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后我又当上了皇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再嫁后我又当上了皇后》作者:未妆【完结】 文案: 赵曳雪第一次出嫁,嫁的是梁国国君,没做几年皇后,梁国就被灭了,昭国太子北湛率精兵长驱直入,占领了皇宫。 贴身侍女忧心忡忡:不知这昭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凶不凶狠? 赵曳雪答道:他对亲近的人温柔,对有仇的人冷酷。 侍女惊诧:娘娘怎地如此清楚? 赵曳雪微笑:我与他从前是旧相识。 侍女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娘娘有救了! 赵曳雪踌躇:但是当年是我欺骗了他。 侍女:…… 一朝沦为阶下囚,前梁国皇后也成了落地凤凰,所有人都觉得她必然下场凄惨,不得善终,就连赵曳雪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开门投降的那一日,那人于纷飞大雪之中策马而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伸手拂去她脸颊上沾染的鲜血,如同拂开一朵雪花,笑容邪气冰冷,道:多年不见,皇后沾着血的样子,真好看。 昭太子生性冷酷,不近人情,他率军攻打梁国,用兵如神,不过短短一年半时间,便攻破了梁国国都,大捷而归,带回了丰厚的战利品,还有一个绝美的女子。 他将金银尽数上交国库,却扣下了那名女子,藏于府中,京中流言四起,传那女子是庄国公主,前梁国皇后,曾经在微末之时抛弃了昭太子,叫他受尽屈辱,如今昭太子将她带回来,是为了折磨她,一报当年之仇,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偶然一日,有人看见昭太子携赵曳雪外出踏春,细雨如酥,小道泥泞,女子站在车辕上,黛眉轻蹙,不肯下来。 冷酷的昭太子朝她伸出双手,声音温柔:下来,我抱你走。 【女主一婚是形婚,有名无实】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曳雪,北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亡国后敌将太子是我抛弃的旧情人 立意:即便身处逆境之中,也要保持本心,坚定地向前走,不需后悔,也不要回头。 第1章 【已修】 “多年不见,皇后…… 宫灯华明,星夜阑珊,数名宫婢列队款款,或手捧朱盘,或手持彩灯,迤逦而行,穿过长廊与花木,入了一座宫殿。 殿内点着灯火,亮如明昼,青花海水纹香炉中燃着香,冷香淡淡,轩窗大开着,微凉的夜风将袅袅熏香吹得飘摇不定,殿内的帐幔忽而鼓起,然后缓缓落下,露出那后面一点雪白的影子来。 领头的碧衫宫婢轻声唤道:“娘娘,该起了。” 那点雪白的影子略微动了动,慢吞吞地翻身而起,宫婢忙将手中的朱盘交给旁人,亲自上前去撩开帐幔。 女子穿着一袭素色的衫子,松松挽着发髻,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衬得肤色雪一样的白,她的面容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秋水含情目,只在人身上微微停留,便让人生出无限怜惜,恨不得将她捧入掌心呵护。 碧衫宫婢上前跪下,替她穿上绣鞋,一边轻声道:“娘娘怎么又开窗了,您自个儿的身子您不知道么?” 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这对一个宫婢来说,应当是逾矩了,但是赵曳雪并不在意,她只是转头看了看那大开的窗扇,道:“心里闷,想透透气,现在是几时了?” 玉茗退开,起身答道:“戌时三刻了,您该用药了。” 赵曳雪哦了一声,玉茗端起一个白釉碗送到她面前,药味苦涩难闻,灯烛的光倒映在漆黑的药汁上,让人想起欲尽的残阳,赵曳雪却不接,甚至有些天真地道:“今天就不喝了吧?” 玉茗不赞同地看着她,道:“那不行,娘娘,太医说了,每日都要喝的,不喝病怎么会好呢?” 赵曳雪有些不愿意,道:“喝了也不会好的。” 玉茗已经皱起了眉,在她再次开口之前,赵曳雪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咽喉,她有些想吐,但是最后又忍住了。 赵曳雪摆了摆手,玉茗及时送上一枚蜜渍樱桃:“压压苦味。” 赵曳雪含了樱桃,在榻边坐下,伸手把另外半扇窗也推开了,她望着庭院,灯火阑珊,虫鸣阵阵,远处的夜色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箫声,悠长静谧。 她的神色很安静,像是陷入了思绪之中,玉茗不敢打扰,取了一件外衫来,九月的夜里有些凉,她的身子骨弱得很,若受了寒,今年的冬天怕是不好过了。 外衫才披上,赵曳雪回了神,她忽然问道:“我若想回去了,可不可以呢?” 玉茗一怔,片刻后才道:“娘娘是想家了么?” “没有。”赵曳雪的眼神有些迷茫,她含着那颗樱桃,一侧的脸颊微微鼓起,像个孩子一样,道:“我没有想家。” 玉茗替她拢了拢衣襟,提议道:“娘娘若想去哪里,尽可以与陛下说,陛下会同意的。” 九月底已经算是秋冬相交的时候了,梁国位置靠南,天气仍旧带着几分暑气,清晨的时候,窗棂上沾了些露水,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却亮晶晶的光来。 赵曳雪坐在榻上,面前放着一盘豌豆大小的南珠,她拿着金线将珠子一粒一粒串起来,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跟着玉茗推门而入,禀道:“娘娘,皇上来了。” -- 第2页 话音才落,身着龙袍的人便进来了,进门就唤她:“梓童。” 声音在孩童与少年的转变期,带着几分沙哑,兴宁帝一身龙袍还未换下,眉宇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他在榻边坐了,赵曳雪捏着金线和南珠打量他,道:“皇上似乎又长高了些。” 李珏显得有些高兴:“真的?” 赵曳雪微笑颔首,继续穿珠子,她没说话,兴宁帝便支着头坐在一边,不出声也不打扰,仿佛他过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她串珠子一般。 赵曳雪随口道:“今日没有朝事?” 兴宁帝略略坐直了身子,神色有些犯难,道:“他们又吵起来了,朕心里烦。” 赵曳雪没问,他继续往下说:“沙河关被破了,昭国大军不日就要挥师南下,镇国公说要战,丞相说要求和,把娄江以南都送给昭国,以谋长久,但是镇国公不答应,他们差点当着朕的面打起来了。” 少年帝王看起来很是苦恼,道:“梓童,皇帝太难做了。” 他幼年登基,朝中一直是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权柄,赵曳雪嫁给他做皇后的时候,他也才八岁,太后每日只安排他读书,直到一年半前,太后骤然得了急病,没多久就崩了,兴宁帝才正式亲政,然而这么短的时间,他还来不及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兴宁帝将一粒南珠递给她,叹了一口气,道:“朕觉得朕当不了一个好皇帝。” 赵曳雪把金线对准南珠的孔,随口道:“你当不了,那谁还可以呢?” 兴宁帝想了想,道:“大概是像昭太子北湛那样的人吧,能征善战,有勇有谋。”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和神往,却听见哒的一声脆响,原来是赵曳雪手中的南珠掉了,落在玉盘里,她漂亮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恍惚,又像是回忆,兴宁帝看不懂,唤她:“梓童,你怎么了?” 赵曳雪回过神来,纤细雪白的指尖在玉盘中挑拣,道:“他是很厉害的。” 兴宁帝好奇道:“朕记得北湛从前在你们庄国做质子,这么说来,梓童也认得他?” 赵曳雪拈着一粒南珠,轻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认得。”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赵曳雪想了许久,才微笑道:“臣妾也不记得啦,臣妾离开庄国太久了。” 六年时间,确实是太久了,久到那些少年时候的回忆都褪了色,变成一张轻飘飘的陈旧的纸张,压在了箱底,只等着蠡虫来将它啃噬殆尽。 那一盘南珠还没串完,天气便入了冬,一大清早,太医如期前来请脉,叮嘱一些事宜,赵曳雪听着听着便走了神,目光落在窗外,天色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她心中忽而生出几分期待来,来梁国这些年,她从未见过大雪,不知今年能不能看见。 “娘娘?” 年轻的太医将她唤回了神,赵曳雪看向他:“怎么了?” 太医的眉宇微皱,无奈地叹息:“娘娘还是要对自己的身子上心一些才好。” 赵曳雪微微一笑,满口答应:“知道了,多谢太医。” 早朝时间过后,兴宁帝又来了坤宁宫,他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殿内,挟裹着一身寒气,在榻边坐下,赵曳雪看了少年帝王一眼,道:“怎么不高兴?” 兴宁帝拧着眉头,闷闷道:“他们又吵起来了,朕心里烦。” 赵曳雪并不多话,只是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兴宁帝喝了一口,忽然道:“梓童,你想不想回去?” 赵曳雪有些讶异地看他,兴宁帝踌躇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你回庄国去吧,越快越好。” 玉茗之前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兴宁帝待她很好,只要赵曳雪提,他就会同意,哪怕在大敌当前,还想着送她回庄国。 兴宁帝继续快速道:“朕会安排人手护送你到庄国边境,你是庄国公主,回去之后,庄国自会护着你的。” 庄梁两国在六年前以姻亲结盟,原本赵曳雪要嫁的并不是兴宁帝,而是他的兄长建帝,然而婚事尚未正式谈妥,建帝便暴病而亡,他膝下并无子嗣,只能由年仅八岁的幼弟即位。 国君年幼,地位不稳,朝内局势也不甚乐观,两国的联姻势必要继续,庄国不动声色,梁国顺水推舟,二者一拍即合,庄国迅速嫁了一位公主过来,便是赵曳雪。 这本是一桩好事,谁知局势莫测,昭国突然来犯,梁国的臣子数次出使庄国,请求援助,最后只带回来可怜的两万援兵,皆因庄国正在内乱,国君病重不起,儿子们正在努力争夺龙椅,无暇他顾,这两万援兵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曳雪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不大在意地道:“臣妾是梁国的皇后,和庄国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眼眸微弯,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快下雪了,臣妾想留下来看看雪。” 两国兵力相差巨大,十万昭军兵临城下时,梁国的京师便成了一座小小的孤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寒光凛凛的刀兵,城门一旦被破,便是一场毫无意外的单方面屠戮。 开城门投降那一日,阴沉沉的天终于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飘飞,赵曳雪穿着素净的衣裳,随着兴宁帝的步子,领着群臣,一步一步踏出了城门。 她总算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 第3页 位置偏南的梁国鲜少有这样大的雪,纷纷乱乱地坠落下来,落在人的发上,肩头,落在那些锋锐的枪尖,落在敌军的盔甲上,城门口十万昭军静默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空气肃穆无比。 而最显眼的便是那大军之前的人,男人穿着一身银色的甲胄,身姿矫健,肩背挺直,让人想起出鞘的剑刃,锋利得几乎要割伤人的眼睛,座下的黑色骏马打了一个响鼻,喷吐出白色的热气,不耐地轻轻踏着前蹄,刨开了一层薄雪。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马的鬃毛,然后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城门处,一行人正缓缓而来。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冻得人浑身发麻刺痛,赵曳雪轻轻眨了一下眼,感觉到了一道目光,用力地钉在自己身上,那般尖锐,像是要刺穿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与那人对上了,隔着这样大的雪,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赵曳雪仍旧是认出了那一双眼睛,瞳仁是略深的烟灰色,在日光下透着彻骨寒意,熟悉得令人心悸,却又陌生无比。 正在她微愣间,那人做了一个动作,男人反手自身后取出一张长弓来,弯弓搭箭,锐利的箭头闪着寒光,直指着他们,梁国群臣一下就骚动起来,立即有数名臣子上前,挡在了李珏的前面,试图保护他们的国君。 赵曳雪感觉到李珏牵着自己的手微微发颤,仿佛在竭力地保持镇定,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颤抖和畏惧无法逃过任何人的眼睛,包括那挽着长弓的昭太子。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缓缓勾起唇角,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凤目里盛满了傲慢与讥讽。 空气紧绷,一触即发,旁边有昭国的将士上前,低低向那背上的男人说了几句什么,仿佛是被劝住了,昭太子终于懒懒地放下了长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再次弯弓搭箭,动作快速如行云流水一般,只听一声尖利的嘶啸,箭矢如流星一般撕裂空气,朝这边极速飞来,凄厉的惨叫陡然响起,赵曳雪觉得自己的手被狠狠甩开,穿过那些柳絮一样的雪,掌心传来零星的冰凉。 她定睛看去,李珏的手竟被箭矢生生洞穿了,犹带着热意的鲜血溅落在她的脸颊上,素净的衣裳上盛开了朵朵梅花,艳丽无比,尽态极妍,令人瞧了头晕目眩。 昭太子策马而来,踏着薄雪,战马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天光在他身后连成了一大片清白的光幕,甚至分不清雪的踪迹,他没有看惨叫的李珏,而是微微俯身,在仔细地打量着赵曳雪,目光锐利灼然,一寸一寸地扫过她的面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过了一会儿,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伸手擦过她脸颊上的血迹,随意地像是拂开一朵雪花,漫不经心地:“多年不见,皇后沾着血的样子,真好看。” 赵曳雪却觉得,他方才那一箭,明明是想射中她的。 第2章 【已修】 庆功宴。 梁国降了,昭军入驻京师之后,原本的文臣武将,皇室宗亲,无论之前地位多高,如今也都成了俘虏,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反倒是从前地位卑微的那些人,宫人太监,普通百姓,仍旧过着他们的生活,与从前一般无二。 百姓们不关心改朝换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宫人太监们也不关心这些,反正只是换个主子伺候,没什么不好的。 华灯夜上,处处灯火通明,皇极殿作为帝王与臣子上朝议事的地方,自是修葺得极为富丽,闳宇崇楼,玉阶彤庭。 平日里就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的地方,如今却歌舞升平,乐声靡靡,昭国的将士们高谈阔论,毫无顾忌,他们面上带着放肆的笑,旁若无人,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垂头丧气的梁国旧臣们,他们坐在大殿的另一侧,桌上摆满了美味珍馐,却毫无食欲。 一方如斯安静,一方热闹非凡,整场筵席泾渭分明,十分怪异。 在梁国臣子们闷头饮酒的时候,那一方的昭国将士不知说起了什么趣事,众人忽然哄然大笑起来,引得梁国旧臣们纷纷望去。 却见一武将举着酒盏起身,向高座上的人高声道:“臣等追随殿下南伐,不过短短二载有余,便将梁国收入囊中,更是兵不血刃破了都城,立下此等千秋功业,全仰仗殿下之英明决断,今日的庆功宴,臣愿敬殿下一杯!” 众将士皆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手持酒杯,语气激昂:“臣等敬殿下一杯!” 呼声震天,险些掀翻了皇极殿的屋顶,梁国臣子们的脸色乍青乍白,既是屈辱,又是难堪,却不敢发作半点,只各个闷头饮酒,恨不得把白瓷的酒杯嚼碎了和着血咽下肚去。 身着玄色常服的青年原本是斜斜靠在座椅中,他眉目生得疏冷俊美,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不说不笑时,便显得十分不近人情,这时闻声抬起眼来,望着下属们,然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向上。 一旁服侍的宫人连忙捧了斟满的酒盏送上,昭太子略微坐直身子,他浑身的气势倏然就变了,那些舒展与随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肃然而优雅。 他的上身稍稍前倾,目光自每一张透着喜色的面庞上逡巡而过,尔后举起手中的酒盏,从容不迫地道:“此战大捷,非孤一人之功,全仰仗诸位的辛苦,庆功宴也是为你们而设,待来日班师回朝,孤再为你们向父皇一一请赏。” -- 第4页 说到此处,北湛站起身来,声音郑重,不高不低,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敬诸位。” 昭太子一番话,便将整个庆功宴的气氛推至了最热烈的时刻,众将士们饮着梁国最好的美酒,都渐渐有了几分醉意,放浪形骸起来。 场上的歌舞仍在继续,跳舞的伶人们有着柔软的身段,如烟如柳,风姿绰约,引得人入了迷,酒酣耳热之际,有将士大声笑道:“早听闻梁人善舞,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也有人不服道:“这话怎么说的,难道咱们昭国的女子们跳舞就不好看么?” 原先称赞的那人打了一个酒嗝,道:“欸,咱们那儿太冷,穿得厚,哪里扭得起来?这时节下起暴雪,把人冻得硬邦邦的,再一扭,那腰不得断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都纷纷道:“说得有理!” 又有人道:“说起跳舞,还是庄国的美人跳得好,我曾有幸见过一回,那小腰扭的,啧啧……” 他似乎仍在回味,旁人笑骂道:“你倒是想得美,咱们眼下是在梁国,哪里去给你找一个庄国的美人来?” 恰在这时,一个略微冷淡的声音接道:“庄国美人,这宫里似乎就有一个。” 说话的人竟然是座上的北湛。 他一开口,将士们便安静下来,于是旁边一阵杯盘倾倒的声音便显得十分刺耳,众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是昭太子下首的桌案,梁国国君李珏坐在那里,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慌乱,匆匆扶正了桌上的酒壶,但是酒液仍旧汩汩淌了满桌。 北湛的四肢舒展,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神色冷冽如冰,淡声道:“孤说得没错吧?李国君?” 他的语气平淡,话语里也没有一个侮辱的字眼,却莫名让人觉得难堪至极。 四周寂静无比,连歌舞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那被点名的梁国国君,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人,哪里应对得了这种场面?只苍白着脸,紧张道:“是、是有一个……” “好,”昭太子没什么表情地道:“孤的下属想看这位庄国美人跳个舞,还请李国君割爱。” 大殿静如死寂,所有人都齐齐盯着梁国的国君,昭国的将士们都是看好戏一般,十分兴奋,而梁国的臣子们的面上隐约露出激愤,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阖宫上下只有一位庄国美人,可那不是什么舞姬,而是他们国君的正妻,他们的国母。 李珏紧紧握着拳,低下头,喏喏道:“那是……是臣的妻子,姿色粗陋,不好叫她露面于人前,请殿下万勿见怪。” “此言差矣,”昭太子一双瑞凤眼幽深,显得十分冷漠,不近人情,尤其是这样自上而下望过去,更是如同看一只蝼蚁,在进行无意义的挣扎。 “尊夫人从前在庄国素有南国真珠的美名,何来姿色粗陋之说?若她的颜色入不得眼,那场上的这些……”他说着,眼皮子微微撩起,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歌姬伶人,语气意味不明地道:“岂不都是些烂泥了?” 气氛凝滞,李珏只觉得面若针刺,难堪至极,捏着酒杯的手指几乎痉挛,但此时所有人都在看他,他的臣子们,昭国的将士们,还有高高在上的昭太子,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像是在欣赏一只虫子做无谓的挣扎,咄咄逼人。 第3章 【已修】 从未喜欢。…… 或许是因为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赵曳雪站在窗边,手指冻得青白,透过半开的窗扇,她听见远处传来笙箫鼓乐之声,隐隐约约,一派热闹,于是更衬得此处凄清幽冷。 冷宫门庭寂静,有几只鸟雀敛翅落下,在斑驳的朱漆宫墙下啄食着草籽,不时发出零星的啾鸣,冷风从半开的窗扇溜进来,刀子一般的锋冷,吹得人心头微窒,赵曳雪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 庭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很快,门被轻轻叩响了,如今这情形了,谁还会来这冷宫? 赵曳雪心头疑惑,去开了门,却见碧衫的宫婢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大松了一口气:“娘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她的贴身侍女玉茗,赵曳雪微讶:“你怎么来了?” 玉茗小声道:“奴婢实在不放心您,悄悄溜过来的。” 闻言,赵曳雪心中一暖,她想了想,道:“我在这里挺好,你还是回去吧,别被人看见了。” 玉茗却不答应,径自入了屋子,打量这清冷的宫殿,眉头皱成了个川字,惊道:“这里这么脏乱,灰都积了三尺厚,连个火盆也没有,娘娘还说挺好,骗奴婢的吧?” 她说着,便挽起袖子收拾起来,一边还催赵曳雪:“这里不干净,娘娘先出去吧,等奴婢给您收拾好了再进来。” 赵曳雪不动,反而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我如今只是一介阶下囚,并不是你的主子了,也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事情。” 玉茗一愣,她的眼圈儿顿时红了,有些无措地道:“怎么、怎么就不需要呢,您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 不等赵曳雪说话,她便抢着道:“当初奴婢被太后娘娘责罚,若不是您求情,奴婢早就没了性命,在奴婢心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您都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恩人,如今娘娘说这些话,是想让奴婢做一个无情无义,捧高踩低的小人吗?” -- 第5页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呜呜地哭着,似乎十分伤心难过,这让赵曳雪手足无措起来,她只好轻轻搂住婢女的肩膀,道:“我没有这样想,你别哭了。” 她拿了帕子给玉茗拭泪,玉茗语带哭腔:“奴婢自己擦。” 赵曳雪等她止了哭声,才轻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如今我落得这个地步,你来这里,恐怕会招来灾祸。” 玉茗闷闷地道:“奴婢会小心的。” 她说完,吸了吸鼻子,又开始继续打扫起屋子来,这里毕竟是冷宫,闲置了许久,到处都是尘埃蛛网,玉茗把窗打开了,催促赵曳雪去门外:“灰尘太多,怕呛着娘娘。” 赵曳雪便站在窗前,看她动作利索地忙里忙外,玉茗一边打扫,一边絮絮道:“奴婢听说这昭太子竟然在皇极殿摆宴,把御膳房的酒窖都给搬空了,一群大老粗凑在一起饮酒作乐,闹哄哄的,这些个北人就是没有规矩。” 闻言,赵曳雪也是微怔,皇极殿是梁国帝王上朝、与臣子商议国事的地方,平日里宫人路过都要放轻脚步,毕恭毕敬,没人敢在那里高声话语,更别说饮酒谈笑了。 玉茗只觉得昭国人没有规矩,而赵曳雪却明白,此事应当是北湛故意而为之的,在一个国家最为庄严肃穆的地方举办庆功宴,这是胜者对战败者的蔑视与羞辱。 她自言自语道:“倒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声音很轻,玉茗没听清楚,继续抱怨道:“您是咱们梁国的皇后娘娘呢,他们进了皇宫,却让您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是过分。” “玉茗。” 赵曳雪唤她,玉茗手中动作不停,抬眼望过来:“娘娘怎么了?” 赵曳雪提醒道:“以后不要再叫我皇后娘娘了,也……没有梁国了。” 闻言,玉茗有些无措,过了一会才小声道:“是,奴婢记下了。” 她收拾的动作迟缓了几分,情绪似乎很低落,赵曳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努力地岔开话题:“等昭国大军离开的时候,宫人或许会被遣散,你就能回家了。” 玉茗果然有些高兴,又道:“那娘——主子您呢?” 然而赵曳雪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她摇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 玉茗仔细地擦拭着窗棂,一边担忧地道:“这些昭国人粗鲁无礼,可别冲撞了您,那昭太子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凶不凶狠。” 她忧心忡忡地蹙着眉,赵曳雪想了想,才道:“他……不凶,对亲近的人温柔,对有仇的人冷酷。” 闻言,玉茗讶异地道:“您怎么知道?” 赵曳雪笑了笑:“我从前与他是旧相识。” 玉茗一怔,随即想起什么,恍然道:“是了,奴婢听人说过,这昭太子曾经在庄国做过质子,他一定是认得娘娘的!” 她说着便激动起来,又忘了赵曳雪之前的叮嘱,惊喜地张大眼睛,道:“若真是如此就太好了,娘娘有救了!” 谁知赵曳雪面上并无喜色,甚至透着犹豫迟疑,玉茗隐约觉出几分不妙,收了笑:“怎么了?” “虽是旧识,不过……”赵曳雪看着自己的婢女,有些无措,尔后踌躇道:“不过当年我欺骗了他。” 玉茗:…… 还未等她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几个宫人踏进来,大约因为赵曳雪身份的缘故,他们的姿态十分恭敬,道:“皇后娘娘,请。” 赵曳雪没说话,玉茗先是警惕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宫人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昭太子殿下有请,请皇后娘娘不要耽搁。” 一听说是那个昭太子的命令,玉茗的心就提了起来,顾不得打扫屋子,拉住赵曳雪的手,神色中有藏不住的紧张,小声道:“主子,他……他不是要寻你的仇罢,你们是有什么过节?” 赵曳雪也不确定,在去往皇极殿的路上,她仔细地思索,自己与北湛有什么过节,然而想来想去,无过于她当初对北湛亲口说了那一句,从未喜欢。 第4章 【已修】 惊变。 赵曳雪作为梁国的皇后,极少踏足皇极殿,被宫人引入殿中时,她觉得这里分外陌生,仔细想想,她来到梁国六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了后宫里,无趣而乏味。 迈过门槛时,赵曳雪的心中莫名划过一个念头,如今梁国没了,她是不是就不必再困居于此了? 殿内果然如玉茗所说,大摆酒筵,所有人分坐两侧,一侧是梁国的旧臣,另一侧则是赵曳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应该是昭国人。 李珏坐在席上,脸色苍白,神色中透着几分不安和紧张,朝她看过来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身,但是又忌惮着什么,进退两难。 昭国的将士皆在打量着赵曳雪,直白得有些肆无忌惮,待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不少人目光中闪过惊艳之色,还有人砸了咂嘴,语气轻浮地笑道:“果然如殿下所说,庄国的美人就是不一样,咱们北地可养不出这样水灵的女子。” 上座的人一直未出声,但是他的存在感极其强烈,让人无法忽视,赵曳雪抬起眸,朝上方望过去,昭太子穿着深色的常服,一手支着头斜斜倚靠,左手把玩着一个酒杯,他的眉目俊美,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只这样淡淡投过来一眼,带着隐约的威势,让人压力倍增。 -- 第6页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气势更加内敛,锋芒也都藏了起来,就像一把剑,被收入了鞘中。 自从赵曳雪入了殿,上方的昭太子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就仿佛那上面雕刻的花纹多么稀罕似的,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素来少言寡语,昭国的将士们都习惯了,只当太子不屑搭理这位梁国皇后,但是这样漂亮的女子实在少见,让三五大粗的汉子个个都看直了眼。 一个武将按捺不住,大咧咧地开口道:“听闻你是庄国人,尤擅跳舞,我等今日设庆功宴,你跳一曲来,给我们助助兴。” 有人笑着道:“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庄国美人跳舞,不知你们跳起来,与昭国的舞姬有何不同。” 另一个武将一拍脑门,大着舌头叫道:“要跳那个……你们庄国十分有名的舞,叫个什么惊、惊湖,不对,惊鸿舞。” 他们的语气不甚尊重,颐指气使,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就仿佛赵曳雪只是一个寻常的舞姬伶人,供他们取乐调戏。 梁国的臣子们都气得发抖,各个面带愤怒,反倒是赵曳雪的反应最为平静,因为她忽然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似乎在记忆中曾经发生过一般。 依稀在许多年前,也是在盛大的酒宴上,君臣同乐,觥筹交错间,忽而有人笑道:臣听闻昭国人十分喜爱角抵之戏,湛公子身为昭国皇子,想必是精通此道了,不如请湛公子一试。 众人皆是露出兴味之色,瞧起热闹来,过了片刻,攘攘的坐席间站起来一个少年,他穿着深色的衣袍,身量清瘦挺拔,眉目俊美,略深的烟灰色眼瞳在夜里不太真切,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冷漠。 他向上座的帝王拱了拱手,声音恭敬而冷淡:敢不从命。 此情此景,简直如记忆重现,分毫不差,赵曳雪恍然回过神,与上方的昭太子对视片刻,她先垂下眼帘,优雅地略微屈膝,语气平静道:“敢不从命。” 在庄国,惊鸿舞是一支十分出名的舞曲,赵曳雪自然会,她不仅会跳,跳得还极其好,场上的舞姬伶人都撤下去了,乐声幽幽响起,丝弦鼓瑟,正是一首惊鸿曲,昭国将士们的面上都或多或少露出几分兴奋来。 或许对他们而言,看曾经最尊贵的一国皇后跳舞,比看那些舞姬伶人更有意思。 赵曳雪抬起手腕,纤指如拈花,目光不经意对上了李珏,兴许是因为屈辱,少年的脸色煞白,下颔骨绷起,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捏起成拳,几近颤抖,他的右手才受了一箭,伤口未愈合,因为过度用力再次迸裂开,鲜血顺着手腕汩汩而下,浸透了宽大的袍袖。 他张了张口,像是要出声,赵曳雪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摇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李珏面露颓然之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的交流发生在那短短一瞬,谁也没有察觉到,除了最上方的昭太子。 北湛眼眸沉沉,如同封冻的冰湖,透着冷戾的煞气,他捏着玉盏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收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要将那可怜的酒杯捏碎了。 场中乐声仍在继续,女子旋转时,曳地的裙裾如同一朵花,冉冉盛放,飘然挥袂,如流风回雪,嫣然纵送,似惊鸿游龙,她的姿态轻盈无比,像一只轻飘飘的鸟儿,让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振翅远去。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只听杯盘筷箸哗啦啦倾泻落地,发出接二连三的刺耳脆响,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只见一名梁国旧臣猛然拍案而起,朝最上方的昭太子冲过去。 他速度很快,但是昭国的将士更快,没等他冲到半道,就被人按在了地上,那臣子奋力挣扎着,高声嚎呼,咒骂不断,只听当啷一声,一把锋锐的匕首跌落于地,刀刃雪亮。 北湛的目光只在那匕首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神色平静,深烟灰色的眸中透出几分不屑,漠然评价道:“匹夫之勇。” 那梁国臣子满面怒容,厉声斥道:“狗贼子,尔等犯我河山,辱我君臣,今我不能杀你,来日自有后来者杀你!” 闻言,北湛微微眯起凤眸,语气低沉:“你的意思是,孤今日就不要留活口了,以免后患?”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的梁国人都面色陡变,心惊胆战起来,那被俘的梁国臣子破口大骂,无非是贼子一类的词,北湛持着酒杯,听得不痛不痒,面色都未曾变过,抬了抬手:“带下去。” 那将士应了一声,单手将那人的双臂反缚在背后,拖起他往外走,那臣子仍在怒骂不休,路过赵曳雪时,他的目光莫名定住,语锋一转,忽然骂道:“庄国与我大梁有盟在先,却拒不出兵支援,是为不义,致我大梁臣民于水火之中,是为不仁,你身为一国之后,不舍生殉国,却要跳舞供这些狗贼子取乐,实在寡廉鲜耻!” 赵曳雪听得他骂,神色不动,睫羽轻轻颤了颤,却不反驳,只沉默地站在原地,倒是上方的北湛反应更大,霍然起身,疾声厉色地喝道:“愣着做什么?带下去!” 那臣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突然挣开了桎梏,直冲着赵曳雪扑过去,灯火通明之中,他手中雪亮的刀刃异常清晰刺眼,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的袖中竟然还藏了一把匕首! “梓童!” -- 第7页 李珏猛地站起身来,他情急之下甚至忘记了更改称呼。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疾射而至,只听一声闷响,十分精准地将那匕首击落在地,昭太子站在上方,脸色阴沉得可怕,近乎暴怒地道:“带下去,斩首示众!” 第5章 【已修】 我从不后悔,也从…… 庆功宴上发生了这种事情,昭国的将士们也没什么心思饮酒玩乐了,宴席草草散去,赵曳雪又被送回了冷宫。 玉茗正站在庭前翘首以盼,满面焦灼,见她回来才大松了一口气,忙奔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主子您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您?” 赵曳雪没把宴席上的事情告诉她,只是道:“没什么事情。” “那就好,”玉茗忙道:“外头冷,您先进屋吧。” 屋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虽然看起来仍旧寒酸,但是比之前不知好了多少,榻上放着两张旧被子,玉茗过去理了理,铺开来,一边道:“今天太晚了,奴婢明儿去内务库看看,能不能跟他们要一张新的来。” 赵曳雪盯着那被子看,玉茗以为她是嫌旧,忙道:“这是奴婢自己用的,还算干净。” 赵曳雪却道:“那你晚上睡什么?” 玉茗道:“奴婢那儿还有一张,够睡的。” 赵曳雪不信:“如今昭军入了皇宫,宫里管事的人也都换了,他们会给每个宫人发三床被子?” 玉茗知道瞒不过她,只好小声道:“奴婢可以和旁边的胭脂挤一挤,不妨事,奴婢都已经和她说好了。”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总不能叫您睡这没被子的榻吧?您身子弱,受不住的。” 看她那样,赵曳雪没再推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若叫人发现,恐怕不好。” 玉茗只好答应下来,临行前又想起一事:“您今日没喝药,奴婢明天去找徐太医问问,太医院能不能给开几副来。” 赵曳雪眨了眨眼:“都这时候了,还喝什么药?” 玉茗认真道:“什么时候都得喝,您可别想浑水摸鱼偷偷躲过去。” 赵曳雪忍俊不禁地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 玉茗离开后,赵曳雪在榻边坐了下来,这屋子冷得凄清,她觉得腿有些疼,膝盖的旧伤位置仿佛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般,酸胀无比,好久没这么疼过了。 她脱下鞋子,缩起腿坐在被子里,侧头看着窗纸发了许久的呆,不知不觉又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情来。 北湛让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舞,估摸着是想羞辱她,不过实话说,赵曳雪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羞耻,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她早早就清楚了。 她想,北湛应当是恨她的,恨就恨吧,她也没有办法。 赵曳雪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窗推开了,庭前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在夜色中微明,像一片皎洁的银色月光。 她就着这一汪月光入眠,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回到了数年前,她还在燕京的时候,即将和亲的前夕,长公主问她:你真要如此?倘若后悔了怎么办? 赵曳雪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我从不后悔,也从不会回头看。 年少的情意,被她亲手剪断,抛却在了那繁华的燕京。 六年倏忽而过,与故人重逢时,赵曳雪发现自己还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在梦里,她反复地看见少年时的北湛,他教她习箭,为她做冰灯,带着她去南山寺看初春的桃花。 少年略深的烟灰色眸中含着笑意,像春日里溶溶的日光,温暖得令人心动。 后来在上林猎场,他那样认真地望着她,虔诚而执着地向她伸手,声音沉缓,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过来,蛮蛮。 她没动,只举着弓箭,笑吟吟道:我不过去,你总缠着我作什么? 北湛的脸色略微苍白,凤眸中透出几分无措:你说过…… 赵曳雪哦了一声,恍然道:我是说过喜欢你,那是哄你的,你竟信了么? 那一瞬间,他像是被利箭射中了一般,紧紧抿起唇,眼神痛楚,犹自艰难地挣扎:我不信。 赵曳雪缓缓拉开弓,不以为意地道:随你信不信,我就要嫁去梁国做皇后了,你不过是昭国的弃子,再过几日就要被处死了,凭什么来纠缠我? 闻言,北湛表情剧变,待要上前,赵曳雪却松了手,箭矢疾飞而出,咄的一下扎在他的脚边,入土三分。 他一怔,赵曳雪收起弓箭,垂眸笑起来:谢谢你教我习箭,以后就不用再见了,师父。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赵曳雪张开双眸,入目是空荡荡的屋梁,冷风自窗外吹进来,将蛛网吹得飘忽不定,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无比庆幸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那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她不必再为此感到煎熬。 因着昨日没怎么吃东西,赵曳雪觉得肚子有些饿,可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吃的,这冷宫偏僻,估计也不会有人记得给她送膳食来。 正在她琢磨的时候,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伴随着玉茗小声的呼唤。 赵曳雪下了床榻,披散着长发,趿着绣鞋去开门,冷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玉茗忙进门来,把门掩上了。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道:“主子才起么,饿不饿?奴婢给您带了些吃食来。” -- 第8页 包袱里有几个油纸包,里面是热乎乎的糯米糕和馒头,甚至还有一个暖暖的手炉。 赵曳雪盯着那手炉看了看,道:“这是哪里来的?” 玉茗忙着打开纸包,只含糊道:“是……借来的。” 赵曳雪摸了摸那白铜云纹的手炉,狐疑道:“哪里借的?” 玉茗闷头不语,只把糯米糕往她手里递:“娘娘快吃,奴婢一会就去太医院,问徐太医拿药。” 她这般情状,赵曳雪心中了然,此借非彼借,她把手炉放回包袱里,连着那几个油纸包一起,道:“我不要,都拿回去。” 玉茗急了,按住她的手,有些激动地道:“那您怎么办?奴婢问过了好多人,根本没有人管您,御膳房都不知道要给这里送吃食,您难道要饿死在这里吗?” 她说着眼圈都红了起来:“如今我们已经降了,皇上和那些六部的大臣们都有地方住,有人管着,还能吃宴席,山珍海味,昭军把他们好吃好喝供着,独独只有您住在这八面受风的破屋子,连一盆炭都没有,吃喝也无人管,那个杀千刀的昭太子,一定是在私心报复您。” 玉茗悲从中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呜道:“奴婢从前还觉得皇上待您好,现在看来,都是假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若记得您,怎么会让您在这里受苦?可见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呜呜呜……” 赵曳雪安慰好一阵子,玉茗才止了哭泣,抽着鼻子,眼泪汪汪道:“他们不管您,奴婢不能不管,别说去偷,就算是去抢,奴婢也是敢的!” 这近乎蛮横莽撞的话,听得赵曳雪又想笑又感动,叹了一口气,她才道:“没到那一步,这样吧,你去一趟太医院找徐太医,叫他给我开一剂药丸来。” 玉茗一怔,忙应答:“好,奴婢这就去。” 第6章 【已修】 何来故人?…… 赵曳雪没肯吃东西,手炉也不要,还叮嘱玉茗藏起来,若是无处可藏,就在半道上扔了算了。 玉茗有些舍不得,吃的也就罢了,那手炉是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从坤宁宫里偷偷摸出来的,扔了多可惜。 她拎着包袱,避着人往太医院的方向走,步履匆匆,路过御花园时,忽闻一个声音叫她:“那丫头,你过来。” 玉茗心里一紧,下意识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人,穿着一袭劲装,袖口束起,五官俊朗,相貌堂堂,显然是昭国人。 玉茗压下心中的慌乱,低垂着头,余光瞥见那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停下,问道:“你知道谨身殿在哪里吗?” 闻言,玉茗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小声道:“往那边去。” 那人应了,却不肯走,玉茗能感觉到他正在打量自己,一颗心提了起来,好在那人没说什么就走了,玉茗大松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忽然,有人自背后扯过她提着的包袱,笑吟吟道:“这是什么?” 玉茗吓了一跳,几欲魂飞,整个人都抖了一下,那男人竟然没有走! 他提着那个小包袱掂了掂,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意思:“原来你是个小贼呀。” 玉茗慌乱之下,伸手去抢那包袱,急道:“我不是,快还给我!” 那人身形高她一个头,故意举起那包袱,不肯给她,玉茗又急又气,懊悔不已,早知道她就该听娘娘的话,把这包袱扔在半道上,如今被人抓了现行,丢人不说,还可能会给娘娘招来麻烦。 想到这里,玉茗不禁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抢包袱,那人见她哭,语气也缓和了些,嗳了一声:“你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 才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清冷微沉的声音:“晏一,你在做什么?” 那名叫晏一的男人放下胳膊,笑道:“没什么,我逗个小丫头玩,正准备去寻殿下议事呢。” 殿下,昭太子? 玉茗扭头看去,第一眼便觉得,那昭太子的模样生得过于俊美了,那双深烟灰色瞳仁异于常人,让他看起来很不好接近,瑞凤眼线条凌厉,气质疏冷,有些不近人情。 那双眼睛扫过来时,玉茗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深深低下头去,下意识想起赵曳雪之前说过的话,这昭太子待有仇的人冷酷,待亲近的人温柔,玉茗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样一双冷冽的眼睛,如何温柔得起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她听见那昭太子开口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晏一答道:“是这小丫头的,我瞧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藏着这包袱,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她也不肯说清楚来历。” 他说着,掂了掂那包袱,道:“还有些分量。” 北湛微微扬了扬下巴:“打开。” 晏一遵了命令,三两下打开包袱,待看清楚其中的东西,他讶异挑眉:“手炉?” 北湛的目光落在那手炉上,仿佛怔忪,晏一拿起那手炉细细研究了半天,甚至还拧开来往里头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奇怪地道:“这就是个手炉么?” 他问玉茗:“小丫头,你悄悄藏这个手炉做什么?是不是偷来的,还是说要给人递什么消息?若是不说,就把你抓进牢里,严刑拷打。” 这番恐吓的话,听得玉茗一哆嗦,脸色惨白惨白的,晏一见有效,故作凶恶道:“快说!” -- 第9页 玉茗吓得眼泪直淌,慌乱无措,嗫嚅着辩解道:“不、不是递消息,是、是奴婢给娘娘拿的……” 她说着,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不住摇头,恨不得把自己刚刚说出的话吞回去,晏一疑惑道:“娘娘?什么娘娘?” 倒是一旁的北湛忽然开口,语气冷然:“梁国如今已不复,哪里来的娘娘?” 他说着,示意左右:“带下去。” 两个护卫上前来,把玉茗拉走了,宫婢嘤嘤的哭泣声远去,晏一猛然反应过来,试探问北湛道:“她说的娘娘,不会是庄国那一位琴川公主吧?” 北湛扫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转身往前走,晏一跟上去,道:“昨日庆功宴我没去,听人说起,你让那位琴川公主在宴席上跳舞了?” 说着,他还掂了掂手中的手炉,感慨道:“连个手炉也要让婢女悄悄地拿,想来她如今的境况是不大好了,说起来,我记得她当年似乎也送了你一个手炉——” 北湛猛然住了步子,扭头看他,语气漠然地道:“常人都只有一张嘴,你倒是多长了几张,要不要请大夫给你看一看?” 晏一立马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闭紧嘴了,北湛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这才继续往前而去。 …… 赵曳雪等到了中午,仍旧不见玉茗回来,她已经近两日不曾进食,饿得头昏眼花,心里忍不住叹息,早知道如此,早上就吃一块糯米糕了,好歹垫垫肚子。 她又等了一刻钟,看看天色,已经过了宫人交班的时候,倘若顺利的话,玉茗早该从太医院回来了,直觉告诉她,中间大抵是出了什么差错。 最差的情况是,玉茗遇到了她解决不了的麻烦。 赵曳雪有些担心,这个小婢女没什么心眼,做事全凭一股子莽撞,可对她到底是忠心耿耿的,无论如何,赵曳雪都不能放着不管。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一下,出了冷宫,往太医院的方向而去,一路上倒是顺利,在春宁门时遇见了几个眼熟的宫人,她们见了赵曳雪都是一愣,反射性想行礼,赵曳雪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她们这才想起来,这皇宫如今已经易主了,那几人还有些不大习惯,只垂着头,不敢直视她,小声道:“您怎么来了?” 赵曳雪问道:“你们见到玉茗了么?”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皆是摇首,倒是其中一个轻轻啊了一声,忙道:“奴婢之前听红月说起,她在御花园看见玉茗被那个昭国太子的人带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赵曳雪心中微沉,又问道:“我知道了,昭太子如今住在哪座宫殿?” “谨身殿。” 赵曳雪点点头:“多谢你们,都去忙吧。” 别过宫人,她这才往谨身殿的方向而去,如今已过了晌午,日光自云层缝隙落下来,檐上的积雪折射出白亮亮的光,晃得赵曳雪头昏眼花,腹中饥饿更甚。 好容易到了谨身殿前,却又被人拦了下来,门口的侍卫不识得她,迟疑地上下打量一番,目光不住在她面上流连,露出几分惊艳之色,口中道:“此地不许擅入,速速离去。” 赵曳雪拢了拢袖子,微微垂首,轻声软语道:“劳烦大人禀报一声,我有要事,想求见昭太子殿下。” 殿内窗扇大开,明亮的日光斜照入户,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书案旁边,几名昭国武将正围在一处议事,昭太子北湛坐在正中,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石子,听他们说话。 “昨日已派遣快马回盛京报捷了,大约需要十日左右才有回音。” 北湛颔首,道:“在等宫中旨意下来之前,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他又扫视着自己的下属,问道:“知道孤说的多余的事情是什么吗?” 武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还大咧咧道:“不知道。” 北湛顿了顿,以小石子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之声,叮嘱道:“约束好你们手下的兵士,不许骚扰普通百姓,尤其是不可发生劫掠抢夺之事,不可肆意杀人,不可虐待梁国的君臣。”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可,其中一个武将有些不情愿,嘟囔道:“那这样一来,打下这么大的一座城,兄弟们岂不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北湛眼风锐利地扫向他,语气也变得肃然:“好处?你们是守家卫国的军士,还是烧杀抢掠的匪寇?” 那武将顿时闭嘴了,北湛站起身来,望着下属们,告诫道:“记住,如今既然已打下了梁国,这里的土地,就是我昭国的土地,此地的子民,就是我昭国的子民。” 武将们齐齐应声:“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之声,晏一望向北湛,在得到点头应允之后,他才提高声音:“何事?” 一名侍卫推门而入,拱手道:“启禀殿下,外面有一个女子,说有要事求见您。” 北湛一边看舆图,一边随口问道:“何人?” 拿侍卫踌躇道:“她说……她是殿下的故人。” 正在喝茶的晏一骤然呛咳起来,引得所有人齐齐望去,一个武将关切道:“晏将军,您没事吧?” 晏一用力摇手,不住咳嗽,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又去看北湛的反应:“咳咳……殿下,是不是琴川……咳咳……” 北湛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舆图上,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东西吸引他的全部心神一般,过了片刻,他似乎才回过神来,漠然地道:“没空。” -- 第10页 “孤初来梁国京师,何来故人?”说完这话,他便对其他人道:“继续议事。” 如此过了小半时辰,忽闻外面传来些许人声,北湛向窗外望了一眼,眉头轻皱,晏一见状,起身道:“属下去看看?” 北湛没阻止,他便出门去了,不多时复返,表情有些迟疑,道:“殿下,那位琴川……咳咳,赵皇后,她晕过去了。” 第7章 【已修】 “此一时,彼一时……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比,几个武将看着空荡荡的主位,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道:“殿下做什么去了?” 晏一摸了摸下颔,笑得意味深长:“那毕竟是梁国的皇后么?晕倒在这里,总不好向梁国的君臣交代。” 他说着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道:“坐了这半日,骨头都发懒了,我瞧瞧去。” 这一个道:“那梁国皇后是个美人,多瞧两眼也不亏,我也去。” 那一个又忙道:“等等我,同去,同去。” 一众武将闹哄哄地涌了出去,准备去凑热闹,迎面就看见了他们的太子殿下,面沉如水,怀里还抱了个昏迷的女子,表情冷冷地望着众人:“你们要做什么?” 众人登时傻眼,跟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恨不能再用力揉一揉,不会吧?他们那个冷酷得不近人情,哪怕敌军将士的头颅滚到他脚边都不会动容的太子殿下,竟然会抱起一个女子? 那女子还是梁国的皇后。 众将士悚然而惊,无异于看见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又好似大白天见了鬼一般。 就在北湛的眉头愈皱愈紧,表情也变得更加不悦,晏一连忙打了一个哈哈:“殿下,是这样的,议事久了,我们出来透个气。” 众人连忙附和:“对对,出来透气,透气。” 北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举步往殿内走,众人不约而同地退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一双双眼睛充满了好奇,打量着他怀中的梁国皇后,空气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安静。 眼看着北湛抱着人入了殿,往屏风后面走,几个将士不自觉地抬步欲跟,晏一急忙用力干咳两声,众人如梦初醒,立即住了步子,好悬没跟进去,但即便如此,各个都把脖子伸得老长,不甘心地往屏风那边瞧,恨不得用目光把那绫罗山水石屏看个对穿。 众将士们眼巴巴等侯了一会,才见到北湛从里面出来,对他们淡声吩咐道:“今日就议到这里,至于城防布置的事宜,你们与晏一再商议一番,一切从严,缜密细思,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恭敬地应是,纷纷告退,等出了谨身殿的大门,一伙人终于憋不住了,立即就揪住晏一追问,这个问道:“我总听你说什么琴川琴川的,是那赵皇后的闺名?你们原就认识?” 那个道:“肯定认识,那赵皇后说她是殿下的故人!” 又有人反驳:“可殿下当时不是否认了么?” 那人振振有词:“殿下说的是他不认识梁国的故人,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赵皇后是庄国的公主!昨天还是殿下说起这宫里头有位庄国的美人,显然他就是认识的!” “子健说得有理,方才那赵皇后来求见,殿下说的是没空,可不是不见。” “一听说人晕了,殿下不是立即出去了?我追随殿下多年,可从没见过他对别的女子这般怜香惜玉过,多的是抬出去。” 众人皆是哄笑起来,说起这“抬出去”,也算得上是一桩趣事了,他们殿下作为一国的储君,未来天子,地位尊贵非常,模样也生得极好,自是招蜂引蝶,惹得盛京的贵女小姐们一个劲儿往上凑,对那空悬的太子妃位虎视眈眈。 其中不乏有胆大的女子,行为孟浪了些,在宴席上借着献艺的名头,竟公然往昭太子身上扑,却不知北湛常年习武,身手极佳,随随便便就躲了过去,那女子当众失了颜面,跌在地上佯作崴脚,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盼着昭太子能亲手去扶她。 不曾想北湛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冷地道:抬出去。 他一声令下,那女子果然就被抬了出去,自此往后,再无人敢造次,此事便成了盛京趣谈,而昭太子不喜女色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这些事情,作为他的下属们自然是十分清楚的,所以今天看见他抱那赵皇后,众人才如此惊讶,心里着实好奇得要命,恨不能把晏一倒提起来抖一抖,把内情都抖搂出来。 面对同僚们眼巴巴的目光,晏一干干一笑,含糊其辞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们都想多了。” 一个不满道:“怎么会想多?方才子健兄分析得很对啊,若不是认识,殿下怎么不叫人把那赵皇后也抬出去,反而亲自抱了进去?” “正是如此,少颖你从前不是与殿下一同去的庄国么?定然知其内情。” 晏一顿时头大如斗,他没想到这些个大老粗的武将们八卦起来,其程度与三姑六婆也不遑多让,倒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他怕说了,回头传到北湛耳中,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晏一打定主意不肯说,把个嘴闭得如蚌壳也似,众人奈何不得他,最后只得作罢,互相招呼着议事去了。 ……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交谈,用的是大昭话,她只能模糊听懂一些,其中一个似乎是大夫:“……气血不足,脾胃虚寒……” -- 第11页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清冷而沉:“究竟是什么原因?” 那大夫道:“她似乎两日未进食了,应当是饿的。” 北湛:…… 赵曳雪:…… 空气变得沉默,她悄悄睁开眼,站在榻边的男人似有所觉,转头看来,两人的视线对了一个正着,于是空气变得更加沉默诡异了,几近凝固。 那大夫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望望北湛,又望望赵曳雪,踌躇道:“殿下,那……小人先告退了?” 北湛嗯了一声,大夫如蒙大赦,连忙收拾了他的药箱离开了。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赵曳雪撑起身子坐起来,忽觉右手腕传来些许隐痛,低头一看,雪白的腕子上赫然几个指印,红里透着青,看起来十分吓人。 纵然她刚刚晕倒,也不可能摔成这样,其罪魁祸首是谁,简直不必多想。 北湛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腕上,停顿片刻,才坦然道:“是孤做的。” 语气平静,毫无愧疚之意,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赵曳雪却福至心灵,领略了他的意思,道:“你以为我是假装晕过去的?” 闻言,北湛抬眼看向她,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闪过几分讥讽的意味,他冷声道:“你不是一向如此?撒娇耍痴扮可怜,无所不用其极,我被骗了一回,难道还要被骗第二回 么?” 赵曳雪不说话了,只轻轻揉着青紫的手腕,从榻上下来,北湛却转身去了书案旁,一边端详着舆图,口中淡淡地道:“你若是没事,就自行离去吧。” 赵曳雪走近几步,轻声道:“我有事与你说。” 北湛展开舆图,头也不抬,漠然道:“没空。” 赵曳雪站在书案旁,略略俯身,手指轻轻搭在桌沿上,望着他的眼睛,耐心问道:“那太子殿下何时有空?” 北湛不答,赵曳雪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直到他终于放下舆图,抬眼看过来,他虽是坐着的,姿态却依然居高临下:“说。” 赵曳雪微微垂首,她的眼角天生下垂,细细密密的眼睫如蝶翼一般,在日光下投落浅浅的影子,看起来可爱温顺,令人怜惜。 她斟酌着措辞,说明来意:“我之前有一个婢女,她年纪小,做事有些毛躁,但是心地纯善,没什么心眼,若是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殿下大人大量,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她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小心,用词谨慎,每一句都是反复思量过,生怕惹着这位煞神,若是放在从前,赵曳雪自然知道如何应对北湛,但是时隔数年,人心易变,她虽了解北湛,却不了解这位昭太子。 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害了玉茗,小心总是没错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说完话后,北湛周身的气势顿时变了,之前虽然冷漠,但尚算平和,眼下他似乎起了怒意,声音沉沉道:“你的婢女?你要和孤说的就是这个?” 赵曳雪不知他为什么生气,迟疑着轻声道:“是。” 话音才落,一个茶盏便砸落在她脚边,粉身碎骨,玉白的瓷片蹦跳着擦过她的裙摆,赵曳雪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开一步,吃惊地张大眼望着北湛。 凤眼凌厉,那双烟灰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意,如同不息的阴云,仿佛下一刻就有怒火倾泻而出,北湛紧紧抿着唇,像是从唇缝间迸出的两个字:“可以。” 他盯着赵曳雪,目光如刀一般锋锐,冷笑起来:“你要你的婢女,自然可以。” 没等赵曳雪松一口气,他便指了指地上破碎的茶盏,道:“你将它修复为原状,孤便放了你的婢女。” 那碎瓷片摔得满地都是,密密麻麻,足足有近百来片,赵曳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禁呆了一下,北湛神色冷峻地道:“怎么了,你做不到?” 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竟二话不说,蹲身下去,伸出细白的手指,拣起一片片碎瓷片放在掌心,很快就拣了一小捧。 瓷片边缘锋利,一不当心就将她细嫩的皮肤划出了口子,渗出殷红的血来,赵曳雪认真拣拾碎瓷片的时候,北湛一直坐在书案后看着,目光自女子受伤的指尖逡巡而过,他冷冷嘲道:“想不到你如今竟也能真心实意待别人好了。” 赵曳雪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 北湛冷笑一声,霍然起身离开了,赵曳雪依旧蹲在地上,慢慢地拣着碎瓷片,日光自窗外透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单薄而纤瘦。 第8章 【已修】 流言。 赵曳雪拣了半天的碎瓷片,腹中饥饿难忍,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头重脚轻,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好在她及时伸手撑了一下地面,才幸免于难。 掌心骤然传来一阵剧痛,赵曳雪嘶地轻轻抽气,翻过手一看,果然有一枚锋锐的碎瓷尖角扎入肉里,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而出,淌了一手。 赵曳雪不禁蹙眉,刺目的红色更令她头晕目眩,险些忘了,她从前有不能见血的毛病,后来虽然好了许多,但是如今猛然一看,还是有些反应的。 赵曳雪轻轻咬唇,忍着痛楚,将那枚小碎瓷片挑出来,这么一会功夫,血流得更厉害了,滴滴答答落在碎瓷片上,如同盛开的点点红梅。 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是一声惊呼:“啊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 第12页 赵曳雪转头望去,竟然是方才那个老大夫去而复返,他匆忙放下药箱,抓过她的手细看了片刻,喃喃地道:“好在伤口不深,敷些金疮药包扎便可。” 说着,老大夫便自顾自打开药箱,往外拿东西,赵曳雪有些惊讶,用生疏的大昭话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咳,原来你会说咱们大昭的话啊?”老大夫笑了笑,熟练地替她清理伤口,一边道:“还没走多远呢,殿下又派人来寻,说他近日少眠,要我给他开几服药。” 他说着,往赵曳雪的伤口洒药粉,那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甫一接触伤口,密密麻麻的痛楚如针刺一般,疼得她轻颤,小声道:“太子殿下他……睡得不好?” “嗯,行军打仗皆是如此。”老大夫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便住了嘴,用一段细纱替她缠在伤口上,叮嘱道:“伤口结痂之前,不可沾水,每日都要换一次药。” 他说着,又从箱子里扒拉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金疮药,剩的不多,正好都给你了。” 赵曳雪道了谢,接过去,却听老大夫又想起来什么,迟疑道:“可否容老朽再试一试你的脉?” 闻言,赵曳雪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拒绝,挽起袖子递过去,老大夫道了一声得罪,伸手按在她的脉上,凝神细听,许久后才放开,道:“之前就觉得你这脉象有些怪,可曾受过什么伤?” 赵曳雪答道:“是受过一次。” 老大夫细细追问:“伤在何处?” 赵曳雪不欲回答,微笑着道:“只是撞了一下,不算多严重,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正在吃药。” 老大夫点点头,道:“那就好,不过还是要多多注意,千万不能吹风受寒了,头风症可不是那么好治的。” 赵曳雪道过谢,老大夫一边收拾东西,见地上那一片狼藉,又是瓷片又是血迹的,他纳闷道:“这么多碎瓷,怎么用手捡?扫一扫便行了。” 赵曳雪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笑着应道:“我知道了。” 她模样生得好,这一笑便如山泉破冻,冰消雪融,令人心生好感,老大夫收拾他的药箱,忽而就想歪到别处去了,欲言又止。 他提着箱子,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赵曳雪道:“我瞧你这女娃娃是个好的,多嘴劝你一句,我们殿下那颗心可是石头做的,你想得他的青眼,也千万不要磋磨自己的身子才是,老朽行医半载,瞧得病多了去了,什么都没有自个儿的身体重要。” 老大夫一番语重心长的肺腑之言,听得赵曳雪一愣一愣的,临行前还对她叮嘱道:“这次幸好是碰见了我,下回可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 眼看他走了,赵曳雪才反应过来,这老大夫约莫以为她是想勾引北湛,才故意作践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以北湛如今对她的态度,别说是受她勾引,哪怕她昏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赵曳雪才终于把所有的碎瓷都捡拾起来,她累得几乎要站不直身子了,头晕眼花,靠着桌几歇了好一会,总算是缓过神来。 赵曳雪不敢耽搁,又开始拼凑瓷片,恰在这时,门外进来了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之际,赵曳雪叫住他问道:“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那侍卫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轻蔑的意味,不客气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打听的,殿下在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 赵曳雪呆了一下,这侍卫就是之前替她通报的那一个,才过了这么会儿,他的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难道是因为知道了她身份的缘故? 侍卫快步出了门,到了庭院里,还有两个侍卫正在闲谈,见了他来,其中一个好奇道:“怎么样?” 那侍卫厌恶地撇了撇嘴,道:“什么怎么样?那女人竟然还向我打听殿下的去处,真是厚颜无耻。” 其余两人齐齐嘘声,一个道:“这女人好厚的脸皮,看来晏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她当年抛弃了咱们殿下,执意嫁到梁国去,如今梁国被我们灭了,又腆着脸回头来找殿下,啧啧……” “就是,来时还说她是殿下的故人,她也配么?” 送吃食的那个侍卫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我之前就不该替她通报,现在她倒好,赖在殿下的屋子里不肯走了,咱们殿下到底心软,还吩咐我去送吃的,要我看,饿着她才好。” 其余两人好奇道:“殿下都走了,她还不走,赖在屋里做什么?” 那侍卫嚯了一声,作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夸张道:“打死你们都猜不着,她竟然打翻了一个杯子,然后又一片片地把瓷片捡起来。” 那两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是疯了吧?” 一个笑道:“好家伙,要我说,她倒比那个‘抬出去’还厉害。” “欸,说不得一会儿,她也要被抬出去了。” 说到这里,三人登时齐声笑起来,最后竟然还打起了赌,看看这个赵皇后什么时候会被抬出去。 …… 议事殿。 在第三次发觉下属们投来的同情目光之后,北湛终于有了反应,放下手中的文书,轻轻叩着桌案,指间的小石子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盯着其中一个下属,道:“林子健,说。” -- 第13页 林康连忙坐正了,茫然又迟疑地道:“殿下,要属下说……说什么?” 北湛淡声道:“说你刚刚在想的事情。” “呃……”林康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顾左右而言其他:“属下没、没在想什么……” 北湛微微挑眉:“孤命你们商议城防布置事宜,你什么都没想?” 林康连忙支吾道:“属下在想,在想。” 北湛的目光又投向其余几个下属,点名道:“杨二川,你来说,城防布置得如何了?” 众人暗叫不好,那杨二川生得膀大腰圆,虎背熊腰,是个出了名的莽撞性子,从来不懂看眼色,他站起来就大大咧咧地道:“回禀殿下,我们还没开始商议呢。” 北湛的指尖轻轻叩着桌案,眼神冷冷地把众人看了个遍,徐徐道:“都做什么去了?” 杨二川抠了抠脸,答道:“晌午时候,我们随晏将军一起吃酒去了。” 北湛的声音微沉:“说了什么?” 杨二川毫不保留,把话篓子倒了个底儿掉:“吃酒的时候,晏将军说起殿下和赵皇后的事情,说您与她确然是旧相识,您那时十分喜欢她,不过那赵皇后当年嫌贫爱富,嫌弃您是个没权势的质子,后来抛弃您嫁给了梁国的小皇帝。” 随着杨二川说话,北湛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沉,其他几个副将都战战兢兢,一脸的惨不忍睹,使劲用眼睛瞪杨二川,恨不能扑上去把这厮的嘴巴给堵严实了。 偏偏杨二川毫无所觉,还在继续道:“不过殿下您放心,如今梁国已经被我们打下来了,那小皇帝如何能比得上您?想必那赵皇后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听完这句,北湛竟然冷笑起来,众将士皆是一个激灵,纷纷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北湛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冷冷道:“晏一人呢?” 杨二川想了想,道:“他喝得有些多,想必还在睡呢。” 北湛站起身,命令道:“把他给孤带过来。” 侍卫领命去了,殿内静如死寂,除了杨二川以外,几个将士都战战兢兢,心里把他骂了个半死,被女人抛弃了这种丢脸的事情,怎么能到殿下跟前说呢?真是太没眼力了。 而另一边,晏一才将将醒了酒,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揉着眉头骂那些灌酒的无良同僚,然后他就惊恐地发现,昭太子当年被庄国公主、现梁国皇后抛弃的事情,竟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谁干的? 第9章 【已修】 “北湛,你食言!…… 赵曳雪粘好那茶盏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北湛还未回来,她只好坐在屋子里等,到处都冷清清的,连灯烛都没点,那侍卫倒是又送了饭食来,打开一看,是一碟咸菜,两个馒头,冻得硬邦邦的,不知放了多久了。 他见赵曳雪不吃,出声讽道:“嫌不好?” 他自己伸手拿起一个馒头,掂了掂,笑道:“你们宫里的贵人就是挑剔,好好的白面馒头都不吃,咱们行军打仗,一路上什么没吃过?” 他咬了那馒头一口,嚼了嚼,然后又放了回去,语重心长道:“你现在不吃,说不定以后连这个都没得吃了。” 说完,他便拍了拍手,阔步离开了。 赵曳雪垂眸望着那食盒,到底没去拿起来吃,虽然觉得饿,饿一饿也不会死,但若要她去吃被人吃剩的食物,她倒宁愿饿死。 赵曳雪坐在椅子上,守着那个粘好的茶盏,不时望一望门口,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总算是看见了有灯笼的光朝这边而来,伴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急忙站起来,唤道:“太子殿下。” 那脚步声在门口止住了,片刻后,那人才进门来,侍卫将灯烛一一点起,昏黄的暖光霎时间盈满了一室,赵曳雪站在那里,摇曳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落在地上,细长纤弱,如同二三月间的柔柳,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北湛略略抬起手,摒退了侍卫,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安静无比,赵曳雪轻声道:“茶盏已经粘好了。” 闻言,北湛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果然好端端摆着一只瓷杯,也不知她花了多久的功夫,才把那细碎的瓷片一一粘合起来,乍一看,连缝隙都几乎寻不见,只有凑近了些,才能看清楚上面细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见北湛伸手拿起了那只瓷杯细看,赵曳雪有些紧张地提醒道:“是用了蜡油粘的,若是用力的话,会裂开。” 话音才落,她便看见男人的指尖用力,喀嚓数声轻响,茶杯边缘的细碎瓷片脱裂开来,簌簌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赵曳雪急道:“你——” 北湛随意地将那只茶盏放在桌案上,道:“对不住,一时手滑。” 他嘴里说着对不住,语气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赵曳雪用了一个下午时间做出来的成果,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她又气又急,眼圈都泛起了红,道:“这次是你弄坏的。” 北湛抿了抿唇,反问道:“那又如何?” 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幽深冷漠,赵曳雪把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那现在,可以把我的婢女放了么?” 北湛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纱灯昏黄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 第14页 这一刻,赵曳雪觉得这个人分外的陌生,是了,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软语近乎恳求:“你还要我做什么?” 男人仍旧是盯着她,一言不发,尔后才道:“孤乏了,你回去吧。” 赵曳雪没料到他竟然下了逐客令,脸色微变,脱口道:“北湛,你食言!” 北湛轻轻挑起剑眉,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慢条斯理地道:“是又如何?之前是我哄你的,你竟信了么?” 一字一字,如同钉子一般,狠狠凿入赵曳雪的心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这话如此熟悉,与昨日梦中一模一样。 我是说过喜欢你,那是哄你的,你竟信了么? 女子漂亮的面容因为这句话而褪去血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微微抿起唇,眼神中透着不知所措,像是一时间全无办法了。 北湛略微侧过脸,别开视线,声音生硬地道:“出去。” 赵曳雪藏在袖中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指甲刺入掌心,传来一阵隐痛,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余光忽然瞥见那桌几上放着一个白铜云纹的手炉,在烛光下折射出微亮的光,赵曳雪轻轻眨了眨眼,忽然道:“从前小镜湖畔,我曾赠了殿下一个手炉,殿下还记得么?” 北湛一怔,也看向那个手炉,赵曳雪轻声道:“那时我未多想,也并不是想要挟恩索求些什么,只是觉得,倘若我往后哪一日,冷极了倒在路边,有人路过时,也给我递一个手炉就好了。” 说完,她不再看北湛,只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夜风挟裹着冰冷的寒意扑来,赵曳雪冷得打了一个寒颤,才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触脸颊,她仰起头来,看见无垠的夜空中,有轻飘飘的雪纷洒而下。 她虽然一贯怕冷,但是却极喜欢雪,只是庄国的位置偏南,一年只下那么一两场,犹记得第一次遇见北湛的时候,也是在这么冷的天气,小镜湖畔的垂柳上结满了冰花,细雨霏霏。 赵曳雪在湖心亭等了半日,也不见雨变成雪,失望之余只好回府,忽见湖畔长堤上有人在打架,确切来说,是几个人围着一个少年打,那少年虽然有些功夫傍身,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加之又有人使坏偷袭,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没能爬起来。 行凶者扬长而去,赵曳雪路过那长堤时,发现那少年居然仍旧躺在原地,那样冷的天气,天上还下着牛毛一般的微雨,他就躺在那里,深色的衣裳略显单薄,沾了泥水和血迹,皱皱巴巴,他的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走近两步,赵曳雪才看见那人的心口微微地起伏,显然没死。 下一刻,他动了动身子,搭在眼睛上的手挪开,正好对上了赵曳雪的视线,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目光冰冷漠然,自下而上地望过来。 因着刚刚才挨了打,他的颧骨和嘴角都破了皮,渗着血,姿态却不见一丝狼狈,让人想起受伤了的狼,虽然趴卧于地上,仍然威风凛凛。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瞳,竟然是略深的烟灰色,在日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凶兽,仿佛在下一刻就就要暴起伤人。 细密的雨丝落在纸伞面上,发出绵绵的微响,显得空气愈发安静了,赵曳雪垂着眼看他,谁也没动,过了一会儿,那少年烟灰色的眸子里染上几分疑惑,赵曳雪只好轻声提醒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眨了一下眼,慢吞吞地坐起身,背上已经染了一大片湿漉漉的深色水迹,看上去就冷得很,赵曳雪的视线停住片刻,这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水迹,而是血,那人却像是没什么感觉一般,径自弯腰去捡路旁的青色纸伞,他的手背被冻得青红而僵硬。 赵曳雪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上前,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道:“给你。” 少年微怔,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白铜团花手炉,又望望赵曳雪,神色透着几分意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赵曳雪却已经领着侍从离开了。 走出一小段路,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赵曳雪回头望去,正好看见少年收回手,她刚刚送出去的手炉躺在地上,骨碌碌滚入了草丛中。 少年似有所觉,回望一眼,然后撑着折了一根伞骨的纸伞,缓慢地走远了,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细密的雨中,再看不真切。 粗粗一面,赵曳雪只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看起来处境可怜,然而他的神态气质却又让人觉得锋利,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与傲慢。 直到后来,她才从旁人处得知,那少年竟是昭国送来的质子。 庄国与昭国曾经有过联姻,先帝扶持了昭国的国君登基为帝,后来当今继位之后,昭国生了二心,两国之间便失了和气,及至去年年初,昭国忽然发兵进犯,打了一仗,此战虽是庄国险胜,但是也因此损失了两员大将,为了和解,昭国主动提出割地赔偿,又将自己的幼子送来做质子,换来两国重修于好。 虽说如此,庄国对昭国仍旧有诸多不满,于是昭国质子来到庄国之后,日子并不那么好过,处处遭受排挤与刁难。 往后许多年,赵曳雪一直记得,湖畔微雨中,那个少年躺在地上,朝她看过来,是像野兽一样的眼神,注定了他非池中之物。 -- 第15页 第10章 【已修】 往事前尘。…… 赵曳雪走后,屋子里很是安静,有冷风自门外吹进来,烛光轻轻摇曳着,比起北地的昭国,梁国实在算不得严寒,所以屋子里连个火盆都没有。 但是她看起来很冷,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话的时候,她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抖,显得更加孱弱纤瘦,冷眼看着,甚至还不如从前在庄国的时候。 如此看来,她嫁到梁国后,日子也不怎么风光,她住在冷宫里,那梁国的小皇帝甚至都没想起来问她一句。 北湛对着案上的铺开的文书,走了一会神,烛火忽然爆开了一朵花,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看了那摇曳的灯烛一眼,目光落在一旁的案几上,食盒静静敞开着,里面放着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看起来有些简陋寒酸。 