疑惑,“只是,如果是迷烟的话,我为何平安无事?” “离得远。”沈栖棠睁眼说瞎话。 迷烟对秦寄风的作用本来就有限,更何况百宝斋的那块木牌就藏在他身上。 她早在那木牌上洒了防迷烟的药粉。 但若是实话实说,她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在遇到上邪门的人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毕竟人还是要留住的。 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第188章 凌云诉 在百宝斋里挤了小半日,回到侯府已近黄昏。 纵然是秦寄风,也早就身心俱疲了,甚至连脸上的妆容都被蹭掉了些许,缩骨也逐渐维持不住。未免被察觉,他寻了个借口,就径自回了别苑。 白少舟已经回来了,众人围坐在桌边各自沉默着,齐刷刷回头看他。 -- 第155页 绣房里的气氛倒是意外的没有想象中那般凝重。 “门主,您可算是回来了!”护法率先起身,将位置空了出来,“快来看看这个!” 秦寄风这才注意到,圆桌正中,躺着一张薄纸。 纸上簪花小楷清新俊秀,唯有笔锋的棱角藏着些许杀伐之意。 他凝神扫过纸上的内容,不觉有些怔愣,“这是白天沈栖棠写的那张?” “不错,她将这张纸压在了点心的盘子下,掌柜的收拾东西时才发现的。”白少舟神情复杂,“虽然还没写完,但她给我们的这些也足够了,只须稍假时日,一定能推出完整的毒方。” 虽然只得到了一种,但总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状况要好上许多了。 “幸好那妖女粗心大意!”众人大喜。 秦寄风端详着那纸,若有所思。 酒楼的盘子没那么大,是纸的一角被折起,才正好能被压住。 所以他那时虽多看了一眼,却并未发觉。 她这是要做什么? …… “千灯节最后一日的晌午,那捕快去了一趟黑市买杀人的毒药,被摊主推荐了‘春词’。本来想在夜里找个时机,正好碰到了画舫一案,于是趁势下了毒。” 沈栖棠握着一卷医经,踱来踱去。 神子澈坐在窗头,从庭前那株凋落的海棠上收回了视线,淡淡一笑,“这是你猜到的?” “查到的。” 男人一怔,挑眉,“可是据说你这些天一直游手好闲,又是何时查到的这些?” “山人自有妙计,你都说了只要不涉险不晚归就随我的,还想反悔不成?”沈栖棠扮了个鬼脸,又接着说,“只因那日我替梁王孙解了毒,他并不放心,暗中将此事告知了欢卿。梁王府的火是欢卿放的,那姑娘似乎本没有伤人性命的念头,还想找梁王孙确认凭月一事。” 但梁王家那小子太胆小,约莫是因为见了她与凭月如出一辙的脸,就被吓怕了,直嚷嚷着“鬼”。 欢卿在他屋里找到了姐姐的遗物,一时冲动,便放了火。 好在放火逃离时心生悔意,又故意引了府上的家奴救火。事后梁王孙无性命之虞,只是被吓住了,疯疯傻傻,捕快便觉得她妇人之仁,成事不足,又寻了时机,偷偷混进府中,顺势下了长梦之毒。 “‘长梦’是欢卿从回风城带来的,那里八方商贾汇聚,也难怪能弄到这种东西。”沈栖棠有些感慨,“她倒是个‘好人’,一心只想让凶手伏法。那捕快就太冲动了些,净被人当枪——” 神子澈垂眸,勾着唇角,若有所思,“也不知这是何方‘山人’的妙计,竟连这二人的心思都被你探知。” “……” 确实。 上邪门那帮人查线索,无非就是将人抓起来,一顿审问。 这次出面的白少舟,自称影堂主。 而他们的影堂,则正好就是刑讯逼供的所在。 那捕快如今应该被关在书楼地下的回廊里,书楼与神子澈之间…… 她有点儿忐忑,嘿声讪笑着打岔,“多少有一点猜和赌的成分。不过你这么说的话,那应该就是被我说对了?” “不错。”青年略一颔首,“还查到了什么?” “没了啊,接下来就是那欢卿不死心,还是想查出线索报官,将凶手绳之以法。所以仍与从前一样,放出了凭月死时所戴的那张傩面具,希望能找到传闻中当晚最早发现尸首的人,却没想到将你和柳大人引了过去,那捕快一时歹念,不仅没能得手,还没书楼关了起来。” “他不在书楼里了。”神子澈盯着她的双眸,淡笑着,“三日前就被一群蒙面人劫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沈栖棠愣了愣。 果然在上邪门手里。 要么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已经凶多吉少了。 要么,秦寄风觉得这捕快还有点儿用处,打算下一次继续拿他来换点什么东西。 正思忖着,只见青年起身,俊美无俦的脸在视线之中缓缓放大。 那双桃花眼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倒影,犹如下蛊似的,良久,低沉的嗓音才在耳畔响起,“你知道他在哪里。” 甚至不是个问句。 沈栖棠一惊,下意识退了半步,却被抵在了桌沿,讪笑,“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那不是带回来,就是送到姜姐那里去了。不过凌大哥近来在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仅有的一间客房也不能住人,哪里还有余地能让我关押他?” 没半句假话。 神子澈凝视着她的双眸,剑眉轻蹙起,追问的却不再是这件事了,“凌云诉在做什么?” 第189章 覆灭魔教的旧教主罢辽 “他啊……” 沈栖棠抵着他的肩将人稍稍推远了半寸,收敛了神情,有些漫不经心地道,“突然对木匠的活儿感兴趣了。” “木工?” 沈栖棠抿唇,“只是照着书上做些小东西罢了,你这么当真做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对这人似乎总有几分忌惮,沈栖棠都想不通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不禁叹了一口气,踮着脚有些艰难地拍了拍青年的头,“凌大哥从前是个江湖人没错,而且名声也确实不太好,但是这不妨碍他是自己人啊。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还能突然冲出来对你做什么?” -- 第156页 神子澈眉心仍未舒展分毫,有些不满地反问,“他何止是名声不好而已?比其他,秦寄风又算得了什么?” “……” 突然拿秦寄风来类比,怪吓人的。 沈栖棠脸上笑意有些僵,幸好男人心不在焉,否则少不得就要被他察觉出些许异样了。 她略缓了缓神,小声嘀咕,“今时不比往日,凌大哥那身武功都已经废了多少年了,身子骨也一直都不好,连木屑都沾不得,木板都是姜姐给刨平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毕竟是魔教之主。” “那也是覆灭已久的魔教了。” 教众虽说从未死心,可他这教主唯我独尊的念头,早就在经脉尽毁后的第二年,就被磨平殆尽了。 心甘情愿拿起往日不屑一顾的书做个儒生,心甘情愿与江湖断绝所有往来,终日只将自己困在那座小院子里,就连从前根本连他衣角都沾不到的上邪门,都能拿他做筹码来胁迫姜不苦了,还想怎么样? 沈栖棠耷拉着眉眼,“就算是老太爷在世,也治不了他的旧疾的。人的生老病死无法逆转,他虽未老,但余寿无多。真的不用将以往的旧事太放在心上,他现在也绝不是你的对手。” 神子澈不答。 他只是毫无意义地盯着某个角落,双臂将她拥入怀里,下颌抵着她的额角。 沈栖棠看不见他的脸,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没有。” 回答得太快,倒有些不真。 可,若有过节,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 时节已入深秋。 夜渐长。 沈栖棠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敲响姜不苦家大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只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浮在天际,迟迟未曾破晓。 姜不苦向来起得早,开门时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乍一见门外哈欠连天的沈栖棠,那擀面杖就高高扬了起来,“兔崽子!还有脸来找我?!你是存心要我砸锅卖铁不成!钱带来了没有,少于一千两都别想把你那珠钗赎回去!” “……”珠钗总共也就值五百两。 虽说这事儿是她办得不地道,但是也不至于直接翻倍啊? “姜姐,这珠钗的事儿吧,先缓缓……”沈栖棠勉强打起几分精神,讪讪地笑了笑,“之前不是说去书楼的嘛,怎么样,看到那家伙了么?” 姜不苦闻言,顿时收了半真半假的怒容,谨慎地张望了一眼门外空无一人的巷子,“进来说。” 灶台上正煮着饺子。 还有些没包完的馅儿,沈栖棠洗了手,顺便帮了点小忙,“他混在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们家还真是祖传的不肯让人省心,那天差点没吓死我。”姜不苦没好气地拣起少女包完的饺子,将那丑到不堪直视的样子拧巴回正儿八经的外表。 沈栖棠笑吟吟的,“妙手回春嘛。” “不想学就给我放下!丑死了!”姜不苦笑骂着,轻轻拍掉了少女作恶的双手,正色,低声道,“那天我刚进书楼没多久,他就进来了。所有人都往那他里看,我还当他身份暴露,差点儿就要动手把人带出来了!” “然后呢?” “结果那楼里的主事居然管他叫‘楼主’!”姜不苦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欲言又止,“三王爷到底在做什么,外面明明都说那书楼是从凌城来的一位儒生开的,怎么他倒成了楼主?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外面胡作非为,就不怕传到宫里那位面前?” 沈栖棠闻言,面色不改。 她仍然气定神闲地包着饺子,老神在在,“所以啊,宫里迟早要怀疑上那个地方的。太高调了。” 毕竟那里除了虞沉舟自己,还有神子澈。 第190章 沉都沉了 那只珠钗背后来自宫中的印记,或许也由此而起。 “你们忙活的事我也不懂,但不管怎么样,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是了。你们虽不愿意听这些话,但我从前欠了娘娘天大的人情,就算是死,也要替她实现临终遗志的。” 姜不苦已经不想再去管沈栖棠包糊了的饺子了,只将那些丑兮兮的都分进同一个笼屉里,去擀另一块面团。 分明做着柴米油盐的事,但似乎就算下一刻就让她舍身赴死,她也无所谓似的。 沈栖棠捻不拢饺子皮,索性将它拧巴成了一只极小的包子,随手丢进笼子里,咧嘴一笑,“倒也不用动不动就生啊死啊的,不过我的确还有一事相求,就是那支珠钗吧,我最近手头可能……” “不可能,一千两。”女人顷刻冷了脸。 像极了盛夏里说打雷就打雷的天色。 “我买那支珠钗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背后有个纹样,和我上次在宫里见过的一样!而且你也见过的吧?就当初在城外乱葬岗,你还拿我刀验尸来着,那姑娘的发饰里不是也有嘛?”沈栖棠试图据理力争。 但姜不苦听她这样说,同样也没觉得意外。 女人略一颔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知道啊,不然怎么会花大价钱留下它?” “那你还——” “这和需要你拿钱来赎有什么必然联系?”姜不苦轻哼,“先借给你看看可以,但不能带出我这扇大门,否则我就上长毅侯府找国师要钱,顺便把这珠钗也拿给他看看。” -- 第157页 “……给他看又有何妨?” “哦,是么?只怕是你死鸭子嘴硬。若当真无妨,你还能把东西送来我这里?”又不是不知道这里一共才多少家当。 沈栖棠一噎。 确实。 也不说别的,就每次与宫里这枚印记相关的事,神子澈都不太乐意她去沾。 此事福祸难料,若让他知道,一定又要以“危险”的缘故让她远离了。 况且,就算她没在查,他派来的那些暗卫似乎也总在附近盯着,若有风吹草动或是心虚的事,她回去都不知道到底是先坦白从宽,还是咬牙一条路走到黑。 唯有姜不苦这里,那些暗卫似乎是惧于凌云诉,只在附近徘徊,从不跟进来。 所以她才将那竹钗留在此处。 但,如果不能带出门的话,有些事便无法确认了…… 她若有所思,不经意却瞥见姜不苦手底下,那块面团被越擀越薄,甚至隐约透露出面皮之下砧板的纹路。 沈栖棠挠头,“你不是要包饺子么,这么薄不容易裹馅啊。” “不是饺子皮,是教你做人。”女人一嗤,将那张皮轻轻拎了起来,底下尚未被擀开的黏湿面团立刻将它扯得四分五裂,“挡在眼前的屏障越薄,似乎就越能看清底下的事。但即便你猜到了因果捋清了脉络,轻举妄动也还是会要了你的命。” “哈?”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没把握之前别轻易去摘这层屏障。别以为追查到了点线索,就什么都敢做了,这天底下可不止你一个人长了脑子。既然都已经知道这珠钗和宫里有关,知道这里头有那么多人搅浑水,你还有胆往水里沉?” “沉都沉了,还能怎么样?” 姜不苦居然也有劝她收手的一日? 倒是与当初被秦寄风威胁的时候一样了,口是心非得很。 她思忖着,随手将那团面揉了回去。 尽管被擀平了,但并未洒粉,还很黏糊,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擀前的原状。 少女沉吟着,挑眉,“下沉又不意味着自投罗网,你在担心什么?又或者,刚才那番话,是有人让你说的?” 神子澈向来对凌云诉有三分忌惮,是不会主动往这里来的,姜不苦更不会主动去找他。 那如今会这么说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 “不是说了不要惊动虞沉舟么,他要是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我还怎么看他的戏?” “……”你在国师身边待的时间长了,也开始开天眼了吗? 第191章 他去宫里了? 姜不苦迟疑良久,皱眉,“可是他说得不无道理。即便非要踏进泥潭,有一个人陷下去就够了,总要有置身事外的人才有里应外合的机会。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替你去做——” “正是因为需要有人里应外合,所以你和凌大哥都在这里。”少女垂眸,打断她,声音又轻又快,仿佛细羽拂过湖面,不曾惊起涟漪。 却令姜不苦不觉微怔。 沈栖棠笑了笑,“把本就在‘里’的人换出来,又把离开对方视野多时的‘外’送进去,多蠢才能干得出这事儿?就非得让宫里那几位看清楚,都有哪些人在和他们作对?” 虞沉舟哪里是想让她们赢。 分明就只是想让她们活。 姜不苦问,“你不也总说只要活着就很好了么?” “那是对别人。”沈栖棠一哂,“但如果是我的话,那自然是鱼与熊掌要兼得。” 虽然眼下还差得远。 自从早年负伤后,凌云诉虽捡回一条命,但身子骨却弱得连那些耄耋之年的老翁都不如,所以一向在姜不苦的督促下谨遵医嘱,定点入睡,定时晨起。 饺子下锅时有些晚了,女人叮嘱沈栖棠看着火候,自己去屋里叫他。 但不过片刻,她匆匆回来,脸色有些难看。 沈栖棠添柴火时指尖被火舌舔了一下,顿时痛得龇牙咧嘴的,边吹边问,“怎么了?” “老凌不见了。” “他出去了?” 这小院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也没有小门,他如今那副身子,又不可能施展轻功。若出去,绝对会被她们注意到的。 “翻墙?可是……” 视野的盲区,唯有屋后那一扇。 但屋后是条河。 墙壁光滑,连能攀附的地方都没有。 以凌云诉的性子,就算有什么急事必须偷偷离开,也不会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沈栖棠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们昨晚,没住在一起么?” “你上次给的安神香用完了,这两日他睡得都不安稳,我起得又早,所以这两天都没同屋。”姜不苦知道她的意思,不免有些担心,“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像上次那帮人——” 除了先前姜不苦彻夜未归那次他去过一次侯府,其他时候他几乎都在院子里,从不轻易离开。 而且堂屋里那弓弩也才拼了一半,许多打磨好的木板都还放在边上,乱糟糟的,若不是事发突然,似乎也无法解释。 “凌大哥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人,就算遇到麻烦,也一定会给你留下线索的。既然家里什么异样都没有,不就证明他是自己出去的么?总之,你也别太担心,我出去找找。” …… 巷子里鲜少有人居住,沈栖棠只有几户人家可问,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么个人。 -- 第158页 虽说没什么收获,但她倒也勉强捋出了男人离开的大致时间。 应是两个时辰有余,三个时辰又不足。 这会儿离开城门只半个时辰,若要出去,他大可不必这么早离开。 若只是在城里,那么范围也有迹可循。 可是王都屋舍繁多,若要细找,与大海捞针也没多大区别…… “咦,姑娘?” 青年傻愣愣的声音从对街的拐角处传来。 沈栖棠回头一看,竟是灼炎。 他居然一个人? 少女不解,“这个时辰,早朝还没散么?” 灼炎手里抓着只饼,模样瞧着略有些憨,“早朝是已经散了,不过侯爷每年的今日都会进宫去的呀,我不能跟着,便出来随处看看。” “去宫里了?” 除非有要事找皇帝,他通常都是不进宫的。 先帝死后,现如今的这一位从来都不太做正事,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事”也不会找他,他就更不可能去了。 沈栖棠回想了一下黄历,十月十九,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你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嘛?” “姑娘你都不知道,我哪里会晓得?”他想了想,“不过印象中侯爷还没继任国师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习惯了。侯爷刚到长毅侯府时,还是前国师接他去的,说不准是历任国师的祭典?” “历任国师的祭典都是在大祭上吧?祭祀完皇帝祭祀国师,而且这也不可能放在宫里祭。”先帝的灵位都不在宫里,更别提国师。 沈栖棠想不通,但倒也正好,“先不提这个,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不如……帮我找个人?” 第192章 故人的故人 冷宫,偏院。 天才刚亮了不久。 陈旧简陋的小木屋前,二人对峙着,气氛凝固。 虽然谁也没动作,却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小院里的花圃里插了两束香,微弱的火星子将落叶焚出了个小洞,但到底是没能烧起来。 一丝从古老门缝中挤出来的喑哑过后,老妇缓缓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新鲜的果子,供奉在花圃前。 她小心地将那两束香排整齐,低叹,“时过境迁,一晃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神子澈抿唇不语,只默然坐在花圃边缘的石沿上。 他那一身朝服未换,大红的衣裳衬出如春风桃李般风华无双的脸,一双眸却无分毫亮色。 凌云诉只打量了青年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深秋晨初的风里还带着夜露的寒凉,他低声咳嗽着,苍白的脸上,灰色的瞳淡漠得仿佛只见到了死物。 溯娘有些无可奈何,回屋替凌云诉搬了把粗陋的木椅,又翻出一件褪色的斗篷来,惹得一旁沉默的神子澈不禁蹙起眉宇,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何至于此啊!” 溯娘长叹。 约莫有半个时辰。 墙头,虞沉舟艰难地爬了上来,小声絮叨着,“溯娘,您那儿可有水?也不知是怎么了,那送早膳的宫人居然没来,只怕是我那‘好大哥’终于沉不住气想把我给饿……” 他不太擅长往高处爬,好不容易才站定了,乍一见庭院里那二人,“死”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差点儿被吓得摔下去,“有、有客人啊?” 溯娘比划个噤声的手势,轻声,“您等我片刻,我去拿。” 她说着,递了个眼色,虞沉舟捂着嘴点点头,没敢吱声。 神子澈他当然认得,但这另一人,有点儿眼熟,应该也是见过的,却忘记是在哪里遇上的了。 正思忖着,那病怏怏的男人却突然动了。 他咳嗽着往木屋里打了声招呼,“溯姐,我先回去了,晚了只怕家里多心。” “路上小心些,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别再逞强了。”妇人忧心忡忡地叮嘱着。 “嗯。” 那人是从冷宫后的那条窄道走的,似乎对这宫里的路十分熟悉。 可虞沉舟搜肠刮肚,也没能想起来那人是谁。 他索性从墙上翻了下来,蹲在花圃边,盯着那花圃上的香,才想起来今日是十月十九。 这座偏院主人的忌日。 他默不作声地摸进木屋,找出三支香来,虔诚地拜了拜,才在神子澈身旁坐下,小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滚开。”青年垂眸,面无表情。 “……”这么凶? 虞沉舟愣了愣,还想再说些什么,溯娘却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更想不通了。 虽说神子澈不常来此,但他与溯娘的关系也算亲厚。 而方才溯娘对那个人又极为关心。 但偏偏这两个人又像冤家似的。 故人的故人,还能是仇家? “三王爷先回去吧,宫人虽来迟了,但终究还是不敢不来的。您若不在,他们该察觉了。”溯娘低声劝道。 第193章 她开口就亲她 侯府里的护卫也好,暗卫也罢,都只忠于神子澈的命令办事,即便是沈栖棠,对着他们,多半也没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也就只有灼炎这里,还谈得拢。 凌云诉有可能去的地方,二人各走了一半,却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 -- 第159页 “姑娘,要是着急的话,不如我回去带几个人一起搜?” “那倒不用。” 动用别人的话,回头神子澈肯定得知道凌云诉不见了。 沈栖棠叹气,一时有些后悔,若早想起来那安神香的份量…… “不对啊,今天才十月十九!” 她交给姜不苦的香都是整月的,哪有才中旬就用完了的! 凌云诉摆明了就是自己走的? “哎!”灼炎指着烧饼摊旁边孱弱的灰衣男人,“姑娘,你看那个,是不是他?” 二人连忙追了过去。 那厢凌云诉给了两个铜板,才出炉的饼有些烫手,他小心地摸了摸耳朵,一转头,就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下意识被碰落的烧饼也被灼炎接住了。 他一愣,点头致意,“多谢。” “凌大哥天没亮出门,就是为了买一个烧饼?”沈栖棠挑眉。 “咳,不苦平日里看得严,故而……”凌云诉小声说着,瘦削的脸上居然还有几分委屈,“你别告诉她。” 只差扯着她的袖子晃两三下,就能赶上小姑娘撒娇了。 沈栖棠不为所动,“那安神香呢?故意收起来,不就是为了让姜姐暂时与你分房住,然后溜出来?” “夫妻间,偶尔也该有些距离才是。” 鬼扯得连鬼都不信。 沈栖棠有些头疼,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算了,没事就好,回去吧,姜姐那么个人,一发现你走丢了,脸都吓白了。” “……”又不是小孩子,走丢什么的,未免也太羞耻了点儿。 凌云诉低叹,闷闷地应了一声。 沈栖棠这里自然是无所谓的,但若家里那位已经发现了,着实不太好解释…… 他沉默良久,低声说,“我也没想到一耽搁就这么迟了。” 少女正走在前面,倒也没想到他会交代这点心路历程,一愣,“什么?” “我要怎么解释,不苦比较容易相信?” 沈栖棠一哂,“实话实说啊,坦白从宽,然后上去抱住她,她开口就亲她,堵她的嘴。”然后再挨她一顿揍,绝对就没事了。 少女没安好心地腹诽。 凌云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家里姜不苦等得都快着急上火了,一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目光落在男人手里咬了半截的烧饼上,顿时明白这人多半又要找一些既敷衍又认真的借口来。 还是不能惯着。 她思忖着,柳眉倒竖,擀面杖挪开了被当成挡箭牌似的沈栖棠,直指某魔教前教主,冷声,“说,上哪儿去了?!” 凌云诉垂眸盯着鞋尖,不过片刻,他将那烧饼往沈栖棠手里一塞,握住擀面杖顺势上前,一把抱住了气势汹汹的女人。 “你这是……唔!” 沈栖棠没眼看。 合着就光记住了后面的话? 前面的“坦白从宽”上哪儿去了! 还当着她的面,欺负谁呢这是? …… 却说冷宫里,虞沉舟随意打发走了姗姗来迟的送饭宫人,还一直琢磨着早上在偏院见到的那位不速之客。 反正送饭的才走,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倒不如趁这会儿摸出去,顺便在书楼里打听打听,那般行踪怪异的人,主事兴许会知道。 一个时辰后。 虞沉舟站在书楼大堂,与主事勾肩搭背,却浑身僵硬。 他对面,同样戴着面具的少女朝他勾了勾唇角,“哟,光天化日的,挺大胆啊?” 第194章 慕花裳 “每次见都得说我一回,我这胆若还不大些,岂不是对不起你?”虞沉舟故作镇定,讪笑着,一指楼梯,“上去聊两句?” 大堂里这会儿还没什么人,但也不得不提防些。 沈栖棠略一颔首,上了三楼。 虞沉舟关了房门,啧声,“姜姑姑居然没劝得动你。” “她自己的事都捋不清了。”少女一哂,足尖勾了把椅子,懒懒靠坐着,“平日里不都晚上才出来么,怎么今日这么肆无忌惮,不怕被人发觉?” “今日例外,就算出事也有人能帮我瞒着。” “哦?十月十九,是什么例外?” “你年纪小不知道很正常。” 虞沉舟摆摆手,打发三岁小孩儿似的。 对面,沈栖棠唇角微弯,笑而不语。 他悻悻的,干咳一声,压低嗓音解释,“就,冷宫偏院那位的祭日。” 沈栖棠愣了愣,“溯娘?” “什么溯娘,是她的旧主啊!那小子还真没和你说过啊……”虞沉舟有些纳闷,小声嘀咕,“没听说过偏院,那慕花裳这个名字总听说过吧?就是从前外祖提过的,老长毅侯和老梁王他们年轻时苦追无果的那位。” “这人我倒是听说过,是南域旧朝年幼继位的女帝,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让贤给了如今那位南域王,接着就来了大启?” 沈栖棠还很小的时候,沈老爷子总提这人。 说她惊才绝艳,花容月貌反倒成了一生的拖累。 但那时,慕花裳就已经销声匿迹多年了。 沈栖棠少不得有些好奇,追问,“她和冷宫有什么关系,怎么会住在偏院里?还有那位溯娘,是何时住在那里的,冷宫我也进出好几回了,还是头一次知道那里有人住。” -- 第160页 “远的不说,就前几年母后受困冷宫时,也承蒙溯娘照顾,她哪里是你第一次见?”虞沉舟一愣,“别是你跳祭台时撞到了脑袋,忘了?” “……你才撞头,多半是服毒的缘故,先前也忘了好些事。”少女皱眉,“所以呢,慕花裳到底怎么回事儿?” 虞沉舟摸着鼻子,讪讪,“偏院的旧主来大启时,父皇还是皇子,因看重她的才气,召请她做了女军师。后来某日酒后失德,就春风一度,有了个小皇子……” “你就这么议论你爹?” “他老人家是哪种人还用得着我议论?偏院那位智计不凡,身份又特殊,父皇自己又多疑,问她当初为何退位让贤她又不说,故而一直担心她是有意借皇嗣身份窃取大启江山。” 于是就把那慕花裳软禁在偏院。 既然她能助他登上九五之位,也就能再扶她儿子上位。 “父皇软禁她八年,见那小皇弟被教养得极为出挑,心中更是不安,便借那位年轻时的诸多无稽情债处死了她。” “八年?”沈栖棠愣了一下,隐约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印象,“几年前的事了?” “十六年多了吧。” “……我好像见过她?” 似乎是在某扇红墙旁的枯树下,只是翻飞的白绫之间,惊鸿一瞥。 慕花裳那时还活着,宫人在树下催得急切。 她回眸时,常年不见天日般苍白消瘦的脸颊有泪划落,绝美的眉眼凄清得令人心颤。 女人看见她时,似乎有些讶然,含泪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喊她过去,告诉她宫墙的另一侧,有个少年在老槐下看书,问她能不能带那个哥哥去找皇后娘娘…… 后来,阿姐命人去请来前国师,将那少年带走,还因此与先帝大闹了一场,直过了半年,阿姐生辰时先帝费心讨好,此事才算作罢。 再遇到那少年,是长毅侯夫人带着他赴一场宫宴。 御花园的月色下,牡丹花色都不及他醉时眼角一抹艳色。她一时顽劣,躲在牡丹花丛后吓唬他,反而被一只白犬吓得不轻,揪着他的衣角差点没把人拖进水里去。 沈栖棠怔愣良久,回过神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问,“所、所以,今日是阿澈生母的祭日?” 难怪灼炎说每年十月十九,他都要去宫里。 可,他生母是慕花裳,而他爹是先帝?! 所以除去“神子”之称,他也姓虞? 第195章 珠钗 虞沉舟不禁抹了一把冷汗。 他没想提神子澈的事来着,更没想到慕花裳临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居然会是沈栖棠。 神子澈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对沈栖棠更是千方百计地瞒着,还屡次三番对长辈提过,希望不要将此事告诉她。 谁能想到她不知道不是因为旁人瞒得够紧,而是自己压根儿就没往那个方向琢磨! “那什么,你就当这是你自己想起来的,行么?”虞沉舟小心翼翼地试探,“再救我一次?” “……”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栖棠眉心微蹙,倒也还没忘了自己来书楼的目的。 她故作迟疑,略一思忖,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总得有个条件。本来我只想偷摸找欢卿问两句话,现如今既然你有求于我……不如索性坦白从宽?” “这个啊,画舫的砒霜的确是我浑水摸鱼加的,量不大,就一点点,后来那位大夫也是我事先请好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我没想对那些小子做什么,只是想钓条鱼,没想到除了那捕快,谁也没咬钩。” 虞沉舟十分自觉。 他忖了忖,又道,“其他事阿澈说你好像都知道了,应该没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啊?” 很好,还顺手将神子澈与书楼有关联这件事也给证实了。 沈栖棠心烦意乱,一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了,“欢卿还在地下回廊?” “是,不过她那姐夫前几日被一群人劫走,下落不明,所以我给上了锁,你要见她的话,得用这把钥匙——等等,我告诉你这些,你也不能让他知道!” 否则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知道了。” 少女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接下了钥匙。 …… 暗室的门并不是封死的,有风。 角落里点燃的长明灯被风吹得四处摇晃,忽明忽灭,但总比昏暗无光好些。 虞沉舟不是心狠的人,在暗室里设下了起居所需之物,连妆台都给她搬了进去,还有无数乐谱话本,可供消遣。 沈栖棠信手翻了两页,笑了笑,“这倒是个好东西。” 兴许是上次见面拿匕首挟持她那次还记忆犹新的缘故,欢卿对她仍有些敌意,往后缩了缩,牵动脚腕上的铁链哐当响成一片,“你来做什么?” 少女眉一挑,取出那支珠钗,丢到她跟前,“这个,你可曾见过?” 幸好早上凌云诉一番不着调的行径大乱了姜不苦的方寸,才让她有机会将珠钗顺了出来。 欢卿双目圆睁,诧异,“你将它买下了?” “只是借来的。”沈栖棠遮掩着心虚,笑了笑,“这是凭月生前的东西?” 女人咬唇,良久,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点点头,“不错,所以你最好将它给我,我会设法把钱还上的。” -- 第161页 书楼的歌姬与花楼不同,月银也并不多。 他们四处追查凶手的下落,又买毒药,又准备各种用具,花销自然也不会小。 沈栖棠垂眸,低声,“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谈什么‘还’。这东西眼下还不能给你,但我想不通。你来王都时,凭月已经死了。为何能认定这珠钗一定是她的东西?” “市井中流传着姐姐的画像,连扇面上都有,画里她佩戴的就是这枚珠钗!” “我知道,但仅凭一幅画,就能断言是这一支?又或者说,你怎知她当真有这么一件首饰,而非画师自己添上的?” 梁王孙的反应的确可疑,那箱遗物也看似是将物证补齐了。 然而这枚珠钗却是从宫里来的,就难免令她疑心,这些“铁证如山”都只是某些人故意布下的巧合。 “我们找到了画师,他亲口所说,岂能有假?”欢卿冷笑,“我知道,千灯节那日是你救的人。你不过就是心存偏私,为了这些所谓的‘同类’,不顾我们外人死活罢了!” 第196章 画师姓周 “……谁和那种纨绔是同类?” 沈栖棠抿唇,有些嫌弃。 就算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也该是她二人略有些相仿。 她思忖片刻,“画师是何人?” “你要做什么,替凶手抹除罪证?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么。”沈栖棠难得有几分耐心,此刻也有些用尽了,嗤声,“若要抹除罪证,何必那么麻烦,杀了你岂不是更省事?” 欢卿一噎,咬牙,“你不敢!” “你想试试?” 少女不知从哪里抽出了匕首,指甲刮过刀刃,发出令人齿寒的声响。 欢卿有些惶恐,但对方却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垂眸轻笑着,“你觉得只是向几个不相干的人打听,三言两语便能问出某些人极力瞒下的真相么?也别太看不起他们啊。” 再怎么说,这好歹是王都。 暗室中沉默了许久。 沈栖棠几乎要觉得她是咬定了主意不打算回答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提前同她打过招呼。但欢卿迟疑着,终究还是小声开了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好奇,想管闲事。我阿姐的事我管不了,但你姐姐的事,我倒还有些余力。”少女笑吟吟的,星眸里烛光似乎格外亮些,“说起来,你该不会更相信那些花言巧语的男人,而不相信我吧?春深阁的那些男客,平日里冠冕堂皇的,嘴里可有过一句真话?” “……”她居然知道。 “还有你那姐夫,不也是个靠不住的?只想着杀人放火,还嫌你妇人之仁。若这样不声不响地杀了凶手,只会让你们背负原本不必有的罪名,那些不知情的,或许还会讹传是‘歌姬亡魂作祟害人’,这哪里是替你姐姐报仇,分明是还嫌她生前所受的委屈不够多。” 欢卿一时无言。 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我——” “所以画师是谁?”沈栖棠没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幽幽追问。 “城东柳下坊,左数第三户人家,画师姓周。” “若有结果,我再来找你。除此之外,不管是谁问起,都只当我没来过。” “……好。” 城东的柳下坊里住了许多前来王都求学的士人,就算与哪家有牵扯,也绝不会多言。 沈栖棠并未直接找上门,但路过周家门外时,只见门前立着灵幡。 十月十九,宜下葬。 门内正办白事,却十分冷清,无人吊唁。 “小公子找谁?” 她在门外站了太久,里面一个穿着麻衣的年轻的妇人探出头来,双眼还红着,应是才哭了一场。 沈栖棠有些局促,幸好来时担心被人察觉,事先易容,扮成了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她将嗓音压得十分沙哑,若不仔细分辨,自然辨认不出,“请问,周大哥可是住在此处?” “您找他做什么?” “从前与他相识一场,近来翻到他的画作,故而冒昧前来拜访。” “原来是故人,失敬。”妇人虽悲恸,却也收敛了情绪,正襟一礼,“家夫几个月前不慎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已经亡故了。只怕家中不祥,不敢请小公子入室叙话,实在失礼……” “为何说不祥?” “这——” 妇人似乎颇有些顾忌,四下张望了一阵,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叹气。 她举止斯文,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此刻却拦着门,脸色有些苍白。 “小公子快离那家人远一些吧!他们家大凶啊!”一旁过路的老乞丐看热闹不嫌事大,都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便大声嚷嚷着,仿佛跳大神似的,动作极为滑稽。 这些乞丐平日里走街串巷的,聚在一处晒太阳时,又总彼此传些闲话,对这街坊四邻倒也熟悉。 沈栖棠略一思忖,没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恭恭敬敬向妇人施还一礼,劝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老乞丐没见到热闹,有些遗憾地哼哼着,像是避瘟似的远离了那家人,才跑进转角的一条暗巷,便被方才那少年挡住了去路。 沈栖棠负手而立,将未经修饰的双手都藏在衣袖里,一笑,“方才说的‘大凶’,是何意啊?” -- 第162页 “就、就是大凶啊……”这少年人气定神闲,瞧着有几分深不可测,老乞丐又从没见过他,莫名便有些害怕,退了一步,佝偻着腰身,“小公子有所不知,那户人家有画灵作祟的!” “哦?” “那姓周的原本就是个籍籍无名的画师,某日鬼使神差画了一幅美人图,从此便名声大噪了!求他作画的人不计其数,画的却都是同一幅!但祸事却也随之而来,几个月前,他那邻居家的儿子小虎贪玩,爬到墙头一看,只见那画上的美人竟活了过来,就站在后院里同那周先生交谈!” 这应该是欢卿找上门那次? 沈栖棠蹙眉,“然后呢?” “那之后没几天,姓周的就一病不起了,整日咳嗽,像个痨病鬼似的,人都瘦得脱了形!十月初九那天就死了,只因为日子不好,要等月底才能发丧。头几日,还有友人来吊唁,谁知那些人回去后,竟也病了,大夫都说已经无药可医了,如今都躺在义庄里等死呢!” “……”真的是痨? 沈栖棠愣了愣。 可是周家那妇人却没事,屋里还有老弱,除了有些悲伤过度之外,看起来也都安然无恙。 为何只有他的朋友出事? 她琢磨着,问,“人在哪座义庄?” “啊?”老乞丐有些惶恐。 这小公子衣衫的颜色虽素净,料子却不凡,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若有个三长两短,家里大人们查起来知道是他唆使的,还不得抽了他的筋? 他连连摆手,道,“这真是有画灵作祟的!小公子年纪还轻,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您千万别不信这个邪,要命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栖棠知道他怕什么,低哂,“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也不让你陪着去,说吧。” 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暗自找了一圈,只摸出了一串铜板,手便缩在袖子里,将那串钱放进老乞丐碗里,“收了钱不办事,也是要遭报应的。” 这可真是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老乞丐心中嘀咕着,盯着铜板看了半晌,到底是没能抵挡得住,只好如实说来,“就往北两条街,那座王氏义庄。” …… 病未必是病,也可能是毒。 但有人要周氏的命,沈栖棠还能理解,可这些吊唁者,似乎并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要么是他们也正好知道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 要么,就是杀鸡儆猴,想让人远离周家设下的灵堂。 沈栖棠琢磨着,只是在大街上瞎转悠,并不直接往那王氏义庄去。 那地方无人看守,如今里面住了人,兴许会有几个家仆亲眷,但毕竟萧疏已久,一派死气。 她一个人,确实不太敢。 但灼炎早上就被她丢下,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里,就连这阵子总闷声不响跟着她的那些暗卫,也在出城时被她甩开了。 要不,还是先回侯府? 可是不好交代啊…… 第197章 百毒经卷 她有些心不在焉。 一人站在了她面前,衣衫下摆,白面长靴上绣着古怪的纹样,隐约有那么几分眼熟。 沈栖棠没多想,下意识往右避让,谁知那人也紧接着往右挪了两步。她往左,那人也往左,倒像是故意的。 她抬头,一怔。 只见男人五官艳冶,淡漠的眉眼间略藏着几分轻蔑。 面善,但来者不善。 沈栖棠思忖着,摸了摸还未来得及卸下的易容,正忐忑,那人便凑在她耳边低声开了口,“好巧,沈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呢?” “白堂主目光如炬,这都能认得出?” 他能认得出自家易容术并不奇怪,不过连这张少年皮底下是谁都看出来,眼神着实令人钦羡。 白少舟一扯嘴角,“没别的,手好认。” “哦,那下次抹层灰。”沈栖棠也不见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白堂主找我有事?你要的东西我可是留下了的,没看见怨不得我。” “也好意思说,我要的是两种。” “做生意嘛,讨价还价,都是常有的。” 男人双目微眯,“那用迷药放倒我们这笔账,又怎么说?” “这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沈栖棠讪讪的,垂眸,心虚地岔开了话题,“你是特意找我‘一雪前耻’来的,还是另有什么事要办?” “与你无关。” 那就是后者了。 也对,上邪门才拿了清净翁,还得费时间琢磨,没这么快走下一步棋。 况且这大白天的,别苑里随时都能遇上别的女人们,门外还有守卫,他想翻出来绝非易事。 多半是昨日夜里出来的,还没回去。 “那眼下应该没什么事要做了?我也有一笔生意,不知堂主可有兴致听?” “筹码是什么?” 沈栖棠忖了忖,笑吟吟地问,“‘凶宅’,听说过么?” 白少舟挑眉,“闹鬼的宅子?” “……是白乐天的诗,也是毒经中的第二百六十九种。” 百毒经卷,百也只是个概数。 那毒经被焚毁之前,虽也有好些人曾见过,以至于销声匿迹之后,黑市中也仍有寥寥几种流传。 然而当初太医令沈中和总将那册子严密地收着,即便有人以各种名目借阅或翻看,也总未能翻到过后面。 -- 第163页 现如今沈中和的那些友人大多都已辞世,就更没人清楚那册子里究竟有多少种毒了。 白少舟有些迟疑,“白乐天一生著诗三千有余,你那百毒经卷,该不会也有三千多种吧?” 沈栖棠语塞,好一会儿,才斟酌反问,“您看我这年纪,能在毒经被毁之前弄出那数?” “焚书是六年前的事,是有些勉强,不过你都能弄出那些东西来,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白少舟摸着下巴,打量着她,“也没准就是看着岁数不大,其实吃了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已经有几百岁了?” “……如果上邪门被一锅端了,你可以在城里支个摊说书,生意一定红火。” 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什么东西,难怪上邪门混了这么多年都还没出头! 沈栖棠腹诽着,正色,“总之,想拿这种毒,机会就只有今日,爱要不要,随你。” “你如何保证不是在耍我?” 二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的空地,远处梨园戏台上锣鼓声敲得有些嘈杂。 近处无人,少女压低了嗓音,缓缓地道,“这个如何?毒经之中,一共三百六十五种毒,其中只有六十五种出自我手,是致命剧毒。余下三百种,毒性温和,即便中毒多时,只要用药妥当,也能即刻拔除,那是老太爷的手笔。” 白少舟有些意外。 此事上邪门的确不知。 不过,当年那沈中和的医名天下皆知,居然也搅和在百毒经卷这浑水之中?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要如何判断?” 沈栖棠挠头,“那三百种都不必找,太医院里就有方子,如今都已经是以毒攻毒常用的药了。如果实在想知道的话,随便找个心眼儿不坏的太医问问就成。” “……”诶? 第198章 王氏义庄 白少舟的心态有那么一瞬间的崩塌。 合着,真正意义上被毁掉的“百毒”,也就六十五种? 而且六十五种也不是都无药可解,先前他们找到的那些,除了新得的清净翁之外,这妖女似乎都能拿得出解药。 或者下回再开条件,还是应该让她在枯荣和卖炭翁之间选? “你也说了,做生意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对吧?” 沈栖棠面无表情,“不谈,就‘凶宅’一种,不换。” 白少舟一噎,“那你总得告诉我中毒后的下场?” “浑身发冷,双眼出现幻觉,看见虚无的鬼影,影子会随时间逐渐增多,直到彻底不能视物。若是胆小些,或许还会听见哭声,双耳也会失聪。五感麻痹之后,药石罔效。” 药石罔效,但蛊虫却可以。 沈栖棠暗自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不过,这个上邪门自然不想知道。 白少舟抿唇,调侃,“就奇了怪,这些你都是怎么弄出来的?若是寻常人中了这毒,怕是都等不到毒发,就先被吓死了。” “药物难得,没那么容易找,少说也得花费几千两。谁没事下这么大本钱,就为了对付一个寻常人?再说了,中毒之人的肤色也会呈现枯骨般的银灰色,血肉也会逐渐枯竭,若毒发身亡,面目狰狞可怖,也不知道是吓唬他,还是吓唬自己。” “你在活人身上试过?” “死囚。”少女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不紧不慢,“从前王都中有个屠夫,仗着一身蛮力欺男霸女,前后虐杀二十三人,并将残骸混入他的屠宰摊中,卖给下一个目标。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用在了这种人身上,他做了太多亏心事,所以毒发后的反应格外剧烈。” 一阵凉风从河上吹来,白少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悻悻地笑了笑,“说就说,看我做什么?” “你看错了。” 河岸走到尽头,他虽仍未直接应下那笔生意,但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在王氏义庄门前了。 “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 “请白堂主保全我性命罢了,接下来我可能要作点死。” “……”您也知道自己动不动就作死啊? 白少舟横她一眼,摸出一个小纸包丢了过去,“抹在人皮面具边缘,能尽量遮掩些痕迹,外行人认不出的。” “谢了。” …… 分明才过晌午不久,但天色却渐渐阴下来,起了风,落叶被驱赶着,发出“咔哒”的响声。 冥漠之中,义庄门前两盏白惨惨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些骇人。 沈栖棠落后一步,推着白少舟进去了。 身后,风作祟,“哐当”一声,便将蒙了灰的木门关上,颇有几分传闻中凶宅的模样。 少女倒抽了一口冷气。 白少舟回头,戏谑地望她一眼,“哪家小公子跟你似的,这么怂。” “可得了吧,这王都里娇生惯养的小子多了去了。”沈栖棠故作镇定地整理了衣襟,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气度。 除了藏在袖子里那满是冷汗的手心,根本无从判断她的慌张。 年纪轻轻,做到这份上倒也不容易。 白少舟心中暗忖,跟在她身后。 义庄不大,绕过正门进去那片败落的庭院,便是后屋。 那里原先是守庄人住的,因为添了几个等死的痨病鬼,故而暂且都搬出去了,只有几个仆人,满面愁容地坐在檐廊下,小声嘀咕着。 -- 第164页 “我这是家生子,契文在东家手里,走不成。你们怎么也都不走,还打算给你们家先生陪葬不成?” “家里没人,在哪里都行。若运气好没死成,那东家一咽气,他那点钱就都是我的了。” “这帮读书人,祖上也没什么家业的,平日里花销又大,手里能有几个钱?” “不嫌少,有就行。再不济,也还有一座宅子给我,总比再出去四处流落要好。” 沈栖棠听见他们谈论,便在小门外稍站了片刻。 按这么说,周姓画师的这几位倒霉朋友,都是没什么钱、但日子还算能过得去的读书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地方是真他娘的冷清,刚才我去后头转了转,全是木头棺材,里面沉甸甸的,多半还装了死人,晦气!” “义庄里不收容死人,难道还收容你啊?”另一人笑了笑。 他不似别人那般发愁,看上去也全然不怕,与周围那二人一比对,倒有些格格不入。 沈栖棠打量了一眼他的双手,但离得有些远,她视力有限,看不清。 “两只手都有很厚的茧子,应是拿惯了刀的。”白少舟低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内劲尚可,在武林盟兴许能混个中等。” 中等。 若不算皇宫与各家勋贵聘请的高手,那么在王都之内,也算难得了。 沈栖棠不禁蹙眉。 她心底盘算着,有些迟疑,“白堂主的武功……应该也还可以的吧?比之秦门主如何?” “虽不及门主,但也不至于差到这份上。对付这些散兵游卒自然是绰绰有余,不过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还要同他们打架不成?” “我不打。” 沈栖棠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也没挑明,负手推了小院的门。 木门的吱呀声在秋风里有些阴森。 那廊檐下的仆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望过来,一时有些怔愣,“二位……?” “在下方才前去周家吊唁,不过不仅没能进屋,反而听闻了些怪事,心中惶惑,故而特意前来一探究竟。还请了一位江湖郎中,或许能替屋里的病人分担些难处?” 沈栖棠将嗓音压得沙哑,音调便不高。 她今日从书楼出来,忘了将面具还回去,索性就别在了腰间。 那会功夫的仆人盯着她打量了片刻,抬手阻拦众人议论,抱拳一礼,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屋里有些臭。 一共三个人,都还没死,只是咳嗽个不停,脸色灰败,一看便知是命不久矣的模样。 另外两个仆人都怕靠近了会染上痨病,或是沾惹东家从姓周的那户人家带出来的邪祟,便都没敢跟进去,仍旧只有会功夫的那一位作陪,却只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人。 沈栖棠故作不解,向他看去,那人便下意识躲开了视线,眼眸一低,才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指着缠绵病榻的其中一人,“这就是我们家先生了,二位若有良方,还请救他,将来我们结草衔环,也必将报答二位恩情。” 第199章 作死? 话说得好听。 人却鬼鬼祟祟的。 沈栖棠面上分毫不显,淡笑着向白少舟示意。 “……真要看诊啊?”男人凑近了小声埋怨着,“不就只做一笔生意?” “不行?我才是雇主,自然我说了算。” “……”这么霸道,若真的要去做生意,她肯定亏得倾家荡产! 白少舟只觉得心累。 这都不是他乐不乐意的事。 他是影堂的,只司刑讯,又不通医毒之术。 就连平日里门中那帮人捣鼓毒草药草的,他也都是坐在一旁望风。 给人看诊,未免也太难为他了。 两双眼睛盯着,白少舟无可奈何,至少伸手探向那人脉息。 只听“咔哒”一声,玄铁制成的机关便将他的手腕牢牢锁住,无法动弹。 他一愣,下意识望向沈栖棠,却见少女正好灵巧闪身,躲过那仆人一刀,迅速藏到了他身后。 那刀锋很快便冲着白少舟来了,他只好用左手去夺,二指夹住刀刃,催动内劲,堪堪将那刀身折断,反手飞入了那仆人胸口。 “留……” 活口二字都没来得及说。 沈栖棠讪讪地住了口。 “你该不会因为我杀了他,而反过来怪我吧?”白少舟皱眉,检查着床榻旁锁住他的机关。 内力震不碎,那仆人身上也没有钥匙。 沈栖棠却并不着急,也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支细细的簪子,没两下便将锁戳开了。 她低声,“我还没那么不知好歹。” 仆人身上有个竹筒,看样子,似乎是通风报信用的。 这附近一定还有他们的人,幸好白少舟动手快,否则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白少舟揉着手腕,又搜了一次那仆人的尸身,有些不满,“你早就知道他有问题?” “什么?” “否则为何自己不碰,而让我去给这人诊脉?” “那两个还活着,但这个是死的。”沈栖棠一哂,掀了那臭熏熏的被单,露出床榻下一口薄棺,示意白少舟将它拖了出来,推开棺盖,瘦骨如柴的青年书生就躺在这口未封死的棺材里。 咳嗽声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 第165页 而榻上那个,掩在被单下的四肢早已僵冷,隐约都已经有了些重新松软下来的征兆。 木屋里光线太暗,外面风声凄苦犹如呜咽,倒也难怪白少舟疏忽。 “现在要怎么做?这些痨病鬼注定薄命,你要救?”白少舟挑眉。 他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就连自己杀的这个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幸好出门时带了化骨散,趁着沈栖棠观察棺材里病得意识恍惚的书生,他便随手将那仆人处置干净了。 身后,沈栖棠轻轻啧声,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白少舟见她如此,便也有些好奇,凑了过来,“居然还有你看不出的病?” “……我还能什么都知道不成?”沈栖棠没好气地回敬,“我这不也没想到你们那里居然还有人能连活人死人都分辨不清么?” 就算不谈医毒之分,她年纪也摆在这里。 白少舟这会儿倒是没同她计较,盯着那青年书生,也渐渐瞧出了几分名堂,“这不是痨病吧?我记得从前老门主的夫人也是痨病过世的,这症状有些不像……” “像,但不是。”沈栖棠纠正他,柳眉紧蹙,“但也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所以才说奇怪。而且他们只是外表看起来虚弱不堪,脉象却时好时坏的,到有些像枯荣发作时的状况,但也不是。” 像的太多,却没有一种状况是能完全对得上的。 她思忖片刻,起身开门,招了门外某个畏畏缩缩的仆人,正是先前说自己是“家生子”的那一位,“你这东家生病后,都有些什么表现?” “表现么……”那家仆回忆着,“起初倒也没什么,就是风寒的样子,耳朵有些闷,听不太清。但过了几日,也一直都不见好,听力也越发差了,脾气也不好,总像是着了魔似的,到处摔砸东西,有一天夜里还和夫人大吵了一架,结果第二日就不中用了,躺在榻上进气多,出气少。” 这又是个什么症状? 是因为生了病,情绪不佳,又与人吵架动了怒,急火攻心? “哎,我们东家也是这样!不过东家品行上有些欠缺,夫人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日是为了散心,去了寻芳居,找了罗敷姑娘作陪,结果不知怎么,才片刻就黑着脸出来了,想来是没能成事,所以脾气越发差了,连平日里最喜欢的几张书画都给撕了。” “第二日起来也这样了?” “可不是么!所以才说那周家定有邪灵作祟!咱们这里才三位,听说还有几位吊唁完回家,第二日就没了……” 第200章 棺材里躺平 邪灵不见得有,但邪门却是真的。 沈栖棠挠头,多问了几句,复又关上了房门。 白少舟抱着胳膊倚在一口老旧的木柜旁,若有所思。 这些症状,近来似乎总听别苑里那帮人反复提及,但门主他们这阵子捣鼓的,都是沈栖棠给的那张毒方,若二者真有什么联系,她自己弄出来的毒,怎会不认不出? “又是耳闷,又牵扯了房事,会不会和清净翁有关?” “像,但也不是。” 又是这样。 沈栖棠有些头疼。 但或许往这个思路上想,比其他几种都要靠得住。 毕竟那周姓画师生前多少也掺和进了那些事里,而那些事背后,又少不了有某些人搅局。 “要不你挑一个,我帮你扛回侯府去,慢慢琢磨?” “……”偷人是要被抓起来的。 但将这些人丢在这里等死,也的确不大合适。 “扔在这里确实暴殄天物,如果真能查出缘故,说不定你们也会感兴趣。不如把人都送到你那里?反正刚才就说了你是大夫。” 上邪门向来奉行“狡兔三窟”的处世之道,这几个月里自然经营了不少隐匿的据点,分出一个,伪装成医馆,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少舟并不反对,只是笑了笑,反问,“那‘诊金’如何?只一张方子,就让我做这么多事,不太值当。” “欠你个人情,具体是什么,将来再谈。” “可以。” 三个书生都病得神志不清,人虽醒着,却像是死了,浑浑噩噩的,只会下意识地咳嗽。 和他们商议自然无用,沈栖棠编造了些谎话,忽悠那两名家仆将人送去白少舟所说的“医馆”,那二人听说东家还有救,也都欢喜,连忙出去雇了马车。 “说起来,刚才那人上哪儿去了?怎么和这二位进去之后,就没影了?” “兴许是见自家主子不中用,就跑了。之前他们家的另一个人不是也怕染上病,一早就溜之大吉了么?” 二人自顾自说着,但也顺手将没人管的书生抬上了马车。 沈栖棠却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盯着起初那枚机关,有些心不在焉。 受人之托未必要忠人之事,但“酬劳”尚未到手,白少舟也不好自己先走。 他送那二人到义庄门前,低声叮嘱,“到那边之后,你们将人停在院子里就可以回去了。医馆里还有别的病人,若不慎将病气过给你们就麻烦了。” 一名仆人问,“那我们何时来接东家?” “自会有人登门告知,只管耐心等候便是。” 白少舟故作高深地敷衍了两句,目送马车远去,折回后院,不禁在破败的竹门外停住了。 -- 第166页 木屋外不知围了许多黑衣人,后窗外苍幽凄凉的竹林也有人把守。 义庄就这么大点地方,先前他帮着抬病人出去时,不曾碰上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早就藏在了此地。 竹林里有一束颜色鲜艳的烟徐徐升起,像是什么特殊的信号。 他从那个武夫身上也搜出了信号烟,只怕除了这些人,附近还有别的伏兵。 难怪妖女说作死,她怕是早就料到了什么? …… 话分两头。 却说片刻之前。 木屋里,穿着一身儒衫的“瘦弱少年”举着空无一物的双手,望着面前举刀步步紧逼的男人,苦笑,“这位——兄台?刀剑无眼,有话好说!你们布下这么个局打算‘瓮中捉鳖’,总该不会就只是为了捉只死的吧?” 她已退到了窗边,退无可退。 而窗外,几副刀刃齐齐对准了破破烂烂的窗纱,蓄势待发。 似乎只要她敢冲出去,就会在顷刻之间被劈成数段一般。 “您倒是给句话?” 对方蒙着面,露在外面的吊角眼目光冰冷,一言不发,却又好像在忌惮着什么。 沈栖棠早在这些人闯进来时,就点燃了毒香,但此刻时机未到,只怕拖延不了多久。 黑衣人只等了片刻,没见有意外之事发生,狞笑了一声,手中的刀刃立刻向她砍来。沈栖棠无处躲闪,只要蹲下,就势往左侧躲,但另一把刀随之飞来。 一条血线顿时从手腕处浮现。 幸好没冲出去,否则这手就断了! 她皱眉,只好将药粉抛向黑衣人,但对方人多势众,她丹田内此刻空空如也,绝非这些人的对手。 能应急的药物都已用完,黑衣人却尚有一半! “咻”一声,寒光一晃而过,沈栖棠脱力栽进了棺材里。 却听上方,白少舟没好气地嘲讽,“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就打算提前在棺材里躺平吗?” 第201章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少废话,谁让你这么慢!小心身后!” 沈栖棠扑腾着坐起来,抓过棺材板挡住一把被打飞的刀,趁众人忙于应付白少舟,索性又加了两把毒烟。 守在窗外那些黑衣人也都闯进了屋子里,白少舟要顾全她的安危,招架起来难免有些吃力,“你倒是给我解药啊?” “早就给你了!左边!” 她边提醒,边躲在棺材里,勉强避过一击,但薄棺却顿时被劈得四分五裂。 白少舟只好边打边开路,掌心裹挟着几分内力,将她推向门外,“可能有援兵,自己机灵点。” 他挡在门口,将路封死。 沈栖棠连忙往后窗扔了一把毒烟,彻底堵住那些人的退路。 毒烟发作不会太慢,即便这些人用东西掩住了口鼻,换了寻常人,也早就动弹不得了。 她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敢耽搁,为了避开援兵,连忙从竹林抄小路离开。 林子里堆放的那些棺材都开着,里面空无一物,但泥地上却满是脚印,看方向,那些黑衣人起初就藏在这些棺材里。 风吹过竹林,窸窸窣窣的动静令人毛骨悚然。 沈栖棠觉得不妙。 果然,下一刻,一群黑衣人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长毅侯府。 天色渐晚,神子澈刚从宫中回来,才发觉酉时已至。 他正思忖着若沈栖棠问起来该如何作答,在大门外少见地踌躇了片刻,却见灼炎从一旁街巷中匆匆经过,神色有异。 “出什么事了?” 灼炎吓了一跳,回头时额角满是冷汗,“侯爷,姑娘她——” 他有些迟疑。 神子澈不禁皱眉,“她还没回来?” “不仅如此,暗卫也都跟丢了。现如今正在四处搜寻,但一直都没有下落。” 灼炎不安地说着,只觉得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湿漉漉的。 他愣了愣,低头,只见那只纤细的手上青青紫紫,缠着好些水草,水草上的水与血迹混合在一起,将他肩头的衣裳都打湿了一片。 那手的主人是个瘦弱的少年,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狼狈不堪。 “你——” “有追兵,快去。”沈栖棠指了个方向,“一个都别放跑。” 这声音…… 灼炎倒抽一口冷气,“姑娘?!” 她身后那条窄巷里传来了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支冷箭率先飞了出来。 灼炎眉间一凛,抽刀上前。 沈栖棠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下意识就往神子澈那边躲,还没碰到人,就先倒了下去,毫不意外,跌入他温暖干燥的怀中。 神子澈蹙眉,将人抱入前厅内室。 她的头发都已经散开,鬓边的碎发不知被谁削断了半截,身上的水经暮秋晚风吹得冰凉刺骨,手臂上也有好些细密的血线,伤口被水泡皱,有些骇人。 脸上倒还好。 那张人皮面具左颊被蹭破了,神子澈顺着伤口撕开易容,只看见眉尾有一道极浅的划痕,血色很淡。 …… 沈栖棠只歇了半个时辰,便从梦中惊醒。 湿衣服都已经被换下,干燥柔软的绸衫华丽得有些过分,是前阵子沈夫人送来的,她一直没动过。 神子澈端了药碗进屋,目光幽冷。 -- 第167页 伤都已经处理过了,但细密的疼痛还是难以忽视。 沈栖棠心虚地垂落了视线,揪着他的衣角,小声问,“一共十六个黑衣人,应该没有漏网之鱼吧?” 醒了第一件事就问这个? 神子澈皱眉,不答反问,“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听我说,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到他们……”能弄出那么多人。 那片竹林的北面是河。 当时沈栖棠暂且借助林中地形拖住他们,便跳进了水里。 原以为这就算脱身了,却没想到那些人居然还跟着跳了下来,一路追到了巷子里。 幸好她在野渡住了两年,熟悉水性,否则怕是在水里就要被抓了。 “没想到什么?”神子澈盯着她喝完了药,才追问。 “我也没想到给人看病也能遇上危险啊……” “哦,只是给人看病?”他冷笑,“那为何躲开灼炎,又支走暗卫?这也都是无意的?若不是早就知道要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何必如此?” “别问,问就是已经后悔了!”要不然哪里用得着和上邪门的做生意! 别人家的一个堂主,哪有自家一群暗卫好用! 沈栖棠讪讪的,因为着凉而昏沉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她偷觑了一眼青年脸上的神情,有些歉疚。 今日是他母亲忌日,她却没顾及到他。 “不要生气嘛,我发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她去勾青年的掌心,冰凉的手指很快被温热的手掌握住。 神子澈无可奈何,呼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情也有了一丝松动,低声,“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 “下一次肯定不这么说!” “……”怎么听都不像是认错的意思? 沈栖棠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肯定不会再有这么说的机会了!而且这次我也是做了准备的,虽然不太充足就是了……” 第202章 他被气死也是迟早的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初,打更人路过远处街巷,调子有些凄长。 白少舟脚步虚浮,翻墙落入别苑时,险些惊动了门外的守卫。 幸好屋里人听见动静,及时将他拖了进去。 “被城中的守卫识破身份了?” “没,被人摆了一道。” 