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美强惨残疾世子》 第1页 [古装迷情] 《嫁给美强惨残疾世子》作者:炽凤【完结】 本文文案: 阿阮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她患了失语症后每每入梦,醒来后梦中之事都会成真。 她梦到自己将被陵小侯爷强纳为妾,磋磨至死,醒来后的阿阮出了一身冷汗。 彼时荣亲王府正为其世子招妻纳妾,阿阮再三权衡下决定嫁给人人畏惧的荣亲王世子。 与其被陵小侯爷磋磨死,还不如被荣亲王世子一掌打死的强。 万一世子没打死她呢? 荣亲王世子何许人也?闻其身有残疾暴戾成性,近身之人无一活过半月,这般凶残之人,嫁过去岂非送命? 众人纷纷笑猜:小可怜嫁过去能活上几天?几个时辰? * 世人只知荣亲王世子喜怒无常性子暴戾,视人命如草芥,却不知他生于黑夜长于黑暗受尽苦难,生死皆在他人手中。 人人皆对叶晞避之不及,唯恐平白丢了性命,唯独阿阮明明怕极了他,偏偏一次又一次靠过来扯着他的衣袖,然后在他的左手心里放一块饴糖。 后来,兵荒马乱中他抱着一箱子饴糖站在她面前,红着眼眶哽咽:“小哑巴,我很想你,回来好不好?” * 于阿阮而言,叶晞不是暴戾成性的恶人,也不是人人畏惧的怪物。 在她眼中,叶晞不过是个爱胡乱生气的小郎君,单纯又稚气,还爱吃饴糖。 她习惯在他手心放一块饴糖,喜欢看他吃着饴糖眸中有光的模样。 叶晞之于她,是一生,是全部。 * 于叶晞而言,阿阮不是没人要的小哑巴,她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唯一一个会对他笑的人。 也是阿阮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比划着给他讲外边的一切,教会了他爱与被爱。 阿阮之于他,是光芒,是生命。 * 哪怕你浑身是刺,爱你的人也会想尽办法拥抱你。 * 指南: 1.双向治愈,日常为主,恋爱内容大约会占80%? 2.女主前期不会说话,后面会好。 3.超级架空,乱世背景,私设颇多,经不起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阮,叶晞 ┃ 配角:叶诚,叶昭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可爱小哑巴和残疾世子的相处日常 立意: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受的所有苦难。 第1章 阿阮 这儿,可是死穴。 楚地,上京建安。 时值严冬,细雪夹着小雨,寒风凛冽,天地萧瑟。 阿阮站在荣亲王府门外不远处,盯着那雕梁画栋然门可罗雀的朱漆大门,被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抓着挎在肩上的包袱,眸中写满了惶然与迟疑。 约莫两盏茶时间过去,她仍旧无法下定决心迈开双脚往荣亲王府走去。 正当她觉自己着实没有这个勇气打算离开时,自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轻笑声:“我还道这天寒地冻的是谁家的小娘子站在这儿受冻,原是曾与本公子有过几面之缘的阮娘子。” 但见说话之人坐于一辆极为富丽的马车内,正抬手将车帘半掀开,端的是位风流的年轻才俊,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翩翩。 然而阿阮转身瞧见他时却似见着索命无常夺命阎罗一般,不仅面色发白,更是骇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车上男子却似未有察觉阿阮的异样一般,笑得愈发和气,同时将车帘往旁撩得愈开了些,“天这般冷,不若本公子送阮娘子归家如何?” 阿阮非但不予回答,反是惊恐地往后再退了几步,尔后逃也似的朝荣亲王府跑去。 初初男子嘴角仍旧噙着吟吟笑意,神色不变,看着阿阮落荒而逃的背影如同看着自己的掌中之物,嘴角勾起的浅笑间满是玩味。 然当他发现阿阮并非只是从他面前逃开而是逃往荣亲王府的方向时,他微微眯起了眼,紧着显然是猜想到了什么,当即对驾辕上的小厮疾声道:“去将她给本公子拦下!” 小厮闻言,即从驾辕上跳下,朝阿阮急急追去。 阿阮听得自己身后紧跟而来的脚步声,根本不敢回头,只拼了命似的跑得更快。 但荣亲王府的大门已然近在她眼前时,那紧追她而来的小厮与她也仅有一丈之距而已,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伸出手便能将她给抓到—— 阿阮着急忙慌地自怀里掏出一件小儿拳头般大的物什来朝那门前的护院递去。 追在她身后的小厮与此同时朝她伸出手来。 护院本以为谁个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到荣亲王府门前放肆,霍地抓起腰间佩刀要将这两名放肆之徒拦下。 正当此时,他瞧见了阿阮捧在手里满脸慌张地朝他递来的物什。 是一只一分为二的小瓠瓜,用一根红绳分别将其系于两端。 再看她正张嘴同他说着什么,却又丁点声音也无。 护院眉头一皱,手中那本是将阿阮也一并拦住的佩刀倏地横在了那只差一寸就能将阿阮给抓住的小厮面前。 小厮被迫停住脚,阿阮则是因跑得太急,冲至护院身后停住不及,一不小心绊到了高高的门槛上,狠狠地摔倒在地。 “到荣亲王府门前放肆,活腻了不成?”只听护院冲小厮厉声道。 -- 第2页 小厮看着竟没被拦住的阿阮,自是不服,指着地上的阿阮便反问道:“是那女的先冲过来的,你为何只拦我而不拦她?” “她?”护院瞥正爬起身的阿阮一眼,又看向小厮,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后不咸不淡道,“她是来嫁给我们世子的,难道你也是?” 小厮被狠狠噎住,也狠狠愣住。 荣亲王府近来正在为其世子招妻纳妾,此乃众所周知之事,谁个人家想与荣亲王府结姻亲皆可把女儿送过来,不论身份门第,亦无谓钱财嫁妆。 这本该是桩不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然而此告示已张贴半月之久却无一人敢上前问津,更莫说这荣亲王世子已娶得个一妻半妾。 原因何在? 听闻那荣亲王世子身有残疾暴戾成性,近身之人无一活过半月,这般凶残之人,嫁过去岂非送命?寻常人家谁会舍得将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送过去送死? 而说来是招妻纳妾,实则谁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招个能够贴身照料其起居的婢子而已。 杀伐任由,贱若蝼蚁。 当然也不乏有那见钱眼开不顾自家女儿死活的人家,这些便不是外人所知晓的了。 但像阿阮这般自己送上门来的,则是头一个。 她虽甚么话都未能说出口,但她手中一分为二且用红绳相系的瓠瓜乃成亲之时喝合卺酒所用,其前来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 “本公子的人,你们荣亲王府是要硬抢?”正当小厮震惊得哑口无言时,那本坐于马车内的华服公子徐徐走了过来。 护院见得来人,立刻恭恭敬敬行礼道:“小的见过小侯爷!” 信陵侯府嫡长公子秦霁龙章凤姿芝兰玉树,侯爵虽无世袭之制,但因其素来便有建安四才子之一的美称,是以世人惯称其一声“陵小侯爷”。 这护院曾远远见过秦霁一回,不难认出他来,加之敢在荣亲王府前抢人的,全京之内,除了刚为大楚打赢了一场大仗、风头及威名正盛的信陵侯府外,也无人有这个胆量。 “既然知晓是本公子,竟还敢拦着?”秦霁一眼未睨那护院,从始至终只盯着阿阮。 面上不见喜怒,实则心中已然怒火丛生。 护院自是不敢拦着,握着佩刀站退至一旁。 这一回,秦霁未有再使唤小厮,而是自己朝阿阮走去。 阿阮连连往后退,脚后跟抵到门槛上,险险又摔倒,看着秦霁的一双眸子里不见丝毫倾慕,只有愈发的惊恐。 谁人都不知晓,她自小便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便是她五岁那年患了失语症后每每入梦,醒来后梦中之事都会成真。 两日前她梦到自己不出几日便会被陵小侯爷强纳为妾,而这个在人前温文尔雅、受无数女子爱慕的小侯爷在人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在她梦中,她嫁过去后日夜受他磋磨,不过短短半月,她便生生被他磋磨至死。 梦醒之后的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日她一直在想自己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的办法,若离开建安,但依她之能,又怎能逃得出信陵侯府的势力与手心? 陵小侯爷对于自己看中的东西,自来都是志在必得,于她而言,她根本就无路可逃。 既无路可逃,那便只有……绝处逢生。 楚地之内,建安之中,除了那禁中之地,便只有这荣亲王府是信陵侯府不敢逾越之地,而禁中不是她能够踏足之处,唯有这荣亲王府—— 只要她愿意与世子为妾,这荣亲王府便会是她的逃身之地。 与其被陵小侯爷磋磨至死,还不如被荣亲王世子一掌打死的强。 万一世子没打死她呢? 这是阿阮权衡再三才做下的决定,原本她仍有迟疑,但眼下秦霁的出现,让她再不敢犹豫,直奔荣亲王府而来。 “来吧阮娘子,本公子送你归家。”秦霁面上重新挂上温和浅笑,他向阿阮伸出手来,这一声又一声的“阮娘子”,俨然是在告诉阿阮他对她的志在必得。 不想本是惊慌失措的阿阮竟忽地将她肩上的包袱朝他脑侧用力甩来,太过突然,秦霁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包袱,阿阮当即趁此时机,转过身拔开腿跑进了荣亲王府里! 秦霁回过神,叱喝身旁小厮道:“还不快去追!” 小厮将将抬脚跨步,方才退至一旁的护院忽又将手中佩刀横到了他们面前来,不仅如此,立于大门另一侧的另一位护院亦将自己的佩刀横了过来。 侯府小厮自是不敢硬闯,不由朝秦霁递来询问的眼神。 秦霁见状,面上再不见笑意,唯见阴沉,冷冷道:“莫不成你们荣亲王府当真想要强占了本公子的人?” “小的不敢!”护院口头恭敬,横在门前的佩刀却没有往旁移开半分,面有为难道,“王爷曾有命,入府之人必须手持拜帖,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敢违命!还请小侯爷莫要为难小的。” 荣亲王府的规矩自来颇多,秦霁并非没有耳闻,荣亲王的脾性他亦是知晓,他自己立下的规矩是断断容不得旁人违背的,依秦霁的身份,此刻非要进去拿人的话这两名护院也不敢与他起冲突,只是事后若是荣亲王知晓并追究起来,届时怕就不不仅仅是他一人之事,而是要牵连至整个侯府。 而信陵侯府与荣亲王府的关系素来不恰,届时若当真因他今番行为而致侯府生出事端了,于侯府于他自己皆是不利。 -- 第3页 但若要他就这么放过本已成为他掌中之物的娇娘,他亦是心有不甘。 “既是如此,方才进去那位娘子亦无拜帖,二位缘何未将其拦住?”秦霁再问。 “府中有规定,若是为世子妻妾之事来的人,概不阻拦。”护院回道。 秦霁看着荣亲王府门内的照壁,狠狠捏紧了双拳,少顷才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离开之时那小厮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道:“公子,您说她是疯了还是傻了不成?自己去给那荣王世子做妾,那不等于去送死?她进去能活上几天?几个时辰?” 说罢他才察觉自家主子神色不对,赶紧闭了嘴,不敢再多话。 秦霁则是阴寒着眼:休以为他便会就此罢手! 待秦霁离开,两名护院皱着眉相视一眼,只见他们相互点点头,前边率先拦下秦霁的那名护院便转身快步往府内走去。 至于慌不迭跑进荣亲王府里来的阿阮,自也不敢胡走乱闯,见着秦霁的人没有跟着追进来,她便寻了一处稍加隐蔽之地躲了起来。 雨雪更密,她的肩头早已濡湿了一大片,头发也已湿了大半,她抱紧她的包袱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朝被冻得发僵双手掌心哈气,后再使劲地搓着手心,以图些微暖意。 习武之人耳力强于常人,循她而来的那护院很快便发现了躲在一块嶙峋怪石后的她。 看着模样可怜的她,护院叹息了一声,道:“小娘子,你可知你今日进了这荣亲王府,便再无离开之日了?” 阿阮抓紧身前包袱,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她没有逃路也没有退路,唯能如此。 护院又再叹息一声,“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这儿,可是死穴。 能否活下去,皆是造化。 第2章 禁苑 一个哑巴在世子跟前能活多久?…… 阿阮觉得今冬尤为的冷,任她如何磨搓自己的双手都生不出丁点的暖意来。 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带路的护院身后,两眼丝毫不敢往周遭瞟,只敢盯着自己洗得发白且磨出了无数线圈的鞋尖瞧。 寒风涌进鼻腔,冷到酸涩,她咬紧下唇用力吸了吸鼻子,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不要怕,不要怕。 护院将她领至一名中年男人面前,只道一句“家老,此人乃应婚而来”便离开了,家老应了一声,甚么都未有向阿阮询问,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后将一套新衣交到她手上,吩咐道:“去换了来。” 阿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新衣接过,只听家老又对站在一旁的婢子紫笑道:“你去帮她。” “是。”紫笑领命,带着阿阮去了旁屋。 紫笑看着阿阮,数次欲言又止,直至阿阮将新衣换毕,她终是甚么都没有说。 虽是如此,阿阮却是从铜镜里看到自己身上唯有大婚之时才会穿上的广袖绿衫时看见了紫笑眸中的叹息以及……同情。 末了她将阿阮的头发梳了梳,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不饰簪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将她领回家老面前。 家老瞥了阿阮一眼后甚么都未多言,既不在意她身上的衣裳是否合身,亦不在意她的发髻是否与衣裳般配,点了点头后才像例行公事一般问她道:“名字,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以及——” “去见世子前有什么话想说的?” 阿阮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听得家老这后一句话时她的心突突直跳,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急急忙忙地自自己带来的包袱里摸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家老。 家老皱眉接过,瞥一眼信上内容又瞥向阿阮,“姓阮名阮,孤女?” 阿阮不会说话,比划的手语旁人也不甚知晓,所以她提前将自己的情况书写在纸上,为现下这般情况而准备。 只见她咬了咬下唇,点点头。 大袖之下,她的双手亦紧握着。 她既不安又心慌,不仅仅是出于对这荣亲王府对那暴戾世子的害怕,也因自己的有所隐瞒而紧张。 其实她并不是姓阮,而是姓唐,可无人不知楚中唐氏乃楚国罪臣,她已经听闻不知几多唐氏百姓被大理寺抓去仔细盘查,她害怕自己的姓氏会给自己招来危险,只能隐瞒。 也幸而她是个孤儿,又是个哑巴,根本就无人知晓更无人询问过她的姓氏。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道自己姓阮,她着实担心旁人会发现她撒了谎。 家老盯着她,将眉皱得更紧,“哑巴?” 阿阮亦将衣袖揪得更紧,再点了点头。 她并非生来便是哑巴,她有记忆她曾经会说话,可她五岁那年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她便失去了声音,大夫说她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才导致的失语,而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再次说话,则需知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她却如何都想不起来,时至今日,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对于那曾经之事,她依旧分毫都想不起来。 她也并非生来便是孤女,只是如同她如何都记不起自己如何患了失语症一般,她亦记不起她生于何地爹娘又系何人,她只隐约记得她的爹娘对她极是疼爱,以及一场漫天大火。 自那以后,她便是孤身一人,吃百家饭长大,居无定所,后来得一无儿无女的大娘好心收留,才有一处可遮风避雨之地生存。 -- 第4页 不过三年前,大娘也离她而去了。 至于这封信——她从前便认字且会写字,这信是她花了三枚铜钱借了街头卖画郎君的笔墨纸来写的。 阿阮看家老对着自己的信函将眉头愈皱愈紧,生怕他将她赶出去,若是如此,她必落入陵小侯爷的手中,届时她怕是连半个月都活不过。 愈想愈紧张,正要同他比划解释什么时,只见家老将信函叠回原样递与她:“包袱放下,随我来吧。” 阿阮微怔。 紫笑已是上前来拿过了她手中的包袱,终是与她道:“我且先替你保管着,待你自世子那儿回来,再来同我拿。” 阿阮冲她点点头,以示感谢。 她将那信函叠好,小心收至衣襟后,心道若是待会儿见着世子,世子问及,她也好作回答。 待得阿阮随家老离开,从方才见着阿阮起便一直躲在一旁偷偷瞧着的两名年轻婢子当即朝紫笑跑来,迫不及待地问:“紫笑姐,那小娘子可是前来应婚的?” “谢天谢地,有人来了就好,不然下一个轮到去伺候世子的就又要从咱们家婢中选了。”其中一人担忧道。 紫笑并未回答她们的问题,反是轻斥道:“可是活儿都做完了?这般得闲来打听这些,就不怕被家老听到?” 询问的婢子连忙闭嘴,应了一声“是”后便连忙拉着另一人走了。 离开后的两人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你说,世子能留她多久?” “一个哑巴,你觉得她在世子跟前能活多久?” “几天?还是……几个时辰?” “盼着她多活些时日吧,咱们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人,若没有下个人来,她死之后就要从咱们这些家婢里边选人前去禁苑伺候世子了。” 想到禁苑的主子,两名婢子不寒而栗,无人再敢多言,分别干活去了。 紫笑拿着阿阮的包袱,看着禁苑的方向,眸中不乏担忧。 但愿她能自禁苑安然回来。 但愿世子能看在她是新娘子的份上,让她活下来。 她若能回来,她便替她好好梳梳头。 往禁苑的一路,护院渐多,婢子渐稀,所有见着阿阮的下人面上无不露出震惊之色,尔后不约而同地凑至一齐,窃窃私语。 禁苑的门厚重且牢固,正掩得严严实实。 守在门外的护院见着家老领着阿阮前来,正要上前将门打开,门却先自里边打开了。 只见两名护院自院中抬出一名婢子来。 婢子脑袋歪斜,双臂往下垂着,随着护院的走动而左右摇晃,像是断了线的偶人一般。 但见那婢子双目紧闭,嘴角有血水溢出,喉间钉着一枚短箭,了无生气,俨然已经死去。 然而所有人都是一副平静的神色,不惊不诧无动于衷,似已习以为常。 阿阮看着那自禁苑里抬出的死婢,突然之间觉得这天冷得可怕,周遭也安静得可怕,只闻细雨落在油纸伞面上的轻微沙沙声,森寒骤然自她心房蔓延自四肢百骸。 她定在禁苑门外,看着已经跨过门槛的家老,只觉自己双脚注了铅,难以抬起,无法迈开。 走进院内的家老此时回过头来,明明面无表情,却又如同前边那领她进来的护院一般,叹息一声,道:“你在此处停住,也已无回头之路了。” 家老说完,再不看她,扭回头继续往里走。 阿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如铅重的双脚,重新跟上家老的脚步。 家老说的对,她已无回头之路,往前她尚有生之可能,退后她便只有死路一条。 禁苑并不算大,阿阮却觉自己跟在家老身后走了许久许久,才在一座足有七开间的大屋子前停下。 家老将她领至正中门前,却不上前更未有敲门,而是看着她,低声道:“便是这儿,进去吧。” 阿阮怔怔茫然地看着家老,什么规矩都未教她,就这般让她进去了? 家老像是知晓她心中疑虑,不待她比划询问,又道:“无人知晓世子跟前的规矩如何,我没什么能够教给你的。” 能否在这禁苑里活下来,全凭自己造化。 家老说完,不再理会阿阮,径自转身离开了。 徒留阿阮一人惶然无措地站在周遭空无一人的雨雪之中。 过了片刻,阿阮才转身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后才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敲响了门。 良久屋内都没有反应。 阿阮壮了壮胆子,将耳朵凑近以听听屋内动静,却什么都听不到,她只好将身子更凑近些,不想她才微微靠上屋门,那本是紧闭的牢实屋门竟霍地打开了,使得她一个猝不及防,摔进了屋里。 油纸伞自她手中脱开,里朝上掉到地上,在原地骨碌碌地转了几个圈。 阿阮摔在屋里,摔在冷硬的地面上,身下还硌着不知什么物事,摔得她疼,更硌得她疼极。 同时她也怕极自己这般惹恼了屋中人尔后便来取了她性命,当即着急忙慌地爬起身来,却一个未注意,爬起身时抓到了一个就近在她手边的东西。 她自然而然地看向自己手中之物。 一个圆溜溜的小球? 但上边又黑白分明,就像是……像是—— 人的眼珠子! 阿阮骇得连忙将其扔掉。 -- 第5页 只见被她扔掉这一眼珠子撞到了地上的其他东西,忽然之间,整间屋子似都响起了小球滚动的骨碌碌的声音来。 阿阮心惊胆战地站起身,却发现方才在自己身下硌着自己的不是其他,正是她才扔掉的眼珠子。 而这满屋子骨碌碌滚着的无数小球,也正是此物! 看着这满屋子滚动的眼珠子,阿阮慌得双腿一软,险些又摔到地上。 可她不敢摔,此刻偏又心乱如何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死死盯着那一屋子胡乱滚动的眼珠子。 有一颗滚到了她脚边,撞到她的鞋,停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脚边这一颗珠子,忽觉有不对之处。 正当此时,她听到屋子里处传来一阵铁器与木头被推倒一地的声响,还有什么被狠狠扔到地上的声音。 阿阮说不了话,无法请安,也无法询问发生了何事,寻思着她这般身份也不能仅杵在这儿等着世子来迎她,于是她咬了咬唇后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眼珠子”。 少顷,她看到了那人人避之不及的世子。 第3章 世子 竟是一块饴糖。 003、 一地狼藉。 被打磨成各种形状的木头散落一地,其中杂乱着无数阿阮不曾见过全然不知是何物的或大或小的铁具,旁有一张宽大的长案,案上却只见几只翻倒了的瓷盒,瓷盒分别盛着铅白、月白、玄色、黯色诸色颜料,此时这些颜料撒了满案混至一起,搅成了一股黑漆漆暗沉沉的颜色。 长案边的地上则是掉落着笔洗笔搁诸物,脏灰色的水淌在案上,顺着案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以及—— 满地的“眼珠子”。 比门边的更多更甚更骇人。 阿阮瞧见荣亲王世子叶晞就坐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坐在满地的“眼珠子”中,身着玄青窄袖上衣,长发披散,恍若生于暗夜的鬼魅,令人畏惧。 他低着头,对于阿阮的靠近无动于衷毫无反应,不知是未有发现还是毫不在意,阿阮瞧不见他的容貌,只见他似是盯着他抓在手中一颗满是血的眼珠子瞧得出神。 阿阮不敢走得太近,停在了他面前约莫一丈之地。 即便叶晞未有抬头,她还是恭恭敬敬地朝他躬身行礼。 当她抬起头来时,叶晞也正缓缓抬起头来。 不经意间的四目相对。 阿阮怔住。 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叶晞的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澈的眼眸。 当今天下兵戈不止,世道不古,生于此世,人心纷杂,或为生死奔走,或为金钱追逐,又或为权力仰止,天下诸人,无不存着一己私欲,挣扎存活于这乱世之中,根本无人能有如此干净的双眼。 干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孩,没有一丝脏杂,纯澈得如同最清的泉,容不下一丝沉淀。 莫说不曾见过,阿阮甚至从不觉当今天下竟能有人有如此净澈之眼。 然而…… 思及这样净澈之眼竟是生于暴戾成性的叶晞身上,阿阮当即自怔愣中回过神,怕极叶晞会因为她的无礼而取了她的性命,正惊慌失措地要低下头去时,只听叶晞问她道:“好看么?” 乍听叶晞问话,阿阮浑身一僵,莫说把头低下,便是呼吸都不敢,唯能保持原状,看着叶晞,心慌得悬上了嗓子眼。 正当阿阮以为叶晞要因她方才的失礼而处罚她时,却见他只是将他手上那只血淋淋的眼珠子移至他的左眼前,复问道:“好不好看?” 明明是严冬,阿阮背上的里襦却是被冷汗湿透,她一动不敢动,她惶恐地看着叶晞,害怕得咽了咽唾沫,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 叶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竟是再一次问道:“好不好看?” 阿阮则是又一次摇了摇头,还担心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这回她连双手都摇上了。 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虽然这些眼珠子都是假的,可是看起来都像真的似的,瘆人得慌。 看着阿阮一而再地摇头,叶晞拧了拧眉心,且见他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假眼珠子,似在思忖阿阮的回答是否是真的,尔后他忽将这颗假眼珠子狠狠砸到地上,碰撞得满地的假眼球又骨碌碌滚动起来。 也骇得阿阮浑身一阵战栗,再不敢看他,气也不敢喘。 屋内死一般静寂,却又安静得外边的雨声丁点未闻。 阿阮掌心冷汗涔涔,恍如置身火海刀尖般的恐惧。 她想到了方才在苑门外看到的那名死婢,想到那钉穿她咽喉的短箭。 阿阮心中害怕地想,她会是个什么死法? 她正害怕地胡思乱想时,她只觉面前一片阴影朝她笼罩而来,她下意识抬头,只见那本是坐在长案后的叶晞这会儿竟是站到了她面前来。 不仅如此,此刻的他与她相距只有咫尺!近得她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木质香味。 阿阮慌得浑身战栗得愈发厉害,不敢妄动,僵硬地杵在原地。 她不敢看叶晞,叶晞却是一直都在盯着她瞧。 他看着她身上的绿衫嫁衣,拧着眉,似是在想着什么,忽又问道:“你是何人?” 阿阮连忙抖着手从衣襟里摸出前边给家老瞧过的信,战战兢兢地递给叶晞。 叶晞将眉心拧得更紧,盯着她递来的信瞧了好一会儿,才将其接过。 -- 第6页 然而他只将信上内容睨了一眼便扔到了一旁,不再理会阿阮,转身便走回长案方向。 他将将转过身,忽感有什么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自己被扯住的衣袖。 只见阿阮用指尖拉着他的衣袖,不安地看看他又低头看向他的左手,不忘伸出手来指指他的左手。 叶晞将自己的左手抬起来看。 他的左手虎口被剌开一道既深又长的血口子,食指与拇指上皆有大小深浅不一的血口子,将他手心手背皆染了红,此刻仍在往外冒着血。 阿阮注意到这满屋子的假眼珠子皆乃颜料绘制而成,同时她亦注意到他方才扔掉的那颗假眼球上的血却非颜料所绘,而是真正的血。 方才他抬手接过信时她才发现那血自他左手而来,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被风邪侵入。 阿阮担心叶晞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抬起手慢慢地比划,一边慢慢地以口型说着无声的话:“我……奴帮世子处理伤口。” 叶晞盯着她,一言不发。 阿阮只好壮着胆子又慢慢地边比划边无声道:“世子的伤口若是不好好处理,会得病的。” 叶晞仍旧不予理会,却也没有将她的手拂开,而是继续往长案方向走去。 阿阮小心翼翼地尝试跟过去。 叶晞未有驱赶她,兀自在长案后坐了下来,同时将自己的左手搁在了案上,抬头看了阿阮一眼。 阿阮心中好一番惊喜。 世子这是同意她给他处理伤口了? 阿阮惴惴不安地在叶晞身旁坐下,正要询问他可有金创药以及干净的棉布,便见他自身旁的狼藉之中拽过来一只小箱子,“啪”的一声扔到了案子上。 阿阮不敢有慢地将小箱子挪至自己面前,打开。 里边果然是数只大小不一的药瓶以及棉布剪子等物什。 箱子有些陈旧,但里边的每一件物什却都很是崭新,似乎从未使用过。 阿阮不敢多想也不敢分心,飞快地从小箱子里找出金创药,先用棉布清理干净他手上的血水,再将金创药轻轻撒到他的伤口上。 担心他疼,她还紧张地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却见他面无表情,仿若没有知觉似的,只定定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瞧。 阿阮连忙低头替他将伤口细细包扎好。 包扎好后,她将小箱子里的物什物归原位,站起身来退至一旁。 只见叶晞将自己缠着棉布的左手翻来覆去地看,就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事似的。 须臾才听得他道:“退下吧。” 阿阮很是震惊。 这……就让她退下了?她不需要从这会儿开始便时刻在世子身旁伺候? 她虽心有不解,但听得叶晞如是说,她心中是难掩的激动,她本是怕极了自己是有进无出,现下能离开,她自然开心。 她感激地朝叶晞躬身行礼,惴惴地往屋门方向退去。 她搁在腰侧的手此时摸到自己前边换衣裳时特意收进腰带内的小物件。 她顿了顿脚步,紧张的看了仍未抬头的叶晞一眼,用力抿了抿唇后又往长案旁靠去,战战兢兢地将自腰带内拿出、攥在手心里的那个小物件飞快地放到叶晞手边。 叶晞微微蹙眉,只是看了那个小物件一眼,并未拿起,抬眸盯着明明怕极了他却还杵在一旁没有离开的阿阮,“此系何物?” 阿阮抬手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尔后再做了个欢喜的动作。 叶晞自小便聪慧过人,即便从未接触过的人或事,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 他看懂了阿阮的意思。 她说,这是吃了能让人开心的东西。 阿阮比划完,再次朝叶晞福身行礼,退出了屋去。 离开屋子的阿阮站在雨雪之中,仰着头让冰冷的雨雪落在自己脸上,那冷到刺骨的寒意才让她确信自己仍活着。 她转头看向身后那如寒潭死水般静寂的阔屋,手心按在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上,大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感。 只是……传闻里不是说世子身有残疾?可她见到的世子却是好端端的,是传闻有误? 屋内的叶晞这会儿则是定定盯着阿阮放到他手边的小物件看,只见他仿若山泉般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写满困惑与不解,良久良久才伸出受伤的那只手,将其拿到手中,移至眼前。 那是一个裹着一张方方正正小油纸的东西,叶晞用指尖捏着油纸打开,露出了里边一块念珠大小但形状不规整的淡黄.色的小东西。 竟是一块饴糖。 叶晞皱着眉不解地将它移至自己鼻底,轻轻嗅了嗅。 他不由将眉心拧得更紧,同时用舌尖尝试着在上边舔了一舔。 甜味。 淡淡的清甜。 然而这个味道非但没让叶晞舒了眉头,反是拧成了一个“川”字,也使得他毫不犹疑地将这块饴糖扔到了一旁。 像是与那饴糖有仇似的,他一双眼眸始终盯着它不放。 又是过了良久,但见他依旧紧蹙着眉,却是将那块被自己扔掉的饴糖给捡了回来,吹了吹沾在上边的灰尘,整个儿放进了自己嘴里。 甜味瞬间在他舌尖齿间蔓延开来。 他本是紧蹙的眉心也渐渐舒展开。 -- 第7页 他捏起本是裹着饴糖的小油纸,走至身后屋子角落,蹲在地上打开了那置在角落里的黑漆箱笼。 箱笼里装着乱七八糟的物事,有陈旧的发带,有崭新的银簪,还有绣着芍药的帕子,云云,尽是些女子的物件。 叶晞将手中捏着的糖纸扔进了箱笼里。 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重新走到箱笼前边,将才扔进去的糖油纸给拿了出来,转为收进搁在窗边案子上的一只雕花盒子里。 他又开始盯着自己受伤的左手瞧。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意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伤。 第4章 冬寒 小可怜。 紫笑始终不放心阿阮。 在阿阮去往禁苑后不多时,她也来到了禁苑门外,只是禁苑自来不让不相干的人靠近,她便只能远远瞧着那紧闭的院门,双手一直于身前攥着。 对于阿阮,紫笑仅仅是出于同情与怜惜而已。 若非走投无路,谁人会选择这一条死路来走?那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瞧着面上稚气仍未脱的孩子而已。 紫笑正为阿阮担忧不已时,只见那本是紧锁的院门缓缓打开了,她惊得不由往前行了几步,紧张极了自己会看到被人抬出来的死尸一具,当她看到阿阮好端端地低着头自只微微打开门的禁苑中走出时,她先是有些难以置信,尔后笑了起来。 她替阿阮舒了一口气。 阿阮远远便瞧见站在远处的紫笑,先是一愣,随即欢喜地朝她跑了过来,也不管紫笑能否看得明白她的手语,只顾高兴地比划道:“阿姐,你是来等我的吗?” 却也不怪阿阮这般高兴,因为自那收养她的大娘死后,再无人关心在意过她的死活。 如今天下乱世,自己能够安然活着已是幸事,又有多少人会去关心旁人的生死。 “你比划得这般快,我都不知晓你在说什么。”紫笑含笑将阿阮手上那因为跑动而歪至一旁的油纸伞扶正不让雨雪落到她身上,一边道,“饿了吧?我先带你去吃饭,然后再带你去你往后住的屋子。” “忘了同你说,我叫紫笑,比你年长。”紫笑边说边转身,“还有你的那只包袱,我已先放至你住的那屋去了。” “回屋之后将你身上这身衣裳换一换,不然可不好干活,新的衣裳我也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放在屋里了。” 紫笑将将转身,阿阮忽地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手。 紫笑诧异回头,只见阿阮像个小可怜似的巴巴看着她,像是许久不曾得到过关怀的小孩儿舍不得撒手亲人般的模样。 紫笑心中一软,握住了阿阮的手,牵着她一块儿走。 阿阮笑了起来,这才觉这个严冬里稍稍有了些暖意。 * 阿阮多日不曾沾过荤腥,加上饿极,吃得狼吞虎咽的,好几次险些呛到,紫笑在一旁给她递了好几次水。 待她吃完,紫笑本是要亲自带她去住处,顺便教她这府邸里的规矩,不想家老安排她去做其他事情,她便让同为荣亲王府家生婢的秋茶来将阿阮领到住处。 秋茶不似紫笑般亲和,她们的年纪与出身虽然相当,但紫笑无论性子还是样貌,自小都较为招人喜欢,长大之后府上一些紧要事情,家老也习惯交给她去做,便是荣亲王都曾夸赞过紫笑办事麻利,久而久之,对紫笑的嫉妒之心便让秋茶长成了一副刻薄的性子。 阿阮看秋茶一副绷着脸冷眼瞧她的模样,根本不敢像在紫笑面前那般随性,反是打起了十足精神,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会遭到处置。 府上婢子的住处都在后院西南角的一处院子里,如紫笑还有秋茶这般的大丫鬟能拥有自己独自的一间房外,其余人等皆是住的大通铺。 如阿阮这般照说是王府为世子纳来的妾,莫说能有一处独立的院子,至少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才是,然而这所谓的招妻纳妾不过是为了能让世子看在她们的这个身份上能让她们多活些日子罢了,其他的,皆与下人无异。 尤其是像阿阮这般出身市井无依无靠的孤女,说是妾,实是婢。 又或是,连婢都不如。 阿阮才进得屋,便见有两名婢子在通铺上翻找着什么,她在定睛一看,她们翻的竟是她的包袱! 阿阮顿时又急又气,冲上前去便将自己的包袱给抢了过来,将包袱抱在怀里气鼓鼓地瞪着那两个毫无所谓的婢子。 两名婢子翻捣阿阮的包袱被阿阮抓个正着本是一脸的无所谓,在瞧见一并进了屋来的秋茶时立刻换上了另一副模样,不仅低眉顺眼的,还十分客气地唤她一声:“秋茶姐。” 秋茶受用地点点头,瞥了气得紧咬下唇的阿阮一眼,再看了那两名婢子一眼,漫不经心道:“杜鹃、木春,就由你们二人来教教她府上的规矩,别到时候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晓。” 杜鹃与木春欣然领命,“秋茶姐且管放心,我们定会好好教她的。” 秋茶又再点点头,不再看阿阮一眼,转身离开了,自始至终未有提到过让她们给她赔句不是。 阿阮紧紧抱着怀中包袱,同时也将下唇咬得紧紧。 待秋茶离开,杜鹃与木春便围到了阿阮身旁,像看什么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慢慢打量,尔后听得杜鹃冷哼道:“别以为紫笑姐待你好些你就得意,紫笑姐不过是看你可怜,才对你好的。” -- 第8页 “就是。”木春轻笑附和,“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进得去禁苑便出不来了。” “知道在你前一个进去禁苑伺候世子的人才在里边活了多久吗?”杜鹃凑近阿阮,对着她耳畔凉飕飕地问。 阿阮浑身立刻冒起一层鸡皮疙瘩来,不知是因为杜鹃凑得太近自己,还是因为她说的话。 只见木春竖起了三根指头。 三天?阿阮愣愣地想。 “三个时辰。”木春说这话时只觉浑身一阵寒意,生怕下一个死的就轮到她自己。 阿阮的心狠狠一颤。 她又想到了她在禁苑门外见到的那名死婢。 “小可怜,你可千万要争气,多活些日子。”杜鹃道。 这是她们发自内心的实话,却不过是为她们自己着想罢了。 “行了,你那破包袱也不用揣得那么牢实,不过几件旧衣裳与几块不知收了多久的饴糖,我们还不稀得呢。”木春不屑地笑了笑。 阿阮的手指深深抠进包袱里。 只见她伸出手扯过放在通铺上的一套干净衣裳,一并揣在怀里,跑出了屋去。 杜鹃与木春谁也未又追出去,只是站在门内看着冒着雨雪跑出去的阿阮,扬声道:“是你自己跑的,可别怪我们没有教你这府上的规矩!” 阿阮闻声却头也不回。 她们皱着眉看着阿阮消失在雨幕里。 然而一气之下跑出来的阿阮根本不知自己能去往何处,她不过才到这府上而已,除了禁苑与后院,她哪儿也未有去过,若是四处乱走触犯了府上规矩,她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雨愈下愈大,她抱着自己的包袱茫然地站在雨雪里,雨水很快便湿了她的脸。 冬寒更甚。 良久,她转身看向禁苑的方向,就着怀里的包袱搓去自己脸上的雨水后,她朝禁苑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她站在禁苑门前,她以为门外的护院会拦住她,谁知他们却都对她视而不见,任由她走了进去。 不为其他,只因在他们眼里,她已是禁苑的人,迟早都会再到这禁苑来,早一些迟一些罢了。 只是入了禁苑的她却又迟迟不敢往那幢宽阔的屋子走去,迟疑了许久才敢躲到一处无人的角落,以最快的速度顶着寒风冷雨换上紫笑为她准备的那身新衣,再蹲在地上将换下的新娘绿衫认真叠好,爱护地收进包袱里。 这身绿衫定然很贵,她需好好收着,他日见着紫笑姐或是家老,她好还回去,否则坏了她赔不起。 暮色四合,雨停雪止。 然而冰寒未褪,反是因夜更甚。 有护院进来为院子掌灯,见着阿阮不闻不问,将悬挂在院中各处的风灯点上后便又退至院外。 整个禁苑静悄悄的,除了院外四周都有护卫之外,于这院中却只有屋中的叶晞以及阿阮而已。 阿阮在院子里杵了好一会儿后,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叶晞屋门外,借着这一宽阔的屋子挡去些寒风。 屋内虽然暖和,但阿阮可没这个胆量去敲叶晞的门,更不敢擅自入其他屋子歇息,唯有坐在叶晞屋门外,不停地朝搓擦的双手掌心间哈气。 至于她的住处。 她不想回去,那儿也没人愿意见着她。 而且就算她这会儿不过来,待晚些时候也是要过来,她是来伺候世子的,断不可能一直都待在住所里。 她就在这门外守着,任世子何时有吩咐,她都能听到。 兴许世子瞧着她听话,会让她活下去。 “哈……”阿阮又朝自己的掌心里哈了口气,将双手搓得更用力。 可是,真的好冷啊,冷得她的腿都快没有知觉了。 阿阮将自己曲起的双膝抱得更紧了些,忍不住将手摸进了包袱里,摸出来一块饴糖来,搁在手心里。 虽然她已记不清阿娘的模样,但她却清楚地记得阿娘曾说过,难过的时候吃一块饴糖,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了。 自她沦为孤儿后,但凡她能有机会赚到铜板,即便不吃饭,她也都会为自己买上一块饴糖。 饴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时,她才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地活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阿阮用力吸了吸被冻得通红发僵的鼻子,这才将裹在外边的小油纸剥开,将饴糖放进了嘴里。 忽地,屋内传来一道轰隆巨响,震得整间屋子都晃了一晃,更是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抖落了下来,洒到了阿阮身上眼里,险险让她睁不开眼。 同时,这声震响也惊得她将才含在嘴里的饴糖给一不小心吞了下来。 饴糖卡在喉间让她难受不已,然而这会儿却非她只顾自己的时候,她担心极了屋中的叶晞生了什么意外,只见她着急忙慌地自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敲门,用力推开门后便冲了进去。 在她双脚将将跨进门槛内的一刹那,一道锋利的白芒自她斜侧方朝她疾射而来?? 第5章 怪物 可真是个怪物。 白芒带着锋利的杀意自阿阮颈侧疾擦而过,瞬间削落她颈侧的一缕长发,“夺”的一声钉在了她身后的门扉上,力道之强劲使得那才被她推开的门扉砰的一声撞到旁侧门扇上! 阿阮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一口唾沫都不敢咽。 不过转瞬,她的背上额上已是冷汗涔涔,此刻她额上正不断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在她额角汇成一道,顺着她鬓角往下滑落。 -- 第9页 她浑身僵硬满面煞白地看着站在自己斜侧前方的叶晞,看他站在一堆被炸得焦黑且七零八落的木制机甲中央正举着一把弩机直指着她。 箭簇在箭槽里泛着森寒的白芒。 阿阮只觉自己方才被那道寒芒摩擦而过的侧颈一阵带着温度的刺痛。 她即便未有抬手来触碰,也知晓她这是被锋利的弩箭箭簇划破了颈侧的皮肤。 颈侧流出的血是温热的,然而阿阮却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此刻都因恐惧而凝固停滞了。 这是她今日不知第几次想起白日里那个死婢脖间钉着的短箭。 只要叶晞方才的那支箭射得稍微偏上那么一丁点,她的下场便会如今白日里被抬出去的那名婢子一样。 阿阮不知这是叶晞箭法不准还是他有意射偏的,她只知她此时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得不敢呼吸,更害怕得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忘了去逃。 正当此时,门外的护院闻声冲了进来,人还未至屋前,便先见得一支短箭自屋中射了出来,若非为首的护院避开得及时,那短箭射穿的便是他的头颅! “滚!”只听屋中的叶晞暴怒般喝道。 心有余悸的护院一瞬也不敢在屋外停留,更不敢问上一句,即刻以最快的速度退至院门外。 阿阮也想逃,可笼罩她全身的恐惧有如化作了千斤巨石缚在了她腿上,让她无法动弹,更无法抬脚。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叶晞自仿若废墟一般的半间屋子中慢慢朝她走来。 他披散的长发以及身上的玄青色衣裳让他看起来像极地狱来的索命无常,令人胆寒。 曾经便有过婢子对他害怕至肝胆俱裂而亡。 屋外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叶晞面上,更显可怖,让阿阮再不敢多瞧他一眼,害怕地紧紧闭起了眼。 她想,她怕是要和白日里被抬出去的那个婢女一样,仅仅在世子跟前活了三个时辰而已。 不对,她在世子跟前根本连三个时辰都没有待足。 紧闭着双眼的阿阮没有瞧见来到她跟前的叶晞双眼泛着赤红,他抬起手,作势就要掐上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将方才阿阮着急进屋来而扔在地上的本是裹着饴糖的小油纸吹到了叶晞跟前来,就沾在了他的鞋尖上。 他盯着沾在自己的鞋尖上的小油纸,皱起了眉,尔后收回手,慢慢蹲下身,将那张小油纸给拈了起来。 他皱着眉盯着这张小油纸良久才将它给扔了并站起身来,自阿阮面前离开,重新走回屋子里。 阿阮久等不见自己身上哪儿有死亡般的疼痛,她不由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见着的是叶晞往屋里走去的背影。 阿阮惊恐地看着叶晞的身影,忽地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仿佛从阎王面前捡回了一条命一般,惊魂未定浑身虚软。 她……活下来了? 不想叶晞忽地停住脚步,阿阮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却不见他转身回头,只是听他冷漠道:“天亮之前,将屋子收拾干净。” 阿阮在地上瘫坐了许久敢感觉自己双腿有了力气,她便一刻都不敢有慢,连忙爬起来依照叶晞的吩咐进去收拾屋子,怕极了自己慢上一点就会惹恼他而丢了性命。 所幸的是叶晞吩咐罢了后便甚么话都不再有,亦没有在出现在阿阮眼前。 白日里的一地狼藉仍未收拾,眼下这一处地方又被炸得乱七八糟,要想在天亮之前收拾干净,必须抓紧时间。 阿阮不敢多想,将衣袖卷起,将裙裾别进了腰带里,蹲下身便开始收拾。 这片狼藉之中的都是她几乎不曾见过的东西,但她分毫不敢去想它们究竟是些什么,只一心想着收拾、快些收拾。 收拾好了,她才能从这间屋子离开。 外边又开始下雨,雨水打在屋顶上草木间,发出滴滴答答哗哗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一般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另半边屋里漆黑一片,不掌烛灯。 叶晞就坐在这一片漆黑中,仍裹着棉布的左手抓着一颗假眼珠,剑眉紧锁,自门缝后一直盯着蹲在地上一瞬都不敢停歇的阿阮。 阿阮不知道的是,她忙碌了一夜,叶晞便在黑暗里盯着她看了一夜。 * 楚宫的宫阙在夜色里像一只只栖息在枝头树梢的鹰隼盯着这世间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伸出锋利的爪子俯冲而下。 九重宫宇内,太子叶昭正在给一只雏鹰投食。 雏鹰羽翼未丰爪子未利,这会儿就站在叶昭的左小臂上,他正用筷子夹起一块切得小块的生蛇肉递到它嘴边,雏鹰张嘴便啄了去。 “又死了?”看雏鹰吃下蛇肉后,叶昭才看向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下属,微微蹙起眉。 “回殿下,是。”下属道,“王府来的人方才才来递消息,属下这便来禀告殿下了。” “这是第几人了?”叶昭又再夹了一块生肉喂给手臂上的雏鹰。 “回殿下,今日这已经是第二十二个了。”这是自殿下让他们注意荣亲王世子寻日里的举动至今,世子在自己院子里杀死的第二十二个人。 而这不过才不及一年的短短时间。 提及此事,下属都有些不寒而栗。 叶昭放下筷子,摸了摸雏鹰背上的羽毛,“可真是个怪物。” -- 第10页 下属心中亦是这般认为,嘴上却不敢多言,毕竟这是天家的事情,他们这些下人,只消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其余的莫多言莫多管,才能活得长久。 “殿下,还有一事。”下属躬了躬身,“王府来传消息的人说,今日荣亲王府上还发生了一件颇为特别的事情。” “哦?”叶昭抬眸。 下属继续道:“今日有一哑巴女子在陵小侯爷手下的追赶中跑进了荣亲王府,前来禀报的人道那哑巴女子是因着王府那招妻纳妾的告示自愿去伺候世子的,今日见了世子之后是活着从禁苑出来的。” “哑巴?自愿?秦霁?”叶昭微微眯了眯眼。 下属不说话,他深知自家主子思考事情时不喜旁人说话。 也不知叶昭是想到了什么,只见他轻轻一笑,边抚着雏鹰边道:“信陵侯府的气焰近来挺足,秦霁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癖好对上了荣亲王府断不会就此罢休,孤倒是对这个热闹颇感兴致。” “但有动静,属下定第一时间来报。”属下即刻道。 叶昭满意地点点头,再轻轻摆了摆手,下属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此时那只雏鹰许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叶昭再给他喂食,它便伸长了脖子要自己去啄,叶昭担心它吃得过多不好,便将盛着蛇肉的碗拿开,谁知却遭来那雏鹰忽地猛啄一口。 叶昭吃痛,手一松,碗便应声掉落在地。 雏鹰顿时离了他的手臂,落到地上啄食起剩下的蛇肉。 叶昭盯着兀自啄食的雏鹰,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畜生便是畜生,即便从小驯化,也仍旧难改骨子里的野性。 那……怪物呢? 叶昭的眼神愈发幽深。 * 为了不惹恼叶晞,为了活下去,阿阮小小的身子仿若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以一人之力在天蒙蒙亮时做完了两个人在天亮之前都不可能做完的事情。 她不仅将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便是地板她都打了水来搓洗得干干净净,仅除了一处因爆炸而烧得焦黑的地方着实没有办法完全洗净。 做完这一切时她只觉浑身上下都酸疼得厉害,双腿麻木得站不起来,腰酸得直不起来,几乎在冷水里泡了一夜的双手仿若失去了知觉。 她跪坐在地上,从昨夜开始都不敢往屋里的另一侧方向看去一眼,怕极了叶晞就算不杀她也会冲过来剜了她的眼珠子,感受到屋外天色渐亮,埋头干了一夜活儿的她这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被冬日灰白的晨曦镀上薄薄一层光亮的门窗。 新的一日到来了。 她还活着。 她对着镀着晨曦的门窗努力地扬起嘴角,让自己笑起来。 大娘说过,世道这般艰难,多笑笑,才能有信心活下去。 屋中另一侧忽然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阿阮不由浑身一个激灵,根本不敢多想,连忙转过身来,不敢抬头,躬着腰低着头跪在地上等着叶晞来检查她昨夜做的活。 仅是听着叶晞的脚步声,阿阮便已是觉得心惊胆战。 叶晞的脚步声停在了她面前。 恐惧令阿阮不由自主地颤抖。 叶晞盯着害怕得隐隐颤抖的她,面无表情的,只忽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骤然看见蹲下身来的叶晞,阿阮狠狠吃了一惊,却仍旧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蹲下身来的叶晞则是向她伸出手来。 掌心朝上,就像是……在和她要什么东西似的。 第6章 饴糖 第二张了。 阿阮终是在震惊中害怕地缓缓抬起头来。 入目即是叶晞那双澄净得如同襁褓小儿般的眼,迎着屋外灰白的晨光,明亮得有如夜幕星河。 见阿阮这般定定盯着自己瞧,叶晞非但丝毫不觉恼怒,只是将自己的手朝她更递近一分,甚至还轻轻眨了眨眼,就好像……和大人讨甜嘴吃的单纯小孩儿似的。 仿佛昨夜那暴怒之下险险射杀阿阮的人并非他一般。 判若两人。 然而阿阮是真的被吓骇了,如今是怕极了他,饶是震惊于他此刻的举动,却再不敢像昨夜那般愣得一动不动,连忙抬起手并着口型比划道:“世子你是想要什么?” 叶晞毫无反应,既不说话,更没有收回手,让阿阮根本不知他是否能看明白她比划的是什么。 阿阮的心突突直跳,怕极了眼前这喜怒无常的叶晞突然就暴怒而起拧断她的脖子。 可她没法说话,只能以手势与口型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再比划第二遍,她还能不能有命活着? 阿阮战战兢兢。 幸而今日的叶晞似乎颇有耐心,并非显露不耐烦,就这么蹲在她面前保持着这一个动作,像极一个倔强的孩子非要讨到甜嘴才罢休。 等等,甜嘴? 阿阮觉得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鼓足勇气再次朝叶晞抬手比划:“世子且等一等我。” 罢了她连忙爬起身来,却又因连续跪在地上干了好几个时辰的活儿而双腿发麻使得她才半站起身又重重跌到地上,然而出于对叶晞以及死亡的恐惧让她便是挪也要挪到屋门外。 她带来的那只包袱昨夜被扔在了屋外。 她抓上包袱重新回到叶晞面前来。 叶晞仍蹲在地上,本是伸出的手收了回去,见得她回来,他才又将手伸出来。 -- 第11页 阿阮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从包袱里摸出了一块饴糖,尔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叶晞的手心里。 不知世子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可除了这个,她再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可给他的? 可是……阿阮咬着下唇想,这是荣亲王府,堂堂世子要什么没有?怎会想从她这儿要一块饴糖? 阿阮本是不觉自己的饴糖有何不妥,但经昨日受杜鹃与木春嘲笑后,她才明白过来,她收着不舍得吃的饴糖是在这府里人的眼中,是最最低劣的。 便是下人都瞧不上眼。 世子又怎会能下咽? 正当阿阮惴惴着想要询问叶晞他想要的是否是这个时,却见叶晞已自顾自地剥开了外边的小油纸,毫不犹豫地将那块饴糖放进嘴里。 阿阮愣住,难以置信。 只见叶晞先是皱了皱眉,随后有舒展开眉心,捏着那张小油纸站起身来往屋子角落方向走去。 他将这张小油纸放进了昨日那个雕花盒子里。 将盒子阖上时他在想,第二张了。 他嘴里含着饴糖转身往屋子另一侧走去,对阿阮收拾了一整夜的成效视而不见不表喜怒。 当他自阿阮面前走过时,阿阮又似昨日那般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回,叶晞猛地回过头来,紧蹙着眉心盯着她,吓得阿阮险些就松了他衣袖。 阿阮先是恭敬地朝他躬了躬身,随后又如昨日一般飞快地伸出手指指他的左手。 他左手上的棉布已全脏了,想来是昨夜那一顿爆炸时给弄脏的,还有暗褐色的血水晕开在虎口位置上,也不知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使得血水不断从伤口渗出。 这是方才他伸出手向阿阮要饴糖吃时阿阮瞧见的,不过是方才她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那这会儿呢? 这会儿她就不怕死了吗?还拉着他做甚么? 阿阮也在心中这般问自己,却得不出个所以然的答案来。 或许是他方才朝她要饴糖时的模样太过单纯令她生了恻隐之心,又或许是她如今身为下人理当有的责任。 然而这一回,叶晞却不再同昨日那般配合,而是不耐烦地拂开了她的手,猝不及防地让阿阮往后踉跄了两步。 阿阮连忙站好,低着头半躬着身,慌得气都不敢喘。 叶晞则是走回了旁侧屋中,“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幢坐北朝南的七开间屋子,门自正中打开,门内即是一张玄青色屏风,屏风之后是一间空阔的屋子,不置桌椅蒲团,有如穿堂,却又没有穿堂那般的南北相通,显然这间屋子的主人从未想过在此招待任何人,否则此处又岂会如此空无一物。 这处空堂东西两侧又各自隔成两间阔屋,昨日阿阮见到叶晞并收拾了一整夜的屋子位于西侧,只设窗牖不设门扉,里边的一切摆设能够一眼瞧个明白。 除了叶晞时常待着摆弄各种机甲器械的那一处地方颇为宽敞之外,其两侧之地尽排满了足至房梁高需踩着梯子才能够得着上边的架子,架子与架子间仅有半丈宽,架上则是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不仅仅是如今刊印的书籍,还有不知已保留了多少年月的书简以及牛羊皮书,每一个架子自下而上皆满满当当整整齐齐地列满了书,竟无一处空漏。 阿阮昨夜收拾之时才敢偷偷瞧了一眼这一列又一列的庞大书架,心中震惊不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敢再多想。 然而与这西侧屋子相对的东屋,却是只设门扉不设窗牖,不仅如此,门也仅是开了窄窄的两扇而已,其余则是用厚厚的木材钉得死死的,便是那两扇门,也时时刻刻都紧闭着。 明明这幢屋子里就只住着一人,然从这东西两侧屋子的设置来看,却又像这屋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重合,却又矛盾。 叶晞此时回的便是东屋。 阿阮则是站在屋中空堂里,不敢抬头,不敢离开,不知所措。 须臾,只听叶晞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听着仍让人觉得这脚步声有些奇怪。 不仅沉重,且还带着些微像是门轴转动的声响。 阿阮正惴惴不安间,去而复返的叶晞一言不发地在西屋的长案后坐了下来,如昨日那般将自己的左手搁到了长案上。 阿阮紧忙朝他小跑过去。 饴糖很小,这会儿已全化在了叶晞嘴里,那融于齿间舌根的甜味让叶晞极为不解地盯着身旁这个明明怕极了他却又一次再一次不要命般扯住他衣袖的瘦瘦小小的小哑巴瞧。 明明怕得浑身都抖成了筛糠,为何不像以往所有来到他身边的那些人一样逃跑或是求饶?又为何还要管他受伤与否? 叶晞不懂,是以他将眉心紧紧拧到了一起。 专心为他处理伤口的阿阮则是发现他手上的伤口用了药并且包扎之后非但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反是撕裂得更深,血流更甚。 阿阮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上伤口的人?如那陵小侯爷,不过才是脚尖轻轻磕到路面上的石子而已便要歇上半晌,世子的出身比小侯爷更为金贵,这般不在乎疼痛却又是为何? 阿阮今日给叶晞包扎得比昨日要更为小心。 她这会儿还发现,叶晞手上不仅仅这几处新伤,还有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旧伤密布在他指腹指间以及手心,让他本是修长的手看起来颇为可怕。 -- 第12页 在阿阮将将为叶晞包扎好时,只见他往左右瞧了瞧,见着昨日那被他一怒之下扔了满地的假眼珠子被阿阮尽数收整在一只木箱里,他想也不想便伸出带伤的手将那只木箱给拽了过来,瞬间又使得伤口又流出血来浸红了棉布。 阿阮正要提醒他在伤口愈合之前不可再这般胡乱用力,叶晞却在她抬手比划之前将那一箱子的假眼珠子推到了她面前来,一脸认真道:“这些给你了。” “……!??”阿阮不仅被吓到了,还懵了。 给她!? 为、为什么呀!? 不,不对,她才不要看起来这么丑陋又可怕的东西! 叶晞可不管阿阮是怔还是楞,只将那满箱子的眼珠子朝她推得更近,仍旧认真道:“这些都是做废了的,就都给你了。” 叶晞不仅说的认真,还十分正经,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就像是在给人赠送什么极为贵重的礼似的。 然而事实…… 阿阮更懵了。 世子这是在给她……送东西? 可给人送东西不应该是以诚意为主吗?作废了的东西就拿出来送人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还有,哪有人第一次给人送东西就送“眼珠子”的呀! 不不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世子突然给她送这么一箱子的眼珠子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给了他两块饴糖? 可那却是谁人都瞧不上眼的低劣饴糖而已。 叶晞干净明亮的眸子里诚意满满,与昨夜浑身上下充满杀意的他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人。 阿阮却是心惊肉跳的,她在想,是不是她接过这一箱子假眼珠子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她能不能……不要? 叶晞并不知阿阮心中所想,只当她是惊喜坏了才迟迟没有动,毕竟,他可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东西,她是头一个。 于是叶晞抱起那只木箱自顾自地塞至阿阮怀里,一边道:“我饿了,你去让周叔给我拿吃的来。” 说罢,他便回了东屋,再不看阿阮一眼。 阿阮惶恐地抱着那一箱子的假眼珠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禁苑,便是门外的护院见着这么一箱子诡异又可怖的东西时都头皮发麻。 她想不明白,一个人的性子,怎会如此矛盾,又如此诡异? 第7章 担心 那个小哑巴呢? 阿阮抱着叶晞送的一箱子假眼珠子,想扔不敢扔,想放又不知自己能放到何处,只能先抱着箱子去找周叔。 世子交代下来的事情,惜命的都从不敢有慢。 周叔便是府上家老。 当周叔见着阿阮抱在怀里那一箱子诡异又阴森的物事时,险些吓掉他半条老命。 他虽是荣亲王府上的老人,踏入禁苑的次数也不计其数,却也仅止于此,叶晞所居住的那间阔屋,他从未进入过。 准确来说,是他没有资格进去。 除了叶晞自己以及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婢子之外,如今便只有阿阮与荣亲王知晓那屋中是何模样。 旁人只知晓世子暴戾成性可怕至极,除此之外,其余的便不得而知,至于那些妄加揣测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想要在这荣亲王府里好好活着,最重要的便是管好自己。 不当说的不说,不当看的不看,安分守己,才是生存之道。 阿阮借着家老面上桌案上的纸笔转告了叶晞的吩咐后正要离开时注意到院子正在洒扫的粗使婢子,忽然间她便想到了怀里这一箱子可怕物事应该放到何处为好。 她去了昨日秋茶领她去的下人院子。 这个时辰,每人都去忙安排到自己身上的活儿去了,屋中无人,阿阮来到紫笑给她安排的床位前,将怀里的箱子放了上去,不忘将被子扯过来罩在上边,好像捂着什么宝贝不让人瞧见似的。 做完这些后离开下人院子的阿阮故意使出了比较大的动静,自然而然引起了正提着一只铜壶往这院子走来的杜鹃的注意。 见着阿阮,杜鹃一脸震惊。 这妮子昨日不知跑去了何处,连包袱都带走了,又彻夜未回的,还以为她又被世子传了过去被打死在了禁苑里,没想到今儿个又回来了? 杜鹃满腹疑问地进了屋,一眼便注意到阿阮床位上用被子捂得胀鼓鼓的东西,她好奇不已,便如昨日翻捣阿阮的包袱那般径自上前将棉被给掀开,好似这是她的东西一般,随意翻弄。 箱子里的假眼珠子每一个都做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只沾了叶晞手上血的,更是真实到骇人,吓得杜鹃心跳都快要停了! 只见她面色煞白地将棉被扔了回去,惊魂未定的她当即想要躲得远远,不想她惊慌转身时竟是不小心在箱子角撞了一撞。 那箱子看似沉重,实则很轻,里边的假眼珠重量亦是极轻,阿阮昨夜收拾时就在想这些究竟是什么木头做的,上手竟能如此轻飘飘的。 正因为轻,又因为阿阮故意将它放在床位的边沿,是以杜鹃这不轻不重地一撞,竟是将箱子从床沿上给撞了下来! “骨碌碌——”箱子落地后便是假眼珠满地滚动的声音,好几颗都滚到了杜鹃鞋边上来。 “啊——!”本就心惊肉跳的杜鹃此番已然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尖叫出声。 院子外故意放慢脚步因为并未离开得太远的阿阮清楚地听到了杜鹃充满恐惧的尖声惊叫。 -- 第13页 阿阮抿嘴得意一笑,眸中满是狡黠。 让你们没经过别人的同意乱翻别人的东西!哼! 不过阿阮可不敢在这儿耽搁太多时间,她还要回到家老那儿,将准备好的饭菜给世子送去。 只是她还未见到家老,便先见到了紫笑。 “阮妹妹!”紫笑一如昨日那般,见着阿阮时总面有忧色,只见她竟是上前来抓住了阿阮的手,关切道,“我昨夜与护院打听了,道是你到世子那儿去了,你可还好?” 不同于秋茶的冷漠,也不同于杜鹃木春她们的落井下石,紫笑是真的关切阿阮,自小吃着百家饭的阿阮自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阿姐对于自己的关心乃是出于真心。 阿阮想到自己昨夜险死在叶晞手中,却不想紫笑为自己担心,便冲她笑着摇了摇头,慢慢比划道:“我没事,紫笑姐不用为我担心。” 紫笑看得似懂非懂,不过看阿阮这会儿仍好好儿的,她担忧了一夜的心这才落回原处,想要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她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告诉阿阮,禁苑于她们任何人而言,都是禁地,入了夜后的禁苑,更是不能轻易踏足。 所有在夜里去到禁苑伺候世子的人,无人能活到次日。 久而久之,即便是禁苑的下人,入夜后都不敢彻夜留在院中。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禁苑里待了彻夜还能活着出来的。 罢了,眼下这些都不是紧要之事。 “阮妹妹,你与那陵小侯爷之间……”紫笑抓着阿阮的手非但未有松开,反是微微抓了紧,面上的担忧关切之色比方才更甚,“是何关系?有何纠葛?” 听得紫笑如是问,阿阮的心“咯噔”一跳。 紫笑姐为何会忽然这般来问她?可是家老知道了些什么要把她赶出府去? 阿阮慌张地左右张望,忙又走到一旁的桌案后抓起搁在家老搁在笔搁上的笔就要给紫笑写些什么,也不管紫笑是否识字。 然而在她即将落笔之时紫笑却伸出手制止了她,蹙着眉摇了摇头,难过道:“纵是我识字,阮妹妹这会儿也不必同我解释了,我也……帮不了阮妹妹。” 阿阮连忙搁下笔,反过来紧紧抓住紫笑的胳膊,无需比划,紫笑也能从她的目光及神情间知晓她想要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紫笑看着她惊惶的双目,于心不忍道:“陵小侯爷持了拜帖前来,道是咱们府上强占了侯府的人,王爷正在前院会客,经小侯爷描述,他要找的便是阮妹妹你,王爷命我来将你领至前院。” 她虽对陵小侯爷听闻不多,可她看得出来,他这般着急地来荣亲王府将阮妹妹给找回去绝非是因为想要好好待她。 他若有心待阮妹妹,阮妹妹又怎会选择来伺候世子? 再看阮妹妹这番反应,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可纵是她明白其间事情,她又能如何?她们同是艰难活在这世上的人,她又如何帮得了她? 阿阮看得出紫笑的真心,也看得出她的为难,她不想教这世上唯一一个还愿意真心待她的人为难,是以阿阮将自己心中的惶恐收整好,又冲紫笑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她到前厅去见陵小侯爷便是。 若她当真逃不过他的掌心,她便一头撞死,这般的死法也总比受他□□磋磨至死要来得痛快得多。 “笑不出便不要笑了。”紫笑于心不忍地别开头。 如她们这般卑微渺小的人活着已是不易,为何上天便不能对她们多宽容一些,多垂怜一些? 紫笑再回过头来时,阿阮看见她眼角有泪意,阿阮忍不住凑到她怀里,用力抱了抱她。 真是温柔又善良的阿姐,就像大娘又活了过来一样。 紫笑年长阿阮几岁,身材又生得高挑,这般与阿阮相处,真真便似姊妹一般,她非但未觉阿阮烦人,反是温和地抚了抚她的脑袋,道:“我为你拿着笔墨纸砚,届时若你想说什么,可写在纸上。” 阿阮点点头,跟在紫笑身后往前院去了。 一路上,她交叠于身前的双手揪紧得几乎将身前衣服都要捏碎了。 说不害怕,那都是自欺欺人的。 * 家老本是不愿阿阮往前厅去,因为她若去前院了,便无人给世子端送饭菜了,可世子吩咐了要用膳,那可无人敢耽搁。 陵小侯爷来找人又如何?进了他们荣亲王府的人,那就是他们荣亲王府的人! 不过这是荣亲王的吩咐,家老便不敢将阿阮留下,叫来了杜鹃将饭菜送至禁苑。 谁知才被那一箱子假眼珠子吓坏了的杜鹃一听到家老竟要自己去禁苑送饭,顿时就吓得昏了过去,不醒人事。 秋茶则是料想得到家老下一个会叫到她,便使了借口先一步躲了起来,心道是她才不会嫌自己命长自己去送死,也不会像紫笑那般老好人又听话,上头说什么便去做什么,她呀,惜命得很! 家老气得对着院子骂了秋茶与杜鹃一顿,最后无法,只能他自己将食盒提到禁苑。 说来,他对这禁苑,亦是怕得紧。 虽然世子不会像杀了旁人般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但这也依然抵挡不了那处院子给人的迫人恐惧感。 家老站在禁苑那常年紧闭着窗牖门扉的阔屋外,轻轻叩响了紧闭的屋门,恭敬道:“世子,我将您的早膳送过来了。” -- 第14页 屋内并无回应。 家老等了等,再次道:“世子——” 屋门在此时忽然打开,打断了他的话。 看着面无表情站在门内的叶晞,家老连忙低下头去,正要说话,却见叶晞伸出手来,自顾自地将食盒提了过来,然后—— 发怒似的将其狠狠摔到了地上! 食盒破裂歪倒,里边的膳食亦因他这狠狠一摔而往四周飞溅,溅到家老身上脸上,令他心慌不已,险些就跪了下来。 “她人呢?”叶晞看也不看那被自己扔了的食盒一眼,盯着家老问。 家老即便未有抬头,亦觉芒刺在背。 他骇得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叶晞问的是谁人,也不敢轻易张口问,只慌得咽了口唾沫。 只听叶晞的声音忽然便冷了下来,甚至有些暴躁,“那个小哑巴呢?” 第8章 出手 你真麻烦! 荣亲王斜倚在紫檀雕花长案后,一臂搁于案上,手背托着腮,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白玉酒壶,正慢悠悠地往一只镶金白玉酒盏里倒着才由下人温过的酒。 酒水莹亮清透,屋外院中细雪无声簌落,屋内唯闻酒水注入盏中的咕咚声响。 陵小侯爷秦霁坐在客座上,沉静文雅,他看着荣亲王,数次想要说上什么,然而荣亲王却是一记眼神都未瞟与他,他只能心中恨恨地咬牙,终寻到荣亲王抬眸之际,他举起手中酒盏客气有礼道:“王爷,晚辈——” 却见荣亲王不悦地朝他睨来一眼,不冷不热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秦霁瞬时语塞,面色阵红阵白,尴尬得有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刮子一般。 然而他非但不敢反驳,反是只能老实地低下头去,“晚辈失礼,王爷勿怪。” 荣亲王与信陵侯素来不睦,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信陵侯爱名声讲面子,若如陵小侯爷这般手持拜帖前来府上造访的,即便私底下与荣亲王再如何不对付,信陵侯却仍是会好好款待客人,因为他从不做有失面子之事。 秦霁以为叶诚他堂堂楚国亲王,自当如所有男人一般好名声讲脸面,即便他们两府不睦,他身为亲王又身为长辈,自不会刁难他一介小辈,然而他却是想错了。 对于信陵侯,荣亲王在大殿上在皇上面前他都敢动手,又岂会给信陵侯府上小辈面子? 否则他又岂会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没有而是这般不修边幅散漫随性地斜倚着? 他之所以会同意秦霁进到他府上来,不过是他近些日子闷得慌,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信陵侯府的长公子不顾老猴儿定下的家规亲自到他府上来找人。 外人不知晓信陵侯有定下不许府上任何人与荣亲王府有往来的这一家规,荣亲王却是知晓的,老猴儿怕是想不到他这素来被百姓称赞有加的宝贝儿子会是第一个违背他家规的吧? 荣亲王睨着秦霁,轻轻笑了笑,尔后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盏中清酒。 秦霁捏紧了袖中双拳。 紫笑此时领了阿阮过来。 秦霁见了她的一瞬,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 只要她还活着,他便有法子将她从带走。 进了这荣亲王府又如何?他秦霁想要的女人,绝没有得不到的。 “王爷,晚辈说的正是此女。”秦霁站起身,朝荣亲王拱手道。 荣亲王对秦霁的话充耳不闻,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阿阮身上。 只见阿阮自出现便没有抬头看过秦霁一眼,只是走到厅子中央,恭恭敬敬地朝荣亲王行礼,尔后跪下身来。 紫笑随即将带来的笔墨纸砚在她面前放好,紧着同荣亲王解释道:“王爷,阿阮她不会说话,请您允她在纸上回答您的话。” 荣亲王挑了挑眉,显然有些诧异,却还是点了点头,“嗯。” 一个哑女?竟能让老猴儿府上自命不凡的儿子不顾家规非来要人不可。 倒是……有点儿意思? “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荣亲王看着跪地的阿阮,又呷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阮以为她见到的王爷会像世子那般可怕,但眼前荣亲王的慵懒散漫在她眼里却成了随和,既没有迫人的威严,亦没有骇人的架子。 她不知的是,荣亲王觉得这不过是件茶余饭后随意听听的小事而已,自然而然端的便不是他寻日里对人待事的模样。 阿阮拿过一旁紫笑递来给她的笔,正要在纸上给荣亲王写明自己为何会来到王府,不想秦霁先她一步自坐席后走了出来:“王爷——” “我问的是你吗?”荣亲王再次睨向秦霁,眼神冰冷,语气凌厉。 然而此番秦霁却不再似方才那般客气,只见他不卑不亢地对上荣亲王的视线,倨傲却又冷静道:“王爷,此女已经是晚辈的人了,不论她是何原因来到的贵府,但留这么个已经身有所属的女子在世子身旁照顾,恐不妥吧?” 秦霁的话让阿阮手中的笔抖了又抖,溅了好几滴墨汁在纸上。 她纵是再愚钝,也明白秦霁话中之意。 他道是她的清白之身已经失与了他。 阿阮连连用力摇头,急得都快哭了。 若王爷信了她的话,王府是断断不会留她的。 可是谁又能帮她?除了她自己知晓她仍是清白之身,又有谁人能为她证明? -- 第15页 果不其然,荣亲王听罢秦霁的话后紧紧蹙起了眉心。 紫笑看阿阮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惜,她想帮她,可她束手无策,更无能为力。 秦霁眸中尽是满意的得意。 他向阿阮伸出了手来。 仿若死亡在朝她招手。 阿阮急得一边摇头一边同荣亲王比划着解释,根本顾不得他是否能够看懂,她只知她不想也不能落入秦霁的手中。 紧蹙着眉心的荣亲王忽然道:“且慢。” 秦霁微怔,抬头看向荣亲王。 “我荣亲王府的事情何时轮到信陵侯府的人来做主了?”荣亲王一手转着手中酒盏,一手轻轻敲着桌案,“这个丫头的去留,是你秦霁说的算的?你算哪颗葱?” 从来都是人中龙凤的秦霁此刻尴尬到忘了反应。 荣亲王既不称他一声小侯爷,也不唤他一声长公子,而是对他点名道姓,可见并不打算卖上丝毫面子给信陵侯府。 更甚者是不仅如此,而是他似乎根本就未有将信陵侯府放在眼里! “识趣的,便滚吧。”荣亲王将手中酒盏往旁一搁,候在一旁的婢子当即上前来为他斟酒。 阿阮震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着着急急地要找紫笑求证。 她才一转头,便见紫笑含着笑冲她连连点头,甚至为她高兴得泪水都盈满了眼眶。 只是阿阮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秦霁方才僵住的手忽地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看着荣亲王,将阿阮的胳膊死死捏紧,竟是愈发倨傲道:“若晚辈非要将此女带走呢?” 如今为楚国立下赫赫战功的是他信陵侯府,叶诚即便身份尊贵,又真能耐他如何? 他不信这荣亲王府真能耐他如何! 谁知荣亲王不怒反笑,“那你尽管试试,看看届时是你爹那只老猴儿先废了你还是先来找本王的事?” 一语击中秦霁命脉。 荣亲王嗤笑一声,他才没这个闲情逸致帮老猴儿管教他的龟儿子。 秦霁气恨得将阿阮的胳膊愈抓愈紧。 阿阮吃痛到面色发青额上冷汗涔涔,疼得她终是忍不住想要抬手来掰开秦霁的手。 正当她的手要掰上秦霁的手时,突然一滴血猛溅到了她脸上,惊得她愣了一愣。 秦霁也是猛地一怔,尔后撕心裂肺般喊叫起来。 只见一支短箭如凭空出现般,不偏不倚射穿了他抓着阿阮胳膊的那只手的手腕! 剧痛使得他不得不将阿阮的胳膊松开,同时用另一只手死死捏住自己的这只上腕,以图能减少些疼痛,额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冒出。 且莫说阿阮与秦霁本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惊懵了。 便是荣亲王眸中都露出了错愕来。 就在众人皆处在惊愕间时,只见又一只短箭朝秦霁疾射而来! 这一次,箭簇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速度之快让众人根本无法瞧清这支箭从何处射来,只知自己发现之时它已朝秦霁的咽喉夺命而来! 眼见秦霁连躲闪都来不及—— 荣亲王手中的酒盏此时亦朝秦霁的脖子掷了过来—— “钉——!”酒盏撞上利箭,瞬间破裂。 短箭也因酒盏的阻挡而倏地停了下来,与破裂的酒盏一道应声落地。 就正正好掉落在秦霁跟前。 前一瞬还气势了得的小侯爷此一瞬怔怔地看着掉在自己跟前险险就取了自己性命的短箭,连动怒都来不及,仿佛劫后余生般的惊吓当场就让他两眼一翻,竟是昏厥了过去。 荣亲王眸中满是鄙夷,随秦霁而来的随从见情况不妥,不敢等荣亲王再下逐客令,连忙上前来抬着自家主子灰溜溜地离开了荣亲王府。 当他们抬着秦霁从厅子外十丈余的地方一名身着玄青衣裳的男子身旁经过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窜上心头,令他们脚步生风,逃也一般离开。 他们心惊肉跳地想,以后可千万不要再靠近这荣亲王府,简直就是随时都能丢了小命! 阿阮也愣在前厅里久久回不过神来,更是忘了抬手来擦去那溅在她脸上的血。 她先是震惊地看着那被荣亲王用酒盏拦下、掉落在地的短箭,紧着怔怔地抬起头转过身朝院子外看去。 她认识这支箭。 这是世子的□□。 她看着就站在厅外远处一身玄青衣裳长发垂散仿若鬼魅般的叶晞,难以置信。 世、世子怎么来了!? 而所有瞧见叶晞之人,无一不比阿阮更震惊。 因为他们从无人看见叶晞离开过禁苑。 这是第一次。 哪怕不识他之人,也一眼便知他便是那禁苑的主人。 阴森可怕,仿若阎罗,除了禁苑里的世子,再无他人。 便是荣亲王面上都不见了慵懒散漫,只见他拧眉盯着院中远处的叶晞,神色复杂。 只见手持弩机的叶晞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朝前厅走了过来,停在了阿阮面前。 正当紫笑怕极了他会一抬手便会射穿阿阮的头颅时,却见他只是将眉心一拧,神色不耐语气暴躁道:“你真麻烦!” 阿阮连忙低下头去。 叶晞则是只撂了这么一句烦躁的话后便转身离开了,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更对荣亲王视而不见。 -- 第16页 眼见叶晞已经走出了厅子,阿阮不知自己是否该跟上去,紫笑此时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去。 阿阮回过身看向荣亲王,见着荣亲王朝她摆了摆手,她当即行礼退下,朝叶晞追了上去。 “那丫头是何来历?”荣亲王看着阿阮及叶晞的背影,接过婢子用新的酒盏为他重新斟满的酒,问紫笑道,“查过了吗?” 他们叶家,可不允许他出任何差池。 第9章 感激 世子,谢谢你! 阿阮小心翼翼地跟在叶晞身后,惊魂未定,满腹疑惑。 譬如荣亲王为何没有责问她些什么?譬如叶晞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譬如他今回的箭法为何如此精准? 阿阮想得最多的是那支射穿秦霁手腕的短箭,不偏不倚,极为精准,与昨夜那擦过她颈侧险险取了她性命的箭法好似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偏偏皆出自叶晞之手。 她昨夜之所以没死在禁苑里,是不是世子有意射偏? 不管怎样,方才都是世子救了她一命,若世子没有出现,她这会儿怕是已经被陵小侯爷带走了。 王爷想必是不会为了她区区一个不相干的下人而与侯府结怨的。 只是……世子此番伤了陵小侯爷的手又险些取了他的性命,侯府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届时世子必会担上不必要的麻烦的。 阿阮心事重重,以致脚步愈来愈慢,渐渐地便与叶晞拉开了距离。 而她每每心中有难以想通的事情时,她都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间。 她习惯于在腰带里或是腰间的荷包里收上一两块饴糖,难过时或是想不明白事情时她都会摸出一块饴糖来含在嘴里,让那蔓延在齿间的甜味给自己努力活下去的勇气。 阿阮正要将油纸剥开时脚下被一旁老树粗壮而伸长出地面的根茎给绊了一下,她往前踉跄了几步,稳住脚步时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入目即是前边那与她拉开得愈来愈远的叶晞的背影。 他不曾回过头。 不知是他不在意身后之人是否有跟上,还是他从来没有回过头,总之,他不曾回头,不曾停脚,更不曾转过身来。 阿阮看看叶晞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饴糖,只见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尔后朝叶晞跑去,在与他只有半步之距时,她再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叶晞倏地停住脚步,同时用力地将手一拂,生生将阿阮从他身侧拂开了去。 阿阮诚惶诚恐地看着一脸阴沉的他。 就在叶晞正要继续往前走时,阿阮又急忙跟了过来,飞快地扯住他的衣袖,甚至还大胆地抓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将饴糖放到了他手心里。 她动作快得有如一气呵成,生怕叶晞会像方才那般将她拂开。 阿阮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世子喜欢吃饴糖。 而且吃了饴糖后的世子也会比较好相处。 就算世子不耐烦她,也不会扔了这块饴糖吧? 果然,叶晞停在那儿盯着阿阮放在他右手心里的饴糖瞧。 一会儿后,只见他将握在左手里的弩机朝阿阮递了过来。 阿阮吃了一惊,然后战战兢兢伸出双手来。 叶晞毫不犹豫地将弩机放到了她双手上。 那沉手的重量让阿阮瞬间屏住呼吸。 世子就这么……就这么把这么重要又这么可怕的东西交给她拿着了!? 叶晞却是不管阿阮是慌还是怕,他只管剥开裹在饴糖外的小油纸,将那块与他的身份极为不相符的饴糖放进嘴里。 一路上见着他的下人远远瞧见便已躲开了去,生怕自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便会死于非命。 阿阮心中也着实害怕得紧,只是她无处躲藏,只能浑身僵硬地捧着叶晞的弩机跟在他身后。 而此时阿阮心中又有了新的疑惑与不解。 她悄悄地看向叶晞的右手。 方才抓起他的右手时她发现他的右手很是僵硬,且还有些异样的沉手。 她细想了一番,从她昨日见到他开始,他的右手似乎便一直戴着黑色的手衣,是受伤了吗? 阿阮满腹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待她再抬头时,发现她已经虽叶晞回到了他禁苑里的阔屋。 