咸菜没动过,倒是馒头被人咬了一口。 北湛摩挲着手中的白色石子,然后轻轻叩响桌面,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侍卫,恭敬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北湛指了指那食盒,道:“收拾干净。” “是。” 侍卫收拾碗碟的时候,正在看文书的北湛忽然问了一句:“她中午和晚上都没吃?” 那侍卫愣了一下,才答道:“午饭是吃了,晚饭似乎没吃。” 北湛翻过去一页,随口问道:“为什么没吃?” 侍卫斟酌着,小心道:“属下不知,大约是觉得不好……吃不惯?” 他才说完,北湛便抬起眼看他,他生了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这么看过去时,眼神锋锐,深烟灰色的眸中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迫感,他冷声地反问道:“吃不惯?她吃不惯,还是你吃不惯?” 侍卫顿时唬了一跳,呐呐不语,北湛起身,径自走到他面前,亲自拿起那个咬过的馒头,端详了片刻,递给他,道:“你既然已经咬过了,就索性吃完,不要浪费。” 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叫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那侍卫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地捧过馒头,支吾道:“属下……属下是……” 面对北湛冷冽的目光,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捧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那馒头放了这么久,早就冻得硬邦邦的,如石头一般冷硬,侍卫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嚼烂了,抻着脖子死命往下咽,噎得白眼都要翻出来了,却也不敢停。 等他把两个馒头并一碟咸菜都吃完时,已经齁得脸都绿了,北湛才淡淡道:“下去吧。” …… 时至半夜,听得前庭门被笃笃敲响,赵曳雪从榻上下来,披上外裳,打开门时,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原本的瞌睡一扫而空,太阳穴处刺刺地疼。 她忍不住按了按痛处,穿过前庭去开了门,天色漆黑,看不清楚人影,但赵曳雪还是听见了一个激动的声音:“主子主子!是奴婢回来了!” “玉茗?” 赵曳雪有些惊喜,玉茗扑过来抱住她,又哭又笑地嚷道:“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呜呜呜……” 赵曳雪被她扑得一个趔趄,好笑地轻拍她的脊背:“好了好了,外面冷,先进去吧。” 玉茗重重点头,连忙擦了擦眼泪,扶着她的手,主仆二人回了屋子里,冷风灌进来,烛火一阵乱摇,玉茗连忙把门合上了。 赵曳雪上下打量她,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有没有打你?” 玉茗摇摇头,道:“只把奴婢关了起来,给吃给喝的,倒是没怎么刁难,放奴婢走的时候,把包袱也还来了,还给了一些吃的。” 她说着,连忙把一个小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试了试温度,高兴道:“还是热的呢,主子,您用膳了没?” 赵曳雪晚上没吃,确实觉得饿,又见那吃食挺多,便对她道:“你也一起吃吧。” 屋子里没个火盆,和外头几乎一样冷,赵曳雪实在受不住,主仆二人索性把食盒抱到榻上去,放了一张小几,就着冷茶吃起来。 食盒里多是些糕点,赵曳雪吃了几个就饱了,剩下的都让玉茗吃,她的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硬硬的,暖呼呼的。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手,借着昏黄的烛光一看,正是玉茗之前的那个包袱,赵曳雪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玉茗吃着东西,含混道:“不知道,奴婢还没打开看呢,应当是早上的吃食吧?” 吃食也不该是热的。 赵曳雪心中一动,把那包袱解开来,里面躺着一个白铜云纹的手炉,她顿了顿,伸手轻触,温度是暖的。 他果然还了她,从此往后,或许他们之间再无相欠了…… “主子,您怎么了?” 玉茗唤得赵曳雪回过神来,她轻轻眨了眨眼,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玉茗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糕点,赵曳雪抱着那个手炉,望向黑黢黢的窗纸,轻声道:“也不知今年还会不会再下雪。” 在梁国,往年的冬天都只下一场雪,玉茗接口道:“应该能下的,今年多冷啊?不过奴婢听说,昭国一年下好多场雪,从九月开始,一直下到来年三四月,那儿的百姓都怎么活呀?” 赵曳雪答道:“各有各的活法。” 玉茗吃着东西,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赵曳雪问她:“怎么了?” -- 第16页 玉茗摇摇头,忙道:“没什么。” 她实在不会撒谎,眼睛里藏不住事儿,让人一眼就瞧出来端倪,赵曳雪问道:“遇到什么事情了?” 玉茗支吾了片刻,才小声道:“奴婢就是听说了一些没影儿的话,怕说出来污了主子的耳,主子还是别问了。” “是关于我的事情?” 玉茗轻轻点头,赵曳雪略一思索,忽然就想起今日那个侍卫来,他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心中有了些猜测,道:“是我和昭太子的事情么?” 她这样追问,玉茗面上有些犯难,只好又轻轻地点了点头,赵曳雪道:“他们怎么说的?” 玉茗放下糕点,想了想,低声道:“他们说……说您当初嫌弃昭太子,抛弃了他……” 赵曳雪接道:“又说我如今后悔,想要找他再续前缘,然后被拒绝了?” 玉茗急忙道:“不是的!您是为了奴婢才去找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再续前缘,他们都是胡说八道的!” 说到这里,她又红了眼眶,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让主子受人非议,奴婢要是一开始就听您的话就好了。” 赵曳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没事的。” 玉茗揉了揉眼睛,小声道:“怎么会没事呢?您是皇后,名声多重要啊。” 她安慰懊恼的婢女,道:“人活一辈子,谁能做到从不被人议论呢?即便是死人也不能。” 玉茗争辩道:“可是奴婢知道,您嘴上说没事,总是要往心里去的,自个儿难受。” 赵曳雪不禁笑了:“我不难受,难听的话我从前听得更多,这些还算不得什么,倘若句句都往心里去,恐怕我早就受不了了。” 玉茗见她面无异色,似乎真的不受影响,才渐渐放下心来,鼓了鼓腮帮子,生气道:“这些人真是多嘴,胡说八道,舌头都烂掉才好。” 赵曳雪却平静地道:“他们说得其实也没错,当初确实是我抛弃了昭太子。” 玉茗轻轻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赵曳雪笑起来,她的眼角略略下垂,衬得笑颜有种少女一般天真恬美,她道:“现在觉得我是个不好的人了吧?” 玉茗使劲摇摇头,道:“不是的,主子一直都很好!” 赵曳雪细细摩挲着掌心的手炉,轻飘飘道:“当初我与北湛互相心悦彼此,曾经一同去月老庙许过愿的,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昭国与庄国生了龃龉,欲起战事,我的父皇要杀北湛祭旗,正好那时梁国要联姻,我便嫁来了梁国。” 她说着,看向玉茗的眼睛,道:“和亲前夕,北湛想办法逃了出来,见我一面,我却向他射了两箭,一箭没中,另一箭中了他的肩膀。” 玉茗轻呼一声,掩住了口:“那……” 赵曳雪垂下眼睫,道:“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逃回了昭国。” 她抱着那个手炉,暖融融的温度传递至掌心,暖和极了。 她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冻僵在路边的人,濒死之时,有一个少年递给她一个手炉。 与当年小镜湖畔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赵曳雪忽然又想起长公主曾经问她的话:这样做,你不会后悔? 她现在后悔了么? 恰在此时,玉茗也小声道:“倘若那时主子没有来梁国和亲,是不是就会和昭太子在一起了?” “不,”赵曳雪笑了:“我不会后悔来梁国,也从不回头。” 第11章 【已修】 塞翁失马,焉知…… 自从那一日起,玉茗就留在了冷宫里,伺候赵曳雪,竟也没有人来寻她,就好似忘记了她这个人一般,玉茗心中窃喜不已,开心地道:“看来也不全是坏事,奴婢终于能和主子在一起了!” 赵曳雪笑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只是这冷宫里什么都没有,反而不如你在外面来得好。” 玉茗噘了噘嘴:“和主子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她悄悄去御膳房拿吃食,那些宫人也没为难她,知道她是拿给赵曳雪的,有时候甚至还避着管事,特意留了些热食,同为旧梁人,他们倒也不会互相为难。 运气好的时候,玉茗还能想办法捎几块火炭回来,虽然都是些边角料,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烟熏火燎的,呛人得很,但是好歹能取暖了,若是在冷宫里待得闷了,主仆二人还能悄悄出去遛一遛,散个心。 一切似乎都还勉强过得去,只除了一桩事,那就是当初的流言已经在皇宫里传开了。 随着日子推移,关于赵曳雪的传言越来越多,甚嚣尘上,经过各方的添油加醋之后,传言也变得更加离谱,荒唐无稽,偏偏所有人都相信了,昭国人见了赵曳雪都要露出鄙夷之色,更有甚者还要当面唾上一口,玉茗气得要死,却也不敢争,如今这已经不是梁国的皇宫了,她们在仰人鼻息,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小婢女又实在难过,每每回去都要悄悄哭一场,自那以后,赵曳雪就不再出门了,她虽然不怕那些冷眼和流言,但是她不想让玉茗伤心。 因着赵曳雪要吃药,玉茗后来还去了一趟太医院,只是都拿不到药,她熟识的几个太医都不在了,听说是去了军中,只有几个看守药库的管事,都是昭国人,玉茗怕与他们碰上,又悄悄回去了。 途径御花园,忽而又听见有人唤她道:“那小丫头。” -- 第17页 这声音还有些耳熟,玉茗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侍卫装束的青年站在花圃前,手里拄着一根扫帚,笑眯眯地望着她,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他眉开眼笑时,看起来既英俊又痞气,正是晏一,当初揪住她偷手炉的人。 玉茗下意识有些心虚,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次可没偷什么东西,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的?遂挺了挺脊背,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什么事?” 晏一上下打量她一番,略挑起眉,调笑道:“这次又偷摸了什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玉茗有些气,大声道:“我没有偷东西!你胡说!” 晏一故意掏了掏耳朵:“嚷嚷什么?我就随便问一句罢了,声音越大心里越虚,既是没偷东西,肯定又做什么坏事了。” 玉茗气红了眼:“我没有,你不要血口喷人。” “好好好,”晏一敷衍点头,又冲她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我问你点事儿。” 玉茗不肯动,梗着脖子看他,大有一副他敢靠近就立即跑路的架势。 晏一唬她道:“你不过来,我就叫人了,你刚刚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叫管事来问问,是不是有个小丫头在这里偷懒躲闲,不干正事。” 闻言,玉茗顿时有些慌了,怕他真的叫管事,近来没人管她,也没人给她派活儿,她正好去冷宫和主子待着,倘若被人发现,她就不能和主子在一起了,恐怕还会连累她。 想到这里,尽管心里不情愿,玉茗也只能慢慢走近前去,不大乐意地道:“你要问什么?” 隔了一丈远就停下来,好似对方是洪水猛兽一般,晏一有些好笑,道:“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我要说你主子的事情,你想让路过的人都能听见吗?” 听了这话,玉茗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紧张道:“你想说什么?” 晏一拄着扫帚,想了想,才问道:“你主子近来还好吧?” 玉茗撇了撇嘴,道:“不好。” 晏一嘶了一声,拄着扫帚又换了一个姿势,试探道:“哪里不好?” 玉茗瞥他一眼,闷闷道:“哪里都不好。” 在冷宫里,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还有人议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谁能好得了? 晏一挠了挠下巴,继续道:“近来是有些传言,你劝劝你主子,让她别往心里去,殿下已经下了明令,不许人议论此事,等过了这阵子,就没人记得了。” “呸!”玉茗想起那些离谱的流言,又激动起来,甚至忘记了对晏一的畏惧,生气道:“他们说得那么难听,谁能不往心里去?我主子都不肯出门了,上次竟然还有人当着她的面吐口水。” 想起那情景,玉茗又红了眼眶,气得都要骂不出词儿了,最后哆嗦着道:“你们昭国人真坏!占了我们的地方,还要欺负人……” 她心里替她主子委屈,情不自禁地哭起来,抽抽噎噎地骂道:“就算、就算她抛弃了你们的太子……那、那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与你们有什么……什么相干的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她一脚呜呜呜……你们怎么这么坏……” 晏一见她哭得伤心,声音都大了许多,连忙四下里张望一番,见无人路过,才提醒道:“你别哭了,再哭就有人来了。” 玉茗哭到一半,听了这话,连忙用袖子擦了泪,用力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眼眶鼻头红红的,看起来甚是可怜。 她突然警惕起来,瓮声瓮气道:“你打听我家主子做什么?” 晏一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思来想去,还是如实道:“其实吧,这些话一开始,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玉茗露出震惊的表情,犹含着泪的眼睛瞪大了,射出带着怒火的光,晏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急声道:“虽然是我传的,但我不是故意的啊。” 玉茗气得又要掉眼泪,怒道:“都传出去了,还能不是故意的么?你是当我傻?” 她左右寻摸着趁手的武器,最后去抢晏一手里的扫帚,晏一不给,忙解释道:“我那时是喝醉酒,被人套了话,这才说出去的,说得也没那么离谱,只是后来他们以讹传讹罢了。” 玉茗抢不过来,又抹眼泪:“原来是你做的好事,害了我家主子呜呜呜,我跟你拼了!” 待要扑上去打他,晏一举起扫帚挡住她,一迭声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如今我不是来帮你家主子想办法了么?” 玉茗吸鼻子:“想什么办法?” 晏一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放下扫帚,好声好气道:“堵不如疏,你家主子若是一直在宫里,这传言一时半刻是不会消失的,好比你做了一件糗事,邻人每次见你便提起,传得人尽皆知,但是倘若你搬走了,便不会再有人提了,你说是不是?” 玉茗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 晏一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让你主子搬到外面去。” 玉茗丧气道:“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只是宫里的守卫这样严实,主子如何出的去?” 晏一道:“她出不去,旁人却能进来接她呀,你们那小皇帝不是在外头住着么?他们是夫妻,本就该在一处的,让小皇帝来找我们殿下说一说,于情于理,殿下都会答应的。” 自打昭军入京以后,旧梁的君臣都被安排在了皇宫外面的宅子里,以重兵把守,北湛下了令,只要他们都听话,昭军便不会苛待,反而还好吃好喝供着,以免生出事端。 -- 第18页 晏一的提议确实有道理,玉茗双眼一亮,若是主子真的能被接出去,那就最好了,至少不必在冷宫里磋磨,受人非议。 但是很快她又犹豫了:“可是如今我们都出不去,如何才能通知皇上?” 晏一道:“此事简单,你让你们主子写一封信,或者给一个信物,我来办。” 玉茗没有立即答应,只道:“我要与主子商量。” 晏一叮嘱她,倘若写信,他送之前是要拆封查看的,玉茗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过了两日,晏一把信物送了出去,一切都办妥了,万事俱备,只等李珏亲自去向北湛求情,把赵曳雪接出去。 这日一早,晏一便去了谨身殿求见,北湛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文书看,眼皮也不抬一下:“御花园扫完了?” 晏一干咳一声,道:“还没,属下来点卯了。” 北湛不看他,晏一便开始自我忏悔:“喝酒误事,往后属下若是再沾一滴酒,就把这颗头摘下来。” 北湛把文书往桌上一放,凉凉道:“孤要你那颗头做什么用?不值一钱,如今流言已传开了,你的人头能堵住悠悠之口吗?” 晏一嘿嘿一笑,道:“殿下倘若想要人不议论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叫那梁国小皇帝把她接出去便是了,人不在跟前,流言自然而然就散了。” 闻言,北湛沉默片刻,冷声道:“那李珏根本没想起来她,如何会接她出去?” 晏一心说,即使人家不来接,你也能下令啊,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毕竟是昔日故人,即便早就翻脸了,但或多或少还有几分情谊,倘若他家殿下真的下令让赵皇后出宫,那流言估计会传得更难听了。 想通了这一层,晏一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他提前搭好了梯子,这会儿北湛就坡下驴即可。 正这么想着,忽听有人来禀,说李珏入宫了,要求见昭太子殿下。 北湛眉头微皱,道:“他要见孤做什么?” 来了!晏一胸有成竹地道:“兴许是来接赵皇后出宫的。” 听了这话,北湛的脸色唰地就黑成了锅底,阴沉沉道:“接?这时候想起来接了?” 第12章 【已修】 喜怒无常。…… 踏入谨身殿的时候,李珏有些紧张,这里明明是他长大的地方,熟悉到每一级台阶的距离都了然于心,但是他却觉得像是踏入了别人的地盘。 被侍卫引入了殿内,李珏没坐,只是站在门边,不时以眼角余光悄悄打量四周的陈设,和之前倒是没什么区别,只是窗下的鹦鹉笼子不见了,还有多宝架上的蛐蛐盒子,墙上的白虎躞蹀图,大约是因为昭太子不喜欢,都收起来了。 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李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一会想,这昭太子是不是不愿意见他,故意把他晾在这里,借机羞辱,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又想起赵曳雪送来的信,他咬咬牙,还是选择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李珏才终于听见里间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常服,眉眼深邃,眉骨微微突起,衬得眼窝深而冷峻,梁国人没有这样深的眼窝,也没有这样奇异的深烟灰色瞳仁,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 李珏心里莫名浮现一个比喻:像一只野兽,狼或是别的什么,他盯着人看时,有一种危险而冰冷的侵略感,不似同类。 尤其是他高了李珏一个头,这样自上而下地打量,犹如高高在上的俯视,连寒暄都免了,开口道:“你要见孤,有什么事?” 语气平静,却莫名透着十足的压迫感,李珏到底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一时间紧张起来,甚至有些磕巴:“朕、我……我想……见阿雪。” “阿雪?”北湛浓如墨的剑眉皱起来,不客气地道:“阿雪是谁?” 李珏咽了咽口水,道:“是我的皇……我的妻子!” 北湛面上的表情冷冷的,一双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李珏,问道:“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李珏一呆,不明白他问这话的含义,任是谁都知道他皇后的名字,昭太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道:“叫赵曳雪。” 北湛哦了一声,径自在椅子上坐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扶手,就在李珏不安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道:“她不能离开。” 李珏顿时紧张起来,问道:“为什么?” 北湛抬眸看他,瑞凤眼线条凌厉,略深的烟灰色瞳仁在日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淡声道:“她欠了我一样东西还未还。” 李珏迟疑道:“不知拙荆欠了殿下什么东西?” 北湛的眉头皱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不耐,声音冷冽道:“无可奉告。” 他站起身来,道:“请回吧。” 走了几步,北湛忽然停下,回头对李珏道:“再过一阵子,孤即将率兵启程回昭国,还请国君一并同行,大昭设座待君久矣。” 闻言,李珏的脸色唰然变得惨白。 …… 冷宫。 玉茗在洒扫庭院,不时朝园门处张望,没见着人影,有些失望地小声道:“怎么还没来?应该是今日啊。” 赵曳雪坐在窗边的榻下,手里拿着个小木块,用一把匕首正细细雕琢着,木屑簌簌而落,指尖冻得通红,她放下匕首,捧着手呵出一口热气来。 -- 第19页 那把匕首看起来有些旧了,上面悬挂的络子褪了色,但是刀刃仍旧寒光熠熠,锋利无比,她问玉茗道:“在嘀咕什么呢?” 玉茗跑过来,道:“按照那个叫晏一的侍卫说,皇上昨天就应当收到信了,怎么还没来接您?” 赵曳雪拿起匕首继续刻木雕,头也不抬地道:“兴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 玉茗发起愁来,忽而啊呀一声,急道:“是不是那个人哄我们,其实他根本没去送信?” 赵曳雪扑哧笑了,道:“他编个谎话来骗咱们,能得着什么好处不成?再说了,晏一此人我有些了解,虽然做事有些不着调,但是没什么坏心思。” 玉茗见她这般轻松,不由轻轻跺脚道:“主子还笑,您怎么都不着急呢?” 赵曳雪吹了吹木屑,道:“有什么可急的?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急也没有用处呀,总归还是要等。” 玉茗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她抱着扫帚,又探头问道:“主子在雕什么东西?” 赵曳雪道:“不知道。” 玉茗愣了:“啊?” 赵曳雪理直气壮地道:“随便雕着玩的,它愿意像什么就是什么吧。” 玉茗顿时哭笑不得,道:“哪有这样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匕首上,称赞道:“这刀倒是很锋利,奴婢从前没见过。” 赵曳雪也看了看匕首,道:“有些年头了,是别人送我的及笄之礼。” 玉茗讶异道:“及笄之礼,怎么送您匕首?多不吉利呀。” 匕首本是武器,这种刀兵或多或少都带着煞气,梁国人视其为不吉,见刀如见红,譬如在一些盛大节日上,都不许出现刀剑武器,以防煞气冲了吉利。 庄国的习俗也是如此,人们送大礼,从没有送这等利物的,寓意不好。 赵曳雪摸了摸匕首的刃尖,锋利冰凉,她怔怔道:“但是送的人不这样想,他觉得好,才送我的,在别的地方,及笄礼就是要送匕首弓箭。” 闻言,玉茗十分好奇:“还有这种说法?” 赵曳雪想了想,答道:“在他们那儿,女子及笄时,全族观礼,若有兄弟,则赠其匕首弓箭,若有姐妹,则赠其钗环粉黛,钗环粉黛意为好颜色,匕首弓箭则是意在保护己身。” 玉茗纳罕道:“这倒是个好寓意,是什么地方的习俗?” 赵曳雪道:“是昭国。” 玉茗顿时明白过来,这匕首定然是当初的昭太子送给她的。 赵曳雪注视着那一把匕首,脑中回忆着当初收到它时的情景,时过境迁,那一份喜悦仍旧被珍重收藏在心底,如一块甜甜的饴糖,她用很轻的声音道:“兴许是真的不吉利吧……” 李珏一直没有来接赵曳雪,玉茗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也是,索性守在了正门口,然而直到傍晚时候,才终于看见一道人影匆匆过来。 玉茗心头一喜,迎上去,待看清来人,呆了:“怎么是你?” 她伸长脖子往晏一身后张望,不死心地问道:“我们皇上呢?” 晏一摸了摸鼻子,道:“他回去了。” “啊?”玉茗登时急了眼:“他还没接我家主子出宫呢,怎么就走了?” 没等晏一说话,一个轻软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是你们昭太子殿下不允么?”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赵曳雪立在庭院台阶上,天色昏暗,她穿了一袭藕色的衣裳,身影纤细,亭亭而立,手里捧了一盏小小的宫灯,周身笼着一层晕染的微光,温润美好。 晏一唤她:“琴川公主。” 赵曳雪微微颔首,道:“有劳阁下费心了,如果不成,就算了吧,还是要多谢你。” 晏一摆了摆手,颇有些心虚地道:“原是我不该,多了口舌,叫公主受人非议。” 赵曳雪很平静地道:“没什么非议,当年的事情是真,如今也怨不得旁人要议论,若无别的事,阁下还是请回吧。” 虽是故人,晏一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同主仆二人道过别,离去了。 等他一走,玉茗就哭丧着脸,气鼓鼓道:“这昭太子实在可恨!他就是故意不许您出去吧?” 赵曳雪摸了摸侍女的头,轻声安慰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玉茗忧心忡忡道:“他这般待您,奴婢只是担心他日后会对您不利。” 赵曳雪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不如放宽心,活得高兴些。” 玉茗只好无奈道:“主子说得有理,您一向看得开,倒是奴婢杞人忧天了。” …… 却说晏一才离开冷宫,就被北湛派人叫了过去,他坐在书案后,正在看手里的奏章,头也不抬地道:“她怎么说?” 晏一装傻:“殿下说的是谁?” 北湛把奏章合上,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道:“你刚刚去了哪儿?” 晏一摸了摸鼻子,老实道:“琴川公主……赵皇后她问属下,是不是您不允许,属下没说话,她大约明白了,倒是没说什么,就让属下走了。” 听完这些,北湛沉默片刻,忽而冷笑一声,道:“她一向不做无用功,只看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如今李珏接不了她,想来她会另寻它法。” 晏一没说话,他总觉得自家殿下看起来不太高兴,奇了怪了,之前这李珏不来接赵曳雪,他冷嘲热讽,今日李珏来接了,他又不肯放人。 -- 第20页 这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第13章 【已修】 生如鸿毛,犹负…… 又过了十几日,天气更冷了,下过一场冻雨之后,满地都是残雪冰渣,冷风吹得人脖子根都发冷,赵曳雪抱着手炉窝在榻上,看着窗外发呆,庭中有一株老腊梅,在这冷宫里不知多少年头了,也无人打理,枝丫横生,毫无章法,但是胜在花开得多,满树都是花苞儿,倒把这安静偏僻的冷宫衬得热闹起来。 外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玉茗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唤她:“主、主子!” 赵曳雪看她鼻尖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色却又煞白,神色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慌张,遂把手炉递给她,道:“暖暖手,出什么事了?” 玉茗大喘了一口气,抓住她的袖子急声道:“主子,他们要启程回大昭了!” 赵曳雪微怔,道:“算算时间,应当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玉茗神色张惶无措地道:“那咱们怎么办呢?也要去昭国?” 赵曳雪想了想,道:“如今这情形,昭太子回国,势必要把梁国的国君和重臣都带回去,不可能让把我们留在京师。” 玉茗小脸煞白,害怕地道:“就、就不能不走?若是去了昭国,我们就任人宰割了。” 赵曳雪轻轻摇头:“昭国受了降之后,并未大肆杀人,也不曾扰民,去昭国,兴许有一线生机,但倘若不走,一定会落个身死的下场。” 她告诉玉茗:“这一切早在我们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败者没有谈判的资格,是梁国亲手将自己推到如今的地步。” 见婢女仍旧惶惶不安,赵曳雪想了想,进了屋,从被褥下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来,放到玉茗手中,叮嘱道:“这些你拿着,悄悄藏起来,别被人发现了。” 玉茗不解道:“主子要做什么?” 赵曳雪解释道:“这里面是我的一些首饰,如今也没用了,等昭军遣散了宫人,你就把这些东西典卖了,置几间屋子,好好过活。” 听罢,玉茗吃惊道:“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不要奴婢了?”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此去昭国,路途遥远,带上你多有不便,等昭国接管了京师,兴许你还有机会脱离奴籍,一个人生活是有些苦,但是总比为奴为婢要好。” 玉茗眼圈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一个劲摇头,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哭道:“奴婢愿意跟着您,您不要丢下奴婢,奴婢没爹没娘,在这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您,倘若离了主子,奴婢又能去哪里呢?” 说罢便大哭起来,赵曳雪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无奈道:“罢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以后要吃许多苦。” 玉茗吸了吸鼻子,红着眼道:“奴婢不怕的,只要主子不丢下奴婢,哪怕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愿意去。” 少女一腔赤忱,纵然赵曳雪平日再冷待人事,也不禁为之动容,她伸手拍了拍玉茗的发顶,莞尔道:“倒也没有那么可怕。” 因着要随昭军一同前往昭国,赵曳雪和玉茗做了一些准备,譬如把衣裳缝得厚实一些,又拆了几件袄子做护膝,力求在路上裹得越严实越好。 赵曳雪拿着针线缝围脖,不时轻轻咳嗽几声,玉茗有些忧心地看向她,道:“主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玉茗还是不放心,道:“您的头不疼吧?不然奴婢还是去一趟太医院,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弄一些药来。” 赵曳雪有头风病,是从前受了伤落下的病根,每到阴雨天气,或是冷天就会发作,往年这时候都是要靠喝药熬过去的,但自今年入冬以来,天气冷且不说,药也被迫停了,可玉茗却从未听赵曳雪说起头痛,头风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好了,必然是赵曳雪在忍着的。 想到这里,玉茗就暗暗责怪自己粗心,忙放下针线道:“奴婢现在就去。” 赵曳雪拉住她,道:“别去了,如今太医院没有大夫,药库也锁了,你如何进得去?” 玉茗想了想,道:“奴婢可以悄悄爬进去看看。” 赵曳雪哭笑不得,叹道:“说什么胡话?要是和上次一样,被人捉住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上次偷手炉,最后被晏一抓住的事情,玉茗顿时轻咬住下唇,为难道:“那您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疼着,徐太医从前说过,您这头风症痛起来可难受了,若是不管,只会越来越严重。” 赵曳雪道:“没事,太医从前给我开过一些药丸,效果颇好,难受的时候吃一粒就行了。” 怕玉茗不信,她又把药盒拿来打开,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盒药丸,玉茗遂放下心来。 转眼又过了几日,一大清早,晏一就带着几个侍卫造访冷宫,他对赵曳雪还算客气,拱了拱手,道明来意:“殿下要率军班师回朝,请赵皇后与旧梁君臣同行,前往昭国觐见天子。” 赵曳雪并不多话,只略略颔首:“请阁下稍候,容我收拾行装。” 晏一很爽快道:“您请便。” 赵曳雪住在冷宫里,也没有什么行装可以收拾,只和玉茗把缝好的冬衣等物都带上,玉茗惦记着赵曳雪的病情,还特意翻出那个盛药丸的盒子看了看,确认没落下,才又把它藏到包袱最深处,用手在上面拍了拍,自言自语道:“可千万别忘了这个救命的宝贝。” -- 第21页 收拾了东西,赵曳雪主仆跟着晏一出了皇宫,一路上,玉茗背着包袱东张西望,小声问道:“咱们今天应该能见到皇上了吧?” 赵曳雪轻轻摇首,道:“不知道,不过我们从军同行,看守没那么严格,或许能看见他。” 玉茗顿时高兴起来:“那就好。” 晏一在前头轻咳一声,玉茗立即噤声,不敢言语,只悄悄瞪他的背影一眼。 晏一带着她们到了宫门口的城墙根下停住,道:“请在此处等待,到时候自有人来接你们。” 赵曳雪点了点头,玉茗四下里看了看,没忍住问他:“我们皇、皇上呢?” 晏一望向她,语气严肃地告诫:“慎言。” 玉茗缩了缩脖子,赵曳雪将她拉到身后,道:“她年纪小,是我疏于管教了,请晏侍卫不要怪罪。” 晏一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微微颔首,算是揭过此事了,这才离去,只余下几个侍卫看守她们。 玉茗懊恼道:“主子,奴婢又给您添麻烦了。” 赵曳雪摇摇头,道:“无妨,只是以后需得小心,尤其是去了昭国。” 玉茗重重点头,郑重地宛如发誓:“奴婢知晓了,往后一定注意,再乱说话,就叫奴婢烂了舌头,变作哑巴。” 赵曳雪忍笑:“对自己倒也不必如此狠。” …… 然而直到出发前,赵曳雪也没见到李珏,询问看守的侍卫,那些人对她的态度十分差,冷眼相待,置若罔闻。 玉茗十分生气,可她又不会说大昭话,便悄悄用梁国话骂那些守卫,也算替她主子出一出恶气了。 随着日头升起,天光愈明,一丝金色的朝阳划破云层,倾泻下来,宫门口的人渐渐多了,呼喝着搬运行装等物件,有条不紊,一派忙碌。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一个守卫用大昭话道:“把她们先押送过去。” 守卫来推搡赵曳雪,玉茗急了,忙上前护住她,连声道:“别推,我们自己能走!” 那人并不理她,一味不耐烦地喝道:“往前走,往前走!” 他举止粗鲁无礼,推搡着两人,天寒地冻,到处都是冰渣残雪,一个不当心,赵曳雪就被推到地上,一双青色的靴子映入眼帘。 玉茗惊呼一声:“主子!” 冰雪冷得刺骨,赵曳雪看见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来,然后轻轻地掸了掸下袍上沾的雪水,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道:“怎么回事?” 玉茗赶紧奔过来把赵曳雪扶起来,紧张道:“您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里?” 赵曳雪轻轻摇首,抬起头,果然看见北湛站在面前,他穿着一袭深青色的衣袍,披了大氅,略显凌厉的瑞凤眼,鼻梁挺拔,薄唇微抿,深烟灰色的眼瞳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异于常人的俊美,眼神睥睨间,显得漠然而不近人情。 推了赵曳雪的守卫显然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垂首低声解释道:“属下看她走得慢,想催促她快一些……” 赵曳雪感觉到北湛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晏一呢?” 那守卫忙答道:“晏副将好像有事,刚刚走开了。” 北湛命令道:“把他叫来。” “是。” 北湛再没往这边看,待他走后,那守卫也不敢催促了,只对赵曳雪主仆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去那辆车上。” 才走至近前,赵曳雪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大声吵嚷,她闻声看去,只见一名发须皆白的老人被昭国兵士推着踉跄而行,他佝偻着腰背,看起来分外苍老孱弱,跌跌撞撞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 赵曳雪认得他,是镇国公鲁桓,上一回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开城门投降那一日,这才过了短短半月余时间,他竟老成了这般模样,步履蹒跚。 上了虹桥,鲁桓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大声哀哭,昭国兵士不耐烦了,索性将他拖起来往前走,才拖了几步,鲁桓忽然挣动起来,那半百老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高声叫道:“生如鸿毛,犹负家国,老臣愿留碧血,以示对大梁的忠贞啊!” 昭军不懂梁语,各个面露茫然,赵曳雪却听懂了,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拦住他!” 然而为时晚矣,鲁桓猛地一头撞在了虹桥柱子上,赵曳雪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如同酒坛子被磕破了一般,霎时间无数殷红的鲜血在她面前泼洒开来,溅落在脏兮兮的残雪上,怵目惊心。 满目皆是血红,一簇一簇的,连绵开去,渐渐的,殷红转为深红,然后变作更深,如墨一般的黑,占据了赵曳雪的全部视野,令她头晕目眩,整个人不断下坠,仿佛要落入深渊中去。 直到有一只手用力拽了她一把,将她拉了上来,赵曳雪回过神时,恰好与一双深烟灰色的眸子对视上。 她眨了眨眼,心里莫名地想到,明明之前她晕血的毛病已经好许多了,怎么今日突然又犯了呢? 第14章 【已修】 “我让你碰我了…… 在下一瞬,北湛就皱起眉,像是嫌赵曳雪挡了路一般,把她推至一旁,大步走上前去,看向地上的鲁桓,他是存了必死的心思,撞的那一下拼尽全力,血流了一地,身体犹自痉挛着颤抖,张大一双浑浊的眼,瞪向天空。 -- 第22页 “殿下!” 晏一不知从哪里赶了过来,微微喘着气,看了看地上的鲁桓,问道:“属下去叫孟老来看看吧?” “不用,”北湛摇首,声音没什么情绪地道:“救不活了。” 晏一俯身试了试鲁桓的鼻息,果然出气多进气少,神仙难救,又听北湛吩咐道:“此人乃忠臣义士,派人好生收殓入土,不要怠慢了。” 晏一应了,北湛才离开,走之前又朝赵曳雪这边看了一眼,眉头轻皱,仿佛很不满意,却又让人不知道哪里不称他的心。 等上马车的时候,玉茗惊道:“这车也太破了些。” 马车里什么也没有,四壁都光秃秃的,木板之间还有手指那么粗的缝隙,风从里头呼呼吹过来,吹得人后脖子发冷,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像是腐朽的木头,十分呛人。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车顶居然破了两个大洞,足有拳头那么大,光从外面落进来,明晃晃亮堂堂的,玉茗从没见过这样破烂的马车,一时惊呆了,道:“这怎么能坐?” 赵曳雪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只是觉得手足发软,浑身没什么力气,好在有玉茗扶住她,着急道:“主子,您没事吧,是不是头风症犯了?” 赵曳雪摇摇头,脸色有些苍白,轻声道:“没什么大事,不必慌张。” 玉茗把包袱垫在她身后,让她靠着,一边道:“刚刚真是吓死奴婢了。” 她心有余悸,又想起方才鲁桓的惨状,眼里噙着泪,止不住地呜咽,抽抽噎噎道:“主子,大梁、大梁真的……没有了呜呜呜……” 失去故土的悲伤,赵曳雪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仍旧抱住了自己的婢女,轻声安慰道:“大梁虽然不在了,但你仍旧是梁国人。” 玉茗抽泣着重重点头,又用袖子抹了眼泪,从包袱里翻出药盒来,劝道:“奴婢看您方才都晃神了,头是不是痛得很?还是吃一粒吧。” 赵曳雪道:“我晃神并不是因为头痛,而是有晕血的毛病。” 闻言,玉茗吃惊地张大眼:“奴婢服侍了您这么久,怎么从未听您说起过?” 赵曳雪靠在车壁上,微微弯起眉眼,道:“是打小就有的毛病,后来已好了许多,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突然又犯了。” 玉茗惊奇道:“晕血是怎么样的,见了血便会晕么?” “嗯,”赵曳雪笑道:“最严重的时候,连红色也见不得,一倒头就昏了过去。” 玉茗轻轻啊了一声,掩口道:“这么危险,后来是如何好的?” 赵曳雪想了想,道:“曾有一阵子总是见血,晕着晕着成了习惯,自然而然就好了。” 镇国公鲁桓在虹桥撞柱而死,以明其志,但这并没有惊起什么水花,很快,昭国兵士收殓了他的尸身,只余下地上留着的一滩深红色的血迹,什么也不剩下了。 昭国大军终于启程,原本的十万昭军有七万驻守雍州,剩余三万兵士随行回昭国,没多久便出了雍州范围,逆着江河,一路北上。 车马十分颠簸,行军速度又快,赵曳雪与玉茗两人被晃得险些吐出来,玉茗紧紧扒住车门,脸色惨白,道:“主子,咱们要这样晃着去昭国么?奴婢……” 话没说完,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急忙捂住了嘴巴,好悬没吐出来,赵曳雪身子本就弱,这会儿也极是难受,但还是安抚婢女:“等习惯就好了。” 闻言,玉茗表情愈发灰败:“还得习惯……” 赵曳雪极力稳住身子,免得滚下车去,口中道:“一两日就好了。” 别说一两日,只半日下来,玉茗就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半条性命,直到中午时候,大军在河畔停了下来,就地休整,起锅做饭,等马车一停,玉茗便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死里逃生。 到了该用饭的时候,也没人来叫她们,玉茗左右张望,见那些士兵都吃上了,小声对赵曳雪道:“奴婢去那边瞧瞧,看能不能拿点儿吃食回来。” 玉茗走后,赵曳雪就下了车,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穿着军服的士兵,他们挨挨挤挤,或坐或站,或三五成群凑在一处说话吃东西,其中不少人见了她,皆是面露惊艳之色,看直了眼。 那些目光露骨而无礼,赵曳雪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冒犯,她轻蹙起眉,立即回到了车上,才放下帘子,便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怎么还有个女人?” “这么漂亮,是谁啊?” “梁国的吧?不知道是哪个将军在雍州的相好。” 士兵们齐齐哄笑起来,忽而又有人道:“你们不知道?那个是梁国的皇后。” 哄笑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一人道:“就是传言里的那个?” 之前那人嘿了一声:“可不是?就是她。” 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言谈之间流露出鄙夷与轻蔑,话也越来越放肆下流,不堪入耳,赵曳雪坐在车中,充耳不闻,只当五百只鹦哥在耳边嘎嘎乱叫,如此一来,倒也好过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忽然被人粗暴地一把掀起,有人探头进来,满脸络腮胡子,冲她嘿嘿地笑:“小美人,车上多闷,不下来走走么?” 赵曳雪的手指在袖中紧紧握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人见她不作声,以为她怕了,愈发放肆起来,伸手试图来摸她的脸,嘴里调笑道:“不愧是梁国的皇后,长得倒是漂亮,那小皇帝栓得住你么?” -- 第23页 赵曳雪只盯着他,尔后声音轻软地开口,用大昭话道:“你要上来么?” 那人听了果然欣喜若狂,迅速爬上车来,伸手去扯赵曳雪的衣裳,谁知才扯到一半,就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尖锐的刺痛传来,总算令他发昏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 他面露惊恐之色,骇然道:“你、你要做什么?” 赵曳雪很平常地看着他,道:“你刚刚要做什么?” 说完,手上微微用力,匕首锋利的刃尖又刺入了一些,几缕鲜血渗了出来,她的手并不是很稳,带着几分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失手刺穿对方的咽喉。 那人更是恐惧了,吓得浑身抖如筛糠,紧紧贴着车壁,嘴里还狡猾地辩解道:“不是、不是你要我上车的么?” 赵曳雪神色平静,她的眸子幽深,如浸在寒溪中的墨玉子,清冷而淡漠,道:“我让你碰我了吗?” 话毕,她毫无预兆地反手一刀,用力刺入那人的手掌,鲜血顿时汩汩流出,那人大声痛呼起来,赵曳雪利落地拔出匕首,又抵住他的咽喉,冷冷地看着他,再次问道:“我让你碰我了吗?” 刃尖犹带着血迹,一滴一滴往下淌,那人生怕她一刀子扎过来,吓得魂飞九天,不敢再狡辩,只疯狂地叫道:“没有,没有!” 他痛哭流涕,哀嚎震天,很快就引来了其他的士兵,见此情景,皆是惊叫起来,赵曳雪却十分从容镇静,转头看着他们,用大昭话厉声道:“我虽是阶下囚,但并非娼妓,纵然是你们尊贵的昭太子,也不能这般辱我,玉石俱焚四字,想必你们都是听过的。” 那士兵仍旧在嚎哭,众人哑然无语,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男子声音沉沉地道:“怎么回事?” 众士兵这才回过神来,见来的人竟是北湛,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北湛望着车上,女子坐在血泊中,殷红的鲜血染透了她的裙摆,大片斑驳,怵目惊心。 但是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做了一件寻常的事情,而不是在用刀子抵着一个人的喉咙,随时要夺走对方的性命。 赵曳雪与北湛对视片刻,忽然放开了那士兵,抬手将染血的匕首掷在地上,正巧落在他的面前,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北湛低头看着那把匕首,刀刃和柄端都沾满了鲜血,上面缠着的络子虽然已经褪了色,却仍旧眼熟无比。 是许多年前,他亲手送出去的那一把,作为少女的及笄礼。 受伤的士兵连滚带爬下了车,如同劫后余生,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听见昭太子冷冷地道:“他是谁手下的人?” 有人答了,北湛面如寒霜,声音阴沉:“按照军规处置,另加八十军杖,以儆效尤。” 说完,他俯下身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捡起那一把匕首,丝毫不在意上面的血迹,转身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下,背对着赵曳雪,低声道:“随孤来。” 第15章 【已修】 未必是一件好事…… 赵曳雪的襕裙上沾满了大片的血迹,她跟随在北湛的身后,穿过许多昭国兵士,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打量。 两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静默,以及众多好奇的目光,此时没人再敢对赵曳雪出言不逊,或面露鄙夷。 最后,北湛在一辆高大的马车前停下来,回身问赵曳雪:“你的婢女呢?” 赵曳雪答道:“她去拿吃食了。” 北湛没说话,唤了一名侍卫道:“把晏一叫过来。” 晏一恰在附近,没多久就赶了过来,身后竟然还带着一个抹眼泪的少女,正是玉茗,他对北湛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北湛指了指赵曳雪,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淡声道:“孤这里缺人伺候,就让她在这里吧。” “主子!” 玉茗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飞快地跑了过来,紧紧拉住赵曳雪的衣袖,眼圈红通通的,赵曳雪替她拭去泪痕,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是她的疏忽,不该让玉茗独自离开,她在车上都遭到了骚扰,更不要说势单力孤的玉茗了。 玉茗约莫是被吓到了,只紧紧挨着她,神色惊慌,晏一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这军中多是些男人,总有一些歪心思的,好在叫属下碰上了,没出什么事……” 玉茗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赵曳雪只好将她抱住,轻声安抚,北湛皱起剑眉,别开视线,冷冷地对晏一道:“都按军法处置,另外查一查,是哪些人手下的人,叫他们即刻来见孤。” 晏一领命去了,另一边,赵曳雪安慰了好一阵,玉茗才终于平静下来,抹了抹眼泪,吸着红红的鼻子,道:“奴婢真没用,叫主子担心了。” 赵曳雪用帕子替她拭泪,道:“是我欠考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应当陪着你的。” 玉茗用力摇头,哽咽道:“主子没去才好呢,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看见您。”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注意到了赵曳雪襕裙和衣袖上的大片血迹,吓了一跳,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她抓住赵曳雪的手,左看右看,紧张问道:“主子哪里受伤了么?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赵曳雪连忙安抚道:“不是我的血。” 于是玉茗更惊恐了:“那是谁的?是不是有人要害您?” -- 第24页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已经没事了。” 但即便她这样说,玉茗仍旧发现她的衣襟有被拉扯过的痕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冒了出来,抱住她呜呜哭泣,直说自己不该离开,放她一个人在马车上。 主仆二人抱在一处,一个呜呜痛哭一个耐心安抚,直到旁边一个声音打断了她们:“你们没有行李?” 经北湛这句话提醒,玉茗才想起来行李还在那辆马车上,她放开赵曳雪,擦干泪痕,又看了昭太子一眼,有些担心地道:“主子要不要与奴婢同去?奴婢不放心您。”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眼人都能听出来,北湛的表情微沉,面露不快,但是他还不至于同一个小小的婢女计较,只看向赵曳雪,薄唇微动,冷道:“孤能把你吃了?” 赵曳雪不答,轻轻捋了捋玉茗的鬓发,微笑道:“我没事。” 玉茗只好抽了抽鼻子,不情愿道:“那奴婢去去就回。” 临走时,北湛又命一个侍卫跟着她同去,赵曳雪这才放下心来,转头望向他,张口欲言,北湛却不理会,径自上了马车。 厚重的车帘放下,将两人彻底隔绝开来,赵曳雪回过头,众多侍卫迅速收回探究好奇的视线,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寒风自河面吹拂而来,呼呼的,冷得人直哆嗦,寒意钻入了四肢百骸,连带着头也隐隐作痛起来,赵曳雪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试图缓解那针刺一般的痛楚,然而无济于事。 正在这时,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名身着甲胄的武将朝这边走来,见赵曳雪在车旁,各个面露诧异,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晏一轻咳一声,解释道:“殿下这里缺个人服侍,她是女人,心思也细致一些。” 闻言,众人皆是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然后又心照不宣地对视,以眼神交流起来,一个点头:“挺好,挺好的。” 另一个也道:“行军路上,诸多不便,有个人服侍也好。” “对对,咱们军中多是些大老粗,蠢得跟猪一般,确实不及女子细心。” 众武将好一通附和,车帘再次被掀开了,北湛面无表情,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一一扫过他们,人声便戛然而止了。 他下了车来,路过赵曳雪身边时,冲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道:“上去。” 赵曳雪被风吹得浑身都快僵了,闻言二话不说,上了马车,比起她们之前那辆破车,北湛这一辆马车不知好了多少,车厢里面很大,车窗半开着,天光落进来,映亮了一方角落。 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许多文书奏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新墨香气,除此之外,整个车厢还用一张屏风隔开,分为前后两方,虽然空间不算宽敞,但是起居已是绰绰有余了。 恰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了,赵曳雪下意识回头,是玉茗。 见了赵曳雪好端端坐在那里,玉茗这才大松一口气,爬上车来,小声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玉茗想起什么,连忙把包袱打开,挑出一套厚袄裙来,道:“您的衣裳都脏了,先换下来,奴婢帮您看着门。” 赵曳雪换衣裳的时候,玉茗替她整理衣襟,忽然想起一事,悄悄道:“那个人死了。” 赵曳雪疑惑:“谁?” 玉茗轻声道:“就是那个冒犯主子的人,奴婢刚刚路过时听他们说的,好像是被军杖打死了。” 赵曳雪沉默片刻,轻轻哦了一声,低头系腰间的衣带,玉茗嘀咕道:“死了倒便宜他了,要奴婢说,他对您这样不敬,就该绑了石头扔进河里喂鱼。” 说着吐了吐舌头,赵曳雪想了想,却道:“他死了,未必是一件好事。” 玉茗讶异:“怎么不是好事?” 赵曳雪微微垂下眼帘,道:“哪怕按照他们的军规处置,这点事也用不着打八十军杖,如今打死了人,士兵们不会对昭太子有怨言,但我不同,我并非昭国人,你说他们会作何想?” 玉茗吃惊地张大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道:“他们会记恨您!” 经她一提醒,玉茗想得更多了,忿然道:“他是故意为之的,如此一来,您在军中一定不好过,还让您给他端茶递水,太过分了!” 她气鼓鼓的模样,看得赵曳雪忍俊不禁,道:“兴许也没有你想得那样险恶……” 玉茗替她收拾换下的脏衣服,一边嘀咕道:“主子太单纯了,人心就是这样险恶的。” 说完,她又想起来什么,从包袱里找出那盒治头风的药丸来,道:“您今日还没吃药吧?” 赵曳雪接了药盒,玉茗收拾好脏衣物,道:“主子先把药吃了,奴婢去给您取水来。” 赵曳雪轻轻地在坐垫上盘腿坐下,目光扫过桌几上,文书堆积如山,在一摞奏折旁,夹着一个圆圆的小东西,色泽莹白,像一枚玉一般,又透着点殷红。 她有些好奇地端详了片刻,车帘又被掀起,她以为是玉茗回来了,随口道:“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接道,赵曳雪怔了怔,转过头去,果然见北湛入了车内,朝她望来,目光落在她面前的桌案上,表情微变,快步走过来。 赵曳雪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便往后退了退,道:“我并非有意——” -- 第25页 话未说完,北湛便将文书奏折收起,放入一旁的信匣中,合上盖子,他沉声道:“若无允许,不许随意动孤的东西。” 这话饱含警告的意味,赵曳雪抬起眼望向他,道:“我没有动这些东西。” 明亮的天光从窗隙落进来,映在她的脸上,皮肤白皙如玉,近乎透明,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影子,仿佛两只憩息的小蝴蝶,微抿起的唇像噙着一片薄薄的桃花瓣,她的眼睫很长,半遮着清澈的眸子,让人想起山间的冰泉,干净而纯粹。 北湛与她对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语气生硬道:“没有最好。” 他的视线落在桌案上,那里多出来一个小巧的匣子,里面盛放着七八粒黑乎乎的小丸子,北湛眉头皱起,拿起一粒端详,问道:“这是什么?” 赵曳雪把匣子合上,答道:“一些滋补的药丸罢了。” 闻言,北湛下意识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皮肤永远是苍白的,让人想起玉石的质感,更衬得眉目如水墨细细描就,透着清冽而脆弱的美。 在北湛有些走神的时候,赵曳雪忽然向他伸出手来,作出一个索要的姿势,北湛微愣,道:“做什么?” 赵曳雪提醒道:“我的匕首。” 北湛沉默片刻,才冷声道:“我扔了。” 赵曳雪倏然张大眼睛:“什么?” 北湛的语气很平静,又对她重复了一遍:“扔了。” 第16章 【已修】 殿下对赵皇后不…… 赵曳雪蹙起眉,有些生气,她很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瞧着整个人都鲜活了许多,不满地盯着北湛,道:“你凭什么扔了我的匕首?” 北湛掸了掸袖子,漫不经心地道:“看着太旧了,不像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拿着也是无用。” 言语之间,似乎对那把匕首毫不在意,也根本不记得它的来由,赵曳雪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有些执拗地问道:“扔在哪里了?” 北湛想了一会,才道:“随手扔的,记不清楚,应当是扔在坡下了。” 听完这话,赵曳雪扭头就下了车,马车在官道上,靠近河畔的那面有一道缓坡,坡下遍布着乱石残雪,杂草丛生,荒凉无比,那些荒草足有人腰那么深,想要找到一把小小的匕首,谈何容易? 赵曳雪咬咬牙,提起裙摆爬下了缓坡,昭军士兵都围过来,看她在荒草乱石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寻找,皆是好奇地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赵曳雪全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地找她的匕首,可是无论她怎么找,几乎翻遍了所有的石块荒草,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那把陪伴了她七年的匕首。 “主子!” 坡上传来玉茗惊讶的呼唤声,赵曳雪仰头望向她,婢女正提着裙子往下爬,满面焦灼地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下面多危险啊,万一掉到河里去了可如何是好?” “玉茗,”赵曳雪怔怔地唤她。 玉茗见她不对劲,面上露出慌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拉住她,道:“主子,奴婢在呢。” 赵曳雪的眉尖儿轻轻蹙起,像是拢了一层愁云,明亮干净的眸中渐渐起了一抹薄雾,她无比失望地道:“我的匕首丢了。” “啊,”玉茗惊呼一声,她自然知道那把匕首对赵曳雪的意义,也跟着着急起来:“丢在哪里了?奴婢帮您找。” 赵曳雪摇首,垂下眼帘,轻声道:“找不到了,不找了。” 玉茗还要说话,赵曳雪打断了她:“我的头好痛。” 听闻此言,玉茗立即就把匕首抛在了脑后,紧张道:“您没吃药么?快上去吧,奴婢扶着您!” 回了马车,玉茗扶着赵曳雪坐下,又忙着去找药匣子,取了一粒药给她吃下,不住问道:“主子好了么?” 赵曳雪轻轻点头,玉茗大松一口气:“那就好。” 一直未出声的北湛忽然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赵曳雪不语,玉茗正欲回答,却被她抓住摇了摇手,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答道:“主子累了,想休息。” 北湛的眉头轻皱,目光落在赵曳雪的面容上,女子阖着眼,柳眉微微轻蹙,脸色苍白,看起来确实是十分疲累,她坐在车角,纤瘦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北湛对玉茗道:“扶她去里面休息。” 说完便下了马车,等他一走,玉茗才小声道:“主子,咱们去后头吧,那儿有个榻,您休息得也好些。” 她怕赵曳雪不肯去,绞尽脑汁准备加大劝说力度,谁知赵曳雪睁开眼,爬起来就走,绕过屏风,靠车壁的位置果然放了一张矮榻,赵曳雪往上面一躺,矮榻铺了褥子,很软,比木板舒服多了。 都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赵曳雪怔怔地望着马车顶,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庄国时,长公主笑着对她说: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哪怕有一日把你扔进烂泥塘里,估计你也会翻个身,索性好好儿躺下,图个舒坦。 她轻轻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倘若真的没心没肺就好了。 这里就不会一直钝钝的疼,疼得她不能安眠。 …… 北湛下了马车,找到晏一问道:“孟大夫在何处?” 晏一正在吃东西,含混地指了一个方向,道:“林子健的旧伤犯了,孟老去给他看伤。” -- 第26页 北湛皱着眉看他吃馒头,顿了一会,才道:“吃的还有吗?” 晏一愣了愣,道:“殿下没吃?” 北湛不答,只是道:“让人给孤的车上送一些去。” 晏一顿时明白了,哦了一声,招手叫了一名士兵吩咐,再转头时,发现北湛已经走远了,他连忙跟上去:“殿下!” 林康正赤着胳膊,让孟老大夫给他敷药,见北湛过来,立即起身:“殿下。” 北湛颔首,望了他的手臂一眼,道:“听闻你旧伤犯了,如何?” 林康受宠若惊,十分感激道:“多谢殿下关心,并不怎么严重,属下尚能忍受。” 才说完,孟老大夫就绑紧了绷带,他倒抽一口凉气,痛得脸都要扭曲了,孟老大夫嘿了一声,道:“让你不听老朽的话,说了多少回了,要按时用药,不要受力,我看你用一条胳膊也挺好。” 林康面露尴尬之色,连声道:“一定听,一定听。” 孟老大夫翻了一个白眼,道:“听不听,都是您的事儿,老朽呢,就是心疼自己的药,旁的倒是没什么。” 说完,便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来,北湛忽然道:“孟大夫,孤这里有一粒药丸,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你能看出来是治什么的吗?” 孟老大夫听了,便道:“老朽或可一试。” 北湛从袖中取出一粒黑乎乎的丸药递过去,孟老大夫接了,凑到鼻尖闻一闻,又用小刀刮下些许粉末,蘸了送入口中尝了尝,沉吟道:“党参,黄芪,白术,何首乌,人参……” 念完这一串药名,他对北湛道:“都是一些寻常滋补的药材,补气益血,主治神疲乏力,胸闷气短,殿下之前不是说有少眠之症?吃这药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多服。” 北湛略略皱眉,确认道:“果真是滋补的?不是治别的什么病症?” 孟老大夫以为他质疑自己的医术,登时胡子都翘了起来,十分确信地道:“人参,党参,黄芪都是补气药,何首乌,白术则是补血,另有甘草,龙眼肉,都是相同的功效,这药哪里治得了别的病症?吃不死人,也治不活人罢了。” 闻言,北湛颔首,接过丸药,孟老大夫又道:“这丸药虽然滋补,但甚是中庸,补气益血也是平平而已,殿下倘若是想用,老朽这里倒是有一剂祖传的方子,等回了盛京,便替殿下炼成丸药送来。” 北湛正在想事情,听罢这话之后,略一思索,点头:“可。” 一旁的晏一和林康对视一眼,皆是从彼此面上看见了震惊之色。 真是想不到,平日里他们殿下武力过人,上战场时也是勇猛无匹,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竟然也需要……滋补?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林康挤了挤眼,晏一也跟着扬眉,北湛见了,冷冷地吩咐道:“孟大夫,给他们瞧瞧眼睛。” 孟老大夫愣了一下,还真的仔细观察了一番,疑惑道:“老朽看二位将军的眼睛没什么问题啊。” 林康与晏一两人不敢作怪了,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北湛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道:“那就给他们看看脑子。” 说罢,转身就离开了,眼看着他朝马车的方向而去,林康用手肘捅了捅晏一,压低声音道:“嗳,少颖,你说殿下是不是与那位赵皇后……那什么,旧情复燃?” 晏一摸了摸下巴,满脸疑惑:“不像啊,旧情复燃的话,殿下怎么会如此冷淡?” 林康不以为意道:“他不是一向如此?自我入军中追随殿下,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他笑过几次,诶,你说……” 他又捅了捅晏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殿下在那档子事上,不会也这副样子吧?赵皇后岂不是有点可怜?” 闻言,晏一想象了一下,既觉得骇然又有些好笑,打了一个哆嗦,干巴巴道:“且不说殿下是不是你说的那般,但是这和赵皇后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我平日里都跟着殿下,倒也没见他与赵皇后有过什么亲密之举。” 林康却不信,振振有词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又来问孟老要滋补之药?” 晏一一想,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迟疑起来,但还是坚持道:“别瞎说话,我看他们那情形,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要不是军中有人冒犯赵皇后,殿下也不会出面替她解围了。” 林康嗤之以鼻,信誓旦旦道:“现在没什么,以后可说不准,咱们来打个赌。” 晏一:“赌什么?” 林康道:“赌二两银子,在大军回盛京之前,殿下和那赵皇后一定会有点什么。” 晏一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相信自家殿下,一口答应道:“好,赌就赌!” 两人立了赌约,各自离开,孟老大夫收拾起药箱,无可奈何地摇首:“咳,这些个大老爷们,一个个比那妇人还能多事,你说他们有没有点什么,关你们什么事儿啊?” 说罢也起身离开了,没多久,树后面传来一阵窸窣,一个膀大腰圆的将士,提着裤腰带出来了,一边系一边走,嘟囔道:“就是,殿下那儿行不行,关你们屁事啊。” “杨副将,曹将军让你过去。” 杨二川应了一声,系好裤带就去了,上峰问道:“怎么去了这许久?” 杨二川挠了挠脸颊,如实答道:“属下去放水,路上遇见了晏副将和林子健,听他们说话,耽搁了片刻。” -- 第27页 上峰好奇:“他们说了什么?” 杨二川回想了一会,无奈他素来粗心,脑子又不济事,想了半天,才拣了重点道:“殿下找孟老大夫要滋补的药,晏副将和林子健他们在议论,说殿下对赵皇后不行。” 众人悚然。 第17章 【已修】 人为刀俎,我为…… 后来发生的这些,北湛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了马车时,只见那个小婢女腾地站起来,惊慌地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警惕。 北湛没理会她,径自往屏风后走,玉茗想拦,又不敢拦,连忙先一步进去,挡在榻前,紧张道:“主子刚刚睡下。” 北湛看了一眼,女子侧卧于矮榻上,她阖着眼,面容静美,眉心却是微微蹙起,像是在梦里也有什么烦心事,令她不能开怀,些微的天光自车窗外落进来,正巧将她笼在其中,光线轻浅,将她的皮肤映得白生生的,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美玉。 北湛上前一步,垂首俯视她,车内光线昏暗,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沉沉的,叫人看不出其中的意味。 玉茗更紧张了,她总觉得这位昭太子是个危险的人物,正要鼓足勇气开口时,却听他道:“出去。” 玉茗愣愣的:“啊?” 北湛略微转过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语气里没什么情绪,重复道:“出去。” 玉茗不愿意走,但是奈何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对方的气势实在是太强了,迫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玉茗妥协了,她一步一回头地挪了出去,却也不肯走远,只守在屏风口,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后,偷着用眼睛余光瞟,紧紧地盯着那昭太子,以防他对主子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然而她等了半天,也不见北湛有什么举动,他只是看着榻上的女子,仿佛在走神,过了一会,忽然动了。 他微微倾身,伸出手去,修长的指尖像是在女子秀美脸颊擦过,然后顺着下颔,落在她雪白的脖颈处,五指张开,虚虚地握住,像握着一枝柔嫩的花苞。 而他面上仍旧是没有表情,目光沉默幽深,仿佛下一刻就要用力掐下去。 玉茗看得心惊胆战,正在她准备冲过去的时候,北湛忽然又放开了手,直起身,也没看她一眼,侧身快步离开了。 玉茗大松一口气,使劲咽了咽口水,看着犹在摇晃的车帘,觉得这昭太子阴晴不定,怕是脑子有什么毛病,要记得提醒主子一声,千万离他远一些。 …… 休整过后,昭军再次上路,行进速度较之前快了许多,马车不时颠簸,不知过了多久,赵曳雪被晃醒了,她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眸,看见榻边有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玉茗,她坐在地上,一手支着头,一边打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甚是好笑。 赵曳雪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没见到北湛,玉茗歪了一下头,冷不丁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道:“主子,您醒了?” 赵曳雪道:“昭太子呢?” 玉茗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道:“奴婢也不知道,您睡了后,他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赵曳雪便道:“想说什么?” 玉茗往马车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主子,奴婢觉得这个昭太子,有点可怕……” 赵曳雪讶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玉茗便把之前看到的情形说给她听,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地道:“当时可把奴婢吓死了,就怕他掐下去,真不敢想象奴婢没在旁边,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曳雪听罢,反应倒是很平静,反过来安慰她道:“这不是没掐么?” 玉茗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更着急了,道:“您都不害怕么?他这样喜怒无常,总有一日会伤害您的。” 赵曳雪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放宽心,还能过得好一些。” 她一贯是这样平和的性子,玉茗也没有办法,只好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守在主子身边,万万不能叫那昭太子得了逞。 就这样,昭国大军逆着娄江,一路北上,行军十日,穿过了五个州府,傍晚时分,大军在一个叫白鹿坡的地方停下来,就地安营扎寨,等天亮再继续前行。 天色有些昏暗,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大片人影,还有或高或低的交谈声,士兵们说的都是大昭话,这么些日子以来,耳濡目染之下,玉茗勉强也能听懂些许字眼了,她捧着半罐子烧好的热水,穿过那些士兵之间,往不远处的帐篷而去。 走了几步,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提起赵曳雪的名号,说赵皇后如何如何…… 还没等玉茗仔细听,那些士兵就发现了她,纷纷闭嘴,用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对视,然后哄笑起来,虽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绝不是好事情。 想到这里,玉茗恶狠狠瞪他们一眼,士兵们笑得更放肆了,她用力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走了,远远的,还能听见那些昭军不怀好意的谈笑。 又走了好远,玉茗才终于到了一座营帐前,里面已经点起灯烛,泛着昏黄的暖光,她矮身入帐,看见昭太子正坐在灯下看文书,赵曳雪在案前替他研墨。 空气静谧,两人都不说话,玉茗也不敢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过去,小声道:“主子,奴婢打了水来了,您喝一些吧?” -- 第28页 赵曳雪放下墨锭,取了茶盏来,先倒了一杯,放在北湛的手边,轻声道:“殿下请用水。” 这已经称得上服侍周到了,北湛放下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山野间自然是没有茶叶的,他似乎也不挑剔,赵曳雪看他慢慢地喝完了半盏,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玉茗轻扯了一下,便知道她有话要说。 赵曳雪想了想,向北湛说了一声,起身带着玉茗离开了营帐,主仆二人避着昭国士兵,到了无人处,赵曳雪轻声道:“怎么了?” 玉茗四下里看了看,才压着激动小声道:“奴婢刚刚去打水,路上瞧见李郎了!” 自从离开京师以后,在十来日的行军途中,赵曳雪就没见过李珏,她暗自猜测,兴许他是被人严密监视起来了,她和玉茗数过,在这三万人的队伍中,统共有二十几辆马车,有些装了财帛金银,有些则是军中大夫和文官所用,都是遮着帘子的,一眼望去,根本不能分辨李珏在哪一辆车上。 所以玉茗才如此兴奋,赵曳雪问道:“他怎么样了?” 玉茗想了想,道:“奴婢也只是匆匆一瞥,李郎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有些病恹恹的。” 赵曳雪微微蹙眉,玉茗又低声问道:“奴婢还记得他的车在哪里,娘娘要去见他吗?” 闻言,赵曳雪略一思索,仍旧摇首,道:“如今哪怕我们见了面,也是无益,昭军特意将我们隔开,就是不许我们见面,若是被发现,反倒会招来麻烦。” 说起这个,玉茗也是十分忿然:“您和李郎是夫妻,本该就在一处的,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赵曳雪淡淡地道:“如今性命都握在他们手中,他们要做什么,哪里用得着和我们讲道理?” 玉茗气不过,只好嘀嘀咕咕把北湛与大昭都骂了一通,主仆二人又往回走,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丈之外,谁也看不清谁,在这种情况下,若想交谈,势必要提高声音。 才走了一段路,赵曳雪便听见有人在议论她,言语间充满了调笑狎昵之意,猥琐露骨,他们压低了声音说太子殿下好艳福,行军途中也有漂亮女人享用。 一个嘿然笑道:“怪不得听人说,太子殿下前几日还找孟大夫要了滋补的药,啧啧啧……” 又有人调笑道:“那赵皇后生得确实漂亮,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不怪太子殿下把持不住,可别被掏空了身子。” 旁人笑他:“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女人?媳妇都没有。” 那人不服气道:“瞧不起谁?我去的窑子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 那几人就着逛窑子的事情讨论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赵曳雪看了看身边的玉茗,好在她听不懂,正在认真看脚下,嘴里好奇问道:“那些人真能说,叽里咕噜也不知说个什么劲儿,奴婢路过的时候他们就闭嘴了,奇奇怪怪的,主子,你不是懂大昭话么,他们在说什么?” 赵曳雪想了想,答道:“都是他们军中的寻常事情,没甚意思。” 玉茗信了,放过了这茬,不再追问,赵曳雪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很快就将那些话抛在了身后,不予理会。 回了营帐时,昏黄的灯烛映入眼帘,虽然不甚明亮,但赵曳雪总算是从密不透风的黑暗中脱身出来,得以片刻喘息,如重见天日。 北湛仍旧在看奏折,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赵曳雪答道:“路上黑,走得慢了。” 她说着,走上前去,在桌案便跪坐下来,拿起墨锭,继续研墨,眼睛余光瞥见那案上放着一块莹白的物事,有鸽蛋大小,圆润光滑,似玉非玉,上面还透着一抹殷红的色泽,形状瞧着有些眼熟。 赵曳雪忽地想起来,那一日在马车上,也看见了这样东西,夹在文书间,没等她细看,北湛便进来了,呵斥她不许乱动案上的物件。 这一次也一样,赵曳雪仍旧没看出来那是什么,北湛便将它收起来了。 藏得这样严实,应当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想。 第18章 【已修】 深夜敌袭。…… 越是往北,天气便越冷,好在这几日都是晴天,未曾下雪,到了夜里时候,赵曳雪是在营帐里歇息的,北湛照例睡卧榻,她和玉茗两人拿了两张毯子,挤在一处睡下了,营帐当中挖了一个火坑,填了燃烧的炭灰,倒也勉强算暖和。 前半夜尚能熬得住,到了后半夜,赵曳雪被冻醒好几次,头一阵一阵地疼,她只能忍着,不住翻身,指甲把手心都掐出了血,到了最后,疼得浑身发起热来,额上冷汗涔涔,她也不吭声,生怕吵醒了玉茗。 正在她咬唇忍受痛楚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头,赵曳雪吓了一跳,睁开了眼,营帐里熄了灯烛,外面燃着火堆,暖光自厚厚的油布透进来,帐内的光线晦暗不明,她隐约看见一个人蹲在面前,十分熟悉,是北湛。 大约是她翻身的动静过大,被吵醒了吧,忍耐疼痛之余,赵曳雪的脑中模糊地想着。 那只手很暖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痛楚都仿佛减轻了些许,或许是因为这晦暗的光线所致,北湛的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紧紧蹙起眉尖,缓缓摇头,那只手缩了回去,没了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楚,仿佛有一把尖刀刺破了她的头颅,深入其中,在脑子里肆意翻搅。 -- 第29页 又过了片刻,带着些微体温的布料轻轻盖在了她身上,驱散了彻骨的寒意,赵曳雪忍不住往里缩了缩,鼻尖触碰到那柔软的布,嗅到了几许冷冽的香气,她莫名想着,倘若雪有气味,应该就是这样的香。 不甚浓烈,只淡淡的一缕,却能长久地流连,沁人心扉。 赵曳雪枕着这冷香,阖上双眼,也不知道北湛是何时离开的,她迷迷糊糊入了浅眠,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个漂亮的少年,牵着少女的手,而她就像一个旁观者,看见他们策马去赏山桃花,逛上元节的灯市,在人群熙攘之间,悄悄勾着彼此的手指,情意如绵,悄悄切切。 初夏时分,竹林溪畔,少女盈盈浅笑,与少年交换了一个带着荔枝香气的轻吻,眸中盛满了细碎的日光,明媚如琉璃。 明明是那么美好甜蜜的情景,她却咀嚼出了满腔的酸苦,如钝刀割肉一般,感觉到一颗心被拉扯着分成了无数瓣。 倏忽间,有箭矢撕裂空气,奔着少年疾射而来,赵曳雪惊若魂飞,想让他躲开,却听噗的一声,箭刺中了,心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低头一看,怔怔地想,原来中箭的人是我。 幸好是我。 赵曳雪猛然清醒,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忽闻营帐外传来一声疾呼:“有敌袭!有敌袭!” 霎时间,重重的擂鼓之声响彻了整个营地,无数惊呼声,脚步声,伴随着谩骂之声四下想起,嘈杂凌乱,昭军都被惊动了。 赵曳雪起了身,正想去揭帐子,却被一只手按住,是北湛,他匆匆披上甲胄,沉声喝道:“就在此处,不要乱走。” 说完,他便掀帐快步离开,提高声音道:“曹卫学、林子健何在?” 火光闪烁的黑夜之中,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疾呼:“末将曹卫学在此!” “山上有敌军踪迹,林副将领队去探查了!” “报——右营遭袭!” “报——粮车起火了!” 正值凌晨时候,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乍逢敌袭,正在熟睡的昭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外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惊慌的呼喊声,不远处更是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赵曳雪放下帐子,把仍在熟睡的玉茗摇醒了,玉茗迷迷糊糊道:“主子,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赵曳雪道:“有敌袭。” “敌袭,什么敌袭?”玉茗嘟囔着,忽然一个激灵,张大眼睛,睡意一扫而空,震惊道:“有人来打昭军了么?” 赵曳雪推了推她,催促道:“快起来。” 玉茗一骨碌爬起来,听得外头兵荒马乱,传来喊杀之声,她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吓得手脚都软了,拉着赵曳雪急道:“主子,这可怎么办?” 赵曳雪想起北湛离开时的叮嘱,犹豫片刻,道:“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看看情况,倘若有不对,再见机行事。” 玉茗连连点头,颇有些六神无主,紧紧抓住赵曳雪的手,主仆二人蹲在营帐门口,听得外头传来刀兵相交的声音,近在耳畔,令人心惊肉跳。 玉茗吓得簌簌发抖,赵曳雪倒还算平静,甚至悄悄揭起营帐帐帘的一角,查看外面的情况,远处有粮车和营帐被烧着了,火光冲天,照得四周影影绰绰,士兵们手中的大刀长戟寒光熠熠,舞得虎虎生风,黑夜中看不仔细,倘若半点失手,便有一颗大好头颅飞起,骨碌碌滚落在地。 一声惨叫自近处传来,鲜血泼洒在营帐上,犹带着热气,又淅淅沥沥地滴落下去,玉茗吓得要大叫,赵曳雪立即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尖叫声堵了回去。 