白少舟没好气地吐出嘴里的沙石,扯到肩上的刀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是他一个打对方十个,结果打着打着却成了二十多个。 那些黑衣人都像专门用来杀人的傀儡似的,说话也不听,只知道杀,他想抽身都跑不掉。 不知为何,沈栖棠留下的毒烟对他们的作用不大,只能勉强阻拦,却根本放不倒人。倒是墙角的毒香一闻便知不是寻常物。 “所以我就想先和那帮黑衣人周旋,拖到他们中了毒就行,结果一直打了两个时辰!”白少舟掏出那罐被封了口的毒香,丢在桌上,恨得咬牙切齿,“我都杀得只剩五个了,这玩意儿才奏效!” 秦寄风端详着,良久,“这好像和她上次在客栈用的是同一种东西。” “嗯?” 白少舟一愣。 秦寄风吹燃火折子,雀跃的火舌舔过香膏表面,剧烈的浓香在屋子里迅速蔓延。 众人顿时变了脸色,连忙开了窗通风。 他熄了火苗,重新将毒香封起来,并不紧张,“这香大概需要两盏茶的时间,现在体内种下毒,只是这种程度,不妨事的。” “……那妖女也没提前告诉我啊!”白少舟更气了。 亏他还想着让妖女先跑! 护法按住他试图摔东西的手,上药,“上次门主回来之后提过,我都记得。谁让你对这些不敢兴趣,就知道琢磨怎么用刑!” …… 沈栖棠连打了几个喷嚏,裹着厚棉被,还是发冷。 秋日里下水,果然还是太冒险了。 “不用找太医,药都吃过了,一会儿发了汗就行。”她拉住神子澈,仍继续说今日遇到的事,“那些黑衣人的身法路数,和上次娘寿宴上闯进客院的那一个很像,应该是从黑市雇来的。我原以为幕后之人布下这个局是要瓮中捉鳖,没想到居然只是为了杀人灭口。” 她隐去了书楼的事,只将眼下有的线索都告诉了他。 毕竟他所隐瞒的事十之八、九,都被虞沉舟抖了个干净,若不交换,她心虚。 “你既然都知道珠钗和那幅画都是幕后之人刻意布下的局——” 居然还自己往这陷阱里钻?! 难道这两件事就只是为了让捕快和欢卿对梁王孙起疑? 幕后之人难道不会盯着珠钗的去向? 周姓画师死后,他们难道不会留心前去吊唁的人之中有没有试图追根究底的傻子? 就连那周姓书生见到所谓的“画灵”一事,之所以如此事无巨细地传扬出去,到连一个乞丐都能详知的地步,难道背后会没有人推波助澜?! 她明明都能想得到,却偏要做! “我错了!”沈栖棠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认错时虽照旧熟练,但这一回倒的确是十分诚恳,“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次吧!” “……哪里学来的。” “嘿嘿。”少女悻悻地揉了揉鼻端,“我知道有诈,但将计就计真的是最有效的办法了嘛。” -- 第168页 “……” 他被气死也是迟早的事。 翌日清晨。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细微的雨丝在风里黏湿了行人伞下衣角。 沈栖棠近来从医典里新学了不少东西,昨夜便给自己用了药,早上起来那点头疼脑热便褪干净了。 她原本是想昨晚与神子澈一起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但没能谈成,便将人气走了。 没奈何,只能自食其力。 她叼着只馒头,才出门,就明显感觉到跟在自己身后的视线变多了,一回头,两名暗卫压根儿都没想着躲,就那样抱着剑蹲在屋顶,明目张胆的,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沈栖棠,“……” 也不必用这种法子吓唬人吧! 这还只是明面儿上让她看见了的,暗处所藏着的那些只会比先前更多! 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这么多人,虽说是挺安全的,但要跟谁见面,怕是都躲不过去了! 街对面,白色靴子的主人停住了脚步,往上,白少舟额角还缠着一圈纱布,盯着沈栖棠,双目微眯,“这不是——” “铮!” 屋顶,长剑出鞘的声音纵然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也格外响亮。 白少舟,“……” 哈? …… 大启安宁十七年七月初七,初冬。 小石桥横过溪,细溪曲折清浅。远处苍山葱翠,天高云淡。 石桥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下荒草疯长,没过碑文,只隐约可见“长夜”二字。 灰衫青年背靠石碑席地而坐,一分为二的残破瓷碟里分别盛了清水和墨,纸上的山水乍看也有些潦草。 一笔尚未勾完,身后几名孩童抓着扎得歪歪扭扭的纸风车,闹哄哄地往田埂上跑。一位妇人嘴里骂着“作死的猢狲”,一边手提擀面杖气势汹汹地追来,在路过石碑时往青年身上瞟了几眼,脚下不慎踩住了碎石,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青年一愣神,笔锋一错,墨汁溅在脸上,有点儿滑稽。妇人见了也没心思嚎,“扑哧”笑出声来:“小兄弟不是当地人?瞧着面生。” “只是途经此地……” “那可愿意送婶子回去?顺带便也把脸洗洗,瞧这小脸花的!也不远,就沿着这条路往里走,过了老牌坊东拐就是。” 第203章 我陪你 过路的人驻足围观。 神子澈一言不发,那管家便遵从沈栖棠的意思去取了五十两银子,正要送去给那上门“讨债”的书画摊老板,却被自家侯爷拦住。 沈栖棠与白少舟心下都不约而同地一沉,忐忑不安。 只见青年眸色微黯,唇角却略弯了弯,淡笑,“既然是我们的不是,自然双倍赔偿。这位先生不妨到府上稍坐片刻,本侯也好请太医替你看看伤势如何?” 白少舟讪讪退了一步,摆手,“还是不了吧?” 对方脸上的神情深不可测,他无从揣度,但常年在危险边缘游走的警觉告诉他大事不妙。 “请。”神子澈不为所动。 白少舟一噎。 若此时直接逃走,怕是连屋顶上那两个侍卫都能抓到他。 早知道就不敢和妖女打这个招呼了! 前厅,白少舟故作镇定地喝着茶,心里直犯嘀咕。 “先生贵姓?” “白。” “白先生是江南人?说话的腔调有些像。” 主位上神子澈似乎只是与他随意闲谈,但白少舟却不由自主便严阵以待,生怕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想提防,却又无从防起。 他悻悻地笑了笑,“幼年时住在东越,兴许是这个缘故。” 沈栖棠默不作声地陪坐着,视线不经意落在白少舟那双白面的长靴上,纹样绣法独特,形状也怪异,若一定要说像什么…… 似乎是一只展翅的鸩鸟? 她愣了愣,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是上邪门的图腾! 时隔数月,她差点都忘了! 上邪门虽行踪诡秘,可这图腾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就算退一万步说,神子澈对江湖或许没那么熟悉,但狗皇帝连月来一直下令搜捕上邪门众人,这种不曾被刻意隐瞒的东西自然早已分发到了各官邸的公案上! 她噌得起身,面无表情,“我突然想起来老太太约我摸牌九,三缺一要迟了,先走一步!” “站住。”神子澈幽幽喊住她,示意门外一名护卫,“去告诉母亲,姑娘今日有事不能作陪,晚些时候再去见她。” 要完。 沈栖棠极怂地坐了回去,心中无时不打响的小算盘此刻都哑了。 然而神子澈似乎并没有动这个人的打算。 他只是略问了几句,等太医看过白少舟的伤势,便让管家将钱交给他,亲自送他出门。 沈栖棠才松了一口气,刚想跟着出去,他却反手掩上房门,将她留在了屋里。 门外有护卫守着,后窗倒是没人。 但能不能跑得掉姑且不论,等神子澈回来又要生气。 她愁苦地坐着,将盏中舒展开的茶叶吹开。 “今日倒是乖觉,居然没跑。”神子澈推门,轻笑了一声。 沈栖棠耷拉着眉眼,“束手就擒了,国师就消消气,宽大处理嘛。” “不生气。”青年抿唇,“既然上邪门主动招惹,正好跟踪他到据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 第169页 “……” “说笑的。”神子澈向她伸出手,将人拉进怀里,仔细检查过她伤口上的纱布,低声,“看在昨日此人护你周全的份上,暂且放过他。” 少女一愣,“你知道?” 她没提到上邪门啊? “昨日抓住的黑衣人招供,他们受命追杀的共有两人。姓白的一大早就在门外守着,身上又尽是新添的刀伤,与你同去的自然是他。” 而且还伤得不轻。 也多亏是江湖中人皮糙肉厚,伤成这样还能行动自如。 若那些伤放在沈栖棠身上,早就卧床不起了。 他放下少女的袖子,摸了摸她的发心,“但上邪门毕竟居心不良,若无万全的打算,别走得太近。昨日你去义庄,消息多半已被幕后之人知悉,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 买珠钗的是她,就算他们一时没认出易容,也会起疑。 一旦见到她的伤,便不难印证猜想。 沈栖棠有些迟疑,“可我总不能不出门……” “我陪你。” “不用去官邸么?” “自会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做,不必担心。” 他在朝中立身,并非势单力孤。 但对位高权重之人而言,声誉最为要紧。 若他抛开公务,整日在外流连,免不了要受人讥评。 沈栖棠不禁蹙眉,“我还没沦落到毫无自保之力。” 昨天傍晚虽也是碰巧,可就算他与灼炎都不在,府上的侍卫也能招架得来。 最多也就是把事情闹大,需再费些心思处理而已。 何必如此? 她低着眉眼,声音有些虚无,“是因为我妨碍到你们了?” “没有。欢卿不肯开口,若不是你,珠钗与画师的事我们也无从得知,何来妨碍一说?”他轻叹,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杯弓蛇影。 怕某日疏忽,再落得当年下场。 第204章 将死之人 白少舟的假医馆离长毅侯府有些路,但出了门左拐就是刑场。 沈栖棠也担心引人瞩目,本不想这么早过去,但三个书生的病却也要命,若再拖下去,怕是等不到她找出病因,人就先赴黄泉路了。 附近一段都是石子路,马车颠簸得人心烦,沈栖棠想打开窗透气,却突然被神子澈抓住了手腕,“快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窗外嘈杂,有人惊呼。 应是刑场那边的动静。 “是什么人?” “一位朝臣罢了,无关紧要,不必在意。” 他云淡风轻,沈栖棠却不免有些好奇。 远处老者悲怆高呼,那沙哑的嗓音听来有几分遥远的熟悉感,仿佛她年幼之时常听闻。 “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看的,别胡思乱想。”青年顺势将她扯得近了些,打岔,“既然是上邪门的据点,我进去倒有诸多不便。附近有个茶馆,结束了就来找我,别到处乱跑。” 他一再让步,沈栖棠心中愧疚,乖巧点头,没再多问。 院落里清清冷冷,只有廊下坐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看似平平无奇,可沈栖棠才踏入门中,便瞧见了他指尖一闪而过的银针。 她略一举空空如也的双手,神情无辜,“我找白堂主。” 那老者一怔,等她走近了些,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沈姑娘,山中一别,已有数日不见了。门主此刻正在楼上,久候多时了,请。” 秦寄风也在? 说起来,白少舟若是讨毒方,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地登门找她。 难道也是秦寄风授意? 她思忖着,绕过楼中乱七八糟的陈设,上了阁楼。 狭窄的空间里正围着一群大汉,听见动静,纷纷望过来。 像山贼窝。 沈栖棠扶额,还没瞧见熟人,一把机关扇便先一步飞了出来,贴着她的鬓发钉入身后的木柱。 她抿唇,费劲拔下扇子,“吓唬谁呢?” “门主扔的,不关我的事。”人群的另一侧,白少舟幽幽地道。 “……那就是你了。” 不打自招可还行? 秦寄风抬手挥退了那些壮汉,屋子里仅留下几个熟悉面孔。 看来他们在别苑那边还是留了人的,没打算走。 沈栖棠一哂,不紧不慢,“不是说城中盘查森严进不来么,怎么今日又亲自现身了?” “还得多谢你家国师高抬贵手。”秦寄风接了扇子,幽幽一指榻上病怏怏的书生,开门见山,“这病不好治,人放在我们这里却麻烦。” “你知道这是什么病?” “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药?” 秦寄风略一沉吟,取出一枚黑色药瓶,里面只有半枚药丸,沈栖棠才刚拔开了瓶塞,便有一股古怪的气味扑鼻而来。 都不必细看,这就是上回千灯宴柳赴霄从皇帝库房里偷出来的东西! 这气味浓得都刻进她脑子里了! 沈栖棠立刻将药瓶扔了回去,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捂着鼻子,“你哪儿来的?” 就算心知肚明,戏也还是要做全的。 “偷的。” 众人想了好些理由解释,然而沈栖棠只听了这两个字,便“信”以为真,一脸嫌弃,“这么大个门派,居然还偷东西,啧。” -- 第170页 秦寄风,“……” 上邪门在她心目中,已经卑鄙无耻到随便说个“偷”字就很合理的地步了么? 不过,好像也是事实。 他清了清嗓子,“此物与你那‘清净翁’关系匪浅,看配方的思路,本该是解药,但阴差阳错却成了毒。只需刮下些许药粉融入茶水之中,就能令人在不知不觉间病入膏肓。” “可这药我吃过。” 不管是秦寄风试出来的方子,还是药丸本身,她都服用过,药量只会更大,却也仅仅是略与枯荣有些反应,随后就没有动静了。 枯荣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将别的毒吞噬。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条件? 她回想着书生家仆们的叙述,不觉一怔,“莫非……!” 第205章 叶太师 照那两名家仆所说,书生吊唁回去,还只是表现出风寒之状,尚能行走。 毒性是在他们行房失败后才发作的,期间约莫隔了一夜。 甚至还有几人,是吊唁回家后翌日便不行了的。 而且,除了耳聋之外,清净翁的另一症状便是不能人道! 沈栖棠看起来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秦寄风便也不好直说,目光游离地咳了一声,“就是你想的那样。” “如此了解,这药的配方,你们应该已经解出来了?” “尚缺最关键的一味。” 自打从沈栖棠那里得了药,他们并未停过尝试,但仍没能得到结果。 世间常用的与不常用的,他们几乎都已经试过了,却都对不上。 “那你怎么知道……” 沈栖棠未说完,便已明白过来。 上邪门做事又不求光明磊落,拿人试药也是常有的。 “……是用地牢里的死囚试的药!都是门中的叛徒,没杀人放火,你这是什么眼神,给我收回去!” “哦。”沈栖棠面无表情。 “少装傻,这药是谁弄出来的你心知肚明。书生背后也少不得有宫里的手笔,如果哪天这里被发现,上邪门绝不会帮你留人的。”白少舟言之凿凿。 沈栖棠近来总想着别的事,早将这药抛诸脑后了,一时间未必比得上他们。 与其带回去招人猜疑,倒不如留给秦寄风。 她忖了忖,“给毒经也不帮?” “……”也不是不行。 秦寄风甩开机关扇,若有所思摇了两下,“昨日答应的还没给,今日还想赊账?” 没拒绝,就是有谈的指望。 沈栖棠从袖袋里取了张纸条,上面墨迹有些斑驳,尚未彻底干透。 “狗爬都比你这字好认。”但东西倒是不错。 沈栖棠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盯得紧,出门前才写好的,不要就还我。” “生意还能谈。”秦寄风收了纸条,轻笑,“这三个书生的命,我姑且替你拖着。若有变故,再知会你。” “药若有突破口,也告诉我一声。”沈栖棠得寸进尺,“总之,下一张字条也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她说着,仔细查探了书生们的状况后便先走了。 神子澈尚在附近等着,若耽搁太久,他找过来,就算不对其他人动手,也不见得会轻易放过秦寄风。 白少舟送她下的楼,回来时,只见秦寄风正站在窗边,盯着那妖女离开院门才收了视线,便有些不解,“门主也信不过她?” “信不过她身边的人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弃了吧。至于这三个人——”秦寄风收了扇子,低声,“搬到别苑去。” “……???”太大胆了啊! 却说沈栖棠出了门,一时忘了方向,误打误撞便到了刑场。 时辰已过,那刑台上早就没有人了,倒是观刑的人还未散尽,几个老人家围坐在附近的茶摊上说话,似乎心有戚戚。 “诸行无常啊!经营一世,荣华富贵倒成了杀身之祸的根源……” “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临了还难逃一劫,想来应是宿世注定的了。” 沈栖棠正找路,听见了便顺势多问了一句,“诸位老人家这是在说谁?” “还能有谁,叶太师啊!” 第206章 清誉么? 老先生们见她乖觉,又穿了一身江湖少侠的打扮,便也没顾虑,“自从圣上继承大统,他那一脉何等风光。如今却也落了这么个下场……” 她有些意外,“您是说,方才被处刑的是叶太师?” 难怪觉得声音耳熟。 当初老太爷尚在人世时,这人总到府里去。 说起来,上回在福业寺,失传多年的“卖炭翁”之毒,也是他弄来的。 她还没找到契机上门,他居然就先被处死了? “是呀。”老先生也一愣,“早上游街的囚车在城中转了一大圈,你没看见?” 沈栖棠闻言,心下莫名生出几分慌乱,“他不是一向受圣上倚重么,此番是因何获罪?” “谋逆。听宫里办事的说,这叶太师对圣上早已心生不满,前不久竟在送入宫中的礼物中下了剧毒!若不是国师发现得及时,就要出大事了!” “要我说,这事也未必是叶太师做的,哪有人这么蠢,以自己的名义做这事?但想来是因为早年的经历,故而圣上对下毒一事极为敏锐,连查也没查,便下令将涉事之人一律斩杀了……” -- 第171页 “所以才说世事无常啊。” 几位老人家纷纷感慨。 沈栖棠垂眸,淡笑着谢过他们,又问清茶楼的方向,匆匆走了。 茶馆布置得雅致,临窗的几桌都设了屏风隔开。 神子澈正靠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扳指,远远瞥见少女的身影,便收了起来,坐正,垂眸饮茶。 “我还以为你有别的事打发时间,结果居然就这么干等着?” 窗子很矮,沈栖棠索性手一撑翻了进来,接过他递来的茶盏。 是热的,只是正好不烫。 他笑了笑,“事情已经办完了?倒比我预想的快了许多。” “有点出乎意料。”沈栖棠思忖着,“在这里不便说,先回去。” 门外的护卫去取马车,还需等上片刻,大堂中的说书先生倒是准备好了惊堂木,众人从刑场那边来,早已聚齐了,纷纷好奇那叶太师的事。 说书先生哪里敢讲什么谋逆,只好编造了鬼神之说,将那叶太师贬低成祸乱盛世的妖魔。 沈栖棠只略听到几句,等上了马车,才问,“听说这叶太师给狗皇帝下了毒,是你先察觉的?” “时机未到,虞昼持还不能死。你不是说,必须将他们母子往日的罪过昭告天下,才肯罢休么?” “我不是问你这个。”沈栖棠蹙眉,“我是说下毒是怎么回事?皇帝自幼就是他教导的,也一向视他为心腹,怎么会什么都不查就定他的罪?” 神子澈抿唇,“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为何如此在意?” “我这是——” “他与沈家早已断了来往,上次在福业寺也是他算计你。如今他自寻死路,你又何必理会这些?”他皱眉,一哂,“还是说,你只是怀疑我从中作梗?” “……” “我料中了?”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沈栖棠没好气地道,“我是担心你口口声声让我别以身犯险,背后自己又尽做些危险的事好吗!你说姓叶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也不想你为了无关紧要的事而毁了自己的清誉。” 神子澈怔了怔。 清誉么? 可是,早就没有了啊。 第207章 皇嗣 长年积攒的声誉倒也没这么容易败落。 只是一两次也就罢了,外人见了也只觉得圣心凉薄不可捉摸,可一旦次数多起来,总会有人疑心到他身上。 但沈栖棠这么说,原只是想试探一二,眼下他沉默不语,反倒正中了她的猜想。 还真是他动了手脚。 除了福业寺那次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缘故吧? 她思忖着,星眸中蒙着雾,捉了他的手轻晃,撒娇般小声咕哝,“我瞒你的事没多少,你却处处防贼似的瞒着我,不觉得有失公允嘛?” 才怪。 神子澈盯着她,终归心软,轻叹了一口气,缓和下来,“以后你自然都会知道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 若要等到东窗事发,一切都不可收拾了才知道,那还不如不知道。 沈栖棠皱眉,试图赌气,“每次都这样,那你也别问我什么,该知道的以后自然都会知道。” “好。” “好什么?” 是,他从来就没指望能在她这里问出什么,所以每次找些敷衍的理由,最后多半也都能糊弄过去。 反正说了他也不尽信,不说他也未必不知道。 二人都心不在焉,一路回府都相对无言。 赌气的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沈栖棠索性回了屋,将门反锁,翻出上回剩下的小半枚药丸,靠在窗边小几上琢磨,心里却总没来由地想起那被处死的叶太师。 无关怜悯,只是总觉得,似乎先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却一直被她忽略了。 庭院外秋景萧索,灼炎眼巴巴盯着侯爷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不禁低声劝道,“姑娘看上去不像是真的在生气,若有误会,说开也就好了,侯爷您——” 神子澈淡漠扫他一眼,“她去过的那间医馆,派去搜查的人还没回来?” “上邪门踪迹不定,我们的人到那里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跑得倒快。” 灼炎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见不远处有了些许动静。 少女鬼鬼祟祟地推开了一丝门缝,四下张望着,没瞧见人,才松了口气,推门出来,手里拿了张桑皮纸,偷偷摸摸往外走。 灼炎偷觑了眼侯爷的神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推了一把,直撞到了少女跟前。 回头时,神子澈已没了踪影。 “吓死我了!你做什么?” 灼炎定了定心神,“姑娘要去哪里?” “药草也不太够了,想去库房找找。”沈栖棠皱眉,“怎么,我在府里也不能走动了?那还不如干脆铸个笼子,把我锁起来好了。” 灼炎茫然,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后,月洞门中,青年却幽幽低笑了一声,“锁起来也好,不过寻常的笼子怕是关不住,还得铸一副金的才行。” “……破费了。” 沈栖棠面无表情,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便将桑皮纸折起,越过灼炎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里待着也只有彼此沉默,还不如回家找老爷子瞧瞧这张药方。 -- 第172页 但沈府中却只有女眷在,别说老爷子,就连两位兄长都不在。 “这几日太医院那里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是宫里一位美人有喜了,皇帝紧张得很,恨不能将所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人都留在身边,以防万一。” 沈夫人似乎有心事,总望着细雨蒙蒙的天色走神,时不时便有些感慨。 宫中如今能怀上龙嗣的美人就只有阿扇一个。 不过南域的媚术居然能越过清净翁的毒性,却也难得。 “这弄不好就是他命里唯一留下血脉的机会了,能不紧张么。”沈栖棠嗤笑,不以为意,“不过,就算总在太医院待命,也不能十个月都不回家吧?” “不当值的话,夜里就能回来了。”沈夫人想了想,又拉住她,低声,“听说皇帝的毒又开始发作了,说不准又要召你去呢。你先给娘交个底,这毒,究竟能拖到几时?” 她有些迟疑,“这要看他惜不惜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近来宫里又有什么动作么?” “皇帝下令让你爹务必保住皇嗣。可怀胎之时本就凶险万分,更何况皇帝中了毒,听说那位美人也不节制,底子很弱……” 沈夫人忧心忡忡。 虽说老爷子是太医令,可这种重要的事,皇帝一向都是交给孙太医一系心腹去办,这次的差事却破天荒落到了沈家头上,倒像是有意冲着他们来的了。 总令人有些不安。 “若皇嗣没能保住,我担心会有人借机发难。” 第208章 母别子 “照理说,皇帝的毒还没解,若还有苟活的心思,便不会在此时向沈家下手。可假如他找到了别的办法……” 沈栖棠蹙眉,摇头,“他们的解药尚未到这个地步。” 照柳赴霄偷出来的那两枚药丸看,皇帝找的人心思虽奇巧,但要解清净翁,却实在绕得有些远了。 而这几个月间各方彼此间都盯得紧,他们应该也没什么机会抓人试药。 “那会不会是他们不愿受制于人,打算破罐子破摔了?”沈夫人仍旧放不下心头疑虑,满心焦躁,“自打你回京以来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若皇帝不管不顾,只想拉着咱们一起死,也难说了。” “他若这么打算,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以柳氏母子的性子,即便损己都绝不利他人。 沈栖棠思忖着,笑了笑,“又或许是因为父亲对这方面的确颇有心得,旁人都比不得,皇帝为了让他老人家尽心尽力而不生其他念头,所以才下了这种命令。” 毕竟妇人生子如入鬼门关,若他一时被仇怨蛊惑,动些手脚,那不留神就是一尸两命了。 而且前不久她才放出了与沈家不和的传言,若想将戏做全,就算听说了这件事,也不能怎样。 “您也不必过于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她这胎孩子是真,那便替她保下来又有何妨?” 少女说这话时眉眼张扬,仿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沈夫人不禁笑骂,“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有这么容易的?你当生孩子是如厕,说保就保?” “当然可以,只看皇帝是舍小保大,还是弃大保小。”沈栖棠见她仍不信,便取纸笔写了一张药方,小声,“此毒名为‘母别子’,若皇帝不惜舍弃美人也定要保住皇嗣,而爹又实在无法推脱的话,便用此物。” 沈夫人不通毒术,但数十年来耳濡目染,对药理也略知一二。 她看着这方子,不禁有些胆寒,扯着少女的衣袖,声音越发压低了几分,“此物如此歹毒,是从哪里来的?” “我做的。”沈栖棠并不回避,“从前有一位江湖女子临盆在即,却身负重伤回天乏术,为了留下她的孩子,才不得已如此。这事,祖父也是知道的。” 上了年纪的人对这种生离死别之事总是格外敏锐,追问,“那孩子后来如何了?” “被那位姐姐的夫家带走了,现如今应也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少爷。” 只是那丈夫早有了新欢,只因膝下无子,才不远千里将儿子领了回去。 走时莫说收敛妇人的尸骨,就连看一眼都不曾有过。 “可这一副药下去,母亲定然要丧命了。那位江湖女子本就大限将至,可宫里那位美人又何其无辜?怎可如此……” 沈夫人有些不忍。 “顾不得,若生死簿在我手中,自然希望无辜之人都能平安。”少女垂眸,低声,“不过,都是宿世的冤家,您这‘医者仁心’多少也该收一收。” 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搭进去,尚且还能听人夸赞一句仁义。 为了仇家把自己搭进去,那就是蠢了,下了黄泉都没地方说理去。 那等困境她也不是没遇上过,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时辰不早,这阵子我惹了些麻烦,若天黑了再走怕是要出事。这张纸上的方子您晚些记得帮我问问爹,但千万别让旁人看见。” 沈栖棠留下了桑皮纸,从后院翻墙,熟门熟路地摸了出去。 还未到晚间,但天色却阴沉沉的。 风声好似呜咽一般。 沈栖棠打了把伞,将伞面压得很低。 雨丝黏着风吹乱她的头发,未插紧的簪子落地时,她闻见了一丝血腥味。 右侧的巷子里躺了个人,殷红色掺在积水中,一路蜿蜒而来。 -- 第173页 沈栖棠微怔,在鞋面被染红前骤然退开了一步。 那人,不是全尸。 第209章 根本就不是六扇门办案! 街巷空无一人,只余沙沙作响的风雨声,与胸腔内犹如擂鼓般沉重的心跳。 她浑身发冷,匆匆捡起发簪,只听身后一阵窃窃的脚步声响起,尚且有些远,但她不敢回头,快步回了侯府。 神子澈察觉她溜出去有许久了,因想到她多半还在赌气,便没立刻差人去找。 此刻天色冥漠,他再也沉不住气,便打了伞出门,又一次与她撞了个正着。 她面色苍白,神不守舍的,长发也被风拂乱,素色的袖口沾了些血色,掌心还紧紧攥着发簪,稍稍有些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斑斑血迹隐约可见。 “出什么事了?”神子澈皱眉。 话音才落,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她走的那条路传来。 有人跟着她? 青年双眸黯了黯。 “国师?”六扇门的捕头出现在拐角处时,也有些诧异。 神子澈不着痕迹地将少女护在了身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杨大人此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杨捕头愣了愣,目光打量着沈栖棠,这才认出她来,“竟是沈五小姐!方才五小姐出现在太平巷附近,行踪鬼祟,下官还以为是与案子相关之人,没想到竟是误会一场,多有得罪!只是……您为何会去那里?” 沈栖棠只觉得这人视线锐利,令人不大舒服,下意识往神子澈身后躲了躲,“刚从家中回来,只是路过,也没想到是六扇门查案。太平巷那边,发生了什么?” “是一桩命案,但天气如此,线索早已丢失,下官四处带人搜查,也未能找到人证。五小姐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沈栖棠摇头,越过青年的肩,望向那人。 很怪。 这双眼睛,不像是第一次见了。 杨捕头有意错开了视线,略一颔首,“既然如此,那下官便告辞了。” 他转身时,沈栖棠不经意望见了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未被护腕挡住的手背上缠着纱布。手掌很大,满是老茧,也是用惯了刀的。 ……左手用刀? 昨日在义庄,白少舟送人出去后最先堵住他的那名黑衣人,便是左手用刀,后来被白少舟夺刀砍伤了。那时男人用黑布蒙着脸,露出那双阴鸷锐利的双眼,正与这杨捕头如出一辙! 根本就不是六扇门办案! 沈栖棠下意识攥紧了神子澈的手掌,向屋顶张望着。 一名暗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用意,从隐蔽处现出身形,见少女暗自指了指那尚未走远的捕头,悄然追了上去。 “手怎么这么冷,先进去。” 神子澈反握住她,试图将那双僵冷的手焐热,却收效甚微,只好命人取来了火炉,又沏了一壶热茶,令她捧着,“没事了,别多想。” “太平巷有人死了。”沈栖棠盯着炉火,声音听起来十分镇定,可那跳跃的火光总不达眼底,双眸黯淡,辨认不清深藏的情绪。 神子澈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她是大夫,自幼便见惯了生死的。 纵然心中不平,也不至于怕。 除非,那人死相极惨,又或是…… 因她而死? 第210章 竟是离魂蛊 “那个人的头颅不在,但身形应该不高,穿、穿了一身浅色儒衫,与我昨日易容时所穿的同一套。” 按说,那儒衫是她随手买的,城中儒生作那副打扮也并不少见。 但连靴子都相同,就太巧合了! 尤其那姓杨的捕头还在附近! 神子澈怔愣片刻,轻轻抚弄着她散落的长发,温声,“只是巧合,别多心。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 “人并非是你杀的,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过错。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疑心昨日闯入义庄的人是你,所以才找了尸骨打扮成这样,只是为了试探。也可能是他们找不到人,所以想借此将你引出来。” 屋子里被火炉熏得很热,然而沈栖棠的手却仍然冰冷得吓人,脸色也十分苍白。 神子澈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也是一片冰凉,不禁有些担心,吩咐人去请了太医,解开有些凉的外衫,将她抱在怀里,内力不断从交握的手渡送过去,却如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别胡思乱想,这世上何来‘因谁而死’便由谁负责的道理?杀人者才偿命,凝神。” 还是没用。 沈栖棠倚在他肩上,沉默不语,除了极浅的呼吸外,便毫无动静了。 他愣了愣,扶着她坐正,只见少女双眸半阖,眼底布满血丝,神情恍惚,仿佛失了灵魂的傀儡一般。 脉息紊乱得厉害,内劲也越发紊乱。 不是因为心绪缭乱,却又与先前枯荣发作的模样截然不同。 “阿棠?” 他扶着少女的肩,轻轻晃了晃。 毫无反应。 宫中似乎也不太平,太医等了许久才来。 沈广白提着药箱匆匆而至,见沈栖棠这般,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棠儿怎么也变成这样?” 神子澈一愣,“也?” “宫里几位后妃也都……”沈广白蹙眉,有些忧心,“是南域的某种蛊毒,但典籍上却并无相关记载,太医院如今已束手无策,父亲原本还想来问她,谁知她竟也中了蛊。” -- 第174页 “如何知道一定是蛊?” “原是一名宫女最先毒发,从高处摔了下来,血泊中便有虫卵。丽妃不慎沾到了她的血,很快便也如此了。棠儿体内原本就有枯荣之毒,照理说区区毒蛊,应该很快便会被镇住,可这……无论如何,还需尽快想对策才行,否则若此蛊引发枯荣的毒性,恐怕不堪设想!” …… 冷宫偏院。 因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虞沉舟昨日揭了神子澈一半的底,正心虚得很,故而今日一整天都没敢出去,生怕遇上某人。 他已许久不曾待在冷宫里看月亮了。 正沉思,只听一墙之隔处,敲门声突然响起,似乎十分紧迫。 会到这里来的人极少,更何况还是这种时候。 虞沉舟一时心虚,连忙熄灭了灯笼躲回殿中,门上未合严,却见一道黑影迅速从墙上闪过,伏在高处的瓦檐间,行踪鬼祟。 若敲门的人是神子澈,怎么会没发现有人暗自跟着他? 他心中狐疑,却担心出去会惹出更大的风波,便只寻了一扇合不太严实的窗缝,盯着那瓦上之人。 与此同时,隔壁,溯娘披着外衫,将神子澈迎进木屋。 微弱的烛灯下,老人家的脸色有些紧绷,“这是离魂蛊,幸而种下的时间不长。小主人还请门外稍候,免得被毒蛊波及。” 神子澈略一颔首。 分明还是晚秋,庭中角落里的红梅却已有了含苞待放的势头。 他在树下站了片刻,抬眸望向檐上某处,指尖微动,那黑衣人被掌风袭落,却在跌下的途中稳住了身形,没入暗夜之中…… 第211章 是我那宫里进老鼠了 更深露重。 沈栖棠清醒时,溯娘正咕哝着什么,从屋外回来。 她手里提着只茶壶,壶嘴在寒夜里冒着白气,对上少女的视线,也有些诧异,“醒得这么快呀,看来这离魂蛊的毒还是比不过你的。” “这就是离魂蛊?”沈栖棠用一支枯草拨弄着小匣子中的蛊虫,像斗蛐蛐似的,“一时没留意,居然又让这东西上了身。” 小虫对新鲜血肉格外执着,直沿着草杆蹿向她的指尖。 她啪的一声合了盖子,向溯娘道了谢,才问,“阿澈去哪里啦,他送我过来就走了么?” 别是还在生气吧? “有人暗中跟踪你们过来,被他察觉,追出去了。”虞沉舟爬着墙头翻进来,“溯娘,借点灯油,太久没在这里过夜,东西都空了。” “你这墙翻得还挺熟练的,看来没少打秋风嘛。” 沈栖棠漫不经心地敷衍着,皱眉。 大半夜的,谁会跟踪他们? 况且,这宫墙之内,也不是外人说进就能进的。 沈栖棠有些疑心,但神子澈向来警觉,应当不至于从长毅侯府一路被跟到这里,才发现有人。 心中大概是有成算的。 虞沉舟一嗤,“话说回来,你们怎么大半夜还往这儿跑,别是又被种了蛊,找溯娘救命来了?亏你还是做这个的,丢不丢人。” “医者不自医。”沈栖棠呛他,忧心忡忡,“今晚这事儿蹊跷得很,小心被人发现。” 离魂蛊出现在太平巷那名死者的血中,自然不仅仅只是个意外。 原本还以为那些黑衣人都是从黑市雇来的,可六扇门的人也掺杂其中,就难说究竟是哪边的意思了。 “慢着。”她喊住虞沉舟,“宫中送往你那里的东西,不是都定期按数给的么?” 应该只会多,不会少才对啊? 虞沉舟愣了愣。 好一会儿,他突然笑开了,“原来如此,是我那宫里进老鼠了。” …… 已近子时。 神子澈回来时,还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身上穿的还是虞沉舟的衣裳,躲开了烛光,形态也有些畏缩。 她身上脸上都很脏,像是许久都没清洗过了。 虞沉舟早已躲回殿中,沈栖棠打量着女人,有些迟疑,“这就是……那个跟踪我们的人?” “与其说是跟踪,倒不如说她一直就躲在宫里。” 偏院庭前的井里是有清水的,神子澈请溯娘烧了水,出门回避。 沈栖棠做不来这种事,帮不上忙,也就跟了出来,追问,“这么说来,虞沉舟方才说殿中‘进了老鼠’,莫非就是指她?” “或许。” 神子澈略一沉吟,将她身上松散的斗篷系紧,有些担心,“毒蛊如何了?” “无妨了。”沈栖棠老脸一红,主动反省,“这次的确是我疏忽,那尸骸血肉模糊的,被吓住了就没注意……今天偷偷溜出去也是我的问题,对不起嘛。” 男人一怔,垂眸低笑。 她倒是不记仇。 “嗯。” 少女不经意碰到他手背的指尖仍然冷得吓人,神子澈仍旧担心,背风站着,从身后环住她。 沈栖棠默不作声,抬眸便瞧见那一树未绽的红梅。 那里本该是一株枯死的老树,从四岁小孩子的视角望去,仿佛高耸入云。 她靠在青年劲瘦的胸膛,小声喊了一句,“阿澈哥哥。” “嗯?” 神子澈等了良久,没听见下文,不解,“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就是突然想起来……” -- 第175页 原先是想问什么的,可旧日的事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他不想提,也就罢了。 反正他往日不说的缘故,多少也能猜得到。 老长毅侯与沈老爷子虽没亲缘,年轻时却也称兄道弟,算是同辈人。 可若按先帝之子那里绕上一圈回来,那就差辈了嘛。 她抿唇,“以前后花园有一只白犬?” “嗯,小时候你还怕狗,被吓得不轻。” “那只狗后来去哪里了?” “已经死了,不过孩子倒是还在。”神子澈低声笑了笑,“你刚回来的时候,不是在府里见过么。这两年没有时间照看它,正好西园的人来问,便交给她们照料了。” 结果还被沈栖棠扎了一针。 这大概就是母债子偿。 “可是我没在别苑里见过它,送走了么?”沈栖棠悻悻的,“我又没下死手,针取出来之后应该就没事了啊?” “管家养着。不过,你现在不怕了么?” 明明只是两年没有相见,许多事却已经不同了。 甚至也会像现在这样,相顾无言,东拉西扯地找些闲话来遮掩那些不愿坦白的心事。 神子澈垂眸,将下颌虚倚在她发心,浅淡的海棠香萦绕在他鼻端,好闻,却也令他不安。 沈栖棠倒是一无所觉,渐渐有些困倦,便没多余心思隐瞒什么,“上次没骗你,从祭坛跳下去的时候,确实磕到了头,游到江岸就已经没力气了。两只小土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一直帮我挡着风取暖,后来就不怕了啊……” 第212章 凭月 她极少主动提起这两年间的事。 神子澈一窒,下意识收紧了环住她的双臂。 少女此刻昏昏欲睡,卸下了心防,若要询问些什么,正是大好的时机。 “那,醒来之后呢?” “之后就离开那里了呀,离王都太近,被发现就不好了。而且肯定会有人试图捞我的尸骨嘛,江岸不安全……” 神子澈怀里很暖,低沉的嗓音就在耳畔,很轻,反倒令睡意更浓。 少女回答时便也有些哑,裹着一层绵软的鼻音,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 “就直接去了野渡么?” “顺路去的,本来想去南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哐当!” 木屋里,铜盆被打翻在地。 那点睡意顿时被驱散,沈栖棠茫然片刻,回神时已被牵进了屋子里。 女人呆愣着杵在浴盆旁,穿着溯娘的中衣,被打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还滴着水珠。 她的表情有些傻,容貌却极昳丽,五官是极具攻击性的精致,若非双眸实在呆滞,一定会令人惊叹。 然而这张脸,沈栖棠却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虽细节上有些不同,但此人,分明与书楼那个欢卿极为肖似,甚至更为绝艳! 神子澈似乎也十分诧异,“她——” “她方才清醒过片刻。”溯娘拾起铜盆,两弯稀疏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死结,“是看见镜子时,突然回神的,但很快就又这样了。身上有许多伤口,似乎潦草处理过,但状况也不容乐观。” 老人家欲言又止。 “容我看看。”沈栖棠挣开睡意,试探着靠近了女人。 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顺从地坐在了榻上,任由沈栖棠探过脉息,呆滞得像只提线的木偶。 溯娘见少女停下了动作,便问,“很像离魂蛊,是不是?” “但不是。这东西有些麻烦,拔毒需要些时日。在此之前……”沈栖棠有些头疼,望向神子澈,“这个是凭月么?总不会她们家是三姐妹吧?” “……是她。”神子澈皱眉。 冷宫主殿中的暗道通向书楼附近的井,若一切都足够巧合,她还真有可能躲进来。 但这样一来,那时戴着傩面具的又是什么人? “可是,她居然会轻功?” “这就要问虞沉舟了。” 人是他招来的,又藏在他宫里。 若说他毫不知情,那比女人在此处是因为她们大半夜见鬼的理由都离谱。 …… “我不知道啊!” 正殿,虞沉舟都快哭出声了。 沈栖棠一脸漠然,“真的吗,我不信。” “……我真的不知道!再说了,几个月前你不是还大半夜来过我这里么?如果她一直躲着,你怎么可能没察觉?” 少女挠头,“对哦。” 当时她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的确没看见有人。 她迟疑着,眉心微蹙,“那刚才为什么你一下就想到有人偷你灯油了?” “这个啊……” 虞沉舟讪讪地望了众人一眼,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只见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黄符纸,上面画着稀奇古怪的朱砂符纹,各有千秋。 沈栖棠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不都说冷宫怨气很重,容易出现一些奇怪的动静啊,看见一点奇怪的东西之类的。我之前就夜里回来,就听见乱七八糟的动静了,一直以为是闹鬼,还花重金买了好些符箓……没想到居然是真的有人。” 第213章 离魂蛊 “你们刚来的时候,她不是躲在屋檐上嘛,我看见了,所以想一想就明白了啊。”虞沉舟低咳一声,正色,“我估摸着,她应该是偷偷躲在隔壁的偏殿了,每日来偷些没动过的饭菜和香油。” -- 第176页 偏殿一直都没人住,而且墙面也因年久失修而塌了一段。 宫里送来的晚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横竖他每日夜里都去书楼,便将那些饭菜都扔在了门外。 这样一来,凭月躲在宫里,倒也能苟活。 只是今日他心虚,故而未曾出门,所以她才迫于无奈,设法找些食物。 沈栖棠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这若是换了她,怕是早就被自己给吓死了。 “那她为何会轻功啊?” “绝世舞姬都追求身轻如燕,会点轻功有什么稀奇的?我们书楼的另一位歌姬,你别看她外表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似的,那内劲充沛的,若放声喊起来,都能赶得上江湖传闻中的狮吼功了!” “……???” 这是什么诡异的标准! 二人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虞沉舟借着烛光,绕着神情木讷的凭月,打量着,狐疑地道,“可是也不应该啊,我确实看到了她的尸首,虽然脸被毁了,胸口的胎记却在,不会认错的啊?” “你为什么会知道人家胸口的胎记?” “咳,那什么。”虞沉舟心虚地错开了视线,“情投意合。” 沈栖棠一愣,“她不是有情郎?” 欢卿分明说那六扇门的捕快是她姐夫,这总不能有假? “……” 虞沉舟沉默了半晌,拉过神子澈,义正辞严,“她不是刚拔了蛊?肯定还虚弱,要不还是先送她回去休息,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沈栖棠双目微眯,“我听得见。” “我管不了。”神子澈戏谑地盯着他,一哂,“我竟也不知凭月还活着,此事若不能捋清——” 他笑了笑,眉眼堪称温柔。 虞沉舟却只觉得大限将至。 “我是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委屈,“凭月的入幕之宾不少,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书楼也管不着她们。还有那个捕快,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了凭月的情郎,以前明明没这个人的……” 他就差指天发誓了,“更何况,我瞒着你们也没意义啊!” 沈栖棠仍旧将信将疑,她与神子澈对视一眼,显然后者也未全信,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没再逼他。 她点点头,“也罢,既然你不知道,那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 虞沉舟一惊,“她这病,你能治?” 少女仿佛像是听见了有趣的事,笑起来,宛如恶魔低语,“当然能啊。我的毒,我为何不能治?” …… 带着一个生面孔,即便是神子澈,也无法堂而皇之走出这道门。 但他今夜带着沈栖棠来偏院,是有人知道的。 故而沈栖棠便暂且留在溯娘那里,神子澈从暗道先送凭月离开,再回来接她。 “先小憩片刻吧,都这个时辰了。”溯娘陪她坐在桌边等,抚弄着她的长发,怜惜地道,“那离魂蛊对你虽大碍,却毕竟有损元气。” “困过头,反而睡不着了。”沈栖棠倚在老人家肩上,低声,“离魂蛊早已绝迹了,此番再现,也不知是谁弄出来的。” 这毒蛊在许多年前曾在南域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后来南域王请太医院合力平息了祸患,此后便将那些蛊虫都毁尸灭迹,连饲蛊的法子都一并销毁了。 就连沈栖棠,也只是在老太爷的柜子里瞧见过一只死了的,软磨硬泡向老太爷撒了半年娇,才知道了这种蛊。 “正是。当世之上,就连知道这种蛊的人,也大多都已年过半百。懂得饲养的就是凤毛麟角了。”溯娘低叹着,扳着手指头数,“据我所知,活着的人里,应当唯有王,与一位老公卿二人知晓,他们都深知此蛊的害处,绝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可还是出现了。 二人都不禁沉默着。 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却不是木门,而是宫门。 沈栖棠愣了愣,顿时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她拉住溯娘,将枕头塞进被子里,故意装出一副有人躺在榻上的假象,“我出去看看,您留在这里。” “万事小心。” 宫门外,是沈决明。 他身后跟着几名内侍,看似是陪着来的,却明摆着是监视的意思。 沈决明一路上揣度着可能的情况,却没料到是她来开门,不觉微怔,“广白说你也被下了蛊,已经没事了么?” “住在这里的姑姑已经替我拔了蛊,但那蛊虫顺杆爬的能耐太厉害,一时不防,阿澈哥哥也被沾上了,现如今姑姑正帮他拔蛊,若是找他,这会儿怕是不行。” 沈决明闻言,有些不安,怕惊扰屋里的病人,便压低了嗓音,“那你对这蛊虫可有了解?那边几位娘娘都被种了蛊,状况不妙,连身怀皇嗣的美人也未能幸免。” 这倒的确麻烦。 难怪皇帝坐不住,终究还是派了人来。 沈栖棠蹙眉,略一颔首,“能拔蛊的,带我过去就是了。” 倒也正好,还能探一探那阿扇腹中孩子的虚实。 …… 自打入宫一来,阿扇便住在皇帝的寝殿,少有离开的时候。 虽然这于礼不合,但毕竟皇帝状况特殊,难得有这么一个例外,自然诸事都要为此让道。 沈栖棠这倒还是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 -- 第177页 入眼处,富丽堂皇,奢侈得令人厌恶。 阿扇正躺在纱帐内,双目无神,浑身冰冷,一动不动的,若非极浅的呼吸,只怕这会儿宫里便该乱作一团了。 “离魂蛊对血肉十分敏锐,还请诸位暂且去偏殿稍后。”沈栖棠面无表情地说着,顿了顿,拉住了沈决明的衣袖,“二哥替我搭把手,父亲毕竟年迈,若被蛊虫叮咬,太麻烦了。” 明明灭灭的灯烛下,众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只听声音,似乎十分不耐烦。 果然,这沈家父女不合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众人心中暗自思忖,都等着皇帝发号施令。 皇帝却没动。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也算英俊的眉眼拧作一团,犹豫着,冷声,“五小姐如此聪慧,应当明白,美人腹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这算是警告? 沈栖棠点点头,“所以,若陛下对这对母子足够看重,请立刻离开这里。一直拖延下去,我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当然,若您只想保住孩子,或是只想徒劳地盯着她们,而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自然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都没意见。” “棠儿!”沈杉寒皱眉,低声喝斥,“不可如此无礼!” 第214章 魏太医又是哪个? 沈栖棠轻嗤着没答,仿佛忽视了他的训斥。 众人对原先的猜测也越发深信不疑起来。 片刻,皇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沈杉寒的肩,低声吩咐众人先行离开。 他如此踟躇不决,并不像是这离魂蛊的始作俑者。 而且若这些都是他的主意,任由这种蛊寄生于自己重视之人身上,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沈栖棠暂且摒弃了杂乱无章的心事,掀开纱帘,见沈决明还盯着门外出神,便拽了拽他的袖子,“只在帘外帮我递些东西就好,别靠得太近了。” “啊,好。” …… 皇帝对内侍的说法仍旧满心怀疑,左右殿内拔蛊还需等些时间,便又招来几名内侍,打着“关心国师”的幌子,命他们前去冷宫打探虚实。 幸好神子澈只将人暂且安置在书楼地下的暗室,便匆匆折返。 “多谢陛下记挂,已经无恙了。” 他随内侍前来,脸色在灯下瞧着亦似有几分病弱的苍白。 皇帝意有所指地开了口,淡笑,“说起来,朕的确都忘了,冷宫偏院的那位老人家也是南域人。” “承蒙皇上记挂,溯娘是南域出身,随亡母入宫时,也曾带了些拔蛊的典籍。”神子澈略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连忙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只木匣,“她久不与外间往来,这些典籍搁置着也无用。倒不如赠与太医院保存。” 木匣被呈到皇帝面前,里面的册子早已泛黄,上面的灰尘也似才被擦拭干净。 皇帝随手翻了几页,点点头,“老人家有此善心,实在难能可贵。前几年朕也想过赐她女官之职,留在宫中,只可惜老人家似乎对那间偏院情有独钟,不肯受朕的封赏,着实可惜。” 他话里并未提到虞沉舟,仿佛那冷宫里没这么个人似的。可言辞之间,却总别有所指。 神子澈垂眸,只当并未察觉,浅笑着寒暄了几句。 沈栖棠拔蛊一向干脆,很快便推了殿门出来,左手上缠着纱布,渗着一小团鲜红的血迹。 她一抬眸,对上神子澈略有些复杂的神色,下意识将宽大的袖子垂落,却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 沾了离魂蛊的妃嫔不止一位,太医们毕竟还是第一次见到典籍,不敢贸然以后妃的性命尝试,沈栖棠只好跑了几处,等到总算能回府休息,天际都已发灰。 沈决明借故跟上了车,边替她处理掌心的伤口,边小声数落,“我看侯爷拿来的典籍里拔蛊的法子根本就用不着血,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动不动划口子?” “我这身血肉,比她们的更合离魂蛊的口味,何必舍近求远?”沈栖棠幽幽打了个哈欠,“这也就是人还活着,引蛊虫出来还需费些心思。若是死的,直接往口中放血便是。” 神子澈皱眉,尚未开口,那少女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笑吟吟地回头,往他身上靠了靠,小声,“虽说都是毒血,没什么好可惜的,但划这么个口子还是有点儿疼,已经吃到教训长记性了,就别数落我了嘛。” “……”撒娇倒是来得快。 只是这记性长了还不如不长,越长越熟练。 神子澈皱眉,索性轻哼了一声,没理会她,“沈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侯爷果然目光如炬。”沈决明点点头,若有所思,“方才棠儿刚到殿上,那魏太医的表现就有些异乎寻常。而且他起初会诊时,他的反应也格外古怪。” 沈栖棠边整理了一下纱布上的结,漫不经心,“魏太医又是哪个?” “三白眼、山羊胡的那位,魏慎行。” “他啊。”沈栖棠挑眉,不禁笑了笑,“还挺有意思的,出来的时候那台阶打滑,顺手扶了他一把,把他吓得脸都绿了。怎么,太医院还有不能见血的人?” “说不定是怕你血里的蛊。” “都说了已经拔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神子澈抿唇,低声,“听溯娘说,离魂蛊在中原少见,故而许多典籍在被毁去之前,记载的都是——此蛊不能除尽,沾血便会重生。” -- 第178页 第215章 你才一马平川 也是这个缘故,所以早年间那些连编录者自己都一知半解的典籍才一并被焚毁,使得这种蛊虫彻底销声匿迹,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来。 但如今看来,天下之大,已经流传开的东西,再想毁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正如百毒经卷,即便被毁去,找不齐整篇,但想得到其中几种,还是容易。 “居然还有这种说法?” 离魂蛊被毁之时,连沈决明都才刚启蒙,沈栖棠更是连出生都还早,自然都不清楚。 少女舔着略有些尖利的虎牙,有些迟疑,“老太爷也没详说过离魂蛊本身。不过照这么看来,那姓魏的说不定还真知道这东西。” 可他在太医院中的地位并不高,若真认得离魂蛊,这便是个邀功的大好时机,没道理瞒着不说。 要么,他知道这重现人间的离魂蛊是从哪里来的? “还只是猜测,倒也不急着下定论。”神子澈低声,“不过近来变故颇多,还望沈大人多加小心。” 他指的仍旧是有人试图借沈家掩人耳目、遮瞒地宫药人一事。 这阵子太医院忙得晕头转向,沈决明都将这些抛诸脑后了,经他这么一指,倒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沈决明回忆着,狐疑,“说来也怪,自从十月起,对方似乎也无暇抽身,许久没见动静了。” “柳赴霄这阵子奉命离京,不在城中。大概是因为没人追查,所以才不着急。”沈栖棠想了想,“但还是别掉以轻心为好。” …… 先送了沈决明回家,马车才慢悠悠回了侯府。 “你怎知柳赴霄离京?” “阿怜说的。” 沈栖棠心不在焉。 经过太平巷时,她开了窗,望向傍晚伏尸的方向。 尸首早已被收殓了,石板上的雨水也都干了大半。 马车没停下,街边紧闭的屋舍缓缓后退。 神子澈将窗略合上了些,只留了一丝缝隙,“风冷。” “白天还出门么?” “凭月还在书楼里,若没人管,怕是要饿死。” “欢卿也没见得被饿死,而且日子过得还不错。”沈栖棠一哂,戏谑,“虞沉舟说这舞姬的入幕之宾不少,你该不会也——?” “也什么,若想要这样的人,府里岂不是有更多?” “且不说人家姑娘那样的花容月貌,单就论那副身姿,该有的半点不少,不该有的分毫不多,都能和天仙媲美了,你倒还瞧不上了。” 神子澈一愣,觉得有几分好笑,“照你这么说,仅这一个理由我就该垂青?” 沈栖棠也就只是打岔调侃,听他这么说,便信口接道,“这是自然,谁不喜欢沟壑分明、拥雪成峰之景?” “……”这荤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神子澈微蹙着眉宇。 若沉默不语,倒像是被调戏了。 他思忖着,凑近了些,低声,“可我却偏爱一马平川。” “什么一马平——”话没问完,她垂眸时不经意瞥见衣襟,顿时老脸一红,恼羞成怒,“你才平川!” 车刚停。 沈栖棠气急败坏冲了出去,那马尚未停稳,车身也随之一晃,她踉跄了一下,反倒撞上了身后男人温热的胸膛。 “玩笑话罢了,别气。” 他低笑着,指尖捋顺少女被拂晓凉风吹乱的长发,仿佛试图捋顺一只炸了毛的猫,“归根究底,还不是你疑心我移情旁人在先?” 沈栖棠佯嗔,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神子澈哭笑不得,低声,“好,是我措辞不当。你也拥雪成峰。” 更讽刺了! 沈栖棠耳尖滚烫,咬牙,呛声,“说得倒像你什么时候见过似的!” “虽然未曾亲眼得见,但睁着眼睛说瞎话又不难。” “……” 就这样吧,感情淡了。 第216章 下次注意 书楼那里,终究是交给灼炎去办了。 二人都一夜未眠,潦草用了些早膳,一同倚在窗前加宽的贵妃榻上翻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和衣相拥,浅淡的衣香混在一起,并不违和。 巳时初,秦寄风缩了骨梳了妆,又以厚重的脂粉遮去了眼下稍有些浓郁的青黑色,才拿着张桑皮纸上门,还没靠近,就隔着窗瞧见两人交颈鸳鸯似的姿态,没留神,险些被台阶绊了一下。 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 他皱眉,略一思忖,到一旁空置的屋子里翻了笔墨,用自己那风流张扬的字迹重新誊抄了一遍,将那纸折成四折,从窗口扔了进去,迅速溜了。 沈栖棠睡得浅,只觉得额角被砸了一下,迷迷糊糊摸到张纸,睡眼朦胧地瞥了眼,差点没把魂吓掉。 好家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她连忙看了遍纸上的内容,用火折子烧了个干净。 “怎么了?”青年一向清冷的嗓音也因睡意而更添几分低哑。 他还未清醒得彻底,只是察觉到了沈栖棠的动作。 “我去别苑拿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神子澈知道她与别苑的几个女人相交还不错,虽有些意外,但毕竟那些人都是他名义上的妾室,若多过问,只怕她多心,故而一直都只当没这回事。 -- 第179页 但眼下却难免有几分介怀。 “什么东西这么急?” “有位‘姐姐’找到了‘好东西’,我去看看。若有意思,带回来给你。”沈栖棠想了想,又补了一记,“怎么,莫不是你与她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所以不想我一个人去?” “……没有,早去早回。” 还是问不得。 神子澈将手当着窗外天光,叹气。 …… 别苑。 沈栖棠一推门,拢共见到七个人。 白少舟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与两名门人竟未乔装改扮,就那么大喇喇地坐在绣房里。 地上还躺着那三个书生。 三人唇色发白,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若不是沈栖棠瞧见了他们小腹起伏的弧度,怕是要觉得这些人已经遭了魔教毒手了。 秦寄风仍然是女装的模样,面色苍白地站在桌边,手足无措,一副被胁迫了的模样。 沈栖棠心中稍安。 既然他还演着这场拙劣的戏,那么就说明还同从前一样。 她只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眉心轻蹙,“秦寄风人呢?” “上回那‘医馆’都让你们家侯爷的人给踏平了,门主哪里还敢到这里来?若是被察觉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么?”白少舟幽幽地道。 “噢。明目张胆跑到我院里,当着‘我们家侯爷’的面扔一张字条,就不算自投罗网了?”沈栖棠急着往回赶,没心思追究医馆那事,只低声问,“这别苑平日里虽没外人来,但好歹也算是侯府的地界,你们把人搬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什么。”白少舟讪讪地咳了一声,避而不谈,“我们试了好些药,总算有了点儿眉目。但是可能需要借你的血一用……” 他们原本也没打算让沈栖棠知道人在这里的。 都怪护法平日里随手抓叛徒试药成了习惯,还没确认解药能用,就喂给了这三个书生。 眼看着人快不行了,大白天的又不好将人往外搬,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沈栖棠瞧着书生们的模样,也猜到了个大概,翻了个茶盏,干脆划开了昨晚留下的那道口子,没好气地道,“下次注意着点,再有这种事,我都不好应付。” “……”那可不。 白少舟心中附和,偷觑秦寄风的神色。 好一会儿,等沈栖棠匆匆回去,他才关了门,小声问出心中所想,“门主,您该不会是对那妖女有什么想法吧?” 不然何必当着人家情郎的面,干着蠢事? 秦寄风没好气地扯下耳环,“那不然呢,我还能当着神子澈的面演戏?再硬的命都经不起这折腾!” 他能有什么想法! 他就想要本百毒经卷,受多大委屈! 那俩倒好,大白天的,睡着了还卿卿我我! 第217章 你是不是又…… 亏他们在这里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地帮她想辙救人,她那里却悠闲自在。 他冷笑,将钗环都往桌子上一摔,“换了你去,一样被气死!” “我们可没这么大的气性。” 门外,同样浓妆艳抹的护法带了回避的“弟兄”们进来,调侃着,“不过老白,你这话说得也着实误会门主了。” “门主对那妖女可没别的想法,他就想当人家爹,将来继承他的遗志,将咱们上邪门发扬光大。” 白少舟,“……” 却说另一边。 沈栖棠还惦记着来时的说辞,便匆匆从墙角抱了盆兰草,走到月洞门下,才发觉那兰草已经枯死了。 神子澈端详着盆栽,有些迟疑,“这是什么‘好东西’?” “啊,这个。”沈栖棠挠头,“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听说这兰草本来还好好的,结果突然就枯死了!特别神奇!” “快入冬了,草木自然会枯死。” 沈栖棠讪笑着,道,“是吧,四时轮替,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神奇了!” “……” 什么东西? “总之,姑娘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反正问了你们也不会理解的。”沈栖棠一本正经,“你看那欢卿,你问她不也没用?” 也是。 神子澈失笑,坐在榻上向她伸手,“过来。冷不冷,手都冻紫了。” “还好,路上跑得急,倒也没觉得冷。” 她十分自觉地靠了过去,却在触及他手掌温度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 神子澈凝视着她掌心纱布上新添的血迹,不禁皱眉,“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可能抱花盆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少女顾左右而言他,“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一会儿就好了。” 方才划开伤口时没有准头,若把纱布掀开,他定会察觉新伤。 沈栖棠有点儿急,心底琢磨着各种法子,突然想起上回同凌云诉说的那一招。 虽然可能对神子澈未必管用,但糊弄嘛,总是得靠几分运气的。 若糊弄过去,那就成了! 神子澈还想再问,一抬眸却见她那双星眸目光灼灼,明摆着又动了什么歪主意,心念一动,“你是不是又——” 柔软的双唇覆上来时,带着几分清冽的香气。 那浅淡的海棠花香在她唇齿之间,全无花树的苦涩,反倒添几分好闻的甜味。 -- 第180页 沈栖棠气息不长,很快便退开了。 他垂眸遮掩着眼底千丝万缕捋不清的情绪,细密的眼睫颤动着,嗓音喑哑,“你怎么……” 少女愣了愣。 居然还不够! 她心一横,没等他说完,又重新凑了上去。 额间的汗水滑落,光怪陆离的视线里,神子澈只看见那对清澈的双眼,心中一阵悸动。 沈栖棠都来不及得意,一时天翻地覆,蝴蝶骨撞到榻上铺得柔软的垫子,才惊觉这发展似乎有些不妙。 咫尺之间,那双桃花眼微微失神,反复藏着无尽暗火。 “等等!”沈栖棠突然出声,猛地坐起来,“哎呀,我都忘记了!昨天我去家里的时候,给爹留了一张药方让他帮我参谋的!再不去万一耽误事就不好了!” “……” 都这会儿了,哪里还能想到这种事,分明就是故意的! 神子澈脱力翻了下去,手腕挡着双眼,忍不住暗自低骂了一句。 小混蛋。 第218章 似曾相识 沈老爷子年事已高,忙前忙后地过了一宿,今日总算得以在家中休息。 管家通传沈栖棠那二人到访时,他正补了回笼觉起身,同夫人一道用午膳,索性令人添了碗筷,拉着他们一起吃些。 “你娘说你昨日拿了张药方来,我还没来得及看,一会儿吃了饭再看,也省得再跑一趟。” 沈栖棠没推辞,拉着神子澈坐在爹娘对面,笑吟吟,“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可还有别的事?” “无外乎给南域那位美人开些安神养胎的方子,没别的了。”沈老爷子沉吟片刻,又道,“说起来,昨夜那些离魂蛊是你们带走了么,怎么一只都找不到了?” 她愣了愣,“我拿了一只。” 还是装在溯娘盒子里的。 “会不会是二哥拿着?我拔蛊之后都交给他了。” “他说被内侍接过去了,便没在意,可我们却都不记得在场是哪一名内侍了,陛下更不可能留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身边,找遍了整个寝殿也没瞧见。” 老爷子皱眉,隐隐觉得此事并不寻常。 沈栖棠拔蛊时并未将蛊虫弄死,若有人刻意带走了这些离魂蛊,只怕居心不良。 他打量着桌对面埋头吃饭的少女,忖度,“况且,这离魂蛊重见天日,难道就只是为了在宫里折腾一晚么?如果是存了心想杀人,针对你倒还能理解……” 老夫人眉头一皱。 沈杉寒讪讪地咳了一声,正色,“我的意思是,后宫那么多娘娘们,总不能也同时得罪了什么人啊!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人,又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蛊虫带进宫里去?” “不是说最初被种了蛊的是个扫洒宫女么,说不定就是那带走蛊虫的内侍干的。”沈栖棠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里有个若隐若现的念头,却总抓不住。 神子澈实在看不下去,往她碗里添了些菜色,低声,“吃了饭再想。” “这不是怕忘记了嘛。” 倘若有人想用离魂蛊杀人,甚至还将这东西带到了宫里,未免太大胆了。 从前这蛊虫能在南域掀起轩然大波,是因为那里遍地都是蛇虫鼠蚁,即便死者尸身附近出现小虫,也实乃平常事。 离魂蛊探不出毒性,只会令人逐渐僵冷,最终枯竭而亡,纵然有人查,也探不出端倪。 可放在大启,尤其是在王都深宫之内,一旦不小心被注意到,那便说不清了。 沈老爷子还是忧心忡忡,“哪怕当真无一人可解蛊,陛下一时着急追查起来,那真凶也不见得能逃得掉。” 何必刻意用这东西? “莫不是那典籍上也没记载这些?” “或许。” 一顿饭众人都有心事,潦草吃了些,沈夫人便派人取了那张药方来。 沈栖棠才放下碗筷,看见那张桑皮纸,顿时如醍醐灌顶,攥住了青年衣角,惊道,“我好像知道这药欠缺的引子是什么了!” 假如秦寄风解出来的药方再添上离魂蛊,正好是那三个书生所中的毒! 神子澈一怔,许多不解之事似乎都突然有了一个缺口,与她相视一眼,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老爷子那里似乎十分诧异,也“咦”了一声,“这方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第219章 魏慎行晓得吧? 他见过?! 沈栖棠心下一沉,连忙追问,“是哪里?” “容我想想,这上了年纪了,记性也大不如从前,一时还真说不上来。”老爷子一拍脑门,“啊,是有一回在太医院,也不知是谁落下了一本手札,我原想看字迹找找失主,其中拿纸片夹着的那页就与这大同小异,不过才看了个大概,陛下圣体抱恙召我过去,便搁下了。” “什么时候的事了?”沈栖棠有些狐疑。 “这恐怕得有一两年了,不过这方子里又是决明子又是广白的,倒将咱们家几个小辈的名字都添进去了,弄出个四不像来,故而还有些印象。” “……” 一两年,亏您也好意思说自己记性不好。 沈栖棠语塞。 “那,手札上的字迹,大人可曾辨认出来?”神子澈思忖着,追问。 “字不大工整,笔法倒是别具一格。”沈老爷子食指蘸了茶水,边回忆,边在桌面上摹仿了几个字,道,“如果是太医院里的人丢的,那应该是老魏的东西,魏慎行晓得吧?” -- 第181页 又是这个人。 “那老不修平日里就不着四六的,净喜欢鼓捣些没根据的东西,不过人还挺和善的,也没害人的心思。” 老爷子本就无心在太医院里弄出什么派系,与众太医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 就连与他针锋相对的孙太医,在他老人家口中也是夸赞居多,故而沈栖棠并不相信他对那魏慎行的判断。 神子澈笑了笑,“不管有没有这个心思,既然与他有关,那查一查总是无妨的。” “只怕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近来狐狸窝里风声紧,尾巴都收起来了。” “嗯。” 况且这阵子还有书楼那一连串的事,都与长毅侯府有些牵扯。 总不能什么都想查,什么都去管。 沉默着,阿怜提这个小竹篮,从门边探头张望了一眼,没好意思打搅那边谈正事,只压低了嗓音小声问沈夫人,“秋菊都采来了,现在就要晾干吗?” “是要泡茶么?”沈栖棠踱过来,笑吟吟地问。 她这一走动,那边两人的视线也纷纷投过来。 阿怜一愣,点点头,“对呀,夫人这些天心神不宁总上火,便弄些菊花茶降火气,怎么啦?” “给我也弄点。对了,柳大人何时才回京啊,他这都走了有十天半个月了吧?” “应该快了,左右不过就这两天。” 沈栖棠若有所思,又问,“他去做什么了?” “就上回,好像是你给皇帝弄了药,他们觉得管用,就让太医照着多弄了些,但还缺几味药草不好找,所以就派柳大人到层云城去调取。” 打探得如此细致,不愧是她。 沈栖棠沉默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一本正经,“某阁‘妖姬’的称谓,还是给你比较合适。” “……”大可不必,自己留着吧。 层云城离王都有些远。 去那里找药,应该是初秋在宫里时给阿扇的那一份。 是管用,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根本就用不了多久。 老爷子对那张方子有些兴趣,也没拿那未过门的女婿当外人,只随意叮嘱了几句,就捧着桑皮纸钻进了书房。 沈栖棠没久留,被沈夫人又塞了一声绫罗绸缎制成的新衣裳,便趁着那些发钗步摇还没被搬出来,逃上马车跑了。 “沈夫人也是疼你,才会如此,躲着岂不是没有道理?” “那些簪子不是戴在你头上,你哪里知道有多沉!再说了,我又不是做客来的,一家人之间,犯不着讲什么道理和规矩。”沈栖棠小声哼哼唧唧,“倒是你,‘沈夫人’、‘沈大人’地喊,偏又是国师,爹想让你改口都没好意思说。” 神子澈愣了愣,却见少女满脸戏谑,才会意是她故意曲解,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人拘在臂弯里,“沈大人若听了你这话……” “只会表示认同,顺便眼巴巴盯着你疯狂暗示。” “……”确实。 他垂眸,低咳了一声掩饰,颇为生硬地打散了她顽劣的心思,“不过那魏慎行,当真打算交给柳赴霄去查么?” 此举不见得稳妥。 神子澈摆弄着她的发尾,低声,“地宫那次意外,他一直都耿耿于怀,自然愿意帮忙。但若顺藤摸瓜查到三王爷头上,他绝不可能视而不见。” “这不是还有你么,总不会瞒我时是一把好手,瞒别人就不中用了吧?” 第220章 他受苦了 话音才落,沈栖棠就有些后悔。 彼此隐瞒的事,算是个绕不开的心结。 若照这么往下谈,弄不好又要奔着吵架的方向去了。 一时有些沉默,直到马车突然颠簸了一阵,车夫连忙拉住了缰绳,车外有女人的哭声。 又是太平巷。 车前有许多人纷纷望太平巷里走,像是去看热闹的。 “回侯爷,是有一位妇人在哭,似乎是昨日傍晚那桩案子的苦主。”护卫答道。 说起来,昨晚跟出去的那名暗卫,到现在都还没传回消息来。 二人对视一眼,下了马车。 人群中,女人抱着一颗头颅,悲恸欲绝。 从那头颅的面目看,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那哀泣的妇人,却是沈栖棠前天在周姓画师家中所见的那一位。 “真可怜啊,听说是上街买菜,弄丢了银子,弯腰去捡,正好在那算命的破摊子底下找到了弟弟的头……” “这是周家媳妇吧,前不久才没了夫君,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又身首异处,唉。” “要我说,他们家那就是被画里的邪灵给缠上了,要不然好端端的,哪里会突然变成今日这样?不吉啊!” 谣诼纷繁。 沈栖棠盯着那少年还未完全走样的脸,有些沉默。 拜访周家的那天,小孩子就在窗边盯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隔着未糊纱的窗格子,在阴森森的屋子里有些吓人。 然而他就这么死了,死时,还穿着与她那日易容后一致的衣裳鞋子,连头发都梳得极像。 神子澈见她出神,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视线,低声,“先回去再说。” 这里的事,自有六扇门处理。 若被人看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岂不更能印证她便是那日闯入义庄之人? “丧心病狂。” -- 第182页 沈栖棠皱着眉头,有些气恼。 马车要避开街市上的人群,不太平稳,摇摇晃晃的令人头疼。 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别恼,气病了谁替那小孩子出头?” “暗卫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沈栖棠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忧心忡忡,“他一个人,怕是寡不敌众。” 白少舟对上那些人不也够呛么? 暗卫的功夫虽说比那堂主更好些,但若闯的是龙潭虎穴…… “他不是莽撞之人,假如没有把握,不会贸然行动的。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事,再耐心等等。” …… 第二天夜里,那暗卫传回了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一个字,“齐”。 “齐王府。”神子澈搁了笔,笑,“看来,他混进去了。” 沈栖棠愣了愣,合上手中医典,狐疑,“不是说齐王府中只有寥寥几人,又很警觉,混不进去么?” “或许用了别的办法,等回来了再问他。” 别的办法…… 沈栖棠下意识想到了秦寄风那伙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情复杂,“你那些暗卫们学过缩骨嘛?” “隐匿身形,自然会学一些。” “……”她好像懂了什么。 那齐王府边上,也有一座女眷居住的小园嘛。 而且没多少戒备。 少女沉吟良久,一脸沉重,“他受苦了。” 第221章 是想步谁的后尘?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清闲。 沈栖棠揣着离魂蛊去了趟别苑,仍然是白少舟和两个门人待在绣房里,秦寄风倒是不见踪影。 “那个女人去楼上住了,你是来找‘她’,还是来找我们?” 小妖女来得突然,他们都没准备,只好姑且收敛气息躲进了大大小小的衣柜里。 沈栖棠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绣房,笑了笑,似是信了他那套说辞。 三个书生的病仍没见好,但脉象稍稳。 她挑眉,“不是说有了血就行么,怎么还是这德性?” “没见好了不少么,根治哪有这么容易,连那药的引子都还没试出来——” “我给你送来了。”她将盒子抛了过去,以防万一,多问了一句,“离魂蛊,应该知道吧?我记得你们藏书楼里有收录过。” 白少舟,“……” 他就没进过藏书楼。 沈栖棠见他反应,不禁噎了一下。 幸好早有准备,这两日将这蛊相关的内容都写在了簿册里,递了过去,“我看秦门主对这些钻研颇深,应该能解?” “既然东西都拿到了,你怎么不自己来?拔蛊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事么。”白少舟略翻了两眼,将信将疑,“就不怕我们拿了这只蛊,去琢磨养蛊的法子?” 少女低哂,不以为意,“随你。” 就算他们琢磨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大不了,将这离魂蛊的解法昭告出去,让天底下大夫都知道该如何解蛊。 就像砒霜。 大量砒霜医馆不让买,误食的量少,就算中了毒也不会来得及找大夫。 这年头,还有哪个大夫能让中了少量砒霜的病人丧命么? “这些天得出去一趟,没工夫捣鼓这个,就当是便宜你们了。”沈栖棠笑吟吟的,“大致的思路我已经写在册子里了,要是连这样都救不下三个书生,那上邪门还是趁早散了的好。” “……”她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沈栖棠没久留。 绣房里的衣橱和木箱纷纷打开,众人像是吃了多年素好不容易见着荤腥似的,围了过来。 “离魂蛊失传已久,那家伙上哪儿弄来的?”护法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开了盒子,兴奋不已,“果然是!你看这花纹,还真就是那玩意儿!” 屋外。 沈栖棠还没走远,便被一群不怀好意的女人拦住了。 门口两个轮值的护卫先前被她支开,这些女人也就按捺不住了。 她们挡住少女去路,奚落道,“沈姑娘终日往我们这里跑做什么,我们都落魄成这样了,难道您还不放心,要找个眼线看住我们不成?这还没当上主母,就这么容不得人了,将来还不得将我们都扒皮抽筋送去喂狗?” 女人们打扮得光鲜亮丽,若将她与沈栖棠往外人跟前一放,任谁都不可能从她身上瞧出“落魄”二字。 沈栖棠皱眉,“都已经有了两个前车之鉴,还不学聪明,是想步谁的后尘?” 如今上邪门那伙人就藏在这里,她可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将神子澈招来。 至少在利用完他们之前,绝对不行。 她思忖着,冷笑,“诸位如今也算锦衣玉食了,安稳度日还能善始善终。如果这脑子里除了胭脂水粉,就只剩下惹是生非,只怕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她说起傅卿瑚,女人们便下意识有些忌惮。 就只有几个不信邪的出头,嘴里阴阳怪气的。 “我记得你们,几个月前我刚回府时,你们替那个被赶出去的帮腔来着。”沈栖棠幽幽盯着她们,笑意不减,“喂狗还得先剁碎了才行,岂不麻烦?不如一剑杀了,丢到乱葬岗去。” “你敢?”女人不信。 “就算我那么做,也不会有人追究,为何不敢?”她摊手,神情无辜得很,“该不会还以为这侯府里需要什么‘如夫人’吧?我若高兴,给你们旧东家几分颜面留着你们。要是哪日不高兴了,就把这别苑也拆了,将你们赶出去,又有谁管得了我?” -- 第183页 “……疯子!” “别到了那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落魄’。” 少女轻飘飘抛下这话,绕过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几个带头呛声的女人气得脸色发青,耳畔仿佛还听得见那几句威胁,一时间不敢妄动。 白少舟早听见了动静,在窗边听了大半,啧声,“太嚣张了!如此如花美眷,都给她给气成什么样了,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你惜,你倒是敢。”护法乐不可支。 他扮起女人没其他人秀气美貌,刚来那段时日没少被这些女人奚落,又没怕惊动了外面,一直咬牙没敢发作,“要我说,这神子澈也难做,家里养了这么大一帮闲人,还动不动折腾一下。女人太多,争风吃醋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可得了吧,都是打光棍的人,还同情人家艳福不浅的,没病吧?” 第222章 作客 说要出去一趟,并非搪塞。 沈夫人寿宴上遇到的陆家姑母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请她过去小住。 亲友盛情相邀,再三推拒倒像是瞧不起人家,难免失礼。 但连日来遇上那么多事,吏部侍中家又不比侯府守卫周密,沈栖棠思来想去,索性拉着神子澈一道登门,反正亲事都已经定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早就人尽皆知,也不算太唐突。 “那做吏部侍中的表哥倒是高兴得很,听说还专程为迎你挖了坛酒。”沈栖棠收拾了些日常用要东西,以防万一,将药箱塞进神子澈手里,笑了笑,“不过听说他膝下那位二小姐不怎么和善,要是也像她堂姐似的,就麻烦了。” “你是客,又是三催四请才去的,不会怠慢你的。不过……” 神子澈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什么?” “听说陆老夫人近来屡屡延请医师,或许是有什么事想托请你。” 若是寻常病症,求沈栖棠不如找太医院。 沈栖棠一愣,都已经走到月洞门下了,又绕回去多取了些不易买到的药草,塞进满满当当的药箱里,“有备无患。” “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太有说服力。” “……这可是我用小半辈子辛酸血泪悟出来的真理。” 马车停在门前,便有众人相迎。 隆重得夸张。 风口里站着毕竟不像话,一阵寒暄,陆老夫人便携着沈栖棠的手往里进,陆侍中与大公子作陪神子澈,却是稍落后了老夫人她们几步。 论理说,国师的身份定是远高于一个小大夫的,更别说这小大夫还是亲戚,算半个自家人。 可眼下沈栖棠却成了最要紧的座上宾。 正合神子澈的猜测。 “一别经年,棠儿倒是出落得越发俊俏了,上回在府里遇见,乍一见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陆老夫人覆着少女的手背,笑起来慈祥和悦。 她与沈夫人是同龄,但想来是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故而瞧着更年迈些。 听说她与沈家一向都有来往,但兴许是因为性情使然,即便是应酬交际,老夫人也不常打牌,所以沈栖棠就很少遇见她。 甚至连有这么一家亲戚都没记清。 陆家人并未将她当个闺阁小姐看待,怎么招呼神子澈,便怎么招待她,至于那些年轻的女眷,则一概都没出面,这倒是让沈栖棠轻松许多。 正巧管家取了那坛传闻中的好酒出来,陆侍中便打算请他们移步前厅。 沈栖棠提了几分兴致,才站起来,一旁神子澈便幽幽望了她一眼。 不,准。 “……”委屈。 她悻悻腹诽,心里又给皇帝记了一笔。 谁让他把落拓枝都给弄没了。 “栖棠不去?”陆侍中有些意外,打趣着问,“从前那么好酒的人,如今也戒了不成?” “我这是落了病根,喝不得,闻了反倒心馋。”沈栖棠眼巴巴的,口是心非,“听爹说过,姑姑也不喝酒,正好能说说话。” 这倒是正合老夫人心意。 国师不在,有些话她更方便说。 丫鬟很快又上了菊花茶,沈栖棠略啜饮一口,弯着眉眼笑,“爹上次还数落我,说是回京后就该到姑姑家里拜访的,但因回来之前不知与野渡那家的渊源,得罪了他们,怕登门反而惹您不高兴,故而才没敢来。” “这是哪里的话,那些外人怎可与我们自家人相比?我还担心是那家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哪里惹恼了你,几次托你母亲打探。” 提起野渡那一家,陆老夫人便如王姑姑说得那般,有些嫌恶。 神子澈革了那家的职,她这里倒如大仇得报似的,“也别怪我说句难听的话,那家的小姐也不知是怎么教出来的,哪怕是咱们家里再娇纵的姑娘,去了别人家中做客,也不至于处处倒打一耙。把她嫁给温家,我都生怕是委屈了他们家公子。” 这倒也不委屈。 两个人都半斤八两。 “说起来,先前在望云山的时候,那家的小姐的确向侯府老太太诉过苦,说是在这里过得不好。因老太太一向深知姑姑与表哥的为人,才当场揭穿了她的胡话,外人大多也都没信以为真。” “这事我也略听下人提起过,实在是家门不幸,竟弄出这样的笑话。”老夫人叹气,解释道,“原先她刚来投奔的时候,大家虽觉得意外,却也是一心拿她当自家小姐看的,吃喝用度,都与秀儿一样。谁知她反倒不满起来,与丫鬟埋怨,说是我们见她来,故意将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 第184页 “……” 第223章 猫丢了,捡了个人 “你表哥表嫂确实娇惯秀儿,纵得她无法无天,一时听了那小姐的埋怨,便与她起了争执。偏偏那几日吏部事忙,我又进香去了,没人管束,是有些对她不住,后来才罚了秀儿禁足,又给那小姐赔礼道歉,谁知她又记恨上了,话说得实在难听。” 老夫人似乎担心沈栖棠信了风言风语,便急于向她解释这件事,有些滔滔不绝。 嫡庶两支本就是有嫌隙的,分家时又闹得那么僵,后辈落魄了却还来投奔,就算不肯收留,也都是情有可原的事。 就是怕不知情的外人说三道四,才将陆絮儿留下了。结果她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反倒弄得陆家陷入流言蜚语之中,倒也难怪老夫人生气。 沈栖棠只是听着,一盏茶见了底。 “论理,有些话也的确不好在背后讲,可我又担心外头以讹传讹,弄出误会来。秀儿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因挨了那位小姐一通呛,故意令丫鬟婆子都不去理会客人。止序这个做哥哥的知道了也没管着,这才闹出了后面的事。” 陆止序便是方才那位大公子,早年也是招猫逗狗没个消停的,后来不知从哪里弄来只异瞳的小猫,便只肯在那猫上下功夫了。 别的事,除非陆侍中逼着他做,他都是不肯的。 一众纨绔还都调侃过,说将来那异瞳的猫崽子长大了,化成人形,便是他要娶的媳妇。 “陆絮儿是什么样的脾气,我也是领教过的,姑姑不必担心。”沈栖棠笑了笑,不打算再谈这个,略沉吟片刻,问,“不过我看陆止序如今倒是收心了不少,而且岁数也渐长了,姑姑不替他相看个人家?” “说起这个……”陆老夫人有些踌躇,“此番请你来,也有这缘故在里面。” 沈栖棠一愣。 难怪连在大门外迎接的事儿他都肯。 “也是一桩怪事,你听了只怕也不愿相信。但这城里的大夫,能请的我都请了,要么就是无计可施,要么就是没听完就给吓跑了。” 沈老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吓跑的。 但若连他们都觉得束手无策…… 沈栖棠思忖着,笑,“无论能不能帮得上忙,您只管说来就是了。江湖上古怪的事我也听了不少,料想,应该不至于吓跑的。” 陆老夫人想了想,试探着问,“早些年你与止序相熟,他养了只鸳鸯眼的小猫,你可记得?” “自然记得,那猫都快成他媳妇儿了,走到哪里都带着,还不让别人碰。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陆老夫人心一横,“可能真要变成他媳妇儿了。” “???” 啊? …… 陆府后院的某间屋子,房门紧闭。 这是陆止序的卧房,虽说都是年少时的狐朋狗友,但沈栖棠还是头一回到访。 她略有些紧张。 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老夫人说得状况太匪夷所思。 ——“就在几个月前,止序被他爹叫出去应酬,结果回来时那猫就丢了,众人四处都没找见,却在北墙外碰到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是家中将有异象。” ——“起初谁也没注意,结果等他们回了府上,到止序房中一看,就见一个赤条条的姑娘倒在他榻上,昏迷不醒。” ——“拿烛光一照,身后竟然还长了一条尾巴,顶着小半张猫脸,头上还有一只耳朵!止序胆子格外大些,上前略掀开那姑娘的眼皮,正是一对鸳鸯眼,与那丢了的猫儿如出一辙!” 如此。 要不是老夫人看起来十分严肃,沈栖棠都要以为她在讲志怪小说。 但若是真的,那么推门她就得看见一只昏迷不醒的“猫妖”…… 第224章 猫难道还能长兔毛么? 沈栖棠不信鬼神的。 毕竟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就算偶尔遇到些古怪的事,神子澈也能用各种附和常理的说辞解释。 所以比起鬼怪神仙,她更怕死状狰狞凄惨的尸骸。 但老夫人所描述的这只“猫妖”,似乎将那二者都兼具了。 “可是这种活儿,交给和尚道士更合适吧?要真是猫,大夫怕是治不好……”她讪讪地望了一眼同样紧张的陆老夫人,小声地问。 陆老夫人也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东西,压低了嗓音,“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止序他死活不肯,那孩子的性情一向古怪,逼急了只怕要闹出大事来。” “……”照这么说,他居然还真打算把里面那位给救了,然后娶进门? 好家伙,当初那些调侃的话,没想到竟然还成了谶言! “那,我开门了!” 沈栖棠搓了搓手,咬牙,推门。 榻上静静躺着个女人,阖着双眸,安详地像是睡着了。 屋子里有些暗。 沈栖棠吹燃了火折子,才看清了那张脸。 右侧单只猫耳压着女子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细碎的额发往下,鼻尖之上,小半张右脸被纯白的绒毛覆盖着,的确与那丢失的猫儿如出一辙。 诡异,但大概是因为她闭着眼睛,所以并没有那么吓人。 “她不会突然醒过来吧?”沈栖棠惴惴不安地问。 陆老夫人也不太确定,“一直昏睡着,先前几位堂兄来看过,还有你爹也检查了,她都没什么反应,应该不碍事吧?” -- 第185页 那就好。 沈栖棠松了口气,凑近细细端详着。 这女子还活着,气息平稳。 除了耳朵和那小半张猫脸之外,就只有被角露出一小段没被盖住的尾巴。 一对鸳鸯眼,左边茶金色,右侧湛蓝。 牙口倒是很齐整,虎牙还没沈栖棠的尖利。 “几个大夫都说她的脉象古怪,却又没说是哪里怪。该不会,是猫的脉象吧?”陆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我也是听你爹提起,说你总在江湖中漂泊,或许会遇到过类似的事,所以我们才想试试……若实在不能,还是请和尚道士来吧?” 老人家见不得这些怪异的事,光是站在一旁,都觉得战战兢兢。 沈栖棠蹙眉,检查了良久,摇头,“这应该是个人,不是猫。” 至少这尾巴不对。 “此话当真?” “嗯。”少女略一颔首,掀开一小块被角,轻轻将那尾巴捉到了那半张猫脸旁,“同一只猫,总不至于身上还有两种毛吧?而且我摸着这尾巴的手感,倒像是兔子毛……” 猫身上,还能长出兔子毛嘛? “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沈栖棠顺手挼了两把软乎乎的毛发,那点恐惧倒是都烟消云散了,“我爹和几位伯叔毕竟都是男子,就算来了也不好盯着一个姑娘家的身子细看,故而没有察觉,也在所难免。” 别说是王都,就连整个大启都没多少女大夫。 在某些方面格外胆大的就更少了。 沈栖棠揪了揪那尾巴,小声,“话说回来,那天提醒你们府上会有异象的算命先生可面熟?在哪里摆摊的?” “当时天黑,没怎么看清。”老夫人还是有些不敢置信,“这当真不是猫妖?可她身上……” 多出来的耳朵和尾巴,都是和身子连着的。 至少拔不下来啊? 第225章 装神弄灵我熟啊 沈栖棠思忖着,令老夫人拿着火折子,拨开女子的头发,仔细打量着那单只的猫耳。 耳根与头皮之间的确没有缝隙,摸着也与猫儿的耳朵十分相似。 她用指腹小心摸索着女子脸颊轮廓的边缘,谁知却在按到人耳背后时,那双异色的眼眸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啊!” 老夫人被吓了一跳,险些连火折子都脱手飞出去,惊叫着跑出了房门。 沈栖棠愣了愣。 同样冰冷的手指钳住她的手腕,似乎是不想让她再向上试探。 “滚。” 那双鸳鸯眼的主人低声说。 微弱的光线中,那双眼泛着幽幽的冷光。 倒真像是只猫了。 沈栖棠到了这会儿,反倒不怕了,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双眼,笑,“装晕的?不应该啊,怎么瞒过那么多大夫的?” 她悠闲得很,仿佛只是想随意聊两句。 “……” 那女子命唇,皱眉时,那小半张猫脸却没怎么动。 “果然是易容啊,连着头上的耳朵一起覆住的?我看这层皮不能挪动,是直接粘在你身上了?那这头发也是假的?还是真的但是一根根穿过来了?那好像挺麻烦的……” “闭嘴!”女子冷冷骂道,“别多管闲事。” “可老夫人也看见你醒了啊,就算我假装不知道,她还能无动于衷?”沈栖棠漫不经心地一哂,“要是回头真请了人来捉妖,陆止序也救不了你。横竖都是要败露的,我问问怎么了?” 女子咬碎一口银牙,闭了闭眼,没好气地道,“沈栖棠,你住口!” 诶? 她刚才…… 沈栖棠一怔,“你认识我?” 那陆老夫人压根儿就没连名带姓叫过她。 “我是你四哥的人。”女子翻了个白眼儿,压着嗓音,“先别管那些了,快帮我糊弄过去!” “……什么?” 四、四哥? “是沈川芎让我来的,你若真要问什么,把陆止序支开,等没人的时候再来!” 屋外,那陆老夫人已经招了人来。 沈栖棠挑眉,点点头。 也不是不行,反正这“小猫”又跑不掉。 即便真的偷偷溜了,那么他们那里虽功亏一篑,但于她、于陆家都没什么损失。 陆止序最先冲了进来,这不顾一切的模样,沈栖棠还真不怀疑他想娶一只猫。 猫脸的女子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与先前并无不同。 “她——” “只是我检查时,不小心碰到了穴位,所以才睁开了眼睛。别紧张,她没醒。”少女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故意重新碰了碰那耳后的穴道。 女子心中腹诽,却不得不配合地睁开了双眼,直等沈栖棠松了手,才又很快闭上。 仿佛是个木制的机关傀儡。 陆止序眼底的情绪黯淡了些,有些失望,“我就知道,她不会醒的……” “我还没检查完呢,暂且倒也不必这么悲观。”沈栖棠十分熟稔地拍了拍这位故友的肩,却打着别的主意,“你这里光线太暗,不大方便。府上可还有别的房间?若你信得过我——” 陆止序打断她,道,“若有希望,我便信得过。” “……???” 这么好骗? …… 客房。 沈栖棠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人都支开,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装睡的女子,嗤笑,“说吧,沈川芎人在哪里?弄这么一出,他这是打算做什么?” -- 第186页 谁知那女子这会儿却不配合了,翻了个身,冷哼,“我不知道。” 第226章 猫儿 “那我就将这事原原本本公之于众了。” 沈栖棠优哉游哉地替自己倒了杯茶,气定神闲的模样令那猫脸的女子咬牙。 女子翻了个白眼儿,恨恨地道,“我不知道沈川芎在哪里,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北境。是他让我来的,但是没有告诉过我他要做什么。在收到下一步指令之前,我不能被别人发现。” 她说汉话的确不太熟练,腔调却与南域人不同。 沈栖棠端详她片刻,“沈川芎在北境做什么?” 北境辽阔,广袤无垠的黄沙之内方国众多,若没个具体的方位,找一个人实在太难。 “这我怎么会知道,他那个人,神出鬼没的,身上的秘密比天上的星星都多。我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了,肯定又换了别的营生。” “可是既然他没回过大启,你又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看到过你的画像,而且他说,如果遇到一个嚣张跋扈的女孩子轻易就看穿了我的易容术,那就是沈栖棠!” “?” 什么啊! “我的易容与你们中原的办法不一样,就像你说的,你们的太医院里,尽是些迂腐保守的老先生,就算能看得穿,也不敢仔细看的。至于女孩子,你还是第一个。” 沈栖棠闻言,不禁挑眉。 有人敲门,她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那女子就已经拉着被子倒回了榻上,动作敏捷得和猫儿没什么两样。 她叹气,开门。 神子澈提着食盒过来,身后并未跟着人。 他的听觉向来敏锐,定然是听见了女子说话的。 沈栖棠侧身放他进来,戳了戳那猫儿,“饿不饿?” “……” 她这阵子倒是偷了好些糕点果腹,但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猫儿偷摸睁眼瞟着桌边布菜的俊朗青年,皱眉朝沈栖棠比划着嘴型——支开他。 “连我都瞒不过,就别指望瞒他了。”沈栖棠轻嗤,“起来吃饭,还有事问你呢,饿死了算谁的?” 神子澈低笑了一声,没言语。 “陆侍中那么在乎面子礼数的人,竟然也会让你自己拿饭菜过来?” 食盒里的碗筷都是三副,显然他早已注意到了。 “你这里忙着‘收妖’,他们怎好打扰?” 他随口调侃,并未多问。 猫儿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起身,却并未在青年脸上瞧见多余的神色。 甚至连多一眼都没看她。 她松了口气,也不客气,“我都很久没吃过肉了!” 沈栖棠笑嘻嘻,颇为恶劣地将那盘红烧肉推远了些,给她换了醋鱼,“这才合适嘛,陆止序养猫的时候晒了不少小鱼干,正好给你当点心。” “……腥气。” 猫儿咬着筷子,恹恹的。 “说起来,原来那只猫呢?” “我们商队养着呢,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就会还回来的。我还指望靠那只猫脱身呢。” 猫先是变成了人,然后又变回了猫。 这种偷梁换柱的招数,也就只有在陆止序这里才能成。 不过,沈川芎在家时就喜欢替母亲收集狐鬼志怪的话本,如果是他的话,弄出这样的故事,倒也不令人意外。 老夫人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在这间客房南面,沈栖棠缠了那猫儿问易容,直到傍晚才回到住处。 陆止序正坐在廊下的石阶等候。 痴心妄想,又好气又好笑。 沈栖棠拍了拍他,“我说你啊,该不会打算这辈子真就和猫过了吧?猫最长也就二十来年的命,不会陪你走到头的。” “你又怎知我能活多久?”陆止序只是笑。 他一向斯文内敛,除了那只猫,似乎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连生死都无关痛痒。 “那但愿你和你的猫都能长命百岁。” “嗯。” …… 离休息还早。 神子澈留在沈栖棠房里,低声提醒,“那个女人身上,并无信物可证明她与你四哥有联系。” “若有信物,岂不是一来就被发觉了?”沈栖棠盯着窗外夜色,有些心不在焉,“她说到养猫的商队,或许可以暗中查一查。而且我觉得,沈川芎就在王都。” 第227章 沈川芎 她是暮春时回王都的,那猫儿是初夏。 相差的这点时日,远不够消息从王都传到北境。 神子澈知她忧心忡忡,低声安抚,“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好。” “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好什么?”沈栖棠呼出一口浊气,小声嘀咕,“一家三、四个人想做同一件事,齐心协力不就好了,非要各自为政,愣是走出三、四条路来,也是奇了。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失笑,“你不也是一样?” 不是彼此之间不信任,而是因为太了解。 这一家子总将除他们自己以外之人的性命看得太重,却又认定他们自己死不足惜。 “别想这么多,这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不累?” “困过头,睡不着了。” “那我陪你。” 沈栖棠有些迟疑,“……又不是在侯府,不太合适?” -- 第187页 她自己倒也没什么所谓,不过有些闲话传出去,是于两人都不利。 “开着窗怕什么。” 他将竹榻移到窗前,倚墙坐下,手捧一卷书,是近来常读的。 窗外檐廊下挂着灯笼,桌上摆着油灯。 确实,被人看见了也无妨。 沈栖棠枕着他的膝盖,熟悉的衣香格外好闻。 “如果之前我查的那些事,和四哥有关系……” “他不会对你和沈家不利的。更何况他若堂而皇之出现在城中,我定能知晓。这种事,绝不会瞒你。” 神子澈左手轻缓地梳理着她的发尾,温声低语。 沈栖棠点点头,侧身背对着灯光,闭目养神。 …… “猫儿乖,将窗开了。” 子夜时分,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叩响了窗棂。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那个陆家的大公子就守在门外呢,你没被他看见吧?” 猫脸女子没好气地拔了窗栓。 那人略一借力,便利落地翻了进来,“弄了点药,迷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如何,我听说今日沈栖棠来了?” “可不是么,来了没一会儿就看穿了。这可不是我不帮你瞒,是瞒不住。”猫儿咕哝着,把人放进来便没理他,缩回了被子里,“冷死了,把窗关上。” 男人轻笑着调侃,嘴上没个正形,“冷还关窗做什么,来哥哥怀里暖暖!” 猫儿乜斜着瞧他,冷笑着掀开被子的一角,现出窈窕的身姿,娇声,“来呀。” “……咳,谈正事。” “都是不中用的,你们大启的男人,未免也太讲规矩了些。”女子重新裹紧了棉被,冷淡地指了指南边,“你那幺妹就在前面的厢房,不去见见?” “还不是时候。不过她既然来了,你便与她商议,寻个机会醒来,将易容除去。那陆止序向来爱猫,若他养的猫化成了人,一定高兴。” “高兴之后呢?” “他会娶你。” “然后?” “你不必知道。”男人抿唇,“等时机合适,我再告诉你下一步做什么。” “……”当初就不该贪这人的美色,如今上了贼船,想不干都难。 猫儿白他一眼,冷笑,“说得容易,但是我凭什么嫁给他?他肯,我还不肯呢。” 陆止序生得倒也好看,却只是个斯文书生,身无几两肉,她瞧不上,“沈川芎,你觉得我是为什么才帮你做事?” “我知道。所以我没说你要答应嫁给他,更何况他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那你还做这些,吃饱了撑的?” “你这点心思,就别想那么多了。百宝斋的胭脂和香料都不错,回头让沈栖棠送你几件好的。” 猫儿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故意抬眸,媚眼如丝,轻笑,“她还能给我买胭脂?这没过门的小姑子不将我的底掏干净都算饶我了,我哪来的本事让她掏钱?” 沈川芎挑眉,一哂。 他凑近了些,俯身在女子耳边,低语,“如此这般,她自然将东西送你。” “当真?” “若我说错了,你尽管回来找我。想怎么样,我都随你心意。” 第228章 秀儿年幼时也是见过小姑母的呢 “哈啾!——” 月白风清之夜,纵然裹着厚重的棉被,丝丝凉意从窗缝里钻进来,还是有些冷。 沈栖棠连打了几个喷嚏,醒来时才是后半夜。 她躺在帷幔之中,神子澈已经离开了,窗户已经关上,纱窗上映着月光投落的树影,摇摇晃晃的,倒像是个人。 有些口渴,她趿了鞋摸到桌沿,却见后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到底是在别人府中作客,院里又不止住了他们,故而侯府的侍卫只守在府外,暗卫则在院外,若无意外,不会赶来。 她皱眉,矮身悄然潜至西侧的另一扇窗边,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窗,那黑衣人一惊,连忙纵身上了屋顶。 那人轻功卓绝,沈栖棠追到飞檐翘角,便跟不上,只好眼睁睁看他向东南侧逃出了陆府,很快消失在了府外纵横的街巷之中。 暗卫中反应快的倒是追了出去,但毕竟迟了许多,到街角便无功而返。 “阿棠,怎么了?” 神子澈披衣站在庭前,脚下是沈栖棠失手打落的一片屋瓦。 “刚才有人站在我窗外。” 沈栖棠皱眉,低头看了一眼房顶的高度。 这段时日没能妥善休养,内力时有时无,方才还上得来,这会儿却下不去了。 她讪笑了两声,伸手,“阿澈哥哥……” “若论逞能与撒娇,你倒是当世第一。” 神子澈无可奈何,笑骂着将她接了下去。 府上的护院闻讯赶来,他把少女丢回了屋子里,点了几名值守的侍从在守在附近,叮嘱,“怕是已经惊动了府上的主人,我去应付,你且安生留在这里。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儿吧。” “那刚才的黑衣人——” “已经追不上了。” 不过,若对方有什么打算,一定还会再见的。 也不必急于一时。 神子澈抿唇,替她掖好被角,“睡吧。” …… 卯时,日出。 沈栖棠是渴醒的。 -- 第188页 夜里那么一闹,她连茶都忘了喝。 神子澈那里已下了早朝,与陆侍中一道回府。 二人同回厢房,见沈栖棠那里的门开着,便都过来了。 陆侍中道,“府上各处并无异常,那黑衣人应该是还没得手。已经命人严加防范了,小棠不必担心。” “天色太晚没看清,不过那人的轻功诡秘,神出鬼没的,不像是中原的路数。” 沈栖棠下意识望了一眼北面的客房,窗是开着的,陆止序坐在廊下,已经醒了。 她一愣,小声,“表哥,难不成陆止序一宿都在那里守着?” 昨晚在屋顶上,她隐约看见回廊里躺着个人,却没想到是这大少爷。 陆侍中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架势,“随他去。都这个年纪了,还整日不知轻重,我都宁可没有这个儿子。” 也难怪他们糟心。 嫡长子不成器,性情又古怪,终日只与猫为伍,换了谁家都难以接受。 沈栖棠无意戳了他的心病,讪笑着摆手,“这不也才二十四五的年纪嘛,这世间大器晚成的人也不少,等他收了心,立业也并非难事啊。” 和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没什么不同,都是些客套话。 不过在陆侍中这里倒也受用,“我如今也不奢望他立业,只要他有个谋生的手段,娶妻生子,不至于将陆家断送在他手里,也就罢了。” “他可以的。” 沈栖棠附和,一本正经。 昨日老夫人原本打算设宴款待她们,却因那猫儿的事搁下了,只让他们潦草用了晚膳,今天说什么也要将那顿宴席补上。 老人家有些固执,沈栖棠推辞不过,只好领受。 摆的是家宴,陆止序没能躲开,还有没出阁的陆秀儿,也挨着老夫人坐着。 小姑娘倒是不像外间传言那般刁蛮任性,斯斯文文吃着饭,只是一双杏眼便如同粘了小钩子似的,直往神子澈脸上瞟,两颊绯红,连老夫人都察觉到了,几次往她碗里添菜,都有些警示的意味。 沈栖棠只装作没看见,陆秀儿却没领她这情,端了杯酒,笑得甜甜的,“说起来,秀儿年幼时也是见过小姑母的呢,近来一向可都还好么?怎么这般憔悴,都不如从前那般漂亮了。” 第229章 无理取闹 小姑娘一副洋洋得意的口吻,生怕旁人听不出她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人老。 到底是年轻了。 老夫人何等敏锐的心思,脸色顿时便有几分难看。 那陆侍中的夫人不动声色地扯着女儿的衣角,陆秀儿才故作不解,茫然地望了一眼众人,似乎有些羞恼,“秀儿心直口快,说话也没仔细思量,并不知道轻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小姑母不要怪罪才是呀。” 话是好话。 若口吻诚恳些,沈栖棠也就信了。 她叹气,往空空如也的酒盏里舀了一勺汤,接了她敬的酒,气定神闲,“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如今忙前忙后,又是给人治病,又是到宫里帮忙的,闲暇都少有,旧疾也没个消停,哪里能和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比?” 她眼下积了浅淡的青黑,脸色也一向有些苍白,虽不至于瘦骨嶙峋,但看上去着实有几分孱弱。 不过她这眉眼本就漂亮,五官也精致,不施粉黛也并不逊色于她人浓妆,只更添些许江湖中浮沉染上的落拓不羁。 况且就算不张扬,卖乖时弱柳扶风,也颇得人怜惜。 顶着这样一副皮囊说这些话,自谦的程度都嫌浅。 “十五六岁便已风华绝代,到二十岁收敛下来,也算是给如今年轻的姑娘一条生路了。”陆止序自斟自饮,漫不经心地道。 猫之外的话题,他连插嘴都少有。 沈栖棠有些意外,不禁轻笑,“哟,这是在说我?” “嗯。” 他面上浮着酡红,醉意分明,口中絮絮叨叨,净是些陈年往事。 例如沈栖棠如何成了人尽皆知的妖女。 例如那些纨绔公子为何屡屡被她戏耍却还总愿意钻进圈套。 例如算命先生当众算她的面相,说是妖星临世,却反被她那帮狐朋狗友一通狠揍。 例如她跳江之后,众人是如何明着戏谑调侃,背地里又往江边送花抹泪。 沈栖棠活这二十年都没这么当面被夸过,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听不下去,试图打岔,却到底没能拦得住那张平日不声不响的嘴。 让人害怕。 陆秀儿被拂了面子,气恼不已,皱眉将她那杯酒吞了,将酒盏掷在桌上,忿忿跑了。 宴席到此,也算是完了。 陆侍中招来两个家仆,将这一反常态的大公子带走,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沈栖棠率先打破了沉默,按着桌面起身,笑,“这个,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客房看看那猫儿。” “好。” …… 厢房外,没人跟来。 神子澈拉住她的袖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个陆止序……” 他眉心紧蹙,不悦的情绪都快凝成实质。 噢,吃醋啊。 沈栖棠心领神会,讪笑着搓手,“大概是因为他这小猫还在我手里呢。找大夫看病嘛,总得说两句好听的才行,要是任由他妹妹那般无理取闹,大概也会担心我不肯尽力啊。” -- 第189页 第230章 一看就是个糊弄人的老手 “不过仔细想想,人家说的不也是事实嘛,不算特别捧我。”沈栖棠笑嘻嘻。 “……”没脸没皮。 猫儿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一整个上午,府中都忙着设宴之事,压根儿就没人记得她,客房里又不似那大少爷卧房,整日桌案上都有点心果子。 沈栖棠推门进来时,她都已经快饿过头了。 “喂,带吃的了么?”女子飞扑上来,沈栖棠险些被撞的栽进神子澈胸膛。 “怕人生疑,只带了几块点心。凑合着吃两口算了。”沈栖棠将小食盒往她怀里一扔,坐在桌边给自己斟茶,“你昨日说的那个商队,在哪里落脚?” “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若不将你弄醒,我都不好意思同老夫人提回去的事。那些实在治不好的也就罢了,可你分明醒着,却还要让我‘无功而返’,岂不是存心砸我招牌?” “这简单啊,除个易容而已,小事。不过,你得帮我想想,要怎么说才能糊弄过去。我可还要在这里待一阵子呢。” “怎么,你不等沈川芎的‘命令’了?”少女轻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怔,“昨日他来过了?” 那黑衣人,是他? 沈栖棠拍桌而起,“他说什么了?” 猫儿差点噎着,小声咕哝,“别凶嘛,我都没说,你怎么就能料定是他自己来的?你们大启的人,还真是每个都像开了天眼似的。” 你们外域之人,还没个都惯会装傻呢。 沈栖棠暗自腹诽,忿忿,“我都看见人了!大半夜的就在我窗外站着,一追出去就跑没影儿了!若是别人来传话,至于装神弄鬼吓唬我么!”一看就没安好心! 猫儿干笑两声,讪讪的,“确实,那个人总是放着门不走,就喜欢走窗户。……他没说什么,就只是让我遇事找你商量,别真的被当成妖怪,让和尚道士捉走了。” 陆止序若在,想必不会让别人将她捉走。 但他又不是这家里能做主的人。 倒是眼前这两个,让姓陆的一家视为座上宾,对待也颇为郑重,若能时常与他们往来,陆家就算畏惧她,下手也势必再斟酌斟酌。 “是么,可人心叵测,没有信物证明,只凭你说,我哪里敢帮你做那么多事?”沈栖棠笑着问。 “你哥哥留了张字条。” 女子思忖着,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才将东西找了出来。 皱巴巴的纸片是临时裁下来的,字迹凌乱,沈栖棠辨认了半天,默然,“是他的狗爬字没错,但这些的是什么?” 猫儿吞着糕点,抽空摆手,“我不认识你们中原的字。” 两道视线便齐齐投向了一旁无声饮茶的青年。 “……” 也就这种时候,才能想得起他来。 神子澈抿唇,端详良久,“‘一切如她所言,改日回家再叙’,应该。” 二人恍然,点点头。 他这么一说,纸上游龙画凤般的字迹好像确实就有几分意思了。 沈栖棠故作平静,将小纸片收进袖袋,略一颔首,“行吧,既然如此,那就帮他这一回。至于要怎么糊弄过去——容我先琢磨个章程。” 猫儿夸赞道,“一看就是个糊弄人的老手了!” “那是……没有的!” 沈栖棠揣着手,在青年似笑非笑的视线里,老实巴交。 第231章 有人向你情郎示好 陆秀儿按捺了一下午,都没顺过气来,却被陆老夫人盯着,连出这个院门都不成。 好不容易等老夫人小憩,她总算甩开了仆婢,偷偷溜到了客房附近。 神子澈正坐在廊下,垂眸凝视着庭前秋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姑娘脸一红,大喜过望。 正巧沈栖棠不在附近,算是绝佳的机会。 “国师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陆秀儿背着双手,步伐轻快,“小姑母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待在这风口,太怠慢啦,去厢房歇息片刻,也总好过在这里吹风啊。” 青年抬眸,眼底零星笑意,浅淡又客气,“阿棠此刻正替房中的姑娘诊治,倘若二小姐有事寻她,不妨晚些再来。” “秀儿可以在这里等的呀,正好还能陪你说话解闷!” “风大,二小姐还是回去吧。” “来回走岂不麻烦?虽然秋日的风有些凉,但我也没那么娇气嘛。”小姑娘笑吟吟地撒着娇,坐在他身边。 神子澈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身上的脂粉香。 屋里沈栖棠正帮那猫脸女子正卸下易容,这方法似乎繁琐,就连拆卸皮毛都十分费时。 他自然不能留在房中看姑娘家赤条条的模样,所以才出来守着,以免不知情的外人闯入,撞破猫脸的秘密。 是以,少不得还要应付这二小姐片刻。 “我想不通,小姑母运气那么好,遇到了像国师哥哥这样的人,怎么还不知道珍惜呢?若换了是我,一定不舍得对你这么冷淡的呀……啊,我是说如果,没有别的意思的!” “……”看来天下间的机灵活泼也分两类。 一种虽然总令人咬牙切齿,但欲罢却又不能。 而另一种,啧。 神子澈斟酌片刻,“看来二小姐年纪尚小,许多事还不明白。长大了就想得通了。” -- 第190页 “我都已经十六岁了呀,及笄就是大人了。况且娘说了,女孩子要等嫁了人才会长大,可正是因为想不通,所以才没能嫁人,若要长大了才能想得通,这岂不就成了原地兜圈子了?” 她歪头,杏眼懵懂天真。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神子澈见惯了某人的缘故,他总有一种错觉,认定这个年纪天真无辜的目光里,理该多一丝狡黠才对。 否则就真的太傻了,与年纪很不相称。 他迟迟没有回答,陆秀儿想好的那些话顿时便无用武之地了,不免有些心虚,小声,“是我说错了什么嘛?” “童言无忌。” “……”不解风情,都说了不是小孩子了! “还有,在下毕竟是你小姑姑将来的夫婿,二小姐不应叫哥哥,乱了辈分。”他沉声说着,一副提点小辈的口吻,倒像她爹似的。 陆秀儿凝眸,想学那陆絮儿泫然欲泣的本事,可憋了半晌,连眼圈都没红,只好放弃了,“你这样年轻,叫哥哥也是应该的呀。我大哥只比你小了几岁,本就是同辈人。” “若不明白,二小姐可以回去问令堂。”再胡搅蛮缠就烦了。 神子澈没了耐心,无论小姑娘说什么,都只浅淡地笑着,不予理会了。 门里,沈栖棠早就听见了动静,忍了半晌笑。 猫儿已经拆了尾巴和那一小块异样的脸,正艰难地将头发取出来,没好气地乜她一眼,压低嗓音,“有人向你情郎示好,你还笑?” “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这种招数行不通的。”沈栖棠帮着忙,笑,“就算装出朵花来,人家也不吃这套。” “是吗,我怎么瞧着男人大多都喜欢这样的?乖不乖巧、有没有心计,男人都不在乎,只要让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心里只装着他,只围着他们打转,他就会很轻易地上钩了。” 沈栖棠一哂,“你这也太看不起他们了啊。” “除此之外,倒也还有另外一种。大概是得到什么都太容易了,所以一心只追着那些得不到的。女孩子越是若即若离,他就越是起劲,一旦得到了,就再也提不起兴致了。”猫儿思忖着,戏谑,“难道你这情郎是这样的人?” “也不是。” “怎么可能,我七岁就在我们北境的酒楼里跳舞了,快二十年,见过那么多男人,形形色色,就没有不在这二者之中的!” “哦?”沈栖棠挑眉,不答反问,“那你觉得,沈川芎是哪一种?” “……” 猫儿一噎。 良久,她才恹恹地小声嘀咕,“我若知道,那不是早就成你嫂嫂了么。” 她声如蚊蚋,沈栖棠没听清,只料想不是什么好话,并未在意,“是到你们那酒楼去的客人只有这两种,又不是天底下的男人只有这两种。” 神子澈本就是软硬不吃的人。 莫说是陆秀儿这样的,就算是陆絮儿,也不行。 猫儿不甘心,追问,“所以呢,你又是用什么路数引你这情郎上钩的?” 第232章 两情相悦,用不着路数 “两情相悦,用不着路数。” 沈栖棠总算将这张皮彻底揭了下来,点燃烛火烧了,毁尸灭迹,“别看现如今小姑娘的这些招数五花八门,若真要玩起来,某人只怕比她们更得心应手。” 猫儿愣了愣,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禁咋舌。 她思忖着,试探,“那你四哥又喜欢什么路数?” “他啊。”沈栖棠略一沉吟,“喜欢漂亮的。肤如凝脂,玉峰高耸,腰细腿长,太内敛的怕是不成,要会主动招惹他。从前王都有个倚翠楼,里面的红牌娘子就招他喜欢,不顾一切也要娶那姑娘进门,结果人家没瞧上他,嫁进康王府做如夫人了。” 猫儿眨巴眼,起身打量着铜镜里自己窈窕曼妙的身姿,凝眉,“花魁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啊?”她说啥了? 沈栖棠反应慢了一拍,还没仔细思量,就见那猫儿掂了掂自己的腰身,不点而红的唇不满地抿着,“是我这腰不够细,还是我这腿不够长?他瞧不上我也就罢了,还让我留在这里同别的男人周旋,是不是有病?” “……嗯,有病。” 还病得不轻。 晚间。 陆止序原本并不擅饮酒,席间不自觉醉了过去,在自己房中躺了半日。 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一片空白。 门外有些吵嚷,似乎在说猫的事。 他昏昏沉沉地推门出去,院里的仆从见了他,一时都有些发愣,连要说的话都忘了。 “猫怎么了?”他问。 “猫变成人了!”家仆有些惊慌,口不择言,“少爷快去看看吧,五小姐将那猫彻底变成人了!” “!” 客房外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陆老夫人与陆侍中都已经到了,侍中夫人躲在丈夫身后,她已是主母,但因生性柔弱,遇上这种荒诞之事,仍然还得老太太出面,一时又怕又羞,躲在人后哽咽不止。 “表嫂别怕,并不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或许只是如那些话本中所说的,狸奴修炼多时要成仙,需得先报了恩才能走?”沈栖棠僵笑着,忐忑得很。 万一那猫儿表现得太蠢,被人察觉,恐怕连她都要被拖下水。 但愿沈川芎找来的人不会太蠢。 -- 第191页 “可是历来那些志怪故事里,妖狐鬼怪说是报恩,却总将别人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哪里是什么报恩,分明是报仇来了!”侍中夫人哭道,“更何况止序那孩子性情古怪,若是铁了心非要娶这样一只妖物,那可如何是好啊!” 传出去,定会遭人非议的! 她们可以不怕异类,可外人哪有不怕的? 如果陆家接纳了这只妖,弄不好就要被当成同样的异类。 到那时,这王都里还能有她们的立足之地么? 沈栖棠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也有些举棋不定。 侍中夫人嘤嘤低泣,携着她的手,全然将她当成了可以诉说心事的人,“妹妹,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啊,这件事迟早会被传出去,到那时……” 现在府里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封口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垂眸,俯瞰着榻上似乎茫然失措的异瞳女子,心烦意乱。 沈川芎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甚至他这么做,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而且,还想让她做这“帮凶”。 她叹气,笑,“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况且还有表姑和表哥在,不会任由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倒是您,忧思过度,难免伤身,还需保重身体才是。” 就算布局的是沈川芎,她也一样可以搅局。 反正水都浑成这样,再浊些,也无关痛痒啊。 第233章 她不是舞姬么 陆老夫人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勉强镇住了场面。 她斟酌半晌,小心翼翼地同那猫儿说,“姑娘……不,仙姑是因何降临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吩咐,我只是来报恩,等功德圆满,自然就走了呀。” 猫儿掩唇轻笑着。 无论怎么看,她那副异色的鸳鸯眼都显得妩媚多情,便索性弃了那些不谙世事、天真无辜的模样,只将待陌路人的冷傲收敛起来,瞧着勉强还算和善就罢了。 妖物嘛,风流放浪,才合话本中的形象。 但陆老夫人守旧又正派,见她这笑,脸色就煞白了几分,“寒舍并无需要仙姑报恩之处……” “功德的事,是天说了算。反正未曾圆满之前,我是不会走的。放心吧,我们修炼啊,最忌讳的就是害人性命,不会对你们不利的。就算不为你们考虑,我也得多为自己着想不是?” “可这——”毕竟太不像话了啊! 陆老夫人心中怨怼,但思及对方是妖物,到底没敢将不满宣之于口。 她皱着眉头,“那仙姑要如何报恩?” “听天由命吧,我说了,这都是天意说了算,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哈欠,摆手,“若没别的事,就都散了吧,不必这般大动干戈,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我就走了呢。” “……”但愿如此。 猫儿矜骄地倚在榻上,在众人纷纷离开前,朝沈栖棠勾了勾手指,“小大夫,你别走呀,我还得再向你请教请教呢。” 沈栖棠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陆老夫人有些迟疑,担心地看着她,沈栖棠无可奈何,只好笑着安慰,“我不怕这个,没事。” 她烦躁得很,还愁没机会出气,这不是正好么。 待众人都散去,沈栖棠望了一眼门外踌躇不去的神子澈,笑,“明天不是还要上早朝嘛,回去休息吧,换别的护卫来嘛,哪里有侯爷亲自值夜的?” “他们哪里守得住你?” 哪怕是府中万里挑一的暗卫,她还不是说甩开就甩开了。 更何况,陆止序那里早晚会听到风声。 神子澈想到午间宴席上那人醉酒的神情,就放心不下。 “可是你昨晚……” 沈栖棠话未说完,只见一人匆匆从院门外赶来。 她认出那人的外衫,干咳了两声,示意猫儿收敛些。 陆止序有些急切,二人侧身让了让,他便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望着榻上鸳鸯眼的女子,一时怔忡。 神子澈一哂,握住少女微冷的手,“还是一起回去吧,我们留在这里,陆公子怕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止序愣了愣,神色微动,“嗯。” “哎!别走啊!” 猫儿有些慌神,可沈栖棠根本拗不过某人,只能讪笑着,报以自求多福的苦笑,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 帮人难道不该帮到底的吗! 好歹也是半个姑嫂关系啊喂! …… “她和四哥有些不寻常的关系。” 沈栖棠乖巧跟在青年身后,小声开口。 “所以?” “不该让她和陆止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 “沈川芎自己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神子澈垂眸,言语间抑制不住刻薄,“她不是舞姬么,这种场面想必早已司空见惯,还会应付不来?” 第234章 格外容易招姓秦的人 话虽如此。 沈栖棠偷觑他一眼,没再多言语。 她在窗边铺了张小榻,但直到翌日清晨,都没有人出现。 倒是猫儿,天刚亮就来敲了门,见周围无人,一脸苦大仇深,“我还以为我们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想到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这词儿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 第192页 强调太生硬了。 沈栖棠抓了抓乱糟糟的长发,满眼困倦,“昨夜怎么样了?以陆止序的为人,应该不会做出太禽兽的事?” 她不太确定。 如果换了别的女人,他自然不会。 但他以为这个女人是他的猫幻化而来,就很难说。 “怎么养算禽兽?”猫儿凝视着她,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除了问我能不能和他私奔之外,没别的了。” “私奔?” 沈栖棠一愣。 好家伙,略过征得他爹和祖母的同意那一步,直接切入正题可还行? “他倒是清醒。” 猫儿皱眉,不解,“这算什么清醒?这人也太糊涂了呀,私奔哪里会有好下场,都是要被人讥笑的。” “陆家的长辈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与其浪费时间与他们周旋,不如一走了之。也唯有这样,这件事才能既不违背他自己的心愿,又能在流言蜚语中保全陆府。”沈栖棠忖了忖,“所以,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当然是拒绝了。”猫儿没好气地道,“哪有人上来就开门见山问一个女人要不要和他私奔的,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人家要的是那只猫,她只是个冒牌货。 她指尖勾着一缕长发,回想昨日青年在灯影下清瘦的身姿,咂嘴,“而且这个大少爷高高瘦瘦的,像支竹竿,风一吹都要折断了,哪里有你四哥俊俏?我来啊,只是为了那个冤家。” 女人笑说着,鸳鸯眼有些勾人。 沈栖棠一时有些发愣,只觉得那“冤家”二字软绵绵的,仿佛缝了无常手中勾魂的链子。 她眨巴眼,尝试着学了,字还只是在唇齿间,未咬碎便令她惊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学不来,还是罢了。 …… 沈栖棠在陆府住了五日。 因有客人在,不能太失礼,故而陆家并不曾为这突然醒来的猫妖争执过多。 山雨欲来。 众人只是沉默着,彼此心照不宣。 沈栖棠辞别陆老夫人,回到侯府时,王姑姑正打算去找门口跑腿的小厮,见了她,立刻折了回来,笑,“回来得巧,老太太那里摸牌九,三缺一,刚想去问端王妃来不来。你回来了,就不用去打搅那要做太祖母的人了!” 端王家里的长孙媳妇近几日便要生了,那端王妃一心准备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少有空闲。 沈栖棠笑嘻嘻地将行李都丢给了神子澈,“我这可是有‘要事’在身。” 分明就是得了鸡毛当令箭。 神子澈叹气,无可奈何。 他自己的行李都可以交由仆从打点,但沈栖棠那个药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不宜让别人归置。 时节越发临近冬日,沈栖棠庭中的落叶虽有人清扫,但毕竟萧疏,令人无端心忧。 穿过月洞门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关门声,似乎有些慌忙。 “应该是别苑的秦绮姑娘,她时常会来这里帮姑娘整理药草。”灼炎一指西侧空置的屋子,“有时候姑娘找她帮忙,她便是住在那里的。” “秦绮?” 神子澈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名字却从未记过,不禁轻哂,“那兔崽子怎么格外容易招姓秦的人?” 第235章 嶙峋草 屋内。 秦寄风脸都吓白了三分。 他本来只是来看看沈栖棠回来了没有,见房门紧闭,就打算离开。 谁知才到月洞门下,就听见了神子澈低声叮嘱护卫的声音! 幸好反应够快,否则他这后半辈子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既然没做亏心事,为何要躲?” 隔着门,他听见庭院里青年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急中生智,掐着嗓音颇为婉转地答道,“姑娘十分在意国师,故而向来不喜欢别的女子有意与您走得太近,奴家不愿让她误会。” 对不住了沈小棠! 他心下忐忑,隔着门缝盯着神子澈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败露后从后窗冲出去逃离现场。 但青年似乎并未在意,只是笑了笑,便提着药箱进了主室。 居然糊弄过去了! 他开了门,打量着主屋。 神子澈正收拾药箱,想来不至于注意到他。 他思忖着,连忙离开庭院。 “那是武林盟送来的人?”神子澈头也没抬,只按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将一团糟的东西都摆回博古架上,“轻功与医术都不差,竟会被当作千灯节的‘礼物’?” 她离开时脚步轻快,明摆着是习武之人。 往年送来的女人,莫说是二者兼得,就连怀有其一的都少有,只一张还不错的脸可供谋生。 “或许今年他们有别的打算。” 神子澈摇头,漫不经心,“先前的傅卿瑚也是武林盟送来的人。” 灼炎迟疑片刻,明白过来,“属下这就去查。” “倒也用不着,毕竟是常与阿棠接触的人,若有异样,她一定知道。”神子澈垂眸,笑,“跟上去看看吧,谨慎些,别让心怀不轨之人混进来就是了。” …… “你这是怎么了,着凉了?” 牌九只推了一圈,几位老人家便罢手了,围着少女,忧心忡忡,“这天气一凉下来,少不了就要招头疼脑热,可我们也就罢了,你是大夫,怎么也不知道注意些?” -- 第193页 “我没——哈啾!”沈栖棠捧着热茶,心神俱疲。 她接连打了六七个喷嚏,连双耳都有些嗡鸣,满眼生无可恋,瓮声,“不是着凉,可能是因为香气。” “香气?” 众人不约而同地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香。 老太太与长公主所用的香露是沈栖棠调制的,余下一个,就是温家老夫人了。 “这香料是絮儿从百宝斋买回来的,说是有安神静心的作用,就给了我。” 长公主点点头,“这香气淡雅,的确像是百宝斋的手笔。百宝斋的东西虽然不好买,但一向都是不出错的呀,怎会如此?” “这不是……”沈栖棠捏着鼻子闭气,挨过了那阵酸胀,才松了一口气,蹙眉,“不是百宝斋。调香之人虽有意将香气往那种感觉上靠,但若是百宝斋,绝不会往里面添嶙峋草。” 嶙峋草多半都源于大启与南域交界的悬崖,那片山峦常年经风雨,怪石嶙峋,这种只在石缝间生长的药草也就因此得名。 “这东西虽香,对人却没有好处,闻的时间长了,甚至会沉沦其中失去心智。” 枯荣对嶙峋草的香气反应格外敏锐,就算只有一点点,沈栖棠也无法忽视。 温老夫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脱下那件熏染了香味的外衫。老太太嘱咐王姑姑去取来了一件崭新的衣裳,“我们身形相仿,刚好换季新裁了衣裳,还有没穿过的,若不嫌弃,就先换上吧。” “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有嫌弃的道理!”温老夫人脸色煞白,“快将换下来的衣裳拿出去烧了!这香料我都用了有小半个月了,不会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第236章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沈栖棠替她诊了脉,揉着发痒的鼻子,摇头,“无妨,药性埋得浅。将香停了,渐渐就会好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 温老夫人这才后知后觉,愤愤,“这个絮儿为什么要骗我?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歹毒的东西呀,我明明对她不薄,她为什么要害我!” 老太太按着她,劝,“你先别急。或许那孩子也只是被人骗了。你回去之后,不如装作没发觉,换一种香,看看她的反应,别错怪了小辈的孝心。倘若她真有歹意,再计较也不迟。” 温老夫人点点头,面色仍然有些难看。 …… 一个眼生的小丫鬟在月洞门外探头探脑。 沈栖棠回去时正好瞧见,冷不丁一拍她的肩,把人吓得不轻。 “沈姑娘!”小丫鬟抚着胸口,疑神疑鬼地张望着,低声,“别苑那边有人让奴婢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谁让我去?”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收了钱,来跑腿的!” 沈栖棠一愣。 若是秦寄风找她,往往都是亲自来的,让丫鬟传话,倒不像他们的风格。 还是说,出了急事? 她想起那三个书生的病,不禁皱眉,“我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小丫鬟仿佛得了赦令似的,逃得飞快。 沈栖棠望了眼隔壁庭院,屋里灯火通明,青年的剪影投落在窗上,应是正埋头写着什么。 一时半会儿,应该没工夫追究她去哪里了。 她呼出一口浊气,迅速溜去了别苑。 已经入了夜,别苑里格外静谧,院门旁两盏灯配合着秋夜的氛围,阴仄仄的。 沈栖棠有一种不太妙的直觉。 她推门。 面容沉俊的青年坐在灯下,桃花眼瞥过来,璀璨得夺人心魄。 神子澈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眸中揉碎的烛光有些冷。 绣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打斗后留下的凌乱的痕迹令沈栖棠心虚不已,椅子的残骸将地面弄得一团糟,连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那张桌子还立在正中间,像是被刻意扶起来的。 “在想什么?”他抿着唇角,只看表情,似乎和平日并无不同,嗓音却沉冷。 问题很大。 但不可能不慌。 沈栖棠讪讪开口,“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该是我问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人?” “……净说傻话!这别苑里不都是‘你的人’嘛,有我什么事?” 又装傻。 神子澈皱眉,冷笑,“秦寄风明目张胆地躲在这里,你不知道?上邪门的门主,竟假扮女子避人耳目,难道不是你的主意?” “这和我可没关系!我哪有这么丧心病狂!”这一条沈栖棠是能指天赌誓的。 上邪门那帮人是自己混进来的,若非不合理之处太多,被她看穿,她也一样是被瞒着的。 但神子澈显然不信。 他只望着少女脸上不知真假的诧异,勾着唇角,淡漠的眉眼间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 浅淡的衣香错肩而过,很快消散在狼藉之中。 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沈栖棠愣住,还没等追出去,只见内室被扯落在地的珠帘中,一只盘子被摆在地上。 这大概是绣房里唯一没被弄碎的东西,虽有些突兀,但盘子下空无一物,旁边也没有线索,像是意外落在那里的。 却说院外,灼炎快步跟在青年身后,脚下运了几分轻功都有些艰难。 “侯爷!”他道,“或许姑娘真的不知情,易容瞒不过她的眼睛,可是缩骨她反而不熟悉,您又何必动怒呢!” -- 第194页 神子澈冷不丁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幽深夜色里的小径,一哂,“那她方才就该追上来了。” 无论是拦住他也好,追上来也罢,但凡那兔崽子有所回应,他都不至于这么生气。 可她没来。 不仅没追来,甚至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从别苑翻墙出去,找秦寄风去了。 “那,没准姑娘也只是因为和上邪门有什么交易?那个秦寄风一看就不是靠得住的人,姑娘又不是个随便哄两句就会信以为真的小孩子,哪里会和那种人有私情……呢?” 灼炎一身冷汗。 自家侯爷的视线冷得吓人。 他悻悻地闭了嘴。 神子澈不答,望着小径尽头,那里却仍然没有动静。 当然不会有私情。 可她为何宁可与那种邪魔外道为伍,也不肯将心事托付予他? 他敛目沉吟许久,眉心紧蹙,“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第237章 您上辈子是算盘吗 客栈已经打烊,不过账房还在与掌柜的对账,门也没落锁。 沈栖棠在招牌底下站了片刻,往里走。 杂役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抬头,“姑娘,住店吗?我们已经关门了,若要吃什么,明日再来吧。” “我找个人,一会儿就走。” “可是……” 伙计有些犹豫,那账台背后,掌柜的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他,陪笑,“姑娘请便,稍后若是大门落了锁,也可以往后院小门出去。” 沈栖棠挑眉,笑着打量他一眼,点点头。 二楼厢房,仍是上回来的那一间。 白少舟正在与两个弟兄喝骨汤,听见推门声差点就拔了刀。 看见是沈栖棠,才收住了手,没好气地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们留了线索让我来的?” “给你留线索是让你找机会白天来!好家伙这半夜三更偷摸上门,万一被你那谁知道了,我们更要死了好吗!” “就这点胆子?”沈栖棠横他一眼。 三人脸上都挂了彩,尤其是白少舟,左手自腕骨起不自然地垂着,像是被折断了。 下手这么狠? 她思忖着,“那三个书生呢,他们总没事吧?” “早治好了,你一直没回来,昨天就给送回家去了。”白少舟冷漠脸,“你居然也不问问门主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良心?” 沈栖棠从谏如流,“那秦寄风怎么样了?” “还剩口气,隔壁躺着呢。” “……如果武林盟送来的人都被你们调包了,除了傅卿瑚,应该还有六七个。” “所以呢?你们侯府到处都是护卫!况且神子澈什么身手你不知道吗?!” 沈栖棠一愣,“知道你们还往别苑躲?” 白少舟气得一口气险些就没能提上来,“我要是早知道,还能被他们怂恿着干这事儿吗!行了别气我了成吗!我手都折了!你去看看门主吧,弄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么严重?” “他们真就是往死里打我们,你说呢?!” “……” 本来想说活该。 但考虑到这些人也算是帮了她不少忙,沈栖棠抿着唇略一琢磨,叹气,“好好养着吧,毒方改日就送来。” 隔壁,秦寄风伤势虽重,但离死还是差得远了。 沈栖棠盯着他。 男人故作虚弱,颤巍巍抬手,临终托孤似的,“小棠啊,我怕是不中用了。这上邪门的将来,就托付给你……” “行啊。”沈栖棠戏谑地点点头,“喜欢哪个护法、堂主,和你埋一起,上邪门的小弟子太多了,都拉去殉葬多不合适,你挑几个中意的带走,其他的我帮你遣散了吧。至于藏书楼和古董字画,也都给你烧下去——” “打住!”秦寄风诈尸般坐了起来,“我是说上邪门的未来!雄图霸业明白吗?” “邪不压正听说过吗,魔教要什么未来,提早埋了,还能落个‘寿终正寝’。” “……”秦寄风咬牙,“行,先不谈这个。” “行,那就谈谈以后的事。”少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门见山,毒经都可以给你们,交易继续,还和以前一样,各取所需。” 她果然早就看穿了。 秦寄风皱眉,“你利用我们做的事,可不止那些。” 她那里的药草、沈云苓的腿,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可都不在交易的范畴之内。 他沉声,“照这么算,你还欠我。” 沈栖棠略一颔首,笑,“所以你打伤阿澈的事,我不与你计较。”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出我伤得比他重?”秦寄风给气笑了,“哦,我打伤他,抵了从前我们白帮你做的事。那他打伤我的又怎么算?” “是他打的呀,又不是我打的,你和我算?” “你意思是,我该回去找他算?” 少女垂眸,幽幽地道,“不能动他哦,否则我就要来找你算额外的账了。” “???” 您上辈子是算盘吗,修炼成精了? 说什么就算什么啊? 第238章 见好就收? “门主何必受那妖女的气,大不了玉石俱焚!” 等人走了,护法才敢从暗门里出来透气,越想越觉得憋屈。 -- 第195页 “我不想玉石俱焚。”秦寄风躺倒,攥着两张沈栖棠赊下的药方,“能太平些,姑且就别想着打打杀杀了。至于弟兄们这次受的委屈……迟早同神子澈清算。” 长毅侯府。 沈栖棠摸黑回屋时,隔壁庭院静悄悄的,连灯都没亮。 她原本是打算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的,可一时动念,便从后墙绕了过去,推窗。 空无一人。 床榻上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叠着。 出去了? 沈栖棠觉得有些意外,但此时天色已晚,索性点起灯,从架子上捡了本书,缩在太师椅上随意翻阅。 翌日。 神子澈披着一身晨露回府,在两座庭院之间迟疑良久,先敲响了沈栖棠的房门。 并无回应。 他推门进去,屋里的陈设清冷齐整,还是他昨天归置后的模样,分毫未改。 “她一夜未归?” “值夜的说姑娘前半夜就已经回来了呀。”灼炎挠头,检查着门窗边的痕迹,“会不会是去老夫人那里住了,从前也是有过先例的。” 神子澈摇头。 老太太如今上了年纪,夜里觉浅,极易被吵醒。沈栖棠最清楚这一点,不会去的。 他皱眉,被晨雾濡湿的袖口经风一吹,略有些凉,“去找。” 若能捎带着发现上邪门的痕迹,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就更好了。 他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对劲,灼炎摸了摸后颈,忐忑,“这就吩咐下去。不过侯爷您还是先回去换一身衣裳吧,莫要着凉了。” 神子澈略一颔首。 但才到门边,他就停下了。 未关严的前窗缝隙里,青绿色的身影缩成一团,少女头上顶着一本《太公六韬》,长发披散着,几绺乌黑挡住侧脸,越发纤细脆弱。 “咦,是……” 灼炎才开口,神子澈便抬手拦住了他后半句话,“轻些。” 时辰还早。 他放轻步子,从窗沿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入屋中,缓缓移开书,将人抱去榻上。 沈栖棠在他怀里动了动,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黏糊地小声咕哝,“夜不归宿,一身酒气……” “还不是被你气的。”神子澈轻声在她耳边答。 “唔,睡半个时辰再说。” 少女半梦半醒,揪着被角滚了一圈,整个人都裹进了棉被里,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熟了。 神子澈垂眸静静凝望她许久,才捡起那本不小心被碰落在地的《太公六韬》。 书只被翻了十二页。 幸好只到这一页。 他蹙眉,翻到第二十,取出一张单薄的纸片。 纸片上龙飞凤舞的笔画拼由朱砂写就,末尾是个未写完的“杀”字。 …… “昨天晚上去哪里了,还喝酒!身上有伤还喝酒,也就管我的时候才最理直气壮!” 晌午,沈栖棠一边替青年上药,一边报复似的絮絮叨叨。 秦寄风的功夫并不见得比他弱多少,那边都伤成那副德性了,他这里居然还到处跑,就只用纱布缠住了,连药都没敷。 “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养一阵子就差不多了。” 沈栖棠恶趣味地在纱布末尾打了个花枝招展的结,才将挂在一旁的中衣取来,批在他身上,“怎么不说话,总不会还在生气吧?这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嗯。”就算火气会随着时间消释,但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他冷着脸,沈栖棠却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笑得眉眼弯弯的,“你看,你不也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嘛,再生气可就没有意义了!” “强词夺理。”神子澈皱着眉,拍开她的手,沉声,“秦寄风藏在哪里,你昨晚去见他们了?” “嗯嗯,但是见完面他们就已经跑了呀。”少女乖巧地道,“我只是去问之前托付给他们的病人的去向,得到答案就回来了,来回不到半个时辰,若不信,你可以问值夜的家仆和暗卫。” 她就差指天发誓了,双眸亮晶晶的,真得不能更真。 青年沉冷的脸色略有了一丝松动。 要不还是见好就收? 小兔崽子也骄傲得很,若冷淡过头,她多半就要跑了。 神子澈思忖着,抿唇,正打算松口,却听少女紧接着慢悠悠地问,“我都已经坦白交代了,所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了?” 第239章 金丝雀笼 一大清早,王都戒严。 各处都在搜寻上邪门的下落,一律按籍与人相对照,凡是江湖中人,都被暂且收押。 白少舟收到暗部的消息,趁黎明便与众人离开了王城,打算暂且躲在城郊的据点。 秦寄风歇了一夜,仍旧面白如纸,只是强撑着走动,才到据点附近,便收了折扇,制止了众人,“不对。” 与附近村舍无异的木屋冷冷清清,表面上看,似乎风平浪静。 可院门下那把竹椅上却没人。 “好重的血腥味。”护法皱着眉头,也警觉起来,“我去看看。” “别去了。只怕是有人想赶尽杀绝,设了套等着我们去钻。”秦寄风冷笑一声,“先去洛城躲几日。少舟带影堂留下,选个恰当的时机再进去。另外,通知其他几个据点务必小心。这段时间,别轻易和沈栖棠扯上关系。” -- 第196页 …… 长毅侯府今日的气氛有些诡异。 花园里,一个硕大的金丝雀笼立在秋日干枯的草地上,笼子上精雕细刻的海棠花栩栩如生,笼子里,成套的摇椅晃晃悠悠,一旁的矮几上搁着点心与热茶。 天公作美,并不刺眼的暖阳轻软温煦。 少女脸上扣了本医典,悠哉悠哉地唱着走调的小曲儿,时不时往嘴里塞块红豆糕,全然没有被锁在笼子里的自觉。 神子澈坐在笼外,翻着她那个百宝箱似的袖袋,端详着一个盛着脂膏的小盒子,皱眉,“这又是什么?” “迷魂香。” 他拿起另一支细细短短的线香,“这个呢?” “迷魂烟。” “这个?” 桑皮纸裹着些许粉末,沈栖棠拎起书瞄了一眼,“迷魂散。” 青年又找出了以小瓶药丸,“这?” “迷魂药啊。还有完没完了,喜欢就拿走啊,反正多得是。” 这么多,难怪每次那么多暗卫和护卫加起来,都没能跟得住她。 神子澈一时无言以对。 沈栖棠毫不在意,轻嗤了一声,扯回那本医典遮了光线,又哼起了那咿咿呀呀的曲子,没一句在调上。 半晌,她用那杯盖敲了敲栏杆,“添茶。” “……” 茶壶口从略窄的缝隙里送进去,稳稳当当倒满了一杯。 过路的家仆亲眼目睹,纷纷瞠目。 “侯爷和姑娘这又是怎么了?”一名时常露脸的侍从没忍住,“是因为姑娘昨夜又独自出去的事?” 他们站得远,灼炎忖度着距离,再三确认了雀笼那边都听不见,才压低嗓音,含糊地道,“差不多,但不全是。” “那是?” “他心虚。” 侍从一怔,没懂,“侯爷心虚,为何将姑娘锁起来?” 灼炎老神在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远处,神子澈似有所觉,蹙眉望了过来。 侍从连忙收拾了神情,一本正经地上前,眼观鼻,鼻观心,“侯爷,府外有人找沈姑娘。是陆侍中家的。” “男人?” “不,是一位异瞳女子。” “让她回去。” “请她进来!”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沈栖棠这才将那医典扒拉下来,拍在了矮几上,忿忿不平,“我劝你还是收敛些,不让我出去也就罢了,人家来找我也不行?别每次有事都赖我行吗,到底是谁心里有鬼,你自己清楚!” 第240章 她高兴 神子澈一哂,“你要见她也可以,就这么见。” “行啊。” 沈栖棠满不在乎。 反正也不是她丢人。 却说门外,猫儿来大启也有好些时日了,为了不引人注目,刚来就躲进了陆府,然后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今日好不容易出门,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这笼子是什么,你们大启的有钱人都这么懂得享受吗,居然还用黄金打造这种东西!”猫儿绕着笼子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好特别!在里面惬意吗?弄个秋千会不会更好,直接窝在里面荡来荡去,一定很快乐!” 神子澈,“……” 沈栖棠,“……” 真有你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不错?反正笼子这么大,秋千还能塞两个人。”沈栖棠若有所思地偷觑了一眼青年,“不过若要再打个黄金秋千,好像太破费了点儿。” 说着“破费”,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神子澈扶额。 无论他宵衣旰食多少年,攒的家底都迟早被这兔崽子败出去。 “下个月。”他沉声允诺。 沈栖棠雀跃,“一言为定!” 连灼炎都觉得没眼看。 这笼子分明是为了困住她才打造出来的。 若换了自尊心格外强些的人,甚至还会从中察觉出一丝轻蔑与羞辱。 偏偏沈栖棠却喜欢得很,愣是把这东西当成了新宠。 “说起来,我以前待的那个酒楼,也有这种笼子,不过都是用来关奴隶和凶兽的,还有些漂亮的,是用来关美人的,拉着笼子送到集市上,有些财主看上了就会买走,像货品一样。” 猫儿想了想,又道,“我一直还以为笼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妙用!太雅致了!” 沈栖棠嘿嘿笑了笑。 猫儿有些艳羡,接过笼子里少女递出来的点心,一低头,才总算发觉了几分不对劲,“等等,这怎么还从外面锁上了?这锁,居然还是玄铁?!” “那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这不就是真的被困在里面了吗,这和被豢养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她瞪着沈栖棠,意识到了什么,皱眉转向一旁若无其事饮茶的青年,大惊失色,“我还以为你们是真心相爱的,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关系!” “……都说了不重要了,一把锁而已。” 哐当几下,少女漫不经心地用半截簪子捅开了玄铁锁链,推门出来,招来个过路的丫鬟给猫儿抬了把椅子,就摆在笼里她那张矮几旁边,“来,坐。找我什么事?” 空气中有一瞬冷凝。 众人强撑着面无表情的脸,偷偷打量自家侯爷。 神子澈仍然稳坐钓鱼船,还端详着袖袋里的小玩意儿,连头都没抬。 -- 第197页 “侯爷,姑娘她……”灼炎思忖着,小声提醒,“会开锁。” “你不知道?”青年挑眉,似笑非笑。 “……”确实。 从小熟练掌握的。 所以每回枯荣发作,若用玄铁链缚住她,一定将锁藏在柱子背后,她够不着。 而这座雀笼虽然宽敞,但无论将锁放在哪里,都没有死角。 灼炎想不通,“可这样一来,您为什么还要做这个笼子?” “她高兴。” 第241章 香露 猫儿愣了好一会儿。 沈栖棠将她拉进金雀笼里,又重新上了锁,往摇椅上一躺,怡然自得,“这才一天没见,你就来找我了。怎么,是陆府的人对你下手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来躲清静的,你也是知道的,陆止序那个人,就跟着了魔一样。陆老夫人不准他来找我,他还总搭梯子翻墙,早上来的时候没留神摔断了腿,一家子人闹得鸡飞狗跳的,让人头疼。” “那你找罪魁祸首去呀,反正都溜出来了,直接和沈川芎撂挑子,说不干了,让他赶紧把猫还回去。” “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猫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那就是我上辈子不积德,这辈子才遇上的冤家!从来都是他来找我,我按他告诉我的地址找过去,别说是他,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倒像是沈川芎一贯的做派。 沈栖棠叹气,“可陆家又不是冤家,无端搅乱他们的太平日子,也不知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打算。” 二人晒着太阳,絮絮叨叨地谈了片刻。 猫儿突然问,“不过,陆止序的那只猫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他对美色根本就没有想法嘛,单纯只是因为猫,才非要娶我不可。” “不知道。”沈栖棠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那猫都活了六七年了,有一日与其他人一起约在万象楼赌酒,那大少爷就突然抱了只猫来,碰都不让碰。” 众人好说歹说,也只是摸到了那小猫的头,沈栖棠多揪了一把耳朵,除此之外,都是妄想。 阳光下格外容易困倦,沈栖棠合上医典,翻了个身。 片刻,她揉着鼻子,“你往衣服上熏这么浓的香做什么?” 猫儿委屈地道,“我只放了一点点,那种香的气味本来就很重。可是我又没有钱,总不能向陆家的人要钱买新的吧?” “……” 在沈川芎做出下一步反应之前,她来侯府躲清静的日子不会少。 沈栖棠皱眉,从栏杆伸手够来神子澈那里的袖袋,掏了两瓶香露,丢给她,“就剩这些了。” 猫儿狐疑地嗅了嗅,“买的?怎么瓶子上什么都没写。” “我调的,爱用不用。” …… 子夜。 猫儿还住在原先的客房,陆府上下都对她颇为忌惮,她不提,自然没人敢让她挪地方。 整个院子都被腾出来,只住了她一个人。 尽管陆止序时不时就要上门,但那人颇重礼节,她没醒时,他动不动就在门外守一整夜,她醒了之后,他反倒是规规矩矩,只等白天才来。 “猫儿。” 黑衣人又敲响了窗。 女子开了窗,笑吟吟地睇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又有新的吩咐了?” “今日心情不错嘛。”沈川芎扯落蒙在脸上的黑布,“我听说你今天去后府了,怎么样,拿到香了么?” “你还骗我会有百宝斋的,这分明就是沈小棠自己调出来的。”猫儿一指妆台上那两个瓷瓶,“不过看在东西不错的份上,就不同你计较了。” “借我一瓶,明日还你。” 他拿了瓷瓶就跑开了,猫儿猝不及防,追到窗边,偏偏夜阑人静,不能破口大骂。 她气急败坏,忿忿将窗锁上。 下次再给他开门,她就是小狗! 隔天。 百宝斋开门晚,日上三竿,年轻的女孩子才伸着懒腰开了门,坐在账台边发呆。 三三两两的客人上门。 在斋中做事的女孩子们也都纷纷从楼梯下来,打着哈欠,小声嘟囔,“今日怎么又这么多客人,姐姐新拿来的香分明还都没摆出来。” “开门做生意,有客人光顾你还不乐意?”账台后那女孩子笑骂着,“姐姐说了,近日格外缺钱。快去催催木槿,把配新香的话本写出来,差不多明日就要把东西摆出去了。” “急什么,横竖这香也只我们一家有,酒越酿越醇,香也是越等越值钱嘛。”木槿笑着打趣。 “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了!不好了!” 门外,小姑娘神色匆忙。 众人听见她的话,都一愣,“怎么了?” “有个从外域来的商队,在街边摆摊耍杂技,正招客人买他们的香露呢!” 木槿嗤笑,“我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呢!城里卖香料胭脂的铺子多了去,也没见那家敢同咱们争锋啊。” “不是!他们卖的一种香露,和姐姐新拿来的线香配方十分相似,几乎就是原封不动照搬的!” 第242章 百宝斋的花笺 “这怎么可能,新香料都还没上,就算有人想照搬照抄,也没处拿去啊?就算是调香的那位一时兴起送出去了,也不会交给商队砸自己的招牌啊!” 女孩子们都慌了神。 -- 第198页 那账台后稍年长些的小姑娘还算镇定,思忖片刻,点了个腿脚快的同伴,“快去巷子,将此事告诉姐姐。这香料多半是不能上了,问问那位能不能尽快再取一份新的配方来,大伙儿赶一赶,照旧这两日摆出去,权当无事发生。” 好在客人们挑拣货品的货架都在里间,里面人多,说话声也乱,账台这里的动静没惊扰到他们。 戴着面具的男人在货架上比划着涂漆的木面具,从隔间的窗格子往外望向那些女孩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片刻。 “这只面具上画的,是生肖里的兔子?”男人问那账台前的小姑娘。 “正是呢。” 男人略一颔首,付了钱,又问,“可有笔墨?我打算拿这个送人,想在上面写点什么。” “有的,客人是要亲自写,还是由店里的伙计代笔呢?” “那就请个擅长丹青的姑娘,替我在上面画一支海棠吧。” …… 相思亭小楼后巷。 烟花巷里住着好些女人,年老色衰,留在花楼里惹人嫌恶,明面上便从了良,只在这暗巷里做些半开门的生意。 东数第五户人家倒是个例外。 里面住着个年轻女子,容貌清秀灵动,与左邻右舍那些老花魁们格格不入,但也没人敢惹她。 “姐姐,有位客人买下了这张面具,让茑萝画了一支海棠,说是要送给咱们百宝斋的掌柜。”小姑娘端详着那张兔生肖面具,有些迟疑,“是您的故人嘛?可您又不属兔子……” “不是给我的。兴许是外头又谣传了什么,那位客人认错了。先放在账台上,若那位客人再来,还给他就是了。” “那若他不来了呢?” “不来?”女人想了想,“在账台放一日,若明日不来,就让木樨将画了海棠的那一块打磨干净,重新上色,摆回货架上去。钱就当是客人日行一善了。” 小姑娘点点头,拿着面具回去了。 女子裁了张纹样精致的花笺,笔尖蘸着花汁,写落的字迹都隐没在细腻的纹理中。 却说长毅侯府之中。 沈栖棠这几日似乎格外耐得住性子,分明还有许多烦心事盘桓,居然还坐得住。 “你何时买了花笺?又不喜欢写字。”神子澈从前厅会客回来,顺便替她捎了东西。 油纸里包着二十张崭新漂亮的花笺,熏染了浅淡的菊香,细腻雅致。 沈栖棠一愣,点点头,“上次去百宝斋的时候订的,再不送来,我都快要忘记有这回事了!要不怎么说一群小姑娘做生意不牢靠嘛,名声打得响,办事却这么疏懒,也不知道掌柜的是怎么想的!” 她嘀咕着,不着痕迹地将第五张纸抽了出来,放在最末,“做工倒是讲究,回头送给老太太她们,一定喜欢的。” 宫里皇帝那耳朵又开始听不清声音了,整日头疼,今日连起身都不能,天没亮就下诏送到侯府,令神子澈代为主持早朝。 神子澈忙到此刻方消停一阵,在府里用了午膳,下午又要出去。 “看来柳赴霄找来的药没起作用。陛下清早就派了人来催问,若你这里再不拿药给他,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又要请你到宫里走一趟了。” “不是没作用。那种药是能百毒不侵,对清净翁也有点效果。但用三次也就到头了。”沈栖棠哐叽倒在摇椅上,像条翻了白的死鱼,嗤笑,“药方是野渡那老大夫给我的,我拿给阿扇之前,告诉过她非万不得已不要滥用,奈何他们不肯听。” 将来可就没这好事儿了。 神子澈心念一动,“既然是百毒不侵,那对你有用么?” “不是这么算的。若某人是刚服毒,立刻饮下这药,自然是能解的。服毒不久,能不能解就要听天由命了。像我们这种病入膏肓的,能稍作缓解就不错了。” 沈栖棠说着,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窝在窗边的竹榻上晒太阳,“皇帝最近总威胁沈家,听说前几天还因为阿扇身体不适,拿剑架着我爹的脖子。太嚣张了,我又岂能这么快让他顺心如意?姑且先疼一阵子,也就老实了。” 神子澈不禁失笑,低声,“也别太过了。” 毕竟,如今拿刀的人,还是宫里那位。 少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阖眸不语。 门外护卫通传,他便搬了床毯子,搁在竹榻尾,出去了。 等人走远,沈栖棠才起身。 花笺已被摆弄过,幸而最末那一张沾了桌角的灰,藏在中间格外显眼。 她取了瓶药水,洒上去。 紫色的字迹有些晕染的痕迹,却仍然能认出原本清隽的笔锋。 ——已被察觉,务需小心。 第243章 她竟敢让朕等着?! 别苑一事才消停没多久。 短时间里,沈栖棠没打算再惹神子澈动气,便只待在府里弄她的药草,并不出门。 到未时,柳赴霄登门。 少女正钻在花坛里,怀念有上邪门众人轮番帮忙侍弄花树药草的日子。 不仅术业有专攻,还做好事不留名。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今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她回头扫了一眼抱剑的男人,恹恹,“国师不在,到别处去找吧。” “我是来找你的,陛下命我请你入宫,替他诊治。”柳赴霄说完,低声补充,“还有,阿怜说前几日你找我?” -- 第199页 “哦,我都忘了。”沈栖棠拍落手上的泥,进屋翻出早已准备齐全的线索,丢给他,“喏,上次你偷的那种药的进展。” 离魂蛊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柳赴霄刚回京,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每天都在宫里宫外跑,根本找不到机会坐下来详谈。 “离魂蛊……魏慎行?”柳赴霄不禁皱眉,“此人性情古怪,但能确定的是,他这些年从未离开王都。” “出城的人,不一定就是太医院的人。巫医不认得,见药方下留着太医院的印章,便误以为是太医,也不是没可能。”她倚着门,笑,“我胡说的,你查吧。弄不好这种药丸其实和地宫没关系呢?” 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那三个书生的住址,沈栖棠也已经写了下来,只将上邪门之事隐瞒下来,其余的事,都交给了柳赴霄。 反正有阿怜在,也不愁这人藏私。 “我记下了。”柳赴霄点点头,“收拾一下,随我去宫里吧。” 沈栖棠岿然不动,“我就不去了吧,你帮我转告陛下,给他准备的药还在收尾,这次的药效会久一些,所以让他再等等嘛,过几日弄完了再让人捎去。” 柳赴霄,“……” 一时没听清,还以为她说的是“让人烧去”。 再过几日,只怕那位挨不住,给他送东西就是真的要用“烧”的了。 …… “她竟敢让朕等着?!” 寝殿,皇帝怒火中烧,狠狠掀翻了身前的桌案。 瓷器被摔得粉身碎骨,清脆且尖锐的声响在他耳中只微乎其微。 阿扇有些惶恐,缩在影影绰绰的帘幔后,一声不吭。 “陛下切莫动怒,沈五托臣代为禀高,说,若急火攻心,只怕毒在经脉中会走得更快……” “她这是在威胁朕!”皇帝气得头疼,方才站得急,眼前一阵眩晕,人也摇摇欲坠。 他怒目圆睁,指着跪在太医之首的沈杉寒,咬牙,“看看你养的好女儿!一再忤逆,居然还敢同朕讨价还价!” 太医大多斯文,没有习武之人那般洪亮的声音,说什么他都听不清。 皇帝想侧耳去辨认,可是一静下来,脑仁便如翻江倒海一般,疼得令他恨不能以头抢地。 他不耐烦地又摔了一地瓶瓶罐罐,怒吼,“药还没调配完是吗!那就把那妖女‘请’进宫来调配!就在朕眼皮子底下配,看她能拖延到几时!” “可是——” “铮!” 一声剑啸,皇帝举着剑,抵着柳赴霄眉心,“现在就去!” 柳赴霄无计可施,只好再往长毅侯府去。 可家仆却说她出去了,“反正是往东南方向走的。若是以往,难得侯爷不在家,姑娘一定是犯老毛病,去相思亭找花魁娘子听曲儿去了。不过这阵子她手头紧,也就说不准了,可能去的是羡春台,那里便宜。” “……” 这就是所谓的,还需再等几日才能将药备好? 哪家大夫在配药前还得逛花楼! 柳赴霄皱眉,“她一个姑娘家,总往花楼跑做什么?” “姑娘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就行,不拘男女。” 第244章 你倒是出来啊! 花楼街后巷。 沈栖棠扯开竹篱,从小树林往院里进,“紫萼,快来,我裙角被荆棘勾住了!” 年轻的女子正在庭中与几个小姑娘说话,一回头,愣了半晌,匆匆令众人回百宝斋去,快步将她拉进了屋里,低声,“小姐!不是说了让您务必小心的吗!怎么还亲自跑来了!” 女子淡妆素丽,五官灵动,正是当年当街拦路让神子澈去祭台的小丫鬟。 不过改了装束之后气质也变了,纵然当面遇上,不是熟人,多半也认不出。 沈栖棠足尖勾了把椅子,笑了笑,“若有人疑心,就算空纸笺送上门,在他们眼里也算不打自招。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来你这里躲躲。况且你不是在信笺中说,有北境的商队当街贩卖上次给你的香露么,正好。” 给老夫人的香露都不同,只有昨日猫儿拿走的那两瓶,才是给百宝斋的新货。 原本以为她才来王都,不知道这些缘故,但现在想来,这多半也是沈川芎教她的。 来了也正好抓人。 “可是有个戴面具的怪人买了张兔生肖的面具,又画了朵海棠,说是要送给百宝斋的掌柜。那人来路不明,您此时来这里,未免也太冒险了……” 沈栖棠也不属兔。 “那是骂我呢,想也知道是谁。” 变着法儿说她是兔崽子呗。 紫萼一愣,不解,“是谁?” “总之下次若再见到这人,扣下就成,或者送到家里去,让爹娘看看。”沈栖棠忖了忖,取出新香料的方子,又问,“对了,北境来的商队在哪里摆摊。” “在后南街,听说那香露卖得极好。木槿那话本都写了一半了,气得连午饭都没吃。” “让阿殃去看看,跟着他们,找到那帮人落脚的地方,回来告诉我。” 紫萼点点头。 虽不明白,但小姐的话,她向来都是照做的。 就和这两年多里一样。 …… 小乞丐蓬头垢面,捧着个小饭碗蹲在街角。 对面,那帮异域的商人还在耍杂技,有喷火的,有头顶花瓶跳舞的,引了不少行人驻足旁观。 -- 第200页 那货架上的香露几乎快被售空了。 整条街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这本该是百宝斋的收益,而她们这些人也都能分得收益。 阿殃不满地撇着嘴角。 终于,那帮人打算离开了。 “他们在凉池旁边租了个宅院,白天买面具的那个人,和他们也是一伙的,约莫是申时末回去的。”阿殃边洗脸,边忿忿地说,“今天他们的收成可好了!还同东家把那宅院给买了下来,似乎是打算在王都长住了,以后该不会还来咱们这里偷香料配方吧?” 紫萼有些迟疑,“你有没有看见买面具那人的脸?” “没呢,一直没摘。他们开始吃庆功宴,我偷偷在酒里洒了点巴豆,就回来了。” 阿殃颇为自豪地道。 里间,沈栖棠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没打招呼,直接翻窗走了。 早年间流行投凉池自尽,故而附近都是些荒宅,想卖都没人买,净骗外乡人。 沈栖棠穿了身黑衣,趁夜色摸进了庭院。 庭中酒菜俱在,却没人。 远处,茅厕前排着队,外域人古怪的口音堪称凄厉,“你倒是出来啊!掉下去了吗!忍不住了啊!!!” 第245章 他迟早得报复回去! 沈栖棠拣了颗花生米。 “还敢吃?” 有人端了壶茶,从屋里出来。 桌上的两盏灯都被沈栖棠吹灭了,几盏高悬的灯笼只隐约勾勒出个身影。 沈川芎一时没认出她来,找了个空碗倒茶,“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洒了巴豆粉,把这碗茶喝了就没事了。” 少女不为所动,一碟下酒的花生都快空了。 沈川芎愣了愣,察觉出些不对劲来,抓住她的手腕,低声,“你是谁?” 沈栖棠轻哂,事先藏在袖子里的玄铁链反手扣住他,“四哥,一别经年,你还活着呀?” 清越的嗓音放缓,便有几分甜软。 家里五个兄弟姊妹,除了长姐,就只有他与沈栖棠年纪相去不远,幼时没少受她欺负,自然认得这如同小恶魔低语般的声音! 沈川芎一惊,“你怎么在这里!都已经这么晚了,侯府没找你回去?!” “事忙,顾不上我。”沈栖棠笑吟吟,“所以,你准备好说辞了么?若解释不清,也不着急,我这就带你回家同爹娘慢慢说,如何?” 沈川芎故作沉吟,摸索着锁扣。 少女却也不管,换了左手,继续拣花生,漫不经心,“不用忙,开锁的本事都是你教我的。难道我还能用那种寻常锁眼来捆你?这可是我这两年精心琢磨出来的,打得开算我输。” “……” 又开铺子,又是琢磨药草毒草的,居然还有闲工夫研究锁孔。 沈川芎沉默良久,“你怎么这么闲?” “装死嘛,乡居无聊,只有捣鼓这些打发时间了。”沈栖棠吃完了一碟花生米,托腮,“还没想好么?不如就从,昨日让猫儿弄走的那两瓶香露说起?” 男人抿唇,沉吟片刻,嬉皮笑脸,“这不是最近缺钱嘛,都差点带着一大帮人流落街头了。接济哥哥一点又有何妨?大不了,今日的营收我都与你平分?” “行,那百宝斋的事又怎么说?” “香是猫儿从你那里拿来的,与百宝斋有何干系?”沈川芎低笑,“这是你自己承认的,可不是我说的。” 沈栖棠一噎。 是试探! 确实是两码事。 因她心里有鬼,所以才口不择言。 她皱眉,“我承认了,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不过是有故人开铺子做生意,我又正好缺钱,才给她些香料各取所需罢了,不行么?” “可你还是整日缺钱,那分到的红利又用在了哪里?” 沈栖棠冷哼,“相思亭、寻芳居,偶尔在羡春台。” “……女儿家别整日往这些地方跑。”沈川芎忍不住低骂,“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虞澈也是,整日就知道惯着你。” 沈栖棠一怔,挑眉,“你说什么?” 他刚才说的是虞澈。 虞沉舟知道也就罢了,他也知道? “啊,我是说……”沈川芎讪讪地笑了笑,手上玄铁制成的锁链叮当作响,“天色不早了,棠儿累吗,歇一会儿怎么样?” 他在说什么胡话! 沈栖棠蹙眉,开口,一团黑影席卷视线。 不过转眼,少女伏在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上,睡了过去。 沈川芎松了口气,姑且将人抱进屋子,再出来时,几个异域人已经回来,有气无力地坐在桌边,有些诧异,“灯怎么灭了?我的花生上哪儿去了!” “那个,我刚往花生里添了点东西,其他几碟也有,去换新的吧。”沈川芎笑了笑,“茶可以喝,会舒服些,另外……” 一人有些诧异,“咦,大哥,你这手上怎么多了个链子?” “是锁,你看看能开吗?” 那人端了烛灯过来,端详了好一会儿,摇头,“锁孔都堵死了。而且我看着锁怪得很,就算是活的锁眼,也开不了。” 沈川芎,“……” 兔崽子! 他迟早得报复回去! 第246章 狠心做妖魔也无不可 花生的药量足,沈栖棠吃了整整一碟,直睡到第二日清晨,睁眼已在侯府之中。 -- 第201页 神子澈正在外间伏案处理公文,而罪魁祸首则早已不见踪影。 她披衣起身,咬牙切齿,“沈川芎人呢?” “你见到他了?”神子澈抬眸,有些意外,“昨日有无主的驴车将你送回,等我追到转角,对方早已不知所踪。天色昏暗,无人见证。” “……” “昨日虞昼持大发雷霆,甚至因病痛迁怒两名内侍,闹得宫里人心惶惶,太医院给的药还是老方子,虽然姑且保得住性命,但尝过了你那些药的甜头,他又如何会知足?” 沈栖棠一愣,狐疑,“你不问我昨日为何没有按时回来?” “你已经说过了。沈川芎失踪多时,你见到他,自然不会不管。情有可原。”他笑了笑,“不过昨日太医院众人的处境便不太妙,若你今日再不现身,恐怕咱们这位陛下,就要拿沈大人开刀了。” “这是前阵子太上赶着了,才让他误以为这些药唾手可得。”沈栖棠叹气。 可如果吊着他,迟迟不给药,弄不好这人又会听信稀奇古怪的主意。 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 神子澈笔下不停,笑,“纵然那些人在地宫做出来的药都失败了,但只要虞昼持的毒没解,这种事就永远不会消停。他不会只将希望放在你这仇家身上的。” 那家伙不肯消停,地宫那些试药人的死,就绝不是个例。 沈栖棠敛目,自嘲般一哂,“可若将他的毒解了,沈家便没有在王都安身立命的筹码了。若老爷子悉知这些琐事,一定会让我将解药交出去,以换他人太平。可我毕竟没那种魄力,亲故都不太平,谈何他人?” “我说过很多次,你只是人。先渡己再援手他人并无不妥,没人会因此而怪罪你。”神子澈皱眉,“我的意思是——” 别因为那些人丧心病狂,便将罪业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横竖不是神,狠心做妖魔也无不可。 但这些话他却说不出口。 少女双眸熠熠,光华流转,清澈映出他衣冠楚楚的影子。 王都这一池浑水之下,脏污龌龊的一切,他都不想在她面前提起。 “罢了,去用早膳。如果觉得厌烦,我来应付就好。” …… 宫里很快又派了人来。 沈栖棠还在喝粥,眼下囤了一圈乌青,没精打采的。 柳赴霄将另外几名宣旨的内侍留在屋外,低声,“你昨日不在府上,去哪儿了?” 去了羡春台也没见人,回宫复命时,皇帝气得连往日最喜欢的一只器皿都砸了,当场斩杀了两名没眼色的内侍,美人也受惊吓动了胎气,太医院众人到处奔走,乱成一团。 幸好今日找到人了。 否则,于众人又是一场“浩劫”。 “有个贼,偷了我的东西,追他去了。”沈栖棠随口应付着,用馒头刮干净碗壁上残留的粥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等我一下,拿个药箱就走。” 柳赴霄愣了愣,“药已经好了?” “还没。”先去宫里走一遭,把人稳住。 得了空闲,再开始配嘛。 不急。 第247章 缺个时机 “沈栖棠,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因为双耳不灵光,音量便下意识提得极高。 还真是“雷霆之怒”,这声儿够响。 “这不还挺精神么,急什么。” 趁那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她的罪状,少女小声咕哝。 皇帝只看见她嘴皮子动了动,却什么都没听见,皱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别着急!很快就好了!”沈栖棠配合地大声回答。 柳赴霄,“……” 幸好内侍都忙不迭躲到殿外去了,皇帝怕再惊扰美人腹中的皇嗣,也暂且将她送去了偏殿。 要不然这大逆不道的话几经辗转传回皇帝耳中,这兔崽子又得被记恨一笔。 “就给朕在宫里备药,若做不出来,哪里都别想去!”皇帝两颊气得通红。 一气急,便头晕目眩,又不得不跌坐回去,扶着头叫嚷。 “就算一时之间拿不出药,有办法能暂时让陛下缓缓也好。”柳赴霄忧心忡忡。 这位的脾气,一向都是自己不好过,便绝不让别人好过的。 迁怒宫人,昨日早就不是头一回了。 自打中毒以来,这宫中多少内侍都命丧于此,若今日不能纾解清净翁之苦,黄泉路上多半又要添丧的游魂。 “我昨日不都说了么,不能动怒,否则毒易攻心。越是此时,就越要心平气和,这些太医们肯定也都知道的啊,又不是我胡诌了骗你们。”沈栖棠摊手,“听说昨日不仅动了怒,还杖杀了两名内侍。” “那又如何!区区蝼蚁,朕怎就杀不得?!”皇帝狞笑,“你若敢耍花招,朕第一个就杀了你!” “我们蝼蚁不足惜,由你杀。反正再这么下去,纵然有灵丹妙药也牵制不住毒性,您迟早作陪,我死也不算太冤枉。”沈栖棠低哂,取出一排银针,拿酒清洗过,“积点德吧,也不怕小鬼到了阎罗殿,向判官告状减你的寿。” 她有意说得极轻,皇帝一个字也没能听见。 但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他皱眉,怒火混着毒发时的心烦意乱,站不起来,却又坐不住。 -- 第202页 一枚针从后颈刺入。 柳赴霄未及制止,眼睁睁看着皇帝晕厥过去,“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你说找办法让他消停些?昏睡罢了。”少女眉尾一挑,漫不经心,“整日火气冲天,毒在经脉里可高兴坏了,几日就游遍全身,药石罔效。到时候我药还没配出来,他人就先没了。” “……” 昏睡也好。 省得总想着将别人都拖下地狱。 柳赴霄叹气,不置可否。 皇帝没有应允,沈栖棠回不去长毅侯府,只好借太医院的地方用用。 整日在这里待着,什么都做不成。 她被人盯了一整日,实在无聊,便着手配药。 “棠儿啊,你每次给陛下用的都是什么药?”恰逢沈杉寒在医署值夜,寻了个没人的时机,低声问,“我怎么瞧着,他那毒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严重了?” 沈栖棠不语,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 老爷子摆摆手,“不碍事,你哥在外面守着。” 少女笑嘻嘻,伸手摸索着老爷子脸颊边缘。 他不解,“这是做什么?” “近来王都里用易容术骗人的例子也不少,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就你心眼儿多。”沈杉寒没好气地敲她脑门儿,笑,“自家的地界,不用这么紧张。” “防人之心不可无。至于这药么,确实有一点玄机,但是这副作用在所难免,倒也并非我的本意。”才怪。 早就说了,清净翁是毒,而且是须用毒来解的毒。 缓解毒性的药,若求神效,自然也得是毒。 毒一再累积,彼此牵制时无妨,可一但毒发,那定是如山倒的。 “不过,今日看来,他的毒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就意味着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老爷子点点头,“如果是解药还有什么问题,不妨同爹商议。家里那么多长辈,怎能让你一个人扛这天大的事?” “解药不缺什么,但我缺个时机。” 缺一个…… 既能令虞沉舟名正言顺夺回帝位,又能让柳氏无还手之力的时机。 第248章 他能是什么好人? 沈栖棠到底是什么都没提。 翌日清晨。 她眼底困倦更浓,将药献上,施针相佐,“至少一个月里,您都不用再吃乱七八糟的药了。陛下可满意?” 药效快得令人瞠目。 皇帝长舒了口气,双眸阴鸷,“昨日你在殿中,说了什么?” “让您别动怒,怒急攻心啊。” 他皱眉,“还有呢?” “您若继续这么发火,毒想必跑得比我都快,余寿难长,修身养性吧。”沈栖棠难得同他放缓了口吻,笑了笑,“还有啊,就算得到南域的美人也悠着些,折命换一晌贪欢,又不划算。” “……”胆大妄为,口无遮拦! 等毒一解开,就杀了她! “我能回去了么?不止您一人中了毒,我这毒也还没解呢,若累得毒发一命呜呼了,还如何替您设法解毒?” “滚。” “告退。” 沈栖棠没规没矩地一拱手,退至殿外,雀跃地跑了。 宫门外,一辆马车停在附近,灼炎正在车前等候,一见人便将她喊住了。 她有点儿意外,“你知道我今日就出来?” 灼炎笑了笑,“侯爷说您被盯着一定不自在,最迟不过晌午。” “……他都快把眼睛长在我心底了。” 沈栖棠嘟囔着钻进车里。 坐垫上摆了个小食盒,里面是应季的点心,还热乎。 她略一思忖,又问,“对了,你急着回府么?” “姑娘要去别处?” “把我放在凉池就行,中午一定回去吃饭。” “不会是需要瞒着侯爷的事吧?” “不用啊,丢了个小玩意儿,又弃之可惜,回去找找而已。那里住了不少外邦人,若大肆去找,反倒会让他们觉得是值钱的东西,麻烦。” 灼炎点点头。 只要能向侯爷交差,他哪儿敢管这位祖宗。 …… 商队都外出摆摊去了。 沈川芎独自留守,躺在二楼窗前的摇椅上,静候某人上门。 “你没跑啊?我还以为你这狡兔昨日露了马脚,会换个地方躲呢。” 沈栖棠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小楼。 男人抬着胳膊,将手腕上那条玄铁链晃得哐当响,“跑了谁给我解开?怎么,今日没人跟着你啊?” 自然是下车后就甩掉了。 少女皱眉,“你是说,那天有人跟踪?” 分明在去羡春台的路上就已经把暗卫都骗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身边的人鱼龙混杂,小心为上嘛。不过既然没人来找我麻烦,那多半就是没有惊动别人了。”沈川芎蹙眉,将那玄铁链凑得离她更近了些,“快点,解开。难看死了。” “缠两圈当个手链戴不就行了么,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谁戴这么粗的铁链?你倒是弄条金的啊!” “没钱。” “……解开。”沈川芎咬牙切齿。 少女将手揣进袖子,讪笑,“锁眼堵死了,下回你去刑部找个虎头铡,一刀就开了。” -- 第203页 沈川芎默然,良久。 她能平安长到这么大,还没被打死,也是个奇迹了。 沈栖棠自知理亏,连忙打岔,“哎呀说正事。你这两年到底上哪儿去了?此番回京,又是什么打算?我这里遇上些麻烦,若你能帮忙,明日就找人给你偷虎头铡,如何?” 刑部那些家伙事儿都藏得严实,借也就罢了。 还能说偷就能偷啊? 沈川芎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冷笑,“若哪日你与虞澈断了来往,我就告诉你。” “我和他定了亲的,怎么可能不来往。再说,他何时又得罪你了?当日家中落难,他明面上虽未帮忙,可暗中也是设法保全了的,否则又怎会只是流放而已?” “这是自然,若朝野没了沈家和沉舟,下一个被对付的就是他!”沈川芎拍案而起,脸色阴沉,“先帝这些子嗣,谁没有野心?就连那个唯唯诺诺的诚王,生前都在暗中经营,一再扣着虞昼持的药,你以为是为什么?” 皇帝膝下无子。 他若毒发,必将拖着虞沉舟共赴黄泉,剩下的那些人,谁都有机会一步登天。 沈栖棠皱眉不答。 男人用力一敲她的额头,“少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虞澈扶着沈家与柳氏争,到头来获益的唯有他一个,他能是什么好人?况且沉舟虽在外经营,却处处受他掣肘,将来如何谁能料定?就算他待你好,也别犯傻去相信这种人。” 第249章 失望了么? “你知道的也不少嘛。” 商队载歌载舞的,时不时会被那些贪图新鲜的达官贵人请到府中演出,倒也的确能敲探出不少辛密。 更何况沈川芎本就是家中最擅经营的那一个。 从前性情古怪整日流连花楼,追着那花魁娘子跑,现如今收了心,不到三年变成这样,沈栖棠并不惊讶。 她原本没打算久留,听他提起这些,才勾来张凳子坐了,“既然待我好,我为何不信?四哥,若没他,就凭我这点手段,能做成什么?” 沈川芎一怔。 少女给他斟了盏茶,接着说,“我能用得人都在江湖,你的人在北境。家中长辈一心放在太医院上不肯入朝钻营,唯有几户亲故勉强替咱们撑着门户。哪怕不谈我的私心,想逐一拔除虞昼持那帮心腹,也免不了要借他的手。” 当然,私心更重些。 男人迟疑,“诚王府和太师府那帮人的死,和你……?” “不是我干的,别血口喷人啊。”沈栖棠皱眉,“我可没想要他们的命,而且叶太师那事虽有瓜葛,但诚王府灭门一案却不是侯府的手笔。说不定真如传闻所言,是运气不好,被天雷砸了。” “?” 没想要人家的命,却不意味着没借刀杀人。 “小小年纪那么多心眼儿,老爷子若是知道了,揍不死你。” “这不是没敢说嘛。”沈栖棠悻悻揣手,“说起来,北境那些方国愿臣服于虞昼持的并不多,你该不会打算引他们南下,拖住他麾下那些人,以削弱柳氏的力量,借此与他们争锋?” 沈川芎挑眉,“北境十余方国,已竟归我掌控,你觉得不可行?” “……”您这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虽说北境地广人烟少,加起来还不及大启一郡繁盛,但竟在掌握,未免也太离谱了? 看着人家好骗,肯定没少干缺德事儿。 沈栖棠沉默半晌,摇头,“不行。” 北境大多都是行商,重利。让他们做什么都行,除了卖命。 哪怕是不肯听命就会立刻毒发身亡,他们也不会干的。 横竖都是死,不如愉快躺平。 沈川芎也正是料定这一点,才迟迟未动,反倒让猫儿做那些不明意义的事。 “那今日就是谈不拢了。”男人轻嗤,“再说吧,时辰不早,我该收拾收拾,去做我计划中的事了。” 沈栖棠抿唇,略一颔首,“行,那这铁链您戴好,小心溜门撬锁的时候,让主人家听到动静。” “滚滚滚!兔崽子,几句话不气人就要你命了?” 沈川芎没好气地骂着,举了杯子到底还是没舍得砸出去。 砸坏了老爷子心疼,他得跪祠堂的。 …… 楼外天有些阴晦,庭院里起了风,近冬被吹秃的草木簌簌作响。 门前的石阶,青年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少女踩着木梯跳下来,笑,“不是说了么,中午回去吃饭的,这还没到时辰呢。” 神子澈回眸,目光闪烁。 沈栖棠愣了愣,笑意也略收敛了几分,“怎么了,从前总说我瞒你。现如今我自己揭了假面给你看,失望了么?” 是亲自。 灼炎将那些话回告神子澈,而她又刻意甩掉暗卫,他一定会寻来。 凉池虽不小,住了人的总共也就这几户。 他又岂会找不到。 沈栖棠敛目,心中忐忑,只故作漫不经心,“虞昼持命不久矣了,你知道的,我没退路。” 请假条 工作原因来不及更新,请假一天,明天继续。 非常抱歉! 第250章 坦白从宽 从凉池乘马车回侯府,约莫两刻路程。 青年沉默不语,从在小楼下见到沈栖棠起,就什么都没说。 -- 第204页 只是一直紧扣着少女常年偏凉的手,没片刻松懈。 沈栖棠试图去够食盒里的点心,将整个人拧得像条麻花似的,却连盒子的边缘都没能够到,不禁啧声,自暴自弃地道,“你索性也找条链子把我捆起来算了。” “……我并非有意瞒你。” 两道声音同时在马车中响起。 二人都一愣。 所以,他这一路都只是在琢磨说辞? 沈栖棠松了口气,“如果是指你的出身,我已经知道了呀。况且,也是我自己没琢磨……” 分明那些早年的线索都摆在眼前。 神子澈有些迟疑,避开她的视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川芎说北境方国尽在他掌握之中,但口说无凭——” “各方国的玉令的确在他手中,我在抽屉里看见了。”沈栖棠沉默片刻,将他的脸扳正过来,蹙眉,“你这是在生气么?” “没有。” “那为何避重就轻,还不乐意看我?” 神子澈抿唇。 因为猜不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斟酌着,试探,“既然今日打算开诚布公,那诈死的两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可还要隐瞒么?” “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啊,只是有些事确实难以启齿,这不是担心你知道了以后觉得我丧心病狂嘛。” 哪有一边利用人,一边还让人知道的。 太厚颜无耻了。 沈栖棠稍稍退远一些,讪讪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置办了一些小产业,你也知道,老爷子他们一向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但是有些路,没有财力支撑是走不通的……” 百宝斋便是其中之一。 香料胭脂向来抢手,她又正好于此道颇有心得,自然就趁机下了手。 百宝斋起来之后,分号便开往了别处,不过为免引人注目,用的是别的名字,香料的风格也不尽相同,各大城郡中有名的几家秦楼楚馆,大多用的都是这些铺子的东西,姑且也算小有名气。 “和花楼做生意嘛,我的那些小掌柜与花楼的鸨儿多少也就有些来往,若有需要,也是能用得上的。” 不过她无事并不与那些小掌柜们通消息,才总像个避世多年的人。 神子澈垂眸,“除此之外?” “这不是王都里有些大人物垂涎美色,我的几位花魁朋友又正好被他们瞧上,被纳入府中。偶尔会吹一吹枕头风,怂恿他们做些蠢事。” “那叶太师——” “的确是我一位故人怂恿的,但大家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下场。”沈栖棠打断他,心一横,如实交代,“我上一次与她们交谈,都是跳祭坛之前的事了。” 在原先的计划里,她是不打算回来的。 主谋嘛,自然是要藏在暗处,操纵着幕前的傀儡们,那才不会被人察觉。 她的声音因心虚而渐渐低下去,“那时候我也没敢设想你会帮我,若按当初的计划行事,叶太师等人都是冲着你来的。不过我还和老爷子说了好多回,让他隔三差五就来看看你,况且那些小姑娘们也都盯着,怎么样都不可能真让你出事的……” 难怪太医令总是不请自来。 他皱眉,“既然打算利用我,为何后来姓叶的又冲你去了?” “更有效嘛。”少女小声嘀咕,“被你逮回来本就是意外,她们得知后临时改了主意也正常。后来几次去相思亭,都没能见上面,只通过花魁娘子传过一两句话。” 也不算对她下手。 毕竟,是陆絮儿挡了一劫。 “我也不知道叶太师会对旁人下手,更没想到你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还是那句话,若将来老爷子知道这些,那都不是跪祠堂的事。 沈栖棠自知理亏,勾着他的小指,放软了音调,“我也尽力弥补过了,又是给陆絮儿解毒,又是给她找夫婿的。她毕竟也惹过我许多次,姑且,算扯平吧?” “……” 他不说话,沈栖棠便更忐忑了,“我知道利用你做这些事对不住你,所以才一直没敢说。你若气不过,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是因为不敢想这后果,才一直瞒到今日么。 神子澈盯着她的双眸。 帘外已是侯府门前。 他沉吟许久,叹气,“竟将这些都告诉我,看来你四哥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第251章 洛城下雪了么? 说完,他起身打算下车,却被少女用力拽了回去,“我说过我相信你的。无论如何,你总该给我一句准话,若觉得我做得太过,令你失望,那我就——” “没有失望。”神子澈堵住她后半句话,戏谑地道,“先下去,马车在门前停太久,人家怕是要觉得我们在车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栖棠愣了愣,老脸一红,“哦。” …… 午膳早已备下。 沈栖棠仍然惴惴不安,但桌对面的青年今日话却极少。 他只说没在生气,可若是不气,还能是因为心虚才这样? 心里装了事,沈栖棠便格外乖觉些,借口昨晚捣鼓药方一宿没睡,大白天便躲在内室补眠。 神子澈并不拦她,不声不响地在外间处理余下的公文。 “侯爷。”灼炎极力放低了声音,“底下抓到了一个上邪门弟子,据他招供,秦寄风等人已经离开王都,去向未明。此人在门中身份不高,所知的线索也有限,该如何处置?” -- 第205页 “杀了。” 他头也没抬,云淡风轻地道。 灼炎有些犹豫,“可姑娘似乎还没有察觉上邪门那帮人失踪的事,若秦寄风改日见到她,与她说起这些……” 神子澈一哂,“那就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反正等忙完了桌案上的这些,明日宫里仍旧会将大小事务都揽去,剩下的交给旁人处置就好。 有得是时间守着她。 “对了,书楼那边,凭月如何了?” 她那个捕快情郎被上邪门劫走,却不在城郊的那个据点里。 那件事若不完,沈栖棠也难安宁。 “还是老样子,不过管事说她也并不整日都疯傻,也有清醒的时候,饮食起居尚能自足,但除此之外,都浑浑噩噩,像个木头人。”灼炎想了想,“要不,还是让姑娘去看看?” 神子澈低叹,“先让她好好休息一日吧。” 虞昼持中毒只比她早月余。 现如今他已命不久矣,那这兔崽子又还能撑多久? 大概是因为坦白后如释重负的缘故,这几个月来堆积的困倦如山崩海啸般涌来,沈栖棠一睡便至黄昏,起来吃了点东西,略消了会儿食,仍又倒头睡了回去。 神子澈只安静坐在床头陪她。 虽然不大说话,但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最后那点担心都烟消云散,余下的话,也只留到翌日再问。 冬日夜太长。 她睡得久,没能躺到天光破晓就起了身。 庭院里那株海棠早已光秃秃地准备过冬了,沈栖棠在树下端详了许久,连一片叶子都没找到。 “天还没亮,怎么就起来了?” 神子澈穿着朝服,从院外回来,衣袖上的露水带着几分寒气。 少女扯着树枝,眉眼弯弯,“睡得头疼,躺太久了。天这么冷,你这衣裳再不换,恐怕就要结冰了。” “你帮我换?” “哎呀,手疼。” “……”找借口也犯不着这么夸张。 青年笑叹,进了一旁那件空置的屋子。 沈栖棠愣了愣,跟进去才发觉这房间已经被收拾出来,一应陈设,都是从他自己的房间搬过来的。 衣柜里也都放满了。 “你打算搬到这里住?不会觉得地方太小了么?” “小么?”神子澈笑了笑,“我倒是觉得一墙之隔太远。” 他起初是想拆了这间屋子重建的,毕竟秦寄风乔装改扮在这里住过。 可那样太费时间,将近年尾,黄历也没有适合开土动工的日子,只好作罢。 但这间屋子是绝不可能再空着了,免得再有人苦心钻营,妄想近水楼台。 他换了外衫,思忖着,“今日若无打算,去书楼如何?” 沈栖棠见他既绝口不提昨日之事,也就不急着问,只顺势接了话,“是凭月的事?她所中的毒,解药我已经配好了,不过有些费时间,恐怕今日回不来。” “是什么毒?” “井底引银瓶。” 这名字一听便知,又是百毒经卷上的某一种。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沈栖棠讪笑,“这回真是随手取的名字,当时刚好翻到那一页嘛。这毒是照着祖父某本医典的一行批注做出来的,只是想看有没有可能到那种程度,现在想来,那行批注正好指的就是离魂蛊。” 所以才会那么像。 神子澈略一颔首,“那就说我们去洛城看雪,过几日再回来。” 少女怔了怔,“洛城下雪了么?” “嗯。” “那等拔毒之后,我们可以去洛城么?”沈栖棠将手揣在袖子里,“野渡都不下雪的,到那里的第一年冬天,亏我还攒了好几个月的酒钱,买了件斗篷,谁知还没见着雪,就已经开春了。” 只有烦人的柳絮到处飘。 神子澈轻笑,“可你回来的时候,行李中没有那件斗篷啊。” “整日窝在医馆里,横竖用不着,就送人了。小叫花子可喜欢了,还教我做叫花鸡。” “……难怪,那烤鱼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渡夫呀。他虽不让我划船,但都是朋友嘛,就教我捞鱼。”沈栖棠理直气壮,“捞了可不就烤了嘛,烤得多,自然就熟能生巧了。” 神子澈,“……” 就她朋友多。 第252章 想试试么? 冬月廿二,小寒。 都说对病人而言过冬即渡劫,沈栖棠身上的衣裳越发厚实,神子澈却还嫌不够。 平日在王都也就随她,眼下要去洛城看雪,索性便将她裹成了个球。 “我动不了了!”沈栖棠艰难地抬起头,从毛茸茸的斗篷里探出来,委屈,“我又不冷。” “手都冻成冰碴子了,还说不冷。” 神子澈无动于衷。 这还是在城郊,若等明日往洛城那边去,马车里还装了一箱更厚实的等着她。 沈栖棠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挑了张面具,进了书楼就径直往楼上去,主事都没能拦得住她。 三楼,神子澈提了盏灯,慢悠悠上来。 少女果然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等着他,忿忿不平。 他都没说把凭月留在哪间暗室里! 神子澈低笑,戳她气鼓鼓的腮帮子,“这里倒是不冷,将外衫留在厢房里吧。” -- 第206页 “你别理我,让我热死算了!” 狠话是这么说,人倒是老实巴交地躲进了一旁的屋子,将那些厚重的斗篷、小袄都丢在了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我活过来了!” “……”刚才是死的不成? 男人叹气,扣着她乱晃的手腕,渡送些许内力,以免她着凉。 暗室里。 女人呆坐在软榻上,目光空洞,听见石门被打开的声音,才木讷地抬头望了过来,僵硬得令人害怕。 沈栖棠凑近探向她的脉息,取出解药。 内用与外敷双管齐下,神子澈只好将满室烛灯都点燃,去外面等。 少女搓了搓手,用银针制住女人挣扎的动作,剥落她身上的衫子,不禁愣住。 这一身肌骨,本该光滑细腻,却添了无数纵横交错的鞭痕,狰狞可怖。 伤口前不久才被处理过,应该是那日在溯娘处洗澡时,老人家替她上的药。可惜已经过了太久,损伤早已落下,修补不了。 沈栖棠不禁想起先前在梁王府见过的那只箱子。 箱子里沾满血迹的中衣与肚兜触目惊心,各种刑器也令人牙痒。 那些东西,大多是花楼里红倌们用的,不过都只是为了添些兴致,大多都不会动真格的用。 竟伤成这样,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思,都太丧心病狂了些。 …… 第三日。 沈栖棠将那些伤口也处理好,接下来,只静待女人醒来。 她边嚼着花生,倒在青年膝上,小声,“祖父以为焚毁了毒经,那些东西便从此销声匿迹了。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啊,总是低估某些人的野心……” “烧是烧不完的。”神子澈皱眉,“你既然明白,又为何要答应上邪门的条件,与他们来往?” 少女将花生壳捏得咔嗒作响,心不在焉,“让他们帮一点忙嘛,没什么的。你说得对,烧不完,所以我想等这一切风波都过去之后,把毒经重新公之于众,再附上解毒的办法。那样一来,世人也就不必畏之如虎了。” 本就该是如此。 只是当初,老太爷担心这解药无法传遍大江南北,反倒只剩是毒方被人利用,才将那书烧了。 “现在我那些小生意也在大启遍地生花了,只要交给掌柜们去做就可以啦。” 她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 神子澈只觉得少女的气息落在某处,在寂静无声的石室内,触觉格外清晰。 她倒是无知无觉! 青年修长的指尖攥紧了身侧的帷幔,艰难地克制着某种从心底不断向上翻涌的冲动。 “铛铛……” 未合上的石门里传来细微的轻响。 “她醒了!”沈栖棠一骨碌坐了起来,兔子似的蹿进了暗室。 神子澈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拭去额间汗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跟了过去。 凭月枯坐在软榻上,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一声不吭。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沈栖棠试探着靠近了些。 凭月蹙眉,“你是谁?” “是大夫呀。” 女人愣了愣,不敢置信,“毒是你解的?这毒分明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沈栖棠不解,“此话怎讲?” “‘井底引银瓶’怎么可能会有解药?难道是我买错了?”凭月低声喃喃,片刻,她盯着沈栖棠,“是你骗我?我一定已经死了,这里空无一物,难道是枉死城?” “……”哈? 听她这意思,这毒居然还是她自己买了服下的? 沈栖棠抬头望了一眼神子澈,青年却在女人察觉之前,不着痕迹地退到了石门之外,向少女递了个眼色。 凭月在书楼也待了一段时日,想来是认得他的。 沈栖棠明白他的用意,清了清嗓子,对女人解释,“倒是没买错,不过这毒也谈不上致命的毒,死不了人的……只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罢了。” 就像先前,她躲在冷宫时那样。 沈栖棠低叹一声,拍了拍女人的肩,“告诉你这毒无药可解的人,一定是在骗你。不过,我还有别的毒,服下后不过一刻,便能让你魂飞魄散,想试试么?” 女人双眸微亮。 沈栖棠越发确信,她是自己服的毒。 服的还是“井底引银瓶”? 石室中的烛灯早已燃尽,此刻光线幽暗,女人没察觉她的狐疑,只是垂眸,自嘲似的冷笑着,“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怕是买不起你的药。” “我不缺钱。不过近来似乎有些人,因为你的事,而想要我的命。”沈栖棠凑近了低语,“反正你心存死志,世间种种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不如就将那些人的下落告诉我,算作报酬,怎样?” 第253章 齐王 女人紧咬着下唇,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这不是还有值得犹豫的事么,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又何必如此决绝?”沈栖棠笑吟吟地道,“对方又非善类,何必为他们隐瞒?” “正因为不是善类,才不希望有人重蹈我的覆辙。”凭月蹙眉,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苍白,“如果你是因为要救我才被卷进来的,那我劝你立刻收手,以免枉送性命,还落得身陷泥淖的下场。” “你听说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么,他们一再威胁,我又岂能让他们好过?” -- 第207页 沈栖棠满不在乎。 女人没奈何,点点头,“你自寻死路,我也拦不住,但愿你能说话算话。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也不知,人是从书楼晚间的贵客里挑选出来的,戴着面具看不清相貌,但身形高大,气质不俗。” 当日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凭月将那人引入厢房,穿着朦胧的薄纱衣,绕着他跳了一支婀娜曼妙的舞。 从未有人能拒绝她的舞姿,可这人却无动于衷,只是疏离地笑着,饮她敬的酒。 “坐怀不乱,正人君子?” “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凭月讥笑,“我自幼就在风月场中讨生活,大概是命里注定要遭此大劫,一时没防住,才着了他的道。” 思慕难平。 接连两个月,她都选了他做入幕之宾。 那人从始至终都没对她做什么,只是坦坦荡荡地欣赏着她的舞姿,与她饮酒,诉说由风花雪月织就的心事。 两个月后,凭月决意不顾一切与他私奔。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段佳话?若话本不欺人,此后便该是才子佳人互定终身,山盟海誓不离不弃。”女人冷笑着。 沈栖棠抿唇,沉吟,“比起佳话,倒更像个骗局……” 风月场上的女子,大多凭容貌才情博恩客垂青,都是难以长久的。 没人撑腰,自己又不够底气立足,只会如白乐天诗中所言,“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若这么说,倒也难怪她会服下这种毒。 她皱眉,“所以呢,那人后来现了原形,是什么鬼东西?” 凭月一哂,“你倒清醒。哪有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罢了。亏我那时还信了他的鬼话,一心以为他是因为尊重与爱护。” 私奔后的第一日,他们在城外驿站下榻。 结果翌日醒来,她却莫名出现在了一座宅邸。 那人说那是他家,可四处荒芜,分明是在郊野。那人气宇轩昂,贵气逼人,自然不可能住在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我只当他家中尚有妻室,不便立刻接我回去,就在那里安心住下。谁知他却——” 凭月声音一顿,伸手用力扯裂了身上的外衫,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与肩胛。 沈栖棠大概明白了她不便诉之于口的用意。 不能人道,故而借鞭笞等手段,妄图以此满足内心怪癖之人,不多,但也不罕见。 看来,梁王府中那口箱子,就是这人的了。 “宅院里远不止我一人。他手段残酷,下手从不留情,性子也越发冷淡恶劣,甚至某一日还请了他的一位朋友登门,将我打得奄奄一息。后来也不知是请了哪路神仙,竟还将我救了回来,苟延残喘地继续供他们取乐。” 凭月咬牙,停顿片刻,狞笑,“于是我趁他不在,引诱了宅院中的一名哑仆,让他替我买回剧毒。” 她担心那人还会找人将她救活,所以故意在宅院里放了把火,趁乱跑了出去。 宅院里的家仆紧追不舍,她在被追上前,服下了剧毒,跳入枯井。 “也没想到枯井之下竟有一道门,我躲在暗门里,逃过一劫,但随后毒性发作,便一无所知了。” 这也不对啊? 沈栖棠愣了愣,“那,书楼里出现的尸骸,又是谁的?” “什么尸骸?”凭月不解。 沈栖棠忖了忖,换了个问法,“书楼里从前有一只鬼怪面具,你走的时候,带走了么?” “带那种东西做什么?”不嫌晦气? “那你出逃,是什么时候?” “整日被软禁在宅院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过那时春花才落,夏木成阴,想来应是初夏时节。”凭月想了想,“不过说起面具,我与那人相识不久,还未私奔时,曾去逛了一次庙会,买过一张傩面具。不过离开时并未带走,想来,大概早就丢了吧。” 沈栖棠沉默着,面无表情地从石屋外取来了那张面具,“是这个?” 凭月试了试,低声,“表面倒是差不多,不过我记得应该要重许多,戴上时,沉得总往下滑。” 削薄了,自然会轻。 沈栖棠没捋出思绪来,求助般偷偷望了一眼石门外的青年,趁女人没注意,无声地比划着,“怎么办?” 神子澈指了指那张傩面具,口型隐约是…… “捕快?”少女揣测。 凭月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栖棠尬笑,“啊,我是说,你与那人一见倾心,与他相处不久就私奔了,那你原先的情郎怎么办?” 器宇不凡之人,与那个五大三粗的捕快自然不沾边。 “什么情郎?”凭月皱眉,提起那些人,难掩厌恶,“逢场作戏,露水姻缘罢了。那些公子王孙,都自持身份,同床共枕时都瞧不上我这种轻浮之人,有什么值得顾虑的?更何况,就他们那孱弱的身板,我又何苦眼巴巴望着他们?” 诶? “不是有一个壮实的?胳膊比我大腿都粗,哪里孱弱了?”沈栖棠茫然。 凭月比她都懵,“哪里有这种人?武夫怎么可能会到书楼这种文绉绉的地方来,也不嫌头疼。” “书楼之前呢?” “我在凌城,入幕之宾数不过来,但一定没有力役武夫。”女人轻蔑低哂,“再落魄的花魁娘子,在盛年之时,都不会是这种人能买得起的。” -- 第208页 “……” 沈栖棠无言以对。 那捕快的确不大富裕。 而且照欢卿所言,她刚来王都时,那位“姐夫”应该还没能进六扇门,连这口饭都没能吃上,就更没钱找花魁寻欢作乐了。 还是六扇门。 上次那姓杨的捕头,身份也不明不白。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如果还要问别的,那我也就只知道些‘芙蓉暖帐度春宵’的事了,小大夫要听?” 凭月一双含情目略微上挑。 不人不鬼地过了一年多,她早已瘦骨嶙峋,沈栖棠端详时,只觉得清秀,并未看出什么独特之处。 可这一瞥,却现出绝代风华。 令人口干舌燥。 少女悻悻地摆手,笑,“不、不了。我答应你什么来着,好像是给你能致命的剧毒,对吧?你先躺一躺,我这就帮你!” 女人并未尽信,狐疑地打量她一圈,却还是依言照做。 冷不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蛰了一下。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这是……?” 沈栖棠收了银针,“昏睡而已嘛。” 之前侯府那只小白犬,也遭过这待遇的。 “她也算打定了主意想赴死,我们劝是不中用的。”她搓了搓手指,小声,“倒不如将她送到欢卿那里去,也能彼此照应。” 事态未明,将这二人放出去反倒危险。 留在书楼里,好歹知道的人不多。 “说起来,她从被困的宅院里逃出去,竟能正好落入那口井中……” 只怕当时困居她的宅院,就附近那个荒废的村落中。 至少也是在这座山上。 神子澈也若有所思,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沈栖棠不禁扯了扯他的衣角,不满地小声嘟囔,“在想什么?难道这种事,还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不成?” “不是。”青年轻咳了一声,“我只是在想,虞昼持每夜在何处下榻都有记录,不可能经常出宫。但除他之外,王公贵族之中,似乎并未曾听说有谁……房中不能人道。” “这种事儿最怕瞒得不严实,还能让你知道?” 不过,多少应该也会显露出一些才是。 沈栖棠边往外走,边扳着手指头小声数着,“首先你和虞沉舟都不可能,梁王府那几位也是要被排除在外的,沈云苓不是,他的那帮朋友……至少画舫上那几个都虚耗得厉害,也没可能。还有那个捕快,能不能行不知道,但显然从外貌上来看就不像,只能说他做的事不大对劲。” 那几个书生中毒后倒是不行了,不过看各自的习惯,之前都没这困扰。 更何况家里都穷成那样了,想折腾也扑不出风浪来。 和这件事有牵扯的人,似乎也就只有虞昼持了。 而且浅薄的瓜葛,仅仅在于那枚珠钗。 “其实还有一个人。”神子澈垂眸,低声,“你可还记得,前不久跟踪六扇门杨捕头离开的暗卫,最终去了哪里?” 沈栖棠一愣,“齐王府?” 这齐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连府门都极少出,王城中也很少有人见过他。 但没人见过,自然就不能确认,他一直都在府里。 “而且他将皇帝赐给他的姬妾都藏在小园里,身边也没有别的女眷,这就无法说明他究竟‘能不能’了。”沈栖棠点点头,“不是说那齐王病弱,总召老爷子去问诊么?这倒是可以去问问。” 可这样一来,就看不成雪了。 她叹气,转念想到车里那一箱厚实到离谱的衣物,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这是天意啊! …… 沈府。 天越来越冷,连池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老爷子想钓鱼,又怕冷,抱着个暖炉缩在岸边,唉声叹气。 “大白天的,不用去太医院当值呀?” 清越的嗓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老爷子被吓了一跳,手炉都差点被扔进河里。 “兔崽子!有门不走,总翻墙做什么?你上辈子属贼的——”话音未落,他一抬眸,正好对上神子澈歉然的笑意,骂声便戛然而止了。 婚事还没落定,总不好将女婿骂走了。 他讪讪地笑了笑,“哎呀,国师就不要再惯着她了。这都不是姑娘家该如何如何的事,就连别人家再顽劣的纨绔,都没有这样放着门不走净翻墙的。” “好,下次一定走门。”神子澈从善如流。 沈栖棠充耳不闻,挽着老爷子的胳膊,嬉皮笑脸,“爹爹怎么一见面就数落我们?我这不是想早点儿见到您,才翻墙的嘛?” “……我怎么觉得你见了我还很意外?”老爷子沉着脸,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阴阳怪气,“刚才是谁一进来就问我为何没去当值?” “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我发誓。” 少女一本正经,信誓旦旦的模样与这古灵精怪的脸着实有几分不符。 老爷子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前几日一直在太医院,这不是因为天凉下来,一时不防感了风寒,才被‘开恩’放回家来休养了么?” 沈栖棠愣了愣。 就,大冷天的坐在池边盯着冰面下的鱼休养啊? “这鱼又不是从紫竹林里捞出来的,养不了病。”她小声嘀咕着,探了探老爷子的脉息。 -- 第209页 倒是快好了。 “我还能像你似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老爷子嗤笑着,拨开她的指尖,边引着他们往屋里去,边问,“行了,你们也不清闲。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又是做什么来了?” 沈栖棠笑嘻嘻,“想向您打听个人。” “魏慎行啊?” 他老人家倒还记得上回的事儿。 少女讪讪摆手,“是齐王。这王都之中,若说有什么人经常与他相见,也就只有您了。快与我说说,那位王爷,得的是什么病呀?” 第254章 上次提到魏慎行…… “他啊……” 沈杉寒蹙眉,欲言又止。 他打量着沈栖棠的脸色,除了“不怀好意”,什么都没瞧见。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他来?此人常年隐于府中,并不出门,还能惹到你?” 沈栖棠下意识否认,“这叫什么话,怎见得一定是惹了我?这人神神秘秘的,还不许我好奇么?只是近来听到了些传闻,这才想来找您证实嘛。” “什么传闻?兔崽子,你是不是又卷进什么危险里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安生点儿?上回跳祭台,下回又打算跳什么?” “……” “沈大人误会了。”神子澈轻笑着,替她解围,“是阿棠救了一位姑娘,似乎与齐王有关,故而才登门讨教的。纵然有危险,侯府也一定护她周全,不必过虑。” 老爷子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大概就是这个“救”字,一听见这个,无论什么原则,似乎都能为之通融。 尤其这话还是从他认定的君子口中说出来的。 “当真?” “嗯。” 沈杉寒思忖着,面色略微缓和了些,反手关了屋门,低声,“不瞒你们说,齐王初来王都时,便患有不治之症,命不久矣。那是他天生的毛病,绝非寻常药物能治。但两年前,他向陛下讨了一味药……” “清净翁?”沈栖棠问。 老爷子怔了怔,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看来还猜对了。 两年前,只能向皇帝讨的药里,能对他的症的,仅此一件。 那清净翁虽毒,但只要修身养性,发作并不快。濒死之人用它,可以暂时缓解原有病症,多在人间逗留数年。 这齐王的胆子倒是不小,旁人闻风丧胆的毒,他说吃就吃了。 弄不好,还能因此在皇帝面前,博些宠信。 “所以您每次去齐王府,都是给他送缓解清净翁的药去了?” “是啊,齐王人很好,文质彬彬的,有时候去得太早,或是迟了,他都不生气的,就算毒发,也从来都没动过气,一味隐忍着,以礼相待。” 和宫里那位比起来,啧。 “行了,在您这里,除了我,谁都是好人。”沈栖棠笑了笑,“对了,我们来问的事,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又不是好事儿,还能说出去?” 老爷子盛情留二人吃饭,沈栖棠心不在焉的,也就没答应。 神子澈辞别老人家,仍旧带着她从墙边翻了出去。 沈栖棠幽幽地道,“你刚才还答应了爹,以后都走门的。” 青年一个趔趄,幸好很快就稳住了。 …… 午膳是随意应付的,沈栖棠摊着张纸,涂涂写写,咕哝,“这个齐王也中了清净翁,那就和我们预想的一样了。上次姓杨的捕头是他的人,那后来与欢卿四处奔走的那个捕快,很可能也是一伙儿的。” 所以那一连串的事,才会如此巧合。 “可目的是什么?” 神子澈双臂撑着桌案,盯着沈栖棠写下的诸多疑虑,抿唇不语。 敲门声打破两人的思索。 灼炎道,“侯爷,柳赴霄柳大人来访,说是姑娘前几日提到的事似乎有了眉目。” 是离魂蛊的事。 沈栖棠将纸笺随手收进了书里。 柳赴霄很快就到了,他手里拿这个木匣,匆匆地道,“这段时间风声紧,我不能久留。上次提到魏慎行,我暗中跟踪他几日,他果然与离魂蛊有牵扯。这是我从他府上的密室里找到的,担心将东西偷出来会打草惊蛇,所以只临时誊抄了一份,你们看看!” 第255章 柳夫人 木匣中,第一张药方所记载的,就与上邪门当初推演的十分相似。 “我不懂这些,但对比过,其中几张与你先前拿出的方子很像,删删改改的修了许多份,剩下还有很多别的药方,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时间紧迫,故而都只摘录了些藏在重要位置的。” 柳赴霄低声说。 药方下记着年月,沈栖棠仔细翻看着,一张张递给他们,“这是地宫附近‘疫疠’之毒的起因。这是你偷出来的那两枚药丸,看时日,应该更早些。舍弃了旧的药,去试新的,大概他们也已经察觉到这个思路走不通了。” 可是那些药,却被用在了一群书生身上,药引离魂蛊,又出现在了宫里。 沈栖棠揉着额角,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其中有些事,的确与皇帝关系不大,“对了,柳大人与齐王可有来往?” “齐王?”柳赴霄愣了愣,摇头,“顾时弈那人性情古怪,又孱弱多病,我只见过他一次,若没记错,当时国师应也在场。他有问题?” -- 第210页 “还不好说。那你可曾听说过这人喜欢什么?我也算是久闻他的大名,却一直没机会见面,听我爹说这齐王长得俊俏……” 神子澈皱眉,目光一凛。 柳赴霄只好尬笑,“还是别去了,见不到的。这人惯会装聋作哑,扮成那大隐于市的高人。我们曾为一桩案子,递了五六回拜帖才被放进了府,结果在府里进出了三天,愣是一面都没见着,国师作证。” “嗯。”青年抿唇。 当初只以为他有心躲避,但眼下再想起来,说不定那时,此人根本就不在府上。 沈栖棠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沉默了片刻,扬了扬手中的药方,抬眸,“柳大人,你起初的打算,就是追查地宫一事幕后的真凶。现在人找到了,下一步打算如何?” “我查过,魏慎行一直留在王都,十年来都从未出城。而且他与太医令交情匪浅,将他视为知音。之前太医令遭到诬蔑,他也曾仗义执言死谏陛下重新彻查,即便他会为了陛下的毒,钻研这种药方,也不会将这脏水泼到沈家。” 在他之后,自然还有别人。 柳赴霄也重新怀疑过沈决明,可从往日种种来看,不止是这位二少爷,沈府里头住着的那几位,连听说都不曾,更别提参与。 “魏慎行之后,一定还有人。我还是想从上次二公子引出来的那帮人入手,但这阵子那些人似乎都不太客气,仅仅是我那座私邸,就钻进了好几只老鼠。”柳赴霄啧声,望了眼天色,连忙拾掇了那只木匣,“不早了,我得回去。我总来侯府,宫里和我父亲都已经起疑。以后我恐怕就要想别的办法来找你们了。” 沈栖棠面不改色,略一颔首。 等人走了,她才收起了那副谈正事的态度,缩进太师椅里,叹气,“我还是不信他会和他爹作对,查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多虑了,柳家不是沈家,别以你的境遇去揣测他。”神子澈垂眸,低笑,“且不说他生性如何。柳国公是不惜拿他至亲性命去填家族门楣的人,有一事,我也是前不久才听溯娘提起。你可知柳夫人为何亡故?” “嗯?”她都没注意过有这么个人。 “那柳家小姐刚出生不久,国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尊奇石,先帝一时兴起,微服前去观赏,意外撞见了柳夫人,只多看了几眼。那时正值先皇后盛宠,柳贵妃无力与之争锋,于是这柳国公便找了个时机,将他那正夫人献给了先帝。” “……???” “先帝虽不甚在意,却也没有拒绝,半推半就承了他的情,奈何柳夫人烈性,拔簪自刎了。”神子澈一哂,“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先帝与柳国公都怕流传出去令人耻笑,所以一直讳莫如深。” 柳赴霄年幼时被送到外祖家教养,不在王都。 这些事,也从未有人告诉过他。 “所以,就算柳赴霄不是君子,也不会永远忠于柳氏一族的。不亲自对他们动手,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沈栖棠缓过神来,“柳国公和柳贵妃是亲兄妹,我琢磨着,他们这里多少都有点问题,该不会是家传的吧?” 少女边说,边指了指太阳穴。 “净拐着弯挤兑人。”神子澈叹气,轻笑,“其实远不止这些,姜不苦从前陪在你姐姐身边,宫里的旧事,她大多也都知道,若有兴致,不妨去问问。” 她摆手,“阿姐从不管这些,姜姐是仵作,那时年纪尚轻,又沾染一身江湖习性,最厌尔虞我诈。你说的这事儿,就算经历过,她们也只知道‘先帝那日没来’。” 这也是家传的毛病。 好奇心不盛,可惜到了沈栖棠这里就失灵。她忖了忖,又道,“不过只听溯娘嘴上说,柳赴霄怕是不会信。难道这种事,他还能向柳国公求证?” “柳夫人留有遗书,因知晓此事一定会被瞒下,故而暗中托人交给了先皇后。但阴差阳错,这东西始终没能被送到柳赴霄手中。” 沈栖棠一怔,“还在?” “抽屉里。” 沈栖棠看见左手第一格抽屉里多出来的许多东西,不禁小声嘀咕,“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也不怕我随手翻看,撞破了你的秘密……” 木盒里是一块帕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都变成褐色,显然是挥血写就的。 “都是给柳大人看的东西,放在你这里更方便些。查都查了,索性便将柳国公家中那点旧事都探问了。不过柳大人生性耿直,不懂虚与委蛇,若将这些交给他,他定要与柳家划清界限的。哪日他决定收手,你再给他也不迟。” 横竖都是利用,又何妨利用得更彻底一些? …… 夜深,城郊。 一处寻常宅邸,屋里空无一人,也没点灯。 唯有后厨的地窖中隐约有几分动静。 柴垛掩映的缝隙冒着些许亮光,若非细看,都注意不到。 地窖里,白少舟气得又砸了个酒坛,“他们到底还有完没完了!这都过了多久,还穷追不舍,连城门都进不去!再这么下去,还不如趁早回上邪门!” “堂主,上邪门也回不去了……”一人讪讪地道,“门主来信,说各城郡中都在严加防范,连端了咱们二十九个据点。” 虽说门中弟子跑得快,损失不算惨重,只有几个运气差的小弟子,当场就丧了命,此外基本上都带着家伙事儿跑了。 -- 第211页 但如今连武林盟也与朝廷联起手来,上邪门无论到哪里都免不了被掣肘。 除非一辈子窝在这地窖里不出去,否则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我就想不通了,那个神子澈,到底什么毛病?咱们和小妖女相处得不也好好的么,又替她治病救人,又替她追查线索!最多也就是装模作样威胁两句,至今也没动真格要对付她!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了吧?这大国师哪根筋搭错,非要让我们死?!” “您是有所不知。”有人苦笑着,道,“妖女告诉皇帝,她是从咱们这里看到的百毒经卷。她与皇帝有仇怨,就指着这本毒经保命。倘若咱们与皇帝见了面,要么,她和沈家失去保命的筹码,要么就是被揭穿谎话,犯欺君之罪。” 另一人捧着碗清汤面,啧声,“这位大国师,对那妖女可谓是尽心尽力,哪里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除掉咱们这个威胁,永绝后患的。” “要我说,这也就是个幌子。”一个年轻人摇头,“还不是门主当初气不过,非要挑衅人家?就开春那会儿,在回风城。” 众人沉默了。 确实。 “而且门主总和妖女牵扯不清,要不是知道他有当人家爹的念头,我也以为他看上人家了……”白少舟郁郁地灌了一大口酒,心烦不已,“但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否则整日龟缩着当见不得光的老鼠,还谈什么霸业?” 总要想个辙,进城一趟才行! 第256章 一个条件 十二月初。 才几日清净,侯府就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被搁置了许久的金丝雀笼里,秋千吊椅已经装好。 沈栖棠窝在里面,裹着棉被闭目养神,诸事不理。 “侯爷,姑娘她这怎么又躲进去了?”灼炎想不通。 神子澈搁下书,“老夫人不是说,要趁这段时日清闲,要替你做媒?怎么没去。” “您可饶了我吧,这天底下的女儿家都像糖霜似的,捧在手里都要担心会不会化了。我这榆木似的脑袋,哪里能妥善照顾?若有像姜姑娘那样的,倒还能过太平日子。可哪有这种人?” “有啊。”笼子里,少女从被子下探出头,“娇弱的美人不常见,如姜姐那般舞刀弄枪的可遍地都是。容我写封信问问,看有没有愿意成家的。” 灼炎,“……” 哪来的遍地都是? 她认识的那些都是江湖女子,被羁押在刑部大牢里都能转眼跑没影的主。 愿意成家才怪了。 他苦笑着,不动声色挪到了雀笼边,背着自家侯爷,压低了嗓音,“不是,姑娘,所以您究竟为什么又与侯爷置气啊?是老夫人让我问的,您就行行好,让我交个差……” 少女一哂,“没有啊,天气好出来晒太阳罢了,置什么气?” 灼炎抬头,望了一眼天际。 乌云蔽日,天光艰难穿破云层,如金色的裂隙,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晒太阳? 他沉默良久,不经意瞥见自家侯爷似笑非笑的神色,到嘴边的疑问也顿时改了口,“啊,对了姑娘,老夫人还让我给您捎句话,近来天气骤冷,长公主家那位小公子的腿疾似乎又有些复发的征兆,问您什么时候有工夫,去帮着瞧瞧?” “择日不如撞日。”少女开了锁,盯着神子澈,“你也去?” 青年垂眸,淡淡一哂,“老夫人此刻大概不想见我。灼炎陪你们去,以免途中遇到意料外的事。” 沈栖棠点点头。 老太太分明一向都是关心他的,说话做事却总是格外别扭。 从前想不通,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世,便不觉得奇怪了。 老侯爷当年不是还同老梁王争慕云裳么,那这生母与养母年轻时有龃龉,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长公主府上栽的都是常青树,到了冬季也还郁郁青青,半点不见萧条。 “昨日傍晚才提起,你怎么今日就来了!也不支人来说一声,都没准备你爱吃的点心!”长公主迎出来,颇为欣喜。 “云苓怎么样?虽说续玉蛊接上断骨,但这么重的伤,难免还是会有影响的。”沈栖棠道。 “仰仗你与那位秦姑娘出手,影响甚微。只是天冷之后,偶尔还是会疼,你堂兄不懂那个‘续玉蛊’,偏又爱操心,总让苓儿躺着歇息,那孩子固执,非要出去,我们没辙,才想找你来看看。” 沈栖棠略一颔首,乖巧地与妇人寒暄了几句。 也正好。 书楼的那张傩面具,和他的那些同窗,她还想再问问。 公主府上还有客人,沈栖棠便笑了笑,“您去忙就是了。我自己过去吧,若有什么要注意的,一会儿告诉您。” 屋里,沈云苓正在窗前看书。 儒学经典,沈栖棠一向是没兴趣的,“开春就是大考,听说你要去?” 沈云苓愣了愣,见是她,微笑,“是啊。幸而这一年多被闷在府里,不仅不曾荒废,还被迫收了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沈家的将来,可就指望你了。”少女笑着打趣,边替他检查双腿,边问,“说起来,你那些同窗会去么?” “怕是都不敢。”沈云苓敛目,淡笑,“听说近来都因为梁王府那边发生的事,躲在府里不敢出去。” -- 第212页 “他们在害怕什么?” 他叹气,“我也不知道,别看他们平日里胆大妄为,一旦与性命有了牵扯,那胆子也就路边碎石那么大。” “我其实也想见见他们。不过就算见了,这帮小纨绔也未必会说实话,反倒令人厌烦。” 沈云苓想了想,“是要向他们打听什么吗?” “嗯,还是上次问你的那件事。” “小姑姑,你为何如此在意凭月姑娘的死?”他有些意外,蹙眉沉吟片刻,“我先前听父亲提起过,你也是在替沈氏一族寻一条生路。莫非,这件事与沈家有关?” 若非要说有关,也的确有。 但这关系犹如那曲曲折折的山溪两端。 沈栖棠尬笑,“算是吧。总之,我想知道你那些同窗们与书楼一案的联系,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刑部尚书家的幼子林千秋,那段时间,他也常与我们去书楼。此人虽立身不正,却不擅说谎,若要询问因果,找他最为合适。”沈云苓思忖着,又道,“林尚书是国师的人,若要去拜访,最好与国师一起。” “……” 早上刚吵了架,虽说神子澈并没为此生气,可这会儿又眼巴巴地回去求他,多少有些开不了口。 好烦。 …… 离开长公主府,灼炎却不见了踪影。 本该候在门外的马车也没来。 老太太虽也在府上,可老人家们约了牌局,一时半会儿根本散不了。 沈栖棠狐疑地张望了一眼,却在附近一条巷子入口处的阴影里,瞧见了个熟面孔。 白少舟优哉游哉地向她招了招手,挑眉示意。 好一阵儿没见着人,她都快忘了上邪门还在王都附近转悠了! “说起来,你们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居然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出现,看来先前赊的几张毒方,也没那么要紧啊。”沈栖棠调侃道。 白少舟闻言一噎,“这是我们不想来么?我倒也得来得了啊!” “哟,上邪门出事了?” “……你不知道啊?”白少舟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那情郎恨不能将我们斩尽杀绝,接连派人端了我们二十九个据点,门主他们现如今还躲在洛城,出都出不来!” “什么?” 没听说啊??? …… 大启安宁三年,冬深。 王都的雪,方积了三寸半。 刑部大牢。 银面具遮住男人的半张脸,下颌棱角分明,薄唇红得仿佛沾了血,冷漠疏离,生人勿近。 淡蓝色的斗篷上落满雪,更衬得他丰神俊朗,像神仙似的。 大启万众敬仰的年轻国师,就连九五之尊,都须对他礼让三分。姜不辞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囚衣,一哂,“饯行的酒就免了,仇人的东西,我可不敢沾。” 神子澈从食盒中取酒的手一僵,垂眸敛起眸底神色,温柔低笑,“那就不喝。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怕疼,明日凌迟之刑,三千多刀,怕是要撑不住。” 他手里是个雕琢细致的小瓷瓶,姜不辞拆了封口,嗅到一阵极浅淡的海棠香。 “此毒名为‘枯荣’,服下它,就不会痛了。” “大启百毒之首,这种失传多年的东西都被你找来了,好大的手笔。”姜不辞柳叶似的眉一挑,将瓶中毒液一饮而尽,“苦的。” 神子澈微怔,似乎是觉得意外,欲言又止。 第257章 遣散 灼炎从昏睡中睁眼,茫然半晌,才发觉自己身处马车之中,双手被铁链缚在身后,动弹不得。 周围,几个护卫还未清醒。 车帘并未合上,能看见外面的天色。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年轻正蹲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不经意间看见他,笑着过来,“这位大人别瞪我们啊,只是请您来坐坐,没别的意思。” 嘴里塞着破布,身后缚着铁链。 坐坐? 灼炎暗自运功,丹田内却空空如也,应是被药物所限。 “下药也太过了,你这可不是去和他们谈生路,而是找死。”少女熟悉的音色从远处渐渐靠近。 与她同来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也是没办法,也不知道上哪儿找的护卫,我跟你说,凭这些人的功夫,若是去闯江湖,天都能给闯破了。眼下门主他们都不在,如果不下药,我哪里制得住这些人?” “呵。” 白少舟喋喋不休,“你也别幸灾乐祸,我们出不来,对你也没好处。武林盟那边只听朝廷的,也就只有我们这些‘魔教’能替你跑腿,除了上邪门,别人你信得过么?” 沈栖棠挑眉,“我能信你们?” “你这话说的!我俩可是过命的交情,上回去义庄,我丢下你了么?答应保你的命,我是不是连对方是谁都没问,上去就帮你把人揍了?还不够仗义?” 少女不以为然,“钱和药方你都拿了,这是仗义?” 白少舟没好气地从兜里掏了张银票,“二百两!多赔你一倍还不成么,药方我们都看过了,想还也还不了,要不把那张纸还你?” “……”纸又不值钱。 沈栖棠叹气,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白堂主,你说的对。我能请的,唯有请武林盟外的江湖人。不过就算是魔教,也不止上邪门一家。” -- 第213页 这当然是假的,但谈生意么,筹码越多越占便宜。 “还有哪家?” “比如摘星楼,凌云诉的人。” 白少舟一噎。 凌云诉他从未见过,但这人恶名在外,连江湖中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都听说过。 倘若不是此人销声匿迹,老门主也没胆做那千秋霸业的大梦。 但纵然这人退出江湖多年,摘星楼一旦出手,他们也无力招架。 就前不久,那帮疯子还打伤好些门人,强抢续玉蛊,也不知道是拿去做什么了。 白少舟有点儿心虚,小声,“真的假的,你与凌云诉有来往?” “嗯。” “是么?”他沉默了片刻,不死心地道,“可是摘星楼与宫里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年凌云诉销声匿迹,不就是因为闯入禁宫?” “还有这事儿?” “摘星楼昔日的副教主与凌大教主有隔阂,负气出走,成了我们上邪门的长老,就在后山养着呢,我听他说的啊。这些你都不知道?” “那会儿我年纪还小呢。”沈栖棠挠头。 人是她捡回去的,命却是老太爷救的。 这些话不好当面问,怕提到旧日伤心事,但并不意味着她不好奇,“所以,他为什么闯宫?” “具体原因,长老也不清楚。不过凌教主在王都有个姐姐,听说当年名声很大,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给他传信,他便闯入宫中,想找皇帝讨个说法。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就不清楚了。” 宫里的消息传不出宫外,更传不到江湖。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淡笑着收回了心思,“就算他闯了宫,那会儿也是先帝做主。皇帝都换了,就算有牵扯,也不会站在他们那边,我怕什么?” “不是,你这——” 白少舟双手叉腰,气急败坏。 她不是非上邪门不可,但上邪门除她之外,也不知道该求谁才能万无一失了。 他舔牙,冷笑,“行,那你开个条件。” 沈栖棠忖了忖,“你能做主?” “门主说过,王都之内由我拿主意。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说了算。” “也行,那我就不坐地起价了,说个底线吧。两年之内,上邪门听我差遣。” “……”这口开得还不够大? 白少舟皱眉,“一个月。” “一年。” “三个月?” 沈栖棠微笑,“六个月,我也不让你们白忙活,期限一到,我定将毒经尽数奉上,如何?” “就这么定了!” 以门主对百毒经卷的执念,别说是听她差遣六个月,就算是六个月里整个上邪门都扮作女子招摇过市,他都能答应! “可是神子澈那里,你到底说得上话么?” 少女星眸微弯,意有所指地望了眼马车,“当然。” …… 马车是沈栖棠驾回侯府的。 上邪门那帮人下的药重,灼炎下了车,人还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府门外,他迟疑良久,“姑娘,他们说的话,您信?” “白少舟下手狠,但却没他家门主那么多花花肠子。”沈栖棠笑了笑,“这件事你只需原原本本告知阿澈就好啦,不用替我隐瞒。” 瞒也瞒不住。 当时在马车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灼炎叹气,“侯爷也是为您考虑……” “我知道他的意思,也不会因此觉得他如何,不用解释。只是觉得很意外,原来他手上也会染血。” 却偏教她做好人。 沈栖棠垂眸,讥讽地勾着唇角,不再多言语。 前厅有客,她没进去,正好暂时避开,给灼炎留了回禀的时间。 小径旁,修竹已经枯黄,落了的竹叶铺在泥土间,与夏时截然是两番景色。 “这沈栖棠,与国师的关系到底如何?隔三差五就闹一场,也没见谁低头就又和好了。亏我还整日翘首盼着她失宠,这颗心啊,就像荡秋千似的。” 一群女人从后院的小门回来,看方向,应是回别苑去的。 “咱们大启对女子约束虽不比前朝森严,没有诸多规矩,却也断然没有像她那般任性妄为的。可饶是如此,国师也从还是百般纵容。人家是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咱们这些后来者,还有什么可盼的?” “也是,青梅竹马。”女人点点头,“那些说书先生的不也都这么讲?这妖女胆大妄为,连先帝的话都没听过,只有国师管得了她。” “这不就是养狗么?除了自家主人的话,任凭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只是娇纵些,偶尔在主人面前耍耍小性子罢了。”另一人掩唇笑道。 “小点儿声,也不怕人家听见了,来咬你!”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戏班子还变着法儿唱呢。” 女人满不在乎,优哉游哉地转了弯,正好瞧见不远处的少女,那颇为得意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沈栖棠,“……” 忘记回避了。 不过人家都撞上来了,装作没听见总不像话。 她挑眉,笑,“戏班子唱的什么?” 众人见她笑,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她们是真的害怕这人疯起来就随手挑人,剁碎了送去喂狗的。 -- 第214页 少女目光清澈,神情无辜,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吃人的恶鬼,“方才说,整日翘首盼着我失宠的是哪一位?” 一人梗着脖子站出来,故作镇定,“是我,你待如何?大启诸多律例在上,且不说你还没入主侯府,即便哪日真过了门,也断然没有肆意滥杀府中女眷的道理!” “正是!我们多少还有名分,不像你,还没过门便仗着有国师撑腰,赖在府里不走!这种行径,与无媒苟合又有多少分别?就算将来进了门,也改不了你不尊礼法不守妇道的事实!”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倘若是知廉耻之人,早就羞得投井而死了!” 女人们言之凿凿,倒把沈栖棠都哄乐了。 她略一颔首,笑吟吟地道,“起初还怅然若失,可按你们这么说,我这般不知廉耻的妖女,又何必为了道德伦常而置气。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如今日,就送诸位一份大礼?” “???”她气傻了? 众人纷纷沉默,不约而同地后退,总觉得有几分不妙。 半个时辰后。 女眷们纷纷围在后门外,盯着面前大大小小的木箱,不敢置信。 事发突然,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被赶出府了?” 有人还算清醒,苦笑,“家底都在这里了,想必就是这样了。” “可是她凭什么?” “我倒是觉得,你该问问,我们凭什么。” …… 侯府后院鸦雀无声。 丫鬟与家仆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气头上的某位大小姐。 神子澈送走外客,回来时,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急于去找沈栖棠,临到院门外,却又突然踌躇不决。 无论是试探她对上邪门一事的看法,还是解释辩白,都是谈不到底的。 青年蹙眉,不经意抬眸,只见一个小丫鬟端着食盒,也在门外犹豫。 “为何如此鬼祟?”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抓紧了手里的食盒,慌慌张张行了礼,“侯爷,这是姑娘吩咐厨房做的点心,但是……” “但是?” “姑娘正在气头上,奴婢担心贸然进去,会火上浇油……” 神子澈心一沉,有些复杂,接了食盒,轻叹,“我送进去吧,你下去。” “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小丫鬟喜出望外,隐没了后半句话,一转眼就溜得没了影。 屋里,沈栖棠正打量她珍藏的那半枚落拓枝。 这几个月虽有好些事要忙,但她也没忘了琢磨如何保全自己的小命。 可思前想后,也还是没能想出个妥善的主意。 毕竟只有半枚落拓枝,份量远远不够,对于枯荣而言,杯水车薪罢了。 可若要用别的办法,能走得通的路唯有一条…… 敲门声沉沉的,不急不缓。 沈栖棠从通风的窗户往外望,见神子澈正站在那里,不禁纳闷,“门又没锁,直接推啊,难道还要我开门请你?” 吃错药了?平日里何时敲过门? 等等,该不会是为了别苑那些女人讨说法来了吧!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心虚不已。 神子澈抿唇不语,在门边站了良久,才进屋将食盒搁在了她桌上,“怎么动这么大的火气?不是说中毒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动怒么。” “你问我?”沈栖棠不明所以。 可这话听在神子澈耳中,却成了反讽似的质问。 他蹙眉,“是,对上邪门赶尽杀绝,我的确存有私心。可就算是这样,换了别人,也不见你这般大发雷霆,难道就因为是秦寄风,就有所不同么?” 他说得很轻,语速又快,沈栖棠都没听清,茫然,“说什么鬼话?” 阴阳怪气。 她琢磨了片刻,嗤笑,“哦,所以,你这是上门找我说理来了?你这是要替她们鸣不平,还是要替你自己鸣不平?” 神子澈一愣。 他替上邪门鸣什么不平?好像有那么点儿不对劲…… “不是,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生气啊,我气什么?”沈栖棠冷笑,“我看你倒是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怎么,不是说这些年从未碰过女人么,既然还不是你的谁,我将她们送走,又怎么了?” “……嗯?” 和他说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神子澈沉默片刻,“你把谁送走了?” “别苑的那些姑娘们啊,你不知道么?”沈栖棠挠头,“那你刚才说的什么?” 青年低头,轻咳一声,“没什么。” 她不气,他不提。 “不过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把人赶出去了,她们又惹你了?” “谈不上,只是刚好撞见,就送走了。”沈栖棠拨弄着落拓枝,一哂,“各自的细软也都让她们带走了,离开侯府照样能安度余生。若是聪明的,装作没这回事,去哪里都好。反正又不曾与你发生什么,隐姓埋名,找个如意郎君不成问题。” 那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留在侯府里虚度青春,也算委屈。 “可定有人心生不足,将这事闹大。”神子澈皱眉,“若闹起来,她们是不能将你怎么样,可坊间必定议论纷纷。” “我还担心这个?” -- 第215页 沈栖棠轻笑着,收了摊在桌上的医典,去翻食盒里的点心。 茶楼酒肆,谈论她什么,她大多都有数,有些甚至还是受她指使。 都是一起喝过酒起过哄的人,没多少坏心眼儿。 倒是坊间的唇舌恶意颇深,不过那些秀才、妇人也就只有嘴上说说。不仅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偶尔甚至还能帮些忙。 正如这一次。 “若她们借机闹起来呢,我就说是她们从坊间听了流言蜚语,回府还当着我的面,肆意诋毁。”糕点分量足,一会儿就到饭点,她估摸着食量,掰了半块塞给神子澈,笑,“从后门将她们送出去,是为了给那些安分的姐姐留余地。至于那些不知好歹的,我还能怕她们不成?” 倒也是。 这王都有名的说书先生嘴里讲什么,对她而言,也就是一碗酒的事。 神子澈轻笑,“也行,府里的事你张罗就好,我也可以省心了。” “我可没学过操持家事,弄不好还要让你多操心。” “来日方长。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然更好。” 每次有求于他,兔崽子都喜欢撒娇。 有何不好? “当真?”少女双眸一亮,嘿声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去刑部尚书府上,见见他们家的小公子林千秋!” “……他也生得俊俏?” 沈栖棠一噎。 同柳赴霄提到齐王的时候,她的确是这么搪塞的。 “是沈云苓说,那小子不擅说谎。”她没好气地道,“关于书楼那把火是如何烧到这些人身上的,我还是想再问一问。林千秋与梁王孙他们都是一同厮混的纨绔,而且近来都惶恐不安,想必是知情的。” 神子澈点点头,“这并非难事。我正好有些事要与林尚书谈,明日过去。” …… 林尚书是蜀中人士,并非世家出身,也未曾沾染那些古怪的习气。 只可惜他一向忙于公事,鲜少有闲暇去管在国子监进学的儿子。 听闻二人来意,他不禁捏了把汗,“莫不是犬子在外面做了什么荒唐事?近来他总是鬼鬼祟祟,神色异常,连出门都不敢,难道是得罪了人,或是……铸成了大错?” 他怎么和梁王世子一个反应? 知子莫若父,这俩当爹的未免也太信不过自家儿子了。 怂成这样,敢作奸犯科? 沈栖棠尬笑,摆手,“林大人多虑,只是有些事,小公子或许知情,故而才冒昧登门拜访。” 林尚书这才松了一口气,命管家去喊林千秋,边说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边引二人往前厅去。 不一会儿,管家孤身回来,满脸无可奈何,“老爷,小少爷病了,实在起不来。” 林尚书追问,“昨天傍晚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这个也不清楚,夫人正打算差人去请太医来瞧。只怕二位贵客此行,是要落空了。” 沈栖棠略一沉吟,笑,“可否让我替小公子看看?” 托长公主与梁王府世子妃的福,她如今在女眷之间医名颇盛,甚至一度超过了老爷子那个太医令。林夫人听说她来,方才便随管家出来,站在屏风后等她这句话了,“还请五小姐帮忙,救救我家秋儿!” 沈栖棠,“……”诶? 第258章 他扮女装在行啊! 房门紧闭。 一推开,少年近乎疯魔的尖嚷便从屋内传来,调子凄厉哀长。 沈栖棠被吓了一跳,还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她原以为这所谓的病了,只是伤风之类的,可是自从那林夫人提到“救”,事情便不大对劲了。 躲在墙角的少年满脸惊惶,面色惨白,双唇血色全无,未被遮挡住的皮肤枯瘦干瘪,仿佛被抽干了血的尸骨,着实令人诧异。 “秋儿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茶不思饭不想的,提到出去就像被踩了尾巴。原本我们也只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可从昨儿后半夜起,小厮就一直听见他咳嗽,问他也不吭声,今早连门都不肯开,我们一进屋,他就吓得直喊。” “这可不是被吓住这么简单。” 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却还从未见谁一夜枯瘦成这德性的。 倒像是传闻中被妖蛊惑、吸食了精血似的。 这种事,找太医院来,倒还真不如直接找她,“夫人莫急,小公子瞧着格外怕人,诸位且在门外稍后片刻,我进去看看。” “五小姐,我们秋儿该不会是撞了邪吧,要不要去福业寺请大师傅们?”林夫人忧心不已。 沈栖棠笑了笑,“纵然符箓经文有用,也是为逝者备下的,小公子这好端端的,用不着那个。” 她说着,反手关了房门。 那林千秋的声音便突然停了下来,双手无力垂落,盯着面前越发靠近的女人,目眦欲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沈栖棠垂眸俯瞰着少年,大概是因为皮肉干枯的缘故,他看起来格外纤细瘦弱,狰狞可怖。 她端详了片刻,用银针制住少年,探向他的脉息。 手腕处隐隐有不自然的鼓动,显然是藏了东西。 …… 两刻光景。 少女开了房门,脸色有些难看。 林尚书与夫人心下一沉,“秋儿如何了?” -- 第216页 “没大碍,只是折损了些元气,屋里留了药方,二位照着上面所说给他补补,养上几个月也就好了。”沈栖棠蹙眉,“不过,入口的东西,还需格外小心才是。”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了只小瓶子,瓶口还沾着些血迹。 林尚书一愣,“这是?” “蛊虫。这几个月以来王都内毒蛊频频出现,不得不防。” 只是下蛊之人神出鬼没,就算大致有些猜想,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将人绳之以法。 麻烦。 林千秋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林尚书便在前厅备了茶点,请二人稍留半日。 沈栖棠拔了根杂草,将蛊虫引上来,有些烦心。 “这是什么蛊?”神子澈问。 “从未见过,但能用我的血引出来,倒也还不算太棘手。可这不是南域养蛊惯用的手法,风格也截然不同,倒像是……” 仿着百毒经卷的毒,做出来的东西。 症状与上回交给白少舟的那份“凶宅”极为相似,但具体的状况,还需等林千秋醒来才能确认。 可是这蛊下得极凶狠,若她今日不来,到夜里,这位林公子的血便要被抽干了。 更何况,上邪门眼下所图,一是来去自如,二是百毒经卷。神子澈仍未答应上邪门的条件,那帮人应当没工夫做这种多余的事。 “倒像是什么?”关系到家中幼子,林尚书又如何能不着急,“还请五小姐明示。” “一时也不能下定论。不过林公子在家中躲了数日,并未出门却突然被人下蛊,难免有些蹊跷。” 昨日才从沈云苓那里得知有这么个人,今日这人便濒死了。 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过了许久,林尚书命人查小公子昨夜吃过什么、经何人之手都有了结果。 但那是林千秋素日便有的习惯,经手的厨子与丫鬟小厮,也都是自幼在府中当差的,对这蛊虫的出现都一无所知。 到晌午,林夫人那边派了婢女来通传,说是小公子已经醒了。 少年无力地躺着,应是被吓破了胆,大被蒙过头,整个人都蜷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一双怯弱的双眼。 因为眼窝凹陷,有些骇人。 “娘,我方才瞧见鬼魂了!”他一惊一乍地道,“他们一直围着我打转,还叫来了帮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一边哭,一边还拿着勾魂的链子要带我走!后来还有个穿浅绿衣裳的女鬼,拿着针就扎我!啊啊啊——” 房门被敲响,林夫人开了门,那少年瞥见门口进来的人影,连忙惊慌失措地将被子一扯,连眼睛都被挡了起来,“她来了!她又来扎我了!” 沈栖棠,“……” 什么东西? 林夫人讪讪地道,“五小姐勿怪,秋儿他生性胆小,被吓坏了。” 沈栖棠拦住试图呵斥少年的林尚书,笑了笑,“也是在所难免,不碍事。” 她伸手揪开那团抖个不停的棉被,从中拎出了少年干瘪的手腕,“没什么大问题,阎罗殿现如今还容不下你这‘生魂’。” 少女的指腹虽凉,触觉倒是实实在在的。 林千秋愣了愣,试探着戳了戳她,小声喃喃,“噢,活的啊……” “不得无礼!”林尚书皱眉,低声训道,“若不是五小姐及时搭救,你这逆子焉有命在?还不从实交代,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才落得这般下场!” “五小姐?哪家的五小姐?”少年有点儿憨,追问,“该不会是沈云苓那个呆子家的姑姑吧,就那个大名鼎鼎的妖——” “咳!” 若不是有客人在,林尚书此刻手中拿的就不是茶盏,而是竹帚笞板了。 “当真是啊?!”林千秋吓得一骨碌坐起来,头上还顶着棉被,看着十分滑稽,慌忙拉着林夫人,哭丧着脸,哀求道,“娘啊!您怎可让沈云苓家的人替我看病!他与我有仇的,还指不定怎么暗中下绊子呢!快替我找别家太医来看看吧,再晚些孩儿可就不中用了!” “……” 屋里众人一时沉默,沈栖棠也不禁扶额。 沈云苓说得对,这个林小公子,着实不大聪明。 “胡说什么,你与沈公子不是同窗么,何时有了仇怨?”林夫人尴尬地低声数落。 “去年他被石鼓压断了腿——” 少年像是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悻悻地住了嘴,警惕地盯着沈栖棠,缩回了被子里。 但话已经说出口,在场众人都听懂了。 林尚书心下大惊,瞪着双眼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你说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他是刑部之首,审惯了人犯,饶是少年躲躲闪闪,也没能从他的盘问下幸免。 去年诚王郡主的马为何会受惊,他不知情。 但压住沈云苓的那面石鼓,却并非偶然。 石鼓下木架的一角早已被锯断,是他们重新粘合的,并不牢固。 即便不是被马冲撞,沈云苓也难逃一劫。 “是他先盛气凌人故作清高的,数落我们整日沉湎女色,不思进取,枉为读书人,可是他沈云苓自己也动辄往书楼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上别人啊?”林千秋既胆怯,又委屈,“我们也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谁知道他母亲居然那么较真……” “教训?”林尚书气笑了,用力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你上下嘴皮子一碰的教训,差点毁了人家一辈子前程!你还委屈上了,沈公子说错了?你思进取,配做读书人?!” -- 第217页 他向来刚直,听了这事,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踉跄了一下,被神子澈扶住,不禁有些羞愧,“国师,五小姐,犬子糊涂,下官代他向二位赔不是,改日定当亲自登门向长公主与沈公子谢罪……” 沈栖棠倒是无所谓,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过这小子还真是不擅长说谎,就这点事,还能当面抖搂出来。 也是少有。 她略一思忖,凑近了些,小声吓唬他,“何止是长公主她老人家较真?我也较真啊,方才已经在你体内种下了奇毒,若想活命,就听话些,否则,就连太医院那帮老先生也救不了你。” 沈栖棠凶名在外。 林千秋被唬得一愣,哆哆嗦嗦,“娘!您看啊!我没说错!” “逆子!还不住口?!”林尚书抓起凳子就要揍他。 神子澈拉住他,轻笑着摇头,示意他无须在意。 林夫人脸色有些难看,“五小姐,这——” 沈栖棠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面不改色,“林公子今年也有十七岁了吧,总喊爹娘有什么用?夫人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你一世不成?” “……”她好烦啊! 林千秋皱眉,故作凶狠,“你到底想怎么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就不能放过我,去找别人吗?!” 别人哪有你好欺负,又怂又装凶。 碍着林尚书在场,沈栖棠没好意思当面损这小纨绔,沉吟道,“不如,来说说这段时日在躲什么?” 林千秋有些迟疑,“我凭什么告诉你?” “那你去见鬼吧,没人救你。” “别……”他想起那些在眼前萦绕不去的黑影,立刻怂了,“梁王府被大火烧了,听说是邪灵作祟!还有周炎凉他们,也都死在邪灵手里了!我们能不躲起来吗?” 少女一哂,“他们问心有愧被‘邪灵’杀了,与你何干?你也有愧?” “我没有!” 林千秋条件反射似的摇头,转而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应该,算是有愧吧? “我们没杀人放火,但是我看见了,那个女人让我救她……”他声如蚊蚋,一直往床角躲,“可是那些人手里又刀,我们只是读书人啊,哪里打得过他们,若是冲上去帮她,弄不好缺胳膊少腿的,将来还怎么参加大考、怎么入朝做大启的栋梁?” “……”这会儿倒成栋梁了。 身后,林尚书气得连手指都发抖,愣是闷着声没敢打搅,一阵又一阵地叹着气。 “‘那些人’,是什么人?”神子澈问。 林千秋连忙回答,“他们都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但一定都是书楼的常客!我见过他们好几次了!” “那,女人呢?” “没见过,不过长得还算漂亮。” “不是书楼的凭月?” “凭月不是一早就失踪了么?”少年愣了愣,“凭月我看见过的,那个死了的女人只是普通好看,哪里比得上她啊!” 一副普通好看的女人死了也不足惜的口吻。 令人听了来气。 沈栖棠冷笑,按捺着脾气,问,“既然你没看见杀人者的脸,也没参与,那又是在怕什么?” 林千秋急得快哭出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害死周炎凉他们的邪灵,一定就是那个女人化成的!那天他们都是与我同路的!他们都死了,我若是出去,一定也没命了!” 这个周炎凉,就是那名画师,沈栖棠在挽联上见过这个名字。 只是,他的事,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沈栖棠问得差不多,让少年写了一份那日在场之人的名录。 “除了躲起来的富家子弟,余下这些,不是死了,就是差点死了。” 当初从王氏义庄驮回来的三个书生,也在这份名录之中。 所以,在尚书府中下蛊,或许也与齐王府有关? 她与神子澈交换了个眼神,将名录收进袖袋里,便准备作别。 “等等!我的毒你还没解呢,杀人可是要蹲大牢的!”少年扯着嗓子在身后喊道。 林尚书只觉得丢人,哐一声合上房门,将林千秋喋喋不休的叫嚷隔在了门里。 “实在对不住二位。” 沈栖棠笑笑,“没给他下毒。还请林大人转告小公子,别将他吓傻了。弄不好,改日还要‘请’他出堂作证的。” 她说完便率先离开,神子澈略叮嘱了几句,很快追了上去。 他犹豫片刻,低声,“刑部公务繁忙,林千秋又是家中幼子,变成这样也并非他这做父亲的本意。” “你这是替林大人开脱?”沈栖棠挑眉,有些意外。 养不教父之过。 她再怎样不成器,也不至于像林千秋那样。 饶是如此,老爷子还自责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早些年总去义诊,当是替她的恃强凌弱与任性妄为赔罪。 “我也想不通,和他们比起来,我可真是个大善人,怎么就没成一代传奇?”沈栖棠啧声。 神子澈,“……”这不得问你自己? …… 离开林府,他们又往那三名书生的住处走了一遭。 不过那些人死里逃生,唯恐再被盯上,纷纷都搬离了王都。 沈栖棠第三次走空,小声唾弃,“亏他们也是饱读经书之人,孔老先生是这么教的?药费都还没给,居然就跑了!” -- 第218页 “别气了。”神子澈失笑,“不如,去找别人问问?” “他们知道的,林千秋也知道。倒不如直接去齐王府,会会那个顾时弈。”少女蹲在门前,有些苦恼。 “自投罗网?” 沈栖棠想了想,“他若当真中了清净翁,应该不会动我。” 青年皱眉,摇头,“若他寄希望于你,为何不来请,反倒想置你于死地?” 他们并未放弃试药,地宫那样的事,今日或许仍在未知之处上演。 “上回的离魂蛊有待商榷,但这一次,应是冲着你来的。” 沈栖棠一怔,“这蛊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试探。” “嗯?” “你的血能拔蛊,魏慎行看见了。”神子澈道,“魏慎行的药方屡次出现沈家小辈们的名字,一次两次是巧合,但几乎每一张上都有。” 百毒经卷的出处虽未曾公开过,但最早是沈中和拿出来的,也是他亲手焚毁的,极少离开沈家。 那些人心生怀疑,也难免。 沈栖棠琢磨着,追问,“你是说,他们或许会盯上我的血?” “嗯。” “……这还盯什么,直接来找我啊,他自己也能拥有。” 枯荣配上清净翁,他这是到了黄泉路还嫌鬼差走得太慢? 就算不是枯荣,被枯荣浸满的血也够呛啊。 她挑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哪儿能藏着掖着。” 神子澈叹气,“他未必会这么想。眼下看来,顾时弈此人深不可测,别贸然去见他。” “我不去也行。”沈栖棠蹭一下站起来,“但是你能不能先让追杀秦寄风的人缓一缓?” 怎么,这是威胁? 他蹙眉,反问,“为何?” “他若逃过这一劫,就得听我差遣。” 少女双眸亮晶晶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神子澈愣了愣,“然后?” “他扮女装在行啊!” 齐王府最大的破绽就在女眷们居住的小园。 虽不知那混进去的暗卫能不能行,但用药用毒,他一定没有秦寄风懂行! “你……” 神子澈语塞。 他突然莫名同情秦门主。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这也不行?”沈栖棠挠头,理直气壮。 神子澈抿唇,良久,无可奈何,“只要他不会打死你,随意。” …… 两日后,洛城。 街上的追兵都纷纷散去,白少舟的传书也送到了。 护法一见,大喜过望,“别说,这小妖女性情虽怪,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啊!六个月差遣就能解了咱们的困境,还能挣一本毒经,不亏!” “是么?”秦寄风倚在竹椅上,心不在焉地转着机关扇,总觉得有些不妙,“我这眼皮子跳个不停,该不会有诈?” “回去看看也不妨事!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那小妖女还真能让您死了!” 可能是请假条 还在加班,今天不一定更得上来orz 第259章 众口铄金 王都。 客栈二楼,仍旧是老地方。 秦寄风咬牙,手中那柄折扇险些被他拗断,“你再说一遍?” “又不是什么大事,别为此大动肝火呀。”少女翘着二郎腿,推了一盏茶给他,讨好般笑着,“我这也是想不出更合适的办法,才找你的呀。而且阿澈答应了不再为难你们,我也加了筹码,对上邪门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嘛……” 话虽如此,但他毕竟是一门之主,去假扮齐王府妾室,将来万一走漏了风声,他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中行走? 然而这话秦寄风并没说出口。 就算说出来,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犹豫良久,低声,“你说六个月后以百毒经卷全本答谢,此话当真?” 沈栖棠指天发誓,满脸诚恳,“一定说话算话,绝不糊弄人!你让人拿笔墨来,我给你立字据!” “……”这字据就算立了,又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还能拿它对簿公堂不成? 秦寄风叹气。 幸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就算只是被那帮属下听见,也够丢人的。 “罢了。这次姑且就答应你,但不准外传,否则——” 少女连忙点头,堆笑,“这是自然!不过那个齐王行事颇为隐秘,我们对他并无了解,你自己见机行事,若情况不对,就赶紧跑。” 秦寄风愣了愣,调侃,“怎么,这是在关心我呢?” 沈栖棠一哂,“万一你被抓了现行,再把我卖了,我找谁说理去?” “你少以己度人。” “我说真的。”她收了那副戏谑的神情,正色,“敌暗我明,虽未曾打过交道,但依眼下的种种线索来看,此人喜怒无常,高深莫测。所以才将此事托付给你,你们溜得快嘛。” 她鲜少有如此认真的表情。 秦寄风斜睨她,片刻,没好气地笑着点了点头,“行。” …… 一晃眼,年关将至。 王都总算也积了些雪。 