院子里那被他打翻食盒而溅了满地的污秽已经被清理干净,一丝脏污都没人敢留下。 阿阮将弩机小心地放到西屋里的长案上。 她仔细想了一想,方才世子救了她,她还未有同他道谢,她需郑重地同他道谢才是。 可阿阮才转过身来面对他,不想叶晞竟是抬起手朝她的脖子扣来! 昨夜险被他杀掉的恐惧瞬间涌上阿阮心头。 她惊骇地看着他,连求饶都忘了。 难道世子方才救她是为了自己亲手杀了她? 正当阿阮觉得自己生已无望时,却是发现叶晞并未掐紧她的脖子,而是扣住了她的下颔,粗鲁地将她的头抬了起来。 在阿阮惊愕得不知所措时只见他就着自己的衣袖去擦那沾在她脸颊上被她忘了擦去的血迹。 秦霁的血。 无论是扣着阿阮下颔的动作,还是擦拭她脸颊的动作,叶晞都很是用力,尤其是擦拭她脸颊的动作,用力得阿阮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似乎沾在她脸上的是什么极致的脏东西一般,非要如此大力才能擦得干净。 -- 第17页 然而阿阮虽然惊疑又吃痛,却只能默默忍着。 直至她的脸颊被搓得比打了胭脂还通红,叶晞这才收回手,继而他垂眸看向阿阮方才被秦霁抓过的那只胳膊,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拽阿阮的衣襟,作势要脱掉她的衣服。 他这番举动终是吓得阿阮神魂归位,她不敢将他推开,而是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不让他脱掉自己的衣服。 叶晞见状,眉心瞬间拧成死结,眼神阴沉,大有暴怒的迹象。 阿阮怕极了,最终妥协地比划:“世子,我、我自己来……” 于是阿阮硬着头皮在叶晞那暴戾的目光中将自己身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贴身袔子[1]。 饶是屋中燃了炭盆,阿阮仍觉寒意瘆入了骨髓。 因为她不知叶晞究竟想要做什么。 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紧紧闭起了眼。 她太过于紧张惊慌,以致她根本没有发现叶晞从始至终只盯着她被秦霁抓过的胳膊瞧而已,于其他的,他或说不为所动,更或说视而不见。 叶晞死死盯着阿阮那清晰留着五个红红指印的胳膊,紧着擒着她的胳膊一如方才帮她擦去脸上血迹那般就着衣袖用力擦拭她胳膊上的那片红红的五指印,直至擦得她的整只胳膊红得如同滴血一般,他才舒了紧拧的眉心,将她松开。 阿阮虽知叶晞此番并无杀她之心更无羞辱她之意,但她仍是疼得面色发青冷汗直冒。 末了只见叶晞将自己的外袍一并脱了下来扔在地上,嫌恶道:“脏,拿去扔了。” 那个男人,看着就很脏。 敢碰他的东西,就该去死。 听得叶晞的吩咐,阿阮根本顾不得自己胳膊上火辣辣的疼,连忙蹲下身来将自己的衣服捡起来穿上。 谁知叶晞却是一脚踩在了她的衣服上,极为不耐烦道:“我说了脏!” 吓得阿阮连忙收回手,害怕地连连点头。 也是这一会儿她才从惊吓害怕中回过味来。 世子这么一连串诡异又骇人的举动,不是嫌恶她,而是……觉得陵小侯爷太脏了? 定是这样的! 没错,那姓秦就是个衣冠禽兽,脏得很! 这般一想,阿阮非但不害怕了,反是站起身来朝叶晞小心地比划:“世子,谢谢你!” 她总觉得,世子能看得懂她的手语。 叶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拧起了眉心来。 阿阮则是又蹲下身来,将他方脱下的外袍与自己的衣服捡起来抓在手里,听话地就要出去扔掉。 叶晞看着她只系着袔子系带的瘦小又白净的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便在她绕过屏风前唤住了她:“站住。” 阿阮顿时不敢再往前一步。 叶晞走上前来,脱下自己的袄子,扔到了阿阮身上。 看阿阮一副错愕的模样,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便又将自己的袄子从她身上扯下来,改为将袄子披在她身上,不忘扯过来两只衣袖在她身上打了个结。 阿阮一愣再愣,再看叶晞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汗衫,杂糅着各种思绪的心万般杂陈,有口无法言,手上拿着衣服也无法比划,须臾的怔忡后,阿阮朝他扬起嘴角,笑着朝他深深躬下身来,以示感谢,随后才快步离开屋去。 她要快去快回,她还……有话要同世子解释。 她若是离开得慢一些,又或是回过头来,便会发现叶晞这会儿愣得像个木头桩子一般,一动也不动。 此时此刻他面上不见丝毫暴戾,那双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干净得好似一泓清泉的眼睛写满了不解。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得他抬起手,将食指与拇指抵在自己的两侧嘴角上,向上推了推,眸中困惑更甚。 阿阮本还想着自己应该将“脏”衣服拿到何处去扔才好,正巧在禁苑门外遇到提着食盒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家老,而家老见着阿阮就像见着救星一般,既不问她在前厅发生了何事也不问她如此衣衫不整又是为何,只拿过她手里的衣服然后将食盒塞到她手里,催促道:“快将膳食送去给世子,耽搁了唯你是问!” 可终于等到这丫头出来了,如今除了她,再无人敢靠近这院子了。 他可也不想再到世子跟前去。 但愿她能在世子跟前多活些日子,也省得他为寻不到人到世子跟前伺候而烦心。 阿阮接过食盒,却不敢忘了叶晞的吩咐,朝家老比划了好几回,家老才明白她的意思,替她将衣服拿去扔了。 她提着食盒返回阔屋时,发现叶晞还杵在屏风后方才那个位置,身上仍是一件单薄的汗衫。 第10章 笑了 你再笑一次给我看看。 身为奴要有身为奴的自觉。 阿阮担心叶晞这般着了凉,匆忙将食盒放到长案上,随后拿过她昨夜替他收整屋子时叠好放在一旁矮柜上的袄衣与半臂,折回他面前来后慢慢与他比划道:“奴帮世子将衣服穿上,世子莫着了凉。” 叶晞这会儿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配合地抬起了手来。 阿阮为他穿上衣服后舒了一口气,又比划道:“世子,家老让奴将饭菜给你提过来了。” 叶晞微微颔首,非但没有莫名动怒,反是异常地配合,走到长案后坐了下来。 阿阮不敢矫情,飞快地将前边他系在她身上的袄衣穿好,跪坐在他身侧,恭敬小心地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到他面前。 -- 第18页 此般她心中又多了一个疑问,既是世子,为何会独自在这院子里用膳而不是去与王爷以及这府中长辈一道用膳?她曾听闻朱门大户里规矩繁多,便是连吃一顿饭都有诸多规矩,必须陪长辈用膳便是其中一条规矩。 不过,世子似乎不大敬重王爷?方才在前院厅子的时候她并未瞧见世子同王爷行礼,便是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这又是为何? 阿阮觉得,这座王府,这方禁苑,这个世子,皆有诸多的谜。 叶晞面无表情地吃着菜。 阿阮候在一旁,从昨儿日暮到现在滴水未进的她早已饿得厉害,她双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肚子,生怕她饥肠辘辘的肚子发出咕咕叫的声音来惹恼叶晞。 她想,世子的膳食做得这般精致好看,定然美味又可口,但愿待会儿她从这院子出去之后,紫笑姐能给她准备好一碗热乎乎的白米饭。 冷的也是可以的,她不挑食,能填饱肚子就好。 阿阮低着头正饿得满脑子都在想着吃的时候,忽然一只筷子入了她视线来,筷尾处在她嘴角戳了戳。 阿阮一惊,连忙抬起头来。 只见正吃到一半的叶晞将大半个身子朝她凑过来,手里握着筷子,正将筷尾朝她嘴角又再戳了戳,边戳边还往上拉扯。 阿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幼稚举动弄懵了。 怎、怎么回事?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再观叶晞,似乎一只筷子戳着不过瘾似的,这会儿将两只筷子一并用上来,分别用筷尾戳着她的两边嘴角边往上提。 阿阮不敢动也不敢问,就这么直直坐着,任由他如此反复数回。 数遍之后,似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叶晞将筷子狠狠掷到地上,显然是生气了。 阿阮更不敢动。 叶晞朝她凑得更近。 阿阮咽了一口唾沫,连呼吸都屏住了。 伺候叶晞,有如行走在死亡边沿,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这是阿阮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 她感激叶晞前边救她的心是真,但害怕他的心也是真。 毕竟陪在这么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身旁,谁人也无法预知死亡会何时到来。 正当阿阮心中的恐惧如黑暗一般在入夜后疯狂蔓延时,却见叶晞只是抬起双手伸出食指,一如方才用筷子时那般,戳了戳她嘴角,然后将她的嘴角往上提。 他一松手,阿阮的嘴角自然而然恢复原样,他又再重复同样的动作,又是反复数回。 阿阮本是害怕得不行,这会儿却是被叶晞这如个顽皮且固执的稚童般的举动给逗得禁不住笑了起来,却又在笑了之后猛地回神,赶紧地咬住下唇抿住嘴,借此掩饰自己方才的笑意。 她紧张地看着叶晞,以为他会生气,不料她竟是见得叶晞好奇地眨了眨眼,一瞬之间,他那本就明亮清澈的眼里仿若闪着星光一般,亮晶晶的。 只见他朝她凑得再近一分,与她之间不过半尺之距时他又伸出食指来戳戳她嘴角,讷讷地问:“你笑了?” 天真又稚气的模样与语气。 阿阮不敢动,更不敢回答。 只听叶晞又问:“你是不是笑了?嗯?” 阿阮僵硬地点点头,不知所措。 世子会打死她还是掐死她? 然而她什么痛感都没有等来,只是等来叶晞的命令:“你再笑一次给我看看。” 阿阮忐忑地睁开眼,强压着心中的不安艰难地扬起嘴角,扯出一记比哭还难看的笑。 叶晞觉得不大对,和她前边两次的笑都不一样,可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他不打算深究,于是便挪回了他原本的位置,拿起食盒里多准备的一双筷子,继续吃饭。 原来笑是这般样子的。 觉得自己又一次活下来的阿阮惊魂未定,一直悬着的心好一会儿才落回实处。 眼见叶晞即将用完饭,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想做什么却迟迟不敢有动作阿阮在心中给自己鼓了无数次勇气后才敢抬手同叶晞比划:“世子,奴能不能借用你的笔墨?” 叶晞睨她一眼。 阿阮握于身前的双手相互紧揪着,努力不让自己因紧张而低下头去。 叶晞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微莫名的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同他借用东西。 他并没有转头去看阿阮借用笔墨是要来用作什么,他吃完饭搁下筷子,站起身便往东屋方向走了。 他乏了,要睡觉。 不料阿阮却冲过来站到了他面前,手里举着一张纸,纸上是她方才借了笔墨匆匆写的数行字。 “世子,奴与那陵小侯爷毫无干系,他在前厅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奴可以指天发誓,还请世子相信奴!” 阿阮自举着的纸张后紧张小心地探出一双眼来,发现叶晞有在看她写的话,连忙抬起手来就要指天发誓,叶晞却在这时自她身旁走过,进了东屋,根本不去管她要做什么。 “我要睡觉,不准吵我。” 阿阮丧气地将手垂下,蔫吧地转过身去看向门扉紧闭的东屋。 也不知世子会不会信她所言。 阿阮悻悻地将碗筷收拾好放回食盒,轻声离开时不忘将屋门给掩上。 叶晞躺在床上,想着阿阮方才写在纸上的字。 这不仅是第一次有人敢朝他借东西,更是第一次有人敢冲到他面前说上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 第19页 还会对他笑。 一个小哑巴。 * 阿阮离开禁苑未多久,荣亲王便来到了禁苑门前。 门外的护院见着荣亲王,立即跪下身来,请罪道:“属下有罪!前边未能拦住世子,属下等人愿意接受王爷的责罚!” 他们被安排到这禁苑值守三年,从不曾见过院中的世子离开院子,今日这是头一次,他手中的弩机更是令人胆寒,令他们诸人一时之间惊骇得根本无人敢上前阻拦。 荣亲王看着禁苑那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死气沉沉的院门,不疾不徐反问道:“是吗?是未能拦住,还是根本未有拦住?” 护院背脊一寒,将腰躬得更低,紧张得额上冒出了冷汗。 “各自去领一百棍子,下不为例。”荣亲王一眼未看他们,冷冷将话说完后跨进了禁苑的门槛。 “是!” 一百棍子下来可是要丢掉大半条性命的,但他们非但无人敢求轻饶,反还要感激荣亲王未有重罚他们。 因为在荣亲王手下,如此已是轻罚。 天色阴沉得可怕,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建安的天便是如此无常,明明是严寒深冬,雨水却依旧对其偏爱,总是说来便来,非要将这本就冰寒的深冬搅得更冷更寒才满意似的。 不时吹过院中的寒风扫着地上的枯黄败叶,将它们卷进风里,愈吹愈远。 深冬的禁苑看起来更为萧索,安静得仿若死寂。 荣亲王站在阔屋门外,一言不发地杵了良久,才抬起手来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未见屋中有人应声,他也不再敲门,而是径自推门入内。 他先是到西屋里看了一遭,未见到叶晞的身影后这才往东屋走去,敲响了那掩得紧紧的房门,淡淡道:“是我。” 他虽晓这门后并未上闩,可他却不敢像前边推开这阔屋第一道门时那般不请自入。 没错,就是不敢。 因为这东屋内的随意一件物事随时都能让他瞬间毙命。 这东屋是叶晞的卧房,也是他的禁地。 只是他敲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叶晞应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这才听到屋里传来叶晞不耐烦的声音:“我要睡觉,你走。” 然而荣亲王这会儿却是不走了,反是在他房门前重新站定,面上不见恼怒之意,显然他并不在意叶晞将他拒之门外的无礼,只听他慢悠悠道:“我才得到一张羊皮卷,听闻是鲁巳的亲笔手稿。” 鲁巳是两百余年前闻名天下的大偃师。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东屋的门霍地就打开了,叶晞就站在门内,朝荣亲王伸出手来,满眼都是光亮:“给我。” 荣亲王看着他这会儿满是稚气的模样,心中有叹息,面上却是一副淡漠之态:“先让我进去。” 叶晞拧眉,并不乐意,但过了会儿,他还是往旁让开身,一边道:“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他对荣亲王的态度,全然不似儿子对父亲的态度。 他似乎并未将荣亲王当做父亲。 荣亲王并不在意。 他走进了东屋。 饶是他见多识广且并非第一次踏进这屋子,却还是因眼前所见愣住了。 第11章 偃师 他敢碰脏我的东西,他便该死。…… 荣亲王记得自己上一次进这屋子是半年前的事情。 也是因为他带了一本与偃师鲁巳有关的书,叶晞才让他进的屋。 这间屋子内,目及之处除了叶晞休歇所用的那张床榻之外,尽是机甲器械,上至庞大得足有整个床榻宽屋子一半高的似人模样机甲,下至小如壁虎游蛇般的看似无害木甲,整间屋子,从顶上至地面,乱七八糟又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甲。 而在这些满当当的甲械之中,或藏着锋利的□□,又或埋着细长的银针,诸类瞬息间便能夺人性命的冷兵暗器,这屋中的任何一件东西稍有触碰,皆有可能触发埋藏于其中的利箭银针,暴毙而亡。 叶晞日夜便是睡在这糟乱且危险的屋子里。 堆得整间屋子满当当的这些机甲器械,皆出自叶晞之手。 他自小便痴迷于机甲兵械诸如此类物件的制造,他也唯独有这一爱好而已,为此,荣亲王为他搜尽天下记载能工巧匠之书,更是为他搜尽天下良木精铁,只为他能够做成自己想做的机甲。 不仅如此,荣亲王还搜罗了天下间的奇门异术之书,一并罗列在西屋的一列列书架上。 近几月来叶晞又要求要硝石硫磺等物,昨夜的爆炸之声,便是他将自己研制出来的□□尝试与弩机相使用但因初次试验尚未能掌握其性能以致引爆所致。 除了荣亲王与那些死在禁苑里的婢子,无人知晓叶晞成日成日呆在这阔屋里都是在做些什么。 荣亲王觉得,这屋子里堆放的偃甲,比半年前他见着时更多了。 看来这半年里这孩子他又造出了不少新东西。 他若能离开这处禁苑,立于世人眼前,立于天下间,必当是个纵是鲁巳在世也要自愧弗如的旷世奇才。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假若。 荣亲王的目光从满屋机甲木械移到了叶晞身上。 他仍在向荣亲王伸出手来。 荣亲王自怀中摸出一张泛黄得厉害的羊皮纸,放到了他手里。 叶晞一拿到羊皮纸便不再理会荣亲王,当即就地坐下,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 第20页 荣亲王则是坐到床沿上,看着毫不讲究地盘腿弯腰坐在地上的叶晞,收起眸中的复杂,问他道:“前边为何到前院去?” 叶晞专心致志看书,压根没听到荣亲王同他说话。 荣亲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忽地伸出手来拿走叶晞手中的羊皮纸。 手中之物被夺,叶晞下意识地抓起身侧地上的一只游蛇精钢机甲要朝荣亲王刺去! 荣亲王不躲不避,面上甚至一丝一毫的惊慌与紧张都没有。 他很平静,也很冷静。 叶晞在游蛇那尖利的尾巴将要刺进荣亲王的心口倏地停手。 只见他拧着眉不解地看着荣亲王,同时将手中的游蛇机甲扔到地上,重新朝他伸出手去,“给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荣亲王道。 “你真烦人!”叶晞恼了。 荣亲王神色不改,再次问道:“你前边为何要到前院去?” 叶晞不耐烦却又很认真道:“我的东西丢了,我去找。” “你的什么东西丢了?”荣亲王颇为诧异。 除了偃术机甲,还有什么是能让这个孩子放在心上的? “那个小哑巴。”叶晞不假思索,“说好了她要来给我送饭的,她没来。” 荣亲王一瞬不瞬地看着叶晞,他很想告诉他,他口中的小哑巴是一个人,并非物件。 可话到嘴边,他却生生咽了回去,而是又问道:“你可知你前边射伤的是何人?” “脏东西。”叶晞皱眉,毫不掩饰他对秦霁的嫌恶,“他敢碰脏我的东西,他便该死,但是你帮了他。” 荣亲王也皱眉,“我不能让你取了他的命,处理后事太麻烦。” 他倒是不怪叶晞胡乱伤人,相反,他倒很是乐得看见秦霁废了一只手,不过杀了他还不行,他爹那只老猴儿难缠得紧。 叶晞似懂非懂,却什么都不再问,只等着荣亲王将羊皮纸还给他。 荣亲王却仍攥着羊皮纸,又问:“之前前来伺候你的那些个婢子照说也是你的东西,为何杀了她们?” 说到那些死于非命的婢子,叶晞将眉心拧得更紧,不悦道:“她们自己找死。” 乱碰他东西的,都得死。 荣亲王默了默,不再有问题,将羊皮纸还给了叶晞。 叶晞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再不理会荣亲王。 荣亲王手里还提着一只油纸小包,只见他抬起手,欲将这只油纸包递给叶晞,然而直至他离开,他都没有将这只油纸包交给叶晞。 离开屋子后,他站在禁苑的院子里,仰面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只觉自己的心沉重得厉害。 每见一次叶晞,他都觉心沉重得难受。 这个孩子,心中是有善念的,否则方才他已经取了他的性命,而不是将那只游蛇机甲扔掉。 他不过是从无人教导,才会将生命视如草芥。 荣亲王忽将手中提着的油纸包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纸包里精致至极的糕点顷刻碎成了渣沫。 荣亲王沉沉叹息一声。 便这般下去吧,什么都不懂心才不会受伤,才不会觉得悲伤难过。 才会——心甘情愿赴死。 荣亲王再睁开眼时眸中再不见沉重,一如他寻日里的散漫桀骜。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禁苑。 雨水倏然而至,淋湿了被扔弃在地的油纸包,将里边的糕点碎沫淋得浸入了砖缝泥土间。 * 阿阮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白米饭,还是热乎乎的,不仅如此,还有一大碗的红烧肘子给她,她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啃完了肘子不算,便是碗里的卤水都一滴不剩地浇到了米饭上,香得紧,她吃得满足得不得了。 紫笑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怕她噎着,一边给她倒水一边无奈又好笑道:“阮妹妹你慢着些吃,管够,也没人跟你抢的。” 阿阮抬起头来,冲紫笑呲牙一笑,然后继续埋头扒饭,那嘴上一圈都沾了米饭的模样逗得紫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紫笑坐在她身旁,含着笑安静地看着她,温柔得仿若阿阮真的长姐。 待得阿阮终于舍得放下饭碗又捧过来茶盏将里边的水一饮而尽后,紫笑抬起手来用帕子替她擦去沾在嘴边的饭粒,“吃得跟个小馋鬼一样,都说了没人和你抢的。” 紫笑的温柔让阿阮有些恍惚,总觉这茫茫天下不会再有待她好的人,以致她愣愣地看着紫笑,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紫笑看她兀自出神,便轻轻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想什么想得出神?” “紫笑姐,你真好。”阿阮回神,缓慢反复地比划,尔后朝紫笑绽开一记爽朗的甜笑,末了还忍不住钻进她怀里抱住她。 能遇到温柔的紫笑姐真好!就算会被世子打死,她也不后悔到这儿来。 紫笑也笑得欢喜,揉了揉阿阮的头顶。 紫笑虽然待人温和,但她并非待府上的所有婢子都似待阿阮这般,给她如同自家小妹般的温柔与照顾,一则是她觉阿阮身世太过可怜又要在禁苑伺候着不知何时便会丧命,再则是她觉自己与阿阮颇为投缘,昨日见着阿阮的第一眼,她便对瘦瘦小小的阿阮心生好感。 缘分这一虚无的东西,自来都是奇妙的。 “哟,笑得这般开心,是在祝贺自己今日暂时活下来了?”秋茶带着嗤笑的话此时传了来。 -- 第21页 她走近前来,睨一眼桌上只剩了个汁水底儿的肘子碗,依旧嗤笑道:“吃这般多,是怕吃了这顿没了下顿吗?” 阿阮咬住下唇,捏紧手指。 她不喜欢这一女子,和紫笑姐差得太远了。 紫笑沉下脸,不悦道:“这儿没你的事,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秋茶扯了扯嘴角,轻哼一声,“若非周叔的吩咐,我才不稀罕来这儿。” 这儿是下人院子的后厨,秋茶平日里从不踏足此处,因她厌烦厨房里的柴烟味与油腻,总觉这些会沾在她身上掩了她的姿色。 秋茶说着,瞥向阿阮,“吃饱了就到世子那儿去,周叔说了,从今儿个开始,除了世子准你吃饭的时间,其余时间你都必须待在禁苑,随时等候世子的吩咐。” 随时和死亡相伴。 虽然这本就是既定的事情,可这话从秋茶嘴里说出来,却还是让紫笑蹙眉。 “吃饱了就快将衣裳穿好,速速过去。”与紫笑不同,秋茶的神色言语间尽是冷漠,“对了,铺盖那些个东西自己去通屋拿你那一份,自己好生机灵着些,莫惹恼了世子给自己找罪受。” 阿阮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她,并不点头。 秋茶倒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又是冷哼一声,快步离开了。 对这后厨,她是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她打小便是这般,嘴上总是不饶人,心却是不坏,阮妹妹你莫往心里去。”紫笑抚了抚阿阮背上的发,温和道,“去我那屋,我给你找身衣裳换上,再给你好好梳梳头。” 她昨日与自己说过,若阮妹妹能自禁苑出来,她便为她梳梳头,昨日.她有事并未做到,今日她定要将此事做了。 对于阿阮身上为何穿着一件男子袄衣,紫笑并未过问。 在这座府邸里,除了禁苑里的世子,没有谁个男人不想活命了敢靠近禁苑的人。 而与世子有关的一切,不是他们任何人能够过问的。 面对紫笑时,阿阮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冲她笑了起来。 她会努力让自己在禁苑活下去的 第12章 奇怪 他真的是世子? 禁苑里除了叶晞起居的这间阔屋外,再无其他屋子,阿阮抱紧铺盖坐在门外吹着冻人的寒风,不敢敲门,只等着叶晞睡足了唤她进屋伺候,她才能询问他,她能够在屋里哪个角落有个一席之地。 屋里的叶晞并没有睡,自荣亲王离开后他便一直在认真研读偃师鲁巳的手稿,一遍又一遍,又跑到西屋找出来未曾剪裁过的纸张铺展到空阔的中堂,再飞快地端过来笔墨砚台放在地上,将羊皮纸手稿在一旁展开,末了他整个人趴到地上,执笔蘸墨,一边看着羊皮纸手稿一边在纸上慢慢地绘制着什么。 期间他不时跑到西屋的书架前取下来老旧发黄的书或简册,拿过来在地上摊开,继续于纸上写画。 待他落下最后一笔从地上站起来时,屋外夜幕正自四面八方拢上苍穹。 他看着自己花了一整个白日才画好的图纸却是不满意,不由狠狠拧起眉,大有将其撕碎之势。 正当此时,屋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喷嚏声。 叶晞暴躁地走到门后,霍地将门扉拉开。 正在找帕子来擦去自己鼻底那被冻得止不住的鼻涕的阿阮听得开门声,顿时连帕子也不敢找了,抱着自己的铺盖连忙站起身来,着急忙慌地朝叶晞行礼。 是不是她方才的喷嚏声太大了吵着世子了? 阿阮低着头,抓紧抱在怀里的被褥。 叶晞这才发现外边不知何时已入夜,屋前廊檐上挂着的风灯已经被护院进来点上了,正在冰寒的夜风里摇摇晃晃。 下过雨的冬夜冻人得慌。 阿阮那根本来不及擦去的鼻涕眼见就要流到她嘴里。 她再也忍不住,本打算小声地将鼻涕往上吸溜,却不想一个用力过猛,发出了用力吸气的声音。 她紧张得不知所措,惊慌地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看向叶晞。 却见叶晞在盯着她抱在怀里的铺盖瞧。 阿阮连忙拿出早早写好的纸条放到铺盖上头,让叶晞能够看清上边的字。 纸上写的是她按照吩咐前来贴身伺候世子,请求世子安排。 对于阿阮抱着铺盖出现在自己眼前,叶晞丁点不觉奇怪,因为以往伺候他的每一个婢子都是如此。 只不过禁苑里未有留下一丝一毫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她们不曾来过这儿一般。 但他这会儿一点儿都不想理会阿阮,只是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后将门“砰”的给阖上了,动作之大吓得阿阮还以为他要打自己,不禁瑟缩起肩膀。 阿阮看看关上的屋门又看看天色,这才想起早过了饭点,赶紧将怀里的铺盖放下,以最快的速度朝院外跑去。 她才跑出院门,便见着紫笑提着食盒站在外边,也不知她来了多久,神色焦急,见着阿阮跑出来,她才舒了一口气,将食盒递给她,关心道:“怎么这会儿才出来?要是耽搁了世子用晚膳你因此受罚便不好了,快进去。” 阿阮点点头,一瞬也不敢耽搁,提了食盒便转身往院子里跑。 这一回,她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却迟迟等不到叶晞的回应,反是冷得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飞快地掏出来帕子草草擦了一把鼻子。 -- 第22页 “进来。”屋内此时传来叶晞带着愠恼与不耐烦的声音。 阿阮深吸一口气,这才敢推门而入。 屋内暗沉沉的,并未点灯,屋内一切仅模糊可见,叶晞杵在屏风后的中堂内,阿阮将食盒放到西屋后紧忙找出来烛台点上。 昨夜她收拾之时已经将这些寻常会用到的物事的摆放位置记在了心里。 当她将中堂里四周的烛台都点上后,入目的堂中景象令她难以置信。 只见地上铺满了打开的书册,砚台被打翻,蘸了满肚子墨汁的笔被扔到一旁,满地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不仅如此,地上还散落着被撕得稀碎的纸片,就像一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儿所作所为似的。 她自然什么都不敢问,只谨慎小心地抬头看向叶晞。 这不看不打紧,看了之后她更吃惊更难以置信。 但见那让府中所有人都畏惧不已避之不及的叶晞此时竟是气得两边腮帮子胀鼓鼓的,当真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像是察觉到阿阮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来朝她看去。 阿阮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然而叶晞却没有冲她撒气,只是气呼呼地转身朝西屋走去,一屁股坐在长案旁,兀自拿过放在长案上的食盒,将里边的饭菜拿出来放到地上,端起碗拿起筷子后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毫无礼教可言。 阿阮看得目瞪口呆。 世子就这么……这么吃起来了?把菜都放在地上? 他真的……是世子么? 阿阮被自己脑子里这一闪而过的想法给狠狠吓了一跳,再不敢胡猜乱想,走到叶晞身侧恭敬地跪坐下身,将还放在食盒底部的一盅汤端出来放到他面前。 叶晞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气坏了,端起汤后一股脑儿便给喝完了,末了竟是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阿阮紧抿住嘴,忍住笑意。 再看叶晞,嘴角沾着汤水,便是唇周的一圈儿绒毛上都沾了汤面上的油花,不仅如此,他脸颊上还沾着几滴墨汁,与他那双干净的眼眸一并瞧来,全然不像个尊贵的世子,反倒像极一个偷吃不知擦嘴的顽皮孩子。 阿阮忙拿过随着食盒一并送来的帕子,双手递给叶晞。 叶晞扯过帕子,在自己嘴上胡乱擦了一通,将帕子扔回给她,作势就要起身走开。 阿阮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袖,着急地朝他比划:“世子,你的脸上还很脏。” 叶晞侧过头,即将自己的脸朝肩上胡乱一蹭,却是将沾在他脸颊上的墨点子都给蹭开了去,使得他的脸非但没有擦净,反是更脏。 阿阮仍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比划。 饶是她不会说话不会让叶晞觉得聒噪,但还是让他觉得不耐烦,不由没好气道:“你好烦!” 他还要继续画他新想到的机甲的图纸! 阿阮吓得赶紧松手。 不想叶晞却是将脸朝她凑了过来,暴躁道:“要擦你自己擦!” 阿阮拿在手中的帕子险些给惊掉了,但看叶晞一副不似只是随意说说的模样,她只好硬着头皮抖着手屏着呼吸小心地为他擦去沾在他脸上的墨汁。 天寒,墨汁易凝,很是不好擦拭掉,阿阮一脸认真,一时间没想太多,自然而然地就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叶晞的脸,以免擦着擦着他别开脸去。 阿阮并未注意到,她的手贴上叶晞脸颊的一瞬间他眸中瞬起的杀意。 好在的是阿阮很快便收回手来,习惯性的笑了一笑,与他示意自己擦好了。 看着阿阮扬起的嘴角,叶晞眸中的恼意变成了好奇。 只见他抬起手来,一如白日里那般在她嘴角戳了戳。 阿阮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 叶晞这会儿不再理会她,收回手站起身又到一旁拿出一整幅纸来,在中堂随意寻了个没被他弄乱的地方将纸铺展开,再将笔与砚台墨条捡过来,趴在纸上一提笔便又进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 阿阮觉得自己这两日皆在惊慌与震惊中度过的,皆是因为叶晞。 她觉得叶晞身上杂糅着诸多矛盾,明明是冷漠又暴戾,同时却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明出身尊贵,举手投足间却又毫无矜贵可言。 世子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叶晞没有吩咐阿阮收拾中堂,阿阮自不敢擅作主张,她只收拾了碗筷装进食盒提出去,并就着这个时候匆匆喝了一碗紫笑给她留的汤,又再快速大口地扒拉了一碗饭,连嘴都来不及擦,便同紫笑摆摆手,跑回了禁苑。 叶晞仍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画着他脑子里构想的机甲,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愈来愈沉,他不曾抬过头,更没有要去歇息的打算。 阿阮不敢询问更不敢打扰他,倒是担心他看得不够清楚,便将西屋里的烛台都移到了他周遭来。 她跪坐在屋子角落旁,随时等待叶晞的吩咐。 起初她还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可她从昨晨至今夜都未能歇上一歇,且还一直提心吊胆的,早已累得不行,渐渐的,她只觉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身子歪了又歪,最后往旁一靠,睡了过去。 叶晞这一回画得仍是不满意,以致这才画至一半的图纸又被他毫不犹疑地撕碎了,又将自己逼得气急败坏。 然而他仍无休息的打算,而是转身往西屋走去,打算将自己早已看过数遍的书再拿来翻阅,看看有无新的发现。 -- 第23页 当他走向西屋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靠在角落里睡着了的阿阮。 他先是皱了皱眉,尔后朝她走了过去。 他垂眸盯着阿阮看了好一会儿,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将眉心拧如死结。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他这儿睡着的人。 她竟能睡得着?不是很怕他吗?她不是应该像其他人那样有多远就躲多远?为何还敢睡着? 叶晞想不明白。 也不打算再想。 他走到屋外,拿起阿阮放在屋外的铺盖,抓了其中的被子抖开扔到了她身上。 他则是将自己埋进了书海之中。 第13章 以为 同房了没? 阿阮梦到了鸡腿,热乎乎香喷喷,她拿在手上正张开嘴要啃,不想被人在手背用力打了一下,她一吃痛便松了手,鸡腿啪嗒就掉到地上,沾满了泥土。 她正欲哭无泪地蹲下来将鸡腿捡起来,不想脸上遭人戳了一戳,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直将她戳得摔倒在地。 梦外的阿阮本是靠着西屋窗牖下的墙根睡得香甜,然而她身子却愈来愈歪,最后直接歪到了地上去。 额头磕在地上的痛感让她自梦中猛地惊醒,乍然睁开眼的她一时半会儿间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不是大娘留给她的那间窄屋。 这儿是…… 阿阮的脑子还处在将将醒来似梦似醒的懵懂中,忽然见得有人朝她伸出手来。 嗯? 刹那间,阿阮有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猛地跳起身来。 她这才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慌得额上冷汗直冒。 她、她睡着了!?在禁苑里?而且还是在世子的屋里!? 更不幸的是,她发现叶晞这会儿就在她面前,且还是蹲在地上。 阿阮吓得双腿直抖,连忙跪下身来。 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让世子抬头来看她。 “天亮了。”叶晞看着这会儿在自己面前抖得像筛糠似的阿阮,面无表情道。 阿阮此时才发现映入她眸中的光亮并非烛光,而是透过窗纸撒进屋中的天光。 她慌得不知所措,连抬手比划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仅是睡着了,竟还一觉睡到了天明! 阿阮觉得,她的死期怕是到了。 然而她却是听到叶晞又道:“你该把东西给我了。” 什、什么东西?阿阮不明所以,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欲作询问。 只见叶晞又朝她伸出手来,“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今日的你该给我了。” 阿阮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叶晞说的是她的饴糖。 她什么都不敢多想,正要爬起来到屋外去从包袱里找来饴糖,却发现她的包袱就在她身旁,她不假思索匆匆忙忙将手往包袱里掏。 太过紧张,阿阮抖着手掏了好几次才将一块饴糖给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叶晞手心里。 叶晞得了饴糖后便站起身,一边剥外边的油纸一边往西屋长案后的窗台边走去,把饴糖放进嘴里,把糖纸放进了雕花盒子里。 随后他便又走进了书架间,再不管阿阮。 只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的阿阮后怕得浑身发虚,连跪都跪不稳,忽地便瘫软在地,久久都无力站起。 她还未能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世子既没有杀她,也没有处罚她,就只问她要了一块饴糖? 阿阮这会儿都不敢相信。 可偏偏这就是事实。 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恢复力气,正要站起身时,忽然发现她身前堆着她从通屋那儿带来的被子。 她昨夜明明是放在屋外的,因为世子还没有同意将这屋中的哪个角落允她夜里栖身,她不敢擅自将铺盖搬进屋里来碍世子的眼。 但这会儿不仅她的铺盖就在她身前,便是她的包袱也在她身旁。 阿阮边想边将手探进身前的被子里。 还有些微温热。 而她靠在这儿睡了一夜竟也未有被冻醒。 是因为有人给她身上盖了被子么? 这屋里除了世子,再无他人。 阿阮抓着身前的被子,难以置信地朝西屋看去。 静悄悄的,根本看不见叶晞,不知他站在哪个书架后边。 阿阮悄悄地想,或许……世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也根本不会像传闻里说的那样一个不高兴就杀人泄气? 还有,她可从来没有想过每日都要给世子一块饴糖,她前两次之所以敢壮着胆子主动给他饴糖,仅是因为她觉得吃了饴糖能让人心情变好,世子吃了饴糖兴许也会觉得心情舒畅些,仅此而已。 可世子怎就觉得她应该每日都给他一块饴糖? 世子怎会稀罕她的饴糖?他的每一顿膳食可精致到令人垂涎欲滴。 阿阮边想边伸过手将自己的包袱拿到面前来,摸出了她决意前往荣亲王府前收在包袱里的所有饴糖。 她将饴糖托在掌心里,认真数了数。 还有十二块。 她攒了整整一年,才一共攒了十六块,如今给了世子三块,她自己前夜吃了一块,就只剩下这十二块了。 阿阮本想剥开一块放进自己嘴里,但转念却还是将它们都收进了包袱里 她想,这剩下的十二块饴糖她得好好收着才是,不然世子忽然心血来潮又问她要而她拿不出的话就不妙了。 -- 第24页 * 阿阮就这么在禁苑里“住”了下来,叶晞始终没有开口准她将被褥铺在自己屋里,每个夜里她都是裹着被子靠在角落里合眼。 她是吃尽苦头长大的孤儿,即便不能躺卧入眠,但能有个遮风避雨之处来栖身她已觉知足,并且叶晞屋里时刻燃着炭盆暖炉,哪怕是靠着墙角睡觉,也比她曾住了几年、一到冬日便四面灌风冻得人发僵以致久久才能入睡的窄屋要强上许多。 虽然和叶晞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如履薄冰,但同时,向来细心的阿阮也能够一点点慢慢摸清他的脾性与喜恶。 譬如,叶晞似是真的喜爱吃饴糖,虽不会时时管她要,却当真每日天明时就朝她伸出手来,待她将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他才离开,并且当即就剥了糖纸将饴糖放进嘴里。 又譬如,他极其厌恶旁人碰他的东西,哪怕整间屋子都被他弄乱得连走动的地方都没有,却仍不让旁人碰上分毫,更莫论收拾。 阿阮不过是将险被墨汁染了的书册捡起,便被叶晞发狠一般将她推到一旁。 被推得摔在地上的阿阮往后每每想起叶晞当时的眼神都觉胆寒,她想,若她当时捡起的不是书而是其他,是不是那时候就没命了? 再譬如,叶晞的眼中似乎没有昼夜之分,他会彻夜不睡觉,或坐在长案后又或趴在地上不停地写些什么或是画些什么,抑或是拿着木头不停地打磨雕画,白日里则是一连睡上好几个时辰,连饭都不吃。 还譬如,他似是不爱到屋外去,除了秦霁不请自来的那一次,阿阮再未见过他走出过这间阔屋,便是站在窗户边呼吸一番外边的空气都不曾有过。 以及,他右手上的黑色手衣从未取下来过。 阿阮还发现,他无论握筷执笔还是执刀,皆是用的左手。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时,她总能听到叶晞走动时身上发出的细微的轴转般声响。 除此之外,便是她与府上的小丫鬟们都相处得挺融洽,只有杜鹃与木春始终瞧她不上眼。 尤其每个早晨她到后厨去吃早饭时,厨房里的那些个小丫鬟看她的眼神总是震惊好奇甚至还带着一股子佩服,尔后便朝她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昨夜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甚至不厌其烦地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自己选择往火坑里跳。 阿阮看得出来,禁苑以及叶晞对她们甚至对这府上所有人而言,如同血池炼狱,近者即死,能活下来的,皆是捡得的命。 选择走这条路,并非她不惜命,若非无路可走,她又怎会这般铤而走险。 “哎,阿阮,今日是你到世子跟前伺候的第十五日了吧?”本是正在涮碗的青花凑过来问。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日子。”本是在擦灶台这会儿已经围到阿阮身旁来的莲子听得青花这一问,立刻掰着指头算了一算日子,尔后震惊得瞪大了眼,“真的是第十五日了!” “都说在世子身旁伺候的人从来没有谁能活过半个月的,阿阮你可是第一个!”莲子是荣亲王府两个月前才新招进来的粗使丫鬟,家老本意安排她到禁苑去的,看她天生有些跛脚,又因紫笑在旁为了她说了些好话,家老才让她留在后厨干粗活。 即便如此,莲子每每想到禁苑还是觉得害怕,所以才对活下来的阿阮好奇又佩服。 只是,不知道阿阮又能活到什么时候? “我听杜鹃姐说,定是家老想出的法子起了作用。”青花道。 “什么法子?”莲子不解。 “就是给世子招妻纳妾的法子啊。”青花没什么心眼,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让愿意到世子跟前去的人穿上新娘子的绿衫红披帛,世子一眼便能知道这和以往前去伺候的奴婢不同,这是他的女人,然后就会手下留情了!” “原来如此!”莲子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阿阮:……才不全是这样!她是有靠自己的机敏活下来的好不好! 阿阮倒是想解释,可是青花她们不识字,也看不懂她的手语,便只能任由她们说,她默默地听着。 忽然,莲子想到了什么,也不管阿阮能不能回答,转头又问她道:“阿阮,你是照着招婚告示进来的,虽然我们大家伙都知道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来做奴婢的,可是世子知不知道呀?世子是不是真的把你当成了他的女人,和你同房了,所以你才…… ” “噗——”莲子话还未说完,阿阮被便她直白又直截的话给惊得将才喝进嘴的米汤给喷了出来。 才、才不是这样?? 第14章 最乖 像极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阿阮你这是怎么了?呛着了?”莲子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何不妥,见得阿阮如此,她还吓了一跳,“阿阮你没事儿吧?” “做什么呢?”紫笑才走进厨房便听得莲子口无遮拦的话,当即瞪了她们一眼,沉着脸道,“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吗?竟有空坐在这儿闲谈?” 若是被有心之人将这些话听去再往里添油加醋,莫说传进王爷或是世子耳里,便是传进周叔耳里,她们都免不了一顿罚。 莲子看见紫笑,瞬间一句话不敢再多说,连忙从阿阮身旁离开,埋头干活去了。 青花也不敢再多话。 阿阮则是一脸尴尬地站起身要收拾桌子。 紫笑近来忙着给家老打下手添置府上的各样物件,已好几日未有见到阿阮,她这会儿是特意到厨房来的,就只是为了看看阿阮,看她是否安好。 -- 第25页 “这儿没几个碗,让青花她们收拾便好。”紫笑道,“阮妹妹你随我来。” 青花与莲子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她们与阿阮相处得好,不过收拾几个碗而已,她们一点儿没觉不妥。 紫笑说罢,便拉着阿阮的手带她离开了厨房,阿阮转头朝青花她们很是过意不去地笑了笑,莲子则是笑着朝她挥挥手。 但愿明日.她们还能在这儿见到阿阮。 紫笑带阿阮去了她那屋,并没有多问她什么,看她安然无恙身上亦没有伤痕,知她确实如她所见暂时安然地活了下来,这便无需再多问什么了。 回屋之后,紫笑递给阿阮一只素色锦袋。 阿阮诧异又好奇地眨了眨眼,比划着问紫笑:“紫笑姐,这是什么呀?” “你自己打开看看便知道了。”紫笑将锦袋塞进她手里,笑道。 阿阮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锦袋打开,取出了里边的东西。 是一根桃粉色的发带,上边绣着小小的桃花,发带的末端还缀着桃花状的小银饰。 阿阮看着自己手中的发带,目瞪口呆。 紫笑则是轻轻按着她的肩让她坐在了铜镜前,笑得温和道:“我给阮妹妹系上。” 阿阮回过身,着着急急要站起身。 紫笑却是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动,“这是昨日.我出门采买府上物事时瞧见的,想着你这般的年纪用着正好合适,便给买回来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没什么积蓄,贵的我可也买不起,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阿阮听得一愣一愣的,眼圈还有些发红,她呆呆地看着紫笑,讷讷地抬手比划:“是送给我的吗?” “不然呢?”紫笑忍俊不禁地捏捏她的小鼻子。 阿阮眼圈愈发红了些,鼻子也开始有些酸涩,她继续比划:“紫笑姐为何对我这么好?”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礼物。 还是如此精致又有心的礼物。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又可能是你本身就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紫笑笑了笑,“总觉得你像自家小妹一般。” 阿阮用力吸了吸鼻子。 紫笑则是又忍不住笑了笑,“好了,快些坐好,可不能为此耽搁了时间让你受世子的责罚。” 阿阮用力点点头,面对铜镜坐直身子。 有些话,哪怕不能同所有人说,她也想同紫笑姐说。 可是,紫笑姐对她的手语仍看不大明白,这儿又没有纸笔,她比划的,紫笑姐能看懂吗? 正当阿阮思忖间,听得紫笑道:“好了。” 阿阮抬眸看向铜镜里的自己,不过是系上了一根崭新的发带而已,她觉得自己瞧着好像精神了许多。 “谢谢紫笑姐。”阿阮笑得甜甜地比划。 紫笑瞧着这发带确实与阿阮很是相配,不由也笑了起来,这才催她道:“回去吧。” 阿阮点点头,走了两步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缓慢地比划着手语,一边张嘴用口型道:“紫笑姐,其实世子没有大伙儿说的那么可怕。”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单纯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然而紫笑却是微微蹙起眉,不理解道:“阮妹妹你慢着些比划,我看不明白你的意思。” “没什么。”阿阮本想再比划一次,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摆摆手摇摇头后离开了。 纵是紫笑姐看明白了,也不能够理解吧,在紫笑姐眼里,应当和所有人一样,觉得世子就是杀人如麻的恶鬼,否则紫笑姐又怎会从不过问她在禁苑的情况。 往禁苑走去的阿阮想起前边青花说的话,不由得抬起双手细细地掰数着她进入这荣亲王府的日子,不多不少,正正好十五日,过了今日,她就真真是在禁苑里活过了半月。 在青花她们眼里,这于阿阮而言应当是件欢喜的事情,但阿阮自己却一点儿欢喜的感觉都没有,至于为何,她也说不上来。 她如今只是觉得,伺候世子,其实并不是件难事,相反,她除了给世子送饭端茶之外,其余事情几乎不用做,只需要待在一旁就好。 因为世子大多时候都沉浸在他自己的事情之中,鲜少对她有吩咐,只要她不胡乱碰到世子的东西,便不会有性命之危。 眼下她觉得最难的,便是世子脾性阴晴不定的,极难相处。 不仅如此,他还动不动就生气,生自己的气,生书册的气,生笔墨纸砚的气,总之就是各种胡乱撒气。 而生起气来的世子当真就跟个坏脾气的倔孩子似的,腮帮子气得胀鼓鼓的不说,还到处乱扔东西,总是将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仿佛有歹人来打家劫舍过一般。 话虽如此,但世子也不是全然没有比较好相与的时候。 她觉得,世子在找她要饴糖的时候看起来最乖了。 睁着那双看起来干净得不得了的眼睛朝她伸出手要糖吃,安安静静不气不恼,像极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才这么想,阿阮便将自己给吓了一跳。 她怎么能用“乖”来形容世子,万一被世子知晓—— 阿阮将自己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想些有的没的,加快脚步往禁苑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忽又停了下来。 她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 第26页 她忽然想起她今晨给叶晞的饴糖是她包袱里的最后一块饴糖。 然而每日早晨朝阿阮要一块饴糖显然已经成了叶晞的习惯。 阿阮咽了一口唾沫,她不大敢想明晨若是她拿不出饴糖会给自己招来怎样的后果。 世子行事完全视心情而定,她根本没有应对之策,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在明日天明之前将饴糖给准备好。 阿阮想了想,提起裙裾转身跑去找家老去了。 家老正在对着近些日子采买之物的清单,却也不嫌阿阮这会儿跑来找他,毕竟他还指着阿阮能在叶晞那儿多活些日子,如此能为他省去许多麻烦事。 只是当他接过阿阮写好字递来给他的纸张后还是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地训斥她道:“想出去买些东西!?想都别想!还不快回世子那儿去!?” 阿阮垂着头,用力抿着唇,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从家老手中把纸拿过来继续往下写。 她本是想将叶晞喜爱吃饴糖的事情告知家老,她不自个儿出府去买也成,让家老吩咐下去将饴糖准备好,届时她来取就好。 可她正要这般落笔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后写了另一番解释,重新将纸递与家老。 家老拧着眉看完,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 “既是世子交代了你亲自去将东西买回来,你又为何这个时辰才来告诉我?” 阿阮写:“世子才睡下不久。” 家老默了默,又问:“什么东西非要你去买不可?” 阿阮继续写:“世子不让说。” 阿阮面上看着实诚,其实写这几句话时心慌得厉害,生怕被家老看出来她在撒谎。 叶晞才睡下不久是真,其余都是她胡编的。 其实她大可以如实相告让家老吩咐下人将饴糖准备好的,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说的好。 她不过才到王府半月而已,便知晓世子喜吃饴糖,家老在王府干了那么多年,又岂会不知? 若是家老当真不知,那她便更不能说,万一因此触怒了世子,受苦的是她。 倒不如趁世子这会儿正睡着,她快去快回的好。 这半月来她摸清了世子休息的时间,但凡他睡觉,都会睡上至少三四个时辰,期间并不会醒来,这个时间足够她往返了。 眼下就看家老信不信她所言了。 家老久久不说话,显然是在掂量阿阮话里的真假,正当阿阮觉得家老看穿了她的谎话时,终是听得家老道:“速去速回,若是世子醒来见不到你,后果你自己担着!” 家老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上回叶晞因不是阿阮前去送饭而将食盒狠狠扔到地上的暴戾模样,仅是想起他都觉得可怕,可不敢再因此触怒叶晞。 阿阮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用力点点头,放下笔转身就走。 她赌的就是家老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若阿阮所说是假,后果她自己担着,倘若她说的是真的,她却在被他拦着不让出去,后果他可不敢去想。 而让他去找叶晞求证真假,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 只是当阿阮才要跨出门槛时,家老忽然唤住了她:“站住。” 第15章 枣糕 这甜甜的枣泥糕他会不会也喜爱?…… 阿阮才落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还以为家老当真察觉了什么,谁知却是听得家老道:“走得如此之快,你身上有钱吗?这只钱袋子你拿着。” 阿阮将将转过身,家老便将一只钱袋塞到了她手里来,一边将站在门外的一名家丁叫进来,吩咐道:“去叫老李套一辆马车,你同她一块儿去,让老李载你们去,就说是我的吩咐,速去速回。” 家丁领命,领着心犹在突突跳的阿阮走了。 身为下人,并没有资格从王府正大门出入,阿阮与陪同她的家丁走的是后门。 与其说是陪同,不若说是监督,为的便是担心她后悔入了禁苑想要逃跑。 阿阮却是不曾想过要逃,故而她心中很是坦荡,除了这会儿是她瞒着叶晞出来的之外,再无什么其他心思。 眼下唯一一点让她不自在的,便是她所乘的这辆马车。 她的记忆里,她不曾乘过马车,这是头一回,然而却丁点不舒坦,摇摇晃晃颠得慌,她需稳稳抓着窗沿才不至于被晃倒了去。 其实这不过是驾车的老李毫不将她当回事罢了,套的是最破旧的马车,车子也驾得很是随意。 好不容易到了城西市集,阿阮被颠得实在不行,终是忍不住让老李将马车停下来,冲也一般跑到一旁扶着墙根吐了起来。 只听老李道:“市集里边人多摊儿也多,马车不好走了,你俩就自个儿进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阿阮乐得如此,当即连连点头,心道是再坐下去她怕是都要吐马车上了。 随她一道来的家丁却是知晓这不过是老李偷懒的借口罢了,但看阿阮被马车颠得一脸青白的模样,便没有说道老李,而是跟着她一块儿往市集里去了。 楚地上京的西市向来都是寻常百姓营生或出入之地,颇为混杂,但凡富贵或是显贵的人家,都不会来此地,同阿阮随行的家丁心里不解得很,以致禁不住问阿阮道:“阮娘子,世子是让你到这西市来买什么东西啊?” 不过问归问,但整个荣亲王府上下谁人不知禁苑新进的婢子是个哑巴,家丁也不指望阿阮能回答他,至于她比划的手语,他就更看不懂了。 -- 第27页 阿阮只是朝他笑笑,并不做回答,继续往市集深处走。 西市于她而言,虽不能说再熟悉不过,却也丁点不陌生。 收留她的大娘尚在人世时,就经常领着她到这西市来寻些零散活计,她也经常在这西市里寻些绣活干,或是用攒下的小钱置办些针线,回去纳些鞋垫或是绣些帕子到这西市里来卖。 她的饴糖,就是在这西市深处一家连块招牌都没有却已经营了十余年的小铺子里买的。 那是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经营的杂货铺子,寻日里卖些藤筐陶碗等过日子所需的物事,同时也卖一些饴糖糕饼,乃是老大娘自个儿做的。 虽然卖相并不如何,可那在阿阮心里却都是顶顶美味的,尤其是那糕饼将将蒸好时的味道,阿阮觉得比那醉仙楼里飘出的味道更令人垂涎欲滴。 小铺子开在市集深处,行人稀松,小铺几乎不见生意,阿阮到得小铺时,铺子的老大爷正坐在铺子前的一张矮凳上编竹筐。 深冬的冷风嗖嗖地吹,老人粗糙的手上满是被冬寒冻出的红疮。 贫苦人家的生活,自来如此,若不勤快些,怕是根本等不到来年的春日。 见得阿阮,老人家饱含风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脸来,一边转头朝铺子里喊道:“老婆子,阮小娘子来嘞!” 说着他才又看向阿阮,笑呵呵道:“好一阵子没见到阮小娘子你了,昨个儿那老婆子还和我念叨起你呐!快快,到里边去坐坐,这外边啊,风大,冻得慌。” 老人家边说边让开身将阿阮往铺子里请。 那跟着阿阮的家丁瞅着这一小小铺子没什么不妥之处,便站到了一旁,没再跟着她往里去。 倒是老大爷眼尖,瞅着家丁身上的衣裳不像寻常人家所穿的,便小声问阿阮道:“阮小娘子,外边那大小伙子……不是一般人家的下人吧?你这是找到好活儿做了?” 老大爷夫妇俩都是心眼实诚的好人,一直以来都对阿阮颇为照顾,阿阮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便笑着点了点头,还一边比划着告诉老大爷她不仅找到了活儿做,还找到了地方住。 “这样可真是太好了。”老大爷很是为她高兴,“如今的世道,能有一碗饭吃能好好活着就好,回头在人家里头老老实实地干活,可千万不能惹着主人家了,懂不?” 阿阮用力点点头,心里头暖洋洋的。 正当这时,一位头发霜白的老大娘匆匆从铺子里处走出来,头上裹着布巾,腰间系着围裙,一看就是方才一直在忙碌的模样,见着阿阮,她顿时笑得一脸慈爱,忙拉过阿阮的手,道:“许久不见小娘子了,我昨儿个才与老头子说着你是不是到哪儿去了,好好儿的就好。” 阿阮明白他们夫妻二人的话,他们是怕她捱不过这个冬日。 今年的冬日确实是太冷太冷了,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 老大娘怕自己的话惹来阿阮多想,忙又问道:“小娘子今儿过来可是要将绣品托在我这儿卖?” 以往不少时候阿阮寻不着空时便会将做好的针黹托在这儿卖,老夫妇瞧她一个孤女孤苦无依的,从不从中收她的钱。 阿阮笑着摇摇头,只见她抬起手,指了指搁在一旁矮案上的托盘。 托盘里是用小张的油纸包好的一块块饴糖,还有面上撒着芝麻的枣泥糕。 老大娘瞬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又笑道:“小娘子可真是忘不了这饴糖,这回啊大娘不收你的钱,你只管揣几块儿回去吃!” 老大娘说完便抓了好几块饴糖塞到她手里来。 阿阮却是不愿收,连连摆手。 大爷大娘的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饴糖,她不能收。 就在老大娘硬是要将饴糖塞给她时,阿阮将一直抓在手里的钱袋递到她眼前来,尔后将装在里边的好小串铜板倒到手心里。 老大娘目瞪口呆。 铜板这一东西他们虽日日见,可要这么好几串儿的铜板莫说这孤苦无依的小娘子,便是他们两口子经营这小铺子一年到头怕也攒不上。 如今阿阮却是一拿便拿出好几小串儿铜板来,这如何能不叫他们吃惊? 老大爷虽也很是吃惊,但他毕竟是男人,比老大娘要冷静一些,但见他扯了扯自己老婆子的衣角,忙道:“阮小娘子找到新活儿做了,是在大户人家里做的活儿,她这定是受了主人家的吩咐出来买咱家饴糖的。” 除此之外,老大爷再想不到别的理由,若说小娘子偷来的,那绝不可能,小娘子的为人他们是清楚的,而且还有旁的下人跟着一块儿来,那就只能是来买东西的。 至于为何看上了他们家的饴糖,那当然是好吃呗! 他家老婆子做的饴糖和糕饼,那可是全上京数一数二的! 阿阮听得老大爷的话,当即笑着又连连点头,紧着朝他们比划了一个数。 “三十块饴糖?”老大娘很是吃惊。 饴糖这东西对富贵人家来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颇为奢侈的零嘴小食,只有逢年过节时,家中大人才会给孩子买上个两三块,如阿阮这般的,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才舍得给自己买上一块,却又不舍得吃,而是攒起来。 这一要便要三十块饴糖的生意,对这小小的杂货铺子来说,还是头一次。 -- 第28页 阿阮边再点点头边将前边紫笑送给她的装着发带的那只素色锦袋自怀里掏出来递给老大娘,显然是要她将饴糖装进这只袋子里。 这只锦袋挺大的,应当够装的。 老大娘还是有些不大置信,边接过锦袋边自言自语道:“我先看看这还够不够三十块儿。” 她昨儿个才做好的饴糖,因为买的人并不多,她每次做的都不会太多,生怕放坏了都没能卖完。 阿阮安静地等在一旁,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副红对子,面露诧异之色,不由看向老大爷,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红对子。 老大爷当即笑着解释道:“这是前两日一个书生拿过来,托我给他挂在这儿卖的,还有好十几副呢,没地儿挂,我先给收起来了,待有人问了我再给拿出来。” 但是阿阮想问的并非这个。 只见老大爷转头看向外边,感慨道:“一年年关说来就来了,这一年啊,又快要过去咯。” 看着那火红喜庆的对子,阿阮这才恍然想起,年关至了。 怪不得这市集较以往时候要热闹上许多,原是家家户户都到这市集上置办年货来了。 也怪不得王府里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忙着洒扫,紫笑姐与家老也都在忙个不停。 “装好了,一共还有三十五块饴糖,这只小袋儿正好够装,我全都给小娘子装进去了。”老大娘这会儿拿着装满饴糖胀鼓鼓地锦袋递过来给阿阮,“多出来的五块就当做是我送给小娘子吃的了。” 不等阿阮拒绝,只听老大娘又道:“可不要跟我客气,我也不是每回都送得起的,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吃些甜的,心情好,过年也才过得高兴。” “来,拿着。”老大娘将锦袋放到了阿阮手里。 阿阮给她躬身道谢,在给她结钱时不禁看了那撒着芝麻的枣泥糕一眼,她想了想,让老大娘给她包了五块枣泥糕。 糕点小小的一块,做得并不精致,与叶晞平日里吃的菜全然不能比。 可看着这小小的枣泥糕,阿阮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 世子喜爱吃饴糖,不知这甜甜的枣泥糕他会不会也喜爱? 剩下的铜板,回去是要还回去给家老的,要是家老发现她来买的是些根本入不了王府的低劣饴糖,她又该如何解释? 阿阮将颇为沉手的锦袋托在手心里走出小铺,正要去找那等在外边的家丁,却发现他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外边。 寻思着她若自己到市集外边去乘马车回去的话,届时家丁回来见不到她待回头怕是要受罚,便站到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等他。 不想她才将将站定,便有人从她身后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根本不给她喊叫的机会,飞快地将她带上了正从旁经过的一辆马车! 马车快速离开。 阿阮被迷晕之前心慌得厉害,手上却仍将给叶晞买的饴糖与枣泥糕抓得紧紧。 第16章 少主 见过少主。 家丁出门之前因口渴匆匆喝了一碗井水,这会儿肚子疼得厉害,憋得不行,四处找茅厕去了。 他回到杂货小铺时又再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阿阮出来,他便进去找,谁知却被告知阿阮半盏茶时间前就已经离开了。 家丁顿时心慌得厉害,心里盼着阿阮是出来时以为他先到马车那儿去了,便着急忙慌地朝市集外跑去。 可当他瞧见马车那儿只有老李蹲在一旁地上与附近游手好闲的无赖赌钱、马车上空无一人时,他慌得两腿一软,面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完、完了…… * 阿阮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自己脑袋沉得厉害,混混沌沌的,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身旁有人在说话。 “唐先生,少主她怎还未有醒来?” “你个饭桶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下手不知轻重迷.药下多了,少主能睡这么久!?”有人小声叱骂道。 唐先生?少主?这些……是什么人? 阿阮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烛光尤为刺目,使得她不由抬起手来挡了挡。 却是听得前边说话的人激动道:“少主醒了!唐先生,少主醒了!” 眼见有人在自己眼前晃,且还离得极近,惊得阿阮立即坐起身来,连连往里退。 但见那朝她凑近的人被身旁的人朝脑袋上揍了一拳,一边怒斥道:“你嚷嚷什么这么大声,吓着少主了!” 阿阮这才瞧清自己处在一间布置得极为简单的屋子内,此刻她正在一张垂挂着烟灰帘帐的床上,站在床前的是三名陌生男人,心中顿时惊惧不已,频频往床角里缩。 正在这时,只见一直背对着她而站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虽然身着长袍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偏偏眼神凌厉如刀,不过才看了那两名多话的男子一眼,他们便立刻闭了嘴,低头往旁退开。 尔后见得那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朝阿阮抱拳躬身,竟是恭恭敬敬道:“属下唐迤,见过少主。” 阿阮警惕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她无法说话,什么都问不了,只能死死盯着对方,以防他们对自己做出什么不轨之举来。 唐迤像是看不见阿阮的惊惧警惕一般,将手再一拱,继续道:“少主怕是已经忘了属下,但属下却仍清楚地记得少主,少主五岁时患了失语症,右边鬓发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左手手心里有一颗朱砂痣。” -- 第29页 唐迤话音才落,阿阮便难以置信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右边鬓发,忽又匆忙将手放下,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为惊惧。 他如何知道她右边鬓发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又如何知道她左手心里有一颗朱砂痣!? 便是连她几岁时患的失语症,他竟都知晓!? 还有什么……少主?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只听唐迤又道:“少主鬓发间的疤痕是少主五岁时顽皮爬到树上不小心摔下来磕到的,当时还是属下抱着少主去包扎的。” “属下不负主上临终所托,终是找到了少主!”唐迤说完,将身子躬得更低,更为恭敬。 他的言行举止间极为真诚,半点不像有假。 便是他身后的那两名男子,也都跟着他朝阿阮深深躬下身来。 阿阮见状愈发不安,她先是看看左右,尔后趁他们还未抬头前连忙从床上爬下来,鞋也来不及穿,便逃也一般朝门外方向冲去。 其中一名男子作势要将她拦下,却被唐迤拦住。 男子一脸的着急与不解:“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少主的,先生为何不让我等将她拦下!?” “少主要去的地方可是荣亲王府,那可是叶家人的宅邸!先生!”另一人也急道。 然而唐迤却是不为所动,非但丝毫不着急,反是训斥他二人道:“还不快拿上少主的鞋追上去让她穿上!?” 二人不敢不从,其中一人当即拿起阿阮的鞋朝她追去了。 阿阮见得有人朝她追来,还以为是要将她抓回去,不由使出浑身解数跑得更快,却不想那人只是将鞋放在她前边不远处,然后退至一旁,并无要抓她的举动,阿阮也无暇多想,飞快地套上鞋,逃也一般跑离此地。 幸而这仅是一间小小的宅子,除了屋便能瞧见不远处的照壁,阿阮轻易便找到大门,跑走了。 一心只想着要跑得远远的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该走哪条路,见路便跑,待她觉得自己已经跑得足够远后才停下脚步歇气。 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心跳得剧烈,路旁人家门前挑着的风灯随着夜风一摇一晃,阿阮扭头看向那摇晃的风灯,这才发现头顶夜幕沉沉,不见星月,还有零星的雪花自苍穹上纷纷飘落。 阿阮怔愣,现下是什么时辰了?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观察起四周来。 她必须尽快回王府去,她这般突然不见了,送她出来的那两人必定会受她牵连,也不知家老会如何处罚他们,她不能害他们平白遭了这个罪。 还有世子,这会儿怕是已经醒了,没人在他跟前伺候的话不知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或是家老让谁人顶替她去给世子送晚膳?这一觉睡起来的世子是有起床气的,若是前去伺候她的人不清楚世子脾性的话—— 阿阮再不敢往下想,一心只想快些寻着路回去,同时也对那莫名其妙将她掳走的几人怨恼不已。 若是有人因她回去迟了而有性命之危或是失了性命,她便是那杀人凶手,将一辈子都背负着罪孽。 四周安静得只闻风声,不见任何行人,阿阮着实辨识不出这儿究竟是何处,也不能杵着不动,只能随意沿一条路跑去。 兴许是她时运不错,她胡乱跑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竟跑到了白日里她买饴糖的那间杂货小铺子前,只是眼下铺子早已打烊,门前黑漆漆的,却也不难她辨认。 见得小铺,阿阮心中不由一喜,这般一来她便能辨出方向,知道该走哪条路回王府。 上京虽是楚国京城,照理当行宵禁,但如今天下群雄割据战火不断,政权频繁更迭,百年前一统天下的盛世大魏的宵禁制度早已在烽烟与战火中松动乃至瓦解,百姓在夹缝中求生存,夜里有不少人悄悄躲着那早已经松弛不堪的巡卫做起些夜间的小买卖,巡卫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不少时候也会到夜市里喝上一壶或是买上些热腾腾的汤饼来填肚子。 阿阮跑回荣亲王府的一路并未受阻拦,不过她一身材单薄又瘦小的小娘子于这雪夜里狂奔的模样还是引来不少夜间营生的人的注意与叹息。 跑得这般着急,也不知是不是家里遭了难,哎! 如今天下这世道,最难的便是他们这些底层百姓。 阿阮从不知自己原来竟能跑如此之快,路上她一刻也不敢歇,待跑到荣亲王府后门停下来的那一瞬,她才觉两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而她及时扶住了门上的衔环,才不至于摔倒。 “铛铛铛——”铜铸的衔环打在门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里清晰到有些刺耳。 很快她便听到门后有匆匆的脚步声跑来。 开门的仍是白日里他们出门时值守的那个门房。 见着她的一瞬间,门房一脸的震惊。 因为“禁苑里的那个小哑巴逃跑了”的事情今日已经在整个荣亲王府传开了去,为此事,专门套马车驾车的老李和一并同她出去的大顺这会儿可是还在院里挨着棍子呢! 阿阮顾不得门房究竟是何反应,连忙往里跑,才跑了一会儿便听到前边不远处传来响亮的板子声以及男人痛苦的喊叫声。 她的心不免一惊,连忙循声急急跑去。 -- 第30页 果见老李与白日里的那名家丁被扒了衣服按在长凳上,正由两名五大三粗的男人抓着粗粗的棍子朝他们身上打,只见他们背上腥红一片,也不知已经挨了多少棍子,却看得出若是再这般打下去,他们的背很快便会皮开肉绽。 阿阮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一时半会儿间根本就无心去管什么男女有别,只想着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便会闹出人命了。 施棍者见着忽然有人冲过来,不得不立即停手。 围在四周的下人瞧清这不要命冲过来阻拦的人竟是阿阮时,无不震惊得瞪大了眼。 她不是逃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回来找死吗? 阿阮知晓自己这会儿想解释也无用,拦住了施棍者后她着急地往四周瞧,显然是在找人。 家老呢?这种情况家老不是应该在这儿的吗?怎的却不见他? 还有,紫笑姐呢?紫笑姐会不会也觉得她是逃跑了? 正当阿阮急得不行时,忽有人冲过来一把便抓住了她的胳膊,发狠一般将她往一旁拽。 阿阮吃痛,却惊诧地发现拽她之人竟是秋茶。 秋茶一边拽着她一边快步往前走,边走边咬牙切齿道:“你跑到哪儿去了这种时辰才回来!?你知不知道紫笑为了你回来后能少些处罚,替你去给世子送晚膳了!” “她进去禁苑已经半个时辰了!到这会儿还没有出来!” 秋茶说这话时手抖得厉害。 她浑身都抖得厉害。 两旁明晃晃的风灯下,阿阮瞧见她眼圈发红。 她在为紫笑害怕,更是在为她担心。 平日里她为人虽刻薄了些,也总瞧紫笑不顺眼,可她们之间终究有着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于她心中,是真的将紫笑当做姊妹。 阿阮只觉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 紫笑姐她…… 忽地,她甩开秋茶的手,慌不迭得朝禁苑方向跑去。 她以为她自西市跑回来已经精疲力尽了,没想到她还能有力气跑起来。 她不能让紫笑姐因为她而有事! 世子啊,求求你,不要迁怒于紫笑姐。 第17章 生气 世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叶晞有起床气。 不管他是自己醒来还是被吵醒的,都会有起床气,而他今日的起床气尤其甚。 他今日只睡了三个时辰便醒了,故而起床气比往日里都要大。 因为他做了一梦,他的梦里小哑巴不见了,如何都找不到,他气得大发雷霆,生生将自己给气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在屋子里找阿阮,可那个自从到他跟前来伺候开始他无论何时都能见到的小哑巴却是不见了,他找遍整个屋子,便是他极少极少会走动的院子他都走了一遭,仍是没有见到阿阮。 他气得将西屋里除了书架以外的所有东西都掀翻了。 紫笑便是这个时候受了家老刻不容缓的吩咐,代替阿阮来给他送晚膳。 她根本连屋门都未能进,叶晞将砚台从屋里狠狠砸出来,正正好砸到她的脚背,疼得她冷汗直流,却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只连忙跪下身去,不敢动,更不敢出声。 她想到了阿阮,忍不住为那个无依无靠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心疼。 她在这禁苑里活下来,何其艰难。 紫笑这一跪便是半个时辰,天寒地冻,又落了雪,她只觉自己两条腿被冻得发僵,知觉愈来愈少。 她听着屋里不断传来的摔东西的声响,心惊肉跳,也愈发心疼阿阮。 也不知阮妹妹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盼她万万莫有事才好。 食盒里的饭菜早已冷透,西屋里已然狼藉一片,除了两侧的书架以及角落的箱子、窗台上的雕花小盒外,所有能砸的东西都已被叶晞砸烂,那张长案更是被掀至中间堂屋。 叶晞站在窗台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台上的那只雕花小盒子。 忽然,他抬起手拿起那只雕花小盒,只见他扬起手,作势要将它砸到地上。 可他举起手后又迟迟没有扔,反是将手放下,继而打开身旁角落里的那只箱子,暴躁地将手中的小盒扔了进去,再“砰”的一声重重阖上箱子。 他将箱子阖上后朝屋外走去。 跪在门外的紫笑听得那朝自己愈来愈近的颇为沉重的脚步声,将头垂下,身子也躬得更低。 她虽是荣亲王府的家生奴婢,但她同秋茶一般,从不曾进过这禁苑,她们只是在荣亲王将世子接回府上安排进禁苑的那一天见过他一回而已。 对于世子,她同所有人一样,心怀畏惧,战战兢兢。 叶晞的双脚停在门槛内的那一瞬,紫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即便没有抬头,她也能深深感觉得到叶晞身上比这深冬还冰寒的迫人气息。 冷汗自她额边滑下。 “奴婢见过世——” 她正请安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被掐住了喉咙。 只见叶晞那仍裹着棉布的左手紧紧扣着紫笑的咽喉,面无表情地将她自地上生生提起。 紫笑喘息不上,本是煞白的面色急剧变得涨红,眸中写满惊恐。 即便死亡已经急速逼近,可她仍不敢抬起双手来掰叶晞的手。 叶晞掐着她咽喉的手愈收愈紧。 -- 第31页 明明如阎罗般可怕,偏偏一双眼眸干净得能清晰地映出簌簌而落的雪花。 紫笑的鼻息愈来愈微弱。 只要他将五指继续用力收紧,紫笑很快便能变成死尸一具。 就在这时,他瞥见院中被夜色掩得并不明亮的火光中,一道瘦小的身影着急忙慌以致跌跌撞撞地朝他这个方向跑来。 这一刹那,叶晞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生气了,但他掐着紫笑咽喉的手却没有松开一分力道。 阿阮远远瞧见被掐着脖子举起得双脚离地的紫笑,心慌得提到了嗓子眼,以致还在院中跌了一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满面惊慌地朝叶晞继续跑来。 她“噗通”一声跪在叶晞跟前,频频朝他磕头。 她磕得极为用力,这静寂的夜里不仅能清楚地听到她磕头的“咚咚”声响,更能看见她额上瞬间磕出了一片红肿来。 “世子,求求你不要怪罪紫笑姐。”阿阮一连磕了数个响头后慌乱地抬手比划,“奴并没有逃跑!奴只是路上遇着了些事情,耽搁了回府的时辰!” “世子要罚就罚奴一人!这和紫笑姐没有关系的!”阿阮匆匆比划完,躬下身作势又要再磕头。 叶晞忽抬起脚,一脚踹在她肩上,力道并算不得重,却踹得她身子一歪,跌坐在地。 只见阿阮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连忙爬起身,又要重新朝他跪好。 叶晞这时松了紧掐着紫笑咽喉的手。 紫笑瞬时跌到阿阮身旁,将将自阎王殿前走过一遭的她顾不得害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阿阮怕极了她会出事,忙不迭地伸手去扶她,慌得眼圈通红,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 叶晞居高临下般看着眼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阿阮与紫笑,只觉方才那消下去些微的怒气又窜了上来,使得他又是抬起脚。 阿阮以为他又要踹向自己,已然做好了被踹的准备,不想叶晞却是一脚踹在一旁的食盒上,力道之大,直将食盒踢出了近乎两丈远,里边碟盘摔出,四处飞溅。 阿阮与紫笑吓得气都不敢喘。 索命无常仿佛就近在身侧,恐惧丛生。 正当她们皆认为自己活不过今夜时,却见叶晞双脚一挪,竟是转身走回了屋里。 阿阮与紫笑先是屏着呼吸,尔后双双瘫软在地,心惊肉跳。 好一会儿后,还是阿阮率先回过神来,她坐起身,将身旁的紫笑扶起来。 紫笑后怕紧张地看着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慌得连启齿的力气都没有。 阿阮见状则是当即竖起食指按在自己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再摇了摇头,示意她这会儿不要说话。 世子脾性古怪,她们这会儿是捡回了一条命,最好是安安静静的,千万莫要再触怒世子的好。 紫笑咬着牙点点头。 阿阮爬起身,将她自地上扶起来。 紫笑双腿仍虚,抓着阿阮的胳膊使劲了好几回才终是站了起来。 可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紧紧抓着阿阮的隔壁将她上下打量,神情关切,显然是担心她今日在外边遇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没事。”阿阮用力吸了吸发酸得紧的鼻子,用手势给紫笑道,“紫笑姐不用为我担心。” 明明紫笑姐才因为她险些丢了性命,非但不怨她怪她,反还为她担心,若是紫笑姐真出了什么事,她便是给紫笑姐偿命都还不能原谅自己。 紫笑看她好端端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模样,这才点点头,却仍不放心。 毕竟,屋里的世子比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更为可怕。 然而阿阮指指地上的翻倒的时候又指指她,再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屋子,可见是让紫笑再去准备一份晚膳来,她则是要进屋去伺候了。 紫笑将她的胳膊抓得更紧,双手发颤。 她怕阿阮这一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 阿阮却是冲她笑笑,将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推着她的肩让她赶紧离开。 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紫笑终是紧紧咬着下唇,飞快地将地上的食盒收拾,不禁再回头担忧地看向阿阮。 只见阿阮此时已转身面对着阔屋,抬脚走了进去。 那阔屋在夜色里仿若一头沉睡的凶兽,那打开的屋门有如一张血盆大口,里边漆黑如深渊,吞没了阿阮小小的身影。 紫笑提着收拾好的食盒匆匆离开了禁苑。 她来这禁苑本是想让阮妹妹少受些罚,不曾想到头来却是要阮妹妹来救她的命。 也不知明日是否还能见到阮妹妹? 紫笑的心情如这夜色一般沉重。 屋里并未点灯。 叶晞似乎从不会自己动手点灯,若是下人没有为他将灯点上,他便会一直与黑暗为伴,直至天明。 而院门外的护院也只敢点燃院子里的风灯而已,这阔屋于他们而言有如雷池,莫说跨进半步,便是一步都不敢靠近,每每入夜后进来掌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进出。 门外廊下的风灯只能朦朦胧胧照到屏风附近,再往里,便是漆黑一片。 阿阮瞧不见叶晞,也不知他在屋中何处。 她心中害怕得紧,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心跳得厉害。 幸而屏风旁置着一灯台,火折子也摆在那儿,阿阮战战兢兢地摸索到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将烛灯点上。 -- 第32页 昏黄且微薄的光线中,阿阮终是瞧见了叶晞。 他就坐在堂屋里,坐在地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面上不见任何神情,既不见气恼,也不见不耐烦,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偶人似的。 