主仆二人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帐上那道清晰的人影,他穿得明显不是昭军的装束,手里拿着长刀,四下里张望一番,大吼一声,往右跑了。 赵曳雪慢慢地松开手,与玉茗对视了一眼,两人面色皆是发白,玉茗更是惊魂未定,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主子,怎么办?咱们还在这里等着吗?” 赵曳雪抿了抿唇,还没说话,便觉得有些不对,问玉茗道:“你感觉到了吗?” 玉茗不明所以,有些发愣地道:“什么?” 赵曳雪神色疑惑地盯着地上,不确定地道:“我觉得地面好像,在震动……” 她说着,一边用手贴在地上,不是错觉,地面确实在震动,起先是微微的,而后开始变得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赵曳雪面色登时变了,一把拉起玉茗:“快走!” 主仆二人冲出了营帐,玉茗抬头一看,惊呼起来:“山上!山上有东西下来了!” 巨大的落石轰隆隆朝坡下滚来,四面八方都传来惊恐的呼喊声:“滚石!” “山上有滚石下来了!” “快躲开!” 远处右营所在的地方,正在战马上指挥的男人猛然回头,晏一大声道:“殿下,属下掩护您离开!” 火光明灭不定,映照在北湛的脸上,他神色冷峻,紧抿着唇,表情难看得吓人,对晏一快速吩咐道:“你先带人走,另让可靠之人带上信物,八百里加急,赶去沙河关求援,命他们派人前来接应。” 他说着,俯身一把从地上揪起梁国的国君李珏,塞到晏一的马背上,冷声道:“看紧他,别让梁人把他抢走了,倘若林子健回来,让他在往西二十里的位置等候,孤自会前去会合。” -- 第30页 “是!” 说话间,巨石已经自山坡上滚落下来,霎时间,惨叫声,呼喝声,刀剑相击声,伴随着战马嘶鸣,营地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赵曳雪拉着玉茗随着人群跑,压根顾不得看路,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跌倒,又立即爬起来。 昭军的营地建在白鹿坡下,顾名思义,这里的地势本就略微陡峭,那落石滚过之处,砸毁了营帐,前面好几个士兵没能逃过,被卷入了滚石之下,发出声声惨呼,令人颇感心惊肉跳。 好在赵曳雪两人运气算好,几次滚石都是擦着她们过去的,骨碌碌滚入了坡下的河里,哗啦一声,溅起阵阵水花。 玉茗几乎崩溃,一边跑一边尖叫着大哭,赵曳雪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她们跌跌撞撞地在营地中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滚石再落下来了,玉茗惨白着一张脸,呼哧喘气道:“主子,没、没了……” 赵曳雪终于松了一口气,重重咳嗽起来,忽然间,她听见一阵喀嚓的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般,循声望去,只见在她们正上方的位置,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卡在灌木之中,摇摇欲坠,纤细瘦弱的树枝根本无法经住那重逾千斤的力量,又是一声喀嚓,巨石轰然朝两人砸落下来。 在电光火石之间,赵曳雪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无知无觉的玉茗一把推开,自己也因此滚下了坡去,在被冰冷的河水包裹住时,她隐约听见上方传来玉茗惊恐的尖叫,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似乎是朝她们这边赶来的。 赵曳雪模模糊糊地想,来的人是谁?是袭击营地的梁人,还是昭国的士兵呢? 希望他们能放过玉茗,那丫头傻乎乎的,早知如此,就该让她留在雍州城里才是。 河水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她终于失去所有的意识,被卷入了冰冷的河底。 玉茗傻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如同失了神魂,死死瞪着奔涌不息的河流,浑身不住地哆嗦,牙齿磕磕碰碰地打着颤,一匹战马疾驰而来,在她身边停下,紧接着,有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河中,在河面上冒了一下头,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第19章 【已修】 “我又没求你。……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冷,寒意沁入骨髓之中,如针刺一般,细细密密地疼,疼得她实在受不住,最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意识混沌间,她感觉到有一只微暖的手拂过脸颊,轻轻拭去了泪,那手指尖带着粗糙的茧,刮得她的脸颊刺刺得疼,却莫名令她安心,一时间竟驱散了些许寒意。 赵曳雪又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觉得热了起来,就仿佛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她四肢百骸都要融化了似的,尤其是头痛,如有一把刀子在其中翻搅不息,几欲犯呕。 梦里的她没有往日那般能忍,何况又没有人看见,于是赵曳雪轻轻抽泣着,不住呼痛。 那只手又出现了,比起上一回,这次是泛着微微的凉意,抚在眉间时,压下了如火烧一般的高热,赵曳雪轻轻蹭了蹭那只手,希望它能多停留片刻,叫自己好过一些。 那手的主人似乎明了她的意思,果然没有再挪开,只将手心放在她的额头,轻轻地摸了摸,他掌心的茧子更厚,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疼。 赵曳雪迷糊间想,这手好粗糙…… 当她真正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首先听见的是一阵鸡鸣,喔喔喔地叫着,生气勃勃,十分热闹。 鸡鸣?荒郊野外,哪里来的鸡? 赵曳雪费劲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堵墙,墙上的灰粉落了许多,墙皮看起来斑斑驳驳,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自上而下,横贯了整面墙,也不知会不会透风,她从没见过这样破旧的墙,这是何处? 赵曳雪满心疑惑,吃力地撑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身上还盖着一张青花被子,看得出已经很旧了,洗褪了色,几处地方还有反复缝补的痕迹,好在还算干净。 她环顾四周,这屋子也小得惊人,没什么摆设,除了靠窗有一张桌子以外,别无他物,可谓家徒四壁,寒酸至极。 正在赵曳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有人进了门来,背着天光,赵曳雪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微微眯起眼打量,那人身形修长高大,肩宽腿长,很有几分熟悉,像她认识的某个人。 但赵曳雪并不敢确定,无论如何,那人都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在此时此刻。 她不开口,那人也不进来,站在门口,两人仿佛陷入了古怪的僵持之中,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问道:“怎么站在这里?你的媳妇可醒了没有?” 她说的是大梁话,赵曳雪自然是听懂了,整个人一呆,却见那人略微侧过身子,向着门外道:“她醒了。” 声音有些低沉,无比耳熟,那人进了屋子,模糊的天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面孔上,眉目生得疏冷俊美,一双瑞凤眼线条凌厉,尤其是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瞳仁,不说不笑时,便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赵曳雪眨了眨眼,下意识在被子里掐了自己一把,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北湛竟然在这里,她怕不是做梦吧? 正在她发愣间,北湛已到了床前,他抬起手,不知怎么又放下了,只淡声问道:“刚刚醒的?” -- 第31页 赵曳雪点点头,道:“这是哪里?” 北湛简短答道:“石头庄。” 没等赵曳雪继续追问,一个老妇人从门口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碗,道:“醒了就好,快吃些东西。” 她的腿脚不太灵便,北湛从她手中接过碗,顺手掺了她一把,老妇人在床边坐下,打量着赵曳雪,啊哟一声,道:“脸色还是不好呢,我儿媳妇上山里挖药去了,等她回来,再熬些汤药喝,喝下去就好了。” 看着这位慈和的老妇人,赵曳雪隐约明白了状况,或许在她掉进河里之后,又被捞起来了,寄住在石头庄的这户人家里。 是北湛救了她吗? 赵曳雪心神不属地想着,老妇人拉住她的手,絮絮地道:“人的一辈子就这么长,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呢?再怎么样苦,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作儿戏……” 她一通苦口婆心的劝说,听得赵曳雪一愣一愣,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道:“什么……儿戏?” 老妇人耐心开解道:“夫妻间争吵拌嘴是常事,俗话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千万别钻了牛角尖,到头来苦了自己。” 赵曳雪开始疑心自己听不懂大梁话了,她只好将目光投向北湛,等待他的解释,而北湛只是移开了视线,对那老妇人道:“有劳您了,我让她吃些东西。” 老妇人起了身,还不忘叮嘱道:“好好劝她一回,到底夫妻一场,情分总是在的。” 北湛点点头,等那老妇人走了,屋子里再次恢复了沉默,谁也没说话,在这古怪的气氛中,赵曳雪终于没忍住,疑惑道:“那老婆婆说,什么夫妻?” 北湛不看她,用汤匙舀了舀热腾腾的粥,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已昏迷一天一夜了,那天夜里情况紧急,我带着你来这石头庄投宿,怕人起疑,随便编了借口。” 他舀了一勺粥,送到赵曳雪面前,略深的烟灰色眸子盯着她,命令道:“吃。” 赵曳雪依言喝了那一勺粥,又好奇问道:“你编了什么借口?” 北湛抿了抿唇,不悦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说完,便把粥碗放在一旁,道:“吃了。” 然后便起身离开了,赵曳雪只好捧起碗,慢慢地喝起粥来,一日一夜未曾进食,她竟也不觉得多饿,只是浑身酸痛乏力,头也钝钝地疼,像是挨过几闷棍似的。 只喝了几口,赵曳雪便听见外面传来老妇人询问的声音:“她怎么样啦?” 过了一会儿,北湛的声音才传来:“应该没有大碍。” 老妇人咳了几声,道:“这么冷的天气,也敢往水里跳,幸好没出什么事情,真是个犟脾气呢,和我那儿媳妇倒有些像。” 她又说起北湛来:“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与自个的媳妇计较呢?难道不知道她气性大么?” 北湛却道:“不知道。” 老妇人:…… 过了一会儿,她没好气地训道:“既然不知道,你当初如何娶了她?” 这回轮到北湛不说话了,赵曳雪忍不住想发笑,牵得喉咙一阵发痒,轻轻地咳嗽起来,外头静了一会,那老妇人又催促道:“她怎么咳了,快进去瞧瞧。” 过了片刻,门又开了,北湛走了进来,赵曳雪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那衣裳大约是老妇人的孙儿辈的,看起来很旧,北湛又是昭国人的身量,肩阔腿长,穿着实在不怎么合身,袖口和裤腿都扎了起来,勉强看得过眼,就好像随时都要下地干活似的。 赵曳雪掩着口,闷闷地咳嗽着,北湛的眉头微皱,道:“怎么不躺着?” 赵曳雪指了指旁边的粥碗,意思是,粥还没喝完。 谁知北湛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他沉默片刻,又在床边坐下来,端起那碗粥,语气硬邦邦地嘲道:“我还道你多有能耐,生死关头舍身救人,却原来连喝粥也要人喂。” 说着,便吹冷了一勺粥,送到赵曳雪唇边:“喝。” 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话还说得这样难听,赵曳雪虽然性子软,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略略撇开头,道:“我自己吃。” 北湛的表情冷冷的,看得出他想说什么,然而又忍住了,道:“你自己若是可以,又何必等我进来?” 赵曳雪微微抿起唇,病了一场,她如今手足发软,浑身酸痛乏力,头疼脑热,连坐着都十分吃力,何况自己端碗吃粥? 若是在往日也就罢了,她一向是被人服侍的,没什么不习惯,但如今被北湛出言相激,气性也不由上来了。 她淡淡道:“我又没求你。” 这一句立即就激怒了北湛,他把粥碗一放,噌地起身出去了。 门被重重关上,赵曳雪盯着门板发了一会的呆,直到如今,她仍旧觉得不敢相信,北湛竟然真的跳下了河来救她。 为什么? 赵曳雪又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不高兴地想,即便他救了自己又如何?就能这样讥讽她吗? 当时推玉茗那一把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倘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做的,玉茗还小,又跟着她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往异国,赵曳雪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赵曳雪坐得累了,裹紧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却听门再次被推开了,北湛大步走进来,他在床边坐下,端起那一碗粥,舀了一勺,冷冷地问她:“真不吃?” -- 第32页 赵曳雪不答,他竟然自己吃了一口,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又舀起第二勺,问她:“吃不吃?” 大有一副她不吃,他就自己把粥都吃了的架势。 赵曳雪:…… 她实在没想到这个男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第20章 【已修】 那时侯自然是舍…… 在北湛要继续吃的时候,赵曳雪终于按住了他的手腕,北湛微微挑眉,把第三勺喂给了她。 米粥温热,赵曳雪木然地咀嚼着,然后咽下去,一勺接一勺,吃了半碗粥,空荡荡的肚子终于有了几分饱腹感。 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接粥碗,北湛倒也不拒绝,在一旁看着她将粥都喝完了,才叮嘱道:“躺下休息。” 赵曳雪这次没与他对着干,顺从地躺下来,北湛的脸色缓和了些,端起空碗出门去了。 屋门吱呀一声被合上,光线也随之暗了下来,赵曳雪觉得头痛疲乏,却又无法入眠,只好睁着眼盯着房梁看,发了好一阵呆,窗外是院子,传来鸡鸭嘎嘎乱叫,伴随着一声声钝响,吵得她头痛不已。 赵曳雪索性爬起来,将窗扇推开,清晨的冷风呼地吹进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打了一个寒颤,往外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北湛穿着一身短打,站在院墙的柴垛下,他挽着袖子,右手提了一把斧子,将木柴扶正了,举起斧子猛然劈下去,只听啪的一声,木屑四溅开去,木柴应声裂为两半。 堂堂的昭国太子殿下,如今在旧梁国的一户农家院子里,穿着粗布短打劈柴,这情形怎么看都怪异。 赵曳雪与他少年相识,那时他在庄国为质,日子并不好过,但即便如此,赵曳雪也从未见他做过这些粗使活计。 劈完几块柴,大约是察觉到了赵曳雪的视线,北湛转头朝这边看过来,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在日光下显得清亮,剑眉微微皱起,显而易见的不悦。 赵曳雪便慢吞吞地拉起被子,躺了下去,从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半堵墙头,还有瓦蓝静谧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出现在窗前,北湛朝里望了一眼,然后把窗扇砰地合上了。 没多久,院子里再次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下,两下…… 在这颇有韵律的劈柴声中,赵曳雪竟然渐渐睡着了,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醒来时倍觉欢欣,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中天了。 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人声交谈,不是早上那个老妇人,赵曳雪下了床,打开半扇门往外看,只见一个裹着蓝花头巾的妇人坐在矮凳上,手里择着菜,她抬眼瞧过来,笑着对北湛道:“你媳妇醒啦。” 她的声音爽利,中气十足,听得赵曳雪颇有几分尴尬,下意识看了北湛一眼,正巧他也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各自移开了视线。 这不自在的一幕落在那妇人眼中,却是误会了这对小夫妻还在闹脾气,对赵曳雪笑道:“前天夜里你郎君急匆匆地来敲门,可把我和阿娘吓坏了,还以为这大半夜的有贼匪上门了呢,幸好我阿娘开了门,你郎君可心疼你哩,连湿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去镇上叫大夫了。” 北湛忽然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头,起身问道:“我去看看药。” 妇人忙道:“在灶上熬着呢,你看一看火候。” 北湛应声去了,妇人又关切地问赵曳雪:“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呐呐摇首,道:“多谢了,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妇人哎哟一声,笑眯眯道:“莫客气,叫我一声王婶子就好了,说起来呀,这还是多亏了你郎君,你那天的情形可凶险着呢,怎么叫都叫不醒,眼看着气都要喘不上了,把我和阿娘急得哟,正巧他请了大夫回来,给你扎了几针,诶,就好啦!”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灶屋一眼,压低声音道:“可见呀,你郎君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你的,这两日可都是他照顾的你,守在旁边,喂水喂药,夜里都没休息。” 王婶子一口一个你郎君,听得赵曳雪的脸都热了,她压根就不知道北湛当时为什么编这样的借口,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呐呐陪笑。 王婶子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一边择菜,一边道:“疼你就好,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呢,要我这外人看呀,你的气性也太大了些,这数九寒冬腊月天的,再怎么闹,也不该往河里跳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你爹娘孩子不要啦?” 赵曳雪被她说得大为窘迫,却又有些好奇北湛究竟是编了个什么瞎话,遂试探着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激他一回罢了……” 王婶子连忙摆手,苦口婆心道:“拿自个的性命激他,不值当,不值当,小娘子以后千万莫做这种傻事了,幸好你这郎君是个好的,倘若换成了那负心汉薄情郎,你就是一头撞死在他跟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赵曳雪垂着眼,不言不语,王婶子怕她真的想不开,连菜都不择了,拉住她的手劝道:“可要听话啊,小娘子,我帮你瞧了,你这夫君是个豆腐心,就是没长嘴罢了,你同他好好儿说说,把事情说开了,迈过这个坎,往后好日子长着呢。” 赵曳雪抬起眸,清幽幽的眼睛,眼角微垂,看起来十分纯良,继续套话:“可我不知道怎么说。” -- 第33页 王婶子十分热心地给她支招,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的?当初虽然是你提的和离,如今又回来找他,但是隔了这么多年,他都没娶妻,明显是心里有你的,他一时不答应也就是嘴硬,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只消耐着性子,慢慢地磨他,好言好语同他道个歉,任他再如何强硬,也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终于听明白了原委,赵曳雪不由目瞪口呆,为北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叹服,那王婶子却不知内情,还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什么隔夜的仇呢?一会他出来了,你就同他说明白,服个软,婶子也在旁边帮你说说情,这事儿就妥了。” 她这般殷勤,倒叫赵曳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讪讪道:“哦……”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婶子忙提醒道:“他出来了。” 赵曳雪回过头,看见北湛从灶屋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赵曳雪下意识撇开了目光,落在院子里追逐的母鸡身上。 王婶子笑着问北湛道:“药熬好了么?” 北湛嗯了一声,走近前来,王婶子冲赵曳雪使了一个眼色,口中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起身走了,留下赵曳雪与北湛两人在院子里,相顾无言,他们谁也不说话,气氛一时间古怪无比,静谧的空气中,唯有一只母鸡在咯咯叫着,顺着墙根溜达,啄食草籽。 过了一会儿,北湛忽然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赵曳雪装傻:“没说什么。” 北湛盯着她看了片刻,将信将疑,赵曳雪便眨了眨眼,一派诚挚的模样,北湛的表情忽地冷了下来,道:“所以,你也没什么要说的?” 赵曳雪一怔,恰在这时,她看见北湛身后的灶屋门口,王婶子探头出来,向这边张望,又冲赵曳雪打眼色,示意她照之前说好的做。 赵曳雪颇为犹豫,看了一眼面如寒霜的北湛,在他要离开的时候,终于轻轻开口道:“你别生气了。” 北湛的动作蓦然一顿,抬眸朝她看过来,赵曳雪微微抿起唇,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的王婶子面露喜色,冲她不住点头,甚为赞许。 北湛毫无所觉,只淡淡道:“我没有生气。” 赵曳雪不太相信,毕竟她方才亲眼看见对方莫名其妙冷了脸,但这话不能直说,正思量间,那边的王婶子又在比手势了,跃跃欲试,看样子十分想亲自来给这对闹别扭的小夫妻讲道理。 赵曳雪想了想,对北湛道:“这次多谢你救了我,早上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原是我不对。” 听了这话,北湛的神色略略缓和了几分,目光自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才道:“把药喝了,好好休息。” 说完便转身走了,那边王婶子探头探脑地从灶屋里出来,小声问道:“怎么样,和他说清楚了吗?” 赵曳雪点点头,王婶子又问道:“那他如何说?答应和你好了?” 赵曳雪一下子就卡了壳,不知如何作答,王婶子一见她这副模样,误以为是碰了壁,哎哟一声,道:“这都没答应?那是有些难办了。” 她真心实意地为赵曳雪发起愁来,道:“看来你这郎君气性也不小,不过没事,婶子还有办法。” 赵曳雪好奇问道:“什么办法?” 王婶子笑而不语,神神秘秘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准能成。” 她说完,又催促赵曳雪道:“药还放在灶台上呢,你快去喝了吧,再晾就冷了。” 赵曳雪依言进了灶屋,果然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碗熬好的汤药,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她好奇地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枚饴糖。 王婶子见了,笑道:“你家郎君倒是贴心,抓药还不忘给你买了糖回来,若是换作我家那死鬼还在的时候,怕是你喝药苦死,他也不见得多瞟一眼。” 说着,她又嗔道:“你说你,当初怎么就舍得把这样的如意郎君撇下呢?” 赵曳雪望着纸包里的糖,怔怔然道:“是啊,怎么舍得呢?” 那时侯自然是舍不得的。 第21章 【已修】 一颗棋子如何才…… 等到了傍晚,赵曳雪才知道王婶子中午说的办法是什么了。 “这被子是我闺女从前用过的,虽然旧是旧了些,但都是好棉花絮的,我今日拿出去晒了晒,夜里盖着暖和得很。” 王婶子抱了一床被子进屋里来,利落地铺在床上,笑着对赵曳雪两人道:“这屋子也好些年没住人了,你们倘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知会,隔着窗喊一声就能听见,夜里冷得很,小娘子的病还未好,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说着,又对赵曳雪使了一个眼色,转身出了门,还不忘贴心地替他们把门掩上。 只听吱嘎一声轻响,屋子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唯有天光透过窗纸,投下来薄薄的微亮。 这石头庄就在娄江边上,位置颇偏僻,村子也小,拢共就那么三四户人家,王家没有男丁,只有老婆婆带着儿媳妇住,原本还有一个孙女儿,但是在前几年已出嫁了,余下她们二人相依为命。 王家不太富裕,若无特殊,夜里是不点灯的,所以他们早早就用过晚饭,进屋歇息,赵曳雪也实在没想到,她竟然要和北湛睡一张床。 然而这又是在情理之中,他们投宿别人家中,已是十分打扰了,又岂能提出过分的要求呢? -- 第34页 自从王婶子离开后,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屋里没生火盆,夜里确实冷,赵曳雪轻轻抱住手臂,迟疑道:“你……你先睡?” 光线很是昏暗,她张大眼睛才能看清楚北湛所在的位置,他似乎动了动,反问道:“你不睡?” 赵曳雪想了想,道:“我可以等你醒了再睡。” 北湛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我要是一觉睡到明天呢?” 赵曳雪:…… 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北湛轻轻呵地一声,不知是笑是讽,道:“去睡。” 赵曳雪没动,据王婶子说,北湛这两日都在照顾她,根本没有好好睡过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躺下。 北湛的语气加重,带着命令的意味:“去睡觉。” 赵曳雪终于动了,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北湛的衣袖,带的他往床边走,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纸,正好落在那被褥上,青花朵朵,泛着微光。 北湛住了步子,问她:“做什么?” 赵曳雪自顾自掀开被子,爬到里边和衣躺下,然后转头看向他,拍了拍空出的另一半,道:“睡觉。” 空气安静,唯有冷风吹过窗隙时发出轻微的呼啸声,北湛站在床边,像一株沉默的树,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你不怕么?” 赵曳雪却并不在意,轻轻道:“怕什么?” 听了这话,北湛倒没再说什么,也在旁边和衣躺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赵曳雪盯着空荡荡的房梁,忽然问道:“为何救我?” 片刻后,北湛才淡淡答道:“你若死了,赵玉磬恐怕要把这一笔账记在我头上。” 他说的赵玉磬,是庄国的长公主,也是赵曳雪的嫡姐,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赵曳雪是她一手抚养大的,自她四岁开始,就被带到了长公主府中生活。 而赵玉磬身为庄国皇帝最宠爱的长女,才智过人,心思敏捷,皇帝甚至破例允许她参与朝事,长公主手握权柄,又得圣宠,在庄国确实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北湛会忌惮也是正常的。 赵曳雪略略翻个身,侧对着他,讶异道:“原来你怕长公主。” 北湛的语气有些不悦:“我并非怕她。” 他顿了顿,才解释道:“当初我能顺利离开庄国,是因为有她相助。” 赵曳雪不说话了,北湛继续道:“如今庄国与我昭国虽然不睦,但一时半会儿也起不了战事,我没必要主动招惹。” 赵曳雪的注意力却已经跑偏了,她支起身子,小声问北湛道:“既然你欠了长公主这么大的人情,能不能把我放回去?” 闻言,北湛沉默一瞬,才冷笑道:“你想都不要想。” 赵曳雪并不气馁,努力劝道:“你看,我于你也并无用处,倘若你让我回庄国,还能还了长公主的人情,两不相——唔……” 没等她说完,一只手就用力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夜色里,北湛的声音透着几分气急败坏:“闭嘴!” 赵曳雪挣扎:“你听我说——唔!” 北湛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似的,一字一顿道:“不许说话!” 赵曳雪:“呜呜呜……” 昏暗的光线中,北湛注视着她,冷声告诫道:“我救你一回,与赵玉磬确实两不相欠了,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赵曳雪不挣扎了,安静下来,听见北湛慢慢地道:“当初你欠了我的,还未还清,如今又想一走了之?” “赵曳雪,你做梦!” 大概是看她老实下来了,北湛才终于放开她,冷着脸,替她掖了掖被角,语带命令道:“睡觉!” 赵曳雪却像是明白了什么,眨了眨眼,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留着我,是想报复我吗?” 北湛闭上眼,口中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赵曳雪思索片刻,道:“你要如何才能满意呢?” 她看着身侧的男人,月光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心思与性情变得不可捉摸,赵曳雪再也不能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了。 贵为一国储君的北湛,她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平复他的怨怒? 只希望不要太难了…… 怀着这样复杂的思绪,赵曳雪陷入了浅眠,过了许久,她身侧的北湛才慢慢睁开眼,转头望着她,女子睡颜静美,如水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皮肤白皙如玉,近乎透明,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影子,一如旧识的无忧模样。 安静的屋子里,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砸落在地,又仿佛夜风吹过窗棂时,发出的轻响。 …… 赵曳雪知晓自己在做梦,梦里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沉而稳重,伴随着镣铐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清脆而空旷。 光是听见这个声音,她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毕竟这个梦,她这些年已经做了无数回。 每一次都是在这个昏暗潮湿的天牢里开始,赵曳雪站在门外,看见那幢幢的火光中,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跟着狱卒穿过长廊,即便是带着铁镣,他的肩背依然挺直,如坚韧的青竹一般。 赵曳雪呆呆地站在那里,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道:“这一次冬至大节,昭国不肯来燕京献礼,父皇为此大怒,昭国又有翻脸的先例在前,看来这一仗是不能免了。” -- 第35页 “大军开拨前一日,便是他身死之时。” 大约是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可怜,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 赵曳雪自然是记得的,她第一次见过北湛后,长公主就告诫她:如今昭国这形势,来日一旦若开了战,头一个死的就是这位昭国质子,到那时,无论你给了多少,都是拿不回来的。 长公主打量着她,语气里有些怜悯:“你不听我的话,反倒把自个儿赔了进去。” 赵曳雪眸中渐渐蓄了泪意,声音微颤道:“殿下,能不能救他?” 长公主摇首:“父皇与兵部商议好几日了,就是为着这一战,时隔两年,昭国就再度翻脸,明显不把我庄国放在眼里,他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忍得下这一口气?” 赵曳雪哭着求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昭国与我们打仗,和阿湛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长公主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哭着要吃糖的孩子,道:“棋子也有棋子的命。” 赵曳雪止了哭泣,用力擦了眼泪,小声道:“我可以去求父皇……” 长公主蹙起柳眉,语气有些严厉,不可置信道:“你昏了头了么?他往日待你如何,你当是清楚的,这些年若不是我护着你,他早早就把你掐死了,现在你跟我说,你要去求他?赵曳雪,是我把你宠得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越来越激动,怒不可遏道:“你娘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婢,她勾引父皇,这才生下你,还气死了我的母后,倘若不是她当众自戕,你以为我会养着你?!” 赵曳雪怔怔地看着长公主那张艳美的脸,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矜贵,她露出了最锋利的毒牙,向她吐着信子:“你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懂了么?” 赵曳雪当然懂,从她亲眼看见母亲将刀子刺入心口的那一日起,她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 长公主养着她,不过为了把持皇帝的软肋,好使他对失去母亲的长女有所亏欠,从始至终,她都是长公主用来获取好处和权势的棋子。 而一颗棋子如何才能去救另一颗棋子呢? 赵曳雪那时能想到的,无非是,用一颗去换另一颗罢了。 这就是棋子的命。 第22章 【已修】 阿湛,我头痛。…… 那是赵曳雪此生最为难捱的日子,因为担心北湛,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做梦都是鲜血淋漓的,她甚至不敢入眠。 她想过求父皇,然而正如长公主所说,她没有资格,甚至连皇帝一面都见不着。 都说庄国当今的圣上仁心慈厚,待人以宽,但赵曳雪自小就很怕他,在她的记忆中,建德帝是极其厌恶她与娘亲的。 建德帝与先孝仁皇后是少年夫妻,互相扶持,伉俪情深,建德帝登基之后,未曾纳妃,十年如一日,独宠孝仁皇后一人,即便孝仁皇后只有一个公主,膝下无子,建德帝也从未离弃她,人皆称赞帝王用情至深,有情有义。 直到有一个女子称自己怀了龙种,这个女子是孝仁皇后的闺中密友,手帕之交,时常奉旨出入后宫陪伴她。 任谁也没有想到,她与建德帝有了关系,东窗事发之后,孝仁皇后因此大受打击,动了胎气小产,就此一病不起,只三个月便郁郁而终。 半年后,赵曳雪出生了,她从记事起就与娘亲住在永巷,那里多是些宫婢太监,对她们母子二人冷眼以待,恶语相对,嘲笑娘亲即便是爬上了龙床也下不出蛋的鸡。 赵曳雪那时不懂,还天真地问:娘亲,什么叫蛋? 娘亲只抱着她,垂泪不语,直到后来,赵曳雪渐渐地能读懂了那些宫人们眼中的鄙夷和轻蔑,她开始变得沉默,不再问东问西,她觉得自己与那些人是一样,又不那么一样。 一样的卑微,不一样的是,她们遭受了更多的蔑视与恶意,轻贱如蝼蚁,是个人都能踩她们一脚,她们比尘泥还不如。 赵曳雪就这样在流言蜚语之中长大,及至四岁时,她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怕惹怒建德帝,不肯替她医治,无奈之下,娘亲只能抱着她去求建德帝,在大雨中长跪一个时辰,帝王也不曾露面,倒是年仅十四岁的长公主路过,看见小小的赵曳雪躺在台阶上,奄奄一息,她俯身端详了片刻,问宫人道:“她快要死了?” 赵曳雪被高热烧得意识不清,迷迷糊糊地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问道:“你是……仙人吗?” 宫人连忙扯开她的手,厉声呵斥,赵玉磬看了看雨中,女子哀哭着磕头呼喊,她一言不发,入了乾清宫。 出来时,再路过赵曳雪,她停下来,吩咐宫人道:“去请个太医看看吧。” 赵曳雪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从那一日,娘亲就告诉她: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只有权势才能活得长久,阿娘是没有办法了,但是你还有机会。 她的机会就是长公主,依附着长公主这一棵大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赵曳雪那时年纪虽然小,却十分聪明,又有眼色,她在娘亲的授意与安排下,频频遇到长公主,小孩子的讨好确实能卸下人的防备,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也一日日的好起来了,甚至会带着她玩,赵曳雪就像一条小尾巴,兢兢业业地跟在她身后。 每次回来,娘亲会摸着她的头,夸她做得很好,赵曳雪虽然觉得累,但是看见娘亲笑,她便觉得开心,一切都是值得的。 -- 第36页 直到有一日,娘亲忽然对她说:蛮蛮,娘要教给你最后一个道理,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永远不要去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的代价绝不是你能承受的。 年幼的赵曳雪似懂非懂,并不清楚这句话里是怎样的含义,她只知道点头,乖乖地应好。 于是在孝仁皇后的忌日,娘亲带着一把匕首去见了长公主,跪在她面前,用那把匕首刺入了胸口,哀哭着恳求,字字泣血。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忏悔之言,将目光投向她身后,正在捉迷藏的赵曳雪蹲在花圃,呆呆地看着娘亲的背影,殷红的鲜血在她膝下积了一小滩,慢慢地扩大,像一团迅速泅开的浓墨。 直到长大至如今,赵曳雪也不明白,当初娘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她托付给长公主,是抛却了包袱的释然,亦或是满怀希冀。 娘亲死后,赵曳雪如她所愿,离开那个吃人的皇宫,住进了长公主府,平安长大,即便建德帝再厌恶她,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同时也更加宠爱长公主,因为他对孝仁皇后的那一份亏欠。 赵曳雪就是一株攀附着大树的藤蔓,一旦失去了庇护,就只能坠入尘泥里。 她唯一能仰仗的只有一个长公主。 然而长公主的处境也并不好,彼时建德帝欲立德妃之子为储君,赵玉磬却觉得德妃母家势大,日后恐怕养虎为患,于是极力反对,甚至不惜暗中指使朝臣上书劝谏。 因为此事,建德帝无可避免地对长公主产生了猜疑与怨怼,父女之间有了龃龉,彼此关系闹得很僵,近乎到了离心的地步,建德帝甚至还准备收回长公主的权力。 赵曳雪正是看中了这个机会,她去求长公主:“庄梁联姻在即,但是梁国国君近日得了急病暴毙,如今登基的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殿下可以暗中派人提议三公主前去和亲,三公主与德妃必然不会同意。” 长公主那双锐利的凤目望着她,并不说话,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一旦德妃与父皇生了分歧,殿下便可以将我荐出去,我愿意去梁国和亲,到时候父皇念在孝仁先皇后的旧情,定会与殿下冰释前嫌。” 长公主沉默许久,才问道:“你是为了北湛吗?倘若是因为他,倒不必做到这一步。” 赵曳雪垂下眼帘,声音清晰地道:“怎么会是为了他呢?我是为了阿姊呀,您庇护了我这么多年,是该回报阿姊的时候了。” 她笑容轻浅,眸中透着十二万分的诚挚,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过了良久,长公主才起身,问她:“这样做,你不会后悔?” 赵曳雪语气坚定地道:“阿姊,我从不后悔。” 从决心踏出那一步开始,赵曳雪就从没想过后悔,她对庄国的所有留恋,都系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当亲手斩断那一根线时,她就如同一只坠落的纸鸢,漂泊到何处都无所谓,因为无论在哪里,她都觉得痛苦。 痛苦于不能相守,痛苦于此生太漫长,而后悔,不过是加重了这种痛苦。 阿娘曾经告诉她: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永远不要去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的代价绝不是你能承受的。 赵曳雪觉得阿娘是对的,她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此后更是用一生诠释了,何为奢望,何为代价。 她这样的人,注定得不到他人的爱,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 这一夜,赵曳雪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更是噩梦连连,好在最后终是醒了,哪怕是因为头痛而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微亮,大汗淋漓,头痛如针刺一般,脸色苍白如纸,旁边传来了一个微低的声音:“怎么了?” 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额头,北湛眉头皱起,道:“是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咬紧牙关,只轻轻摇头,表示没事,北湛摸了一手的冷汗,哪里肯信,追问几遍,见赵曳雪不肯说,便冷了声音:“你若不说,我去把王婶叫起来。” 说着便起身,赵曳雪怕他真的去麻烦别人,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求道:“不要去。” 她疼得脸色惨白,柳眉微蹙,眼里盈了泪意,看起来十分招人疼,北湛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叹了一口气,用袖子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缓和了声音,道:“究竟是哪里疼,告诉我一声。” 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就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候,他待人一贯是冷漠寡言,但每次对上她,总是一副没有什么办法的样子。 赵曳雪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间,眼泪决了堤,在这一刻,就仿佛这么多年来在心中积累的高墙瞬间溃败坍塌,她大声哭泣起来。 北湛猝不及防,近乎手足无措,只能不断追问:“怎么了?” 赵曳雪哭得泪眼迷蒙,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告诉他:“阿湛,我头痛……” 第23章 【已修】 “小郎君,可会…… 次日晨起的时候,赵曳雪两眼已经肿得如桃子也似,王婶子十分震惊,背着北湛,悄悄问她:“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赵曳雪呐呐,正欲解释是因为头痛,却听王婶子自言自语道:“你家郎君着实厉害,把你欺负成这样。” 赵曳雪连忙道:“他没、没欺负我。” 王婶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副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清楚的模样,道:“怎么没欺负?没欺负你能哭成这模样?” -- 第37页 赵曳雪忽然间福至心灵,反应过来,她说的此欺负非彼欺负,顿时大为窘迫,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嗫嚅道:“我……不是……” 王婶子摆手,笑着道:“好罢,小娘子脸皮薄,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和好如初就好,小夫妻还是要一条心。” 她说罢,提起菜篮子,道:“我去地里瞧瞧,看看韭菜出来了没有。” 王婶子才走,北湛就从外面进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捆柴枝,放在墙垛下,问赵曳雪道:“头还疼吗?” 赵曳雪摇摇头,大概是因为今日天气好,阳光落在院子里,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她的头也没有再痛。 北湛又道:“药喝了吗?” “喝了。” 赵曳雪看着他把柴枝一根一根摆放整齐,两人谁也没说话,院子里空气安静,忽然间,屋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咕咕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只见王婆婆脚步蹒跚地从屋后转出来,手里还捉着一只老母鸡。 她问北湛:“小郎君,可会杀鸡?” 北湛:…… 他在战场上杀过人,还真的从没杀过鸡。 眼看他面露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赵曳雪忍不住轻笑出声,北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十分镇定地对王婆婆道:“会。” “好好,”王婆婆很是高兴,把老母鸡递给他,叮嘱道:“你把这只鸡杀了,给你媳妇养养身子。” 北湛颔首,接过老母鸡,王婆婆从灶屋里拿了菜刀来,他想了想,对赵曳雪道:“你先回屋。” 堂堂一国太子要杀鸡,赵曳雪还没见过这等稀奇事,哪里肯走?只道:“我就看一眼。” 北湛皱起眉,道:“你不能见血。” 赵曳雪辩解道:“比从前好了许多。” 北湛仍旧不同意,她举起手捂住眼,露出两条窄窄的指缝来,讨好地问道:“这样可以了么?” 北湛只好由得她去了,左手捉鸡,右手拿刀,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很有些架势,要不是赵曳雪清楚他的底细,恐怕都要被糊弄过去了。 王婆婆又拿了一个陶碗放在地上,北湛愣了愣,道:“这是……” 王婆婆指了指碗,道:“盛鸡血。” 北湛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拿起刀,对着鸡脖子就要动手,王婆婆忙道:“脖子上的鸡毛要拔了。” 北湛面上的表情都要凝固了,他迟疑道:“还要拔毛?” “对呀,”王婆婆道:“不把毛拔了,脏东西就掉到鸡血里了,会坏的。” 北湛沉默片刻,放下刀,开始给鸡脖子拔毛,那只老母鸡或许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住咕咕地叫着,拼死挣扎,鸡毛乱飞,场面一时间惨不忍睹。 好不容易拔完鸡毛,王婆婆连声道:“可以了,可以了。” 北湛立即住了手,他看过来一眼,赵曳雪会意地捂住了眼睛,手指分开,从细细的指缝间往外瞧。 只见北湛手起刀落,那只鸡就头身分家,脑袋飞了一丈远,王婆婆哎哟叫起来:“后生,怎能这样杀鸡呢?” 北湛难得露出几分窘迫,他诚心诚意地请教道:“那要如何杀?” 王婆婆一拍大腿:“只叫你抹它的脖子,不是叫你砍它的头,你何曾吃过没有头的鸡?” 北湛:…… 他还真没吃过有头的鸡。 看着他一脸的不自然,旁边的赵曳雪实在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在王家用过午饭,北湛便向王婆婆两人告辞,王婶子忙问道:“你媳妇身体还未大好,怎么就要走了?路上劳累奔波,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北湛看了看赵曳雪,答道:“家里有事,不能耽搁,不过已有人来接了,不妨事。” 听了这话,王婶子才放心,道:“有人来接就好,你们这样的穿着打扮,模样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这世道乱得很,出门在外可千万要小心。” 北湛受了嘱咐,点头应下了,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来,递给她,道:“微薄谢礼,不成敬意,来日遇到什么难处,可拿着此物到州府求助,若不然,典当了也值几个钱。” 王婶子连忙推辞,劝了几次,她才受了,临行前,她又把赵曳雪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劝道:“往后和你家郎君好好儿过,平日里使使小性子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在大事上,千万要斟酌,可不能如从前那般任性了,你家郎君体贴细心,打着灯笼也难找,你此番同他回去,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就成。” 赵曳雪默然无语,但是面对妇人殷切善意的眼神,她只好颔首应道:“我知道了,多谢婶子。” 王婶子亲自把他们送到村口,看着两人过了山坳才回去,山间小路不好走,荒草足有腰深,坡路陡峭,北湛都是先试探过了,才让赵曳雪跟上去。 如此走了一刻钟,忽闻林间传来几声唿哨,两长一短,像鸟儿清脆的啼叫,北湛停下步子,将手指放进口中,吹了数声,正好是两短一长。 没多久,林间便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紧跟着,一行人从矮树后钻了出来,打头那个正是晏一,他走上前来,拱手行礼:“殿下。” 北湛问道:“马呢?” “在前面。” 北湛点点头,道:“走吧。” 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晏一以为他还有什么吩咐,连忙洗耳恭听,却见北湛越过他,向赵曳雪招手:“过来。” -- 第38页 晏一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即识趣地让开了道,并且冲其他几个属下打眼色。 然而那几个人都看不懂,各个一脸茫然,不知所谓,晏一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倘若林子健那厮在就好了,必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第24章 【已修】 时过境迁,往事…… 由晏一领路,一行人穿过山林,到了栓马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侍卫正在看守,见了他们立即迎上前来。 一共有七匹马,每人一匹,赵曳雪从十岁起就开始学骑射,然而自从来了梁国之后,她就极少再碰这些了,骑术不免生疏,那匹又是战马,性子难驯,没多一会,赵曳雪就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前面的北湛似有所觉,勒停了马,向她看来,晏一几个也纷纷停下,赵曳雪不好让他们久等,只得策马追上去。 但是她到底比不得常年在马背上作战的人,没多时候又落在最后面,如此往复,赵曳雪觉得有些吃不消了,她久不骑马,大腿内侧的皮肉被马鞍磨得生痛,山路不好走,马背颠得她头晕目眩。 在第四次停下来的时候,北湛径自策马到她身边,伸出手,道:“过来我这里。” 晏一与几个侍卫都纷纷投来意外的目光,赵曳雪略微迟疑,然后摇了摇头,道:“我可以跟上的。” 北湛眉头皱起,忽然倾身过来,两手扣住她的纤腰,竟直接将赵曳雪整个人从马背上抱起来,放到自己身前,沉声道:“坐好,再这样耗下去,天黑都到不了沙河关。” 他把赵曳雪那匹马的缰绳扔给晏一,示意他牵着,然后命令道:“出发。” 晏一等人目瞪口呆,看着他纵马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卫小声道:“这……殿下看起来不像传言里那么厌恶赵皇后啊?” 晏一对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道:“传言不可尽信。” 说完,便挥动马鞭,策马追了上去。 逆着娄江往上,再往前便是沙河关,关卡两侧都是高山悬崖,位置险峻,易守难攻,这是原梁国极为重要的一道关口,也是最后一道,沙河关一旦被破,敌军便能长驱直入,深入内腹,再无可阻拦。 当初昭军花了整整四个多月的时间,才艰难攻下沙河关,关内有重兵把守,待出了沙河关,急行军只需几日,便能抵达昭国边境。 北湛一行人入关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士兵举着火把,开了小门来迎,天光太暗,一丈之外什么都看不清,自然也无人注意到昭太子的马背上还坐着一个女子。 脚踏上实地的时候,赵曳雪险些跌坐下去,她只觉得两腿酸痛无比,浑身上下好似要散了架一般,北湛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对晏一道:“让人带她去休息,林子健和曹卫学呢?” 晏一答道:“属下已派人去知会了,想是正在赶过来。” 北湛一边走,一边问道:“抓到的那几个活口呢?” “子健派人看押了起来,就在牢里。” “审了吗?” “已经审过了,殿下要去看看吗?” 北湛嗯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晏一道:“李珏如何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赵曳雪下意识朝他们看过去,却没想到正好对上北湛的目光,在黑夜中,他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变得很沉,在火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不知为什么,赵曳雪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晏一也觉得自家殿下的情绪不对了,有些莫名其妙,只能猜测是因为此番被偷袭的缘故,遂答道:“他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受惊过度,病倒了,属下已请孟老大夫给他看过了,眼下正在养病。” 北湛不置一词,转头就走了,晏一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方才没说错什么话吧?怎么他家殿下又不满意了? …… 赵曳雪被送到了营房,玉茗正端着一盆水出来,见了她,惊喜交加,手里的盆都掉了,水泼了一地,她却半点也顾不上,扑过来把赵曳雪紧紧抱住,放声大哭起来:“主子!你回来了呜呜呜……” 多日来的担心和难过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一块牛皮糖,恨不得直接粘在赵曳雪身上,呜呜咽咽道:“您若是回不来,奴婢就打算跳娄江随您去了……” 赵曳雪好气又好笑,道:“说什么傻话?你跳娄江做什么?” 玉茗抹了一把泪,抽泣道:“您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就去下头伺候您,向阎王爷求个情,下辈子咱们继续做主仆。” 这话傻气又真挚,赵曳雪心中一暖,摸了摸她的头,道:“幸好你没跳,不然我回来岂不是见不着你了?” 闻言,玉茗也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道:“主子没事就好,太好了!” 然后又追问赵曳雪这几日的经历,末了,玉茗唏嘘道:“想不到竟是昭太子把您救回来了,这么说,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人。” 赵曳雪失笑:“你懂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玉茗却不服,道:“奴婢当然懂得,不论他平日里如何,在那种时候,他愿意舍了性命去救您,对奴婢来说,他就是个好人。” 赵曳雪故意提醒她,道:“你从前还骂了他。” 玉茗撇了撇嘴道:“即便他是个好人,也不妨碍奴婢骂他。” -- 第39页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赵曳雪有些忍俊不禁,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李郎病了?” 玉茗忙道:“是,上次奴婢看见他的情形就不太好,这次又受了惊吓,病得更严重了,瘦了一大圈,奴婢险些都认不出来他了。” 正在这时,门被人轻轻叩响了,玉茗与赵曳雪对视一眼,道:“这么晚了,谁还会过来?” 话虽如此,玉茗仍旧去开了门,赵曳雪听见她低呼一声,兴奋地转头对她道:“主子,是李郎来了!” 她打开了门,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果然是李珏,唤道:“阿雪!” 赵曳雪看清他的模样,有些惊诧,好些日子不见,他确实瘦了许多,又长高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面带病容,不时轻轻咳嗽着,精神颇有些萎靡不振。 赵曳雪忙让他坐下,道:“才听说你病了,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李珏面露苦涩,低声道:“我也不知,只是总觉得心口闷。” 玉茗倒了一杯茶给他,赵曳雪轻声道:“我听说他们派了大夫给你瞧病,会好起来的。” 李珏却摇头,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茫然道:“好不起来了……” 这话却是不祥,他说完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赵曳雪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她非梁人,所以无法感知对方的痛苦,任何言语在这种时候都显得过于单薄。 好在李珏又打起精神,问道:“我记得阿雪有头风症,这次落水,不要紧吧?” 赵曳雪摇摇头,把之前的说辞又搬出来给他听:“从前在宫中时,太医给我开了些药丸,可治这头风症,已经好多了。” 李珏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着,轻轻咳嗽几声,忽然道:“我……我听说,是那个昭太子去救了你?” 赵曳雪不防他突然提起这个,应了一声,但见李珏面上犹犹豫豫,主动道:“李郎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李珏有些踌躇,手心蹭了蹭衣裳,迟疑道:“朕……我,我记得从前,你初嫁来梁国,大婚的那一夜,你告诉我说你有一个心上人,喜欢了很久,他……就是北湛吗?” 那时候赵曳雪前往梁国和亲,嫁给年仅八岁的李珏,她的夫君一团孩子气,新婚之夜,两人躺在婚床上,赵曳雪给他讲了一夜的故事,说庄国的风土人情,节日礼俗,说到七夕节,有情人会相约去月老庙的树下系红绳,以求此生长相厮守。 李珏问她:你也去过吗? 赵曳雪怔忪了许久,才答道:我去过,和我喜欢的人。 李珏张大眼睛,好奇道:那你为什么不和他成亲? 赵曳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因为我后来去庙里,把我们系的红绳剪断了,所以不能成亲。 年幼的梁国君王天真地道:这有何难?朕派人去帮你把红线重新续上,你们就能成亲了。 赵曳雪笑起来,笑靥若花,眼泪却掉了下来,她蹙着眉尖道:断了就是断了,再续不了了啊。 时隔多年,如今她面对李珏的询问,并不回避,只轻声答道:“是他。” 李珏咳了一声,道:“难怪他要救你,想来他……” 一旁的玉茗忍不住替赵曳雪辩解道:“可是都那种紧急关头了,难道不是主子的性命更重要吗?” 李珏有些讪讪道:“是,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看向赵曳雪,无措道:“阿雪,我没有疑你。” 赵曳雪颔首,道:“我明白的。” 室内空气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沉默,被玉茗顶了那一句,李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不自在地岔开话题:“若是那一天陈权将军夜袭成功了就好了。” “陈权将军?”赵曳雪看向他:“你知道有夜袭之事?” 李珏支吾道:“不大清楚,只、只听见过风声……” 玉茗十分震惊,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知主子一声?倘若夜袭之人伤了主子呢?” 李珏连忙补救道:“我原是想告诉阿雪的,只是柴源沛说,不要叫你知道……”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妥当,悻悻地住了口,气氛近乎凝固,还是赵曳雪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珏松了一口气,立即道:“确实如此。” 话题就此到了头,李珏有心想问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遮遮掩掩地问道:“阿雪,那昭太子……对你如何?” 赵曳雪抬起眸,直视着他,道:“不如何,李郎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李珏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低声道:“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他这般迂回,赵曳雪却直白地挑明:“我与他虽然有旧情,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时过境迁,往事俱已,你我是夫妻,我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 李珏嗫嚅了片刻,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猛地跳起来,道:“我不是疑你,你别多心。” 他说完,又急急道:“时候不早,我、我先回去了。” 李珏匆匆忙忙地走后,玉茗有些不满地合上门,道:“主子,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半点都不关心你的身子,反而揪着那个昭太子问来问去。” 赵曳雪看着颤悠悠的烛火,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 -- 第40页 才吹了一会夜风,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似乎发作得比之前更厉害。 赵曳雪准备休息,然而还没过一刻钟,就有人过来敲门了,是晏一,他的神色颇为严肃,对赵曳雪拱手道:“琴川公主,殿下有请。” 等到了地方,赵曳雪才知道怎么一回事,李珏被抓了。 第25章 谁想要这种无用的旧物?…… 李珏是在回去的路上被侍卫带走的, 赵曳雪跟着晏一到了中堂,只见里面灯火通明,门口有士兵把守着, 戒备森严,堂上站了许多人, 烛火影影绰绰,将人影投在墙上。 李珏站在堂下, 身形看起来更加瘦削了,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就好似一根细竹竿儿挑了衣裳似的, 风一吹就要倒。 他的脸色煞白, 满眼都是惊慌, 见了赵曳雪来, 忙唤道:“阿雪!”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赵曳雪身上,尤其是最上方的那一道目光,沉沉的, 叫人无法忽视。 赵曳雪朝堂上望过去, 北湛穿着深色的常服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他的眉目俊美, 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只这样淡淡投过来一眼, 带着隐约的威势,让人压力倍增。 他的目光掠过瑟缩的李珏,最后落定在赵曳雪身上,薄唇微动, 声音沉沉地道:“他方才去见你了?” 赵曳雪垂下眼帘,道:“是。” 北湛面上不动,语气却冷了几分,漫不经心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这话一出,李珏的神色倏然就变了,谁都能看得出他眼中的慌张,显然是有内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赵曳雪,空气不知不觉变得紧绷起来。 赵曳雪却十分从容,镇静答道:“没说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一个将士嚷嚷着逼问道:“什么小事,怎么不敢说出来?还要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密谋?” 赵曳雪不慌不忙,反问道:“是夫妻间的私房话,难道将军也要听吗?” 那将士顿时一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反而是上方的昭太子开口了,声音冷冷地道:“孤倒是想听听,你们的私房话。” 李珏刚刚才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又紧张起来,频频去看赵曳雪,生怕她说出点什么。 面对如此多的目光,赵曳雪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北湛,道:“我与李郎是夫妻,我才遇险回来,他作为丈夫前来关怀我一句,应当没有错处,不知他是犯了什么事情,让殿下如此兴师动众?” 北湛表情阴沉,道:“孤怀疑他与前几日梁人夜袭之事有关。” 赵曳雪坦然直言道:“当然有关。” 众人皆惊,而李珏的面孔唰的一下变得惨白,透着掩饰不住的张皇失措,却听赵曳雪道:“梁人夜袭,目的不正是为了要掠走他么?当然与他有关。” 北湛紧紧盯着堂下的赵曳雪,在灯烛光芒的映照下,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眼瞳透着彻骨的寒意,他缓缓沉声道:“孤的意思是,他或许在与梁人密谋。” 一字一顿,不给赵曳雪任何狡辩的机会,任谁都能听出昭太子话中隐藏的怒意,堂内的气氛一时间紧张得近乎凝固,就连昭国的将士们都不敢吱声。 赵曳雪沉默片刻,别开视线,道:“此事我虽不清楚,但是殿下,万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 她话音一落,北湛便蓦然抬手,一道寒光迅速撕裂空气,擦着李珏的侧脸而过,发出咄的一声闷响,众人定睛细看,那廊柱上竟是牢牢钉着一把匕首。 李珏只觉得脸颊右侧划过一丝凉意,紧跟着刺痛不已,他伸手摸了一把,指尖是殷红的血,他吓得惊叫一声,手足发软,跌坐在地上。 “阿雪!” 赵曳雪正欲去扶他,却听北湛冷冷地开口道:“你要证据,孤自有办法。” 他说着抬了抬手,几个侍卫蜂拥而上,把李珏架了起来,往外拖去,李珏吓得拼命挣扎:“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朕!放开我!” 然而他的力气实在小,那几个侍卫的手如同铜铁铸就一般,牢牢地桎梏着他,李珏绝望之余,只得转向赵曳雪求助:“阿雪,救救我!阿雪!” 北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面若寒霜,沉声吩咐道:“把他带下去。” 李珏被带出去时,犹在不停地呼唤赵曳雪,堂内一片安静,将士们面面相觑,看出来昭太子殿下心情不佳,所以谁也没敢先说话。 晏一把匕首取了下来,放回北湛面前的案上,道:“殿下,审问李珏之事,是由属下去办吗?” 北湛的眼睛仍旧盯着赵曳雪,像是不肯放过她的丝毫表情,冷冷道:“让曹卫学去审。” 曹卫学治军极严,在军中素有黑面阎王的名号,士兵们闻之色变,两股战战,但凡有人犯到了他手上,不掉几层皮休想脱身。 北湛这命令,显然是要治一治这位旧梁的小皇帝了,晏一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暗地希望曹卫学下手轻一些,李珏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只怕捱不住几下狠的,就要一命呜呼了。 此事算暂时告一段落,众将士纷纷退下,最后空荡荡的堂上只剩下赵曳雪和北湛两个人,一坐一立,空气寂静无声,谁也没有先开口,沉默地对峙着。 在刚刚开始,赵曳雪的头便隐隐作痛,余光瞥见了案上的匕首,眼熟得惊人,她讶异问道:“它怎么在这里?你之前明明说扔掉了。” -- 第41页 那一把正是赵曳雪相伴七年的匕首,之前北湛说扔了,她信以为真,还去找了很久,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就在北湛的手中。 看着他拿起那把匕首,赵曳雪的心头终于涌现一丝怒意,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北湛,道:“你骗我?” 北湛的面上浮现一丝不自在,很快又被压了下去,他将匕首放回桌案上,道:“是我当时记错了。” 赵曳雪气得红了眼眶,原本就隐约作痛的头此时更是嗡嗡地响,她快步上前,将那把匕首捉在手中,看了几眼,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褪色的络子也换了新的,还缀着一块羊脂白玉,看起来焕然一新。 北湛轻咳了一声,道:“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赵曳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清澈的眸中渐渐涌起水意,她忽地冷笑起来,道:“谁想要这种无用的旧物?” 说完,她将匕首往窗外一扔,只听噗通一声,湖水绽开涟漪,将那一抹银色的弯月搅碎了。 北湛的表情终于变了,但是赵曳雪却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 …… 回了屋子,玉茗迎上来时,见她脸色不好,吃惊道:“主子,您怎么了?” 赵曳雪摇摇头,在房间里一阵翻找,玉茗跟在她后面,一迭声追问:“您要找什么?奴婢给您找吧?” 赵曳雪问她:“有没有剪刀?” 她这副红着眼眶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玉茗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做傻事,道:“主子您别吓奴婢,出什么事情了,您要剪刀做什么?” 她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赵曳雪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要用剪刀剪东西。” 玉茗抹着眼泪,不信道:“您要剪什么?” 赵曳雪只好略略拨开衣襟,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来,上面竟挂着一段红绳,大约是有些年头了,原本的艳红已褪去,变作了陈旧的颜色,奇怪的是,红绳上也没有坠子,真就是一截平平无奇的绳子。 玉茗愣了愣,道:“这个您不是戴了很多年么?怎么突然要剪它?” 赵曳雪轻轻咬着唇,负气道:“不想要了。” “那……”玉茗道:“奴婢帮您找找。” 但是翻遍整个房间,都没能找到剪刀,赵曳雪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许多,趁此机会,玉茗提议道:“不如奴婢明天去问问别的人,能不能借来刀子用一用。” 奔波了一天,夜里又碰到这种事情,赵曳雪只觉得身心俱疲,稍微一松懈下来,困得眼都睁不开,只好点点头,玉茗服侍着她躺下休息,不多时,她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一夜无梦,次日晨起,赵曳雪摸了摸脖颈间的那一截红绳,怔怔地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玉茗试探道:“奴婢这就去问人借刀来?” 赵曳雪咬住下唇,狠狠心,道:“去吧。” 玉茗去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她便回转来,果然借了一把刀,只是那刀有些大,是士兵上战场杀敌所用的,她怕伤到了赵曳雪,有些担忧地劝道:“不然还是算了吧?等去了昭国,咱们再想办法。” 赵曳雪却不肯,铁了心要把那一截红绳剪断,她吩咐道:“你来。” 玉茗比划了一下,连连摇首,脸都有些发白了,深觉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劝道:“奴婢不敢,主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真磕碰到了可如何是好?” 赵曳雪只好自己拿了刀,扬起脖子,一手勾着红绳,要往那割去,这一幕叫刚到门口的晏一看在眼里,吓得魂飞九天,一个箭步冲过来,抢下了赵曳雪手里的刀,惊道:“琴川公主,您冷静些!” 赵曳雪:…… 她有些懵,眨了眨眼,知道晏一是误会了,也不解释,只问道:“晏侍卫,有什么事吗?” 晏一轻咳一声,道:“殿下派我来给您送些东西。” 他说着,把一个物件放在桌上,赵曳雪定睛一看,正是她昨夜扔进池子里的那把匕首。 她盯着那匕首,没动,也不去拿,晏一忽然想到了方才的情形,连忙又把匕首收起来,道:“呃……应该是拿错了,我再去问一问殿下。” 说完,带着那把长刀和匕首迅速离开了,那架势,像是生怕赵曳雪去抢似的。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玉茗挠了挠下巴,突然哎呀一声:“那把刀是奴婢借来的,还要还回去呢!他怎么给拿走了?” 第26章 他家殿下的脑子也要治一…… 经了这一茬, 赵曳雪也懒得再去管那根红绳了,且不论它的来历,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东西, 总是有些感情的,她实在犯不着跟一样死物较劲。 无甚意思。 没成想, 到了午间时候,玉茗从外边回来, 告诉她:“主子,奴婢刚刚听说,李郎被放出来了!” 赵曳雪不无讶异:“这么快?” 玉茗点点头, 有些担忧地道:“主子你说, 他是不是招了?” 倘若李珏是真的招了, 赵曳雪半点都不意外的, 她深知李珏的脾性, 自幼被太后所掌控,养得软和懦弱,哪怕从前做皇帝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面团也似, 任由朝臣搓圆捏扁,毫无主见,以至于梁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很平静地道:“无论如何, 都是他自己选的。” 向昭国投诚是他选的,与陈权密谋夜袭也是他选的, 如今熬不住刑,把事情供出来,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帮得了他。 -- 第42页 正在这时, 门又被敲响了,玉茗纳罕道:“又是谁来?” 她去开了门,只见来人竟是晏一,他仗着身量高,不动声色地往屋里瞟了一眼,见赵曳雪好端端地坐在桌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玉茗问他:“晏侍卫有什么事?” 晏一道:“我奉殿下之命,把人给你们送回来了。” 他说着,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人来,两个侍卫架着面色惨白的李珏,玉茗低呼一声,忙上前去扶住他,不知是触到了哪里,李珏发出一声痛呻,面露痛苦之色。 玉茗急道:“你们用刑了?” 晏一轻咳一声,含混道:“这……在审问的时候,使些手段是在所难免的……” 他说着,还特意看向赵曳雪,信誓旦旦道:“不过琴川公主放心,他受的都是些皮肉伤,不怎么严重的,养一养就好了。” 赵曳雪走过来,帮着玉茗扶住李珏,颔首道:“有劳晏侍卫了。” 晏一摸了摸鼻子,笑道:“客气了,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琴川公主宽心就好了,日后遇到什么事情还是直说,可千万别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玉茗一头雾水:“危险的事情?” 赵曳雪:…… 她猜测晏一之前是误会了,如今也不好解释,只颔首道:“我知道了。” 晏一走后,玉茗扶着李珏在椅子上坐下,一边问道:“李郎,您没事吧?” 屁股才刚刚落到椅面上,李珏就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弹起来,道:“我、我站着就好了。” 赵曳雪与玉茗对视一眼,知道他是吃了苦头,玉茗道:“奴婢想问一问,看看能不能请大夫来一趟,给李郎治一治。” 赵曳雪颔首,玉茗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两人,一坐一立,相顾无言,才过去一晚上的时间,李珏的精神更差了,眼下青黑,形容颓靡,低声唤她道:“阿雪,我……” 说着又重重咳嗽起来,赵曳雪给他倒了一杯茶:“喝一些,润润嗓子。” 李珏忙接过去,一气儿全喝了,才缓过气来,声音沙哑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怔怔地看着地面,眼泪潸然而落,他自幼养尊处优,众星拱月地长大,万事都有人安排妥帖,从未受过半点挫折,在他十二岁亲政以前,一切都靠着先太后,太后去了,又靠着朝臣,如今梁国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他便再无人可倚靠了。 李珏心中的落差不是一点半点,赵曳雪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往后一切,就只能看自己的了。” 却说晏一领着侍卫出了营房,往校场的方向走,路上遇到了两个熟人,正是曹盛和林康,一见到他,曹盛便不满道:“你是怎么回事?昨儿殿下才把审人的差事交给我,我还未出力,你就把人提走了,晏少颖,你是和我过不去么?” 晏一打了一个哈哈,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以曹将军的手段,放在这弱不禁风的小皇帝身上,实在可惜了,殿下怕耽误你的事情,这才让我把人提走的,左右他不是已经招了么?” 曹盛被他吹得通体舒泰,哈哈大笑起来,轻蔑道:“那梁国小皇帝也真是个软蛋,我才让人耍了几下板子,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说了,把旁边的那些个梁国官儿们气得差点厥过去,要我说,这厮哪里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啊?把个草包当宝贝供了这么多年,我看他们输得不冤。” 林康也笑道:“还得多谢他,不然我们哪里能这么轻松就打下梁国,立下这千秋之功呢?” 闻言,曹盛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寒暄几句,曹盛便办事去了,留下晏一与林康并肩而行,林康好奇问道:“今日一早,我看见你着急忙慌地去见殿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晏一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些事情忘记禀报了。” 听他言辞含糊,林康便识趣地没追问,只是道:“大军在白鹿坡遭受梁人夜袭之事,已飞马去报朝廷了,好在这次损失不大,否则殿下恐怕又要被那些文官弹劾了。” 晏一皱着眉,道:“这时候不知多少人盯着殿下,盼着他出点什么事情,我们以后行事还要更加谨慎才好,别给殿下带来什么麻烦。” 林康颔首道:“这是自然。” 说着,他又面露不屑之色,道:“那些个文官,有事的时候一个个在后面畏畏缩缩,没事的时候又跳出来蹦跶,实在烦人。” 晏一叹气道:“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在所难免,你我只能仔细小心,别被他们抓住错漏了,到时候牵连了殿下。” 说话间到了校场,林康看了看天色,道:“年关将近,恐怕不能在沙河关久留,再过一阵子,就要下大雪,到时候行军更难了。” 晏一面露犹豫,林康看出来了,道:“怎么了,你有话说?” 晏一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但是今日我去见殿下,他受了风寒。” 闻言,林康吃了一惊:“怎么会?殿下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可是受了凉?” 晏一摸了摸鼻子,道:“嗯,昨天夜里受了凉。” 林康道:“我去问孟老,看看殿下情况如何。”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晏一又摸了摸鼻子,叹起气来,自言自语道:“大半夜地跳池子里捞一把匕首,您不生病谁生病呢?” -- 第43页 他觉得他家殿下的脑子也要治一治了。 早上的时候,晏一撞上了赵曳雪拿着刀要自刎,吓得他立即去禀报了北湛,当时他们尊贵的昭太子正在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桌边看奏折,不时轻轻咳嗽着。 待听完了晏一的话,北湛那一张俊脸登时黑得如锅底也似,手里握着的羊毫笔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下颔骨紧紧绷起,晏一觉得那一刻,昭太子殿下一定是想找个什么东西咬碎了吞下去。 他眼里盛满了怒火,因为握拳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就连晏一都吓到了,但是即便如此,北湛竟然没有发作,只是声音沉沉地吩咐道:“去把李珏放出来,给她送过去。” 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晏一遵了命令,合上门离开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砚台之类的东西被扫落在地,他忍不住摸了摸后脖子,跟了殿下这么多年,这种暴怒的模样,他只见过两次。 眼下算一次,还有一次是在六年前,也是因为琴川公主。 晏一叹了一口气,真是孽缘,但凡碰上了赵曳雪,他家殿下就不怎么正常了。 …… “这都是些皮肉伤,就是看着可怕,好起来也快,”孟老大夫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掏金疮药,道:“老朽平日里给那些士兵治伤,可比你这严重多了,断胳膊断腿都是常事。” 一番话听得李珏脸色煞白,玉茗忙打断道:“老大夫,这涂了药,几天能好啊?” 孟老大夫摆了摆手,随口道:“快的话七八日,慢则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记得别沾水,别碰伤口。” 送走了老大夫,玉茗替李珏掖好被子,有些忧心地对赵曳雪道:“主子,李郎这情形,也不能磕着碰着,咱们夜里怎么办?” 她原本和赵曳雪在一个屋子,夜里主仆二人睡一张床,如今李珏被送过来了,这法子势必就行不通了,总不能一张床睡三个人。 赵曳雪想了想,道:“拿被子垫在地上,咱们挤一挤。” 玉茗蹙眉道:“可是您的身子……” 一直没说话的李珏终于开了口,道:“阿雪,晚上你与我一道睡床上吧?” 赵曳雪拒绝了,道:“你伤势未好,再说了,玉茗一个人睡地上,夜里恐怕会着凉,我与她挤着更暖和一些。” 玉茗连忙摆手,道:“奴婢没事的,主子,您和李郎睡床上吧,奴婢身子好得很,不怕冷的!” 李珏也劝道:“是啊,阿雪,她都这样说了——” 赵曳雪忽然转向他,声音微冷,道:“要么你一个人睡地上,要么你一个人睡床上,自己选吧。” 李珏脸上有些挂不住,张了张嘴,讪讪道:“她不过是一个奴婢,你何必为了她……” 赵曳雪望着他,淡淡道:“玉茗对我忠心耿耿,即便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离弃,想方设法,舍了性命也要来帮我,她于我而言,已经亲如姐妹一般,更何况,你我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当日的皇帝皇后,在昭军中如同囚徒,何来奴婢?” 