沈栖棠拥着厚重的斗篷,揣着暖手筒,站在廊下。 最初下雪当天,她没注意,只穿了件小袄就去百宝斋传了些消息,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许多忧心之事不得不搁下。 -- 第219页 好在诸事都按部就班,并无出乎意外。 “病都没痊愈,怎么就跑出来了?”青年将手背贴上她额角,确认不烫了,才又问,“早上没看着你,药可都老实吃了?” “嗯。” “先进屋吧,若想看雪,在窗前也能看见。” 地上设着暖炉,即便开窗,也不会向外面这么冷。 沈栖棠乖觉地点点头,不太放心地问,“府外没出什么事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 “这几日过分太平了,不像是如今这时节里能妄想的。” 正如连日乌云压城,大雪纷飞,却突然在年关前有了三两日和风习习,仿若春时晴朗。 庭前的海棠树误以为春来,竟抽了芽。 积雪却尚未消融。 她一指花树,“过几日再冷下来,这几枝芽尖又要被雪冻死了。” 这话不祥。 神子澈眉心微蹙,握着她的掌心,沉吟片刻,“三日前,秦寄风的信送到,说齐王近来不在府中。而昨日沈大人按往常约定登门,顾时弈却已经回来了。白少舟昨夜暗中追踪一辆车出城,尚未回来。” 白少舟轻功不算顶尖,但藏身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有意让侯府的人注意到,看来,那辆车应是从齐王府出去的。 沈栖棠思忖着,“那暗卫呢?他那里没有动静?” “他的处境,与秦寄风不太相似。” “是遇到危险了么?” “没有。灼炎他们乔装混进黑市时见到他了,他得到齐王府管家的信任,正在探查齐王府与黑市之间的秘密。” 沈栖棠的表情有些微妙。 难怪他每次都总能得到许多不应被外人所知的隐事。 随意点个暗卫,都能做到这一步…… 令人惶恐。 “你手底下的人,应该没有混进百宝斋的吧?” “……百宝斋都是女子。”神子澈抿唇,“又不是每个人都与秦寄风一样。” 沈栖棠挑眉,调侃道,“总挤兑他做什么?人家那叫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只可惜出身未捷。” 齐王府那面有消息,就是好事。 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总算松动了些许。 “这两日难得没那么冷,我们出去走走?每天都窝在屋里,太闷。” 打算整理药草,又觉得头疼,枯坐着又觉得哪里都不称心意。 神子澈略有些犹豫,“那,去看看沈大人和沈夫人?” “还是去找间茶馆坐坐。这一身病气到家里肯定要被老爷子数落的。” 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再让老人家担心。 沈栖棠心里总想着那些被送走的女人,也记着她们上回说过的话。 那些人里面有老实本分的,却也多得是心高气傲的。 出去了这么久,竟也没人吱声,实属反常,只怕是府里太平,府外早就不消停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口中虚虚实实,台下也是三人成虎。何必去听他们胡诌?” “当真又有新的流言了?”少女双眸一亮,搓手,格外兴奋。 她病中这几日意气消沉,神子澈原是不想让她听见那些不好的话,以免她愁绪愈深。 可看眼下的反应,她居然兴致还不错。 神子澈扶额,吩咐备车。 …… 这间茶楼在戏台附近,年底戏班子都忙,登台唱戏的反倒不多了,闲客无处可去,顺路便来了这里,大堂人多,生意也不错。 说书先生是个生面孔,沈栖棠还是第一回 见,茶客们中间倒有许多眼熟的。 老先生嘴里说着“王都妖女”的传闻,善妒、蠢钝,离经叛道,话难听,语气还重,比那日府中女人们说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没指名道姓,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要命的是,妖女本人就坐在说书人面前那一桌,优哉游哉地剥着炒熟的花生。熟客们都瞧见了,讪讪的,谁也没敢起哄。 大堂的气氛渐渐古怪起来,老叟口若悬河,听者噤若寒蝉。 一节说完,连个叫好的都没有。 沈栖棠慢悠悠搭了句茬,“老先生说得这般真,是见过此人?” “自然是见过的!那妖女啊,空生了一副好皮囊,言行放浪,如话本里的狐妖一般,专靠那皮相蛊惑人心,为祸苍生!” 沈栖棠吃完了一碟花生,又伸手去捞神子澈面前的,被轻轻拍了一下手,“别吃太多了,不好消化。” “……哦。”少女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托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望向说书人,“这么说来,老先生还懂相面之术?” “略、略通一二。” 说书先生总觉得气氛不对,好不容易有人接话,便想糊弄着应付几句,讨个巧。 少女果然也没让他失望,跟着他的话,往下问,“那您帮我也瞧瞧?这段时日总觉得时运不济,诸事不顺呢。” “多半是快到年底,神佛都忙,这才让鬼狐有了可乘之机,等过了除夕夜,就一切都好了!正所谓‘面色白如银,皆是富贵人’,小姑娘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啊!” 老先生笑呵呵地说着吉利话,正等着众人捧场。 谁知大堂中仍旧沉默。 “那就借您吉言了。”沈栖棠没了花生,一掸衣襟起身。 众人也都紧张得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 -- 第220页 灼炎正想付账,却被少女拦了一下。 她从袖袋中取了两瓶药,笑,“安神定魄丸,可治失心疯。牛黄清胃丸,可治口舌生疮。掌柜的与老先生一人一瓶,分着用吧,诊金就不收了,就当付你两碟花生的钱。”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书先生没瞧见掌柜的眼色,不满地道,“小姑娘家怎么这样?” 沈栖棠没搭理他,拉着神子澈就走。 不熟的没敢跟,早年间时常在一块儿喝酒的倒是都丢下钱追了出去,“老沈,几年不见,这么好心了?你那药又不便宜!” “这不是担心回头某些人再说我身为沈氏后人,见死不救么。”沈栖棠轻笑着,挑眉望向说话的那位,“没病没灾的可不心疼药,你也口舌生疮?” 那人连忙摆手,“我就是听着玩儿,可没出去说三道四!” 众人连忙附和,“我也没!不过,虽说这些年的风气是不大好,什么妖魔鬼怪都来这行混饭吃了,但你不是不在意这个么,今日怎么想起来吓唬他们了?” 少女一嗤,“这也叫吓唬?见面礼罢了。” 倘若没坏心思,编得再离谱都无妨。 可那老先生讲传闻时,举的尽是府里的例子,话里话外都帮着那些女人打抱不平。 侯府事不外传,这一传出来,是谁说的还不是一目了然? 众人尚未走远,对白清晰传入茶楼大堂。 说书先生脸色一白,“她……?” “沈五,你说的那妖女。”掌柜的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递眼色你不看,如今可倒好,将这祖宗给得罪了,谁还敢来店里捧场?” 那帮茶客必将闻风而走,这店就算是开不下去了。 说书人一愣,“您早说啊!那些话都是人家花了钱让我说的,要知道这人就在跟前,我哪儿还有这个胆量?方才怎么不拦着我!” “人就在那里坐着,我怎么拦?”他掂了掂那两瓶药,还真分了说书人一瓶,“罢了,都快过年了,关门躲躲吧。” …… 沿河走了片刻,关系寻常些的都走了。 余下的那位中年人姓贺,是沈栖棠家中表兄。听说她要去万象楼,便打定了主意要蹭马车。 神子澈自然不会回绝她家中亲眷,不过这贺家大哥性情古怪,一把年纪也不喜欢钻营,对神子澈这般名流毫无兴趣,倒是总拉着沈栖棠说些坊间的怪事。 “对了,你听说没有,吏部的陆侍中家里出了只猫妖,就是陆止序那小子养的那只!他们家也没人给句准话,这段时间众说纷纭,万象楼里两三个说书先生正轮番编故事呢!” 沈栖棠一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消息没能瞒多久,到底还是传出来了。 贺家大哥见她没吱声,就又道,“算来咱们与陆家也有亲,你打听过没有?到底是不是猫妖?” 他这张嘴,一向不把门。 沈栖棠思忖着,摇头,“刚听说有这种事。” 贺家大哥没起疑,自顾自滔滔不绝,“要我说,若真有猫妖,小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不过妖都是有法力的,杀了人索性就吃了,查都查不出来!” “……多大岁数了,还真信这种鬼话?”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换了你,你也得信。” 万象楼大堂里的人比茶楼都多,时辰正好,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说书人从楼上下来。 “千真万确!那猫妖双眸异色,一黄一蓝,与陆大少爷养的一模一样,而且我听他们家的人说,这猫妖不仅不害人,还会治病!起初那陆老夫人还怕她,想请她走,谁知后来得了怪病,那猫妖一施法,病立刻就好了!” 人群纷纷议论着,嗓门不算小。 有人不信,“真的假的?就算能治病,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能一转眼就见效?” “药是药,法术是法术,岂可相提并论?人家是妖,要修仙才来报恩的妖!怎么会与大夫一样?” “要是这么说,那疑难杂症,还有蛊毒什么的,也都能请妖仙帮忙了?” “这是自然!只不过猫妖毕竟不是人,请她出手,那代价恐怕也不小吧,咱们对她又没有恩!” 众人七嘴八舌。 听得沈栖棠都觉得离谱。 猫儿连药草都认不全,这也谣言的尽头,恐怕是沈川芎在煽风点火。 自从上次凉池一别,那家伙就不知去向了。 北境来的商队还住在那间小院,但阿毁她们在附近蹲守数日,都没再见过他。 他虽不会自找麻烦,但万一再像上回似的,一时兴起找别人麻烦…… 沈栖棠扶着额角,有些头疼,倚在神子澈肩上,低声问,“凉池那日之后,你见过四哥么?” “……见过一次。” 少女茫然,“什么时候?” “前天,他闯入府中找你,手上的玄铁链发出动静,被暗卫察觉。” 那时沈栖棠昏睡不醒,一无所知。 她挠头,有些心虚,“然后呢?你没把人打死吧!” “……”好歹也是未来妻舅,他哪里敢动手。 神子澈失笑,摇头,“他想带你出城,但见你病着,留了药就走了,并不曾说清缘由。” “你没让人跟着?” “跟丢了。”他们沈家人都属泥鳅的,哪里盯得住。 -- 第221页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 沈川芎那条泥鳅格外滑一些。 万象楼的说书先生大概格外知晓分寸,故事说来说去,都离谱得要命。 虽有趣,但若真想知道什么,还不如听那帮客人谈论。 沈栖棠听得昏昏欲睡,直到散场时那醒目一拍桌子,她才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起身。 才出门,街巷转角处便出现了个影子,正勾手指。 那人躲在巷子里,瞧不见模样,看身形,应是个女子。 沈栖棠迷糊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绕过去看了一眼,正是猫儿。 她松开神子澈的手,钻进巷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外面的流言蜚语快把我给淹死了,所以出来听,刚好就看见你了!”猫儿有些着急,“刚才我在二楼隔间,往楼下听,这帮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再这样下去都没办法收场了,我可如何是好啊?” 沈栖棠拍拍她的肩,“‘众口铄金君自宽’嘛,习惯就好了。” “可是最近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到陆府来,求我给他们治病!其中有好几个,听说都不是无名之辈,不能得罪的!自从上次照沈川芎的指示给老夫人用了药,后面他就再也没来过,我到商队找他也没见人影!” 猫儿急得直跺脚。 若只是一个两个还容易应付,可这一大群人堵着门,她如今进出都只能翻墙了! “而且那些病人也都挺可怜的,病成那样,还不去找正儿八经的大夫,只往我这里哭求,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只能每天将门窗都锁起来,假装冷酷无情,等他们自己坚持不下去走掉!可谁知走了几个又来几个,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毕竟和人比起来,他们更信神嘛。 沈栖棠想了想,小声,“不如这样,你就和他们说——” 少女附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猫儿狐疑地盯着她,“能行么?” 她笑嘻嘻,“试试不就知道?装神弄鬼嘛,都是这样的。” …… 猫儿难得走正门回去。 陆府门前蹲着一大群人,见了她两眼都冒光。 她有点儿忐忑,不着痕迹地偷瞄了一眼停在远处巷口的马车,心一横,装模作样地掐指,指了个衣着光鲜却面黄肌瘦的青年,满脸冷漠,“你已时日无多了。” “什么!”那青年大惊失色,“还请仙姑救我啊!” “人各有天命,我乃修道者,若违背天意替你改命,你只会遭到加倍反噬。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替你指一条生路倒也无妨。” “还请仙姑明示!” “沿着这条路往东走,遇到的第一个大夫,定能救你性命。” 青年大喜,连忙照做。 马车旁指支了个摊子,一旁挂着告示——疑难杂症奇毒异蛊五百两,小病五十文,家贫之人分文不取,治不好倒赔。 “太好了!”青年欣喜不已,然而一抬头,只见摊前少女那张见之难忘的脸,笑意顿时僵住,“沈沈沈——!!!” 还是请假条 频繁加班orz 过几天加更,非常抱歉! 第260章 什么醋都吃? 沈栖棠虽给猫儿出了主意,却也没想到她居然随手一指就点了个故人。 她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惊呼,“金材极!” 野渡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跑到王都来也就罢了,居然还又得了病! 沈栖棠在野渡时,百无聊赖就喜欢倚在药台前。这小子总在街上调戏良家少女,还总强抢不成,恼羞成怒地摔了别人的摊子。 她一哂,“年初最早中‘闲居’之毒的有你,如今生怪病的还有你?” “时、运不济,命犯太岁……”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金材极见她好说话,也顾不上害怕了,虚弱地趴在她那小摊子上,哼哼唧唧,“还不都怪我爹,非要我赴王都赶考,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年来考一定能功成身就!谁知道大考还没开始,我倒先染了这么个怪病!” “……”谁知道他小子上哪儿钻营去了,这也怪得着他爹? 沈栖棠撇嘴,仔细检查一番,皱眉。 没病。 脉象上毫无异常,人却病得瘦骨如柴,仿佛离鬼门关就只有一步之遥似的。 若换了往常,她定先怀疑这人死性不改,又装病骗人。 可方才他的神态并不像作假,况且如今的王都,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不得不谨慎。 少女思忖着,低声,“生病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客栈、寻芳居。”金材极不假思索。 沈栖棠皱眉,“别的地方呢?” “往返两地的路上?”金材极挠头,看着她怀疑的眼神,小声辩解,“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啊,没吃不该吃的。再说了这是天子脚下,我也不敢‘故态复萌’,再说寻芳居的姑娘个个都是极品,我哪儿还用得着上街搜罗……” 要不是陆府门前还有好些人观望,要不是受猫儿之托帮忙解围,要不是沈川芎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一定把这人丢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沈栖棠呼出一口浊气,拍了拍他的肩,“从桌子上下去,我想想办法。” “仙姑说了你一定能救我的!你可不能因为往日恩怨,就不管我的死活了!本少爷有的是钱,只要你能把我给治好了,别说是五百两,一千两一万两都能给你!” -- 第222页 “成,那就一万两。”沈栖棠一锤定音。 谁还能嫌钱多? 金材极并不在意,大手一挥,“一会儿就上钱庄给你取!我的药呢?” “我又不是神仙,给你凭空变出来?”沈栖棠琢磨着,推了个小药瓶出去,“老实服了,明日此时带着钱来这里找我,若迟了我可就回去了。” 先拖延一日,回去问过溯娘,确认了再做打算。 陆府门外的其他求医者远远观望着,见金材极欢天喜地拿了药,纷纷围了过来。 这些人得的倒都不是罕见的病症,有些病得急,有些则慢些。 沈栖棠耐心对症开了药,寻常百姓手中没几个钱,金材极那里又掏了万两,她开了方子便钻进马车,灼炎心领神会,在众人付账之前,驱车溜了。 马车中,神子澈已经翻了许久的书,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呵气。 “不是说那位金少爷贪财好色、作恶多端么。这人要救?”他低笑着问。 “一万两来赎他的命,还是划算的。”沈栖棠摆弄着那家伙用来抵债的玉坠子,皱眉,“况且,他的症状有些古怪,我瞧着,又像是蛊,和林千秋身上发觉的那种蛊虫有些异曲同工。” 不过,林千秋近期又没去过寻芳居,金材极也没可能在去年目睹王都郊外的凶案。 这两人能有什么联系? 沈栖棠心神不宁,“我想去找溯娘问问,蛊虫嘛,她比较懂行。” “年关将至,去看看她也好。” …… 沈栖棠似乎极少在大白天造访冷宫那座偏院。 皇帝大概提前听说了他们的行踪,特意派了几名内侍在附近盯梢,以防有人偷偷摸摸溜进隔壁去找虞沉舟通气。 一推门,只见一道灰色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圃前。 那人显然是躲进了小木屋。 但溯娘就在庭前,没有被威胁的惶恐,反倒有那么一丝紧张,像是生怕那人被他们发现似的。 沈栖棠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这儿有客人?” 她已经看见了,搪塞反倒可疑。 溯娘笑着,点点头,“一位故人,今日来拜访。” “……” 这是深宫内苑,可刚才那灰影分明像是个江湖人。 江湖人,拜访冷宫? 不过话说,那人的衣裳好像有点儿眼熟。 好像还经常见。 沈栖棠挠头,没有追问,只是掏出了从林千秋那里带出来的蛊虫,“您快帮我瞧瞧,这是什么蛊?” 溯娘不禁笑了笑,“竟还有你不认得的蛊虫?” 南域人不怕蛊,她打开瓷瓶,那小虫顺势爬上了她的指尖,在光下泛着古怪的色彩。 老人家一愣,摇头,“我也从未见过,不过这蛊并非完全遵照南域蛊术豢养,应是中原之物。你们且出去逛逛,容我与故人仔细认一认。” 沈栖棠有些意外,但老人家却向她递了个眼神,似乎是在暗示神子澈。 这就更意外了。 溯娘与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故人”。 眼下似乎却并不瞒着她这个“故人的故人”,倒瞒起神子澈来。 青年皱眉。 向木屋走了几步。 溯娘不好出言阻止,只轻轻拽了拽沈栖棠的袖子,用意不言自明。 沈栖棠心领神会,笑吟吟地提议,“那我们就去太妃那里转转,如何?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小百岁了,她好歹也是我救的人,偶尔关心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神子澈停下脚步,良久,低叹,“好。” 纵然快过年,太妃宫里也还是恬淡雅致。 换个说法,就是冷冷清清。 神子澈说是去找皇帝,只将少女送到宫门外,“稍后我来接你,别到处乱跑。” “知道了。” 沈栖棠乖巧点头。 百岁已经不再困守小楼,默默在太妃身边替她揉着肩,瞧见沈栖棠,不禁欣喜地招了招手。 殿内不见别的宫女。 方才庭前倒是还有几个,却都是做粗活的,并不进来。 沈栖棠向太妃问了安,互相寒暄几句,老实巴交地在一旁坐着,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小棠今日怎么如此循规蹈矩,都不像你了。”老太妃笑呵呵地道,“你自幼是什么性子,本宫还能不知道?若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就是,藏着掖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也会吃了你呢。” 沈栖棠顺着她的话,半开玩笑地道,“人长大了嘛,总要学会藏着掖着的。不过,您身边那些宫女们,不是还没到年纪么,怎么也都长大‘飞走’了?” “跟着我这失了势的先帝妃嫔,讨不到多少好处,偶尔还总受人冷眼。一旦有身居上位的贵人向她们抛了高枝,自然都要飞走的。”太妃云淡风轻地笑着,拉着沈栖棠的手,笑,“不过风水轮流转,人么,说不定哪日就能一步登天,又或许,不留神从高处摔下来,粉身碎骨,都是常有的事,不必挂怀。” “您这修心养性,倒是颇见成效。” “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命是自己的。为了那些墙头草们着恼,折损的是自己的寿筭,实在不值当。”老人家笑着指了指百岁,“再说了,这儿不是还有一个小可怜陪着本宫么,不孤单,又清净,有何不好?” 想得开,一切都好。 -- 第223页 沈栖棠轻笑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太妃有些困了。 老人家睡得少,但格外容易累。 百岁便替她打点好一切,然后牵着沈栖棠回了小楼。 她找了张纸,写:太妃娘娘近来过得不太好,若是有主意,能不能帮帮她? 小姑娘的字迹清晰了不少,笔锋娟秀,没少下功夫。 沈栖棠点点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百岁气鼓鼓:上回你走以后,柳太后也不知何故,一直怀恨在心,隔三差五就故意挑错,为难太妃娘娘。其他年轻妃嫔为讨太后欢心,也都纷纷效仿,甚至还抛出不错的诱饵,将原本在这里伺候的宫人都讨走了,只留下一些笨手笨脚又不善言辞的。 这些人虽然忠心,却不够伶俐,总上那些宫妃身边丫鬟的当,让她们抓住话柄。 若说那些“墙头草”,若走了就飞黄腾达,那也就罢了。 可没过多久,运气好的被贬去了永巷,运气不好的,直接就被杖杀,尸骨无存了。 这哪里是看上了她们聪明伶俐,分明就只是为了让太妃难堪罢了! “……” 沈栖棠看着少女片刻不停地在纸上抱怨着,一时语塞。 哪怕是先帝在时,太妃也是不喜欢与人争抢的,后来更是幽居宫室之内,鲜少外出。 柳太后一向不屑与她争艳,只因她与先皇后走得近些,才待她刻薄,却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这些事,是从上次她入宫小住开始的。 柳太后将太妃划到了沈家这一边。 沈栖棠蹙眉,摇头,“如果是要化解太妃如今的困局,她老人家比我懂得多。但若只是想过得舒坦些,我倒是有主意……” 百岁双眸亮晶晶的。 少女想了想,取了几个小瓶子,一件件解释,“这些是解药,让太妃与留在这里的宫人都服下。然后再将这瓶红色的药水抹在各扇门上,不出几日,一定不会有人再敢招惹锦鸾宫。” 百岁有些迟疑:是毒? “药水而已,是太医院也查不到的东西。况且并不致命,只是给那些胡乱闯进来撒野的人一点小教训罢了,不必担心。” 不经主人家允许,擅自闯入宫中寻衅,与盗贼没什么区别。 盗贼嘛,金盆洗手之前,自然要遭点报应的。 百岁附耳听她说了药效,愉悦地点了点头。 接触这药水之人,若无特殊的解药,百日间便会手痒不止。 正合适。 “不过这药水的效用也只有百日,解药你收好,这期间若是有人不小心推门,将药丸混入茶水中送服就行,不要告诉任何人。” 毕竟,没证据,旁人才不能贸然发难,擅自定罪。 …… 小木屋里,病容消瘦的男人将蛊虫的残骸收入瓷瓶,蹙眉,“应是摘星楼旧部所为,当年我来王都之前,那人就已经离开了,一别多年并无来往,他如今的去向,连楼中众人也无从探知。” “能确定是他吗?” “想必您也已经察觉了,此人的蛊术与众不同,蛊虫虽无毒性,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男人话音刚落,青年的嗓音便冷冷在门外响起,“是你失踪多年的旧部所为,还是你指使旧部所为?” 木门被推开,神子澈目光幽冷。 溯娘一惊,往他身后张望了一眼,并不见少女的身影,便打岔,“沈姑娘去哪里了,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 “你若告诉她这屋子里藏着的人是谁,她或许还能多拖我片刻。” 可惜她并未注意到。 他目光灼灼,盯着凌云诉,冷笑,“今日并非母亲忌日生辰,凌大教主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念及溯姐孤身一人太过清冷,想带她出府过个除夕,不可以么?”凌云诉皱眉,“难道指望你这仇人的鹰犬来照顾旧人?” 气氛越发冷凝。 二人都不语。 “溯娘溯娘,我又来借口粮了!我看那帮盯梢的好像都跟着沈栖棠走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隔壁,虞沉舟偷摸从墙头翻了过来,一进门就傻眼了。 ……他怎么总能撞上这俩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他讪讪挠头,“咳,那什么,要不我过会儿再来?” 溯娘连忙拉住他,往屋里一推,将门反锁,“您稍坐!这就给您蒸些点心带回去!” 虞沉舟,“……???” 怎么觉得,在这里稍坐,有点儿危险? 却说锦鸾宫内。 沈栖棠给了药水,若让旁人知道这东西与她有关,反倒不妥。 她在门外徘徊片刻,便回了偏院。 溯娘正在厨房里忙活,点心的香气有些浓。 她想了想,没去打扰,直接推门进了木屋。 一时间,三双眼睛都望了过来。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你们这是商量什么呢?” “你见谁商议的时候干坐着不出声?”虞沉舟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心中忐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跟着你的那群人,该不会也都回来了吧?” “早就甩掉了。” 沈栖棠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等等? 她抬眸,望向这屋子里的第三个男人,震惊,“凌大哥!你——” -- 第224页 “咳,那个,拜会故人。”凌云诉放开了下意识挡脸的手,不再挣扎。 他的目光盯着另两个年轻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分外诚恳地盯着沈栖棠,“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虞澈,我外甥。这位是他异母哥哥,你外甥。” 沈栖棠:??? 神子澈,“……” 虞沉舟,“……”共沉沦也不必拉上他啊! 乞个食而已,他又招谁惹谁了!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突然明白过来,“所以,江湖传闻中,摘星楼凌教主那位远在王都的姐姐,其实是——”慕花裳?! 她没说完,偷觑了一眼神子澈沉冷的脸色,默默咽回了那个名字,小心翼翼戳了戳青年的手臂,尬笑。 神子澈一直都对凌云诉颇有敌意。 她从前还以为只是因为摘星楼的缘故,可眼下看来,弄不好是因为他母亲的死。 神子澈拧眉,攥住她的掌心,仍旧不语。 凌云诉倒是有些意外,“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沈栖棠一愣,“据说是你们摘星楼从前的副教主出走后,成了上邪门的长老。我的一位朋友听他们那个长老说的。” 凌云诉双目微眯,“上邪门?” 上次给他下奇毒威胁姜不苦的人,好像也是上邪门的? “是那个人有什么问题?”沈栖棠不明所以。 那装着蛊虫残骸的瓷瓶重新滚回了她面前。 凌云诉低声说,“这就是那人的手笔,倘若他已听命于上邪门,那么这个门派的野心想必不小。” “……”不切实际的野心是不小。 但那位长老的野心,和白少舟他们应该没什么关系。 沈栖棠揣着手,老实巴交,“回头我问问他们。” “若询问他们就会如实作答,那刑部等地岂非形同虚设?”神子澈皱眉,“还是说,你就这么信任秦寄风?” “不是,你凶什么?”虞沉舟将少女往身后一拉,难得硬气一回,“你就这么信不过她?那还成什么亲?这么大个人了,什么醋都吃?秦寄风又是谁,光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正人君子,还能和你抢人不成?” “……上邪门门主,邪魔外道。” 凌云诉一愣,嗤之以鼻,“那又如何,魔教便没忠肝义胆之辈了?” 神子澈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给你下毒的那个就是。” “丧心病狂!” 虞沉舟死犟到底,“这不是还活着么,又没杀人放火作奸犯科!” “嗯,不过是派人劫了你手底下一名人犯,还打伤了你那几位得力的属下罢了。” “……” 虞沉舟沉默片刻,反手将沈栖棠推了出去,“自求多福。” 沈栖棠目瞪口呆:??? 不应当啊! 第261章 ……舅舅 “这怎么可能!如果上邪门和王都别的势力牵扯不清,还用得着求你嘛!连门主自己都搭进去了!” 右护法匆匆赶到客栈,听沈栖棠问完,没好气地道,“而且你说的那位长老,自从前代门主离世之后,就闭门谢客隐居深山了!这几年,别说门中弟子,就连我们都没见过他!” 确实。 上邪门做事一向都直来直往,阴谋诡计也懒得处理干净,是典型的江湖人做派。 而那些蛊虫,却很难查清根源。 作风差异太大,就不像了。 沈栖棠思忖片刻,“那,上次我把毒经的几种方子给你之后,你们给那位长老看过么?” “论理,是没有的。不过有几份需要用到门中收藏的毒草,所以重新誊抄后命人带回去了。这些药方一向是收在藏书楼的。如果是长老的话……” 说不定还真看见了。 长老平日并未在门中担任要职,就算暗中离开,也没人会知晓。 如果他就在王城之内…… 护法突然联想到了什么,忧心忡忡地问,“你说他可能与王都的势力有关联,该不会是指齐王府吧?” “……或许。” “那门主岂不是危险了?!他肯定认识门主的啊!” 最要命的甚至还不是他俩打起来! 右护法有些着急,“我就知道!一旦牵扯到朝廷,准没好事儿!要是他认出门主,让人将门主献给宫里,那门主孤身一人如何能全身而退?不行!我得让门主赶紧离开那里!” “关心则乱,你冷静点。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未必就如我所想。” 就算真是这样,沈栖棠也不觉得秦寄风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她想了想,“白少舟还没回来么?” “自从那日跟踪齐王府的马车出去,就没回来过。不过影堂弟子收到他的消息,应该没事。” “可是他们没见到面,万一有人传了假消息呢?”沈栖棠不大放心。 “那不至于。影堂的暗号都是一对一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造不了假。” 他还是担心齐王府那边。 犹豫片刻,他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这样,我派几个人,分别在齐王府四周轮流看守,如果府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来能及时向你传递消息,二来也可以随时接应门主。你帮我们稳住神子澈等人,别让他们端掉这些据点。” 神子澈动不动他们,沈栖棠还真没把握。 -- 第225页 但可以尽力一试。 …… 百宝斋接到消息,一些平日里没多少差事的小姑娘们也被派去了上邪门的据点。 既是帮他们打掩护,同时也是盯着他们。 免得双方有人轻举妄动。 除夕夜里,沈栖棠由侯府老太太领着入宫中赴宴。 阿扇虽还是个美人,却因怀了皇嗣,地位也水涨船高,竟顶替了皇后的位置,坐在皇帝身侧。 她容光焕发,比上回见面时更加光彩动人。 皇后那一系的人脸色便都不大好,沈栖棠在宫廊中走动时,甚至还看见了几个对阿扇虎视眈眈的妃嫔。 “年纪轻轻,便得此殊荣,不是长久的征兆啊。” 老夫人注意到她的视线,附在她耳边低声感慨。 宫中耳目众多,二人都没多谈。 阿扇如今有皇帝寸步不离地呵护着,想来,到她生下孩子为止,都不会有性命之虞。 谁知正月初五,宫里却突然乱作一团。 太医院众人都被传入宫中,到了下午,就连沈栖棠这小院外都站满了使君,说是皇命传召,纷纷催促她进宫。 她近天亮才将金材极解药的最后一部分送去,熬得太迟,精神就不大好,走路也踉踉跄跄的。 神子澈不放心,陪着她同去。 路上,他问使君,“不知宫里是什么状况,也好让她有个准备。” “昨夜阿扇美人的头发突然变得雪白,容颜也迅速衰老,比昙花凋谢得都快!到了清晨,她腹中的孩子便有了小产的征兆,陛下急召太医令看诊,但因为不知美人突然衰老的缘故,所以都束手无策,想到五小姐是出了名的精通奇门异术,故而命奴才们来请!” “突然衰老?” 沈栖棠哈欠连天地探出头来,不明所以。 若是毒,在出事后立刻服用她上次给的药方,应当就会无事了,可皇帝没理由不记得这一点吧? “大家什么法子都想了,能试的也都试了,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据太医令判断,美人的五脏六腑都已退化,犹如七旬老太……宫中有传言说,是新年的爆竹能驱除邪祟,这才令妖魅现了原形呢!” 使君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道。 “五脏六腑,与皮囊共老么?” 沈栖棠隐约想到了什么。 妖魅显形之说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等他们到了宫里,各处都早已人心惶惶。 殿内,阿扇和衣躺着,脸上皮肤干瘪枯瘦,这个人都形销骨立,隆起的小腹也变得扁平。 那个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快救救她!沈栖棠,你救救她!——” 皇帝枯坐在地上,扯着沈栖棠的袖子哭喊,神志似乎已经不大清明了。 沈栖棠端详着女人的模样,切向她的脉搏。 良久,她皱眉。 沈杉寒在一旁已经等了许久,连忙追问,“如何了?” “……是毒。” “不可能!朕给她服食了那种百毒不侵的药,你也说过的,只要在刚中毒的时候服下它,即便是再毒的东西,也能迎刃而解的!” “是啊,五小姐,我等都替美人检查过,并无中毒的痕迹!” 沈栖棠摇头,“这毒起初并不是毒,却会害人至死。中毒之人加速衰老,五脏六腑都迅速老化,三日白头。眼下三日之期已过,早已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老病,与别的病症都不同。 头疼脑热或是盲聋哑兴许还有药可医,但衰老却是不可逆转的。 太医院众人都明白,一时心有戚戚。 沈杉寒沉默良久,追问,“这究竟是什么毒?” “停灯。” 行多朝散药,睡少夜停灯。 是《衰病》。 神子澈最先明白过来这大概又是百毒经卷上所记载的东西,下意识望了眼皇帝。 但虞昼持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发疯似的,“朕不管这是什么,朕只要你救她!沈栖棠,宫外的人不是都在说——你什么病都能治,什么毒都能解吗!朕要你救她!” 阿扇已经没有孩子了。 他还不肯放弃她么? 沈栖棠盯着他,突然觉得这人的痴心,可笑却也可怜。 停灯三日药石罔效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的事。 若她能令这些衰老的器脏恢复生机,那岂不是能随意操控人的生老病死? 干脆让判官把生死簿都给她算了。 沈栖棠皱眉,将几枚银针刺入女人病体,“我能做的,就只有停下这毒继续蔓延。但事已至此,她已经余寿无多了。” “多、多久?”虞昼持颤声询问。 “眼下看来,多则一年,少则十日。” “……” 这与立刻就死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太医中,有人察觉了些许不对劲之处,“陛下,这‘停灯’似乎与‘清净翁’一样,都出自白乐天之诗,毒性又同样古怪残忍,还有如今现存于世的几种奇毒,也都能佐证!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毒也是出自《百毒经卷》?” 皇帝幡然醒悟,恶狠狠地盯着沈栖棠,“这里就只有你知道这种毒!” “的确。”沈栖棠垂眸,“但这种毒虽少见,也不算绝迹。有心之人仔细寻访,仍有可能找到。” 例如那上邪门的藏书楼中,就有半张药方。 -- 第226页 “既然你知道,你就有嫌疑!”那名太医道。 “这尚未绝迹的毒,你不认得,只能证明你自己孤陋寡闻。”沈栖棠面无表情。 “正是这样,更何况棠儿与美人无冤无仇,何必费心做这种事?刘太医不要血口喷人了。”沈杉寒皱眉,低声喝斥。 “她与美人无仇,可你们沈家却与陛下有怨!”那太医大喊,“美人怀了陛下的孩子,普天同庆,下官思来想去,会为此心生不满之人,就只有你们沈家!” 沈老爷子不擅与人争执,不禁皱眉,不语。 “废寝忘食替人保了几个月的孩子,到头来,外人却是这样想的。”沈栖棠目光一凛,“若是我下的毒,何必说出来?反正服下停灯之毒的人,哪怕是死后,也看不出有中毒的痕迹。即便请仵作来验尸,也只会得出‘老病而死’的结论。” 她冷笑着,又道,“若是我做的,闷声不响等她下葬,诸事皆了结,何必多此一举?”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毕竟除了你,谁都没见过百毒经卷!” “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除夕。你到时告诉我,我要如何在大年初一或初二进入宫中,当着陛下的面给她下毒?” “陛下。”神子澈没理会那刘姓太医,只是对虞昼持道,“有人胆敢在宫中下此毒手,还需尽快捉拿才是,以免那人一朝得手,将来对更多人不利。幸而时间还算明确,只需彻查那两日间美人的饮食,以及接近过她的人,想来应能找到真凶。” “对,查!彻查!”皇帝怒极,连忙传来守在门外的柳赴霄等人,“现在去说不定连药都还在凶手那里,都给朕查清楚!一个都不要放过!” 从殿上离开,沈栖棠原本是打算回府的。 可大概是近来多病,今日又见了阿扇垂死,心神不宁的缘故,克制已久的枯荣之毒又开始蠢蠢欲动,只怕熬不到回家煮药了。 “去找溯娘。” 她伏在神子澈肩上,气息不稳。 …… 毒暂时被稳住,溯娘破天荒让神子澈去煎药。 显然是有意要支开他。 “怎会如此?”老妇人拉着少女冰凉的手,忧心不已,“你是最清楚自己的状况的,怎么会一步步把自己的根基折损成这样!” “您是说今日毒发么?” 沈栖棠愣了愣。 具体的缘故,她一时也说不清。 只是觉得可笑。 《百毒经卷》又一次成为了别人手中铲除异己的刀,心情本就复杂,又看见阿扇垂死的模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神激荡也在所难免。 可溯娘却摇了摇头,低声,“我是说,这毒若是再不解,下一次毒发便是你的死期!难道你还没察觉么?” 沈栖棠,“……” 察觉了,但又不敢察觉。 就如人终究会死,可多数人都不愿提及自己的死期。 她倒是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笑了笑,问,“溯娘,那依你看,这毒能解么?” “……我若能解,又岂会拖延至今。”溯娘皱眉,“但依我所见,你这枯荣之毒,与我们南域的一种蛊毒截然相反,或许可以一试。只是……” “只是痴心蛊不能直接用来解毒,只能当作药引。”沈栖棠接过她的话,笑了笑。 溯娘一怔,“你知道?” “这种办法的代价太大,还是算了。我那里倒是还有半截落拓枝,只是份量不够,至今没能想到替代之法。兴许,过几日就能想到了。” “……” 哪有这么容易的。 溯娘望着她,十分惋惜。 “怎么提到痴心蛊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外,虞沉舟偷偷摸摸翻了墙溜进来。 他刚才离得近,乍一听就听见了。 “王爷也知道这个?”溯娘有些意外。 “略有耳闻。年少时得了父皇应允,去沈府探望老太爷。那会儿沈栖棠就和老太爷在探讨这种蛊虫的解法,我没仔细听,就知道这兔崽子嘀咕什么‘取蛊毒发作之时心上一寸的热血入药’,若是活人,这么个取血法,还不连命都没了?可见绝不是好东西。” 溯娘愣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 竟真有这种解法! 可若是小主子知道了,以他对沈栖棠的心思,必将以身犯险! 溯娘脸色发白,勉强几分笑意,“的确,这东西若是被有心之人找到,一定又会惹出祸患来。还请三王爷务必将此事保密,再也不要提起!” 虞沉舟迟疑,“这样吗,那你们刚才……” 沈栖棠淡笑着回答,“只是向溯娘请教南域的蛊而已,不用放在心上。话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最近虞昼持恐怕要到处搜查对他爱妃下手的人,你自己小心点,别让他有机会故技重施。” “放心吧,自从上次凭月的事之后,我现在每天都清点宫里的东西,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绝对瞒不过我的眼睛。” 确实,冷宫的主殿也就那么大。 不像他那王府人多眼杂。 沈栖棠思忖着,“但也别乱走动,风口浪尖上,小心为妙。” “你倒是越来越有做长辈的样子了,再这么下去,只怕连三十岁都不到,就和外祖母一样老成了。” “哦。”沈栖棠优哉游哉地点头,“等我回家,我就把你这话告诉娘。” -- 第227页 “……别啊。”虞沉舟悻悻告饶,决定岔开话题,“说起来,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妖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种叫‘停灯’的毒,旁人当真查不出异样么?” “也不是。”沈栖棠盯着掌心,心不在焉,“如果不认得此物,生前是查不出来的。但死后月余,尸骨就会逐渐显露异常,随时间迁移呈现由浅到深的金色。” 也因此,起初她想过叫这种毒“黄金骨”。 但这东西,原本是用来对付一种叫“萤灯”的蛊毒,她怕老太爷和自己忘记,就索性借了《衰病》中的停灯二字。 这种毒藏得并不隐秘,在大启与南域边缘,有许多被治好过蛊毒的人都是知道的。只是后来,“萤灯”存活所必备的草木销声匿迹,“停灯”也就渐渐不再被提及。 溯娘按住她的肩,打断了她的思绪,“别多想,思虑伤人,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 “记下了。” …… 神子澈与凌云诉向来势同水火。 即便后来知道了他的住处,也从未登门造访。 故而,凌云诉打量着突然到访的青年,十分诧异。 幸好姜不苦出去买菜,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会回来,否则都不好解释。 他皱眉,“国师来我这里,要做什么?杀我?” “……舅舅。” 青年垂眸,低声。 凌云诉顿时被吓得不轻。 前任魔教教主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漠然,“我可不想认朝廷的鹰犬做外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没人拦着,凌云诉此刻只怕早就经脉寸断、身首异处了。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是,有一件事,想借摘星楼的势力。”神子澈沉默片刻,“我想找痴心蛊。” 凌云诉,“……” 他也是南域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男人眉心沟壑愈深,一时情急,又咳嗽起来,“你找这个做什么?” “救人。” “发什么疯,这东西只能杀人,怎么可能救人!”凌云诉冷笑,“我虽不想认你,但你毕竟是阿姐唯一的子嗣,我不可能放任你去碰这种东西,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休想!” 第262章 是先帝啊! 无论是王都还是江湖,长毅侯府的手都能探得到。 可是蛊术诡谲,没有精通此术之人,就算能找得到,也必定要花费不少功夫。 溯娘是可以,但她绝不会愿意这么做。 否则那天也不会刻意支开他了。 唯一能答应与他在这件事上放手一搏的人,唯有凌云诉。 他将前因后果告知,又补充了一句,“我查过,就算中了痴心蛊,也不见得必死无疑。” 既然世上有百毒经卷能解蛊,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赌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不如抱必死的决心。”凌云诉皱眉。 他有些犹豫。 如果换作是他,面临这样的选择,他也一样会做出相同的判断。 “我可以帮你找。”男人叹气,“不过把痴心蛊交给你,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拿解蛊的办法同我换,否则,就算找到了,也一定不会交给你。” “……”如果有办法,他也不必低声下气来找凌云诉了。 神子澈垂眸,思忖片刻,点头,“可以。” 只要知道蛊虫在哪里,想拿到也不难。 大不了,做一回梁上君子。 …… 阿扇的死讯从宫中传来,是因为皇帝下令,让国师府协助柳赴霄查下毒之人。 宫中各处人心惶惶,这会儿倒是都想起沈栖棠来了。 柳太后下诏,转托锦鸾宫的太妃请少女入宫小住,沈栖棠也没拒绝。 现在她自己的药对枯荣已经不大管用了,只有溯娘的蛊术还勉强能奏效,住在宫里还近一些。 “咱们这位太后娘娘,也就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才格外不计较‘过往恩怨’。” 太妃倚在窗前,叹气。 自从药水被抹在门上,几个眼高于顶的宫人都着了道,从此就不再来闹事了。 的确清净了不少,却更冷清了。 沈栖棠盯着灰蒙蒙的天色,想不通,“阿扇怎么这么快就……按理说,只要调养得宜,她至少还能再活一段时间的。” “那般心高气傲的绝色尤物,正值盛放之年,却突然成了个面目可憎的老妪,换了是你——”太妃一怔,摇了摇头,轻笑,“换了是你,说不定还真能想得开。但她一个倚恃容貌而生的人,是绝不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的。” 少女愣了愣,“是忧郁而死?” “是自戕。确信自己无药可医,便趁皇帝不注意,偷偷将那些华美的绫罗缠成布条,上吊自尽了。” 太妃有些感慨,但已经不会为此而难过了。 这宫苑之中,盛极时便凋谢的花太多,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说,“那是仰天子鼻息而活的人。这样的选择也算聪明,横竖时日无多,傲然赴死,尚且能得皇帝几分怜惜。倘若苟且几日,少不得要遭到厌弃。” 无论别人怎么想,沈栖棠定是要活到此生最后一日的。 但这种念头,她也稍稍能领会几分。 “虞昼持那种人,会为了她的死而难过么?” -- 第228页 “芝焚蕙叹,兔死狐悲。” 太妃这样说。 就连沈栖棠自己都难免物伤其类,更何况皇帝与那位美人还有夫妻之恩。 她还是不能释怀,想去小楼见百岁。 离开前,她听见太妃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春花是不能开得太艳的,否则令群芳忌惮,唤来春风春雨,不过转眼就被埋入淤泥……” 阿扇是这样,先皇后也是这样。 还有许多连名分都得不到的姑娘,在这宫墙之下,也没能活过初春。 …… 皇帝要为阿扇做整整四十九日的法事。 这不合规矩。 满朝文武都在劝,但虞昼持不听,盛怒之下,还杀鸡儆猴,又是斩首又是贬谪,这就有些过火了。 但神子澈却只是眼看着朝中乱作一团,称病不出。 六部之中,出头的尚书、侍郎都被下放入狱,吏部的陆侍中平白捡个便宜成了尚书,也开始明哲保身。 不过外面沸沸扬扬的流言终于还是传进了宫里,陆府中出了只猫仙姑的事没能瞒住。 有人弹劾陆尚书豢养妖物,致使皇嗣夭折。 陆尚书无计可施,索性听了侯府的劝,将猫儿献入了宫中。 “她居然真的来了。” 沈栖棠坐在小楼里写下一张药方,盯着窗外纷飞的雪,有些怔忡。 猫儿不会擅作主张,如果没有沈川芎的指使,她此刻应该已经逃了。 百岁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茫然地看向她,在纸上写——谁来了? “嗐,一个朋友。”沈栖棠回神,将药方递给她,“我思来想去,若要治好你的嗓子,或许这药能有用。……就算没用,也不会有害处。” 这是她手里为数不多的“药方”,与毒不沾边。 百岁有些诧异。 她单知道沈栖棠这几天又是翻医典又是煎药试药,却没想到是在准备给她的东西。 初秋承诺她的事,这家伙居然还放在心上。 小姑娘鼻子有点儿酸涩,然而还没等她哭出来,被感激于心的当事人就优哉游哉地冒出来煞风景,“用不着谢我,你这字太丑,我看不懂。不过,要是治好了,可别忘了给诊金。” “……”滚吧,没你这个恩人。 锦鸾宫位置太偏,离猫儿所在的地方太远。 沈栖棠只要一离开锦鸾宫的大门,就会被人盯上,想去见猫儿一面问清缘由,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小楼里的太平日子也没能过太久。 大概是阿扇死后的第十日,宫中乱了起来。 柳赴霄在宫外查到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人证物证都指向了德妃徐氏。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有淑妃一案在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件事。 虞昼持在盛怒之下,下令将她处死,并夺了徐家虎符。 “听说皇帝原本还打算迁怒徐家,夷平他们九族。太后和柳国公都没劝成,若不是这道诏书最后被国师拦下,只怕这王都就要大乱了……” 太妃拥着雪狐裘,在廊下观雪。 沈栖棠与百岁都陪着她,有些沉默。 老妇人又笑了笑,“国师搬出了先帝遗命,不惜得罪皇帝、不顾病体拦下诏书,如今徐家对他可谓是感恩戴德。” “徐家奉命戍守疆界数十年,麾下众人对他们忠心耿耿,这实力并非一道虎符就能剥夺的。”沈栖棠叹气。 阿扇一死,虞昼持心绪不宁,清净翁之毒绝不消停,怒火与毒火齐烧,连这点判断力都抛诸脑后了。 她垂眸,低哂,“收回前言。喜欢也好,同病相怜也罢,他对阿扇的确是真心的。” 不过下毒之事,真相未必就是如此。 神子澈到底不放心她体内的毒,每隔五日就进宫带她去找溯娘。 这日傍晚。 二人帮着溯娘清扫庭前雪。 沈栖棠迟疑良久,“停灯……当真是德妃的手笔么?” 青年动作一僵,淡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本来倒也不觉得。不过你拦下株连徐家的诏书后,他们居然没有起兵的打算,这不合徐老太爷的性子,除非,他是被你劝住了。” “这又能说明什么?” “查出德妃的是柳赴霄,救下徐家的却是你。不觉得颠倒了什么吗?” “职责而已。你应该明白,那封诏书一旦到了徐家,这时局就要大乱了。”神子澈云淡风轻地说着,继续扫雪,“在怀疑我?可你从未怀疑过秦寄风,怎么换做是我,就——” 沈栖棠蹙眉,小声打断他,“少拿秦寄风说事。如果是为了时局着想,在皇帝下诏前你就该劝住了。对外称病,是说得通。可你到底病过没有,我还能看不出么?” “……” “不是德妃做的,对吧?” 有过一次前车之鉴的人,不应该做这种蠢事。 神子澈沉默良久,笑了笑,“你没证据。” “事已至此,我还能到虞昼持面前告发你么?” 那岂不是成了自掘坟墓。 沈栖棠呼出一口白气,搓着手,小声,“我好像大概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某些事,你就对我讳莫如深了。” 从叶太师被斩首的那一次起,她就该意识到的。 “你是从哪里得到停灯的?还有柳赴霄……” -- 第229页 “他知道的。”神子澈不再瞒了,却也没有看她,“你生病的时候,白少舟到侯府送信。停灯是他拿来的,也是柳赴霄亲自放进阿扇的饮食里的。” 就算日后有人翻旧账,也不会查到他。 他什么也没做。 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柳夫人的事,你已经告诉他了?” “是他自己找到的。我只是在他来找你问药的时候,提醒他——你留下的药方,都在那些抽屉里。” 沈栖棠,“……” “我告诉徐老太爷德妃中毒的真相,他认为那是虞昼持和柳国公因为忌惮徐家,联手演的一场戏。就像当年对虞沉舟和沈家一样。” 神子澈凑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犹如真正的魔魅,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像是为了给她一些消化的余地,他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徐家众人重情重义,却也高傲自负,成为弃子后,已然靠向了侯府。现在,沈川芎在北境得到的那些势力已经成为一步活棋,你……不高兴么?” 诚然。 如果北境要动,徐家是最好的助力。 二者合力,定然不容小觑。 只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事,绝不是阿姐生前想要的“公道”。 青年似乎洞察她心中所想,“现在的虞昼持暴虐成性,朝野一片怨声载道。你不也趁机让你那些‘小掌柜’们趁机煽动人心了么,还怕什么呢。” 沈栖棠皱眉,“可是你在这种时候放任诸事不管,恐怕……” “只有我这个做国师的失职,你四哥才会安心。”神子澈不以为意,凝视着她的双眸,“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 “权术之争,一定会有人为此丧命的。她们的死,与你无关,不要放在心上。” “……” “你就当德妃是为她害死淑妃而偿命。” “那阿扇又是为谁偿命呢?”沈栖棠望向他,片刻,摇头,“我没有因此怪你的意思,不管是我,还是沈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哪有占尽了便宜还卖乖的。她是自尽的,我知道。” 只是王都这潭水起初就污浊不堪。 水中浮浮沉沉的所有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姐也无辜,不也没人怜惜她,放她一条生路么。”沈栖棠笑了笑。 越是这种时候,沈家人就越该避开,免得天还没亮,就先死在了夜晚最暗时。 况且百岁被浓烟熏毁的喉咙总算有了起色,沈栖棠索性留在小楼继续替她调养。 “虽然恢复得很慢,但再过一段时间,日常交谈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她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安慰道。 百岁极其兴奋,一舒坦点儿,就到处拉着人说话。若不是沈栖棠管着、太妃劝着,她这刚好转起来的嗓子又要废了。 不过,她从没在沈栖棠面前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你明明也不讨厌我啊。”少女托着下颌,用笔尾戳了戳百岁的腮帮子,“怎么宁愿和劈柴浣衣的宫女扯皮,都不乐意和我聊?” 百岁扭过脸,在纸张上写——怕被你气死。 “我什么时候气过你?” “……”自己心里就没点数么? 百岁沉默着,丢下笔跑了。 太妃在楼梯上听着,觉得有趣,在庭中才追上她,“当真?” 百岁怔了怔,回头望向小楼,确定沈栖棠听不见,才用那破锣鼓似的嗓音,红着脸小声嘟囔,“我只是希望,恢复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用从前柔儿的声音向她道歉而已……总要有始有终嘛。” “你倒是日日惦记着,说不准,她早就忘了。”太妃轻笑着,拍了拍飘落在小姑娘肩上的雪,“再熬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大仇得报了吧……” “嗯。” …… 因停灯之毒而死的人,死后皮肉也会被毒性销蚀。 阿扇死后的第四十七日,沈栖棠出了宫,随神子澈去了城外停灵的寿禄寺。 皇帝被恶病缠身卧床不起,过来吊唁的人也就不多,法师休息时,灵堂只有几位奉命守灵的老宫人,也都头发花白,大概都已过了六旬。 “真是奇怪,这美人竟这么快就只剩下尸骨了,昨日有个小丫头冒冒失失撞到了棺材盖,我一看,那骨头竟也和先帝似的,隐隐隐隐泛着金色……” 宫人见四下无人,低声议论着。 “我原以为,这种异兆大概是因为逝者生前不凡,来世有福。可现在看来,只怕是因为他们被什么妖魔缠上了!” “可宫里不是说,美人是因为中毒后花容失色,所以才不堪痛苦自尽而亡的吗?陛下是得了急病啊……” “这谁说得准呢?你看这美人,年纪轻,所以老起来格外显眼。先帝都到了那个年纪,即便有变化,也看不出来了!” 门外,沈栖棠不觉一怔。 先帝虽是暴病而死,但中间也是隔了几日,一天天衰弱下去,前后熬了近一个月。 那时她在外游历,直到阿姐被逼入冷宫,才得到消息赶回来。 到王都时,先帝早已下葬了。 可若也是停灯…… 神子澈也想到了,示意沈栖棠躲到了无人的暗处,低声,“倘若不知道这种毒是什么,太医有没有可能像你那样,缓住毒性继续发作?” -- 第230页 少女皱眉,“施针的穴位并非独有,寻常救治,也有可能停住。” 只是灵堂中的几位宫人年迈,又过了多年,这些话未必当真。 二人思忖着。 “我立刻派人去皇陵探查,你去向沈大人他们打听试试,还有母亲和长公主等人那边,或许会有线索。”神子澈道,“只是齐王府这阵子也频频有异动,我让灼炎跟着你,多加小心。” “好。” …… “先帝驾崩的时候?” 沈府,老爷子捧着本书,听见这话,不免有些诧异。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一捋胡须,“容我想想。” 沈栖棠不想干扰他,便没提到阿扇,只是心不在焉地翻了翻他手里那本书。 是《道德经》。 “看这个做什么?” 沈杉寒叹气,“清净,无为嘛。” 多事之秋,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才最安全。 偏他们又爱管闲事,谁病了来请,都狠不下心来推脱。 沈夫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向沈栖棠抱怨,“就这一个多月的工夫,你爹都遇到四回险了,还有你二哥三哥,也都被人给盯上了。不是宫里那位大发雷霆差点把他们宰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招惹来的刺客挡着路,要不是侯爷派了人暗中护着,现如今寿禄寺里也该有他们爷仨的灵位了!” “呸呸呸!”沈栖棠下意识连啐了三声。 沈夫人意识到什么,也轻轻打了一下嘴,才愁眉苦脸地道,“也不知今年是撞了什么邪。幸好咱们都在一起,但愿你四哥也平安无事……” “他会没事的。”沈栖棠笑了笑,“已经回来了,只是也不死心。” 沈夫人愣了一下,很快平复了诧异,苦笑,“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幺儿,都是最不让爹娘省心的。” 却也是对这一家存亡最上心的。 只是不知,这般汲汲营营,到头来究竟有没有结果…… “是了!我就说美人的病症怎么那般眼熟!”沈老爷子突然回神,一拍大腿,“是先帝啊!” 第263章 门主还是不死心…… 老爷子说完,思忖片刻,却又不太笃定,“虽然熟悉,却也不敢说十分相似。时隔太久,先帝那时又非盛年,况且……这毒又稀奇古怪,实在无法追溯。” 那就要等侯府去皇陵查探尸骨的人回来,才能得到定论了。 沈栖棠若有所思地去了一趟长公主府。 端王妃也在府中赏花,听说她来,也迎了出来,“这风口浪尖上,你又从宫里跑出来做什么?外面人多眼杂,一不留神再伤着碰着。” “在宫外也有事要忙,又岂能一直关起门来躲清闲?”沈栖棠想了想,“是今日在外面听人提起一桩宫里的旧事,想着我能找到的人里,也没有比二位更清楚那些的了,所以就冒昧想来打听一二。” 长公主不解,“是什么旧事?” “先帝病重时,可有什么异样吗?” “这可有些久了……”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回忆。 片刻,长公主道,“皇兄病重时我曾去探望,不过不比你们大夫,能瞧出什么异样来。不过,下葬倒是格外仓促。按理说,皇家的红白之事,都应由礼部主持,可那时却是柳太后一手打理的,礼部上下,只在最初做了些安排,后面就由太后和柳国公等人接手了。” 这于礼不合。 不过那会儿时局一片混乱,虞昼持与虞沉舟那两系斗得天昏地暗,就连神子澈都分身乏术,无暇过问先帝的后事。 直到先皇后被逼自尽,众人回过神来时,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先帝的棺椁也都在皇陵里摆了月余。 众人死的死伤的伤。能得意的,不会去抓自己那一方人的错处;该失落的,不是思量今后如何立足,就是想着逃命,更无心去追究逝者的事。 “确实,那时节太乱,宫里也时常有人无故身亡,就连先皇后都凤体抱恙,不能起身。”端王妃道,“而且最初还有好几个道士,在先帝驾崩后的第三日,于宫门前大喊宫苑内有妖魔横生,专害虞姓之人。所以几位皇子与亲王都前往行宫暂避,我们家王爷当时也是同行的,故而记得很清楚呢。” 沈栖棠点点头,恍然。 这些她都没听说过,不过后来的事倒是清楚的。 阿姐卧病在床的日子里,宫中事宜都由几位太妃协助柳太后打理。 后来,那几位参与其中的太妃,不是被打发去守了皇陵,就是销声匿迹音讯全无。宫中旧人凋零,若要动手脚,柳太后有得是机会。 …… 傍晚。 这顿饭,沈栖棠吃得食不知味。 神子澈替她夹了一块鱼,谈起皇陵那边的进展,“暗卫开了棺,尸骨的确是金色的,颜色已经十分纯粹了。” “可就算确认先帝是因这毒而死的,恐怕也找不到证据指认柳氏。”沈栖棠恹恹的,“这么大的事,以她的性子,总不可能留下马脚。如果没有证据,揭穿了反而福祸难料。” 万一柳氏倒打一耙,那么他们不仅讨不到好处,说不定还会成为那对母子逃过这一劫的垫脚石,为此白送性命。 神子澈却不这么想。 他垂眸,轻笑着摇头,“越是这种事,越难瞒得住。只要当年她斩草除根时有一丝疏忽,这证据,就还能找得到。” -- 第231页 更何况,就算找不到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王城之中,颠倒黑白的事太多了。 等真正到了墙倒众人推时,捏造的证据,也一样能被当真。 不过这些他没打算告诉沈栖棠。 至少现在,她的手仍然还是干净的。 两日后,阿扇下葬。 皇帝无数次想追赠她名分,把柳太后气得不轻。 最后名分没能赠成,虞昼持自己也未能送他这位“爱妃”。 沈栖棠还是不死心,想找先帝被害死的证据。 宫外有神子澈,她就又收拾了小包袱,躲进了锦鸾宫里。 当然,在那之前,她暗中让百宝斋和各城的小掌柜们都各展神通,将天子宠妃身中奇毒惨死之事传了出去。 再加上那些相熟的说书先生帮忙,不过月余,王都里众人便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停灯”。 “中毒之人,骨骸竟会变成黄金色!就像暗夜中的明灯一般!” ——这类话,几乎传遍了王都远近。 “不过,也不知道这究竟能不能管用。”沈栖棠没精打采的。 太妃却气定神闲,“人言可畏,柳氏虽不怕这个,但如今身后没了倚仗,终究还是会要折在这里的。” 虞驰霆因阿扇中毒的事,将朝中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个遍。 没了徐家那最大的助力,再加上前几年的积怨,他若不知悔改,这位置注定是坐不长久的。 只是,就算他想悔改,他体内那令他动辄暴怒的毒也不允许。 太妃望了一眼沈栖棠,笑了笑,“无论如何,近日发生的种种,对你我而言,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学学你们侯府的老夫人,置身事外,只管躲在帷幔后看戏,多省心。至于那些明争暗斗,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好了,我们这把岁数的人,也该懂得享福了。” “……太妃,我今年二十一。” 老太妃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瞧我这记性。” 沈栖棠扶额。 不能再这样意气消沉了! 她踌躇满志,起身,才往外走了两步,又窝回了躺椅里,“不行。” “怎么了?” “我若是这会儿出去,太张扬了,柳氏的人肯定都会看到,什么都做不成!” …… 宫中似乎很快有了新宠。 猫儿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不仅没再被关押,反倒还得了圣眷,在宫里来去自如,也没人敢管。 某日夜里,她偷偷溜进了锦鸾宫,跳上了沈栖棠暂住的小楼。 夜里风有些大,少女只当窗是被风吹开的,披衣去关,猝不及防瞧见个人影,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是我!”猫儿关了窗,摘下斗篷吹燃了火折子,“小点声,你们这个皇宫,夜里有好些人呢!” “大晚上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栖棠都怀疑是自己还没睡醒。 幸好太妃说她夜里觉得冷,将百岁叫走焐被窝了,要不然那小姑娘看见,还不得把刚好些的嗓子喊残了! 她盯着猫儿闯进来的那扇窗户,不禁有些讪讪的,“你们做舞姬的,还当真都会轻功啊?” “是在北境的时候,沈川芎教我的。”猫儿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这段时间,你见过沈川芎没有?上回他气我来着,我忘了问他入宫后要怎么联系他了……” “是怎么回事?”沈栖棠皱眉,“他为什么让你到这里来?” “还不是他们合谋,要弄出个暴君嘛……”猫儿熟稔地往沈栖棠被窝里一钻,将沈川芎告诉她的计划娓娓道来。 她对许多事都不知情,故而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 不过沈栖棠倒是很快明白过来。 