可他是真真正正的大活人。 阿阮被他看得心突突直跳,她想,她这颗心脏会不会被吓得当真从嗓子眼蹦出来? 阿阮以为自己会害怕得动弹不得,可兴许是这些日子她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无形中已然没有了半月前初见叶晞时那般害怕得浑身僵硬难以自控,是以这会子还能动。 还敢动。 她抓着前边为了不碍着自己手脚而挂在腰间的锦袋,里边胀鼓鼓地装满了饴糖。 她深吸一口气,诚惶诚恐地朝叶晞慢慢走去。 靠近,再靠近。 最后僵硬地跪坐在他身旁,轻轻地拉上他的衣袖,将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 她紧张不安地看着他,局促且小心地比划:“世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第18章 送你 “送给你了,这个好看。”…… 叶晞觉得阿阮是所有被安排来他跟前伺候的婢子当中最听话也最不招惹他烦的一个。 她不会乱碰他的任何一样东西,不会像旁人一样害怕时发出聒噪的求饶声,小哑巴安安静静的,像不存在似的,可他每每或抬眼或转头,又都会看见她,或在角落里,又或在绝不会打扰到他的地方。 她虽然也会像旁人一样时常因害怕他而抖得厉害,却又不同旁人一样躲得远远的,她不仅敢在他眼前睡得沉又香,还敢在他气头上时朝他靠近。 就像这会子,明明怕他怕得紧,偏又要上前来拉住他的衣袖,在他手心放一块饴糖。 这东西叫饴糖,书上有记载。 还有,她会对他笑。 嘴角扬起,眉眼弯弯,眸子里仿佛亮着光,是笑起来才会有的模样,书上也曾写过。 只不过那本书被父亲当着他的面扔进了火里,他亲眼看着火苗将它舔舐成灰烬。 从没有谁对他笑过。 也没有谁敢对他笑。 就连将他从那个地方带到这儿来的、对他最好的叶诚,都从未对他笑过。 这个小哑巴,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也是第一个对他道谢的人。 她给他的饴糖很甜。 若他没记错的话,书上确是这般记载饴糖的味道的。 他想,这个小哑巴挺好,就留着好了。 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叶晞无动于衷地看着阿阮诚惶诚恐地比划,再垂眸看向她放在他手心里的那块饴糖,须臾后剥了糖纸,把饴糖放进嘴里。 很甜。 只见他卷了卷舌尖,站起身,踩着一地狼藉,踢开挡在他跟前的东西,走至西屋的角落前。 阿阮自然不敢跟上去,只跪在原处惴惴地看着他的背影而已。 叶晞将放在角落里的箱子打开,将方才扔进里边的那只雕花小盒拿了出来,重新在窗台上放好,把捏在手中的糖纸放进了小盒里。 阿阮以为他会像素日里那般吃着饴糖时或自己低着头坐在窗前,又或是躲到哪一列书架后,不想他这回竟是一反常态,走回她面前,蹲下身来直直盯着她瞧。 阿阮纵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同他对视,飞快地低下头去,紧张得心突突直跳。 这半月来她虽是多少摸清了叶晞的脾性,可这不表示她不再对他心存畏惧,今夜之前兴许还好,但此刻,她又如同十余日前刚见着他时那般,害怕得紧,怕他一怒之下抓起他的弩机对准她,也怕他像方才对紫笑那样,拧断她的脖子。 她微躬着腰,将头垂得很低,白日里紫笑送给她的发带正好系在她的头顶,即便屋中光线昏黄,也不难看出其崭新。 叶晞盯着她头顶的发带。 盯着盯着,他伸出手,将发带从阿阮头上给扯了下来。 阿阮不明所以,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这是什么?”叶晞将发带拿到自己眼前,细细打量。 他记得白日里的时候小哑巴头上还没有这个东西的。 不过他们这些人头上好似都有这么个东西来束着头发,小哑巴此前也有,但不是这个颜色的。 阿阮不得不直起身子,虽诧异极了叶晞竟问她束发带是何物,却还是恭敬地立即给他比划:“这是紫笑姐白日里才送给我的发带。” “紫笑是谁?”叶晞将阿阮的发带一圈圈绕在自己指间,又问。 对于阿阮的手语,他是无师自通,仿佛有着天赋异禀一般,只消认真看一看,便能理解。 “紫笑姐就是……就是方才来给世子送晚膳的人。”阿阮又比划着回答,一时情急忍不住多比划了一句,“紫笑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比划完她才发现自己多话了,忙将手放下。 好在叶晞并未表现出不悦,只是低着头将发带在自己指间绕满了再解开,解开后再绕上,反复好几回,这才抬眸又看向她,“这东西好看?” 阿阮很是反应不过来,故而将头点得很僵硬。 “你喜欢?”叶晞又问。 阿阮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又点了点头。 这不仅好看,更是紫笑姐送给她的,她当然喜欢了。 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 第33页 是她的发带碍着世子的眼了吗? “那我之前给你的那些假眼珠便也是送给你的。”叶晞问题忽地一转,神情认真,“你为何不觉得好看?为何不喜欢?” “……”阿阮觉得,莫说她不会说话,就算她会说话,这会儿也会被叶晞问得哑口无言。 那些假眼珠子怎么会好看!吓都吓死人了好么! 她怎么能喜欢得起来! 只是,她这会儿敢说不吗? 于是,阿阮扯出一记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违心地比划:“奴喜欢的。” 谁知叶晞却不假思索道:“骗人。” 他记得半月前他问她他做的眼珠子好不好看的时候她可是将脑袋摇得快掉了。 他看得出来,他当时将它们给她的时候,她并不觉得高兴。 她根本就不喜欢。 阿阮懵了:“……!!?” 正当她以为叶晞会震怒时,却未听他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见他伸出手指向她挂在腰间胀鼓鼓的锦袋与裹着枣泥糕的油纸,“你腰上挂着何物?” 阿阮前边可是被暴怒得险些杀了紫笑的他给吓坏了,只记得拿出饴糖来哄他,却是忘了她还买了枣泥糕,这会儿经叶晞好奇地问起,她这才想起枣泥糕来。 “这是给世子买的饴糖与枣泥糕。”阿阮飞快地将锦袋与油纸包一并从腰间解下来,观察着叶晞的神色,并未将两样东西一齐递给他,只是将裹着枣泥糕的油纸包递给他而已。 叶晞当即改蹲为坐,毫无意见地将油纸包拿到手里来。 阿阮看他似是已然消气了的模样,紧张不安的心这才渐渐平复。 只见叶晞迫不及待地将裹着油纸包的绳子解开,那模样就像得了一样好吃的便知足了的小孩儿,丝毫不在意阿阮是否有将胀鼓鼓的锦袋一并给他他。 枣泥糕本就做得不够精致,加上跟着阿阮颠儿了大半日,这会儿都有些碎了,更是一点儿卖相也无,若照旁个主人家,见着这般定然生气,然而叶晞非但不恼,反是丁点不讲究地直接用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他先是含在嘴里,像是在尝试其是何味道似的,少顷才见他慢慢咀嚼起来。 红枣的甜味与饴糖的甜味不同,和着芝麻的味道,既香又甜且不腻口,叶晞不由再拈了一块入嘴。 阿阮仍跪坐在旁,谨慎又不解地看着叶晞。 看来她没有想错,这枣泥糕世子也是爱吃的。 只是她仍旧想不明白,世子缘何偏会喜爱他们这些市井小民才会吃的甜嘴? 且还是极为喜爱的感觉。 叶晞本是低头只顾吃着枣糕,忽抬起头来,看着阿阮笑了起来。 阿阮狠狠一怔。 叶晞并不自察,旋即又拈了一块枣糕放嘴里,不慎将黏在指尖的一粒芝麻沾在了嘴边上。 且见那粒芝麻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颤一晃的,偏就不掉下来,使得他这会儿看起来好似个偷吃不知擦嘴的小馋鬼似的。 许是这枣糕着实太合他口味,阿阮甚至觉得他那双清澄澄的眼眸里有光亮一闪一闪的。 那是一个人欢喜时才会有的模样。 然而叶晞自己却是毫不自知自己冲阿阮笑了。 阿阮则是因为他这突然一笑愣得久久都没法儿回神。 世子笑了? 世子竟然对她笑了!? 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再看叶晞,只见他已将枣糕吃完了不算,这会儿竟还将油纸托到嘴边,仰起头将碎在纸里的零星枣糕给一股脑儿倒进自个人嘴里,直将他腮帮子都给撑得胀鼓鼓的。 看着单纯的叶晞,阿阮这会儿也不觉忐忑了,只觉又急又好笑,担心他将自己给噎着了,连忙比划:“世子,你慢着些吃。” 果不其然,叶晞将嘴里的碎枣糕给咽下后当真噎住了,连连咳嗽。 屋中被他掀得乱糟糟的,根本找不到水壶在哪儿,就算找到了,里边也是凉水,阿阮见状,忙伸出手去给他拍拍背,秀眉蹙起。 真是的,小孩儿吃得都没这么着急呢。 待叶晞咳停,阿阮才察觉过来自己竟然碰了他,当即吓得匆匆收回手,气都不敢出,只紧紧交握着自己的双手。 世子应当不会……砍了她的手吧? 叶晞歪头看她,并不见气恼责怪,反是在想着什么似的。 少顷,他站起身走向西屋,从一地糟乱狼藉中翻出来一件东西,再走回阿阮面前来时将东西扔进了她怀里。 突如其来入怀的沉手物事让阿阮下意识抬手来接。 接住之后才惊讶地发现这是叶晞险险射杀她却又用它从秦霁手中救了她的弩机。 阿阮手捧着弩机,震惊地抬头。 “送给你了。”叶晞手上仍拿着那个发带,在自己手上绕了又绕,面无表情,“这个好看。” 阿阮根本看不出更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世子为何又突然给她东西? 这东西,她不会使唤也不需要呀! 叶晞看她一愣一愣的,很是不能明白她的反应。 把东西给对方,就是送,他明白了。 这弩机可是花费了他不少时间才做出来的,且不比这根破带子要好看上数倍? 她既觉得紫笑送她的这根发带好看,很是喜欢,那不是应该觉得他送的弩机更好看?不是应该更喜欢才是? -- 第34页 连叶诚想要这个弩机他都没给呢! “你不喜欢?”叶晞皱眉。 阿阮赶紧趁他动怒前飞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着着急急地比划:“喜欢!奴非常喜欢!奴谢世子赏赐!” 然而叶晞还是沉了脸。 不对。 小哑巴喜欢什么东西时不该是这样的反应的。 “那你为何不笑?” 第19章 实话 世子,奴能说实话吗? 为何不笑? 阿阮被叶晞问懵了。 这让她如何解释才好? 心生欢愉才会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世子不是给她瘆人的假眼珠子就是给她冷冰冰的弩机,她着实……欢喜不起来。 阿阮觉得自己没被吓死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还如何能让她欢欢喜喜地笑? 就算勉强笑了,十之八九定也笑得比哭还看,若是因此污了世子的眼而怪罪下来,岂非得不偿失? 然而叶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副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模样。 阿阮咽了咽唾沫,将弩机放在腿上,尔后小心地比划:“世子,奴能说实话吗?” 叶晞皱着眉点点头。 “奴……奴喜欢的是女孩子的物件。”阿阮一边观察叶晞的神色一边慢慢比划,“世子给奴的,奴使唤不动。” 叶晞将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似乎不能理解阿阮的解释,并不见他动怒。 只见他将弩机从阿阮腿上拿了起来,不过轻轻一拉机括,一支短小的□□便“咻”的一声射了出去,夺的一声钉在了屏风上,接着他又将弩机塞到阿阮手上,一边道:“你看,很好使唤,毫不费力。” 阿阮:“……” 她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世子他……不能理解么? 明明世子连她的手语都能看得懂,是个何其聪慧的人。 阿阮不得已又再抓住叶晞塞给她的弩机,眸中仍有忐忑,但更多的是困惑不解。 屋外此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紫笑恭敬的声音:“世子,您的晚膳已重新准备好了。” 听得紫笑的声音,阿阮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怕极叶晞莫名动怒又迁怒到紫笑身上,一时根本不敢多想,也不敢将他强行塞给她的弩机放下,抓着弩机站起身便连忙往屏风外边走去。 门外的紫笑见着她从屏风后绕出来,青白的面上这才多了一分安心的神色,阿阮则是匆匆从她手上接过食盒,推着她示意她赶紧离开。 紫笑知晓自己留下来非但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会令阿阮担心,自不敢多做停留,冲阿阮点点头后便转身离开了。 阿阮将食盒提进屋里来后同弩机一并放到身旁地上,尔后吃力地将那张被叶晞掀到堂屋来的长案翻过来置于他身前,这才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一一摆上,末了不忘将筷子双手递给他。 谁知叶晞却是不接。 阿阮也不着急紧张,她想了想,将筷子放下,转为端起汤递给他。 叶晞这才抬手来接过,然后一股脑儿地仰头将汤喝完,也不管那汤水烫不烫嘴。 果然,他才将汤碗从嘴边拿开,阿阮便见得他嘴边一圈都给汤水给烫红了。 偏偏方才枣泥糕上的那粒芝麻还顽固地沾在他嘴边,使得他这会儿这般模样瞧着颇为滑稽,好似偷吃忘了擦嘴一般。 阿阮忍不住抿嘴笑了。 叶晞蹙眉睨她。 阿阮这会儿倒也不怕,只见她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示意叶晞他嘴边儿脏,她正要给他递帕子,叶晞却是不在意地抬起手作势就着衣袖便往嘴上揩去,阿阮不免情急,当即按住了他正抬起手,同时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嘴,不忘将那粒顽皮似的芝麻给擦掉。 这一动作做完,阿阮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却是自然而然得仿若习惯,又好似这本就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她还以为叶晞会生气,然而却听叶晞道:“你把这些全吃了。” 啊?阿阮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晞却什么都不再说,起身往西屋的书架后边去了。 阿阮见状,赶紧点了一盏灯递到他手里。 没了他这一迫人的压力在旁,阿阮才觉得自己的脑袋能够好好地转起来想问题,也是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叶晞方才说的话是何意。 那枣泥糕虽做的不如何精致,但块头却不算小,五块枣糕下肚会有极强的饱腹感,世子吃了五块糟糕又喝了一碗汤,想来这会儿是再吃不下,所以才让她把这些饭菜全吃了。 阿阮忍不住窃喜,正好她饿了快一天了,这么精致可口的饭菜断断不能浪费了才是。 不过这般一来,待夜再深些,需给世子备上一顿夜宵才是,否则世子定该会饿。 阿阮看看西屋方向,只见烛火在书架后边隐隐生光,知晓叶晞埋头到书架里边没至少半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有时候他甚至能在里边待上整整一天一宿不吃不喝,阿阮这才放心地在长案边坐下,迫不及待地拿过筷子夹了一块清蒸鳜鱼。 而当她将这一筷子鳜鱼肉放进嘴里时她却愣住了,使得她忍不住又再夹了一筷子。 待这两筷子鳜鱼肉都咽下喉去,她忙将筷尖吮了干净,伸出手去夹了一根时蔬,一边再舀了一勺芙蓉蛋放到碗里来。 她将长案上的每一样菜都尝了个遍。 -- 第35页 她的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这些菜—— 这些菜,明明每一次每一道看着精致可口到让人只是瞧着便已垂涎欲滴,可竟每一道都寡淡无味! 即便说是毫无味道,也丝毫不为过。 除了极淡极淡的咸味之外,便只剩下食材本身的味道,若非饿极之人,这些菜根本寡淡得令人难以下咽。 阿阮情不自禁又抬头看向西屋,看向烛火晃动的地方,将手中的筷子愈捏愈紧。 世子一直以来的饭菜,都是这般吗? 若真是如此,那每一天每一顿每一道菜……世子都是如何下咽的? 难怪他每次吃饭都是面无表情。 她甚至曾想过他是否是没有味觉所以才会如此,然若他没有味觉,又如何会偏爱吃饴糖和枣泥糕? 阿阮思绪万千地吃完了这几道愈吃愈觉不到任何味道的菜,吃完后她非但不觉满足,反还有些作呕,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叶晞方才吃着枣泥糕对她扬起嘴角笑起来的模样。 稚气又单纯,好似几块枣糕就能让他开心满足了。 她还以为他只会生气,没想到他也会笑。 孩子气的笑。 阿阮收拾好食盒离开阔屋时,叶晞正踩在梯子最上头拧着眉翻着一本老旧泛黄的书。 他的手上还绕着他从阿阮头上扯下并未还给她的发带。 女孩子的物件?是什么?除了这束发的带子,还有哪些东西? * 家老可谓是被阿阮气坏了,想狠狠责罚她一番,可一想到叶晞见不到她时那气得恨不得就地杀人的模样,他偏又不敢奈何阿阮,一肚子的火气只能往自己肚子里怄,连骂都不敢骂得重了。 听墙根的小丫鬟都在私下里交相接耳,道是家老定是担心将阿阮打死了找不到到世子跟前伺候才没有责罚她的,否则照以往的规矩,阿阮这回犯的错不得打得大半个月都下不来床才怪。 而且他们人人都以为阿阮昨夜在那禁苑里是活着进死着出了,没想到她的命竟如此之硬,非但没有死,身上竟还一点儿伤都没有。 于是这会子她到厨房来吃饭时围在她身旁的婢子比往日都要多,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昨日究竟到哪儿去了以及世子究竟有没有罚她云云,七嘴八舌得昨夜一整夜都没敢合眼的她只觉周围好似上百只蜜蜂在叫,吵得她两侧颞颥突突跳得疼。 正当她连早饭都不打算吃了想要逃离这儿时,只听秋茶凌厉的呵斥声传来:“外边那么多活儿都不动围在这儿做什么?你们谁人若是对禁苑的事情当真如此有兴致,就自个儿到世子跟前伺候去!” 秋茶本就不同紫笑那般温和待人,素日里这些婢子都对她颇为敬畏,眼下再听得她这话,本是吵闹的厨房瞬间鸦雀无声,各个儿飞快地离开厨房,就怕在她视线里多待一会儿被揪到家老跟前去。 家老惩治起他们这些下人来可是从来不讲情面的。 这些婢子散了后,阿阮这才觉得自己得以喘气。 秋茶面上还是以往神色,甚至仍同上入这厨房来时一般拿帕子掩着鼻子,然而阿阮这回却觉得她看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软脾性!”秋茶没好气地睨着阿阮,说话也一点儿不客气,“我若是没来把她们赶走,你就这么一直让她们围着?既然觉得不耐烦,就不会让她们走开?说不了话,手总会动吧?” 阿阮既不动怒也未打算反驳,更没有似以往那般对她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反是站起身冲她低了低头,再冲她甜甜一笑,比划了一个“谢谢”的动作。 真正为紫笑姐的安危担心的人,就只有她。 紫笑姐说得对,她只是面上嘴上刻薄了些,心不坏。 是个好人,否则这会儿也不会帮她了。 秋茶看得出阿阮的意思,本是冷着的一张脸瞬间变得不自在起来,不由瞪了阿阮一眼,故作冷哼道:“要不是看你傻,我才懒得管你!” 阿阮并不在意,反而抿嘴又笑了笑。 她看得出来,秋茶她这会儿和她说话可别扭了,她看见她耳朵都红了。 没想到她一个原本那么招人讨厌的人其实也……挺可爱的。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秋茶又瞪阿阮,却又见她没好气地凶完这句话后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在旁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将拿在手上的一只油纸包放到阿阮面前,撇着脸愈发不自在道,“这个给你,想着你应当会喜欢,就……就当做是你昨夜救了紫笑的谢礼!” 第20章 礼物 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 阿阮好奇又诧异地眨了眨眼,显然她根本想不到秋茶竟会给她带东西。 她也不忸怩,又冲秋茶笑了一笑,大大方方地将纸包打开。 秋茶故意将下巴扬得高高的,装出一副清冷的模样,偏又忍不住斜着眼角瞥着阿阮的反应,阿阮看她一眼,她便连忙收回目光,还特意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其实并不在意。 说来,她也仅比阿阮年长两岁而已,心思没紫笑细,性子也没紫笑稳重,小女儿家的性子还藏在骨子里未有被这世道磨灭殆尽。 阿阮觉得,这样挺好的,如今这世道,有时候活得没那么明白反倒是好的。 油纸包里裹着的是一只大鸡腿,卤得皮肉金黄脆香的,油纸完全裹不住它的香味。 -- 第36页 入鼻的香味让阿阮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她前些日梦到卤鸡腿了,想不到给她鸡腿的竟是秋茶。 秋茶见她愣愣的模样禁不住好笑起来,一边道:“瞧你那哈喇子都快流出来的模样,趁热赶紧吃了,这可是我一大早就出去买的,就知道你这瘦瘦小小的丫头片子喜欢这种油腻腻的东西。” 阿阮忍不住又冲她秋茶笑了,欢喜得露出两排整齐细密的牙,尔后一点儿不客气地抬手就抓住了鸡腿,却没有着急吃,而是先朝秋茶递来,显然是想让她先尝一口。 “一大早上我才不吃这些个。”秋茶一脸嫌弃地推开她的手。 阿阮这才喜滋滋地吃起鸡腿来。 唔……味道真真是好极了! 秋茶盯着她瞧了会儿,拉开桌旁的长凳,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与紫笑自小一同长大。”秋茶垂着眸,轻捻着手中帕子,自言自语般道,“虽然素日里我与她不对付,可一直以来她那么个老好人却还是像儿时那般待我如同自家姊妹,从不与我置气。” “她不过比我年长两岁而已,总将自己当成老大姐,事事照顾我迁就我。” “我可从来没叫过她一声‘阿姐’。” 秋茶将手中帕子愈捏愈紧,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但阿阮却是听明白了,愈发觉得秋茶的为人其实并不似她外表看着的那般惹人厌。 “昨夜……”秋茶说着,忽地站起身来,用力抿了抿唇后朝阿阮沈弯下腰,真诚道,“多谢你救了紫笑。” 若非这个她一直瞧不入眼的人终是赶了回来,她根本不敢想象紫笑会在禁苑里变得如何。 紫笑她……可是她的阿姐! 阿阮手上油腻,扶不起秋茶,她只能以手肘来拖秋茶的手臂,同时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 即便没有秋茶所托,她也会去救紫笑姐的。 所以,根本不需要同她道谢。 秋茶从不是忸怩之人,看阿阮神色大方,并无与她此前多次轻视于她而计较之意,便直起身来,终也是对她真心地笑了起来。 阿阮继续啃鸡腿。 只见秋茶从怀里摸出来一本新订好的本子,以及一根紧裹着棉布条的黑乎乎细长炭棒子,一并放到了阿阮面前。 “你整天用手比划来比划去的,都没几人能看得懂你说的是些什么。”秋茶在阿阮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我听闻你会写字,紫笑与我也认得些字,往后你要是想说什么问什么又比划不出来的,就拿这根炭棒子往这本子上写字。” “这炭棒子虽说用起来远不比毛笔趁手,但胜在它方便,从前紫笑与我习字时就是用的这玩意儿。”笔墨纸砚于他们这些下人以及寻常百姓而言那可是稀罕物事,鲜少有人家置办得起,偏又有人家想给自家孩子识字认字的,就想出了用炭棒子来写字这么个办法。 就算省不了纸张的钱,好歹能省下笔墨的钱不是? 秋茶说罢,又再看了阿阮一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开了。 临走出门时她又回过头来,“往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阿阮怔怔地看着放在她手边的本子与炭棒子,连咬在嘴里的鸡腿都忘了嚼。 而与阿阮说了这一会儿话后的秋茶觉得自己憋了一整夜的心情倍儿地好,寻思着家老昨日交给她去采办的东西还没有置办好,正要往后门去时听得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她不由转身循声望去。 只见阿阮正在朝她跑来。 “你吃饱了不回去禁苑,跑来这儿做什么?”秋茶皱眉。 阿阮拿起方才她给她的那本本子,指了指。 秋茶想了想,“你是有事儿想要问我?” 阿阮点点头,将本子打开来递给她。 上边第一页是她才用炭棒子急急忙忙写下的字。 炭棒子远不比毛笔好使,阿阮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却也不难辨认。 只是,秋茶看到她写在上边的问题后瞬间变了脸,想也不想便将其自本子上撕了下来并且撕碎,不忘低声警告阿阮道:“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若是这话儿让旁人看到传到王爷耳朵里,她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拧的!” 阿阮顿时像做错事一般赶紧低下头来。 秋茶将本子塞回她手里。 阿阮丧气地将本子接过。 她正要转身离开,忽听秋茶更为小声且很是无奈道:“下回可不要再问这么不要命的问题了!” 说罢,她看看四周,随后凑近阿阮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挥挥手让阿阮走了,她则是照着后门出府去了。 阿阮抓紧手中本子,慢慢地往禁苑方向走去,面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原来,传闻是真的,世子真的……身有残疾。 方才秋茶附着她耳畔小声说的是:“世子并非自出生起便住在这府邸里,他是三年前王爷才从外边接回来安置在禁苑里的,当时我们这些下人只是远远瞧见而已,世子他的右边衣袖空荡荡的。” 关于叶晞的任何事情,在这荣亲王府里都是禁忌。 若非阿阮昨夜救了紫笑的性命,秋茶永不会同她说上这话。 只是不知世子残疾的传闻究竟是谁人往外传开的,他们这些下人只知当时荣亲王听闻后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杀了当时在场的不少下人的性命,自那之后,再无人敢乱议世子的事情。 -- 第37页 阿阮问的便是关于叶晞身有残疾之事。 若事情真是如秋茶所言,那世子的右臂…… 可这又是为何? 天生的?还是…… 阿阮满腹不解,待她抬起头来时,她已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禁苑里的阔屋门前。 昨夜的叶晞又是彻夜未眠。 阿阮不敢靠近,也不敢睡着,只是坐在角落里听他呆在自己的东屋里敲敲打打也不知究竟在忙活些什么。 她这会儿到厨房吃了早饭再回到阔屋里来时,发现前边她放在长案上给他的早饭还原模原样地摆在那儿,动也未动,东屋的门仍旧紧闭着,显然叶晞并未出来过。 阿阮走到长案旁,坐下身来要将这些已经冷透的膳食收拾好,到厨房去给他换上热乎的来。 她将将把食盒移到身旁来,东屋紧闭的门忽然打开了,她目光不敢往里乱瞟,只将身子转过来面对东屋方向,恭恭敬敬地低头跪好。 只见自昨夜到这会儿才从屋里出来的叶晞同往日里一样,晨间见着阿阮的第一眼便是朝她伸出手来。 阿阮再不同初时那般不知所措,这成了叶晞的习惯,亦成了她的习惯。 她从腰间摸出一块饴糖,放到他伸来的手心里。 叶晞心满意足收回手,吃了饴糖放好糖纸后又走回东屋,随后阿阮被他“砰”的一声突然扔到她跟前来的一只木盒子给惊了一大跳。 阿阮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是一只妆奁盒子,她也瞧不出是用什么木料做的,只瞧这盒子不仅打磨得精致圆滑,便是上边雕刻的芙蓉花儿尽都栩栩如生,精细非凡。 不待她反应过来叶晞这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只见叶晞又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一边将妆奁盒子打开一边道:“小哑巴,这些是不是你说的女孩子的物件?” 说罢,他拿起妆奁将其倒了过来,将装在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儿给全倒了出来,叮叮当当落地。 竟是银簪子金钗子玉镯子、耳珰手钏诸般女子物事,还有一把檀木梳子,正正好掉在碰着阿阮膝盖的地方。 阿阮全然愣住了,目瞪口呆的,茫茫然不明所以。 但见叶晞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捡起来全插到她发间,便是耳珰都给她挂到了头上去,唯有手镯手钏挂不上去,他睨了阿阮细细的手腕一眼,抓过来她的手便将手镯手钏都给套到了她同一只手腕上。 末了他才重新打量起阿阮来。 不好看,一点儿都不好看。 书房分明记载这些物件就是女人的物件,为何戴在小哑巴头上这般不好看?是他做得不对? 叶晞拧着眉没好气地将这些才戴到阿阮头上手上的饰物全扯了下来,生气地扔到一旁,眼见阿阮膝盖前边还有一把梳子,他伸过手要将它拿过来一并扔了。 阿阮眼疾手快赶在他之前将梳子给捡了起来,飞快地藏到了身后。 叶晞见状,作势就要抢过来。 阿阮心急想要抬手比划,可叶晞“来势汹汹”,可见非要将梳子给拿回来不可。 阿阮一心只想着不让叶晞将梳子抢走然后给扔坏了去,一个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多想,竟是用脑袋照着叶晞的额头狠狠撞了过去! 叶晞被撞得往后跌坐在地,懵了。 阿阮这会儿也懵了。 第21章 梳子 谢谢世子,奴很喜欢! 糟了完了死定了。 阿阮被自己这一不要命的举动给吓得忘了去将叶晞扶起来,也忘了磕头求饶,就这么怔怔愣愣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叶晞,脑子里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只觉得自己该没命了。 然而却不见叶晞动怒,反是见他讷讷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阿阮撞得通红一片的额。 也不知他想着些什么,只见他拿开手后朝不知所措得愣在原地忘了动弹的阿阮靠近过来。 他双手撑在地上,呈爬着的姿势,朝阿阮愈靠愈近。 阿阮清楚地闻到了总沾在他身上的淡淡木质清香,心慌得快要窜出嗓子眼,愈发不敢动弹。 她不敢去想自己会挨个怎样的死法,索性咬紧下唇将两眼一闭,只盼叶晞能让她死得痛快利索些,万莫折磨她。 虽是如此,然她手中仍紧紧抓着那把梳子,根本不打算将它交还给叶晞。 就在阿阮以为自己这回必死无疑时,她额头被轻轻地碰了一碰。 她还未反应过来,额头又再被碰了一下。 叶晞身上的木质香于她鼻中愈发清晰,她觉得自己甚至还感觉到了叶晞的鼻息。 阿阮战战兢兢睁开眼。 入目即时叶晞挺拔的鼻梁,竟只差一寸便抵到了她鼻尖上! 那碰着她额头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叶晞的额!这会儿就正抵着她的额心! 他那双干净到单纯的双眼仿佛有光在闪动。 阿阮心中承受的震惊无以复加。 她动弹不了呼吸不了,脑子里更是嗡嗡的思考不了。 这、这、世子这是—— 不想叶晞却不仅仅只是抵着她的额心而已,还用自己的额在阿阮的额上轻轻蹭了蹭。 这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叶晞觉得新奇不已,以致他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阿阮终是被吓得僵硬的身子突地发软,再跪不住,跌坐在地。 世子竟又笑了! 于阿阮而言,看见叶晞的笑容比看见他杀人更要震惊上数倍。 -- 第38页 阿阮深深觉得,叶晞很多时候的言行举止全不在她能够思考的范围内。 “小哑巴,你说你喜欢的是女孩子的物件,我把我做好的都给你戴上了,可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看。”叶晞还保持着双手撑在阿阮面前的动作,面上认真且困惑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十足的孩子气,“这是为何?” “做得不好看的,都要扔掉。”叶晞说着又皱起眉,“你把梳子给我,我要砸掉。” “不、不行!”阿阮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与胆子,先是将梳子塞进自己后腰带里,尔后一边往后退一边着着急急地比划,“世子既然把它给奴了,断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而且这个梳子很好看!世子不能砸了它!” “好看吗?”叶晞本是大有要生气的迹象,忽听得阿阮说好看,他当即眨了一眨眼。 阿阮用力点点头,“好看的!很很很——很好看!” 怕叶晞不相信似的,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很”字。 谁知叶晞瞧着将脑袋点得好似小鸡啄米似的阿阮却不满意,反是拧起眉,似乎并不相信她所言。 阿阮还未来得及思考他究竟是想要哪般,叶晞这会儿伸出食指来戳了戳她的嘴角,连戳了好几下,眉心都已拧成了死结一般。 阿阮本是不明所以,但在叶晞将另一只手的食指也戳上她的嘴角时她陡然就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她扬起嘴角,朝叶晞笑了起来。 虽心中仍是惧怕不安,可此刻看着眼前孩子气般固执的叶晞,阿阮硬生生将心中所有的不安强压下去,将自己收到礼物时由心生发出来的欢喜化成笑意,表现在面上。 “真的真的很好看。”阿阮笑着比划,小心翼翼地将梳子从后腰带里拿出来用双手紧握着拿到身前来,担心极了叶晞会将它抢回去,壮着胆子再比划,“世子……这是给奴的吗?” 叶晞一瞬不瞬地盯着阿阮笑起来便变得弯弯的眼角,模样有些怔,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世子!”阿阮嘴角扬得更高,眼角也更弯,“奴很喜欢!” 这会儿阿阮再不是方才那般只为让叶晞满意而不得不勉强自己笑起来,这会儿她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欢喜。 欢喜与喜欢皆是真心的,道谢亦是真诚的。 只见叶晞这会儿不仅收回手,便是眸中的怒意也消了。 他盯着阿阮,就是看着什么稀世宝物一般,目不转睛,心生愉悦。 阿阮为自己猜对了叶晞的心思于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有如捡回了一条命似的。 她由叶晞莫名其妙的举动想到了前些日子他也是这般戳着她嘴角时说的话以及昨夜他扯了她头上发带后的言行猜想他兴许是想要看她笑。 虽然她觉得自己这一猜想很是荒唐,可她着实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就只能如此试上一试。 没想到她竟是猜对了。 而且—— “世子,这些首饰都是你做的?”阿阮趁着叶晞此时好相处,赶紧比划着问他。 阿阮以为自己方才听岔了,可她的耳朵告诉她她确确实实是听到了叶晞方才说他扔坏的这些首饰是他做的。 叶晞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会儿还大有暴怒的迹象,这一会儿却又和气得像个没脾气似的,只见他又在阿阮面前蹲好,答非所问道:“这回做的不好看,我再重新给你做。” 不过金玉都被他用完了,他得让叶诚再给他送些过来。 阿阮听罢叶晞的话,抓着木梳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没拿稳。 “世子……是给我做的?”阿阮愈发难以置信。 “不然呢?”叶晞对于阿阮的反应亦是不明所以,他低头看了一眼从昨夜开始便一直绕在他左手腕上没有解下来的阿阮的那根桃粉色发带,尔后将左手抬至阿阮眼前,一脸认真道,“小哑巴你喜欢这根什么都没有的带子,我做的比这个好看千百倍。” 看着面上神色认真至单纯乃至稚气的叶晞,震惊不已的阿阮忽然觉得自己鼻尖发酸眼眶发烫,大有一个忍不住便会掉下泪来的迹象。 叶晞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又朝她凑了过来,拧着眉道:“小哑巴你怎么了?” 阿阮用力摇摇头,再用力吸了吸鼻子,末了弯下眉眼朝他笑了起来,“奴没事,奴是开心,谢谢世子。” “世子,谢谢你。”比划这一句话时,阿阮笑得细细的门牙都露了出来。 谢谢你不是将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随时可杀的无用之人,谢谢你将我当成自己人。 谢谢你,让我活了下来。 叶晞认真地看着她,本是平静如死水般的心因她的笑与她的话而漾起了波澜。 他情不自禁的,也微微扬了扬嘴角。 “世子,不用再为奴费心了,这把梳子就很好看,也很实用。”阿阮不再是紧抓着木梳不放,而是将它托在手心,递到叶晞面前。 叶晞不再似前边那般想要将梳子抢过来毁掉,他只是看看木梳又看看阿阮,摇了摇头,尔后作势站起身要走开。 阿阮着急地抓住他的衣袖。 叶晞睨着她,面上又恢复了他素日里的毫无表情。 “世子,你左手上的伤又渗血了,奴帮你上药。”阿阮着急比划。 叶晞看一眼自己左手上确实又渗血的伤口,却是无动于衷,亦不打算理会阿阮,于是用力将手一抬,将衣袖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 第39页 然而他才转身,发现自己的衣袖又被拽住了。 他不耐烦地转身,瞪向又扯住他衣袖不让他走的阿阮。 只见阿阮咬着下唇仰着脑袋定定看着他,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就是不撒手。 若照往日,莫说她敢这么一而再地拉扯他的衣袖且还这般仰脸盯着他瞅,便是抬起头多喘一口气都不敢。 叶晞愈发不耐烦,再次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可他将将转过身,阿阮竟又一次抓上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叶晞霍地朝她转身,眸中暴怒袭来,谁知阿阮非但仍未松手,反是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 不仅如此,还见她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朝他笑,同时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 若说阿阮心中没有畏惧,那也是自欺欺人。 她怕,可她更担心叶晞手上迟迟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且,世子其实真的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她甚至发现,世子其实像极小孩儿,小孩儿一般的单纯,小孩儿一般的坏脾气,以及,小孩儿一般的好哄。 “世子,奴给你饴糖吃。”阿阮在他暴怒之前飞快地比划。 果不其然,叶晞眸中的怒焰霎时消散,紧着见他朝她伸出手来。 依他的身份,莫说吃上一块饴糖,便是将阿阮所有的饴糖都夺过去,她也不敢不从。 然而他从不强她所难。 抑或说,他从不强任何人所难。 阿阮给了叶晞一块饴糖,他便像个得了好吃的便乖乖听话的孩子似的,任由阿阮拉着他的衣袖在长案旁做好,边含着饴糖边看她急急忙忙拿过来药箱为他左手上的伤口清理并上药。 看阿阮认真又小心的模样,叶晞越发不明白。 小哑巴为何非要管他手上的这些小伤不可?这般小伤于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她不是应该像所有人那样,躲着他盼他死吗? 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才和旁人不同吗? 第22章 梳头 小哑巴你烦人! 阿阮也不能明白。 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 虽说眼下隆冬时节,伤口不容易恶化,可这些伤口若一直这般迟迟无法愈合,久而久之风邪便会侵入骨肉之中,届时他的整只左手便会废掉。 世子他不在乎么? 阿阮为叶晞左手上的伤上好药后偷偷瞥了一眼他搭在腿上戴着黑色手衣的右手,只觉难过。 因为是假的,所以世子他才会一直戴着手衣么? 若真是如此,他为何还不好好爱护自己的左手? 且她还注意到,叶晞对于自己手上的伤,不仅满不在乎,更似毫无知觉。 他就像没有痛感似的。 可这世上当真有感觉不到疼痛的人? “世子,近来不要胡乱使唤这只手了,成么?”这是这大半月来阿阮已不知第几次为他手上的伤换药包扎了,她是真的担心他的伤好不了而致落下病根,“否则待到开春你手上的伤都好不了。” 届时就更难痊愈了。 叶晞不做反应。 可阿阮非要得到他的答案不可。 只见她又扯上他的衣袖,一边轻晃一边比划道:“世子,好不好?世子你近来若是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奴来来做就好。” 她眼巴巴的模样让叶晞觉得很是有趣,却又觉得还少了些什么,还不足以让他点头答应。 他想了想,又像方才那般,倾过身子靠近她,忽地将自己的额抵到阿阮的额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阿阮怔愣。 叶晞根本不知自己这般举动有无不妥,他抵着阿阮的额后又蹭了蹭,盯着她的眉眼与嘴角,语气间满是稚气,“小哑巴你为何要管我好还是不好?” 阿阮本就因他突然的亲近而不知所措,这会儿更是怔得脑子难以思考。 “奴是世子的奴,自然是盼着世子好好的。”阿阮僵硬地比划。 只是她的回答似乎不能让叶晞满意,叶晞自己也道不上这是为何,就是觉着自己看着她这回答不舒坦,便又用力蹭了蹭她的额心,倏地拧起了眉心,有些生气道:“不是这样的。” 阿阮再一怔。 叶晞仍盯着她的眉眼,眉心愈拧愈紧。 阿阮抿了抿唇,抬眸对上他的眼,心跳得飞快,重新比划道:“奴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瞧着世子的伤总是好不了心里有些难过,还有些心疼,奴想世子好好儿的,往后的每一天都好好儿的。” 这是她的心里话,无半句虚言。 虽然他手上沾过无数人命,也不知道多少人畏他惧他甚至盼着他死,可与他相处这些日子下来,她知晓他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性子也并非毫无人性的残暴。 更多时候,他不过是个喜爱吃甜食、会戳着她的嘴角等着看她笑的大孩子而已。 可偏是这样的他彻夜不眠亲手给她做首饰,原因竟不过是为了她的一句“好看,喜欢”而已。 纯粹得干净。 从未有人待她如此用心又有心。 而她仅仅是个卑微的下人而已,她前一会儿甚至在害怕他会杀了她。 她根本不值得也不配世子如此待她。 只见叶晞看了她的比划后轻轻眨了眨眼,不再生气,反是笑了起来。 -- 第40页 显然这回他是满意了阿阮的回答。 小哑巴这般的感觉对了。 他又再蹭了蹭阿阮的额,这才从她面前离开。 不想阿阮仍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大着胆子追问:“世子还没有回答奴呢。” 叶晞又再眨一眨眼,似在回想她的问题是什么。 少顷,才见得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阿阮顿时笑得两排细齿皆露了出来,很是欢喜的模样。 “世子,奴为你梳梳头吧。”许是这会儿心情愉悦,又许是叶晞这会儿极好相与,以致阿阮非但丁点不怕他,甚至还想与他多处会儿多说上些话,是以她抓着他的衣袖并不打算松开。 她的目光落在叶晞从未梳起过也从未让她梳理过的长发上。 “不要。”叶晞甩开她的手。 阿阮重新将他衣袖扯住。 他再甩开。 阿阮再抓上。 他恼了,不耐烦地瞪她,“你好烦人!” 阿阮被他斥得心一抖,险些慌得就松了手。 然而她又一边在心中飞快地默念:世子就算生气也不会杀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其实世子也很好相处的!只要她坚持住! 呜呜呜……可是这样的世子她还是真的好怕! 叶晞见她迟迟不松手,还将他的衣袖抓得都皱巴巴的,气得腮帮子都胀鼓了起来。 但他却没有将她的手再拂开,而是烦躁地袍角一撩往地上一坐,语气愈发不耐烦道:“小哑巴你烦人!我这头发没什么好梳的!” 叶晞动作极大,恼得还将狠狠踢了身旁的长案一脚。 阿阮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还以为他要甩袖狠抽她几巴掌了,断没想到他竟是腮帮子胀鼓鼓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忘斥她。 阿阮见状,这会儿非但不怕了,反是抿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奴动作很快的,世子你别生气呀。” 叶晞并不搭理她,只将身子坐直了。 阿阮当即将方才被他扔在一旁的妆奁盒子捡起来放在长案上,面对着他。 她本以为这只妆奁盒子里会置铜镜,可她看了一遭,却未瞧见铜镜,只能作罢。 她挪到叶晞身后,右手拿着他特意亲手给她做的那把梳子,左手揽过他的长发,从发根至发尾,缓慢且认真地梳起来。 叶晞的头发并不算好,不是墨黑,而是微微的褐色,很软,却有些粗糙,许是常年垂散着不曾梳起过的缘故,于耳背处还有发梢处有些打结,需要耐心细梳才能理顺。 阿阮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他。 叶晞虽然很是不耐烦,却又很配合地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梳。 他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可这于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与感觉。 没人帮他梳过头发。 以前是没人在乎,后来是没有人敢。 渐渐的,他本是气得胀鼓鼓的腮帮子瘪了下去。 阿阮则是梳着梳着,梳出了万千思绪。 此番她才恍然发现,这间偌大的屋子里,没有铜镜,亦未见过梳子。 即便不是女子,这两样物事也仍是需要的。 阿阮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梳子与叶晞的长发上。 世子这长发可曾梳起过? 世子又可曾……见过自己的模样? 阿阮本想替他将长发绾起,然而她既没有男子的束发带,亦没有男子用的簪子,只能任由叶晞就这么仍旧披散着长发往东屋去了。 “将屋子收拾干净。”这是叶晞关上门时撂下的话。 这间乱糟糟的屋子终是能收拾了。 阿阮想叫他先吃了早饭再去歇息,但想到自己方才已经不要命地扯了他好几回衣袖,不敢再得寸进尺,只能恭敬地待在一旁,目送他回东屋。 回了东屋的叶晞并未歇下,而是在床脚踢了两下,这张床便如门一般慢慢往后滑开,露出地下一处方方正正好似一只巨大箱子般的储物之地。 里边堆满了各种金属部件以及各种各样的大木块,其间还有无数金银玉石,乱七八糟的,可见其主人并不是个善收拾之人。 唯一整齐的,是放在右下角的好几只铁梨木制的小箱子。 叶晞拿出放在最上边的那只小箱子,再随手拿了一块白玉石。 床归于原位,他坐在床前地上,将小箱子打开。 里边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寻常人不曾闻更不曾见过的各式刀具。 叶晞拿出其中一柄小刀,抓起玉石就要削上去。 他视线瞥过裹在他左手上一圈又一圈的棉布条。 他忽然想到阿阮前边说的且他还答应了的话。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眉心拧成了死结,显然是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言而有信。 好一会儿,只见他将玉石与小刀一并扔回箱子里,“啪”地将箱子盖上,尔后带着脾气从新走到阿阮跟前,绷着脸道:“小哑巴,我饿了。” 阿阮连忙放下手中正收拾的活儿,转身出屋去再给他将热烫的早饭拿来。 叶晞杵在堂屋里,发现他前边扔在地上的那些不好看的首饰全都不见了,只有那只妆奁盒子被收到了阿阮夜里窝着睡觉的那个角落里。 他蹙了蹙眉,走过去用鞋尖将其撩开。 只见那些破碎的首饰都被收进其中,哪怕是断裂的簪子、分离的耳珰以及四分五裂的镯子,只要能找到的,尽都被按照原样拼在一块儿放在里边。 -- 第41页 明明是破碎之物,却被收之如珍视之物。 只有那把小梳子不在其中。 叶晞蹲下身来将整个妆奁盒子都打开了瞧了一遍,确如他所见,独不见那把小梳子。 小哑巴将它带在身上了? 阿阮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将梳子拿在手里细瞧。 梳背上雕刻着桃花,其精细程度令人叹服,更让阿阮爱不释手。 莫说从未用过如此精致的梳子,她便是见都不曾见过。 世子的手真真是巧! 如此阿阮又开始怀疑他的右手究竟是真还是假。 满腹思虑一直到厨房,阿阮这才将梳子收进怀里,贴身收好。 这是世子亲手为她做的礼物,只有这一把梳子是完好的了,她必须好好收着。 第23章 过年 三合一章 家老这些日子将阿阮看得特别紧, 就担心她会趁着旁人不注意逃出府去,他可不想再发生上回那般的事情。 阿阮也知晓自己惹恼了家老,且她上回出去买了不少饴糖, 自然安安分分地再不提出府的事情。 至于那曾绑了她并称她一声“少主”的人,她唯有夜里窝在角落里时偶尔会想起, 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年关已临,荣亲王府不仅上下里外都置办得干净喜庆, 便是每个下人都领到了一套新衣裳,还提前得到了例钱。 院里高挂的新灯笼,婢子家丁们脸上洋溢的欢喜, 各院门前贴着的大红对子, 无不彰显着年关的喜气, 唯独除了禁苑。 禁苑照旧, 莫说门前贴着对子, 便是一盏新的风灯都未换上,在这处处都洋溢着除旧迎新气息的府邸里,这座禁苑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丁点没有要过年的意思。 荣亲王是楚国叶家江山唯一的亲王, 讲究自比其他朱门大户要多,是以近来紫笑与秋茶皆忙得不可开交,阿阮也不敢去扰她们, 只于心中默默地想,或许给禁苑的准备较为繁杂, 所以还不见有人前来布置。 然而直至除夕那一日,禁苑仍旧如常,如常的护卫坚守,如常的清冷, 便是叶晞的膳食,也都如常。 唯一一点儿不一样,便是家老让阿阮给叶晞带回来了一套新衣,有大氅,有皁靴,还有一顶青玉小冠。 阿阮不知这府上的人究竟是怎么了,明明禁苑里住着的是尊贵的世子,在这喜庆的日子却不被任何人瞧见,便是向来总将规矩挂在嘴边的家老,也都对禁苑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阿阮每每想问,可每每对上家老严厉的眼,她都只能将满腹猜疑咽回肚子里。 她想到紫笑与秋茶曾叮嘱过她的话。 在这座宅邸里,禁苑的一切,都是禁忌。 不当说的别说,不当问的也千万别问。 至于荣亲王,阿阮只在秦霁那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那日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好似他心中根本就没有叶晞这个儿子似的。 除夕与元日自来都是阖家团聚的喜庆日子,纵然大娘与她非亲非故,可每一年的除夕,她与大娘也都会像家家户户那般,做上一两道寻日里舍不得吃的好菜,坐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吃。 大娘还会与她一块儿守岁,虽然大娘年纪大了总是很快便会犯困睡着了,可还是会陪在她身旁,摸摸她的脑袋,说着最吉祥的话,并盼她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亲王不仅再未出现过,便是对叶晞的一句过问都没有。 阿阮为叶晞觉得难过。 她自小便是孤儿,可大娘在世时却一直给她家与亲人的疼爱,世子明明亲人健在,却过得有如孤儿一般。 阿阮不知他是近来如此,还是一直如此。 细雪夹着下雨自灰蒙蒙的苍穹飞飞扬扬而下,落到阿阮的后颈,冻得她一哆嗦。 阿阮提着从厨房拿来的食盒,站在冷冷清清的禁苑里,看着眼前那日日紧闭的阔屋屋门与窗牖。 叶晞就在屋里,除了秦霁来的那一日,阿阮再未有见他从屋里出来过。 这些日子他又在做眼珠子,削木,打磨,绘色,他总是坐在地上一做就是好几个时辰,那些看起来可怖瘆人的假眼珠子又是散落得满地都是。 阿阮不再同初时那般害怕到战栗。 她已经习惯。 就像她已经习惯叶晞的脾性甚至是习惯了他这个人一样。 雨雪渐密,不断落在阿阮额上脸上,这冰冷的感觉让她忽然觉得,叶晞的日子并非近来才是如此,而是一直都如此。 四季轮转,始终孤身一人。 莫名的,阿阮觉得难受,可她还是努力收拾好思绪,推开门走进屋去。 时辰不早,世子午间不肯停下手中的活儿未有用饭,这会儿定该饿坏了。 阿阮走进西屋时,只见叶晞像极她初见他时那般,坐在长案后,手里拿着一颗假眼珠子比划到自己眼前,一脸认真地问她:“小哑巴,好不好看?” 这是至今为止他做的最满意的一个了。 谁知阿阮却是摇摇头。 叶晞本是要生气,可转念一想小哑巴眼睛不大好,明明他做的东西才是最好看的,她偏喜欢那些粗糙又难看的,就譬如她那根破发带。 这般一想,叶晞便敛了怒气,站起身兀自拿过阿阮手里的食盒,走到堂屋,自个儿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到地上,端起碗盘腿坐在地上便吃了起来。 -- 第42页 他饿了,吃得有些急,阿阮担心他噎着,忙端起汤水递到他嘴边。 叶晞也不抬手来拿,只凑过头来就着她端着的汤水喝了一口,继续吃饭。 阿阮看他只顾埋头吃饭的模样,不禁又觉得难过。 情不自禁的,她轻轻扯了扯叶晞的衣袖。 叶晞抬头看她。 他微拧着眉,显然有些生气阿阮打扰了他吃饭。 若换了旁人,莫说敢这么扯他的衣袖,便是靠近他都怕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 可阿阮不怕,反是抬手比划着同他道:“世子,今日是除夕。” 叶晞很是不耐烦:“除夕是甚么日子?与我何干?” 阿阮的手轻轻颤了颤,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 世子他……果真不懂么? “除夕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阿阮慢慢比划,“今日除夕,明日元日,是辞旧迎新的日子,辞别旧年,迎来新的一年,这两日里一家人都会聚在一块儿吃团年饭,然后一起熬年,相互送上新年祝福。” 叶晞看着她的手语,面上的不耐烦渐渐褪了去。 除夕?新年? 书上有记载,但这些日子应当做些什么,他的书上并无记录,叶诚也没有告诉过他。 要坐在一块儿吃饭? 叶诚从不与他一起吃饭。 也从没有人和他吃过饭。 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自一人。 他只有自己。 叶晞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手中的碗筷,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阿阮以为他在难过。 这般日子却仍独自一人,又怎会不难过? 阿阮忽然后悔同叶晞说了今日是除夕,她若是不说,世子便不知,便不会难过了。 她正难过又后悔地想着如何安慰叶晞时,却见叶晞从食盒里拿出总会多备着的一双筷子递来给她,再将面前的一碗蒸肉推到她跟前,道:“小哑巴你同我一起吃。” 阿阮怔住。 叶晞见她不动,便拉过她的手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阿阮回神,慌张地就要将筷子放下。 她是奴,哪能同主子同案而食的道理,虽然世子这会儿也没有桌案可言…… 然而还不待她想罢,便见得叶晞眉心又是一拧,不高兴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阿阮连忙用力摇头。 叶晞这才舒开眉心,本要继续吃饭,忽然发现阿阮手里并无米饭,他想了想,将自己手里盛着饭的碗一并塞到了阿阮手里。 阿阮哪里敢接,只着急地要比划。 “小哑巴你是嫌这是我吃过的?”叶晞又是满脸不高兴。 阿阮觉得,自己这会儿纵是能说话,怕也解释不清了。 世子眼里似有尊卑,又似乎全然不懂尊卑。 她哪里敢嫌弃他,她这分明就是给吓坏了好不好! 再看叶晞大有一副一生起气来就将身前的饭菜全给掀了的模样,阿阮飞快地捧住他塞过来的碗,拿起筷子低下头当即就扒了个满嘴,然后才敢抬起头来,怕叶晞还不满意,她含着满嘴的饭冲他笑了一笑。 果见叶晞这才没情绪,然而正当阿阮舒了一口气时,叶晞竟忽地朝她凑了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将嘴张开,一瞬不瞬地看着阿阮,就像……在等着她喂他一样。 阿阮不仅险些噎住自己,还险些摔了手里的饭碗。 她不是看不明白叶晞的举动,正是因为看明白了,她才惊着了。 于是,她硬着头皮地夹了一筷子米饭,小心翼翼地喂到叶晞嘴里。 阿阮发现他将这筷子米饭吃到嘴里时嘴角是往上翘起的。 显然,他很满意,也很高兴。 叶晞含着米饭,自个儿往嘴里夹了几筷子菜,将腮帮子都撑了起来,这才慢慢嚼着往下咽。 阿阮手中的筷子始终伸不出去。 她还是不敢。 不想叶晞竟是自然而然地夹了一块鱼肉递到她嘴边来。 阿阮这会儿可不敢再不接受,她才微微张嘴,叶晞便粗鲁地将一整筷子的鱼肉全塞到她嘴里,尔后他又凑到阿阮碗边来。 阿阮又惊又吓的忙又给他喂了一口饭。 嘴里的鱼满是腥味,盐味同上回她吃着时一般的寡淡,以致腥味浓烈,令人很是难以下咽。 叶晞如常吃着,他从不觉得他的饭菜有何不妥。 阿阮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叶晞的食量并不小,所以每一回厨房给他准备的饭量都比寻常人的要多些,盛饭的碗颇大,他觉得今夜的饭比以往后都要好吃,他总觉自己尝出了微微淡淡的甜味。 就像小哑巴给他的饴糖的味道。 这一顿饭便在他与阿阮同食一碗饭中度过,饭菜尽数食完。 阿阮本是战战兢兢,但看叶晞含住她夹起的米饭时唇齿碰着她筷子的模样,她渐渐变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她觉得自己和叶晞这般像极男女成婚时行的同牢礼。 如此一想,阿阮的脸红得能冒烟儿。 “小哑巴,你我这可是像你说的一块儿吃了团年饭?”叶晞神色如常,嘴角沾着饭粒,转头看向阿阮。 但看阿阮通红着脸一副出神的模样,他便又凑了过去,“小哑巴你的脸怎的这般红?” 病了? 他自然而然地抬手摸摸阿阮的脸。 -- 第43页 阿阮的脸本就红得厉害,再由叶晞掌心这般一贴一抚,她的脸更是红得如同夏日的晚霞。 既羞又臊。 她用力摇头的同时一并摆手,“奴没事!奴就是吃得噎着了而已!” 叶晞未有怀疑,“哦”了一声,收回手。 似乎阿阮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阿阮再不敢看他,生怕自己又浮想联翩,低下头匆匆收拾碗筷。 叶晞并未离开,就蹲在旁边看她忙碌,忽又问道:“小哑巴,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阿阮有些懵,方才她没羞没臊地想了些没可能的事情,根本没有听清叶晞前边问了什么,这会儿叶晞追着她回答,她有些紧张。 “世子方才……问了奴什么?”她一边观察叶晞的神色一边小心地比划。 叶晞的性子极为固执,甚或可以说是偏执,否则他也不会对自己做的东西稍微一个不满意便大发雷霆将满屋子的东西都掀了,也不会一直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一只假眼珠子。 阿阮晓得自己若是避而不答或是胡乱回答的话,定会惹怒他,如此还不如壮着胆问他一问,他若是没动怒,自会再说一遍。 叶晞眸中隐隐有怒意,却没有迸发,只是沉着脸将自己方才问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方才你我一块儿吃饭,可就是你说的团年饭了?” 阿阮正收拾碗的手紧了紧,尔后她将眉眼一弯,笑着肯定地点点头:“嗯!” 他与她是主与奴,不过只是坐在一块儿吃了一顿饭而已,又怎会是团年饭? 可是……世子是想听肯定的答案吧? 只见叶晞看到她点头后眸中的怒意顷刻便消散了,甚至还微微扬了扬嘴角。 “既是如此,明日元日的饭你也和我一块儿吃。”叶晞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腮,眼眸澄澈,仿佛有光。 阿阮弯着嘴角,愈发用力点点头。 只要他觉得开心就好。 叶晞看着她弯弯的嘴角,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她嘴角戳了戳,歪着脑袋道:“小哑巴,你笑起来好看。” 阿阮先是一愣,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去,又红了脸。 她本是觉得难以置信,随后则是觉得欢喜又羞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笑起来好看呢! 而且还是凶巴巴的世子夸的她。 嘻嘻嘻! 阿阮瞬间浑身都是干劲,仿佛一眨眼便将碗筷食盒都收拾干净了,动作快得叶晞都觉今夜的小哑巴有些不大对劲。 阿阮将食盒收拾好后并未着急将其拿至厨房,只是放在门外,随后在西屋门外跪坐直身子,等候着叶晞随时吩咐。 照以往,叶晞用过晚饭后便不再理会她,径自埋首于他那好似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中,或是画不完的图纸,或是削不尽的木头,又或是做不完的各种零散部件,没一样是阿阮能够瞧得明白的。 她只知叶晞做这些事儿的时候绝不许身旁有人打扰,更不许旁人触碰他的东西。 所以她都识趣地留在西屋门外。 然而今回叶晞却没有回到西屋继续做他那些没完成的假眼珠子,见着阿阮在西屋门前跪坐好,他自堂屋挪到她面前,又蹲下身来,尽可能地与她的视线平齐,盯着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小哑巴,甚么是熬年?前边你说了。” “熬年……”阿阮抬抬手,看着叶晞干净的眼,她心中的那股子难过又袭了上来,以致她动作顿了顿,少顷才接着比划,“熬年就是一家人吃完团年饭后聚在一起,彻夜不歇息,等着来年的到来,直至天明。” 叶晞皱眉想了想,约莫是觉得无趣,站起身便要走开。 阿阮拉住他的衣袖,大着胆子比划:“奴陪世子熬年呀。” “没兴致。”叶晞拂开她的手。 谁知却拂不开,阿阮将他的衣袖抓得紧紧的。 叶晞不耐烦地盯着她,两道剑眉又拧至一起。 他觉得,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 阿阮眼巴巴地拽着叶晞的衣袖好一会儿,终是见得他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她顿时欢喜地笑了起来,然而她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叶晞便朝她踢过来一只藤筐,里边装满他已削好但尚未打磨的圆球,面无表情道:“那你今夜就负责将这些打磨好。” 阿阮的笑容僵在嘴边:“……” 她一点儿都不想一整夜都在打磨这些瘆人的东西! 可这话她只敢往肚子里咽。 叶晞像是察觉不到阿阮的抗拒似的,只埋首描画他手中尚未完成的假眼珠子。 屋外的雨雪愈来愈大,若是细听,能听到雨水打在房顶以及院中的细细沙沙声。 阿阮磨着手上的木球,由一开始的心不在焉渐渐变得平静。 禁苑极为安静,在这热闹的除夕夜里它仿佛与世隔绝了,听不到外边的丝毫喧闹声,亦听不到一声爆竹声。 外边如何,世人如何,仿佛皆与这儿毫无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瞧见叶晞手边的蜡烛快要燃尽,她便起身拿过来一支新的蜡烛为他继上。 但这般她觉得还是不够明亮,便将一旁的烛台一并给他拿了过来。 叶晞并未抬头,专注得仿佛周遭甚么都不存在,眼中只有他手里的刻刀。 阿阮本要退下照叶晞方才的吩咐继续打磨木球,可看叶晞专心致志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在旁慢慢比划:“世子夜夜这般不歇息还一直用眼,会将眼睛熬坏的。” -- 第44页 叶晞一心只在自己手中活计上,哪能瞧见她的劝。 阿阮咬咬唇,慢慢退了下去。 夜愈来愈深,倦意不断袭来,阿阮不知不觉间眯了好几回眼,又在一个猛点头时醒过来,就在她不知第几次打盹儿时,她手中的木球离了手滚了出去,滚到了叶晞脚边。 那骨碌碌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尤为清晰。 木球碰到叶晞膝盖时他终是抬起头来。 只见跪坐在一旁的阿阮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他盯着阿阮瞧了好一会儿,并未将她叫醒,而是起身走到堂屋门边的角落里扯过她寻夜里裹着的被褥来盖到她身上,这才又坐回长案后,继续雕刻他手上的木块。 忽地,他右手似乎失控,本是好端端拿在手里的木块突然便掉到桌上,他拿了两回都未能拿得起来。 他再尝试将右手捏成拳,却只能微微曲起五指,根本抓握不到一起。 他不得不将左手上的刻刀放下,将一直套在右手上的手衣取了下来。 手衣之下,却非活人的手当有的骨血皮肉,而是一只削木为指、精铁为节的假手! 他的衣袖微微后滑,露出他的手腕与小臂,亦是铁与木所制! 只见他捏了捏自己“右手”的指关节并细细检查,发现那精铁做成的关节有些微细小的磨损,难怪会突然就失控了。 想来是他近来一心只做眼珠子忘了给它检修的缘故。 他拿起手边的烛台,起身回了东屋,从床底拉出一只工具箱。 他将烛台放在床沿上,接着走到如侍卫一般列在两侧门边、每一个都如他一般高的偃甲人前,取下了其中一个偃甲人的整只右臂。 尔后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并脱了。 宁静的烛光衬得他青白的皮肤仿佛有了些微血色,他腰身紧窄肩背单薄,皮肤似比女子更为细腻,但他这寻常人的身子上却有一只不同寻常的右臂。 只见他那右肩之下本该生长着血肉俱全的右臂,如今却是从肩至指尖皆是木甲! 此刻他正神色平静地取下自己的“右臂”,再将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胳膊装到自己的右肩上。 他动作熟稔,仿佛这是他早就做惯了的事情。 他没有修理从自己身上取下的这只胳膊,也没有将它装至偃甲人身上,而是在床角的床角处踢了两下,床前的地面瞬间往旁移开,露出同床下他储物的那一方空间一般的空处来。 只是这一储物之地与床下的那处却又全然不同。 床下那处是他存放所需之物之用,而床前这一处—— 里边或是木甲胳膊,或是木甲双腿,又或是不同材质的手脚,有些关节处的金属部件生了锈,有些断了指尖,又有些是手臂破裂,但又不全是失修破损了的,有些是完好无损的,但看上去似是比他才从偃甲人身上取下的小上一些,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块儿,粗略看去竟有数十只之多,尽是被遗弃了的。 叶晞面无表情地将从自己肩上取下的那一只右臂扔了进去,他再在床脚处踢了一踢,其门无声阖上。 他转身往西屋走去,阿阮大半个身子都歪在了门框上,睡得颇沉,并不知晓叶晞做了什么。 叶晞将手衣重新套上自己的“右手”,并试着握了握五指,抓力正常。 他重新拿起刻刀与木块。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荣亲王府外,上京内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地共迎新年。 唯独荣亲王府内安安静静,只有灯笼高悬,烛火不熄,禁点爆竹。 下人们皆被允了两三日假回家同亲人团聚,便是无家可归了的,也允许到外边去凑热闹。 如此一来,荣亲王府内就愈显安静。 荣亲王手拿着一只精致的小食盒,来到了禁苑门外。 此时已过夜半子时。 府上下人或外出凑热闹尚未回府,又或是已经歇下,唯独禁苑前的守卫依旧。 见得荣亲王前来,守卫当即恭敬地上前将门打开。 然而荣亲王却站在门外迟迟未进去。 守卫等了半盏茶时间仍不见荣亲王有动静,忍不住问道:“王爷可……还要进去?” 荣亲王看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终是微微摇了摇头,“不了,关门吧。” 守卫领命,将门阖上。 荣亲王转身离开前将食盒扔到守卫手中,淡淡道:“吃了吧。” 守卫受宠若惊,难以置信,直至再看不见荣亲王身影,他才回过神来。 另一名守卫靠过来,极为好奇地问:“快打开瞧瞧,里边盛着什么?” 守卫这才将食盒打开。 里边盛着的是数块梅花状的糕点,香味扑鼻。 两名守卫睁大了眼,“王爷为何突然给咱俩这么精致的糕点?” “咱们府上的厨子做不出这般精致的糕点吧?是王爷从宫里带回来的?” “给咱俩?不是吧?” 守卫带着震惊与满腹狐疑飞快地吃完了这盒子糕点,是他们从未尝过的美味。 离开禁苑的荣亲王并未径直回自己院子,而是慢慢行至府中莲池畔。 池面浮着尚未腐烂的枯荷,在一旁摇摇晃晃的风灯灯火中枯色更重,尽是腐败的味道。 -- 第45页 荣亲王想着今夜禁中家宴后楚帝同他说的话,抬手用力捏住眉心,紧紧闭起双眼。 只见他神色痛苦,显然是遇到了无能为力之事。 忽地,他失控一般将手中的油纸伞狠狠砸到了池子里,将腐败的枯荷砸进了漆黑的池水里。 这一回,即便他们叶家有着再妙手回春的医术能让那孩子活下去,怕是……那孩子也不愿意再活着了。 又或是,阿兄这回打算将那孩子的命一并—— 献出去。 他心口起伏得厉害。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缓和下来,脚步沉重且沉重地自莲池畔离开。 * 荣亲王而今三十又五,至今仍未娶妻,京中不少达官显贵想要以结亲为手段来攀附楚国皇室,奈何荣亲王却无娶妻之意,即便陛下已不知说道过他多少回,他至今依旧截然一人。 他的后院,便是一名姬妾一个通房都没有,可谓是整个上京显贵之家中最为安静的后院。 至于世子叶晞的生母是谁家娘子,无人知晓,府中人只知世子乃三年前荣亲王从外边接回来,一接回来便向世人宣称其乃荣亲王府世子,时至今日,京中仍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不知多少人在猜那有实无名的“王妃”身份,更不知多少人在猜测那曾不为世人所闻却一朝显贵的世子的身份,众说纷纭,然而荣亲王却对坊间的传闻流言充耳不闻,从不就叶晞的存在解释过半句。 若是叶晞在人前露脸便也罢,偏他从不于人前出现,便是陛下赐宴命各府公子须得入席,也从不见其参加过。 荣亲王世子年岁几何,是何模样,京中至今仍无人知晓,只有传闻其身有残疾暴戾成性,以致其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谜。 倒是有人想方设法从荣亲王府的下人口中打听世子的消息,但从来都无所获,且不说他们人人的嘴巴都足够严实,纵是嘴巴不严实的,不仅根本没法知晓禁苑里的情况,到头来还要受个重责然后发卖出去的下场。 如此一来,便再无人敢多舌。 这些,都是阿阮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慢慢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打听到的。 她同府上所有下人一样,最高兴的莫过于这府上没有女主子,这般他们平日里也会比其他府邸的下人要相对自在些。 至于这荣亲王府有世子而无王妃的事,阿阮打听到时都不觉得震惊了,因为这座府邸里,不仅叶晞身上诸多谜点,便是荣亲王也似浑身是谜,她若是事事都吃惊的话,怕是都能把自己给惊死。 若说堂堂王爷身上一丁点儿谜都没有,她倒是不信了。 没有女主子,相对的便省去了不少事情,就譬如这逢年过节给其敬茶行礼的规矩,阿阮就不需要为叶晞准备。 就连给荣亲王敬新年茶这一遭她都不需要替叶晞考虑,毕竟上头没有任何吩咐更没有任何要求,证明这禁苑照旧,逢年过节所需之物以及所行之礼,此处都不必考虑。 阿阮醒起来后先是连忙跪好身子,懊恼极了自己昨夜明明说好了陪世子一块儿熬年可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着实……该死! 她低着头跪着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叶晞的惩罚,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后才发现叶晞竟是悄声无息般来到了她面前,这会儿正一如既往那般蹲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阿阮心中的不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飞快地从腰带里摸出一块饴糖,放到叶晞手心。 在叶晞收回手时她朝他抿嘴一笑,弯着眉眼与他比划道:“世子,新年好呀。” 叶晞无动于衷。 阿阮已然习惯他待人的态度,并不觉得尴尬,也不觉紧张,“奴去为世子打水来洗漱。” 叶晞仍旧毫无反应。 阿阮则已连忙站起身。 只是她曲着腿在地上坐了一夜,双腿这会儿有些发麻不听使唤,她扶着西屋的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出屋去。 叶晞吃着饴糖看着她,神色平静,却若有所思。 阿阮很快点端了热水回来,伺候了叶晞洗漱,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询问他是否想用早饭了,而是捧过来一身崭新的衣裳。 “这是昨儿个家老让奴给世子带过来的,奴……替世子换上可好?”阿阮有些眼巴巴地看着他。 叶晞从不需要她伺候他穿衣脱衣,所以这会儿她面上的神情很是紧张。 怕极了他会因此动怒。 叶晞看得出她心中所想。 他不懂,不懂她明明怕极了他会生气,偏又要小心翼翼地尝试。 就像她本是明明怕极了他,偏又要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往他的掌心里放一块饴糖。 他也不懂,不懂这新衣穿不穿有何意义。 叶晞本不打算理会她,正要走开,阿阮着着急急地抓上他的衣袖,快速地比划:“世子,今日是元日,是新年的第一日,穿上新衣能有好兆头好运气的!” “而且世子你身上的衣服袖口都磨破了!” 叶晞不耐烦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果然两边袖口竟不知何时都磨出了毛圈,想来是他近来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做事的缘故。 他目光又落在阿阮仍抓着他衣袖的双手上,拧眉。 小哑巴的胆子是愈来愈大了,一次又一次地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 第46页 叶晞烦躁地抬眸看向阿阮,正要让她松手,却见阿阮不仅愈发眼巴巴地看着他,还冲他抿嘴笑,甚至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 瞧着阿阮这般紧张又大胆竟还有些撒娇的模样,叶晞只觉自己的心弦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拨了一拨,铮铮作响。 破了防。 待他回过来神时,发现自己竟配合地张开双臂让阿阮给他解腰带了。 然而他却忽地抬手,将阿阮从自己身前推开了去。 阿阮往后踉跄了两步,正茫然不知所措,叶晞再次伸出手来,将那本是叠得整齐的衣裳一通翻找,末了抓着贴身穿的汗衫以及裈袴转身走去了东屋,并将门给关上,甚至……上闩。 阿阮听着门闩拉上的声音才回过神,看一眼身旁被翻乱的衣裳,再看东屋阖着的门,她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紧着才发觉自己竟是笑出声,连忙抬手来捂住嘴,眸中却还是盈满了笑意。 世子这是……怕羞了? 他们这些下人伺候主子宽衣穿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有谁家主子会因着这档子事情在下人面前怕羞的理儿? 可若非如此,世子又何故只揣了汗衫与裈袴将自己锁屋里自己穿而不用她伺候? 然而东屋里的叶晞面上却无分毫赧然,反是一脸的淡漠。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尽数脱下,扔在地上,再将方才拿进来的新衣裳套到身上。 他看了自己的双腿一眼。 若是有旁人在场,怕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只见他那本该如任何正常人一样有血有肉的双腿竟如同他的右臂一般,双双齐根而断! 双腿腿根之下,是一双与门边偃甲人一般无二的木甲腿脚! 与他的右臂一般,皆是假的。 但衣袴与手衣足衣一套,却又一切都是“真”。 叶晞穿好汗衫以后坐在床沿上将裈袴套上,不忘将新的足衣一并换上。 待他重新站起身时,一切如常,整个人看起来并无异样,让人根本看不出更想不到他这衣袴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身体。 不能让小哑巴看见他的身子。 叶诚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这副身子,但凡瞧见的,都得死。 小哑巴不能死,她很听话,还会给他甜甜的饴糖。 她是在他身旁陪着他最久的人。 小哑巴笑起来很好看,他还想看小哑巴往后都对他笑。 直至他死去。 可姬娘也说过,若是他遇到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人,是不会在意他究竟是何模样的。 他并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为何每次姬娘见他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眶,有些哭不尽的眼泪。 姬娘很温柔,可就是爱哭。 他不喜欢看她哭。 他该是又要准备见到姬娘了。 不过这一回,他怕是再也看不见她了。 以及,这个小哑巴。 叶晞拉开门,回到了阿阮面前。 第24章 好看 小哑巴,我好不好看? 阿阮替叶晞在汗衫外套上保暖御寒用的袄子, 在袄子外穿上半臂,最后穿上玄青色的襕袍,末了给他腰间系上革带, 脚套上皁靴。 许是他偏爱玄青色,是以他的衣物皆以玄青色居多。 阿阮只是在为他穿靴子轻抬起他双脚时发觉他的双脚似有些奇怪, 好似硬得有些不同寻常,然而叶晞很快便将脚套进了靴子里, 她根本没时间细想。 她也没有多想。 倒是叶晞看着她摆弄这般许久,已然很是不耐烦,待衣裳穿罢, 他低头看了穿戴整齐的自己一眼, 一点儿不觉欣喜, 反是嫌弃道:“穿得这般齐整做甚么?麻烦!” 他几乎不出屋, 便是连门窗都极少靠近, 屋中又一直煨着炭火,素日里他大多只是穿着寻常百姓人家为干活方便而穿的短褐,又或是在汗衫外随意套上一件袄子即可, 头发更是不曾打理, 随意到不修边幅,毫不讲究。 穿得如此齐整又讲究的,只有荣亲王将他带回府上那一回而已。 穿得如此麻烦, 他既不好画图纸,也不好做偃甲, 连坐都不好坐。 他作势就要脱下。 阿阮着急忙慌地按住他的双手,连连摇头。 “世子就穿今天这一天就好,这样才好图个好兆头呀!”阿阮着急劝他,“世子你再忍一忍, 奴给你将头发梳好就好了。” 叶晞烦躁得腮帮子都开始有鼓胀的迹象。 阿阮不得已又掏出一块饴糖来哄他,“世子你吃完这块饴糖的时候奴也能替你将头发梳好了。” 叶晞暴躁地拿过饴糖,险些连糖纸都没剥便扔进嘴里。 阿阮眼疾手快地将饴糖从他手里“抢”回来,飞快地剥开糖纸,再将饴糖递给他。 谁知叶晞气恼地盯着她却没有伸手来拿过饴糖,而是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指将饴糖咬了过去。 不经意间,他的唇碰到阿阮的指尖。 阿阮狠狠一怔,只觉被他的唇碰到的指尖仿佛着了火,一直烧到她心头,又烧到她面上,令她心怦怦直跳,双颊绯红。 叶晞根本不知自己这不经意间在阿阮的心头上点燃了一小簇火苗,这会儿已在她面前坐好。 阿阮可不敢胡思乱想,赶忙稳住思绪,从怀里摸出来半月前叶晞送给她后她便一直贴身收着的雕花梳子,动作小心地给他梳头,为他将那顶青玉小冠戴上,摆正。 -- 第47页 最后见得她从一旁的长案上拿过来一块巴掌大的圆形物事,两手拿着举到叶晞面前,并从后边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叶晞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这竟是一块小铜镜。 这是方才他回东屋换衣裳时阿阮从她放在角落的包袱里拿出来倒扣在长案上的,这也是前两日她领了她的那一份例钱后拜托紫笑帮她从外边买回来的。 紫笑自是以为她是给自己买的,毕竟没有谁个女儿家没面铜镜的,或大或小而已。 只是,阿阮托紫笑买铜镜之时想的却非自己,而是叶晞。 这事她可不敢告诉任何人,毕竟这禁苑里本无铜镜,若这是不被允许之事,被发现了她定免不了受罚。 明知是不可为之事,她却偏想违逆一回。 她总有一种直觉,叶晞从不曾见过自己的模样。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她觉得难过。 叶晞这会儿就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瞧。 他瞧见自己身前的衣服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极为整齐,一顶青玉小冠束在头顶,端端正正。 阿阮并未发现他的神色有何异样,淡漠冷静得如同寻常一样,仿若死水。 难道是她的直觉错了? 她悻悻地把手垂下。 这块铜镜可是花了她整整一个月的例钱呢,早知道她就不买了,她自己用不用铜镜都不打紧的。 正当阿阮心疼极了自己的例钱时,只听叶晞忽然问她道:“好不好看?” 嗯?阿阮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他。 “我。”只见叶晞抬手指了指自己,盯着她问,“好不好看?” 阿阮目瞪口呆,紧着面红耳赤。 哪、哪有人这么来问别人问题的! 然而叶晞却非要她回答不可,死死盯着她不放。 阿阮将头点得好像小鸡啄米似的。 谁知叶晞又问:“那你觉得我哪儿好看?” “……”阿阮这会儿很是后悔自己的自作主张没事找事。 她臊得根本不敢看叶晞,但不回答却是不行,她低着头,尴尬地比划:“世子哪哪都好看。” “那哪儿是最好看的?”叶晞紧追不舍般又问,并且,“小哑巴你抬头看着我说。” 阿阮欲哭无泪:不抬行不行? 她乖乖地抬头抬眸,当即便对上了叶晞正盯着她瞧的眼眸。 如泓如泉,干净涤尘,离得近,她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便在其中。 仿佛,她就在他眼中。 阿阮本是又羞又臊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回答,可这会儿看着叶晞的眼眸,她狂跳的心反倒慢慢平静下来,只见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睛……” “世子的眼睛最好看。”阿阮比划,“世子是奴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世子的眼睛也是奴见过的最最好看的。”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无人能及!”阿阮把自己能想到的形容叶晞眼睛的词全都给比划了出来。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 比划罢了,她还未来得及低下头去,便见叶晞笑了起来。 明朗欢愉,芝兰玉树,与素日里易躁易怒冷漠寡言的他判若两人。 剑眉舒展,皓齿微露,是阿阮不曾见过的笑颜,以致她瞧得痴了,丢了神魂。 叶晞的容貌确如阿阮所言,英俊貌美,除了长年不见天日的缘故以致他的肤色偏青之外,他的面容、身段乃至五指,无一不赏心悦目,仿佛集尽了上天的所有眷顾。 阿阮已被他的笑颜痴迷住,偏他还要再朝她凑近,偏还要再问她:“你喜欢吗?” 阿阮仿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滚烫的水似的,绯红自她的额顶一直蔓延到脖根。 叶晞似不满意她的沉默,是以他将头一低,抵上她的额,又问:“小哑巴,你喜欢吗?” 于他眼中,好似根本没有男女有别,一切皆随他心性。 