李珏默然无言,倒是玉茗听了这一番话,感动得眼泪汪汪:“主子……”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既是叫我主子,就该听我的话,晚上咱们挤一挤,不妨事的。” 玉茗红着眼眶,抽抽搭搭地点头:“嗯嗯!” 等到了夜里,李珏趴在床上休息,赵曳雪和玉茗二人把被子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睡,就听见屋门被敲响了。 玉茗去开了门,只见晏一站在门口,冲两人笑,露出洁白的牙:“没打扰二位休息吧?” 玉茗好奇道:“这么晚了,你又有什么事情?” 晏一咳了一声,解释道:“营房狭小,怕几位睡得不好,特意送一张床来。” 几个侍卫抬着一张床进了门,往角落里一摆,于是原本就不大的屋子顿时更小了。 赵曳雪:…… 晏一的目光扫过独自趴在床上的李珏,又落在地上铺好的被褥上,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几位早些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了。” 第27章 孤看着她就堵心。【三更…… 晏一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来, 放下床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半点都没耽搁。 关上门后,玉茗把被褥从地上抱起来, 铺在床上,高兴地对赵曳雪道:“太好了主子,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咱们今晚不必睡在地上了!” 才说完, 一直没说话的李珏冷不丁开口:“奴才就是奴才,只是送了一张床,你就对他们这般感恩戴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安静, 玉茗后知后觉闭了嘴, 怯怯地看着赵曳雪, 道:“主子,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赵曳雪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我知道的,时候不早了,先休息吧。” 玉茗点头, 主仆二人便睡下了, 吹熄了烛火,赵曳雪与玉茗并排躺着,看见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纸落进来, 清冷如霜。 …… 天越来越冷了。 次日晨起时,玉茗冷得打了一个抖, 哆哆嗦嗦地推开了门,端着盆去打水,路过校场时,听见里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 吓得她手一抖,险些把盆给砸地上。 玉茗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她,便凑到栅栏边,往里瞧,最上头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军正在清点人数,下方有无数昭国兵士列阵而立,整装待发,空气弥漫着肃穆,令人忍不住屏息,望而生畏。 -- 第44页 玉茗端起水盆飞快地跑回营房,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子,叫道:“主子,主子!” 赵曳雪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 玉茗咽了咽口水,道:“奴婢看见昭军在点兵了,咱们估计又要出发了。” 李珏立在桌边,扶着桌沿,脸色苍白,道:“怎么这么快?” 赵曳雪想了想,道:“近日天气好,行军也快些,一旦入了昭国境内往北,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若是遇上大雪,就更不好走了,所以他们不会在这里耽搁。” 李珏嘴唇颤抖,望着赵曳雪,道:“阿雪,我不想去昭国……” 他看起来像是极为害怕,惶然无措,不住道:“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还不想死。” 赵曳雪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不一定会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珏摇头,双目已是通红,茫然道:“谁能保证不会死呢?” 赵曳雪与他对视片刻,尔后轻轻叹息:“没有谁能保证,早在我们开城门投降那一日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现在才担心害怕,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 清晨时分,朝阳跃出云层,将金色的光线洒落下来,到处都亮堂堂的,晏一去见北湛,才到门口,就听见孟老大夫的声音传来:“殿下如今年轻力壮,身体自然是比我们这些老骨头好的,但是也经不得您这样造,这大冬天的往河里泡一回没事,在池子里又泡一回,嘿,承蒙殿下看得起老朽的医术,老朽真是倍感荣幸呐。” 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没吱声,明显是心虚,晏一差点笑出声来,屋子里的北湛似有所觉,道:“进来。” 晏一连忙收了笑意,略略调整了表情,这才大步踏进门,拱手道:“殿下,曹将军已点兵完毕了,一切准备妥当,大军何时出发?” 北湛咳嗽几声,声音微哑,道:“即刻就走。” “是!” 时隔数日,昭军休整之后再度出发,他们离开沙河关时,正是清晨时候,霜寒露重,朝日红霞,大军出了沙河关,再回首望去,只见群山遥遥,落木萧萧,数点寒鸦掠过天际,声声凄凉。 马车上坐着赵曳雪主仆三人,透过车帘望着远去的山峦,玉茗抹了一把泪,哽咽着问赵曳雪:“主子,咱们以后还能回去吗?” 赵曳雪顿了顿,才道:“或许。” 李珏红了眼眶,一拳用力砸在车壁上,他紧紧咬着牙关,额上青筋绷起,沉默不语。 马车里的气氛变得沉闷无比,直到有人策马过来,以刀柄敲了敲车壁,透过大开的车帘,笑容爽朗地向他们道:“诸位,这马车可还坐得习惯?” 这马车比起赵曳雪之前乘的那一辆自然要好上百倍,但是眼下玉茗和李珏心情都不佳,情绪低落,但见他笑吟吟的,更是难过,哪里有心思接话?不骂他就是好的了。 赵曳雪的反应倒还算平静,颔首道:“挺好的,多谢晏侍卫关怀。” 晏一哈哈一笑:“那就好。” 李珏和玉茗皆是沉默不语,晏一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情绪不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起来。 玉茗悄悄瞪了他一眼,然后用力地把帘子放下了,晏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策马往前疾驰而去,很快就到了一辆稍大的马车旁边,唤了一声:“殿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伴随着轻轻的咳嗽声,北湛垂眸看手里的文书,眼也不抬地道:“说。” 晏一轻咳一声,问道:“您如今病了,可要人前来服侍?” 这话意有所指,北湛一顿,终于抬起头看他,打量片刻,张口时又是一阵咳嗽,末了,才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不必了,孤看着她就堵心。” 说完,他就放下了车帘,晏一正欲离开,车帘里忽然又传来北湛的声音:“一辆马车能坐三个人?” 晏一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立即道:“属下刚刚去瞧了一眼,似乎确实是有些挤了。” 隔着车帘,北湛只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是闷闷的咳嗽。 晏一在心里啧了一声,拨转马头,往后奔去,没多久他就找到了队伍中的林康,冲他打了一个唿哨,又侧了侧头示意,林康顿时会意,策马过来,两人并肩而行,他呼出一口热气,问道:“怎么了?” 晏一把方才的事情说了,林康抚掌大笑:“晏少颖啊晏少颖,你那二两银子注定是要输给我了。” 晏一叹了一口气,林康用胳膊捅了捅他,促狭道:“不若你现在就把银两给了我算了。” 晏一哪里肯服输?立即道:“我们当初的赌约,是回盛京之前他们有点什么,眼下才出了沙河关,离盛京还远着呢,而且我看他们这情形,像是翻了脸,到时候情况如何,还未可知呢。” 林康大笑:“那咱们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两人订了赌约,各自又再加了三两银子,晏一安排好马车,去见赵曳雪。 道路颠簸难行,马车晃得厉害,李珏原本就有伤在身上,直颠得他冷汗长流,脸色惨白,实在难以忍受。 马车空间有限,容不得他站起来,李珏只得紧咬牙关,生生受着,玉茗坐在地上,赵曳雪试图让李珏趴在自己的膝头。 正在这时,马车又被敲响了,玉茗掀开车帘,见又是晏一,有些厌烦又戒备地道:“有什么事?” -- 第45页 晏一往里瞟了一眼,正好看见李珏往赵曳雪的膝盖上趴,他连忙问道:“李公子,你的伤没事吧?” 李珏听了,朝他看了一眼,紧紧抿着唇,又撇开头去,低声道:“没、没事……” 晏一咳了一声,道:“确实是我的疏忽,这马车有些小了,于你的伤势不利,不如这样,我再给你单独安排一辆马车,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了,你看如何?” 听了这话,李珏的神色缓和了些,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晏一松了一口气,叫停了马车,让人扶着李珏去另一辆车上,只剩下赵曳雪主仆二人,马车瞬间宽敞了许多,不再那么拥挤,一路上也松快了。 接下来行军十分顺利,大军终于在第五日的中午,抵达昭国境内,才过了漯河,温度就猛然降了下来,这里很明显比梁国要冷得多,赵曳雪她们之前准备的衣物根本不够,玉茗坐在车里,把车帘的角都固定好,但是仍旧觉得寒意从骨子里渗进来。 她冻得牙齿发抖,道:“主、主子,好、好冷啊……” 赵曳雪按住隐隐作痛的眉心,道:“昭国地处北方,比梁国要冷许多,盛京更是如此。” 玉茗嘴唇发紫,哆嗦着抱住双臂,道:“奴、奴婢……觉得还没到盛京,就要、就要冻死了……” 她话说得磕磕绊绊的,整个人都在发颤,赵曳雪把包袱里的其他衣物都翻出来,两人分着全裹身上了,即便如此,仍旧止不住地抖。 因为冷,赵曳雪只觉得头更加痛了,仿佛有一柄锤子在一下一下敲打她的脑仁一般,玉茗拿了药给她服下,担心地问:“主子,好点儿了吗?” 疼痛并没有缓解,但见婢女忧心的目光,赵曳雪点点头:“好多了。” “那就好,”玉茗放下心来,此时马车刚好停了,不多时,外面传来传令兵的呼喝声,命大军在原地休息。 到午饭时间了,玉茗眼睛一亮,从包袱里扒拉出一个手炉来,道:“主子,奴婢去火头军那里弄些炭来,给您暖暖身子。” 她跳下马车,在地上用力跳了跳,活动被冻得僵硬的四肢,蹦跳着朝火头军的位置奔去,娇小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之中。 赵曳雪收回目光,只见孟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走过,在一辆马车前停下来,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他掀开帘子上了车。 那是昭太子的马车。 赵曳雪下意识想,他病了么? 忽见晏一提着马鞭路过,与林康一边说着话,她忍不住叫住对方,迟疑问道:“你们殿下怎么了?我方才看见军医过去了。” 晏一才要回答没什么事情,就是个风寒罢了,却被林康捅了一胳膊,吃痛间没来得及回话,就听林康十分热心地答道:“是殿下的老毛病犯了。” 赵曳雪心中微紧,道:“什么老毛病?” 林康利索地道:“手足发冷,心慌乏力,夜里还整宿地睡不着,您要去探望吗?” 赵曳雪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晏一顿时松了一口气,林康则十分失望,两人一同告别,走了十丈开外,晏一才疑惑道:“殿下哪里来的什么手足发冷,心慌乏力的老毛病?” 林康嘻嘻地笑,压低声音:“肾阳体虚,不都是这种症状吗?我又没说错。” 晏一:…… 第28章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玉茗回来的时候, 带着暖呼呼的手炉,还有一兜馒头,乐呵呵地道:“奴婢去的早, 还多得了两个,主子, 您快吃,不然一会就凉啦。” 她又把手炉递过来:“您拿着暖暖手, 这天气,冻死个人了,再往前走会不会下雪?” 赵曳雪答道:“会的, 昭国的雪和梁国不同, 一下就是好几日。” 玉茗哇了一声, 有些憧憬地道:“奴婢还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 一定很好看!” 她神情天真, 赵曳雪忍不住失笑,到底没告诉她,倘若真遇上大雪才叫麻烦, 到时候就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馒头, 有些心神不宁,就连玉茗都看出来了,轻轻跺了跺麻木的脚, 一边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赵曳雪摇摇头:“没什么。” 她看玉茗冷得直哆嗦, 便将她抱住了,玉茗惊了一跳,红着脸想要退开:“主、主子!” 赵曳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道:“我也冷, 咱们挤一挤,暖和些。” 闻言,玉茗立即自告奋勇道:“那奴婢抱着您!” 说完,便张开双臂,把赵曳雪紧紧搂住了,主仆二人挤在一处,确实暖和了不少,玉茗道:“也不知去了盛京之后会怎么样,主子,盛京大吗?” 赵曳雪想了想,道:“盛京与庄国的燕京差不多,比雍州大。” 玉茗好奇道:“那岂不是很热闹?” 赵曳雪嗯了一声,慢慢道:“每逢节日都热闹,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湖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人可在冰面上行走嬉戏,飘然滑行,恍若仙人。” 玉茗听了,不由惊叹道:“湖面上居然能走人,那一定很好玩吧?” 赵曳雪失笑:“这我却不知了,我也没玩过。” “哦,”玉茗疑惑问道:“那主子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赵曳雪淡淡道:“曾经有人告诉我的。” -- 第46页 北湛在庄国的那几年,教了赵曳雪很多东西,那时的她如玉茗一般,也对远在北地的昭国充满了好奇,总是拉着他问东问西,有提不完的问题。 赵曳雪很喜欢下雪,只是庄国一年只下那么一两场,天气就转暖了,她听北湛说起昭国,那里很冷,下起大雪的时候,雪深得能埋进去一个人。 彼时赵曳雪十分神往,道:那么大的雪,一定很好玩。 北湛打量她一眼,道:你恐怕不能去玩。 赵曳雪疑惑:为什么? 北湛伸手比了比她的身量,道:太矮了,掉进雪里就找不见人了。 少年说着,薄唇微翘,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露出三分笑意,眼有碎光,流而不动,好看得像四五月初夏的骄阳。 …… “林副将,殿下叫您过去。” 林康听了,将未吃完的馒头塞进嘴里,几口吞下去,又擦了擦嘴,快步往北湛的马车跑去,到了车前停下,晏一正候在那里,冲他点了点头,隔着厚重的车帘,他们仍旧能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咳嗽声。 林康拱手道:“殿下,您唤属下有事?” “嗯。” 晏一上前把车帘掀起来,北湛端坐在车里,手中拿着一份文书看,不时掩口轻咳一声,待看完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 林康打眼一看,还以为那是一块玉,鸽蛋大小,颜色洁白,线条圆润光滑,只多看两眼,便能看出它与白玉有挺大的区别,那应当是一颗小石子。 却见北湛对着石子呵了一口气,将它印在了文书上,原来那是一枚印章,他把文书递过来,吩咐道:“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安青郡,不要耽搁。” 林康应声接过来,听见北湛又咳嗽起来,不由关心问道:“殿下,您这病情要不要请孟老再过来看看?” 北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林康好似没看见一般,继续殷切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殿下还是要保重贵体,不过方才属下过来时,还遇见赵皇后了。”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一停,果然,北湛抬眼看过来,问道:“她又怎么了?” 林康清了清嗓子,道:“赵皇后向属下打听殿下是不是病了。” 北湛一时没说话,修长的指尖摩挲着那枚小石子印章,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道:“然后呢?” 林康:“属下自然是如实告知她了。” 北湛道:“她怎么说?” 林康挠了挠头,道:“赵皇后看起来像是有些担心,还问了殿下的病情如何,属下问她要不要来探望殿下,她犹豫了很久,大约还有什么顾虑吧。” 林康添油加醋,力图把赵曳雪的态度描述得更详尽细致一些,全然不顾晏一频频看过来的目光。 北湛沉默片刻,淡淡应了一声,林康仔细观察了一番,也没见他面上露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来,正有些失望间,忽然听见北湛又开口道:“孤这里用不上这个,你拿去吧。” 说着,有什么东西挟裹着风声朝林康扑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厚厚的大氅,正是北湛平日里所穿的那一件。 他顿时喜上心头,忙恭敬道:“是,属下明白了。” 林康拿着大氅正欲走,忽然又被北湛叫住,道:“倘若那边有什么需要的,一概给她们备齐。” 他的语气和神情虽然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林康总觉得和之前不一样了,仔细咂摸,是透着一点高兴? 在看见北湛的指尖轻叩桌面的时候,他更确定了这一点,他家殿下果真不是平常人,就连高兴也是这么含蓄,要不是他观察入微,根本发现不了。 林康告了退,才走了没多久,就被晏一叫住了,将他拉到无人处,劈头问道:“你怎么回事?” 林康装傻:“什么怎么回事?” 晏一捅了他一胳膊,道:“就方才,你怎么与殿下说谎?” 林康挑眉:“我可没有说谎,你别诬赖我。” 晏一气笑了:“是,你是没有说谎,你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赵皇后她——” 林康嘿嘿一笑,打断他道:“我问你,我们今天是不是遇见赵皇后了?” 晏一道:“是。” 林康:“赵皇后是不是问起殿下的病情了?” 晏一点头:“是。” 林康再接再厉:“我问她要不要来探望,她是不是犹豫了?” 晏一:…… 他目瞪口呆,林康得意地抚掌:“这些都是事实,我可没有说谎,你看殿下刚刚听见这些,是不是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了?” 晏一哑口无言,末了才真诚地道:“林子健,你有这样的本事,我觉得你不应该做武将,实在太屈才了,有一种职位十分适合你。” 林康好奇道:“什么?” 晏一伸手指了指他,道:“宦官,你若入宫,定然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林康:…… 他没好气地打开晏一的手,骂道:“放你娘的屁,你才去做阉人,还是先把你那五两银子准备好吧。” 说完,他便昂首阔步地走了,留下晏一在原地摇首无语。 …… 在大军即将要再次启程的时候,林康送来了一件大氅,还转告赵曳雪说,是昭太子殿下特意给的。 -- 第47页 玉茗开心道:“看起来好暖和!主子,有这个您就不怕冷了!” 赵曳雪摸了摸那件厚实的衣料,她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也盖过这件大氅,鼻端又闻到了那冷冽如冰雪的气味,与之不同的是,其中多了些清苦的药味。 她迟疑片刻,问林康道:“之前听说,你们殿下有手足发冷,夜里少眠的毛病?” 林康啊了一下,连忙应答:“确实如此。” 赵曳雪想了想,对玉茗道:“把我的药盒取来。” 玉茗依言照做了,赵曳雪把那一整个锦盒递给林康,道:“昭国气候冷,眼下我们确实需要这一件大氅,替我多谢你们殿下的美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林副将代为传达。” 林康眼珠子一转,摆了摆手,笑道:“实在对不住,上峰还有任务安排我去做,不能耽搁,您若是得空,不如自己去一趟,如此更显得诚意一些。” 他说完,利索地离开了,只留下赵曳雪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玉茗担忧道:“主子,这不是您要吃的药吗?送给了昭太子,您自己怎么办?” 赵曳雪一直没告诉她,这药根本不是治头风的,太医也从来没有给她开过什么治头风的药丸,这些药的药效也不过是滋补气血的罢了。 她道:“我的头现在不怎么痛了,把这药丸送他,好还了这个人情,倘或你觉得不好,就把这大氅还回去,咱们也不必欠人家的。” 玉茗看了看那大氅,犹豫不决,吞吞吐吐道:“咱们不能都留下么?” 赵曳雪失笑:“有一句话叫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欠什么都不要欠人情,怎么可能都留下?” 玉茗只好抱住那大氅,道:“咱们还是留下这个吧,天气太冷了,奴婢总担心您生病,有了这个取暖,总比您干熬着好。” 听罢这话,赵曳雪也无异议,拿起药盒,起身拢了拢衣裳,对她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玉茗忙道:“外面这么冷,还是奴婢去吧?” 赵曳雪已下了车,道:“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说完便朝队伍前方而去,外面的冷风如刀子一般,割得人面皮生痛,赵曳雪确实有些吃不消,寒意如针一般刺入血肉,不出片刻,浑身上下都冷透了,她微微眯起眼,走了好一段路程,终于看见北湛的马车近在眼前。 车门半掩着,她走近了些,便听见车帘后传来一阵闷闷的咳嗽,赵曳雪轻轻叩响车门,咳嗽声停了,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何人?” “是我。” 过了一会,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起车帘,紧接着,赵曳雪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她怔了怔,将那只锦盒举起,轻声道:“听闻殿下病了,我这里有一些丸药,或可缓解您的病情。” 北湛不语,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上来。” 赵曳雪没动,北湛放低了声音,道:“我从前没告诉过你吗?在昭国,与友人相交,皆是平起平坐,你不上车,难道是要我下去?” 他说着,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话到了这个地步,赵曳雪也不好真的让他下来,遂上了马车,才坐下没一会,便听见传令兵的呼喝声传来:“所有人听令,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紧跟着,马车开始行驶起来,赵曳雪立即掀开车帘一看,果然见所有的士兵都排列整齐,大军如一条龙一般,不疾不徐地动了起来。 第29章 吃药。 大军已经动起来了, 此时再叫停显然为时已晚,无奈之下,赵曳雪只能留在北湛的车上。 马车里很安静, 谁也没有说话,赵曳雪在垫子上跪坐下来, 车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柔软厚实, 像一团绵软的云。 她把锦盒放在案几上,推过去,道:“听闻殿下有体虚畏寒, 夜里少眠的毛病, 正好我这里有些丸药, 赠与殿下, 或可缓解。” 北湛看着那个锦盒, 伸手打开来,一粒粒丸药光滑圆润,药香扑鼻, 他又把盒子盖上了, 道:“你是不想欠孤的人情?” 他垂着眼,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薄唇微微抿起, 赵曳雪能感觉到他不怎么高兴,她略一思索, 才道:“并非人情,只是投桃报李罢了。” 闻言,北湛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正欲说话, 却掩口轻轻咳嗽起来,赵曳雪见了,提议道:“殿下还是先服药吧。” 说着,她动手打开了锦盒,北湛看着那些药丸,一时间没动,赵曳雪见状,心中微沉,她语气很轻地道:“这都是些益气补血,滋补身体的药,并无害处,殿下若不信,我可以先试药。” 她拿起一粒丸药来,还没送入口中,就被北湛握住了手腕,车内光线有些昏暗,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此刻显得幽深,给人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他从赵曳雪的指尖取下药丸,道:“孤没说疑你。” 他说完,便就着茶,将药吃了下去,正在此时,马车一个颠簸,有什么东西从他宽大的袖口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赵曳雪的身边,莹白如玉的一粒,看着有些眼熟。 北湛猛地坐直身子,但是还没等他动作,赵曳雪已经下意识伸手拣起来,将它拿在手中,入手沁凉,竟然是一枚白色的小石子,触感光滑圆润,上面透着一抹殷红,其中刻着清晏二字。 赵曳雪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石头眼熟了,在此之前,她便已经见过两次,虽然没这般近距离地看过,但明显是同一样东西。 -- 第48页 而在更早之前,这枚石子是她亲手从河里挑出来的,一直带在身边,直到送给了北湛。 赵曳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石子,这么多年了,石子仍如当年从河里刚捞起来一般,色泽洁白如雪,圆润可爱,大约因为时常使用的缘故,它变得更为光滑细腻了。 她把印章交还给北湛,道:“原来你还留着它。” 北湛抿了抿唇,把印章收入掌心,紧紧捏着,道:“既是私章,就不可能随意丢弃。” 赵曳雪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漂亮的眉眼弯弯,如同天上的新月,她的眼角天生微垂,自小就看起来极乖巧,透着一种别样的天真纯粹,很能迷惑人,即便是做了什么错事,这样笑一笑,令人不忍苛责。 北湛当年就是因此吃了不少亏,长公主命他教赵曳雪射箭,她年纪小,娇气又怕累,总想着偷懒,北湛板着脸要她扎马步,赵曳雪站一会就坚持不住了,软语求他,弯着眼睛笑,师父师父地叫他,简直是撒娇二字成了精。 彼时北湛只是个少年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哪里抵挡得了这种攻势?一来二去,便妥协了,一退再退,底线都要被这撒娇精给踩没了。 那时候,他总疑心自己吃多了豆腐,心肠太软,拿赵曳雪没有任何办法。 仿佛她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北湛看着她,像是有些走神,过了片刻,才问她:“笑什么?” 赵曳雪指了指他手里的石子印章,道:“想起来一些旧事,那时我问殿下,这石子漂不漂亮,殿下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北湛轻咳一声,道:“不记得了。” 赵曳雪又笑:“你说,死物罢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这话实在很欠打,那时候赵曳雪就想,第一次见面看见北湛被一群人按在地上揍,原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约是因为年少的回忆过于美好,两人难得没有再置气争执,马车里的气氛很融洽,哪怕没有人说话,各自也都是放松的,不再如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如此,一个时辰转眼就过去了,赵曳雪靠在车壁上,有些昏昏欲睡,近来天气冷,舟车劳顿,她在路上总休息不好,眼下好容易获得片刻安宁,见缝插针地打起盹来。 正睡得迷糊间,忽听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吓得她猛然间清醒,睁开眼来,正看见北湛皱着眉,表情十分难看,案几旁滚落了一只茶杯,到处都是水迹,他的衣裳也被打湿了。 赵曳雪疑惑问道:“怎么了?” 北湛眉心仍旧皱得死紧,低声道:“没事,打翻一只杯盏罢了。” 他拣起那只茶盏,放回案几上,轻轻吐出一口气,赵曳雪见他面露烦躁之意,犹豫道:“真的没事么?用不用叫大夫来看看?” 北湛摆摆手,淡淡道:“不必了。” 赵曳雪只得信了,马车晃悠悠的,疲乏感再次涌上来,她下意识打了一个呵欠,看见北湛正在按眉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似的。 这个动作很熟悉,赵曳雪每每头风症发作,头疼难忍的时候,都会捏着眉心,如此会好受一些,她观察了片刻,迟疑地道:“殿下是头痛么?” 北湛一顿,放下手,神色如常地道:“不是。” 他几番否认,赵曳雪也无从确定,只好信了,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没一会儿,她发觉北湛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并且再次按着眉心来,额上甚至冒出细密的汗意。 这与赵曳雪头痛的症状一模一样,他既不肯叫大夫,或许是怕耽误了大军的行程,但头痛是极为难以忍受的,赵曳雪的头风症这么多年了,已是顽疾,光靠喝药并不能怎么缓解,她已习惯了忍受痛楚,北湛却不一定。 想到这里,赵曳雪略略坐直身子,提议道:“殿下若是头痛,我从前在太医那里学了一些按揉手法,或可缓解一二。” 闻言,北湛怔了怔,他放下手,轻咳一声,颔首道:“如此,可以一试。” 赵曳雪走上前,让他背对着自己坐下,除去发冠,心里回想着太医从前教过的法子,找到穴位,开始轻轻按压起来。 女子纤细的五指没入乌黑的发间,在昏暗的马车里,肤色透着一种如雪的白,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指尖擦过一处头皮,北湛忽然闷哼一声,赵曳雪讶异问道:“是这里痛?” 她说着,又轻轻按了一下,北湛猛然间推开她,站起身来,面上表情古怪无比,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烦躁,他一贯淡漠的深灰色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紧紧盯着赵曳雪,目光灼然,如一头凶兽,仿佛在下一刻就就要暴起伤人。 赵曳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他的态度忽然有这样大的变化,正觉得惊诧无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北湛声音微哑地道:“这里不用你了。” 他说完,便提起声音,命令道:“停车!”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传来晏一的声音:“殿下有何吩咐?” 北湛沉声道:“备马,孤要骑马。” 晏一奉命去了,北湛拿起发冠,将散落的长发束起,朝赵曳雪看了一眼,那一眼中竟透着几分厌恶,令她如坠冰窖,浑身都冷了下来。 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她难得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北湛为何突然反目,想来昭国人就是这样的,如出一辙的喜怒无常,不可理喻,否则当初也不会频频与庄国开战了。 -- 第49页 罢了,她怔怔地想,随他去吧。 趁着大军停了,赵曳雪也下了车,往自己的马车而去,一路上收获了许多好奇的目光,她都没在意,等回了车上,玉茗连忙过来扶她,惊道:“主子,可是又头疼了?您的脸色好难看。” 她取了一粒药丸,要喂赵曳雪吃,赵曳雪拦住,疑惑道:“药不是已经送给昭太子了么?哪里来的?” 玉茗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声道:“奴婢之前悄悄藏了一粒,以备不时之需,嘿嘿,想来昭太子殿下也不差这一粒药吧?主子,您快吃。” 赵曳雪盯着那枚药丸看了半天,忽然抓起就扔到了车窗外,负气道:“我不吃!” 玉茗啊呀一声,扒着车窗看那药丸骨碌碌滚进了沟壑里,可惜地道:“主子怎么扔了?这可是最后一粒,再没有了。” 赵曳雪抿起唇,眼圈微红,道:“我不吃别人的东西。” 后知后觉的玉茗终于发现她的情绪不对了,小心翼翼地道:“可、可这是您自己的药啊。” 赵曳雪别过头,下巴微扬,冷道:“既送了人,就不是我的了,我怕吃这药,也会把脑子吃坏。” 玉茗实在想不通好好儿的怎么会把脑子吃坏,但她一贯很听赵曳雪的话,忙附和道:“不吃就不吃,奴婢听说药吃多了也不好,会把人吃傻的。” 赵曳雪点点头:“对。” 可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刚刚吃傻了呢。 大军另一边,北湛翻身上马,脸色仍旧不好看,他对晏一道:“把林子健叫来。” 不多时,林康骑着马过来了,在看到北湛的表情时,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暗叫不好,怎么他家殿下好像在生气? 北湛冷冷地问道:“是谁告诉你,孤有体虚畏寒、夜里少眠的毛病?” 听了这劈头盖脑的问话,林康登时傻眼了。 第30章 “滚下去。” 到了傍晚时分, 大军在一个叫沟乡的地方停下来,驻扎休整,玉茗跳下车, 用力跺了跺脚,正准备去拿吃食, 晏一就过来了,他拎着一个食盒, 笑着道:“诶,小丫头,你主子呢?” 玉茗道:“主子在车上, 你找她有什么事情?” 晏一把食盒递给她, 道:“给你们送些吃的来, 拿着。” 那食盒还挺沉, 玉茗险些脱了手, 她低头看了看,又望向晏一,道:“你怎么突然这样好心?” 晏一摸了摸鼻子, 道:“奉殿下之命送来的。” 正在这时, 远处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晏一提起声音应答一声,然后对玉茗摆了摆手, 道:“快拿回去吧,一会冷了。” 玉茗提起食盒回了车上, 高高兴兴道:“主子,用晚膳了。” 赵曳雪看着那么大个食盒,道:“哪里来的?” 玉茗如实答道:“是那个叫晏一的侍卫送来的。” 赵曳雪没说话,她有些怯怯地道:“主子, 奴婢是不是不该收?” 赵曳雪却道:“收,怎么不能收?如今我们是阶下囚,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过一日是一日,没什么可矫情的。” 说完,她亲自动手打开了食盒,里面的吃食自然是比不上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但是总算是比馒头干粮要好上许多了,甚至还有几样糕点。 玉茗吃得险些感动哭了,道:“可算是不用吃那干巴巴的馍和面饼了。” 赵曳雪既是心疼又是好笑,主仆二人吃过饭,玉茗下车去打了水,时值傍晚,北风呼啸,吹得她浑身上下都冻僵了,她一路小跑着回了马车,正见着一个人往车上爬,此时天色已晚,她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只是觉得像个男人。 玉茗下意识就想起从前赵曳雪遭遇过的事情,她登时警惕起来,大叫一声:“什么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抄起手里的牛皮水袋用力砸过去,只听一声痛叫,声音还有些熟悉,玉茗吓了一跳,迟疑道:“皇……李郎?” 那人正是李珏,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头,愤怒地瞪她一眼,赵曳雪听见动静,从车中探头出来,讶异道:“怎么了?” 玉茗心虚地不敢言语,李珏生气地呵斥道:“这丫头偷袭我。” 玉茗讪讪道:“天色太晚了,奴婢还以为是哪个贼人……” 李珏却道:“幸亏是我,倘若是伤到了别的贵人,可如何收场?” 玉茗一头雾水地嘀咕道:“哪有什么贵人?再说了,就算有贵人,也不会这时候来爬咱家主子的马车呀……” 她懵懵懂懂,赵曳雪却不然,她仿佛听懂了什么,看向李珏,眸子清澈干净,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内心,李珏下意识别开视线,低声道:“阿、阿雪,让我上车吧?” 赵曳雪没说什么,只略略侧过身子,示意他上来,又对哆哆嗦嗦的玉茗招手:“外面冷,上车吧。” 李珏犹豫地阻止道:“阿雪,我……我想单独与你说说话。” 玉茗扒在车门边,看看他,又看看赵曳雪,迟疑道:“那奴婢在车下等着?” 赵曳雪却握住她冻得通红的手,轻声道:“玉茗不是外人,李郎有什么话,她也听得。” 说着,便使力将玉茗拉上车,李珏皱着眉,看起来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没说什么,他在赵曳雪身边坐下来,手碰到了柔软暖和的布料,借着微亮的天光一看,原来是一件大氅,内里是厚厚的狐狸毛,十分暖和。 -- 第50页 李珏小心问道:“这是昭太子的么?” 赵曳雪神色坦然地望着他,承认道:“是,我与玉茗的衣物太单薄,昭国天气冷,实在受不住。” 玉茗也忙道:“太冷了,主子的手脚都被冻伤了。” 李珏下意识看了一眼,果然见赵曳雪的手背和手指都冻得发红,遂连忙把大氅展开,给她裹上,呐呐道:“是我的疏忽。” 赵曳雪摇摇头,问他:“你方才说,有话要同我说?” 李珏应了一声,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听说……你、你之前去了昭太子殿下的马车上。” 却原来是听到了些风声,赵曳雪了然,认真解释道:“原是他赐了大氅给我们主仆,我想起之前从宫中带出来的一些补药,正好送给他做谢礼。” “哦,”李珏慢吞吞地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看起来竟像是有几分失望。 赵曳雪轻声问他:“怎么了?” 李珏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试探着问道:“阿雪,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喜欢昭太子啊?” 赵曳雪的秀眉轻蹙了一下,反问道:“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我就是随口问问,”李珏忙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 赵曳雪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上次与你说过的,时过境迁,往事俱已,如今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不会再有别的念想。” 她的声音虽然轻,但是在安静的马车中显得格外清晰:“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抛下你。” 听了这近乎承诺的话,李珏却没什么反应,只怔怔地道:“你怎么会不喜欢他了呢?” 他像是陷入了艰难的费解之中,赵曳雪不明所以,道:“什么?” 李珏忽然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垂着头道:“阿雪,不然……不然你去跟着昭太子吧?” 赵曳雪愣住,尔后摇头:“不——” 然而,话还没说完,李珏就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头看着她,神色焦灼而惊惧,道:“阿雪,你去帮我求一求他,让他们别杀我,行不行?他一定是还喜欢你的,不然怎么肯跳河去救你?” 赵曳雪表情微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李珏那瘦削的身体里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钳得她手腕生痛,他紧张地道:“你从前说过喜欢他的,不是吗?他也喜欢你,你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阿雪,你救救我……” 赵曳雪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脸色变得苍白,她看着形容枯槁,病气沉沉的李珏,仿佛在看一个疯子,难掩震惊地道:“你是要我去勾引北湛?” 李珏喏喏解释道:“不、不是勾引,阿雪,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他还是喜欢你的,你跟着他,总比跟着我要好……” 赵曳雪倏地冷笑起来,她的眼眶微红,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晰,指着马车门,声音冷淡地道:“滚下去。” 李珏还要纠缠:“阿雪……” “别叫我!” 赵曳雪猛地提高声音,她说话素来轻声细语,无论何时都是平静从容的,这还是她头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别说李珏,玉茗都吓了一大跳。 李珏呐呐不敢说话了,赵曳雪冷冷地看着他,态度强硬地再次重复:“滚下去。” 李珏欲言又止,只好起身下了车,但仍不肯走,站在车边,低声道:“他喜爱你,自不会对你不利,可是阿雪,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去到盛京,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不过是想活下来,这有什么错吗?” “你与他本就互相喜欢,你跟了他,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赵曳雪气得用力捏紧了手心,冷声道:“你想要活下去没有错,人之常情,但人除了求生,还有骨气,还有廉耻之心,当初镇国公撞死在虹桥头,以身殉国,以死明志,他难道就不想活吗?只是不想如你这般不择手段地苟且偷生罢了,你如今这般举措,实在令人不齿!” 李珏哑声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要像他一样,一头撞死?阿雪,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曳雪满目失望地看着他:“我从前认为你只是没有主见,软弱了些,但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你原来是一滩烂泥。” “李珏,你想活命,大可以自己去求北湛,哭着求,跪着求,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怎么样都可以,实在不行,你也可以亲自去勾引他!” 说完这话,赵曳雪猛地摔下车帘,把李珏关在了外头,马车里静悄悄的,空气静默无比,玉茗小声道:“主子,你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她靠在车壁上,用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眉心,近来她的头似乎痛得愈发频繁了。 …… 李珏被赵曳雪赶了下来,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往自己的马车走去,走到半道,他远远地看见了队伍当中最显眼的那一辆车,踌躇了许久,才咬咬牙走近前去。 “什么人?” 李珏立即停住了,拱了拱手,好声好气道:“在下李珏,求见太子殿下,劳烦军爷通报一声。” 那士兵听了,吊起粗眉打量他一回,喝道:“殿下没有空暇,速速离去。” 李珏咬咬牙,略微提高了声音:“太子殿下,是关于阿雪的事情!” 那士兵吓了一跳,过来驱赶他:“休要大声喧哗!” -- 第51页 与此同时,马车里传来一个略沉的男子声音:“让他过来。” 李珏松了一口气,举步上了马车,车内已经点起了灯烛,昏黄的烛光跳跃不定,昭太子北湛正坐在案几后,看着手中的文书,头也不抬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莫名给人一种压力,令李珏几乎透过不气来,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太、太子殿下,您喜欢阿雪吗?” 话音才落,北湛倏地抬起头来,瑞凤眼线条凌厉,尤其是那双异于常人的深烟灰色瞳仁,在灯烛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像一只被激怒的猛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第31章 没有归途,也不知去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北湛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无比, 迫得李珏一哆嗦,手足都有些发软了,他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殿下不要误会,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罢了。” 北湛缓慢地合上文书,他面无表情, 眼眸幽深晦暗,沉沉如子夜一般, 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怒意,语气还算平稳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珏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垂着头, 不安地咽了咽唾沫, 声音几乎变了调:“我……倘或殿下喜欢她, 我可以把她送、送给您……” 北湛没说话, 他的眉头却紧皱起来, 目光如钉子一般锐利,像是要把李珏钉死在当场,他慢慢地吐字:“送?” 李珏以为他是首肯了, 立即接道:“是, 只要殿下保我性命,我就让阿雪跟您。” 然而北湛面上并没有露出半分喜色,眼神反而愈发冷峻, 寒声问道:“你来对孤说这些,她知道吗?” 闻言, 李珏有些含含糊糊地道:“我方才去见她时,向她提过此事。” 北湛沉着脸,紧紧追问:“她同意了?” 李珏开始支吾起来,又赶紧道:“她虽然没答应, 但是我可以写一封休书……” “不必!”北湛面带怒意地打断了他,表情近乎厌恶,冷冷地道:“要保你性命也可以,你写一封和离书。” 李珏大喜,忙不迭道:“这却好办!” …… 天色已经全黑了,马车里没有灯,唯有银色的月光落进来,到处都亮堂堂的,月色如霜,星辰满天,赵曳雪与玉茗趴在车窗口,主仆两人挨在一块说话。 看见一道黑影朝这边过来,赵曳雪止了话头,玉茗微微眯起眼,仔细辨认:“主子,又是那个人。” 那个人走近前来,身形高大,相貌堂堂,正是晏一,他向赵曳雪拱了拱手:“琴川公主,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赵曳雪并不动,只淡声道:“这么晚了,不知昭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情?” 晏一只好道:“李珏刚刚去见了殿下。” 赵曳雪表情骤变,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来,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玉茗惊慌道:“主子?您怎么了?” 赵曳雪用力呼出一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轻声道:“我没事。” 她看向晏一,道:“我随你去。” 下车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手足有些发软,膝盖却又僵着,腿肚子仿佛要痉挛一般,在直到刚刚以前,她也没有预料到李珏竟然会去找北湛。 再联想之前的争执,他的目的显而易见。 人心竟然会变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恶,令赵曳雪猝不及防。 她上了北湛的马车时,一眼就看见李珏瘦削的身影,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一根麻杆支棱着,他一味地低垂着头,没敢看过来。 赵曳雪却不肯放过他,径自走到他面前去,轻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珏不敢看她,支支吾吾道:“我、我来见太子殿下……商量一些事情……” 赵曳雪的声音冰冷:“商量着如何用我换你的性命?” 李珏退了半步,额上已冒出了微汗,他语气艰涩道:“阿雪……” “别这样叫我!” 赵曳雪厌憎地看着他低垂的脸孔,道:“你抬起头来看我。” 李珏犹豫了一下,只好缓缓地抬起头,与赵曳雪对视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有些瑟缩,赵曳雪抬手便是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扇过去,啪的一声很是清脆,估计马车外都能听见。 李珏偏着头,摸了摸嘴角渗出来的血,讪讪不敢言语,赵曳雪看着他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就觉得怒火攻心,咬牙质问道:“当初昭军南下,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你说,要送我回庄国去,这才过了短短一个月不到,李珏,你如今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珏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一片,他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眼中透出哀求的光:“别说了……阿雪,别说了……” 赵曳雪一听他叫自己阿雪,便觉得恶心至极,反手又是一巴掌,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得李珏一个踉跄,他捂着脸,垂头站稳了,过了一会儿,才闷闷道:“可你那时不是没走吗?你既然没走,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是啊!我当时怎么没走呢?怎么没抛下你呢?”赵曳雪咬牙切齿,她简直被气笑了,眼眶通红,不可置信道:“以至于你做出卖妻求生这种毫无廉耻之事,如今竟成了我的错?” 李珏呐呐不语,又作出那副逆来顺受的姿态,任打任骂,保持沉默,直到北湛的声音打破了僵局:“过来。” -- 第52页 李珏犹豫了许久,才慢慢上前去,北湛没有看他,轻轻叩了叩桌案,只吐出一个字:“写。” 李珏拿起笔,蘸墨的时候手微微颤抖着,在落笔之前,他又下意识看向赵曳雪,女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眸光冰冷,李珏忍不住低低唤了她一声:“阿雪……” 赵曳雪面露讥讽:“怎么,要我替你写么?” 李珏讪讪地低下头,就着昏黄的烛光,开始写起和离书来,他写得很快,不多时就放下了笔,喏喏道:“好了。” 北湛伸出两指,挟起那张薄薄的宣纸,仔仔细细,逐字逐字地看完,才看向赵曳雪:“如何?” 赵曳雪并不接过去看,只面无表情地回视他:“难道要我赞一句,这卖妻书写得好,文笔斐然,笔酣墨饱,精彩绝伦?” 她每说一句,李珏的脸色就白一分,北湛慢条斯理地将那张纸叠起来,细心地收入袖中,如此,尘埃已经落定。 李珏忐忑问道:“太子殿下,那……我、我能走了吗?” “走?”北湛剑眉微挑,诧异道:“你要走去哪里?” 李珏以为他要反悔,顿时急了,道:“您说过,保我性命的!” 北湛悠然道:“自是保你性命,又没说要放你离开,一切等到了盛京再说。” 李珏没想到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要去盛京,脸色骤变,没等他说话,北湛便扬声唤来晏一,指着李珏道:“从今日起,他不再乘车,与军中士兵同行,一同吃住,务必要保他性命无忧。” 言外之意是,其他皆可随便,晏一应了声,对李珏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李珏惊慌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北湛淡声道:“你是什么意思,与孤何干?在这里,一切都听孤的意思。” 哪怕李珏再不情愿,也晏一被带走了,马车里恢复了安静,赵曳雪仍旧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也不过去,她只觉得满心都是疲惫,就好像一个瓷瓶,每日不断地往里面倒水,而现在,水终于溢了出来,瓶子也碎了。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赵曳雪抬头,却原来是北湛已经到了她面前,皱着眉看她,他俊美的脸不知为何有些模糊,赵曳雪下意识眨了眨眼,一串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下,落在了衣襟上。 北湛的眉头顿时皱得愈紧,眉心像是要夹死一只蚊子,他伸手擦去赵曳雪的眼泪,指腹粗糙,上面的茧子如砂砾一般,擦得赵曳雪脸颊隐约作痛,眼泪却好像擦不尽似的,如长河决堤。 北湛的动作有些粗鲁,声音不悦而冷漠:“和他分开,你就这么难过?” 赵曳雪噙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道:“是你的手……擦得我的脸好疼……呜呜呜……” 北湛一顿,立即住了手,然后举起袖子来,用柔软的布料为她拭去眼泪,低声道:“别哭了,这种货色,不值得你哭。” 赵曳雪蹙着眉尖,轻声道:“我并非为了他哭,只是……” 她不觉得难过,只是分外茫然,活了这么多年,她却这般浑浑噩噩,没有归途,也不知去向。 活着实在是一件辛苦事。 北湛沉默着,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替她拭泪,赵曳雪眼睛红红,朝他伸出手来,北湛盯着看了片刻,道:“做什么?” 赵曳雪吸了吸鼻子,道:“李珏写的东西,可否给我?” 北湛不肯给,轻轻拍开她的手,剑眉微挑,道:“你方才还说那是卖妻书,给你做什么?” 赵曳雪转身就走,却听北湛的声音自后传来:“站住。” 赵曳雪回头,看见他从袖中取出那叠的薄薄的一张纸来,上面隐约泅着墨迹,他以两指挟着,还故意在赵曳雪面前晃了晃,赵曳雪猛然伸手去夺,北湛的动作却更快,勾起手指飞快地避开,叫她抢了一个空,另一手屈起,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淡声道:“我的东西,还想抢?” 赵曳雪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捂住头,气得睁大眼,争辩道:“这是给我的。” “谁说是给你的?”北湛把那页纸再次塞入袖中,不为所动地道:“现在是我的了。” 赵曳雪轻轻咬住下唇,道:“你要怎么样才肯还给我?” 北湛漫不经心地道:“倘若我心情好了,自然就给了你。” 赵曳雪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心情好?” 闻言,北湛看她一眼,才慢慢地道:“这就要看你的了。” 赵曳雪想了想,道:“罢了,我去找他,再要一封。” 北湛顿时黑了脸,在她转身的时候喝道:“回来!” 第32章 涂药。 到最后, 赵曳雪也没有拿到李珏写的那一封书,北湛只道,回盛京再给她。 没等赵曳雪争辩, 他又补了一句:“倘若你私自去见李珏,孤就让人剁了他的手, 叫他此生不能再写出半个字来。” 态度十分的不讲道理,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赵曳雪自是拗不过他的,只好认了。 此后一直到回盛京之前, 她都再未见到过李珏, 他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没入数万士兵之中, 找不到丝毫踪迹。 随着大军往北, 天气越来越冷,不仅冷,还干燥, 赵曳雪的脸颊都有些作痛了, 隐隐有脱皮的迹象,呼吸时都觉得肺腑和胸腔里是干巴巴的。 -- 第53页 玉茗十分心疼,每到大军扎营休息的时候, 就跑去火头军那里打热水来,弄湿了帕子给她捂着脸, 润一润皮肤才好受些。 除此之外,赵曳雪的嘴唇也变得很干燥,甚至起了皮,玉茗惊讶道:“主子, 您流血了!” 赵曳雪伸手摸了摸,指尖果然沾了些血,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书案边的北湛停下了笔,抬起眼,道:“过来。” 赵曳雪只好转过身,面对着他,北湛将车窗帘子挑开些,天光落进来,他轻轻捉住赵曳雪的下颔,凑近了端详,那原本娇嫩如桃花瓣的唇如今破了皮,渗着殷红的血丝,瞧着十分可怜。 北湛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赵曳雪痛得蹙起眉,打开他的手,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北湛轻咳一声,道:“让孟大夫来给你看看。” 孟老大夫提着药箱来了,看了看赵曳雪的伤口,道:“天气干冷,冻的,涂一些药膏就好了。” 他取了一小盒药膏递给赵曳雪,又叮嘱道:“脸上也可以涂,这里与梁国不一样,气候干燥,天气寒冷,倘若觉得脸干,切记不要用热水敷,嘴唇也不要时常去舔,否则会越来越严重,平日里不要吃油腻的食物,易上火。” 玉茗啊呀一声,有些懊恼道:“都是奴婢不懂,才会这样的。” 等孟老大夫一走,北湛向赵曳雪伸手:“让孤看看。” 赵曳雪把那盒药膏放在他手中,北湛打开来看了看,膏色如黄玉,呈半透明状,散发出草药的清香,他问道:“现在涂么?” 赵曳雪点点头,玉茗忙自告奋勇:“主子,让奴婢来吧?” 赵曳雪又把药盒拿回来,递给玉茗,北湛皱起眉,看着玉茗用小拇指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赵曳雪的嘴唇上,动作轻盈仔细,像是在描绘着一朵花。 涂完之后,玉茗轻轻松了一口气,道:“好啦。” 那药膏似乎有些用处,赵曳雪涂上之后,嘴唇冰冰凉凉的,她下意识抿了抿唇,比之前要润了许多,也没那么难受了,一旁的北湛道:“过来,让孤看看。” 赵曳雪想不通涂个药有什么好看,但北湛还是捉着她的下颔看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从玉茗手中把药盒拿走了。 玉茗不解地小声问道:“主子,他把药拿走做什么?” 赵曳雪想了想,道:“兴许太子殿下也要涂吧。” 此时正值晌午,士兵们赶了一天的路,腹内空虚,纷纷去排队领吃食,晏一穿过人群,到了分发食物的地方,偌大几个木桶,一字排开,里面堆满了小山一般的饽饽,七八个火头军正在飞快地发放食物,十分利索,只除了中间那一个,动作特别慢,队伍排得老长了,后面的士兵都有些不耐烦,伸长了脖子瞧。 “怎么这么慢啊?” “就是啊,旁边那队的人排得比我后,都吃上了。” “别叫了,”一个无可奈何地道:“咱们这一队是林副将在发呢。” 原本抱怨的士兵们都闭了嘴,齐齐叹了一口气,暗道倒霉。 晏一差点笑傻了,走过去道:“林子健,忙着呢?” 林康正忙得脚打后脑勺,满头大汗,见他笑容促狭,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道:“去去去,别添乱,想吃就去排队!” “我不用排,”晏一笑眯眯地道:“我来给殿下拿吃食。” 给昭太子殿下领食物,自然没人让他排队,一个火头军把早已准备好的食盒送给他,晏一接了,却不走,继续抱着手看林康忙活,幸灾乐祸地道:“火头军好玩吗?” 自从上次东窗事发之后,林康就被北湛打发到火头军这里来帮忙了,从前不知道,来了以后林康才发现,这是全军最忙的地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每天发馒头发饽饽,手都要断了。 如今还要被晏一看笑话,把林康气了个半死,他不服气道:“晏少颖你且等着,早日备好你那五两银子吧!” 晏一大为讶异:“你还惦记着我的赌金呢?” 林康振振有词:“一码归一码,我虽受了罚,可赌约还在,你别想赖掉。” “行,”晏一大笑道:“我且等着。” 两人说话间,却听有人道:“孟大夫来了,让孟老先领。” 众士兵纷纷让开路,孟老大夫一面道谢,到了林康跟前,讶道:“林小将军,怎么是你?” 众人皆闷笑,林康满脸尴尬,把饽饽递给过去,见他背着药箱,随口问道:“孟老这是去给谁瞧病?” 孟老大夫答道:“才从殿下那儿回来。” 晏一一惊,忙问道:“殿下的病不是已经大好了?” 孟老大夫摆了摆手,道:“不是给殿下瞧,是那位赵小娘子。” 晏一与林康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她怎么了?” 孟老大夫唔了一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嘴巴皮破了,流了点血,涂几日药膏就好了。” 说完就走了,林康瞟了晏一一眼,嘿嘿笑起来,笑容得意又猥琐,晏一看了就心烦,抓起他一个饽饽堵住他的嘴,林康也不恼,拿下饽饽咬了一口,笑得意味深长:“晏少颖,愿赌服输,银子拿来。” 晏一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林康挑眉:“你是不是输不起?” 晏一哼笑道:“只凭孟老这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 第54页 林康指了指他,道:“早晚叫你死心!” “那个……”喏喏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一个士兵小心看了看晏一,又问林康:“林副将,不如先发饭?” 晏一嘲笑:“林伙夫,你还是先干活要紧。” 提着食盒往回走,晏一又想起方才孟大夫说的话来,心里不禁有点打鼓,虽然反驳林康的时候他底气很足,但是他总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五两银子迟早不保。 不然平白无故的,嘴巴皮怎么会破呢? …… 马车里,玉茗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有各色面食,枣泥糕,还有摊得薄薄的春饼,洒着白芝麻,色泽金黄,酥的掉渣。 赵曳雪盯着那春饼看,玉茗便不动声色地把饼往她那边放,然而当赵曳雪动筷子去夹的时候,斜刺里一双筷子过来,将她拦住。 她一抬头,对上北湛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道:“大夫说了,你不许吃这个。” 赵曳雪试图挣扎:“就吃一块。” 北湛便夹起那块薄薄的春饼,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酥脆饼皮被咬开,喀嚓作响,看得赵曳雪十分眼馋。 北湛抬起眼:“真想吃?” 赵曳雪点头,北湛举着那半块春饼,剑眉微挑:“你求求孤。” 赵曳雪:…… 不蒸馒头争口气,她就算饿死,也不会去求北湛的! 赵曳雪闷头吃起别的东西来,咬牙切齿,好像她吃的不是食物,而是北湛的肉。 用过饭后,玉茗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了赵曳雪一眼,发现她的嘴唇又开始干了,提醒道:“主子,该涂药了。” 可是药盒之前被北湛拿走了,她小心拿目光瞟过去,希望昭太子殿下听见她这话,能把药盒还回来。 岂料北湛恍若未闻,跟没听见似的,赵曳雪便猜到他这是又要她求,遂对玉茗道:“无妨,先不涂了。” 玉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北湛,撇着个嘴,收拾好筷子碗碟,下了马车。 她走了没多久,北湛好像才回过神来,道:“不是要涂药么?” 赵曳雪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吃惊地道:“原来您的耳朵没事啊,竟然还能听见我们说话?” 北湛:…… 他面不改色地从袖中取出药盒,向她招手:“过来。” 赵曳雪与他对视,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北湛略略加重语气:“既然如此,那封书——” 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赵曳雪有些气急:“你无耻!” 然而北湛却毫不在意,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僵持了一会儿,赵曳雪不得不低头,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北湛打开药盒,一阵淡淡的草药清香弥漫开来,他用小拇指勾起些半凝固的药膏,凑近赵曳雪的唇,轻轻抹在上面。 赵曳雪微微垂着眼,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脸颊侧,极轻微却又无法忽视,微暖的手指沾着药膏,一点点润湿干燥的唇瓣,像一条细小的鱼在游移,带来一阵莫名的微痒。 这时间仿佛被拉得极慢极长,偏偏北湛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赵曳雪都有些坐不住了,正欲退开些,却被一只手按住后脑,北湛低声道:“别动,涂出去了。” 他说着,用干净的大拇指轻轻擦过赵曳雪的唇角,抹去多余的药膏,又端详了好半天,仿佛在观察一件精美的瓷器,觉得毫无瑕疵了,才十分平静地放开她,淡淡道:“行了。” 马车外,无意中看完全程的晏一无力地捂住眼,然后又摸了摸钱袋子,觉得自己这五两银子恐怕真的要保不住了。 第33章 这天还没黑呢。 玉茗回来的时候, 发现赵曳雪已经涂过药膏了,讶异道:“主子,您自己抹的么?怎么不等奴婢帮您呢?” 赵曳雪下意识往北湛的方向看去, 男人半倚着桌案,正在翻看着文书, 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赵曳雪抿了抿湿润的唇, 低声道:“不算什么大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玉茗却因为自己没帮上忙,显得有些失落:“哦, 那好吧。” 现在的她还不知道, 从此时开始, 一直到赵曳雪的嘴唇好了, 她都没有机会再为她的主子抹上一次药。 如此又过了两日, 天忽然就冷起来了,还刮起了大风,太阳藏在沉沉的云层里, 一副蔫蔫的样子, 日光泛着白,落在人身上不觉得暖,反而冷飕飕的, 寒意从骨头缝里渗进来,倘若一会儿不动, 骨节都要冻僵了。 赵曳雪和玉茗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冷,主仆二人一整天窝在马车上,伸伸胳膊都要打个颤,玉茗呵着热气, 哆哆嗦嗦道:“主、主子,这也太冷了……” 赵曳雪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还是打起精神,将身上盖着的大氅分给玉茗一半,两人缩在一起哆嗦,但不知为何,热度好像从四面八方溜走了似的,总是暖不起来。 再看看北湛,不愧是昭国人,他的穿着如往日一般,竟似乎半点都不觉得冷,北湛皱着眉看了看两人,起身入了屏风后,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被子,盖在赵曳雪身上,见她仍旧有些恹恹的模样,道:“这么冷?” 赵曳雪不语,只是摇摇头,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北湛还欲说话,马车外隐约传来人声,过了一会儿,车门被叩响了,晏一恭敬禀道:“殿下,曹校尉来了,有事相商。” -- 第55页 北湛便出了马车,外面的寒风颇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如刀子一般割得皮肤生痛,大军仍在继续行进,有条不紊,北湛接过晏一递来的缰绳,一个翻身利落地上了马背,曹盛纵马紧走几步,向他行礼:“殿下。” 北湛摆了摆手,道:“什么事?” 曹盛策马跟上他,禀道:“属下观这天气,今夜恐怕有雪。” 北湛剑眉皱起,略略勒紧马缰,风将他的袍袖吹得翻飞起来,问道:“多大的雪,会下多久?” 曹盛道:“估摸着只下一夜,但是是鹅毛雪。” 一夜的鹅毛雪,也有膝盖深了,北湛问他:“现在离安青郡还有多远?” 曹盛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简易的舆图来,指着其中一条道,说:“咱们如今在这里,照现在的速度,去安青郡最少还要三日,取道石岭山的话,最多一日半,需要渡漯河,但我们此次轻车简从,并未带渡河的器械用具。” 北湛细细观察那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有个鸡鸣镇,傍晚之前能到吗?” 曹盛默算片刻,道:“回殿下,倘若我们丢弃重物急行军的话,大概需要四个时辰左右就能到,但那时人困马乏,士兵腹中空空,又逢大雪,恐怕难以为继,得不偿失。” 北湛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际,皱着眉道:“看来这一路上运气到头了,今夜大雪,我们势必要在路上过了。” 曹盛道:“殿下无需担心,军中多是精锐之士,作战的好手,耐得住饥寒,区区大雪,不足为惧。” 北湛的神色并未变得轻松,只是将舆图交还给他,道:“命人传话,大军加快速度,一个半时辰后抵达枫树崖下,驻扎营地,所有士兵去搜集木柴等物资,等明日雪停,再继续上路。” 曹盛抱拳:“是!” …… 果然如曹盛所言,到了傍晚时分,天上就开始下起雪粒子来,一粒粒蹦跳着从车顶落下来,像是天上有人扯断了一把夜明珠,哗啦啦洒了一地。 枫树崖高百余尺,遮去了大半的北风,在此处安营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赵曳雪跟着北湛下车的时候,士兵们正在忙忙碌碌地搭建营帐,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把营帐建好,以遮蔽夜里的风雪。 玉茗牵着赵曳雪的衣袖,四下张望,冻得牙齿有些打颤:“主子,您要不要回马车上去?这里好冷……” 赵曳雪按了按隐痛的眉心,道:“在马车上坐着不动,一样冷,下来走一走,活动了身子,倒还暖和些。”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是几个士兵正探头围在一起,像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北湛对晏一道:“去看看。” 晏一去了,那几个士兵见到他,神色立即变得有些惶恐慌张,晏一问了几句话,他们都答了,一会摇头,一会点头的,各个面带愁色。 不多时,晏一回来了,向北湛禀道:“天气太冷,好些搭建营帐的油布都破了洞,夜里恐怕会漏风,有些难捱了。” 北湛想了想,道:“让他们先想办法堵上,倘若不行,去别的营帐挤一挤。” 赵曳雪却突然开口道:“裂的口子有多大,能让我看看吗?” 闻言,晏一看向北湛,北湛点了点头,他便对赵曳雪拱手:“公主请随我来。” 他带着赵曳雪去看那些破了的油布,因为用得太久,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大的足有一二尺来长,小的也有手指那么长,倘若张开,风雪就呼呼从裂开的缝隙里灌进去,搭了也是白搭。 玉茗探头看了一眼,讶道:“这么破了,怎么能用?” 那几个士兵见赵曳雪半天没说话,有些忐忑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小心问道:“那……还能不能修?” 士兵们眼中都带着期盼之色,倘若不能修,他们就只能睡这破了大洞的帐篷了,这么冷的天气,一宿熬下来,又是风又是雪的,倒不是受不住,只是苦头肯定要吃的。 赵曳雪放下那张油布,道:“能补。” 几个士兵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对视一眼,齐齐欢呼起来,之前问话的那个人搓着手,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一双眼睛露出希冀来。 赵曳雪对玉茗道:“去取针线来。” 玉茗惊讶道:“主子,真要补啊?这么多口子,怎么补得过来?” 赵曳雪道:“把最长的几道裂口补起来便可,你去便是。” 玉茗只好去了,没多久就带着一包针线回来,她们出宫之前收拾东西,玉茗准备得十分充足,连纳鞋底的针都没放过,带了足足两根,眼下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趁着天光还算亮,主仆二人穿了针开始缝补起油布来,一时间引得旁边搭建营帐的士兵们纷纷探头来看,窃窃私语着。 “她们在做什么?” “听说是修营帐啊。” 那士兵吃惊:“这也能修得好?”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做这个可厉害了,俺媳妇还能绣花哩,什么样的烂布头在她手上都能做出花样来!” 其余的士兵顿时面露羡慕:“便宜李二狗了,怎么叫他们几个走了大运?” 赵曳雪和玉茗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几个大的破洞补好了,她站起身来,对那几个士兵道:“已经补好了,但是以后使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倘若再坏,要补就难了。” -- 第56页 几个士兵都十分感激,不住地向她道谢,赵曳雪收起针线,又有一名士兵走过来,犹犹豫豫地道:“琴、琴川公主……能否请您替我也补一补营帐?” 大约是怕赵曳雪拒绝,他急忙又解释道:“只需要补顶上破的大口子就行,否则夜里会有积雪掉下来,把褥子都打湿了,人根本不能躺下。” 赵曳雪道:“可以。” 她一答应,不少士兵都围过来,纷纷开口想请她修补营帐,直到被一个沉沉的声音打断了:“够了。” 北湛皱起眉,扫视了一圈,语气微冷:“她们只是两个弱女子,如何忙得过来?” 众人都不敢吭声了,赵曳雪才开口道:“营帐裂口有超过一尺的,就过来补吧。” 一时间,又有四五人抱着油布过来排队,赵曳雪替他们缝补,北湛便站在她身侧看着,气势迫得士兵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赵曳雪把最后一个口子补完,她的手都冻得青红发紫了。 细长的针从僵硬的指尖滑落,赵曳雪正欲去捡,却被一只手握住了,往上一拉,她下意识顺着那力道站起身来,北湛皱着眉看她,眉心拧得紧紧的,好似能夹死一只蚊子。 他不说话,赵曳雪不解地回视:“怎么了?” 北湛拉起她就往前走,很快到了一座营帐前,他掀开帐帘,牵着赵曳雪往里走,冷风一下子就被隔绝在外面,远处依稀传来士兵们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嘈杂,但不知为何,更显得帐篷里安静。 北湛握着她的手腕,举起来看了看,原本纤细的手指已经红肿了起来,手背上甚至有些青紫的迹象,手指不自然地曲着,被冻得僵硬。 赵曳雪看他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双手轻轻呵气,一阵微微的暖意驱散了冰冷,让人联想到某种绒绒的小动物的皮毛,轻轻地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痒意。 赵曳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猛然握紧,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对方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只是认真地端详着自己的手,神色微凝,像是并不满意呵气带来的效果。 然后,他拉起赵曳雪的手,解开襟口,塞入了胸前,用体温替她暖着。 那一瞬间,赵曳雪感觉到了一阵猛烈的心跳,她眨了眨眼,不知那心跳来自哪里。 是她的手心下,还是她的胸腔中? “殿下——” 晏一掀起帘子的动作僵在那里,手里还捧着一个手炉,正满面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情景,赵曳雪的手塞在他家殿下的胸前,这……这怎么看,怎么不太对劲啊? 乖乖,不得了了,这天还没黑呢。 第34章 角抵之戏。 发觉晏一的出现, 赵曳雪如梦初醒,猛然把手收了回来,整个人尴尬万分, 在北湛看过来的时候,晏一十分识趣地默默放下帘子, 并且及时地拦住了后来的玉茗:“现在不能进去。” 玉茗茫然不解道:“为什么?” 晏一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殿下和你主子在有事……” 玉茗好奇追问:“他们能有什么事?” 晏一自是不能真告诉她是什么事情, 只得尴尬道:“就是——” 话才说完,营帐帘子又被掀起来,北湛立在那儿, 看了他一眼, 道:“手炉呢?” 晏一忙不迭把手炉送上, 顺便往营帐里看了一眼, 光线昏暗, 只隐约看见赵曳雪站在那儿,侧身对着他。 耳边传来北湛冷冷的声音:“进去看?” “啊?”晏一吓得一缩脖子,立即道:“属下不敢。” 北湛淡淡地瞥他一眼, 入了营帐, 把手炉递给赵曳雪,叮嘱道:“拿着。” 赵曳雪沉默地接过来,她现在不仅不觉得冷了, 甚至感觉到了些许汗意,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轻声道:“我、我去外面看看。” 北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风大。” 他才说完这句,忽然间,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淅沥声, 赵曳雪抬起头来,望着营帐顶,道:“下雪粒子了。” 天黑时分,终于开始下起了雪粒子,簌簌地落在营帐上,如乱琼碎玉,在地上蹦跳着弹开去,声音清脆悦耳,赵曳雪终于明白古人为何有诗云: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 她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粒子,忍不住看得入神,玉茗伸手接了一捧,一边冷得直哆嗦,一边兴奋地送到她面前,道:“主子,您快看!” 一颗颗圆润的雪粒子在火光下闪着微光,晶莹剔透,如琉璃珠子一般,十分漂亮,玉茗的手指被冻得通红,赵曳雪道:“快撒手,小心被冻伤了。” 玉茗忙扔了雪粒子,冷得直打哆嗦,不住呵气,赵曳雪把手炉递给她:“拿着暖暖手。” 玉茗才要接,一旁久未说话的北湛忽然开口道:“一时冷一时热,容易生冻疮。” 闻言,玉茗又缩回了手,忙道:“奴婢不用了,还是主子拿着吧。” 雪粒子下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地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吱嘎作响,寒风自山野间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音,营帐随之晃动,赵曳雪疑心它几乎要被吹走。 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窝在角落,像一只即将的冬眠的小兽,连动都不愿意动一下,营帐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跟着,帐子被掀开,一阵寒风趁机钻了进来,吹得赵曳雪打了一个冷战,下意识眯起眼。 -- 第57页 “主子!” 玉茗手里捧着一个大食盒,她身后跟着的是晏一,两人走近前来,赵曳雪才看见晏一提着一个陶钵,他小心的把盖子解开,里面竟是满满一钵赤红的火炭。 他把炭倒入早已挖好的土坑中,霎时间,便有融融的暖意便传来,赵曳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早听说你们北地冷,却没想到冷成这样。” 晏一笑起来,道:“公主初来,自然是不习惯,像我们待久了,这种天气如家常便饭一般。” 赵曳雪捧着双手,放在火炭上取暖,淡淡道:“你说的也是,总会习惯的。” 晏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收起陶钵,道:“这炭不经烧,最多也就一刻钟的光景,稍后我再送一些来。” 晏一走了,玉茗在旁边放下食盒,道:“主子饿了么?” “还好,”赵曳雪摸了摸她的手,被冻得冰凉,忙道:“你先暖一暖。” 主仆二人挨在一处,一边烤火,一边小声说话,没多久,帐帘再次被掀开,北湛挟裹着寒风走了进来,他的身形挺拔颀长,披着大氅,上面还沾着一层薄雪,他道:“晏一来过了?” 赵曳雪点点头,示意玉茗摆放碗筷,油灯如豆,营帐内光线昏暗,三人就着那一坑暖炭吃罢晚饭,北湛忽然想起什么,对赵曳雪道:“今日还没涂药。” 玉茗听了,忙主动请缨道:“让奴婢来吧?” 北湛没接话,径自从袖中取出那个药盒来打开,才几日功夫,那一盒药膏就快见了底,他以手指沾了些药膏,示意赵曳雪过去。 赵曳雪看了玉茗一眼,犹豫着没动,没想到下一刻,北湛自己倾身过来,在玉茗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替她涂上药膏,仔仔细细,甚是耐心。 那一刻,营帐内的气氛莫名变得十分古怪,一向粗神经的玉茗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自己此刻,不应当出现在此地。 她应当在营帐外面,和晏一站在一起…… 玉茗默默地收拾食盒退出去了,出了营帐就看见晏一站在门口,两人面面相觑,相顾默然,片刻后,晏一轻咳一声,问道:“殿下用过晚饭了?” 他动了一下,玉茗以为他要去找北湛,连忙阻止道:“现在不能进去……” 话才说出口,就觉得何其耳熟?之前晏一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玉茗猛然间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当真是蠢钝如猪。 好在晏一很有经验,缓缓点头,善解人意地道:“不进去,我就在这里候着。” 营帐外面发生的这些事,北湛和赵曳雪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小心地替赵曳雪将药膏抹匀了,营帐里静谧无声,灯火颤颤摇曳着轻影,燃烧的炭发出莹莹的红光,映在女子的面容上,眸似秋水,肤色如玉。 她微微垂着眼,睫羽长长,像铺陈开的扇子,投下浅淡的影子,忽然觉得鼻尖传来一点凉意,赵曳雪下意识抬起眼,正好看见北湛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有脏东西。” 赵曳雪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北湛淡淡道:“给你擦干净了。” 赵曳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人声,拖着长长的调子,宛如在唱歌。 她讶异道:“那是什么声音?” 北湛道:“是士兵在唱歌。” 赵曳雪起身到了营帐门边,那些歌声愈发清晰,遥遥唱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外面鹅毛般的大雪飘飞,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远处暗夜之中,火光隐约,士兵们齐声唱着北地的民歌,歌声遥遥传开去,在这寒冷清冷的冬夜,竟给人一种激昂之感,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跟着热了起来。 赵曳雪听他们一遍一遍地唱着,歌声粗犷,昂扬有力,她忽然想起来,北湛从前也唱过一首歌,也是在这样下着雪的冬夜,那时是上元节时候,燕京的东市花灯如昼,他们并肩而行,藏在宽大衣袖下面的一双手,悄悄勾在一起。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灯市,少女紧紧攥着少年的手指,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汗,一颗心却如云中的鸟儿,雀跃不息。 彼时赵曳雪不知他们将要往何处去,只一心一意地跟随着她的少年,他们踏着冬夜的薄雪,在小镜湖的湖心亭中停下来,北湛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道:蛮蛮,我给你唱一首歌。 他这样郑重其事,赵曳雪莫名也变得有些紧张,点点头:嗯! 北湛便张口,轻轻唱起来,他用的是赵曳雪不熟悉的昭国语: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他看着少女,略深的烟灰色眸中如有碎光,流而不动,其中藏着数不尽的青涩情意,他轻声说:蛮蛮,我喜欢你。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熟悉的歌声令赵曳雪蓦然回过神来,听见那些士兵们正在唱那首歌,声音悠扬,她下意识轻声跟着唱道:“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歌声渐消,赵曳雪才发觉北湛正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他的眉眼深邃,眼神复杂无比,叫人看不懂其中的情绪,沉沉地压抑着,像是河底涌动的暗流。 -- 第58页 “主子!” 玉茗的呼唤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气氛,赵曳雪大松了一口气,转头朝她望去:“怎么了?” 玉茗满面兴奋之色地奔过来,笑容灿烂道:“主子,那边有人在玩什么角抵,看起来好有趣啊,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才说完,她便感觉一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来,玉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昭太子殿下,面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转而变得怯怯的,忐忑而紧张。 赵曳雪却没注意到这种变化,饶有兴致道:“是角抵之戏么?我只听人说起,还从未亲眼见过。” 她说着,望向北湛,询问道:“我能去看吗?” 北湛薄唇微抿,他犹豫了一下,但见赵曳雪目露期待,还是道:“孤带你去。” 