清净翁固然能令虞昼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他一旦毒发,就一定会以沈家为威胁,让沈栖棠给他解药。 而猫儿,便是那蛊惑暴君的“妖妃”。 她以妖物的身份入宫,又精通易容术,随时都可以假扮成阿扇的模样,用沈川芎给她的香露,给皇帝缔造一个美梦。 只要沉沦在她构造出的幻梦里,虞昼持就不会感到痛苦。 “这个皇帝,已经对香露欲罢不能了,我们暂时都是安全的。但是现在有一个坏消息。”猫儿叹气,“香露已经快没了,可是沈川芎大概也想不到这玩意儿会用得这么快。” “是什么香料?” “就是在百宝斋买的那个‘春桥渡’。我这儿还剩下一点点,你闻闻?” 沈栖棠,“……” 这哪里是想问她能不能联系上沈川芎。 她根本就是来要香料的! 难怪话还没说两句,人就先把她的床铺给占了! 沈栖棠咬牙切齿,“下回别兜这么大圈子,有事直说行嘛!” “那就辛苦你了!我先睡会儿,你是不知道,我天天防贼似的防那个皇帝,就怕他对我动手动脚,可算是给我累死了……” 女人嘟囔着,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啊! …… 沈栖棠熬了两个时辰,面无表情地掀了被女人裹成一团的棉被,将她戳醒,“可以走了。” 猫儿睡眼朦胧,“这么快?” “再迟恐怕你就要被发现了。”少女一哂,将盛满了的瓷瓶交到她手里,低声,“分量不用太大,不然这种香,耗费是真的不小……” -- 第232页 “那怎么行?”猫儿不大赞同,“要是分量用少了,他没睡过去,我多危险啊!看在咱们将来是亲妯娌的份上,别这么小气嘛!” “……是姑嫂。”沈栖棠纠正她,心累。 天色确实也不早了。 猫儿知道分寸,打趣了几句,便又从窗户溜了。 翌日并未曾有特别的消息传来,沈栖棠才稍稍安心了些。 大启每年都有祭祀,但今年有些不同,正值隔五年一次的大祭。 因为前面有阿扇耽搁着,礼部着手准备祭典的相应事宜时,就已经有些迟了,拿着商定好的细节去找虞昼持,这位陛下却只管沉湎于温柔乡,诸事都不过问。 礼部侍郎跑了两三回,眼看着时日越发近了,索性去找了神子澈。 别的事都容易敲定,但有一件事,礼部不敢擅自拿主意,便在拟定的奏折之外,问,“国师,照旧有的规矩,这是先帝身后第一次大祭,尚在人世的后人都应前往拜祭,可三王爷那边……” 若不安排虞沉舟去,那便违背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不孝。 可若安排他去,这风口浪尖上,谁又敢触皇帝的霉头? 神子澈明白他的用意,抿唇,“这就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了。万一陛下一时震怒,我们谁都逃不了。” 侍郎哪里能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愁眉苦脸,“还望国师慈悲,替下官出出主意吧!” “若寻不到陛下,大人不妨去问太后娘娘。虽说也不合规矩,但总好过因为恪守成规丢了性命。” 自从阿扇中毒的事败露之后,柳太后也有些沉不住气。 她生怕有人趁机翻旧账,派了心腹去打听当初先帝那件事上所有相关的人,谁知心腹却迟迟未归,怎么想都是出了事。 恰逢这时,礼部侍郎求见。 “什么?!虞沉舟不仁不义残害手足在先,让这样的人去祭典先帝,岂不成了笑话?!先帝在天之灵,难道会觉得欣慰吗!” 侍郎见妇人震怒,心中虽有异议,却也不再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太后娘娘这是授人以柄啊。”答复神子澈时,他这般意有所指地感慨。 青年垂眸,轻笑,“或许。” 不过短短数日,消息再一次被散布出去。 仍是沈栖棠拟定说辞,请了万象楼的几位说书先生,道是,“有人说那被幽居冷宫的三王爷,虽已心灰意冷,只闭门读书,但先帝祭辰,他这嫡子也想去灵前尽一份孝心。谁知宫里那位却死活不肯,明明都已经是个束手就擒的阶下囚,也不知道那帮人究竟在心虚什么……” 至于百宝斋那边,悄然送出去的传闻却是这么说的,“一个是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而另一个,却是占了母家便宜才飞上枝头的庶皇子。一个就算被软禁,也知道仁孝的道理,而另一个,坐在那般显赫的位置上,却只知纵情声色,残暴不仁。相形见绌,如何能不心虚?” 这两道传闻在王都之中愈演愈烈,众人想起当初三王爷被幽禁的理由,也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再加上有些好事者本就与沈栖棠交情匪浅,在前面开了个头,领着坊间纷纷为三王爷与沈家鸣起不平来。 甚至还有些戏楼,索性将沈栖棠认罪跳祭台一事暗藏进了戏折子,从“因心爱之人移情别恋蓄意报复”,变成了“为护家族太平而忍辱负重”。 没人刻意指使,居然还猜对了不少。 晌午,沈栖棠不在锦鸾宫。 百岁盯着春日的花树,低语,“这些话在有些人心里太过刺耳,只怕这些义士要受苦了。” 就算皇帝没空管,太后和柳家也绝不会任由众人“诋毁”。 太妃低笑着,摇头,“他们越想去堵,这悠悠众口就越不肯听他们的。否则,你以为栖棠这几年来究竟在经营些什么?” “……造势。” 在太妃身边待得久了,百岁多少也能明白一些。 沈栖棠要的,是大势所趋。 而神子澈在做的,则是撑起她所营造的声浪。 墙角新栽的海棠在风中簌簌,却开得绚丽夺目。 良久,百岁道,“满朝文武,除了与柳家拴在一根绳上的,其他人大多都渐渐与这位陛下离了心。要是这时候皇帝那方人公然让众人闭嘴,甚至大肆杀戮,那就明摆着是将皇位往三王爷那里送了。现在进退两难的,不是我们了。” “看来,长进了不少。” 太妃赞许地道。 一个宫人在门外探头,正对上她们的视线,便远远行礼,快步赶了来,“五小姐托奴才向太妃娘娘捎个口信,今日府中有事,便不回来了,还请娘娘安心。” 这些年长的宫人混得时日长了,也都懂得审时度势,明面上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对锦鸾宫的态度却一天比一天恭敬起来。 就连这些曾经拜高踩低的人,也都纷纷回头是岸了。 太妃和善一笑,点点头,赏了他些钱,便打发他离开。 “不会出事了吧?”百岁还是有些担心。 “那丫头还巴不得柳氏耐不住性子,对她下手呢。”太妃一敲她额角,笑着摇头,“与其担心她,倒不如先担心我们自己。” 福兮祸所伏。 倘若柳太后气不过,要拿锦鸾宫撒气,可不在进退两难的范围之内。 -- 第233页 …… 沈栖棠是跟着神子澈出宫的。 上邪门的人找到侯府,说是必须见她一面。 她有些担心秦寄风的处境,不过白少舟仍没回来,百宝斋盯梢的线人也没察觉异样,暂时应该平安无事。 客栈二楼。 右护法与沈栖棠碰了面,一见神子澈,不免有些警惕,“不是说了只见她么,国师跟着来做什么?” 神子澈无动于衷,“今时不同往日,想要她命的人不在少数,还望见谅。” 话是客气,目光却沉冷。 沈栖棠用指骨叩了叩桌面,打断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尬笑,“护法这么着急找我,是为了什么?” “哦,逮了个人。门主说,这人想必你用得着。” 这是什么见了面才能说的事么? 少女愣了愣,挑眉,“秦寄风又要和我谈价码?” “确实有那么个条件……”护法挠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什么,他的主意我也是不赞同的,但他是门主,门主有令,我不得不从,所以还是得当面和你说一声。” 好像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沈栖棠默然,片刻,“你说吧。” 护法下意识扫了眼神子澈,挪到少女耳边,尽其所能压低了嗓音,“门主还是想让你认他做义父,然后由你来做下一任门主……” “???” 第264 国师是个隐患 在这件事上,秦寄风的执念还真不是一般重。 沈栖棠暗自腹诽着,摇头,“认亲是不可能认亲的。不过若是他非要将上邪门拱手相送,这我倒是无所谓。” 反正,以秦寄风跳脱的性子,他俩谁给谁送终还真挺难说。 护法无奈提醒,“接手上邪门,就意味着要接替他的职责,完成老门主的遗命。” “什么遗命?” “取代武林盟,称霸江湖。” “……你们老门主的遗命是真的没什么创意。” “是吧,不仅没创意,还不切实际。”护法叹气,像是对此积怨已久了,“奈何这是规矩,所以啊,自从几年前老门主离世,门主就琢磨着,怎么一边给老人家一点交代,一边寻一个新门主来接走他这肩上的‘重任’,思来想去,才将主意打到了百毒经卷上……” 所以才会有后来这么多麻烦。 “你是说,秦寄风其实自己也不乐意谋算这些?” 护法咂咂嘴,感慨万千,“闯荡江湖嘛,如果不是身不由己的,谁不想快意恩仇?整天谋划这个谋算那个的,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沈栖棠自动补全了他后半句话,沉默片刻,“既然都不乐意,不如解散了吧?” “……” 可惜了,不能揍她。 护法按捺着脾气,耐心地解释道,“老门主的遗命,是不能违背的。我们都是在他临终前发过毒誓的。总之,门主说了,他提的那两个条件,您任意答应一个以上,就能把人领走了。” “两个?” “就,义父那事儿……不同意也行。”护法摸索着下颌,偷觑了眼国师波澜不惊的神色,小声,“我估摸着,就算您答应了,他也不敢,就嘴上占点便宜罢了。” 沈栖棠了然,笑了笑。 答应做新门主,原本也没什么,若这王都的事能有个好下场,完成这所谓的遗命,也不过就是朝廷一句话的事。 秦寄风这种时候拿着这样的条件来找她,多半,也想赌一把。 她挑眉,“谈价码要开诚布公,你总得告诉我,你们抓的是什么人吧?” 护法压低嗓音,“宫里的人。” 他们不是进不了皇宫么? 怎么抓的人? 护法见她茫然不解,便取出了一份账簿。 他翻到的那一页,记录的是一次贩卖停灯的线索。买主的名字是假的,但却留下了手印和收据,“这账簿上记录的,都是老门主在世时,上邪门在王都暗中经营的一部分生意。”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你们老门主不简单啊。” 何止是停灯。 沈栖棠甚至还在上面找到了清净翁,算时间,正好是皇帝中毒之前。 “……所以他老人家才会有那样的野心。”护法有些怅然若失,“他若多活几年,称霸江湖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可惜他离世时,门中内乱,一部分被门中诸位长老分走,只留下一半归属于门主。也就是你们运气好,这账簿是留在一家小医馆的,长老们当时都瞧不上,否则也就看不到这份账簿了。” “怎么就内乱了?” “长老们不服气呗,门主虽说发了毒誓,但对这些是真不感兴趣,所以半推半就,就……” “……” 也就是这世道没还魂一说,否则老门主当场揭棺而起。 护法想起了什么,“对了,说起这个,上次你们不是问那位长老的事么,我向财堂的弟兄打听了,那位长老说不定还真在王都有不小的势力。当初他分走的那块生意,正是现如今的黑市。上次在义庄追杀你和少舟的黑衣人,也是他手下的。” “!” “所以,门主说的条件,您意下如何?” 沈栖棠点点头,“可以。不过帮人帮到底,关于这份‘停灯’的买主,还有更确凿的证据么?” “哦,我没说明白。我们抓的就是柳太后宫里的,还是她的心腹。最近事闹得太大了,她们约莫是不放心,就派了这个心腹出来,想确认那些陈年旧事不会走漏风声么,结果就正好被弟兄们抓住了。” -- 第234页 护法挠头。 他们本来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见一群人鬼鬼祟祟在据点附近转悠,就趁势跟着他们,在茶楼瞧见了个阔绰贵气的女人,还带着太后宫里的腰牌。 于是他们就顺手把人抓了,让影堂的弟兄一拷问,结果就白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这对秦寄风而言,是白给的筹码。 正好,对沈栖棠来说,也是。 她听护法憨憨地讲起这事儿,憋了半晌笑,脸都憋红了。 若换了往常,天上平白无故掉个馅饼,她一定会觉得是陷阱。 可这回,证据确凿,她都不敢不信。 当着神子澈的面,护法决定多给小妖女几分颜面,免得这位大国师又误以为他们对沈栖棠不怀好意。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二人,“东西都在这里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人关在城郊的据点,随时能提走。你们先验验货,三日为期,给我们答复?” “不用。”神子澈接过账簿,略翻了几页,笑,“假的也无妨。” 只要抓的人还能张嘴说话,就足够定柳氏的罪状了。 接下来,只要静待时机就好。 …… 皇帝为阿扇的死,盛怒之下,杖杀了不少人。一众妃嫔噤若寒蝉,都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从未如此安分过。 太后宫中,众妃清早来问了安刚走,国公府便派了个女眷来探望。 “现在外面的风向不妙,按国公的意思,倘若太后再不松口,允许三王爷去皇陵拜祭,只怕那些流言蜚语不会消停啊!” “本宫看哥哥他也是老糊涂了!这时节,群臣与皇帝离心,维持原状还勉强能安分些。倘若此时将虞沉舟放出去,他在先帝灵前一哭二闹,朝中那些老顽固再吹捧他仁孝,拿礼义逼着皇帝赦免那祸害的罪,那就成‘放虎归山’了!” 一旦那帮人找到了机会,三年五年十年,迟早是要反了天的! 到那时,不说皇帝和柳家,首当其冲,沈栖棠那妖女就不会放过她这个杀姐仇人! “可如果照这样下去,流言愈演愈烈,到那时再想抚平,可就难了。”国公府的命妇叹气。 太后越想,就越觉得烦心,狠狠地道,“依本宫说,早就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虞沉舟给毒死!都怪哥哥妇人之仁,总说什么后果后果的,拖延至今,如何还能收场?!” “话也不是这么说,若给他下毒,反倒授人以柄了。”命妇皱眉,意有所指地道,“况且,姐姐,你仔细想想,就算没有了三王爷,也一样还有别的麻烦……” “别的麻烦?你是说端王梁王那帮老不死的,还是诚王之流短命的?” 命妇摇头,“都不是,这些一贯喜欢粉饰太平的能成什么气候。只是,您别忘了,眼下可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比起他来,就连三王爷都不值一提了。” 柳太后愣了愣,犹如醍醐灌顶,“虞澈?!” 的确! 三王爷被幽禁,多年未曾与朝臣来往,可是国师却终日在朝中总揽朝纲! “早年间此人不足为虑,是因为他即便有异心,以臣下的身份,不可能得到朝中那些老臣们的支持。可今时不同往日,而且,哥哥还怀疑,这次的闹剧,弄不好都与这位国师有关……” “这倒是提醒我了。”柳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人万万留不得,但眼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柳家,不宜亲自动手。不如,借刀杀人?” “借谁?” “沈栖棠。” …… 冷宫偏院。 沈栖棠来找溯娘,一推门就瞧见后窗外躺了个人,走近了才发觉,虞沉舟正躺在木椅上晒太阳,似乎有些低落。 “在想什么?”她问。 虞沉舟被吓了一跳。 一惊一乍的,连窝在他脚边的小野猫都被吓跑了。 “别突然吱声啊,吓死个人。”虞沉舟哀怨地往她一眼,“眼看着就要到祭典了,外面闹得那么凶,柳氏竟也沉得住气,完全没有要放我去皇陵的意思。” “别去了。”沈栖棠拍了拍他的头,“祭典上要出事,你去了,反倒让旁人多想。还是在宫里待着等结果。” 虞长洲皱眉,“可这也是母后的忌辰。” “阿姐不会在意这种没意义的事。若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纪念,而影响最后的结局,她反而不会原谅我们。” 她垂眸,那只被惊走的猫儿在不远处寻了个安适的所在,又懒洋洋地躺下了。 阳光正好。 外面处处是惊涛飓浪,唯有这里还宁静祥和。 “锦鸾宫的太妃……她疯了。” 她的嗓音放得很轻,若有似乎的,虞昼持无从判断她的情绪,只是觉得诧异,“她那么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这么突然?!” “也不是真疯。”沈栖棠摇头,“是前天受了太后训斥,惊吓过度,便‘时疯时醒’,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了。所以她在‘清醒’的时候,向太后请命,打算趁这次祭典,离开皇宫,去守皇陵。” “……这也在你们计划内么?要在皇陵里做的事,需要她疯?” “是她自己的决定。” 太妃向来都是个聪明人,先帝在时,争宠的人里并没有她。先帝走后,她更是收敛锋芒,将万事都当作过眼云烟,绝不做旁人的箭靶子,偏安一隅,不争不辩。 -- 第235页 虞沉舟从没想过她那样的人,居然也会参与这种冒险的事,“看来,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柳氏的行径太过火了。她只想安稳度日,但她与我们走得近,现在这种时候,除了装疯离开,无法自保。” 或许,并不全是为了自保。 大概也为“故人”。 沈栖棠来时,听几位老宫人闲谈,说起太妃从前与慕花裳惺惺相惜,和阿姐也交情匪浅。可惜三人中有两个都死于非命,剩下这一个,也不得善终。 那只小野猫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像是在撒娇。 溯娘准备好了替她缓解毒性的蛊,从厨房回来,沈栖棠也就没再多说。 只是突然觉得,就算阿姐的心愿得以实现…… 虞沉舟大概也不会觉得快乐。 …… 她在入夜前赶回侯府。 老夫人破天荒没在她的小院子里颐养天年,反倒出现在了前厅,满脸忧容。 “小棠,你总算回来了!”她连忙迎上来,“皇帝下旨,急召你前去,只怕是场鸿门宴。可阿澈下午才出城,今日不回来。倘若你此时孤身前去,实在难以放心。” 沈栖棠愣了愣,“皇帝?” 虞昼持那里有猫儿守着,就算香露失效,猫儿也一定会设法提醒。 更何况,她刚从宫里回来,虽说拿的是神子澈的令牌,但走的却是正门。 如果皇帝下旨,怎么可能还大老远送到长毅侯府来? 可是她现在已经回来了,得到了消息,若不照做,也会旁生枝节。 暗卫虽神出鬼没,却不能进宫,她这一去,的确危险。 沈栖棠想了想,抬手招了个暗卫,低声,“去沈家一趟,让阿怜将此事转告柳赴霄。” 但愿柳大人在这种时候,是友非敌。 内侍引路,却不是往皇帝寝宫去的。 沈栖棠抬眸望了眼凤梧宫的匾额。 门开着,两位宫人站在出来接引她进去。 天色已晚,殿内的烛火幽微,看不清女人脸上的神情。 沈栖棠不动声色地皱眉,行了礼,才问,“所以,是娘娘找我?” “沈姑娘至今也还是无拘无束,不必被诸多规矩束缚,本宫……很是羡慕呢。”皇后只穿着一身里衣,未梳起的黑发散落在身上,雪白的肌肤点缀着些许暧昧的痕迹。 大概,是吻痕。 就算皇帝没有终日沉迷于香露,也做不成这种事。 沈栖棠蹙眉,点点头,“娘娘是想让我开安胎药,还是麝香红花?” “放肆!” “不是为了这个么?”少女挑眉,满眼无辜,不明所以,“娘娘眼下这情状,很难不让人多想。若有冒犯,那对不住。” “……” 皇后不悦地抿唇。 身旁,贴身宫女冷笑着,道,“五小姐误会了,娘娘召你前来,并非是找你看病的。只是想让你知趣些——” 沈栖棠打断她,“我自幼不学无术,言行粗鄙,所以向来不主动招惹娘娘,这还不够知趣么?” 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凤舞宫内外看起来并无异样,她们似乎也没做什么手脚。 既然没打算动手,那么就是想攻心了。 沈栖棠自认心内不算太坚定,若她们要攻心,她还真有些紧张。 女官皱眉,没理她,继续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你知趣些,别与国师走得那么亲近。这也算是高抬贵手,放你们沈家一条生路,否则,将来国师执掌大权,沈家,又或是三王爷,都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沈栖棠,“……” 啊? “怎么?看样子,沈姑娘还不知道国师真正的身份呢。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罢了,将来等他荣登大宝,身边的人,只会是本宫。” 少女茫然,挠头,“利用我?” “傻姑娘,自然是利用你,骗取三王爷的信任,然后让这位先皇嫡子成为众矢之的啊。你还不知道吧,他也一样流着先帝的血脉,如今更是大权在握,又怎么会容忍你们觊觎呢?” 皇后轻笑着,看起来颇为得意,见沈栖棠沉默,又道,“我看你还是别抱有那些幻想了。本宫也实在看不下去情郎与一个行为不端的女人逢场作戏,所以,你该离开了。” 沈栖棠揣度着她的口吻,“您这是觉得,我在您面前,会自惭形秽?” 宫女嘲笑道,“笑话,娘娘可是王都第一美人,你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 沈栖棠沉吟片刻,不与傻子争论,敷衍地点点头,“行,那一切就都按照娘娘说的办!放过我,也放过沈家,谢谢您!告辞!”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溜了。 门外居然还没人拦着,就离谱。 刚到宫门,正与柳赴霄撞了个正着。 不远处。 阿怜正躲在一家酒楼窗口等,谁知点的茶都没上,沈栖棠就已经坐在了她对面。 柳赴霄也神情复杂。 “怎么回事儿?”小姑娘没懂。 “我也还没想明白。”沈栖棠揉着太阳穴,“先容我缓缓。” 皇后这番举动看似古怪,但想来,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千灯宴一过,皇后被皇帝疏远,再加上阿扇入宫就更不被看重。 诚王府没落后,她的母家也接连败落。 -- 第236页 她已经没有筹码了,如果没人指使,怕是没胆量做这种事,毕竟身为皇后与什么人……的事一旦传出去,无异于急着把命交给阎王。 若说眼下,最有可能下这种命令的人,那就是柳太后了。 可柳太后想做什么? “还没捋清楚?”阿怜给她倒了杯茶,“这事儿居然那么严重吗!” “照理说,应该是不太严重的……”沈栖棠看向阿怜,将事情的本末一分不改地讲述了一遍,“你说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要说是冲着虞沉舟和沈家来的吧,私下里‘敲打’,没什么说服力,要说是对阿澈有什么想法——那也不是这么着啊?” 柳赴霄默然,半晌,“……你有没又想过,她们可能是为了告诉你,国师对沈家是个隐患?” 沈栖棠挠头,“哪里说了?” 阿怜,“……” 哪里都说了啊!!! 第265章 皇陵之乱 阿怜拉着她细细地分析,“你想啊,在她们眼里,你肯定是跋扈善妒的,毕竟年前还把府上的姬妾都赶出去了。所以,她们趁侯爷不在的时候,让你误会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而且还是会让你觉得比不过的那一种,你说你气不气?” 沈栖棠觉得她说得有那么点儿道理,点点头。 小姑娘又道,“而且还特意提到了侯爷的身世,虽然不知真假,可一旦你相信了,弄不好就会因为利益不同,而与他分道扬镳。” “……” 柳赴霄老实地补充了一句,“而且以你表现在外的性格,反目成仇之后,怎么害人家都不为过。” “所以,在她们眼里,我其实是个小傻子?”沈栖棠大概懂了,“我以为是因为我没能想明白她们的深意,没想到,居然是高估了她们。” 这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侯爷嘛?她们既然弄出这种事来,应该是有把握能让你上当的。”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也说不定是因为她溜得太快了,没能看见。 沈栖棠摊手,“皇后今年都三十出头了,长相倒是美艳,不过也没到能让人舍生忘死一亲芳泽的地步啊。” 而且行事没有章法,思路奇奇怪怪。 她想了想,有些迟疑,“虽然这么问不太好,但是我记得自从慕花裳之后,王都里就没有过什么‘第一美人’了……这位皇后娘娘的称号,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我知道!”阿怜道,“是皇后娘家爹爹为了向陛下示好,在表达嫁女之意时说的!不过大家从未见过她的芳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因为皇后与慕花裳只有姓氏之差,所以传闻中就认为她与曾经的第一美人容貌相似,也就流传开了!” “……完全不一样。” 沈栖棠回忆着幼年时在花树下所见的女子,摇头。 就算慕花裳不是阿澈的生母,她也必须要说,那甚至都不是人间应有的绚丽。 若仅论五官,猫儿和阿扇那般的模样或许还能追赶几分,可再加上那份清丽出尘又哀婉绝艳的气质,就算谪仙临世也不过如此。 皇后今日有心想让她误会什么,自然是弄错了方向。若只提及利益牵扯,几个月前的她说不定还会有所动摇,可她们偏往什么情爱上扯,还自认是第一美人…… 神子澈年少时每日所见,都是那样绚丽夺目的神仙,又岂会因外表而垂青什么人。 阿怜光是听她这么描述,都觉得感慨,“就连你这眼高于顶的都能夸成这样……” 先帝仿佛有什么毛病。 居然和美女过不去! 她有点儿生气,但过道有人经过,她只好默默闭了嘴,气鼓鼓。 柳赴霄觉得有些好笑,按下她的手,问,“说起来,国师今日不在城中?” “嗯。”他去上邪门的据点提人了。 右护法生怕他又耍诈,还厚着脸皮向沈栖棠讨了百宝斋几个机灵的小姑娘陪同。 不过这些事,沈栖棠倒没说。 她吐了片茶叶,心不在焉,“不过宫里那几位若是有意挑唆,想让我与阿澈反目,一计不成,弄不好还会另生一计。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至少也要让她们觉得,计划勉强成了,不用再费心想别的主意了? …… 两日后。 神子澈安排完成外事宜回来时,长毅侯府大门紧闭。 正门两侧,护卫颤巍巍立着长戟,目光躲闪,声音却极为洪亮,“侯爷!老夫人和姑娘有令,不能放您进去!” 过路的都听见他们的大嗓门儿,纷纷驻足围观。 青年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属下不知,但老夫人说了,让您自行反省!姑娘也说,倘若您硬闯,她就不客气了!”护卫忍着羞耻与畏惧,闭着眼睛大声喊话。 灼炎跟在神子澈身后,极近的距离,差点儿被这值守的兄弟喊出耳鸣声。 众人面面相觑。 神子澈叹气。 虽然不知道她们又是在玩什么花样,但为了府里的太平着想,他最好还是照做。 半夜三更。 少女偷偷敲响万象楼后院的小门。 她早就和掌柜的通了气,一路溜进神子澈的厢房,畅通无阻。 屋内一盏孤灯。 -- 第237页 青年才沐浴结束,从屏风后走出来,中衣也未系紧,劲瘦有力的胸膛上还挂着些许水珠。 沈栖棠连忙反手关上房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学着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 神子澈,“……” 整日不学好,净学着这市坊间的下九流犯浑。 他不大自然地错开视线,讪讪咳了一声,一本正经,“是这两日间,出了什么事?” 沈栖棠笑吟吟地凑了过去,坐在他身边说清缘由,眼神却总往他身上转悠,“我是这么想的,她们应该是想借刀杀人,大概是因为我之前给她们留下的印象太疯,所以这次才会用如此拙劣的办法。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们的打算,不如就将计就计。” 只要她们觉得这事儿有机会,就会抱有希望。 反正祭典将近,也就拖那么几日,若能以此避免节外生枝,何乐而不为? 神子澈对此并无异议,只是…… 他盯着少女总往某处瞟的视线,低笑,“你决定就好,反正母亲站在你那一边,我也回不去。不过……‘小张三’特意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来,该不会真是为了与‘阎婆惜’做些什么吧?” 沈栖棠显然脸皮见长,舔着唇角,狡黠一笑,“也不是不行。” 此生修短尚未可知,来日安危亦不可测。 及时行乐啊? 她思忖着,“不如我们——” 神子澈却轻笑着摇头,揉了一把她的发心,“回去吧。等到祭典之后,尘埃落定,再谈这些。” “……”诶? 沈栖棠愣了愣,还没回过神,就被青年连哄带骗地送了出去。 房门被重新合上,神子澈才松了口气,找出摆在枕边的小木盒,收进了更隐秘的所在。 …… 却说灼炎护送沈栖棠回府。 吹着夜风到了门前,她揪住打算离开的灼炎,“这两天你们在城外,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啊。”灼炎茫然,“除了上邪门的人过于谨慎,以至于耽搁了些时间之外,还算顺利。姑娘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栖棠抿唇,摇头。 翌日。 阿怜抱着木盆出来打水洗漱,一开门,就见沈栖棠神色纠结地站在庭中。 她不禁望了一眼还蒙蒙亮的天色,啧啧称奇,“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老爷和老夫人这会儿都在家呀,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少女一脸沉重,面色发白,摇头,“出大问题了。” 阿怜一惊,“怎么了?” “他可能真的在外面有‘小张三’了!” 阿怜满头雾水,“……啊?” …… 片刻之后。 阿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说,侯爷对你好像失去了兴趣?这不可能啊,欲擒故纵吧……” “但是紧接着我就被送回家了!” “那也很正常啊,这说明他是个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你们这不是还没成亲么?” 沈栖棠一噎。 坐怀不乱个锤子!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总之,就是很奇怪!”沈栖棠十分笃定,她四下张望了一阵,拉着阿怜,小声,“要是真是有人了也还算好的结果,我琢磨了一宿,他该不会知道我的打算了吧?” “什么打算?”阿怜不解,想了想,大惊,“你该不会是打算春风一度之后就翻脸不认人,想逃婚什么的吧?!” 沈栖棠蹙眉,摇头,“不是我想。这事儿,你先别说出去。就……我这体内的毒吧,稍微有那么点失控。可能……” “!!!” 阿怜顿时面白如纸,“这你怎么能瞒!生死大事——” 沈栖棠立刻捂住她的嘴,“也不是全无办法!我是说‘可能’!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所以我这不是打算先那什么,要是毒能解就最好了,万一不能,也不算太遗憾嘛……” 她本不该告诉溯娘之外的人的。 不过现在进宫,并不是明智之举。 好在,阿怜是靠得住的。 小姑娘有些犹豫,“那,你也不同老夫人说?” “说了娘该睡不着了。”沈栖棠尬笑,“而且我这不是也要脸嘛,要是平安无事,传出去……啧。但是昨日夜里,阿澈的态度就很微妙。我思来想去,移情的可能还是太小。只怕是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且有了什么念头。” 阿怜想了想,忧心忡忡,“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他希望以此阻止你胡思乱想。毕竟,假如还有未完成的遗憾,就不会轻易放弃活下去的念头了。” 沈栖棠还是摇头。 若只是这样就好了。 可要是他知道痴心蛊的事…… “我说你啊,也别这么多心。有工夫琢磨这些,还不如多考虑怎样解决活下去的问题。”阿怜拍了拍她的肩,颇有几分感慨,“虽然看起来你还是有把握的,但是确保万无一失嘛。不要‘万一’。” “……” 不要万一,她就没了。 只有靠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才说不定能长命百岁啊。 沈栖棠笑了笑,敷衍着答应下来。 她离开沈府的时候,半道上被一个江湖侠士打扮的大个子拦住了去路。 那人板着脸,表情严肃。 -- 第238页 沈栖棠下意识想退开,却听那面无表情的大个子开了口,“楼主请五小姐过去,有急事。” 她一愣,想起来了。 上回试续玉蛊的解药时,凌云诉找来的人里就有眼前这一位。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要事。” 沈栖棠不知这大个子究竟是惜字如金还是真不清楚,只好匆匆往姜不苦的小院子赶,谁知才走了不远,就又被灼炎挡下了,“侯爷请姑娘上楼。” 她犹豫着回头,身后,那名摘星楼的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万象楼的点心一向合沈栖棠的胃口。 然而她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地咬了两口,推开了青年的投喂,皱眉,“该不会是你和凌大哥又起了什么争执?” “没有啊。”神子澈摇头,“我怎么可能去找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好歹也是亲舅舅。 沈栖棠沉默片刻,又确认了一次,“当真没有?” “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事,我留了人在姜不苦家附近保护,更何况摘星楼就算虎落平阳,也不至于落魄到连两个人都护不住,放心吧。” 他淡笑着,重新将一枚糕点递到她嘴边,又补充道,“说不定,是柳氏动用了武林盟的人。若这段时间再有人以这种理由找你,就让暗卫处理,以免上了他们的当。” 这倒的确不得不防。 沈栖棠思忖着,略一颔首,“是我冲动了。” “离祭典只余两日,就先不要进宫了。”神子澈轻柔地擦去她唇角的残渣,“祭典当天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我们都不必亲自到场。正好,我们可以在客栈里演一场戏,迷惑柳氏。你意下如何?” …… 国师在万象楼身中剧毒,恐怕命不久矣。 太医接连往万象楼跑,还有人亲眼看见沈太医令面色铁青地揪着沈栖棠上楼,一时间众说纷纭,但国师住的那间客房外有重重护卫把守,即便几步之隔,众人也无从窥见真相。 太后宫中,皇后跪在堂下,听着宫人禀报,不禁有些忐忑。 柳太后拊掌叫好,“总算也有一件喜事!这样一来,虞澈就不能再干扰我们分毫了!” 国公府的命妇也觉得欣喜,姐妹二人有说有笑,连皇后告退都没管,只是敷衍地赏赐了些东西,就任由她走了。 凤梧宫。 百岁躲在墙角的阴影里,见她斥退众人,连忙迎了上去,“姨妈!太后怎么说,没怀疑你吧?” 皇后忧心不已,“沈姑娘似乎当真了,还对国师下了毒手……柔儿,这可如何是好?若他们出事,我们的仇……” “放心吧。”百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们都演成那样了,要是沈栖棠还能信,那才是见了鬼了。多半是在演戏呢,只要太后没发觉咱们阳奉阴违就好。柳氏这对母子,最多也就再得意几日,再忍一忍吧。” “嗯。” …… 时隔五年才有一次的大祭,自然隆重非常。 纵然皇帝沉湎声色多时,也还是被人架着,出现在人群正中。 长街两侧都围着明黄色的帷幔,商肆二楼窗户紧闭,但也有人扎破了窗纱,暗中观望。 其中,就有沈栖棠。 “居然借着祭典的名义,将太医都带走了,压根儿就不想给你留活路。到了这把岁数,还是这么狠,难怪几年间就老成了这样。”少女小声嘀咕着。 神子澈不禁轻笑出声,抚弄着她未梳理的长发,“不能亲眼见她从高处跌落,会不会觉得遗憾?” 沈栖棠不以为然,摇头,“有结果就好。” 只要能如愿以偿,是不是亲眼见证,都不重要。 祭典一共三日。 第三天下午,消息传入王城。 “锦鸾宫的疯太妃太过思念先帝,当众砸开了先帝棺椁,想与亡夫同眠!也正因为这个,所有人才看见棺中竟躺着一副黄金骨!时隔五年,颜色极为纯粹!” “怎会如此!难道先帝竟不是病故,也是因为中毒?!” “正是!所有太医都当场验了遗骨,骨骸之中的毒,与几个月前那位死了的美人如出一辙!” “起初大家都各有怀疑,谁知却有个江湖少年,捧着一叠账簿,带着太后的贴身宫人,在皇陵外喊冤!说他家是做药铺生意的,当太妃还是贵妃时,曾向他父亲买了一瓶停灯之毒,后来,买主为了灭口,残忍将他一家杀害,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 万象楼大堂,说书先生们正说起这江湖少年的“奇遇”,以及随后的那一场动乱…… “柳太后的种种恶行被少年手中的铁证揭穿,就命禁军将其杀死,幸好被徐家的老太爷拦下!徐老太爷一生追随先帝,赤胆忠心,却被柳家那起宵小蒙蔽多年,惊闻此事,急忙调来附近人马解围!眼下柳国公被下狱待审,太后与皇帝都被围困宫中!” “不对啊,徐家麾下之人,都远在北境,留在王都附近的那点人马,怎么能与禁军抗衡?”有人大惊,“他们该不会把北面的人手调回来了吧!那北边岂不是危险了?!” 老先生摇头,得意地道,“放心!听说如今统领北境方国的,是我们大启的人!不过皇陵之事一经传出,朝野震惊,群臣都乱了阵脚,想请国师出面定夺,只是……” -- 第239页 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往楼梯望了一眼。 只是国师自身难保,也不知这场动荡,要由谁来结束。 “或许,三王爷……” 静默之中,一名少年小声提醒。 “对啊!难怪柳氏说什么都不肯放三王爷离开!明明他才是先帝嫡子!” “听说那江湖少年还呈上了别的账簿,里面记录了宫中一位贵人暗中买清净翁的事!这要是真的,那三王爷和沈家就太无辜了!” 第266章 年少期待过的意中人…… 一帘之隔。 沈栖棠端着刚出炉的炒花生,听大堂众人议论。 掌柜站在她身旁,搓着手,小声打听,“这一回闹得这么大,何时能尘埃落定啊?怪吓人的……” “快了。”沈栖棠拍拍他的肩,“几位老先生说这些话风险不小,这几日都照之前说的留在万象楼里,不要出去。且扛过这阵子,工钱我来发。” …… 二楼,许多朝臣纷纷等在某间房门外。 可房门却紧闭,两侧的护卫面无表情,就如同冰雕的石刻一般,“侯爷身体未愈,诸位先回吧。” 为首的几位老臣都有些颓丧。 众人纷纷下楼,大堂里正说虞沉舟的事。 老先生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早就瞥见楼梯上小跑堂递来的眼色,嘴里不过三两句,等那帮大人们下楼,这堂上所谈,早就成了以三王爷为噱头的神话传说。 年迈的朝臣们驻足听了片刻,有些迟疑,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离开了客栈。 “三王爷的确是眼下的最佳人选了,只是他被软禁多年,不知心性如何,况且又与柳氏有着深仇大恨,恐怕不能公正处理此事,反而遭人诟病。” “但国师病重,除了三王爷,又能搬出什么人来服众?倒不如,先试试……” 客栈里,沈栖棠见他们的马车离开,才回了客房。 神子澈正在窗前作画。 “你不回去吗?”沈栖棠不解。 “前几天还病得奄奄一息,眼下出了事就痊愈了,岂不是太刻意了?”神子澈笑了笑,“虞沉舟又不是个傻子,路都铺到他脚下了,他若是连走两步都做不到,我们不就白忙活了么?” 也对。 少女点点头,将最后一粒花生丢进嘴里。 “过来,看看我画的你。” “我?” 沈栖棠一愣。 她知道神子澈擅长丹青,但先前却从没见过他的画,不禁有些好奇,凑了上去。 画上只有一株盛开的海棠,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可是…… 她人呢? 说她在画上,但画上却没人? 沈栖棠端详片刻,挑眉,“我怀疑,你在拐弯抹角嘲讽我不是人。” “……” 神子澈轻笑着,摇头,“你还在花里。” 花枝上有两朵并立的花苞,离得很近。 沈栖棠仔细看了一会儿,“只听说过‘带业往生’之人坐在未开的莲花中,哪有待在未开的海棠里的?” 她说着,接过笔,在花树下添了两道人影。 “为何只有影子,人呢?” 这不就成撞邪了么。 然而沈栖棠不会画人像。 她讪讪挥动画笔,顶着青年鼓励的视线,迅速画了两个简陋的团子,光滑圆润的大脑壳底下,胳膊腿圆圆短短,靠发饰倒是勉强能认得出是谁。 神子澈忍着笑落款加印,招了灼炎进来,将画纸送去裱褙铺。 沈栖棠突然后悔起来,“等等!你要把这个放哪儿?” “生前可以挂在侯府大堂,百年之后么——不如当作传家之物?” “……放过子子孙孙吧。” 她可不想等她入了土,后人提起她时,张口就是,“我们家太奶奶作画能笑死个人!” 丢人丢到后辈眼前可还行! 神子澈低笑出声,调侃,“那就带入棺木,放在身边,如何?” 沈栖棠满脸严肃,“也行,但是墓室机关得做严实点儿!我记得你对机关阵法都颇有心得,我百年之后的声誉就押在你身上了!” …… 第二日,朝臣将虞沉舟从冷宫请了出来,好在,那家伙平日里没正形,关键时却不会让人失望。 第五日,皇后带着一名少女公然指认柳氏。 连太后与皇帝都被软禁,这宫中并无秩序可言。 沈栖棠打扮成小内侍的模样,禁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将她放了进去。 只见百岁正站在朝臣面前,手中的托盘上摆着几件旧物,“这是事发当日,我从大火中带出来的证物!还请诸位过目!” 沈栖棠不能走得太近,只隐约看见,那些东西或多或少都有被火烧灼的痕迹,还有诚王府的记号。 她来晚了,只好向一旁的内侍打听。 那人是百岁带来的,原先在锦鸾宫里做事,一眼就认出她来,背着众人,小声说,“没想到百岁姑娘竟然就是诚王府的小郡主!去年诚王府根本就不是遇到了天雷,而是有人借着天雷的幌子,刻意点燃了炸药……” 沈栖棠一愣,“可当时,不是查过的么?” “但那是陛下的人查的呀。”内侍意有所指地道,“听说诚王被入狱的事,也另有隐情呢!你看小郡主手里的那份册子,若果真如她所言,那里面就记载着诚王奉陛下之命,在采买药草之余,抓捕活人试药的事。这样的册子还不止诚王府有,真是丧心病狂……” -- 第240页 如百岁所言,诚王府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因为她得罪了沈栖棠,所以神子澈盯上了诚王府。 紧接着,皇帝决定弃卒保车,将诚王舍弃。 百岁和皇后所指认之事非小,对于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的人而言,显然还需再详细查证才行。 那些证物,暂时由刑部保管。 刑部那位林大人被虞沉舟召走,沈栖棠便偷偷溜了过去。 “小郡主呈上来的那份册子,林大人可否借我一观?” 沈栖棠将内侍的帽子丢在桌边,从头翻到尾。 册子上如地宫那样的地方,果然还有很多。 但她们回王都时遇上的那一座,却不在这里。 “五小姐可是知道这些?”林尚书问。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不过,林大人可以问问柳赴霄,他手里有诚王府以外的证据。” 齐王顾时弈至今尚未回城,沈栖棠总觉得这件事里还有许多不安定的因素。 等林尚书走了,虞沉舟拽住了沈栖棠,小声,“阿澈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肯露面,这一大摊子事儿,快烦死我了!” 沈栖棠心不在焉,随手拍了拍他的狗头,“习惯习惯。” 虞沉舟,“……” 他还不如在书楼里快活呢! …… 三教九流之地,消息流传最快,况且侯府的几名暗卫与书楼等地仍有来往,所以,即便整日待在这里,朝中之事,事无巨细,无一错过。 刑部那位林尚书顺藤摸瓜,又牵扯出许多陈年旧案。 甚至有先皇后被逼引火自尽一事。 皇帝母子败局已定,柳氏一族大受打击,一蹶不振。 猫儿不知何时从宫中消失,虞昼持离开那种香露后疯了几日,倒也渐渐清醒过来。破天荒,得知朝中剧变之后,他竟反倒没发怒,只是在寝宫中呆坐着,静静等待命运最末的结局。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 朝中尘埃落定,神子澈“病情有所好转”,从万象楼搬回了侯府。 每天都有朝臣登门,没多久,那些人更是齐齐围聚在门外,共同祈请国师改易新君。 十五日后。 虞沉舟成为众望所归,站上了那个早该属于他的位置。 “事已至此,也总算能让人放心了。”沈栖棠在灯下端详着那枚落拓枝,若有所思,“不过我总觉得很奇怪,齐王至今没有出现。秦寄风那边也说,顾时弈还是没回府。难道是察觉了危险,跑了?” 总不可能已经在城外被白少舟逮住了,那也太草率了些。 神子澈动作轻缓地拆解着她发尾的绳结,摇头,“黑市一如往常,不像放弃了。只能说,顾时弈从一开始,或许就只是与虞昼持结盟合作,各取所需而已。” 比如,顾时弈想借清净翁延长他的生命,又希望能找到方法减缓毒性带来的痛苦。这自然就与虞昼持的愿望不谋而合,二人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结盟,那么就算失去了虞昼持这一部分助力,顾时弈也仍然能继续他自己的计划。 沈栖棠思忖着,蹙眉,“这么说来,可能还会再起风波?” “是一定。” 齐王府费尽心机做了那么多事,他的目的尚未达成,绝不会就此收手。 “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栖棠还是想不明白。 清净翁的确能延长顾时弈的命,但他自己也一定能感知到,这毒对他而言,是不能解的。 一旦解了毒,他的状况只会比未服毒之前更糟。 神子澈替她取下发带,整理好收入木匣中,笑了笑,“既然想不通,不妨明天去问问虞昼持?” “啥?”沈栖棠一愣。 听宫里的内侍说,虞昼持幽居他那间寝宫,终日卧病,已经时日无多了。 他体内的毒,已经到了极限。 少女垂眸,小声嘀咕,“这种时候就没必要再到他眼前去晃悠了吧,万一把人气死了,那就该算在我头上了……” 私心上,她还是不想给虞昼持解毒。 但家里老爷子却几次三番催她,说若有办法,千万不能因为旧怨而见死不救。老爷子比她大度,知道虞昼持不再具有威胁,医者心便又出来施展仁义了。 沈栖棠犹豫再三,盯着手中那支小药草,叹气,“算了,还是去吧。就当是给自己积德。” 但愿她自己也能有万分之一的福气,平安无事。 …… 少女攥着清净翁的解药,站在虞昼持那座寝殿外,与迎面而来的虞沉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 神子澈略退了一步,行礼。 “你居然也有今天!”一种大仇得报的兴奋蹿上脑海,虞沉舟盯着沈栖棠,“你——” 才吐了半个音节,少女掏出另一个瓷瓶,面无表情,“我?” “……你怎么来了啊。” 年轻的帝王硬生生闷回了原话,顿时怂了。 他是真不敢。 因为这兔崽子真的敢。 殿内。 虞昼持睡得并不好,他总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被灌进了他的喉咙,辣得他从梦中惊醒。 沈栖棠将最后一点药水也灌了进去,松开掰住他下颌的手,用帕子擦了擦。 男人盯着她身后的二人,眼中阴鸷渐渐散了,冷笑,“才坐稳了皇位,就迫不及待要对兄长动手了么?看来三弟与我,也并无不同。” -- 第241页 虞沉舟摆手,“别冤枉人啊,这和我可没关系。” 话音还没落下,神子澈便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是‘朕’。” “噢。”虞沉舟沉默了一会儿,顺从地改了口,“和朕没关系!况且皇兄别总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嘛,这不是什么毒药。沈家向来有慈悲济世之心,怎么会杀你呢。” 沈栖棠扫他一眼,“不啊,这关‘慈悲’什么事?我只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想让你们母子也尝尝自己的手段罢了。” 冷宫的牌匾被挂在了柳太后那座宫殿门前,没人照料,也不再有尊重优待,任其自生自灭。 而原本的冷宫却被修葺一新,被当做太后寝殿,奉着先皇后的灵位,日日有人照看。 虽然对死者来说无济于事,但至少对于作恶的生者,这惩罚既会脏了旁人的手,也不会太轻。 毕竟如柳氏那般高傲的女人,这种死囚般的生活,她是绝不可能忍受到寿终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虞昼持了。 若他这么快就被毒死了,岂不是太便宜? “当然是要让你活着,受尽折磨才行。不过,依我看,你应该也不会因为柳家那群人的落魄而痛苦吧。”沈栖棠一哂,“毕竟在你眼里,柳家那群人,就只是你的走狗罢了。” 虞昼持皱眉,盯着她,仿佛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问他想知道的,“你为什么会有清净翁的解药?” “就是有啊,不行?” “你能解我的毒,却为何不能解阿扇的毒?我是积年沉疴,她却只中毒三日!是因为要给你们的计划铺路么?原来你们沈家,也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啊!” 沈栖棠,“……” 她想反驳的,可是,即便她是真的救不了阿扇,阿扇也的确是因此而死。 “沈栖棠,三年前你跳下祭台之前,我是没想过要杀你的。”虞昼持迟缓地翻了个身,嗓音凄凉得像个年逾半百的老者,心与身具老,“从小到大,在这宫中来往的众人里,你都是最自在的那一个,天高海阔,就连这宫墙都困不住你,这宫里最污浊最卑鄙的事也不能让你变得肮脏……” 干净鲜活,让人妒忌,也令人羡慕。 他也曾想过,只要她不掺和沈家的事,就将她放归到真正清净自在的地方去。 “我没想在你这里为自己开脱,反正怎么听都像是垂死挣扎。”他轻嗤,“但那大概是我这三十多年唯一一次动了‘仁慈’的念头,只可惜,就连你也不是真正自由的人。你也陷进了这滩淤泥里,那些锁链还是把你缠住了,你的手上也沾了人命,变得和我们一样。” “她没有。” 神子澈轻声否认。 他笑了笑,没有多说,可这殿内的四个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她终究没有陷到底。 …… 虞昼持的毒解了,病却没有起色。 中秋前夕,他死了。 翌日,一盒月饼被送到柳太后面前。 女人面白如纸,颤巍巍撕开了月饼,里面却是素馅的。 太后殿中起火的事,是送饭的宫人最先发现的。 她在火焰中发疯般大笑,笑得过路之人都毛骨悚然。 沈栖棠没觉得有多高兴。 她将药草与毒草都铺在桌上,犹豫不已。 “晚上有灯会,要出去走走吗?” 神子澈令灼炎将那些公文都丢在桌案上,问她。 沈栖棠仍旧拨弄着她的那些药草,不答反问,“虞沉舟让我问你封亲王的事,他说他想恢复你的姓氏,朝臣和老夫人都答应了,你怎么没接受?是因为……抵触?” “没什么抵触的。”神子澈轻笑,“若封了亲王之后,送到我这里的公文就会变少,我自然同意。” “……” 确实。 只听说过皇帝为了削减某人实权而封王的,还真没见过谁是为了多给人家安排活才干这事的。 “不过,如果你想做王妃的话,那也不是不行。” “……算了,麻烦。” 沈栖棠对此敬谢不敏。 如果这次做出来的药能有用的话,她只想收拾个小行李,出去疯一阵子再说。 只可惜目前为止,把握还是太小了。 正思忖着,青年递了两张请柬过来,“说起来,柳大人要与阿怜成亲了。” 沈栖棠一愣,“?” 什么时候的事? 她接过请柬瞄了两眼,茫然,“阿怜不是不喜欢正儿八经的老实人么?” “喜欢的人,一定会如期待的那样么?” “不会?” 神子澈不答,思忖片刻,才道,“回风城的太守告老辞官了,柳大人自请接替了他的职务,打算成婚之后,就与阿怜一起回去。以后,齐王府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这不重要,避而不答可是因为心虚?”沈栖棠决定刨根问底,“你期待的意中人,难道不是我这样的?” “……八、九不离十。” “那就是不一样!” “那是年少还没遇见你的时候,娘问我,我随口一答……” 沈栖棠挑眉,“答的是什么?” “就,知书识礼,斯文乖——” 他话未说完,门外就有个小丫鬟急匆匆的跑来,连见礼都忘了,慌张地道,“姑娘!不好了,老夫人那里有急事请你过去!温老夫人突发重病,是好像快不行了!” -- 第242页 “!” 第267章 像,但又不完全像 自从温家小公子娶了陆絮儿,沈栖棠总觉得自己对温老夫人有愧。 起初她以为这位老人家不易相处,可一起打牌的次数多了,她发现温老夫人也与其他的长辈们一样,慈祥之余,也有年轻俏皮的心思。 老人家虽上了年纪,但还没到半只脚入土的时候,平日里身体也一向健朗,不应该出这种事。 “方才温府的家仆匆匆前来,说温家姐姐恐怕要撑不过去了,想请你帮帮忙。”老太太已经在府门前等候了,见到沈栖棠,不禁心急如焚。 二人登上马车,连忙往温府赶。 才进府门,就听里面哭声一片。 沈栖棠一进温老夫人的房间,就闻到一种古怪的气味,谈不上香臭,只是并不会令人愉悦的怪异。 又是嶙峋草! 老妇人两眼发直,呆愣地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已值弥留之际。 “人还活着,哭什么!还不快把窗都打开!”沈栖棠拨开众人,接连在温老夫人几处大穴施针,又喂了一粒随身带着的药丸,随手翻出一盒易着色的朱红口脂,在帕子上写下一张救急的方子,“还请姑姑设法,半个时辰之内,务必将此药煎出来!” 这温家的状况她们并不悉数知情,只有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办。 王姑姑不敢耽搁,拿着药方匆匆出了门。 温家的小辈们一时都有些傻眼。 陆絮儿作为长孙媳妇,在这家里颇有一席之地,她面色不善地盯着沈栖棠,眸中难掩厌恶,“沈姑娘,这是我们温府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也要插手么?” 沈栖棠淡淡扫她一眼,“救人如救火,老夫人清醒之际既然派人向我求救,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可是祖母都已经这样了,你又是动针又是施药,岂不是让她老人家临终都不能安稳吗!难道仗着我们府上老太爷因公务离京,你就能这般无礼地闯入我温府,对我们大呼小叫吗!” 温老先生等人都不在王都,家中只有妇孺。 可即便如此,府上的家仆也不敢对这几位不速之客动手。 无论是长毅侯府,还是现在的沈家,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沈栖棠望向一众同仇敌忾的妇人,皱眉,“是谁在大呼小叫?老夫人病重,府上竟连大夫都没请,不孝的罪名谁来担待?倘若今日老夫人不治而亡,诸位敢站出来担这个责任么?” 床前,老太太抓着温老夫人的手,“别与她们白费口舌,你只管治,若出了什么差错,责任老身来承担便是!小棠,快来看看,她的眼珠怎么一直在动!” 温老夫人浑浊的双眼一直小幅度地跳动着。 倘若她闭着眼睛,就像是一个遭遇噩梦的人挣扎着想要醒来的前兆。 沈栖棠点点头,低声,“她虽睁着眼睛,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在王姑姑回来之前,您多与她说说话,她能听见的。” 两位老人家少小相识,中年别离,万年重逢。 琐碎的话是永远都说不尽的。 沈栖棠没有细听,只是在门口边等王姑姑,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陆絮儿。 上一次在温老夫人的衣服上发现嶙峋草的香气时,就是陆絮儿所为。 如果那一次只是不小心,那么现在呢? 还特意换了一种气味,掩人耳目。 王姑姑虽只是老夫人的心腹婢女,做事却一向缜密利落,从不令人失望。 不过三刻,她便捧着药回来,只是看上去脸色有些难看。 沈栖棠注意到,那只药碗的边缘被磕破了一些,参差不齐。 老太太亲自给温老夫人喂药,沈栖棠便将王姑姑拉到了一旁,“出什么事了吗?” “有人用了暗器,故意想打破药炉,幸好被跟来的暗卫拦下了。”她下意识揉了揉左腕,腕上有一个红色的印子。 她也被暗器打到了。 王姑姑摆手,“我倒是没事,回去上点药就好了。但是那个人很快就混进了人堆里,我们没能抓到他。就算这次能转危为安,只怕也还会有下一次。” 可是温老夫人做了什么才会招来这种祸患? 沈栖棠有些迟疑,目光不经意落在陆絮儿身上,女人也正紧盯着她们这边,与她四目相对后,慌忙移开了视线。 她很紧张。 不过,这个女人的嘴惯会颠倒是非黑白,若直接问她,未必能听到实话。 …… “温老夫人服过药之后醒了一次,老太太问她要不要先到侯府里住几日,调养身体,她同意了。” 入夜,沈栖棠伏在灯下,十分疲惫,却又睡意全无。 服过药后,温老夫人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又暂时被接到侯府,至少这段日子里,不会再遭遇不测。 温家那边,她暂时将此事按下,只安排了几名暗卫盯着,尤其是陆絮儿。 “不过,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我这么做,会不会有点越俎代庖?”沈栖棠有些愧疚。 “你也是受她们家主母的托付,只要她心里明白就好。”神子澈安抚道,“不过,之前用在虞昼持身上的香露,是不是也有这种‘嶙峋草’?” “‘春桥渡’是在百宝斋标价出售的香露,不会加这种害人的东西砸自己招牌的。这种香露只能令人在用香期间沉沦,绝并不会致命,只要停止用香,几日后就不会再有影响了。” -- 第243页 不过这倒是提醒她了。 嶙峋草本不该在王都出现,毕竟既不好采摘,又没有太多价值。 除了像上邪门那样专门研习毒术邪术的江湖门派,很少有人会到悬崖边上折腾这些,更不必大老远运送到王都来,对付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 沈栖棠倒抽一口冷气,“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王都中的某种势力与江湖中人里应外合,这与我们追查的某件事,倒是十分吻合。”神子澈笑了笑,“或许你可以问问上邪门。” 齐王府与温家没有冲突,但温老夫人却是沈栖棠周围这一大圈友人之中,最不设防的那一个突破口。 沈栖棠心一沉。 柳氏迅速衰败之后,沈家的危机已解,国师府也没有什么理由再针对上邪门。 于是上邪门的据点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不过,护法还是忌惮他们。 只要沈栖棠随便挑一个,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少女面前。 生怕来迟一步,这些新据点就又付诸东流了。 沈栖棠不禁觉得好笑,“我又不是言而无信的人,都说了不会动你们了,这么警惕做什么?” “去年说定的,是上邪门在半年内供你差使,眼下时间已经快到了,我们当然得小心提防!” “那不如再续半年?”少女毫无托人办事的自觉,理直气壮,“你看,我最初提的期限就是两年啊。白少舟非得讨价还价,这能怪我么?” “……”并不是嫌时间短好吗! 不过,就算约定的时间到期,这家伙大概也还是会以别的名堂支使他们的。比如,“反正迟早是下一任门主,就当提前为新门主做一点小事嘛”之类的。 护法沉默了片刻,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您今日大驾光临,又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问你一些事。”沈栖棠取出一瓶香露,递给他,“关于这个,护法可知道什么?” 香露是昨晚阿殃从黑市里一个无人的铺子里摸出来的,那铺子的主人不在,门却开着。小姑娘在百宝斋混得久,对香的味道十分敏锐。 神子澈派了人混入黑市,盯着那间铺子,但是铺主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仅彻夜未归,还雇了个人,在铺子外点了火。 那间铺子里还有许多掺着嶙峋草的香料,据说气味都各有千秋。 思忖间,护法皱眉,“这香好像是门主调的,气味有些像。” 沈栖棠脸色一变,“什么?” “不过门主早就不碰这玩意儿了!”护法连忙解释,“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老门主晚年时为了缓解伤病之痛,格外偏爱嶙峋草,所以才让门主用这东西调了许多香,其中就有这样的。” “可是我在你们藏书楼并未见过这种香方。” “因为老门主下葬时,门主将香方都陪进墓里了啊。不过,当时门中有不少人都遵循老门主的吩咐,按照香方调制过这个,所以知道的人不少。如果与黑市有关,或许,可以怀疑一下……” 那位长老。 沈栖棠自动补全了他的话,有些头疼。 护法瞧瞧凑过来,“我已经让人偷偷去长老隐居之处看了,他在屋外布下重重阵法,但无论门中弟子如何闯阵,屋里都没有动静,想必,是真的不在山中。” “那,如果他下山与王都势力勾结,他最想做什么?” 沈栖棠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也没报多大期望。 但护法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废话似的,一嗤,“那肯定是称霸啊!他们那个辈分的人,野心不死,而且要的还不止是称霸武林,他们还异想天开,想称霸整个江山呢!” “……???” 沈栖棠愣了愣,无言以对。 这么理所当然的吗? 可是想称霸,为什么还要和齐王府有所牵扯? 他当时直接和皇帝谈不好么? 沈栖棠皱眉,突然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对了,你们这位长老,今年多大年纪?” “比门主大十岁,三十七出头。” 少女一惊。 白少舟上回说他们小时候听这位长老讲江湖旧事,她就以为这人少说也是六十开外的年纪! 她回到府里,匆匆忙忙逮住神子澈,“顾时弈多大岁数?” “二十九吧。” “……” 沈栖棠顿时又打蔫了。 她还以为抓住了什么关键来着。 神子澈听她垂头丧气地捋出失败的推测,不禁笑了笑,“倘若如你所想,顾时弈就是那位上邪门的长老,虞昼持当初又何必大动干戈去抓上邪门的人?” “我这不是以为齐王肯定瞒着自己的身份了嘛,你也说了啊,他肯定另有所图。” 沈栖棠用指骨轻轻叩着自己的脑壳,心烦意乱。 如果齐王府图的还是虞昼持的江山,她倒也不至于这么忧心忡忡。 但现在这大启,已经是虞沉舟的大启了。 自家人的江山,四舍五入也就是她的。 眼下有人不仅伤天害理,还打算往她口袋里掏些东西,这就太嚣张了! “不行!” 她蹭一下站起来,还没冲出门外,就被拉住了。 神子澈挑眉,“又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温老夫人。她得赶紧好起来才行,再晚,鱼都得漏网跑了!” -- 第244页 “……” 也就这种时候最上心了。 神子澈放心不下,跟着她一起过去。到了老太太院子门口,只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通报,说是陆家的儿媳与孙媳来看望温老夫人。 “她们早上也来了一次,老太太没让她们进去,现在又来了。” 小丫鬟提起那些人,几分厌恶难以遮掩。 沈栖棠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的情绪,问,“她们做了什么?” “也没有,只是血口喷人,在外面散布谣言,狗咬吕洞宾呢。说咱们老太太觊觎温老夫人留下来的那点体己钱,所以才强扣着临终的病人不肯放她回去,她们那些做小辈的连送终的机会都没有……听说已经有好些人都知道这事儿了!” 小丫鬟忿忿地说着,又觉得在这两位面前提起这些不太合适,连忙跑进院子里去了。 神子澈蹙眉,“若一直将她们拒之门外,难免令外人浮想联翩。” “自己不敢与侯府正面交锋,便撺掇了外人帮腔,试图让我们不得不迫于压力将温老夫人送回去——这做法,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神子澈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你说呢?” …… 陆絮儿领着温家那帮女眷,像一面铜墙铁壁似的围在长毅侯府的大门外,并不硬闯,只是一个个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嚷嚷着要将温老夫人请回府里去,以成全孝道。 府上的女眷,除了温老夫人,本就多是些没主意的。陆絮儿能言善道,一旦起了头,其余几个便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大半年,她早就料到了。 一群女人泣不成声,提的也不是过分要求,驻足旁观的人也都纷纷声援,虽不觉得侯府会贪温家那点前,但仗势欺人这顶帽子却已经扣下了。 陆絮儿心中暗喜。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府里这些人顶不住压力,把温老夫人送回来。 可渐渐的,身后众人那些言论却渐渐变得不对味儿了。 “别听这群不孝不义之人胡说八道了!那温老夫人只是身体抱恙,在侯府里休养呢!昨日傍晚我都瞧见了,侯府的老夫人牵着温老夫人的手,一块儿进去的!” “什么?老人家还在世,她们怎么能做这副打扮!这不是咒长辈出事吗!” “你想啊,侯府里住着什么人?那小妖女再怎么说也是沈家的人,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断气?一看就是还有救的!这帮不肖子孙急匆匆就想把老太太接回去下葬,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议论铺天盖地,先前还同情她们的人顿时便成了指责。 陆絮儿大惊,脸青一阵紫一阵,恨不能落荒而逃。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样的招数分明屡试不鲜,为什么每次一沾到沈栖棠就失灵了! 不该如此! 却说此时,侯府后门。 阿殃哈欠连天地回来,一见沈栖棠,便欢欢喜喜地蹦跶过去邀功,“已经成了!” “这么快?” “别小看我们叫花子呀!我那些乞丐朋友,别的本事不大,嚼舌根可都是一流的!更何况,他们现在就靠着姐姐这里的活吃饭,当然踊跃了!” 这是不是也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沈栖棠又取了个小钱袋,塞进阿殃手里,笑吟吟地道,“那些女人难缠,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天,也请你的朋友们多担待了。还有之前让你们查黑市的事……安全起见,不要靠得太近,但如果有风吹草动,及时告诉我。” 阿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走出几步,又绕了回来。 她犹豫地说,“刚才带头的那个少夫人,我之前见她和一个男人在温家后门的暗巷里会面,十分亲热,但时隔许久,我也有些拿不准这个到底和姐姐要查的事有没有关系。” “什么时候?” “我去凉池那次,在路上撞见的。”阿殃想了想,“不过当时着急跟踪商队的人,没多留意。只记得那个男人左脸有道疤,不难看,很英气。但是衣服的面料很贵重,不像是那种浪迹江湖的人。” “那,像是王孙公子或者是朝廷命官么?” 阿殃摇头,“也不像。