阿阮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点的头,她只知她勉强回过神来时,叶晞又在笑,笑得比方才更明朗,便是清澈的眸子里都盈上了笑意。 阿阮心想,这怕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笑颜了。 可叶晞笑着笑着,忽尔又问她道:“若是我没了这双眼睛呢?” 阿阮陡然心惊,霎时间顾不得多想,当即便抬手捂住他的嘴,着急又担忧地用力摇摇头。 “新年第一日,世子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阿阮是真心着急,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奴还没有给世子送上新年的祝福呢!” “奴祝愿世子从今往后平安顺遂,喜乐康健。”阿阮比划完,紧紧抓住了叶晞的双手,先是巴巴地看着他,然后甜甜一笑。 平安顺遂,喜乐康健?叶晞将阿阮的祝福于心中默念一遍,又笑了一笑。 不过他此时笑得有些冷,还有些瘆人,与方才全然不一样,令人心慌,令阿阮不安。 叶晞本想说上些什么,可看阿阮眸中由衷的担忧,他便只是将她的手拂开,淡淡道:“我饿了,去将早饭拿来吧。” 阿阮不敢得寸进尺,恭敬地往后退。 待她离开后,叶晞将她方才放下的铜镜拿了起来,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其实阿阮的直觉并无差错。 叶晞从未见过自己,从不知晓自己长得是何模样。 他也无心去知晓。 -- 第48页 他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更没有立于世人眼前的机会,容貌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自生来这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做一个怪物。 任叶家宰割。 不过看小哑巴方才的反应,他倒还满意他长了这么一副面容。 原来,他是这般模样。 早饭依旧是阿阮陪着叶晞一块儿吃,只不过她让厨房多备了一碗小米粥,她不可不敢再像昨夜一般与叶晞同吃一碗米饭。 叶晞看她自己端着一只碗,也没有再同昨夜那般凑过来让她喂他。 阿阮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并非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叶晞方才的话。 她不知晓叶晞为何无缘无故地要说那般莫名其妙且还极不吉利的话。 她这会儿仍觉得不安。 “小哑巴。”吃完饭后叶晞看着她收拾碗筷,“周叔没有给你新衣裳?” “有的。”阿阮点点头。 “那你为何不换上?”叶晞支手托腮。 “因为……”阿阮的反应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尴尬,“因为奴不舍得穿。” 叶晞皱眉。 阿阮赶紧解释:“奴已经许多年没能穿过新衣裳了,奴身上这身旧衣裳还能穿好久,待这身旧的穿不了了,奴再把新的换上。” 叶晞没有让她即刻去将新衣裳换上,而是沉默。 阿阮继续收拾碗筷。 待她收拾妥当重新候在一旁等待叶晞的吩咐时,却见叶晞朝屋外方向走去。 阿阮很是诧异,毕竟这一个月余来她看见叶晞靠近屋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连忙跟在他身后。 叶晞打开屋门,任冰寒扑面。 他在门槛后停住脚步,不再往前,也没有要跨出去的打算。 阿阮发现外边那清冷萧瑟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又是谁人来立了一面五彩幡子,挂在长长的竹竿顶端,正随着寒风翻飞。 这是每年正月元日时各户人家才会挂的幡子,幡子随风摆动时,立幡之人可向其祈求自己或家人平安健康。 阿阮以往每年今日都会挂这样一面幡子,唯有今年她将自己“卖给”了荣亲王府,才没有这一准备。 院子里的这面幡子,是谁给世子挂上的? 他并未因院中出现的五彩幡子而觉诧异,他看着那迎风飞扬的幡子,目光不似素日里那般仿佛对偃甲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只听他又问阿阮道:“小哑巴,外边是何模样的?” 甚么样的世间才让小哑巴连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穿? 父亲不是说,叶家天下百姓无忧丰衣足食吗? 第25章 叶诚 凭你还不配我对你俯首称臣。…… 荣亲王面前, 叶晞从不须讲究规矩,自然而然这元日也无须去向其敬茶。 荣亲王亦在天明之前便往禁中去了。 今日元日,按理楚帝会先领文武百官祭祖, 尔后接受百官与邻邦使臣的朝贺,贺仪散后则是赐宴百官群臣。 楚国臣民皆以元日能入宫宴而倍感自豪, 毕竟这是只有有身份地位的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大宴,唯独荣亲王不以为意, 只在宴席上坐了不到两刻钟便起身离开了朝元殿。 百官皆知这荣亲王自来散漫随性惯了,脾气上来时有时候连楚帝的面子都敢拂,楚帝亦拿这个胞弟没办法, 是以他这会儿无由离席, 在朝堂上与其有龃龉的官员虽想以其不顾圣上颜面为缘由让楚帝责罚于他, 可看楚帝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他们谁也不敢率先开这个口。 倒是信陵侯在荣亲王离席后以自己忽感酒意有些上头需到殿外清醒清醒为理由离席了。 然而信陵侯紧跟在荣亲王身后离席的真正原因众臣却是心知肚明。 这朝中内外谁人不知一月前信陵侯府的长公子在荣亲王府被废了右手, 虽没有整只手都被砍了,可那手腕被□□生生穿过,即便日后伤口愈合, 也再不能像从前那般, 听闻前去为其诊治的太医说,小侯爷那右手日后怕是握笔都会有些困难,这不就等同于废了吗? 而谁人又不知信陵侯在一众儿女中文之一路最看好的便是自己这个嫡长子, 听闻陵小侯爷今年可是要参加科考的,如今却是被废了右手, 这还如何参加科考? 这些日子来信陵侯没少往楚帝跟前递折子,要求严惩荣亲王,但单就荣亲王伤了秦霁手腕一事并不足以受到严惩,最后楚帝是罚其禁足府中思过一个月, 昨日荣亲王才得以解禁,是以昨今两日才能来参加宫宴。 然而这惩罚对信陵侯来说远远不足以抵过秦霁等同于废了的右手,只是楚帝圣命如此,他不得不服。 他虽然致力于搜罗荣亲王以往的过失乃至罪行好罗织罪名将其定罪,届时任他是圣上亲胞弟,罪证俱在,纵是不能将他置之死地,圣上也不可能再护着他,他必将跌入泥潭,任他人踩踏。 可信陵侯计划是好,但任他如何网罗消息,收到的都不过是荣亲王一些根本不足以被定罪的小过失而已,这让他根本无法将荣亲王置之死地。 对荣亲王,信陵侯如今是恨不得寝其皮饮其血,才好为其嫡长子报仇,可他又不能违抗皇命,□□之事他盛怒之下并非没有想过,只是这般事情若当真做了,总会有败露的一天,他不能拿信陵侯府上下的性命来做赌注。 而不能让荣亲王受到应有的惩罚,信陵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今日朝贺之前在大殿外相见时他便险些拔了殿外侍卫的佩刀,最后他还是生生压住了心中怒火,但这会儿眼见荣亲王离席,信陵侯是再坐不住,当即便跟了出去。 -- 第49页 自有好事之人想跟出去一瞧究竟,但眼下正是圣宴,谁人也没有荣亲王与信陵侯那般公然离席的胆子,只能于心中做猜想。 信陵侯确实是有些醉了,自入席开始他便一直盯着好端端的荣亲王,想着自家嫡长子那被废的右手,他强忍着上前也废了荣亲王一臂的冲动,以致烈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现下由寒风一吹,非但没能清醒上半分,反是脸膛通红,酒意更浓醉意更深,只见他看着走在前边不远处的荣亲王,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冲上前去,伸出勾起的手就朝其狠狠招呼而去! 荣亲王好似并未察觉自己身后的动静似的,头也不回,冷静如斯。 信陵侯双手带起的风拂动荣亲王的发梢,眼见他的双手就要拧上荣亲王的脑袋,不知何处凭空出现一名黑衣人,无需兵器,徒手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信陵侯尽是杀意的攻击。 但见这黑衣人来若无影,面戴青铜面具,一袭窄袖黑衣,背上背着长剑,右手手背上绘着一个墨绿色的古老图腾,似螣蛇又似蛟龙。 在看到对方手背上这一图腾时,信陵侯的醉意瞬间清醒大半。 这是楚国叶氏皇族的图腾,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信陵侯正巧是其中一人。 他也曾在楚帝身旁见过这样一名这般模样的黑衣人,来无影去无踪,气力无双身法诡异,其身手以一敌百怕也不在话下。 那是楚帝的影卫,只在楚帝身处危险之境时才会出现,信陵侯得以一见是因两年前楚帝一次遇袭时正是他在旁护驾,因其诡异又强大的身手令他难忘至今。 眼下这是宫中,楚帝就在朝元殿中,朝元殿就在不远处,信陵侯震惊地看着眼前挡住自己攻击的影卫,一时间根本辨不出对方是荣亲王的影卫还是他曾见过的楚帝的影卫,若是楚帝的影卫—— 信陵侯倏然收手。 若是陛下的影卫,他的举动岂非都被陛下看在眼中了? 信陵侯这会儿的酒意完全醒了。 影卫并未离开。 荣亲王此时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眸中俱是惊疑的信陵侯,不耐烦道:“我说老猴儿,若不是你那龟儿子自己找上本王府上去,他能废了一只手?如今他倒是好名声仍在,本王却是替你们信陵侯府背了一口随意伤人的黑锅。” “老猴儿,你觉得你儿子是一只手重要,还是你们侯府的名声重要?他怕是没对你们任何人说实话他到本王府上去做什么了吧?” “他是去抢本王世子的女人去了,老猴儿你说,这话若是传出去,到底是谁落不着好?” 荣亲王说完,朝信陵侯慢慢走了过来,想抬手搭搭他的肩,不想却被其避开了去。 荣亲王并不在意,笑着收回搭了个空的手,“回去喝你的酒去吧,陛下可还在殿内呢,莫非你想惹陛下生气不成?” 信陵侯心里窝火得咬牙切齿,一双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偏又不敢奈何荣亲王,只能愤怒地撂下话:“叶诚,你我走着瞧!” 说罢,他狠狠拂袖,转身往朝元殿回去了。 荣亲王本是笑看着他的背影,忽地便冷下脸,并不打算再回宴席间,而是往御厨方向走去。 影卫自他身旁消失,仿佛不曾出现过。 然而荣亲王并未走得多远,便被人唤住:“皇叔。” 荣亲王听而不闻,脚步未停,继续往前。 叶昭见状,将声音微微扬了扬:“伤了秦霁的人,不是皇叔,而是世子吧?” 荣亲王骤然停脚,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满面霜寒,语气冰冷:“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只见叶昭孤身一人,身旁并无宫婢跟随,见得荣亲王转过身来且还这般傲慢无礼,叶昭并未动怒,反是含着浅笑,温和有礼道:“陛下担心信陵侯与皇叔闹出不愉快,特让昭跟过来瞧瞧,昭见得信陵侯怒气冲冲地折回朝元殿,却不见皇叔,不免担心皇叔有恙,遂跟了过来。” “臣好得很,殿下请回吧。”荣亲王神色仍旧冰冷。 他与叶昭虽是叔侄,但身在皇室,身份却能不按辈分而需按尊卑,照说叶昭是皇太子,是楚国储君,荣亲王虽是长辈,但身份却是臣,君臣尊卑不可乱,见得叶昭,荣亲王理当恭敬行礼才是,然而荣亲王的言行举止却丝毫不合君臣之礼。 显然他并未将叶昭放在眼中。 抑或说,他并不承认叶昭这个储君。 荣亲王说罢,也不在意叶昭是何反应还有何话说,转身便要走。 “皇叔虽然脾性大,但还不至于对一个小辈动手,所以秦霁的手绝不会是皇叔所伤。”叶昭忽然加快语速,“而除了皇叔,荣亲王府里敢对秦霁动手的就只有世子了。” 荣亲王再次停住脚,冷眼睨向叶昭,“你想说什么?” “皇叔没能看好他,让外人看到他了。”叶昭面上虽仍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但他眼眸深处却是藏着锐利,“这可与皇叔当初承诺的不一样。” 荣亲王朝他慢慢走来。 叶昭再要说上什么,却见荣亲王倏地抬手,毫不犹豫地——捏上了他的脖子! 叶昭断没想到荣亲王竟敢对自己动手,且清楚地感受荣亲王那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正在收紧,他惊惧不已:“孤乃皇太子,楚国储君,叶诚你胆敢弑杀储君!?” “君?”荣亲王非但没有松手,反是嗤笑一声,将手收得更紧,“凭你还不配我对你俯首称臣,你没有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唤你一声太子殿下已是我给你最大的面子。” -- 第50页 叶昭呼吸已觉困难,一张脸在迅速涨红。 “叶诚你便不怕孤到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么!?”叶昭眸中俱是狠厉。 荣亲王无动于衷,只愈发用力地捏叶昭的脖子,仿佛就要在这儿杀了他似的。 周遭无人,方才的影卫也没有再出现,叶昭的瞳孔已经上翻,再吸不进一丝空气,眼见就要断气。 荣亲王在此时松了手,不慌不忙。 叶昭险些站不稳跌倒在地,他一时半会儿间什么都不顾得,只大口大口地喘气。 “想参我什么便只管去,我奉陪。”荣亲王倨傲地冷哼一声,不再看叶昭一眼,在抬脚离开前又道了一句,“你若死了,陛下有的是儿子来当储君,不必如此自以为是。” 缓过气来的叶昭愤恨得几乎将牙根咬碎。 他不想承认荣亲王说的话,却又不得不承认。 从方才叶诚对他动手开始至他眼见就要丧命时始终都不见他们叶氏的影卫出现相救于他便能知道,他的命,根本不及叶诚的命重要 第26章 叶昭 殿下饶命! 叶昭折回朝元殿前特意拢了拢衣襟, 将荣亲王方才在他颈上留下的指印遮住。 “你皇叔人呢?”楚帝朝他看来。 “回禀父皇,皇叔道是身有不适,先行回府了。”叶昭低头拱手回道。 楚帝只是嗯了一声, 并未再就此过问,也没有因此而心生不悦, 好似无论荣亲王做些什么,他都能不予追究。 叶昭垂手, 在席下又将双手紧捏成拳。 楚帝收回目光时瞥见他颈上的指印,然却视若无睹,便是一句过问都没有。 然而荣亲王这会儿并未离宫, 而是来到了御厨。 整个御厨都在为今日的宫宴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宫人端着玉盘珍馐鱼贯而出。 掌厨的徐师傅见得荣亲王驾临这庖厨之地显然已是见怪不怪之事, 他面上非但不见诧异震惊之色, 反是习以为常了似的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只食盒, 道:“这是刚刚儿才蒸好的椰汁桂花糕与贵妃红,王爷您过目。” 徐师傅说完,将盒盖打开。 荣亲王看了一眼, 点了点头。 徐师傅知他这是满意了, 忙将盖子盖上,使了一个颜色给一旁的宫婢,示意她上前来替荣亲王提住食盒。 荣亲王这会儿身旁没有随从, 然而他却不打算让旁人代劳,在宫婢将食盒接过去时伸出手来兀自提过食盒, 转身走了。 徐师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送走了一尊大佛,长吁了一口气,催促一旁心有好奇的宫婢赶紧继续干活去了。 其实徐师傅自己也好奇得很,王爷就这么爱吃宫中的甜点?每回进宫都要来带上甜点回去。 回王府的路上, 随侍兼驾车的流云看着荣亲王亲自提在手中的食盒,终是忍不住问道:“主子,恕属下多嘴,您这总是往府上捎甜糕,却又总是扔了,您……究竟是怎了?” 荣亲王并不回答,只是朝流云腰上踹了一脚,流云吃痛,险些从驾辕上摔下去。 “这么想知道?”荣亲王这才不疾不徐地反问。 “不想!”流云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话,少顷才小声碎碎念道,“属下就是想说,主子扔掉怪可惜的,主子若是自个儿不吃,属下可替主子吃了。” 流云话音才落,荣亲王便又在他臀上踹了一脚,尔后扔了一小块银子给他,嫌弃道:“想吃自己个儿到外边买来吃个够。” “多谢主子。”流云毫不畏惧且还欢喜地收下了银子。 他在荣亲王身旁伺候了十年,很是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性,也知他并不像外边传的那般难相与,所以并不畏惧他。 而对荣亲王而言,之所以留用流云这般多年,看中的不仅仅是他的耿直忠诚,还有他的从不细腻善思的心。 很多时候,心思缜密的手下倒不如憨厚耿直的好。 回了王府后荣亲王一如既往屏退流云,无需他在旁跟随,自己提着食盒径自往禁苑方向去了。 然而他又如昨夜那般杵在门外久久没有进去。 正当他欲转身离开时,阿阮正巧提着食盒自禁苑中出来,见着荣亲王,她不免诧异,尔后连忙行礼。 “起来吧。”荣亲王颔首,默了默后问道,“世子在屋中做什么?” “回王爷,世子刚睡下。”阿阮担心荣亲王看不懂自己的手语,故而她比划得很慢。 “嗯。”荣亲王点点头,本是要离开,却在离开前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继而将它递给了阿阮。 阿阮不明所以又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来接过。 荣亲王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以致阿阮一脸茫然,根本不知他这是何意。 阿阮只好将食盒打开来看。 只见里边是仅仅形色便已令人垂涎欲滴的甜糕,精致得不得了,便是全味楼做的糕点都远不能极。 阿阮看看食盒里的甜糕又看看大步离去的荣亲王的背影,诧异依旧,愈发不解。 王爷这是……给世子带的吧? 可王爷为何不自己拿进去给世子? 世子若是见到这么漂亮的甜糕,一定会很开心的。 世子喜爱吃甜食,连粗制的饴糖和枣糕他都能吃得很香,这般精致好看得不得了的甜糕味道一定极好,他一定会极喜欢的。 阿阮想不明白。 -- 第51页 她心中关于叶晞的疑惑愈来愈多。 * 回了自己宫中的叶昭再压制不住自己满腔的怨愤与不甘,不仅摔尽了殿中的物事,更是甚也未说便径自掐住了身侧一名宫婢的脖子,以此泄怒。 眼见宫婢瞳孔后翻,他竟是有将其生生掐死的迹象,吓得殿内外的宫婢与小黄门齐齐跪了下来,生怕下一个平白遭殃的便是自己。 正当此时,一名小黄门快步来到他身侧,躬着腰战战兢兢道:“殿下,瑶姑姑来了。” 瑶姑姑是皇后宫里的人,自皇后尚未出阁时便已在其身旁伺候,已然是皇后身旁的老人,虽身为宫婢,但其身份却远非寻常宫婢可比,便是叶昭都称其一声“姑姑”,可见她在皇后宫中乃至整个禁中的地位。 叶昭听得此话,当即松了身旁宫婢,很是迫不及待道:“还不快请!?” 当他瞧见那险些被他掐死的宫婢捂着自己脖子仍站在一旁时,不由怒斥道:“滚!” 他话音才落,便见得两名宫婢上前来将这名惊魂未定的宫婢架在肩上迅速地拖了下去。 瑶姑姑来到这东宫正殿外时正好瞧见这三名脚步匆忙又慌乱的宫婢,也瞧见了她们面上惊恐害怕的神情,她不禁微微蹙眉,顷刻又恢复如常,仿佛自己甚么都没有瞧见似的。 “奴见过太子殿下。”瑶姑姑走进殿中,朝叶昭恭敬福身。 “瑶姑姑无需多礼。”前一刻还视人命如草芥的叶昭这一刻客气又有礼,非但没有轻视身为奴婢的瑶姑姑,反还伸出双手虚扶了她一把。 瑶姑姑抬起头时注意到数名宫婢尚未收拾干净的一地狼藉,叶昭微微一笑,解释道:“方才小隼那只小畜生挣脱了链子飞到这殿中来,孤才命人将它抓住锁了回去。” 小隼是叶昭饲养的一只成年海东青,瑶姑姑是知晓的。 瑶姑姑并未多话,倒是听得叶昭又道:“不知瑶姑姑亲自前来,可是有事?” 瑶姑姑又福了福身,回道:“奴是奉娘娘之命而来,娘娘已收到殿下今晨着人送去的佛珠,娘娘让奴来转告殿下,殿下的心意娘娘收到了。” “母亲她可还喜欢?可还满意?”叶昭有些着急地问。 “佛珠娘娘已用上了。”瑶姑姑并没有正面回答叶昭的问题,只道了个由他自品的答案。 果见叶昭的眸光微微黯了黯,“那孤让人同母亲说的事,母亲意下如何?” 瑶姑姑半躬着身,低着头答道:“娘娘潜心礼佛,道是殿下的孝心她收到便好,明日不必到栖凤宫陪她用膳了。” “还有,这锦盒之中是娘娘为殿下缝制的香囊。”瑶姑姑说罢,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娘娘亲手抄了一百零八卷佛经并于佛前一一诵读,祈求佛祖将佛法注于香囊之内,保佑殿下平安康健。” 叶昭垂眸看着瑶姑姑手中的锦盒,眼神阴沉,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愈捏愈紧。 少顷,他才抬手接过锦盒,打开来瞧。 香囊上附着浓浓的檀香,一面绣着平安竹,一面绣着一个“昭”字,针脚细密,可见缝制之人的用心。 “娘娘的话奴已带到,这便回去复命了。”瑶姑姑道。 叶昭依旧客气:“有劳姑姑了。” “奴告退。”瑶姑姑再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瑶姑姑才退出殿,叶昭便将香囊连同锦盒一道狠狠砸到地上,当即将锦盒摔得四分五裂,香囊也掉落到他方才摔至地上的一壶茶水上。 茶壶的碎片虽是被收拾干净了,但茶水仍淌在地上仍未擦干,一名宫婢这会儿拿着巾子正是要将那茶水擦净,倏见香囊砸落其中,她连疑惑都不敢,而是骇得连忙跪到地上。 本不是她的错,可她此刻却是慌得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说罢,她朝地上一连磕了三记响头。 然而叶昭这会儿却对她视而不见,而是飞快地走上前来,将香囊捡了起来,并在自己的衣襟上将沾在上边的茶水小心地擦去。 许是茶水浸了进去,他还将香囊拿到炭盆旁烘烤。 所有人都被他这奇怪的举动给惊得目瞪口呆。 殿下这究竟是不喜欢皇后娘娘缝制的香囊?还是太宝贝这个香囊? 而这个答案,便是叶昭自己都道不明。 * 禁中上下皆知这后宫一切事宜皆乃贵妃掌管,至于皇后姬氏,潜心礼佛,不仅从不管后宫事,便是人前都极少出现,若要让宫人道一道皇后娘娘的模样,怕是都无几人能够道得出来。 栖凤宫中设有一佛堂,姬皇后每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在这佛堂里或是抄录佛经,或是诵经念佛。 此刻她便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对着佛龛里的观音菩萨,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凤眼菩提手持。 凤眼象征祥瑞,用凤眼菩提子提制成的佛珠自来是佛门密宗修练者必不可少的法器之一,寻常将此物佩戴于身,亦可保平安,增吉祥。 这串佛珠成色虽是上乘,但珠子崭新,且打磨得不够圆润光滑,自她指腹转过,竟磨出了一片红印来。 “娘娘。”瑶姑姑来到她身后,福了福身。 第27章 皇后 来得太容易,迟早是要亡的。 “嗯。”姬皇后只淡淡应了一声, 既未睁眼,也未过问一句东宫的情况,继续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凤眼佛珠。 -- 第52页 这是叶昭为她亲手打磨的佛珠。 瑶姑姑也不敢扰她, 只是恭敬安静地退至一旁。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才见得姬皇后将双手合十, 朝前轻轻一拜,只见瑶姑姑当即上前来, 在她站起来前将手伸过来将她搀住,扶她至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旋即便有宫婢送上来热茶,瑶姑姑接过茶盏, 从杯壁感受茶水的温度, 确定不会烫嘴后才将茶盏递给姬皇后。 姬皇后饮了茶水后便让瑶姑姑将放在一旁高案上的一只针黹藤盒拿了过来, 只见藤盒中放着一个石榴针插以及各色线团, 针插上的一根长针尾端还穿引着金色的丝线, 一只竹绷子上扣着只绣了一半的平安竹,盒中还有一个尚未完成的香囊以及各种晒干的花瓣与药材。 香囊同前边瑶姑姑转交给叶昭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荷包的材质一样, 上边绣着的平安竹也一样, 便是所用的针线及颜色也都一样,唯独香囊另一面绣着的字不一样。 给叶昭的香囊上绣的是一个“昭”字,而姬皇后手中的这一只香囊则是绣着一个“晞”字。 她这会儿正在缝香囊上的系绳, 神情专注,满目温柔与慈爱。 “娘娘, 您眼睛本就有疾,近些日子又总是在做这些针黹,会将眼睛熬坏的。”瑶姑姑看姬皇后又一心专注于这些伤眼睛的事儿,忍不住劝她。 “无妨。”姬皇后语气平静, 并不以为意。 瑶姑姑本还想再劝,可她张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担忧地无声叹了口气。 少顷,才听得姬皇后问道:“阿昭可还好?” “殿下他很好,只是……”瑶姑姑欲言又止。 “只是如何?”姬皇后既未停下手中的针黹也未有抬手,好似不过随口问问而已。 “只是殿下的脾性似是比从前更大了,这般下去,恐是不好。”瑶姑姑自小便跟在姬皇后身旁,伺候她亦陪伴她,虽是主仆,但情如姊妹,旁人从不敢在姬皇后面前说的话,唯有她敢如实道来。 从东宫殿中的满地狼藉与匆忙离开的宫婢面上的惶恐来看,她想,海东青挣脱链子飞至殿中捣乱不过是殿下的借口罢了。 姬皇后听得瑶姑姑的话,拿针的手顿了顿,却又什么都没有说,须臾继续缝荷包。 反是瑶姑姑又道:“若是娘娘能劝一劝殿下,兴许他便不会是这般。” 瑶姑姑观姬皇后对太子之事总是漠不关心的平静模样,她的语气禁不住急切起来:“娘娘,奴看得出来殿下很是想在您跟前好好孝敬您亲近您,殿下他只想与您用一次膳而已,娘娘您……何不答应了他?” “娘娘您怕是不知,他听得奴将娘娘的话转告他时的眼神有多失落……”说来叶昭也算是瑶姑姑看着长大的,看见他难过,她亦忍不住心疼。 姬皇后面上神色不变,平静清冷依旧,然而这短短时间内她的手指却是被针尖扎破两回,扎得深,血珠子大滴地落在了香囊上,使得她不得已停下手中的针黹。 “芝瑶,你觉得楚国江山的这把龙椅,叶家能坐得多久?”姬皇后毫不在意地拂去自己指尖上的细小血珠,垂眸盯着香囊上的那个“晞”字,忽然慢悠悠地问道。 瑶姑姑顿时吓得变了脸色,若非身份有别,她这会儿怕是已经捂住姬皇后的嘴了,只听她惊慌着急地小声道:“娘娘您可万万莫要再说这般的话了!” 姬皇后却是充耳不闻,自言自语般又道:“我只求我儿平安康健,旁的我一概不求,楚国这江山,来得太容易,迟早是要亡的。” “娘娘!”瑶姑姑终是捂住了姬皇后的嘴。 姬皇后缓缓抬头看她,瑶姑姑这才惊觉自己以下犯上,连忙收回手来,正要认错,却见姬皇后忽然笑了起来。 “芝瑶,你是担心隔墙有耳将我这话传至皇上耳中然后赐我死罪可对?”姬皇后边说边笑,“如此我倒是求之不得。” “可他还舍不得杀我,他还没有完成他的江山大业,怎舍得就此杀了我?” “做这楚国皇后有什么好?做这叶家嫡子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呵!呵呵呵——” 姬皇后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清冷平静的模样,哪怕是这会儿冷笑出声,面上依旧是冷静如是。 然而她看起来愈是冷静,给人的感觉便愈是癫狂,也愈是凄楚。 她说着笑着便哭了,眼泪失控一般滴滴落在她手中的荷包上。 瑶姑姑此时也已满面泪痕,想说些劝慰的话,却又迟迟无法启齿。 任何劝慰的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只能拿着帕子为姬皇后拭去她眼角与脸上的泪,伤心道:“娘娘您别哭了,您再哭的话,瞎了双眼便再也见不到小殿下了。” 许是这句劝说起了作用,姬皇后渐渐止住了眼泪。 仅是这片刻,她双眸已是充血般通红,便是眼角的泪都已浸着缕缕血丝在里边。 她的一双美人眸,好似随时都会盲掉。 只见她垂眸,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香囊上那个用金丝线绣成的“晞”字,喃喃自语道:“我想见他,可是我又怕极了见他。” 她每一次见他,都是他性命垂危时。 她见不到他,便证明他还好好活在这世上,她多见他一次,便证明他又多了一次苦难。 姬皇后痛苦且绝望地闭起眼,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继续缝手中的香囊。 -- 第53页 * 阿阮站在禁苑的阔屋里,站在微微打开的窗边,看着院子里那迎风飞扬的五彩长幡子,安安静静地等着东屋里的叶晞醒来。 她已经细细想过,那杆五彩长幡子,除了王爷,不可能是旁的任何人来立的。 这些日子来虽然从不见王爷过问过世子任何事情,给人感觉好似他眼中根本就没有世子这个儿子似的,但他心底其实是很疼世子的吧,否则又怎会天还未亮就顶着冰冷亲自来给世子立这一杆祈福的长幡?又怎会特意从宫中带回来那般精致的甜糕给世子? 她向厨房的师傅打听过了,食盒里的那些甜糕是禁中的御厨才有的手艺,她还从秋茶那儿听说了,王爷每年的除夕与元日都是要进宫参加宫宴的,她敢肯定那食盒里的甜糕必是王爷特意从宫中带回来的。 却也正因如此,阿阮才愈发想不明白,既关心在意,为何又要装得满不在乎? 太多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叶晞在入夜时分醒来,阿阮先给他递了水,才将荣亲王塞到她手中的那只食盒里的满满两盘甜糕给端出来放到叶晞面前。 她认真地观察叶晞的反应,只见他本是死水一般的眼神里在瞧见甜糕时仿佛有一小簇火苗在其中亮了起来。 单纯得没有一丝掩饰,仅仅是因为好吃而欢喜。 阿阮忍不住抿嘴偷偷笑,叶晞抬眼睨她,她连忙比划:“这是王爷亲自给世子带来的,只是这甜糕叫什么,奴也不知晓。” 叶晞面上不做任何反应,伸出手便拈了一块椰汁桂花糕放进嘴里,让阿阮正给他递筷子的动作僵在了半道。 他对阿阮递来的筷子视而不见,且见他只动了动腮帮子便又再伸手拈了一块贵妃红放进嘴里,如此这般一连拈了数块一并塞进嘴里直将腮帮子撑得胀鼓鼓的,才见他开始慢慢嚼动满嘴的甜糕。 然他嘴里甜糕塞得太满,只见他本是紧紧抿着唇不让甜糕自嘴角漏出来,紧着许是唇抿不住了,他只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因为太好吃。 阿阮目瞪口呆,紧着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将水递给他一边比划:“世子你慢着些吃,上回你吃枣糕就给噎着了你忘了吗?” 叶晞白她一眼,非但没有听劝,反还故意似的又往嘴里放了一块桂花糕。 阿阮如今倒是不怕他这些反应了,她只是担心他会噎着,她甚至觉得他这会儿的反应就像个故意跟人作对的熊孩子似的,让她愈发忍不住笑意。 叶晞将再一块甜糕塞进嘴里后忽地朝她伸出手来,又用食指在她扬起的嘴角轻轻戳了戳。 这一回,阿阮不再同前几回那般被叶晞这般举动给吓得笑容顿失或是发僵,她笑容依旧,叶晞眸中的微光便也未有褪去。 他情不自禁在她含笑的嘴角再戳了一戳。 他并未察觉自己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阿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叶晞又拈起一块桂花糕本是要放进嘴里,但瞧着撒在面上的桂花时他停住了手上动作,只见他又抬起眼眸看向阿阮。 看着阿阮安静听话的模样,他将手腕一转,把桂花糕递到了她嘴边来。 阿阮吃惊,连连摇头摆手。 却见叶晞拧起眉心,神色不悦。 阿阮这才微微张嘴,小心翼翼地咬了小半口桂花糕。 “甜不甜?”叶晞一瞬不瞬盯着她。 阿阮抿嘴笑着用力点点头。 叶晞舒展眉心,转手便将她咬了小半口的桂花糕放进自己嘴里。 动作自然得仿若这本就是件寻常事。 阿阮登时红了脸,羞得心怦怦直跳,情不自禁抿嘴浅笑,心生欢愉。 “小哑巴。”叶晞边吃糕点边说话,凉冰冰的声音有些模糊,“继续给我说说外边的事。” 眼里从来只有偃甲的他第一次想要了解外边的世界。 原因何在? 他想,兴许是因为眼前这个总会拉着他的衣袖在他掌心里放一块饴糖的小哑巴。 他有那么一点儿……想多了解了解她。 第28章 开心 你很开心? 阿阮在上元节这日领到了赏钱, 整整一百文钱,托在手心里沉甸甸的,让她震惊得还以为家老数错了数。 家老还因上回她回来晚了险些害死紫笑一事耿耿于怀, 一句话都不愿同她多说,摆摆手让她赶紧离开。 倒是紫笑将她拉到一旁, 笑着道:“周叔没数错,这份赏钱就是你应得的, 还是王爷亲自交代下来要赏给你的。” 阿阮难以置信,是王爷要赏给她的?她不仅什么功劳都没有,甚至还犯了错的。 阿阮听得紫笑如是说只觉手里的铜钱有些烫手, 不敢收。 紫笑看得出她的紧张, 不由又笑道:“阮妹妹你没听错, 也别不敢相信, 这确确实实就是王爷要赏给你的。”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将世子照顾得像你这般好的。”紫笑轻轻握了握阿阮的手, 让她抓牢手里的钱袋,“这是你应得的。” 阿阮有些微发怔,紫笑拍拍她的手, 又冲她笑了笑, 这才转身继续给家老帮忙去了。 阿阮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沉手的钱袋,她想,紫笑姐心中想的其实是她是至今为止在世子身旁活得最久的下人, 王爷之所以会给她这么多赏钱,定也是如此原因。 -- 第54页 阿阮抓住钱袋, 先是抿抿嘴,尔后转身便往禁苑跑去。 跑着跑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有瞧见她的人都觉得她约莫是疯了,否则怎会往那人人避之不及的禁苑还能跑得如此高兴? 兴许, 她也真的是个疯子,否则又怎能在禁苑里活了下来? 阿阮跑进禁苑里时,院中响起一阵“轰”的爆炸声响。 门外的护院见得她已回来,并不打算再进院中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他们守卫的这院子对于他们而言,依然是死地一般的存在。 唯独阿阮像归家一般,笑着跑着入内,毫不畏惧,听得这一大动静,她也不再如初时那般震惊慌张。 她知晓定是世子又在捣鼓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了,近来世子不是在打磨木头就是在捣鼓那些动不动就会炸起来的黑东西,她都已经习惯了,只要世子没炸着伤着自己就行。 远远见着阔屋时,阿阮便瞧见叶晞就站在屋前空地上,安然无恙,手里拿着状似弩机却又不似弩机的器物。 他本不习惯站在院中摆弄这些机甲器械,可阿阮担心他把屋子给炸毁了,总小心地试探着建议他到屋外来。 这是他第一次站到院中试验他新做好的雷弩,也是他第一次立于这天地间使唤他亲手做的机甲兵械。 屋子再如何宽阔,也无法企及天地的广阔,弩机在自己手中于这院中疾射而出的感觉对叶晞而言是从未有过的趁手,令他骨子里的血液兴奋,然而这前所未有的广阔感却又令他茫然。 只见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被他手中雷弩炸得四分五裂的枯树,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雷弩,澄澈的眸中写满了茫然。 忽尔他缓缓抬起头来,像有察觉似的朝院门方向看去。 他一眼便瞧见了阿阮,她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欢喜,迫不及待地朝他跑来,竟若一只归巢的鸟儿一般。 叶晞看着浑身都洋溢着欢喜的她,有些出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哑巴。 阿阮跑到叶晞跟前后先是习惯性地将他上下看过一遭确认他有无伤着自己,再看向他被雷弩射击时震出的黑烟炸黑了的半张脸与毛糙的长发,与他冰冷模样极不相符,阿阮每每瞧着都忍不住想笑,但怕叶晞会生气,她都只能憋着。 只见她拿出帕子,抬起手自然而然地为他擦去脸上的脏污。 这是近些日子来阿阮常做的事情,从初时见到叶晞这般将自己炸得浑身都焦黑了似的紧张惊慌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叶晞也从初时的自个儿将脸凑到她面前非要她帮自己擦脸不可到如今的安静地等着她自己上前来为他擦脸。 仿佛这已成了他们彼此的习惯。 “小哑巴。”叶晞抬手戳了戳阿阮的嘴角,脑子里仍是她方才欢天喜地般朝他跑来的愉快模样,“你笑什么?” 阿阮一愣,还以为自己憋着笑被他发现了,生怕他会生气,不免有些紧张,“奴笑了吗?” “笑了。”叶晞一脸的认真与肯定,“你跑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笑。” 阿阮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世子问的是这个! 而说到这个,阿阮不由又欢喜起来,笑盈盈地将装着赏钱的钱袋双手递到叶晞眼前来,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兴奋地比划:“世子你瞧,这是奴方才从家老那儿得到的赏钱!紫笑姐说这是王爷赏给奴的,有足足一百文呢!” 叶晞对钱财并无概念,亦不知一百文钱对于阿阮这般的寻常百姓而言已能抵好几个月的米粮钱,他无法理解阿阮的欢喜,他只知道她得到这一百文赏钱很开心。 他从未见过的开心。 “你很开心?”叶晞又问,语气有些沉闷。 他在心里算了算自己和一百文钱在阿阮眼里的分量,他看着阿阮手中那只根本算不上大的钱袋,觉得自己应该比这一百文钱要沉得多,可小哑巴对他却没有笑得像眼下这般欢喜过。 他喜欢看小哑巴对他笑。 阿阮用力点点头,叶晞的眼神更沉,正要转身回屋时只见阿阮又比划道:“这样奴就有钱给世子买饴糖和甜糕了!” 上回买的饴糖如今就还只剩下一块,而她上个月的例钱全都给世子买铜镜了,她正愁如何给世子买饴糖呢,家老就给她发了赏钱,这如何能不让她开心? 不过,她上回没能按时回来险些害了紫笑姐,如今就算她不用再朝家老要钱,家老也不会再准她出去了,除非—— “世子,饴糖就只剩下一块了,奴出去买些回来,成吗?”阿阮小心翼翼地询问叶晞。 只要世子同意了,家老那儿想来是不敢阻拦她的,若家老着实不同意,她可以去求求王爷,王爷心中是疼世子的,应当不会不同意吧? 阿阮正于心中思量盘算,根本未有注意到叶晞眸中有微光在跳跃。 小哑巴是因为得了钱能给他买饴糖所以才这般开心的。 阿阮久等不见叶晞答应,正打算再问一遍时,只听叶晞道:“我也去。” 阿阮手一抖,险些没拿住手里的钱袋,她震惊的同时只觉自己怕是听错了,不由小心地比划着问他:“世子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也去。”只见他冷着脸,剑眉紧蹙,显然是生气了,将手里的雷弩收起来别到腰间后抬脚便往院门方向走去,竟是说走便要走。 -- 第55页 阿阮从震惊中回神,手忙脚乱地拉着他的衣袖,本是想说些劝阻的话,但当叶晞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阴沉着眼看向她时,她慌得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奴先帮世子把脸擦净,将头发梳好,再换身——” 然而叶晞并未听她把话说完,便已径自转身回了阔屋。 阿阮欲哭无泪,心突突地跳:不,世子,奴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可对上叶晞那双仿佛什么都能洞悉似的清泠又干净的眼眸,她却又什么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不敢说,倒不如说是……不忍说。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世子说要出去,离开这禁苑,离开这府邸,到外边去。 可是,王爷能让世子出去吗? 阿阮愈来愈有一种感觉,总觉这座禁苑“禁”的并不是任何外人,而是这座院子里的人,至于院外的护院,也并非是为守卫这座院子而日夜值守,而是为了牢牢看住这院中人。 这座禁苑,是住处,却也似囚牢。 阿阮不敢再所想,紧跟在叶晞身后,也进了阔屋。 她为叶晞换上了元日那日的新衣,替他将头发梳得整齐,戴上小冠,担心他会被春寒冻着,不忘给他披上一件氅衣。 叶晞则是一言不发,像个听话的孩子配合极了。 末了他看看阿阮,蹙了蹙眉,“小哑巴你去将周叔给的新衣换上。” 阿阮本是不舍得,但看叶晞一副不容她说不的模样,她只能默默地将收好的新衣拿出来,躲到西屋某一排书架后,心疼地将新衣换上。 她想,就穿这么一天,出去的时候坚决不能弄脏了,回来之后她再脱下收起来就好。 阿阮的新衣同府上婢子的衣裳俱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为了应景,这新年新衣做成的是鹅黄.色,衣襟处还绣了数朵小梅花,叶晞觉得,他的小哑巴和鹅黄.色很是相配,比她之前穿的衣裳要好看上许多。 “过来。”叶晞道。 阿阮恭敬地来到他跟前,只听叶晞又道:“转过身去。” 阿阮依言照做,从不会多舌询问主子不当也不配问的问题。 尔后她感觉叶晞拿住她的头发,将什么东西系到了她头发上。 待他系好,她才抬手摸了摸。 是此前他从她头上扯掉的紫笑送给她的那根发带。 阿阮很是吃惊,她以为他早就扔掉了,没成想他竟然还留着,而且还是好好儿的。 可世子是收在哪儿呢?竟一拿便拿了出来,还亲自帮她系上。 阿阮想着想着不由红了脸,忍不住再摸了摸叶晞亲手为她系上的发带。 虽然系得并不整齐,但阿阮仍是觉得稀罕欢喜得不得了。 待她从欢喜中反应过来时,发现叶晞已经从一旁的架子上抓了一把弩机朝屋外走去了,她赶紧将钱袋揣好,朝他跑去。 “谢谢世子!”阿阮跑到叶晞身侧,欢喜地冲他比划。 叶晞只是淡漠地睨她一眼,阿阮则是笑得仿若吃了饴糖。 是他喜欢的模样。 只是当他将将打开院门还未跨出门槛时,果然被门外的守卫给拦住了。 第29章 出门 世子,不怕的。 阿阮只见叶晞离开过一次禁苑, 就是秦霁欲将她带走的那次。 而莫说走出禁苑,便是他走出阔屋,阿阮也是这么些日子才第一次见到。 她劝了他好些日子, 她还以为世子根本没有将她的劝说放在心上。 阿阮也没有想到,她的猜想竟是真的, 这禁苑外的护卫,不会让世子轻易离开这座庭院。 看着门外两名守卫交叉挡在叶晞身前的佩刀, 阿阮紧张不已,正要劝叶晞回屋去而她去询问荣亲王的意思,只见叶晞将握在左手上的弩机举了起来。 只听“咔嚓”轻轻两声响, 那在他手中如同一只长方盒子的弩机瞬间展出两侧弩翼, 锋利的短箭就在箭槽中, 泛着森寒的箭簇直指其中一名守卫的咽喉。 “滚。”叶晞非但不听守卫的任何解释, 更是大有守卫再胆敢多说一个字便会当场将他的咽喉射穿的打算。 阿阮见过他使用弩机的模样, 她有注意到他的弩机仅需要一只手便能使唤,此刻只要他的手指扣下弩机上的机关,他眼前的守卫便会当场毙命。 守卫看着那对准自己咽喉的弩机, 恐惧陡生, 另一名守卫亦是慌得面色煞白。 跟在叶晞身后的阿阮心亦提到了嗓子眼来,怕极他取了这不过是奉命行事的无辜守卫的性命,她狠狠咽了咽唾沫, 尔后上前来,战战兢兢地拉住了叶晞拿着弩机的那只手的衣袖。 叶晞不耐烦地转眼睨她, 大有暴怒的迹象,可阿阮却是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手也颤得更为厉害。 正当此时,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守卫哪里还有胆子拦着他, 不仅双双收回佩刀,更是连连往旁退去,头也不敢抬,生怕叶晞手中的弩机当真会射穿他们的咽喉。 世子杀人可从来不需缘由!取人性命,不过是在他的喜怒一念间而已。 阻拦之人退开,叶晞却仍盯着阿阮,阿阮这才飞快地收回手,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比划:“世子别这般随意杀人……” 比划完她再不敢看着叶晞,不安地连忙低下头去,心慌得不行。 可有一点她能肯定,世子的骨子里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从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能感觉得出来,他虽聪慧过人,实则又单纯得似个婴孩,许多事情他都不知晓,人情世故这些似乎从无人教过他,使得他根本不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 第56页 只要有人好好劝他,他会听的。 世子其实很多时候也像个好孩子一样的。 话虽如此,可真真劝起叶晞来,阿阮还是忐忑的。 她不敢抬头,是以她不知晓也不敢猜叶晞的反应。 叶晞垂眸看着她紧抓着自己衣袖微微颤抖的手,心头的不悦没来由地渐渐便散了,又再听得弩机两翼声响,他将弩机恢复原样,抬脚便走,带着仍抓着他衣袖的阿阮不得不跟着一块儿走。 阿阮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快步跟在他身侧,悄悄地看他的侧颜,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见得他似是消气了,她便又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衣袖,同时跑到他身前来,抬手指向后门方向。 “世子,后门人少,走后门比较快些。”阿阮比划。 若是走正门,怕是还没能出门便又被府上的侍卫给拦住了。 虽然她知晓她眼下这般是在做违逆之事,可不知怎的,她如今只想做这一件事。 让世子到外边去。 哪怕只是出去瞧上一眼,哪怕她会被处置,她也想让他出去。 叶晞不做声,只是定定看着她,双眼干净得如同一泓清泉。 阿阮咬咬下唇,横了心一般抓着他的衣袖走在他前头,“奴晓得路,奴带世子走。” 她将他的衣袖抓得皱巴巴的,然而叶晞却不曾想过拂开她的手。 阿阮走得愈来愈快,她一心想着在有人前来拦住他们之前将叶晞带出府去,以致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 她并未察觉叶晞渐渐地便再跟不上她愈来愈快的脚步,他的衣袖终是在她跑起来时从她手中脱开了去。 阿阮着急地回头,只见本由她扯着衣袖的叶晞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她惊慌失措地连忙伸手来扶他。 叶晞并未动怒,神色清冷,脚步如常。 阿阮如今才发现,世子的每一个步子都走得很是平稳,甚至异常的均匀,不会快一步,亦不会慢一步。 她甚至发现,世子似乎跑不起来,一小步都不行。 世子的双腿可是有疾?阿阮禁不住猜想。 往后门去的一路上人确如阿阮所言,并不多,然而叶晞走得并不快,这便使得阿阮着急不已,生怕有侍卫追上来将他们拦住。 但直至他们走出后门,仍不见有人追来,又再走了会儿,阿阮回头看了数回身后的小门,确定当真无人追来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了实处,同时也忍不住高兴地同叶晞比划:“世子,没人追来,太好了!” 叶晞不予反应,只目视着远处往来的行人与车马。 荣亲王府虽位于建安城内繁华地段,但其后门则是开在颇为僻静处,门外是一条空阔的长巷,巷子两侧各连通着去往城内最繁华的丹凤大街与朝阳大街的道路,路上行人络绎,车马不绝,皆是往丹凤大街与朝阳大街而去。 今日乃上元节,丹凤大街与朝阳大街入夜后便会行灯会,此刻正临日暮时分,前往两条大街去布置灯会的行人车马比白日里更甚,长巷两头不断有路人与车马经过,嗒嗒的马蹄声、辚辚的车辙声、路人的吵闹声吆喝声一同涌进这长巷,更显这无人长巷的僻静。 叶晞便是一瞬不瞬地转头看着通往丹凤大街方向的那一侧巷口,于他而言这相去颇远却又不绝于耳的市井之声是前所未有的嘈杂,吵得他心生烦躁,同时又让他觉得新奇。 忽地,这一侧巷口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许是这长巷太安静以致这声响太过清晰响亮的缘故,又许是叶晞的耳朵太过敏感的缘故,阿阮并不觉得这距离很远的爆竹声响有多清晰,更不会刺耳,然而叶晞却像受了惊吓一般,竟是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阿阮先是被他的反应惊了一惊,毕竟他是无数次险些将自己屋子给炸了的人,不应当会被这再寻常不过的爆竹声给吓到才是,可看着他那双澄澈眼眸中的惊疑,阿阮只觉一股子没来由的心疼。 只见她抬手朝叶晞轻轻比划:“世子,这只是爆竹声而已。” 见得叶晞仍旧捂着耳朵,她便又再朝他比划:“不怕的。” 比划完,她轻轻笑了起来,轻快又温柔的笑。 叶晞定定看着她。 巷口外的爆竹声已停,他捂着耳朵的双手却迟迟未有放下。 阿阮抿了抿唇,尔后壮着胆再次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双手,慢慢地将他的双手从耳朵上拿开。 叶晞并未将她拂开。 阿阮也未有将双手都从他手背上松开,她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左手,轻轻地牵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则是一边与他比划道:“世子,外边人多,以免奴与世子走散,奴牵着世子的手,成吗?” 她或许猜想得没有差错,世子不曾到过王府外边的世界,对外边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否则他这些日子便不会时常让她说一些外边的事情与他听。 若是不牵住他抓紧他,她怕她会将他弄丢了。 叶晞低头看向她牵着他的手,阿阮担心他会一个生气将她给甩开,不由将他的手给抓得更紧了些。 叶晞的手向来冰凉,但此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阿阮手心与指尖的温暖。 他甚至有一种她掌心的温暖能自他的指尖流入他血液里的感觉。 这中感觉让的确是想甩开她的他终是点了点头。 -- 第57页 阿阮也笑着用力点点头:“世子有想去的地方吗?奴给世子带路。” 以往为了寻活计,这建安城内各处地方她都去过,也都颇为熟悉。 叶晞沉默,又是看向巷口方向,并未回答阿阮的问题,须臾后抬脚径自往巷口方向走去。 牵着他手的阿阮深晓他的脾性,他极易躁怒,她便不敢再比划着问上些什么,且他没有将她的手甩开她已觉足够了,也不敢再得寸进尺,只默默地跟着他往长巷外走。 他们将将走至巷口时,只听外边不远处又是传来一阵爆竹声响,伴随着孩童跑着嚷着的笑闹声。 叶晞不再似方才那般惊得抬手直捂耳朵,但他身侧的阿阮却能明显地感觉得到他的手颤了一颤。 她握紧他的手。 叶晞步出巷口,循声而望,只见不远处一处临街的宅子前烟雾阵阵,门前围着不少人,一群孩子在旁跑闹,手里抓着喜饼,嘴里嚷嚷着“新娘子”,还见一名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正将一名身披绿衫头顶喜帕以扇遮面的女子自花轿上扶下来。 阿阮这才恍悟,原来是有人家在办喜事娶新娘子呢,难怪又是烧爆竹又是这般热闹的。 叶晞不喜吵闹甚或可说是听得些微吵闹便极易动怒,阿阮怕他受不得这婚嫁的热闹而生气,正要劝他往反方向走,谁知叶晞却是站着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热闹之处,不见暴躁的迹象,反是面露不解之色。 “小哑巴,那是在做甚么?” 第30章 夫妻 小哑巴你与我也是夫妻? 楚地的婚嫁时辰自来定在日暮前后, 但凡有身着红袍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随着吹吹打打的仪仗前去另一个人家接回一名身披绿衫头顶喜帕的娘子的事情发生时,便是孩童都知晓这是有人家在操办喜事,男婚女嫁, 再常见不过。 “那是有人家在迎娶新娘子。”阿阮比划,世子不知晓么? 新娘子?叶晞微微蹙起眉, 目光始终落在新娘子身上,看她身上的绿衫, 看新郎官亲自执着她的手将她从花轿上扶下来,看一旁的孩童笑着闹着围上前去,看喜婆将喜饼笑呵呵地将喜饼一一分给他们, 看一对新人并肩走进了挂着大红灯笼的宅子。 又有人点着一长串爆竹, 噼里啪啦的声响显得这本就喜庆的事情更为热闹。 “迎娶了新娘子, 然后呢?”在这又一轮爆竹声过之后, 叶晞又问。 阿阮此时也看向那携手为连理的一对新人, 眸中不禁然流露出艳羡,慢慢地给叶晞比划:“如此一来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夫妻,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贫贱不移, 富贵不易,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分离的两个人。” 只是如她这般生死皆不由己的人,此生怕是不会有嫁人的机会了。 且如她这般孤苦无依之人, 即便有机会嫁人,怕是也不会嫁得一个良人。 阿阮比划完, 发现叶晞盯着她看的眼神认真得可怕,专注得仿若生光。 阿阮被他盯得莫名紧张,实不知自己究竟那句话比划错了才使得他这般反常的反应。 “小哑巴你与我也是夫妻?”只听叶晞忽然问道,语气亦是出奇的认真。 阿阮则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生生给问懵了, 不知回答,面红耳赤。 世子怎、怎的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一个月又零十五日前,你穿的就是与那新娘子同样的绿衫。”虽然小哑巴头顶没有帕子也没有首饰,手中也没有团扇,但她身上穿的绿衫却是崭新的,与那新娘子身上穿的一般新。 他记得清楚的。 之后他也有在小哑巴的那只破包袱里瞧见过那件绿衫,被叠得整整齐齐且好好儿的收着,照小哑巴方才的说法,这男女成婚当是一件重要之事,这日穿的衣裳自也是重要之物,否则小哑巴也不会宝贝似的收着那件绿衫。 阿阮本就震惊羞臊得不知所措,再听叶晞道的这一句“一个月又零十五日前”,她更是震惊得难以置信。 若没有那日渐减少的饴糖,她根本不知自己究竟到他跟前伺候了多少日子,府上的其他人数着她在禁苑里活下来的日子也不过只是为了看看她究竟能在世子跟前活多久而已,而世子从不同任何人接触,自是不会听说这些,又怎会如此清楚地记得她到他跟前的时日? 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日家老让她套上的那间绿衫嫁衣。 可是……世子当初之所以没有躁怒之下取她性命,不是因为她身上的绿衫嫁衣吗?不是因为知晓她是为嫁他而来所以才留住她性命的? 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的,便是她自己,也都是这般觉得的。 可眼下看来,却又不是她以及所有人以为的那样。 世子他根本就不懂这些婚俗,世子他连女子喜爱的首饰头面都不知晓,又怎会知晓男女婚嫁之事? 然而虽然阖府上下皆知她是以嫁给世子为妾为理由入的王府,但亦是所有人都知她其实不过是个任世子随意打杀的侍婢而已,以“嫁人”这么个缘由去到世子身旁不过是为了让世子能够看在她是“嫁”给了他的份上让她多活些日子罢了。 她是荣亲王府里身份最低微也最卑贱的奴,道她是世子的妾都已是极大地抬举了她,莫论是妻。 那是她们这些为奴为婢之人连想都不敢想更不配想的。 “奴不是!”阿阮慌忙摇头摆手,同时又毕恭毕敬比划,“奴身份低贱,绝不敢胡做肖想的!奴仅仅是世子的奴而已!” -- 第58页 世子这话若是让谁人听到传进王爷耳里,她怕是没命可活了。 只是将这话比划出来,阿阮不知自己是怎的,竟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而叶晞那本是微微生光的眼眸此刻也布上阴霾,面色亦是阴沉了下来,他虽只字不语,阿阮却知他这是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大有暴怒之意。 “奴……”阿阮轻轻咬着下唇,不敢再看着叶晞的眼,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地比划,“世子乃尊贵的千金之躯,奴不过是卑贱的市井草民,奴怎会是世子的妻呢?奴能在世子跟前伺候,已经是抬举奴了。” 若非世子暴戾无常,这份差事又怎会轮得到她? 能够在这纷乱的世道里安然活下去她就已知足,旁的一切她都不敢肖想。 如她这般的草芥百姓活在这世上就要有自知之明,世子让她在禁苑住下她就已经很是知足,她只消将世子好生伺候,其余的她都不该去想。 话虽如此,可为何她会觉得心中难受? “噼里啪啦——”又是一连串的爆竹声响,本是围在外边的宾客在孩童们的欢笑声中道着庆贺的话陆续入了宅子。 叶晞再次循声而望,他似是已适应了这声音,不再受惊,然而身处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身子仍旧绷紧,腰身绷得笔直。 阿阮难受且落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中的思绪如春日的柳絮一般混杂纷乱,她正用力摇摇脑袋以将自己脑子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胡乱思绪给甩开去时,叶晞的左手入了她视线中来。 阿阮惊诧地抬起头来,只见叶晞本是垂在身侧的左手朝她伸来。 她再抬眸朝他看去,且见他面上已无怒色,清清冷冷的,是他寻日里淡漠的模样。 只是,他那双澄澈的眸子正盯着她瞧,清泠干净,就像是……等着她重新牵起他的手一般。 叶晞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阿阮稍稍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抬起手,一如方才自巷口走来时那般,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感觉到阿阮指腹与掌心的温度时,叶晞的身子才不再紧紧绷着。 阿阮亦是在牵住他的手时才感觉自己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沉淀了下来。 “世子,咱们走吧?”阿阮抬起另一只手询问叶晞道。 叶晞不予反应,反是又看向那办喜事的宅子。 阿阮则是寻思着世子这会儿怕是饿了,想着她手头的赏钱能带他上哪儿吃饭才不失了他的身份。 她正努力想着时,叶晞微微动了动手指,而后回握她的手,不再只是由她牵着他的手而已。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就像是在浅浅尝试着去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心中想的是方才那对相互执手的新人夫妻。 饶是如此,还是惊住了阿阮。 她愣在原地,震惊得浑身都如同被定住了似的,脑子里的所有思量也都一并停止,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然而她的心跳却是倏地加快,怦怦直跳。 世子……? 却见叶晞握住她的手后将其慢慢地抬了起来,抬至他二人眼前,他神色认真地盯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重复着阿阮方才同他比划过的话:“贫贱不移,富贵不易,这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这便是夫妻。 阿阮惊愕地看着他,只觉周遭一切景象与吵杂声都模糊了去,她的眼只瞧得见面前的叶晞,脑子也只有他这一句话以及她飞快的心跳声。 周遭行人车马不绝,忽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伴随着路人的惊呼声而起,不知谁人家的马儿受了惊,正失控地拖着马车胡乱往前冲撞而来。 然而阿阮却是甚么都听不到,她处在巨大的震惊中,无论是心中还是眼中,此刻唯有叶晞,再分不出丝毫的神思去想旁的事情,以致旁的一切仿若皆被她隔绝了去。 待她回过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叶晞带到了一旁,而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则是被那失控的马匹给狂冲而过留下了从马车上甩下来的几只小箱笼。 若方才叶晞反应不够及时动作不够迅速,阿阮怕是已经被从马车上甩下来的小箱笼给砸到了。 只是阿阮这会儿却反应不过来后怕,她心中想的仍是叶晞方才道的话,此刻愈发清晰地感受他手心的冰凉,飞快的心跳更是无法平息。 “小哑巴,你说你是要出来买饴糖的。”这是叶晞第一次握住阿阮的手,并不柔软,也不细腻,然而却很温暖,暖得他握住了便不想再松开。 听得叶晞问话,阿阮这才彻底回过神,双颊瞬间浮上绯云,耳朵滚烫得厉害,根本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垂下眼睑用力点点头。 “我想吃你上回给我带的枣泥糕。”叶晞又道,神色如常语气清冷,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什么都没有说过似的。 甚至这会儿道的话还前言不搭后语的。 但阿阮知晓,他这是在回答她前边的问题。 她问他可有想去的地方。 其实叶晞并无想去的地方,也没有非去不可之处,他之所以执意同她出来,仅是因为想看一看这些日子里来她同他所描述的外边而已。 看一看她一直以来生活的城池。 她要去的地方,便是他想去的地方。 -- 第59页 “嗯!”阿阮又再用力点点头,只是这会儿她不再低着头,而是抬起头冲他笑,嘴角高扬,眉眼弯弯,“奴给世子买!” 她笑着将他的手抓紧。 像极了两情相悦的两人。 第31章 黑暗 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早已习惯了黑…… 荣亲王收到府上传来的关于叶晞离开禁苑出府去了的消息时他正于宫中陪楚帝用膳, 罢了还要陪他到丹凤大街赏灯观百戏,短时间内不会回府。 流云在给荣亲王传这一消息时他自己都小心翼翼的,毕竟荣亲王将叶晞看得有多牢, 作为荣亲王随侍的他是再知晓不过的。 如今禁苑的护卫非但拦不住叶晞,且还让他离开王府当外边去了, 这分明就是将自己的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即便主子饶了他们性命,也绝免不了遭受极致的皮肉之苦, 怕是要折掉大半条命。 荣亲王将叶晞接至自己府上住下已有三年,三年来他从未听禁苑的护卫来报过他离开禁苑的消息,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内他便已离开禁苑两次, 上回他不过是到前厅去了而已, 这回竟是出府去了。 若非身在家宴上, 荣亲王这会儿怕是已经掷碗而起了, 然而为免被楚帝察觉到异样, 他只能装作无事人一般继续听流云附在他耳畔低声禀报。 “禁苑护卫的禀告中道世子手中拿着弩机,他们无人敢拦也无人敢追……”世子的箭法精准得可怕,脾性也诡异得紧, 若执意阻拦, 只会平白丢了自家性命。 流云将音量压在最低,饶是一旁的叶昭竖起耳朵想听听究竟是何事,却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荣亲王将手中的筷子捏紧得险些断了。 “皇叔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叶昭客气且关切地问。 楚帝本未注意到荣亲王这儿的情况, 经叶昭这么一问,他才朝荣亲王看来, 见得他神色似有不对,瞥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流云,这也才问道:“诚弟府上有事?” “小事而已。”荣亲王神色如常道,“谢过陛下关心。” 叶昭还想再问些什么, 但楚帝点了点头后并不打算再多加询问,叶昭便也不好再追着问,只能暗暗捏紧手中的酒盏。 “主子,可要派人去将世子追回来?”流云又低声请示。 荣亲王一脸阴霾地斜眼睨他:“你去?” “……”流云一脸尴尬惭愧,“属下怕不是世子的对手。” 他虽只在陵小侯爷到府上那回见过世子的箭法,但单就那一次已足够他看得出世子的箭法精准到可怕,世子使唤起弩机来,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也一点不为过。 荣亲王并未就此怪罪流云,只见他微微垂眸,显然是在沉思,尔后轻轻抬了抬手,“你且先让前来禀告之人回去吧。” 流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荣亲王一记凌厉的眼神睨过来,他这才连忙领命退下。 主子竟不派人去将世子追回来!? 接下来的宫宴荣亲王一直心不在焉,趁着宫人上前来为他斟酒时他不着痕迹地碰到宫人的手,以致酒水洒到了他的衣袍上,他自然而然地免了宫人的罪,依楚帝的意思到偏殿换身干净的袍子。 于偏殿更换衣袍时,只听他轻轻唤了一声“南一”,随即便见一黑衣人有如凭空出现一般单膝跪在他面前。 正是他的影卫。 “你去将那孩子给带回禁苑。”荣亲王吩咐道。 “是。”南一领命,正要起身离开,荣亲王忽又唤住了他。 南一不多话,也不做询问,只像一尊无情无感的石雕一般恭敬地等着他的再一次吩咐。 然而这会儿荣亲王却是沉默了良久才皱着眉道:“不必将他带回禁苑了,你且去跟着他,莫让他受了伤就行。” “是。”南一话音才落时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出现过。 荣亲王无声长叹一声。 罢了,便让阿晞那孩子去玩上这么一回,那孩子长到十八岁,还从来不知外边是何模样。 若兄长发现此事并追究下来,他甘愿替那孩子受过。 那孩子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 叶晞对那卖饴糖的杂货小铺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觉得新奇,就像个孩子似的一边吃着枣泥糕一边将铺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看过一遍,不认识的东西他还要举到阿阮眼前来询问。 说来阿阮带他走到这儿来的一路并不大顺利,他走得很慢,一路上他都在认真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但凡附近有些什么稍大的声响,他都不由自主地绷直身子,仿若受了惊吓似的。 路上还遇到一个凶悍的婆娘当街打骂自家男人的,他停下来看了许久,还是阿阮拉他离开他才走的。 还有竞相追逐打闹的孩童手中拿着的弹弓或是其他玩意儿又或是糖饼一类零嘴,他也能一直盯着瞧,那目不转睛的模样还让其中好几个孩子以为他是要抢他们的,给跑得离他远远儿地去了。 以致当他们来到这杂铺小铺时天色早已黑透了,小铺附近已无路人与其他营生,只有这一间铺子在黑夜里透着昏暗的光火,瞧起来孤孤零零。 老大爷夫妇二人正准备打烊,也到那丹凤大街上看看灯会,不想这会儿竟是见到阿阮带着一年轻又英俊的郎君前来,还以为自己瞧花了眼,老夫妻二人愣是搓了搓眼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所见。 -- 第60页 他们这铺子是小本买卖,往日里做的都是如他们自己这般讨生活的寻常布衣的生意,赚一些米粮钱,从不会有锦衣之人到他们这儿来,然而叶晞从头顶小冠至脚上皁靴无不精致,俨然出身富贵,这如何能不令老大爷夫妇吃惊? 尤其看他对每一件物什都很是新鲜好奇的模样,像从未见过似的,更令他们目瞪口呆。 “小娘子啊,这位郎君……是谁啊?”趁着叶晞没有递着东西到阿阮眼前来询问的空隙,那正在一旁给阿阮包上饴糖的老大娘终是忍不住惊奇小声问她道。 阿阮倒不是不愿意回答,只是她不知应当如何比划他们才能看得懂,正为难间,老大爷狠狠瞪了自家老婆子一眼,低声斥道:“客人的事情由得着咱来问?别多话!” 那位小郎君虽然模样生得极好,但瞧起来却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万万莫得罪的好。 老大娘被自家老头儿呵斥这一声后不敢再多问,只再悄悄地打量了叶晞一眼,便低下头仔细装饴糖去了。 叶晞此时朝阿阮走过来并伸出手来,只见他手上满是枣泥糕的碎屑,嘴角沾了两粒芝麻,腮帮子正一动一动的,因嘴里嚼着枣泥糕而有些口齿不清:“我还要。” 他这是还要一块枣泥糕。 阿阮本就打算将枣泥糕也买些回去,只是…… 她看了一眼那本盛着枣泥糕但这会儿已经空了的藤盒,“世子,我们来得有些晚,枣泥糕已经卖完了。” 方才他吃的是最后的一块的枣泥糕。 然而叶晞显然很不满意她的回答,只见他倏地拧眉,似要动怒。 阿阮连忙拿过来一块饴糖递给他,一边紧张着急地比划:“世子你先吃一块饴糖,奴带你去宜味斋买别的口味的甜糕,成吗?” 叶晞垂眸瞥一眼她手中的饴糖,阴沉着脸,阿阮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老大爷夫妇二人见得阿阮这般小心的模样,自也安静得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叶晞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拿过她手里的饴糖,剥了糖纸当即将饴糖放进嘴里,抬脚走出了铺子。 这屋子里的东西他全都瞧过了,乍看新奇,其实并无特别之处。 他只瞧过一眼便都会做了。 阿阮见他离开,也顾不得老大爷夫妇是惊还是奇,只飞快地给他们点了铜板,抓起装着饴糖的素色锦袋,着着急急地就朝着叶晞追了出去。 待叶晞离开,夫妇二人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尤其是老大爷,额角还渗出了汗来,心跳亦莫名地快了起来。 他也道不上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那小郎君身上好像带着一股子可怕劲儿,令人紧张。 离开铺子的叶晞并未走开,他就站在铺子外,看着阿阮着急忙慌地朝他跑来。 阿阮怕极了与他走散,哪怕少顷的不见,她也害怕将他给弄丢了,这会儿见着他就站在夜色里等她,她才放心。 她走上前,试探性地朝他慢慢伸出手来,最后小心翼翼地勾上他的手指。 见叶晞无动于衷,她才大着胆子牵住他的手,一如来时的一路上那般。 而当重新清楚地感受着叶晞手心的冰凉时,阿阮才觉心安。 “世子,这儿已经没有卖甜糕的营生了,需要走好一段路才能到奴方才给世子说的地儿。”只是宜味斋的糕点卖得很贵,她从来没敢靠近过,也不知她手上的这些赏钱够不够给世子买。 叶晞并不做声,似乎并无所谓,只安静地跟着她走在夜色里。 入夜的西市本还有些营生,但今日乃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家家户户都早早打烊带着妻儿老小到丹凤或是朝阳大街上观灯会去了,眼下这西市里可谓漆黑一片,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门前挂着一盏小灯。 都是寻常人家,谁个又舍得浪费这灯烛钱? 阿阮从前每每走这西市里的夜路都害怕得紧,总是借着天上或明或暗的月光一股脑儿地往前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 所以一般她都会在入夜之前尽快赶回家,生怕会在夜路上遇到什么可怕的魑魅魍魉。 然而从未到过这西市的叶晞走在这月光朦胧的黑暗之中却步步平稳,不慌不躁。 眼下与其说是阿阮为他带路,不若说是他带着她走更为准确。 他的脚步不仅冷静平稳,更是准确无误地带着阿阮走到了西市的牌坊处。 期间他一步都不曾犹豫,更一步都未有行错。 阿阮震惊不已,总觉他的双目能在黑暗里视物似的。 就好像……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因而适应并且习惯了黑暗。 第32章 分散 世子会害怕的! 宜味斋的铺面开在朝阳大街上, 往日里这般时辰早已打烊,但每年上元节这日它都会经营至入夜,其生意很是热闹, 将将蒸好的糕点总是一端上来便卖光了。 阿阮到得宜味斋时只有两三客人,往日里这宜味斋前可是时时都排满了客人, 为了一块百花糕宁愿等上半个时辰的都大有人在。 据闻这宜味斋的掌厨曾是前朝禁中御厨,做百花糕的手艺便是前朝的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 这百花糕不仅闻起来有花的香气,样子也做得精致好看,听说吃到嘴里更是松软绵香回味无穷, 从前是民间尝不到的糕点, 如今也只有这宜味斋有售。 不仅如此, 这宜味斋每日所售百花糕仅一百块, 今日是上元节, 才破例多售了五十块,可见其售价必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承受得起。 -- 第61页 还有玉露团,因为其中糅进了蔗糖所以昂贵, 虽不是宜味斋独有的手艺, 但因宜味斋不论蒸与烤的技艺皆乃建安一流,是以买玉露团的人并不比百花糕的人少,哪怕其价格昂贵。 许是阿阮今日时运挺好, 她进得宜味斋时柜台上还剩下最后一块百花糕,一块玉露团以及两块水晶龙凤糕, 她本还在犹豫是否要一并买下,但看外边又是不少路人朝这宜味斋走来,她赶忙让伙计给她将四块糕点都给包上了。 花去了整整五十文钱。 阿阮走出宜味斋时觉得自己还不能回过神,她看着自己两只手便能托得过来的小小四块糕点, 再想想自己的五十枚铜板,感觉自己浑身都被人狠狠揪着一般疼。 五十文钱她都能买好多好多好多块饴糖了…… 但她抬头瞧见正抬头看着远处灯楼的叶晞时,她又觉自己这五十文钱花得不冤。 只要世子喜欢,那便是值得的。 她双手托着裹在油纸里的糕点递给叶晞,叶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首先拈了百花糕放进嘴里,一口吃完。 阿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然而瞧见地却是他无动于衷地吃完了百花糕又吃了一块水晶龙凤糕。 阿阮沮丧得不行,愈发心疼极了自己的五十文钱。 正当她耷拉下脑袋时,叶晞将另一块水晶糕递到了她嘴边来。 她惊讶又着急地连连摇头:“世子,奴不吃,这些都是给世子买的。” 这么昂贵的糕点,她吃不起,也不配吃。 不想叶晞看罢她手上比划的动作倏地蹙起眉,阿阮见他面有怒色,这才紧张飞快地就着他递来的水晶糕咬了一小口。 她的唇一个不当心轻轻碰到他的指尖,她的心怦怦直跳,面靥微红。 叶晞则是看一眼手中水晶糕上的细细齿印,尔后自然而然般将这块水晶糕放进了自己嘴里。 阿阮双靥更红,心跳愈甚。 她正紧张羞赧间,只见叶晞将最后一块玉露团一并放进了嘴里,就像只为填饱肚子的吃,丁点都未慢慢品。 阿阮:“……”她的五十文…… “那是何物?”叶晞边嚼着嘴里的甜糕边看向远处明亮的灯楼,问她道。 “那是灯楼。”阿阮比划,“每年上元节都会搭建的灯笼,朝阳大街上有一座,丹凤大街那边也有一座。” “世子要过去走近了瞧一瞧么?” 叶晞向来寡言,很多时候对于阿阮的话他都不予回答,若是他不乐意不高兴的,他或阴沉着脸,或转身便走,然而这会儿却见他不仅点了点头,甚至应了一声“嗯”。 即便他动作很轻,语气也很冷淡,却已足够阿阮惊喜。 只见她用力点点头,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不假思索地便牵起叶晞的手,高兴地比划:“奴给世子带路!” 看她欢喜的模样,叶晞只觉她手心愈发温暖,使得他眸中本是冷硬的光都被她煨得柔和了些。 阿阮这会儿没有抬头,她并未发现叶晞不仅又再点了点头,甚至还微微笑了笑。 她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比此前都紧些。 灯楼那儿是整座建安城最热闹之处,愈往灯楼方向去人便愈多,她必须将世子抓牢了才行。 * 十六年前前朝覆灭,天下群雄割据,自成势力,楚地叶家即于十六年前据楚地立楚国,自称为王。 立国初年,楚地仍保留着许多前朝习俗,这上元节办灯会搭灯楼百姓观灯之习俗便是其中之一,据闻楚帝曾有过禁此灯俗之意,后在开国老臣们的谏言下才打消了这一念头,允许上元节灯俗继续存在。 然楚地虽立为国,但国力并不强盛,除却上京建安外,各地都并不富庶,近几年来更是多地旱涝天灾频发,民不聊生,生活苦不堪言,而自去年初以来,建安更是涌进了大批流民,使得建安城曾数次陷入混乱之中,最后出动京军才镇压了骚乱。 天下虽乱,但建安的上元节灯会却年年如故,灯晖相映,百姓如织,而灯俗的传承其实也饱含着百姓对农桑丰收生活富足安康的渴望。 若无安定,何谈热闹? 是以上元节这日不少人都会将自己的愿盼写在灯上,即便无法实现,却也能让自己的愿盼得以寄托。 朝阳大街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既有宫灯,也有花灯,上绣各种图案,或是花鸟鱼虫,又或是人物狗马,无不精致,还有不少的影灯。 将剪成各种模样的纸张贴在灯笼上,其间烛火一亮,灯罩上便是一番奇妙的景观。 不仅如此,还有灯谜可猜,有百戏可看,整条朝阳大街是一年里边最为热闹的时候。 在猜灯谜与观百戏处,行人可谓摩肩接踵。 百戏并非寻常日子能见到的,阿阮虽然好奇得紧,可她担心观看百戏那儿的人会让叶晞感到不适,便不打算往那儿去。 愈往人多的地方,阿阮能感觉得到叶晞愈发的不自在,他虽没有道上只言片语,但他的身子绷得比前边任何时候都紧,不仅与她靠得愈来愈近,手心更是渗出了细汗来。 身处这般环境于叶晞而言是他生来这世上第一次,他所见的事每一桩每一件以及每一景于他而言都是陌生,周遭的嘈杂之声更是令他难以适应,让他无法冷静。 -- 第62页 此刻的他仿若迷失于混乱之地的孩子,若不是有阿阮牵着他的手,他怕是一步子都迈不开。 阿阮有些心疼,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不敢再将他往灯楼的方向带。 “世子,灯楼那儿……”阿阮正比划着询问叶晞可还想继续往灯楼那儿去时,人群忽地喧闹起来,也不知是谁人高嚷了一声“陛下圣驾来了”,路上行人当即不约而同地往街道北处涌去。 阿阮连忙放下手,着急地拉着叶晞往旁侧退去,以免被这混乱的人流给冲散。 然而寻常百姓因这难得的一睹龙颜的机会无不激动,一心只想着快些冲上前去,尤其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横冲直撞一般,饶是阿阮已往旁退得很快,还是被人给狠狠撞到了。 她被撞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还是叶晞稳稳拉着她才勉强站住脚,然而她才将将站稳,又有一波半大不小的孩子吵着笑着冲了过来,这如潮般的人流终是将她与叶晞本是相握的手生生分开了。 不仅如此,她更是被人流拥着挤着往前去,任她如何努力地想从人流中挤出来回到叶晞身旁都是徒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晞与她离得愈来愈远。 世子、世子、世子—— 阿阮着急不已,怕极了叶晞独自一人会不安,她想要给叶晞比划,让他不要走开就在这儿等着她她很快就会回来找他,可眼下她被挤进人流中,莫说举不起双手,便是举起了,怕是世子也瞧不见她。 阿阮急得揪上自己脖子,并用力张嘴。 她在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但终究是徒劳。 这是她患了失语症后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发不出声音。 世子这会儿就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一样,她不在世子身旁,世子他不仅会生气,他……他还会害怕的! 被人流挤着、身不由己的阿阮此刻急得快哭了。 叶晞看着不过转瞬之间便被人流带走的阿阮,数次伸出手想要将她拉回来,却一次次被人流给撞开。 怒火与暴怒于他心头有如荒草般疯狂滋生,只见他双眸染上赤色,他将一直别在腰间的弩机拿到了手中。 这一刹那,他是有想将身旁这些阻碍他的人尽数射杀的想法,然而也是这一刹那,他在如潮般的群人瞧见阿阮拼了命似的高高举起来的手冲他这个方向猛挥。 饶是熙攘混乱一片,叶晞仍是一眼便瞧出那只挥动的细小胳膊便是他的小哑巴的。 看着阿阮的那只不停挥动的细小胳膊,叶晞本已举起的弩机这才缓缓放下,眼神不再腥红,却是阴沉。 小哑巴是当他愚蠢瞧不出那是她的短小胳膊吗?举着那么一只胀鼓鼓的锦袋,若是里边的饴糖撒出来了,他才不会帮她一块儿捡。 将装着饴糖的素色锦袋举起来挥了好一会儿的阿阮这会儿则是情急地想:世子那般聪慧,应当瞧见并晓得这是她的手……吧?也能看得明白她的意思吧? 世子可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拿起他腰间的弩机才是,大伙儿都不是坏人,他们只是听闻圣驾来了才这般急着想去一睹圣颜,并不是有意冒犯世子的。 而且世子的腿脚似有不便,他连一小步都跑不起来,可万万不能来寻她,若是被人流撞倒了该怎么办? 等等她,她很快就能回到他身边的! 仿佛与阿阮心有灵犀一般,叶晞收回弩机后避开人流站到了一旁,不再走动,就地等着阿阮回来,满是阴霾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街上的人流。 圣驾?有何好看的。 他每一次见到那个人,就只会留下浑身的疼痛,再不能愈。 叶晞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自己一直戴着手衣的右手。 没有阿阮在旁陪伴的他身体绷得如同琴弦,面上看起来冷静淡漠的他左手心的薄汗愈来愈多。 小哑巴要多久才能回来? 正当他不自在得浑身禁不住微微发颤时,一道难以置信又糅着无尽惊喜的女子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阿、阿……晞!?” 第33章 姬娘 姬娘,它保不了我的平安。…… 叶晞循声回头。 只见一妇人如丢了神魂般痴痴怔怔地看着他, 周遭的灯火于她眸中碎得厉害,也晃得厉害。 真的……真的是阿晞,她的阿晞! 叶晞见着妇人时眸中也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诧异之色。 “姬娘?”自他离开那个地方, 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姬娘。 或是说,姬娘只会在那个地方出现, 和他的父亲一样。 虽然姬娘比三年前他见到时衰老了一些,可她的眼睛仍如他从前每一次见到时的那般并无变化。 总是闪着细碎的光, 盈着浓浓的哀愁,泪水总是在眼眶里斛旋。 他以为再见姬娘时,仍旧且只会在那个地方。 没想到他会在这满是欢喜与热闹的大街上见到姬娘。 姬娘定也是如此认为的, 否则她面上又怎会如此震惊? “阿晞你怎会在这儿!?”在叶晞转过身来的那一瞬, 姬娘眼眶里霎时涌上泪水, 惊喜不已又紧张万分, 心提到了嗓子眼。 叶诚为何没有将阿晞看牢竟让他从荣亲王府出来了!?此事若是让叶谨知晓—— 姬娘只觉心生寒颤, 根本不敢往下想。 跟在她身侧的仆妇心中的震惊比之更甚,以致她震惊的目光根本无法从叶晞身上移开。 -- 第63页 叶晞并未回答姬娘的问题,诧异过后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而已。 姬娘是否也和所有人一样, 认为他至死都只能呆在那一个地方? 而看着这般的叶晞, 姬娘纵是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都再道不出口。 阿晞他不过是到这外边走上一走而已,有何过错? 阿晞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为叶家做得已经够多了, 若是可以,她愿意替他承受这一切苦难。 姬娘眸中的哀伤愈发浓稠, 仿若密林里的浓雾,任艳阳如何照射都无法化去。 “阿晞,我……”姬娘嚅了嚅口脂也掩盖不住苍白的唇,艰涩地想要解释些什么, 却见叶晞的目光自她身上移开了,看向她身后远处。 姬娘又怔了怔,阿晞在看……谁? 这世上除了她与叶谨叶诚兄弟二人,阿晞还会认识谁? 姬娘不禁转身亦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交相辉映的灯火中,一名身着鹅黄.色衣裳、头上系着桃粉色发带、身材娇小的小娘子手中提着一只胀鼓鼓的素色锦袋逆着人流着急忙慌地朝他跑来。 小娘子脸上本是写满了焦急,却是在看见阿晞的瞬间化为安心与欢喜。 若说见着叶晞出现在这朝阳大街上已足够姬娘与她身旁的仆妇震惊,此刻见着朝叶晞奔来的阿阮时她们心中的震惊则是无以复加。 这个小娘子是—— “世子世子!”好不容易才从人流中挤出来的阿阮揣着不安地心急匆匆地一股脑儿冲到叶晞面前来,担心极了方才她不在他身旁的一小会儿他被旁人给伤着了,一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边情急地比划,“世子可有哪儿伤着了吗?” 叶晞绷着脸摇了摇头。 姬娘于他那本是淡漠的眼眸中瞧见了他与阿阮皆未察觉到的轻快。 他虽绷着脸,然而他清泠的眸子却在生光,比周遭的灯火更为明亮。 这是姬娘在他眼中从未见过的光。 她所见过的他的双眸,虽然澄澈纯粹,却从来无光,如同寒潭死水,如他生来这世上时的暗夜,更如他一直生活着的那个地方。 阿阮确定叶晞安然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但仍觉有些后怕,“对不起世子,奴这会儿开始定会注意,绝不会再同世子分开的!” 叶晞瞧她因紧张担忧而泛红的双颊以及额上沁出的细汗,他面无表情地沉默少顷后朝她伸出了手来。 