士兵们角抵的地方就在不远处,那里搭建了一个巨大的火堆,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得通明,鹅毛的雪花飘落下来,还未靠近,便化成了水雾,弥散开去。 众士兵们围坐在火堆四周,最当中有两名八尺壮汉,脱去了外袍,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仅仅穿着单衣,躬着腰,相对而立,像两只伺机而动的野兽,紧紧盯着对方。 昭国有蚩尤戏,这角抵便是从其中衍生而来,乃是军中作战,训练兵士所用,需要二人赤手空拳相搏,直到将其中一人压在地上,不得起身为止。 赵曳雪看着场上,只听一名士兵大吼一声,猛然扑向对手,用力抱住他的腰,往后翻去,他对面的人死死钳住他的手臂,双腿却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发出一声大吼,踏出一步,额上青筋暴起,竟然将那士兵拦腰举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大片冰渣雪粒。 “好!” “好样的!” 众人大声喝起彩来,欢呼声如雷,胜出的那个壮汉满头大汗,甚至能看见他身上有热气蒸腾,他哈哈大笑起来,竟然把单薄的上衣脱了,随手扔下,大吼道:“还有谁敢来战?!” 玉茗没料到他竟然会脱了衣裳,啊呀惊叫一声,连忙捂住了眼睛,羞红了脸,赵曳雪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遮住了她的眼,视线倏然变得漆黑一片,在众人热烈的欢呼声中,她听见北湛一贯清冷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气急败坏:“别看了!” 赵曳雪拿下他的手,道:“我没看。” 话是这样说,她的眼睛下意识往场上瞟,北湛又伸手挡住,冷冷道:“还没看?” 赵曳雪想了想,忽然道:“我从前听说,你也会角抵。” 第35章 你不冷么? 北湛会角抵的事, 赵曳雪在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时北湛初来庄国,在除夕宫宴上,伶人奏琴吹笙,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君臣同乐, 觥筹交错间,酒至酣处, 气氛热闹非凡,赵曳雪坐在长公主的身侧,忽然听见有人笑道:“臣听闻昭国人十分喜爱角抵之戏, 湛公子身为昭国皇子, 想必是十分精通此道了, 不如请湛公子一试。” 听了这话, 赵曳雪思索了片刻, 才想起来那湛公子是何许人,是她在小镜湖边上看见的那个挨打的少年。 “哦?”建德帝似乎也来了些兴趣:“何为角抵?” 那提议的人笑着答道:“昭国有蚩尤戏,这角抵便是从其中衍生而来, 十分有意思, 皇上若是想看,可令湛公子演示一番,也好叫臣等开开眼界。” 建德帝靠在龙椅上, 饶有兴致地道:“准了。” 过了片刻,赵曳雪瞧见那攘攘的坐席间站起来了一个少年, 他穿着深色的衣袍,身量清瘦挺拔,眉目俊美而深邃,略深的烟灰色眼瞳在夜里不太真切, 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冷漠来,他向上座的帝王拱了拱手,声音恭敬冷淡:“陛下有命,莫敢不从。” 起舞奏乐的伶人们都退下了,前方的场上空了出来,北湛走过来停下,微微躬身行礼,赵曳雪离得近,看见纱灯明亮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运笔者的手必然有十分的稳,才能画出这样精准干净的线。 北湛不卑不亢地向建德帝解释道:“角抵又称角力,乃是军中作战,训练兵士所用,需要二人相竞才行,臣一人无法演示。” 闻言,建德帝大手一挥,示意身边的太监:“你去与湛公子演示。” 那太监谄媚笑答:“是,奴才遵旨。” 太监的身量虽然不高,但很是壮硕,站在北湛跟前,简直像一座小山,他似乎对自己的分量极为自信,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拉开了笑,对北湛嘻嘻道:“湛公子,请。” 北湛深烟灰色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分不屑和讥嘲,几不可察,若非赵曳雪坐得近,恐怕都要错过了,少年那副毫无表情的俊美面孔下,藏着深深的傲慢。 他将碍事的下袍角掖好,后撤一步,摆开了架势,准备开始角抵,但是那太监显然不清楚其中的规矩和门道,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有些傻傻地问:“湛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北湛微微抿起唇,不答话,双目专注地盯着对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一只狼盯上了他的猎物,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那太监被他看得浑身汗毛直竖,竟生了几分惧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就在此刻! -- 第59页 北湛神色一凛,猛然上前一步,正欲动作,谁知这时从席间传来一个声音:“等等,臣听说这角抵之戏,是不是要除去上身衣物,光腿赤足相搏?” 建德帝面露讶色:“还有这种规矩?” 那臣子笑着道:“确乎如此,臣也是道听途说的,或许湛公子更清楚一些。” 那一瞬间,北湛的神色变了,他的下颔骨紧紧绷起,眼神沉沉的,像浓如重墨的子夜,宛如受到了什么侮辱。 建德帝没有发话,于是众人的兴致愈发高昂,伸着脖子往场上瞧,瞧这位昭国的皇子会如何挣扎,如何备受羞辱,如何无奈地向他们妥协,放下最后的自尊,任人取乐。 北湛面无表情,他站在原地,肩背挺直了,像一柄出了鞘的剑,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薄唇抿起,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看热闹的面孔,然后不经意间与赵曳雪的视线对上。 少女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兴奋,只是轻轻蹙着眉,眼神干净纯粹,像冬日飘落的零星小雪。 赵曳雪看见他伸手慢慢地搭在腰间,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神色,但是当众受这般的屈辱,想来那深烟灰色的眸中,必然不会是平静的。 她轻轻扯了扯长公主的衣袖,朝她那边挨过去,悄悄伸手捂住了一半眼睛,小声道:“真的要他脱衣服么?” 她如玉的脸颊上染上了些许绯红,一直烧到了耳根,长公主见她那副羞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当然不了,如此戏弄于一个少年人,不说远在千里之外的昭国会不会觉得羞辱,我们庄国的颜面已然尽失了。” 她说罢起身,向建德帝恭敬道:“启禀皇上,儿臣近日得了一副好字,乃是前朝大家祝赟文的真迹,传闻中失传了数百年的云海帖,特意进献给皇上。” 长公主打断了这荒诞的闹剧,也无人再不识趣地揪着北湛不放,此事便算过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赵曳雪没想到自己竟然记得这样清楚,仿佛昨日才发生过一般,回想起来,就连北湛那时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都清晰无比。 “主子!” 玉茗的声音唤得她回了神,她兴奋道:“快看!昭太子上去了!” 赵曳雪的目光投向场上,果然看见了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除去了宽大厚重的外袍,北湛仅穿着单薄的内衫,相比起对面那个膀大腰圆的八尺壮汉,他看起来不算强壮,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 玉茗把北湛与那个士兵比较了一番,小声道:“这……差这么多,昭太子恐怕打不过吧?那个人比他壮好多!” 赵曳雪想了想,道:“这却不一定,角抵应当也是有技巧的。” 旁边传来晏一的声音,笑着道:“琴川公主说得极是,我们殿下玩角抵可是很厉害的,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 闻言,玉茗好奇道:“那你呢?你打得过他吗?” 晏一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我与殿下么,平分秋色,伯仲之间。” 正说话间,北湛与他的对手已摆好了架势,围观的士兵们也都闭了嘴,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得远处有风声呼啸而过,卷起无数雪花,飘飘洒洒地坠落下来,越是靠近地面,下降得越快,无声无息地隐入薄薄的积雪之中。 两人静默地对峙着,紧紧盯着对方,没有人先动,远远望去,就像两尊石像,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化作湿润的水沁入单薄的衣裳,空气紧绷,一触即发。 赵曳雪清楚地看见,有一片细小的雪花擦着北湛的睫毛坠落,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在这时,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动了! 那士兵像一只凶猛的虎,猛地朝北湛扑过去,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往前重重踏出一步,口中大喝一声,故技重施,如之前那般将北湛举起来,往地上摔去。 玉茗掩口惊呼起来,赵曳雪忍不住握紧了手心,却见北湛反应更快,迅速反手钳住那人的腋下,也不知他如何做的,竟然轻松地在半空翻了一个身,稳稳落在那人身后,趁其不备,抱住他往后摔去! 对手一个趔趄,但是很快,他稳住了步子,反身再次抓住北湛,涨红了脸,发出一声大吼,拼尽全力朝他撞去,北湛急退数步,眼看身后就是人群,退无可退,他暴喝一声,重重踏在雪中,砂石混着冰渣残雪四溅开来。 他竟然真的稳稳停住了,无论那士兵再如何用力,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再前进一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玉茗更是紧张地不住绞手指,赵曳雪想了想,把手炉顺便递给她,玉茗愣了一下,满脸迷茫道:“主子不冷吗?给奴婢做什么?” 赵曳雪一本正经道:“我不冷。” 她不仅不冷,还挺热的,热到手心都沁出了汗意,再拿着那手炉,简直到了烫手的地步。 她再次看向场上,那士兵还在使劲,一张脸孔涨得通红,青筋暴起,龇咧着牙,呼哧喘气,而相对的,北湛面上的表情就内敛许多,甚至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更深更沉,在火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蛰伏的凶兽,冷峻而危险。 雪花化作冰冷的水,顺着他的下颔滑落,打湿了衣裳,下一刻,他猛然一蹬地面,微微侧过身子,用力地钳住对手,往旁边摔去! -- 第60页 那士兵猝不及防,被摔了一个正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面上的表情犹带着懵然和震惊,像是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好!” 士兵们忍不住异口同声地大喝起彩来,玉茗把手炉夹在胳膊下,惊叹着鼓掌,兴奋地对赵曳雪道:“主子,昭太子他太厉害了!” 赵曳雪轻吁出一口气,慢慢地松开手掌,接住几片雪花,握住,顷刻间就化作了水,手心里的滚烫热度总算是散去了些许。 玉茗讶道:“主子,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吹风受了凉?” 赵曳雪下意识摸了摸脸,果然是滚烫的,她低声道:“我没事。” “怎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北湛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衣衫,早已被雪水和寒水浸得湿透了,凌乱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线条,赵曳雪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道:“你不冷么?” 他俊美的脸上密布着微亮的汗珠,身上仿佛有热气隐隐蒸腾,雪花落上去,顷刻间便化作了水迹滑落。 北湛慢腾腾地道:“不冷。” 第36章 不断地抗拒,又不断地被…… 到了半夜时分, 雪越发大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人踩下去, 雪便没过了脚踝的位置,这种情况下, 即便是昭国的士兵也有些熬不住了,各自散去, 回营帐休息,只剩下几队士兵守夜巡逻。 营帐里,赵曳雪和玉茗挤在一起睡, 之前吹了些风, 她的头又开始隐约作痛, 好像有一个锤子在不停地敲打着, 令她无法入眠。 土坑里的火炭已经熄灭了, 化作薄薄的灰烬,赵曳雪伸手试了试,并不能带来半分暖意, 寒意从骨头缝里渗进来, 她轻轻按了按眉心,翻了一个身。 “冷?” 营帐另一端的黑暗中,传来北湛的声音, 赵曳雪没想到他还未睡,轻轻嗯了一声, 那边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响起,很快,北湛披衣而起,道:“等我回来。” 他说完, 没等赵曳雪发问,便掀了帘子离开,外面风雪肆虐,有零星的雪花顺着帐帘缝隙吹了进来,落在地上,莹白的几片,像春日里粉白的梨花。 赵曳雪翻身起来,将大氅披在身上,走到营帐门口,掀帘往外看去,远处群山遥遥,如浓墨重影,大雪好似鹅毛一般,飘飘洒洒地散落在天地间,寂静如一副水墨画卷。 她仰起头看得入了神,直到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北湛的声音随之传来,带着几分责备:“怎么在这里站着?” 赵曳雪循声望去,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男人的身影挺拔颀长,身姿矫健,肩背挺直,让人想起收入鞘中的剑,他走近前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赵曳雪问道:“你去了哪里?” “去找了孟大夫,”北湛举了举手里的小坛子,示意她看,里面传来轻微的水声。 赵曳雪有些好奇:“是什么?” “酒。” 北湛将木塞拨开,啪的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他仰头喝了一口,慢慢地道:“是西江曲。” 说完,便把酒坛子递过来,淡声解释道:“这是昭国最寻常的酒,不算烈,只是后劲略足,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赵曳雪捧着酒坛子,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一事,道:“听说军中不许饮酒。” “嗯,”北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思虑着什么,道:“所以是给你喝的,暖暖身子。” 赵曳雪笑了,她捧起坛子小小喝了一口,确实如北湛所言,这酒并不算很烈,淡淡的辣味顺着喉头蔓延而下,原本冰冷麻木的手足立即就暖和了起来。 她这一生喝过许多酒,唯有这一次,是印象最为深刻的,酒并不好,几乎算得上粗劣,酒味却浓,她站在寂静的夜色里,就着这铺天盖地的大雪,慢慢地把那一坛子酒全部喝完了。 喝到最后,赵曳雪举起空空的坛子摇了摇,吃惊地微微张大眼睛,对北湛道:“怎么没有了?” 她喝光了整整一坛酒,玉一般的脸颊上浮现几许微红,如胭脂淡扫,桃花眼眯起,眼尾透着一抹绯红,莫名地惹人怜惜。 北湛伸出手去,在触及她眼角的前一刻,倏然停住,然后慢慢地往下,拿过了那个小酒坛,轻轻摇了摇,像是在确认一般,告诉她:“因为喝完了。” “哦。”赵曳雪乖顺地点头,大约是站得有些累了,她索性坐下来,抬起头看北湛,一个力道控制不好,整个人险些往后仰倒,好在北湛及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才免于跌坐在地上。 赵曳雪抱怨道:“你太高了,好像一棵树。” 北湛打量她一眼,道:“是你太矮。” “胡说,”赵曳雪蹲在地上,撑着膝盖,仰着脑袋和他分辩:“不是我矮,是你太高,得砍掉一点。” 她显然是喝醉了,说话天真得像一个小孩子,北湛静静地注视着她,问道:“要怎么砍?” 赵曳雪便伸手在他的膝盖位置,比了比,道:“从这里开始……” 北湛:“下面全砍掉?” 赵曳雪轻嗤了一声,命令道:“上面全砍掉!” 北湛:…… 光想想那情形都有些可怖,他认真地同这小醉鬼打商量,道:“那样的话,你就没法和我说话了。” -- 第61页 “啊……”赵曳雪想了想,道:“那就算了,还是砍下面吧。” 于是北湛缓缓地蹲下身来,像她一样蹲着,平视着她的眼睛,道:“现在可以了?” 赵曳雪又伸手比了比,满意点头:“可以了。” 她看着面前鹅毛一般的飘飘大雪,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惊叹道:“好多盐啊!你们昭国人真有钱!” 北湛赞同道:“是。” 然后又问她:“梁国没有这些吗?” 赵曳雪摇摇头:“没有,梁国没有。” 北湛:“那你觉得,昭国和梁国,哪个比较好?” 赵曳雪抓起一把雪,往酒坛子塞,听了这话,一口回道:“自然是昭国。” 北湛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赵曳雪怔了怔,她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般,道:“不知道啊,我只是心底里觉得……” 她用醉糊涂了的脑子想,越想越茫然,好像从心底里觉得昭国好,在很久以前,她就向往过这个国家,有人告诉她,冬日里会有大雪,像厚厚的棉花一样,把整个天地都盖上,人跌进雪里去,一下就没到头顶了,冬天湖面结了厚厚的冰,人能在上面嬉戏滑行,到时候我带你去玩。 谁带我去玩?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顷刻间,就将那些洁白的雪融化出几个小小的孔洞…… 赵曳雪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她在心里对那个人说,我已经去不了了啊…… “怎么哭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拭去泪水,赵曳雪透过迷蒙的泪光看着那人,吸了吸鼻子,道:“师父,你怎么变老了啊?” 北湛:…… 赵曳雪酒气上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她伸手拍了拍北湛的肩,晃悠悠地道:“师父,我今天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她拍得很用力,北湛纹丝不动,她倒险些把自己拍到地上去,北湛伸手扶住她,顺着问道:“什么梦?” 赵曳雪蹙着眉尖儿,使劲想了想,道:“梦见你在跟人玩儿那个什么……角抵。” 北湛应了一声,道:“然后呢?” 赵曳雪又吃吃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吃吃地笑,还伸手捂住了眼睛,有些害羞地道:“我不好说……” 北湛略一思考,角抵有什么不好说的,紧跟着,他明白了什么,俊脸瞬间就黑了,瑞凤眼微微眯起,声音有些危险地问道:“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别的男人?” 赵曳雪摇摇头,分开手指,从指缝里看他,道:“不是别的男人!就是师父你啊!” 北湛依旧黑着脸,不信:“既然只有我一个,为什么不好说?” 赵曳雪吃吃笑起来,红着脸,十分不好意思地道:“可是师父你没穿衣服啊,怪难为情的。” 北湛:…… 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咳一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着赵曳雪的肩,黑着一张俊脸,追问道:“我没穿衣服是什么样的?你看见的人真的是我?” 声音再没了往日的淡然平静,醋意冲天,倘若有旁人听见了,估计会疑心昭太子殿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赵曳雪被他晃了一下,头都晕乎乎的,连忙嗯嗯点头,肯定地道:“是你,是你!肩膀这里有一颗黑色的大痣啊!” 北湛的脸顿时沉了下来,黑成了锅底,他的肩膀上可没有什么痣,倒是今天与他角抵的那个士兵肩膀上有。 他盯着醉猫一样的赵曳雪,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酝酿着汹涌的暗流,危险而慑人,像是要把面前的女子吞没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两指,扣着赵曳雪小巧玉白的下颔,让她抬起头来,正视着自己,她醉眼朦胧,眼角透着绯红,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清幽幽的,仿佛会说话一般,带着天生的多情。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能轻易地蛊惑人心,嬉笑怒骂,皆是动人之态,哄他骗他的时候,是笑着的,说不喜欢他的时候,也是笑着的,朝他射来那一箭的时候,仍旧是笑着的。 北湛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能够将这双眼睛彻底忘记,他们从此陌路,却不想重逢时,仍旧为它所蛊惑,被其主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动思绪。 不断地抗拒,又不断地被吸引。 他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女子的眉眼,大约是觉得颇痒,赵曳雪轻轻笑起来,往后躲开,像从前那样撒着娇:“师父,你的手上好多茧子,疼~” 北湛下意识挪开手,他微微抿起薄唇,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很轻地问:“蛮蛮,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嗯?”赵曳雪茫然地睁着一双醉眼,道:“师父,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 北湛忽然间改了口,牵起她的手,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该睡觉了。” 第37章 喜欢就送给你。 喝醉的赵曳雪很乖顺, 跌跌撞撞地跟着北湛走,还不忘趁机提要求:“师父,我头晕, 明日早上不要练箭了,好不好?” 北湛沉默了片刻, 道:“好。” 赵曳雪小小地欢呼起来,道:“师父你真好!” 北湛替她除去大氅, 让她躺下,又替她拉了被子,仔细掖好被角, 低声道:“睡吧。” -- 第62页 赵曳雪嗯嗯点头, 北湛在旁边坐着, 等待她彻底安静, 呼吸变得均匀之后, 他才缓缓伸出手去,在黑暗中轻轻地抚过她的鬓发,指尖落在她的脸颊上, 触感温热柔滑, 令人流连。 他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才终于起身,走到营帐的另一端睡下, 然而才刚刚盖好被子,便听见赵曳雪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含糊又迟疑:“师父?” 北湛应道:“我在,怎么了?” 赵曳雪揉了揉眼睛,眯起来看四周,茫然道:“这里好黑啊。” 北湛的声音淡淡的, 却透着十足的耐心:“该睡觉了。” 赵曳雪虚握着拳,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蹙着眉痛苦地道:“师父,我难受。” “哪里难受?” 赵曳雪呜呜道:“头好痛……” 有些人在喝过酒之后,头确实是不舒服,北湛又起身,来到赵曳雪面前,道:“头哪里痛?” 赵曳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位置,不高兴地撒娇:“这里。” 北湛替她轻轻揉了揉,疼痛果然缓解了些许,赵曳雪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还不忘奉上马屁:“师父,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嗯。” 北湛眉眼微动,目光低垂,像是要透过那黑暗的夜色,落在她的面容上,看清她此刻的表情,他确认似地问道:“我是世上最好的人?” 赵曳雪迷迷糊糊地用力点头:“对!” 北湛平静地问道:“和赵玉磬比呢?长公主,谁更好?” 赵曳雪轻哼一声,思索了好一会,才摇头道:“长公主不好,你好,师父最好!” 她吃吃地笑起来,抱着北湛的手臂,把脸挨上去轻轻地蹭着,高高兴兴地道:“师父天下第一好!” 北湛停了手上的动作,过了好久,他才把手掌落在赵曳雪的发顶,轻轻地揉了揉,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你是撒娇成精么?” 赵曳雪茫然道:“我不是妖精呀。” 北湛拍了拍她的头,道:“头还痛么?” 赵曳雪摇头:“不痛了,师父真厉害!” “那就睡觉。” 北湛毫不留情地把她按回被窝里,再次替她拉好被子,道:“明日还要早起。” 赵曳雪忙分辩道:“你说过明天不练箭的!” 喝醉酒之后,别的事情忘光了,这种事倒是记得清楚,北湛匪夷所思,但还是配合道:“不练。” 赵曳雪这才乖乖躺好,然而北湛回去睡下没多久,就感觉到她那边再次传来窸窣动静,他皱起眉,低声道:“怎么还不睡?”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腿被什么踢了一下,赵曳雪啊呀一声轻呼,整个人朝他跌了下来,北湛一时猝不及防,被压得痛嘶一声,扶住她,道:“你做什么?” 赵曳雪醉歪歪地爬起来,嘻嘻笑着道:“太黑了,我好害怕,师父,我和你一起睡吧?” 北湛沉默片刻,道:“不行。” 赵曳雪却不理他,手脚并用地往他的被子里爬,一边爬还一边道:“师父,你这里好暖和啊。” 北湛拿她毫无办法,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替她盖好被子,道:“要睡这里,就安分些。” 赵曳雪嗯嗯点头,向他保证:“我很听话的。” 北湛帮她掖好被角,免得透风,自己往后退了退,下一刻,赵曳雪又粘过来,牛皮糖一般,嘴里咕哝道:“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北湛轻声否认道:“没有。” 赵曳雪揪着他的袖角,小声抱怨道:“可是你今天都不叫我蛮蛮了。” 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委屈,北湛一手支着身子,垂眸望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带着酒的香气,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声唤道:“蛮蛮。” 赵曳雪吃吃地笑起来,搂着他的手臂,小小声地软语撒娇:“蛮蛮喜欢师父哦!” 酒香忽然就变得浓烈起来,弥漫在空气中,吸入肺腑,像是点燃了一团火,在血液里砰然炸开,火星子四溅散落开来,滚烫无比。 北湛低下头去,吻住女子的软唇,赵曳雪唔了一声,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然后又扑哧笑起来,北湛呼吸一滞,终是停下,无奈至极地道:“你笑什么?” 赵曳雪咯咯地笑:“师父,我没有偷吃糖。” 她一派小孩儿似的天真娇憨,倒叫北湛亲不下去了,默然片刻,用力替她掖好被子,强忍着道:“那就睡觉。” 赵曳雪仰躺在被窝里,双眸张大,盯着他的脸,忽然道:“师父,我看不清你,能点灯吗?” 北湛道:“不能。” “哦,”她有些失望,闷闷地应了一声,又道:“那我能摸摸你吗?” 这次北湛没回答,下一刻,有一只手伸过来,带着暖意,包裹住了她的手背,往上送去,赵曳雪摸到了他的脸,线条流畅漂亮,鼻梁高挺,眉骨微微突起,显得眼窝深而冷峻,典型的北地人的长相。 她在黑暗中,轻轻触摸着他的眉眼,喃喃道:“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真好看,特别是这双眼睛……” 那时北湛刚刚挨了打,颧骨和嘴角都破了皮,渗着血,姿态却不见一丝狼狈,让人想起受伤了的狼,虽然趴卧于地上,仍然威风凛凛。 -- 第63页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瞳,竟然是略深的烟灰色,在日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凶兽,仿佛在下一刻就就要暴起伤人。 北湛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喜欢我的眼睛?” “喜欢。” 北湛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腕处的皮肤,声音微哑道:“喜欢就送给你。” 说出这一句话时,他自己都像是愣了一下,赵曳雪却笑起来:“不要,因为它是你的,所以才好看。” 北湛握着她的手猛然收紧,赵曳雪可怜巴巴地叫疼,他又立即松开来,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再次重复:“睡觉,再不睡,就回你自己那去。” 这话果然有效,赵曳雪忙乖乖躺好,把手放在被子里,没一会,睡意便席卷而来,令她晕乎乎的头脑愈发不清醒,没等北湛松一口气,便听她小声嘟哝道:“师父,你肩膀上那一颗痣看起来好大啊……我想……摸一摸……” 北湛:…… 他深深地呼吸,才将胸腔里那种疯狂翻涌的怒意平息下去,伸手隔着被子,将赵曳雪揽入怀中,静坐良久,才低声道:“赵玉磬曾说你最会趋利避害,天生便懂得讨好人……” 北湛低头,把脸埋入赵曳雪的脖颈处,声若呢喃:“你这次是不是也在骗我……” 寂静的空气中,回应他的,只有女子均匀的呼吸,她已沉沉睡去了。 …… 清晨时分,天刚破晓,玉茗便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一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转过头,看她家主子醒了—— “主子?!” 看见空荡荡的被窝,玉茗的呵欠打到一半就停下了,险些噎着自己,她连忙爬起身来,因怕吵醒营帐另一端的北湛,她压低声音唤道:“主子,您在吗?” 天色还不算大亮,营帐里的光线昏暗无比,影影绰绰的,她什么都看不清楚,玉茗没听见回应,只好趿上鞋子,哆哆嗦嗦地穿上外袄,出了营帐。 大雪下了一夜,早上终于停了,外面白茫茫一大片,远处的山峦皆是白雪皑皑,士兵们大多已经起了,各自打扫着营地的积雪,忙忙碌碌。 冷风吹得玉茗牙齿打战,她抱着手臂,声音颤悠悠地唤赵曳雪,但是总不见回应,正在这时,晏一踏着雪走过来,道:“怎么了?” 玉茗面露焦急,忙答道:“我家主子一早就不见了。” 晏一道:“你别急,我先让人到处找找,才下了大雪也走不远,兴许她就在附近。” 玉茗点点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顺着营地开始找起来,问了许多士兵,各个都说没看见赵曳雪,也有不少人帮着他们一起找,眼看日头已经出来了,金色的阳光从云层后倾斜而下,把洁白的积雪映出绚丽的碎光,好似洒落了一层金粉,美不胜收。 所有人仍旧没有找到赵曳雪,玉茗已经急得哭出了声,抽抽噎噎道:“都怪我夜里睡得太沉,主子若是出事了可如何是好?” 她自责不已,晏一看她难过得无以复加的模样,安慰道:“别急,我刚刚看过了,营地周围也没有脚印,兴许是和她错过了,我先去禀报殿下,再派人出去找。” 玉茗抹着眼泪,用力点头,两人一道往主营帐走,因着天色大亮,营帐里的光线也好了许多,静悄悄的,北湛还未醒,晏一恭敬地道:“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北湛便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并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晏一有些疑惑,但还是继续禀道:“琴川公主她不见了,是否要派人去寻——” “不必。” 北湛的声音有些低,紧接着,他胸前的被子忽然动了动,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从被子下探了出来,像是被寒冷的空气冻得一哆嗦,被子里发出一声抽气,北湛抓起那只手又塞了回去。 晏一和玉茗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赵曳雪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青丝散乱,眼神迷蒙,愣愣地望向他们,一脸的茫然…… 第38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一瞬间的空气近乎凝固静止了, 直到晏一发觉北湛紧皱着眉看过来,他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大力咳嗽一声:“没、没什么事情了,属下扰了殿下清梦, 真是该死。” 说完,一把拉起仍在震惊中的玉茗, 快步地走出了营帐,等走出老远,玉茗才终于反应过来, 结结巴巴地道:“主子她、他们……睡、睡在一起?” 晏一十分尴尬, 摸了摸鼻子, 道:“也有可能是, 夜里太冷了……” 玉茗飞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用力点头:“对,一定是这样,主子最怕冷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毫无意外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满的不信。 营帐里, 依然静如死寂,谁也没有说话,赵曳雪傻傻地坐在那里, 一脸迷茫,她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北湛的被窝里。 在她第三次把充满怀疑的目光投向对方时, 北湛终于说话了,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你昨晚喝多了。” 赵曳雪恍然,回想了半天,觉得头隐隐作痛, 只记得昨夜北湛给她拿了酒,她站在营帐门口,对着漫天纷飞的大雪,咕咚咕咚把一坛子酒全喝光了,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更不要说自己是如何睡到了北湛的被子里。 她抓着被子,迟疑道:“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 第64页 北湛看过来一眼,他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微微一动,在晨光中显得琉璃一般的光彩,他慢吞吞地道:“除了非要挤到我的被子里睡之外,没做奇怪的事情,不过……” 赵曳雪:“不过?” 北湛继续道:“不过你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赵曳雪下意识捏紧了被子,颇有些胆战心惊地道:“什么话?” 北湛想了想,十分淡然地道:“你说梦见我没穿衣服,还说想摸我的——” 赵曳雪飞快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满脸通红,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道:“是我、我说的?” 北湛眉眼微垂,看着她,慢慢地点头,表示肯定,赵曳雪羞愤欲死,面如火烧一般,察觉到自己还捂着对方的嘴,又猛然松开,支支吾吾地道:“我、我都记不得了!” “我知道。” 北湛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毫不意外一般,径自站起身来,将外袍披上,赵曳雪看着他默默的动作,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睡了黄花大闺女的负心汉,莫名的心虚,她捏着被角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意,却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北湛系上外袍,这才看向她,淡声道:“下次不要在外人面前喝酒。” 赵曳雪立即点头,见北湛仍旧望着自己,并未离开,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有些迟疑地问道:“还有什么?” 北湛沉默片刻后,才道:“没什么。” 他走了几步,背对着她站定,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今日不练箭了。” 说完,便掀起帘子出去了,赵曳雪怔怔地坐在被窝里,意识都有些恍了神,曾几何时,她最喜欢听到的就是北湛这句话,说起来,她从前还拜了北湛为师的。 今日不练箭了。 师父,那明日呢? 明日……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在认识北湛之前,赵曳雪总是不爱出门,窝在府里,哪里也不去,长公主总疑心她要憋出什么毛病来,在一次打猎时,听闻昭国的那个质子射得一手好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遂请了他来,让赵曳雪跟着他习箭,也好过一个人待着。 赵曳雪那时候并不喜欢北湛,长公主模样美艳,生性风流,裙下之臣众多,倒也不差北湛一个。 她认为北湛就是想借着教她习箭的事情,好顺理成章地出入公主府,博取长公主的青眼。 她可看不上这种人。 后来事实证明,赵曳雪大错特错,因为她发现,北湛是真的在认真教她习箭。 公主府的花园里有一个小校场,原是长公主从前骑射用的,后来收拾出来给赵曳雪学射箭,靠墙的位置立了一溜草靶子。 第一日,北湛拿了一张弓给赵曳雪,指着那一排靶子,道:“先试一弓。” 赵曳雪只好慢吞吞地接了弓,弯弓搭箭,拉—— 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结果却只勉强开了半弓,赵曳雪有些尴尬地转头,与那双深烟灰色的眸子对视上了,她小声道:“我拉不开。” 北湛毫不意外,直接给她另换了最小的弓,这次赵曳雪倒是拉开了,她像模像样地瞄准草靶子,自信满满地问道:“要射哪个靶子?” 北湛想了想,敷衍道:“哪个都行。” 赵曳雪开弓射箭,箭矢咻地一声疾飞而出,一头歪扎在了地上。 北湛看了一眼,朝她伸出手,赵曳雪连忙把弓交上去,北湛道:“先练基础功吧。” 所谓基础功,就是扎马步。 扎了一日的马步,赵曳雪痛不欲生,浑身如同散了架似的酸疼,胳膊抬不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北湛喊了停,赵曳雪干脆利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的北湛轻飘飘地道:“明天继续扎马步。” 赵曳雪累得如同死狗,闻言不由心头火起,瞪他一眼,正在这时,有下人来报,说长公主回府了。 她立即对北湛道:“长公主殿下回来了,你赶紧过去吧。” 她满脸都写着:赶快去争宠吧,别折腾我了! 北湛的面上露出几分疑惑,道:“长公主叫我有事?” 赵曳雪嗯嗯点头,心道,你一去不就有事了么? 北湛将信将疑,果然离去了,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后,赵曳雪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婢女道:“走,咱们回去了。” 婢女傻傻道:“不练了么?” “今儿不练了,”赵曳雪眨眨眼,眼神狡黠:“他现在没空理会我呢。” 那边北湛依照赵曳雪所言,去见了长公主,问道:“不知殿下叫我前来,有何事情?” 长公主面露疑惑,语调微扬,诧异道:“不是你要见本宫?” 北湛的神色透着几分茫然不解:“我听说,是殿下要我来的。” 长公主意识到了什么,了然笑道:“是雪儿让你来的吧?” 北湛点头,表情莫名,长公主登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在少年愈发茫然的时候,她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道:“她大约以为,你与我有些什么,这才叫你过来,自己好躲懒呢。” 听闻此言,北湛终于明白过来,一张俊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另一边,赵曳雪回了院子,刚刚美滋滋地躺下,忽听下人进来禀道:“湛公子要殿下去小校场扎马步,说要扎两个时辰。” -- 第65页 赵曳雪顿时眼前一黑,揪住那人问道:“他不是去长公主那里了么?怎么这么快?” 直到后来,赵曳雪才从长公主那里听到了真相。 因着那一遭误会,北湛那几日的心情十分不佳,赵曳雪看见他便如耗子见了猫一般,怕得不行。 少年性格冷漠,不好说话,她惯常用的撒娇招数对他全无作用,求也好,闹也好,北湛都不理会,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下巴微扬,不容置疑地道:练。 赵曳雪好生吃了一番苦头,痛不欲生,直到上元节那一日,长公主交待她陪着北湛过个节。 彼时赵曳雪十分不乐意,她与北湛的关系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哪里还肯陪他过节? 然而她往里虽然骄纵,心里却自有分寸,长公主的命令,她绝不会不听从,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乖乖答应下来。 离了长公主的院落,路过小校场时,赵曳雪小心翼翼地探头,透过花木往那边瞧了一眼,只看见北湛立在兵器架旁,手里拿着一柄长剑,仔细端详,长长的红色剑穗在空中轻轻荡着。 赵曳雪心中莫名觉得,他像一个剑客。 正在这时,少年似有所觉,回首向她望过来,既然都被看见了,赵曳雪只好过去打个招呼,干巴巴道:“湛公子今日来得真早。” 北湛放下剑,他的个子很高,赵曳雪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当他这样俯视的时候,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压迫的气势,打量着她,目光从她散落的长发,到松松披着的外裳,最后落在随意趿着的绣鞋上。 赵曳雪心里有些窘迫,在鞋子里勾了勾脚趾头,面上却还表现得十分若无其事,只要她端住了,任谁都看不出来她在尴尬。 北湛像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意有所指地道:“没有二公主早。” 赵曳雪微微红了脸,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常,故意啊呀一声,道:“我刚刚从长公主那里回来,她说今日是上元节,不必习箭了,劳动湛公子白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嘴上说着过意不去,她话里话外都是透着兴奋的意味,眸子里闪动着雀跃的光,晶亮澄澈,让人想起日光下的玛瑙石,光华流动。 北湛先是不说话,只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过来,在赵曳雪的头上用力摁了一下,摁得她一脸茫然,不知所以。 北湛收回手,冷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训道:“想要学成好箭术,非一日之功,今日偷了懒,明日自要找补回来的,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赵曳雪登时就垮了脸,举着两条胳膊,诉苦道:“我昨天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腰酸腿疼,险些成了一个废人了。”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泛起了红,眼泪说来就来,十分凄惨地道:“今天上元佳节,好容易得了一日休息,竟被说是躲懒。” 她说着,捂着眼睛呜呜地哭起来,北湛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他清了清嗓子,道:“习武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没有基础,觉得苦也是正常的,往后就好了。” 他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勉强算得上安慰了,谁知赵曳雪哭的嘤嘤声更大了,北湛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终于退让了,道:“有什么好哭的?你若觉得累,以后只扎一个时辰便可。” 听闻此言,赵曳雪的嘤嘤哭声止了,然后捂着眼睛的一只手移开些,从缝隙里头看他,闷声闷气道:“一个时辰?” 少女的眸子水亮,透着粼粼的光,目光清澈如林间的小鹿,乖巧无辜,北湛只看了一眼,便略微移开视线,轻轻嗯了一声,算作肯定。 赵曳雪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擦干了眼泪,望着北湛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她若是想以后好过一些,是不是该讨好一下这位“老师”? 刚刚才假哭了几声,他就妥协了,把两个时辰的马步减到一个时辰,若她再努努力,岂不是还有缩减的空间? 这么一想,赵曳雪顿时打起了精神,墨玉一般的眸子滴溜溜一转,被她这样瞧着,笑眯眯地道:“湛公子辛苦教我习箭,我们庄国有一句话,叫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北湛道:“不敢当。” 谁知赵曳雪道:“那叫你一声亚父也使得。” 北湛:…… 他脑门上的青筋隐约绷起,道:“不必了。” 赵曳雪提着裙摆绕着他转了半圈,笑容狡黠:“既然湛公子不愿意我叫你亚父,那叫一声师父,总可以吧?” 她一副不肯轻易罢休的样子,相比起亚父,师父似乎更容易接受些,北湛只好道:“殿下高兴就好。” 赵曳雪开开心心地向他施了一礼:“见过师父。” 从那一日起,赵曳雪才算是终于把住了北湛的脉门,少年看似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的心,拥有无限的耐心和包容,任她为所欲为。 但凡遇到些什么,只要赵曳雪软着声音求一求,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便像是没了办法,一退再退,纵容妥协。 就连长公主都说,她养了赵曳雪那么多年,没把她宠坏,北湛才与她相处一个月不到,就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倘若她要天上的月亮,恐怕北湛都会想办法替她射下来。 回想起那些旧事,赵曳雪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又茫然,她不知道北湛刚刚为什么要说起那句话,直到用早饭的时候,晏一把食盒送过来,玉茗一样一样地往外拿食物。 -- 第66页 营帐里静寂无比,谁也没有先开口,玉茗摆好所有的吃食,晏一悄悄冲她使了一个眼色,素来粗枝大叶的婢女这时候忽然间福至心灵,立即收好食盒,与他一道退出了营帐。 晏一松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看不懂我的意思呢。” 玉茗喃喃道:“他们都……都那样了,所以,我们以前是瞎子吗?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与晏一对视一眼,皆是无语凝噎,相顾无言。 营帐里依然安静,北湛把一个碟子推到她面前,赵曳雪低头看了看,是一碟酥脆的春饼,色泽金黄,是她之前很想吃的。 她忽然问道:“今日不练箭了,那明日呢?” 北湛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望着她,那双深烟灰色的瞳仁中映出了她的影子,他慢慢地道:“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回答。 第39章 大氅。 大雪过后, 便是晴天,大军休整一日之后,再次上路, 因着积雪还未化,这次行军的速度较之前要慢上许多, 好在没几日就到了安青郡,再往北去, 行军十日,终于抵达了昭国的京城,盛京。 彼时正是傍晚时分, 天上下着零星的小雪, 道路上都结了冰, 大军在城外驻扎营地, 只有一辆马车自小门过, 直奔城内而去。 穿过许多街巷,入了内城,道路两旁都堆满了积雪, 车马行人也渐渐少了, 举目望去,皆是高楼画阁,绣户珠帘, 富贵非凡,一看就非寻常人家。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尽头, 拐过一个弯,在一户高门府邸前停了下来,大门里立即有一行人迎了出来,打头那个穿着宦官的服饰, 身体圆胖,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步子却轻松灵活得很,他在马车前停下来,微微躬着身子,白净的圆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容,欢欢喜喜地行了大拜之礼,口中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过了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将车帘掀起些许,露出昭太子那张俊美的脸,淡淡地道:“常公公多礼了,请起。” 常元宝麻利地爬起来,顾不得去拍衣袍上的冰渣残雪,陪着笑道:“听说殿下今日率军凯旋,奴才这颗心哟,急得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迎您,在这里等了一天了,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他笑容殷勤道:“皇上和月妃娘娘也在时时念着您呢,早吩咐奴才,您一回来就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去禀报,请殿下快快更衣,入宫面圣吧。” 北湛微微颔首,道:“孤知道了,常公公稍待片刻。” 说完便放下帘子,命晏一赶着马车,从侧门入了太子府,府里的管家下人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搬脚凳的搬脚凳,卸行李的卸行李,一派忙碌。 管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略微肥硕,面白无须,穿着一件葛色的长袄,袖着手指挥下人干活,待见了北湛下车,这才迎上去,笑容满面地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当初接到消息,奴才就算了日子,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还能回来过个好年。” 声音略有些尖细阴柔,北湛听着十分陌生,定睛打量一回,才看清楚他的模样,问道:“怎么是你,易叔呢?” 那管家面上的笑容微僵了一瞬,才忙答道:“回殿下的话,易德晟前阵子病了,不能胜任太子府的事务,月妃娘娘才派了奴才来。” 北湛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道:“孤的东西,让人不要擅动。” 那管家满脸堆笑地应下来,目光一转,正好瞥见一个小丫头,扶着一名女子从马车上下来,那女子面容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秋水含情目,气质清雅,叫人见之忘俗。 纵然祈河在宫里伺候了那么多年,也少见这般绝色,他愣了一下,才迟疑问道:“殿下,这位是……” 由不得他满腹疑问,传闻中,昭太子并不喜女色,祈河从未听说他身边有过女人,这去梁国打了两年的仗,竟然还带了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回来了…… 祈河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在赵曳雪身上溜了一圈,北湛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悦道:“不该打听的少问。” 祈河连忙道:“是,奴才知错了。” 玉茗扶着赵曳雪,提醒道:“主子,地上好滑,您小心点。” 她说的并非昭国话,而是梁语,再看她们二人的面容,也是迥异于北地人的柔美娇俏,祈河心中大致有了底。 这两个女子是梁国人。 因北湛要即刻入宫面圣,不能在府里久留,遂命管家给赵曳雪主仆二人安排入住事宜,并交代了不可怠慢,便匆匆离府了。 初到陌生的地方,赵曳雪有些不习惯,更别说玉茗了,她不会说昭国话,随军这么长时间,她只勉强能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词,倘若再快一点,就完全是听天书了。 和太子府的下人比手画脚,鸡同鸭讲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要热水的意思传达出去,还是赵曳雪从屋子里出来,帮她说清楚了。 那个侍女好奇地打量她一眼,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待她走远,玉茗颇有些挫败地对赵曳雪道:“主子,奴婢好没用啊。” 赵曳雪摸了摸她的头,道:“胡说什么?你很厉害了。” 玉茗摇首,苦恼地道:“可是奴婢连昭国话都不会说,也不知如何与她们交流,往后怎么服侍您呢?” 赵曳雪想了想,道:“既来了此地,往后如何还未可知,我的昭国话说得也不好,你若是不嫌弃,我教你说。” -- 第67页 玉茗听了,十分高兴,用力点头:“太好了!谢谢主子。” 赵曳雪教她学了几句常用的话,太子府的下人便送了热水过来,玉茗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便准备服侍赵曳雪沐浴。 可昭国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赵曳雪才脱了一件外袄便冷得瑟瑟发抖,唇色都青了,牙齿不住打着战,立马又把那件袄子裹回了身上。 玉茗有些哭笑不得,劝道:“主子,进水里就不冷了。” 赵曳雪犹豫着仍旧不能下定决心,眼看着水要冷了,玉茗只好想个法子,道:“奴婢先用这大氅裹着您,您在里面脱了衣裳,然后立刻进水里,如何?” 赵曳雪这次答应了,玉茗依言把那件大氅张开,将她团团裹住了,赵曳雪这才开始解衣裳,虽然仍旧是冷,咬咬牙倒是可以忍受。 大氅内里的皮毛柔滑温暖,轻轻擦过裸|露的肌肤,触感痒痒的,又十分奇怪,赵曳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这大氅是北湛的…… 她的脸倏然就红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红,看得玉茗吓了一跳,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发热了?” 赵曳雪红着脸摇头,浑身发热,这下她也顾不得冷了,手忙脚乱地把那件大氅解开,如火炭烫了手一般,飞快地扔在地上。 她缩在热水里,犹自心虚不已,脸颊通红,玉茗不知缘由,只以为她是冷的,还拣起那件大氅,拍了拍灰尘,道:“啊呀,可别弄脏了。” 赵曳雪:…… 她闷声闷气道:“拿走。” 玉茗大惑不解地道:“您一会不穿它了么?” 赵曳雪唔了一声,莫名又想起刚刚那柔软滑腻的触感来,简直不敢多看一眼,颇有几分心虚地道:“不穿了,快拿走。” 之后即便再冷,赵曳雪也绝不肯再穿北湛的大氅,后果便是冻得直发抖,她和玉茗带来的那些衣物都十分单薄,根本不能抵挡北地的严寒。 玉茗只好让人多拿些炭来,生了两个炭盆,烧得旺旺的,赵曳雪一坐下便不肯再挪窝了,如同猫儿一般,缩在炭盆边取暖。 …… 天色刚刚擦黑,夜幕降临,皇宫里已开始上灯,宫人站在梯子上,用身子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护着刚刚点燃的灯芯,忽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他的衣裳被拉了拉,同伴低声道:“快,太子殿下来了!” 他忙不迭爬下了梯子,与其他人齐齐跪下,宫道上的雪已扫尽了,但因为天气太冷,仍旧有残余的冰渣,脚步声由远及近,发出咯吱的轻响。 枣红色的衣袍下摆上绣着五爪金龙的暗纹,深青皂靴,玉带金钩,腰间佩着双瑜玉,昭太子不疾不徐地路过,带起一阵冷风。 等一行人走远了,几个宫人才敢抬头,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昭太子的背影挺拔颀长,如青竹一般,在一众躬身驼背的宫人中鹤立鸡群,他们很快就过了转角,没入昏暗的夜色之中。 有人道:“瞧什么呢?” 小太监小声道:“刚刚那就是太子殿下啊?” 那人笑了:“差点忘了,你才入宫没多久,还没见过太子殿下。” 小太监挠了挠头,道:“听说他打下了梁国,好厉害!” “是啊,”那大太监又点了一盏灯笼,口中道:“太子殿下当初能从那吃人的庄国囫囵个回来,还当上了储君,靠得可是真本事。” 小太监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说他是月妃娘娘……” “嘘——”大太监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情严肃地告诫道:“慎言,休要在宫里提起此事。” 他这样讳莫如深,小太监吓得缩了缩脖子,连连点头,不敢再随意言语了。 宫人躬着身子,手中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北湛踏着夜色,入了乾清门,远远望去,殿内灯火通明,宫人细声道:“请殿下稍待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禀皇上。” 北湛颔首,那宫人去了,不多时回转,道:“殿下,请。” 北湛拾级而上,才进了殿门,便有融融的暖意混杂着香扑面而来,宫人引着他入内殿,见到了当今圣上安庆帝。 他穿着一身常服,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鬓发有了零星的白,但是精神很好,目光炯炯,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北湛俯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安庆帝亲自扶起他,仔细端详片刻,大笑起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称赞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他让人赐了座,这才问起北湛一路上的情况,还有旧梁的事宜,北湛都事无巨细地仔细回答了,一如既往地谦恭含蓄,并未露出半点沾沾自喜的情绪来。 安庆帝十分满意,又道:“朕原本算着你前日就该回到盛京了,还以为你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北湛道:“路遇大雪,大军耽搁了一日。” 安庆帝拍了拍他的肩,赞许道:“这次打下梁国的事,你做得很好,那旧梁的小皇帝呢?” 北湛答道:“儿臣已派人将他安置好了,父皇随时都能召见他。” “不急,”安庆帝摆摆手,笑着道:“你立下如此功绩,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北湛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才迟疑道:“儿臣……” 安庆帝见状,便以为他没想好,大手一挥,道:“不急,等你想明白了,再和朕提也可以。” -- 第68页 北湛从善如流:“儿臣遵命。” 眼看到了晚膳时候,安庆帝命人摆宴,亲自牵起北湛,笑道:“你此战去了二载有余,凯旋而归,朕心甚喜,今日是家宴,你我父子好好说几句话,待明日在泰和宫宴请群臣,文武百官,为你接风洗尘,好好庆贺一番!” 北湛自然应下,入席前,安庆帝问宫人道:“月妃呢?怎么还未来?” 那宫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已去月池宫请了,月妃娘娘想是正在路上。” 然而等了一刻钟,也不见月妃的人影,安庆帝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正欲斥责宫人的时候,却听有人来禀,说月妃到了。 安庆帝摆摆手:“快让她进来。” 北湛从坐席上起了身,正好看见一名女子自殿门口进来,她穿着一袭素色的宫装,脂粉未施,却自有惊人之美,容色倾城,叫人看不出她的年纪,五官精致漂亮,多一分则浓艳,减一分则少了颜色。 最奇特的是,她的眸子是如琉璃一般的灰蓝,肤如凝脂,发色竟是雪一般的白,衬着那张脸,犹如话本里的神仙中人。 当真应了她的名字,如天上之月,皎然生辉,非人间能有的绝美。 安庆帝见到她,面上原先的不快顿时消散,换作了高兴的模样,道:“月儿,快来坐,怎么迟了这么久?朕还以为你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 虽是怪责,语气却没有半分责备,反而透着几分小心,月妃在他身边坐下,淡声道:“小睡了一会,起得迟了。” “无妨,”安庆帝笑道:“你看看,是谁来了?” 女子抬起眼,琉璃一般的灰蓝色眸子瞥向立着的北湛,只看了一眼,她便收回目光,兴致缺缺应了一声:“前几日就听说了。” “怎么,两年不见,你竟变哑巴了?” 北湛微垂着眼,俯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月妃并不叫起,语气冷漠地道:“开宴吧。” 倒是安庆帝对北湛摆摆手,道:“你母妃每每小睡之后,脾气便不大好,你且坐。” 开了宴,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沉默下来,只能听见杯盘筷子发出的轻微声音,满桌皆是珍馐美味,上品佳肴,却吃得人如鲠在喉,坐立难安。 安庆帝有心想说些什么,但是月妃并不接话,神情冷漠懒倦,仿佛一个局外人,才过了一刻钟,她便放下筷子,道:“臣妾身子有些乏了。” 安庆帝忙道:“那你先回宫休息,” 月妃颔首告辞,起身离座,路过北湛时,未曾再多看他一眼。 这种冷冰冰的态度,纵然是安庆帝也有些吃不住,颇为尴尬,安抚儿子道:“你母妃近来身子不好,总是容易疲乏,并非是因你之故,你不要多心。” 北湛道:“儿臣明白。” 安庆帝仔细观察了他面上的情绪,果真不见怨怼,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你母妃这个人,一贯是嘴硬心软,你一去便是两年,她虽然没说过什么,但是心里到底是记挂着你的,前不久,她还特意来问朕,你的归期是何时。” 北湛顿了一下,才道:“儿臣知道了,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 安庆帝见他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就好,此番回来,你有时间就多去月池宫看望她,和她说说话。” “是。” …… 直到用过晚膳,赵曳雪都一直没有见到北湛,他或许还未回府,转眼就到了深夜时分,玉茗忽然道:“主子,下雪了。” 赵曳雪起身,透过窗棂往外看去,果然看见点点莹白的雪花飘忽落下,寂静无声,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将洁白的雪映成了绒绒的金色,分外漂亮。 她看得正入神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夜色中,是北湛。 他穿着一袭公服,束着发冠,枣红色的衣衫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赵曳雪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盛装,倒有几分近乎秾丽的俊美。 大约是察觉到了赵曳雪的目光,北湛停下步子,朝这边望来,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透着朦胧的醉意,但是很快,又变得清明,仿佛刚刚的醉意只是赵曳雪的错觉一般。 细雪纷纷乱乱地飘下,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和襟前,北湛进了屋子,问道:“怎么还没睡?” 赵曳雪道:“在烤火。” 北湛看了看那两个炭盆,举步过来,忽然拉起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很冰,冷得赵曳雪一哆嗦,正想抽回来时,忽然又发觉他的手心是滚烫的。 赵曳雪正觉得有些奇异,北湛捏了捏她的手,道:“冷的。” 他四下里打量一圈,问道:“我的大氅呢?” 赵曳雪还没来得及说话,玉茗便抢着答道:“主子让收起来了。” 北湛眉头皱了一下,看着赵曳雪:“为什么收起来?” 赵曳雪顿时沉默,北湛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眼看气氛变得古怪起来,赵曳雪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我觉得……热……” “热?” 北湛看着那两个燃得正旺的炭盆,眉头微挑,思索片刻,才道:“既然如此,明天就让人把炭盆撤了吧。” “不行!”赵曳雪连忙拉住他,说什么笑话,昭国这么冷,没有炭盆可怎么行? 她道:“没有炭盆就冷了。” -- 第69页 北湛却道:“你方才还说热。”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曳雪叹了一口气,只好道:“没有热。” 北湛仿佛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你不喜欢那件大氅?” 无论如何,赵曳雪都不可能把真相告诉他,索性就坡下驴,道:“不喜欢。” “哦,”北湛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真实情绪,只是道:“不喜欢就算了。” 赵曳雪有些不安,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时候不早,你该休息了。” 赵曳雪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点点头:“好。” 她准备等北湛离开之后就休息,谁知他不但没走,反而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赵曳雪疑惑地看着他,道:“你……” 北湛抬起头:“怎么了?”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叫赵曳雪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道:“我要睡了。” 北湛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的意思,道:“我看着。” 赵曳雪:…… 她觉得今晚的北湛很奇怪,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却又不肯说,只是闷在心里,习惯性地沉默着,像个孩子一样别扭。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有些后悔,刚刚不该和他说大氅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赵曳雪也没去细想。 碍于北湛是此间的主人,赵曳雪不可能强行赶他走,只好硬着头皮,让玉茗服侍自己洗漱,净了面,玉茗替她拆下发簪,万千青丝倾泻而下,如一匹上好的缎子。 灯烛幽幽,赵曳雪对着菱花铜镜,却在其中看见了北湛的身影,他依然靠坐在桌边,一手支着头,目光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温柔专注,令人心中倏忽一颤。 待赵曳雪躺进被窝之后,北湛又坐了好一会,就在玉茗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退出去的时候,他终于起了身,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轻轻吹熄了灯烛,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唯有屋外檐下灯笼的昏黄光芒,透过窗纸落了进来,黯淡却温柔。 赵曳雪听得门开启,又关上,发出长长的吱呀声,紧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那道熟悉的影子,身姿秀挺,如青松一般,踏着薄雪而去。 一夜无梦,次日晨起,天光熹微,有太子府的婢女送了热水来,外头传来人声轻微,赵曳雪窝在床上醒神,过了一会儿,玉茗从外头进来了,表情十分古怪,道:“主子,她们送新的衣物来了,不过……” 赵曳雪疑惑:“不过什么?” 玉茗道:“您……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待赵曳雪穿戴齐整出去,一眼就看见屋子里站着七八个婢女,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件大氅,样式不一,薄厚不一,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昭太子殿下亲口吩咐她们送来的。 婢女道:“殿下所有的大氅都在这里了,姑娘若是不满意,尽管吩咐,奴婢们请人即刻做来。” 赵曳雪默然无语:吩咐什么?吩咐做大氅?她就不能要一件女子用的斗篷吗? 第40章 探听。 到最后, 赵曳雪还是挑了一件大氅,毕竟昭国实在太冷了,她没必要苛待自己。 大氅是深青色的质地, 内衬是绒绒的裘毛,玉茗替她仔细披上, 拉了拉宽大的袖子,抱怨道:“昭太子殿下也真是, 为何非要让您穿他的大氅呢?就不能做个斗篷么?” 赵曳雪轻咳一声,也不知如何接话,遂沉默不语, 那几个太子府的婢女都悄悄地打量她, 其中一个问道:“姑娘可还满意?” 赵曳雪点点头:“有劳你们。” 那婢女忙道:“姑娘客气了, 本是分内之事。” 她又叫了另一个婢女上前来, 向赵曳雪道:“这是燕儿, 祈总管派她来服侍您,姑娘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 那燕儿模样生得清秀, 年纪看着与玉茗差不多, 个子却高她小半个头,过来福了福身:“奴婢见过姑娘。” 赵曳雪还没说话,她便自己直起身来,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玉茗皱起眉头, 欲言又止。 等人都退下后,她才对赵曳雪小声抱怨道:“主子,她们好没规矩,怎么能那样冒犯您?” 赵曳雪想了想, 道:“或许昭国人都不那么重规矩。” 玉茗一边替她梳理鬓发,一边咕哝着道:“您呀,就是心肠软,太好说话了。” 赵曳雪失笑,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倘若主子心肠不软,奴婢也就没法站在这里了,说来说去,还是要谢谢主子的恩典。” 她的手指灵巧一绕,口中道:“希望这府里的下人也要知道感恩才是。” 玉茗是打心底里觉得,她家主子是世上最好的人,值得所有人对她恭敬礼待。 梳妆罢了,那个叫燕儿的婢女送了早膳来,是一个不大的三层食盒,玉茗打开来,顿时大失所望,是一碟千层馒头,她打开第二层,薏仁小米粥,想着最下面的应该会好一些,玉茗揭开盖子,是一碟雪花糕,还有一碗芋粉团。 除开那一碗粥,其他全是面食,看起来寡淡无味,别说赵曳雪,便是玉茗看了都觉得没什么食欲,无他,从他们跟随大军离开雍州的那一天开始,每天吃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点,无一例外。 如今到了昭国,竟然还是吃这些,玉茗有些心疼,忍不住对赵曳雪道:“主子,不如让她们换几样吧?” -- 第70页 燕儿朝这边望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撇了撇嘴,赵曳雪端起那碗小米粥,道:“罢了,换来换去的倒还麻烦。” 用过早膳,因着没什么事情,赵曳雪便教玉茗说昭国话,都是一些常用的词儿,并不难学,玉茗平日里虽然莽撞毛躁,但是脑子却很聪明,很快就摸到了窍门,并试图和那个叫燕儿的婢女对话:“你吃过饭了吗?” 她笨拙地措词,毕竟初学,发声有些古怪,燕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听懂,把头又转向另一边,玉茗有些尴尬,脸色涨得通红,看向赵曳雪:“主子,奴婢是不是说错了……” 赵曳雪眉头轻蹙了一下,玉茗虽然说得不好,但是昭国人绝对能听得懂,她略一思索,安抚道:“你刚刚没说错,兴许是她没有听清楚,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 玉茗点头,又好奇地问道:“主子,那您以前是怎么学的昭国话?” 赵曳雪正欲回答,忽然发觉那个燕儿又转过头来,盯着她们瞧,她心里闪过几分怪异,答道:“那时也是别人教我的。” “谁?”玉茗追问着,想了想,又道:“是不是昭太子殿下?” 赵曳雪轻轻点头,眼角余光特意看了那燕儿一眼,她眉头微挑,面上浮现些许惊诧之色,紧接着又变作思索。 赵曳雪忽然对她道:“燕儿,可否替我沏一壶茶来?” 那燕儿听了,应答一声,退出了屋子,门才刚刚合上,玉茗就要说话,赵曳雪却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嘘——” 玉茗连忙闭嘴,眨了眨眼,那神态像是在问:怎么了? 赵曳雪微微摇首,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人走了。 赵曳雪这才对玉茗解释道:“那个燕儿,或许听得懂梁语。” 玉茗奇怪地道:“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和咱们说梁语,反而要说昭国话?” 赵曳雪淡淡地道:“她大约是想探听些什么消息吧。” 玉茗吃惊道:“咱们有什么消息可探听的?” 赵曳雪笑了,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一国储君出征归来,身边还多了两个不明来历的梁国女人,这对许多人来说,已经算是值得打探的事情了。” 玉茗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道:“主子,那个燕儿,是不是昭太子殿下派来监视咱们的?” 赵曳雪摇摇头,道:“不是北湛指使的,这里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你我的底细了,极有可能是其他人。” 玉茗仍旧不放心,道:“这里也太危险了,主子,不如我们走吧?” “走?”赵曳雪失笑,道:“我们人生地不熟,能走到哪里去呢?” “也是,”玉茗犯起愁来,这昭国这样冷,她们主仆身无长物,也没有银两傍身,确实无处可去,真离了太子府,恐怕要不了多久,她们就得冻死在街头了。 赵曳雪见她苦着一张小脸,闷闷不乐,不禁有些后悔把这些告诉了她,安抚道:“无妨,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也是我们多疑了。” 玉茗点点头,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燕儿回来了,她端着一个朱漆雕花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沏好的茶,道:“姑娘慢用。” 玉茗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刻意把她与赵曳雪隔开了,口中道:“还是我来吧?” 燕儿乐得轻松,收回手在一边站着,玉茗给赵曳雪倒了茶,忽然道:“主子,我有一件事想与你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瞟那燕儿,果不其然,她略微转过头来,面上露出几分探究之色。 她果然听得懂! 玉茗只觉得脊背发麻,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茶水。 “小心!” 赵曳雪眼疾手快地推开了她的手,茶盏倾覆,跌了个粉碎,滚烫的水洒在了她的手背上,霎时间就红了一大片,玉茗吓得魂飞天外:“主子!您没事吧?!” 被茶水烫过的地方火烧火燎,赵曳雪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玉茗瞬间红了眼眶:“都是奴婢不好,您疼不疼啊?奴婢真是笨死了!” 她捧着赵曳雪的手,呼呼吹气,又急忙看向那燕儿,道:“有没有治烫伤的药?” 燕儿莫名地看着她,一脸茫然,表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玉茗看她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欲骂人,赵曳雪伸手制止了她,道:“你去外面弄一些干净的冰雪来。” 玉茗连忙听话地去了,赵曳雪这才转头,看向那个婢女,唤道:“燕儿姑娘。” 这次她用的是大昭话,那燕儿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答应道:“奴婢在。” 赵曳雪十分礼貌地道:“能否请你去找一些治烫伤的药来?” 燕儿伸着头看了看她的手,道:“用冰雪敷一敷便好了,奴婢们做活儿时常被烫伤,不是什么要紧事。” 言下之意,是说她小题大做了,赵曳雪也不恼,道:“那就麻烦你去弄些冰雪来了。” 燕儿脱口便道:“你那个丫环不是已经去了吗?” 赵曳雪抬起眸望着她,幽幽道:“看来燕儿姑娘精通梁语。” 燕儿面上的表情顿时骤变,换作了慌张:“奴婢、奴婢不是……”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赵曳雪淡声道:“我那丫头笨手笨脚,也不知几时才回来,还请燕儿姑娘跑一趟吧?” -- 第71页 燕儿神色几变,最后还是含糊应下,匆匆地走了。 她才刚刚离开,玉茗就从门外进来,疑惑道:“主子,奴婢刚刚碰到那个燕儿,急急忙忙的,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赵曳雪用左手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但是恐怕今天她都不会回来了。” …… 果然如赵曳雪所说,直到傍晚时分,那个燕儿都不曾回来,也没有人再来这个院子,赵曳雪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甚至心情颇好地带着玉茗出去溜达。 太子府很大,雕栏玉砌,层台累榭,园林造景颇为大气,与梁国的玲珑精致完全不同,因着昨夜下过雪,花木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如琉璃一般,折射出清透的光。 赵曳雪在路上遇到了不少太子府的下人,但她们都是远远望着,不靠过来,只时不时朝这边张望,然后低声交谈。 玉茗十分不快,低声叨咕着这太子府的下人都没规矩,不知礼数,她为主子抱不平:“她们怎么能这样打量您呢?” 赵曳雪却泰然自若,道:“如今我并没有什么好身份,又是梁国人,她们会如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玉茗仍旧不满,道:“那您是昭太子殿下的……的客人!” 赵曳雪扑哧笑了,道:“是客人吗?” 玉茗道:“当然了。” 赵曳雪停下步子,望着她,道:“可是昭国人不觉得,她们觉得,我是俘虏。” 玉茗张了张嘴,怔怔地望着她,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道的尽头,身姿挺拔矫健,气质尊贵,她连忙拉了拉赵曳雪,道:“主子,是昭太子殿下。” 赵曳雪看过去,果然是北湛,他今日穿了一件深色的公服,颇为正式,像是才从宫里回来,他正朝这个方向走来,忽然间,有一道娇小的身影从花木后钻出来,扑过去抱住了他。 那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北湛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她,与她说了几句话,少女笑了起来,声若银铃,清脆悦耳。 玉茗愣怔:“主子,那是……” 赵曳雪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第41章 她才不会那么傻。 赵曳雪带着玉茗回院子,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玉茗欲言又止, 最后只小声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淡淡地道:“我能有什么事?” 玉茗不敢作声了, 但是在回了院子之后,她只悄悄将门虚掩, 留了一道缝,谁知赵曳雪看见了,道:“把门关好。” 玉茗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连忙又把门上了闩, 赵曳雪这才转身回屋子。 晚膳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仍旧是几样面点, 说好不好, 说差不差,只是让人瞧着没什么胃口,赵曳雪吃了一些就放下了, 玉茗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入了内室, 又回头望了望门口,依然没有动静。 一直到第二日清早,门不曾被叩响, 北湛也并未出现。 玉茗想起来此事,心里又气又替她家主子委屈, 倒是赵曳雪十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举止如常。 早膳送来的更晚了,玉茗打开食盒一看, 大失所望:“怎么又是面点?他们昭国人每天都是吃这些么?” 这次纵然是赵曳雪也没什么胃口了,道:“我不饿,你吃吧。” 玉茗担忧地看着她,道:“不然奴婢去后厨问一问,看看有没有别的菜色?” 赵曳雪想了想,道:“不必,我们出去吃。” 玉茗疑惑:“咱们去哪儿?” 赵曳雪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 …… 盛京不愧为昭国的京师,十分繁华,坊巷御街,约阔二百余步,两侧皆有店铺林立,也有摊贩买卖,行人如织,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非凡之景。 赵曳雪与玉茗二人混在其中,倒也无人认得出来,人群熙攘,玉茗紧紧跟着赵曳雪,一边压低声音道:“主子,咱们……不会走丢吧?” 赵曳雪失笑:“这里谁还不知太子府的位置?真若是走丢了,找人一问便知。” 玉茗想想也是,遂放下心来,四下张望,道:“那咱们要去哪儿?” 赵曳雪停下脚步,道:“到了。” 玉茗抬起头一看,那是一家店铺,上面挂着匾额,赫然两个大字:当铺。 玉茗不识字,也不知这店里卖什么的,轻轻扯了扯赵曳雪的袖子,小声道:“主子,可是咱们……咱们没钱啊。” 赵曳雪也小声回道:“这是当铺,咱们很快就有钱了。” 玉茗轻轻啊了一声,急道:“您要把自己的首饰当了吗?” 当初从宫里出来,赵曳雪带了一些金银首饰,玉茗从没想过要把这些首饰当了,她主子是多么尊贵的人啊,思及此处,玉茗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赵曳雪也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拍了拍她的头,道:“不是当首饰,放心。” 那点首饰是她的全部家当,救命用的,她才不会那么傻。 听了赵曳雪的话,玉茗果然放下心,把眼泪憋回去,吸吸鼻子,跟着她进了当铺。 大概因为是早晨的缘故,铺子里看起来很是清闲,只有一位客人,正站在柜台边,和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说话,见有人来,两人止了话头,那掌柜脸上堆了笑意,问道:“客人想当点什么?” -- 第72页 赵曳雪道:“当一件衣服。” 那年轻男子打量她,目光中透着几分好奇,没什么恶意,赵曳雪落落大方地回视一眼,然后让玉茗把那件大氅拿出来,放到柜台上,道:“劳烦您看看,这件衣裳值多少钱?” 玉茗这才明白,为何出门的时候,赵曳雪特意交代她带上这件大氅。 那件大氅做工精致,内里是狐裘,外面以银线绣花,十分华丽,一看就非寻常人家能有的,那掌柜一看,立即面露喜色,高高兴兴地问:“客人是准备死当,还是活当?” 赵曳雪疑惑:“何谓活当,何谓死当?” 掌柜热情地解释道:“活当的话,日后还可以再赎回,死当则不能。” 赵曳雪想也没想,道:“死当。” 掌柜笑得更高兴了,问道:“客人准备当多少钱?” 赵曳雪从没当过东西,便道:“你觉得值多少钱?” 掌柜便试探着伸出一只手:“五两银子,如何?” 赵曳雪连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好。” 掌柜登时笑开了花,正要拿起那件大氅,忽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制止了他的动作,一个带着笑的声音道:“朱掌柜,在下瞧上了这件大氅,不如你行个方便,让给在下如何?” 赵曳雪循声看去,正是那个年轻男子,他模样生得很俊气,一双精明的狐狸眼,这么冷的天气,居然还拿了一把折扇,面上笑吟吟的,那狐狸眼便微微弯起来,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风流意味。 朱掌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愣了一下,才陪着笑道:“陆三公子,您家大业大,哪还缺这个啊?这样的大氅,您家里头没有十件也有九件了。” 那陆三公子笑眯眯地道:“朱掌柜有所不知,陆某还真缺了一件这样的狐裘大氅。” 他说着,看向赵曳雪,斯文有礼地道:“我愿意出二十两银子,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白白多出十五两银子,赵曳雪自然乐意,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和银子过不去?