但也可能是过了太久,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个人的衣着打扮,和商队的不一样,和上邪门那些哥哥也不一样。” 她只是瞥了几眼,能记这么久,也不容易了。 沈栖棠索性将她带回了院子里,找出纸笔,照着她的说法,略画出一个大致的模样。 阿殃歪头,有些苦恼,“姐姐,你这画的,像是像,但是又不完全像。” “哪里不像,我改改?” “太潦草了,这都不像个人。” 沈栖棠,“……” 这小崽子真的懂人情世故吗! 第268章 果然是早有预谋的! “这是——!” 当护法与神子澈同时回道书房,二人对着画卷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沈栖棠颓丧低头,“……画得不像个人,我有自知之明,不用再说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从哪里见到这个人的?”神子澈又端详了几眼画卷上粗犷的线条。 如果把最外圈的轮廓拟定为人的话,几点特征就都很容易辨认。 护法也有些意外,诧异地指着画,“你们都认识他?” -- 第245页 沈栖棠察觉到不对劲,先望向了护法,“你也见过这个人?” “什么叫我‘也’见过?这就是你问了好几回的那位长老啊!”护法不解,“所以,你们以为这是谁?” 少女愣了愣,将视线转向神子澈,先抛出了答案,“陆絮儿的情夫?” “……齐王府的管家。” 三人同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想到,这大哥还挺忙。 “齐王因病不见外人,每每涉及府外之事,都是交由此人出面,所以他在王都之内走动,倒也并不令人生疑。”神子澈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护法点点头,“但他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在王都,上邪门与百宝斋的耳目已遍布城中每一条街巷,如果他出现,我们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他只需要避开上邪门就可以了,百宝斋的小姑娘都不认识他……”沈栖棠小声提醒,“而且从你们定下的计划看,温府周围,正好是由她们盯梢的。” 早知道有这事儿,派阿殃去也行啊,好歹她还知道这是陆大小姐的“情夫”。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与陆絮儿见面,那么接下来他一定还会出现。”护法想了想,“既然这样,不如上邪门与百宝斋的人换一换?” “你们长老又不瞎……” 都已经有意避开上邪门了,换了人岂不是更难找他了? 沈栖棠腹诽,眉头一皱,“不过,照理说,派出去的耳目并不起眼,就算是上邪门弟子,易容之后他还能每个都认得出?居然能完全避开你的人,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了?” 护法微怔。 两方人手的布置是交错的,长老居然能恰到好处地绕开,确实有些微妙。 “我回去试探一下。” “还有,如果口子收得太紧,他大概就不会再来了。我已经让阿殃带着她的朋友们去盯了,剩下的,只留一两个暗卫以防万一就好。” 护法有些迟疑,“那个小姑娘不会武功,能行么?” 沈栖棠挑眉,“你这是看不起乞丐?”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长老功力深厚,她们遇上了肯定会吃亏的。” 神子澈心领神会,低笑,“这么说,上邪门的弟子能打得过这位长老了?” “……不能。” “那就都一样。” 护法只见二人玄妙莫测地一笑,满头雾水,直到两天后…… 温家后方的窄巷里突然弹出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仿佛见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灰扑扑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高声大喊,“无耻!无耻之极!!!” 窄巷荒芜,少有人烟,可巷口却有不少人。 有在街边买花的少女迅速围了上去,惊叫一声,“呀!怎么会这样!” 一切发生得突然,近处的几人连忙凑了上去。 只见窄巷里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手中握着匕首,似乎打算逼近那名老叫花,却没想到电光石火间事情便如计划好一般脱离了掌控,反而被过路的人看清了她的脸。 他皱眉,匆忙拉住身后的女人,往另一个方向飞掠而去,却又惊动了那边路口的乞丐。 “那个女人是不是温家的少夫人?她前几天还带着家里的女眷去长毅侯府门前闹事,我见过她!”有人叫嚷,“而且这个男人,不是温家的小少爷吧?!” 最先发现二人的乞丐连忙指认,“当然不是!刚才我见他们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就想上前说几句好听的,讨个赏钱!谁知走近了就听见这个人问少夫人,‘老婆子怎么还没死’!紧接着他看见我,就一掌拍在我肩上,想要杀我灭口!” 老叫花哆哆嗦嗦,声音却洪亮。 他没有受伤,也没有靠近。 他从一开始就只在巷口徘徊,刀疤脸的男人起了疑心,想抓住他盘问,没想到他就像挨了打似的飞快弹出了巷口。 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安排好的陷阱! 男人意识到这一点,果断松开陆絮儿,反手将匕首刺入了她的肩头,然后施展轻功跃上屋舍,消失不见。 一连串的动作都发生得太快。 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陆絮儿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弃子了。 而且,是毫无价值、被所有人鄙夷的弃子…… “啊!这是眼见事情败露,打算分道扬镳了!快去报官,绝不能让这样丧尽天良的人跑了!” “不过这里是不是要请大夫啊,流了这么多血,她会死吗?” “死了也是活该!难怪温老夫人尚在人世,她却急匆匆想领‘尸体’回家发丧!幸好侯府收留了老夫人,否则就算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被她带回去,也要惨遭毒手了!” …… 另一侧,付知凉头也不回地跃下屋顶。 街上众人都在喊,他试图避开人群躲往暗处,可那些好事之人却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不经意间将他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一个隐匿了气息的年轻人从墙上冒出来,像只灵巧的黑猫。 从身形判断,他的轻功定然不凡。 付知凉毫不犹豫地打算从来时的路闯出去,但在回头之前,他听见身后的若有似无的摩擦声。 另一个人挡住了巷子的出口。 幸好,这二人看上去修的都是藏形匿影的功法,若动真格,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 第246页 他目光一凛,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谁知那两人却都没半点动手的意思。 伏在墙边的人无辜地眨巴眼,不太熟练地将一只小瓶子砸在了他脚边。 碎瓷片破碎的瞬间,一股浓烟冒了出来。 付知凉都没来得及掩住口鼻,便软倒下去。 “嚯,姑娘给的东西还是真好用……”黑猫般的年轻人敏捷地翻了过来,半蹲在他身边戳了戳,“还真动不了了,这才多久啊!”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上邪门的,当然快。”巷口的人将人驮在肩上,“别玩了,此人非同一般,尽快带回府里,免得节外生枝。” 付知凉,“……” 果然是早有预谋的! 不过,若能借此机会进入侯府…… “哈啾!” 侯府,沈栖棠鼻尖有点儿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手里的药就洒下去小半瓶。 她手底下,因失血过多而面白如纸的女人仿佛有所察觉,纵然昏迷不醒,也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居然浪费了这么多!” 沈栖棠后悔不迭,立刻将药瓶收了起来,用刮板将女人伤口上积攒的药粉抹匀。 护法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却还真没听说过哪个大夫会对伤患下这种毒手的。 “看不出来,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嘛。”沈栖棠小声调侃。 陆絮儿是护法送过来的。 虽说她这会儿死了也没好处,活着说不定还能供认点线索,但管这闲事的人居然是憨厚耿直的护法,这就多了那么点乐子。 “我这也是为了门主考虑。”护法板着脸,一本正经,“他还身陷齐王府,所有可能对我们有利的人与线索,我都不能放过。就算抓了长老,他也不见得会坦白交代。虽然这个女人或许知道的并不多,但她的嘴,一定比长老容易撬开。” “我就说了一句。” “……” 老实人受不得调戏,话题很快就被生硬地岔开了。 护法皱眉,“可是依我看,她失血太多,很有可能救不活了。” “你居然瞧不起我祖父留下来的金疮药?” “只是金疮药?!”护法大惊失色,“这可是要命的伤,人都快进鬼门关了!我还以为你给她用的是什么能保命的奇毒!” 沈栖棠不服气,“我说了,这是老太爷留给我的!别说就被捅了一刀,哪怕她浑身上下被戳满了窟窿眼,只要人没死透,都能给你弄回来!” 护法愣了愣,不敢太得罪她,踌躇片刻,试探着,问,“这金疮药能造血?” “不能啊,只治外伤。” “血都快流干了,就算伤口转眼就愈合,也活不下去啊?” 沈栖棠一惊,翻箱倒柜找出另一个瓶子,将里面颜色古怪香气异常的药水倒进女人口中,才松了一口气。 护法心情复杂,“这是?” “先把命吊住再说。” “……” 神子澈回来时,屋子里的气氛一度十分微妙。 他淡淡扫了一眼病榻上的伤者,姑且将本来要说的事按下,问,“她死了?” “这倒没有……” 难得是护法先接了他的话。 憨直的江湖人沉默片刻,指着沈栖棠,“她真的是大夫?她的医术居然是沈中和教出来的?她真的没有治死过人?” 神子澈立刻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摇头,“但凡别的大夫能治,都不会有人敢找她。” 护法闻言,满脸都写着“果然如此”。 他一愣,“等等,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屋内的声音再度消失了。 很快,护法加入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 他懂了。 “青梅竹马,也挺不容易的……” 就祝这二位百年好合吧! 护法这般思量。 …… 付知凉从模糊的意识中抽身,打量四周,只见一片黑暗。 他的手脚都被铁链束缚,身上也挂满了锁链。 不仅是因为被锁住才难以脱身,就只是凭这些锁链的重量,就足够令他无法动弹。 最要命的是,当他艰难挪动着从发冠中取下一枚针准备开锁,才发现这玄铁的锁芯居然是被堵死的! 周身内力还都被封住,口中也被塞了木枷,他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长毅侯府里,居然还有地方么? 他挂在架子上,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 静悄悄的暗色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居然要审付长老,那小妖女的药能撑多久啊?万一这付长老突然冲破药效,不会把咱们这个据点给砸了吧?” 一个有些耳熟的嗓音小声抱怨。 他侧耳一听,隐约是影堂的香主。 还没来得及盘算该如何骗这些后辈,他就又听那影堂的副堂主笑了一声,“别慌!那种药,我管妖女要了一整箱,都够咱们审到明年了,你尽管撒气!” 撒、撒气? “那就好!”香主咬牙切齿,“要不是付知凉在外头弄这些幺蛾子,咱们眼下也能在城里吃香喝辣!不对!要不是他和齐王府勾结,有堂主在,还能让咱们主审嘛?!”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进了密室。 火光照亮石室,香主一瞧,愣了,“咦?还没动手呢,他怎么就吐血了?” -- 第247页 “……” 还不是被他们这些不思进取的无知小辈给气的! 付知凉怒目而视,却口不能言。副堂主会意,摘了他口中的枷锁,“在开始之前,付长老似乎有话要说?”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速速将锁解开?你们这是要欺师灭祖,帮着外人残害同门师叔吗?!” “恕难从命,影堂只听门主差遣。”副堂主笑吟吟的,“不过,如果长老足够配合的话,我们自然就不用动刑了。” “糊涂!你们帮着朝廷,吃里扒外,这是要毁掉老门主的毕生心血吗!我们追随老门主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上邪门的霸业?!你们却甘心屈居于朝廷之下,成为他们的鹰犬!” “江湖事江湖了,与朝廷勾结的可不是我们啊。”副堂主望着他,目光戏谑,“看来,长老不够清醒。倘若要谋天下,您该去考个功名。我们江湖草莽一身自在,来去无拘束,谁会愿意被这个皇城拖累?” …… 刑室外,护法的眼神有些复杂。 沈栖棠倚在门边,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谈话声,一哂,“果然是从摘星楼出来的人,一口一个‘朝廷的鹰犬’,气势可不比凌大哥弱。” 她声音很轻,身旁,神子澈低笑,“凌云诉与朝廷对立是意气用事,太蠢。这位付长老倒是很聪明,利用他所蔑视的人达成自己的愿望,也算一举两得,难怪他会和摘星楼一拍两散。” “……对自己舅舅就不能客气点。”沈栖棠小声嘀咕。 “没必要对他客气。” 青年皱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刻薄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是没说出口。 护法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辗转,放弃去听刑室里的动静,小声打听,“你们说的,是我想的那个‘凌云诉’?” “对啊。” “那,我能见见他吗!”护法死死压着嗓音,兴奋不已,“你们有所不知!我刚闯江湖那会儿,还去过摘星楼!可惜他们不要用毒的,连凌教主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赶出来了……” 沈栖棠沉默了。 上回在姜不苦那里投毒的,也有他一份。 不见面还能活,要是见了面…… 沈栖棠不禁想起凌云诉屋里的弓弩,讪笑,“江湖这么大,说不定你们已经见过了。想象里的才是最好的,见了面就没有期待了。” “可——” 护法还想争辩些什么。 混乱的动静从出口传来,神子澈制止他,低声,“来了。” 三人连忙往暗道更深处退去。 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跃入暗道之中。 这些人行动都训练有素,不似江湖中的闲散势力。刑室中,影堂的人也已经听见了声响,迅速从暗室中撤离,没入黑暗。 黑衣人直接用利刃斩断了玄铁链条薄弱的部分,将付知凉劫走,并在出口处放了把火。 暗道尽头还有出口,绕出去,甚至比他们走正门更近些。 几人蹲在道旁的小树丛里,见黑衣人扛着虚弱的付知凉往城郊的山林里走,立刻按计划分头行事。 沈栖棠轻功越来越差,便没有跟上去,而是由两个早在树上等候的暗卫与影堂的人一起分散跟踪,而他们自己,却去了另一个地方。 书楼三层的雅间。 护法盯着窗边眺望的两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啥,我们到这里来,就是杵着看风景?这大好的时机,我们在这儿休息,合适吗?” “没有啊。”沈栖棠挠头,一指不远处山腰下的宅子,“这不是正盯着么?”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将那座宅子庭院里所发生的的事尽收眼底,四面的小径上的状况也还算清晰。 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在宅子外树林间出没的影堂弟兄。 护法一阵恍惚。 他低头,看见二人身前摆满了各色的信号烟,突然悟了,“所以,你们是在观察情形,顺便给派去的人通风报信?” “对啊。” “那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另有任务。”沈栖棠拍拍他的肩,咧嘴笑了笑。 护法茫然,“嗯?” “我是说万一,你带来的人要是有什么坏心思,把你留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保障嘛。” “……?” 这是人说的话吗?! 第269章 巧了,我也是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没想到原来我只是你们手里的人质。”护法满面沧桑。 沈栖棠沉默片刻,“我是说,你对你们上邪门的人比较熟悉,如果他们之中谁有异动,你或许会知道对策。” 上邪门里有人通风报信,这点毋庸置疑。 毕竟那个据点隐蔽,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将人引来,那伙黑衣人不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过,无论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把付知凉劫走,反而也算一件好事。 “所以,你们猜想如果有人带走付知凉,说不定会送到这里来?”护法没怎么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个地方很重要么?看起来只是一座随时都可以舍弃的荒居而已。” 沈栖棠低声笑了笑。 这当然不仅是一间荒宅。 按凭月的说法,那座宅子应该就是齐王曾经的住处。 顾时弈本人虽未曾现身,但宅院中还是经常有人打扫,可见他们还没有完全舍弃这里。 -- 第248页 从宅院离开,往南绕过几座久无人居的老屋,就是虞沉舟平素通往宫外的井。 虞沉舟离开冷宫后,总算下了决心将那座暗门堵死。 可暗道很长,一时无法填埋,若有人打算暗中潜进宫里,这条暗道也还能发挥作用。 护法还想再问些什么,院子里却有一丝不同寻常。 还在庭院里走动的黑衣人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迅速进了主室。 片刻,神子澈拉开了一支烟信号烟。 守在林子里的几人得到消息,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不是,你们就不怕那伙儿人是故意引我们上钩?” “小房子里面的情况,已经有人探过了。暗道里有我们的人,不用太担心。” 昨日子夜,沈川芎将打探到的消息都送到了长毅侯府。 因为对方起了疑心,所以他不得不先行抽身而退,若无其事地带着猫儿回了沈家。 护法很快意识到什么,仍旧有些不太放心,“可是这么做,当真稳妥么?” “上邪门不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么,求什么稳妥?”沈栖棠思忖着,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四哥也没能查到更进一步的事,但是照他所得知的计划,今日齐王府会有大动作。看这些黑衣人的反应,计划应该没有中断,秦门主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那我——” “等入夜后再回去,否则你未必帮得上忙。” “……” 关于这件事,她显然不打算多说。 护法皱眉,偷觑一眼神子澈。青年已将视线从林间收了回来,盯着沈栖棠若有所思,眉眼间隐隐有些担忧。 这个房间虽是新腾出来的,但书楼的主事倒是未曾怠慢,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良久,沈栖棠做出了决定,画了张图纸,将夜间与沈川芎商定的计划告诉二人,“齐王的人擅长用蛊,人多了反而容易添乱。父兄都会在城中帮忙,至于上邪门这边,也尽可能带一些精研毒蛊的人。另外,我已知会了溯娘,阿澈去接应她……” “那你呢?”神子澈蹙眉,打断她。 “我当然留在书楼等啊,谁知道那帮人又要用什么蛊。我如今这命比纸都薄,万一不小心又中了他们的诡计,一旦毒发就真要身亡了。” 沈栖棠理直气壮,顿了顿,又道,“虽说,自从上次溯娘将书赠与太医院,他们对毒蛊的了解就突飞猛进了,应该能稳得住,但我们也要防微杜渐嘛。” 护法赞同地点点头,“这倒也是。虽然还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应该留一招后手。齐王府的毒和蛊,你更了解,留在城外,若有万一也更容易照应。” “那当然!对了,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躲到百宝斋去。我在那里留了药,紫萼懂得医治……” …… 这不是沈栖棠一贯以来的做派。 傍晚,神子澈与护法入城时,仍旧觉得担心不已。 “这是关心则乱。”护法壮了胆,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这小姑娘脑子里也是诡计多端的,怎么都会保护好自己的。” 神子澈却摇头不语。 如果不是有另外的打算,她绝不可能留在书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不相信沈栖棠真的会有一日会愿意远离危险保全自身。 没来得及深想,二人已到了城门下。 戍守的城卫不见踪影,城中也已然乱成一团。 单薄些的屋舍仿佛遭受了什么东西的啃食,细密的孔洞令人毛骨悚然。 正值夜市,街上却空无一人,唯有被虫子围聚的灯笼忽明忽灭,在暮夜时分,泛着幽冷诡异的光。 “奇怪,这些虫子,好像都不会朝我们来。” 护法一边打量着城中的状况,一边试探着,碰了碰空中飞过的小虫。 一群蛊虫仿佛遭受了惊吓一般,迅速远离。 被他触摸到的则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身上有香气。”神子澈沉声提醒。 大概是在书楼的时候,沈栖棠又偷偷往他们身上加了什么东西。 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他们会遇见什么蛊虫,这种异香,未必对所有蛊虫都有效。 街旁的屋舍里都没人,很可能是沈川芎他们先一步将人都安置在了暗处。 二人略一商议,决定分开按计划行事。 “如果……” 离开前,神子澈似乎有些迟疑。 犹豫了片刻,他将一张封好的信笺递给护法,低声,“今夜之后,这封信劳烦替我送到沈家。” 护法一愣,“不是,这种时候,你怎么说丧气话!说得像自己没明天了似的!” “……只是不见得有空暇罢了。” 神子澈将信塞进男人手里,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却说此时,书楼第三层。 窗户还没关,偶尔有几只零星小虫迷失了方向,闯进屋子里。 沈栖棠伸手揪了几只,研究半晌,略松了口气。 还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只要时间充足,溯娘和老爷子都能应付得了。 但,这样一来…… “哐当!——” 有人从窗户飞掠进来。 黑衣人蒙着面,目光锐利凶狠,杀意凛冽。 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沈栖棠动手。 “沈姑娘居然真的没有去城中啊,是因为贪生怕死?”为首那人眼神阴鸷,视线落在沈栖棠手中那只被扯成两半的蛊虫上,冷笑,“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必你也已经注意到了,若你去了王都,是一定死不了的——” -- 第249页 他话未说完,就觉得脸上一凉。 少女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巾,那副五官顿时暴露在空气之中。 沈栖棠只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她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第三次见了,杨捕头。” “……” “您怎么总是掺和进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里面?一会儿在义庄,一会儿又在黑市,还有六扇门和齐王府……怎么哪儿都有你?” 话音慢悠悠飘落,姓杨的只觉得后脊一凉,不似错觉。 可偏偏身后又什么都没有。 他皱眉,眼前的少女目光清澈无辜,却总能令他从中察觉到几分轻蔑。 “原来沈小姐都知道。既然如此,倒也省了我们的麻烦。”他一哂,抬手令两名黑衣人上前抓住她,“我们主人要见你,所以,希望沈小姐能配合一些,免得闹起来,死得太难看。” 他脸上的恨意有如实质。 沈栖棠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他,甚至在义庄那次交手之前,他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是误会? 少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些人,却在人群最末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那日侯府跟出去的暗卫。 这些暗卫毕竟护着她在大街小巷窜了好几个月,尽管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清楚他们所在的方位,但脸还是见过的。 暗卫落在人后,以眼神回应了她的视线。 沈栖棠心下稍安,被带到了山中的一座宅院。 与下午付知凉进去的那座不同,但从他们行走的方向看,他们穿过暗道,最终抵达的仍是那座宅子的地下。 也是曾经关过凭月的地方。 …… 王都。 宫中殿宇远比外面的屋舍坚固,人却不多。 虞昼持的后妃都被遣往皇陵,为往生者祈福,这回倒是都逃过一劫。那些空出来的屋舍,便暂时接纳了内侍与宫女。 他们在门窗上洒了香露,大部分蛊虫都会避开,但还是有些无法驱走的毒蛊,从缝隙里钻进来。 虞沉舟被众人围在殿内正中,忧心忡忡。 用以准备来应付这次变故的时间太短,就算沈栖棠提前送来了方子,他们也无法调配出足够的香露撑到第二天…… 思量间,门外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浩大的动静。 固若金汤的宫殿也能感受到些许颤动。 虞沉舟不禁皱眉,“什么声音?” “回陛下,似乎是……火药?” “?!” 昨夜送到他面前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环。 而且这些蛊虫并不怕火,他们没必要动用火药。 他从昨夜起就觉得不对经,到底还是坐不住,令太医留在殿中照看,然后取了一枚香丸,迅速闯出门外。 几名守在门边的禁军也都纷纷跟上,“陛下,外面太危险了,您要去哪里?” 虞沉舟不答,只是低声叮嘱,“点两队人,一队出宫去找沈太医令,另一队随朕来。” …… 宫外,火药将本就混乱的城池炸得越发破碎。 百宝斋中,沈杉寒与几人费力抬开坍塌的房梁,望向窗外肆虐的飞虫,只觉得眼前一片渺茫,“那些人是想用炸药将我们从房子里逼出去。香露不够这么多人用,但如果没有香露,出去就会被蛊虫叮咬,留下的药恐怕也不够了。” 沈决明挥开不断从破碎的门窗涌入的毒蛊,道,“可是如果继续留在房子里,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他们不会只炸这一次的!” “如果棠儿在这里,或许……” 老爷子没说完,将话咽了回去。 就算她在,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从沈川芎得知消息跑回来,到这些蛊虫开始攻击王城,只有半宿。 几个时辰,他们只来得及疏散半数百姓。 剩下的这些人…… “唉。”他重重叹了一声,抬眸,却见沈川芎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某处,突然有了些不好的念头,“不对!那个兔崽子现在人在哪里?和国师一起在东边的据点吗?” 这不对。 按紫萼所说,百宝斋是那小崽子的地方。 她怎么可能抛下这里的诸多香料药草,跑到东边去? 更何况,那边还有溯娘在! “爹。” 沈川芎回神,平静地望了他们一眼,叹气,“去院子里吧。” 老爷子愣了愣,“说得容易!那些蛊虫——” “这些蛊虫不会立刻致死,只要及时喂药,就能来得及。算时辰,阿棠收留的那些小姑娘都快回来了。她们会带着足够的药草回来,不会有事的。” “……沈栖棠到底在哪里?” 沈杉寒的心一阵阵地下沉。 四子的目光越是沉静,他就越是心慌。 总觉得…… 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崽子,又要消失了。 …… 眼前遮挡视线的黑布终于被取下,明晃晃的烛火里,各种刑具一应俱全。 这也是一座地宫,四面的石壁上被凿开了黑魆魆的洞窟,一直延伸向别处。 地宫正中的高台上,男人坐在桌案旁,早已听见了声响。 他身形羸弱,面色苍白,甚至连呼吸都不算十分连贯。 能活着都是侥幸。 沈栖棠忖度着他的年纪,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这些年来王都许多事背后的祸首。 -- 第250页 的确,如凭月所说,气度不凡。 只可惜,风度翩翩只是假象。 他走近时,沈栖棠闻得到他身上浅淡的香气,是独属于…… 身中清净翁入骨之人的,死气。 但如果没有这个,他大概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会有。 “沈栖棠。”男人轻笑着,嗓音缠绵黏糊,与秦寄风略有几分相似,却更颓靡一些,“久仰大名,今日总算见到了。” “这位先生认得我,我却不认识你。不自报家门么?否则,我好像没办法同你谈。” 沈栖棠歪头打量着他,装傻。 男人笑了笑,“你这是在说笑么?沈姑娘坏了我不少事,暗中较劲也不止一次。倘若至今为止,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那的确是我高估了你。” “还请明示?” “顾时弈。”男人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可需要什么证物,来证明我的身份?” “你说得有道理!”少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都是为了稳妥起见!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 虽然假扮也没有意义。 沈栖棠心下暗自估摸着时间,还是决定多拖延片刻。 古人云,希望都是拖出来的! 顾时弈似乎心情不错。 他取出一枚扳指,是王府的信物。 沈栖棠愣了愣,讪笑,“就算你给我看这个,我也不认识啊……” “沈姑娘,这种拖延时间的手段,似乎有些拙劣了。不过,今日时间还算宽裕,只要你别太得寸进尺,我都能陪你。” 他将话说得敞亮,口吻却添了几分暧昧。 “也行。”沈栖棠颇为遗憾地点点头,“所以呢,今日王爷将我抓来这里,是要拿我怎样?” “沈姑娘认为呢?” “……”不想认为。 沈栖棠垂眸,抿着唇思忖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有仇?” “若单单是指你与我之间,那么没有。” 这话意有所指。 她与他之间没有,难道她与其他人就有? 沈栖棠瞥见一旁杨捕头等人阴鸷的目光,蹙眉,“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这里的任何人。” “自然,你不会知道。” 顾时弈轻轻按下一名黑衣人拔出半寸的刀,凉凉地睇他一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把刀按回了鞘中。 他多病,但却不弱。 沈栖棠几乎瞬间就修改了对他的印象,袖口下的掌心冷汗涔涔。 “魏慎行在拜访沈府时,在沈中和的遗物中找到了沈姑娘年少时的手稿。对比之下,我们发觉一件有趣的事。沈姑娘的手迹,与《百毒经卷》原稿的字迹如出一辙。你不必急于否认,毕竟这件事在不久之前,付知凉已经从他门中的小辈那里见到了证据。” “……”也没想否认啊。 沈栖棠想了想,“这和我问你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有啊。”顾时弈凑近了些,盯着少女精致好看的眉眼,凤眸却空洞无物,缠绵的嗓音也染上几分阴沉,“今日在这地宫里的人……当然,也包括在王都地下暗道里埋藏火药的那些死士,都是因你而来的。你说,为什么?” 沈栖棠有点儿心累。 这个齐王,为什么总要反问她? “这里是阎罗殿吗?你是判官?用不着一直审问我,让我招供吧?”少女稍稍退了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就算你一直让我猜,我也没办法为自己毫不知情的事反省啊。” “强词夺理。”顾时弈冷笑,“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大多都因《百毒经卷》上的毒物而死,你是始作俑者,难道不该被恨么?” “你也是?” “是。” 少女若有所思,片刻,她略一颔首,“巧了,我也是。” 众人,“……” 第270章 灯燃尽,天明 “说起来,齐王您难道不是愿服下‘清净翁’的么?自己做出的取舍,也要怨我么?”沈栖棠镇定自若地盯着他,双眸熠熠,仿佛能洞穿他们的心思一般。 “我可未曾说过是因为清净翁。” 男人皱眉。 他的不治之症是从出生起就落下的病根,因为长辈身体本就不好,生他时更是颠沛流离。 但在来王都之前,他一家都死于毒经之下。 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外出求医,反倒躲过一劫。 可少女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 她意有所指地扫视众人,视线慢悠悠落回他身上,“你知道清净翁能短暂延长你的性命,不是吗?” “是又如何?” “这虽谈不上‘救人’,但多少也能令濒死之人苟活一些岁月。在你这里,清净翁能帮你,在虞昼持那里却几乎因此而死,这样的道理,不是很浅显么?” “……” 顾时弈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真正害死他们亲朋好友的并非《百毒经卷》,更不是沈栖棠。 可是真正的仇家早就已经死了,他们不能找死人报仇,更不能找百毒经卷这种死物报仇。 一腔仇恨总要有个出口,所以他们唯一能报复的,就只有毒经的始作俑者。 “你是想说,《百毒经卷》诞生之初是为了救人?” 杨捕头冷笑着,扣着她被镣铐缚在身后的双手,因为压着怒气的缘故,他骤然将铁链往上一提,近处几人几乎都听见了骨骼错位的脆响。 -- 第251页 一枚细长的银针便从少女脱力的手里跌落下去。 细微的动静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没人追究。 谁会和一个将死之人过不去? 藏在人群中的暗卫立刻就想上前,却被沈栖棠的目光制住。 还不是最佳的时机…… 她面无表情,“杨捕头对此好像颇有异议?” “若是为了救人,为何只将毒药昭示天下,而不告知解毒之法?!”男人眸中阴鸷更盛,冷厉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间挤出来一般,“你手里分明就有解药!只是为了神医的名头,不肯坦诚告知天下医者罢了!所有中了这种毒的人,若请不动你,难道就活该去死吗!” “每一张毒方,翻页就是解毒之法。只是老太爷毁书之时,未曾想过会有人将这些东西留在世上。” 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只能说他料想世人皆是君子,从未考虑过滥用毒经的只会是小人。 沈栖棠叹气,“百毒经卷的前半部,虽能救人,但对服药之人一定十分凶险,若无医者在旁看护,很难存活。老太爷之所以毁掉这本书,正是因为有些东西太麻烦,无法流传,又容易造成恶果,所以才索性付之一炬。” “沈姑娘还真是擅长替自己开脱。不过杨捕头,你忘了?”顾时弈低笑出声,满眼讥讽,“她们沈家人自己都指望着这些解药救命呢,若是没有这个筹码,早就被满门抄斩了。为了一己之私,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被天下人视如神明,简直笑话!不过好在……现如今,沈姑娘自己终于也要遭受报应了。” 沈栖棠,“……” 在这间地宫里的人,大多都是顾时弈马的前卒,地宫试药、蛊虫害人,甚至今夜王都中的种种变故都与他们脱不开干系,能有几人无辜? 走到这一步,早就听不进这些解释了。 反正错的永远是别人,他们都只是“被逼无奈”。 只是她还不想舍命陪这些疯子。 也不知道百宝斋那帮小姑娘运送的补给何时能到,王都的围困何时才能被解开,阿澈要多久才能解决城中的纷乱,赶来找她…… 少女垂眸,低问,“那么,你们又是以什么立场向我报复呢?无辜的人那么多,被你们抓进地宫的药人、今日在王都之中被蛊虫围困的人,甚至还有那些因你心中愤懑而被折磨到死的姑娘、无故被波及的书生——” “除了今日王都中那些百姓是因你而死,其他的账,都该算到陛下头上。……噢,现在是先帝了。”男人风轻云淡地答道,“不过眼下,那位始作俑者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剩下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对你才好。” “做一笔生意吧?”沈栖棠突然说。 “嗯?” “清净翁,我帮你解。” “解了这毒,不出几日我就会命丧于此了。”顾时弈冷哼,“沈姑娘,我还没有这么蠢。都说久病成医,我虽不及你,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地宫试毒的千余人里,莫说是没能解毒就死了的,就算是那些成功解了一半毒性苟延残喘的人里,也没有一个能善终的。” “那是你们思路不对。况且,只解毒,对你而言,情况的确会更糟,但是我还有别的药——” “服下你的药,就能让我像正常人一样,飞天遁地?” “……那不能。” 正常人里也没几个会飞天遁地的。 顾时弈目光有些凉,“那你这筹码也不怎么样。除非你能令死者复生,否则,换不走你这条命。” 这就是没得谈了。 怎么就招惹上这些亡命之徒! 沈栖棠又叹了一口气。 后方的密室,一扇门开了。 穿着太医院袍服的人捧着一只木匣,望向她时,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魏太医?”她秀气的眉宇再度蹙起。 “他不会再回应你了。”顾时弈轻嗤,“这个人倒也很有意思,为了钻研毒经和蛊,什么都不管不顾……最终却被他自己培育的蛊虫控制了心神,你说好不好笑?” “……这好笑吗?”沈栖棠漠然发问。 “用毒之人不得善终,当然好笑。” 这不把他们自己也算进去了么? 不过也对,他这副身子,本来就不得善终。 沉默中,顾时弈苍白的指尖拈着那木匣,笑得像阴谋得逞的鬼怪,“这将是魏慎行这辈子最后的‘杰作’了,沈姑娘要不要猜猜,这是什么?” 沈栖棠:…… 不太想猜,总之,挺臭的。 …… 幸好,冷宫的暗道堵得并不算严实。 从这条暗道出城,是虞沉舟能想到的最近的路了。 “还剩下多少火药?也不知道地面上到底炸翻了没有……出去打探消息的还没回来么?难不成被虫子咬死了?” 石壁旁传来一人的骂声,隔得略有些远,但暗道寂静,十分清晰。 一行禁卫顿时紧跟着虞沉舟停下了脚步,凝神去听。 “被沈家和侯府那帮到处乱跑的人给抓了!也是他娘的奇了怪,那帮人都像是有备而来,都不太怕蛊毒!咱们的人反倒还被咬死了好几个。” “那是有备而来啊,果然昨天跑了的那几个,就是这群人的探子吧?!得出城向上头汇报一声啊……” -- 第252页 “你去?出口全是虫子!” 那边不做声了。 虞沉舟向禁卫递了个眼神,几个功力深厚的,找了一处单薄些的墙面,直接拍碎了中间相隔的土面。 一时间兵荒马乱,好在跟来的禁卫都颇为老道,一上去就死死制住了火药的导火索。 “你们!——” 黑衣人气急败坏,却在视线对上虞沉舟的脸时,突然偃旗息鼓了。 虞沉舟凑近扯下他们的面纱,端详几眼,冷笑,“六扇门的人?难怪,不仅对王城的街巷了如指掌,还有功夫挖通地下的暗道。外面都是虫子出不去是吧,不如朕带你们去?” …… 通往地面的路都布满了蛊虫,好几只甚至都溜进了进来。 六扇门这群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居然将地下的暗道挖得四通八达。 按他们地形图上的路,甚至能直接从这条暗道通往地宫。 只可惜,虞沉舟前不久派人将井封死,拦腰斩断了这条路。 “从地下出不去的。”黑衣人看着前面不断扑闪的蛊虫,心生畏惧。 虞沉舟一哂。 书楼的位置在他们的暗道之外,但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还是能笔直地通过去的。 他收起从黑衣人手中搜剿的地形图,让禁卫将这些人都暂时关入了石室。 不过今日,书楼中似乎也有些乱。 他戴了面具上楼,正好拦住主事。 主事见了他,就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主人!三楼的沈姑娘不见了!国师离开前曾嘱咐过,要我们照顾好她的,但是不知为何,人就不见了!” 虞沉舟一愣。 三楼的房间里,几只蛊虫的残骸还躺在桌案上。 窗户已经被关上了,但窗框上沾了泥的脚印却十分鲜明。 花瓶底下压制纸条的一角,上面只有一个齐字。 “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一炷香前,有个自称是上邪门堂主的人来找她,那时她就已经没影了!” 虞沉舟不明所以,“那位堂主人呢?” “发现这些脚印后就走了,大概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主事指了指窗外,那座宅院正被黎明时分的鱼肚白笼罩,只隐约看得见一个轮廓。 宅院外的林子里,白少舟头疼不已。 正琢磨着要怎么冲进去、在那么多刀剑之下把人捞出来,身后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他被吓了一跳,机械地转头,却一眼瞥见了青年衣袍前绣的龙。 在他身后,两列人都身着禁军服饰,训练有素地等着命令。 “虞、虞——!” “嘘。”虞沉舟立刻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你是上邪门的……白少舟?” “您认识我?”白少舟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儿荣幸。 毕竟,眼前这位,不管从前怎么落魄,现在都是万人之上的王。 虞沉舟一指他的鞋,鞋面上绣的上邪门图腾十分嚣张,“听说过。” “……”往事不堪回首。 白少舟讪讪咳了一声,正色,“您来这里,也是为了把沈栖棠捞出来?” “差不多。” “那您这些人,能借我用用么?”他捡了根树枝,及其熟练地画出了地宫的主要路线,低声,“据我所知,国师手下的一名暗卫还在里面,应该能带着那家伙跑出来。只不过,顾时弈和其他人也一定会追出来,我一个人,恐怕不能在他们出来之前点燃所有炸药。” 虞沉舟:? 他们到底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干了什么? “所以你之前失踪,就是埋炸药去了?” “不啊,炸药是沈川芎埋的。之前刚好都查到这里,他被发现之后跑了,就只能把传信这事儿托付给我了。”白少舟挠头,“我陪那群小姑娘弄药草去了,刚回来。” 虞沉舟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在这里等,是料定了会有人来帮你?” “国师肯定会来的吧?不过我有点担心,沈栖棠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顾时弈手下有太多蛮不讲理的疯子了。 他皱着眉头,手中树枝接连在地形图上点出了炸药的位置,取出一枚响箭,“我进去知会沈栖棠他们,留几人在林中接应。等我们从地宫逃离,就以响箭为令,点燃炸药。” …… 这种蛊没有毒,完全不会被枯荣所排斥。 相反,当它钻入血肉中,就会加速毒性蔓延。 沈栖棠眉心紧拧,钻心的痛觉随之被毒发时的麻木取代。 众人亲眼见到少女双眸渐渐变得赤红,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不好!她的毒——”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清脆巨响,腕间的铁链便被她震碎。 所有人都料想过她毒发后会被枯荣催发内力,但谁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对付! 她面无表情地接上了脱臼的手腕,失去理智后动手就变得格外凶狠,招招都直取众人命门。暗卫心下大惊,全然顾不上外面的进展,只试图从身后擒住她,强行带出地宫,却极难近身。 白少舟扳动机关门闯进来时,少女正好一掌击碎了杨捕头的天灵盖。 “快!抓住她!”暗卫朝他大喊。 二人合力上前,却并不是她的对手,只能极力吸引她的注意,将人一步步往外引。 -- 第253页 响箭从林间升入黎明天色。 “轰!——” 火光几乎将一整片地都炸塌。 未能逃出来得人永远被埋在了地下。 而那些功力深厚,侥幸逃出来的,则被禁卫围住,直接被押送天牢。 沈栖棠被炸药波及,此时倒更像是一件好事。 白少舟摘了被打落的发冠,抹去唇角鲜血,盯着地上陷入昏睡的少女,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更棘手了。 他多少懂一点点医理。 “毒已攻心,必须立刻将她送回去!” …… 灯火燃尽,天明。 溯娘终于想到了除去肆虐蛊虫的办法,但要准备许多东西,少说也还要两三日才能彻底将这场祸患从王都平息。 但好在百宝斋的人运回了药草,那些此起彼伏的火药也已经止住了。 神子澈将手边的事托付给柳赴霄,急忙往书楼赶,却在城门口遇上了白少舟。 白少舟扛着沈栖棠。 她的双手垂落,面白如纸,像一株枯竭的海棠。 “人血都不管用了,这家伙有没有留下什么药方——” “去驿站。” 神子澈打断他,目光意外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 附近唯一能安置人的地方,就只有驿站。 白少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种时候也不敢耽搁,把人交给他,“这毒棘手,你别乱来。我这就去找人帮忙!” 话是这么说,可这王都之内,如果有能解这种毒的人,她也不至于走到绝境。 他回头,只觉得神子澈离开的身影十分决绝。 “不会吧……” 难道是想以命换命? …… 齐王府。 秦寄风从坍塌的房屋底下爬出来,与一旁同样精疲力尽的护法对视一眼。 昨夜涌入许多人,若只是黑市的杀手也就罢了,好几百号人里,还混着上邪门三位长老。 他原先还以为这些人是冲着齐王府来的,结果人家根本就是早有预谋,打算从他手里夺过上邪门。 “但凡早一年来,这个位置我都白送给他们……”秦寄风躺倒在废墟上,有气无力。 护法拄着刀,踹了一脚地上半截发黑的尸骸,“应该都已经死透了吧?” 三位长老都是老门主的师兄弟,无论天赋如何,苦修几十年,武功境界都远非他们这群小辈可比。 幸好他们带的毒够多,又从沈栖棠那里顺走不少家伙。 谁曾想好不容易从这一茬又一茬的杀手之间闯出一条血路,他们也都疲惫不堪了。 随即而来的就是炸开的火药,也不知道是哪个龟孙子埋的! 等再爬出来,天都亮了。 “门主!” 白少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二人一颤。 还没来得及躲,青年就从漫天飞舞的蛊虫里冲了过来,大喊,“不好了!沈栖棠那兔崽子毒发,怕是不中用了!” “随她去,我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秦寄风疲惫地晃了一下胳膊肘,就这点微小的幅度都让他气息不稳了,更别说赶去救人。 更何况他也救不了——等等! “不对!”他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力气,犹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百毒经卷!她给了吗?!” “还没啊,所以才说她绝对不能死!我们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总不能白忙活一场吧?!” 白少舟话音未落,上一刻还躺尸的男人顿时冲了出去,护法也紧随其后。 “……” 不是,这变脸的功夫,得是从川蜀来的吧? 第271章 来日方长,去哪里都可以 呼吸渐渐变得困难,犹如沉入一片苦海,海水溺进肺腑,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 沈栖棠只觉得自己正缓缓向上漂浮,却不知道尽头会是什么。 反正,也已经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有人低声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 似乎正试图结下某种能贯穿今生来世的契文。 …… “醒了!门主,她醒了!” 熟悉的嗓音惊呼一声。 沈栖棠茫然睁眼,不明所以。 好像是白少舟的声音…… 等等,上邪门这么邪乎的吗? 怎么连鬼门关都有他们?! 她一骨碌坐起来,只见自己身处一间竹屋,屋中陈设隐约有些熟悉。 青年摇着一副新打制的机关扇,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兔崽子,睡饱了不曾?” “你们在地府都有据点的吗?” 沈栖棠迷迷糊糊,张嘴就问。 秦寄风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没去地府呢。不过,我也没想到,痴心蛊毒发时的血,居然真的能解枯荣之毒。” 沈栖棠皱眉,浑浑噩噩的意识如拨云见月,渐渐有了几分清明,“阿澈呢?”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说不定,是我随手抓了个人呢。” 少女不答,只是追问,“他人呢?” “在地牢里哦。”秦寄风笑了笑,调侃,“若不是这人自寻死路,只怕我的地牢里这辈子都关不住这样的人物——” 白少舟在身后戳了戳他,示意他看少女脸上的神情。 沈栖棠盯着他,双眸灰蒙蒙的,如烈狱里爬出来的鬼童。 -- 第254页 “不过人还活着!”秦寄风迅速补充了一句。 “嗯?”她愣了愣。 服下痴心蛊的人,几乎没有能活命的,更何况还在心尖取血。 少女迟疑着,老实巴交地问出心中所想,“上邪门居然有这本事?” “这叫什么话,好像我们偌大一个门派,连一点拿手的本事都没有似的。”白少舟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秦寄风思忖片刻,却也同样老老实实地道,“不过确实……蛊也不能说是我们解的。” 那日他们赶到驿站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将神子澈的血止住,听天由命。 到第三日,二人都迟迟未醒,于是他们便打算看在往日交情上,让国师入土为安。 “坑都挖好了,谁知道我一搭脉,他居然还没死!不仅没死,连中蛊毒的迹象都没有!” 沈栖棠,“……” 所以三天里压根儿就没管过他是吗!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个人的血很怪。”秦寄风眉飞色舞地端来一个分格的大盒子,里面装着许多蛊虫,有活的,也有死的。 盒子里的血味浓得令人发昏,他倒是仿若未觉,“他的血里没有毒,将血滴在蛊虫附近,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你看这几个格子,我将蛊虫浸泡在他的血里,两个时辰之内,蛊虫竟自行消解了一半!”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那血的作用就渐渐消失了。 直到他取来新的血,那蛊虫才被消融殆尽,连蛊毒都无影无踪。 “这小子当真是王都的人么?还是长毅侯老夫人其实是南域王室出身?江湖上倒是有传闻,只有南域王室之中,因为常年与蛊虫打交道的缘故,偶尔会有小辈承袭这种特殊体质……” 慕花裳正是南域王室出身。 沈栖棠不禁怔忡。 “不过这种体质似乎只对蛊毒有用,我试了好几次,对毒都没反应呢。”秦寄风颇为惋惜。 “这样啊。”沈栖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望向他,“秦门主,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点热?天气也好闷,能把扇子借我用用么?” 秦寄风愣愣点头,“可以啊,不过扇柄上这几处别碰,会触发机关,有暗器——” “咻!” 他话没说完,就见一道寒芒笔直飞掠过来,擦着他的左脸钉入身后墙面。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沈栖棠!恩将仇报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看我像君子嘛?!你取了他多少血!盒子都快被血泡烂了!!!” 秦寄风:…… 一时好奇,忘了。 “不是,神子澈现在没什么大碍了!我给他补回去还不成吗!都是自己人,这么动手动脚的多伤交情?” “自己人还关地牢?” “地牢环境也不错的!那池子还是老门主当初费了大价钱打造的,为了防止囚徒受不了严刑拷打,在得到我们想要的消息前死去,所以用的都是药泉!正好能缓解他的伤势!” “是嘛?” 沈栖棠还没恢复多少力气,手臂才举了一会儿便有些发酸。 “可我怎么觉得……”她狐疑地放下扇子。 秦寄风眼疾手快,立刻将机关扇抢了回去,严肃起誓,“不,你不觉得。” “……”那他心虚什么? “不过嘛,暂时,他也算是我们的人质。”男人拿回了机关扇,便恢复那副慵懒悠闲的模样,笑吟吟地道,“只要把你赊的账都清算了,我们就放他出来,如何?” 好像确实,欠了他们不少东西。 沈栖棠扶额,有些头疼,“好,但是我得先去地牢,确认人没事。” “可以是可以,但是比起担心他,你不如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哦。” “我?” 她一怔。 这些年附骨的毒性散去后,身体也轻快了不少。虽说丹田空空,但解毒也必定是有代价的,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对? 她一抬眸,秦寄风就知道她已经注意到了。 男人略一颔首,低声,“枯荣虽说解了大半,但还有少量毒性残留在体内。如果放任不管,它只会愈演愈烈,过不了几年——” “我在侯府里藏了半枚落拓枝,解这些残毒绰绰有余。” “我知道,但是侯府已经被炸成了一片废墟,据王都传回来的消息,现在他们还在清理,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你还有救。”秦寄风拍了拍她的狗头,笑,“所以啊,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给自己积点德。” “……哦。” 合着,他提这些,只是谨防被骗。 沈栖棠倒也没想再糊弄他们,不过因为尚未恢复好,手连提笔都有些打颤,写一日歇一日,转眼便过了月余。 起初神子澈还昏睡不醒,不过地牢的潭水也的确有奇效,沈栖棠又下了几副药方,将人挪到了自己那间客房隔壁。 某天夜里,沈栖棠起来倒水,只见月光将一道人影映在窗纱上,惺忪间惊得手里的杯子都摔碎了。 青年茫然站在廊庑下,望着庭前的海棠。 上邪门对摆弄这些花草树木的确颇有心得,即便是初秋,庭中也不见寂寥之色。 “你醒啦?”沈栖棠从窗边探出头,“躺了这么久,刚醒就起来,不会不舒服么?” -- 第255页 他回望过来,说不清是喜是忧,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沈栖棠挠头,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 她想了想,“啊忘了说,这里是上邪门……地府应该不长这样!答应给他们的百毒经卷还差两页就能写完,正好你再休息几天,然后就可以回王都了!近两个月没回去,他们大概都以为我们出事了。” “……” “这次秦寄风也帮了不少忙,你该不会还想和他打吧?” “没。” 神子澈垂眸,大概很快捋清了因果,站在窗边轻轻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开门进去,哑声,“只穿一件中衣,也不怕着凉。” “明明很闷热!” 沈栖棠灌了杯凉水,冲散那点困倦。 即便昏睡的人不知春秋轮转,醒着的每日都能见到他,但不知道为何,二人都莫名有种久别重逢的错觉。 “王都,怎么样了?” “据说一切都好,溯娘解决了蛊虫的事,那些被炸毁的屋舍也都渐渐恢复原状了。顾时弈那边,侥幸没死的都被按律处死。虞沉舟和白少舟他们相处得不错,现在上邪门在江湖中的地位也算水涨船高,倒是用不着我去继承秦寄风的‘衣钵’了。不过毕竟他们不干人事,武林盟为此颇有怨怼……” 少女也不知从何说起,随口捡了些记得的。 她忖了忖,想起重要的事,“啊对了!长毅侯府不是被炸塌了嘛,虞沉舟就做主重建了一座王府,恐怕回去之后,你就跑不掉了。” 神子澈,“……” 要不别回去算了。 他刚想开口,就听少女笑吟吟地道,“但是往好了想,回去之后就可以让老太太和娘着手筹备婚事了!黄历我都看好了,还有好几个大吉!” “好。”还是要回去的。 回去了,再慢慢琢磨怎么溜出来也不迟。 …… 马车行过城门,沈栖棠才突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紧紧攥着神子澈的手,小脸煞白,“完了,要不还是先跑吧?” “怎么了?”神子澈一怔。 “我们还活着的事,忘了写信告诉他们了!” “……” 神子澈突然想起之前让护法转交的信,执辔的手一颤。 但躲是一定躲不过去的。 他缓缓叹气,放弃了当即调转车身的念头,“无妨,他们应该不会——” 话音未落,马车绕过转角,挂着白绫挽联的沈府大门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老太太正伤心地迈下马车,往府里去。在她身后,还有一行五花八门的亲朋故友送来吊唁的礼物,沈栖棠正巧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迅速往后躲进了车厢里,闷声,“会的!我们还是换条路,不然她们就该问我,‘是在地下有人欺负你吗,怎么还亲自来了’之类的话了!” 神子澈扶额。 早有前车之鉴了,的确不是没可能。 而且,自己上门吊唁自己,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大门口,传出去怕是又能霸占茶楼两三个月的谈资。 他们戴了斗笠,将马车停在附近一家客栈后院,翻墙进了沈府。 灵堂上并排立着一双棺木,里面都只有衣冠。 蹲在房檐上,沈栖棠看见自己那口小棺材里放着的落拓枝,暗自松了一口气。 “反正只是衣冠冢,为什么还要分两口棺木?”沈栖棠小声同身旁的青年咬耳朵。 神子澈叹气,“男未婚女未嫁,如果不是因为侯府被毁,而新王府尚未建成的话,我们这样一起摆在灵堂上,就已经有些出格了。” “反正都出格了,出格一点和出格很多也没什么区别。” “你很在意这个?”青年扣住她乱动的掌心,低笑,“如果在意……那就早点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名正言顺陪你。” 怎么说得像入赘似的! 沈栖棠老脸一红,不自在地挪开视线,盯着灵前的贡品,小声,“这是摆了多久了,点心都长毛了!果子也都不是应季的,他们就这么送我们啊?——哈啾!” 房梁上灰尘太多,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灵堂里突然有了那么片刻死寂。 “我好像是听错了?”沉默了一会儿,沈夫人小声问。 亲友里多得是功力深厚的人,方才未曾注意,这会儿循声摸索过来,房梁上的状况就显得有些滑稽。 “沈栖棠?!” 沈川芎大惊失色。 二人眼见被抓了个正着,也不挣扎了,索性一跃而下。 沈栖棠尬笑着,往神子澈身后躲了一小步,“那什么,地府放假,我们回来看看……” 众人,“……” 抖机灵的人没能逃过一顿毒打。 灵堂很快被撤下。 一个月后,新王府落成。 黄道吉日。 花轿绕街转了半晌,总算到了吉时。 合卺酒喝了整壶,总算洞房花烛。 红纱帐下…… 沈栖棠直接脸朝下醉倒在榻间,被床褥下铺的花生红枣膈着,醉醺醺往边上挪了挪。 “阿棠?”酒意上头,神子澈也觉得有那么点儿眩晕。 “嗯?——嗝。” “……” 方才忙着紧张,愣是谁都没察觉,谁吃饱了撑的弄了壶烈酒! “这可是我找遍整个大启,花了重金才买来的云中眠,上好的酒!就当是给你俩的贺礼,不必客气!”新房外,男人轻佻的嗓音传音而来,格外欠打。 -- 第256页 神子澈沉默着,将少女安顿好,转身出门。 他果然还是不该放过上邪门! …… 冬月,雪絮纷纷扬扬。 百宝斋内,少女正扒拉着桌案上三三两两的香料,有些踌躇。 “沈小棠!王妃!门主让我捎句话,你就给你夫君吹吹枕头风,让他放过我们吧!求你了还不行嘛?” 白少舟就差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求她了。 “朝廷这阵子都很忙啊,而且据我所知,也没有谁明目张胆地对付你们呢。”沈栖棠懒懒打了个哈欠。 昨夜闹得有些迟,早上张罗着看雪,也没能睡好。 然而已经有不少人都在催新的香露了,就这么拖着,也不知何日才是个头。 “他自己是没动手,净怂恿武林盟的人了!还整天和陛下说什么‘制衡’之道,朝廷也就不管这些了!” 沈栖棠不解,“武林盟已经有这么厉害了么?他们居然能把你们逼到这一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挺厉害的。”白少舟面如菜色,“那群人,就仗着人多,胡作非为!大半夜的不睡觉,轮番来山门骚扰,怕毒不敢往里闯,就在山门放烟花爆竹,整宿都不让人消停!” 那是挺一言难尽的。 沈栖棠同情地看他一眼,“搬家吧。” 白少舟,“……” 翌日,王府收到了一份礼物。 上面全是今岁年底江湖那边打算进献的美人名单。 虞沉舟对美人不感兴趣,也绝不会想不开往王府里塞这些无关之人,所以不可能是宫里的主意。 显然,是秦寄风故意弄来的“回礼”。 “武林盟认定上邪门是魔教,不愿接纳他们,我只是从中……稍稍提醒了几句,你不会怪我吧?”青年将朝服换下,轻笑着试探。 沈栖棠躲进他怀里取暖,将名册烧成灰烬,“如果连武林盟的这点伎俩都应付不来,还妄想什么称霸江湖。” “不如——索性调派些人手清剿?” “这倒显得我忘恩负义了。正好,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交给我吧。”少女笑吟吟地勾上他的后颈,银针飞掠过烛火,只留一室颓靡的暗色。 她的指尖如小猫爪子似的,轻轻在男人的喉结上打转,嗓音极尽暧昧,“你就别管那些了呀,娘又送了好多大补的汤药来,若再不努力些……我都补得要上火了。” 神子澈喉咙一紧,目光沉沉地锁着昏色中少女精致的轮廓,低声,“可是昨晚才……” “怎么了,你累?那我去弄点药方给你补——嘶!” 屋里渐渐传来幼崽般细细的呜咽,老太太在门外站了片刻,满脸堆笑地让王姑姑将煲好的汤留在书房,心满意足地走了。 …… 不知何时起,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本《包治百病》的小册子,里面刊印着《百毒经卷》中上百种毒物的详细解法,从毒方的正确用法,到解毒的诸多药方,事无巨细,都记录在内。 有人试过,发现此书所言非虚,于是这东西很快便盛行起来,传遍了大江南北。 小册子的署名是“沈漪”。 虽然觉得自称神医有些不要脸,但能解百毒经卷,就证明此人绝不寻常。众人四处寻访,都没能找出这么一位大仙来,最后,便根据这人的姓,推断他是王都沈氏之后。 又过了数月,江湖毒瘤上邪门终于决定金盆洗手,济世行医,逐渐成为武林正道之首,改名“悬漪谷”。 …… “秦寄风取这么个名字,一看就别有用心。” 王府,某人试图挑唆。 沈栖棠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一口闷了微苦的安胎药。 孩子爹告状未果,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十分迅速地递上一枚蜜饯,自省,“是我心胸不够宽广,将来不会再和他们过不去了。” 上邪门都已经走投无路改邪归正了,今后他就算想对付,也不容易找名目。 神子澈颇为遗憾地叹息。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很难受吗?”他心疼地揉了揉少女的发心。 沈栖棠窝在他怀里,重新捧起看了一般的医典,摇头,“还行,这才两个月,离难受还早。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不用去处理公事么?” “陛下准假了,不用去。” 少女双眸一亮,“那我们出去吧?” “……嗯?” “整天在王都待着不闷吗?你不闷孩子也要闷的呀!”某人理直气壮,“我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反正怀胎十月嘛,还早呢!去嘛?” 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神子澈无奈叹气,点头,“但必须问过爹,如果他说不行——” 话只说到一半,沈栖棠就已经一扫先前的苍白颓丧,雀跃地跑了。 他笑叹,追上去牵住她的手,“你啊……这么着急做什么?来日方长,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的,不急于这一时。” 少女回眸,笑得眉眼弯弯,“哪里都可以?” “嗯,无论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