这些日子来已然摸清他习惯的阿阮见状即刻会意,着着急急地就从手中的锦袋里掏出来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 见得他嘴含饴糖后才稍微缓和了些的脸色,阿阮不仅放了心,还忍不住抿嘴偷偷笑了笑。 爱吃饴糖的世子真的像个乖孩子一样好哄。 一旁的姬娘与仆妇早已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吃着饴糖的叶晞以及他身旁因他急又因他喜的阿阮。 “阿晞。”姬娘扶着仆妇的手,轻轻唤了正卷着舌尖玩着口中饴糖的叶晞一声。 她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的问题想问,可当对上叶晞那清澈却冷漠的眼眸时,她却又什么话都道不出口,只是嚅着微颤的唇。 从方才开始便一颗心全系在叶晞身上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阿阮这会儿才发现姬娘的存在,连忙朝姬娘福身行礼。 阿阮心中的震惊并不比姬娘少,姬娘惊于她的存在,她也惊于竟有人认识叶晞。 是以她在抬起头时悄悄地瞧了姬娘一眼。 仅是一眼,阿阮便再收不回来目光,她本还想悄悄地瞧,这会儿却两眼直直地将目光胶在了姬娘身上似的。 阿阮觉得,搜尽她脑子里学过所有书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儿来描绘眼前这位夫人的模样。 既非美艳妖娆,亦非清丽脱俗,既似介于两者之间却又不似,明明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又一眼就能令人难以移开眼。 尤其她的眼眸,仿若含着粼粼波光,又似含着浓浓哀愁,使得她整个人瞧起来仿佛集尽了这天底下女子当有的所有气质。 端庄贤淑,温柔似水。 阿阮还未能从姬娘给她的惊艳中回过神,便听得叶晞淡淡道:“小哑巴,走了。” 他并未同姬娘多道上半句话。 阿阮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本要给姬娘赔礼,然而她身旁的叶晞已经转身离开,她着急着跟上叶晞,只能匆匆地朝姬娘深躬下身以示歉意,随后便转身快步跟上叶晞。 须臾,阿阮听得他们身后传来姬娘急切的声音:“阿晞!” 叶晞停住脚步,姬娘着急地跑上前来,不顾姿态仪容,情急地跑到了他面前来。 “阿晞。”姬娘的目光落在叶晞面上,一瞬也不舍移开,生怕叶晞会像方才那般忽然便离开了,以致她情急得有些手忙脚乱,“我有件物事要给你。” 说罢,她急忙将攥在手心里的物件朝叶晞递来。 那是一只香囊,上边绣着平安竹。 阿阮从前做过不少针黹,一眼便看出这只香囊不管是面料还是丝线都是极上乘的,走针细密,可见缝制这香囊之人的用心。 “这是我亲手缝制的,且将它于佛前诵经求福过了,阿晞你戴在身上,可保平安。”姬娘解释。 然而叶晞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便又抬脚离开:“我不要。” -- 第64页 姬娘狠狠一怔。 叶晞已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阿晞!”姬娘未有再上前拦住他,只是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情急且伤悲地唤了他一声。 泪水又在她眼眶里斛旋,她的声音因情急而颤抖。 叶晞再次停脚,然而他没有回头,只平静道:“姬娘,它保不了我的平安。” 说罢,他继续往前走。 姬娘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在她心口,使她面色煞白双脚虚浮,只见她身子猛地一晃,险险摔倒,幸而她身旁的仆妇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 阿阮虽不知叶晞与姬娘之间是何关系,可看着这个似水般的夫人伤悲,阿阮也不禁情急,她着急地看看已经离开的叶晞,再看向面色煞白满眼绝望的姬娘,只见她用力抿了抿唇,走到了姬娘面前。 姬娘本是不明所以,但在看她不停地指指叶晞又指指她手中香囊最后又朝她递上双手的一番举动后,她终是明白了阿阮的意思。 她将紧攥在手里的香囊放到了阿阮递来的双手间,由衷感谢道:“多谢小娘子了。” 阿阮冲她笑笑,再冲她躬了躬身,最后抓紧姬娘交给她的香囊,急切地朝叶晞追去。 姬娘的目光仍不舍得从叶晞的背影上移开,只是看着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终是淌了下来。 她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伤悲,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的泪有如决了堤的山洪,模糊了她自己的视线。 阿晞说的没有错,她做的香囊根本保不了他的平安。 她也保不了。 直至再瞧不见叶晞的身影,姬娘仍不舍得离开。 只是这会儿有几名佩刀的侍卫匆匆来到她身旁,毕恭毕敬道:“属下等人受殿下之命,前来保护娘娘安危。” 终是找见皇后娘娘了!否则殿下那儿他们要提头去见了。 “嗯。”姬皇后神色淡漠地应了一声,再不见方才面对叶晞时的温柔,“回宫。” 却听侍卫又道:“殿下着我等来接娘娘到丹凤大街那儿同陛下还有殿下一块儿赏灯。” “本宫要去何处轮得着你来安排?”姬皇后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凌厉,然而还是令一众侍卫脊背生寒,不敢违逆。 “属下这便送娘娘回宫。” 殿下那儿……再着人去禀告好了。 坐上马车时,瑶姑姑叹息着道:“娘娘,您可是答应了殿下要去摘星楼的。” 姬皇后只痛苦地闭起眼,甚么也未说。 * 摘星楼位于丹凤大街上,上元节这日若是禁中的天家人要赏灯观百戏,便是到这摘星楼上。 听闻今年的上元节皇后娘娘也会来摘星楼观灯,随楚帝前来摘星楼的众人无不等着一睹皇后娘娘容颜。 皆道皇后娘娘生得如同洛河之神般貌美,只是娘娘她一心礼佛,鲜少于人前出现,这如何能不令人好奇她究竟是何模样? 自楚国立国以来,皇后娘娘还从未登上过这摘星楼。 听说今年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去请了皇后娘娘数回,娘娘才答应前来这摘星楼观灯的。 叶昭早已命人在摘星楼里备好了饭菜糕点,满心欢喜地等着姬皇后的到来。 他与姬皇后虽然母子,但姬皇后的口味与喜好他并不知晓,只能每一样都备上一些。 他想,总有一样是母亲喜欢吃的。 然而他却没能等来姬皇后,只等到了姬皇后已经回宫的消息。 收到这一消息时他正在摆最后一道糕点,他一言不发地将自己亲手摆置的一桌子饭菜糕点全给掀了。 第34章 亲人(2更) 最寻常却又最温暖的亲情…… “阿娘阿娘, 我想要那只胖胖的小兔子灯笼!” 与前边的熙攘相比,朝阳大街中后段路稍显安静,路旁一家卖花灯的摊子前一个四五岁小孩儿欢喜的声音便颇为清晰。 只见穿着新袄衣梳着童子髻的小男孩儿一手指着摊子最顶上挂着的兔型灯笼, 一手抓着自家阿娘的手轻轻摇晃。 妇人面上挂着温柔慈爱的笑,她停下脚步循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了那最高处的兔子灯笼一眼, 轻轻抚了抚小男孩的脑袋,柔笑道:“那个灯笼放得太高了, 阿娘拿不到,让你阿爹来帮你取下来好不好?” “嗯嗯!”小男孩用力点点头,然后往两侧探着脑袋, 显然是在找他的阿爹。 “娘子。”一名身着靛蓝色长袄的男子捧着油纸包正朝他们母子二人走来, 面含笑意。 “上哪儿去了?”妇人轻声责问, “我这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 虽是责问的语气, 但妇人眸中始终含着柔柔的笑意。 “正巧遇着你爱吃的麻团, 给你买了些来。”男子说着,将捧在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妇人面前来。 接过麻团的妇人笑得如同未出阁的女人家似的,嗔道:“小福想要最上边的那只小兔子灯笼呢, 喏, 你给他取下来。” “小福来,阿爹将你举高高,你想要哪一只灯笼你自己拿。”男子笑着用食指在自家儿子小鼻子上轻轻刮了刮后便将他高高举过自己头顶, 让孩子坐在了自己肩上。 小男孩兴奋得咯咯直笑:“哦哦哦,小福比阿爹阿娘还要高咯!” “当心着些, 可别摔下来了。”夫人笑得欢愉,温柔道。 小男孩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将他心仪的那只兔子灯笼取了下来。 -- 第65页 男人给正忙碌的摊主付了钱,与自己妻儿离开了。 他始终走在他们母子二人身侧, 为他们挡开人流,以免他们被路人不当心碰着。 叶晞就站在一旁,从小男孩儿嚷嚷要灯笼开始直到他们离开并走远,他一直在看着他们一家人。 阿阮不敢也不舍催他。 初时她并不明白叶晞为何突然停下来不走了,还以为是这摊子上的哪一只灯笼吸引了他,正要问他并给他将灯笼买下时她才发现他的视线并不在任何一只灯笼上。 忽然之间她便明白了他为何停了下来。 吸引他的不是任何一盏灯笼,而是这一家三口子,是这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亲情。 最寻常却又最温暖的亲情。 她也曾如世子这般,无数次地被旁人这温暖到骨子里的亲人间的情意所吸引,让她艳羡得久久都移不开眼回不过神。 这是天底下最寻常的情意,却也是他们最难以拥有的。 她虽不知世子曾经历过什么,可她能感觉得出来,世子活在这世上,同她一般孤独。 人与人间的种种情意与情义,他一概不知,更从未感受过。 阿阮愈想愈觉自己的心堵得难受,她用力摇摇头将脑子里这些不愉快给甩开,将手朝叶晞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探去。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轻勾上他的手指,见他并无反感或抗拒后才轻轻地握住他的整只左手,掌心相贴。 手心传来的温暖让叶晞终是将目光从那走远的一家三口身上收了回来。 他转头看向始终站在他身侧的阿阮。 只见阿阮定定看着他,尔后一副鼓足勇气的模样,抬起手小心且紧张地与他比划。 “世子,奴会一直陪着你的,不会……不会让世子再孤身一人的。” 怕叶晞不相信似的,她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叶晞面上毫无反应,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脸真诚的阿阮片刻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他也已紧紧抓着阿阮的手,这么忽然一走,险些拽得阿阮跟不上他而摔了。 好在她反应得及时,小跑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叶晞的脚步并不快,然而他的心跳却快得不同寻常。 除此之外,甚至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阿阮紧跟在他身侧,偷偷抬眼瞧他。 只见他整张脸都映在交相辉映的灯火中,面色与眸光都明亮得熠熠生光般,她甚至瞧见他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阿阮欢喜不已,将他的手抓得更紧。 “世子,我们该回去了。”又走了一段路后,阿阮提醒叶晞道。 他们自王府出来已有两个余时辰,若是再不回去,王爷怕是要震怒了。 她受罚事小,若是牵连世子受罚,她会愧疚的。 却听叶晞答非所问道:“小哑巴你不喜欢灯笼?” 阿阮不明白叶晞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奴喜欢的。” “那你为何不买一个?”他这一路看过来,见着几乎每个女子手上都会提一只灯笼,不过是形状不一样罢了。 独独他的小哑巴手上没有灯笼。 他明明发现小哑巴一路上都被周遭的灯笼给吸引了目光。 阿阮怔了一怔,随后摇摇头:“奴不买,奴看着就好了。” 她没有多余的钱来乱花,不过—— “世子有喜欢的吗?”阿阮抬头看他,模样乖巧又认真,“奴给世子买一盏。” 她手上剩下的铜板还够给世子置上一只花灯的。 叶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心渐渐拧起。 小哑巴喜欢花灯却不给自己买,他不喜欢这些花灯她却要给他买,为何? 阿阮朝叶晞比划完便转头往回看。 朝阳大街上的最后一盏花灯已在他们身后,他们再往前走便将从朝阳大街离开,进入通往荣亲王府后门的那条街道。 阿阮一路上都在担心叶晞接受不了路上行人的熙攘与嘈杂,根本无暇多想其他事情,这会儿要离开了,她才猛然想起这上元节如何能不给世子买上一盏花灯? 世子很多时候就像个小孩儿般纯粹,给他买盏花灯他定会欢喜的。 且这上元节若是没了花灯便不像是过上元节了。 世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定要给世子买一盏花灯的。 “世子,奴看到一只大鸟模样的花灯,世子应当会喜欢的,奴这就去给世子买!”考虑到叶晞似乎总有不便的双腿,阿阮松开了他的手,“世子你在这儿等等奴,奴很快就回来。” 这儿只有稀稀松松的些许路人而已,不会有人再碰着伤着世子的。 阿阮说罢,根本不看叶晞是何反应,将裙裾一提便朝不远处朝阳大街街尾的最后一处花灯摊子飞快跑去。 叶晞本要将她拉回来,可她着实跑得飞快,他根本拉不住她。 他不需要什么花灯,也不稀罕,然而看着阿阮欢快般的背影,他终究是没有将她唤回来。 只是阿阮将将离开,叶晞便察觉到他周身的黑暗之中有异样。 自小生活在黑暗之中早就习惯了黑暗的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到黑暗之中的动静。 有人。 有杀意。 他拿起了腰间的弩机。 黑暗之中寒芒陡现,带着杀意自四面八方朝他围攻而来,有如罗网,势在取他性命! -- 第66页 阿阮买了一盏雄鹰模样的灯,花光了她剩下的所有铜板。 不过这回她却丁点不心疼,因为她觉得这只鹰像极了她的世子。 许是这做灯之人的手艺不够好,又许是这只灯出自学徒之手,以致这只灯明明做成的是雄鹰的模样,偏偏这只雄鹰不仅有些胖,眼睛还胡乱瞪,好玩极了的样子。 阿阮提着这只灯笼时忍不住抿嘴直笑。 世子就是这样的,看起来明明吓人得紧,可也单纯得紧,喜欢胡乱生气,生气时不仅会像这只胖鹰一样瞪眼,还会将腮帮子吹得胀鼓鼓的,要哄着才能好。 阿阮愈想愈忍不住想笑,盯着手中的胖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要朝叶晞跑去。 然而她一抬头,便有一片刀光剑影自她眸中闪过,刺目得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慌。 叶晞就站在这不断汇织成网的刀光剑影中,每一道寒芒仿若随时都会落到他身上,或割断他的咽喉,又或是刺穿他的心脏。 世子! 阿阮如丢了神魂般朝他冲去,毫不犹豫,惊慌失措。 她将将拿在手上的鹰灯笼掉落在地,里边的蜡烛翻倒,正正好烧着这只胖“鹰”的右边翅膀。 而与阿阮的惊慌相较,身处危险之中的叶晞却冷静镇定得仿佛置身安然之境般。 父亲不会让他死的。 这般的情况他并非从未遇见过,叶诚将他从那个地方接至禁苑的路上他就已经遇到过数回,他住进禁苑之后也还遇到过诸如今番的情况好几回。 来人为杀他而来,然而死的从来都是他们。 叶家影卫出类拔萃,虽不能说以一敌百,却也与之差不了多少。 父亲在他身边安排了影卫,虽然只有他身处危险之时他才会见到他的影卫,但他知道他一直都在,如影随形。 而此刻护着他的影卫竟是有两人。 想来是叶诚知晓他自府上出来,将他的影卫给遣了过来。 如此一来,这些不速之客就更不会取得到他性命。 只是—— 叶晞冷漠的目光在看向正惊慌失措地朝他狂奔而来的阿阮时变了变。 只见他将手中的弩机对准阿阮,锋利的□□擦过欲取他性命之人的颈侧朝阿阮疾射而去,不偏不倚钉入了她面前的地面中。 不能让小哑巴过来。 阿阮看着那钉在她跟前地上的□□,被迫停了下来。 叶晞见她停下,这才放心。 然而阿阮只是刹那地分神,此刻又继续朝他冲过去。 对方显然有人注意到了阿阮的存在,执着刀朝她斜劈而来! 第35章 遇袭 他狼狈地跌在地上,急得双目腥红…… 夜袭之人总共有十。 许是对方有了前车之鉴, 深知叶家影卫了得,是以即便今回只有十人,却尽是高手, 每一招都既快又狠,人人招招皆攻叶晞命脉, 式式皆为取他性命而来。 然而对方又许是万万未料到,今回叶晞身旁的影卫竟不止有一。 观他们十人的招式显然尽是训练有素之人, 若今夜叶晞身旁只有他自己的影卫,饶是叶家影卫身手了得,怕也不敌这十人之手, 叶晞即便不死也定会重伤。 可如今叶晞身旁还有叶诚的那一影卫, 这本该能占据上风的对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便已有落败之势, 显然他们并无对付两名叶家影卫的实力。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在乎道义, 因而许多人在情急之下总会做出些卑鄙的事情来。 这朝阿阮挥刀而来黑衣人便是这一类人。 眼见同伴接二连三死在叶家影卫的剑下而叶晞依然毫发无伤, 他又无意间瞥见叶晞目及之处的阿阮,一时间甚么也顾不得,只想要挟持了阿阮来作为筹码, 即便不能让叶晞以命来换命, 但至少能保他们剩下的人全身而退。 今夜的任务已然失败,眼下保全身家性命才是最为紧要。 他们根本不是两名影卫的对手。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阿阮根本瞧不清他的人更瞧不见他是如何动作的, 她只见有一道寒光朝她劈来,晃到了她的眼, 让她眼中的叶晞模糊了去。 她心更慌。 却不是为她自己,仍是为叶晞。 就在这刺目的刀光中,阿阮只觉自己好似瞧见了世子那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慌张之色,然而她的眼被晃得朦胧, 隐隐约约地并不真切。 小哑巴! 叶晞手中的弩机一连射出了三支箭,皆夺那向阿阮挥刀之人性命而去。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慌乱。 抑或说,他的心第一次出现慌乱的感觉。 刀快剑快箭亦快,每人心中都有所为之人所为之事,陡然之间,似是全都乱了。 叶晞射出的三支弩箭射穿那黑衣人的肩胛与腰腹之时,黑衣人手中的刀与阿阮的脖子只有一寸之距。 他本可以生擒阿阮,但那让他根本无法避开的三支弩箭射入他身体所带来的疼痛让他握刀的手一度失控。 眼见阿阮颈侧的血脉就要被刀锋划破—— 叶家影卫并不会保护叶家以外的人,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叶晞安然无恙,阿阮的生死并不在他们眼中。 即便此刻救下阿阮于他们而言乃易如反掌之事,但在确保叶晞不会再有性命之危前他们不会离开他身旁半步。 -- 第67页 然而他们在叶晞身旁寸步不离,本是立于原地的叶晞此时却是忽地朝阿阮冲了过去。 只是心急如焚的他忘了,他根本跑不了。 只见他不过才跑出一步子整个人便狠狠栽倒到地! 小哑巴! 他狼狈地跌在地上,急得双目腥红。 阿阮怔怔地看着跌倒在地的叶晞,急得哭了。 她若死了,谁来照顾世子? 世子脾气那么坏,谁来照顾世子她都不放心。 便是阿阮自己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只听“铛”的一声极为刺耳的声音,竟是另外一名黑衣人以自己手中的刀格挡住那朝她劈来的刀! 竟是对方的同伴救了阿阮的性命! 莫说阿阮,连那险夺她性命之人都无法置信。 正当此时,那救她之人蒙在面前的黑巾落了下来。 猝不及防地,阿阮直直瞧见了他的容貌。 然对方根本来不及将黑巾再蒙上,他只是将自己受伤同伴的胳膊用力一搀,拼尽全力自叶家影卫眼前逃走。 对方十人,不过一炷香时间,活下来的便仅有他们二人,狼狈而逃。 若影卫并无将其擒拿的任务,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 本是刀光剑影的街尾顷刻又安静了下来。 朝阳大街上热闹依旧,路人忙着游玩赏灯,商户忙着吆喝生意,根本无人注意到这街尾处的刀剑血影,即便有周遭三两路人,他们也早已逃得远远的了,以免惹祸上身。 影卫倏然而来,此刻又匿进了夜色之中,仿佛不曾出现过。 阿阮根本顾不得惊愕与害怕,朝着叶晞飞扑了过来。 叶晞正左手撑着地,艰难地爬起身。 阿阮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重重拂开。 阿阮一个没站稳脚,也跌到了地上。 她连发愣都不敢,飞快地爬起来又伸手去扶叶晞。 却仍被叶晞拂开。 如此反复三回。 当叶晞第四次要将她甩开时,发现她将他的衣袖攥得紧紧的,除非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或是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否则根本甩不开她。 他终是暴躁地抬起头来,瞪向阿阮。 只见阿阮两眼红肿得如同兔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唇紧紧抿着,唇色发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敢眨眼。 她不敢松手,生怕自己一松手便弄丢了叶晞似的,所以她没有办法用手比划着同他说话,只能紧攥着他的衣袖,定定看着他。 叶晞本是满胸腔的暴躁,可这会儿看着阿阮哭成泪人似的模样,忽然间便又什么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唯余下些嫌弃与不耐烦。 且见他抬起手,就着衣袖朝阿阮的脸上胡乱一通抹去。 他满脸的不耐烦,动作也很是粗鲁,可当他将手从阿阮面上拿开时,却见阿阮抿着嘴低下头安心一笑。 叶晞盯着她红通通的眼圈,见她没有再哭,这才绷着脸继续站起身。 阿阮见状,自然而然又伸过手来搀他。 这一回,叶晞没有再将她推开,而是抓着她的手腕,与她一齐站了起来。 阿阮这会儿看着躺在叶晞周围的黑衣人的尸体才觉害怕,不由挨紧了叶晞,甚至飞快地抓上他的左手。 “世子,我们回去。”阿阮用另一只手比划。 她虽然害怕,却不至于害怕到腿脚发软无法动弹,因为如她这般见过无数苦难的孤女见过的死人早已不计其数,她甚至还从死人手中捡过馒头,如她这样的人,很多时候连害怕的资格都不配有。 只是她不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心有余悸却还是有的。 不是怕她丢了性命,而是怕叶晞再有性命之忧。 叶晞颔首,一眼都未看地上的尸身,只是从他们的尸身上跨过,抓着阿阮的手径直离开。 好似地上的这些死人与他毫无干系。 他也并不在乎。 只是才走了会儿,阿阮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朝叶晞比划,紧着见她转身往回跑,来到她方才因惊慌而脱手掉在地上的饴糖锦袋与胖鹰灯笼旁。 她飞快地将装着饴糖的锦袋捡起来,着急地拍掉沾在上边的泥灰,在手上提牢后这才将那只胖鹰灯笼拾起来。 蜡烛已熄,灯笼亦被烛火烧毁了。 想着这是给叶晞买的灯笼然而却没能交到他的手上便坏了,阿阮既难过又心疼,双手捧着它不舍得扔,就这么重新走回叶晞身旁。 “世子,奴的错,奴给世子买的胖鹰灯笼被烧坏了。”阿阮低着头,难过地比划。 叶晞垂眸看向她捧在手心里的灯笼,是一只鹰的模样,被烧去了右边翅膀的部分,破损残缺。 少顷,只见他伸出手来,将这只破损的灯笼从阿阮手中提了起来。 阿阮很是惊诧,她以为叶晞至多只会瞥上一眼而已—— 然而她连想都未能想完,便见叶晞将手一松,灯笼自他手中掉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踩了上去。 灯笼乃是竹篾编成再糊以薄纸,本就不是坚实之物,再由方才阿阮摔了一回且被烛火烧去一半,整个灯笼已然脆弱,现下经由叶晞如是一踩,瞬间破碎,四分五裂。 阿阮被他这突然又莫名的举动惊得心跳一窒。 叶晞的眼神已黯沉得可怕,仿佛揉进了周遭的所有夜色。 -- 第68页 这一瞬间,阿阮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初初到禁苑的那一夜,他举着弩机朝她射来利箭的感觉。 心惊肉跳。 然而她却不再像当初那般吓得无法动弹,她只是在原地怔了怔,便跑着追上他,走在他身侧。 只是这会儿她数回想要牵住他的手却又迟迟不敢,只敢轻轻地抓上他的衣袖一角。 叶晞方才的模样令她不安,心有余悸,担心极了自己的不知哪一举动会触怒他而致他将她推开。 她不想离开世子身侧。 如是想,她将叶晞这袖角朝掌心里愈发抓紧。 走着走着,叶晞忽地握上那攥着他衣袖的手。 他并未停下,也并未转头来看阿阮一眼,只是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由她带着路,与她并肩往荣亲王府后门的方向走去。 他将阿阮的手抓得极紧,紧到阿阮觉得生疼。 可她非但没有将手缩回来,反是朝他挨得更近了些。 臂依着臂,在夜色里并肩前行。 至于那些死在影卫剑下的黑衣人,待他们的尸体被赏罢花灯一路回家的百姓发现时,叶晞与阿阮早已回到了荣亲王府。 一路上,阿阮心事重重,既害怕叶晞会再遇到危险,也担心他会问她方才那黑衣人为何会对她出手相救,更紧张他会再如方才踩毁灯笼时那般,冰冷得让人无法靠近。 然而直至回到禁苑,叶晞都未就方才之事提过一个字。 第36章 保护 以己身做其盾,护他安全无虞。…… 待跨进禁苑的门槛, 阿阮忐忑的心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心安下来的同时又觉难过。 回来了,世子便安全了,再无人能伤着他, 可回到这有如囚牢般禁苑里来,世子便不知何时再能出去。 世子他会又回到那幽暗的阔屋里, 自顾自地做着旁人看不明白的事情,与世隔绝。 本就心事重重的阿阮心事愈发多, 以致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今夜禁苑里的风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整个庭院里张挂着的风灯都被点上了,将平日夜里总是黑暗幽深的禁苑照得前所未有的敞亮。 她揣着重重心事紧跟在叶晞身侧,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道慵懒中又带着凌厉与冰寒的声音:“玩够了?” 阿阮惊得连忙抬起头来。 只见荣亲王站在被夜风吹得满庭院直摇晃的风灯下, 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定晦暗不明, 让人根本瞧不清他的神色。 饶是如此, 阿阮仍清晰地自他身上感觉到迫人的凌厉, 仿佛无形的利刃抵到了她眼前, 令她浑身一个激灵,动也不敢动。 他身旁并无随从,流云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两个面无血色的护卫躺在他面前地上。 且见两名护卫双手手腕及双腿小腿处血淋淋的, 若非他们鼻底还有着鼻息,怕是说他们是两具尸体也无人不信。 两名护卫皆面朝叶晞这个方向,借着满庭院的风灯, 阿阮能清楚地瞧见他们的脸。 在瞧清他们二人的容貌时,阿阮惊得倒吸一口寒气, 慌得不禁屏住了鼻息。 这是——这是前边想要将世子拦下的那两名护卫! 他们……他们显然是被断了双手双腿,虽留性命在,可从今往后他们却都只能是个废人,比死更痛苦。 阿阮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去, 瞳仁紧缩,她原本觉得随性又温和的荣亲王此刻在她眼里比她初见时的叶晞更为可怕,尤其见得他踩着他们血淋淋的手腕、在他们痛苦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地朝叶晞走过来时的模样,她更惊也更骇。 阿阮不寒而栗,叶晞面上神色却一如寻常,既不诧异荣亲王的出现,也不在意地上的两名护卫,只是无动于衷地自他们身上瞥过一眼而已。 荣亲王在与叶晞尚有半丈之距的位置停了下来,只见他微微垂眸,看向叶晞垂在身侧的手。 准确来说,是看向他与阿阮相握的手。 察觉到荣亲王的视线,阿阮这才发现仍抓着叶晞的手,不仅心慌地飞快将手收回来,同时从叶晞身旁退开,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叶晞此时也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阿阮突然收回手的感觉令他心生不快,像是失了温暖,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他无视眼前的荣亲王,回头去看站到他后侧方低着头甚至整个身子还隐隐轻颤的阿阮。 再看向荣亲王时,只见他拧着眉心,一副不悦的模样。 “怎么?我都还没冲你生气,你倒是先冲我生气了?”荣亲王盯着他,神情冷冷地笑了笑。 叶晞并不答话,只是将眉心拧得更紧。 荣亲王将目光移到他身后的阿阮身上,不疾不徐地冷冷道:“依我看,这丫头是不必在留在你跟前伺候了。” 荣亲王话音才落,阿阮便两腿一软,朝他跪了下来。 她想到的不仅仅是那将废人一般过着下半生的两名侍卫,她更多想到的是叶晞。 她死不足惜,可至少让她知晓王爷会派谁人来照顾世子。 而世子不过是出门逛了逛灯会、吃了几块甜糕而已,王爷不能罚世子。 阿阮心中一边惊惶又着急地想,一边慌乱地朝荣亲王比划为叶晞求情。 可看荣亲王一副冷漠蹙眉的反应,阿阮忽然想到秋茶给她的那一小册子及木炭条,她将木炭条一分为二,与小册子一起一直带在身上。 -- 第69页 她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小册子与木炭条,抖着手就要将自己方才比划过的话写在册子上。 求王爷不要责罚世子,世子他……世子他什么错都没有。 然而她颤抖得厉害的手才在小册子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求”字,叶晞便忽地伸过手来抓上她的胳膊。 阿阮惊惶抬头,只见叶晞紧皱着眉心,满脸阴郁,一副已然生气的模样。 他紧抓阿阮的胳膊,在她既惊又骇的目光中用力将她自地上拽起。 阿阮的胳膊被他紧捏得有如骨头碎裂般疼,根本由不得她自已,不得不随着他的生拉硬拽站起来。 荣亲王盯着他们二人,眉心亦如叶晞一般,紧拧而起。 将将被叶晞拽着站起来的阿阮作势又要重新跪下,然而叶晞仍抓着她的胳膊并无松手的打算,她吃痛得根本无法跪下,只能站在他身旁,战战兢兢。 阿阮慌得本不敢多看荣亲王一眼,可她又担心荣亲王盛怒之下会对叶晞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而伤着叶晞,是以她饶是心慌得浑身都止不住发颤,却仍未有低下头去。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半步,将自己的半边身子挡在叶晞前边。 荣亲王将他二人这或明白或细微的举动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于他眼中,叶晞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叶晞,却又不仅仅是曾经的那个叶晞。 曾经的叶晞眼里只有偃甲以及与偃甲有关的一切,曾经的他连自己都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任何人。 但眼下,他眼里抑或说是他的心里,开始并且已经有了在乎的人。 荣亲王将目光移到阿阮身上。 对上他冷冷瞥过来的视线,阿阮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害怕得双腿发软,偏偏往叶晞身前更挪了半步。 阿阮是有口不能言,叶晞则是一言不发。 她挡在他身前,他抓着她的胳膊。 夜风忽然烈了起来,吹得满庭院的风灯摇晃得厉害,晃得荣亲王的面色愈发晦暗不明。 阿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却见本该怒不可遏的荣亲王却只是缓缓闭起眼,须臾才睁开眼,朝叶晞伸出手来。 阿阮此时就像是被张满的弓上的箭,紧张到了极点,是以当荣亲王堪堪抬起手时她便如那如骤射而出的箭一般想也不想便整个人都挡到了叶晞身前来,甚至张开双臂,着急忙慌地将他护在身后。 以己身做其盾,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护他安全无虞。 这是阿阮挡在叶晞身前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叶晞看着忽然拼了命似的整个人挡在自己身前的阿阮,眉心拧成了死结一般。 小哑巴这是在作甚么? 将将抬起手来的叶诚看到阿阮这般反应,不由怔了一怔。 阿阮本就生得娇小,加上常年过着有一顿没下顿的日子,以致她比同龄人看起来都要瘦小一些,她挡在叶晞身前不过将将及他下颔高而已。 她也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下人而已,荣亲王即便再如何动怒也不会当真伤了叶晞,但要取她性命却是易如反掌之事,换做任何人,此时想的都该是自保,而不是自己冲上前去找死。 若是有旁人在,瞧着这一幕必该笑话她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然而荣亲王在阿阮面上看到了畏惧,也看到了坚决。 哪怕她很弱小,她也要尽她所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荣亲王本该是盛怒的,也本是想要处置阿阮的,可此刻看着她不假思索将叶晞挡在身后,他心头怒火的盛焰却又慢慢熄了。 他并未收回手,而是继续朝叶晞伸来。 “我说阿晞,要想我当做今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你是不是该有些什么表示?”荣亲王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声。 叶晞这会儿很是不悦,并不想理会荣亲王,可看着面前的阿阮,他又觉自己不理荣亲王好像不行,于是他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扯下挂在腰间的弩机放到荣亲王伸来的手里,“给你使唤三天。” 才将将接过弩机的荣亲王:“……” 偏还听叶晞补充道:“不许弄坏。” “……”荣亲王看看自己手上的弩机再看看一脸认真的叶晞,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自己是该好气还是该好笑,只见他抬起手来虚空点了半晌才终是说得出话来,“我可是晓得你送了一把弩机给这个小哑巴,这会儿给我就只是借三天而已?” 本还担心叶晞会有危险的阿阮这会儿也被这突然就全然不同了的情况给弄懵了,怔得完全回不过来神。 只见叶晞垂眸认真想了想,再抬眸时道:“那就再加两天,一共五天,不能再多了。” “你要是觉得不行……”他说完便朝荣亲王伸出手来,“就把弩机还我。” 荣亲王自然是不给,他又将目光落到阿阮身上,“你先告诉我为何会送给她弩机而到我这儿就只是借?” “小哑巴和你不一样。”叶晞皱着眉,很是烦躁。 他还有东西赶着要在子时前做好呢! “有何不一样?”荣亲王追问。 “叶诚你真烦人!”叶晞恼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说罢,他也不管荣亲王是何反应,只抓起仍在发怔的阿阮的手,扯着她朝阔屋方向走。 自那两名被扔在地上的护卫身旁走过时,阿阮才完全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要转头去看荣亲王。 -- 第70页 正当此时,只听叶晞命令般的声音低低传来:“回屋!” 他不能再让小哑巴在叶诚面前多留,他不能让叶诚再动杀了小哑巴的念头。 叶诚想杀了小哑巴,他看得出来。 他不能让小哑巴死。 他要让小哑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荣亲王盯着他二人的背影,直至屋门阖上,他才将视线收回,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弩机。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良久才转身离开禁苑。 第37章 为何 奴想保护世子,奴要保护世子。…… 阿阮巴在门后边, 眯着一只透过细细的门缝盯着庭院里的荣亲王瞧,见得他终是转身离开,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原处。 她稳住自己被吓得发软的双腿, 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要告诉叶晞。 然而她没想到叶晞竟就站在她身后,她才转过身便险险撞到他身上, 惊了她一跳。 屋内尚未点灯,阿阮只能借着透过门窗纸的院中火光隐隐约约瞧见叶晞的模样, 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独属于他的味道。 叶晞并不喜在屋内熏香,衣物也从未入过熏笼, 然而与他离得近了, 阿阮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木质的味道, 清清淡淡的, 很是好闻, 就像他的人,干净清澈的味道。 会令她羞赧,也会令她欣喜。 闻着叶晞身上的淡淡清香, 阿阮那才落回原处的心蓦地又加快。 世、世子不是进屋去了吗? 许是因为被惊到了的缘故, 又许是这光线昏暗不明的缘故,阿阮并未低下头去,就这么抬着头直直地看着叶晞。 虽瞧不清他的样貌, 却能瞧得清他映着火光的眼。 即便只是昏暗的微光,然映入他眸中却恍如生出了辉光。 阿阮觉得, 这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就好像夜里最耀眼也最明亮的宝石,哪怕只有一丝光亮,也能熠熠生光。 她绯红着脸, 瞧痴了神。 她在看叶晞,叶晞也在盯着她瞧。 她站在门后,逆着光,他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娇娇小小的身影而已。 就像她前边挡在他身前,他瞧不见她的脸,只瞧见她小小的肩。 “小哑巴。”叶晞慢慢朝她靠近,“你前边为甚要挡到我前头?” 她张开双臂的样子,就像是……防着叶诚打他一样。 叶诚是不会打他的。 叶诚也不敢打他。 阿阮本就是站在门后,现下叶晞往她走近半步,使得她紧张得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门背上。 叶晞身上的木质清香于她鼻中愈发清晰,她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以致忘了回答叶晞的问题。 “嗯?”叶晞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有些不悦,习惯性拧眉。 尔后借着外边漏进屋里来的光线他才看见阿阮抬起双手,与他比划。 “奴当时就、就想着不能让世子被王爷处罚。”阿阮缓慢又有些尴尬地比划,她也是这会儿才发觉过来自己前边的所作所为都是自不量力且多此一举。 可就算如此,哪怕她的所为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场笑话,她也想尽她所能,“奴想保护世子。” 她手势顿了顿,又继续比划,坚决又果断,“奴要保护世子。” 不是“想保护”,而是确定“要保护”。 只见那映在叶晞眸中的火光猛地跃了一跃。 寒夜静寂。 阿阮仿若能听到自己飞快的怦怦心跳声。 叶晞则是低下头,与她离得愈来愈近,直至将自己的额抵上她的额,轻轻蹭了蹭。 阿阮禁不住屏住呼吸。 叶晞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又一次在她额上再蹭了蹭。 他什么都没有说。 阿阮回过神来时,叶晞已从她身前离开,转身走回了屋里。 阿阮还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屋子里还未有点灯,连忙摸着黑替他将屋里的灯都给点上。 她自己都未有察觉,这阔屋内的烛灯,她是愈点愈多。 从她最初到叶晞跟前伺候开始的两三盏,到如今她将这阔屋里本有的烛灯都点上了不算,她前些日子还找家老多拿了几只烛台过来。 她是愈发见不得叶晞将自己匿在黑暗里的模样。 就好像他将自己困在了黑暗里似的。 叶晞回了东屋,再出来时,他已换了一身窄袖短褐,只不过衣带未系,腰带也绑得歪歪扭扭的,他头上的小冠他则是一边走出东屋来一边抬手将其扯下来,随意地扔到了地上。 阿阮先是替他将衣带系好腰带绑好,这才趁着他不注意将他扔在地上的小冠与发簪捡起收好。 待她回到叶晞身侧时,发现叶晞蹲在西屋里那放着他平日里摆弄的工具与物事的大木箱前,正在往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他看也未看身旁的阿阮一眼,只道:“小哑巴,你说的今日是上元节,那你说的紫笑姐有没有等你一起过节?” 叶晞说完这话后还想了想,确定“过节”二字他并未说错。 小哑巴是这么说过的,坐在一块儿吃饭,一块儿把这一重要的一天过完,就是过节。 他有注意到,小哑巴今日为了带他出去,都没有吃饭。 阿阮略有迟疑,紫笑姐昨儿个是有同她说过今夜入夜后她们一同到院子里放灯,可是这会儿她若去了,世子跟前便没人伺候了,她…… -- 第71页 她还未能想得出如何回答,便听叶晞又道:“我饿了。” 此刻只见阿阮想也不想便比划道:“奴这就去给世子将饭菜端来!” 比划罢了,不等叶晞再有何吩咐,她便将裙裾一提迈着飞快的小步往外边跑去了。 叶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向阿阮时,她已经跑出了西屋。 只担心他会饿着。 叶晞看了看她匆忙的背影,又低下头来,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事情。 子时之前,时间该是够的。 * 阿阮才到后厨,青花便欢喜地笑着上前来,“阿阮你可算是出现了!大家伙儿都等了你可久了!” “嗯嗯!”与青花在一块儿的莲子连连点头,“我们想到禁苑去找你,可没人敢去,算着时辰入夜后你是会过来厨房的,可没想到今儿个你来得这般晚。” 对于前边禁苑里发生的事情,青花她们这些下人是不知晓的。 “紫笑姐可等了你好久了呢!”青花又道,正要再说什么,只听外边传来紫笑的声音,“可是阮妹妹过来了?” 声及人至,阿阮将将转过头,便见紫笑走进后厨里来,面带着急之色。 见着她,阿阮当即便笑了起来,比划着唤她:“紫笑姐。” 紫笑却是看向青花与莲子道:“这儿没什么可忙的了,你们都过去吧,看看秋茶那边可还有需要帮忙的。” 青花与莲子点点头,离开之前莲子还不忘拿胳膊碰碰阿阮,笑得欢喜道:“阿阮待会儿可记得也过去呀!” 说罢,她们便离开了,面上俱是开心的模样,似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阿阮还来不及询问,紫笑便先着急地抓上她的手腕,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末了才紧张地问道:“可有受伤?王爷可有处罚你?” 紫笑作为这荣亲王府上的大丫鬟,消息自是比青花她们这些粗使婢子来得快得多,自前边他们打后门出府去不久,她便知晓了这一消息,可没把她吓死。 阿阮手腕被她抓得有点儿疼,但她只是抿抿唇,摇了摇头。 模样听话又乖巧的,丁点不像会做出格之事的人,但偏偏同世子离开王府的人就是她。 “阮妹妹你可是太不要命了!”确定阿阮好好的并未受罚,紫笑这才安心,却还是忍不住弯起食指在她额上轻轻敲了敲,“以后可万万莫要再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了,可吓死我了!” 禁苑的消息又不是他们这些个不相关的下人能随意打听的,她是怕极了再也见不到这个令人心疼的小娘子。 紫笑这厢担心得不得了,阿阮则是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抱住她的胳膊,弯着眼冲她呲牙一笑。 紫笑本是担心得不得了,这会儿看着她卖乖似的小模样,终是忍不住无奈地笑了起来,再点了点她的额,“你呀,瞧着乖乖儿的,没想到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阿阮并不解释,只是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晃了晃,笑得愈发开心。 紫笑姐最最好也最最温柔了! “没受罚你才能在这儿冲我笑,要是受罚,你看你这会儿会在哪儿?”紫笑无奈,却不敢就禁苑里的事情多问,她只消知晓阿阮平安无事就行,“可是来给世子拿晚膳的?” 阿阮点点头。 “王爷允许我们这些下人于我们自个儿院里过节,阮妹妹你将晚膳端给世子时询问世子可许你来同大家一块儿过节?”紫笑将为叶晞准备好的晚膳食盒交到阿阮手里时与她道。 阿阮一脸诧异,这才明白过来前边莲子同她说的话是何意。 原来是叫她去同大家伙一块儿过节呢! 阿阮很是惊喜,将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只听紫笑又道:“若是阮妹妹问世子的话,世子应当会允准的,阮妹妹你不玩久儿,小半个时辰就好。” “我……”阿阮一边接过食盒一边比划,“我得先问问世子。” “好。”紫笑目送她离开,“若是世子允准,阮妹妹就到我们下人院儿那儿去就好。” 阿阮用力点点头,欢喜地快步离开。 世子饿了,她要快些给世子将饭菜拿过去。 紫笑姐那儿她只过去小半个时辰,世子应该是……允许她去的吧? 话虽如此,可坐在叶晞身旁时,阿阮又半晌都不敢抬手比划同他作询问。 叶晞并未动筷吃饭,依旧埋首于手中的活儿上。 他正拿着几根竹篾在编着什么东西。 “小哑巴你走开。”忽地,他抬起头来,不耐烦地看向阿阮。 阿阮一愣。 “我正在做的东西没做好之前你不能看。”叶晞一脸的认真。 “……”回神的阿阮忍不住想笑,但怕惹着他生气,只能生生忍住。 世子真是小孩儿一样的,正做着的东西不给人瞧儿。 “那……紫笑姐那儿唤奴过去,奴过去一会儿,就小半个时辰,成吗?”阿阮小心询问。 谁知叶晞却不再看他,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情了。 阿阮等了一小会儿,才又比划,“那奴先退下了哦?” 叶晞仍旧毫无反应。 “世子要记得吃饭呀。” “要是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奴退下了哦?” “奴就离开小半个时辰。” -- 第72页 “奴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阮一边退开一边比划,最后在叶晞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瞪她一眼时她才收回手,退至屋外。 叶晞本不想理会阿阮已经给他摆在桌案上的饭菜,但想到她退下时的不停比划,他便由不住暴躁,但终还是放下手中编到一半的竹篾,挪到桌案前,粗鲁地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来。 小哑巴可真啰嗦! 第38章 愿盼(2更) 愿世子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荣亲王府今日不再给下人们放假, 但会在夜间允许他们在下人院里自行热闹一番,只要不做出什么歹事祸事来,荣亲王向来允许他们玩闹至子时过后。 阿阮到得婢子院时, 院子里也如那外边的朝阳大街一般,张挂着各色灯笼, 虽不如外边的精致,却也极为应景, 只见莲子和青花都还坐在一处,一边说着笑着一边糊着手上歪歪扭扭的灯笼。 可见这院中张挂的灯笼都是大家伙儿自个儿做的,毕竟自己做比到外边买要省下不少钱, 都是给人干活的人, 谁人又舍得多花这不必要的铜板? 院中还置着几张长案数张蒲团, 长案上摆放着寻常人家喜吃的蒸糕蒸饼, 其中一张长案上还放着笔墨纸砚, 秋茶就正坐在这张长案后,听一名小丫鬟说着她的愿望,替她将愿盼写在小纸条上。 待她写完, 小丫鬟往小纸条后边抹上浆糊, 踮着脚尖将其贴到挂在院子里的其中一只灯笼上。 而除了置着笔墨纸砚的那张长案上,其余每张案子上都放着酒壶酒盏,有些婢子已经饮醉了, 正由尚清醒的婢子扶着回屋歇息,有的正在饮, 许是念家了,哭得醉红的面上满是泪痕,正和旁的婢子相互宽慰着。 甚至有婢子借着酒意壮了胆子,将心中对某位郎君的爱慕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给说了出来。 总之是平日里不敢说的或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大家伙儿都借着今夜的酒,在这窄窄的院子里给道出来甚或做出来。 看着眼前颇有一股子疯劲的庭院,阿阮不禁想到荣亲王,想到他前边在禁苑里踩着护卫的手腕面无表情的模样,这会儿极难将他与允许大家伙儿这般玩闹的宽和之人联系在一块儿。 而且,王爷今夜不处置她,并不表示明日也不会罚她。 这院中的热闹并未能让阿阮开心起来。 “阿阮你来啦!”阿阮心中正想着事儿,本是在糊灯笼的莲子眼尖率先瞧见了她,当即朝她招手,热切道,“到这儿来坐!” 阿阮笑着走过去,莲子忙往旁挤了挤青花,给阿阮让出了个位置来,“阿阮你也来和我们一块儿,做个灯笼然后挂到院子里头去。” 青花点点头,“你有什么愿望的,可以让秋茶姐也帮你写在纸上然后贴到灯笼上,月宫娘娘若是看到了,就会替你实现的。” 青花边说着,莲子一边给阿阮递来竹篾给她编灯笼。 阿阮虽是接过竹篾,却没有在她们身旁坐下,而是冲她们笑了笑以示感谢后四处寻找紫笑的身影。 忽听有人唤一声:“小丫头。” 阿阮循声望去,只见秋茶正看着她,阿阮不由抬手指了指自己。 “不是你还能有谁?”秋茶丝毫不掩面上的嫌弃,“过来。” 阿阮走过去,秋茶在她身侧的空蒲团上拍了一拍,“坐吧。” 阿阮才坐下,便听得秋茶又道:“不必找紫笑了,她这会儿没空。” 她话音才落,便见阿阮一脸的好奇与诧异,秋茶不由轻哼一声:“你也觉得今夜这种情况她那么个老大姐样儿的好人不应该不在这儿吧?” 自上次的事情后,阿阮已晓得秋茶确如紫笑所说是个面上厉害心中不坏的,她不仅用力点点头,甚至还拽上了秋茶的衣袖等着她告诉她答案。 秋茶嫌弃地睨她一眼,却没有将她的手拂开,反是朝她耳边一凑,小声道:“江护卫前边托我将紫笑唤到花苑里去了。” 阿阮怔住,江、江护卫!? 秋茶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又再睨了她一眼,“就是这府上大门的护卫,长得最高的那一个。” 听得秋茶这一解释,阿阮这才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到这个江护卫。 正是当初她逃到荣亲王府来放她进来并领她去见家老的那一个护卫大哥。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初还询问了她是否真的确定入这王府了。 没想到他—— “江护卫他喜欢紫笑姐!?”阿阮急忙比划,不然怎会在这上元节独自约见紫笑姐呢? 谁知秋茶秀眉一拧,“你这瞎摆手个什么劲儿,看不懂。” 阿阮知她性子就是这般,嘴里的话总是不好听的,也不恼,而是飞快地从怀里拿出来小册子与炭条,将疑问写在纸上。 “可不是怎的?”秋茶非但不遮掩,反还十分乐意同阿阮说的模样,她虽绷着脸,但她眸中俱是掩不住的笑意,“好几年的事儿了。” 阿阮看得出来,秋茶这不是嘲讽亦不是嫉妒,而是欣喜。 由衷地为紫笑高兴。 “姓江的要是事儿成了,可得好好地感谢我才是。”秋茶道,“不是我给他搭桥牵线的,就他那一见着紫笑就紧张磕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儿,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让紫笑晓得他的心意。” 阿阮则是处在万万没想到的目瞪口呆中,还是秋茶拿胳膊肘杵了杵她,她才回过神来。 -- 第73页 “不给自己做个灯笼?”秋茶没再多说紫笑的事情,而是看了看阿阮拿在手中的竹篾。 阿阮摇摇头。 倒不是她不想做,而是她只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针黹活儿她是利索,但是做灯笼这种手艺活儿她着实不会,没有两个时辰她根本做不来一个灯笼,倒不如不浪费材料了。 秋茶没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院子里正尽兴的大家伙儿。 少顷,阿阮将写了字的小册子又递到她眼前。 秋茶低头看。 “那秋茶姐呢?秋茶姐不给自己也做个灯笼吗?”阿阮在小册子上写道。 照说,秋茶姐的时间是充裕的,不会像她这般因着时间不够而不能做上一只灯笼。 “我没什么好盼的。”秋茶将阿阮手中的小册子从自己面前拿开。 答非所问。 但阿阮听懂了。 因为无所期盼,所以无需以灯笼做寄托承载愿盼。 阿阮想了想,又在小册子上写了写,再将其递到秋茶面前。 “我听闻南城外的月老庙很灵验的,只要心诚,就会求得自己的姻缘的。” 秋茶看罢阿阮的话,怔住了。 只见阿阮拿回册子继续写:“改天我同世子求得些许时间,届时我陪秋茶姐一块儿去呀。” 这一回,秋茶着急似的将她的手推到一旁,耳根有些红,极为不自在道:“谁、谁要去求姻缘了?我才不去!” 阿阮忍不住悄悄笑了。 没想到平日里面上嘴上总是厉害得不得了的秋茶也会有害臊的时候。 她能猜到秋茶心中所想。 她不是无所求,而是不敢求。 如她们这般卑微的人,所盼所愿无非是情。 亲情、友情或是爱情。 秋茶是由衷为紫笑姐高兴,却也是着实羡慕紫笑姐的吧。 如今这世上,能得一人深情并白首不离是所有女子的心中所念吧。 阿阮不再写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秋茶又道:“江护卫是个靠得住的好人,若是王爷那儿同意,紫笑这辈子跟着他,必是不会受苦的。” “倒是你。”秋茶话锋一转,又盯着阿阮,“听说你前边同世子出府去了,你是嫌自己的脖子太硬了王爷砍不掉是不是?” 阿阮捂着自己的脖子连连摇头。 秋茶本想斥她一顿,但看她一副傻乎乎的模样,终只是皱着眉摆摆手,“罢了罢了,今儿上元节,是个好日子,看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也懒得说你了。” “喏,笔给你,把你所想所盼写一写吧。”秋茶将搁在笔架上的毛笔拿起并在砚台里蘸了蘸墨,转手递给了阿阮,“就算没有灯笼可贴上去,写下来后举起来让月宫娘娘看看也是可以的。” 阿阮眨了眨眼,笑着接过笔。 她看着压在镇纸下已经裁好的纸张,想了想,这才提笔写了起来。 秋茶原本无意去看她写的是什么,可看她一副认真到出神的模样,不禁就朝她笔下之字瞥了过去。 “愿世子平安顺遂喜乐康健。” 秋茶难以置信地抬眸看向阿阮。 只见她模样不仅认真,更似虔诚。 难道这丫头她对世子……对那个杀人如麻的世子—— 秋茶本是震惊不已,尔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不在看着阿阮,而是伸出手,拿起搁在桌案旁的一只青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酒,细品慢啜。 阿阮搁下笔,将写好的纸条拿起来吹干上边的墨汁,想了想后将其小心翼翼地卷起,收进腰间。 禁苑里有很多灯笼,她可以拿回去禁苑再贴到灯笼上。 “小丫头,世子竟准你出来同我们一块儿热闹?”在阿阮将写着愿盼的纸条收进腰间后,秋茶忽然问道。 阿阮点点头,写道:“世子许我出来小半个时辰,待会儿我就该回去了。” 秋茶并未多问,而是再倒了一杯酒,递给阿阮,“敢不敢喝?” 阿阮连连摇头摆手。 倒不是她不胜酒力,仅是不敢罢了。 怕叶晞生气。 可她再看了看秋茶手中的酒盏后却又忽地伸出手来,拿过酒盏后仰头将里边的酒一饮而尽。 酒中有桃花的味道,清冽好闻,适宜女子,稍稍有些酒力的,都不易醉。 不过这院中的婢子大多都是不胜酒力的,所以才不过几杯酒入喉便醉醺醺了。 秋茶以为阿阮也是这般的,没想到她自己喝完了整壶酒仍丁点醉意也无。 “万没想到你个小丫头在这酒事上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秋茶笑,“不过可也不能再喝了,若是你这身上的酒气惹恼了世子,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阿阮倒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哪里来的酒量,她只知自己的确是个不易醉的,纵是烈酒,她也能饮上好几碗不醉,眼前这梅花酒就更不在话下。 “秋茶姐,你手边剩下的那小半壶酒能不能给我?”阿阮临离开前指了指秋茶手边的酒壶。 秋茶拿起酒壶来轻轻晃了晃,里边的确只剩下小半的酒,不过,“你要来做什么?” “我……我有些用儿。”阿阮一时没找着好的理由。 秋茶蹙眉。 阿阮以为她怕是不会同意了,没成想秋茶竟是直接将酒壶递给了她,“拿去吧,别做什么找死的事情就成。” -- 第74页 “谢谢秋茶姐!”阿阮欢喜地接过酒壶,她本想等紫笑回来,可算算时辰她该回禁苑了,便只能离开。 当她将将走到院外,便见着紫笑回来。 “阮妹妹这是要回世子那儿去了?”紫笑面有愧色,“我方才……” “紫笑姐的石榴红新耳坠真好看!”阿阮笑盈盈的,抬手打断了紫笑抱歉的话。 紫笑一愣。 只见阿阮又比划:“这个颜色和紫笑姐很般配呀!江护卫大哥眼光真好。” 紫笑这会儿不仅怔愣,且还红了脸。 待她回过神时,阿阮已经笑着跑开了。 紫笑看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抬手碰了碰自己耳下的坠子,想着方才江河手抖了半晌才给她将这对耳坠子戴上的模样,垂眸抿嘴笑了起来。 离开的阿阮则是将从秋茶那儿问来的小酒壶严严实实地捂在怀里,一脸寻常地回到了禁苑。 时辰即将至子时。 第39章 味道 在她嘴角轻轻咬了一口。 禁苑总是静悄悄的。 阿阮已从最初步入禁苑时的心惊胆战到如今的坦然自若。 阔屋的门仍是她前边离开时虚掩着的模样, 她将门轻轻推开,轻声走进屋内。 叶晞亦如前边她离开时那般背朝外坐在西屋里,仍专心致志地低头做着手上的事情, 似是对阿阮的靠近毫无察觉,又许是无动于衷。 他身旁散着竹篾细木枝以及宣纸绢布, 长案上本是摆放着饭菜,这会儿那些个碗筷已是被扫到了地上, 长案上则是胡乱地摆上了笔墨纸砚以及各色颜料,仍蘸满颜料的笔被随意地扔在案上地上,笔肚里的颜色沾得随处都是。 一切瞧着都是乱七八糟的, 阿阮瞧着已然习以为常, 因这本就是他一贯以来的习惯, 若他身旁是整整齐齐的, 倒是会让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了。 尤其是看到那被推到地上的碟碗里已然空空如也时, 阿阮才真真放心。 她将捂在怀里的小酒壶在一旁的架子上搁好,这才朝叶晞走去。 然而她才朝西屋跨出两步,便听得叶晞头也未转地呵斥道:“不许过来。” 阿阮猛地停脚。 叶晞低着头, 拿着笔往手上的东西正认真地描画着什么。 他还差这最后一点儿就完成了。 阿阮停在中堂间, 瞅着叶晞的背影,忍不住琢磨他究竟在做什么物事。 瞅着叶晞身旁乱七八糟的东西,阿阮觉得似是做灯笼的材料, 可想到他前边冷着脸踩上她买的那只胖鹰灯笼的模样,她又觉得他不会是在做灯笼。 她正琢磨间, 只见叶晞将笔往地上一扔,尔后终是站起身,转身朝她走来,将手里的东西递与她。 “给你, 小哑巴。” 阿阮睁圆着眼,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自他面上移到他递与她的物事上。 那是一只燕子模样的灯笼,以竹篾为骨,绢布为面,上边绘着的羽毛虽不能道是栩栩如生,却是比前边她买的那一只胖鹰灯笼要精致上数倍,尤其燕子的一双眼,画得滴溜溜的好似真的一般。 “世子这是……给奴的?”阿阮掐着自己的手心才从震惊中回神,她抬眸看向叶晞,惊喜又迟疑地慢慢比划。 叶晞答非所问:“现下甚么时辰了?” “回世子话,快、快子时了。” “还未到子时,那这会儿就还是上元节。”见阿阮迟迟未有伸手来将灯笼接过,叶晞不耐烦地将灯笼直接推到她怀里,拧着眉道,“小哑巴你自己拿着。” 说罢他便松了手。 阿阮怕摔坏了灯笼,这才着急忙慌地抬手来接。 叶晞看她拿稳了灯笼,拧起的眉心不由得便舒展开来。 方才在灯市上,他有注意到小哑巴一路上都在看着两旁的花灯,他看得出来,她想要一只灯笼。 然而从始至终,她都未有提过,她给他买饴糖,买甜糕,甚至还给他买灯笼,却没有给她自己买上一盏灯笼。 他也看得出来,若是没有提上这么一盏灯笼的话,这上元节便算不上上元节了。 他没有钱,可他能给小哑巴做。 他做的灯笼可比小哑巴买的那一盏好看多了。 只是他不曾见过任何鸟儿,他只在书上见过燕子,书上记载燕子是一种会在春暖花开时节飞来的鸟类,与和风一起到来。 带来春天,带来温暖。 小哑巴于他眼中心里,便似这燕子。 能让他感觉到……温暖。 只是,“我做的不好看吗?不像燕子?” 再看阿阮良久没反应的模样,叶晞不由又拧起眉。 阿阮用力摇头。 “那是小哑巴你不喜欢?”叶晞又问。 还不待阿阮再摇头,便见他伸出手来要将灯笼给拿回去,“我把它扔了。” 阿阮受惊一般飞快地从他手中将灯笼给抢回来,不仅藏到身后去,还往旁挪开几步,情急不已:“世子做的灯笼很好的!奴很很很很喜欢的!” “世子把它给奴了就不能再扔了它!” “这、这是奴的!” 见叶晞仍紧蹙着眉,阿阮像抱宝贝似的将藏在身后的燕子灯笼往怀里一抱,展颜一笑,连眉梢都染上了欢喜,“谢谢世子!奴这就将它点上!” 阿阮说罢便要去拿蜡烛,叶晞此时忽地拉住她的手腕。 -- 第75页 不待她疑惑,叶晞便抬手在她嘴角轻轻戳了戳,同时将额抵到她额上,轻轻一嗅。 小哑巴身上的味道和平日里不一样。 阿阮则是面红耳赤地心跳加速。 叶晞寻思不出答案,阿阮担心自己继续与他离得这般近会心跳过快而亡,便趁他微微松手之际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腕,连蜡烛也不要了,抓上灯台旁的火折子后便抱着灯笼往屋外跑。 经院中的寒风一吹,阿阮这才长呼一口气,同时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烫得厉害。 她脑子里也全是叶晞的模样,她甚至觉得自己鼻尖仍皆是他身上独有的清淡木质香。 阿阮红着脸将叶晞亲手给她做的燕子灯笼给点上,将它提在手中,高高地举了起来,看着它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她愈看愈喜欢,也愈看愈欢喜。 真好看,比朝阳大街上的任何一只灯笼都要好看! 世子他—— 阿阮一转身,便见极少离开阔屋的叶晞不知何时跨出了门槛,就站在廊下看她。 阿阮想也未想便跑回他身侧,一手提着灯,一手牵上他的左手。 这不是在他全然陌生的外边,再不需她像在外边时那般时刻牵着他的手。 可他没有将她的手拂开。 他看着阿阮,看她冲他笑,看她因腾不出手来比划是以只能慢慢张合的小嘴。 “世子,谢谢你,这是奴自小到大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花灯,这个上元节是奴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上元节。” 叶晞看懂了她无声的嘴型。 他并未告诉她,他也是。 他只是盯着她张张合合的嫣红小嘴,有一种好似被羽毛挠在心尖的感觉,痒痒的,只想朝她靠近再靠近,好让这种莫名又奇怪的感觉消失。 阿阮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得厉害。 她于心中告诉自己,她身为奴,是不可以拂主子的意的。 然而她却又有另一般感觉。 不是不能,而是她不想。 虽然心跳得厉害,可她……喜欢世子与她靠近的感觉。 阿阮以为叶晞会如他已成习惯那般以额抵着她的额,叶晞也以为自己与她最近的距离也止于这般而已。 可当他抵上阿阮的额后他竟鬼使神差似的侧了侧头,鼻尖擦着她的鼻翼,将唇轻轻压在了她嘴角上。 阿阮只觉入她鼻中来的他身上的木质清香前所未有的清晰乃至厚重,这一瞬间,阿阮除了这一嗅觉外,脑子只有一阵嗡嗡作响,让她忘了动弹,更忘了思考,有如三魂七魄皆离了体。 如此这般,叶晞才觉方才那如羽毛般挠在他心上的痒痒感觉消散了。 同时他愈发确定阿阮身上确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使得他不仅额抵着她的额,这会儿更是侧着脸覆着她的嘴角,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再轻轻嗅了嗅。 “小哑巴,你前边做了什么?”叶晞百思不得其解,终是自她面上离开,蹙着眉问。 然而阿阮却还未能从叶晞带给她的震惊中回过神,她仍是一副怔怔痴痴的模样,根本未有听到叶晞同她说话。 叶晞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将眉心蹙得更紧,他想了想,便又低下头,再次覆上她的嘴角。 但这一回他不再只是覆上去而已,而是在她嘴角轻轻咬了一口。 小哑巴定是方才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会连鼻息里都是奇怪的味道。 他得……尝一下。 阿阮则终是在自己嘴角传来的这一轻微的痛感下回过神。 只见她惊得往后连退两步,并抬手捂上被叶晞亲上且咬上的嘴角,一张脸从发际线红到了脖子根,连呼吸都发了烫。 叶晞见状很是不满,倒不是因为阿阮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而是因为他还未能辨出阿阮身上让他寻思不出答案的味道。 “小哑巴你躲甚么?”叶晞满脸不悦。 “奴有东西要给世子!”阿阮可不敢再在叶晞面前待,生怕自己会被他猝不及防吓得晕过去,飞快地比划完便冲进了阔屋。 世子要是再亲她一回,她、她会受不住的! 太羞人了! 世子怎么能这样! 哪有人是这样的! 哪有人……像世子这样的…… 阿阮抬手摸上自己烫得厉害的脸,毫不自察地抿嘴害羞地笑了。 她站在她方才放小酒壶的架子前,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后才伸手去拿小酒壶。 然而她才转身,便发现叶晞无声无息地站在她面前,吓得她险些摔了手中的小酒壶与灯笼。 呜呜呜,世子能不能别再这么吓她,她今夜都被他这么吓了两回了,再吓她的话,她真的会被吓死的。 阿阮正于心中碎碎念时,手上的小酒壶已被叶晞拿了过去。 “此系何物?”叶晞拔开壶塞,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味道顷刻扑鼻,让他微微一怔。 这味道同小哑巴身上奇怪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是桃花酒。”阿阮比划。 “酒?”叶晞拧眉。 书上有记载,但他不曾见过,也不曾尝过,不知其味。 “世子要不要……”阿阮轻轻拉上他的衣袖,笑着冲他眨了眨眼,“尝一尝?” 第40章 喜欢 她呀,喜欢世子呢。喜欢极了。…… 阿阮前边在下人院子里喝这梅花酒时心中想的是叶晞, 从秋茶那儿将这桃花酒问来之时心中想的亦是叶晞。 -- 第76页 她想让她的世子尝一尝这于他而言从不曾感受过的味道。 明日王爷若是为着今夜之事罚她,也不差多这一桩事。 阿阮比划完,不待叶晞反应, 便将手中的小酒壶递到他手心里。 既生来这世上,本就不该一直寡淡无味。 往后啊, 她会让世子什么味道都尝上一尝。 若是可能,她想世子能够离开这阔屋, 离开这禁苑,去认识这世间的一切,向着光亮而活。 叶晞面无表情地拿住小酒壶, 拿到鼻底又嗅了嗅, 尔后仰头将其一口饮尽。 阿阮:…… 她本欲让叶晞先浅尝一口, 若是他不嫌恶这个味道, 就再慢慢饮, 没成想叶晞根本不给她比划的机会。 只见他将小酒壶从嘴边拿开时不仅眉心紧拧着,便是整张脸都拧巴了起来。 阿阮忙将仍提在手上的灯笼放下,一手从他手中将小酒壶拿过来, 一手抚上他前胸, 生怕他忍受不住而吐出来。 “不好喝。”少顷,叶晞才道,“苦的。” 明明闻着很是好闻, 味道却奇怪极了。 很苦,还有些辣嘴。 阿阮一脸担忧:“世子这是第一次饮酒, 自是不习惯的,不能像喝水那般一口便饮尽的。” “那该怎样?”叶晞自是不能理解这其间讲究。 阿阮想了想,“细品慢啜。” 叶晞登时面露不耐烦:“麻烦。” 只见阿阮抿嘴轻轻一笑,叶晞忍不住抬手戳戳她的嘴角, “小哑巴你笑什么?” 阿阮摇摇头,“没什么。” 她就知道世子尝了这桃花酒后会是这般让她想不到的反应。 天真又稚气,还有些……傻气。 乖极了的模样。 “有。”叶晞不信,低头朝她靠近。 阿阮这会儿连手都摆上了,“真的没有。” 她可不能让世子晓得她在心里是怎么想他的。 “小哑巴你骗我。”叶晞忽地将她正摆动的双手手腕擒住,同时往前一步,将她抵在了他与墙上的架子间。 阿阮蓦然愣住,怔怔地看着与自己只有咫尺之距的他。 呼吸间皆是彼此的味道。 阿阮慌忙低下头去,绯红着脸,一眼都不敢再瞧他。 她的心跳又变得飞快,她既羞又臊地想,世子会不会再同方才在屋外那般突然就—— 阿阮正羞于往下想时,她只觉自己头上长发一松,她本是梳得好好的头发瞬间松散开来,垂在她背上颈侧。 并听得叶晞道:“这个,小哑巴你该还给我了。” 阿阮抬起头,面红耳赤却又不明所以地看向叶晞。 只见他已然松开了她的双手,正将一根桃粉色的束发带往他自己的左手腕上绕。 那是她的发带,前边出门前他为她系上的,前一瞬还在她头上好好系着,却被他倏地就扯了下来。 阿阮讷讷地看着他,回不过神,双颊比方才她咬上她嘴角时更红更烫。 她、她方才胡思乱想了什么? 她这会儿哪里有心思去想那根桃粉色发带是她的还是叶晞的,只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还以为世子会、会—— 叶晞将阿阮的束发带在自己左手腕上系好后发现她还愣着,却也不打算再理会她,而是转身就往东屋走去。 然而他才抬脚便觉自己一阵目眩,眼前的一切骤然一阵模糊,这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迈不出脚。 他在原地停住,须臾就地坐了下来。 阿阮以为他又莫名生气了,不敢再胡思乱想,也不敢扰他,而是努力让自己的心跳恢复如常后在他身旁慢慢地坐下来。 她再不会像初时那般,害怕得尽可能远离他。 如今她只想留在他身侧,看着他,陪着他。 阿阮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将它捧在手心里,再次细细端详,爱不释手。 夜太安静,静得哪怕她动作再轻,也还是会有轻微的声响。 叶晞扭头看她,阿阮担心他忽然间来了情绪将这只灯笼给抢过去毁了,当即眼疾手快地将灯笼又藏到自己身后去。 不忘比划:“世子不能出尔反尔,给了奴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去了。” 叶晞不予反应,他只觉自己这会儿不仅目眩未消,甚至还有些头晕。 这种感觉令他心生躁怒。 正当此时,本是与他之间离了半丈之距的阿阮挪到他身侧来,轻轻地拉上了他的衣袖。 见他并无反应,她才大着胆尝试着握住他的手。 她手心的暖意压制了叶晞心头的躁怒。 他不禁又朝她转过头来。 只见阿阮将灯笼放在她另一侧,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伸出食指于他手心里写道:“世子,你真好。” 好? 叶晞失了失神。 他回过神来时见着阿阮在对他笑,眉眼弯弯的,手亦将他的左手握得牢牢的。 “世子,其实奴擅自主张做了件事儿……”眼瞅着叶晞这会儿并无动怒之意,阿阮赶紧逮着机会,将前边在朝阳大街上从姬娘手中接过并在袖间收好的香囊给拿出来,捧在手心里递到叶晞面前。 叶晞垂眸看着香囊上边绣着的“晞”字,无动于衷,看不出喜怒。 他并不打算抬手来接过这个香囊。 -- 第77页 阿阮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虽无反应但未有生气,她才敢抬手道:“那位夫人她……哭了。” 那位夫人眼里的哀伤浓重得吓人。 叶晞仍旧毫无反应。 阿阮壮了壮胆,又问:“世子,奴能斗胆问一问,那位夫人是谁吗?” 她看得出来,那位夫人很在乎世子,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她不敢靠近世上,更不敢同世子多问上一句。 “她叫姬娘。”叶晞重新看向阿阮因为抬起双手比划不得不放下的香囊,语气淡漠,“是医治我的大夫。” 除此之外,对于姬娘他再不知晓什么。 他在第一次见到姬娘时曾问过她,可她却只是不停地哭,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那之后,他便什么都没有再问过。 反正,知道与否,于他而言什么都改变不了。 阿阮以为叶晞不会回答自己,不免诧异,同时心中关于叶晞身上的疑问也多了几重。 大夫,医治。 阿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右臂上。 她始终记得秋茶同她说过的话,关于叶晞残缺的右臂。 她想让叶晞收下姬娘的香囊,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劝他才是好。 正当她为难之际,本是不为所动的叶晞伸出手来拿起了她放在裙上的香囊,并将其翻至另一面,看着绣在上边的平安竹,“这是什么?” “这是平安竹。”阿阮答。 “平安竹?”叶晞低低念了一声,他将香囊拿至自己眼前,翻来覆去地瞧。 正当阿阮以为他这是要收下姬娘亲手缝制的这个香囊时,却见他把手一抬,毫不犹豫地将其投进了旁处的炭盆中。 本就燃出火焰的炭盆瞬间将香囊裹在红色的赤焰之中,舔舐着上边的平安竹,也舔舐着那个针脚细密的“晞”字。 阿阮惊得当即扑过去,想也不想便伸出手去,欲徒手将那只香囊从炭盆里给拿出来。 不过一个出自别人之手的香囊而已,可看着那被赤焰吞噬的“晞”字,阿阮竟有一种叶晞的平安康健会被烈焰燃烧殆尽的错觉,这才使得她如此着急。 炭火舔上她的手,她像没有知觉似的,一心只想将香囊给抢回来。 然她的手腕再次被叶晞抓住,不仅抓得用力,更是将她整个人从炭盆边拽开。 叶晞神色平静又淡漠,阿阮则是看着在炭盆之中已经被烧毁了的香囊,情急且难过得红了眼圈。 怎么……会这样? 阿阮正难过时,本是擒住她手腕的叶晞忽然间整个人朝她直直压了过去,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便压着她倒到地上,脸正正好窝在她颈窝间。 阿阮惊得屏住呼吸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世、世子? 世子这是要做……什么? 不行的不行的不行的,他们不能这样的! 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 阿阮又开始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可过了好一会儿,叶晞仍是保持着压在她身上的动作,纹丝不动。 阿阮也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再憋不住,她抬手抵住他的双肩,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只见叶晞并无反应,只惯性地躺到了她身侧。 阿阮飞快地坐起身来,双手用力捂着自己的脸,想着自己这会儿应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才好。 只是她不仅捂了好一会儿脸甚至还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好生清醒,她身侧的叶晞仍旧好不反应。 她这才羞臊地慢慢、慢慢地转头去看他。 这一瞧,她忍不住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但见地上的叶晞双眼紧闭,双颊陀红,呼吸虽有些急却是很平稳,分明就是吃醉了酒睡过去了的模样。 阿阮再次臊得想钻地缝。 阿阮花了老半晌时间才收拾好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心道是幸好世子醉酒睡着了,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世子了。 她本想将叶晞挪回东屋,可看着东屋从始至终紧闭着的屋门,她还是作罢。 她不想做招惹世子生气的事情。 她也不忍心叫醒已经熟睡的叶晞,是以她拿过自己的被褥,将褥子垫到他身下,再替他盖上被子,以免他着凉。 做完这些,她不禁又看向炭盆,那只香囊已经被烧得一团焦黑,混着里边的香料,正散发着一股并不算难闻的味道。 阿阮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许是地上太凉,睡在地上的叶晞这会儿蜷了蜷身子,阿阮只好再挪过来一只炭盆,并往他身上多盖了一件氅衣。 叶晞这才不再蜷身。 阿阮坐在他身旁,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打量他的睡颜,愈看愈挪不开眼。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世子睡着时的模样。 看起来比他吃饴糖时的模样更干净也更乖儿。 乖得让人都忍不住想亲上一口。 阿阮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可念头这种东西,未有之时便从不会去想,可一旦生发出来,非但再也挥之不去,只会愈来愈厚重。 夜愈深,也愈静。 静寂之中,阿阮只闻他们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愈来愈烈的心跳声。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叶晞,情不自禁地慢慢朝他俯下身。 世子睡着了,这阔屋里亦没有旁人,她就轻轻的悄悄地…… -- 第78页 她的唇轻轻覆在了叶晞的唇角上,一如他方才触碰她嘴角时那般。 世子真是不胜酒力,鼻息里都是桃花酒的味道。 真好闻。 阿阮红着脸抿着嘴羞赧地笑,见着叶晞睡得极沉,她便愈发大胆,偷偷亲了他嘴角不算,这会儿甚至曲起食指,在他高高的鼻梁轻轻刮了一刮,还拨了拨他长长的睫羽。 叶晞许是觉着痒痒了,不仅皱了皱眉,还噘了噘嘴。 阿阮笑得眉梢都扬了起来。 世子这般模样真是可爱。 她呀……喜欢世子呢。 喜欢极了。 第41章 同眠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阿阮不敢睡, 生怕饮醉了的叶晞夜里会因不适而醒来。 而她怀中的重重心事也搅得她毫无倦意。 她想到姬娘,想到那些袭击叶晞的黑衣人,想到那有如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影卫, 想到眸中对她生了杀意的荣亲王,以及—— 那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黑衣人。 那本该是敌人的黑衣人。 更甚者是, 她见过那个人。 那是曾在卖饴糖的杂货铺子前将她掳走的人,她虽只在醒来之时见过一次, 可她确信她并未记错。 因为当时她离开得急忘了穿鞋,正是他拿着她的鞋追上她,请她将鞋穿上。 虽然当时他们那一声声“少主”令她不解, 但事后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觉得他们不过是认错人罢了。 即便那被称为先生的男人说得对她头上的伤疤与左手心里的朱砂痣, 她也不甚在意。 他们若当真是有干系之人, 又为何这么些年都毫无消息, 任凭她独自一人艰难地活在这世上? 且自那次之后,他们也未有再找过她,她自然而然地便将这本就不大在意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可自今夜之事看来, 却似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以及……他们为何要袭击世子? 他们究竟是何人?听命于何人? 她与他们之间, 当真有干系? 世子明明是瞧见了对方救了她,又为何什么都不问她?甚至只字不提。 阿阮百思不得其解,反是愈想愈心焦, 仿佛走进了死胡同里绕不出来。 她生生将自己的手心给揪出了血来。 “小哑巴……”忽尔只听叶晞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阮当即回神,抬手比划:“奴在的。” 她以为叶晞醒了, 连忙跪坐好身子,同时朝他瞧去。 然而叶晞依旧睡沉沉,哪里有醒来的迹象,不过是呓语罢了。 阿阮不由一阵心软, 见他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拿出来搭在外边的手,担心他着凉,她便轻轻地抓起他的手放到被下。 然当她替他将手放好正要收回手时,叶晞却是忽地抓住了她的手。 阿阮蓦地一怔。 只见叶晞非但抓住她的手,甚至将她的手挪到自己脸下,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脸颊后就这么枕着她的手心继续睡了。 阿阮被他这忽来的举动惊得浑身僵直,好一会儿,见得叶晞不再动作,她才悄悄地要收回手来。 可睡着的叶晞却像有察觉似的,她才稍稍抽手,他便拧起眉扁起嘴,一副睡着了也不高兴的模样,阿阮只好停住不动,叶晞这才舒展眉心。 如此两回,阿阮不敢再收手,以免扰着他睡觉,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将手一直给他枕着。 只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维持这一个姿势不动的阿阮开始觉得浑身发酸,若是这般坐上一夜,明日她怕是浑身酸得干活都不利索了。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可看着睡得香沉的叶晞,她又迟迟不敢有动作,只渐渐红了脸。 她觉得自己又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于是,阿阮听着自己心跳慢慢地在叶晞身旁侧身躺了下来。 一会儿她觉得身子不酸了,她就坐起来,不会有人知道的。 想是这般想,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这般行为有些羞耻,以致她紧闭着眼许久都不敢睁开,本想舒展的身子也绷紧得放松不了。 她就紧张得不得了,没成想本是好好睡着的叶晞竟朝忽地朝她凑了过来,额抵着她的额,鼻尖亦轻碰着她的鼻尖。 他那骤然钻入她鼻尖的带着桃花酒味的温热鼻息让阿阮瞬间僵成了一块石头。 良久良久,她深吸了无数口气后才敢缓缓睁开眼。 离得太近太近,她根本瞧不清叶晞的眉眼,唯有他的呼吸前所未有的清晰。 阿阮本未饮醉,可呼吸着叶晞身上的桃花酒味,她却觉自己似是醉了。 否则她怎会与世子离得这般近了都还不愿意离开。 否则她又怎会……想要再亲一亲世子? 她…… 阿阮明明只是在心中这般想着而已,然而她却已情不自禁地微微闭起眼,在叶晞那微凉的薄唇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叶晞睡得深沉,并无察觉,更无反应。 阿阮慢慢睁开眼,悄悄瞧他,尔后赧着脸抿着嘴轻轻笑了起来,满心欢喜。 * 荣亲王拿着叶晞“借给”他的弩机,站在庭院里,对着五丈之外的一溜儿侍卫放在头顶上的碗齐齐射了过去。 碗中盛满了水,□□射破瓷碗的瞬间,碗中的水淋了侍卫满头满脸。 -- 第79页 建安此时的天气依旧冰寒,这本就在庖厨外放了一整日的水本就冰冷,再在这卷着寒风的夜里兜头浇下,淌进颈后脖间,其寒意可想而知。 且荣亲王这般举动已持续了两个时辰。 有侍卫不停地给他将射出的□□拿回来,也有侍卫不停地给那些当靶子的侍卫端上一碗再一碗水。 他们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的,生怕盛怒之中的荣亲王会一个射偏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可他们却无人敢劝荣亲王,便是打上一个寒颤,都没人敢。 他们只敢在心中盼着主子何时消气了便放他们离开。 当盛水的侍卫已不知第几次提着空桶去提水时,那本是该射往人靶子头顶水碗的□□“夺”的一声射到了水桶上来,力道之强震得提水的侍卫顷刻便觉自己手臂发麻,连忙将桶放下,朝荣亲王跪了下来。 荣亲王看向远处那不知在寒夜里被浇了多少回冷水的侍卫,终是乏了,冷冷道:“都滚。” 众侍卫如逢大赦,顷刻便于他眼前消失得一干二净。 荣亲王闭起眼,抬手用力揉着眉心。 “主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流云晓得自家主子情绪不对,一整夜都不敢多话,只这会儿轻声劝了一句。 “我这儿无需你在旁跟着了,且去歇着吧。”荣亲王并未睁眼,继续揉着眉心。 “那属下便先行退下。”流云躬身,从不做不必要的劝言,“主子若是有示下,随时唤属下。” 