遂一口答应道:“可以。” 那陆三公子当场取了二十两白银给赵曳雪,笑着问道:“能否请教姑娘芳名?” 赵曳雪点了银子,确认无误,才答道:“姓叶,名昭雪。” 说完这句,她不再逗留,收好银子带着玉茗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那朱掌柜才有些无奈:“哎,陆三公子,哪儿有您这样的啊……在小人碗里抢饭吃。” 陆秉文看了他一眼,打开折扇摇了摇,笑道:“朱掌柜,我是为你好啊,这口饭你怕是吃不下,别回头噎死了。” 朱掌柜怔了一下,忙压低声音问道:“三公子,此话怎讲啊?” 陆秉文挑起眉来,笑意风流,道:“您方才不是还怪在下抢你的饭吃么?” 朱掌柜嗨了一声,立即道:“是小人狭隘了,三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之间的交情,哪是这一件衣裳抵得了的?” “欸,”陆秉文收起折扇,轻轻点了点那件大氅,道:“您可别说,这一件衣裳还真抵得过你我的交情。” 朱掌柜:…… 他急得抓心挠肺,道:“您就快直说了吧,小人这颗心不上不下的,卡在这儿难受着呢。” 陆秉文笑得意味深长,道:“你听方才那姑娘说话,可听出什么来了?” 朱掌柜仔细想了想,一脸茫然道:“没听出什么来啊。” 陆秉文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她和她身边那个小婢女,说的是梁语,你看,如今在这盛京里,谁家最有可能有梁人?” 朱掌柜细细一想,倒抽了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地道:“您的意思是说……才回来的那一位?” 陆秉文打开折扇摇了摇,笑眯眯道:“可不是?倘若真是那位府上的,您猜猜这大氅又是谁的?” 朱掌柜一听,忙不迭撒了手,如见了烫手山芋一般,陆秉文大笑起来,道:“我方才说是为你好,朱掌柜,我可没有蒙你呀!” 朱掌柜陪着笑,连连道:“是是,幸好三公子出手,否则小人恐怕就惨了,那这大氅……” 陆秉文拿起那件狐裘大氅,掂了掂,一双狐狸眼笑得眯起,道:“在下自会处理,朱掌柜放心便是。” …… 酒楼里,玉茗放下筷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她连忙捂住口,红着脸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才放下心,小声道:“主子,奴婢还道昭国人只会吃面食呢,没想到他们吃的和咱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赵曳雪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悠悠道:“昭人喜肉食,好饮酒,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的。” 玉茗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大酒楼吃饭,不禁东看西瞧,最后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道:“主子,那咱们当了那件大氅……不会有事吧?” 赵曳雪眉头轻挑:“能有什么事?” 玉茗犹豫:“那毕竟是昭太子殿下的……奴婢怕他知道了会怪罪您。” 赵曳雪淡淡道:“怕什么,恐怕他如今没精力来管咱们呢。” 说完便起身,道:“走了。” 结账出了酒楼,赵曳雪不急着回去,数了数剩余的银子,还有十九两之多,索性带着玉茗到处逛,看到什么新鲜吃食买来尝尝,两人把热闹的东市逛了个遍,最后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买了许多衣裳。 -- 第73页 赵曳雪特意挑了一件兔毛斗篷,虽然比不上北湛那件狐裘大氅,但是胜在便宜,也十分暖和,除此之外,她还给玉茗买了不少厚衣裳,眼看时候不早了,主仆二人才兴尽而返,回太子府去了。 这一通挥霍下来,二十两银子竟然还剩了九两之多,赵曳雪坐在桌边,清点银钱完毕,道:“晚上咱们再出去一趟。” “主子别动,”玉茗仔细给她的手背上涂药,昨天被茶水烫了,虽然用冰雪敷过,但是效果微乎其微,伤处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又红又肿,看着甚是可怖,玉茗心疼地一边吹气,一边道:“咱们还出去做什么?” 赵曳雪一手支着头,想了想,道:“看看盛京,能不能做点什么营生,赚些银子。” 玉茗轻轻啊了一声,吃惊道:“您要赚、赚银子?” 赵曳雪轻飘飘道:“不然呢,难道坐吃山空么?寄人篱下,终归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倘若咱们有了钱,就能离开这里了,难道不好么?” 玉茗一向听她的话,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主子说得对,您之前还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咱们不靠他太子府,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赵曳雪摸摸她的发顶,像对待小孩儿一样,笑吟吟地夸道:“真听话。” 玉茗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嗔道:“主子……” 正在主仆二人说话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十分熟悉,来人是谁显而易见,她们对视一眼,赵曳雪道:“你没关门?” 玉茗呐呐道:“忘、忘了……” 赵曳雪立即站起来,低声道:“他若问起,就说我已睡下了。” 说完就入了内室,只留下玉茗愣在原地,脚步声愈近,她急急忙忙从凳子上跳起来,抬眼就看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着天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但是穿戴服饰无一不昭告了来人的身份,他声音微沉,问道:“她人呢?” 玉茗眼睛瞥见北湛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们上午才卖出去的那件大氅,登时脊背发麻,硬着头皮支吾道:“主子、主子已睡下了!” 北湛冷笑一声,举步往内室走,玉茗急了,连忙追上去阻拦:“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主子睡了!” 但她个子毕竟小,只到北湛的胸前,哪里拦得住他?北湛如入无人之境,进了内室,果然见榻上睡了个人,他低头看着女子恬静的睡颜,片刻后,忽然伸手在锦被里摸了摸,淡淡道:“被子还是冷的,别睡了。” 第42章 “孤与她确实有一段情。…… “被子还是冷的, 别睡了。” 赵曳雪听见这话,终于慢慢地张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望着北湛, 像是十分意外:“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玉茗在旁边小声分辩:“奴婢没拦住……” 北湛不语,只将那件大氅放下, 道:“今日有人给孤送了一样东西,看着甚是眼熟。” 赵曳雪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看了一眼那件大氅, 咦了一声:“怎么回到你这里了?” 她一副惊诧的模样, 并不辩解, 叫人看了就牙痒痒, 北湛语气冷冷地道:“你说呢?” 赵曳雪想了想, 恍然醒悟道:“那个陆三公子应当是认识你的,难怪他愿意多花十五两银子。” 北湛那双凤目微微眯起,道:“你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赵曳雪道:“听当铺掌柜说的。” 她说着, 眼睛一转, 看向北湛,直言问道:“殿下此番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未经殿下允许,便卖了殿下的大氅, 确实是有些不妥,还请殿下见谅。” 她一口一个殿下, 客客气气的,北湛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以为孤是因为什么生气?” 他这一抓恰好在赵曳雪手背上的伤处,疼得她眉心一跳, 用力挣开了北湛的手,冷冷地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北湛俊美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寒霜,周身的气势都变得有些危险,仿佛下一刻就会当场爆发,一旁的玉茗吓得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赵曳雪倒像是完全没发觉似的,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又伸手拉了拉北湛的衣袖,好声好气道:“别生气了,是我的错。” 这句话竟如同良药,玉茗眼睁睁地看着昭太子的面色缓和了几分,唯有那双深烟灰色的眸中仍旧透出些狐疑,道:“你错在哪儿了?” 赵曳雪连他为什么生气都懒得去猜,怎么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再说了,她压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是顺着毛敷衍他而已。 她眼睛一转,诚恳地道:“我错在不该惹你生气。” 北湛面色果然稍霁,把那件大氅放在她怀中,道:“不可再有下次,你用过的衣物,岂能再卖给旁人?” 赵曳雪点点头,一副受教的乖巧模样,眉眼微弯,她又想起什么,连忙举起自己的手,道:“我受伤了,你刚刚抓得我好痛。” 语气十足委屈,北湛低头一看,只见她原本洁白如玉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上面鼓着好几个水泡,看起来十分可怜,他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简直能夹死一只蚊子,神色凝重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曳雪答道:“昨日被茶水烫到了。” 北湛的面上浮现几分懊恼,他抿起薄唇,道:“怎么没人来报我?” -- 第74页 玉茗十分机灵,趁机道:“别说禀报了,奴婢甚至找不到人拿治烫伤的药,最后只取了冰雪敷一敷,今天涂的药还是主子亲自去药铺买的。” 闻言,北湛皱着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四下扫视一圈,问道:“孤不是让人安排了下人来服侍吗?” 说起这个,玉茗就撇嘴,道:“来是来了,可惜是个聋子,没一会就跑了。” 北湛听她话里有话,问道:“怎么回事?” 玉茗看了赵曳雪一眼,见她没阻止,才忿忿道:“昨天来了一个丫头,明明听得懂梁语,却假装听不懂,只有主子和她说大昭话,她才听得见,奴婢和主子说话,她还在旁边偷听呢,后来主子拆穿了她,她觉得没脸,就自己跑了,再没回来过。” 说到这里,玉茗越想越来气,道:“倘若她不愿意来也行,奴婢一个人伺候主子倒还利索些,可她放着正经事情不做,却在旁边偷听咱们说话,未免也太过分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特意来监视咱们的呢。” 赵曳雪轻轻咳了一声:“玉茗。” 玉茗立即闭了嘴,又偷眼去看北湛,果然见他面沉似水,竟比之前还要难看,不禁一阵心慌,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话都敢说了。 北湛倒是没怪罪她,皱着眉对赵曳雪道:“此事我知道了,我离府已有二载有余,府中换了许多人,总有一些浑水摸鱼的,待会我亲自去挑几个好用的下人过来。” 他既这样说,赵曳雪自然不会反对,从善如流地点头:“多谢殿下。” 她想了想,又道:“我如今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能否请殿下派人送些笔墨和书来,我看着解解闷。” 北湛答应下来,问道:“还想要什么?” 赵曳雪道:“还想要作画用的朱砂染料等物事。” 北湛都记下来,看了看天色,索性在这里用了午膳,因下午要去处理公务,这才离开,他一走,赵曳雪就对玉茗道:“把门关了,记得落闩。” 玉茗照做了,回来由衷地感叹道:“主子可真厉害,奴婢还以为昭太子殿下要大发雷霆呢,没想到这么快又消气了。” 赵曳雪喝着热茶,轻轻地喟叹一声,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道:“他一贯这样,只要顺着毛摸,就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玉茗收拾东西,一边道:“还是主子有办法,奴婢刚刚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昭太子殿下那脸色看着甚是怕人,早知道就不该把这大氅给卖了,谁能想到最后又回到他手上了呢。” 赵曳雪若有所思,最后道:“错了,早知道应该换一家当铺卖,那个姓陆的明显认出了咱们,这才买下这件大氅。” 玉茗一呆:“啊?他怎么认得出的,难道他见过我们吗?” 赵曳雪道:“不需要见过,他只要能听出你我说的梁语就行了。” 玉茗还是没听懂,赵曳雪摇摇头,笑道:“罢了,你那小脑瓜不够用,别想这些了。” 她说完,又拎起那大氅抖了抖,道:“暂且收起来吧,等过一阵子再换一家当铺卖。” “啊?”玉茗吃惊道:“还、还卖啊?刚刚您不是答应昭太子殿下说……” 赵曳雪微微眯起眼,十分坦然地道:“我那是敷衍他的,如今我买了斗篷,还留着这个做什么?” 玉茗担忧道:“那您不怕他又知道了吗?” “盛京这么大,当铺何其多?找一家小店铺死当了,若真是被发现,”赵曳雪叹气:“那只能怪我时运不济了。” 玉茗语气弱弱:“不能留着吗?反正咱们还有银子呢,不急一时……” “不能,”赵曳雪想也没想,淡淡地道:“他既把这东西送了我,就该由我处置,不卖了,留着在眼前堵心么?” 她微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眼底藏着的情绪,玉茗张了张口,到底没敢问她为什么会觉得堵心。 昨天在花园里,少女扑入北湛怀中的那一幕,如今回忆起来仍旧清晰,玉茗看了看那件大氅,顿时也觉得十分碍眼起来。 确实是太堵心了。 她把那大氅草草卷起来,忿忿道:“主子说得对,是该卖了。” 一副气愤的模样,赵曳雪瞧着颇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真乖,收拾收拾,一会出门逛逛,等以后赚了银子,我们就买一座大宅子,就咱们两个住。” 听了这话,玉茗双目一亮,登时高兴起来:“好!” …… 太子府花厅。 总管祈河步履匆匆地自前庭走过,他身材肥硕,走得急了就用力喘上一口气,脸色都红了,待到花厅门前,才理了理衣裳,踏进门里。 身着公服的北湛正坐在厅内,手里拿着一卷文书,祈河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北湛将视线移向他,合上文书,沉声道:“祈河?” 祈河心里猛然一跳,垂首道:“奴才在。” 北湛盯着他,目光深沉,意味不明地道:“你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母妃怎么舍得把你放出来了?” 祈河十分温顺地道:“回殿下的话,实在是月妃娘娘心疼殿下,自易德晟走后,娘娘看太子府中无人主事,这才派了奴才来帮着打理。” 北湛冷笑一声:“你这样的废物,在月池宫里混日子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来孤的府里祸害?” -- 第75页 祈河吓得立即跪下去,叩首道:“奴才该死。” 北湛目光紧盯着他,语气沉沉道:“那个叫燕儿的婢女,是你安排过去的?” 祈河出了一身冷汗,惶恐道:“是……” 北湛抓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霎时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祈河瑟瑟发抖,连声求饶,北湛十分平静地道:“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祈河颤颤否认道:“没、没有……” 北湛起身,走上前去,低头看着他,忽然踩住他的一只手,破碎的瓷片霎时间刺入掌心肉里,祈河立即杀猪似的痛叫起来:“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北湛微微倾身,一双深烟灰色的凤目不含半点情绪,冷冷地俯视着他,重复问道:“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祈河浑身直打颤,痛哭流涕地道:“那个女子虽是梁人,却精通大昭话,还是殿下亲自教的,她极有可能是殿下从前的旧识,看其模样气质,绝非寻常百姓,听说梁国的皇后是庄国公主,与殿下曾经有过一段情,但具体如何,还待细查。” 竹筒倒豆子一般,他一股脑全倒出来了,痛哭狼嚎,北湛听罢,倒是放开了他的手,点点头,道:“不用查了,孤与她确实有过一段情。” 他说完,又顿了顿,又更正道:“孤与她确实有一段情。” 第43章 山人自有妙计。 下午的时候, 天气忽然放了晴,一反前两日的阴沉,日光亮堂堂的, 照得人眼花,到处都是一派明媚, 街市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哪怕不做买卖, 也都聚在一起晒太阳,说着闲话,小孩儿们打打闹闹, 一窝蜂哄笑着跑过街头巷角, 处处都热闹非凡。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十分舒适, 玉茗忍不住眯起眼, 好奇问道:“主子,咱们上哪里去?” 赵曳雪四下打量,道:“随便逛逛。” 盛京不愧是昭国的京师, 放眼望去, 尽是雄壮屋宇,路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 各色店铺林立,茶坊酒肆, 肉铺鱼行,吃喝玩乐皆有,令人目不暇接,有那么一瞬间, 赵曳雪恍惚以为这是回到了六年前的燕京。 一阵谈话声引得她回了神,前面一家商行前,有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正在装车,其中一个年长的吩咐道:“对了,四儿,出来时三公子吩咐了,要去宝箓斋问一问刘掌柜,他要的那副献寿图到了没有?若是还没有,就换别家看了,快去快回。” 那个叫四儿的少年应了一声,拍拍衣裳上的灰尘,转身就走,赵曳雪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那辆马车,正巧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陆字。 她拉了玉茗一把,道:“走了。” 赵曳雪跟着那个四儿穿过两条长街,远远地看见他进了街角的铺子,遂带着玉茗也跟着进去,才进门就闻见了一阵墨香,还有书卷特有的陈旧气味,入目是一幅大字,上面写着:处事要代人作想,读书须切己用功。 这原来是一家书斋。 绕过那副大字,便入了书斋里,一阵谈话声传来,是那个四儿的少年:“刘掌柜,三公子要的那副献寿图,有是没有?” 紧接着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陪着笑道:“陆三公子要的,怎么会没有?已托人寻到了,只是小哥也知道,最近天气实在不好,路上耽搁了,还要几日才能到盛京。” 那四儿不大高兴地道:“这可是要紧事,哪儿还等得了几日呢?眼看忠义侯的大寿就要到了,献寿图却还没个着落,你若是拿不出来,我们公子也要另寻他法,总不能在你这里干等着。” 那掌柜连忙解释道:“就一两日的功夫,忠义侯他老人家的大寿还要七日呢,一定赶得及,一定赶得及。” 四儿纠正道:“是六日半。” “是是,”掌柜陪着笑道:“劳烦小哥转告三公子一声,请他一定放心,三日之内,我亲自必然把献寿图送到陆府。” 他好说歹说,那四儿才勉强答应,道:“我只将话回了咱们三公子,至于他如何决定,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掌柜笑道:“那是,那是。” 等他一走,那掌柜面上的笑就垮了下来,旁边的伙计小声问道:“那商队不是被截了么?三天时间,咱们上哪儿找一张献寿图来?” 掌柜愁得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店里还有旁人在,顺手一巴掌抽到小伙计的后脑勺上,对赵曳雪陪着笑道:“这位姑娘,不知想买点什么?” 赵曳雪道:“随意看看。” 店掌柜飞快地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不俗,面上笑意更盛,道:“咱们店里专做书画买卖,各色珍玩犀玉也有,您要不要瞧瞧?” 赵曳雪点点头,问道:“有没有祝赟文的字?” 店掌柜哎哟一声,一拍大腿,遗憾道:“姑娘来晚了,之前倒是有一本太玄帖,后来被陆三公子给买了去,您若是早来那么十日就好了。” 又是陆三公子,赵曳雪心想这还真是凑巧,她故作随意地问道:“陆三公子,是我认识的那位陆三公子吗?” 那店掌柜立即道:“这盛京里还有几个陆三公子呢?原来姑娘也认得他。” 于是态度也变得更加殷勤起来,但是那殷勤之中又多了几分忐忑,赵曳雪猜测,兴许是跟那伙计说的话有关系,她心思电转,大致能猜测出事情的原委了。 -- 第76页 那陆三与店掌柜相熟,之前在这书斋里定了一幅献寿图,要给忠义侯送寿礼,掌柜托商队的人带了图回来,半道却被匪寇截了,如今眼看交货时间就要到了,陆三派人来催,掌柜却交不出献寿图来。 赵曳雪眼睛一转,笑吟吟道:“我不止认得那陆三,过几天忠义侯大寿,我也要随家人去贺寿呢。” 闻言,店掌柜便认定她身份不一样,神态也愈发恭敬起来,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颇有些干巴巴的,眼神闪烁,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虚,赵曳雪心中暗笑,只故作不知,道:“我方才听你们提起,陆三公子在贵店订了一副献寿图?” 店掌柜硬着头皮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图还在路——” 赵曳雪接口:“在路上被土匪打劫了。” 店掌柜顿时沉默,最后哭丧着脸,求道:“姑娘,小人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啊,那幅万寿图是东篱山人的真迹,小人千辛万苦,到处打听,才托人从临州买到的,光是买来就花了足足八十两白银,这是小人大半的身家了,倘若做不了陆三公子这单生意,小人这店就得关门大吉了啊!” 说到这里,刘掌柜悲从中来,低声求道:“请姑娘帮帮忙,千万别告诉陆三公子,还有三日的时间,小人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十分可怜,赵曳雪都有些不忍了,轻咳一声,道:“我倒也不是要去陆三那里给你告状,放心便是,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听了这话,刘掌柜连忙擦了擦眼角,道:“愿闻其详。” 赵曳雪道:“我家祖上有不少藏书字画传了下来,说来也巧,里面正好有一幅图,适合献寿,倒是可以卖给掌柜,渡过这个难关。” 刘掌柜登时大喜,双目发亮,问道:“不知是哪位大家的真迹?” 赵曳雪想了想,道:“是古月先生所作。” “古月先生?”刘掌柜有些迟疑,使劲想了想,拘谨地道:“恕在下见识短浅,从未听闻过这位先生大名,不知他是何方人士?有什么传世的大作?” 赵曳雪从容道:“掌柜没听说过他也正常,这古月先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为人却十分低调,淡泊名利,一生之愿乃是游历天下,体察百姓,传授学识,他十数年前去了庄国授学,后又去了梁国,因结识了家父,故而作书相赠。” 刘掌柜肃然起敬,叹道:“古月先生真乃高士也。” 赵曳雪也叹道:“家父也十分敬仰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将他的书画珍重收藏。” 刘掌柜小心问道:“那……姑娘将这位先生的画卖给我,不会惹得令尊不快吗?” 赵曳雪莞尔一笑,道:“掌柜如今遇到了大难处,若交不出图来,一生的心血都要赔进去了,还会因此失信于人,古月先生和家父都是仁人义士,想必会理解的。” 刘掌柜大喜过望,向她长长一作揖:“那就多谢姑娘了!” 赵曳雪与那掌柜约定了,三日之内把献寿图送来书斋,刘掌柜试探问道:“那这幅图的价格为几何?” 赵曳雪道:“不急,等掌柜见到了图再说。” 刘掌柜松了一口气,自然连声应好。 赵曳雪带着玉茗出了宝箓斋,回太子府路上,玉茗好奇问道:“主子,您和那个店掌柜说了什么?他最后竟然还向您作揖,好奇怪。” 赵曳雪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说来给她听,玉茗大吃一惊,道:“可奴婢没见过古月先生的画啊,是不是路上掉了?” 赵曳雪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头,道:“压根就没有这幅画,也没有什么古月先生。” 玉茗更是大惑不解,傻傻道:“那主子上哪儿去给他找一副画来?” 赵曳雪语气神秘:“山人自有妙计。” 一看见她家主子露出这种笑容,玉茗就知道,她心里又琢磨出什么主意了,毕竟上一次听见这句话,是在她去卖昭太子那件大氅的时候。 …… 天色还早,赵曳雪带着玉茗回了太子府,一进院子,主仆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庭中站着十个婢女,整整齐齐地列成一队,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赵曳雪愣了一下,迟疑地退出门,往上看了看匾额,是她住的院子没错,大约是看出了她的惊诧,领头的那个婢女恭敬解释道:“是太子殿下亲自挑了奴婢们来,日后专门服侍姑娘起居。” 赵曳雪的目光扫过她们,问道:“你们都会梁语?” 那个婢女垂首,温顺地道:“回姑娘的话,奴婢祖上是梁国人,听得懂一些。” 赵曳雪便指了指她,道:“既然如此,你一个人留下便好了。” 其他的婢女面上都露出惊慌之色来,竟然齐齐跪下,道:“求姑娘开恩。” “求姑娘不要赶奴婢走。” “奴婢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绝无二心。” 女孩儿们面上的惊恐不似作伪,赵曳雪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倒不是要赶你们走,只是我这里地方小,也用不上这么多人。” 她说了这话,婢女们不仅没有宽心,还有几个反而哭了起来,玉茗也是一愣一愣的,小声道:“主子,她们怎么了?” 那个听得懂梁语的婢女解释道:“殿下亲口说了,倘若这次再有人惹怒姑娘,被赶出院子,就要发卖出府去,所以她们才这样着急。” -- 第77页 赵曳雪看着跪了一地的婢女,想了想,有些无奈地道:“罢了,都起来吧,我亲自去与他说,他应该不会责怪你们的。”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这才一个个站起身来,面露感激地道谢。 赵曳雪问道:“你们殿下如今在哪里?” 一个婢女答道:“殿下应召入宫去了。” …… 皇宫。 北湛与安庆帝议过事,退出南书房,才出了大门,便有一名宫人迎上来,躬着身子道:“太子殿下,月妃娘娘请您过月池宫一趟。” 北湛看了他一眼:“她可说了有什么事?” 那宫人垂首道:“月妃娘娘没有说,只是请您过去。” 北湛在原地站了片刻,看得出他并不是很想去,但脚下还是转了一个方向,往月池宫走了。 与东西六宫不同,月池宫是近些年改建的,坐落于御花园的听星湖边,那里原是一座水榭,后来月妃入了宫,独得圣宠,她素来喜静,安庆帝特意命人改建了这座宫殿。 若要进入月池宫,需要穿过长长的曲桥,桥下的湖水已经凝结成了冰,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犹如雪上冰原,簇拥着一座华丽的宫殿。 自从记事起,北湛便很少来这里,他甚至连这座宫殿有几进都记不得了,在宫人的引领下,他穿过游廊和小门,终于到了花厅,见到了月妃。 她仍旧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裳,雪瀑一般的长发随意散落着,她斜斜地倚靠在窗前,怀中抱着一把月琴,随意地拨弄,窗扇大开,外面有白梅盛放,落香点点,零星如雪。 北湛俯身向她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月妃低着眼,长长的睫羽覆盖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天光勾勒出她侧脸的线条,精致完美,宛若神仙中人,与北湛简直一模一样,倘若有外人在场,绝不会错认这一对母子。 纤细玉指轻轻拨过细弦,发出清脆的鸣声,月妃冷淡地道:“听说,你把祈河赶出来了?” 北湛眉眼微垂,答道:“母妃言重了,儿臣只是觉得他的能力过于出众,在儿臣府上实在是屈才了。” 闻言,月妃停下手指,终于抬眸看向他,唇角勾起一个微笑,这一点笑意,将她原本就漂亮的脸渲染得愈发生动,但那笑是嘲讽的,道:“你也会说这种场面话了,真难得。” 北湛不语,月妃望着他,黛眉轻挑,慢慢地道:“只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好他人妇的毛病。” 北湛迎着她的目光,表情十分平静地道:“母妃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更何况,蛮蛮并非他人之妇。” 月妃以指尖轻勾琴弦,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庄国公主,梁国皇后,你这位情人的身份倒是颇为惊人。” 北湛神色淡淡,话却说得语不惊人死不休:“她以后还会是昭国的太子妃。” 第44章 西市腔。 “太子妃?” 月妃拨弄丝弦的手指停住, 抬起眼望着他,道:“你和他说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都清楚, 北湛道:“儿臣还未告知父皇。” 月妃轻轻嗯了一声,表情有些奇怪, 看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只是那双素来冰冷的灰蓝色眸中, 露出几分兴味,像是要准备看好戏一般,问道:“倘若他不答应呢?” 北湛沉默片刻, 道:“儿臣会求他。” “求?”月妃笑容冷嘲:“求他可没什么用处, 倒不如求我。” 北湛只望着她, 并不接话, 月妃眼中的兴味散去, 换作惯常的冷漠,道:“你小时候倒还可爱些,越大越讨人嫌了。” 说罢, 她乏了似地摆手, 道:“出去吧。” “儿臣告退。” 北湛恭敬行礼,尔后退出了内殿,不疾不徐地穿过游廊, 往月池宫外去了。 眼看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廊下的一个宫婢小声道:“太子殿下和娘娘之间似乎有些……”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婢接口道:“有些生疏了?” 那小宫婢怯怯点头, 道:“兴许是因为殿下很久没回来的缘故?” “那倒不是,”年纪稍大的宫婢往暖阁的方向望了望,窗扇仍旧开着,只是里面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才道:“他们一直都是这般相处的,娘娘不大喜欢殿下,月池宫里老一点的人都知道,不算什么秘密了。” 小宫婢诧异道:“为什么?殿下不是娘娘的亲生孩子吗?” “是亲生的,”宫婢低声道:“就殿下那双眼睛,是一般人能有的么?娘娘从前是厉山族的,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副模样。” 旁边另一个宫婢叹道:“说起来,殿下年纪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娘娘了,一丁点大的人,总是母妃母妃地叫,去哪里都离不开,哭着闹着要娘娘抱,只是娘娘从来没抱过他,后来殿下去了庄国,再回来时,跟娘娘也疏远了,母子俩没在一块儿,到底不是个事。” “要我说,就算在一起也没用,娘娘压根就不喜欢殿下。” 小宫婢大惑不解:“那娘娘为什么不喜欢殿下?” “还不是因为当初皇上怀疑——” 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知道内情的人扯了一把,那宫婢连忙把话头打住了,看着满眼好奇的小宫婢,拧了拧她的脸蛋,故作不耐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是主子的事情,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快干活去。” -- 第78页 …… 太子府。 屋子里燃着炭盆,烧得旺旺的,当中摆着一张书案,七八个婢女齐齐伸着头,好奇地看着赵曳雪的动作。 案上铺着一张生麻纸,赵曳雪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以笔尖蘸饱浓墨,慢慢地画起来,她的动作十分娴熟,下笔如有神,只寥寥数笔,两名衣袂飘飘的仙子便跃然纸上,容貌姣好,气质不凡,一人手执玉壶,一人手捧蟠桃,面上含笑,作怡然之态,赫然一幅仙人献寿图,笔精墨妙,惟妙惟肖。 众婢女皆是惊叹不已,见她们这般反应,玉茗与有荣焉,挺了挺背,道:“我家主子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无一不精,这只是随随便便画的而已,主子从前画过一幅百鸟朝凤图,用了足足半个月,那才叫好看呢,那些鸟儿就好像要从纸上飞出来一样,活灵活现!” 那个懂梁语的婢女听了这番话,连忙用大昭话转述给其他人,那些婢女顿时纷纷惊呼,再看赵曳雪,各个面露崇敬之色,玉茗见了,十分骄傲,腰板都直了不少。 她问赵曳雪,道:“主子,怎么不用好一些的白鹿纸,非要用这麻纸?” 赵曳雪笔下不停,随口解释道:“白鹿纸寸纸寸金,古月先生淡泊名利,两袖清风,家境清贫,哪里买得起?再说了,只要画足够吸引人,谁还会注意它是画在什么纸上呢?” 她运笔自如,行云流水一般,才花了一个时常不到,便完成了整幅图,想了想,又在下方题了一首诗,落款写了古月二字。 她放下笔,仔细端详着这幅献寿图,喃喃道:“还差点什么?” 玉茗看了看,道:“主子,已经很好了。” 赵曳雪一拍手,道:“差一个印章。” 玉茗傻眼:“这时候,上哪儿去弄一个印章来?” 赵曳雪道:“现刻一个便是。” 她命婢女找来一颗白萝卜,当场就用匕首雕刻起来,萝卜新鲜水嫩,不出一刻钟就刻好了,太子府的婢女们从旁围观,皆是面露惊奇之色,一个小声道:“姑娘好厉害,什么都懂。” “奴婢从没见过您这样厉害的人。” “对啊!” 面对一众人的夸赞和崇敬,饶是赵曳雪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道:“我年少时候闲暇无事,总喜欢琢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学而不精,好在没全忘了。” 她刻好了萝卜印章,蘸了朱砂印泥,正欲印下时,一滴朱砂正巧落在了画纸上,众人皆是惊呼一声,但是那一滴朱砂墨已迅速泅开了,再难挽救。 所有人都面露惋惜痛色,倒仿佛毁得是她们的心血一般,玉茗道:“主子,这怎么办?要重画吗?” 赵曳雪却不慌不忙,把印章按在了落款处,才道:“不必重画,我自有办法。” 她再次拿起羊毫来,蘸了浓墨,在那朱砂所落之处,以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只仙鹤,头顶一抹朱砂红,口衔松枝,作翩然欲飞之态,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画上飞出来一般。 赵曳雪吹了吹新墨,搁下笔,道:“成了。”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了,她把画交给玉茗,道:“先晾一晚上。” 玉茗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问道:“明天就送去么?” “目前还不行,”赵曳雪道:“还需要再做些准备。” 毕竟古月先生画这幅献寿图也有好些年了,旧藏画与新图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 华灯夜上,皇城的守卫都已换了一轮,戒备森严,北湛带着晏一穿过宫道,出了宣德门,太子府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车夫赶紧跳下来,行了个礼。 晏一道:“殿下,现在就直接回府吗?” 北湛颔首:“回。” 他上了车,车夫赶着马一路穿过了御街,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晏一骑着马跟着一旁,已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天气冷得吓人,尤其是在夜里,呼吸间尽是大团大团的白气,脸被风吹得麻木,如同一块硬邦邦的冻肉。 正在这时,晏一发觉马车窗的帘子被掀开,北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停下。” 车夫喝停了马匹,马车在街边停下来,檐下微弱的灯火照过来,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晏一以为有什么事情,连忙道:“殿下,怎么了?” 车里没声音,过了片刻,北湛忽然问道:“少颖,你从前可有害怕的事情?”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晏一一头雾水,半晌,他才迟疑道:“回殿下,是人都会有害怕的事情,属下也不例外。” 北湛道:“你是如何做的?” 晏一想了想,答道:“不去管它,敬而远之。” “倘若必须面对呢?” 晏一摸了一下鼻子,试探着道:“那……喝酒壮个胆?” 马车内安静下来,就在晏一不明所以的时候,北湛吩咐道:“改道,去世味楼。” 世味楼是一座酒楼,在盛京里开了好些年了,名气很大,昭国人老少都好酒,而他们家最为出名的,则是一种名叫西市腔的酒,甚至有人作诗称赞:地上应无天上有,仙人难忘西市腔。 晏一看着桌上摆了三坛子西市腔,有些谨慎地道:“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 北湛执着酒杯,想了想,道:“不算什么烦心事。” 晏一心道,他家殿下就是嘴硬,还不肯承认,若真没有烦心事,又何必拿这十两银子一坛的酒撒气? -- 第79页 他不觉想起了自己输掉的那五两赌金,十分痛惜。 北湛喝酒时并不说话,眼看一坛子酒见了底,他竟然完全面不改色,好似刚刚喝的都是水一般,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幽深暗沉,叫旁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绪。 晏一心中暗暗吃惊,眼看他去开第三坛了,适时劝阻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不如明日再来喝?” 北湛的动作一顿,他下意识看向窗外:“几时了?” 晏一道:“酉时三刻了。” “时候不早了,”北湛重复了这一句,站起身来:“回府。” 他眼神清明,但是离开椅子的时候,脚下晃了一晃,晏一这才确定,这家酒楼没往酒里掺水,北湛是真的醉了。 只不过他不肯认罢了。 他的醉有些不一样,旁人喝醉了酒,动辄大吵大闹,大喊大叫,再不济也要说一些疯话,但是北湛却截然相反,自打上了马车开始,晏一就没听见他说过半句话,他往日便少言,喝醉之后,竟然直接变哑巴了,一声不吭。 晏一又想起之前他问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他家殿下这是闹得哪一出? 可惜他注定无从得知了,因为入了太子府之后,北湛就不许旁人跟着自己,哪怕是远远跟着也不行,晏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履微晃,一步一步走入了夜色之中。 屋子里,赵曳雪刚刚拆了发髻,准备休息,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笃笃叩门声,十分清晰,不疾不徐。 她望了玉茗一眼,玉茗道:“奴婢去看看。” 在这种时候还过来,赵曳雪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但是看见玉茗身后跟着的男人,她还是吃了一惊,冲天的酒气隔了一丈远都能闻见。 她惊疑不定地起身,道:“你喝酒了?” 北湛不语,朝她走过来,途中被屏风磕了一下肩膀,整个人踉跄几步,赵曳雪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下一刻,她就被揽入了满是酒香的怀中。 第45章 壮胆失败了? 一头撞到北湛的胸膛上, 赵曳雪的鼻子被撞得有些酸痛,她下意识想退开些,却被抱得更紧, 浓郁的酒香氤氲散开,令她有些头晕目眩。 “主子!” 玉茗立即想过来帮忙, 才走了一步,便对上北湛那双眼睛, 深灰色的瞳仁显得暗沉沉的,如浓得化不开的雾,玉茗心中一惊, 吓得站在原地, 不敢再上前。 赵曳雪使了力气, 才终于把北湛推开了些, 得以片刻喘息, 一转头,看见玉茗神色为难,便对她道:“你先下去吧。” 玉茗有些迟疑:“您一个人没事吧?” 赵曳雪道:“我没——” 她话没说完, 北湛似乎很不满意她在与旁人说话, 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强行让她转过头来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赵曳雪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浮现的醉意, 皱着剑眉,十分的不高兴, 和往日不同,这种不高兴里又透着几分执拗,像一个得不到大人注意力的孩子。 赵曳雪有些想笑,但是又忍住了, 问道:“怎么了?” 北湛不说话,只抱着她,也不许她走开,烛火静静地燃烧着,火光跳跃,爆开了一朵细小的烛花,在寂静的内室显得十分清晰。 赵曳雪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腿倒是有些发麻了,遂推了他一把,道:“喝醉酒了就回去睡觉,撒什么癔症?” 她这一下本来就没怎么用力,谁知北湛脚下一个踉跄,步子不稳,整个人往后跌去,赵曳雪吃了一惊,立即伸手去拉,却被他抓住手腕,揽入怀中,倒在了榻上。 他一个翻身,赵曳雪猝不及防地被压在了下面,几缕鬓发散落下来,贴在颊边,浓墨一般的青丝衬得肌肤如玉,北湛的目光幽深,定定地望着她,雪肤香腮,眉眼如画,在暖黄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赵曳雪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捉住的小动物,毫无还手之力,无论她如何推搡,北湛都纹丝不动,岿然如山,只睁着一双醉眼低头看她,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把散落的鬓发都拂开。 大约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他的指腹上生着茧子,滑过皮肤时,带着些微的痒意,赵曳雪下意识别过头,很快,北湛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又改成光滑的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赵曳雪莫名觉得,这就像一只小动物,在试探着接近。 一晃神的功夫,北湛的手指不知何时游移到了唇角,指尖微凉,触及到柔软的唇瓣时,带来一阵酥麻之感,令她战栗不已。 就像是察觉到了这点细微的反应,北湛的目光变得愈发幽深,他非但没有移开手指,反而开始来回摩挲,让女子较软的唇瓣变得愈发红润,像噙着一朵绯色的梅花,妍丽动人。 寂静的空气中,赵曳雪闻到了酒香,混杂着北湛身上的气味,像冬日里的新雪,透着清冽,又像是某种惑人的香,令她的头脑都变得有些晕眩起来,手足虚软,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她感觉到北湛的指尖缓缓滑过自己的下唇,然后灵活地探入了口中,齿间被迫分开,赵曳雪始料未及,吃惊地张大眼,张口欲说什么,舌尖却被轻轻按住了。 “你——” 才说了一个字,她就觉得不妥,粉唇轻启间,倒好像是主动含|住了北湛的手指,赵曳雪顿时红了脸,不敢再动。 就这样僵持了一瞬,北湛才缓缓地收回了手指,烛光下,赵曳雪甚至能看见上面粘裹着唾液,湿哒哒,折射出亮晶晶的微光。 -- 第80页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又是窘迫又是羞恼,偏偏北湛全然不觉,还盯着那手指端详了片刻,神色认真无比。 赵曳雪羞得满面通红,直起身试图把他推开,但是两人之间力气差距过大,北湛只用了一只手,就把她按回了榻上,赵曳雪气急骂道:“你滚开——” 话未说完,她便感觉有黑影凑过来,带着酒香气的温热嘴唇堵住了接下来的话,她只能发出唔唔之声了。 北湛先是舔了舔她的唇瓣,像吃一颗糖那般,轻轻地吮吸着舔舐,紧接着,就像之前的手指一样,有柔软温热的东西探入口中,不出意外地碰到了赵曳雪的舌尖。 她尝到了酒的味道,淡淡的。 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倏然张大了双眸,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北湛,男人微微垂着眉眼,因为背着光的缘故,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瞳仁此刻显得无比温柔,睫毛遮去了他眸中大部分的情绪,既清明,又像是迷醉。 她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喟叹,仿佛渴水的旅人终于得到了满足,唇齿间的交缠愈发热烈,就像是要把她直接吞入腹中。 赵曳雪被亲得晕头转向,甚至神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间清醒过来,用力咬了北湛一口。 他蓦地吃痛,总算是退开了,神色还有些不情愿,赵曳雪瞪着他,但是因为满脸通红的羞窘,使得这一瞪大打折扣,反倒多了几分柔媚,她面带薄怒,道:“你在做什么?” 北湛睁着一双醉眼,神色有些茫然,不明所以,赵曳雪又羞又气,推了他一把,双手并用就要爬起来,这动不要紧,北湛的气息陡然乱了,立即伸手按住她,不许她再动。 赵曳雪气道:“放开我!” 北湛哪里肯放?只用力将她抱在怀中,将脸埋入她的脖颈处,呼吸变得沉重滚烫,用唇瓣轻轻地摩挲,啜吻着柔滑细腻的肌肤,留下一个个湿热的吻。 赵曳雪浑身不住战栗,倍感羞耻,几乎要就此哭出声来,她声音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阿湛,阿湛……” 北湛忽然停下来,他抬起头,盯着怀中的女子看了许久,然后温柔地、细细地亲吻她的嘴唇,再不复之前那般激烈,反倒如同无声的安抚。 他不说话,只是吻着她,就像是一个骤然失了声的人,无法出言安慰,便以最亲密的方式,给予自己所有的温柔。 兴许是这个吻太过于缠绵细致,赵曳雪的情绪竟然真的平复下来,迷迷糊糊间,她甚至给出了些许的回应,唇舌怯怯地触碰间,北湛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愈发热烈的攻势。 赵曳雪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觉得自己又成了一条鱼,只能拼命地汲取着对方口中的空气,以此才能够存活下去。 屋子里寂静无比,甚至能听见两人唇齿间传来轻微的水声,正意乱情迷间,赵曳雪感觉到有什么物事掉了,顺着她的腿滑落在地上,她登时回过神来,羞红了脸,轻轻推了推北湛,紧张地道:“我、我捡东西……” 北湛停下亲吻,不乐意地皱起眉,盯着怀中人看了片刻,还是略略支起身子,赵曳雪终于能得片刻喘息,立即起身从他身下溜了出去,脚踩在地上都有些发软,险些跌下去,好在被北湛一把拉住了。 她低头搜寻一番,烛火光芒有些昏暗,只能看见榻下一抹微光,不知是个什么,赵曳雪俯身拾起来,拿在手中端详,是一个小小的香包,上面绣着一只不知是野鸡还是孔雀一样的东西,乱糟糟的,角落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潇字,几乎快分成了两个字了,看得出绣花的人技艺实在不怎么高明。 绣工虽然差,用的料子却是极好,香包上面还缀着一块羊脂白玉,入手温润,品质极佳,赵曳雪拿着那个香包,忽然觉得有一阵彻骨的传遍全身,如坠冰窖。 她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傍晚,在花园的时候,那个扑向北湛的娇小身影,笑声若银铃,悦耳动听。 那一刻,娘亲曾经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耳边:蛮蛮,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 赵曳雪轻轻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几乎要拿不稳那个香包,那熟悉的清冽如雪的香气,混杂着酒香,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令她有些想吐。 她看向北湛,对方仍旧坐在榻边,略深的烟灰色瞳仁在烛光下褪去了一贯的冷漠,给人一种近乎多情的感觉,赵曳雪的心中生出了怀疑,不是他的眼神温柔,只是烛火温柔而已。 都是假象。 她红着眼眶,声音轻颤地问:“我是谁?” 北湛的剑眉皱起,微微歪了歪头,那双醉眼里透着几分茫然,像是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赵曳雪的心骤然紧缩起来,下意识退开几步,北湛伸手来抓,她猛地一把挥开他,用力过大,脚步踉跄着险些跌倒,北湛立即起身来扶住她。 空气安静无比,赵曳雪忽然意识到,自从他踏入了这个屋子开始,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声音。 为什么? 赵曳雪不明白,她紧紧抓着手里那个香包,心里下意识不断地猜测着,这是哪个女子亲手所作,又亲手送给他,满怀着欣喜和爱慕,笑着扑入他的怀中,亲昵地叫他…… 她会如何唤他呢? 北湛?清晏?还是……阿湛? -- 第81页 那么,这又算什么呢? 赵曳雪浑身轻颤,如风中落叶,娘亲的话不断地在耳边回响:蛮蛮,有些错,是一辈子都不能犯的…… 感觉到北湛揽着自己的手臂收紧,她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他,对上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赵曳雪忽然发现自己已看不懂其中的情绪了,那竟有些像担忧? 可她只觉得讽刺,轻轻咬住下唇,将那个香包砸过去,然后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冷声吐字:“滚。” …… 晏一其实本来想走的,但是他想起还有一件公务没有汇报,便又有些犹豫,在书房前等了等,决心只等一刻钟,倘若他家殿下还没回来,那大概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又想起自己输掉的五两银子,不禁叹气,谁能想到时隔六年,这两个人竟然又走到一块儿去了呢?简直是造化弄人。 正在他感慨间,忽然听见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晏一立即打起精神,抬起头打招呼:“殿下,您——” 他的声音倏然变得古怪,目光落定在北湛的脸上,太子殿下美名誉满京师,尤其是这张脸,俊美好看,引得无数女子折腰,如今却是肿了起来,赫然一个五指印。 晏一惊疑不定地道:“您这是怎么了?” 北湛浑身气势危险,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举步入了书房,晏一忽然就想起来,他家殿下今天晚上喝了酒,好像是要去壮胆。 这情形是……壮胆失败了? 第46章 葡萄架倒。 次日清早, 玉茗和太子府的婢女们服侍赵曳雪晨起,待看见她的模样,玉茗惊呼一声:“主子, 您的眼睛怎么了?” 赵曳雪也觉得眼睛干涩无比,再看一下镜子, 又红又肿,跟个桃子也似, 根本无法见人。 她想起昨夜的事情,不觉呼吸微微一滞,盯着菱花铜镜中的人, 低声道:“夜里没睡好。” 那个懂梁语的婢女名叫晓烟, 闻言立即提议道:“奴婢去弄一些干净的冰块来, 给姑娘敷一敷, 一会就消肿了, 定然漂漂亮亮的。” 玉茗拜托她去了,又替赵曳雪梳妆,一边悄悄打量她, 有些担忧地问道:“主子有什么心事吗?” 赵曳雪回过神来, 道:“没有。” 玉茗替她挽起发丝,道:“奴婢瞧着,您好像有些不高兴。” 正在这时, 旁边传来一声轻呼,引得两人看过去, 只见晓烟慌张地从地上拾起一个东西,表情惶惶万分,解释道:“奴婢不是故意的……” 赵曳雪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捧着的是一个香包, 昨天夜里没看清楚,眼下才发现它是苍蓝色的布料,很衬北湛平日里的衣裳,做香包的人绣工虽然不如何,眼光却是很不错,看得出用了心。 玉茗轻轻咦了一声,讶异道:“这是谁的香包?” 晓烟有些紧张地摇头,道:“它就是在地上的,我路过时不当心踩了一脚,不是姑娘的吗?” 玉茗撇嘴,道:“这香包做得也太难看了些,怎么可能是主子的?”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迟疑地看向赵曳雪:“主子,这个是……” 赵曳雪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是太子殿下的,你们找个人送过去吧。”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因她说的是梁语,只有玉茗和那个叫晓烟的婢女听懂了,她忙道:“奴婢去送吧。” 晓烟捧着香包去了正院,太子殿下已上朝去了,她只好把香包交给了相熟的婢女,那婢女啊呀一声,接了过去,道:“我今儿还问起她们这香包去哪里了,原来是被你拾去了。” 晓烟解释道:“是落在赵姑娘的院子里了。” 那婢女带着几分好奇问她:“听说殿下特意挑了你去伺候她,这位新主子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晓烟想了想,道:“赵姑娘很好说话,是个好脾气的人,她还会作画,画得可好了,就跟真人一般。” 那婢女轻呼一声,道:“可见她是个多才之人,模样又生得好,怪道殿下喜欢她,这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呢。” 她说着,又故作娇嗔道:“这样的好差事竟叫你白捡了去,可羡慕死我了。” 晓烟笑道:“还说我,你伺候殿下,不也是好差事么?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哎呀,”那婢女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过来,才放轻了声音道:“殿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一天天没个笑模样,瞧着冷死个人,那张脸沉下来,喏,能耷拉到胸前去。” 她还学着北湛,伸出两个手指拉着脸往下撇,道:“特别是今天早上,娟儿给殿下打水净面,不当心把水洒在了他的衣襟上,他看了娟儿一眼,娟儿当时就被吓哭了。” 晓烟感叹一声,道:“还是赵姑娘脾气好。” “谁说不是呢?”那婢女又神神秘秘地小声道:“还有啊,殿下今天早上起来,脸上还有一个印子,特别清晰,用冰敷了都没消掉。” 晓烟好奇问:“什么印子?” 那婢女伸出一只巴掌示意:“喏,你说呢?我们几个都在猜是谁打的,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老虎嘴边拔毛……” 正说着话,两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那个香包上,晓烟默默咽了咽口水,道:“说起来,前些天祈总管惹怒了殿下,被赶出了府,好像也是因为这位赵姑娘?” “好像是……” -- 第82页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之意,那婢女迟疑道:“你不是说那位赵姑娘脾气很好么?” 晓烟又咽了咽口水:“是、是啊……” “脾气好,还会打殿下耳光?” 晓烟欲哭无泪:“我也不知道啊。” 天底下敢打堂堂昭太子殿下耳光的人,没有几个吧?这位赵姑娘可真是个狠人,最令人震惊的是,她打完了之后还什么事也没有。 再回到院子,看见赵曳雪时,晓烟的满心都是佩服和惊叹,并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谨慎小心,否则太子殿下脸上的巴掌印、不,否则被赶出府去的祈总管就是她的下场。 今日天气颇好,晴光明媚,赵曳雪让玉茗把昨日作的那幅画又拿出来,晾了一夜,上面的墨迹和朱砂都彻底干了,画上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灵动精妙,栩栩如生。 赵曳雪吩咐人取了许多干艾草,在盆中点燃了,放在一间小小的耳房中,将那一副画悬挂起来,最后遣散所有人,闭紧门窗。 艾草点燃之后,生出滚滚白烟,有些自门窗缝隙间钻出来,有些呛人,玉茗掩着口鼻问道:“主子,这是做什么?奴婢只听过百姓熏鱼熏腊肉,还从没听说过要熏画的。” 赵曳雪解释道:“新纸色浅,以浓烟慢熏之,可让它的色泽变深,最后转为黄褐色,一如古书字画。” 这是赵曳雪从前在古书上看来的法子,倘若火候掌握得当,几乎能以假乱真,只是她也是头一次用,不知效果如何,若是熏的时间不够,色泽太浅,熏的时间过长,又显得太假了。 所以赵曳雪只能隔一段时间就进去查看,艾草仍旧在燃烧,屋子里浓烟滚滚,扑面而来,熏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住地咳嗽。 如此往复了三四次,随着熏的时间渐长,那幅画的颜色果然慢慢地变深了。 …… 自从踏入皇宫开始,北湛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只是俊脸上那个红红的巴掌印十分醒目,大臣们都是先吃了一惊,然后很快又收敛了神色,过来向他行礼,举止从容,就仿佛完全没看见他脸上的巴掌痕迹似的,笑谈自如。 直到开始上早朝,议事之时,安庆帝扫了北湛一样,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定睛一看,发现那真的是巴掌印,十分吃惊,下了朝命宫人叫来北湛,问道:“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北湛平静地答道:“回父皇的话,是儿臣不当心碰到的。” “胡说,”安庆帝皱着眉道:“朕又没瞎,你那是碰到的吗?” 北湛垂首道:“因为儿臣路过花园时,园子里的葡萄架倒了,故而碰到了脸。” “葡萄架倒——”安庆帝陡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变得古怪无比,最后轻咳一声,道:“既是如此,派工匠好好修一修,一国太子被葡萄架砸了,传出去像什么话?” “是,儿臣明白。” 安庆帝摆了摆手,等北湛离开,他才对贴身太监道:“朕听说,太子府里多了一个梁国女人?” 那太监忙答道:“奴才也听说了此事呢。” 安庆帝想起北湛刚刚的神态,哼笑了一声:“葡萄架倒,朕看是被人掴的。” 太监故作不知,问道:“皇上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他——” 话未说完,有宫人来禀:“月妃娘娘来了。” 安庆帝立即面露惊喜之色,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随他去罢,葡萄架倒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谁家还没倒过几个葡萄架呢? …… 北湛乘车回了太子府,才刚刚下车,就闻到了一阵烟火的气味,十分呛人,晏一被呛得咳嗽几声,道:“这是谁家在焚烧柴火,怎么这么大的烟?” 北湛微微眯起眼看向天空,只见一阵浓烟滚滚,冲天而起,晏一也看见了,喃喃道:“这倒像是……从咱们府里烧起来的?那是后院?” 闻言,北湛面上表情陡然一变,拔腿就往府里冲,路上一连撞到了几个下人,惊得他们瑟瑟发抖,万分惶恐地跪了下来,然而一阵冷风迅速席卷而过,太子殿下甚至没有停留片刻,径自冲向了后院的方向。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个道:“殿下怎么了?” “不、不知道啊……” 院子里,耳房的门大开,玉茗与晓烟等七八个婢女守在门口,一边掩着口鼻,一边探头往里瞧,即便如此,那滚滚浓烟依旧熏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只听见里面传来轻轻咳嗽之声,纤细柔弱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玉茗焦急地叫道:“主子,奴婢帮您看吧,您快出来。” “咳咳……”赵曳雪的声音有些模糊:“别进来,你也不懂——咳咳咳……”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听得人揪心不已,正在玉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一回头,只见昭太子殿下快步冲了进来,目光扫过她们,不见自己要找的人,厉声问道:“赵曳雪呢?” 玉茗吓了一跳,怯怯地伸手指了指耳房:“在、在里——” 话未说完,便感觉到一阵风倏然刮了过去,北湛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滚滚浓烟之中,一晃看不见了。 下一刻,屋子里传来赵曳雪的惊呼:“你做什么?” -- 第83页 只一眨眼的功夫,所有人都险些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北湛抱着犹自挣扎的赵曳雪冲了出来,这一来一回,风风火火,玉茗和晓烟等几个婢女们都看傻了。 北湛满心都是怀中人的情况,一迭声问道:“蛮蛮,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那双一贯淡漠冰冷的深烟灰色瞳仁中,此时盛满了忧心和焦灼。 第47章 和离书。 空气寂静, 近乎凝固了,院子里跪了一地人,各个都垂着头, 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表情,北湛手里拿着一幅画, 沉默地端详着,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赵曳雪想起他方才毫不犹豫地冲入屋里, 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正欲开口,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红红的五指印仍在, 提醒了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话到了嘴边, 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赵曳雪别开视线, 盯着地上的青砖,缝隙里还残余着枯死的青苔,卷曲泛黄, 也不知明年春天会不会再复生。 “很好。” 北湛的声音沉沉的, 目光扫过众婢女,又重复了一遍:“很好,谁许你们在此处胡来的?” 语气十分冰冷, 婢女们怕得瑟瑟发抖,伏低身子, 不敢言语,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开始低低抽泣起来,赵曳雪便开口解释道:“与她们无关,是我要这么做的。” 北湛终于转过头, 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冷冷道:“从今日起,你不用住在这里了。” 闻言,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曳雪微微睁大眼,一颗心骤然紧紧缩起,抽痛得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应道:“好。” 北湛不再言语,拿着那一卷画转身就走,赵曳雪急声道:“且慢。” 北湛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赵曳雪抿了抿唇,声音艰涩道:“那一幅画,我还有他用,能否请殿下还给我?” 北湛沉默了许久,才冷声拒绝:“不行,这是惩罚。” 待他离开后,玉茗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面露担忧地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语气淡淡地道:“我能有什么事?” 她说着,又叮嘱道:“去收拾东西,我们走。” 玉茗忙答应下来,其他的婢女都忐忑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晓烟道:“奴婢也帮着姑娘一起收拾吧。” 赵曳雪扯了扯唇角,向她露出一个微笑:“多谢你了。” 她们一路随军来昭国,当初就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有一些衣物是赵曳雪前几天置办的,玉茗还没收拾完全,又有人过来了,是一个眼生的婢女,她向赵曳雪福了福身,恭敬行礼道:“奴婢紫玉,拜见姑娘。” 赵曳雪有些疑惑:“你有什么事?” 紫玉笑了笑,颊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道:“殿下吩咐了,请姑娘移居听雪斋,奴婢特意来帮忙。” 这事态发展着实过快,所有人看得都有些呆滞了,倒是晓烟轻呼一声:“听雪斋,那不是殿下住的正院么?” “正是呢,”紫玉的目光落在玉茗手里的包裹上,面露懊恼之色,道:“原来已收拾好了,是奴婢来得太慢,真是该死,请姑娘降罪。” 赵曳雪有些迟疑,确认似地问道:“果真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他刚才明明说——” 从今日起,你不用住在这里了,原来话里的意思是,让她搬到正院去? 饶是赵曳雪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紫玉笑吟吟地道:“千真万确,这种事情,纵然借奴婢十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欺骗姑娘的。” 倘若赵曳雪骨头再硬点儿,脾气再傲一些,这会应当严词拒绝,然后果断带着玉茗离开太子府。 可惜她不是,她又想起被北湛拿走的那幅画,此时若走了,当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怎么着也要先把画拿到手。 …… 太子府有大大小小六个院落,除了正院以外,其他的都是给太子的侍妾侧妃住的,只是如今北湛并未纳妾,大多闲置着,听雪斋并不在其中,而是属于正院的一部分,需要穿过一大片竹林。 紫玉一边引路,一边解释道:“殿下刚刚迁入府邸时,便命人建了这座小楼,亲自取名为听雪斋,这儿离殿下住的夜来轩最近了,那会儿奴婢们都私下里猜,日后这小楼的主人会是谁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姑娘可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人。” 赵曳雪怔了一下,却道:“只是第一个罢了。” 她表情淡淡的,没什么高兴的样子,紫玉与晓烟对视了一眼,默默噤了声,好在听雪斋确实近,转眼间就到了,她停下步子,恭敬道:“姑娘,就是这里了。” 赵曳雪抬起头,那是一座二层小楼,建得精巧漂亮,青瓦白墙,不同于昭国的大气厚重,反而有几分南方的影子,楼阁上面有一方匾,写着听雪斋三字,两侧还各有一句词:却被孤鸿相劝,何如且在人间。 字字遒劲,笔力劲挺,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北湛的字。 一干婢女忙着收拾屋子,放置东西,赵曳雪带着玉茗上了楼梯,才到二楼,玉茗就轻呼一声:“主子,这里好漂亮啊!” 二层开了一扇大大的轩窗,从这个方向望出去,入目之处,皆是层层冰雪,起伏如山峦,又如海浪,层层叠叠,仔细看来,原来都是竹林,因结满了冰雪,沉甸甸的,压得竹枝下坠。 -- 第84页 赵曳雪走到窗前,远远望去,只见右前方不远处也是一座二层小楼,比听雪斋要高一些,她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紫玉带笑的声音自后面传来,道:“回姑娘的话,那是夜来轩,太子殿下的住处,整个太子府,就只有两座这样的楼呢。” 赵曳雪点点头,问道:“他平日里也在那里吗?” 紫玉想了想,道:“殿下已有两年多未曾在府里了,若是在两年前,他在听雪斋的时间倒还多一些。” 赵曳雪一怔:“这里?” 紫玉笑着答道:“是呀,殿下从前特别喜欢听雪斋,每日忙完公务都要过来小坐,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但是有一点奇怪,他虽喜欢这里,却从来不在此处留宿,所以听雪斋一直空闲着。” 赵曳雪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迟疑问道:“那他……现在还在府里吗?” 紫玉道:“奴婢之前听晏侍卫说,军营里有些事情,殿下已离府了,想是晚上才能回来。” 赵曳雪道:“那我能去夜来轩看一看吗?” “这……”紫玉面上有难色,像是拿不了主意。 赵曳雪见状,又道:“倘若不行,也就罢了。” 她的眼神露出失望,紫玉不期然又想起那个香包,还有太子殿下脸上的巴掌印来,她一咬牙,笑道:“姑娘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若只是去看一看殿下住的地方,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奴婢不带姑娘去,殿下知道了才要怪罪呢。” 听得她说这话时,赵曳雪心里一阵冷笑,倘若真是心尖尖,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过是身边有了别人,又不肯放她走罢了,他明明知晓她从前受过的苦楚,也清楚娘亲的那些旧事,却还要做出这样朝三暮四的事情,可见北湛与她的父皇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当真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可每每思及此处,赵曳雪仍然会觉得心若针刺,痛苦不已,于是愈发厌恶起自己,心思转圜间,她的面上却不显,只露出一点淡笑:“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紫玉自是不推辞,带着她一路去了夜来轩,赵曳雪对那些屋宇布局并不关心,只是在她介绍的时候,目光飞快地自屋子里逡巡而过,最后终于落定在书房的多宝架上,那里放着一个彩绘山水瓮,里面放着一幅卷起来的画,正是她今日熏好的那一幅仙人献寿图。 赵曳雪一颗心定了下来,没露出什么端倪,跟着紫玉把夜来轩转了一个遍,这才回去听雪斋了。 及至傍晚时分,用过晚膳,她又问晓烟:“太子殿下回府了吗?” 晓烟去打听了,不多时复返,道:“殿下还未回,奴婢听说他是去了城郊的别庄,今夜恐怕不回来了。” 赵曳雪一怔,道:“别庄么?” 所以那个女子,其实是住在别庄里? 她下意识不肯深思下去,颔首道:“我知道了。” 转眼又到了夜深时候,玉茗要伺候赵曳雪梳洗休息,赵曳雪却道:“不急,你自去睡吧。” 玉茗不肯,道:“您还没休息,奴婢怎么能自己先睡呢?” 赵曳雪道:“我还有事情,不能睡。” 玉茗面露疑惑:“什么事情?” 赵曳雪看了她一眼,高深莫测地道:“小孩子不该打听的事情。” 玉茗先是不解,尔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羞红了脸,支吾道:“奴、奴婢知道了。” 成功摒退了贴身婢女,赵曳雪又看了看屋角的漏壶,夜深了,她起身披上了斗篷,想了想,又把斗篷解下,换上北湛的那一件大氅,推门而出,深色的布料在夜色中一晃,很快就看不真切了。 她提着一盏幽幽的灯笼,顺着竹林小径,一路到了夜来轩,大约是因为主人没有回来,小楼里的灯烛昏暗,门前两个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摇出了婆娑的影子,隔着空荡荡的中庭,隐约能听见屋子里传来婢女压低的谈话声音。 赵曳雪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绕开正厅大门,拐到西厢房去了,她白天来过,记得很清楚,那边正是书房。 赵曳雪轻轻地推开了书房门,里面一片漆黑,安静无比,她举起灯笼,往多宝架上看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彩绘山水瓮,一卷画正静静地斜靠在那里。 她立即把画拿到了手,正要离开时,不知怎么,目光忽然落在多宝架后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卷轴,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说它是画,不太像,说它是字,赵曳雪还从未见过有人把观赏的字写得这样密集,尺寸也不对,它更像是一张随随便便的宣纸,横不横,竖不竖,活活一个四不像。 可堂堂一国太子的书房里,怎么会挂着这样一幅古怪的字画? 赵曳雪忍不住定睛细看,只见那打头写着三个字:和离书,吾妻赵氏曳雪,温柔娴静,聪明灵秀…… 她脑子顿时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北湛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竟然把李珏写给她的和离书裱起来,挂在了书房的墙上? 第48章 孤养了一只猫。 赵曳雪当初向北湛要那一份和离书, 他不肯给,没想到竟然裱起来挂在了书房,简直令人费解。 赵曳雪绕开了多宝架, 正准备去取那一张和离书,正在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晏一的声音:“今日走的时候, 林子健私下告诉属下,说曹盛前几日去了一趟南坊。” -- 第85页 紧跟着,是一个熟悉的人声:“他去南坊, 见谁?” 声音越来越近, 现在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赵曳雪四下张望, 果断地吹熄了灯笼, 一矮身子,钻到书案下。 她才刚刚藏好,便听见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来, 然后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晏一道:“这却不清楚,林子健说他去了一夜,直至天明方归, 一身酒气,显然是与人喝了酒。” 赵曳雪抱着膝盖, 忽听见北湛的声音自头顶的传来,他已经走到书案边了,不紧不慢地道:“南坊并无酒楼,曹卫学也非好酒之徒。” 说到这里, 他的声音骤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赵曳雪立即屏住呼吸,往书案的下方躲了躲,听见北湛的声音继续道:“派人去打听,看看曹卫学那一晚见了什么人。” “是。” 良久的安静,无人再说话,赵曳雪有些奇怪,她在书案下蹲得久了,双腿有些麻木,忍不住动了动,谁成想碰到了一旁的灯笼,骨碌碌滚了出去,发出轻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晏一立即道:“什么人?”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赵曳雪一惊,有些急了,这时候再出去,肯定会让人误会,于情于理,她此时都不应该出现在太子的书房里,还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实在令人起疑心。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早死晚死都要死,赵曳雪心一横,正欲出去的时候,却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深色的常服下摆,上面绣着银色的祥云纹路,北湛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道:“是孤养的猫,碰倒了东西。” 赵曳雪呼吸微微一滞,伸手掩住了口鼻,听见晏一疑惑地道:“殿下什么时候养了猫,属下怎么不知道?” 北湛道:“今天养的,想是夜里偷溜进了书房。” 他说着,伸过手来,在赵曳雪的头上轻轻拍了拍,淡声道:“乖,叫一声来听听。” 赵曳雪:…… 过了片刻,寂静的屋子里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喵~ 叫声是猫儿特有的娇柔绵长,还带着几分轻颤,引得人心中莫名怜爱。 晏一惊奇道:“这猫儿听着还有些小。” 北湛轻声嗯了一声,道:“还是一只幼猫。” 晏一笑道:“属下想起来了,殿下从前似乎也养过一只猫。” 听闻此言,赵曳雪和北湛都沉默了一瞬,晏一反应过来什么,立即道:“属下失言了。” 空气很是安静,赵曳雪等了半天,也不见北湛说话,她蹲得太久了,腿脚麻木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抽筋,她咬咬牙,伸手小心地撑着地面,避开北湛,正欲换个姿势,谁知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一下子就扑了出去,她轻轻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了北湛的腿,这才免于脸着地的下场。 晏一惊疑不定地道:“这个声音……” 没等他说完,书案下又传出一声猫叫:喵~ 晏一万分疑惑地道:“这猫叫的声音倒是特别。” “嗯,”北湛伸手摸了摸赵曳雪的发顶,慢腾腾地道:“是很特别,否则孤也不会养着她了。” 赵曳雪把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膝盖,身子轻轻颤抖着,北湛觉得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晏一:…… 不怪他多想,但是他家殿下确实有些不对劲,谁会对着一只猫这样说话?轻声细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着他的心上人呢。 正在晏一满头雾水的时候,北湛抬起头望向他,语气立即从温柔转为冷硬,道:“若是无事,你先回去吧。” 晏一默然,拱了拱手:“是,属下告退。” 他退出了门口,不经意抬头,正好看见北湛立即俯身下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看看,一只猫的待遇都比他好,晏一在心里叹气。 书案下,赵曳雪咬着下唇,面露痛苦之色,抱着脚踝,轻轻抽着气,北湛眉头紧皱,道:“扭到了?我看看。” 赵曳雪痛得浑身轻颤,死活不肯松手,北湛只好缓和了声音,哄道:“乖,松开手,我看看哪里伤了。” 劝了几句,赵曳雪才终于放开手,北湛隔着裙摆,伸手在她的脚踝上轻轻触了一下:“这里?” 赵曳雪面色煞白,摇摇头,北湛又顺着那脚踝往上,才刚碰到小腿肚,赵曳雪就轻呼一声,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疼。” 北湛皱着眉,道:“是抻着脚筋了,谁让你蹲在这里?” 赵曳雪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她也不说话,只轻轻地吸着鼻子,鼻尖红红的,眼泪汪汪,看起来好不可怜。 北湛抿着唇,没再说什么,只是俯下身,将手伸到她的膝盖下,稍稍用力,便轻轻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书案上。 赵曳雪疼得直抽抽,浑身僵硬,腿都无法伸直,北湛迟疑了一下,道:“我替你治一治?” 赵曳雪泪眼迷蒙,哽咽问道:“你会吗?” 北湛轻咳一声,语气淡淡地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说着,便替她除了鞋袜,伸手顺着裤管往上,温暖的掌心贴在赤|裸的小腿肚上,因为疼痛的缘故,赵曳雪一直轻轻颤抖着,被他这一碰,颤得更厉害,就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般,令人忍不住怜惜。 北湛的手很暖,掌心生了粗糙的茧子,擦过皮肤时带来一阵微微的麻痒,触感十分奇怪,赵曳雪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紧接着,她便感觉到那只手紧贴着小腿,从上往下捋,霎时间,剧烈的疼痛汹涌袭来,如有一根针刺入皮肉,挑开了筋脉一般。 -- 第86页 赵曳雪痛呼一声,整个人拼命蜷缩起来,试图挣开北湛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求道:“不要了,我不要治了!” 北湛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腿,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道:“不治了,不治了。” 嘴上这样说,没等赵曳雪平复下来,他的手又顺着小腿肚从上往下捋了一次,脚筋抽痛无比,赵曳雪哭得更厉害了,缩在他怀中,抽抽噎噎地骂道:“骗子,你骗人!” 北湛嗯了一声,道:“我是骗子。” 他说着,手却轻轻地捏了捏赵曳雪的小腿肚,问她道:“现在还疼吗?” 闻言,赵曳雪仔细感受了一下,小腿似乎真的不疼了,为防万一,她还伸手去捏了一把,然后摇了摇头,浑身顿时失了力气,手足虚软地往后倒去。 北湛揽住她的腰,指腹慢慢地摩挲着怀中人的小腿,眉眼微垂,看见她额上的细密汗珠,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躲在孤的书房里,想做什么?” 他又用回孤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称呼。 赵曳雪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哭腔:“没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北湛重复了一遍,不信似地,手指顺着小腿一点点往上,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却淡淡地道:“孤的书房里有不少机要文书,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赵曳雪立即抬起头,辩解道:“我没有动你的文书。” 北湛盯着她,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黑,不像浓墨,倒像是偏深蓝的黑,如同破晓时分的天际,分外幽深。 他道:“那你想做什么?”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游到了她的膝盖处,慢慢地摩挲,像是在把玩一块温润的玉石,茧子带来一阵细密的痒意。 赵曳雪眨了眨眼,略微下垂的眼角让她看起来十分真诚,无辜地道:“我没有想做什么。” 北湛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淡声道:“孤不信,你一惯喜欢骗人,除非你让孤搜一搜身。” 赵曳雪抿起唇,面露几分羞耻之色,为难道:“这、这不好……” 北湛的手指停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轻轻滑过,像一条鱼一样游到她的腰间,道:“这里?” 赵曳雪觉着痒,下意识缩了缩,道:“没有。” 那只手又顺着她的背往上,拂过肩胛,往右手臂下滑,袖管宽大,北湛的手从容地钻了进去,紧紧贴着她的手臂,不属于己身的热度传来,令赵曳雪忍不住战栗,试图抽出自己的手。 却被北湛按住,他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也没有藏?” 温热的气息轻轻吐在耳廓处,赵曳雪轻轻抖了一下,一抹绯色自耳垂处浮现,迅速地蔓延至脸颊,她颤声道:“没、没有。” “嗯,没有。” 北湛这才抽回手,慢条斯理地往另一边游移,眼看就要钻进左手袖管,赵曳雪忽然拉住他,求道:“我冷。” 北湛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才终于松开手,放过了她,俯身拾起鞋袜,替她穿上,道:“下次夜里,不许再乱跑。” 赵曳雪点点头,北湛顿了顿,又道:“倘若想去哪里,也要带着人在身边,府里多湖,夜里若是掉进去,恐怕都捞不起来了。” 说话间,鞋袜已经穿好了,赵曳雪看了看书案,满桌凌乱,一沓文书都掉到地上去了,她还想收拾,北湛道:“不必管它。” 说完,便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出了书房,还未到中庭,便有几个婢女提着灯自廊下过来,躬身垂首,向他们二人行礼,谁也没敢多看一眼。 北湛吩咐道:“去听雪斋。” 众婢女提着灯引路,赵曳雪搂着北湛的脖子,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伸手摸了摸袖管里的画卷,心里生出一丝丝遗憾来。 和离书还挂在书房的墙上呢。 第49章 做生意。 赵曳雪被送回听雪斋的时候, 几乎所有的下人都知道了,纷纷出来迎,北湛抱着人往屋子里走, 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谁也没敢多说半个字, 只有玉茗吓了一跳,连忙傻乎乎地追上去, 被晓烟及时拉住了,道:“别去。” 玉茗急道:“主子的腿是不是受伤了啊?” 看她那副不开窍的样儿,晓烟恨铁不成钢, 劝道:“万事有殿下在呢, 你现在去, 岂不是打扰了他们?” 玉茗还是有些不放心, 晓烟宽慰道:“没事的, 倘若有事,殿下肯定会叫大夫来给姑娘看的。” 屋子里,北湛把赵曳雪放在榻上, 看了她片刻, 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北湛又道:“孤之前说的话,都记住了?” 赵曳雪十分乖顺地道:“记下了。” 北湛嗯了一声, 却没有走,忽然问道:“雪奴呢?” 