荣亲王不耐烦地摆摆手,尔后转身回屋。 桌上的茶水早已冷透,他却毫不在意,兀自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他将弩机搁在手边案上,闭了闭眼,“南一。” 影卫南一旋即出现在他面前。 “你确定今夜救那小哑奴之人确是对方之人无误?”荣亲王看着屋外浓沉的夜色,沉声问道。 南一恭敬答道:“属下确定,北一亦可确定。” 北一是叶晞的影卫。 而荣亲王的这个问题,在叶晞回到荣亲王府之前他就已经问过南一。 这般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南一绝不会看错。 荣亲王则如前边一般,听了南一的回答后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才听得他语气愈发低沉道:“退下吧。” 南一退下后,夜静寂如死水。 荣亲王不由又抬手揉上自己眉心,愈揉愈用力。 他并未着人再去查阿阮的身世,也未有再打算取阿阮的性命。 不是他未有想过,而是在对阿阮起了杀心之时他忽然觉得,她何错之有? 她不过是带阿晞那个孩子出去逛了一遭灯会而已,何错之有? 若说她与逆党有勾连,亦不可能。 早在她来到这儿的次日他就已派人查明过她的一切,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当然,不排除她藏得够深的可能。 然而她若有心害阿晞性命,就不会在有人欲对阿晞不利时不顾一切地上前来保护他。 在朝阳大街上是如此,前边在禁苑里亦是如此。 他看得出来,她对阿晞的关切是真心实意,并非是装出来的。 可她偏偏是该被杀掉的,因为她确实有错。 不可饶恕的大错。 她让阿晞走进了这个世间,她让阿晞开始对这世间的一切生了兴致,她甚至让阿晞感受并开始知晓何为这世间之情。 与上回阿晞阻止秦霁将她带走时不同,那时候的阿晞护着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东西”而已。 但前边在禁苑里阿晞护着她,却是因为他不想她受罚,更不想她受死。 那本该对这世间一切都不知晓亦无兴致的阿晞怕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吧,他啊,已经把那个小哑奴放在了心上。 不再是同此前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婢子那般是个可有可无的物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甚至是他在乎的、想保护的人。 可那个小哑奴,当真有错吗? 荣亲王愈想愈用力揉自己的眉心,直将眉心揉得赤红他都未能揉平心中的烦躁,只见他霍地站起身,暴怒地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桌案。 这一回,兄长那儿怕是再瞒不住了。 真是……他娘的烦死了! 他在看向那随着桌案一起摔在地上的弩机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阿晞那死孩子还打算只借这把弩机给他玩几天来打发他! 荣亲王在屋里踱了无数个来回,在将弩机捡起来重新拿到手里时才终是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的他眼中只有悲伤与痛苦。 他,他们,这身体里若没有流着叶家人的血,该多好。 他们若生来不是叶家人,就好了。 第42章 矛盾(2更)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她…… 其实叶晞并非全然无欲无求。 只是他所求的, 永不会实现。 他想在万物复苏的春日,亲手放飞一只纸鸢。 那本被父亲烧毁的书上有这般记载,将纸鸢拿在手中于有风之日在空阔之地上奔跑, 纸鸢便会借助风力飞上苍穹,如鸟儿一般飞翔。 后来, 他才在叶诚给他带去的书上知晓何为纸鸢,是何模样, 又当如何做成。 曾经他做了不计其数的纸鸢,或是鹰隼的模样,或是燕子的模样, 又或是他想象中的鸟儿的模样。 -- 第80页 只是他一只纸鸢都不曾放飞过。 因为他不能。 他没有一双能够奔跑的双腿, 他也离不开那个地方。 他见不到书上所说的莺飞草长, 他曾经的日子里, 甚至连昼夜轮转都没有。 再后来, 姬娘给他医治后他被斩断的右臂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只纸鸢。 他曾经所做的所有纸鸢,他也都一并投进了火里。 自那之后, 除了偃甲器械, 他再未做过其他无用的东西。 可他如今却给阿阮做了首饰,还做了灯笼。 他想,他可以给他的小哑巴做一只纸鸢, 就做燕子模样的。 小哑巴能将它放飞。 * 叶晞醒过来时,阔屋里一片暗沉。 这阔屋的光线总是这般, 哪怕是最光线最耀眼的盛夏,这屋里也不会一片敞亮。 醒过来的他只觉自己呼吸间皆是阿阮的味道,淡淡的,很温暖, 抚去了他的起床气。 他每每醒来时习惯将身上的被子扯上来将自己的脸罩住,现下他这般动作后发现小哑巴的味道愈发清晰,他将被子从自己脸上拿开,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的是阿阮平日夜里窝在角落里睡觉时卷在身上的那一床被子。 他这也才发现自己并非睡在东屋里自己的床上,而是睡在阔屋中间空堂的地上,身下枕着的亦是阿阮的褥子。 叶晞眸中有诧异,开始去想自己昨夜里做了甚么才会在这儿睡着。 正当他想到自己因一阵目眩而就地坐下时,一旁传来一道语气淡淡的声音:“醒了?” 叶晞看向倚着屏风而坐在地的荣亲王,丁点不觉惊讶。 毕竟这禁苑本就是荣亲王的地方,而这对于旁人而言有如龙潭虎穴般的禁苑,除了荣亲王,也没人敢擅自进来。 叶晞坐起身,昨夜的酒意这会儿仍让他觉得两侧颞颥有些昏胀,使他甩了甩头,以图将这怪异的感觉自自己头脑中甩开。 “桃花酒,可好喝?”只听荣亲王又问。 叶晞豁然抬眸看他。 只见荣亲王一副毫无形象不修边幅的坐态,手上正拿着一只小酒壶,神色散漫,言语间尽是漫不经心。 问罢叶晞,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尔后仰头饮了一口,随后才又问叶晞道:“可要再尝一次?” 阔屋里不见阿阮的身影。 本对荣亲王毫不在意的叶晞此时死死盯着他,“小哑巴呢?” 荣亲王又再晃了晃手中酒壶,迎着叶晞的目光,轻笑反问:“你说呢?” 叶晞并未说话,也未有再问什么,只见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东屋,顷刻便又出来,手里拿着他昨日在庭院里使唤的雷弩,二话不说便照着荣亲王扳下上边的机括! 只听“轰”的一声震天炸响,荣亲王身后的屏风被炸得大半边一片焦黑,梨木做的框架四分五裂掉到地上。 不仅如此,荣亲王耳边的一缕发甚至也被烧焦了。 若叶晞方才手偏了一丁点,此刻被炸得焦黑的便是荣亲王,而不是他身后的屏风。 荣亲王看着站在东屋门外一脸怒容的叶晞,震惊不已,以致他向来散漫的面色变得凝重且凌厉。 他未有惊慌失措,亦未有怒而起身,他仍坐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满脸阴桀的叶晞,看着他手中那仍旧对准他并不打算放下的雷弩,抬手捻住自己耳边被烧焦的发,夸赞道:“这是又做出了什么威力这般大的武器?” “我还没有做好,还差一点改进。”叶晞将雷弩对准若无其事的荣亲王,眉心拧如死结,“我管它叫雷弩,目前射程还未精准。” 荣亲王慵懒地笑了笑,“你是想说,不管你是否瞄准我,它都有可能一箭射在我身上,然后像这屏风一样‘轰’的被炸得粉碎,我说的对不对?” 叶晞握着雷弩的手颤了颤,眉心拧得更死,声音亦揉进了轻颤,“小哑巴呢?” 荣亲王并不回答,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愈来愈冷。 “叶诚,你不要伤她。”叶晞将手中的雷弩抓得紧紧,唇色泛白。 荣亲王拿着酒壶的手抖了抖。 只听叶晞又道:“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求,我只有她。” “叶诚,我只要她无恙。” 叶晞自己怕是根本未有察觉,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与语气,满含乞求。 荣亲王冷厉的眼眸中写满难以置信。 且听“啪”的一声,荣亲王将手中的酒壶朝叶晞跟前狠砸过去。 酒壶碎裂,迸溅而起的碎瓷片划过叶晞的下颔,瞬间划破他的下颔,流出血来。 然而他像没有知觉似的,动也不动。 他明明甚么都不懂,荣亲王却觉,他好似什么又都懂了。 不过是还不自知罢了。 荣亲王说不清道不明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他这十八年来既盼着叶晞能够像寻常孩子一般长大却又怕他懂得这世间情义一样。 矛盾至极。 荣亲王痛苦地闭起眼,深吸一口气,无奈道:“你且先把这雷弩放下。” 叶晞不动。 荣亲王终是怒了,从未对叶晞大声说过一句话的他此刻霍地睁眼,盯着他厉喝道:“我若死了,你以为她还活得了吗!?” 叶晞用力抿了抿唇,这才缓缓将手中雷弩放下。 -- 第81页 荣亲王蹭地站起身,快步至叶晞面前,怒得直扬起巴掌就要朝他脸上掴去! 可看着叶晞那双澄澈的眼,他始终又下不去手,只能愤愤垂手,恨不得这巴掌掴到自己脸上。 他甚至背过身去不再看叶晞,以免自己当真忍不住而将他狠抽一顿。 “叶诚,我知道你为难。”叶晞看着叶诚愤然转身的背影,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雷弩,“可这世上只有你会帮我。” 荣亲王只觉自己的心有如被人掐住了一般,生生发疼。 只听叶晞又道:“这雷弩待我做成,都给你。” 听着叶晞这稚气满满的话,荣亲王既觉心疼,又觉好笑。 阿晞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 他不过是像寻常男儿一样,将一个小娘子放在心里了而已。 荣亲王终是转过身来,半眯起眼睨他,已然恢复了寻日里玩世不恭的散漫模样,“这可是你说的。” 叶晞点点头,他再想了想,“届时你想要多少,我便给你做多少。” 荣亲王不悦:“当初连一把弩机都不让我碰,如今倒好,为了个小哑巴,竟然连这么新鲜玩意都任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叶晞不说话。 荣亲王无奈地叹了口气,并不打算当真同一个孩子置气,却也不想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叶诚。”叶晞挡到他身前,紧追不舍般又问,“小哑巴呢?” “叶晞。”荣亲王此时已调整好自己被叶晞激怒的情绪,此刻的他很平静也很冷静,“你可是觉得昨夜你离府之事能够瞒过所有人?” 叶晞拧眉。 “若想那个小哑巴安然无恙,就别在这儿挡着我,我还得想法子收拾你的烂摊子。”兄长那儿必然会问及,或早或晚而已。 届时那小哑巴莫说能够无恙,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然阿晞是非要她无恙不可。 这倒的的确确是在为难他。 可这是阿晞第一次求他,他能无动于衷? “这几日你就自己待着当做反省,一日三顿我会让流云给你送过来。”荣亲王往前一步,停在叶晞身侧,“至于那个小哑巴,需得离开这禁苑几日,待这事儿过了,我自会让她回来。” 荣亲王说罢,不再看叶晞一眼,抬脚离开了。 待他走到门外,只听叶晞又唤住他。 “叶诚。” 荣亲王并未停下。 “多谢。”叶晞道。 荣亲王稍作顿足,却未回头,旋即又继续往院外方向走了。 阿晞这孩子,竟学会同他道谢了。 若是让兄长知晓,怕是阿晞又要被带回那个地方。 可如今,离阿晞再到那儿去,亦不远了。 他除了能替阿晞保住他想护着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 阿阮其实并未被荣亲王如何了,她就在禁苑门外。 可她被门外的护卫拦着,根本进不得禁苑。 前边阔屋里那一声轰然炸响她听得清楚,她担心极了叶晞,任她如何求禁苑的护卫,他们都没有打算让她进去。 直至荣亲王从苑中出来。 看到他耳边被烧焦的头发以及沾了不少黑灰的肩头,阿阮有些目瞪口呆。 世子方才是对王爷摆弄新造出的弩机了? 世子可还好?昨夜世子喝醉了,今儿个怕是还会觉得难受的。 而且,她还没能给世子今日的饴糖。 世子会不会生气? 可看着荣亲王冷冰冰的模样,阿阮又什么都不敢问,只等着他发话让自己回到叶晞身边。 荣亲王朝她睨来不无凌厉的目光,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 “从今日起,你不必在禁苑里伺候了。”荣亲王道。 阿阮慌忙抬起头来,着急地要同荣亲王比划。 流云此时朝禁苑快步而来,见着荣亲王当即躬身行礼,恭敬禀告道:“主子,徐內使来了。” “还有,栖凤宫的瑶姑姑也来了。” 第43章 母亲 母亲心中眼里只有那个名叫叶晞的…… 阿阮记得眼前这个从宫里来的女子。 她记得这个唤作瑶姑姑的女子是昨夜跟随在姬娘身边的那位仆妇。 阿阮禁不住去想, 这位瑶姑姑既是宫里人,那姬娘必也是宫里人。 世子不是说姬娘是大夫吗?又怎会是宫里人呢? 又会是甚么身份的人呢? 阿阮只是遵着荣亲王的命令跟随他到了前厅,却没能进到厅子里, 只能在院子里候着,连厅门都未能靠近。 至于瑶姑姑这个人, 还是这会儿瑶姑姑自前厅出来,走到她面前来时她才瞧见的。 她不知瑶姑姑与荣亲王在厅子里说了什么, 她只听得站在她面前的瑶姑姑温和地同她道了一声:“随我走吧。” 阿阮震惊地看向前厅方向。 荣亲王就坐在厅子里,她甚么也未有瞧见,根本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该听从瑶姑姑的话。 走?去、去哪儿? 瑶姑姑看得出阿阮的震惊、不解以及迟疑, 只听她又道:“此乃王爷之意, 娘子尽随我走便可, 娘子放心, 我并非歹人, 断不会对娘子不利。” 阿阮连忙尴尬地摆摆手。 她并非怀疑瑶姑姑的意图,她只是不知她一届奴婢能跟着瑶姑姑去做什么。 -- 第82页 还有,她仍不放心禁苑里的叶晞。 她不知他这会儿好是不好, 可有人给他送早膳去了, 他又是否按时用早膳了? 可这会儿这些都由不得她去印证,她只能跟在瑶姑姑身后随她离开。 她不敢再惹怒荣亲王,否则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回到禁苑, 回到叶晞身边。 待瑶姑姑离开,徐內使才上前一步, 对斜倚在雕花长案后的荣亲王弯腰拱手,毕恭毕敬道:“王爷,请随奴入宫吧,不然陛下该要久等了。” “陛下可有示下召本王进宫所为何事?”荣亲王丁点不着急, 还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奴不知,陛下并未同奴提及,只着奴来请王爷前去。”瞧着荣亲王一副毫不伤心的慢悠悠模样,徐內使急得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偏又不敢催得急了,以免惹怒了这极难伺候的大佛。 这楚京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荣亲王最是难伺候?谁人见着都恨不得绕道走,这徐內使若非受了皇命,绝不会靠近这荣亲王府半点。 “本王知道了,你且退下吧。”荣亲王边说边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徐內使终是忍不住,着急提醒他道:“王爷,陛下他——” “滚。”荣亲王将盛满茶水的茶盏整个儿朝徐內使掷来。 他声音不大,可那茶水滚烫,泼到徐內使面上颈上使他差点跳了起来。 徐內使知晓荣亲王这是怒了,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什么都不敢再说,连忙退到了院子里。 “流云,去备马车。”荣亲王拿过一只新的茶盏,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流云应声退下后,只听他边拿起茶盖扶着茶汤边道:“南一,去跟着那个小哑奴。” 南一出现在他面前,却没有似以往那般当即行动,而是定定看着他,向来毫无表情的脸上似有不解。 “宫里可不是个什么安全的好地方。”荣亲王轻轻叹息一声,“我既答应了阿晞要让那个小哑子安然无恙地回到他身边,我自是不能对一个孩子食言。” 南一这才朝他抱了抱拳,领命退下。 荣亲王慢悠悠地喝完茶汤,这才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走到院外,看向着急得整张脸都拧巴在一块的徐內使,淡淡道:“徐內使,走吧。” 徐內使连连点头,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抬手抹了一把自己额上的冷汗。 这祖宗要是再不动身,陛下那儿他可就没法交代了。 * 这是阿阮第二次乘马车。 上一回是她骗过家老出府给叶晞买饴糖时乘过马车,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摇晃的滋味,晃得她直扶着树干呕了出来。 她以为这一回的马车也会晃得她难受得忍不住想呕,以致她不得不想待会儿她要是当真失礼该怎么办才是好。 但没成想这辆马车行驶得四平八稳的,只有些微的摇晃而已,丁点让她感觉不到难受,相反还有些舒坦。 这轻轻的摇摇晃晃,晃得昨夜彻夜未眠的她都生出了倦意来,令她打了好几回瞌睡。 加之瑶姑姑一路上无话,阿阮终是捱不住困倦,身子一歪,竟靠在车壁上当真睡了过去。 瑶姑姑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打量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娘子,本以为她会紧张得手足无措,万没想到她竟是睡着了。 瑶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是这哑巴小娘子心可是太大了些? 虽是如此,她却没有将阿阮给叫醒,任她睡着。 看她不仅睡着且还咂了咂嘴的模样,瑶姑姑终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笑。 兴许正是因为这小娘子心大,才能在小殿下那儿留住性命吧。 也才会让小殿下……喜欢吧? 阿阮本是睡得混混沌沌的,忽然身子猛地一歪,“咚”的一声她的头便直直撞到了车壁上,疼得她瞬间醒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车厢,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是在禁苑而是跟着瑶姑姑坐上了不知去向何处的马车,她一个激灵全然清醒了。 再看本是坐在她斜对面的瑶姑姑这会儿已经下了马车,正站在马车外边盯着她瞧,她才察觉过来自己前边竟是睡着了。 阿阮既惭愧又紧张,甚么都顾不得想,连忙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和头发,确定自己没有流哈喇子也没有乱了头发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出来。 下了马车后她忍不住抬头,却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愣住了。 眼前不远处是她从未见过殿宇,灰瓦白墙,走兽飞檐,斗拱垂花无不精巧,饶是她自荣亲王府出来,亦觉那在她眼中已然磅礴大气的荣亲王府远不及眼前这殿宇来得撼人心神。 至少他们这些市井百姓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如此精巧又大气的高台殿宇。 瑶姑姑往前走了十余步,察觉身后的阿阮好似并未跟上来,她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果见阿阮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看着不远处的栖凤宫。 瑶姑姑既未鄙夷也未嘲讽,只语气神色如常地唤了她一声:“娘子?” 听得瑶姑姑的声音,阿阮这才察觉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收回心神,低下头来再不敢多瞧周遭一眼,生怕自己再失态,小跑着跟上了瑶姑姑。 “且跟好我了,切莫胡乱走动。”为免阿阮因好奇而胡乱走动,瑶姑姑在前提醒她道。 阿阮连连点头,抬手轻轻比划:“奴知错,奴晓得了。” -- 第83页 比划完她便飞快地收回手,以免惹瑶姑姑不快。 毕竟不厌烦她比划手语的人就只有世子与紫笑姐。 瑶姑姑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阿阮抿了抿嘴,低着头拘谨且谨慎地跟在她身后往栖凤宫走去。 这儿……是禁中吧? 除了禁中,这建安城内也不会有谁人家的府邸能比得过荣亲王府的了。 这位瑶姑姑带她到禁中来做什么?可是那位由世子唤作姬娘的夫人要见她? 可是为了昨夜那个香囊的事情? 阿阮想到昨夜被叶晞投进炭盆里烧成了灰的香囊,清秀的小脸快要拧作一团。 不知姬娘的身份尊不尊贵?若是姬娘怪罪下来,她不知受不受得住? 阿阮觉得从昨儿至今她想的事情太多了,以致她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出答案来。 她正满脑子都想着若是姬娘问起香囊的事情她该如何回答时,只听前边传来年轻男子的吼叫声。 那声音里满含愤怒与难过,有些歇斯底里。 阿阮不由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方才她所惊叹的那座殿宇门前。 男子的吼叫声便是从殿中传来。 “母亲既生下儿却又从不理会儿!儿不知母亲心中究竟有无儿!” “还是母亲心中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儿,只有那个名叫叶晞的怪物!” 怪……物? 殿外的阿阮一阵心惊。 “够了!”姬皇后本是跪在佛龛前,闭着眼虔诚地转动着手中那串叶昭亲手为她打磨的凤眼佛珠,对情绪俨然已经全然失控的叶昭不予理会,然当叶昭歇斯底里般吼出这一声“怪物”时,她再也无法冷静,怒而呵斥出声。 然而她终究都没有转过身来看叶昭一眼。 她依旧面对着佛龛里的菩萨,浑身都在发抖。 叶昭被她斥得怔了一怔,尔后轻轻冷笑一声,神色凄然,语气里是深深的自嘲:“果然母亲心中只认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儿子……” “既然如此,母亲又为何还要给我绣这个香囊!”叶昭看着始终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的姬皇后,愤怒地扯下挂在腰间的香囊,狠狠朝她身后掷去!。 香囊砸在姬皇后身后的珠帘上,珠帘碰撞,发出啪啪嗒嗒的声响。 姬皇后痛苦绝望地闭起眼,浑身颤抖得厉害。 阿阮被殿内这一番争吵给吓到了,怕极了自己会因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而再离不开这守卫重重的禁中。 只是她没想到叶昭会出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她根本还来不及低下头,便直直瞧见了从栖凤宫中出来的叶昭。 瞧见他满含戾气的脸,瞧见他因怒极悲极而发红的双眼。 只这一眼,阿阮便狠狠怔住,低不下头,更移不开眼。 若在平日里,若是有人这般看着叶昭,即便不被剜了双眼,也会被拉下去重重责罚。 可这会儿叶昭无心去理会她,自她面前走过,红着眼大步离开了栖凤宫。 阿阮的双眼却好似胶在了他身上,迟迟都没有收回。 她面上眸中尽是震惊与无法置信。 这位郎君竟是与世子……生得一模一样!? 第44章 血泪 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殿内的争吵令瑶姑姑在叶昭离开后根本顾不得阿阮, 急忙便入了殿中。 阿阮怔在殿外,看着大步离开的叶昭的背影,亦顾不得去想旁的事情, 眼中只有叶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位郎君……怎会生得与世子一般模样? 不,不对, 不一样的。 那位郎君的眼与世子不一样。 世子的眼,干净得如同孩童, 澄澈得如同清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眼,是独一无二的。 而那位郎君的眼, 虽生得与世子一般模样, 可他的眼中杂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眸中的光与他们这些世俗之人一般无二。 甚至, 糅着阴桀与狠厉。 他虽未看她一眼, 可她仍能感觉得到他眼神里的冷傲与阴佞。 他是谁? 瑶姑姑此时自殿中步出,循着阿阮的视线亦看向愈行愈远的叶昭,无声地叹息一声, 这才看向阿阮, 和气道:“娘子,里边请吧。” 阿阮转过头来,情急地看着瑶姑姑又指向叶昭, 比划着询问什么,忽又蓦地打住, 放下手垂下头,安静地揪着自己的衣袖。 她一着急起来竟是忘了,这儿不是荣亲王府,更不是禁苑, 没人会宽容她这般胡乱比划。 瑶姑姑虽看不懂阿阮的手语,但从阿阮着急的神色她能够看得出来,她是想问那离去的郎君是谁人,怎会同她的主子一般模样。 然而瑶姑姑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言,只是道:“随我来吧。” 阿阮点点头,再不敢有疑问,安安静静地跟在瑶姑姑身后入了殿中。 殿内很是安静,偌大殿厅里只有一名宫人站在殿门后,才入得其中阿阮便闻到一股淡淡的佛香,让人感觉到沉心静气。 瑶姑姑领着她拐至殿中东面,在一处曳地珠帘前停了下来。 阿阮不敢抬头张望,因着方才的事情而觉这殿中的气息有些迫人,令她紧张。 紧着听得珠帘被撩开的声响,珠帘内传来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小娘子莫用拘谨,进来坐吧。” 是姬娘的声音,阿阮听得出来。 -- 第84页 许是这佛香清心静气,又许是姬皇后的语气太过温柔,阿阮这会儿已没有方才那般紧张,听得姬皇后的话后她缓缓抬起了头来。 只见珠帘后是一间佛堂,佛龛上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眉眼慈和,仿佛正用自己的慈悲普渡着受苦受难的众生。 佛堂旁依窗置着一张小案,案旁是两张蒲团,案上置着一只香炉,炉中燃着佛香,香炉边还放着一只小藤筐,里边尽是些香药与针黹剪子。 姬皇后就坐在小案旁,看着站在珠帘外的阿阮,眉眼温和。 是阿阮心里这天下间母亲的模样,温和的,慈爱的。 阿阮对于自己的母亲早已没有任何印象,然她这会儿还是瞧着姬娘出了神。 姬皇后非但不介意她的失礼,反是浅浅笑了起来,“过来坐。” 瑶姑姑见阿阮仍在发怔,不由轻轻咳了一声,阿阮这才察觉自己失礼了,羞愧尴尬得连忙又低下头去。 “娘娘让娘子过去坐。”瑶姑姑忍不住又提醒毫无动静的阿阮,“娘子怎还在这儿杵着?” 听闻小殿下并非好相与之人,这小娘子总是这般愣愣的且又极容易失神,倒不知她是如何在小殿下那儿留下来的。 瑶姑姑已然将话提醒到了这份上,就差没伸手推她一把将她推进去了。 候在殿门边的宫婢忍不住朝阿阮瞟了又瞟,有些担心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瘦瘦小小的小娘子再这般呆呆愣愣会惹恼了瑶姑姑。 皇后娘娘待人向来温和,可瑶姑姑却不是了,瑶姑姑罚起宫人来,可是令在旁看着的人都瑟瑟发抖的。 阿阮自是不会晓得这些,她只知自己确实太失礼也太无礼了,听得瑶姑姑的提醒后再不敢发愣,忙朝姬娘走过去。 然而她愈是想要有礼偏愈是失礼,她本该走得好好的,却不想竟是自己将自己给绊了一脚,当即整个人面朝下扑到地上,狠狠地撞到了额头与鼻子,疼得她眼冒金星,眼角都沁出了泪来。 殿门边的宫婢用力闭起眼。 瑶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没有上前将阿阮扶起来,而是转身离殿,不忘将殿门边候着的宫婢唤走。 阿阮疼得两眼发花,只知有人将她扶起来坐好,且用帕子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待她瞧清眼前人时才发现竟是姬皇后,惊得她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频频躬身低头以表歉意。 不想姬皇后却是扶住她的肩不让她再动,满眼温柔关切地看着她,“磕得都破了皮,若是留下疤可就不好了,你且坐好,我去拿些药来予你擦上。” 姬皇后说罢,也不待阿阮说些什么,便站起身朝珠帘外走去。 少顷,她再回到阿阮面前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箱,她自小药箱里拿出药瓶,在阿阮的肩头轻轻按了按,示意她莫动,便自瓶中剜出些微药膏来抹到她额头及鼻梁上的伤处。 药膏带着些微凉意,抹在伤处上,阿阮只觉很是舒服,疼痛似在这瞬间都减轻了不少。 阿阮不经意间瞥像那只小药箱时觉着有些眼熟,待姬皇后将药瓶放回小药箱里后她才想起来,这只小药箱同禁苑里叶晞屋里的那只小药箱是一样的。 便是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好似也都一样。 “好了。”姬皇后用帕子再轻轻揩了揩阿阮仍挂着泪的眼角,“可不能乱碰,待消肿了就好。” 阿阮往后挪了挪身,朝姬皇后深深躬身,以示感激,却不大敢抬起头来。 她方才有听得清楚,瑶姑姑唤姬娘一声娘娘。 那可是身份了不得的人,然而她却如此失礼。 正当此时,瑶姑姑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只水晶盘,盘中盛着做成各色亦各样的糕点,放到了她们身旁的小案上来。 月白色的梨花糕,橘绯色的海棠花糕,赤粉色的桃花糕,粉白色的杏花糕,小巧又精致地摆放在莹亮的盘子里,诱人垂涎。 阿阮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糕点,即便是宜味斋里的糕点,都远不能及此。 姬皇后笑笑,依旧温和道:“我特意命厨子做的,都是时下小娘子们稀罕的,我也不晓是也不是,小娘子你且尝尝可还合口味?” 阿阮受宠若惊,可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她还是晓得的,哪里敢吃,反是紧张得直摆手。 姬皇后知晓她拘谨,并未多言,只又问道:“小娘子可会写字?” 阿阮点点头。 瑶姑姑当即从姬皇后身侧离开,很快便拿过来笔墨纸砚,挪开小案上的香炉糕点针黹等物,将纸砚摆在案上,将笔递给她。 阿阮接过笔时听得姬娘道:“小娘子的手势我怕是看不明白,便用写的吧,如何?” 姬娘的温柔终是让阿阮紧提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想了想,便蘸墨在纸上写道:“可是奴写的字很难看,娘娘你不要笑话奴。” 姬娘看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的确实不堪入目,然而她还是温和地笑着点点头:“好。” 阿阮这才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见姬娘着实温善,忍不住又写道:“娘娘笑起来好好看,娘娘也好温柔。” 姬娘笑得愈发温柔。 瑶姑姑则是沉了脸,伸手将阿阮面前的这张纸拿开,一脸严肃道:“不得放肆无礼。” 阿阮连忙将笔搁到砚台边上,又低下头来,拘谨地坐好。 -- 第85页 “芝瑶,你把孩子都唬着了。”姬皇后不悦地睨了瑶姑姑一眼,“你且先下去吧,你在这儿,这孩子怕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娘娘,奴……”瑶姑姑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姬皇后抬起手来打断了她,“去吧。” “是。”瑶姑姑未再多言,应声退下。 “小娘子莫用理会芝瑶,想说什么只管写下便是。”姬皇后将阿阮搁下的笔拿起,亲自递给她,“或是小娘子想问我些什么,也只管写下,不必在意礼数。” 阿阮只抬起手,并不敢接过姬皇后递来的笔。 “嗯?”姬皇后笑笑,将笔朝她再递过来了些。 阿阮这才敢接过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写道:“娘娘将奴找来,是为了世子的事,对吗?” “小娘子聪慧。”姬娘道。 “不知娘娘想问奴些什么?”阿阮再写。 然而姬娘并未回答,反是问她道:“小娘子便不好奇我是何人,又为何想要同你打听世子的事吗?” 阿阮只是看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没有在纸上回答她的问题。 她自然好奇,可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当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也别问。 自知之明是他们这些卑微之人必有的生存之道。 阿阮想了想,这才在姬皇后温柔如水般的目光中写道:“世子说,娘娘是医治他的大夫。” 瑶姑姑此时端了茶水来,放下后便离开。 阿阮见姬皇后有要亲自给她倒茶之意,忙搁下笔,抢在她前头端起茶壶,替她倒了一盏茶。 姬皇后看她动作麻利又心如明镜似的,又浅浅笑了笑,“小娘子觉得我是吗?” 阿阮拿着端着茶壶的手蓦地颤了一颤,放下茶壶后便坐直了身子,浑身紧绷,没有将笔拿起来,亦低头垂眸不敢看向对面与她隔着小案而坐的姬皇后。 她是不敢问不敢想,却不表示她不会想。 她低垂着的眼眸看向姬皇后一直握在手中不曾放下的香囊上。 即便方才在给她上药时,她都没有将那只香囊放下。 这只香囊同昨夜世子投进炭盆里的那只几乎是一样的,她从前常做针黹活计,她一眼便能看得出这只香囊同昨夜世子的那一只皆出自姬娘之手。 还有方才那位竟同世子长得一样的郎君,以及他前边冲姬娘吼叫的话。 他提到了这只香囊。 他唤姬娘做母亲。 他同世子长得一般模样。 姬娘手中的这只香囊当是方才那位郎君的。 姬娘也有给世子一只一模一样的香囊。 姬娘说,这是她亲手缝制,且将它于佛前诵经求福,戴在身上,可保平安。 姬娘昨夜同世子说这话时,满眼希冀与慈爱。 是母亲才会有的温柔与愿盼。 她不信世上会有什么巧合能够如此。 姬娘既是方才那位郎君的母亲,那她也就是—— 阿阮将头垂得更低,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她想到了禁苑里的叶晞。 她不敢再往下想。 姬皇后看着阿阮因极力克制自己心绪而紧握以致微微发颤的双手,心知她定是猜到了什么。 她并未说话,只是慢慢摊开掌心,低头看向手心里那被叶昭扔还给她的香囊。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边的平安竹,满眼伤悲。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才重新拿起笔,慢慢地写:“娘娘,奴昨夜将娘娘绣的香囊的交给了世子,可是……” 笔肚里没了墨汁,阿阮不得不停笔蘸墨。 姬皇后蓦地又抓紧手中的香囊,一瞬不瞬地盯着阿阮手中的笔,紧张又迫切地想知道她往下的话。 阿阮再看一眼她紧紧抓着香囊的手,继续写:“世子将它投进了炭盆里,奴未能将香囊给救出来,烧没了。” 她对一个小小的香囊用了一个“救”字,让姬皇后面上极力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终是湮没在痛苦与哀伤中。 “我……”姬皇后悲伤痛苦地闭起眼,眼泪止不住地滑过双颊,声音因哽咽而颤抖,“我保护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 “我不配做他的母亲。” “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阿阮再抬头时,见到的是姬皇后将紧抓着香囊的双手抵在面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阿阮更是发现,姬皇后不断溢出眼角的泪水里,有血。 * 已然回到东宫的叶昭又怒杀了两名宫人。 怒不可遏的他甩袖时拂过自己腰间,甚么也未拂到的感觉令他怔了一怔,尔后低下头来看向自己腰间。 只见他腰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未佩戴。 自从姬皇后让瑶姑姑给他送来那只香囊后,他腰间便只佩戴那一只香囊,再不佩其他。 他盯着自己什么也没有的腰间看了许久,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东宫。 朝才离开的栖凤宫而去。 第45章 兄弟 惊蛰那日是祭祀的好日子。 乾明殿。 徐內使看着荣亲王跨进殿门高高的门槛, 如释重负般抬手擦去自己额上冒了一路的冷汗,这才躬着身子跟在他身后入殿。 乾明殿中有一暖阁,因着楚帝喜好饮茶, 早年这楚宫初建成时他便命人将这暖阁改成了茶室。 -- 第86页 荣亲王入得殿内后径直走向茶室,既不需徐內使在前通传, 更无需其在前指引,显然入这乾明殿面圣于荣亲王而言已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由此也足见楚帝待荣亲王有多宽和。 在这楚国禁中, 荣亲王从不受礼数所据。 徐內使停在茶室外,荣亲王独自入内,毕竟若无楚帝之命, 便是徐內使这般的近身內使也都不能擅自入这茶室。 “来了。”荣亲王走进茶室时楚帝正在碾茶, 他看了荣亲王一眼, 便睨了睨手边茶案上的茶罗, “正好, 来帮朕筛茶。” 荣亲王既未行礼,也未说上什么,闻言便来到楚帝身侧坐下, 拿过那鎏金纹银茶罗, 依楚帝所言筛茶。 楚帝将茶碾里的饼茶碾碎后便开始煮水,一边往紫砂壶中舀水一边道:“这是灵山上的泉水,并非往日里的壶山泉水, 这茶亦是今晨才运到宫中的蒙顶甘露,朕都还未尝过这灵山泉水煮蒙顶甘露, 诚弟可是有口福了。” “皆乃兄长抬爱。”荣亲王神色平静,丝毫不见任何欣喜之色。 楚帝并不介意,只认真地盯着面前紫砂壶中的山泉水。 待得壶中水沸腾,他当即从旁边的鎏金银盒中舀出一勺盐倒入壶中, 紧着以长柄纹银勺除去浮在表面上的水沫,以免影响稍后的茶汤味道。 壶中水再次沸腾时,只见他从中舀出一瓢水,再自荣亲王手中的茶罗里夹起一把茶末投入沸水之中,搅拌使之起沫。 当壶中水第三次沸腾时,他将方才舀出的那一瓢泉水重新倒入壶中已止沸,待壶中沫饽育成,才终见得他将茶壶自风炉上拿下,放到一旁的交床上,并往早已准备好的两只茶碗中斟茶。 只见舀入茶碗中的汤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煮茶技艺之娴熟乃至出类拔萃之境,当今天下怕是无多少人能及。 楚帝亲自端起茶碗,递与荣亲王。 荣亲王恭敬接过,神色依旧平静。 他看楚帝煮茶看了数十年,早已习以为常,哪怕他如今煮茶的技艺已经如至云霄之境,荣亲王也再无任何反应,更不会像其余人那般搜尽这天下的赞美来奉承眼前人。 甚至再品这茶汤时,他都没有任何惊艳的反应。 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般。 偏偏楚帝定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汤花卓绝,茶汤芳香,兄长烹茶的手艺更精进了。”荣亲王将茶碗捧于手中,道。 “诚弟可也是愈来愈会睁着眼说瞎话了。”楚帝笑了一笑,自啜了一口茶汤,“诚弟分明什么差别都品不出来。” 这话若是对着其他人说,这会儿定该吓得俯身求饶了,然而荣亲王非但面不改色,反是淡淡道:“兄长既是晓得,又何必非要问我。” 他一直不喜饮茶。 他喜爱的是酒。 烈酒,一口饮下便会烧肠灼腹的烈酒。 楚帝神色不变,只慢慢呷茶,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荣亲王亦是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碗,尔后仰头一口饮尽。 滚烫的茶水瞬间烫红了他的嘴角。 楚帝又再给他舀了一碗茶汤。 荣亲王没有再喝。 楚帝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不疾不徐道:“这蒙顶甘露产于蜀地,在蜀地当地虽不能说轻易可得,可要得到却非难事,但在楚国,它却是贡茶,还是信陵侯与蜀地之战大胜之后才由蜀地进贡而来的。” “诚弟你说,如何才能让这蒙顶甘露成为我楚国的日常茶饮而非贡茶?” 荣亲王置于膝上的双手渐渐握成拳,“诚不知。” 楚帝将自己茶碗中最后的茶汤慢慢呷完,这才抬眸盯着荣亲王,语气却是未变,“诚弟打小聪慧,朕可不信诚弟当真不知。” 荣亲王并未慌乱,也未说话,只是抓紧双手,迎着楚帝的视线。 “前阵子抓到的前唐氏余孽,有消息了。”楚帝将手中茶碗放在茶案上,眼神渐渐变得锐利,“目前已有不少前唐氏余孽混入了建安,眼下尚不知他们有何密谋,但有一事,已能确定。” 荣亲王不再与楚帝对视,而是垂眸将他重新给他斟满的茶碗端了起来,轻呷慢啜。 他似乎对楚帝所言的前唐氏余孽之事毫无兴致。 楚帝却继续道:“他们在寻一人。” “前唐氏少主。”楚帝锐利的眸中寒意涟涟,“唐镇的独女。” “那不是十多年前早就死了的人?”荣亲王微微拧眉,“兄长当时派出搜罗前唐氏余党的所有人可都是同样的回复。” “唐镇的女儿与他们夫妇二人一并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确是如此。”楚帝并未反驳荣亲王,“不过,空穴不来风,既有此风闻,那朕必是再要好生找一找唐镇的独女才是。” “毕竟,她身上可是有着唐氏秘宝的消息。” 荣亲王将眉心拧得愈来愈紧。 得唐氏秘宝之人,可得这天下半壁江山。 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传闻。 但其中真假,却无人知晓。 唐氏秘宝连同当年唐氏之乱一并藏于火海之中,可这么些年来,仍一直有人不曾放弃过找寻唐氏秘宝。 他的兄长,便是这其中一人。 这小小楚国,早已不能满足兄长对江山的渴求。 -- 第87页 兄长想要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整个天下,而非这一个楚国。 又或是说,这本就是他们整个叶家始终追求的。 如今既然从唐氏余党中听闻唐氏秘宝的消息,哪怕不过捕风捉影之事,兄长也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找寻秘宝消息的可能。 且兄长今日找他前来,便必然会—— “诚弟,朕听闻你府上昨夜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楚帝又往荣亲王手中的茶碗斟茶汤。 然而这回他却不是以勺舀,而是提起整只茶壶,朝荣亲王的茶碗里倒。 “兄长怕是听岔了,诚府上昨夜一直相安无事。”荣亲王回道。 “当真?”楚帝一瞬不瞬地盯着荣亲王。 他并无将手上动作停下的打算,只见茶水已然从茶碗中溢了出来,他仍继续往其间倒茶。 茶水滚烫,不断地浇在荣亲王手上,当即将他的手烫出了燎泡来。 然而他一动不敢动,双手始终稳稳端着茶碗,肯定道:“千真万确。” 直至壶中的茶水倒尽了,楚帝才将茶壶放下。 “如此便是最好的。”楚帝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不疾不徐,“诚弟可莫要忘了当初自己在我们叶氏神明前起过的誓。” “诚不曾敢忘。”荣亲王低着头,语气恭敬。 “这便好。”楚帝盯着他瞧了良久,才又道,“这茶汤要趁热喝才行,否则便不是那味儿了。” 荣亲王点头,遵从命令一般将那满满溢出碗来的滚烫茶汤给大口喝光。 楚帝这才面露满意之色,“若是找到唐氏秘宝,届时这蒙顶甘露便是应有尽有,再不同今番这般难得,诚弟想何时饮便随时都能饮,诚弟你说是也不是?” “是。”荣亲王低头垂眸,“兄长说的是。” 楚帝看着荣亲王被茶汤烫伤的双手,神色不改,好似关切般道:“诚弟你双手既被朕不当心烫伤了,这些日子便在府上好生养着,任何地方都别去了。” “是。”荣亲王什么反驳的话都未道,无论楚帝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受了。 “对了,朕突然想起一事来。”楚帝重新将炙干的饼茶放到茶碾里,不再看荣亲王,只看着茶碾中的茶块,边碾边道,“朕还听闻诚弟你府上有一女婢极为不听话,既是不听话之人,留着何用?回去当即处理了才是。” 荣亲王默了默,才应道:“是。” “今儿找你来,便是让你尝尝这蒙顶甘露的,诚弟既是品过了亦同朕一般觉得味道好极,便回吧。”楚帝将碾过的茶块拈到手里看了看,觉得还不够细,又继续碾。 “诚告退。”荣亲王同方才进来时那般,并未行礼,说罢便站起身离开。 然在他转身之后楚帝又唤住他,“诚弟且慢。” 荣亲王回过神来。 “朕险些忘了。”楚帝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他,“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 “惊蛰那日是祭祀的好日子,这些日子你好生准备着。” 楚帝话音未落,荣亲王袖下的双手便倏地紧捏成拳,仿佛觉不到手上被烫伤的疼痛似的。 只见他张张嘴,显然想要说上些什么。 然而楚帝目光冰冷,“此乃神祇之意。” 荣亲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快步走出茶室,走出乾明殿。 楚宫上的天穹此时一片浓云密布,黑压压的,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将这做城池吞没在黑暗中。 风雨欲来。 荣亲王独自走在乾明殿前的广场上,神色阴郁。 一队巡守自他面前走来。 只见他握紧拳头,冷着脸直直朝整一队巡守挨个揍了过去。 巡守哪敢还手,任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有些被他打得直捂着肚腹滚在地上半晌都起不来。 荣亲王自小习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这每一个拳头都使尽了浑身力气,莫说这些巡守毫无防备,便是做足了准备,也受不住他这会儿如钢铁般冷硬暴怒的拳头。 没人知晓这脾性古怪的荣亲王是发了什么疯,这些巡守只注意到他脸色阴冷但双眸腥红,仿佛鬼神附身要取人性命才罢休 第46章 心刺 横在他心间,除不掉亦拔不了。…… 阿阮又见到了叶昭, 就在栖凤宫外。 她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叶昭仿若有觉察似的,当即便转过头来, 朝她盯来。 阿阮慌忙低下头去,被他含着戾气的眼睛盯得莫名心慌, 紧跟在瑶姑姑身后朝他福身行礼。 叶昭颔首,阿阮随着瑶姑姑继续离开时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位郎君身上的气息同世子一般迫人, 一双眸子看起来好似随时都能取人性命似的,不像世子的,干干净净的让她总忍不住想要多瞧上几眼。 明明生得一般模样, 却又截然不同。 阿阮心中想到叶晞时便再无心去想旁人旁事, 她满脑子都是叶晞坐在黑暗里低头摆弄他的机甲兵器的模样。 立于广袤苍穹之下, 行于富丽的宫禁之中, 生为一个昂首阔步顶天立地的郎君, 是叶晞不曾有过的模样。 想着那如囚牢一般的禁苑,阿阮的心有如被人生掐硬揪般生生发疼。 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荣亲王府,回到禁苑, 回到叶晞身边。 偏偏叶昭忽然以命令的口吻道:“站住。” -- 第88页 阿阮不得不停下, 总觉叶昭会一个不悦便会拿捏了她的性命,非但不敢抬头,反将头垂得更低, 盯着自己的鞋尖,以此减去些心中的忐忑。 “殿下可有吩咐?”瑶姑姑对他的去而复返很是诧异, 面上却始终恭谨。 “孤瞧着这宫人极为面生,其系何人?”叶昭视线落在阿阮身上迟迟没有移开。 瑶姑姑并未隐瞒:“此女乃荣亲王府中人。” 倒非她不想瞒,而是她不敢瞒,毕竟昨夜之事定瞒不过他, 与其遮掩,不若如实相告。 即便他并不愿意听到这般答案。 果不其然,只见叶昭本就阴冷的眼眸中仿如顿生狂风骤雨,面色阴沉得可怕,落在阿阮身上的目光杀意陡生。 自荣亲王府中来到这栖凤宫的奴人,除了与禁苑与叶晞相干的人,叶昭再想不到任何一个旁人。 而与叶晞相干的一切,于叶昭而言乃是一根利刺,横在他心间,除不掉亦拔不了,只能疼着。 然而最终他却是什么都未做,只是收回目光,再不看阿阮一眼,冷冷道:“走吧。” 瑶姑姑应了声,当即拽着阿阮走了。 叶昭站在栖凤宫门外,并未径自闯进去,也未着人进去通传,而是微微扬声,唤殿中的姬皇后,“母亲。” 殿内久久没有回应,久到他以为姬皇后再不愿见他时,才终是见得一名年轻的宫人出来与他道:“殿下,娘娘有请。” 叶昭迫不及待入内,面露喜色,却又在佛堂的珠帘外停住脚,看着始终背对着他于佛前跪着的姬皇后,向来倨傲的他瞬间如同个顽童见着严母似的,不仅神色变得认真,便是身子都站得老直,“母亲。” 此刻的他与前边怒而离去的他仿若两人,此刻的他像极个生怕招惹母亲生气的孩子,眸中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 这是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的模样。 而在一个母亲的眼里心中,孩子哪怕已经满鬓霜白,也依旧是自己膝下的孩子。 更何况叶昭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而已。 “母亲,儿方才情绪不稳而致言辞过激,还请母亲莫怪儿。”叶昭隔着珠帘看姬皇后的背影,蹙着眉咬了咬唇,语气惭愧声音低低,“儿知错,儿想……拿回母亲给儿的香囊。” 那是他自小到大,第一次收到姬皇后亲手缝制的香囊。 也是他自小到大收到的来自母亲的唯一一件物事。 方才回到东宫时他便悔了,悔自己不该一怒之下将香囊仍还给姬皇后。 母亲从不愿意见他,甚至不愿承认他这个儿子,这香囊便是他与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他不想失了它。 姬皇后面对着佛龛里供奉的菩萨,不停地转动着手中佛珠,也不知她有无听到叶昭说的话,只见她毫无动静,过了少顷才见她将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菩萨躬身一拜。 待她直起身时她自地上站起身,尔后朝珠帘外的叶昭缓缓转过身来。 见得姬皇后转过身来,叶昭浑身一震,双目圆睁,瞳仁紧缩。 再见姬皇后朝他走过来时,他更是震惊得不知所措,除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便是连一个字都道不出来。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姬皇后的模样。 自小到大,他都只是从旁人的描述中在脑子里描摹母亲的模样,便是连母亲的画像,他都不曾见过。 眼下这般,如何能不令他震惊? 姬皇后拨开珠帘,站到叶昭面前。 叶昭虽只十八年纪,身材却生得挺拔,有如修竹,姬皇后需微微抬头,才能瞧得清楚他的模样。 她亲手将那只绣着平安竹以及“昭”字的香囊系到叶昭腰带上,摆正后才抬起头来看他。 这是叶昭第一次见她,也是她自他们兄弟二人分开的十七年又半载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他的模样。 只见她双手颤抖,情不自禁地贴上叶昭的双颊,轻轻抚着,微笑呢喃:“我的阿昭已经长这么大了。” “阿昭,对不起。”她眼圈通红,眼角溢着血泪,明明笑着,但慈爱的双目里却满是伤悲,声音哽咽到颤抖,“对不起……” 叶昭亦是浑身发颤,双眸腥红得厉害,良久良久才抖着声道:“母亲。” 佛堂里的窗牖微微打开,忽有风因打开的窗牖里拂进来,不停地吹动茶案上压在镇纸下满是字的纸张上。 纸上的字无不歪扭,皆出自阿阮之手。 其中最后一行这般写道:娘娘,恕奴多言,奴虽不知方才殿中发生了何事,可奴感觉得出来,他不过是想与母亲亲近而已,娘娘您这般哭,那位殿下晓得的话定会心疼的。 这是阿阮离开前大着胆子写下的话。 姬皇后看着这句话,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待她抬手抚上自己眼角时,又已是沾了满指腹的血泪。 瑶姑姑时常劝她,她都未有眼下这般悲恸过。 如阿阮这般的局外人说的话,才是真正地刺中她心底永不能愈合的疮疤,血流不止。 她并非只疼惜阿晞而不在意阿昭,阿昭与阿晞都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她从未有过厚此薄彼的想法。 她这么些年从不见阿昭,并非她心中没有阿昭这个孩子,只是她不敢见罢了。 -- 第89页 每每远远见着阿昭,见着他与阿晞一般模样的脸,她总会想到阿晞所受的苦与难,她总是止不住地流泪。 而她的眼泪,早在阿晞失去双腿的那一年流尽了,她若是再止不住眼泪,她这双眼很快便会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不能瞎,她若瞎了双眼,便没人医治她的阿晞了。 她若瞎了双眼,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的阿昭娶妻生子了。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若能有轮回转生,她只求来生她的阿昭与阿晞再也不要生在叶家,再也不要做她的孩子。 她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母亲。”叶昭抬手为姬皇后轻轻擦去她眼角的血泪,嚅了无数回唇才终是声音沙哑道,“儿陪您用午膳,行么?” 他问得很是小心也很是迟疑,他不掩难过的眸子里满是希冀,怕极了姬皇后会如以往每一次那般拒绝他。 但见姬皇后点点头,温柔浅笑道:“好。” 总是阴沉着脸的叶昭先是一怔,尔后终是笑了。 笑得欢愉,一双眸子璨若生光。 * 阿阮比来时更多了数重心事。 她仍旧不知姬娘在后宫的地位,亦不知叶昭的身份,更不知曾经发生在叶晞身上的事情以及他为何会从宫中皇子变成了荣亲王府的世子。 太多太多的疑问无从得解,姬娘什么都没说,她本想大着胆子问,可看着姬娘眼角的血泪,她却又什么都不敢问。 阿阮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小小食盒。 里边是姬皇后让瑶姑姑去准备来的花形甜糕。 阿阮觉得,她今日到禁中的这一趟,最大的收获便是这一盒甜糕。 世子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 流云很为难,他不善于同女子打交道,以致于他此刻根本不知如何拒绝阿阮才是好。 阿阮这会儿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一直将手中的小食盒递给他,求他将这只小食盒拿到禁苑里给叶晞。 她倒是想进去,可她被禁言的护卫牢牢挡在了门外,根本没有进去的机会,唯一的法子就只有求流云替她将甜糕拿进去。 “我说阮娘子,不是我不帮你,而是王爷的命令就在那儿,我要是帮了你,这、这岂不是和主子作对了?”流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快别扯着我袖子了成不?你这不是诚心为难我吗这是?” 流云一脸为难地说得苦口婆心,可阿阮就是不松手。 流云也不好将她推开,总觉得自己真要这般做了,和欺负女人有何区别? “这是在干什么?”荣亲王的声音忽然而至,阿阮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松开流云的袖子低下头退到一旁,不忘手忙脚乱地将小食盒藏到身后。 流云心中谢天谢地:主子可算是救了他了! 只听荣亲王冷冷道:“在这儿拉拉扯扯的,想死吗?” 流云不由瞪向阿阮:就是,想死吗!这小娘子! 没成想荣亲王竟是一脚踹到他身上来,“食盒给我,滚。” 流云:“……”敢情主子骂的是他而不是这个阮小娘子? 流云觉得没天理了。 然而他可不敢辩解,老实恭敬地将食盒递给荣亲王,退了下去。 阿阮可想将自己藏起来不让荣亲王瞧见自己,担心极了他的怒意会降到她头上。 她正惴惴不安间,荣亲王将手伸到她面前,冷冷道:“东西给我。” 阿阮不明所以,什、什么?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荣亲王语气不善。 阿阮哪里顾得上思忖,飞快地将藏在背后的食盒交到他手里,战战兢兢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等来荣亲王的处罚,她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起头,当即见得禁苑外正轮值的其中一名护卫频频朝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她才发现,这侍卫乃是江河。 至于荣亲王,已然入了禁苑去。 阿阮不敢在这儿多留,赶紧退下。 然而她却一步三回头。 要是王爷打开食盒来看,回头会不会打死她? 呜呜呜,早知如此,她就不在食盒里给世子放其他东西了。 第47章 悄悄 奴有给世子捎了世子喜欢的东西呢…… 入得禁苑的荣亲王险些不敢置信自己双目所见。 只见他目之所及处的树木无不焦黑甚至拦腰倾倒, 阔屋门前无一平坦之处,皆被炸出了坑坑洼洼无数个焦黑的坑洞,便是阔屋的门, 都被炸下了半边来。 明明他前边离开王府前这院子里都太太平平的,他这才离开了多久?那孩子就差没将他自己住的屋子也给炸了? 荣亲王忍不住抬手用力捏捏眉心又按按颞颥, 于心中告诉自己无需同一个孩子置气,然而他揉了好一会儿颞颥的手将将放下, 便见一支短箭跟前骤射而来,速度之快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直直钉入他跟前地上。 只听“轰”的一声炸响, 那钉入荣亲王跟前地面的弩.箭瞬间将地面炸出一个足有半丈宽的浅坑来! 更是炸得泥石飞溅, 直打到荣亲王身上!瞬时将他的衣袍划出了破损来。 足见这支短箭的威力之强劲。 若非荣亲王足够及时抬手以袖遮面, 这朝上飞溅的泥石怕是已划得他满脸是血。 荣亲王才用力揉过的颞颥又突突直跳。 -- 第90页 但见他将挡在面前的衣袖狠狠拂下, 满脸怒容, 冲着阔屋方向怒斥:“叶晞你是想杀了我不成!?” “我瞄准了的。”叶晞拿着雷弩站在被炸去半边门的阔屋内,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的荣亲王,“我的箭法很准的。” “……”饶是荣亲王深知叶晞绝不会伤他更不会杀他, 可听他这无辜似的语气, 他还是忍不住抬手用力揉自己跳得发疼的颞颥,“我要是哪天猝死了,绝对是被你这死孩子给气死的。” “这雷弩我昨夜研究改进了一整夜, 比昨日趁手了很多也精准了很多。”叶晞毫不在意荣亲王生气与否,他边说边又扣下机括, 不过眨眼之际,庭院里又多了一个坑。 荣亲王正要再说话,只见叶晞一连扣动数次机括,数支短.箭自箭槽中连续疾射而出, 直射入一处,泥石疯狂飞溅,爆炸声震天,以致本是已经离开的阿阮都能听到,担心得当即又朝禁苑跑去。 碎石划过荣亲王的脸颊颈侧以及手背,瞬间划出了短却深的血痕来。 然而这一回他却未动怒,而是看着院中那因数支短箭连续钉入而炸出的一个两丈余宽的深坑,震惊不已。 这是……连弩!? 当今天下唯有北齐才有制造连弩的技术,虽仅是三箭连发的弩机,却已能极大地提升北齐的战力,便是阿晞昨日给他的那只弩机,也不过只是能够两箭连发而已。 而钉入这深坑之中的弩.箭,足有七支之多! 且这每一支弩.箭都带着当即引爆的威力,其杀伤力本就不是寻常弩机所能及,更莫论这还是七箭连发的弩机! 这已远不是北齐的连弩所能及的了! 阿晞他……竟是一夜之间便做出来了!? 尽管荣亲王知晓叶晞于兵械制造之事聪明绝顶,于机甲之事更是奇才,此刻看着他依然难以置信。 偏偏却还听得叶晞不满意地自言自语道:“射程虽然精准了,可是还不够远,威力也太小,不行,我还需要再改改。” “叶诚,上回托你帮我带来的硝石要用完了,你再给我找来。”说完,他不再理会荣亲王,转身径自走回了屋里。 荣亲王杵在院子里愣了好一会儿,不禁再看一眼那个被七支连弩炸出的深坑,这才也走进阔屋。 他本以为叶晞会对能给自己遮风挡雨的屋子手下留情,没成想这阔屋里也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 整个堂屋的地面都被炸得深浅不一坑坑洼洼的,便是屋顶都破了不下十个窟窿,瓦片掉得屋里到处都是,门后屏风更是被当成了靶子似的,千疮百孔的模样。 不过东屋一切依旧,不仅没被损坏分毫,便是一点儿灰都没沾着,西屋亦是完好无损。 若说东屋里的东西是叶晞寻日里钻研制造出来的成果,那西屋的书便是给他这所有想法的源泉。 西屋里的书,那可都是他的宝贝。 他这会儿就坐在西屋门后的地上,各种材料扔了满地,乱七八糟满满当当的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完全就是以实际行动来将荣亲王拒之门外。 荣亲王可不敢随意碰他的东西,是以他只能一脸无奈地站在西屋外。 叶晞埋头于雷弩的改进,对杵在门外的荣亲王完全视而不见,俨然当他不存在似的。 荣亲王站在门外盯着叶晞看了许久,面上的愠恼与无奈渐渐褪去,唯余疼惜,却又很快将这抹情绪藏好,不让叶晞有觉察或是发现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荣亲王将提在手里的食盒放下,也未叫叶晞吃饭,而是将方才从阿阮手里拿过来的小食盒于手中把玩,一边道:“我前边进来时那个小哑巴就在外边打转,一边求流云将这个小盒子拿进来给你,也不知这里头是什么宝贝?” 听得荣亲王提及阿阮,叶晞这才停下手上动作,抬起头来。 只听荣亲王又道:“要不我打开瞧瞧?” “不行!”眼见荣亲王抬手就要将小食盒打开,叶晞急得豁然站起身,同时伸出手来,“给我。” 荣亲王也未故意逗他,只盯着他再瞧了好一会儿,便将小食盒扔到他手里。 叶晞抱住小食盒当即背过身去,生怕荣亲王会出尔反尔将这个小食盒抢回去似的。 荣亲王并不介意他这般稚气未脱似的举动,平静道:“记得将食盒里的饭菜吃了。” 叶晞不予理会,兀自坐下身,低头瞧着阿阮给他的这只小盒子。 正当他要将小盒子打开时,只听荣亲王声音黯哑道:“你父亲道,惊蛰那日是祭祀的好日子。” 叶晞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 荣亲王则不再看他,转身欲离开,却又还是道:“今日.你父亲召我进宫了,那个小哑巴,过几日.我再安排她回来。”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阔屋。 他离开前道的这一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叶晞却是听明白了。 父亲想要小哑巴的命,可他想要小哑巴活着。 而叶诚,在帮他。 “谢谢你,叶诚。” 叶晞声音不大,他也没有回过头来,但正要跨出阔屋门槛的荣亲王却是听清了。 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继续离开。 叶晞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张开,握住,握住又张开,如此反复好一会儿,尔后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少顷才将手放回小食盒上,打开。 -- 第91页 只见方方正正的小食盒里放着四块颜色各一的花形精巧甜糕,以及三块裹着粗油纸的饴糖。 叶晞并未因食盒中的甜糕而惊喜,他只瞥了一眼便看向那三块饴糖,当即将它们都拿到手里来,并剥了其中一块放进嘴里。 甜味在他舌尖齿间化开时他唯有冷漠的眼眸中才揉进了些许明亮。 他习惯用舌尖卷着饴糖时,发现食盒里放着饴糖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物事。 他瞧了瞧才又伸手去拿。 是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笺儿。 叶晞虽不曾见过阿阮写字,但他一眼便看得出来这纸笺上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出自他的小哑巴之手。 “世子,奴不知奴何时才能回到世子身旁,可是奴会努力求王爷让奴回来的!世子不要生气,奴给世子饴糖和甜糕,世子吃了就不生奴的气了。” 看罢纸笺上这话时,叶晞眸中多了一分软意,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了起来。 他正要将这纸笺儿扔掉时,发现这纸笺的另一面竟也写着字,不由翻过来瞧。 只见上边的字比前边那面上的小去许多,显然是担心被人发现。 然而字里行间却又透着欢喜。 “世子,奴有给世子捎了世子喜欢的东西呢!就在甜糕下面呀!” 看着这行细细小小就像偷偷写下的字,叶晞嘴角不禁又扬了起来。 他将纸笺扔到一旁,一连拈了三块甜糕放进嘴里,最后一块塞不进了,他才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拿起垫在甜糕下的油纸。 果见食盒最下方还置着一物。 是一本书。 《杂谈》。 叶晞当即将满嘴的甜糕用力咽下,将手中的甜糕飞快地放进嘴里,沾了满嘴的糕屑也未理会,将书从食盒里拿了出来。 不是新书,老旧得书皮与内页不仅泛着泥黄.色,上边还布着细细密密的霉点,虽然已被细心擦拭过,这些霉点也还是清晰可见。 叶晞丁点不觉这甜糕沾了这旧书上的味道,反见他眸子一亮,一手捧着书一手迫不及待地翻开,往一旁的书架后边走去,随意寻了个地方就地坐下,全然将他要改进弩机的事情抛之脑后,连饭都忘了吃。 * 阿阮在禁苑外探头瞅了许久,在瞅见荣亲王从禁苑里出来时,她当即拔腿就跑,生怕触怒了他。 她没见王爷手上再拿着那只小食盒,那王爷是将它交给世子了? 世子没有当着王爷的面打开食盒吧?王爷没有发现她留给世子的小纸笺吧? 世子有没有生气?世子看到她留的小纸笺了吗?世子看到她藏在甜糕下边的书了吗? 书是她方才回来的路上在一间旧书肆里买来的,她在打扫屋子的时候偷偷瞥过世子放在书架上的书,全都是她看不懂的正儿八经的书,单单是瞧着都觉枯燥无味,她想,世子兴许会喜欢一些不一样的。 就像世子喜欢饴糖喜欢甜糕一样。 这本《杂谈》是她为了世子特意选的,里边什么都有记载一些,譬如楚国各地的风俗习惯及饮食、建安内外的庙宇、百姓的喜好、每个时节的特点与习俗等等,便是各种花木鸟儿,里边有作罗列,甚至还配着些绣像,虽不精致,却也别有趣味。 是世子的书架上没有的书。 世子会喜欢吗? 书很老旧,像被扔弃一般置在角落里,布满了灰与霉点,回来的一路上她虽认真擦拭过,可灰尘易除可霉味难消,和甜糕放在一块儿不知有没有令甜糕变了味儿? 要是因此将甜糕给污了让世子吃得不开心怎么办? 可除了这个法子,她不知还能怎样将这本书交到世子手上。 她用了厚厚的油纸垫在甜糕下边的,书本的味道应该没有窜到甜糕上来吧? 王爷何时才会让她再回到禁苑? 她啊,想回到世子的身边,看着他,陪着他。 阿阮难过地叹了口气,她低着头丁点未注意前边的人,走着走着便撞了上去。 她正要赔不是时,只听对方温柔道:“阮妹妹想什么想这般出神?” 阿阮连忙抬起头来,只见紫笑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在这儿?可还没有去吃饭?走吧,我同你一道过去。” 夜幕正降临,府上尚未掌灯,一切都笼罩在将暗未暗间,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阿阮行于昏暗之中,昨夜叶晞遇袭之事忽又入了她脑子里来。 她又想到那个救她于千钧一发之际的黑衣人。 她用力抿了抿唇,于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世子,她必须将这个事情给问个清楚。 第48章 感情 感情这种事情,谁人又说得准呢?…… “阮妹妹, 这些日子你便同我睡一屋。”紫笑将自己的被褥往床的一侧移了移,腾出另一侧的位置来,一边将干净的被褥铺上一边与阿阮道, “通铺那儿人多,你怕是不习惯。” 阿阮当即摇头摆手, 从怀里掏出来秋茶给她的小册子与细炭条写道:“我到通铺那儿去睡就好,我不能给紫笑姐添麻烦。” “这怎会是麻烦呢?”紫笑微笑着, “再说了,你又能在我这儿住多久?过些日子你还要回到世子跟前去的不是?” 阿阮想了想,觉得紫笑说得很是在理, 这才点头应下, 又写道:“那我就先谢过紫笑姐了!” -- 第92页 “莫跟我这般客气。”紫笑将被褥铺好, 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来一身旧衣裳递给阿阮, “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只能拿我的旧衣裳来换洗了, 我前几日刚洗干净的。” 阿阮不再同她客气,将衣裳接过后便抿嘴赧然一笑,用力点点头。 话虽如此, 然而阿阮却是彻夜未眠。 紫笑的床于阿阮而言已然是她自记事以来睡过的最舒适的床, 更是比她在禁苑里卷着被子窝在角落里要舒坦千百倍,可她却迟迟无法入眠。 她睡不着,本是翻来覆去, 但担心吵着紫笑,她便平躺着不动, 于黑暗中睁着眼至天明。 她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她在自己的脑子里极力搜寻同她亲生爹娘相关的记忆,然而任是她想到头疼,都一无所获。 不过, 她想得更多的仍是禁苑里的叶晞,想他残缺的右臂,想他不分昼夜的作息,想他生起气来无理取闹的模样,想他吃着饴糖时眸中有光的模样,想与他相干的一切。 不知不觉间,她才发现外边天亮了,灰白的晨曦镀在窗户纸上,朦朦胧胧恍惚在梦境中一般。 她抬手揉揉睁了一夜有些发酸的眼,动作轻轻地坐起身来,不让自己的动静吵醒身旁的紫笑。 然而她才稍稍撑起身,便听得紫笑温和地问道:“阮妹妹醒了?” 阿阮不由紧张又惭愧,急忙比划:“对不起紫笑姐,我吵醒你了。” 紫笑看懂了她的意思,她亦坐起身,浅笑摇头:“没有的事,是我平日里都是这般时辰醒来,久而久之,就成了身体上的习惯了。” 天光灰白,屋中光线尚且朦胧,紫笑边说边转身点燃床头边小几上的烛灯,尔后转头看向阿阮,发现她双目无神,眼圈还有些发乌,显然是夜里没睡好的模样。 “阮妹妹可是一夜没睡好?”紫笑关心地问,“可是睡得不习惯?” 阿阮不想紫笑为自己费心,当即连连摇头,尔后连忙下床来,原地蹦了蹦,示意她很是精神,让紫笑无需为她担心。 还不忘冲紫笑呲牙一笑。 紫笑盯着她傻里傻气般的笑,在她转身去拿衣裳来穿时忽然问道:“阮妹妹是想着世子想得一夜都没睡好吧?” 阿阮手一抖,险些没拿住手上的衣裳。 她着急地转过身来看向紫笑,正要拿过来小册子写字,只听紫笑又轻声道:“我看得出来的,阮妹妹是真真把世子放心尖儿上了,对也不对?” 阿阮将小册子与细炭条抓在手里,低着头不敢与紫笑对视,亦迟迟没有在小册子上写下回答。 紫笑未有紧追着她非回答不可,她问了这问题后少顷,便也下得床来穿衣。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阿阮两只手拿着小册子缓缓递到她面前来。 “这些事,我只敢跟紫笑姐说。”阿阮在小册子上写道,“紫笑姐,我……我喜欢世子,你会笑话我不自量力吗?” 紫笑看罢,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手来将这一页纸撕下,放到烛火上烧了。 本是昏黄的火光有一刹那变得明亮起来。 阿阮低着头,双手紧紧抓在一起,愈发不敢抬起头来。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笑话的?”待烛火将那一页纸舔舐干净,紫笑才转过身来看向阿阮,神色温和,语气认真,“虽然我们大家伙都畏惧世子,可只要阮妹妹觉得他好,他也待阮妹妹好,这便足够了。” 世子是待阮妹妹好的吧?否则阮妹妹怎会在禁苑里活了下来,又怎会眸中常含欢喜? 若世子待阮妹妹不好,阮妹妹又怎会心心念念着他? 而世子应当……也是心仪阮妹妹的吧? 否则又怎会任阮妹妹牵着他的手? 府中上下可都在传上元节那夜世子与阮妹妹是牵着手回来的。 况且,感情这种事情,谁人又说得准呢? 喜欢便是喜欢了,哪里还由得自己去想对错与否? 阿阮愣愣地看着紫笑,眼里满是震惊,显然她想不到紫笑会这般来说。 紫笑见她盯着自己发呆,不由笑了,且抬手轻轻捏了捏她鼻尖,“傻愣什么?莫不成阮妹妹你当真想听我笑话你?” 阿阮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紫笑压低了声音笑着打趣她道:“是不是不在世子身旁,所以阮妹妹睡都睡不着?” 阿阮一张俏脸瞬间羞得涨红,紫笑顷刻轻笑出声,又捏了捏她的脸,“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瞧你这小脸儿红得像熟透的海棠果儿似的。” “不过这脸儿倒是比刚到府上来时长了不少肉,软乎乎的当真好捏。”紫笑说着忍不住又再捏了捏阿阮的脸。 她将将收回手,阿阮便忽地扑进她怀里,像个撒娇的妹妹似的抱着自家阿姐。 紫笑心头一软,笑得愈发温柔,轻轻揉了揉阿阮头顶细软的头发,“还撒娇了。” 阿阮笑得秀眉都完成了月牙儿,只见她松开紫笑,飞快地小册子上写下什么来然后递给紫笑。 “紫笑姐,以后你和江护卫大哥成婚了,多生几个娃娃呀,我可以给紫笑姐看孩子,我可会带孩子了!” 这会儿轮到紫笑红了脸,却也不觉尴尬,反是红着脸又捏捏阿阮的鼻子,笑道:“这可是阮妹妹你自个儿说的。” 阿阮用力点点头,还学着男人打赌似的一脸豪爽地在胸膛上拍了拍。 -- 第93页 紫笑被她这一看起来很是滑稽的举动逗笑了,“好了,穿好衣裳,我帮你梳头,可要准备开始干活了。” 阿阮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咬了咬下唇,拿过小册子来又写:“紫笑姐,我待会儿想出去一个时辰,你觉得王爷会答应吗?” 毕竟她才被从禁苑里赶出来。 可那件事,她却不能不去问个清楚。 愈快愈好。 她不想世子再遭受危险。 紫笑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阮妹妹想去做什么?” “我……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去做。”阿阮很是为难,虽知自己这般像极无理取闹只会让紫笑为难,可她着实不能将原因相告,“紫笑姐,我应该怎么求王爷他才会准许我出府?” 紫笑垂眸替她将头发绾起,过了会儿才听得她道:“阮妹妹莫急,我可先替你去问问王爷。” 她话音才落,阿阮当即急得不行,“不行的紫笑姐,要是因为我而让王爷迁怒于你就不好了!我不能让紫笑姐因我受罚!” “没事的。”紫笑按住她的肩,不让她情急得站起来,“我自然不会傻愣愣地就着阮妹妹的原话去问,我有法子探得王爷的意思便是,阮妹妹无需为我担心。” “真的吗?”阿阮既惊喜,又担心。 “当然。”紫笑点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紫笑姐你可千万千万要当心呀!”阿阮将担忧都写在了面上,王爷的脾性和世子可差不了多少,生起气来可怕得很。 紫笑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梳子,颔首。 她垂着眼睑,阿阮并未看见她眸中的愧疚,只一心想着紫笑姐可千万不能有事。 * “她说了她想出府去了?”荣亲王一手拿着一把古朴的匕首,一手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两刃,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王爷,是。”紫笑垂首站在一旁,语气恭敬,“阮妹……阮娘子她今晨一醒来便问奴婢,应当如何求王爷才能有出府去的可能。” 荣亲王抬眸朝紫笑看过来,紫笑只见心头一凛,将头垂得更低。 “她没有说是要去做什么事情?”荣亲王继续慢慢擦拭手中匕首。 哪怕两刃已然锋利得泛光,他仍没有停手的迹象。 “回王爷,她未说。”紫笑答道,“阮娘子只说她要去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紫笑默了默,补充道:“她未告诉奴婢,奴婢想她要去做的当是不能相告之事,不想牵连奴婢。” 荣亲王好似并未听到紫笑回话似的,毫无反应,只专心致志地擦拭匕首。 紫笑心中不安,只觉时间过得慢极,她不知自己候了多久,才听得荣亲王不疾不徐道:“去让周明转告她,只给她一个时辰时间。” “是。” “退下吧。”荣亲王头也不抬。 紫笑面露迟疑,须臾才下了决心鼓足勇气问荣亲王:“王爷,阮娘子这一趟出去,可会有性命之危?” 这本不是她一届下人当问之事,可自昨日王爷把亲自找到她交代她这些日子须让阮妹妹同她吃住并随时将阮妹妹不同寻常的言行举止禀告给他时,她的心便再未平静过。 阮妹妹昨夜彻夜未眠,她又何尝睡得着? 她总觉得将有事情要发生,她觉得很是不安。 荣亲王终是朝她睇来一眼。 紫笑怎敢与他对视,慌得连忙低下头来。 正当她以为荣亲王会动怒或是斥她滚时,却听得荣亲王淡淡道:“她的命,本王保着。” 紫笑虽震惊,同时又放心下来,一时也顾不得自己,只替阿阮高兴道:“谢过王爷!奴婢告退。” 荣亲王不再理会她。 然而他再擦了会儿匕首,却不由抬头看向门外方向,眼神幽黯,心思难辨。 第49章 棋局 先生知道我要来。 家老来告诉阿阮她能有一个时辰出门的时间时, 她很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看在你这段时日将世子伺候不错的份儿上,我才懒得帮你求这个情。”家老一点没有好脸色,语气也不好, “要去买什么便赶紧去,你可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迟了回来就可别怪到时候受罚!” 家老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并未多看阿阮一眼,拂袖转身便走。 当然,他不曾为阿阮求过情, 他之所以这般说, 不过是随了紫笑的请求而已。 紫笑不想也不忍让阿阮知晓此事乃是因她将阿阮的动静告诉荣亲王后他便答应下来了的。 而阿阮想要找机会出去一趟似乎就在荣亲王的意料之中, 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阿阮本是被家老安排到后院浆洗衣裳, 在这寒风料峭的早春时节, 饶是她向来做惯了粗活,她的一双手还是被寒风与井水冻得通红。 家老转身离开后她还愣了好一会儿,紧着见她当即将手中洗到一半的衣裳扔下, 一边站起来往外边跑一边将挽至手肘上方的衣袖给放下。 她想先去告诉紫笑这个好消息, 没成想她才跑出后院的门便遇到了紫笑,她并未去想缘何紫笑会出现得这般凑巧,毕竟紫笑作为这府邸里的一等婢子是不需要来这浆洗衣裳的后院的。 “紫笑姐, 王爷准我出去了!谢谢紫笑姐还帮我到家老那儿找家老替我求了情!”阿阮飞快地比划,想着自己加上来回路上所花的时间, 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时间,这会儿也顾不得紫笑是否能看懂她的手语。 -- 第94页 她只来得及朝紫笑深躬下身以表谢意,便飞快地跑开了。 “阮妹妹!”紫笑急忙唤她。 阿阮连忙停脚转过身来,一脸不解。 只见紫笑大步走到她跟前, “我托马棚那儿的老李叔给你在后门外备好了马车,乘马车去吧。” 阿阮记得老李,也记得那辆晃得她直吐的老旧马车,然而这是紫笑的心意,且她这会儿也需抓紧时间,是以她用力点点头,目光里满是对紫笑的感激。 她正要走,紫笑却又唤她:“阮妹妹!” 她再次回头,只听紫笑关切道:“路上小心。” 阿阮再用力点点头,转身后快步走开,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可见她有多急切。 紫笑看着她匆忙的背影,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何原因,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但愿是她多虑了。 * 驾马车的老李看懂了阿阮比划的意思。 去西市。 阿阮极力回忆上回她自她被掳走后醒来时的那个小宅子出来后走过的路,那小宅子位于西市,她清楚地记得她跑出来后还路过了老大爷夫妇的杂货小铺。 她若是从杂货小铺那儿开始边走边寻路,当是能再去到那所宅子的。 就是不知她想找的人还在不在那所宅子里。 比如那个救了她一命的黑衣男子,又比如那位唐先生。 杂货小铺的老大爷见着阿阮时很是诧异,毕竟她前两日才带着叶晞来买了数十块饴糖,不应该不过两日又来一趟才是。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唤上一声“小娘子”,便见阿阮朝着不远处的巷子转角跑去了。 她跑得极为匆忙又情急,就像发现了什么而拼命追上去似的。 确也当真是如此。 将将下了马车的阿阮正循着她上回离开的路开始往下走时,忽见前边巷子转角处有一道黑影出现。 她当即抬头望去,只见那黑衣人也正朝她看来。 只刹那的四目相对,那黑衣人便转身跑入了转角后的巷子。 阿阮根本顾不得吃惊更来不及多想,拔腿便追上去。 只因她发现对方竟就是上元夜里从刀下救了她一名的那名年轻男子! 而那男子像是特意在这儿等着她出现并引着她往下走似的,他虽未让阿阮追上他,但也未有离开过阿阮的视线范围。 阿阮紧追着他穿街走巷,她不知自己转过多少个街角,当她再转进一条窄巷时,眼前忽不见了那男子的身影。 且这条巷子前路不通,俨然是条死巷子。 巷子里只有寥寥几户人家,静悄悄的,有风卷来时,地上的枯叶随风而卷,一旁老旧得脱了漆的门更衬得这条死巷里满是萧索之意。 阿阮气喘吁吁地站在巷口,看着空无一人的死静小巷,她深吸了几口气,待呼吸渐渐恢复正常,才抬脚往里走。 虽不见了那男子的人影,可他有意将她领到这儿来,那此处必然便是她要寻之处。 她慢慢往巷子里走,只见两旁人家的门扉皆紧闭,唯有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扉虚虚掩着。 她看着那虚掩的门扉,咬了咬下唇,抬手将其缓缓推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这小小的庭院同外边巷子一般,冷寂萧索,虽然清扫得很是干净,可扑鼻而来尽是些陈旧的味道,可见这宅子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居住过。 方才消失在巷口的那名年轻男子就站在穿堂前,眼神与面色无不复杂地看着阿阮,似有无数的疑问与不解想要问,然而他却又只字不提,只是朝阿阮躬了躬身,恭敬道:“少主,里边请。” 阿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只听男子又道:“少主的疑问,唐先生兴许都能解,少主,请。” 阿阮眸光一动,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冷静,抬脚跟上男子,随他走过两个穿堂,最后来到一间堂屋。 才至门外,阿阮便闻到满屋茶香。 那位唐先生就坐在屋中窗牖旁,他面前一张宽案,案上置着茶炉茶具,旁是一张棋盘,壶中茶水滚烫沸腾,不断冒着白气,唐先生却似并未瞧见似的,只看着面前棋盘。 棋盘上是一盘正下到一半的棋局,只见他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这屋中除了他再无旁人,他的棋局并无对手。 他的对手,即是他自己。 “唐先生。”男子极为恭敬道,“少主来了。” 唐先生这才抬起头来,却未站起身,只是抬手虚指自己对面的蒲团,客气道:“少主请坐。” 阿阮在门边顿了顿脚,这才走过去,与唐先生两相面对着于蒲团上坐下。 唐先生将手中的白子递与她,“少主可介意同属下下一局棋?” 阿阮只看了那白子一眼,并未伸手来接,而是从怀里拿出她的小册子与细炭条,写道:“我不会下棋。” 唐先生的手顿了一顿,尔后笑笑,道:“是属下失礼了。” 说罢,他又看向棋盘,走了白子后继续走黑子,眸中有锋芒闪过。 他手边的茶水已然烧得厉害,不断有滚烫的茶水随着白气从壶口飞溅出来,溅了些微在阿阮的手背上,有如针扎般刺痛,瞬间在她手背上烫小块红印来。 阿阮这会儿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端坐着一动不动。 -- 第95页 唐先生继续下了好几步棋,这才不再继续执棋,终是将茶壶自风炉上拿下,放到交床上,执了一长柄勺不紧不慢地往茶碗里舀茶汤。 他将将舀了半碗茶,便见阿阮又将小册子朝他面前一递,“先生知道我要来。” 否则方才领她过来的男子又怎会出现得如此凑巧?而这位唐先生又怎会见着她丝毫不觉诧异? 阿阮心中愈发笃定叶晞遇袭之事同这位唐先生脱不了干系。 唐先生并未说话,继续舀茶汤,盛好茶汤后他双手将茶碗递给阿阮,这才道:“少主且先尝尝这茶。” 阿阮仍未伸手来接。 唐先生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将茶碗放到她面前,“此乃严州特有的黑茶,味道醇厚香酽,从前严州唐氏尚未没落时,此黑茶是严州家家户户惯饮的茶汤。” 阿阮自小吃百家饭长大,听过许多天下事,她晓得严州这个地方,与建安相去并不远,严州黑茶她也听说过,曾是兴盛于整个楚地的茶,后来楚中唐氏因罪衰败,整个严州灾祸不绝,各大小茶园皆不能幸免于祸乱,以致于严州黑茶如同楚中唐氏一般,没落了。 如今的严州虽仍有黑茶种植,却只供建安皇族与贵胄门阀享用,寻常百姓再难得烹煮。 阿阮不曾见过黑茶,此刻听得唐先生道这茶汤竟是黑茶时,她不免震惊。 她前些个月可是听说了,今年严州的黑茶欠收,险些连宫中用茶都快供应不上了,唐先生手中又如何会有黑茶? 唐先生像是没有瞧见阿阮面上的震惊似的,只见他端起自己的那一只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 阿阮紧了紧手中的小册子与细炭条,须臾又在小册子上写道:“我虽不知先生乃何人,亦不知先生为何口口声声唤我一声少主,我只想知道,上元节那夜,先生为何想要害世子性命?” 世子连荣亲王府的大门都未曾出过,怎会有仇家? 她并不觉得他们是为此前那些死在世子手中的下人报仇。 他们是何原因要害世子? 阿阮写在小册子上的话令唐先生手背青筋暴突,且见他目光冷锐,仿佛想要将手中的茶碗生生捏碎似的。 “少主当真记不起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了?”唐先生捏紧着茶碗,面上神情冷厉,再不是方才温雅的模样,“少主当真不记得主上与夫人是如何死的了?” 在见着阿阮拧起眉且面露警惕时,他才当即调整自己的神色,呷了一大口茶。 茶汤烫着他的唇嘴,这才使他冷静下来。 阿阮昨夜已经想了整整一夜,一无所获,因而她此刻也不再为难自己去想,然而她还是因着唐先生的话不禁将眉心拧得紧紧的。 “少主且听属下说个故事吧。” 第50章 祭品 以活人祭祀,供奉神祇。…… 唐先生其实并无先见之明, 他仅是猜测阿阮有可能会来寻他们,故而上元节当夜他便派人到她惯去的杂货小铺附近守着而已。 但他断断没想到的是,阿阮前来寻他们并非是为了自己为了唐氏, 而是为了叶晞。 也仅仅是为了叶晞而已。 而唐先生在阿阮眼中,仅仅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 她并未因他曾同她说过的与她有关的那些话而对他有任何改变性的看法。 她虽愚钝,却不蠢笨, 哪怕他们谁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可她从不认为他们心中当真将她当做他们所谓的“少主”。 抛开这么些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唐氏族人找过她不谈,但就这会儿她已经坐下好一阵了却迟迟不见他们为她准备纸笔以便她写字来看, 她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或是说眼前的这位唐先生对她的“敬意”, 仅仅是面上功夫而已。 他不仅知晓她鬓间的伤疤手心里的朱砂痣, 也知晓她年幼时患了失语症, 他若当真对她心存敬意,自然而然会提前为她准备好纸笔。 毕竟与她素不相识的姬娘都会为她准备好纸笔方便她写字,她不信这位唐先生会想不到。 况且, 他们还想取世子性命, 她着实对他们毫无好感。 阿阮拧眉看着唐先生,并未因他的话而有任何激动迫切的反应,好似对他所说的毫无兴致。 对于自己的身世与爹娘, 阿阮曾经最难捱的数年里也一直有着想要去了解的执念,但渐渐的, 她在艰难的生活中放下了也释然了。 与其执着于过去,不若怀期待于将来,过去她再回不去,但往后她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好好活下去。 只有活着, 才会尝到生活百味。 她的阿娘定也是希望她如此的,否则她记忆里模样模糊的阿娘便不会教她在难过的时候吃上一块饴糖。 阿娘定也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执念于曾经。 这位唐先生如今突然找到她,又是为了什么? “三十年前,曾经一统天下但后来内忧外患不绝的大燕朝终是分崩离析,各地门阀世族拥兵自重,楚地严州节度使唐阵便是其中之一。”唐先生边重新给自己舀茶汤边道,“后来,唐阵经过整整十余年的经营,将自己的领地从小小严州扩张到整个楚地。” “十五年前,唐阵因病离世,他打下的基业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他的独子唐戟手中,只不过唐戟无能,不仅短短一年时间内便令楚地连失许州芜城两地,让数地百姓的安宁生活不再,加之那两年连年大旱,百姓困苦流民剧增,唐戟迟迟想不出法子安定百姓本就使百姓心有不满,几年后他更是在山匪涌进严州大肆屠杀百姓那日强行玷污了云山圣女,最终导致民心尽失百姓暴动,一把大火烧了唐氏府邸。” -- 第96页 唐先生说着便笑了笑,“这些事早就被坊间写成了话本子,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楚地的各说书人都喜欢说上这一故事,少主想必也听过数遍了吧?” 他说的确是不假,严州唐氏的故事阿阮给茶馆里烧柴时躲在一旁不知听了多少遍说书先生讲述,不敢说已经背了下来,但是这其中事件,她还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 云山可是整个楚地的圣地,所以燕山也被百姓称为圣山,不仅楚地百姓自数百年前开始就一直将燕山圣女当做菩萨一般供奉,传闻曾经大燕定江山前便喝过云山水受过云山圣女点拨,楚地前主翁唐阵也曾数次受点拨于云山圣女,唐戟此举,无疑是同整个楚地的百姓为敌。 这如何还能不让百姓反了他? 这便是而今楚国三岁小儿都知晓的唐氏的“罪”。 “属下今给少主说的故事,仍是关于唐氏的,不过却是与坊间传的完全不一样的。”唐先生放下长勺,却没有端起茶碗,而是抬头看向阿阮。 “唐戟此人确实没有他父亲唐阵那般睿智且英明,可他虽平庸,却绝没有坊间传的那般无能,他也并非骄奢淫逸的好色之徒,相反,他很疼爱他的妻女,饶是深知他的妻子产女后伤了身子再不能为唐氏添香火,他也不曾有过纳妾的打算。” “他不过是胆小了些也怕事了些,所以他拒绝了家臣叶谨改楚地为楚国自立为王的建言,自那之后,楚地便开始天灾人祸不断,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唐阵自年轻时起共花费了二十余年时间才打下的基业便被百姓怒而点燃的一把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唐氏更是背上了千古的骂名与罪行。” 唐先生说完便不再看着阿阮。 他水眸抬手,端起茶碗,慢慢呷茶。 直至他呷完碗中茶汤,他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 阿阮虽然面上神色不变,但她手中的小册子却是被她抓紧得快要揉成了一团。 显然她是由唐先生这短短几句话猜想到了什么。 她记得她姓唐,她记得她的爹娘对她很是疼爱,她更记得那一场漫天大火。 仿若那仿若燃烧了天宇也烧光了她一切的大火。 “少主怕是不知当今这楚国皇帝的名字。”唐先生将茶碗放下,复抬眸,“叶谨即是。” 阿阮已抓紧成拳的双手猛地一抖。 然而唐先生只见她眉心愈拧愈紧以及双手紧紧抓起之外,再不见她有其他反应。 既不见她震惊,更不见她失态,甚至没等到她迫切地同他询问上更多与此相关的事情。 他将将放下茶碗的手渐渐捏握起。 少顷,才见得阿阮在小册子上写下话然后递给他。 “即便唐氏与当今皇室之间有仇,那也是前仇旧恨,是叶谨的罪孽,是上一辈的仇恨,与世子何干?十三年前楚国建立之时,世子不过才是个五六岁小儿而已,何罪之有?你们如今为何竟要害他性命?” 看罢阿阮写在小册子上的话,唐先生倏然蹙眉,已然轻搭在腿上的双手亦骤然紧捏成拳,眸中阴云密布。 然而他在抬眸看向阿阮时却见他眸中只有悲戚、震惊与失望,“少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歪门邪道的叶家人果然会极了蛊惑人心!”从方才起就站到唐先生身后并未离开的年轻男子瞥见阿阮写在纸上的话,终是忍不住低声吼叫道,“唐先生你何不直接告诉少主就是如今那狗皇帝害得少主也害得我们所有唐氏族人家破人亡更成了楚地的罪人!” “罪魁祸首是那狗皇帝!也是少主口口声声称一声世子的人!” “唐先生你又何不直接告诉少主,荣亲王府禁苑里住着的那个人就是个怪物!就是因为有他,叶家才能——” 他愈说愈愤怒,然而他愤怒乃至愤恨的话却因为突然朝他面上泼来的茶汤泼得戛然而止。 莫说男子,便是唐先生都满面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陡然站起身来、终是将茶碗拿在手中的阿阮。 阿阮狠狠瞪着被她用茶汤泼得满脸糖水瞠目结舌的男子,气得双手发抖。 世子才不是怪物!不是! 世子于骨子里其实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不过是从来没人教导他而已! “你们把话说清楚!”阿阮将茶碗扔到地上,抓起细炭条与小册子,飞快地写。 年轻男子这会儿不仅震惊,更是怒得两眼布上了血丝,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唐先生抬手打断,男子只能抬手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茶汤,死死盯着阿阮。 “属下失礼,还请少主原谅。”唐先生为阿阮重新舀上一碗茶汤,再递与她,“少主且坐。” 阿阮这才重新缓缓坐下,却始终没有接过唐先生递来的茶汤,更没有呷上一口。 她不信任他们。 唐先生已然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恢复了他寻常儒雅的模样,他亦如方才那般将茶碗放到阿阮面前的茶案上,并不在意她是否抬手来接。 “叶氏自唐阵尚是燕国节度使时便已是唐阵门客,唐阵之所以敢于拥兵自重并将基业扩大至整个楚地,其中最大原因便是叶氏的建言与奇策,也正因如此,叶氏才会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从一个小小门客摇身变成唐氏家臣。” “即便说他是楚地的第二把手,唐家也无异议。” -- 第97页 “再后来,就是唐家衰败,叶氏不仅取而代之,更是建立了楚国,自立为王,这一切,也不过仍是短短几年时间而已。” “而叶氏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崛起,并非因为他们的足智多谋,而是因为有他们叶氏神祇的指引!”唐先生说到此处,不禁蹙眉,他身后的年轻男子面上怨愤更甚,双手死死捏成拳头。 阿阮则是愣住了。 叶氏神祇?指引? “叶氏一脉来自云山最深处,自古以来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日子,无人知晓他们自何时起离开云山到楚地来生活,但能知晓的是,即便他们自云山深处下来,已全然融入了楚地的生活,但他们骨子里对本族神祇的虔诚之心始终如一。” “以活人祭祀,供奉神祇,以求氏族长盛不衰,这是叶氏自古以来的传统,饶是沧海桑田,他们这一古老的习俗都不曾变过,无论他们身处何地。” 震惊于阿阮心中不断叠加,使得她渐渐睁大了眼,无法置信。 当今天下,竟还有人将活人当祭品来供奉神祇!? 忽地,她脑海里拂过些什么,使得她的心开始变得不安,亦使得她死死盯着对面的唐先生。 只听唐先生神情冰冷却平静道:“荣亲王府的世子,便是叶氏供奉神祇的活人祭品。” 第51章 密辛 祭品必须死,叶氏也必须亡。…… “少主怕是也不知, 那世子他并非荣亲王的骨血,而是叶谨与楚国皇后的亲生子,以荣亲王世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不过是他们叶氏族人想要将这个祭品少去不必要的灾祸而已。” “这些皆乃叶氏密辛,若非属下当年尽忠于主翁身旁时曾听主翁略有提及以及这些年经属下不间断地诸多打听, 这才得以知晓并猜测出叶氏这骇人听闻的密辛。” “但有一事我等始终猜不透,三年以前, ‘荣亲王世子’并不存在于世,世人根本不知这天下间还有这一人的存在,三年前, 叶诚突然以荣亲王世子的身份将其接回荣亲王府, 饶是外界不曾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但建安内外无人不知荣亲王府多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子。” “这于叶谨乃至整个叶氏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按理而言, ‘祭品’唯有始终保持干净完好才更表明他们族人对神祇的虔诚之心,三年前叶诚此举显然是让他们一直极力藏好的‘祭品’带到了世俗尘泥,属下至今仍猜不透他们此举目的何在。” 唐先生渐渐蹙眉, 眼神愈发阴沉, 显然这的确是他难以想透且困扰他的疑点。 他总觉叶氏此举是在密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譬如,他们翁主留在这世上的秘宝。 “但有一点,属下能够确定。”唐先生眉心紧蹙, 眼眸深处泛着狠绝的幽光,“叶氏以自身嫡亲血脉为祭, 的确能让他们的神祇对他们叶氏一族有求必应,庇佑他们长盛不衰。” 否则叶氏一族岂会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夺得楚地之劝乃至敢于自立为王? “这便是我等要取荣亲王世子的原因。” “杀了叶氏求得神祇庇佑的祭品,于我等唐氏族人而言是必行之事。” 祭品必须死,叶氏也必须亡。 “少主, 属下知晓你一时间定然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世以及唐氏已亡这一残忍的事实,但如今天下动荡,楚地百姓在叶氏的统治下非但迟迟未能过上曾经安泰的生活,反是愈发困苦,少主身为唐氏后人,能够眼睁睁看着楚地百姓终将活在苦难之中吗?” “属下虽不知叶氏同少主说过些什么以致少主如此维护他们,可这楚地百姓这些年日子过得如何,少主却是亲眼可见的,难道少主当真觉得这般的日子是好吗?” 唐先生一瞬不瞬地看着面上已然血色全无、双瞳紧缩如仁的阿阮,根本不给她喘息以及思考的机会,又仿佛蛊惑一般循循善诱道:“属下亦知少主今番还未能全然相信我等,但只要少主肯留下,定能很快想起从前的事情,届时少主便知属下说的是真还是假。” 阿阮手中的小册子已然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她满脑子都是唐先生口口声声的“祭品”以及叶晞坐在黑暗里仿如与世隔绝的孤寂模样,她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字的。 “你们想要我做些什么?” 唐先生眸中有光一闪而过,只听他语气恭敬且真诚:“唐氏自数十年前便开始积攒财宝,只不过这笔财宝唯有历任主翁才知晓其藏地,至前主翁被叶氏构陷身亡时,叶氏经数十年积攒而下的财宝已不计其数。” “倘若能够得到这一财宝,推翻叶氏江山,澄清我唐氏之罪并夺回楚地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实不相瞒少主,我等当初幸免于难的唐氏族人及后人这十余年来一直未曾放弃过复建曾经安泰的楚地,只要能够得到主翁留在世上的秘宝,我等便可招兵买马扩建军队,仍旧以严州为根基,组建能够将叶氏江山推翻的军队。” “如今,我等就只等少主带领我等找到唐氏秘宝,重振我唐氏。” 秘宝?阿阮只觉自己脑子里这会儿乱得很也难受得很,她什么都不想去想,饶是听得唐先生掏心挖肺般说了这般多,她心中脑中始终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 回到世子身边去。 “我不知道什么秘宝,恕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们,我走了。”阿阮匆匆写下这句话,将小册子整个儿放到茶案上,站起身便要离开。 -- 第98页 唐先生看着阿阮留下的小册子,双眸陡然一眯,其间阴霾密布,甚至生了凛冽的杀意。 只听他语气再没有了方才的恭敬与客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唯有如寒芒刀锋般的冷厉:“少主身为唐氏后人,身为唐戟唯一的骨血,竟当真要为了仇人之子抛开父母之仇家族之仇于不顾而背负骂名永堕炼狱吗?” 阿阮的身子狠狠一歪,将将站起身来的她险些栽倒在地。 她震惊痛苦且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唐先生。 “属下曾是少主的先生,自有将少主引回正途之责,少主是当真不知或是想不起来主翁留下的秘宝藏于何处,还是当真如属下方才所言,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唐先生的话与目光有如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捅进阿阮的心房,不管她能否承受,直将她的心捅得鲜血淋漓。 然而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而是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那被她泼了茶汤的年轻男子情急得当即追了上去,却被唐先生唤住:“不必追。” “唐先生为何不让我去追!?”男子急得无法冷静,“少主这番离开,狗皇帝或是狗王爷那儿定然会知晓她今日来找过先生,届时她想要再来找我们怕就没有机会了!” “眼下强留下她,她怕是也不会将秘宝之事相告。”唐先生端起茶碗,又是轻轻呷了一口,非但不着急,反还不疾不徐道,“不若让她在叶氏那儿好好想清楚了谁人才是她往后的倚仗。” “她今日前来,叶诚那儿必派眼线暗中相随,她今番回去,叶氏那儿必然知晓她便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唐戟后人,不若就让他们代劳让少主想起来秘宝究竟藏于何处。” “这般一来,少主此次回去岂非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危!?”男子愈发着急,作势就要继续去追回阿阮。 在他将将要跨出门槛时,只听唐先生冷冷道:“一个自五岁时起便失去教养连一盘棋都不会下的粗鄙之人,你莫非以为她当真能领我等重振唐氏曾经之丰泰?” 年轻男子的脚步倏如系上了千斤巨石,再难跨出半步。 只见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面色平静却阴冷的唐先生,面色发白,不寒而栗:“唐先生,你……” 唐先生毫无所谓,反是微微一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又从棋盒里各拿了一黑一白两子在双手,递了白子与男子,“来,同我下完这盘棋。” 男子在门边杵了许久,这才脚步沉重地朝唐先生走过来,神情复杂地于方才阿阮坐过的位置落座,接过了他手中的白子。 外边天宇阴云密布,雨水不知何时便于云层中酝酿,悄然而至。 阿阮有如丢了神魂般茫茫然走在路人稀松的街上,不知自己该走往何处去往何处,任冰冷的雨水大滴大滴地打在她面上身上,冷得透骨。 忽然间,她好似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卖饴糖的老大爷夫妇的杂货小铺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神色着急地朝她跑过来,一边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小铺方向带一边着急道:“小娘子你怎么在这儿?天都下雨了怎的都不打把伞?瞧瞧你都淋成什么样儿了?这要是着凉生病了可怎么办?” 耽误了活计届时被主人家嫌恶,若是因此丢了活儿,往后的日子她一个女儿家家孤苦伶仃的可怎么活? 老大爷也并未只是看着,他赶紧倒了一碗热水递给阿阮,“小娘子快喝些热水暖和暖和身子。” 阿阮捧过大碗,两眼却仍是茫然,她看了看眼前面容慈祥的两位老人,在低下头时不经意间看向放在老大娘身后竹架子上的饴糖,目光便再移不开。 老大娘见状,以为她是想要吃饴糖,赶紧转身拿过来一块放到她手心里,“小娘子可是想吃饴糖了?来,拿着。” 阿阮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饴糖,眼泪忽然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落在她手心的饴糖上。 老夫妇二人见状愈发着急,“小娘子怎的了?怎的说哭就哭了?” 然而阿阮非但止不住眼泪,反是泪落更甚,忽尔她将手中的大碗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朝老夫妇二人深深躬下身以示感激,抓紧手中的饴糖转身便冲进了愈下愈大的雨幕里。 任老夫妇二人如何情急地唤她她都没有停下。 她连老李还在马车那儿等着她她都忘了,只拼了命似的朝荣亲王府的方向跑。 雨水打在她的眼睛里,无数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抹了一次又一次,如同疯了一般在这茫茫大雨里哭成了泪人。 她却也在冰冷的雨水里从方才唐先生带给她的无以复加的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亦在她茫然混沌千丝万缕般的心绪间找到了她最在乎的那一个人,那一件事。 她艰难孤独地活了这么多年,如今她终于找到了让她想要为之愈发努力活下去的重要的人,从前的事情与她何干!什么唐氏,什么少主,什么秘宝,又与她何干! 她对世子说过,她会回到他身旁。 她对世子说过,让世子等着她。 她不能对世子食言。 什么怪物,什么祭品,全都是他们一派胡言! 世子还在等着她回去,她必须回去,她一定要回去! 阿阮一路不曾停歇,当她终是来到护卫依旧的禁苑前时,她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湿透。 -- 第99页 她整个人都被雨水淋得苍白,唯独她一双眼红得厉害。 她的手里,仍旧紧紧抓着在杂货小铺子里老大娘给她的那块饴糖。 第52章 纸鸢 是他遥不可及且唯一的梦。 江河看到浑身湿透双目红肿的阿阮时, 惊了一跳,劝了她无数遍,她都没有离开, 而是执着地同他一遍又一遍地比划他看不懂的手语。 “江护卫大哥,你就让我进去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我把这块饴糖给世子我就走。”阿阮这已不知是比划了多少回, 雨水将她淋得她好几回都险些睁不开眼。 “阮娘子,你再同我比划,我也看不懂。”江河极是为难, “不是我不想让你进去, 是王爷有命, 若没有王爷的允许, 谁人都不能进去。” “你就……你就走吧!”看着阿阮被大雨淋得愈来愈苍白的脸, 江河终还是于心不忍道,“你就算在这儿等到明日,我们也不敢放你进去。” 这小娘子怎就如此倔?唉! 然而无论如何, 阿阮都不打算离开。 江河无法, 同另一名护卫低声耳语了几句,再深深看一眼执着的阿阮,冒着雨大步离开。 约莫过了两刻钟, 江河才又冒着雨快步回来,他来到阿阮面前, 如释重负般朝她笑了一笑,道:“我替你到王爷那儿询问过了,王爷准你进去了。” 阿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旁的另一名护卫忍不住催促她道:“还杵在这儿发什么愣?还不快抓紧时间进去?” 阿阮这才回过神,朝江河连连躬身。 江河性子憨厚, 受不得她这般,局促得忙连连摆手,“阮娘子你不用这般,快进去吧!” 见阿阮盯着他的双手瞧,他又飞快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尽管如此,阿阮还是清楚地瞧见了他手背上满是摩擦而致的新伤,就像是被谁人踩在脚下狠狠碾踩过似的。 而他在方才离开之前手背上并没有这些伤。 阿阮眼圈愈红,且见她再次朝江河躬下身,躬得深深的,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只见她用手背用力擦过自己眼圈,转身朝禁苑跑了进去。 看着她在雨幕里愈显瘦小的背影,江河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擦伤的手背,沉沉叹息了一声。 王爷不过是踩在他的手背上碾了几下而已,如此能为这可怜的小娘子求得进入禁苑的机会,已然是王爷开恩了。 紫笑同他说过,让他平日里多照顾些这个阮小娘子,且他也觉得这个小娘子着实可怜,权当是他替她受了王爷的这一轻微的惩罚而已吧。 “江河,你说这天下间当真有求着入禁苑的人?”另一名护卫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虽也觉得阿阮可怜,但他却也着实无法理解,“这小娘子,莫不是真疯了?” 江河没有回答,他只是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当好自己的值。 * 荣亲王站在廊檐下,看着庭院中这早春时节总似带着一层朦胧薄雾的雨幕,目光幽黯,仿若置身于孤寒之中。 影卫南一站在他身侧,神色冷漠却恭敬。 “确定对方唤她少主吗?”荣亲王将手伸出廊檐外,任自屋檐上淌下的冰冷雨水溅在他的手心。 “属下确定。”南一肯定道。 “对方亦提及了唐氏秘宝之事?”荣亲王又问。 然而他语气淡漠,神色平静,似乎对这所谓的唐氏秘宝毫无兴致。 “正是。”南一如实禀告,“对方之意,秘宝图卷就在阮娘子身上,不过她自己好似对此事毫不知情。” 荣亲王沉默,只见他垂眸看向自己满是雨水的手心,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良久才又问道:“除此之外,她有同对方说了些什么特别的话又或是做了些什么特别的举动。” “阮娘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同对方比划什么,也没有在纸上写下什么特别的话,特别的举动唯有对方在称世子为怪物时她朝对方脸上泼了一碗茶汤。”南一作为叶氏影卫,对叶氏是绝对的忠诚,因此对于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从不会有分毫隐瞒。 荣亲王微微眯眼,“如此说来,她是知晓阿晞那孩子的事了。” “是。”南一道,“对方大约是将他们能查到的全都告诉阮娘子了。” 荣亲王收回伸出廊檐外的手,甩去满手的雨水,又是良久的沉默,才又道:“此事你务必守口如瓶。” “是。”南一并不去猜想更不去怀疑荣亲王的决定,他虽是叶氏一族驯养出来的影卫,当遵叶氏族规首先效忠的是长子叶谨,然而自荣亲王年少时起他便一直跟在他身侧,于他眼中,忠义的荣亲王才是他该效忠的那一人。 荣亲王深深吸了口气,吐气之时他抬脚离开廊檐,走进了雨幕之中,任雨水打落他身上。 阿晞啊阿晞,当真是给他出了道要命的难题。 * 禁苑。 昨日被叶晞毁坏的阔屋门窗与屋顶经数名工匠彻夜不停歇的修补,如今已经完好如初,中堂满地的狼藉也已经被收拾干净,唯有西屋里的东西没人敢动,仍旧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 叶晞就四仰八叉地躺在这一地乱糟糟中。 他昨夜一整夜在看阿阮给他的《杂谈》,今晨他本想回东屋去睡会儿,可一想到离惊蛰不过只有半个月时间而已,他便不去睡了,而是又坐到这儿来研究他的雷弩。 -- 第100页 他得抓紧时间研制出来既趁手又精准的雷弩给叶诚,他还要多做几把才行,不然以后叶诚要是使唤坏了的话可没人能给他修,还是给他多做几把才是。 他也要给小哑巴做上好几把适合她的小巧些的,这样一来,她也能够保护自己。 然而现下三个时辰过去,他觉得身子与眼睛皆乏得厉害,便随意地在这地上躺了下来。 躺着躺着,他忽然想起他今日还没有吃阿阮给他的饴糖,当即就爬起身来,走到放着他每日都会打开的雕花小盒的窗台前,拿起放在上边的两块饴糖的其中一块,正要剥开外边裹着的油纸时,忽听得屋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他顿时面露恼怒之色,将饴糖放回原位,阴沉着脸自西屋走出来,不忘将扔在地上的一把弩机抓在手里。 当他看到推开了门却又不敢擅自进屋来只敢站在门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面色苍白但眼圈却是红红肿肿的阿阮时,他先是一愣,尔后拧眉。 阿阮则是在瞧见他的一刹那,泪水有如失控一般不断涌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只见她用手背用力搓去眼泪,好让自己能将他瞧得清楚,这才见她抬起双手朝他比划道:“世子,对不起,奴忘了敲门了,世子你不要生奴的气,奴浑身都是雨水,奴就站在这儿,不会脏了世子的屋子的。” 比划完,她将一直紧抓成拳的右手打开,将她紧抓了一路的那块饴糖往叶晞的方向递来,左手一边比划:“奴给世子带了饴糖,奴有在手里抓得好好的,没有被雨水打湿,可以吃的。” 怕叶晞不相信似的,她还扬起嘴角对他笑。 叶晞盯着她看了少顷,这才朝她走过来。 当他走至她面前时,他的眉心已然拧成了死结一般。 少顷,他才抬手拿过她手心里的饴糖,剥开被渗入她手心里的雨水润湿了的油纸,将饴糖放进嘴里。 只是这一回,他只于这块饴糖上尝到极淡极淡的甜味而已。 而明明这块饴糖与他寻常所吃的没有任何差别。 阿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圈通红,不舍离开,而是又慢慢比划着双手:“世子这两日还好吗?” 叶晞并不回答,而是走到一旁她平日夜里窝着睡觉的那个角落,拿起与她的被褥放在一起的包袱扔到她怀里来,“去换。” 谁知阿阮却是摇摇头,“奴不换了,待会儿奴出去还是会被雨水淋湿的,谢谢世子关心奴。” 她只是想极了见世子,来看他一眼而已。 能够见到安然无恙的他,她也知足了。 “叶诚罚你了还是打你了?”叶晞看着竟敢不听他话的阿阮,脸色愈发阴沉。 阿阮用力摇头。 “那小哑巴你……”叶晞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用指腹轻轻搓上她的眼角,明显温热于雨水的触觉令他不悦更令他费解,“哭什么?” “奴没有哭。”阿阮忙低下头用湿漉漉的手背再次用力搓了搓双眼,抬起头来时又冲叶晞笑了起来。 饶是如此,还是有泪水不断自她眼角溢出,全然不受她自控。 叶晞眉心拧紧得两颥隐隐生疼,他从未安慰过人,他只觉阿阮这般模样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不知如何才能让她不哭了。 忽尔,他转身朝东屋走去。 阿阮还以为自己招惹他生气了,愈发用力地用手背搓眼睛。 然而非但徒劳,眼泪反而愈流愈甚。 怎么办……她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须臾,叶晞从东屋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色泽陈旧的线轴,他再次来到阿阮面前,一把抓过她的手,将这只线轴放到她手心里。 “小哑巴,我给你做纸鸢,你想要几只我都给你做。”叶晞一脸认真且真诚,“待过几日天晴好了,你就可以在院子里放纸鸢了。” “你不要哭了。”叶晞想了想,又道,“你不准哭了。” 阿阮抓着叶晞硬塞到她手心里来的线轴,用力点点头,在他笨拙的宽慰中,她终是止住了眼泪。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只线轴是叶晞收了整整十三年的宝贝。 他当初烧掉了他亲手做的所有纸鸢,留下的唯有这一个线轴。 三年前荣亲王将他带至禁苑生活,他从曾经他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带走的东西也唯有这一个线轴。 纸鸢于他而言,是他遥不可及且唯一的梦。 他触不及,但小哑巴可以。 他不久之后便会死去,但小哑巴可以活下去,嫁人,生子。 就像《杂谈》里所写的一样,遇一良人,与其执手终老。 小哑巴听话又乖巧,她会得到神祇护佑的。 第53章 梦境 他干净澄澈的双眸不再。…… 叶晞没有问阿阮她遇着了什么事情又为何哭, 他向来寡言,很多很多话,旁人不说, 他便不会去问。 看阿阮不再哭后,他便又回到西屋, 到堆放着各种材料的数口大箱笼前,蹲在地上翻找做纸鸢的材料。 阿阮不敢在禁苑里久留, 她就站在中堂内的屏风旁,隔着这么好一段距离看了他好一会儿,尔后念念不舍地退出屋去。 她不能给江护卫大哥添麻烦, 她若是再不出去的话, 江护卫大哥定该受罚了。 就在她不舍地转身时, 只听叶晞唤她:“小哑巴。” -- 第101页 阿阮飞快地抬起头朝他看去, 眸中仿若含着期待。 期待叶晞同她多说些话。 “若是叶诚罚你或是打你, 你就告诉他,我不许他罚你打你。”叶晞极为认真。 阿阮怔住,还有些……想笑。 哪有这么同长辈说话的。 再说了, 就算借她十个胆子, 她也不敢这般同王爷说话。 不过她还是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缓缓退了下去。 她又走进了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浇得她狠狠一哆嗦, 她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 看向阔屋。 竟是瞧见叶晞站在门槛后。 她怔愣地看着他,他也正在她。 就只是这般瞧着他而已,阿阮没来由地觉得鼻尖一酸眼眶一热,又想掉泪。 她不敢在叶晞眼前再抬手搓眼眶, 她只是不舍地又跑回他跟前,比划道:“雨水寒凉,世子衣着单薄,世子快回屋,可不能着凉了。” 叶晞并未说话,只是抬手摩挲一把她的眼角,确定她没有再哭后,他便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罩到她头上,这才转身回屋。 阿阮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睛,尔后紧紧抓着罩在她头上的叶晞外衫的衣角,转身跑进了雨里。 她才走出禁苑,不知何时来到禁苑外边的紫笑便撑着油纸伞匆匆走了过来,看她浑身湿透的模样,着急不已:“怎么淋成了这般模样?老李他没送你回来吗?这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得了?” “快随我回屋用热水擦擦身子再换身干净衣裳,热姜汤我也让青花去煮了,待会儿你得赶紧喝一碗才是。”紫笑一边将油纸伞撑到阿阮头顶上,一边抓上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离开。 离开前她朝仍在禁苑门前值守的江河点了点头,江河亦朝她颔首,见得紫笑将阿阮带走,他才终是觉得放心。 前边他前去荣亲王那儿替阿阮求情时便托路上遇见的青花去转告紫笑阿阮的事,紫笑本在帮账房先生核账,听得青花气喘吁吁的转达后,她当即便搁下笔拿上油纸伞往禁苑来了,离开前不忘让青花去后厨烧些热水与姜汤备着。 这府上的人,始终瞧阿阮不上眼的有之,但更多的大家伙都对她心怀善意。 紫笑将阿阮带回她那屋时青花正好将烧好的热水端来,紫笑赶紧找来干净衣裳,端了热水到帘子后,催阿阮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让她用热水擦了身子换上赶紧衣裳后便将她按坐在凳子上,解开她湿漉漉的长发,轻柔又细心地用棉巾替她擦去头发上的雨水。 秋茶此时端了姜汤前来,这本是紫笑托青花做的事情,只是青花在将姜汤端过来的路上遇到秋茶,秋茶询问一番后便将姜汤自她手中拿了过来,亲自送来。 当她见得阿阮面上青白得毫无血色以及一双眼红肿得厉害时,她不由得蹙眉。 然而她并未说上什么也未问上什么,只是将热腾腾的姜汤往阿阮面前一放,又在旁放了两块紫砂糖,再看了紫笑一眼,见紫笑点点头,她这才道一声“赶紧的趁热喝了”便离开。 “谢谢你,秋茶姐。”饶是秋茶已经转身,阿阮还是红着眼圈抬手与她比划。 “好了,快趁热喝。”紫笑则是端起碗,放到她手里来。 阿阮捧着碗,温热的碗壁熨着她的手心,碗中姜汤热腾腾的水气蒸着她的眼,她隔着白气看着在汤面上朦胧又破碎的自己的影子,眼泪忽尔大滴大滴地落到碗里,在姜汤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小小涟漪。 “怎么哭了?”紫笑见状,着急又心疼,“可是前边出去的时候遇到事儿了?” 否则怎会失魂落魄般的回来直冲禁苑而去且一双眼既红又肿的? 阿阮摇头。 “阮妹妹你既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你。”紫笑很是担心,“可不管遇到什么事儿,这身子若是病了的话便就什么都解决不了,你且先将这碗姜汤喝了万不能让自己着凉生病才是。” 阿阮这才听话地将姜汤喝完。 “阮妹妹昨夜一整夜都没睡着,去睡会儿吧。”紫笑伸手来拿过她手中的空碗,温柔道,“周叔那儿安排你的活我安排别人去昨做完,周叔那儿我也会帮你说话的,放心睡吧。” 紫笑说完便拿着碗出屋去了,不忘将门阖上,什么旁的话都没有多问。 秋茶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并未离开,见着紫笑走过来,她当即上前低声问她道:“那丫头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儿似的,听说她前边出府去了,遇着事儿了?” 只见她眉心紧蹙神色凝重,可见是真的关心且担心阿阮。 “她这会儿情绪不大稳定,我未敢多问。”紫笑摇摇头,亦是满脸的担忧,“我让她先睡上一觉,她若是愿意说,自会同我说的。” 秋茶默了默,点点头,“也只能这般了。” 屋中,阿阮就着衣袖擦了一把眼睛,这才站起身往床走去。 紫笑姐说的对,她应该睡上一觉,或许睡一觉起来,她就能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走到帘子后,正坐在床沿上时她瞧见方才在禁苑里叶晞罩到她头顶上为她遮雨的外衫被紫笑叠得整齐地放在床头边的小几上,还有她前边收在怀里从禁苑带出来的那只老旧线轴,就放在衣服上边。 阿阮将线轴拿在手里,将叶晞的外衫抱在怀里,哪怕它已经被雨水润湿了抱在怀里湿湿冷冷的,她非但没有放下的打算,反是将它愈抱愈紧。 -- 第102页 她蜷在紫笑床上她的那一方位置,手里紧紧抓着叶晞给她的线轴,将脸埋进了他的外衫里,呼吸着外衫上留存着的他身上独有的淡淡木质清香,将自己的眼泪与哭声全都埋在里边。 谁能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 可她又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告诉紫笑姐,紫笑姐若是知道了,只会给她带来危险。 紫笑姐是温柔的好人,紫笑姐待她很好很好,紫笑姐于她而言是唯一的亲人,她不能让紫笑姐有事,她不能害了紫笑姐。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才在痛苦与疲惫中渐渐睡了去。 只见她眼眶通红,眼窝处犹挂着泪珠,她怀里仍紧紧抱着的叶晞外衫上被明显晕湿了一片,她手中仍紧抓着那只线轴未有松开。 她瘦瘦小小的身子蜷在一起,无所依靠,孤苦伶仃。 早春的雨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雨声清晰。 阿阮于这雨声入了梦。 她梦到了她的阿爹与阿娘,他们的面容一如以往每一她梦见时的那般朦朦胧胧让她根本瞧不真切,他们也仍如每一次她的梦境中那般温柔又慈爱。 只是这一次,她在他们身后看到了弥天火海,将漆黑的天宇烧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能将他们吞噬。 然而阿娘却是蹲在她面前,一如既往温柔地抚摸她的脸,然后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放一块饴糖。 阿娘与阿爹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而是给了她饴糖后他们便转身朝身后的火海走去。 “阿娘!”阿阮伸出手抓住了阿娘的衣袖。 这是梦境之中她第一次在阿爹阿娘消失之前唤住他们。 从前的每一次梦境中,她都如现实里那般无法出声,任她竭力大喊,都是徒劳。 但从前的每一次梦境中,她都没有朝他们伸出过手拉住他们让他们留下不要走,并非她不想,而是她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束缚着,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她远去,消失。 这一次,她不知如何生出的力量挣脱了那一无形的束缚,甚至还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然而阿娘却毫不惊讶,好像这本就是终究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阿娘,阿爹,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阿阮哭着道。 “阿阮,对不起,阿爹阿娘没有办法再陪着你,往后的生活,你只能靠你自己。”阿娘的声音温柔似水,满含伤悲,却也含着无尽的期盼,“活下去,将来总有一日你会遇到像爹娘爱你这般疼惜你的人。” “好孩子,阿爹阿娘不想你活在仇恨里,所以……忘了这些吧,好好活下去。”阿娘的声音愈发温柔,仿佛就在耳畔幽幽回响,“倘若将来某天你想起来曾经的这一切,届时你也已长大成人,如何选择,皆由你。” “唯有一件事阿爹阿娘希望你能一直记着,那便是无论何时,无论你如何选择,阿爹阿娘都在你身旁,予你力量。” “去吧,我的好孩子……” 大火愈烧愈烈,阿阮终是在烈烈火光中看清了阿娘的容貌。 是她一直所想象的阿娘当有的模样,眉目温柔,满是慈爱。 然而,阿娘手中却执着一张符咒,一边往身后的火海退去,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角有泪,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就像是——在对她施咒一般。 阿娘与阿爹十指紧握,终是一同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正当阿阮想要往火海里冲去将她的阿爹阿娘拉回来时,有人于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拉住了她。 她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 只见叶晞双眉紧蹙,紧抓着她的手腕。 然而,他双目却是鲜血淋漓! 他干净澄澈的双眸不再,而是变成了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阿阮骇得跌坐在地。 她自梦中惊醒,绷坐起身,额上冷汗细密,双目圆睁,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第54章 曾经 她全都想起来了! 本是坐在床边为江河缝衣裳的紫笑见阿阮自床上弹坐而起且面色煞白满头是汗的模样, 惊得她当即放下手中的衣裳针线坐到了她身旁来。 “阮妹妹?”见阿阮浑身竟还打起颤来,紫笑忙一边握住她颤抖的手一边用帕子擦她满额的细汗,“可是梦靥了?莫怕莫怕, 都是梦里的事,醒了就没事了。” 只见阿阮神情木然地缓缓转过头来, 像是被人抽离了三魂七魄一般,双目空洞。 紫笑正要再说话, 却见阿阮眼泪忽如决堤的山洪,自眼眶倾泻而出,须臾便湿了她的脸颊。 紫笑被她这般反应吓坏了, 愈发着急担忧地询问她安抚她, 然而阿阮像听不见似的, 面上木然的神情毫无变化。 忽尔, 她着急忙慌地自床上下来, 因为太过急切,她自床沿重重地摔到地上,可她像不知疼一般, 自地上爬起来后便朝屋外冲去, 头发披散,连鞋都未穿,就这般赤着双脚跑了出去。 建安的春雨断续连绵, 日暮之时停了,这会儿又下了起来, 雨水冰冷,夜寒浓重。 紫笑怕她白日里已经淋过雨这会儿再赤足淋雨会冻出病来,也顾不得着急与劝阻,赶紧抓了放在门背的油纸伞紧跟在她身后跑出屋去。 阿阮像是使劲了浑身力气在往外跑, 才是紫笑于门后拿上油纸伞的短短时间,她已经赤足在夜雨里跑出了好一段距离。 -- 第103页 紫笑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裙裾,哪里容易追得上她。 正当此时,阿阮脚底一个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沾了满身的泥污,只见她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可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见她再次摔倒在地,比方才跌得更重,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甚至牙都将下唇磕出了血来。 阿阮只觉自己脚底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让她根本再站不起来,然而却顾不及低头看上一眼,她的双眼从始至终都只看向禁苑的方向。 紫笑终是追上来时,这才瞧见阿阮的右脚脚心被尖锐的碎石划开了一道深且长的口子,正在汩汩往外渗着血,显然是方才摔跤时被划伤的,再经雨水这般淋下,地上瞬时蜿蜒出一道长长的血流来。 而站不起的她此时竟是在往前爬去! 就好像哪怕浑身是伤,她纵是爬也要爬到她想去往的人身旁。 “阮妹妹!”虽不知阿阮白日里究竟经历了何事以致她如同疯魔了似的,仅仅是看着她现在这般不无狼狈地于地上爬行的模样,紫笑已觉心中难受红了眼眶。 “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她扔了油纸伞单膝跪在阿阮身旁,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阿阮从地上给拉起来。 借着一旁石灯台间的昏黄火光,她看见阿阮本是爱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悲伤。 淌在她面上的,不知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她滚烫的眼泪。 阿阮这会儿终是在紫笑将她胳膊死死抓着的疼痛中瞧见了她面上的担忧,她没有挣开紫笑的双手,也没有再朝前爬去,她只是坐在冰冷的雨水里,讷讷地看着紫笑。 “紫笑姐……”只见她缓缓抬起双手,颤抖地比划,“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早已远去的记忆里的那场弥天大火,阿娘往她手心里放的饴糖,阿爹阿娘临终前同她说过的话,还有当时阿娘手中的符咒以及她口中的念念有词——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之所以忘了曾经的一切,并非因为她当时太过年幼,而是阿娘临终之前对她施了祝由术! 她的阿娘是楚地巫族后裔,祝由术是巫族世代相传的巫术。 如她梦中所闻所见,是阿娘让她忘了曾经的一切,包括他们一家人的所有过往。 只因阿爹阿娘不想她往后生活在仇恨里,哪怕她忘了所有,他们所求,仅仅是她如同寻常百姓一般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而已。 哪怕她会历尽艰辛,但这便是生活百味,阿娘坚信着日子总会苦尽甘来,正如同这建安的春雨,哪怕阴冷连绵,也终会迎来晴空。 阿娘坚信,总会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出现,让她相信她在这世上仍会被人温柔以待。 她想告诉阿爹阿娘,她已经遇到了这个人。 世子就是让她觉得她不曾被这世间遗弃过的人,也是世子让她想要更加努力地活下去,陪着他一起体味生活的酸甜苦辣咸。 所以啊,阿爹阿娘,求求你们,不要让任何人夺走世子的眼睛! 她的梦……她的梦是会成真的啊! 世子不能再留在禁苑,他得离开,他得逃! “紫笑姐,我想见世子!”阿阮情急地反抓住紫笑的胳膊,“求求你,让我再见世子一面!” 此刻的她仿佛是走到了绝路的旅人,眼前只有一条思路,再无选择,以致她全然慌了神,根本忘了去想她所求之人究竟对是不对。 紫笑本就看不懂阿阮的手语,眼下她这般断断又续续的比划她便愈发看不明白,加之她这会儿已然被疯魔了似的她弄得心慌,更是难以明白她表达的是什么。 她正要劝阿阮回屋时,不知何时打着伞来到她们身旁的秋茶拿着根棍子在阿阮后颈处用力敲下,只见阿阮身子一歪,跌到地上昏了过去。 紫笑大惊,然而秋茶却不给她质问自己的机会,只见她皱眉看着皆被雨水淋了个透的紫笑与阿阮,不耐烦道:“大晚上的由着她胡闹什么?她不要命,你也跟着不要命了吗?” “就算有什么天大的事,这般魔怔了似的能解决得了什么?”秋茶愈说愈忍不住拧眉,“你我先把她拖回屋捆上了,以免她待会儿醒过来又这般疯癫。” 秋茶道的话虽不好听,但冷静地细想下来却也不无道理。 紫笑点点头,去拉一旁被棒昏过去的阿阮,不想秋茶先她一步蹲下身将阿阮背到自己背上,没好气道:“你去把你自己身上的湿衣裳换了,这丫头的我来换。” 说罢,她背着阿阮径自回屋去了。 紫笑无奈地叹息一声,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油纸伞,亦回了屋去。 阮妹妹这般疯的事,是否该禀报给王爷? * 不知是秋茶下手太重,还是她心事太过沉重,以致于阿阮再醒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 醒过来的阿阮睁着黯然无神血丝满布的双眼仿若游魂一般神情木然地呆坐了良久,待她想要站起身来时,她这才发现自己不仅被缚了双手,还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 她这会儿所处的屋子也不是紫笑那一屋,站在她身旁的人亦不是紫笑,而是秋茶。 秋茶此时就冷着脸端着一碗水站在她身侧,并无将她身上绳索解开的打算,只是将水递到她嘴边,冷淡道:“喝了吧。” 阿阮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 第104页 秋茶既不恼也不劝她,而是将碗搁到一旁桌案上,站到了她面前来。 “我虽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但我知道你这般疯癫的模样让大家都很担心你。”秋茶的语气同她的脸色一般冷,“紫笑,青花,就连江河前边都特意过来同紫笑询问你的情况。” 听得秋茶的话,阿阮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我不是紫笑,我没有她那般的好性子来劝你。”秋茶虽然心有不忍,却还是忍下心来道狠话,“你以为你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就能解决得了问题了?你与其有这等空闲来哭,不若好好想想你应该怎么去解决问题。” “既是不能相告的事情,便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你,你能靠的只有你自己,若是你自己都倒下了,事情便永远都解决不了。” “你不是一心想回禁苑去吗?就你如今这副模样,你怎么回去?你以为你这样,王爷就会让你回去吗?” “你要是还有良心,就不要平白让别人为你担心。”秋茶撂下这最后一句狠话后将方才搁开的水碗重新端到手里,再次递到阿阮嘴边。 只见她通红着眼,终是低下头张开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水。 秋茶见状,也终是舒了口气。 还说自己不是个小丫头呢,明明就还是个小丫头,唉…… 正当这会儿,青花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秋茶姐。” 秋茶应了一声,便见青花一手提着一只食盒一手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将食盒与碗放在桌案上时看了阿阮好几回,这才离开,脸上写满了担忧。 秋茶将食盒打开,拿出里边的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以及一碗蒸腊肉,一边自言自语般道:“这些都是紫笑大半夜从周叔那儿求来的使用后厨的机会,还有这只碗里的药,是江河特意到外边医馆去带回来的驱寒药。” 说罢,她走到阿阮身后,什么都没有再说,伸出手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阿阮没有得了自由便往屋外冲去,只见她低着头,安静地缓缓站起身,往桌案旁走去。 右脚心传来的清晰痛感让她不由看向自己的脚,只发现她前边被尖锐的石子划伤的伤口已经被细心地包扎起来,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尔后单脚蹦到了桌边,坐下。 秋茶没有扶她,亦没有打算扶她,她只是走在她身旁,看着她,同她一起在桌案边坐下。 阿阮坐下后便端起碗拿起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米饭,再一股脑儿般往嘴里塞进好几块蒸腊肉,直到她的嘴胀鼓鼓的再塞不进,她才放下筷子抬起双手捂住嘴,拼命地往下咽。 她低着头,浑身颤抖得厉害,眼泪不断自指缝间淌下,湿了她的双手。 秋茶好几次想要安慰她,却又怕适得其反,只能沉默,看着她,陪着她。 阿阮将米饭与蒸肉全都吃了干净,还未咽下最后一口饭,她便伸手端过药碗,将里边浓黑的药汁一口气喝完。 眼泪自嘴角流入口中,与药汁相融,苦至极致。 秋茶姐说的对,她再不是独自一人,她在这个她原本以为冷冰冰的府邸里认识了很多关心她在意她的人,她不能总是让他们为她担心。 她要吃饱,她不能病倒,这样她才有力气去想她应该何去何从,也才能知晓她应该如何保护世子。 秋茶此时忽然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到依窗而置的妆案旁,拿起放在铜镜旁的线轴。 那是阿阮直至被她打晕时都死死握在手里的东西。 虽然老旧,但是她想,这于这丫头而言,必然是重要之物。 她将线轴放在了阿阮面前。 阿阮当即如见宝贝般将它托在双手间,再紧紧握住。 她红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手心间的线轴,眸光晃颤。 她要冷静,她不能慌。 他们都是无处可逃之人,可只要她足够冷静,定能想出活下去的办法。 绝处有时不全然是死地,有时亦能有逢生之机 第55章 想你 我想你了。 自这夜后, 阿阮不再胡闹,安静地做着家老安排下来的所有活儿,吃饭时也和大伙儿一起, 并未独自离开,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只是, 她不再如以往时候那般爱笑,她总是出神, 两眼幽幽深深的,总是怀着重重心事。 她每晨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禁苑外,在那儿等着流云前来, 在他给叶晞送进去的食盒里放上一块饴糖, 等他出来后又追着他一遍又一遍比划着询问:“世子还好吗?” 夜里歇下前她亦要去往禁苑门前, 同护卫询问着同样的问题。 她唯有确定了他安然无恙, 她才能安心离开。 这日, 天又下起雨来。 阿阮坐在窗边,将包扎在右脚上的布条解开。 她脚底的伤已经结了厚厚的痂,这是她脚底受伤来的第八日, 今日解开布条后不用再缠新的, 也不用再上药,待伤口自然脱痂便好。 幸而这几日都是晴天,否则她脚底这伤口怕没有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这些日每走一步所踩着的疼痛唯有她一人知晓, 起先两日夜里换布条时布条都因血水而黏在伤口上,需将其从伤口上撕下来才能上药重新包扎。 紫笑最近在账房帮忙, 这些日子颇为忙碌,眼下已是亥时,雨愈下愈大,她还未归, 阿阮担心她会被夜雨给淋着,套好足衣穿好鞋后便拿了放在门背的油纸伞,打着伞往账房走去。 -- 第105页 她将将拐进账房所在的院子,便见紫笑正好从账房屋里出来,她当即要上前去,却有人先她一步去到了紫笑身旁。 是江河。 他就站在账房门外的黑暗之中,也不知等了多久。 他没有打扰她,就只是在夜寒里默默地等着她忙完,然后递给她一把油纸伞。 阿阮趁他们发现她前赶紧躲了起来。 她紧了紧手中的伞柄,飞快地离开。 她不想扰了他们。 她往禁苑而去。 禁苑外的值守对她晨间与夜里都要到这禁苑门前来不停地比划上一番然后独自一人在旁站上良久已经见怪不怪,只要她不做出什么让他们为难的事情,他们就只当对她视而不见。 阿阮晓得自己不会有机会见到叶晞,可站在这禁苑门外能离他近一点儿,也能让她的心舒坦一些。 虽然不能相见,可她一直都在。 她就这般面朝着禁苑院门站了约莫两刻钟,这才缓缓转身离开。 正当她将将转过身时,只听她身后“轰”的一声炸响,这陡然的爆炸声惊得她浑身一哆嗦,下一瞬她忽然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地转回身去。 只见禁苑紧闭的大门被从中炸出了老大一个窟窿,生生将门外的锁给炸飞了出去,门边两名护卫更是被这雷鸣般的爆炸声与被炸飞的木屑震得连连往旁退开了去。 禁苑的门,从前无锁,自上元节次日开始,便于门外落锁。 阿阮打着伞站在夜雨里,看门后的人动作粗鲁地将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的院门打开,看他头发披散又毛糙的不修边幅模样,看他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焦黑了中间一小块位置的门槛后。 阿阮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夜雨里的她。 叶晞没有动,只是看着阿阮,先是诧异,尔后蹙眉。 显然他并未想到自己尚未离开这禁苑便见到了她。 阿阮飞奔般朝他跑去。 仿若他便是她的归处,而她,归心似箭。 正当她还差几步就要来到叶晞跟前时,那被爆炸声震得往旁退开的护卫握住腰间的佩刀,飞快地挡到了她面前来,显然不给她再往前靠近的机会。 却也是这同一时刻,叶晞举起他手中的雷弩,对准他们交叉挡在他与阿阮之间的佩刀,毫不犹豫地扣动机括! 又只听一声炸响,佩刀双双落地,两名护卫只觉自己握刀的整条胳膊都被震得失去了知觉,不仅如此,他们整个身子甚至都被震得发麻。 他们看着此时正将弩机对准他们的叶晞,既惊又骇,哪里再敢上前阻拦。 阿阮虽然也被这明显比前些日子更震耳也更猛烈的爆炸声给惊到了,然而她非但不慌不乱,反是迫不及待地冲到了叶晞跟前来,怔怔看着他的双眼。 看他双眼一如她初见他时那般干净又澄澈,她这才放下心来,想抬手抚抚他的眉眼,却是生生忍住了。 想比划着同他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叶晞亦是一言不发,只是将左手拿着的雷弩移到右手,将左手朝她伸来。 是在问她要饴糖的动作。 明明早间流云就已将阿阮放在食盒里的饴糖拿出来同饭菜一起放在桌上给他,他吃了,也一如既往地将裹在外边的小油纸放进了窗台边上的雕花小盒里。 阿阮赶紧摸摸自己的腰带,从腰带间摸出来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 在腰带间收一块饴糖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然而叶晞却只是将饴糖抓在手里,并未剥开来吃。 阿阮以为他是在闹小孩儿脾性了,便小心翼翼地比划道:“奴帮世子剥糖油纸,好不好?” 叶晞非但没有将饴糖给她,反是将手背到了身后。 “小哑巴。”只见他盯着她的眼睛,眉心紧蹙,“我想你了。” 阿阮狠狠一怔。 只听他又道:“你何时回来?” 她若是再不能回来,他便没有办法将他已经做好的纸鸢交到她手里,亦没有时间等到再次晴天。 他语气认真,眸光干净到炽热。 这一刹那于他眼中,阿阮仿若看到了自己的路该如何抉择又该如何走。 她强忍着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缓慢却坚定地同他比划:“世子再等一等奴,奴很快就会回来。” 叶晞并不疑她,点了点头,再深深看她一眼,尔后转身回去。 他整出这般大的动静,却没有跨出门槛半步,似乎只要能见到阿阮,他便满意。 阿阮在他将将抬脚之时拉住他的衣袖。 叶晞转过头来。 只见阿阮松开他衣袖,小心又飞快地比划了一番。 于是两名护卫震惊地看到浑身都散发着可怕气息的叶晞扬起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这阮小娘子究竟和世子比划了什么!? 除了叶晞,谁人也看不懂她比划的是:世子,奴也想你。 叶晞往回走时将方才阿阮放到他手心里的那块饴糖剥了糖纸放进嘴里,糖纸未扔,而是拿回了阔屋,一并收进了窗台边的小盒里。 阿阮则是一直看着他往禁苑里走,直至再看不见,她才慢慢转过身去,拿起搁在地上的油纸伞,重新走进夜雨里。 叶晞不曾回头,他并未发现他再次转身往里走之际,阿阮的眼泪倏地夺眶而出。 -- 第106页 夜雨里的阿阮用衣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眼里的泪,不让泪水模糊她的视线,这般她才能看清她眼前的路。 她眼圈通红,然而她的眼神却不再茫然,且见她目光坚毅,与前边来时全然不一样。 她自衣襟后拿出她收于怀中的那只老旧线轴,牢牢握在手中,朝临渊园走去。 临渊园,是荣亲王的住处。 她每走一步,她右脚心的伤都仍疼得清晰,但她的每一步却都走得极为坚定。 流云在临渊园外见到阿阮时,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竟还抬起手来用力搓了一把眼睛。 这小哑巴莫不成当真同府上这些日传的那般,疯了?所以才会跑到主子跟前来送死? 要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在以往可都是绝不被允许的,她之所以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完全是因为主子看在世子的面子上而已。 她这会儿却是自个儿跑到主子眼皮子底下来晃悠,不是疯了怕就是傻了? 流云自然而然将她撵走,谁知她倔强得很,非但不走,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同他比划着同一个手势。 流云猜了好几回她想比划的意思,看到阿阮总是摇头后再重新比划不知第几回后,他想了想,这才将他觉得最不可能的一个猜想问了出来:“你是……想见王爷?” 他话音才落,终是见得阿阮垂下双手,用力点了点头。 流云简直难以置信,他本想劝她还是赶紧走为好,可看她大有一副见不到荣亲王她便一直在这儿等着,等到他出来的模样,是以他欲言又止,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成吧,看你如此执着,怕是非要见到王爷才甘心了,我且替你进去通报,王爷见不见你,便不是我能帮你的了。” 在阿阮点头之前只听他紧着又道:“又或是王爷见了你之后你会怎样,你想必也都想过,你确定你要进去?” 他本以为阿阮必会迟疑,然而他看到的是她毫不犹豫地再次用力点头,甚至朝他深深弯下腰来以表感谢。 这反是令流云怔了怔,须臾才道:“你且在这儿等着吧,我这便进去替你通传。” * 荣亲王并不是个习惯早早歇下的人,他向来歇下得迟,他总喜在深夜饮些烈酒,唯有那种烧心灼胃的感觉,才会让他感觉他还真正活在这世上,而不是被剖了五脏六腑的行尸走肉。 流云进来禀报时,他正坐在屋前廊下,斜倚廊柱,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仰着头就着壶嘴喝酒,连一只酒碗酒盏都不需要。 “她竟要来见我?”荣亲王半眯起眼,眸中寒意甚比院中夜雨。 “是。”流云也不知那小哑巴究竟心里想的是什么,“主子可要见?” 荣亲王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缓缓站起身,不疾不徐道:“备上笔墨纸砚,让她进来。” 第56章 真相 世子,我会保护你的。 除了荣亲王与阿阮自身, 再无人知这一个雨夜里他们二人间有过怎样的长谈,便是南一,也未能全全瞧见阿阮写在纸上的字。 南一只知晓阿阮在冰冷的地上跪了整整一夜, 写了一行又一行字,一张又一张纸, 皆被荣亲王扔到了炭盆里,烧成了灰烬。 阿阮离开临渊阁时已是寅时过半, 外边夜雨已停,只余寒凉的湿意,整个世间笼罩在一日当中最为暗沉的时刻。 于地上跪了一整夜的阿阮只觉自己双腿被冻得僵硬又发麻, 饶是如此, 她仍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却坚定地往禁苑走去。 她眸中血丝极重, 眼眶发红, 然而她的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阿娘说过, 无论她做何选择,她与阿爹都会站在她身旁,予她力量。 这就足够了。 这一回, 禁苑外的护卫没有再拦着她。 因为流云就走在她前边, 手中拿着荣亲王的腰牌,两名护卫当即退至一旁,将路全然让开。 流云并未随她一起进去, 仅是站在门外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禁苑之中那仿佛比外边都要浓重的黑暗里。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世上竟当真有一心奔向死亡。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护卫将连夜换上的大门落了锁, 这才回临渊阁去复命。 禁苑里漆黑一片,燃了一夜的风灯此时正是蜡烛燃尽之时,整个禁苑里唯有阿阮手中的风灯透着微弱的光,微微照亮着她脚下的路。 她脚步很急, 却走得很稳,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禁苑里的路,她很快便来到了阔屋门前,轻轻推开了那从不曾上闩的屋门。 屋中比屋外更漆黑,也更安静,静得阿阮只闻自己的呼吸声。 若在从前,她断不敢自己走在这般黑暗之中,更不敢靠近这间屋子,如今,她却如归家一般自然而然。 她无法说话,唤不了叶晞,也不知他这会儿是睡着还是窝在西屋里,正打算轻轻敲门时,只听屋里传来一阵东西倒地的声响,阿阮不由担心起来,一时间也顾不得思考,当即提着灯便冲进屋里。 动静是从西屋传来的,然而她跑到西屋前时却不见叶晞的身影,只见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木甲材料,完成的或未完成的弩机以及糊成各种各样的纸鸢,还有一条木为血肉精铁为关节的右腿。 就扔在西屋地上唯一的一小块位置上,显然这个位置是叶晞所坐之处。 -- 第107页 黑暗的屋子里,这么一条假腿扔于地上,虽远不及此前的那些假眼珠子那般逼真,可乍一看去,那同真人的腿一般长短大小的模样却还是着实吓了阿阮一跳,也使得她愈发担心叶晞。 阿阮小心地跨过扔了满地的物事,径自往右侧的排排书架走去。 如今的她已经很是清楚叶晞的习惯,这个屋子里,他待得最多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西屋正中那一地狼藉间的地方,一处便是这书架的最深处角落里。 至于东屋,他除了歇息,极少会去,且这般时辰他从不会待在东屋里歇息。 那便除了书架后的角落,阿阮再想不到其他地方。 阔屋外边,他是绝不会去的。 阿阮果在右侧书架的最深处找见了叶晞。 他窝在黑暗里,仿佛与黑暗完全融为了一体,阿阮只是就着手中的风灯隐隐约约地瞧见了他的身影。 以及听到了他很是急促的呼吸声,在这静寂的黑暗之中入耳颇为清晰。 这是阿阮于他身上从未听到过的鼻息声。 她担忧更甚,正要上前,却是才一落脚便踩到了掉落在地的书。 她这才发现她手边书架上的书被推倒了大半,皆掉在地上。 她立刻收回脚。 在阿阮的记忆之中,叶晞是极为爱惜西屋里的这些书的,否则便不会摆置得如此整齐,更不会明日都命她清扫书架上的落灰,而这些书,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能碰。 眼下这些书却被推倒在地,可想而知是他情急之下的举动。 阿阮担心更甚,正当她要避开跟前的书再次朝叶晞走去时,却听得他厉声喝道:“滚开!” 阿阮被他这陡然一声厉喝惊了一大跳。 她下意识地要退下,然而她将将抬起的脚再落下时却不是收回来,反是朝前迈进。 她竟是违逆了叶晞的命令! 叶晞显然没有想到阿阮竟敢不从他的命令,只见躲在角落里的他眸中写满了震惊与暴怒,他发狠似的伸出手来,夺过她手中的风灯,狠狠砸到地上。 他本是要毁了阿阮手中的风灯,不想风灯虽毁,然而里边的烛火却是烧着灯罩,使得火光倏然变得明亮起来。 叶晞的身子在这火光之中猛地一晃,且见他动作粗鲁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阿阮,扶着身侧的书架往外“走”去。 准确来说,不是走,而是蹦。 因为他整条右边裤管空空荡荡的! 阿阮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她双瞳紧缩,死死盯着他那因他移动而不停晃动的空荡荡的右边裤管。 被烧毁的风灯在这一刹那熄灭。 一切归于黑暗之中。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闻叶晞扶着书架往外蹦去的奇怪脚步声。 沉重的、带着轮轴摩擦的奇怪脚步声。 阿阮跌坐在黑暗里,久久不能从自己方才所见中回过神来。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叶晞空荡荡右边裤管,还有他未穿足衣正赤着的左脚。 无血无肉,而是一只木头与铁块一并做成的假脚而已! 就像……就像方才西屋前边那只吓了她一跳的假腿一样! 黑暗中,她浑身猛地一颤,只见她着急忙慌地自地上爬起来,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然而她不是叶晞,双眼一旦失去光照,她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短短的一小段路而已,她却数次撞在书架上,摔倒在西屋里叶晞的那扔了一地的材料里。 她往前爬,饶是她的手被地上的刀具划伤她都毫不在意。 世子……世子! 正当此时,有一只手自她身后伸来,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用力往后一拽,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只是对方显然也没有站稳,才将她拽起来后便摔倒在地,连带着阿阮一块儿重重撞在了一旁的书架上,若非这书架牢固,怕是已被他们这一摔给撞倒了去。 清晰入鼻来的淡淡木质清香让阿阮忙不迭地抬起手来,摸着黑摸索上叶晞的脸,以此来确认他是否安好。 然而却被叶晞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拂开。 阿阮大胆又固执地再抬起手来。 仍再一次被叶晞不留情地甩开,甚至冷冷道:“我叫你滚开。” 他冷冰冰的话音才落,阿阮便忽地撞进他怀里来,将双臂紧紧环在他背上,将脸颊贴在他心口。 叶晞怔住了,还有些不知所措,以致他良久良久都毫无反应。 待他回过神来时,阿阮已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他没想到小哑巴会这般时候回来,若他知道,他就不在这儿检修他的双腿了。 这地上有很多易伤到人的东西,没点灯,小哑巴看不见,会被伤着的。 “小哑巴。”叶晞感受着怀里阿阮的颤抖,只觉很是心烦意乱,心亦觉得很是难受,“我这副模样,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看到的人,都会死。” “我不想你死。”叶晞背靠着书架,本是冰冷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软了起来,“我想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知道吗?” 该赴死的,有他就够了。 叶晞想了想,又道:“而且,我这般模样,就和怪物一样。” 曾经被父亲扔进火里焚毁的那本书上是这般写的,小哑巴给他的那本《杂谈》上也是这般写的。 -- 第108页 不人不鬼的存在,皆被称之为怪物。 他觉得,他便是这般模样。 他不想小哑巴看到他这副怪物的模样。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阿阮一手紧紧抓着叶晞背上的衣服,一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以图能够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用力地摇着头,泪流满面,“世子才不是怪物!才不是!” 可他们身处黑暗之中,饶是她抓破自己的咽喉,叶晞也看不见她比划的意思。 忽尔,阿阮的唇贴到了他唇上来! 冰凉的、颤抖的,同她正死死抓着他胳膊的双一样,颤抖不已。 她的眼泪落在他嘴角,溢到他舌尖,咸到发苦。 叶晞浑身僵直,怔愣着什么都忘了去想,满脑子只有阿阮的气息与眼泪。 阿阮泪流更甚。 她终是明白她为何总是觉得世子的脚步声沉重得不同寻常,明白世子为何从不让她为他宽衣,她还曾以为世子是因为怕羞人…… 她也终是明白为何她稍稍走得快一些世子便跟不上更跑不动。 原来是这样…… 原因竟然是这样的……! 世子被叶家夺走的不仅仅是右臂,竟还有双腿! 而叶家非但没有想过停止对世子的伤害,如今更还想要他的双眼! 何其残忍! 这于世子而言,何其残忍! 世子他……他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疼会痛的人啊! 在世子的双眼之后,他们该要的,就是世子的命了吧? “世子,这世上若无人疼你,我来疼你,这世上若无人爱你,我来爱你。”阿阮自叶晞唇上离开,摸索着拉过他因为震惊而紧握成拳的左手,将他的拳头打开,于他手心一笔一划写字,也不管他是否能辨认得出来她写的是什么。 她的眼泪啪啪嗒嗒地落在他的手心里,“世子,我会保护你的。” 第57章 声音 小哑巴,活下去啊。 晨光熹微, 镀在窗纸上,将屋内的一切都罩在朦胧之中。 即便这朦胧之中什么都瞧不真切,然而, 天亮了。 晨曦冲破黑暗,冰寒静寂的长夜终将结束。 彼此之间仿佛时间凝固了似的阿阮此时才自叶晞怀里离开, 然而她的双手仍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生怕她一松手他就会离她而去似的。 她亦不敢低头去看他空荡荡的右边裤管, 怕因此触怒了他而被他狠狠推开。 叶晞的身子依旧僵直地紧绷着,他始终未有抬起过的左手将他的裤子紧抓得满是褶皱。 他有些不敢直视阿阮的眼,他也不知是因为他残缺不全的身子被她瞧见, 还是因为不适应她与他离得这般近。 总之, 阿阮一瞬也未有自他面上移开过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 好一会儿, 他才将挪开的视线别回来, 发现阿阮的目光仍落在他面上, 他眉心不由拧起,抬手捧住她的脸,将她的脸朝一旁转过去, “不要再看着我。” 阿阮本想扭回头来, 但他的话却是让她将身子全都背了过去,不再看他。 叶晞的身子这才不再紧绷,只见他自书架前爬到西屋正中央, 拿过遗在那儿的“右腿”,坐在地上, 将裤管高高别至腿根,将加腿装上,把裤管放下后将足衣穿上,不忘将黑色的右手衣也给“右手”套上。 待阿阮再转过身来时, 他已“完整”得与寻常无异,更与寻常人无异。 她这也才敢看向他的双腿。 叶晞以为,她总会问自己些什么的,就譬如说他这双腿,谁知阿阮却只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朝他比划:“还疼吗?” 叶晞又是狠狠一怔,仿若有人用力掐了一把他的心脏一般,疼、惊,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知道阿阮指的是他的双腿。 只见他有些讷讷地摇了摇头,“姬娘的医术很好。” 答非所问,很是孩子气的回答。 说罢他见阿阮怔怔地看着他,他才觉他的小哑巴怕是听不明白,这才又道:“十三年了,不疼了。” 早就没有感觉了,不过是时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生生将他双腿砍下的感觉。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 只是父亲不会让他那般轻易就死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且轻如羽毛般的小事似的,然而却是在阿阮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十三年……! 世子而今尚不及弱冠,不过二九年纪,十三年前,世子不过才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啊! 他们……他们怎能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下得了狠手!? 他们可是将世子生来这世上的人啊! 阿阮心中骇浪难以平复,叶晞这会儿却是朝她伸出手来,眼神干净澄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此事我不说,叶诚便不会知道。”他语气认真,“小哑巴你也要机灵着些。” 若是让叶诚知晓小哑巴瞧见了他的假腿,叶诚是不会再放过她的。 阿阮自腰间摸出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红着眼圈咬着下唇重重点头。 叶晞剥了糖纸,却没有将饴糖放进自己嘴里,而是递到阿阮嘴边。 阿阮用力摇头。 他并未将手拿开。 阿阮只能张嘴,将他拈在指尖的饴糖咬进嘴里来。 -- 第109页 可这一回,她如何都尝不到饴糖的甜味。 叶晞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番她发红的眼圈,确认她没有哭后这才收回手,看向满地的物事,道:“小哑巴你选一个你喜欢的。” 阿阮这才有心去细看地上的物事。 只见统共七八只纸鸢胡乱地堆放在地上,有鹰隼模样的,燕子模样的,兵甲模样的,每一只纸鸢上的绘花都不一样,却又每一只都做得极为精细,手艺远不是外边那些纸鸢所能比的。 阿阮知道叶晞善做兵器,却不知他在做这些小东西上也很是手巧。 她还以为世子说给她做纸鸢是骗她的,没想到世子竟当真给她做了,而且还做了这般多! 阿阮一眼便瞧中那只绘成燕子模样的纸鸢,迫不及待地将它拿到手里,抿着巧笑把它抱在怀里,“奴最喜欢这一个!” 她边比划边自衣襟里拿出她一直贴身带着的线轴,“奴可以绑到这个线轴上吗?” 叶晞看着她手中的线轴,眼神黯了黯,“待天晴时,就到院子里放吧。” 让他看一看纸鸢飞到天穹上的模样。 燕鸟和他的小哑巴也确实很相像,伴着春风而来。 阿阮眼圈愈发通红,然而她却是极力让自己笑起来,用力点头。 她要让世子如这纸鸢一般,高高飞起,飞出这囚牢般的重重高墙。 * 禁苑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叶晞白日里大多时候都窝在东屋睡觉,入夜后就埋头在西屋或是研制兵械或是趴在地上绘制图纸,阿阮一如从前未被荣亲王逐出禁苑时那般总会待在不碍眼却又能让叶晞无论何时抬起头来都能看到她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 除了给他端来饭菜以及她自己用饭的时间外,阿阮再未离开过禁苑,他在东屋歇下时,她便候在东屋门外,夜里他一心专注于偃甲偃术时,她若是捱不住倦意,她便会将她的被子卷在身上,靠着门扉合眼。 她不再如此前那般窝到阔屋门边的角落里卷着铺盖蜷着睡,如今她哪怕是睡着,也不会离开叶晞身旁。 他无论何时抬起头来都会看到她,她也要自己每每抬眼也都能看到他。 这般的平静安宁,他们拥有不了几日了。 惊蛰,已近在眼前了。 卷着被子靠在门边的阿阮一瞬不瞬地看着正趴在地上全神贯注于绘制图纸的叶晞,看他的身影在她不断黏合又努力睁开的眼皮下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她终是再无力睁开眼,带着沉沉的倦意睡了过去。 自重新回到禁苑里来,阿阮较前几日易入睡些,可她却睡得极不安稳,总是入梦。 她总梦到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不见日月星辰的巨大洞窟,洞窟北侧于洞壁上凿就一个且高且大的佛龛,不知是何木头嵌金打造的佛台上,一尊她从未见过的双面佛像端端立着,一面如菩萨,手捧佛莲,眉目慈悲,一面如阎罗,手执枪戟,面目狰狞。 除此之外,洞窟四周墙壁上皆凿出成百上千个小洞,洞中皆置一烛台,一旦烛台全部点上,整个洞窟便明亮得如同白昼,将佛龛中的双面佛像面上的神情映照得清晰可见。 佛龛之前洞窟正中是一坐三尺高一丈宽的圆形高台,高台仿若一整块白玉雕就,整个细如凝脂,台面上雕刻着一个看起来极为古老的图腾,似蛟龙又似螣蛇,与洞顶上雕刻且用墨绿色绘于其上的图腾一模一样,交相映衬。 仿佛透着寒气的白玉高台上,梦中的阿阮总瞧见有一个孩子躺在上边,还有一名面上带着古老面具身着奇怪衣裳的男人面对着佛龛站在高台旁,男人手中举着一把如龙又如蛇般的长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就落在躺在高台上的那个孩子身上。 她看不清那个孩子的容貌,她只隐隐约约看见他朝她这个方向转过头来,好似……在同她说着什么。 每每梦到这儿,阿阮都会自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这一回,她又梦到了这同一个地方,一切都与此前她每一次梦到的一样,佛龛里的双面佛依旧,男人手中的刀依旧,就连躺在高台上的孩子也都依旧。 然而这一回,她却没有在男人将手中奇形怪状的长刀举起时自梦中惊醒,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手起刀落,血水飞溅! 也是这一刹那,在她此前好几次梦中都模糊不清的高台上的那个孩子的面容亦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一个不过四五岁的男孩,穿着月白色的衣服,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他正朝她这个方向转过头来,额上冷汗涔涔,面上丁点血色也没有,他浑身痉挛得仿佛整张脸都要扭曲起来。 然而却见他吃力地抬起颤抖的手,将无力伸直的伸直的食指压在唇上,显然是在叫她不要出声。 他的眼睛幽深如墨,却又干净澄澈得好似两泓清泉,仿佛能看到人心底。 而那把形状奇怪的长刀就落在他双腿腿.根上,上边的蛟龙与螣蛇身上沾满了腥红的血,锋利的刀刃已将他的一双腿自大腿.根处齐齐斩断! 鲜红的血水染红了整个白玉石台,填满了雕刻在石台上的古老图腾! 阿阮将双手死死捂在自己大张的嘴上,牙齿亦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阿阮再次自梦中惊醒。 一如此前每一次惊醒时那般,她惊得浑身一抖眼睛猛睁,冷汗淋漓。 -- 第110页 然而这一回她惊得大口大口地喘息,心口跳动得厉害,面无血色,仿佛被久搁岸边的即将渴死的鱼。 不仅如此,她更是同梦中那般将手塞到了牙间,生生咬出了血来。 她清楚地尝到了血水的咸腥味。 可她却久久回不过神来,两眼茫然且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三魂七魄一般。 她一直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又是为何患上的失语症,阿爹与阿娘也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她只是隐约记得大夫曾说过,她许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所致。 而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知晓她曾经历过什么事情,才能找出对症下药的办法。 她曾以为是当时太过年幼,所以她忘了,后来她又以为,是阿娘施在她身上的祝由术让她忘了。 如今她终是明白,她的这段记忆,是同她的声音一齐,被惊恐万状的她遗失在了那个可怕的洞窟里了。 如今她啊,找回来了…… 阿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摸到满手指的眼泪。 她不禁将双手死死捂在自己嘴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吵到不知何时趴在地上睡着了但手里仍握着笔的叶晞。 