赵曳雪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道:“它死了。” 之前晏一说起,北湛从前也养过一只猫,其实是与赵曳雪一起养的, 那猫儿通体雪白,蓬松如一团雪球,所以起了个名字叫雪奴。 名字是北湛亲自取的,故意戏弄赵曳雪,那时她还抗议了好久,但北湛一唤雪奴,那猫儿便蹿出来,跟他挨挨蹭蹭,喵喵叫着求顺毛,十分的不知检点,久而久之,赵曳雪便也习惯了,如今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竟觉得恍如隔世。 -- 第87页 北湛问道:“怎么死的?” 赵曳雪顿了许久,才答道:“在我去梁国和亲的路上,遭遇袭击,它被乱箭射死了。” 那时侯,送亲队伍才刚刚入梁国境内,便遇到袭击,死生一线,惊险万分,赵曳雪的头风症便是那一次落下的病根,雪奴受了惊,从马车上跳下去,被乱箭当场射死,如今说来,却不过平平几句话。 北湛沉默片刻,扬声唤下人进来,服侍赵曳雪梳洗休息,待亲眼看着她躺进被窝里了,这才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合上了,赵曳雪支起身子,探头往外看了看,听得脚步声远去,这才吩咐玉茗:“把那件大氅拿过来。” 玉茗依言将大氅捧了过来,好奇道:“主子,您要做什么?” 赵曳雪从被窝里伸出手,在大氅宽大的袖子里摸了摸,最后抽出一卷画来,玉茗惊呼一声,道:“您拿回来了?” 赵曳雪答道:“自然要拿回来,不然如何向人交差?” 她把那卷画交给玉茗,道:“仔细收好,明日咱们就去宝箓斋一趟。” “哎。” 待玉茗退下之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赵曳雪忽然有些睡不着了,就如同打开了一个匣子,许多旧事都纷纷冒了头,令她不得安眠。 睁着眼睛到了半夜,赵曳雪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在她实在困极了,趁着在那疼痛加剧之前,总算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晨起,洗漱过后,赵曳雪便带着玉茗离了太子府,往街市去了,到了宝箓斋的门前,店门大开着,里面隐约传来人的谈话声。 赵曳雪入了铺子,店伙计瞧见她,停下与客人交谈,连忙招呼道:“叶姑娘来了,咱掌柜早晚盼着您呢,您快快请坐。” 赵曳雪颔首,跟着店伙计进了内间,他殷勤地笑道:“您稍等片刻,小人去叫掌柜的来。” 说完便去了,不多时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正是宝箓斋的刘掌柜,他满面堆着笑,道:“在下还以为要等到明日才能见到叶姑娘呢。” 赵曳雪也笑了,道:“我这人做事素来有信义,现成的东西,何必要等到明日?” 闻言,刘掌柜面露尴尬之色,陪着笑道:“是,是,叶姑娘确实是有信之人。” 他连忙命店伙计上茶果来,把礼数做得周到了,才搓了搓手,小心问道:“敢问叶姑娘带来古月先生的画作了吗,在下能否一观?” 赵曳雪点点头:“这是自然。” 说着,命玉茗把画放到桌上,刘掌柜连忙把杯盏都挪得远远的,腾出好大一片地方,然后做了一个手势,殷切道:“请。” 赵曳雪笑笑:“不如刘掌柜亲自来打开?” 刘掌柜十分欣喜,面上又露出几分顾忌,道:“这毕竟叶姑娘的东西……” 赵曳雪却道:“我今日携画作来,便是诚心想帮掌柜的,难道掌柜不是诚心想要?” 听了这话,刘掌柜连忙摆手,道:“不不,刘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手脚笨拙,弄坏了小姐的画。” 赵曳雪笑道:“我自然信得过掌柜,请便。” 刘掌柜踌躇片刻,知道今天若是自己动手打开了这幅画,势必就没有退路了,但是如今他已无计可施,眼看交货日期在即,他却还没能找到一幅符合陆秉文要求的献寿图,眼前这是他最后一根稻草。 刘掌柜看了赵曳雪一眼,她的表情从容,胸有成竹,刘掌柜一咬牙,道:“那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亲自动手打开了那一幅图,随着卷轴徐徐展开,上面的画也一点点展露出来,刘掌柜的神色先是吃惊,尔后惊艳,最后迫不及待地把画完全打开,望着那幅仙人献寿图,目光惊叹,喜道:“真是好画啊,好画啊!” 他亦是好画之人,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那仙鹤顶上的一抹嫣红,叹道:“此乃画龙点睛之笔啊,画得太好了!” 赵曳雪伸手挡了一下,笑道:“刘掌柜,这可不能乱碰。” 闻言,刘掌柜如梦初醒,立即收回手,面露惭愧道:“是,是,难得看见这样的好画,刘某一时失态,让叶姑娘见笑了。” “无妨,”赵曳雪十分宽容大度地道:“人之常情,掌柜如此喜欢,是一件好事,想来掌柜对它十分满意了?” “满意,满意,”刘掌柜连连道,又盯着那仙人献寿图,痴痴看了许久,惋惜叹道:“真是好画,古月先生真神人也,倘若刘某身家丰厚,说什么也要将它留下来。” 赵曳雪笑道:“掌柜满意就好。” 刘掌柜踌躇片刻,叹了一口气,坦言道:“叶姑娘此番帮了在下,有些话其实在下本不该多说,只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赵曳雪颔首:“愿闻其详。” 刘掌柜道:“两个月前,陆三公子来敝店订一幅献寿图,定金是八十两,当初说好了,把图交给他之后再付一百两尾款,我托好友寻访了一个多月,才在临州买到了东篱山人的真迹,这一幅就花了八十两,后来的事情叶姑娘也知道了,刘某时运不济,钱画两空。” 他说着,顿了一下,才面露难色,犹豫道:“所以叶姑娘的这一幅图,在下只能给出一百两的价钱。” 正好是陆三给的尾款,刘掌柜像是十分羞惭,叹气道:“倘若再早一些遇见姑娘就好了,是刘某运气不佳。” -- 第88页 赵曳雪看了他一眼,这个价格在她的预计之内,但是刘掌柜这人着实精明,陆三花一百八十两买了一幅图,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肯把原本的钱都吐出来,却半个子儿都不愿意多出,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又是诉苦又是惋惜,归根到底,生意人都是不肯吃亏的。 这一笔生意他赚不到钱,也绝不想亏钱。 赵曳雪没立刻说话,刘掌柜便不住看她,表情明显变得有些忐忑,试探道:“姑娘觉得……不合适?” 赵曳雪端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吹气,饮了一口茶,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来,这图是陆三公子要的?” 刘掌柜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愣了一下,但还是答道:“没错,叶姑娘也认得他的。” “我自然认得他,”赵曳雪笑了,放下茶盏,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需要的这副献寿图的人不是刘掌柜你,而是陆三罢了。” 她笑吟吟地道:“陆三愿意出一百八十两银子买一幅献寿图,我这幅图也正适合他。” 言下之意,既然她可以直接把图卖给陆三,又何必低价卖给宝箓斋呢?白白少了八十两银子,还全了宝箓斋的名声。 刘掌柜面色剧变,眼看赵曳雪要把献寿图收起来,他立即伸手拦住,连连道:“姑娘误会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赵曳雪望着他,面上仍旧带着笑意,道:“刘掌柜自是生意人,但也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既没有诚心,我也没必要非得和你做买卖,是不是?” 刘掌柜擦了擦额上的汗意,立即挽救道:“是,是,姑娘说得对,刘某惭愧。” 赵曳雪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地道:“我与陆三相熟,这一幅图卖他四百两银子,他也肯给,刘掌柜信不信?” 刘掌柜只好硬着头皮道:“信,刘某怎么不信?” 赵曳雪道:“这画乃是家父珍藏,若不是那一日见掌柜有难,才愿意施以援手,家父仁厚,我是替你说了两日的好话,他才终于肯点头,否则刘掌柜以为我当初为何要定下三日之期?”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人情和恩情,如今你不知感恩,反而还做起生意来了,实在是有几分白眼狼的意思。 刘掌柜听得面露羞惭,呐呐不敢言语,只不住地擦汗,一张老脸都红到了脖子根,愣是不敢接话。 最后,赵曳雪道:“三百两银子,你不要,我就用四百两的价格拿去卖给陆三。”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掌柜还能说什么?只得道:“好,好,就按照姑娘说的,三百两。” 倒贴了一百多两雪花银,还要表现得感恩戴德,要承下赵曳雪的恩情,刘掌柜心里肉痛不已,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生怕她又说要去找陆三公子,到时候真有个什么,不仅要得罪陆秉文,还要得罪这位不知来历的贵人。 刘掌柜只能打落了牙往肚里吞,谁让他倒霉呢? 第50章 我没拿着它做什么。 哪怕再不情愿, 宝箓斋掌柜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三百两的画,赵曳雪道:“倘若刘掌柜觉得勉强,就还是罢了。” 刘掌柜面上带着笑, 连声道:“不勉强,不勉强。” 他搓了搓手, 又陪着小心,斟酌着道:“只是叶姑娘也知道的, 刘某才赔了八十两银子,陆三公子那尾款也还没到账,小店一时间拿不出三百两银子来, 能否请叶姑娘多多宽限些日子啊?” 闻言, 赵曳雪想了想, 爽快道:“倒是可以, 这样, 掌柜先付二百两给我,待向陆三公子交了货,再付剩下的一百两, 如何?” 刘掌柜心里痛得滴血, 脸上还要带着欣喜之意,感激道:“那刘某就先谢过叶姑娘了。” 赵曳雪怀里揣着新鲜热乎的二百两纹银,带着玉茗离了宝箓斋, 主仆二人去逛了东市,街市上此时正热闹, 到处都是行人摊贩,她十分大气地道:“想吃什么,给你买。” 玉茗好奇地问道:“主子刚刚卖了多少银子?” 赵曳雪悄悄对她比了一个手势,玉茗惊呼一声, 瞠目结舌:“这么多?!” 哪怕她心里有所猜测,也完全没想到,赵曳雪花了两日功夫画的一幅画,就能卖三百两,在从前梁国的京师,三百两银子都能买一栋大宅子了! 赵曳雪只是笑吟吟道:“以后只会更多。” …… 马行街往北,都是货行,再往北去,一直过了龙锦门,两侧都是药铺医馆,紧挨着河边的是一户大宅子,门头不甚起眼,上面连一块匾额都没有,看着十分简陋,但这附近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就是陆府。 陆府的三公子陆秉文,乃是一个商人,他坐有万贯家财,生意做遍了大昭各地,店铺田庄更是不计其数,整个盛京除了天家之外,比陆府富有的人家屈指可数。 陆府花厅内,陆秉文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另一手支着头,斜斜靠着椅背,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副古画上。 宝箓斋的刘掌柜还在滔滔不绝:“这位古月先生品行高洁,门生众多,其名声更是传遍了天下——” “既然如此,”陆秉文笑眯眯地打断了他:“那怎么没传到陆某的耳中来呢?” 刘掌柜一噎,但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古月先生多在庄梁二国游历,未曾踏足我们大昭,陆三公子不知其名,实属正常,实属正常,哈哈哈……” -- 第89页 他说着,又竭力推荐道:“三公子请看,这画的线条优美流畅,这仙人栩栩如生,衣袂飘飘,仿佛要从这画上飞出来似的,尤其是这一只仙鹤顶上的一点红,只需一眼便能让人移不开目光,神女献寿,仙鹤衔松,这其中的寓意多好啊。” 陆秉文收起扇子,敲了敲手心,一双狐狸眼眯起来,笑道:“刘掌柜有心了,可是,这盛京里谁不知道陆某是个大俗人,我不懂画,眼里也只有黄白之物,你说陆某花了一百八十两的雪花银,买了这么一幅名不见经传的图,去给忠义侯献寿,他老人家会不会把陆某赶出来?” 他面上笑眯眯的,狐狸眼微弯,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悠悠道:“刘掌柜是把陆某当傻子么?” 声音虽不大,但是那一瞬间,陆秉文的气势却极其迫人,刘掌柜忍不住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表情逐渐慌张:“这、哎,陆三公子,刘某绝不是这个意思啊!” “不是这个意思,又何必拿这样的画来糊弄我?”陆秉文漫不经心地伸出书,摸了摸那幅画上的印章,一字一字地念道:“古月先生。” 他唰地打开扇子,笑起来时,精明的狐狸眼透着一股子风流意气,道:“我看是胡说的胡,这么假的把戏,刘掌柜,我们陆府的狗都不会上当啊。” “假的?!”刘掌柜面露极度的震惊之色,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是假的?这可是刘某花了三百两银子从叶姑娘手里买来的。” “叶姑娘?”陆秉文的声音一顿,狐狸眼微微眯起,道:“哪个叶姑娘?” 刘掌柜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一边答道:“是叶昭雪叶姑娘啊,她说,她也是认识陆公子您,刘某这才相信了她。” 陆秉文摇了摇扇子,面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刘掌柜躬着身,道:“陆公子难道不认得她?” 陆秉文唔了一声,道:“认倒是认识,不过么……” 他坐直了身子,那双狐狸眼挑起来,落在刘掌柜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忽然笑道:“刘掌柜早说么,若是这画是从叶姑娘手里出来的,那就是比真金还真,陆某能放一百个心了,别说一百八十两,就是二百八十两,三百八十两,它也是值的。” 刘掌柜听得心惊不已,这简直与之前赵曳雪说过的话完全一致,哪怕她再把价格翻个几倍,陆秉文也会花钱买下来,这叶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 但不管怎么说,看陆秉文这反应,这一关算是彻底过去了,刘掌柜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偷眼觑着陆秉文正在端详那幅献寿图,小心问道:“陆公子觉得这幅画如何?” “好!”陆秉文一收扇子,笑眯眯地称赞道:“线条优美流畅,仙人栩栩如生,恍如真人,尤其是这仙鹤顶上的一点朱砂红,实在引人注目,神女献寿,仙鹤衔松,真是绝佳的好画!” 刘掌柜:…… 这不就是之前他夸的那些话么? 陆秉文当场变脸之快,堪比翻书,前后转换自如,行云流水,以至于刘掌柜十分好奇,问道:“陆公子,刘某在盛京这么久了,从未听说过哪一户贵人是姓叶的,不知这叶姑娘,是何许人啊?” 陆秉文看了他一眼,狐狸眼里含着狡猾的笑意,道:“刘掌柜,不是陆某不告诉你,只是我敢说,整个盛京,知道这位身份的人,屈指可数,比如……” 他伸手一个指天的手势,刘掌柜顿时色变,陆秉文笑眯眯地道:“你还要打听吗?” 刘掌柜忙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陆公子就当我没问过这句话。” 陆秉文笑了,让下人取了一百两银子来,付给刘掌柜,末了又叫住他,道:“等叶姑娘来取定金的时候,麻烦刘掌柜替陆某转达一句话。” 刘掌柜立即道:“是,陆公子请说。” 陆秉文想了想,道:“就说陆某对古月先生的画十分满意,不知叶姑娘家中还有没有多余的画,陆某愿意出两倍的价格,再买一幅,自己珍藏起来。” 两倍价格,就是六百两,刘掌柜暗暗心惊,他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陆秉文却轻轻松松就要花六百两买一幅画,果真是富可敌国。 刘掌柜走后,一旁的小厮疑惑问道:“公子,您明明一开始不想要的,一百八十两买这么一幅画,值得吗?” 陆秉文笑道:“值得,当然值得。” …… 隔了两日,赵曳雪还惦记着那一封和离书,趁北湛上朝的时候,她悄摸着去看了一回,却发现那墙上已经空空如也,和离书不见了。 这么巧?被收起来了? 赵曳雪不死心,到处找了一回,发现那和离书真的没了踪迹,也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揣在身上吧? 赵曳雪揉了揉眉心,暗暗叹了一口气,无功而返,她决心晚上问问北湛,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他拿了和离书有什么用处。 到了夜里,赵曳雪没像往常那般早早休息,而是忍着困意,强撑着看书,一边等北湛回来,玉茗劝了几次也没用,最后反倒是她先打起了盹,靠在榻边,小鸡啄米似的,东倒西歪。 赵曳雪看得又好笑又心疼,最后让她去外间的榻上躺下了,直到深夜时分,赵曳雪也有了些睡意,模模糊糊间,听见一阵沉稳的熟悉脚步声,近在耳边。 -- 第90页 她忽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修长的手在面前,赵曳雪迷迷瞪瞪地道:“怎么了?” 男人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藏入袖中,道:“怎么还没睡?” 赵曳雪打了一个呵欠,理所当然地道:“等你啊。” 北湛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烛光将女子的肌肤映得如玉一般皎洁,眉眼似画,秀丽精致,尤其是那一双清幽幽的眼睛,眼角微垂,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天生的多情。 北湛低声道:“等我做什么?” 赵曳雪站起身,总算是清醒了些,她眼角微微弯起,道:“想和你说说话,在府里无聊的很。” 北湛想了想,道:“过几日就是年关,公事繁忙,等开了春,我就有闲暇了。” 赵曳雪揉了揉眼睛,才走了一步,脚下踉跄,整个人就往他身上栽倒,北湛立即伸手揽住她,赵曳雪的鼻尖撞在了他的肩头,鼻端嗅到了一点香气,清清淡淡,却自有一种馥郁芳香,像春日里盛开得绚烂的繁花。 遮去了以往如雪一般的清冽气味。 赵曳雪一动不动,轻轻嗅着那香气,陷入了沉默之中。 北湛迟疑片刻,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后脑,问道:“撞疼了?” 赵曳雪摇了摇头,她忽然道:“北湛,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北湛道:“什么事?” 赵曳雪直起身来,抬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问道:“你会把和离书还给我吗?” 北湛剑眉轻皱,道:“你要它做什么?” 赵曳雪微微张大眼,匪夷所思地道:“那是李珏写给我的和离书,于情于理,它都应当是我的东西,哪怕我拿去烧了,也是我的事情,我才想问你,你拿着它做什么?” 北湛抿了抿薄唇,语气生硬地道:“我没拿着它做什么。” 赵曳雪气道:“既然没做什么,你为何要把它裱起来挂在墙上?” 那一瞬间,北湛面上的表情变换来去,可谓是精彩纷呈。 第51章 “因为不能说。”…… 然而不愧是北湛, 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反问道:“所以你那一日晚上偷偷去孤的书房,就是为了偷和离书?” 这下轮到赵曳雪尴尬了, 她否认道:“我拿自己的东西,怎么能算是偷?” 两人对视着, 谁也不肯让步,如此僵持片刻, 最终北湛先别过头,淡声道:“以后自然会给你。” 赵曳雪追问道:“什么时候?” 北湛下巴微扬,道:“等孤心情好的时候。” 这话似曾相识, 赵曳雪忽然想起来, 上一回他也是如此说的, 心里顿时便明了, 北湛压根就没想过把和离书还给她。 赵曳雪日后要离开太子府, 若没有和离书在手,如何能证明她与李珏彻底划清了界限?北湛不给她,她只能另想它法。 …… 又过了一日, 赵曳雪依照约定, 再次前往宝箓斋。 时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云阴沉沉的, 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一般,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行色匆匆,刺骨的寒风吹在人脸上生疼,如刀子也似。 赵曳雪的头又开始隐约作痛起来,玉茗担忧地道:“这么冷的天, 奴婢过来就行了,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赵曳雪蹙着眉,道:“你不懂大昭话,那刘掌柜为人精明,滑不溜手,我怕他欺负你。” 玉茗忙道:“奴婢这些日子跟着晓烟姐姐,已学了许多大昭话了。” 赵曳雪笑了一笑,道:“好,下次再有这种事,就让你出来。” 玉茗挺了挺腰板,道:“奴婢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主仆二人说话间,进了宝箓斋的大门,大约是今日天气不好的原因,店里的生意颇为冷清,没有客人,店伙计正在擦拭着柜台,见了她来,连忙笑着道:“叶姑娘,您可算来了,咱们掌柜今儿还念着您呢。” 他放下抹布,迎了上来,将赵曳雪请到桌案边坐下,道:“您稍等片刻,小人去叫掌柜。” 赵曳雪颔首:“有劳。” 很快,刘掌柜就匆匆自内间出来,面上堆着笑意,隔得老远便道:“叶姑娘来了啊,刘某盼着您好些时候了。” 语气殷切热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做作浮夸,赵曳雪听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打趣道:“看来贵店近日的生意十分顺利了。” 刘掌柜嘿嘿一笑,道:“这还要多亏了叶姑娘援手,若非有姑娘在,小店恐怕就要关门大吉了。” 赵曳雪受了他这句奉承,也不再同他兜圈子,道:“既然刘掌柜已交了货,那这货银……” 刘掌柜顿时会意,立即道:“早就给姑娘备好了。” 他说着,命店伙计取秤来,当场数了一百两白银交付给赵曳雪,钱货两讫,赵曳雪便打算离开,刘掌柜却笑道:“叶姑娘且慢,刘某这里还有一桩生意,想同姑娘做。” 赵曳雪动作一顿,秀眉微挑,讶道:“刘掌柜还有生意?看来贵店的情况倒也不似您说得那般拮据了。” 刘掌柜连连摆手,忙道:“姑娘误会了,非是刘某,而是您认识的那位陆三公子,他前阵子见了古月先生的仙人献寿图,大为惊艳,甚是喜欢,所以托刘某问问姑娘,他愿意出六百两银子,再买一幅古月先生的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第91页 乍听这话,饶是赵曳雪也有些吃惊,道:“六百两?” 刘掌柜点头,肯定地道:“不错。” 赵曳雪没想到那个陆三这么富裕,竟然愿意花六百两买一幅不知真假的图,平心而论,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图能值这么多钱,这次能以三百两卖给宝箓斋,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刘掌柜被逼无奈,无路可走,只能抓住她这一根最后的稻草,但是那个陆三的举动,却有些意思了…… 赵曳雪想起来那一件大氅,心思电转,一番思虑过后,才略带歉意地婉拒道:“实不相瞒,古月先生的画都是家父珍藏,之前是见掌柜有难,我心有不忍,向家父恳求两日,他才同意拿出那幅献寿图,古月先生是家父的至交好友,家父又怎么会愿意用他的画去换钱呢?还请掌柜转告陆三公子。” 刘掌柜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十分惊讶,甚至有些替她着急了,劝道:“叶姑娘,这可是六百两银子,您要不要再与令尊商量一二?” 面对刘掌柜的劝说,赵曳雪不为所动,仍旧是婉拒,正在这时,里间忽然传来了一个带笑的男子声音,道:“令尊品行高洁,与古月先生这一份深厚情谊,实在令陆某钦佩不已。” 赵曳雪抬起头,见内间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模样俊气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踱了出来,他生了一双精明的狐狸眼,眼尾狭长,天寒地冻的,手里却拿着一把折扇,不是陆三是谁? 他走到赵曳雪面前,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道:“在下陆秉文,叶姑娘,又见面了。” 赵曳雪的秀眉轻轻蹙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松开,微笑道:“陆三公子,真巧。” 陆秉文一收扇子,笑道:“不是凑巧,陆某怕刘掌柜转达的诚意不够,特意在此等候叶姑娘,实不相瞒,陆某极是喜爱古月先生的画,这样,为表诚心,陆某愿意先给三百两的定金,至于叶姑娘何时送画来,一切都好说。” 他说完,一抬手,随身的小厮立即取出三百两银子,整整齐齐地放在赵曳雪面前,干脆利落,就好像那不是银子,而是几块石头一般,把刘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玉茗也掩口轻呼一声,她大昭话说得不好,却也隐约听明白了些许,忍不住去看赵曳雪:“主子……” 赵曳雪的目光落在那银子上,陆秉文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却发现她的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平静无比,与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心下微动,便听赵曳雪婉拒道:“陆公子,实在抱歉,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这不是银子的事情。” 她说着,站起身来,向他微微颔首:“我家中还有事,二位,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赵曳雪带着玉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宝箓斋。 店里静悄悄的,陆秉文握着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刘掌柜小心地觑着他的表情,猜测道:“这……三公子,莫不是真如叶姑娘所说,她的父亲不同意?” 陆秉文嗤笑一声,长眉挑起,斜睨道:“别告诉陆某,刘掌柜你真的信了她的话?” 被他这么一说,刘掌柜顿时面露尴尬之色,也不好再继续装下去,打了一个哈哈,道:“既然如此,那想必是六百两银子,不能令叶姑娘满意了。” 陆秉文摇摇头,若有所思地道:“起初陆某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刚才一见,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个女子,并非他之前所想的贪婪之人,陆秉文甚至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是看不上这区区三百两银子的,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看人向来很准。 陆秉文思索片刻,叫过随身的小厮,附耳轻声嘱咐了几句,那小厮点点头,立即离开了。 赵曳雪离开了宝箓斋,趁着天色还早,索性带着玉茗去了一趟牙行,听她说想买宅子,牙人十分高兴,带着她们二人看了好几家。 倒也有合适的,赵曳雪瞧中了护城河边的一座二进小宅子,院子里种了桃花,此时还未到花期,枝干光秃秃的,遒劲曲折,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桃树正对着卧房的窗,待春天来了,想必每日晨起时,一抬眼就能看见满树绚丽的繁花。 赵曳雪很满意,一问价格,也才八十两银子,便当场敲定了,但若是买宅子,势必要去官府写地契房契转让,最麻烦的是,赵曳雪在盛京并无户籍,她甚至都不是昭国人,这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先在盛京造出一个身份来,否则她就是流民,倘若被官府知晓了,是要被强制遣返回乡的。 牙人得知情况,便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小人有个同乡在官府做文吏,倘若姑娘给些跑腿费,小人愿意为姑娘代劳,造一个户籍身份。” 赵曳雪便给了他一贯钱,请他帮忙把玉茗的身份也一并造了,牙人得了钱,眉开眼笑,道:“姑娘且放心,只需等待几日,小人便能将此事办妥。” 出了牙行,赵曳雪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的大石落了一半,玉茗懵懵懂懂问道:“主子,咱们离开太子府后,就住在这边了吗?” 赵曳雪拍拍她的头,道:“不住盛京,这里太冷了,我们应该再往南去。” 玉茗疑惑道:“那为何要花钱在这里买宅子呢?” 赵曳雪解释道:“倘若不买宅子,那个牙人怎么会愿意为我们造身份户籍?他捞了大好处,才肯冒着风险为我们办事。” -- 第92页 从一开始,赵曳雪就没想过留在盛京,这里离北湛太近了,等她拿到了户籍身份,就可以带着玉茗随意出入盛京,此后天高地远,再不必见到那个人了。 赵曳雪与玉茗穿过长街,转过街角时,玉茗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道:“主子,咱们走另一条道吧?” “怎么了?”话刚刚说完,赵曳雪就看见对面的茶楼二层窗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公务繁忙的太子殿下,他旁边坐着一个少女,看不清楚模样,正笑吟吟地说话,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嬉笑。 北湛低头望着她,认真倾听,少女指着面前说了一句什么,他便拿起一块糕点递过去,那少女凑上去咬了一口,露出甜甜的笑来。 赵曳雪像是又听见了那银铃一般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隔了这样远,她其实是听不见对方的笑声的。 吹了一日风,一直隐隐作痛的头这下似乎痛得更厉害了,她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道:“走吧。” 玉茗面露忧色,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道:“我能有什么事?” 茶楼里,北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楼下望去,他身旁的少女也探头看了一眼,街上空荡荡的,她好奇道:“皇兄,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北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何时养成了这样的毛病?自己拿着吃。” 北潇潇撇了撇嘴,接过那块雪花糕,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道:“皇兄,我听说你府里有一个梁国女人,是不是真的?” 北湛看了她一眼,道:“打听这个做什么?” 北潇潇的眼睛转了转,道:“我问问而已,她就是你从前的那个老相好?” 北湛喝着茶,不说话,在北潇潇看来,沉默即是默认,她悄悄凑过去,道:“皇兄,你是不是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呢?还对母妃说……” “你要娶她做媳妇?” 北湛皱着眉看她:“多嘴。” 北潇潇双手托着下巴,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那她知道吗?” 北湛不语,北潇潇大叹一口气,又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北湛放下茶盏,望着妹妹,道:“因为不能说。” 他可以告诉所有人,他还爱着那个女人,却独独不能告诉她。 说了便是输,他绝不会重蹈覆辙,被她抛下第二次。 第52章 随便花。 腊月二十六, 忠义侯七十大寿,京师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侯府贺寿了。 忠义侯是两朝元老,忠心耿耿, 他年轻时追随先帝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 后又平三王之乱,剿北漠马贼, 先帝亲封的忠义二字,及至拥护安庆帝登基,又有从龙之功, 安庆帝十分信任他, 如今他虽然年纪大了, 却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威望, 这次大寿, 宫里也赐了贺礼,由太子北湛亲自送去侯府贺寿。 从清早时候起,忠义侯府门前就开始陆续来了人, 等到了中午, 街道巷子都被各家的车马仆从堵得严严实实的,热闹嘈杂,连侯府的人都无法顺利出入了, 因为过于拥挤,贺寿的人之间还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摩擦和争执, 一时间闹哄哄的。 直到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各辆马车和轿子里坐的人也都纷纷下来,立在路边, 垂首恭恭敬敬地等候。 马车方在侯府门口停下,早有人进去通禀了,不多时,满头白发的忠义侯率着阖府上下的亲眷以及宾客迎了出来,高声行礼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周遭的人霎时间跪了一地:“拜见太子殿下。” 随行的宫人上前去,恭敬地打起车帘子,北湛从车上下来,亲自扶起忠义侯,道:“侯爷请起。” 忠义侯笑得面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道:“太子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啊。” 北湛道:“孤听闻侯爷七十大寿,奉父皇之命,特来为侯爷贺寿。” 忠义侯忙道:“陛下天恩似海,老臣不胜惶恐。” 他说着,作了一个手势:“殿下,快请。” 北湛颔首,与他一同并肩入了侯府内。 来给忠义侯贺寿的宾客极多,一开始都聚在花厅品茗谈天,如今太子殿下来了,自然都各个围着他转,北湛一时间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甚至还有许多大胆的闺秀小姐们借着机会,悄悄打量他,暗送秋波,但是太子殿下名声在外,无人敢真的上前来招惹,生怕成了下一个被抬出去的笑柄。 北湛不喜说话,无论旁人说什么,他总是淡淡的,在场的宾客大多也是识趣人,见太子殿下喜欢清静,都收了声,唯有老侯爷陪在一侧,与他交谈。 正在这时,花厅门口传来了人声交谈,忠义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苍蓝色的大氅,大冬天的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模样很俊,笑起来时一双狐狸眼微弯,透着一股子风流意气。 他向众宾客示意,收了扇子走过来,笑眯眯地拱手道:“修齐见过太子殿下。” 北湛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陆秉文这才转向忠义侯,笑道:“见过老侯爷,老侯爷今日大寿,是修齐来得晚了,还请您别见怪。” 忠义侯十分高兴,忙让人看座,道:“你这小子,我还道你今年忘了呢。” “怎么会?”陆秉文神色惊讶,指天发誓道:“不瞒老侯爷说,早在三个月前,修齐就派人去备寿礼了,忘了谁,也绝不会忘了您的寿辰。” -- 第93页 忠义侯开怀大笑,道:“你又来哄我这糟老头子,打小就会说一些好听的话,我还不知道你?你备了什么礼,且说来听听。” 旁边一宾客笑着接口道:“陆三公子身家丰厚,送给老侯爷的寿礼自然不同凡响,不是南海的夜明珠,就是天山的老人参了。” 陆秉文却摇首道:“非也,非也,送寿礼自然是要投其所好,小可送的,乃是一幅献寿图。” 不少人都知道,忠义侯虽然是武将,却极喜欢文墨书画,他听了这话,十分高兴,道:“是何人所作?” 陆秉文打开扇子,笑眯眯道:“古月先生。” 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众宾客皆是面面相觑,一个道:“陆三公子,这古月先生是什么人?在下从未听说过啊。” 忠义侯面上也露出几分疑惑来,陆秉文很从容地道:“天下之大,人才济济,古月先生又非我昭国人,诸位没听说过他也正常,这位先生原是庄国人,他出身名门,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为人却极其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一生之愿乃是游历天下,体察百姓,传授学识,他十数年前游遍庄国,后又去梁国授学,教了许多学生。” 忠义侯听了,便叹道:“这样的品行高洁的人,若能得他一幅画作,乃是老朽的荣幸。” 他这样一说,众人也纷纷称赞,不住地夸那位古月先生是贤人义士。 只有北湛没说话,而是放下茶盏,淡淡地看了陆秉文一眼,陆秉文对他笑笑,颔首示意,一双精明的狐狸眼里全是笑意。 忠义侯对陆秉文口中的古月先生十分敬重,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把先生的画作展示出来,好让诸位也一同欣赏。” 陆秉文收起扇子,笑着拱了拱手,道:“是。” 说着,便命随从把藏画的锦盒打开,里面是裱好的一幅卷轴,徐徐展开时,一阵幽幽的墨香逸散出来,那墨香中又透着一股草木香气,十分特别。 有人讶异道:“这是什么墨?这样好闻?” “这香气……倒有些像失传已久的青鳞髓墨。” 只有北湛微微皱起眉,他也闻到了那墨香,说不上来的熟悉,倒有些像他在书房平日里用的墨,只是没有这么重的草木气味。 随着画卷逐渐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幅画上,古旧泛黄的麻纸,上面画着两名衣袂飘飘的神女,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或手捧寿桃,或手执玉壶,灼灼若芙蕖,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又有一只仙鹤,头顶朱红,口衔松枝,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画而出一般。 忠义侯双目发亮,面露喜色,连声道:“好画,真是好画啊!” 众人也纷纷交口称赞起来,别管懂行的,不懂行的,都把这古月先生夸得有如天上仙人,神笔再世,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太子殿下那突然黑成锅底的脸色。 还是忠义侯察觉到了不对,他到底年老成精,但见北湛面色凝重,连忙收了笑意,小心问道:“殿下怎么了?” 北湛抬起眼,那双异于常人的深烟灰色的眸子扫向陆秉文,冷冷的,后者只是微笑示意,一脸无辜,北湛道:“没什么。” 他顿了顿,对忠义侯道:“孤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十分喜欢,虽然不合时宜,但还是厚颜问一问老侯爷,能否割爱?孤会另行补偿。”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讶异万分,完全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也喜欢这古月先生的画。 忠义侯爽朗笑道:“殿下言重了,想不到您也是爱画之人,如此,老臣愿将此画双手奉上。” 北湛颔首,道:“那就多谢老侯爷了。” 陆秉文送给忠义侯的寿礼,半道被太子殿下截了胡,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旧笑眯眯的,一双狐狸眼里尽是意味深长之色。 上一次的大氅,这一次的画,他摇了摇折扇,心道,真是有意思了…… 整个寿宴从开始到结束,北湛的兴致都不太高,颇有些心不在焉,没多久便与忠义侯告辞离去,带着那一幅仙人献寿图。 众人低声议论着,说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极其喜欢这幅画了。 陆秉文端着酒杯小酌,旁边有人笑着向他打听:“三公子,这古月先生的画您是从哪儿买来的?” 陆秉文微笑着道:“宝箓斋嘛。” “改明儿在下也去买一幅来。” “是东市那个宝箓斋?我也去看看。” 陆秉文饮罢酒,眼看天色不早,辞了忠义侯,离开了侯府,才走了没多远,就被人叫住了,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相貌英俊,陆秉文认得他,拱了拱手:“晏侍卫。” 晏一笑了笑,道:“陆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陆秉文收了扇子,道:“烦请晏侍卫带路。”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北湛端坐其中,手里拿着那幅仙人献寿图,沉默地端详着,好像要把那幅画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看清楚似的。 陆秉文静静等待片刻,他才抬起头,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地问道:“这一幅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陆秉文不紧不慢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在下是从东市的宝箓斋买的。” 北湛语气冷冷地道:“又是买的?” 这意思明显是指上一次的大氅。 陆秉文十分无辜地摊手,道:“殿下,千真万确,这幅画就是宝箓斋的刘掌柜卖给在下的,您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 -- 第94页 “不必了,”北湛将那幅画合上,沉着一张俊脸,道:“孤知道了。” 陆秉文笑嘻嘻地道:“殿下若无他事,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北湛摆了摆手,陆秉文立即就退下了,等他走远,晏一低声问道:“殿下,可要属下去查一查那宝箓斋?” “不必,”北湛道:“先回去。” …… 听雪斋。 近些日子天气变得更冷了,赵曳雪头痛又开始发作,她索性窝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同时向晓烟打听昭国的风土人情。 “南边冷吗?” 晓烟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道:“奴婢老家就是南边的,没盛京这么冷,等五月桐花开了,天气就暖和起来了。” “五月?”赵曳雪吃惊,道:“五月才入春么?” 晓烟道:“二月就开春了,只是一直冷,三四月下雪都是常事,要等到了五月才好。” 玉茗忍不住道:“这么冷,百姓们可怎么活?” 晓烟笑了:“各有各的活法,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赵曳雪心想,南边都这么冷,那盛京岂不是更甚?什么时候离开合适呢? 正在这时,有人轻叩屋门,玉茗过去打开一看,是紫玉,她面上笑盈盈的,手里捧了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盘子,向赵曳雪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赵曳雪道:“什么事?” 紫玉一向是在夜来轩做事的,没事不会踏足听雪斋,果然,她笑着道:“奴婢奉殿下之命,给姑娘送些东西来。” 她说着,把手里的托盘放在赵曳雪面前,揭开上面的锦缎,露出一大片金灿灿的物事来,玉茗和晓烟都惊呼一声,赵曳雪定睛一看,整整齐齐两排,十锭金元宝,灿烂得晃人眼睛。 她吃惊地道:“太子殿下为何突然……” 紫玉笑意吟吟地道:“太子殿下说,听闻姑娘手头拮据,故而送些来给姑娘用,还说让您千万不要客气,倘若这些花没了,府里还有。” 赵曳雪:…… 第53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 腊月二十七, 盛京又开始下起小雪,天气冷煞了人,寒意直往人骨子里钻, 刺刺的疼,这种天气, 赵曳雪本不想出门的,但是前几日已经与牙人约好了, 今天会把造好的户籍身份交给她,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再去一趟牙行。 赵曳雪穿了厚厚的衣裳, 裹好斗篷, 才出了门, 被风吹得一哆嗦, 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连忙又退回来,让玉茗取来北湛的大氅穿上,这才暖和了些。 主仆二人裹得严严实实, 一道去了街市的牙行, 牙人见了她来,面上堆着笑意,殷勤热络地道:“叶姑娘来了, 快快请进。” 赵曳雪开门见山道:“之前托您的事情,可办成了?” 牙人笑道:“小人办事, 岂有不成的?” 说着,他小心捧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放着几页纸,上面写明了赵曳雪二人的身份, 户籍是沧州青山县人士,末尾盖了官府的大印,赵曳雪问道:“这沧州是哪里?” 牙人低声道:“沧州原是隶属琅西的,那边今年才剿了一大群匪寇,乱得很,写这个地方,绝没有人查得出来。” 他说得信誓旦旦,赵曳雪只信五分,倒是仔细研究了那一方官印,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牙人又将备好的房契捧出来,笑道:“这些也都一并给您办妥了,只消您写个名儿,按个指印,往后啊,这宅子便是您的了。” 赵曳雪看了那房契,确认无误之后,便爽快地付了银子,牙人一张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不住地奉承称赞,亲自把她们二人送出了门。 身份户籍这桩大事算是彻底解决了,赵曳雪心下十分松快,连带着对这寒冷的天气少了几分讨厌,甚至觉得天上飘下的细雪都可爱起来。 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直到她半道上遇见了一个人。 “叶姑娘,真是巧。” 起初赵曳雪并未反应过来对方在叫她,直到那人追上来,声音越来越近,她才似有所觉,转过头去,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狐狸眼,很熟悉,前几日才见过的。 赵曳雪微微挑起秀眉,道:“陆三公子,盛京可真小,怎么在哪儿都能遇见您?” 陆秉文笑得狐狸眼弯起,平心而论,他的模样确实生得好,尤其是这样的笑意,遮去了那一股子精明的意味,整个人都变得真诚可靠起来,他唰地打开扇子,大约是觉得冷,又合上了,敲了敲手心,笑眯眯地道:“是呀,盛京确实是太小了,相逢不如偶遇,今天这样冷,陆某请姑娘喝一杯茶,不知姑娘是否肯赏脸?” 赵曳雪想了想,也不同他绕弯子,坦言道:“喝茶就不必了,倘若陆三公子还是想说买画的事情,我想上一次在宝箓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陆秉文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倒也不失望,只笑着道:“不瞒叶姑娘说,陆某当真是喜欢极了古月先生的画作,回去之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恳请叶姑娘能看在陆某一片赤诚之心,给几分薄面,陆某愿意再加三百两银子。” 之前六百两,现在到九百两了,赵曳雪心中吃惊,饶是她也有几分心动了,但是很快,她就按捺住了那点心动,拒绝道:“陆公子,我早说过了,不是银子的问题,请公子不要强求了。” 陆秉文面露遗憾之色,叹了一口气,又道:“既如此,陆某在盛京经营多年,也颇有几分人脉,识得一些贵人,日后叶姑娘若有什么事情要办,只需着人去马行街北边的陆宅知会一声,倘若有什么帮得上的,陆某定不推辞,买卖不成,与姑娘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 第95页 他说得真心诚意,赵曳雪都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对古月先生的画痴迷至此了,她倒也没把话说死,只颔首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就不与陆公子见外了。” “可千万不要见外,”陆秉文作势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打开扇子,道:“如此,就不耽搁姑娘的时间了,请。” 说着便让开了路,赵曳雪与他道过别,带着玉茗离开,待走到结尾时,玉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道:“主子,那个人还在原地呢。” 赵曳雪没回头,只道:“由得他去,此人不好打交道,日后最好不要再见他了。” 玉茗好奇道:“为什么呀?奴婢刚才听了个大概,他还是想买主子的画?” 赵曳雪轻轻嗯了一声,玉茗颇有些心动,道:“九百两,主子为何不卖?明明之前那一幅才卖了三百两,不是吗?” 赵曳雪一边走,一边道:“因为我和他都知道,古月先生的画不值九百两。” “啊?”玉茗一头雾水地道:“那他为什么还……” 赵曳雪耐心地解释道:“倘若有人要花九百两银子,买你头上的花簪,你会卖吗?” 玉茗下意识摸了摸头,面露疑惑:“谁会花九百两买奴婢的花簪啊?” “没错,”赵曳雪道:“他为什么要用远远超过的价格,买一样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呢?” 她停下步子,告诫似懂非懂的婢女,道:“那他必然是别有所图,这样的人,大多数都是不怀好意的,你下次若是遇见了,万万不要相信他们,你怎知他是想要花簪,还是想要你的人头呢?” 闻言,玉茗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打了一个寒颤,惶恐道:“他好可怕。” “知道就好。”赵曳雪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转过了街角,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细雪之中,再看不清楚了。 陆秉文还站在原地,小厮给他撑着伞,遮去了风雪,他伸手掸了掸衣襟上的雪花,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了?” “公子,已办妥了。” 陆秉文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手心,微眯起一双狐狸眼,摇头叹道:“此女真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啊,谨慎小心至此,难怪太子殿下宠爱她。” 他说着,又啧了一声:“可惜了,怎么偏偏不听话呢?” 陆秉文唰地打开了折扇,笑眯眯道:“走了,这天气真冷。” …… 因着下雪的缘故,街上行人冷落,车马稀少,赵曳雪觉得脸都要被风吹僵了,浑身上下冷透了,寒意自骨头缝里渗进来,她现在只想快快赶回府里,然后抱着手炉缩在榻上,再不要出来受罪了。 正在主仆二人疾步行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一个女子的斥骂之声,厉声道:“好哇你个混账东西,下三滥的货色,我姚二娘子在柳儿巷开了这么多年的花楼,还从没有人敢赊账的,给我抓住他,先痛打一顿再说!” “别,别打,”一个声音惊慌失措地道:“别打我,我有银子的,我有的!” 赵曳雪倏然停下步子,那人的声音熟悉无比,说着不标准的大昭话,磕磕巴巴的,倒有几分梁人的口音。 原先呵斥的女子尖声道:“既有银子,你倒是拿出来瞧瞧!若拿不出来,先打折了你的两条腿,再送官府去!” “容我、我回去拿!” 玉茗抬头看了一眼,顿时面露震惊之色,道:“主子,那是……” 赵曳雪循声望去,说话的人身形瘦削,被一个彪形大汉反拧着双手,活像提着一只弱不禁风的鸡崽子,他满脸惊惶,拼命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不住恳求。 那姚二娘子冷笑一声:“回去拿?你当老娘是傻的?” 李珏苦求无果,急得四下张望,目光不期然与赵曳雪对上,他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眼中迸出狂喜的光,高声道:“阿雪,阿雪,救我!” 赵曳雪没动,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珏不察,只急切地叫她的名字,一声声唤着阿雪。 姚二娘子审视般地盯着赵曳雪打量,问李珏道:“她是你什么人?” 李珏忙解释道:“是、是我的妻子。” 姚二娘子哟了一声,看了看赵曳雪,又扫过李珏,笑道:“哎呀呀,二娘子总算是知道,常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是个什么模样了,你有这样漂亮的娘子,还来花楼里嫖?” 李珏神色讪讪,唤道:“阿雪……” 他们这一行惊动了不少人,就连对面的茶楼都开了窗,探头来看热闹,赵曳雪眉头微蹙,走上前去,没看李珏一眼,问姚二娘子道:“他欠了多少钱?” 姚二娘子笑吟吟地比了一个手势,道:“喝酒吃菜嫖姑娘,一共去了二两银子。” 李珏急忙辩解道:“不是我,那都是别人要的,我没嫖!” 姚二娘子翻了一个白眼,刻薄道:“不是你还有谁?” 赵曳雪取了二两银子交给她,姚二娘子立即转怒为喜,两眼放光地接了银子,高兴道:“哎哟,还是小娘子爽快!” 她哈了一口气,擦了擦那枚银子,美目一转,让下属放开了李珏,对赵曳雪笑得殷勤:“小娘子,二娘子劝你一句,你这夫君来喝花酒,身上却连二两银子都掏不出来,实非良人,你呀,还是赶紧跑吧。” 闻言,赵曳雪只淡淡地道:“我早与他和离了。” -- 第96页 姚二娘子娇笑着一拍大腿,冲她眨了眨眼,道:“小娘子果真是清醒人,有情有义,这臭男人啊,实在配不上你,不过无妨,咱们盛京里的好儿郎多的是,二娘子改日帮你瞧瞧,若有好的俊的,也给小娘子你牵个红线。” 赵曳雪听罢,十分认真地颔首:“那就先谢过二娘子了。” 姚二娘子咯咯笑起来,带着打手施施然回楼里去了,门口一时间只剩下了赵曳雪主仆和李珏。 李珏衣裳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白,低声唤道:“阿雪……” 赵曳雪打断他:“别叫我阿雪。” 李珏立即噤声,不安地看着她,陪着小心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赵曳雪冷笑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李珏呐呐不敢言语,赵曳雪扫了他一眼,道:“跟我来。” 李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跟了上去,赵曳雪顺着长街走,挑了一家文房四宝的铺子进去,买了一份笔墨,往桌上一铺,对李珏道:“再写一份和离书给我。” 李珏虽然不解,但见她脸色不愉,不敢多问,只是照着写了一份,赵曳雪吹干墨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这才让他按了指印,此外半句话都没有多说,扔下李珏扬长而去,毫不留恋。 …… 揣着新鲜的和离书回了听雪斋,赵曳雪觉得头有些隐痛,索性窝在床上睡了半日,再醒来时,发现天都黑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点灯。 她坐起来,轻声唤:“玉茗?” 无人回答,仍旧是静默,这有些反常,赵曳雪心中疑惑,往日里要是无事,玉茗绝不会离开她的。 这么想着,她披衣而起,正准备从下床,忽然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中,赵曳雪吓了一跳:“什么人?!” 那人揽住她的腰,哑声道:“是孤。” 赵曳雪这才放下心来,疑惑道:“怎么没点灯?” 空气沉默了片刻,灯烛就被点亮了,北湛就坐在桌边,吹熄了火折子,暖暖的烛火光线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在灯火中显得深暗,沉默地望着她。 赵曳雪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是哪里怪,却又说不上来,道:“你怎么了?” “没事,”北湛倒了一盏茶,试了试温度,推给她,口中道:“孤听下人说,你睡到现在还未起。” 赵曳雪正好有些渴了,接过茶喝一口,道:“我只是有些困罢了,没什么大事。” 北湛唔了一声,仍旧是望着她,目光深深,赵曳雪被他看得浑身都不对劲了,低头打量一眼,衣裳也穿得好好的,没什么问题,只好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北湛薄唇微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道:“孤只是在想一件事情。” 赵曳雪茫然道:“什么事——” 她话未说完,只觉得头忽然重了起来,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晕乎乎地往前栽去,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暗色的厚布,什么都看不清晰,直到下一刻,她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清冽如雪的气味将她整个笼罩起来。 在赵曳雪的意识失去之前,她听见男人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冷地道:“孤在想,你准备了这么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呢?” 第54章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正值腊月隆冬之际, 北地的天气确实是冷,前一日还只是零星的小雪,第二天清晨开始, 就变成了鹅毛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覆盖了这一座繁华的京城。 小楼里,屋子里烧着炭盆, 火红的银丝炭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温暖如春, 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 看起来松软暖和, 女子洁白的脚踝埋在其中, 纤细可爱, 像精雕细琢的羊脂玉。 她静静地沉睡着,呼吸轻缓而均匀,微亮的天光透过窗纸落进来, 映在她的脸上, 皮肤白皙如玉,吹弹可破,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影子, 仿佛两只憩息的小蝴蝶,微微抿起的唇像柔软的花瓣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像是有一阵微风,将那两只蝴蝶吹得轻轻颤抖起来,缓慢地张开,露出两汪清泉似的眸子, 笼着淡淡的雾霭,茫然又澄澈。 赵曳雪坐起身来,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如在云端一般,口渴无比,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的布置十分陌生,梁上挂着深色的水波绫帘幔,靠窗是一方矮榻,旁边是一座花梨木小几,上面摆了红泥小炉,温着一个紫砂提梁壶,正冒着丝丝热气。 赵曳雪口渴得更厉害了,晕乎乎地爬起身来,拿起提壶倒水,热腾腾的水流注入紫砂杯中,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她整个人倏然怔在当场。 她记得北湛给她倒了水,然后呢? …… 孤只是在想一件事情。 你准备了这么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呢? 赵曳雪手一抖,滚水溢了出来,她近乎惊慌失措地扔下了那个壶,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北湛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霎时间,赵曳雪如坠冰窖,一股寒意自心底悄悄升起,她脸色苍白地环顾着四周,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在柔软的绒毯上不那么明显,却泛着凉意,有些硌脚。 赵曳雪低头看去,只见一抹灿灿的金色在绒毯里冒出了头,她俯下|身,近乎颤抖地将它拾起来,入手沁凉,那是一截黄金打造的锁链,足有成人的手指粗细,紧紧地缠在她的脚踝上,而锁链的另一端,则是嵌入了墙里。 -- 第97页 赵曳雪吃惊地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扯了扯那金锁链,发出当啷的轻响,另一端却纹丝不动,牢牢地嵌在墙上,锁链看起来很长,足够她走到这间屋子的任何一个角落,但是却不能靠近门。 赵曳雪既是惊惧,又是愤怒,万万没想到北湛竟然会把她锁在了这里,像牢狱中的囚犯。 炭盆燃得很旺,屋子里温暖无比,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绒毯,赵曳雪却觉得有寒意丝丝钻入骨髓之中,仿佛要将血液凝冻成冰,她近乎哆嗦着抱住双臂,穿过厚重的紫檀木嵌玉山水屏风,入目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旁边放着一方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除此之外,上面还摆放着一些字画。 赵曳雪快步走过去,才发现那些字画都无比熟悉,一幅仙人献寿图,一份和离书,身份户籍书,房契买卖书…… 越是往后看,她越是心惊,险些碰翻了一旁的笔架,一只羊毫滚落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音,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传来,沉稳缓慢,不疾不徐,然后在门口停下了。 赵曳雪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一扇门,扶着书案往后退去,单薄的背贴着书架,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门口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很快,就被推开来,发出吱呀一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门外立着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来人伫立片刻,将目光落定在赵曳雪身上,少顷,他从容地踏入门里,朝她走过来。 才至近前,北湛便停下步子,俯身拾起地上那一枝羊毫,正欲放回笔架时,赵曳雪强忍着惊惧和紧张,终于开口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北湛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向她:“这样做?”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就仿佛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态度轻慢而生疏,赵曳雪咬住下唇,抓起脚踝上的金锁链,低声问道:“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北湛把笔放回笔架上,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为了防止你逃了,孤以为你明白的。” 饶是赵曳雪心里早有预想,听了这话,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道:“为什么?” 北湛慢慢地走到书案边,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没有丝毫情绪,冷冷地看着她,吐出的话更是残忍:“不为什么,你一介亡国之俘,按律例本该如此,或充入教坊,或流放边疆,孤之前纵容你,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还想离开?” 一字一字,如同锋利的针,刺入赵曳雪的心,令她几乎瑟缩起来,她的嘴唇动了动 ,神色惶然,声音微微地发着抖:“我不是……” “不是?”北湛冷笑一声,伸手拿起案上那一叠文书,随手摔在她面前,道:“那这些又是什么?” 纸张飘飘忽忽地洒落一地,躺在脚边,赵曳雪低头看了看,正好看见那房契上的落款,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忽然觉得疲惫无比。 不知何处出了差错,数日来的精心筹划,功亏一篑,可见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从来都不曾站在她这一边,一件好事都捞不着,坏事倒全叫她撞上了。 到了如今,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赵曳雪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甚至反问北湛:“你是怎么知道的?” 北湛面上浮现隐怒,目光冰冷地盯着她,声音沉沉:“你昨天去见了李珏,让他给你一份和离书,是吗?” 赵曳雪立即明白了,恍然顿悟道:“原来你在茶楼里。” 那时在花楼前,姚二娘子揪着李珏要嫖资,声势颇大,赵曳雪还记得对面茶楼开了窗,有人在看热闹,想不到北湛也在那群看热闹的人中。 北湛俯身拣起那一页和离书,上面墨迹还是新的,落款是一枚殷红的指印,他将和离书一点点撕碎,冷声道:“难怪你之前费尽心思想要拿到和离书,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择手段至此,赵曳雪,你的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 赵曳雪的睫羽轻颤了一下,慢慢地道:“我是什么人,太子殿下不是六年前就知道了吗?怎么今日又来问我?” 直觉告诉她,这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只会触怒面前这个男人,但是赵曳雪却忍不住,她实在太累了,就像一枚坏了的松动的牙,含在嘴里,没有掉下来,却也长不好,摇摇晃晃,平日里磕着碰着都要痛一痛,只得小心呵护着,默默忍着,可她今日不想忍了,甚至想直接把这颗牙拔下来,哪怕再痛,流再多的血,也在所不惜。 疼到了极致,她反而觉得无比痛快,甚至微笑起来,道:“人不能在同一条沟里翻两次船,太子殿下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北湛的下颔紧紧绷起,略深的烟灰色眸中浮现出明显的怒色,在天光下折射出如寒星一般的光,如一头被触怒的凶兽,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赵曳雪甚至疑心他要动手掐死自己。 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缓缓勾起唇角,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凤目里盛满了傲慢与讥讽,道:“孤怎么会翻两次船呢,倒是你该担心你的那个婢女,不知最后被送去教坊还是军营。” 闻言,赵曳雪一怔,蓦然张大眼睛:“玉茗,你把她怎么了?” 北湛俯视着她,没什么表情地道:“区区亡国俘虏罢了,自然要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 第98页 赵曳雪急声道:“不要!” 北湛上前一步,赵曳雪被迫往后退,一下撞到书案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笔架也被碰倒了,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北湛伸出双臂,按在她的身侧,赵曳雪闻到了熟悉的清冽气味,变得比往日更浓重,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北湛的眉眼微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薄唇轻启:“你在求孤?” 他靠得太近了,赵曳雪的目光只能落在他的襟前,上面以银线绣着祥云纹,她语气艰涩道:“求你。” 北湛一手圈住她纤细的腰肢,俯身在她耳边轻声恶劣地道:“孤若是不答应呢?” 赵曳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待要如何?” 北湛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语气漠然地道:“赵玉磬从前说过,你最会趋利避害,天生便知道如何讨好别人,怎么到了孤这里,就什么都不会了?你在梁国这么多年,没有伺候过人吗?” 赵曳雪的脸色苍白如纸,脸颊处却渐渐浮起一抹红,是被气的,那红宛如淡扫的胭脂,又像白玉上泛起的浅粉,她的眼眶微红,如花瓣一般的嘴唇此时失了血色,看起来颇为可怜。 赵曳雪长至如今,确实未曾经过人事,但是她从前是在长公主府里长大的,长公主裙下之臣无数,府中更是豢养了许多面首,耳濡目染之下,赵曳雪对男女之事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是那些话,换作从任何一个人说,她都不觉得有什么。 独独从北湛口中说出来,令她觉得无比耻辱,心里如有刀割一般,却又无力挣扎。 此时此刻,她唯有亲手拿着那把刀,用力往心底更深处刺去,任鲜血汩汩地涌出,面上却还微微笑着,竭力保持平静从容的语气,道:“倘若有伺候不当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北湛眸光晦暗,沉沉若深不见底的潭,扣住她腰肢的手掌不自觉用力,像是恨不得将这把纤腰折断一般。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55章 “蛮蛮,这是你自己求我…… 屋子里门窗紧闭, 唯有炭盆兀自燃烧着,温暖如春,空气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呼吸和心跳, 赵曳雪微微垂下眼帘,微亮的天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扇颤动的阴影, 显得紧张而不安。 玉指轻勾,外衫便轻飘飘坠落于地, 悄无声息,女子的皓腕如凝霜雪,纤细的指尖轻轻颤抖着, 迟疑着伸向北湛的腰间, 雪白的手指衬着深青色的衣裳布料, 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因为过于紧张, 赵曳雪试了几次, 都没能解开玉扣,于是更加紧张了,这时, 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她下意识地颤了颤,耳边响起北湛的声音,淡淡地道:“你连宽衣都不会, 如何伺候人?” 赵曳雪抿了抿唇,男人便捉住了她的手, 如同教导一个稚童那般,手把手地解开了玉扣,动作仔细而缓慢,像是唯恐她不会似的, 最后才问她:“现在学会了吗?” 赵曳雪垂着眼不语,只轻轻地咬住了下唇,洁白的皓齿嵌入殷红柔软的唇,秾丽艳美如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北湛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其上,目光深暗,片刻后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子精致的侧脸,大拇指自娇软的唇瓣上摩挲而过,迫使她松开贝齿,然后从容地探了进去。 这种戏弄暧昧的感觉太强烈了,赵曳雪往后缩了缩,却被他用力地扣紧腰身,声音沉沉地命令道:“继续。” 话虽如此,他的手指却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一时间,赵曳雪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空白,只是凭着下意识的动作去解下北湛的腰带,一个没拿好,玉扣脱手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无比清晰,她仿佛被惊了一跳,整个人都打了一个抖。 北湛那双烟灰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拇指用力抚过她娇嫩的唇瓣,使得其色泽变得愈发红艳,像噙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他这才收回手指,没等赵曳雪反应过来,便俯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赵曳雪猝不及防地轻呼出声:“唔……” 这个吻激烈而霸道,像一只猛兽追逐着它的猎物,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令人无从逃脱,清冽如雪的气味攫取了赵曳雪的全部呼吸,她简直喘不上气了,甚至疑心自己几乎要窒息而死。 于是大脑也跟着陷入了混沌之中,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一只手正在触碰她,北湛的掌心生了许多薄茧,轻轻绕过腰侧时,带来一阵轻微的麻痒,令她忍不住随之战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长大至如今,从未被人这样触碰过,这感觉实在是陌生极了,赵曳雪忍不住想要推拒,被北湛察觉到,他立即停下了吻,却未曾退开,仍旧紧紧贴着她的唇瓣,声音微哑地问道:“又反悔了?” 说话时薄唇微微张合,像是在含着她的唇瓣轻轻地噬咬,这种姿态过于亲密,令人神魂俱颤,赵曳雪六神无主,轻轻地抽着气,她下意识想咬住下唇,却忘了北湛还没离开,反倒是一下咬住了他的舌尖,北湛痛地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松开了她,面上露出几分轻微的愠色。 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阴晴不定,紧紧盯着她,浑身的气势危险无比,像一只被触怒的猛兽,他缓缓地直起身,随手拢了拢衣襟,低着声音冷冷地道:“你若反悔,也不是不行。” -- 第99页 言下之意,则是后果自负。 因为方才那个吻,赵曳雪的面上浮现起的几分血色,霎时间又褪去,变得苍白,她轻轻颤了一下,眨了眨眼,然后在北湛退开之前,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尖,没有任何迟疑地将自己送上去,吻住了那薄而冷的唇,用破釜沉舟一般的姿态。 北湛的身形明显一僵,整个人都顿立在当场,但这次他没有伸手搂住她,而是一动不动的,任由赵曳雪轻轻地啜吻着他的嘴唇,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动作小心而仔细,笨拙地舔舐着他的唇缝,又游到唇角,不得其门而入,懵懵懂懂得像一个孩子,极尽讨好,让人不忍心拒绝。 过了片刻,她终于叩开门,舌尖变得温热柔软,赵曳雪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人说出来的话像冰雪一样冷,又像刀子一样锋利,每一句都刺得她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唇舌却原来也是这样温暖,甚至更为炙热,这不合理。 可即便如此,她竟然还是舍不下这个人,这更不合理,她近乎悲哀地想着。 男人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他微微俯身,一只手臂揽住了她柔软的纤腰,十分轻松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金制的锁链擦过地面,发出磕碰声,清脆而悦耳。 赵曳雪被吻得脑子里熬成了一锅浆糊,恍恍惚惚间,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扫落在地,她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看过去,只瞥见一只手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以及文书全部扫开,露出一大片空处,这是在做什么? 没等她反应过来,北湛就将她放在了书案上,冰冷的桌案透过薄薄的衫裙传来,赵曳雪冷得一哆嗦,北湛似有所觉,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裳脱下来,冷声道:“起来。” 赵曳雪想下去,然而北湛却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整个人杵在她面前,纹丝不动,赵曳雪犹豫了片刻,只好试探着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然后抬起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北湛那双凤眸暗如深潭,却并不言语,只是将她抱起来,又把外裳垫在下面,紧接着,一股力道袭来,她轻呼一声,猝不及防被放倒在书案上。 满头青丝铺散开来,如一匹上好的黑色缎子,更衬得女子肌肤雪白,在微亮的天光下,欺霜赛雪,仿佛工匠手下精雕细琢的一尊玉石,令人生出无限的怜惜。 …… 窗外下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碎琼乱玉,飘飘扬扬,仿佛要把一整个冬天的雪都下尽似的,寂静的屋子里,炭盆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的暖意,时不时发出哔啵之声,爆出一个个细小的火星子,转瞬即逝。 空气中忽而传来些微的轻轻抽气,伴随着惊呼,带着隐约的哭腔,然后又是哗啦一声,一幅画卷自案上掉下来,翻滚着打开,露出画上的一角,端庄静美的神女手执玉壶,面上含着悲悯温和的微笑,身侧有一只仙鹤衔松而来,头顶上的一抹朱红,鲜艳欲滴。 书案上,女子如玉的颊边染上淡淡的红,仿佛淡扫的胭脂,额上尽是细密的汗意,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她原本清透澄澈的眸子此时正泛着水光,透着些天真的懵懂,细看来却又觉得妩媚诱人。 她就像一枚去了壳的嫩莲子,内里包裹着一汪清淡的甜意,不会腻,也不会发苦。 北湛贪恋地吻着怀中的女子,舌尖将这枚清甜的莲子托着,轻轻含着,滚烫而湿润,像是要将她就此融化了,吞入腹中,最好就此停留在心底,融入血液之中,长长久久。 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物事,就在书案上,北湛鬼使神差地伸手拾了起来,定睛一看,是一片被撕碎的纸片,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盯着上面的字迹,忽然念道:“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 赵曳雪恍惚回神,茫然地看过去,北湛疏冷俊美的眉眼微垂,与她对视,不紧不慢地继续念:“自元年大婚至今,已六载有余,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 听到这里,赵曳雪才明白他竟然是在念那一份和离书,还是倒着背的,她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大眸子,正欲说话,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轻|吟,她羞耻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忍不住想挣动逃离,却被按得更紧。 北湛靠得很近,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住了,低垂着头,沉重的呼吸吐在她的脖颈处,灼烫无比,他还在念,语气不疾不徐道:“盖说夫妻之缘分,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赵曳雪轻轻地低呼一声,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的脊背,纤细的指甲在上面留下画出数道红痕,她把泛红滚烫的脸颊埋在男人的肩头,耳边却仍旧传来他微哑的声音,像是一字一字咬在舌尖,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吾妻赵氏曳雪,温柔娴静,聪明灵秀——” 赵曳雪听不下去了,紧紧闭着眼睛,眼尾泛起胭脂一般的微红,断断续续道:“不、不要……别念了!” 她几乎都要哭了,那恼人的声音才终于停下来,过了片刻,北湛低声对她道:“那就求我。” 赵曳雪轻轻地抽泣着,用力抱紧对方的脖子,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哭腔,道:“求你,求你……” 北湛却仍旧不肯放过她,侧着头,轻轻啄吻着她如玉一般娇嫩的耳垂,声音略有几分含糊,追问道:“要求我什么?” -- 第100页 赵曳雪茫然地微微摇首,满头如瀑的青丝散落,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声啜泣着,语气十分可怜地道:“求你了……” 此时北湛的那双眸子已不复烟灰色,仿佛凌晨时分的天际,深暗沉沉,翻涌着无尽的欲望和情绪,几乎要将人就此淹没,他将怀中娇弱的女子抱起来,声音低哑地道:“蛮蛮,这是你自己求我的。” 明明是北地的数九寒冬,外面鹅毛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室内却弥漫着浓浓的春|色,风月无边,恍惚间,不知是谁的汗水落下来,正好滴在那一幅仙人献寿图上,将仙鹤顶上的一抹朱红渐渐泅开,晕染出深深浅浅的红,像女子的胭脂,又像别的什么…… 第56章 妒火焚心。 夜来轩。 小厅里门窗紧闭, 寂静无声,唯有熏炉里的香慢慢地燃烧着,白雾缭绕腾空而上, 如女子妖娆游移的指尖,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香气, 紫玉以及数名婢女垂手而立,静静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门柜上挂着的银铃突然叮铃地响了起来,婢女们这时候仿佛都活了一般,不约而同地看向楼梯口, 紫玉扫了她们一眼, 径自踏上了楼梯。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 待上了二楼, 到了一间屋子前, 叩了叩门扉,轻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片刻后,里面传来男子微哑的声音:“送热水和衣物来。” “是。” 紫玉退了下去, 吩咐其他的婢女们做准备, 又派人立即送了热水上楼,在得到允许之后,她轻轻地推开了房间的门。 屋子里很安静, 帘幔垂落下来,遮去了大部分的光线, 显得暧昧而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情|事后特有的气息。 书案的四周一片狼藉,笔架砚台滚了满地,文书宣纸也未能幸免, 到处都是被撕碎的纸片,凌乱无比,好似狂风过境一般。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惊讶地互相对视一眼,紫玉轻咳了一声,无声地示意她们道:快收拾。 紫玉轻手轻脚地到了床前,透过帐幔,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她轻声细语地禀道:“殿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帐子里传来淡淡的应声:“嗯。”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帐幔,北湛披着衣裳下来,又弯腰探身进去,从锦被中抱起了一个人。 女子像是累极了,陷入沉睡之中,连被抱离了床也毫无所觉,她的身上裹着深色的外裳,露出一截如玉般的胳膊,在昏暗的室内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洁白,像冬日里的初雪。 她乖巧地侧靠在北湛的怀中,看不清楚面容,只露出一点白生生的脸颊,青丝如云,柔顺地散落下来,像一匹上好的缎子,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北湛抱着怀中人,步履沉稳地绕过屏风,浴桶已盛满了热气腾腾的水,他的步子顿了顿,对紫玉道:“你留下,其他人都下去。” “是。” 众婢女都纷纷退出了屋子,北湛这才走到浴桶边,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了进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袖子被水浸湿了。 紫玉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替他接过那件外裳,搭在屏风上,北湛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她仍未醒来,只安静地阖着眼,睡颜静谧,呼吸均匀,顺从地靠在他的肩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北湛的目光深邃,久久停留在她美丽的面容上,过了片刻,才伸出手替她撩起浸在水中的发丝,清洗起来。 赵曳雪睡得极沉,从头到尾都未曾醒过,北湛用干净的衣物裹着她,又放回了床上,正在这时,忽听婢女发出一声低呼,他皱起剑眉,不悦地沉声道:“怎么了?” “殿下恕罪。” 紫玉吓得连忙跪了下去,她怀中抱着北湛的那一件外裳,小声求道:“奴婢只是……” 她支吾了片刻,把那件外裳打开来,深青色的质地,袍子上面以银线和月白色的线绣着祥云图案,此时明显沾了些血迹,将那些云纹都染成了殷红色。 