她终于将遗忘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她该高兴的才是,可为何她却只想哭呢? 原来,她曾见过世子。 世子的眼睛,与从前一般无二,丝毫未变,始终干净又纯澈。 叶晞睡得也并不安稳,他也入了梦,梦中阿阮总是在哭,哭得他心烦意乱的,哭得他于不悦中醒来,一把抓起被自己垫在脸下的图纸就要撕毁,又在即将动手之时想起什么,暴躁地将其扔到一旁。 他抬起头朝阿阮瞪去,果见她两眼通红得好似兔子一般,眼角犹挂着泪珠,不由生气,心中愈发暴躁。 若在从前,他定让她滚出自己的视线,然而此时他虽气恼,却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性。 他来到阿阮身旁,蹲下身来,一边用衣袖搓去她眼角的眼泪一边不耐烦道:“小哑巴你再哭哭哭的,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明明是凶狠的语气,可道出的话却似孩子一般。 阿阮忙抓住他的手,连忙摇头,尔后冲他笑了起来。 叶晞却是将眉心拧得更紧,“难看。” 阿阮赶紧从腰间摸出一块饴糖,摊开他的手,把饴糖放在他手心。 “小哑巴,我饿了。”叶晞将饴糖抓在手里,“你去把早饭端过来。” “多拿一份碗筷,你同我一起吃。” 阿阮紧抿着唇,用力点头。 今天,是惊蛰。 但他们谁人都没有提,阿阮食不知味的陪他吃完了极其寡淡的一顿早饭,只听叶晞又道:“小哑巴,我要梳头。” 阿阮又是用力点点头,自怀里摸出叶晞亲手做的那把小梳子。 她一直贴身收着。 叶晞跪坐在地,面向着外边,腰杆挺得笔直。 阿阮站在他身后,微弯着腰,一手托着他的长发,一手用梳子轻柔细心地将他毛糙的长发梳顺。 “小哑巴,外边天晴了。”今日虽是惊蛰,但此时的天却是晴好,有风,若是站在窗边,都能感受得到暖洋洋的风拂到面上。 是放纸鸢的好日子。 不待阿阮为他将头发系好,叶晞便爬起身,拿过被她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纸鸢中的那只燕子纸鸢,径直走到门边,跨出门槛,站到院子里,站在湛碧的天宇下。 他转过身来看犹在屋里的阿阮,一手抓着纸鸢,一手拿着已经同纸鸢系在一起的那只线轴,微微扬唇,难得温和道:“来放纸鸢。” 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淡去了他身上的冷漠,也给他青白的皮肤镀上了些微血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连眸子里都盈满了光亮。 阿阮用力吸吸鼻子,忍着喉间酸涩,朝他跑去,接过他递来给她的纸鸢。 她放过纸鸢,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初她便是追着那被风吹断了的纸鸢误入了那个明明没有窗牖却又明亮得诡异的洞窟。 她没有找到她的纸鸢,可她在洞窟里遇到的那个小小郎君却是照着她描述的模样给她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燕子模样的纸鸢。 后来,他将她藏在一个只能容她蜷着身子躲进去的小洞里,千叮咛万嘱咐她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听了他的话。 再后来,她醒来之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阮手中抓着纸鸢,拼了命似的往前奔跑,忽尔她手一松,她手里的纸鸢便顺着风忽高忽低地飞了起来。 叶晞的视线追随着跟着风愈飞愈高的纸鸢,向来无所求的他眸中第一次露出向往与憧憬。 若是他也能飞,多好。 “阿晞。”正当阿阮手中线轴的线已经全部放出去时,荣亲王来到了禁苑。 他本不忍心扰了他们之间这最后的安宁,可时辰已至,他不得不来。 叶晞将目光自飞得老高老高的纸鸢上收回,对于荣亲王的出现他毫不诧异,相反,他很平静。 他看向不远处的阿阮,对她笑了笑,“小哑巴,我该走了。” 阿阮怔在原地,定定看着他,拿着线轴的双手颤抖不已。 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得出来。 叶晞深深看她一眼,好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底一般,少顷他才转身,往禁苑外走去。 -- 第111页 天际忽有浓云密布,前一会儿还晴朗的天,这会儿就已是云层厚重,仿佛裹着春雷与雨水,随时都会倾盆而至。 风微烈。 “世……”阿阮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抬手用力抠住自己脖子,极尽全力般张嘴,“世子!” 叶晞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震惊地转过身来。 只见阿阮朝他跑来,却因为情急而重重摔倒在地。 她手中线轴放出去的线在这一刻断了。 失去牵引的纸鸢被卷进了风里。 “世子,是我,是我……!”摔倒在地的阿阮根本顾不得爬起身来,而是将她的双手朝叶晞举起来,右手食指指着她左手心里的那颗朱砂痣,情急地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当初她就是这般指着自己左手心里的朱砂痣给他看的。 ‘这颗朱砂痣就是我的印记哦!’ 她的声音破碎又沙哑,难听得有如老妪,然而叶晞却是听得认真。 也正因如此,他眸中震惊才更甚,“是你?” 他以为当初那个误闯进“圣地”被他藏起来的那个小女孩早就死在了叶家人手中。 他记得她手心的朱砂痣。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姬娘与叶诚之外的人。 他很高兴,也很难过。 是他害死了她。 没想到,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又来到了他身边。 “真好。”这般,他便能不无遗憾地跟叶诚走了。 “小哑巴,活下去啊。”跟他这样的怪物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叶晞说得认真且郑重,如同他当初让她藏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时一样。 他说完,快步离开,头也不回。 “世子……世子——!”明明双腿无疾,然而阿阮却是跌跌撞撞,根本追不上离去的叶晞。 “轰隆——!”春日的第一声惊雷轰然而至。 大雨紧随着春雷倾盆而下。 “阿晞——!”阿阮站在大雨里,声嘶力竭。 第58章 祭师 祭师与祭品 马车碾着雨水, 辚辚驶出建安城。 雨水打在车棚顶上,哗啦作响。 叶晞将车帘掀开,任风带着雨拂进马车里来, 始终没有车帘放下的打算,就这般面无表情地看着逐渐远去的荣亲王府与陌生的街道。 良久良久, 才听得他说话道:“叶诚,小哑巴不会有事的,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 驭手的驾车本事极高,马车行驶得很是平稳, 平稳得荣亲王可以在马车里烹茶。 他此时就在烹茶。 茶香溢满整个马车。 他没有回答叶晞的问题。 叶晞也未有追问。 良久良久, 他才将车帘放下。 荣亲王正好将茶汤煮好, 盛了一碗递给他。 他接过捧在手里, 却没有喝, 而是抬眸看向荣亲王,“我记得叶诚你说过,你不喜欢饮茶, 你只喜欢饮酒。” “的确如此。”荣亲王端起茶碗, 轻轻呷了一口,叹息道,“只是这世上哪能事事都有选择, 很多事情不是我不喜欢甚至是厌恨便能不去做的。” “喝喝看,尝尝是什么味道。”荣亲王朝叶晞抬抬下巴, 微笑道。 叶晞知晓这是茶,然而他却从未喝过,亦未尝过。 他先浅浅呷了一小口,尝不出什么味道, 便呷了一大口。 非但仍未尝出味道,反是先烫了自己的唇舌,烫得他眼角都溢出了泪来。 荣亲王笑出了声:“傻小子,茶可不是这般来喝的。” 笑着笑着,叶晞瞧见他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叶诚。”他盯着荣亲王的眼角,拧起了眉心,“你哭了。” 荣亲王当即别开头,用力眨了眨眼,再回过头来时笑道:“胡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哭?” 叶晞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将茶碗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嫌弃道:“苦的,不好喝。” 荣亲王又笑了,少顷,他才又问叶晞道:“现在呢?你嘴里喉间又是何味道?” 叶晞听话般地咂咂嘴,细品余在唇齿间的茶味。 竟是奇异的尝到了些微淡淡的甜味。 这于他而言从未尝到过的味道令他不解地又拧起眉心。 “可是有些甘甜的味道?”荣亲王道,“你已经尝过饴糖的味道,甜味于你而言必不陌生了。” “有些人的一辈子呢,就如同这茶味一样,先苦,再有回甘。” “叶诚。”叶晞将眉心拧得更紧,“你今天很奇怪。” 可奇怪在何处,他却又说不上来。 仅是他的直觉而已。 “有吗?我哪回见你又不是这样了?”荣亲王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叶晞摇摇头,却又不回答,而是道:“我在我那间屋里给你留了连弩和雷□□,小型的大型的都有,我知道你喜欢这些,往后你要是想用,就找人照着图纸给你做出来。” “只是他们的手艺肯定没有我的好,可不能毁了我的图纸就行。” “可以拿在手上使唤的连弩与雷弩我也都各做了好几把放在屋里了,本想给你多做几把的,可是材料不够了,过后你自己去拿。” “还有,谢谢你。”说罢,他朝荣亲王深躬下身来,额只差一寸便要磕到地上。 -- 第112页 不仅仅是感谢他对他的宽容与包容,更是感谢他将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而不是当成一个物件,一件……祭品。 叶晞从未同任何人说过这般多的话,更未向任何人这般躬身道过谢。 这是第一次。 认真,真诚。 荣亲王又别开脸。 这一回,他抬起手飞快地在眼角擦了一把。 “我可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大可不必同我道什么谢。”荣亲王佯装毫无所谓,偏偏红了眼圈。 叶晞默了默,才又道:“我知道,那个人,是你。” 那个从来不肯摘下脸上面具但总是满足他各种材料需求,也总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与偃术兵甲器械有关的书籍的人,是叶诚。 那个同样戴着面具,站在神祇与祭台前,亲手砍下他右臂与双腿的人,也是叶诚。 荣亲王看着叶晞清澈的双眼与平静的面容,狠狠一怔,尔后释然又悲戚地笑了起来。 阿晞何其聪明,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不过是他自己从不敢去想而自欺欺人罢了。 他是叶家神祇选中的祭师,而阿晞生来便是神祇选中的“最完美祭品”,所以他从不敢面对这个生来便注定为叶家献出一切的孩子,唯有戴上面具,他才敢站在他面前。 后来,他在兄长与神祇面前立誓,以他往后的自由为代价,换叶晞得以离开那不见日月星辰的洞窟到晴空屋宇下生活的机会。 禁苑如叶晞曾经生活了整整十三年的洞窟一样,是他的囚牢,然而他永不会知晓的是,为此,建安城也成了荣亲王的囚牢。 而南一与北一,即是叶谨放在他们身边的眼。 只是叶谨不知晓、不曾想也绝不会去想的是,南一与北一虽是叶家训练而来的影卫,可他们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冷冰冰的兵器,他们还有一颗始终在跳动着的心。 “阿晞,你可知你这个名字的含义?”荣亲王垂眸,拿过叶晞手中的茶碗,重新给他将茶汤舀上。 “是破晓,也是光明。”荣亲王抬眸,将茶碗递回叶晞,“喝完。” 叶晞像个听话的好孩子似的,依言照做。 片刻,叶晞觉得自己眼前的荣亲王有些模糊,他不由抬手揉揉眼,好让自己看得清楚,“叶诚,你又哭了。” 荣亲王这回没有辩解,也没有再别开头,反是无所谓地笑了,“管不住了,哭就哭了吧。” “你方才还说堂堂七尺男儿是不会哭的。”叶晞拧眉,愈发用力揉眼。 可无论他如何揉眼,视线都清晰不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变得沉重混沌起来。 模糊之间,他见荣亲王朝他伸出手来,在他头上先是抚抚,尔后用力揉了一把。 “阿晞,我们虽生为叶家人,可我们也该有能做选择的时候,对不对?”叶晞再看不清眼前的荣亲王,只听低沉的声音中好似带着哽咽,“但做选择有时候却是件为难人也让人痛苦的事情,所以……” “这件事情,我来吧。” “好孩子,活下去。” 叶晞隐隐约约听得荣亲王道得这一句话,便全然失去了意识。 只见他歪倒在蒲团上,呼吸均匀,竟是睡了过去。 坐在他身旁的荣亲王眼圈发红。 * 车辙辚辚,春雷阵阵,连绵的雨水之中不知蛰伏了多少眼睛与利刃。 只当又一阵春雷轰鸣之时,建安城外的密林间忽然涌出来不计其数的黑衣人,手握锋刀将荣亲王的车驾拦截围堵。 亦是这同一时刻,密林间有利箭骤射而出,如雨一般,自四面八方朝荣亲王的车驾方向包围而来,一波紧接着一波,密密麻麻让人无处可躲更无处可退! 他们的目的好似并非要将马车里的荣亲王与叶晞生擒,而是要当场取他二人性命! 这如同骤雨般的箭矢仿若一场又一场无差别射杀,不仅让荣亲人一行车马死于这阵阵箭雨之中,便是方才来袭的黑衣人也全都无一幸免,无一不身中数箭! 血水如流,雨水不止。 密林归于宁静,只闻雨水打在草木上的哗哗沙沙声。 此时才见有人自密林深处走出来,走到因马匹骤死而翻倒在地的马车旁,躬身掀开车帘,看了马车中各身中数箭已然气绝身亡的荣亲王与叶晞一眼,取下腰间水囊,将装在水囊里的黑油淋到他二人身上。 尔后吹燃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扔到他们身上。 马车里尚未被雨水浇淋,明火一遇着黑油,瞬间燃起烈焰,将荣亲王与叶晞的尸体裹于其中,拼命舔舐。 仿佛这般还不够尽兴似的,对方于离开还朝马车内再扔了几只装满了黑油的水囊。 牛皮水囊被烈焰烧得鼓胀,忽尔“轰”的一声爆炸开来,将马车内的尸体连同马车一起炸得四分五裂。 若是此处此时还有人活着,定会看见这人右手手背上绘着一个墨绿色的古老图腾。 似螣蛇,又似蛟龙。 * 严州曾楚地的腹地,是楚地最为重要的城池。 饶是如今它已远非往昔可比,但它在楚帝眼中,仍一如既往的重要。 因为叶家的“圣地”就在严州,就在曾经的唐家府邸背后祁山下的地穴之中。 严州与建安相去不远,半日车程便能抵达,若是快马加鞭,即不过是三个时辰的事情而已,这也是为何楚帝定都建安而非远去严州却最为适合建都的靖州。 -- 第113页 楚帝先荣亲王八日离京前往严州,日日焚香沐浴于“圣地”之中跪拜叶氏神祇。 每日七个时辰,他已跪拜了整整七日。 这是叶氏一族历来的规矩。 唯有足够虔诚,才能让神祇显灵,助他们叶氏子孙达成所愿。 眼下,已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祭师与祭品的到来,于今夜子时正点举行祭祀仪式。 这次,他将为神祇献上祭品最明亮最能与神通的双眼。 神祇选中的祭师与最完美的祭品,定能让神祇与此前一样,助他达成所愿,找到唐氏秘宝,进而开拓楚国疆土,问鼎天下! 第59章 死了 阿晞……死了? 已然换上叶氏一族月白色族衣的楚帝对着高大佛龛里的双面神祇虔诚地躬身磕头, 今日自子时又半开始已跪拜了整整七个时辰的他看了一眼佛龛前的焚香,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朝洞外走去。 这个时辰, 他的祭品与祭师快到了。 一路有影卫随行护卫,断不会出现差池。 他要去看看圣女是否已准备妥当。 一场完美的祭祀不能没有圣女, 唯有圣女才能确保祭品的万无一失。 神祇很满意这个祭品,若这一次的献祭不能让神祇助他达成所愿, 他便要将祭品的脏腑献上,绝不能让祭品在这一次的祭祀中死去。 楚帝离开“圣地”后往半山腰而去。 自唐家没落后,楚帝便在这祁山上修建了汤池, 只为祭祀前能够更好地洗涤身上的尘泥与脏污。 圣女此刻就在汤池中沐浴。 楚帝如入无人之地般走近汤池, 候在汤池边的瑶姑姑见着他时丝毫不觉诧异, 毕竟每每圣女于祭祀前沐浴时他都会前来, 检查并确保她将自己清洗得足够干净。 瑶姑姑正要朝楚帝福身行礼, 却见他微微抬了抬手,瑶姑姑意会,弓腰垂首退了下去。 她退下前担忧地看了汤池里的圣女一眼。 楚帝褪了披在肩上的氅衣, 步入汤池, 来到圣女面前。 只见圣女并非生得倾国之姿,却是自成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温柔端庄,饶是她此刻闭着眼, 依旧难掩她天然自成的气质。 竟是姬皇后。 她并未因楚帝的靠近而睁开眼,楚帝亦不在意, 他只是拿过搁在汤池边上的棉巾,蘸了水后擦拭上姬皇后的脸。 他动作细致缓慢,自姬皇后的眉眼脸颊慢慢擦拭而过,就像生怕她洗不干净而触怒神祇似的。 只是姬皇后并不配合, 更似反感抗拒,他的手将将擦过她的脸颊时,她便忍不住别开脸去。 楚帝面不改色,毫不在意似的抬手捏上她的下颔,将她别开的脸给别回来。 姬皇后非但不配合,反是抬起下巴,甩开了他的手。 楚帝面上仍是神色不变,然而他却是扬手一巴掌重重掴到了姬皇后脸上。 “啪——”巴掌声响彻整个汤池,惊得已然退到外边的瑶姑姑都听得清清楚楚。 姬皇后被打得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别到了一侧,只见她脸上顿时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嘴角更是有血水流出,可见楚帝这一巴掌打得有多用力。 只见他又捏上姬皇后的下巴,用力将她的脸转过来,用棉巾慢慢擦去她嘴角的血水。 这一回,姬皇后没有再甩开他手,她睁开眼,双眸如同死水,仿佛已死之人般。 “你又能见到他了,你该高兴的,不是吗?”楚帝动作轻柔,语气温和。 可姬皇后知道,他身体里有一颗天底下最冷硬的心,不是阎罗,胜比阎罗。 “你活着,他才能好好活着。”楚帝声音徐徐,“你是姬氏圣女,莫忘了你姬氏一族的使命,也莫忘了你在神祇前立过的誓。” 姬氏一族因叶氏一族而生,依其而存在,其全族使命即是遵从于叶氏,姬氏一族世代习医,圣女则是姬氏族人选出来的为叶氏神祇与祭品而活的存在,为叶氏嫡子诞下最纯粹的祭品,亦保祭品在祭祀中不出任何意外与差池。 与其说姬皇后与楚帝是夫妻,不若说他是她的主,她在他面前,唯有服从。 楚帝说完,这才松开姬皇后的下颔。 姬皇后仿如失去了支撑般,面色惨白地靠在汤池边上。 楚帝扔开手中的棉巾,走出汤池。 正当此时,外边传来瑶姑姑的厉斥声:“你不可进去!” 然而对方显然并未将她放在眼中,径自闯了进来,却又没有靠近汤池边,仅是就地单膝跪下,双手托着一根竹简,朝楚帝的方向递来。 是叶家的影卫。 瑶姑姑紧跟在影卫身后冲进来,手里抓着长衫挡住汤池里的姬皇后,眼疾手快地为自汤池中站起身来的她披上。 楚帝一脸阴沉,大有将这擅自闯进来的影卫即刻拖下去碎尸万段的打算。 他的跟前,从不容无礼之人。 叶氏影卫,更是不能。 然而他并未当场动怒,而是不疾不徐走到影卫面前,伸手拿过他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的竹简。 竹简上写着古老的文字。 那是唯有叶氏与姬氏族人才能看懂的古老文字。 楚帝看罢书简上的字,双手倏地捏紧成拳,面色与眼神阴冷得仿佛酝酿着随时都会倾势而来的狂风骤雨。 只听他道的每一个字似都自齿间逼出来一般:“死了?是何意?” -- 第114页 “回主上。”影卫将头垂得极低,“属下几人遵主上之命暗中于荣亲王府外开始护卫王爷与世子,然而将将出了城门属下等人便遇到了伏击,对方身手寻常,奈何人数众多,属下等人虽无伤亡,却是被阻开了与王爷车驾间的距离,待属下等人赶上王爷的车驾时……” “却发现王爷与世子遭遇了埋伏。”影卫说完,要本就弓着的腰弓得更低。 正由瑶姑姑扶着从汤池里出来的姬皇后顿在汤池边,双目圆睁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名影卫。 “咔嚓——”楚帝将手中抓着的竹简生生捏成了两段,眼眸陡然充血,“然后呢?” “王爷与世子一行人无一幸免于难,王爷与世子的尸身不仅被对方用黑油烧得面目全非,更是连同整个马车被炸得四分五裂,拼不全也找不回。” 影卫说完,改单膝为双膝跪地,头磕在地,“属下无能,未能保护王爷与世子周全,愿受主上任何惩罚!” 被捏断的竹简刺入楚帝手心,扎出血来,然而他却毫无知觉,只紧缩着瞳仁死死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影卫。 死了?诚弟死了?他的祭师死了?祭品也死了? 这如何可能!? 楚帝犹处在无法置信的震惊之中,姬皇后忽然挣开瑶姑姑的搀扶,朝他扑了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死死盯着他,睁大着眼颤着声问:“阿晞死了?阿晞……死了?” 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不会的! 姬皇后手上那收紧得狠狠掐进他胳膊皮肉中的感觉终是让楚帝自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垂眸,看着姬皇后通红的一双眼,脑子忽然闪过一道白芒,使得他非但没有将姬皇后推开,反是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温柔至极。 楚帝与姬皇后之间从来都无关情爱,唯有祭品与姬氏的医术,他这般温柔地抚摸姬皇后的脸颊,是第一次。 纵是当初为了让她孕育祭品而行事的无数个夜晚,他也从未有过这般的温柔。 然而姬皇后却丝毫不觉受宠若惊,反是觉得毛骨悚然,无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令她汗毛倒竖。 只见楚帝轻柔地抚过她通红的眼眶,声音缓慢轻柔道:“无妨,我们还有一个儿子,现距子时正点还有四个时辰,阿昭已在前来严州的路上,来得及的。” 若是错过了今日,便要再等上整整两年才会有如今日这般最为适宜祭祀的好日子。 而莫说两年,便是两个月,他都不想再等不能再等! 阿昭虽不是最完美的祭品,但他身上流着同样是叶氏与姬氏圣女的骨血,是完美祭品的孪生兄长,他们之间的差别,唯有这一双眼而已。 今日子时绝不能错过,阿昭必须作为新的祭品献祭给神祇! 若是阿昭的眼不能让神祇满意,他可一并献上他的四肢以及他的脏腑!如此,当能让神祇满意。 至于祭师,便由他自己来担任。 他是叶氏嫡系子孙,由他来担任祭师,神祇想来不会震怒。 今日没有任何事情比今夜子时祭祀神祇更重要! 祭品与诚弟之事,待过了今日,他自会派人调查清楚。 任何胆敢杀害他的祭品与祭师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任何想要阻拦他问鼎天下的人,都必须死! 楚帝同姬皇后温柔地说完话,将她耳边湿漉漉的长发别到耳后,这才将手垂下,腥红着满含杀意的眼阴沉着脸与她擦肩而过,离开。 “叶谨!”面无血色的姬皇后陡然回过神,她猛地转过身再次抓住楚帝的胳膊,死死抓住,眼角淌着血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不心疼阿晞便也罢了!阿昭可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竟然、你竟然——” 姬皇后哽咽着根本说不出后边的话来。 “既然原有的祭品死了,作为他的兄长,他自当要成为新的祭品。”楚帝神色冰冷,仿佛他骨子里流淌地不是滚烫的血而是霜寒的冰,自他口中道出的话冷得没有任何情感,“身为叶氏与姬氏的血脉,这是他们的命,也是他们的荣光,你该为他们高兴的。” 楚帝说罢,毫不留情地甩开姬皇后的手。 姬皇后被他甩得身子一个摇晃,脚步踉跄着险些栽入一旁的汤池中。 瑶姑姑飞快地将她搀住。 然而她却将瑶姑姑推开,朝离开的楚帝追去。 只是她双腿虚软,连站着都需瑶姑姑搀扶,又如何追得上楚帝? 只见她狠狠栽倒在地,狼狈不堪。 楚帝头也不回。 “叶谨,求求你,不要……”姬皇后趴在地上拼命朝楚帝离开的方向爬去,眼中充满绝望,哭得撕心裂肺,“不要……” 不要再夺走她的孩子——! 第60章 阿弟 该被恨的人,应该是他。…… 建安城。 “唐先生!”一名男子冒雨而来, 单膝跪在唐先生面前,神色凝重并急切。 唐先生正坐在一座石亭中,自己与自己对弈, 任雨水从亭子四面随风扑落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 无论何时,他给人的感觉都儒雅又温和, 然而他的眸中又时刻藏着锐利,有如一只时刻盯着猎物一举一动的鹰, 随时都会伸出他的利爪将猎物的咽喉掐断。 他此刻瞥一眼跪在自己跟前的来人,眼神便如鹰瞳,锐利又阴桀, 不疾不徐道:“事成了。” -- 第115页 男子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而是将头低下, 紧张且不安道:“算、算是成了。” 唐先生正要往棋盘上落子的手倏地定在半空。 且见他阴冷着脸缓缓转过头来, 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 将本是拿在指尖的棋子慢慢捏到手心里,愈发缓慢道:“何为‘算是成了’?” 男子听得出来唐先生已然不悦,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我等本已成功拖住随行的影卫, 眼见就要得手,不想在城外密林间竟遭遇了伏击!” “属下并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待属下等人赶过去时, 我方兄弟已无活口,荣亲王一行人也无一生还。”男子毕恭毕敬地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地禀告。 唐先生捏紧手心里的棋子, “尸体呢?” “荣亲王与其世子的尸体已经被对方用黑油连同马车炸得四分五裂。”男子不敢有任何隐瞒,“属下等人已在周围找过他们的尸体,却只找得到残肢而已,连全尸都拼不完全。” “对方的目的显然也是荣亲王与其世子, 只是他们并不是要将目标生擒,而是当场取他们性命。”男子猜测,并抬头大胆地问唐先生道,“唐先生,这究竟是叶家的仇家所为,还是……别的什么和我们一样目的的人?” 唐先生并未回答男子的问题,而是朝他瞥来一记冰冷的眼神,男子顿时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不敢再多问。 “如此说来,荣亲王与其世子面目全非并无全尸?”唐先生冷冷徐徐问。 “是。” “那你们如何确定死的就一定是荣亲王与其世子?”唐先生又问。 “因为马车上坐的就只有荣亲王与其世子而已,不是他们还能是……”男子话未说完便突然愣住,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置信。 然而唐先生却未就此事再说上些什么,只见他将手心打开,将紧捏在手心里的棋子重新拿在指尖,落在胜负尚未分出来的棋盘上,“另一边事情如何了?” 他话音才落,便见又有一男子冒着雨朝这石亭而来。 他的脚步比方才前来的这一人更匆忙,面上的神色也更凝重更急切,甚至还有些慌乱。 他也并未似先前来的那名男子一般走进石亭,而是在石亭外便朝亭子里的唐先生跪下身,不待唐先生问上些什么,便见他一记响头重重磕在雨地里,语气里尽是负罪感:“属下等人无能!未能救出少主!” 唐先生正拿起棋子的手又是一僵。 只听跪在雨水里的男子又道:“属下等人潜进荣亲王府时那禁苑里已被大火烧了起来!禁苑的护卫道是少主自早间进去之后便没有再出来过!” “前边雨水停过一阵,护卫说大火应该就是那会儿烧起来的,也不知禁苑里的那处宅子是用的什么特别的材料还是着了什么邪,那大火在雨里也灭不掉!” “有一护卫与一婢子冲进去救人了,却没见再出来。” 而且那大火就像是……就像是少主自己在里边烧起来似的。 男子正要将自己心中猜测道出来,却听唐先生咬牙切齿般问他道:“确定大火烧起来时她就在里边不曾出来过?” “属下——” “尸体呢!?”唐先生再次将棋子捏进手心,拳头捏紧得好似要将这枚棋子碎成齑粉才罢休,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你们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了!?” “去找!”此刻的他与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他再也维持不住冷静,霍地掀翻了面前的棋盘,甚至厉声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也要把她给我找到!” 他可以不在意叶家的祭品是死还是活,但他绝对不能失去那个小哑巴! 唐家秘宝,全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知晓! “是!”跪地的两名男子何曾见过向来冷静自若的唐先生这般失态,双双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们正待退下,却又被唐先生唤住。 “将唐家少主尚在人世,即是荣亲王世子身边的那个哑巴侍婢的消息放出去。”唐先生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眸中尽是藏不住的阴桀与狠厉。 叶谨那儿迟迟不见有动静,想必是叶诚将上回那个哑巴来见过他的消息按了下来并未报给叶谨,否则那个哑巴怎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 他早该想到的。 唐先生几乎要将自己的拳头给捏碎。 本要退下的两名下属看着满眼阴厉的唐先生,无法置信道:“唐先生,若是少主还活着,您这般……可是在将少主置身于危险之中啊!” “我如何行事,还需要你等来教吗?”唐先生阴阴冷冷地朝他二人看过来。 两人不寒而栗,连忙躬身低头,“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待二人退下后,计划失败以致全然失了冷静的唐先生更是一脚踢翻了本是放置棋盘的小案,将其踢出石亭,翻倒在雨水中。 一个无依无靠且粗鄙不堪的哑巴竟也敢同他作对! 看来是他对她太仁慈了,那便休怪他心狠手辣! * 叶昭作为叶氏嫡系血脉,叶氏每一场重大的祭祀他都必须参与。 只是至今为止,他尚无进入“圣地”的资格。 能有资格进入圣地的,唯有神祇选中的祭师,祭品,姬氏圣女以及叶氏族长。 他一直都知道他有一个孪生兄弟,他们二人之间,只相差了两刻钟。 -- 第116页 他是叶昭,是兄长,他是叶晞,是阿弟。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从未见过,甚至连靠近,都不曾有过。 他们唯一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候,是他们五岁时的深冬时节。 幼时的记忆大多都已模糊,但那一日的记忆,他脑中至今仍旧清晰。 他始终清楚得记得那一年深冬的雪厚实又冻人,那一年的雪是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他被父亲要求跪在“圣地”外,跪在寒天冻地中,以最虔诚的心等待着他们叶氏一族最神圣的祭祀。 可那时候,五岁的他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体会不了。 他甚至没有办法理解,他眼前那个明明透着光亮却又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的洞窟为何能是他们叶氏一族的“圣地”。 当时的他只是被父亲告知,那与他从未相见过的阿弟将作为叶氏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祭品献祭给他们叶氏的神祇,作为叶氏嫡子以及兄长的他定要在这圣地之外诚心为这一场神圣的祭祀祈福。 父亲打小对他要求严苛,年幼的他跪在圣地外已然冻得全身麻木却不敢动弹,只是当大雪将他浑身都覆盖住时,他终还是在冰寒之中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那时他在想,为何要拿阿弟来祭祀神祇? 阿弟,会死吗? 后来他醒过来时,他以为从来就没看过他一眼的母亲会来看看他,就算她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抱抱他,但至少会来看一看他。 可他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都没能等到见上母亲一面。 眼中本来就没有他的母亲,在他们五岁深冬时节的那一场大雪之后,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甚至他前去找她,她都拒绝相见。 后来他才知晓,母亲眼中从来就只有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阿弟而已。 不知何时起,他心中逐渐对他的祭品阿弟生了恨意。 饶是从未有过交集,他对他的恨意却是与日俱增。 而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嫉妒,更为准确。 因为不仅母亲眼中心里只有他,便是见多识广的叔父也都偏爱极了他,甚至愿意以自身的自由来换他离开那个从不见光明的洞窟。 就连父亲,也很少正眼看他。 明明他也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是叶氏的嫡长子,也明明他比他的所有兄弟都要努力,为何他们却都……不爱他?为何他们眼中只有那个祭品,那个怪物? 叶昭已经想不起来,那曾经在他心中让他想要与其一起长大的阿弟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他心中的怪物。 此时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缚了手脚绑在这张白玉祭台上,看着洞顶被四周的灯烛映得明亮到刺眼的古老图腾,听着身旁父亲对他从未有过的温和又慈爱的话,他终是明白了。 该被恨的人,应该是他。 他才是本该被选为祭品的那一个孩子,只因尚在襁褓中的他们被带至神祇面前时,阿弟比他先一步睁开眼。 一直以来,都是阿弟在代他承受苦难。 母亲与叔父也并非不待见他,而是看到他,他们总会想到一直生活在苦难之中甚至至死都活在苦难之中的阿弟…… 而他,又对阿弟做了什么? 这是叶昭第一次进入“圣地”,然而他却觉这圣地比他五岁深冬时节跪在外边时候的那场大雪更冻人。 寒意遍布他全身。 然而他却无法动弹,便是他的意识都变得模糊又混沌。 他知道,是他进入圣地前父亲亲手递给他的那碗汤作祟。 如今,他终是要为阿弟偿还他这些年亏欠他的了吧? 叶昭觉得自己该是害怕的,可想着他们五岁时的那一场冷到骨髓里般的大雪,看着满面慈爱的楚帝手中高高举起的奇怪锋刀,他竟非但不觉害怕,反还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连阿弟的哭喊声都没有听到。 他连一丁点的哭喊声都没有发出。 明明……是比取其性命还要疼的折磨。 “孩子,能为我族神祇献出你的性命,是你今生之幸与无上荣光。”楚帝面对着佛龛里的高大神祇,明灯于他眸中跳跃,仿佛燃烧着最虔诚也最疯狂的光。 他双手握着叶氏一族传承了数百年之久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对着祭台上的叶昭胸膛刺下! 他想过了,阿昭不是最完美的祭品,远没有完美祭品那般的承受力与忍耐力,今番取他眼睛怕会让他无法承受疼痛而致暴毙,如此一来不仅无法完成献祭,更是会令神祇震怒。 与其如此,不若这一举直接献出他的脏腑,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刀锋上锋利的白芒刺得叶昭闭起了眼。 血水喷溅! 第61章 夜雨 对不起。 叶昭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这锋刀生生砍进他身体里的疼痛而大喊出声或是昏厥过去, 然而片刻过去,他仍并未感觉到任何疼痛。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只闻一声声急促且粗重的喘息声。 他缓缓睁开眼。 入目即时楚帝一双大睁得瞳孔紧缩成仁的写满震惊与不甘的眼, 只见他身子微微朝后侧扭去,然而却没能扭过去, 而是整个人轰然往下跌去。 他的身下,是一汪血泊。 血水自他背后不断淌出, 顷刻染红了他身上月白的叶氏族衣。 -- 第117页 姬皇后就站在他身后,面色苍白如纸,双目腥红, 自眼角流出的泪亦是血一般腥红黏稠。 她双手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与她的双手上皆沾满了血, 她面上更是溅着无数血点子, 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匕首上尚且温热的血水正顺着刃尖往下滴落, 正正滴落在跌倒在地已然没了鼻息的楚帝仍旧大睁着的眼睛上。 只见她眼眶大睁瞳孔紧缩,握着匕首的双手颤抖不已,鼻息急促且粗重, 显然处于极致的恐惧中。 她动作僵硬缓慢地低头去看倒在祭台前的楚帝, 在接触到他那双大睁着不肯阖上的双眼时,她忽如疯了一般蹲下身去,握紧手中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口, 拔出,再捅进, 再拔出,反复数回。 一如方才她站在他身后用这把匕首捅进他背后时那般,生怕杀不死他似的,拼了命般反复将匕首捅进他背后又拔出。 而此刻, 她则是害怕他没死透似的,直将他心口捅出一个血窟窿来她才停手。 看着眼前至死不肯瞑目也不肯松开手中祭刀的楚帝,姬皇后忽如断了线的偶人般,整个人跌坐在他身旁,就坐在他的血水里,双手亦是倏然垂下,她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叶昭躺在祭台上,仍旧无法动弹,喉间亦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死死睁大着双眼,无法从自己亲眼所见中回过神来。 母……亲? 跌坐在地的姬皇后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忽地将双手捂在脸上,嚎啕哭出了声来,“啊——!” 悲伤,痛苦,绝望。 叶谨死都想不到吧,胆小又懦弱的她竟敢背叛他! 他也死都想不到吧,身为姬氏圣女的她竟敢杀了叶氏一族高高在上的他! 若是一开始她就能有握起匕首的勇气,她的阿晞就不会承受往后的苦难与折磨。 可是啊……如若她当时握起匕首救了阿晞,她的阿昭也将承受无尽的苦难,他们母子三人,皆无路可活。 神祇的震怒,族人的惩罚,都不是平凡之躯的他们所能承受得起的。 叶氏与姬氏族人,若有违祖制,必遭天谴,永堕炼狱! 她生来便是姬氏圣女她无可选择,可她也是一个母亲啊!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已经失去了阿晞,她不能再让阿昭再受不该受的苦与难。 就算她曾在神祇面前用鲜血立誓此生将自己的一切献与神祇与叶氏,可她再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叶谨为了叶氏的前程一而再地伤害她的孩子! 罪孽皆在她一人身上,神祇若是要降罪,便将天谴降到她一人身上就好!她愿意用她生生世世的无尽苦难,来换阿昭与阿晞的今生安康! 可如今她已经换不回来她的阿晞,她只求神祇不要再惩罚她无辜的阿昭…… 佛龛里高大的神祇模样依旧,一面慈悲为怀,一面恶如阎罗。 良久良久,姬皇后才自地上爬起来。 她重新抓上那把沾满血的匕首,割开将叶昭捆绑在祭台上的绳索,吃力地将他背到自己背上,艰难却执着地往洞窟外走去。 叶昭仍旧出于无法动弹亦无法出声的药效中,饶是他有再多的震惊再多的疑问,也都道不出口。 伏在姬皇后纤瘦的背上,他甚至害怕他会将脚步摇晃的她压垮。 随着姬皇后每艰难地往外走一步,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他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郎君,早已过了需要母亲背在背上的年纪。 而他的记忆里,母亲不仅从来没有背过他,更从来没有亲近过他。 姬皇后牢牢抓着叶昭的双臂,几乎将身子躬到与地面平行,哪怕走得再如何吃力艰难,她都不让他从她背上摔下。 血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始终没有松开过叶昭的手来擦一擦眼眶里的血泪。 她怕她停下了松手了就再也没有力气带她的阿昭离开这个地方了。 曾经,她救不了阿晞,至少,如今让她救了阿昭。 离开的一路,叶昭说不了话,姬皇后亦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外边虽是暗夜,不见火光,但愈往前走,叶昭渐渐感受到外边空气里的寒凉,也开始听到雨水落在天地间草木上的沙沙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叶昭才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丝火光,似是谁人打了一盏小小的风灯,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朦胧的光。 “娘娘?”瑶姑姑的声音自朦胧的火光处传来,是有意地压低了音量,并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当她手中风灯的火光照在姬皇后身上以及她背上的叶昭时,她骇得两手一抖,风灯掉落在地。 姬皇后浑身是血的模样让她想要惊叫,却又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刹那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惊恐按进喉咙里。 这是“圣地”入口,连影卫都不被允许靠近,她是借了娘娘的身份才得以让影卫许她在此处候着,她若是造出什么动静,必将引来影卫,届时怕是会害了娘娘与殿下。 瑶姑姑赶忙趁着风灯被里边歪倒的蜡烛烧毁之前将它摆正,不让这漆黑之地失去这唯一的光亮。 只是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风灯放好。 姬皇后此时将叶昭放到地上来,让他背靠着洞壁坐着。 -- 第118页 火光极为微弱,微弱到叶昭根本看不清就近在他眼前背着光的姬皇后,他只能感觉得到她抬起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再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他亦听得黑暗之中姬皇后鼻息粗重,仿佛藏含着万千苦痛,好一会儿,才听得她轻轻唤他一声:“阿昭。” 声音沙哑,带着重重的哽咽。 黑暗里,姬皇后数次张嘴,又数次欲言又止,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捂着嘴泪流满面地再张嘴出声,泣不成声,“好孩子,活下去!” 说罢,她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叶昭,尔后依依不舍地将他松开,缓缓站起身。 叶氏影卫遵叶氏祖训,绝不会伤害叶氏族人,即便叶谨死于她手中,影卫也不会伤害阿昭,阿昭在这儿,不会有性命之危。 她再深深看一眼在黑暗里容貌模糊的叶昭,最后毫不犹豫地别开头转过身,抬脚往洞窟深处的“圣地”走去! 瑶姑姑看着她满身是血的背影,满眼悲戚,可最终她却没有选择留在这洞口,而是朝叶昭福了福身后毅然决然地跟上姬皇后的脚步,来到她身侧。 “娘娘……”瑶姑姑轻轻唤姬皇后这一声时,她面上也已淌满泪水。 她前边虽没有陪同姬皇后进入圣地,可从姬皇后满身的血以及安然无恙的叶昭身上她能猜得出来里边发生了何事。 娘娘她……杀了陛下。 姬氏圣女杀了叶氏族长。 这可是……要灭族的死罪,是要遭天谴的啊! 可是,娘娘错了吗? “芝瑶,你不该再跟着我了的。”姬皇后脚步缓慢,却没有停下,也不打算停下。 里边,是圣地,却也是死地。 “奴婢知道。”瑶姑姑点点头,忽尔微微笑了起来,这倏然之间,她好似便冷静了下来,“可是奴婢自打出生起就一直陪在娘娘左右了,如今若是不跟着娘娘,奴婢能上哪儿呢?” 姬皇后脚步微顿。 瑶姑姑则是在她身后朝她福了福身,“就让奴婢一直跟着娘娘吧。” 姬皇后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将手朝旁伸了出来,“好。” 瑶姑姑上前,将手递至她手下,让她搭着,恭敬地扶着她,与以往的每一日一样,陪在她身侧,与她一起走向洞窟深处。 在走进“圣地”之前,姬皇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尽管入目只有模糊的血水与黑暗。 阿昭,对不起。 好好活下去啊…… 纵是阿娘永堕炼狱,阿娘也会时刻为你与阿晞祈盼,来生生于一个寻常之家,兄弟和睦,父母疼惜,再无苦难。 姬皇后站在佛龛前,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神祇雕像,伸出手推向佛香底座的宝相花心,用尽浑身力气将它一推至底。 只听机括与轮轴转动的声音自神祇背后的山体沉沉传来,紧着整个洞窟剧烈摇晃动荡起来,仿若山崩,洞顶的岩石纷纷坍塌而下,轰隆作响。 崩塌而下的岩石轰然砸到神像头部,顷刻之间便将神像头部连颈砸断,掉落着砸到楚帝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洞窟四面整齐有序置放着的烛灯纷纷掉落,被碾于不断破碎崩落的山石之中。 姬皇后平静地缓缓闭起眼。 她顶头的山石整块倾塌而下。 洞窟内的最后一丝火光湮灭于这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中。 位于洞口处的叶昭只觉整个山体都动荡了起来,洞口处被震落下无数碎石,如雨打般落在他身上,虽然疼痛,却不会伤及他性命。 山体的坍塌声有如雷鸣,震耳欲聋。 半座祁山,坍塌了。 将叶氏于严山之外供奉神祇的圣地永远掩埋在地下。 叶昭被压在无数碎石下,身体正慢慢恢复力气的他努力抬头看向被山石掩埋的深处方向,向来倨傲的他在冰冷的夜雨里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母亲…… 阿娘! 春雷隆隆,夜雨冰寒,偌大楚国,随这一场春雨卷进了泥泞之中。 第62章 楚国 又是一年春来惊蛰。 又是一年春来惊蛰, 雨水伴着春雷而来,冲刷着这充斥满动荡与不安的建安城。 自昨春楚帝与太子双双暴毙于严州的消息传入京后,原本于整个楚地而言最繁华富庶也最安定的上京建安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各皇子为帝位争斗不休, 严州唐氏旧党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出,举兵而来, 兵戈亦是直指宫城里的帝位,各地节度使更是各怀心机, 或已发兵拥护各自眼中的新君,或蠢蠢欲动,又或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以待合适的时机做出最佳决断。 建安的城墙已在不止息的兵戈声中崩毁, 曾经的平和消失在仿佛再无休止的兵荒马乱中, 然而如今的楚国不仅内乱不止, 更是敌国环伺。 北有一心想要吞并楚地的强大齐国, 南有一心想要往北扩张领土的蛟国,西有数个想要一分这天下的蛮夷小国,皆无不时刻盯着楚国的举动, 似乎都只待最为成熟之机, 一举攻下这片处处皆可做良田沃土的楚国。 然而如此却还非楚国最坏之境地,倘若这些个大小国家结为盟友,同时朝楚国举兵而来, 届时楚国必将是砧上鱼肉任人刀俎,陷入民不聊生之境。 若非去岁北齐老皇帝病重且储君之选迟迟悬而未决且南蛟又正值幼帝登基时, 楚国怕是早已国破,而非如今仅是陷于各方势力的帝位之争中。 -- 第119页 曾经的楚帝虽不兴仁政,治下百姓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富足,甚至不少地方灾荒不绝, 可至少大多百姓都还能有一个家,哪怕再穷困,至少还能有一个家人安在的完整的家。 倘若邻国的铁骑当真踏入楚地,百姓将会连最后这贫苦的家都保不住。 如今的楚国,可谓是内忧与外患齐举。 可建安城中的人,无论是叶氏皇族,还是唐氏旧党,又或是各势力党羽,眼中却唯有那盘龙帝位,全然不在乎黎民生死百姓存亡。 曾经楚地百姓无人不向往的建安城如今冷冷清清唯余萧条,百姓跑的跑逃的逃,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市集更是自昨春开始便再未开放过。 本是清扫得干净整洁的街道如今有如匪寇过境般,支着幡幌的长杆倾斜歪倒,路上翻倒着无数商贩来不及收拾的摊子与轮板车,行人寥寥,无不低着头又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些便会被忽然出现的不知谁人的军兵给阻了去路再回不了家。 而这卷着冰寒的雨水一至,笼罩在灰暗之中的整座建安城就更显萧瑟。 饶是如此,建安仍有始终不愿意也不肯离开的人。 一处僻静窄小极不引人注意的巷子里,一名穿着浅青色布衣、梳着简单发髻的年轻妇人自一处小宅中出来,只见她神色焦急,仿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连站都站不住,才跨出门槛便情急地往巷子外走,根本无心等上一等紧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子,更是连抓在手里的油纸伞都忘了撑开。 男子动作飞快地将门阖上,本是要落锁,可见女子走得匆忙,他一时也顾不得上锁,赶忙打开手中的油纸伞大步跑上前去,将油纸伞撑到女子头顶上,为她挡去冰凉的雨水。 男子既是同女子一般情急,又是心疼她这般焦心。 不难看出,他们是一对夫妻。 “你怎么没有好好看着他!?我才离开一会儿,你竟就把他给看丢了!”女子紧张着急得秀眉紧蹙,看向身旁男子的眼神里满是责怪,“他双腿不便,于这建安城又不熟悉,若是被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士兵抓了去,该怎么办!?” 女子愈说愈着急,使得她匆忙的脚步变得茫然无措起来,且见她望向左方又看向右方,看着空荡萧条的街道,竟是不知该上哪儿去寻人才是好。 “你先别这么着急。”男子本就生得憨厚老实的模样,这般一着急,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他见不到自家妻子这般慌张不安的模样,张嘴便宽慰她。 然而却是遭来女子一记狠睇,“你让我怎么能不着急?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我如何对得起王爷的嘱托?若是阮妹妹回来,你又让我如何面对她!?” 女子说着说着,自来坚强的倏地便红了眼圈,连语气里都带了隐隐哽咽之声。 她双耳上戴着的一对石榴花耳坠仿若是这建安城灰蒙蒙的天地间唯一明亮的颜色。 那是江河第一次敢于同紫笑表明情意时亲手为她戴上的耳坠。 那时候阿阮还笑着同紫笑夸赞她的新耳坠好看极了。 而紫笑自从戴上这对红耳坠便再没有摘下过。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分明正是江河与紫笑。 一年前的惊蛰那日为救阿阮而冲进禁苑的火海之中却再也没有出来的江河与紫笑。 那是由荣亲王府的无数双眼睛所见的事实,他们已连同阿阮一起葬身在禁苑的火海之中。 于世人眼中,紫笑、江河与阿阮,荣亲王与其世子,楚帝楚后与其太子,全都是已然消失在这世上的死人。 “你、你真的别急别慌啊。”见得紫笑竟是急得快哭了的模样,江河亦是急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告诉你他在哪儿就是,你别哭啊。” 说罢,又见得紫笑既震惊又恼怒地死死盯着自己,江河这才发觉过来自己竟是情急之下说了实话,然而想改口已来不及,只能闭紧了嘴。 “你说你知道他在哪儿?”紫笑气得需深吸一口气才不至于动怒。 见江河这会儿竟是闭口不答,紫笑也不追问他,而是转身便走,“你不说便罢,我自己去找!” “如今这外边既乱又危险,你去哪儿找!”江河忙拉住她的手腕。 “那你就快告诉我!”紫笑觉得自己当真要被自己这个憨实得一根筋的男人给气死,“如今这是什么世道,你竟敢让他自己出去!” 江河欲言又止,最终沉沉叹了口气,“你……随我来吧。” * 一年前的惊蛰前夜,荣亲王亲自找到紫笑与江河,甚至朝他们俯下身真诚地拜托他们于往后的日子里照料叶晞时,他们震惊得久久都无法平静更难以置信。 可他们根本就没有思考乃至选择的余地,去年惊蛰禁苑里的那场大火,听闻阿阮就在禁苑里并未离开后,他们便奋不顾身地冲进禁苑,冲进了火海里。 他们在已经被烧得几欲坍塌的阔屋里见到了两眼红肿的阿阮,她怀里抱着一只雕花盒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砸在盒面上,不知是被火烟熏的,还是悲恸所致。 可他们根本来不及问上些什么或是说上些什么,房顶的横梁便轰然倒下,江河记得清楚,他当时已经拉着紫笑避开了那倾倒下来的房梁,却还是被一记落在后颈的重击震得昏厥了过去。 待他们醒来之时,已非身处禁苑的大火之中,而是安然无恙地置身于他们如今所住的那处小宅里。 -- 第120页 他们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禁苑甚至如何离开荣亲王府的,他们只知他们醒来之时身旁并无他人,只有一只雕花盒子。 正是他们在禁苑火海之中所见阿阮怀里抱着的那一只。 盒子里放着一封信,一本册子,以及一块裹着油纸的饴糖。 信与册子皆是阿阮所留,信上是她的所求,字字真诚,句句愧疚,满含着悲伤与痛苦的不得已。 她于信中恳求他们代为照顾叶晞,道是她若能回来,后半生必将报答他们二人,她若是回不来,来生也必回报他们。 紫笑看着信上歪扭却写得极为认真的一行又一行字,她能想象得到,若是阿阮在他们面前,必然已给他们跪下磕头。 至于那本册子,则是密密麻麻写满叶晞的脾性、喜好乃至日常习惯,册子细微至他生气时的神情与模样都有写着,写了满满一册子,可见这书写之人将他的一切全都深深记在了心底。 若非极为重要之人,谁人又会将谁人无巨细的一切都如烙印般记在心中? 这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出自阿阮之手,册子崭新,其中因写得着急而愈发潦草歪扭的字迹仍留着墨香,可想而知这册子乃是新订的,这里边满满的字亦是她在匆忙之中写下的。 就好像,她知晓她终将离开似的,才会迫切地要将她所知晓的他的一切写下来,既害怕他们无法靠近他,更害怕他们照顾不好他。 那时候的紫笑看罢阿阮留下来的信与册子,与江河面面相觑,久久都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荣亲王与阿阮拜托他们的是怎样的一件事情。 照顾世子?由他们?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子? 他们究竟是有何能耐?才让王爷与阿阮如此信任他们? 而且,世子又在哪儿? 他们的疑惑,是在惊蛰深夜的滂沱大雨里得解的。 一名浑身上下冷得如同寒霜般的黑衣男子将昏迷的世子带到了他们面前,却是放下便离开,再也未有出现过。 紫笑与江河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叶晞次日醒来的时候有多可怕,他明明一言不发,可单就面无表情的脸,都已能令他们胆寒。 尤其是曾险些死在他手中的紫笑,当时若非有阿阮及时出现,她早已没命。 想到阿阮,想到她与荣亲王的托付,紫笑才鼓足勇气,将那只雕花盒子与里边的那小块饴糖递给他。 因为阿阮已于信中写道,待见到世子,将这只雕花盒子与饴糖给他,他便不会生气。 但紫笑终究心有余悸,一番寻思后将阿阮留给他们的信一并放到了叶晞手边。 也果如阿阮心中所言,叶晞见到雕花盒子与饴糖并未生气,而是将独自在地上坐了整整一个日夜,一如他曾经在“圣地”里、在禁苑里的每一个日夜,莫说紫笑放到他身旁来的干粮,便是一滴水,他都没有喝过。 就在紫笑与江河担心得不得了时,才终是见得他缓缓走出屋来,将阿阮写的那本册子还给紫笑,尔后走到小院里,站在灰蒙蒙的天宇下,仰面淋着冰冷的春雨。 自此,他们与叶晞便在这条无名的小巷里以夫妻及小叔的身份生活了下来。 而这一年下来,叶晞与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却是屈指可数,起先的那些日子,紫笑与江河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渐渐的,他们才归与寻常心。 因为叶晞虽从不与他们多说一句话,但也从不会为难他们,更没有出现过阿阮于小册子上写下的那些无理取闹情况。 如今日这般他忽然不见了的情况,于紫笑而言是头一回。 却也仅仅是与她而言而已。 她不知道的是,如今日这般的事情,江河已不知背着她做过多少回,不过这是头一回被她发现而已。 近来的日子建安城内混乱更甚,紫笑担忧极了叶晞会被发现,已是连续好几个夜里未能合眼,以致今儿晨起时她几欲晕倒,江河担心她熬出病来,便劝她回屋好好睡上一觉。 紫笑始终想不明白,王爷既已选择让世子“消失”在这个世上,又为何不安排世子离开建安这个充满着混乱与危险的地方。 回屋后的她翻来覆去仍是无法入睡,索性便起身来,谁知她不过才回屋小半时辰,江河竟将叶晞给看丢了,这如何能不令她心慌? 江河也没想到,她竟只回屋小半个时辰便又出屋来了,以致他这背着紫笑捂了一年的秘密再没法捂住。 倒非江河不担心叶晞的安危,而是他是习武之人,他虽憨实耿直,可他终究有着紫笑这般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直觉。 他总觉得,一年前将叶晞带到他们面前来的、身手超凡的黑衣人从未离开过,他离开的,仅仅是他们的视线而已。 他总觉得,那个黑衣人从始至终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保护着叶晞。 否则他也绝不敢也绝不会让叶晞独自一人出门去。 江河清楚地记得叶晞开口同他说话的那一日。 那是他们住在同一个宅子里的整整一个月后,那日他正在院中劈柴,叶晞忽然来到他身旁,道一句“我想去市集,小哑巴带我去过的那个”。 江河惊呆了,震惊得手中的斧子险些离手砸到他自己脚背上。 他自然是想要劝阻叶晞,可看着叶晞明明冰冷偏又干净得仿若明亮有光般的双眼,他不知自己忽然之间怎么了,劝阻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反是点头答应了他。 -- 第121页 自然,他也不敢将此事告诉紫笑,以免她担心,于是他便寻了个紫笑不会发现的机会,带叶晞走出宅子,走在已然混乱的建安城中。 江河大着胆问了叶晞不少问题,叶晞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并非他有意不答,而是他根本不知他想去的地方在哪儿又叫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只有那是阿阮曾带他去过的地方。 叫市集。 江河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想,将叶晞带到了西市。 此刻,他便是将紫笑带到了而今唯剩萧条的西市来。 带到那对老夫妻经营的杂货小铺来。 叶晞,就在里边。 第63章 重逢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朝她伸来…… 西市几乎没有了任何营生, 建安百姓若要购得日常生活所需用度,唯有到东市去,那儿会隔三差五有少许人出来营生, 只是每样物事的价格会比从前要高出许多。 饶是如此,能不能遇得上这些营生, 还得看运气。 江河这一年里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到东市去购置油盐米粮等日常必需品,以及给叶晞寻来各种各样的工具与材料, 还有各种书籍。 他不识字,阿阮在册子写下的关于叶晞的所有喜好都是紫笑告诉他的,世子喜爱在白日里睡觉, 喜爱看书, 更喜爱做各式各样的器械, 江河将这些全都记在了心里。 是以他每每出门回来时都会给叶晞带回来东西, 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材料与刀具, 又或是他钻到一些被废弃了的宅邸里找来的不知记载了些什么的书卷书册,叶晞虽从未与他道过一句感谢,可从叶晞自他手中接过东西时眸中闪动的光他能看得出来, 这个冷冰冰的小世子是高兴的。 不是小世子又能是什么?左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而已。 且日渐的相处中, 虽然叶晞的话少得可怜,但江河觉得他并不像他从前所听闻所知晓的那般冷血无情。 很多很多时候,江河觉得同他们住在一起的小世子就像一个心性单纯的孩子。 他寻日里得闲时会抱着书坐在门槛上认字, 每每这个时候叶晞会站在他身旁,用手指向书上的字, 给他念出来。 甚至有些时候叶晞还会在江河念错的时候紧皱着眉纠正他。 更有甚者,他会在紫笑给江河擦去额上的汗时或是给他穿上她为他缝补好的衣服时于屋中趴在窗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瞧,干净的眼里写满了好奇,总是盯得江河尴尬得浑身不自在。 只是江河每每出门时紫笑都会担心, 他未回来,她便冷静安心不下来。 更何况眼下是阿阮在册子里所写的对外边世界全然不知的叶晞独自出门来。 江河在小铺外不远处停下,不再往前。 紫笑还在往前走,江河抬手拉住了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阮在册子里有写,世子喜爱吃西市深处一对老夫妇经营的杂货小铺里卖的饴糖,她每一日都会在晨间给他一块饴糖。 江河第一次背着紫笑带叶晞找到这儿来时,他便知道这个老旧的小铺子即是阿阮册子里所写的地方。 在那之后,他每回出门再回去时,都会特意到这儿来走一遭,若是能遇到小铺开门营生,他总会将铺子里的所有饴糖给叶晞带回去。 然而八个月前,这个小铺便同这西市里的绝大数铺子一样,再未有营生。 他不知经营小铺的那对老夫妇去了何处,或许逃离了建安,又或许死在了混乱的枪矛之下,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又有谁人顾得了不相干的旁人性命? 江河只记得八个月前他到得这小铺时里边已然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屋破旧的架子,藤编的旧筐子随意扔在地上,有些更是破了半边,满地破碎的东西,就好像这小小的铺子被洗劫过了一般,只剩下狼藉。 自那时起,江河为叶晞找来饴糖便愈发困难,然而即便如此,这一年来他始终照着阿阮册子写的,每一日都会在他碗边搁一块饴糖。 不过,饶是小铺不再,叶晞仍旧每月都要来此一回,独自在里边坐上好一会儿才舍得离开。 初时江河不知他这般执意是为哪般,后来他在看到叶晞系在左手腕上的发带时,他忽然之间便明白了。 那是一根桃粉色的发带,上边不仅绣着小小的桃花,末端还缀着桃花状的小银饰,显然是女儿家的物件。 而能让他连一条发带都如此在意的娘子,除了阿阮,又还能有谁? 江河想,他固执般的每月都到这再不会有饴糖售卖的小铺来,或许只是为了等这一年来杳无音信的阮娘子。 坐在空荡荡的小铺里的叶晞也瞧见了外边不远处的紫笑与江河。 他坐在满是灰尘冷冰冰的地上,怀里抱着一只雕花盒子。 他每一次来这间破旧小铺,都会带着这只盒子。 他只转头看了紫笑与江河一眼,面无表情的,又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雕花盒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墙壁自地上站起来,朝紫笑与江河走去。 他走得极为缓慢,好似他的双腿有千斤沉重似的。 紫笑赶紧推推身旁的江河,江河连忙跑上前去为他撑伞遮雨。 似乎照顾他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如同真正的兄嫂对幼弟的照顾,并非仅因荣亲王与阿阮的托付,而是日渐相处中悄然于他们之间生发出来的亲人般的情感。 -- 第122页 叶晞依旧没有同他们道上一声谢。 紫笑与江河并不在意。 叶晞从未在他们眸中看到厌烦与责怪,他在他们眸中见得最多的,是关切与担忧。 就如同此刻紫笑看着他的眼眸里,就写满了着急与关切。 叶晞是个记性极佳的人,他只在禁苑里见过紫笑一回,他记得那时候他差点就掐死了她,是阿阮冲过来救了她。 他也记得阿阮同他说过,紫笑姐是好人,对她也很好。 这一年来,他也逐渐明白了阿阮口中的“好人”是怎样的。 紫笑是好人,江河也是好人。 紫笑像姬娘,江河就像叶诚。 他们都对他很好。 不好的,只有他自己。 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自己不好。 所以姬娘和叶诚才会扔下他,小哑巴才会不要他。 叶晞低着头,将怀里的雕花盒子抱得紧紧的,仿佛宝贝一般。 忽然,不知谁人在何处惊叫道:“快、快躲起来啊!又有军队攻进城来了!” 一时之间,静悄悄的西市顿时充满惶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这已不知是这一年里来第几次有军队又是谁人的军队攻进建安来,百姓只知每每有军队攻来,遭殃受罪的都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愈来愈多破碎的家,愈来愈动荡的建安。 说不定这一次建安城便再也撑不住,成为再一个严州。 这一声陡然的惊叫声消失在空荡荡的街道间时,紫笑只觉自己已然听到了隆隆沉沉的阵阵脚步声以及刀戟兵戈碰撞的声音,骇得浑身一颤,面色发白地冲江河道:“江河快、快带世子回去!” 江河这会儿也慌了,他万万没想到竟如此之快就又有军队攻来,毕竟前边他早间出来打听消息时才听说唐氏旧部终是攻进了宫城,建安城乃至楚国江山不日便易主,想来是唐氏旧部之军已经夺了城卫而叶氏皇族再无可抗衡之军了,这又是何人领军而来? 然而他这会儿也无心多想,听得紫笑的话,他想也不想便单膝跪在叶晞身前,情急道:“情况紧急,世子快伏到属下背上来,属下带您回去。” 世子双腿近来愈发不良于行,若是由他自己走,怕是军队冲过这西市之时他们还未能离开。 可叶晞却迟迟没有动作。 这会儿,江河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兵刃交碰的声音以及豁出一切的厮杀声。 建安城再一次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危险就在四面八方。 叶晞依旧没有动。 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 紫笑情急得已经抬手要推他一把,让他伏到江河背上。 然而她的手在将要碰上叶晞肩上时倏地停了下来。 她同叶晞一样,看着同一个方向。 她先是睁大了眼,尔后红了眼圈。 只见前方远处有人朝他们这儿大步跑来,脚步急切,有如飞奔。 来人头上戴着的斗笠因其愈来愈快的奔跑而掉落在地,砸在地上的雨水里,露出了面容来。 是一位身着窄袖圆领男衣的小娘子,长发亦如男子般梳成一束绾于头顶,右手上执着一把弩机,清秀中透着一股子干练与坚毅,偏偏又在头顶的小髻前插着一把木雕小梳子。 她本是朝小铺方向狂奔而来,可离得近了,她却又忽将脚步放慢下来。 就像明明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她的头发、脸膛以及身上衣裳全都被雨水打湿,她脸色发白,然而眼圈却发红得厉害。 她在叶晞面前一丈之距停了下来。 江河此时也自叶晞身前站了起来,退到紫笑身侧。 因为不知何时,那一直藏身于暗处的北一握着剑站在了叶晞身旁不远处。 紫笑抬手捂着嘴,眼泪已然夺眶而出,“阮妹妹……!” 江河亦是大睁着眼看着眼前与他记忆里相去甚远甚或可说判若两人的阿阮,显然难以置信。 从前的阿阮,瘦小柔弱,只是荣亲王府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婢子,但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她,手握弩机身着男装的模样就像一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士。 唯有叶晞还是寻日里的模样,面无表情,不见惊,亦不见喜。 只是他的目光落在阿阮身上便再未离开过。 明明天色暗沉得厉害,他眸中却好似盈满了细碎明亮的光。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朝她伸来。 阿阮再次抬脚,慢慢走近他,颤抖着双手从腰带里摸出来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 第64章 结局 正文终。 至今没人知道去岁惊蛰前阿阮求见荣亲王的那个夜里, 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怎样的长谈。 那个夜里,阿阮只谈了一件事。 她所求,也唯有一件事。 她只求叶晞从今往后安康无恙, 再不受任何苦难与伤害。 为此,她愿意献出他们口中的唐氏秘宝。 她愿意用能够倾动整个楚国的财力来换叶晞一人平安。 对于幼时的记忆, 她已经想起了那曾被她忘记的一切,她也想起了唐先生与楚帝梦寐以求的唐氏秘宝究竟在何处。 就在阿娘对她施下祝由术的那个夜里, 阿娘用巫族秘术在她背后“画”下了一幅画,她而今想起从前忘却的一切,自然而然地想起当时阿娘于她背上“作画”时那一笔一划仿佛都在灼烧她皮肉的疼痛感。 -- 第123页 只是阿爹阿娘从不曾同她说过任何关于唐氏秘宝的话, 哪怕他们离她而去之时, 他们也仍只字不提。 阿娘告诉她的, 只有他们已将所有的力量赋予在她身上, 未来无论她做任何选择与决定, 他们都会站在她身旁。 阿阮不曾见过自己背上的“画”,亦不知上边画的究竟是什么,可她想, 这“画”, 应当便是阿爹阿娘留给她的“力量”。 她背对着荣亲王,在他面前将衣服褪到只剩一件贴身衣物,将自己赤.裸的背对着他, 尔后将他桌案上酒壶里的酒尽数淋到她的背上。 在荣亲王冷眼的不解与震惊中,一幅画渐渐出现在阿阮背上。 竟是一幅地图! 而阿阮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唐氏宝藏的秘密告诉荣亲王, 是因为这天下间,她能相信的人,除了他,再无他人。 于她眼中, 这天下间,除了她以外,就只有荣亲王是真心实意待叶晞,他是叶氏一族里唯一人将叶晞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盼着他平安康健,而不是将他看成一个物件,更不是将他当成一件祭品。 若非如此,荣亲王就不会在元日天还未亮时就亲手在禁苑里为叶晞立上一根长杆挂上祈求平安顺遂的五色幡子。 若非如此,他也就不会将叶晞从祁山深处不见日月的山洞中带到禁苑里来。 即便这于叶晞而言不过只是换了个囚笼罢了,可这却是荣亲王用尽一切努力能够为他做到的程度。 阿阮相信,荣亲王绝不会害叶晞。 她坚信,这世上若是还有谁人能救叶晞的话,就唯有荣亲王。 她可以选择将唐氏秘宝交给唐先生,予他推翻叶氏重振唐氏的力量,进而让叶晞能够从此免于叶氏的折磨,她也可以选择将秘宝献给楚帝,以求其放过叶晞。 可无论是他们之中的谁,她都无法相信他们会让叶晞永远平安地地活着。 她不相信唐先生达成所愿后会放过叶家人,她更不相信楚帝得到唐氏秘宝后会就此放过叶晞。 只要这楚国天下在他们二者手中,于叶晞而言都将是无可安身的险境,唯有创出一方不受制于唐氏与叶氏的天地,才能让她的世子一世安康无忧。 她不知荣亲王会做何选择,可她选择了相信他。 只要能让世子再不受任何苦难伤害,她愿意献出她的一切,愿意去做一切事情。 刀山火海,血池炼狱,她都愿意去趟! 便是要她的性命,她也甘愿! 那个夜里,荣亲王几乎未有说话,尽是阿阮在纸上书写,写了一张又一张纸。 然而直至她离开,荣亲王都只是处在沉默之中。 待她离开,荣亲王才将她写满了字的一张又一张纸扔到炭盆里,让赤焰将它们舔成灰烬。 火光在他眸中明灭不定。 他痛苦地想,这是在逼他做选择与决定。 阿晞身旁的这个小哑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在这件事上做抉择,他又何曾没想过? 年复一年,苦难与痛苦与日俱增,他终究,是要做抉择的。 否则,他即便活着,也不过死尸一具罢了。 若他们生来不是叶家人,该多好。 但愿他们来生,不要再为叶家人。 * 去岁惊蛰建安城外围攻荣亲王一行人的第一波黑衣人确乃唐氏一党所为,目的在抢夺叶晞这个叶氏祭品,若是失手,便就地取其性命。 他们的次目的虽是达到,但那突然出现在密林周围朝荣亲王一行骤射暴雨般箭矢的第二波黑衣人却非唐氏一党。 怕是谁人也想不到,几牛皮袋子的黑油将荣亲王车驾连同车中人炸得四分五裂的人乃是荣亲王亲自安排的。 而他的目的,不过是让叶晞与自己“死”在这一场由唐氏一党策划的谋杀中罢了。 即便后来他所谋之事不能成功,可至少能让“荣亲王世子叶晞”这个人从这世上消失。 至于他与叶晞,早在马车离开建安城后避开了唐氏一党的眼线由另外两人将他们替换了下来。 而禁苑里的那一场大火,则是阿阮亲手所放。 她将叶晞为荣亲王做好的雷弩在阔屋西屋地面下的暗格藏好,将他那些日子里一直在绘制的图纸于怀中收好,再将叶晞当初给她的那一把弩机收起别在背后腰间,最后把荣亲王命流云前一夜用酒坛装遮放到禁苑里来的黑油浇到阔屋四周以及门窗上,将点燃的蜡烛扔了上去。 烈焰霎时舔舌而起,包裹这座再也不能困住叶晞的囚笼。 紫笑与江河是荣亲王与她计划之中的人。 因为除了他们,阿阮再想不到还有谁人能够代为照顾叶晞,对这外边世界茫然不知的叶晞,若是无人在旁看顾,根本无法活下去。 而将他们从禁苑的火海里带出来的,是叶晞的影卫北一。 除了叶氏影卫,天下间也无人做得到从烈焰火海中将人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自那时起,世上再无荣亲王叶诚与其世子叶晞。 只是荣亲王万万想不到,楚帝会与姬皇后以及太子叶昭一起死在严州祁山深处的叶氏圣地之中。 他还以为,他注定要与他的兄长兵刃相见。 他虽不知祁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想,必与姬皇后相关。 -- 第124页 那个对姬氏与叶氏顺从了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终是解脱了吧。 荣亲王收到这个消息时,他与阿阮正在去往找寻唐氏秘宝的路上。 他已经在阿阮离开后的那个一日之中天色最为暗沉的破晓前际做出了抉择。 叶氏的命途,不该再由古老的祭祀来维系,他们叶氏一族已然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桃源,那古老且残忍的习俗也理当让它永远地留在云山深处才是。 他不想再握起祭刀夺去一个无辜孩子的康健。 他也再不想看到阿晞受到任何不该有的来自叶氏一族的伤害。 何其残忍! 唯有让这楚国全然陷入泥潭,再由带着生机的春雨冲刷,于这天地间重塑,方能有那个小哑巴所求的能予阿晞一世安康的一方天地! 就在建安无数次动荡,唐氏旧党与叶氏皇族争斗不休,楚国各地狼烟四起,周围各国环伺的这一年间,在楚地偏远的西南一带,荣亲王不仅已以阿阮给予的唐氏秘宝秘密联合起楚国各地节度使,营建效忠并服从于他的势力。 而这其中最为震慑各地节度使的,不仅仅是荣亲王手握的足以令天下群雄趋之若鹜的财富,更是他所统领之军的武器配备! 他手下之军,不仅有着且强于唯有北齐军队才配备的五箭连发弩机,更有威力强于连弩数倍的能够引爆瞄准对象并对其周围五丈范围内造成伤害的雷弩,甚至有大型的攻城连弩与雷弩,其威力乃是天下前所未有!十人之军尽可抵别人百人之军之杀伤力! 更甚者是,将士手中的弩机无论连弩还是雷弩,无不轻巧,即便是在行军之中携带于身也毫不费力,其补充材料更是便携,一筒箭一包雷弹,随时随地皆可轻装上阵,最是能够快准狠地进行袭击,杀对方于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他更是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予老弱妇孺安定之居所,进而得青壮之兵力与劳力乃至忠心,无论其才略还是其财力,莫说各地节度使,便是已暴毙的楚帝,都远不能及。 在建安各势力眼中邻国的静待时机好以一举进攻而来,无不是楚过各地节度使所领之军力图阻之,只是一心逐鹿在皇权围场中的建安城中的各个人根本无心于他事,眼中只有那盘龙帝位,百姓安危国之兴旺,皆不在他们眼中。 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饶是他们谁人最终坐上帝位,楚国也已面临覆巢之危,只是权力这种东西,自来都最能迷人心,便是靠着当初严州百姓感念唐氏之心以及唐氏旧部不甘之心暗中营建起一方势力的唐先生,都已陷入皇权角逐无法自拔。 他曾以力图推翻叶楚□□还严州百姓一个康明天下为旗号,赢得了严州百姓的民心,以为唐氏主公洗去不白之冤以正名为由,得到了在楚帝的赶尽杀绝中逃得一命的唐氏族人与旧部的鼎力相助,所以他才有敢与叶家争夺楚国天下的实力。 只是自一年前他领军离开严州暗中前往建安之后,他似乎便忘了他当初予以严州百姓的承诺,一次又一次坚持己见下命强攻建安城使得部下伤亡惨重,更是不顾建安城中百姓生死,只要能夺占建安城,百姓家毁人亡根本不在他眼中。 他再听不得任何异己之见,一年之内以一而再地自严州强征青壮,若是家中已无青壮,便是少年乃至妇人都被强征而去。 他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民心,在这一年之中已荡然无存,百姓有如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再不知自己还能期盼什么。 是荣亲王与阿阮给了他们继续在严州生活下去的希望。 阿阮以唐氏少主的身份重回严州,带来财物予以严州百姓,荣亲王则是带来军队与承诺,不仅还给严州百姓一个安定的严州,更能让他们的亲人回来团聚。 荣亲王虽不再以荣亲王的身份出现在百姓眼前,可他依旧以叶氏族人的身份立于天地间,然而严州百姓如何能相信叶氏中人?便是所谓的唐氏少主,他们也再不敢相信。 曾经的唐先生不也是唐氏旧部?不也是给了他们予他们一个安定家园的承诺?可如今呢?严州苦难依旧,便是他们本就不完整的家也在他的“承诺”之下愈发支离破碎。 可当良田当真开垦出来,无所依靠的百姓当真被他们妥善安顿起来,天真的孩子们在阡陌间欢笑追逐时,严州百姓又忍不住去想,或许,严州真的能变回二十年余年前那个安定严州。 那被唐先生磨灭了的严州民心,又渐渐归拢了起来,归到了能够带给他们平和也终将带给他们真正安定的人身上。 那便是他们原本绝不会相信的叶氏族人。 便是唐氏族人与旧部,也都在这日复一日的亲眼所见中放下抗拒的猜忌之心,选择了相信荣亲王。 严州作为距离建安最近的一座城,最是能第一时间得到建安城中的一切消息,且若要抢夺建安城,无论是军队还是军需都须有地方安置以备随时往建安支援,严州即是最佳囤需与养军之地。 正因如此,据严州暗中经营着一切的唐先生才会敢于同叶家抢夺楚国江山。 而今岁惊蛰,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该是要给这泥泞的楚国做个了断了。 唐先生虽是成了这建安城中的赢家,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帝位,可他终究是成了这楚国江山的输家。 他,不配为君。 -- 第125页 * 叶晞拿着阿阮放到他手心里的饴糖,却没有吃,而是打开抱在怀里的雕花盒子,将这块饴糖放了进去。 这是自将这只雕花盒子交到他手里后江河与紫笑第一次看到里边的东西。 满满的饴糖,每一块都裹着油纸,每一块都不曾被打开过。 “这是这一年里江河给我的饴糖,我一块都没有吃,全都收在这盒子里。”叶晞没有将盒子阖上,他只是将这只盒子抱得愈来愈紧,仿佛这不仅仅是他的宝贝,更像是他的希望。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阿阮,不敢将眼睛眨上一眨,生怕自己一眨眼她便会消失不见似的,“小哑巴,这些饴糖,我全都给你。” 说着,他将怀里满盒子的饴糖朝阿阮面前递来。 阿阮并未抬手来接,只是抬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颤得厉害。 叶晞并不着急,也不生气,只见他用力抿了抿嘴,才又一字一句般缓缓道:“我想去找你,可是我哪儿都没有去过,什么人我都不认识,我不知我能去哪儿找你,我只能待在建安城里,我只能等着你来找我。” “我的腿坏了,可是我没有工具,我没有办法给它们修理,我走得越来越慢,建安城里很乱也很危险,我不能麻烦江河去给我找我想要的工具,他每次出门,紫笑都很担心。” “小哑巴你说过,紫笑是好人,我觉得江河也是好人,他们对我很好,我不能给他们添不必要的麻烦。” “书上是这么写的,我学得对不对?” “可是,我还是想你,你和叶诚都去哪儿了?” “小哑巴,我很想你。”叶晞说着说着,忽然便红了眼眶,声音里尽是哽咽,“回来好不好?” 他话音才落,阿阮便不顾一切似的扑进他怀里,撞着他的手,碰翻了他手里的雕花盒子。 盒子掉落在地,里边的饴糖撒了一地。 阿阮双手环在他身后,紧紧搂着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予他拥抱,也予她自己心安。 “世子……”阿阮将脸埋在他胸膛,呼吸着他身上久违的清浅木质清香,泣不成声。 她又何尝不想极了他? 每一日每一夜,她的心都在思念着他,若非靠着这一份思念,她根本无法在艰苦的训练中坚持下来。 可她不能认输,她必须坚持住,她必须让他绘制出来的图纸变成能够帮助王爷争夺楚国天下的神兵利器。 她是在世子身旁待得最长时间的人,她也是见他制造弩机见得最多的人,唯有她与王爷知道工匠按照图纸打造出来的弩机有何差错,也唯有她与王爷知道世子所做的弩机应当如何使用才能发挥它的最大威力。 所以工匠打造出来的每一件大小弩机都需由她亲自检测过才交到将士们手中,她甚至要先学会各种弩机的使用,才能以最快的方式教会将士们使用。 她甚至因试验工匠造出来的第一架大型雷弩炸得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觉。 她要助王爷造出一个由他而治的安定天下来,如此,才能保世子不再受任何苦难。 这件事未能完成之前,她都不能回到他身边。 所幸,她做到了,王爷也做到了。 今日之后,世子便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这有着四季轮转日月星辰的天地间,再不受任何伤害! “阿晞,阿晞……!”阿阮用力吸了吸鼻子,自叶晞怀中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她扬着嘴角,眉眼弯弯,满眼热泪,却是哭着笑道,“我回来了。” 只听她陡然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仿佛是要同全天下宣告一般。 她回到了他身边来,然后会一直一直陪着他,再也不会离开! 叶晞怔怔地看着既哭又笑的她,通红的眼角流下泪来,混入了冰冷的雨水之中,却也是同她一般,扬起嘴角弯着眉眼,笑了起来。 一旁的紫笑早已泪流满面,江河亦是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 真好,真好。 远处,一名身穿轻便铠甲的弩兵不知何时也停下脚步,朝他们这儿看来。 只见他右边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看模样像是一年左右的伤疤,许是当初受伤时没能好好处理,以致这疤痕像一条蜈蚣般扭曲丑陋,生生毁了他一张英俊的脸。 然而仍不难看出,无论他的眉眼还是唇鼻,都与叶晞生得极为相似。 尤其那一双眼。 他远远看着被阿阮紧紧拥在怀里的叶晞,先是深深的震惊,尔后又归于平静。 当他抓紧手中的连弩重新抬脚往前跑去时,他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扬了起来。 哪怕你浑身是刺,爱你的人也会想尽办法拥抱你。 真好啊。 母亲,您可以放心了。 忽有一稚童将小手自自家窗户里伸出来,然后欢喜道:“呀!雨停了!” 雨停了,天也终将会晴朗。 天晴之时,总会有人摇动线轴,放飞纸鸢。 ——正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