北湛一怔,道:“拿过来。” 紫玉连忙把那件外袍奉上,北湛的视线落在上面,良久,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衣裳,再看向床上躺着的女子,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其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万分。 紫玉轻声道:“奴婢拿下去洗吧。” 北湛沉默片刻,把那件外裳交给婢女,叮嘱道:“不必洗。” 紫玉愣住,待对上北湛的目光,立即打了一个激灵,点头连声道:“是,奴婢明白了。” 小半个时辰后,北湛才终于下了楼,候在小厅的婢女们齐齐俯身行礼,未出一声,他问道:“晏一呢?” 一个婢女答道:“晏侍卫已到了,在外间候着。” “让他进来。” 那婢女去了,不多时回转,身后跟着晏一,他挟裹着一身寒气,大步如风地进了小厅,肩头还落了些雪花,对北湛拱手行礼:“殿下。” 北湛道:“人呢?” “已找到了。” 北湛倚着花梨木的太师椅,俊美的眉眼微抬,轻飘飘道:“带过来。” 小厅的门被打开了,风夹着些微的雪花吹入檐下,太子府的侍卫推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踉踉跄跄,身形瘦削得像一根麻杆,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他被按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慌失措,求道:“太子殿下,饶命。” 他的脸勉强算得上清秀文气,只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磋磨,那些矜贵的气质一扫而光,只留下畏缩和怯懦,眼神惶惶,像一只受了惊的动物,随时要跳起来躲到角落去。 -- 第101页 北湛的身子微微前倾,低头打量着他,姿态居高临下地道:“知道孤为何抓你来吗?” 李珏连忙摇头:“不知,我不知道。” 北湛俊美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更是冷得如冰,仿佛在看一个物件,而不是人,他淡淡地道:“既然不知,又为何求饶?” 李珏瑟缩了一下,支吾道:“我……不知殿下想要什么?” 北湛冷笑一声,语气轻蔑而傲慢:“你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孤大费周章来拿?” 没等李珏说话,他忽而反口,道:“不过今天,孤确实要拿走你的一件东西。” 李珏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只要殿下饶过我,想要什么东西,我必然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毫不犹豫的态度,似曾相识,当初他也是这样,没有半点迟疑地把赵曳雪拱手送了出去,北湛的面上隐约浮现几分怒色,他厌恶地别开视线,像是看见了一只令人憎恶的蠕虫。 他的目光落在门外,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口中道:“既然如此,那孤就不客气了,晏一。” 晏一闻声而动,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示意侍卫把李珏按住了,李珏吓得连声叫起来,奋力挣扎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放开我!” 北湛冷冷地看着他,道:“孤当初说过什么?你写过和离书,她就和你再无关系了,谁给你的胆子再去见她?” 李珏痛哭流涕,连连告饶:“不是我要去见她啊,那确实是巧遇,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声嘶力竭,北湛却不为所动,作了一个手势,侍卫立即堵住了李珏的嘴,他只能发出呜呜之声,北湛淡声道:“巧遇也不行,日后只要她去哪里,你就要退避三舍,此生此世,不能与她相见。” 光是想想此人曾经与她做了六年的夫妻,哪怕没有肌肤之亲,北湛也无法按捺心中的妒意,如毒火焚心。 他面无表情地轻轻抬了抬手,晏一立即手起刀落,李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惨叫,右手的两截手指落了地,血如泉涌。 北湛的眼神都未曾动过一下,他曾说过,倘若赵曳雪敢去找李珏再写一封和离书,他就剁了他的手,叫他此生不能提笔。 他舍不得赵曳雪,对旁人却不曾有半分怜悯和心慈手软。 ……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室内天光已是晦暗,她眨了眨迷蒙的眼,坐起身来,锦被自身上滑落,露出如玉的光洁肌肤,上面盛开着点点红梅,艳丽无边。 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并非天色晚了,而是帘幔被放了下来,把窗户都遮住了,白铜云纹炭盆里烧着旺旺的银丝炭,赵曳雪披衣而起,才下了地,便觉得双腿酸痛发软,险些跌坐下去。 好在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绒毯,赵曳雪轻轻抽了一口凉气,扶着床榻,缓了缓神,脚踝上的金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俯下身,轻轻拽了拽,依然纹丝不动。 显然北湛并不打算那么轻易会放过她。 赵曳雪怔忪良久,才直起身来,穿过了重重帘幔,绕过漆金曲木沉香柜架,四周霎时间明亮起来,她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的窗很多,除了靠墙的书架以外,三面临窗,天光自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到处都亮堂堂的。 她甚至看见了一扇月形门,赵曳雪走过去,将门推开,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灌进屋子,所有的帘幔都呼啦一下子被吹了起来,猎猎作响。 赵曳雪被冻得一个激灵,她下意识眯起眼,伸手挡了挡,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皮肤上,轻轻的,像被羽毛吻过,却沁凉入骨。 这是在小楼的二层,离地足有五六丈之高,楼台下种满了青竹,被雪压弯枝干,不堪重负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赵曳雪浑身上下都冷透了,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她忍不住裹紧了外裳,向外望去,茫茫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像是要埋没了整个世界,天地宁静无比,没有一丝声音。 她极目远眺,能看见远处的民居楼阁,重重宫阙金顶,起伏的山峦青峰,俱是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幅静默的水墨画。 赵曳雪慢慢地在门边坐下来,迎着那冰冷刺骨的寒风,怔怔地望着远方,不多时,她的眼眶和鼻尖都冻得通红,衬着雪白的肌肤,宛如染上了一抹艳色。 她满心都是茫然,不知为何自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或许在数年前的那个冬天,她不该去小镜湖畔,若没有遇上那个少年,没有送他手炉,没有和他说话,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她会在长公主府里长大,做一个乖巧听话的棋子,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做妻子,碌碌无为地终老,或许此生此世,她都不会对一个人心动,不会知道爱为何滋味。 但是一个人,倘若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糖,不知道甜味是什么样的,那么他也就不会觉得药是苦的。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赵曳雪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如此痛苦,她此生只尝到了一点点甜,余生却都是苦的。 娘亲说,人一辈子,有些错是绝不能犯的,她用了一生教给她这个道理,赵曳雪最后却仍旧重蹈了覆辙,想到这里,她便痛苦万分,这种痛甚至盖过了隐约的头痛,心里无可避免地生出自厌来,她紧紧地抱住了双膝,泪水才滚出眼眶,就变得沁凉。 -- 第102页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紧跟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赵曳雪没有回头,反倒是那脚步声忽然变得急促,简直是飞奔而来一般。 没等赵曳雪反应过来,她就被拉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耳边响起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带着勃然的怒意:“你坐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第57章 “谁是乌龟王八?”…… “你坐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赵曳雪猝不及防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待察觉来人是谁,她好似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挣脱开来, 如避蛇蝎一般,北湛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十分难看, 冷声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有所指,赵曳雪的脸霎时间褪去了血色, 变得苍白如纸,她抿起唇,张了张口, 才低声问道:“玉茗怎么样了?” 北湛不语, 只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你先过来。” 赵曳雪在原地僵立片刻, 最后妥协似的, 一步一步走向他,才至近前,就被一只手臂搂住了, 力度很大, 像是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北湛冷着俊脸,砰地合上了月门, 将冰冷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 赵曳雪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却仍旧执着地追问道:“玉茗呢?” 北湛语带讥嘲道:“她很好, 没死。” 赵曳雪牙齿不自觉地打着战,小声道:“你答应过我的……” 她没有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冷透了,不住地轻轻发抖, 北湛捻了捻她身上披着的单薄衣衫,脸色阴沉无比地道:“孤是答应过——” 他突然俯身把女子拦腰抱起,赵曳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正欲挣扎时,听见北湛淡淡地道:“前提是,你要听话,否则孤随时都能捏死她。” 赵曳雪顿时僵住,不敢再动,任由他抱着自己,穿过重重的帘幔,到了床榻前,内室燃着炭盆,十分暖和,北湛将她放在床上,却并未离开,一双凤目紧紧盯着她,几缕天光自帘幔缝隙里透进来,落入他的眼底,赵曳雪甚至能看清楚他的瞳仁,光线将他的眼眸映得明亮而凌厉,如寒星一般。 他逼问道:“你刚刚坐在门口做什么?” 赵曳雪抿唇不语,别开视线,却被北湛扣住下颔抬起,迫使她正视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不容半点逃避,北湛低声告诫:“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他说着,伸手探向赵曳雪赤|裸的小腿,摩挲着向下,落在脚踝处,挑起那条手指粗细的金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轻描淡写地道:“那一日孤派人送给你的三百两黄金,命工匠连夜打造出这条锁链,若无钥匙,谁也不能打开,哪怕你跳下去,也只会被挂在半空中,到时候孤就把你那个小丫环也吊起来。” 赵曳雪吃惊地张大眼睛,瞪着他,气得涨红了脸骂他:“你无耻!” 北湛不为所动,反而将她揽入怀中,亲昵地啜吻着她柔嫩的耳垂,含在齿间轻轻啃咬着,声音微哑,道:“你以为孤还会像六年前那样,重蹈覆辙吗?” “你做梦。” 湿热的吻顺着耳后游移,灼烫的呼吸落在赵曳雪的肌肤上,她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没等她挣脱,就被握住手腕,按倒在锦被之中,像一条被抛上了岸的鱼,无力挣扎…… …… 正值傍晚时分,鹅毛大雪早就已经转为了零星的细雪,街道上清冷寂寥,没有一个行人,太子府的侧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被推了出来,他脚步趔趄没站稳,跌了一跤,一骨碌顺着石阶滚了下去,沾了一身的雪。 大约是碰到了伤处,他登时大声痛呻起来,侧门却毫不留情地合上了,李珏握着断了两指的手掌,不住颤抖,满面痛苦,他在雪里坐了半天,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过了许久,他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顺着街道往前走去。 天□□晚,远处有不少民居已上了灯,在微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星星点点,寂静的长街尽头,传来了车轮辚辚之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李珏的身边行驶过去,几乎擦着他的肩。 李珏吓得往旁边一让,险些跌进沟渠里,没想到那辆马车竟然渐渐停了下来,车夫自车上跳下,对他歉然道:“郎君,您没事吧?” 李珏冻得脸色青白,瑟瑟发抖,只摇头不语,车夫见他捂着手,袍袖上沾满了血迹,冻得硬邦邦的,忙道:“郎君受了伤么?不如上车,小人顺道送您往医馆去。” 李珏犹豫片刻,点点头,那车夫过来扶他,两人走到车前,车夫躬着身子,向车里的人恭恭敬敬地道:“主人,小的把这位郎君带过来了。” 片刻后,一只修长的手略略掀起车帘,里面传来一个微沉的年轻男子声音,道:“倘若公子不嫌弃,就请上车同行吧。” …… 因着下了一整日的雪,夜里变得很冷,哪怕是屋子里烧了炭,赵曳雪也能察觉到寒意,她索性裹紧被子,坐在绒毯上,望着云纹白铜的炭盆发呆,脚踝上的锁链在炭火和灯烛的映照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 即便是黄金打造的锁链,在这种寒冬腊月里也仍旧是冰冷的,赵曳雪稍微一动,就被冻得打了一个寒颤。 她想了想,伸手拎起那一截锁链,放到炭盆上去烤,烤得烫了,才放下来,外间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赵曳雪抬眼望去,果然是北湛,他手里端着一个朱漆雕花的托盘,走近前来。 -- 第103页 赵曳雪不言不语,沉默地看着他把饭食放在小几上,忽然道:“锁链好像断了。” 闻言,北湛剑眉皱起,过来查看,然而他刚刚才拿起那截金锁链,便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手一抖,把锁链扔下去,表情震怒道:“你做了什么?” 赵曳雪仿佛没听见一般,歪了歪头,问他:“烫吗?” 北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起那条锁链用力一拽,赵曳雪惊呼一声,整个人就被拖到了他面前,北湛俯身捉住她的手腕,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盛满了隐怒:“你想激怒孤?” 赵曳雪眨了眨眼,她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干净白皙,像皎月洒落了清辉,让人不忍心对她发怒,她一贯懂得如何把控人心,像一只猫儿似的,伸着爪子试探,不留意就会给你来一下子,还露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北湛表情阴沉,心中的闷气仍未散去,索性在她洁白如玉的耳垂上咬了一口,以示惩罚。 赵曳雪登时惊叫起来:“疼,我疼。” 北湛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冷声道:“哪里疼?” 赵曳雪眼中含着盈盈的水光,眼眶微红,道:“你抓得我手疼,耳朵也疼,头也疼。” 北湛低头看了看,那玉一般的皮肤上留下了些痕迹,衬着玉颈上的点点红梅,显得格外艳|靡,他的眸色倏然转深,俯身去亲吻她的肌肤,一点点地啃咬着,像在舔舐一块蜜糖。 赵曳雪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扇了他一下,北湛愣住,面上再次浮现怒色,抬头瞪着她,正欲发作,赵曳雪又道:“我头痛。” 北湛冷声道:“你刚刚动手的时候怎么不头痛?” 说罢不再理会她,把人按在地上,这才一日的功夫,他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脱女子的衣裳,迅速又利落,不出片刻,赵曳雪就只能揪着身上仅剩的单薄内衫,又气又恼地破口大骂,什么都骂,牲畜王八,狗东西。 然而这些都是徒劳无功,北湛只用一只手就轻松地按住了她,低头重重地吻了下去,赵曳雪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既推不开,便索性伸出手去挠他,然而北湛身上的衣衫十分齐整,挠他如挠痒痒似的,赵曳雪便专门拣他的脖子和脸下手。 偶尔挠的力道重了,北湛便倒抽一口冷气,更用力地折腾她,赵曳雪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要断断续续地骂:“畜生……狗……东西……你、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北湛听了,动作略微一顿,没等赵曳雪缓过神,他便将她抱了起来,穿过重重帘幔和柜架,到了轩窗边,伸手推开了一扇窗,霎时间刺骨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赵曳雪被冻得一个激灵,眼泪都要吹下来了。 北湛却仍旧不肯放过她,双手举着她的纤腰,让她坐在窗台上,轻描淡写地道:“畜生狗东西也就罢了,你骂乌龟王八?” 赵曳雪浑身上下都僵冷了,牙齿止不住地打着战,她明显能感觉到有细小的雪花擦着脊背而过,沁寒入骨,雪化作了水,一路滑落下去,冷得她浑身轻颤,下意识就想跳下窗台,但是北湛如一堵墙似的,杵在她面前,纹丝不动,根本找不到机会。 “好冷……” 实在冷极了,她便只能感觉到面前的人是暖的,赵曳雪再顾不得许多,第一次这样主动地朝他靠过去,哆哆嗦嗦地,恨不得缩小了钻进他的怀里去。 只靠过去还不够,脊背和脖子还是冰冷的,赵曳雪便拉起北湛的手,试图让他环住自己,遮去那刺骨的寒意,她轻轻抽泣起来:“我好冷……” 北湛顺从地抱住她,宽大的袖子将她团团裹起来,两人亲密无间地依靠在一起,他感受着怀中人娇弱轻颤的身子,还在不住地往他靠近,他把人抱得更紧了,不疾不徐地追问:“谁是乌龟王八?” 赵曳雪拼命地汲取着面前人的温度,一面呜呜地哭:“是我……我是乌龟王八……让我下去,我好冷……” 闻言,北湛轻轻吻着她的耳垂,然后将额头抵在她的颈侧,滚烫的呼吸吐在她的肩窝,他缓了一会神,才告诫道:“下次再不许乱骂了。” 得了赵曳雪的保证之后,北湛才把她抱下来,又将那扇轩窗合上,一路回了内室,温暖的空气霎时间扑面而来,赵曳雪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都脱了力,软软地倒在绒毯上。 第58章 旧物。 皇城, 兵部值房。 几位官员正在低声议事,北湛坐在书案边,手里拿着文书翻看, 正在这时,帘子被打起来, 一个侍卫过来,轻声禀道:“太子殿下, 您府上家仆求见。” 北湛放下文书,向众人示意,起身道:“孤去看看。” 几个官员连忙应下, 看着北湛出了值房, 又等了一刻钟, 不见其复返, 一个道:“殿下呢?” 唤来侍卫询问, 那人道:“太子殿下已回去了,说是府里人生了病,请诸位大人议完事之后写个折子, 明日交给他。” …… 夜来轩。 北湛大步流星地走过中庭, 撑伞的下人一路小跑着跟着他,但还是很快就被他甩开了,紫玉从小厅里出来, 连忙俯身行礼,他急声问道:“人怎么样了?” 紫玉快速禀道:“奴婢一早送了饭食去, 但是赵姑娘半点都没动,只说没胃口,一直在床上睡着,奴婢怕打搅了她, 过了一个时辰又去看,她还是没醒,到晌午时候,奴婢才发现她似乎不对劲……” -- 第104页 北湛快步上楼,道:“叫大夫了吗?” 紫玉喏喏道:“还、还没,奴婢不敢擅自做主,便派人去宫里禀告您了……” 北湛的脸色极差,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病了就该先请大夫,孤能给她治病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 紫玉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应声,走路都差点踉跄,北湛忽然又叫住她,叮嘱道:“去叫晏一,让他快马加鞭去北大营,把孟老大夫请来。” 紫玉忙不迭应道:“是。” 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北湛却走出了一身急汗,他快步上了小楼,二楼的屋子里,几个云纹白铜盆里燃着旺旺的银丝炭,四周的空气温暖如春,这显然是紫玉特意吩咐了人加的。 及地的帘幔都被放了下来,遮去了大部分的天光,室内的光线晦暗,北湛大步流星地入了内室,几个婢女正守在床榻边,见了他来了,纷纷伏地行礼。 北湛顾不得理会,劈头就问道:“她醒了吗?” 一个婢女慌忙答道:“不知,刚才奴婢们唤姑娘,她一直没有答。” 闻言,北湛的眉头深深皱起,几步迈到了床前,只见锦被中躺了一个人,如云的乌发堆在软枕上,更衬得她脸色苍白,脸颊却浮起一抹病态的红,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北湛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带着细密潮湿的汗意,他俯下身,轻轻唤道:“赵曳雪?蛮蛮?” 女子纤长的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眉尖儿微蹙起,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无法清醒。 北湛命人取了帕子来,亲手替她拭去汗,一边不住轻声唤她的小名:“蛮蛮?” 赵曳雪这次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她的头略微侧了侧,缓缓张开了双目,疲惫而迷茫地望着他,北湛松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困倦地眨了眨眼,然后往被子里缩了些许,声音微弱而虚浮:“我头痛……” 北湛有些担心,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抚道:“我已让人去叫大夫了。” 赵曳雪的目光散漫,没什么精神地看着虚空,整个人仿佛在神游天外,好似魂儿都不在这里了,北湛心中一紧,轻声问道:“渴吗?要不要喝水?” 过了一会儿,赵曳雪才点点头,立即有人送了水来,北湛俯身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怀里,赵曳雪正欲低头喝水,忽然顿住不动了,北湛道:“怎么了?” 赵曳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道:“这水里……会有别的东西吗?” 这话意有所指,北湛的动作微微僵住,他道:“没有。” 赵曳雪轻嗤,语气讥嘲:“我不信。” 闻言,北湛的下颔紧绷起,拿着杯盏自己先喝了一口水,喉结微动,咽了下去,这才送到她唇边,问道:“现在信了吗?” 赵曳雪有些兴致缺缺,低头喝起水来,只喝了一两口,便推开他,问道:“玉茗呢?” 北湛把茶杯交给婢女,答道:“她没事。” 赵曳雪闭了闭眼,没什么力气地喃喃道:“我想见她。” 北湛道:“待你病好了,我就让她过来。” “不,”赵曳雪这时候十分固执,盯着他,道:“我现在就要见她。” 北湛注视着她虚弱苍白的脸,片刻后,终是作出妥协,婢女很快就把玉茗带了过来,她才刚刚进来,一眼就看见床上的赵曳雪,立即惊慌失措地奔过来,一迭声追问道:“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怎么两天没见,您就生病了呀?” 赵曳雪轻轻地咳嗽起来,借着天光打量她,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只是受寒罢了。” 玉茗红着眼眶,拉住她的手,哽咽道:“怎么就受寒了呢?您的身子骨那么差,都是奴婢没用,没能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呜呜……” 赵曳雪欲安慰她,张口却觉得喉咙干痒,又是一阵咳嗽,北湛立即将她揽在怀中,一手替她抚背顺气,一双凤目冷冷地瞥向玉茗,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道:“她身体不适,不宜多言。” 玉茗吓得打了一个磕巴,可怜巴巴地把话咽了回去,只不住地抹眼泪,吸着鼻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赵曳雪头痛得厉害,声音虚弱而无力地道:“我要玉茗伺候,不要别人……” 北湛一口应道:“好。” 他这个时候倒是好说话了,赵曳雪睁开眼看了看他,有心想趁机提点别的要求,忽闻外间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有婢女入内禀道:“殿下,孟大夫来了。” 北湛略微直起身,道:“请他进来。” 时隔半月之久,赵曳雪再见到了这位老大夫,他的头发胡子花白,面貌和善,透着一股子和蔼可亲,见了躺在床上的赵曳雪,都忘了向北湛行礼,连忙过来替她把脉,一边问道:“是受了寒,还是吃坏了东西?” 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并不答话,倒是北湛停顿片刻,道:“应该……是受了寒。” “应该?”孟大夫面露疑惑:“衣裳穿少了?” 在他看来,太子府上自然不可能缺衣裳的,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北湛竟然沉默了,点点头:“嗯。” 孟大夫吃了一惊,对赵曳雪道:“小娘子初到北地,有所不知,这里的天气可与南方不能相比的,稍不留意就会受风寒,平日里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 第105页 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淡淡地道:“多谢大夫提醒。” 孟大夫又絮絮道:“而且,老朽之前就与小娘子说过,你有头风症,可不能吹冷风受寒,否则啊,这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知道么?” “头风症?”北湛忽然出声,他剑眉紧皱,问道:“什么头风症?” “赵小娘子没告诉殿下么?”孟老大夫有些讶异,解释道:“这头风症十分麻烦,每逢天气冷的时候就会发作,时轻时重,疼痛难忍,尤其是不能吹冷风,那痛起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忍的。” 赵曳雪勾了勾唇,轻声道:“我告诉他了。” 北湛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薄唇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赵曳雪:“你昨天夜里说……” 赵曳雪把脸往锦被里缩了缩,语气平静地道:“殿下以为我在说谎么?” 北湛的表情瞬变,乍青乍白,孟老大夫眼神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迟疑道:“老朽看了赵小娘子的脉,最近似乎过于劳累,脾胃虚,又感染了风寒,还是应当好好休息。” 北湛问道:“头风症如何治?” 孟老大夫想了想,据实告知道:“此症难解,基本无法根除,只能每日以金针针灸,加之药物慢慢调养,或许能缓解一二。” 北湛道:“请孟老施针。” 孟大夫给赵曳雪施了针灸,然后开了个治风寒的方子,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告辞,北湛亲自送了他出厅,外头又飘飘洒洒地下去零星小雪,孟大夫住了步子,道:“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北湛道:“她这头风症,严不严重?” 孟大夫想了想,答道:“依老朽来看,至少有五六年之久了,前些年大约在治,养得好,近些日子恐怕疏忽了,病情较老朽上次看到的,要重了一些。” 北湛薄唇紧抿,神色有些不好看,他又问道:“是何原因引起的?” 孟大夫道:“有些人是久病不愈,有些是先天身体积弱,还有是旁的病引起的,不过老朽观赵小娘子这脉,不似因病而起,殿下或可自己问一问她,总之,这病很不好治。” 北湛的眉心紧皱,道:“天下奇珍药材那么多,就没有一样能治好这病吗?” 孟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道:“倒也不是没有,民间时有传说,说有什么奇珍异草,能治百病,药到病除,那些大多数都是偏门,骗人的,不可尽信,不过老朽行医二十载,倒是真的见过有这样一种药,名叫雪尾。” “雪尾?” 孟老大夫点点头,道:“它是一种圣药,服之可解百毒,治头风症这等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只是此药难得,老朽听说要用八十八种药材,必须在冬日下雪的时候入药,且每一种入药的时间不一样,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所以要炼成雪尾,必须要二十四个冬月,不能间断,可一年的冬天最多也只有四个月,所以极难炼成。” 北湛想也未想,道:“孤派人去寻。” 孟大夫却道:“倘若殿下真的有意去找这种药,老朽倒是有一个线索可以提供,此药是厉山族的圣药,听闻月妃娘娘原就是厉山族人,或许能有办法。” 闻言,北湛表情一怔,很快便道:“孤知道了。” 待送走孟老大夫之后,北湛又回了楼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玉茗守在床边,正担忧地用手去试赵曳雪额上的温度,见了他来,面露惊慌之色,像是生怕被赶出去一般,嗫嚅道:“主子说要奴婢伺候的……” 北湛摆了摆手,走近前去,发现赵曳雪合着双眼,大约是睡着了,他在旁边坐下来,伸手掖了掖被角,目光忽然落在她玉白的脖颈上,那里有一圈红绳。 这红绳他之前见过,那时根本顾不上细看,如今却有些好奇起来,伸手轻轻把那截红绳挑起,绳子细细的,不怎么精致,还褪了色,像是随身戴了许多年。 北湛有些怔忪,问道:“她为什么戴了这么一根绳子?” 玉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与自己说话,连忙答道:“是主子的旧物,戴了好多好多年,从奴婢伺候她起,她就戴着了。” 北湛的眉头皱起,拿着那截红绳细细地摸索,低声道:“她没说过这东西的来历吗?” 玉茗使劲想了想,才怯怯道:“好像、好像是她从庄国带来的,听说是庙里头的东西,能保佑平安的?” 听闻这话,北湛的表情骤然微变,不期然的,那些压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忽然就慢慢冒了出来…… 阿湛,你们昭国的七夕节是怎么过的? 不知道,没什么好过的。 诶,那真是无趣呀,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少年北湛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执着这个问题,老实地告诉她,昭国人没有过七夕的习惯,因为六月份有百花节,大概和庄国的七夕节差不多。 想不到赵曳雪听了却很生气,一整天都不理会他,北湛不明缘由,却习惯性地去哄,赵曳雪便气鼓鼓问他:知错了吗? 北湛点头,知错了。 她追问:错在哪里了? 北湛思来想去,字字斟酌道:庄国是怎么过七夕节的? 少女的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十分高兴地道:我们庄国可不一样,每年的七夕节,有情人会相约去月老庙的树下系红绳,以求此生长相厮守,阿湛想去看看吗? -- 第106页 想看。 七夕节那一日,月老庙里人群熙攘,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情侣,少女把两根红绳勾缠在一处,然后紧紧系在古树上,笑得眉眼弯弯,模样天真地道: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来,在狼狈逃离庄国之前,北湛不顾晏一劝阻,连夜去了那座月老庙,却发现树上的红绳已经被绞断,只留下空荡荡的树干,她就连最后的念想都没给他留下,北湛就此心若死灰,回了昭国。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又在赵曳雪的身上见到了红绳…… 北湛的眸中露出几分惊疑不定,正在这时,一点力道从指尖传来,却是赵曳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十分从容地拿回了那截红绳,塞入领子里。 北湛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紧握起手心,低声问道:“你为何戴着这红绳?” 赵曳雪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道:“不记得了。” 北湛急切地按住她的手臂,眸中的亮光如星子,道:“既然不记得,你戴着它做什么?” 赵曳雪面无表情地回视他,轻轻拨开他的手,冷冷地道:“等哪天被人折辱得活不成了,拿来上吊正好。” 北湛哑然无言,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者说,恐慌,就像是隐约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足以令他遗憾终生。 第59章 你打扰到我呼吸了。 赵曳雪睡了一觉醒来,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脚踝处痒痒的,像是有人在触碰一般, 她心里登时警醒起来,想也没想, 一脚踹过去,只听一声熟悉的闷哼, 赵曳雪彻底清醒过来,她拥着被子坐起,看见北湛正捂着下巴, 眉头紧皱。 赵曳雪立即缩回脚, 十分警惕道:“你做什么?” 北湛松开捂着下颔的手, 不自然地道:“没什么。” 赵曳雪面上露出狐疑之色, 又想起之前睡着了仍被他折腾的事情来, 提醒道:“太子殿下,且不说我如今是个病患,已整整有两日未曾沐浴了, 您也不嫌弃么?” 听闻此言, 北湛的表情甚是精彩,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孤……我没有想做什么。” 赵曳雪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打了一个呵欠,随口道:“是么, 看来是我误会殿下了。” 北湛看着她困倦的模样,问道:“头还疼么?” 说着,一边伸手过来试她额上的温度,赵曳雪想也没想, 下意识一把拍开,在寂静的室内清晰无比,北湛的动作一顿,收回了手,神情里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 赵曳雪偶然看见,颇觉得有趣,不知所措,这种表情她还只在少年的北湛身上看到过,想不到有生之年,再次见到时竟然是此情此景。 她觉得有些可笑,便真的笑出声来,北湛不解地看着她,道:“怎么了?” 赵曳雪摆了摆手,示意没事,笑罢之后,她才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好玩的事情。” “什么事情?” 赵曳雪眨眨眼,神色无辜道:“忘了。” 她说完,又吃吃笑起来,明显是在捉弄他,北湛却没有任何办法,正在这时,玉茗进来了,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他,对赵曳雪禀道:“主子,太、太子殿下,那个孟大夫来了。” 孟大夫现在每天都要过来替赵曳雪针灸,听了这话,北湛便道:“让他过来吧。” “是。” 玉茗去了,不多时复返,身后跟着背了药箱的孟老大夫,他先是给北湛行了礼,北湛摆手示意道:“开始吧。” 孟老大夫让赵曳雪躺在榻上,然后打开了针包,露出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金针来,他下针的手法很稳,赵曳雪只觉得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便再无其他感觉。 反倒是北湛的表情更为紧张,是不是问一声:“疼不疼?” 又让孟大夫下手轻一点,孟老大夫烦不胜烦,道:“这针灸如何轻一点?扎不准穴位就等于白扎了,殿下若是怕呢,可以先去外面,等针灸完了再进来。” 北湛抿起薄唇,倒是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赵曳雪的面容上,似乎这样就看不到那些瘆人的金针了一般。 他第一次觉得这细细长长的针,竟比战场上任何一种武器都要来得可怖,孟大夫每一次落针,他的眉心就皱一下,越皱越紧,到最后简直能夹死一只蚊子。 反观赵曳雪,则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她顶着一脑袋的金针,甚至跟孟老大夫闲谈起来,问东问西,听他说行医遇到的趣事,北湛几次三番想打断,最后欲言又止。 赵曳雪忽然问道:“孟老,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迅速睡着的?” 孟老大夫低头施针,随口道:“你说的是蒙汗药吧?正经的药哪里能让人迅速睡着的?顶多是助眠罢了。” 赵曳雪道:“让人眼前突然一黑的药呢?” “那就是蒙汗药,”孟老大夫不屑道:“旁门左道的东西,用这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非奸即盗,小娘子可千万要警醒些,这世道啊,好人不多,坏人倒不少,尤其是你还生得这样漂亮,别着了人家的道去了。” “哦,”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冷笑道:“我记下了。” 北湛:…… 他一声不吭,待孟老大夫施完针,又亲自送他出门,赵曳雪想起来什么,把裙摆掀起看了看脚踝处,那里原本扣着的金锁链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只留下一圈微微泛红的痕迹,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什么。 -- 第107页 赵曳雪伸手轻轻摸了摸,玉茗心疼地道:“主子,奴婢帮您上点药吧?” “不必了,”赵曳雪淡声道:“留着也挺好。” 玉茗急道:“万一留了疤可怎么是好?” 赵曳雪却道:“疤留在心里了,至于脚上有没有,没什么区别。” 说话间,她听见外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显然来人已经听见了,过了一会,北湛推门而入,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望向她,薄唇动了动,正欲说话,赵曳雪却抢先一步开口,问道:“殿下把那条金锁链放到哪里去了?” 北湛沉默片刻,道:“孤会派人把锁链去了。” 没想到赵曳雪却道:“我倒是很喜欢这条锁链,殿下能送给我吗?” “你……”北湛有些意外地道:“你要它做什么?” 赵曳雪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来,眼眸微弯,反倒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真实情绪:“毕竟是三百两黄金打造的,世上谁能不爱黄金呢?” 北湛望着她,似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踌躇良久,才道:“你若是喜欢金子,库房里还有,我派人去拿给你。” 谁知赵曳雪很固执,道:“我就想要这个,它虽是个死物,但是到底戴了这么久,也有些感情了。” 她说着抬起眼来,眸子清幽幽的,眼角微垂,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带着天生的多情,问道:“难道殿下是舍不得么?” 闻言,北湛再无二话,便道:“只要你喜欢,拿去便是,我让人去把它融了送给你。” “不要融,也不用拆,”赵曳雪连忙道:“让它原样待着吧,把钥匙给我就好了。” 北湛虽然觉得这要求奇怪,但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黄金打造的钥匙,递了过去,刚刚他果然是在开锁链。 赵曳雪并不意外,只是浅笑着道:“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无事,”北湛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低声道:“六年前,你说——” 赵曳雪微微歪着头,露出几分认真倾听的神色,北湛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头,再说不出来了,赵曳雪道:“我说什么?” 她的眼神透着好奇,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北湛抿起唇,他忽然又有些动摇起来,像是不确定一般,最后用艰涩的语气道:“不,没什么……” 赵曳雪有些兴致缺缺,拉起被子再次躺了下去,打了一个呵欠,道:“我的头还有些痛,想再睡一会,殿下不会见怪吧?” 闻言,北湛只好道:“你睡吧。”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赵曳雪也不介意,径自阖上了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北湛坐在床畔,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女子的眉眼如画,容颜美好得仿佛是工匠精心打磨出来的玉一般,令人想要触碰,但是在犹豫片刻后,他却又收回了手,像是唯恐惊醒了她。 他现在就坐在她的身侧,两人的距离不过半臂,但北湛却觉得,他们中间就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之远,就这样枯坐了半个时辰,他才终于起身,离开了屋子。 待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无声,原本沉睡的赵曳雪又轻轻睁开了双眼,灯烛暖黄的光芒落入她的眼底,像澄澈的浅溪,折射出清凌凌的碎光。 她不知道北湛心中所想,正如北湛不会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赵曳雪一点点握起手指,那枚黄金钥匙牢牢地嵌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阵钝钝的疼。 傍晚的时候,北湛去了一趟书房,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直至天色黑透了,才命人唤来晏一,将一封写好的信交给他,叮嘱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安青郡。” “是,”晏一把信放入衣襟里,问道:“送到谁手中?” 北湛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了过来,晏一登时一惊,表情诧异道:“送给庄国……” 他意识到了什么,话戛然而止,北湛淡淡地应了一声,把那张纸递到烛台上,摇曳的火焰舔舐着宣纸,很快就烧了起来,将那三个字吞噬了,起头的隐约是个赵字…… 火光大亮,映入男人的眸中,像跳跃的晨星,他沉声道:“我有些旧事要问她,今天夜里就送出去,越快越好,你亲自去。” 晏一拱了拱手:“是,属下明白了。” …… 日子过得很快,年关倏忽而过,赵曳雪并没有回听雪斋,仍旧在夜来轩里住着,她不提,北湛自然不会说起此事。 如今她在太子府里,简直成了第二个主子,下人们对她毕恭毕敬,恨不得捧在头顶上供着,皆因北湛对她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他公务不忙的时候,便会过来静坐,也不说话,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在想事情。 赵曳雪还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是玉茗心里直发毛,背着人偷偷对她道:“主子,这太子殿下是不是也有头风症?他这么瞧着您,奴婢心里实在瘆得慌。” 赵曳雪正在用刻刀雕印章,听闻此言,吹了吹木屑,道:“你若是怕,就别让他过来了。” 于是到了下午,北湛忙完了公务,在天黑之前匆匆赶回府,然后就被自家下人拦在了房间外面,紫玉表情为难地道:“殿下,赵姑娘说,她今儿头痛,想一个人静静,请您别进去打扰。” 北湛的表情有些不好看,抿起薄唇,道:“孤坐在旁边又不说话,怎么会打扰她?” -- 第108页 紫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赵姑娘说了,您坐在旁边就是打扰……打扰到她呼吸了……” 北湛:…… 第60章 “孩、孩子?”…… 过了年关, 天气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更冷了,天寒地冻的, 就连鸟儿都不见一只,天色阴阴的, 叫人见了便觉得心情压抑沉重。 月池宫的朱漆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宫人探头出来, 小声对门口候着的北湛道:“殿下,实在不巧,娘娘还在小睡, 不便见您, 请回吧。” 北湛神色不动, 只是道:“前两日来, 母妃都在小睡, 如今已是傍晚,她还在睡么?” “这……”宫人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来,任是谁都看得出来, 月妃娘娘这是托词, 她并不想见太子殿下,宫人夹在中间,有苦难言, 只好求道:“太子殿下,这月妃娘娘的事情, 奴才怎么好说呢?” 北湛抿起唇,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了,眼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宫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宫门合上了。 月池宫里,轩窗前,一树白梅正热烈地盛放着,落瓣纷纷,白发雪肤的女子倚在榻边,她的手里执着一个小金锤砸核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核桃破碎开来,坐在对面的少女拿过来剥开壳儿,取出里面藏着的果肉。 一个宫人进来躬身禀道:“娘娘,太子殿下已离开了。” 月妃的神色里没有一丝波动,只随意地轻轻摆手,宫人便垂首退下了,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又是啪的一声,核桃应声而碎。 北潇潇一边剥着核桃壳,一边小心地偷眼看对面的月妃,道:“母妃,您为何……不见皇兄?” 月妃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精致漂亮的面容上透着冰雪一般的冷然,道:“没有为什么。” 北潇潇的指尖捻着一块小小的核桃壳碎片,斟酌着道:“这几天皇兄他天天都过来,应该是有事吧?要不要儿臣去问问他?” 月妃执着小金锤的手一顿,抬起眼望向她,道:“你想帮他说话?” 一对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北潇潇心中便咯噔一下,打了一个磕巴:“不、不是的,儿臣只是……只是好奇罢了,母妃若是不想,儿臣就不问了……” 月妃随手把小金锤扔在描金的雕花托盘中,她的神色语气说冷淡,倒不如说是厌烦:“你问为什么,因为我看见他那张脸便觉得恶心,就如同看见了北齐云一样,食不下咽,寝不能安,明白了吗?” 北潇潇吓了一跳,脸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月妃只冷冷地盯着她,道:“听说他最近把那个梁国女人锁在了太子府,这一点,他倒是与北齐云一脉相承,颇有其父之风。” 说到这里,她轻蔑地笑起来,月妃的模样着实生得漂亮,这一笑就犹如冰消雪霁一般,美得惊人,她冷道:“从前北齐云还疑心他不是他的种,如今得知此事之后,想必心中定然十分欣慰,不是父子,又怎么做得出一模一样的事情呢?” 北潇潇心惊胆战,小心嗫嚅道:“皇兄他不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月妃眼中的厌恶变得更深了,北潇潇呐呐住口,月妃语气冷冷地道:“你既然想帮他说话,就滚出去。” 北潇潇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月妃起身,往内室而去,她连忙从榻上下来,无措地唤了一声:“母妃……” 但是月妃未曾再多看她一眼,身影消失在了屏风之后,北潇潇站着原地,神色惶惶,直到宫人过来小声提醒道:“殿下,娘娘有令,要闭宫门了,您请回吧。” 北潇潇轻咬着下唇,又望了望内室,帘幔已落下来了,隔绝了她所有的视线,北潇潇只好跟着宫人往外走。 上了游廊,她才低声问领路的宫人,道:“僖姑姑,明明我和皇兄都是母妃的孩子,为什么她更讨厌皇兄呢?我从小还能在月池宫长大,但是听说皇兄那时候就被送去庄国做质子,母妃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说到这里,北潇潇停下步子,眼中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难过地道:“皇兄实在太可怜了,如果仅仅是因为他是父皇的孩子,那我也是啊,母妃虽然待我也淡淡的,但是不至于像皇兄那样、那样冷酷。” 被叫作僖姑姑的宫人叹了一口气,她往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这也不能怪娘娘,小殿下,她心里是不喜欢皇宫的。” “我知道,”北潇潇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这不是皇兄的错啊……” 僖姑姑叹了一口气,把她拉到隐蔽处,低声道:“娘娘是厉山族的人,小殿下应当是知道的。” 北潇潇点头,僖姑姑道:“那殿下又知不知道,她从前是厉山族的圣女呢?” 北潇潇吃惊地睁大眼,僖姑姑继续道:“那时候的厉山族啊,就在我们大昭的边境处,彼此互不干扰,后来有一回,皇上大寿,厉山族就派了他们的圣女来贺寿,就是咱们娘娘。” 北潇潇愣了:“那……” 僖姑姑停顿片刻,才道:“厉山族的圣女要侍奉神灵,是一辈子都不能成亲嫁人的,但是皇上为了留住娘娘,就派了人去把厉山围住,要放火烧山,最后无奈之下,娘娘才下山了,再也没有出过皇宫。” 说完这些,僖姑姑小心看了看四周,叮嘱道:“这些旧事,如今宫里都很少有人提了,因为娘娘不喜欢,殿下知道了,也不要和旁人说是奴婢讲的,总之,娘娘不喜欢这里是有缘由的。” -- 第109页 北潇潇十分难过地道:“母妃是很可怜,可是皇兄又有什么错呢?母妃这样厌恶他,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也好过彼此折磨,让皇兄受这样的苦。” 僖姑姑掩着口,小声道:“娘娘当初是吃了打胎药的,没想到太子殿下命大,到底还是生下来了。” 北潇潇轻轻啊了一声,震惊地望着她,僖姑姑说完了这秘辛,又有些后悔,忙道:“奴婢随便说的,您也就随便听听,可千万别往外说,否则奴婢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北潇潇有些恍惚地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僖姑姑叹了一口气,道:“至于娘娘更喜欢您一些,大概是因为您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吧?” 北潇潇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是了,她和母妃一样,都是灰蓝色的眼睛,而皇兄则是另一种灰色。 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倘若我和皇兄的眼睛换一换就好了,那母妃就会对他好一些……” …… 夜来轩。 赵曳雪的印章终于雕完了,她放下刻刀,吹了吹木屑,玉茗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碗过来,嘴里道:“主子,该吃药了。” 赵曳雪蘸了印泥,往宣纸上一戳,拿起来时,红艳艳的印章痕迹颇为漂亮,好似雪地里盛开的一朵梅花。 玉茗探头过来看,好奇道:“主子,这章上面是写的什么?” “古月先生,”赵曳雪把印章收起来,道:“之前那个是萝卜刻的,早晚会坏,我就重刻了一个。” 她闻了闻手心,满手都是檀木香气,玉茗给她擦干净了手指,催促道:“主子快喝药吧,一会该凉了。” 赵曳雪端起药碗来,闻了闻,立即蹙起眉头,道:“今天换药了么?怎么这样难闻?” 一股子辛辣的苦涩味道,还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像是没洗干净的衣物堆在一起沤烂了的气味,赵曳雪闻到的一瞬间险些吐出来。 玉茗忙解释道:“是孟老大夫换了方子,说这个对您的头风症更好一些,主子若是怕苦,奴婢特意拿了果脯来,您喝完药吃一些,压压苦味。” 赵曳雪定了定神,端起碗欲喝,但还是被那古怪难闻的药味冲了一下,皱着眉道:“倒不是怕苦,只是觉得太难闻了。” 玉茗提议道:“主子不如把鼻子捏起来,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 赵曳雪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遂捏起鼻子,屏住呼吸,把那碗药咕嘟咕嘟,一气儿灌完了。 才放下药碗,她的眉眼都皱成了一团,迫不及待地长出一口气,拿了一块果脯含着,大约刚才是喝得急了,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像是沸腾了似的,一阵剧烈的恶心反胃传来,赵曳雪再忍不住,张嘴把药全呕了出来。 玉茗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扶住她,急得都快哭了:“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这药有问题?” 赵曳雪吐到浑身虚脱,摆了摆手,脸色苍白如纸,虚弱道:“没、没事……” 她才说完,觉得嘴巴里仍旧残留着那一股子恶心的苦味,又连连干呕几下,喝了半盏茶才有所好转。 她坐在榻边,捧着茶盏有些发怔,玉茗忙里忙出地收拾满地狼藉,终于清理干净了,她才抬起头道:“不然奴婢再去请孟大夫来一趟——主子,您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赵曳雪,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眼中噙着晶莹剔透的水光,眼泪顺着脸颊轻轻滑落,看起来十分难过,玉茗手足无措地道:“主子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泪水掉得更凶了,她忽然伸手捂住小腹,惶惶不安道:“玉茗,我这里……会不会有孩子了?” 玉茗如遭雷击,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孩、孩子?” 赵曳雪看起来比她更害怕,她的脸色苍白无比,嘴唇动了动,道:“我从前听嬷嬷们说起……女人与人圆房之后,若是呕吐,就有可能是怀了孩子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神色万分茫然,声音微颤道:“我……怎么办?” 玉茗呆呆地道:“那、那怎么办?” 赵曳雪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脑中一会闪过娘亲的脸,一会又听见她曾说过的那些训诫,蛮蛮,有些错,是绝不能犯的…… 绝不能犯的。 赵曳雪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这一句话的严重之处,想不到她竟然重蹈了覆辙,她按住平坦的小腹,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之中,以至于有人进了屋子都没发现。 直到玉茗慌张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赵曳雪才终于回过神,正对上北湛略微担忧的目光,道:“怎么了?” 赵曳雪没回答,只呆呆地盯着他,倒是玉茗结结巴巴地答道:“主子、主子她……她有孩子了。” 这下北湛也愣住了,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默,片刻后,他也开始结结巴巴了,迟疑道:“孩、孩子?” 赵曳雪的眼神动了一下,幽幽地道:“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听到这句话,北湛就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悲伤难过,深深抽了一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道:“你……你不想要他吗?” 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听在耳中,透着一种隐隐的祈求意味。 -- 第110页 第61章 雪尾。 屋子里寂静无比, 针落可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孟老大夫身上,紧张有之, 担忧有之,玉茗甚至轻轻地啃起指甲来。 北湛望着正在替赵曳雪把脉的孟老大夫, 眼神里透着几分紧张的意味,问道:“孟老, 她如何了?” 孟老大夫捋着胡子,沉吟半晌,才摇摇头,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北湛和赵曳雪, 一个脸色苍白, 一个面露惊惶。 谁知下一刻, 孟老大夫语气疑惑地道:“赵小娘子的脉很正常啊,谁告诉你们她怀孕了?” 北湛愣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道:“没有怀吗?你要不要再把一下脉?” 谁料孟老大夫听了这话, 有些生气地道:“老朽行医治病十数载, 这喜脉诊过没有几百也有几十,闭着眼睛都能瞧出来,太子殿下这是疑心老朽的医术吗?” 他一边说着, 胡子一翘一翘,看起来不像有假, 北湛不知是失望还是遗憾,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小心为上罢了。” 赵曳雪的脸上一点点泛起了红,她没想到到头来闹了这样的乌龙, 孟老大夫还在细问:“小娘子上一回与人行房是在什么时候?” 她登时大窘,结结巴巴地道:“四、四日前……” 孟老大夫想了想,又问:“那上上次呢?” 赵曳雪羞得脸色通红,宛若涂了胭脂,却又不能不答,只能声如蚊讷地道:“没、没了……” 孟老大夫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如初,倒是北湛有些不自然地道:“孟老,你问这个的意思是……” 孟老大夫看了看赵曳雪,又看了看他,沉吟片刻,才委婉地道:“老朽的意思是,纵然赵小娘子想怀孩子,也要两三个月以后才能诊出喜脉来了,哪有行房三四天就有孩子了呢?这不是在说笑么?” 赵曳雪:…… 北湛:…… 大约是看出来两人的尴尬,在照例替赵曳雪施完针灸之后,孟老大夫一边收拾金针,一边还贴心地提点道:“若是小娘子不放心,二三个月后开始,老朽可以每隔几日来给你瞧个脉,保不准就真的怀了呢!” 说着呵呵笑起来,赵曳雪和北湛皆是齐齐望着他,完全笑不出来,孟老大夫笑了一阵,又轻咳一声,道:“若是没有别事,老朽就先告辞了。” 待他走后,空气再次陷入了静默,赵曳雪不想说话,尤其是在经历过这种尴尬的情况之后,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北湛赶出去。 岂料昭太子半点眼力见都没有,直愣愣地戳在那里,跟一根木桩子也似,叫人看了就来气。 赵曳雪冷冷地道:“我觉得有些乏了,殿下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你——”北湛张了张口,最后只能问道:“你的头还疼吗?” 赵曳雪漫不经心地道:“疼,尤其是看见殿下时,觉得头更疼了。” 北湛抿起薄唇,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赵曳雪干脆利落地道:“慢走不送。” 听到这句话时,她竟然看见了北湛那惯常冷淡的眼中,流露出受伤的表情,赵曳雪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这个人之前威胁她、囚禁她的时候,可从没过半点手软的意思,她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能刺伤他了? 若是真的,那可太好了,赵曳雪觉得自己还能再说一箩筐。 但是望见那人熟悉的挺拔背影,她忽然又索然无味起来,一种真切的乏力与疲惫涌上心头,令她倍感茫然,她觉得自己像一株离开了水的水草,正在逐渐走向枯萎。 …… 北湛离了夜来轩,恰在这时,有下人过来禀道:“殿下,宫里有人替小公主送来了一封信。” 北湛接过来打开,匆匆扫过信上的内容,便立即吩咐下人道:“备车马,孤要入宫。” “是。” 一辆马车自太子府的侧门驶离,穿过长街,往皇宫的方向行去,到了宫门口,北湛自车上下来,理了理衣袍,举步入了皇宫。 他先是去了南书房面圣,宫人在通禀过后,将他请入了内殿,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北湛微微屏住了呼吸,向御案后的安庆帝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安庆帝见了他,露出几分笑意,道:“这么晚了还来见朕,是有什么事情?” 北湛恭敬地道:“回父皇的话,是关于雍州与淮州城防一事,儿臣前两日与兵部诸位大人都议定了,写了折子,请父皇过目。” 安庆帝听罢,道:“这种小事,明日上早朝时交给司礼监便可,何至于你亲自跑一趟?” 北湛垂首道:“事情虽小,却是父皇交代的,儿臣不敢怠慢。” 闻言,安庆帝十分高兴,道:“你能这样想,朕甚是欣慰,折子先放下吧,待朕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他看了看天色,起身道:“你来得也正好,朕要去一趟月池宫,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母妃了吧?不如随朕一同过去。” 这话正中北湛下怀,他今日入宫这一趟,就是为了安庆帝的这一句话,月妃可以不见他,却不能不见帝王,她虽然深受盛宠,却也知道进退。 果不其然,北湛跟着安庆帝入了月池宫,月妃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眼风都没朝这边扫过来一眼,就如从前一样,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透明人。 -- 第111页 安庆帝一贯宠爱月妃,十年如一日,她越是清冷淡漠,他便越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上赶着宠,倘若放在外人面前,恐怕是谁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简直称得上讨好了。 “前阵子南洋献了一对会唱歌的鹦哥来,朕听它唱得挺好,还会说笑话逗趣,朕看你这宫里冷清的很,特意让人送了过来,怎么没见着?” 女子怀里抱着一把月琴,随意地拨弄着,淡淡道:“吵得很,我让人放了。” 安庆帝也不气恼,笑吟吟地道:“是朕思虑不周了,没想到这一层,这样,等过些日子是上元节,朕叫人在朱雀门前扎了一个灯山,足有七八丈高,让你在月池宫也能看见,好不好?” 月妃这次倒是有了反应,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能去朱雀门看吗?” 安庆帝一顿:“这……” 恰在这时,忽然有人进来,匆匆禀道:“皇上,吏部尚书大人有急事求见,就在南书房候着。” 安庆帝听了,立即起身来,又向月妃歉然道:“朕去去就回,爱妃先和太子说说话。” 他说罢,便离开了,寂静的内殿只剩下北湛和月妃两个人,母子相对无言,这情形竟比陌生人还要生疏几分。 北湛放下手中一直端着的茶盏,唤了一声:“母妃。” 月妃微垂着精致的眉眼,毫无反应,北湛起身,走到她面前,又唤了一声:“母妃。” 月妃这才抬起头望着他,眼神冷漠,北湛抿起薄唇,道:“儿臣有事相求。” 月妃淡淡地道:“真是稀奇,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情,是要求我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的。” 北湛轻声道:“不知母妃是否听说过一味药,名为雪尾。” “噔——”月琴的丝弦应声而断,这次月妃的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像是陷入了一种古怪的疑惑之中,既怀念又茫然,喃喃道:“雪尾……” “是,”北湛见她如此反应,心中有了底,道:“母妃知道如何能得到这种药吗?” 短短片刻,月妃的表情已恢复如初,她拿起帕子,拭去指尖的血迹,道:“知道,那又如何?” 北湛有些紧张地道:“能否请母妃告知儿臣?” 月妃扫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要死了?” 北湛一怔,月妃语气冷淡地道:“既然没有要死,你要雪尾做什么?” 北湛如实答道:“儿臣是为他人所求。” 月妃上下看了看他,明白了什么似的,道:“你府里的那个梁国女人?” “是。” 月妃缓缓笑了,语气轻讽:“你和北齐云真是一路货色,不愧是父子,先是使劲折腾人,把人折腾得要死了,再想尽办法救回来,好彰显得自己如何情深义重,若是没有你,那个梁国女人不知道过得多好,她可真是凄惨啊,摊上你这么一个东西。” 她说着,轻轻地抚了抚月琴剩余的几根弦,叹道:“真可怜。” 北湛的表情几变,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辩解反驳,只是道:“她得了头风症,大夫说,此生难以痊愈,若是有雪尾,或许可以救她。” “哦?”月妃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珍珠簪子,道:“雪尾就在这里,你有多想救她呢?” 北湛的目光落在那枚簪子上,天光在上面折射出圆润的弧光,像一枚熠熠的星子,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月妃便把那枚簪子朝窗外扔去,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簪子已落入了窗下的湖中。 月妃表情冷漠地道:“除了我以外,厉山族已无人会炼制此药了,而离开了厉山,我也不能再炼出雪尾,这是世上最后一粒了。” 她话音才落,北湛便迅速翻过了窗,跃下了湖,外面传来了宫人们的惊呼,与此同时,只听喀嚓一声,是薄冰迅速碎裂开来的声音。 数九寒冬,月池宫的湖水都结满了冰,但是因为冻得不够坚实,只有薄薄一层,根本不能走人,放眼望去,只见那茫茫的湖面上,冰层乍破,碎裂开来,露出下面深色的冰冷湖水,一枚银色的簪子静静地躺在远处的冰面上,只消轻轻一碰,就会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 一抹深色的人影在浮冰间冒了个头,迅速朝那枚簪子游过去。 第62章 【已修】 会如何呢?…… 深冬的湖水冰冷刺骨, 就好像有无数的尖锐冰针齐齐刺入血肉之中,要把浑身的血液都凝冻起来,北湛就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一般, 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因嫌宽袍大袖碍事,他索性在水中脱去了外裳, 如此一来,动作果然灵活了许多, 径自朝前方游去,细小的珍珠发簪静静地躺在薄冰之上,在天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映入北湛的眼底, 此时此刻, 他已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只紧紧盯着那一枚发簪。 薄薄的冰层已经四分五裂了, 那发簪摇摇欲坠,被水波越推越远,眼看就要滑落入湖水中时, 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握住, 手背已冻得青红发紫,纵然如此,北湛仍旧死命攥紧了那一枚发簪, 像抓住了所有的希冀。 宫人们合力把太子殿下扶上了岸,有人拿来了大氅替他披上, 还有婢女拿着干帕子替他擦拭,簇拥着他入了内殿,去见月妃娘娘。 温暖的室内,北湛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他俊美的脸上沾着未干的水珠,脸色青白,紧紧抿起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朝着月妃伸出紧握成拳的手。 -- 第112页 因为捏得太紧了,以至于指甲和指尖都蓄了淡淡的淤血,骨节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无法自如张开,最后他只能用左手一点点掰开自己的手指,摊开手心,露出那一枚小小的珍珠发簪来。 这一次,月妃终于用正眼看了他,与以往的讥讽打量截然不同,她盯着自己的儿子,道:“你倒是比他强那么一点。” 北湛猛然握紧了那枚发簪,过了好一会,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不知母妃能否……把它,赏赐给儿臣?” 语气小心翼翼,透着祈求的意味。 月妃移开视线,纤细的指尖轻轻拨弄着怀中的月琴,发出铮然轻鸣,她神色淡漠地道:“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簪子,你拿去便是。” 北湛的表情顿时变了,他怔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一枚发簪,不知何时,尖锐的簪尾已刺入了手心的皮肉,流出一线殷红的鲜血来,滴滴答答地坠落于地,打出了一朵朵细小的梅花。 几个宫人惊呼起来,月妃的目光落在那鲜血之上,沉默片刻后,才道:“你若真想要雪尾,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儿臣答应。” 北湛答得如此之快,就好像怕她反悔一样,月妃抬眸望向他,道:“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北湛抿了抿唇,道:“无论是什么,儿臣都答应母妃。” 月妃抬起手示意,贴身的婢女立即去了内间,不多时,手里捧了一个紫檀锦盒出来,那锦盒看起来稀松平常,没有半点奇特之处,打开来,里面躺着一个小拇指大的白瓷瓶。 北湛接过来打开,从里面倒出来一粒滚圆的药丸,色泽如玉,散发出一股极淡的药香,只有茱萸子大小,似乎一松手,它就会滚入地下找不见了。 北湛谨慎地问道:“这就是雪尾?” 月妃冷道:“厉山族的圣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查验一番。”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北湛将瓷瓶收起来,道:“多谢母妃赐药。” 月妃望着他,目光平静而冷淡:“不必谢我,这只是一次交易。” 北湛一顿,脊背微微绷直了些许,道:“是,不知母妃想要儿臣做什么?” 月妃重新抱起那一把月琴,语气随意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在北湛告退的时候,月妃忽然叫住他,问道:“你打算一直关着那个女人吗?” 北湛低声道:“儿臣不会。” “哦,”月妃轻轻拨动着月琴的丝弦,道:“倘若她想要离开呢,或者爱上了别的人,你会怎么办?” 闻言,北湛的表情微变,他的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月妃便一直望着他,像是一定要等待他说出答案。 北湛道:“若是如此,儿臣会……” 那几个字明明就要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会如何呢? 他会再次失去她,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北湛便觉得痛如切肤,不能忍受。 拿到雪尾之后,北湛并未直接回府,而是驱车去了北大营,找到孟老大夫,将那一个小瓷瓶交给他,道:“劳烦孟老替孤验一验此药的药性。” 孟大夫迟疑道:“这药是……” 北湛道:“乃是雪尾。” 孟大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传说中的圣药找来了,顿时大喜过望,顾不得别的什么,连忙把瓷瓶打开,一股清淡的药香气传来,他眯眼往里头望了望,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如获至宝,道:“老朽也只是听说过雪尾此药,今日亲眼得见,幸甚,幸甚,殿下只消给三日时间,老朽定然不负重托。” 北湛颔首道:“那就有劳孟老了。” 他并非怀疑月妃,只是事关所爱之人的性命,北湛不敢冒这个险。 …… 自从上一次赵曳雪嫌药过于难喝之后,孟老大夫又给她换了一个方子,这药虽然没了那种难闻的气味,但是喝过之后,赵曳雪便总是犯困,等她一觉睡醒,天色又擦黑了。 玉茗从外头进来,问道:“主子饿了么?” 赵曳雪懒懒地爬起来,道:“几时了?” “酉时三刻,”玉茗过来替她披上外裳,道:“该用晚膳了,主子的头还疼吗?” 赵曳雪摇摇头,这几日又是针灸又是喝药,一时倒不怎么疼了,她只觉得头昏昏的,走路就好像踩在棉花堆里一般,难受得紧。 玉茗一边摆放碗筷,一边想起了什么,道:“好奇怪,这几天——” 她忽然看了赵曳雪一眼,把才到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赵曳雪不明所以,纳罕道:“奇怪什么?” “没什么,”玉茗支吾着岔开话题,道:“主子,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吧?” 赵曳雪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玉茗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北湛这几天都未曾踏足夜来轩,又或者他曾经回来过,却没有来这里。 兴许是他终于厌倦了这样彼此折磨的现状,那也很好。 玉茗替她盛汤,一边好奇地道:“不知昭国的上元节是如何过的,他们也有灯会吗?” “有,”赵曳雪随口答道:“和梁国无甚区别,只不过他们会做冰灯。” 玉茗讶异道:“冰灯是什么?冰做的灯吗?” 赵曳雪一怔,脑海中不期然浮现一些熟悉的画面,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片刻,才捏紧了筷子,轻声道:“嗯,是用冰雕成的花灯,比琉璃还要好看。” -- 第113页 玉茗颇有些神往地道:“那得有多漂亮啊。” 赵曳雪道:“你想看看吗?我带你去看。” “真的吗?”玉茗起先是十分高兴,尔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朝门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可是咱们出不去呀,主子,您是不知道,那个紫玉厉害着呢,虽然奴婢什么都不用做,但是却不能出夜来轩的大门一步。” 赵曳雪讥嘲地勾了勾唇角,道:“放心,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到了次日,北湛依旧没有露面,倒是孟老大夫一早就来了,放下药箱,兴冲冲地对赵曳雪道:“小娘子,今日不必针灸了。” 赵曳雪愣了愣,道:“为何?” 孟老大夫两眼发亮,喜笑颜开地道:“老朽这里有一味药,治你这头风症有奇效。”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小拇指高,平平无奇的样子,从里面倒出来一粒滚圆的小药丸,通体莹白,只有茱萸子大小,倘若一个不留神,掉在地上就要找不见了。 孟老大夫信誓旦旦地道:“只要服了此药,小娘子的头风症必然药到病除,从此痊愈,不必受其所苦。” 赵曳雪听着这话,总有一股江湖骗子的味儿,她看着那一粒小药丸,迟疑道:“可您之前不是说,头风症此生不能痊愈,只能靠针灸控制吗?如何又能治了?” 孟老大夫轻咳一声,忙解释道:“非也,那是老朽没提罢了,小娘子有所不知,这是厉山族的圣药,世间仅此一枚了,用了八十八种奇珍药材炼制而成,区区一个头风症,不在话下。” 越说越夸张,就连圣药都出来了,赵曳雪眼神仍旧有些狐疑,试探问道:“那不知要多少银子?若是太贵了,我还是不治了……” 她所有的身家只有二百二十两银子,还是当初卖古画剩下的,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房间里的那一根金锁链了,也不知孟老肯不肯要。 孟老大夫听她在担心这件事,顿时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不用银子,不用银子,这药是老朽白送给姑娘的。” 那就更可疑了,赵曳雪望了望他手中捏着的小药丸,道:“世间仅此一粒的,厉山族圣药,白送给我?” 可怜孟老大夫一把年纪,大冬天的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意,他行医问诊数十年,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倒也不怪赵曳雪如此谨慎,换作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平白相信天上掉馅饼。 可来时太子殿下又吩咐了,不要说出这药的来历,孟老大夫愁得胡子都掉了好几根。 他铩羽而归,只得去见了北湛,苦笑道:“说来也怪老朽,不该把这药吹得那般神乎,小娘子倒不愿受了。” 北湛张口欲言,却又闷闷地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地道:“她轻易不肯承别人的情,是孤考虑不周,劳烦孟老跑一趟了。” 孟老大夫劝道:“殿下何不如实告诉她,也算是您的一番心意,兴许小娘子就高兴了?” 北湛微微抿起唇,语气艰涩道:“她不会高兴的。” 他对她做了那种事情,就像父皇对母妃做的那些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妃仍旧耿耿于怀,深恶痛绝,那么蛮蛮心里会如何想呢? 北湛不敢深思下去,只是用力握紧了手心的小瓷瓶。 第63章 “他犯了什么罪?”…… 傍晚时分, 赵曳雪用过晚膳,玉茗便捧着托盘从屋子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有人站在楼梯口, 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 原来是紫玉,玉茗疑惑问道:“紫玉姐姐怎么在这里?” 紫玉听了, 自如一笑,柔声道:“今天后厨做了新的点心,他们担心姑娘吃不惯, 特意让我来问一问, 有哪里不好的, 下次也好改进。” 闻言, 玉茗不疑有他, 有些歉然道:“主子今儿胃口不好,没动点心,实在对不住。” 紫玉面露失望之色, 连忙把托盘接过来, 笑笑道:“这个给我就好了,顺便帮你带下去,你快去伺候姑娘吧。” 玉茗道:“那就多谢紫玉姐姐了。” 紫玉下了楼梯, 一边低头打量托盘里的点心,果真是没动过分毫,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伫立在暗处的人影摇了摇头,小声道:“殿下,姑娘没吃。” 那人影动了动, 片刻后,北湛自黑暗中走出来,他拿起最上面的点心,其状如白莲子,捏碎开来,里面是粉糯的芯儿,包裹着一粒茱萸子大小的药丸。 孟老大夫说过,此药的味道清苦,倘若混入茶水饭食中化开,肯定会被发觉,并且药性会有所损耗,最后厨房苦思冥想,才想出这么一招,把药整颗混入莲子里,因为莲心也是苦的,如此倒说得过去。 紫玉低声问道:“不如……奴婢再让他们想想别的办法?” 北湛收起那枚药丸,掩口轻轻咳嗽几声,声音仍旧有些微哑,道:“无事,孤自己去吧。” 他说完,便举步上了楼梯,紫玉有些担忧,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又是何苦呢?” 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从前不是好好的么? 二楼的屋子里,赵曳雪正倚在书案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这里别的没有,却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上面摆放了许多传奇话本,杂书奇谭,应有尽有,读起来颇有意思,很能打发时间,其中甚至有许多都是孤本,不难想象其主人是谁。 -- 第114页 只翻了几页书,赵曳雪又有些犯困了,不自觉打了一个呵欠,却见玉茗进来了,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待看见她身后的北湛,赵曳雪就什么都明白了。 屋子里的烛光很昏暗,才几日不见,那人竟显得有些陌生了,却又说不上哪里陌生,身形也清瘦了些,直到北湛轻咳了几声,赵曳雪才明白过来,哦,他应当是病了,俊美的脸上透着些病态的苍白,难怪这几日不见他。 转念一想,她又自嘲自己想得太多,这人乃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多的是人排着队赶来关怀,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赵曳雪略略站直了身子,把手中的书合起来,生疏地问道:“这么晚了,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么?” 北湛没说话,只是对玉茗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玉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赵曳雪,赵曳雪顿了顿,轻声道:“你先下去吧,有事了我再叫你。” “是,那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玉茗退下了,赵曳雪这才再次看向北湛,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北湛走近前来,他的身量很高,不打招呼就靠了过来,简直就像一堵坚实的墙,逼得赵曳雪不得不往后退,这一退之下,她的背就靠在了书架上,视线顿时暗了许多,目光只能看见对方坚毅的下颔和饱满的喉结。 空间开始变得逼仄,一种似曾相识的毛骨悚然之感,迅速自心底蔓延开来,攫取了赵曳雪的全部心神,以至于她当即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就像一只骤然受到惊吓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炸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手足都有些发软,甚至站立不稳,整个人颤抖着想往下滑,就在要跌下去的前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拦腰紧紧搂住,紧接着,北湛就低头重重地吻了过来。 啪嗒一声轻响,赵曳雪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书页胡乱地摊开,她却已无暇顾及,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像是有刺儿球滚过一遭似的,浑身汗毛直竖。 她下意识要挣扎,却被北湛不容置疑地搂入怀中,最后只能发出呜呜之声,着急之下,她不住地用手拍打着北湛的脸,试图把他推开。 嘴唇被对方强硬地启开,一股炽热的力道传递过来,挟裹着清淡的草药香气,还带着苦涩的味道,微微泛着凉,像一枚莲心在舌尖融化开来。 原来怕到了极致,就连吻都是苦涩的…… …… 次日清早的时分,北湛离了太子府去上朝,一路上遇见不少朝臣,所有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微妙的表情,又纷纷移开视线,神色如常地向他寒暄,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 直到下过朝以后,北湛被召去了南书房,行过礼之后,安庆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眉头一挑,道:“你后院的葡萄架又倒了?” 北湛的右脸上赫然一个五指印,不过比上次倒是浅了许多,他不卑不亢地道:“回父皇,是。” 安庆帝半倚着扶手,略略前倾身子,打量他片刻,道:“上一回朕不是说,让你回府好好修一修?” 北湛垂首答道:“是儿臣愚钝,技术不精。” 闻言,安庆帝敲了敲桌沿,道:“既如此,那就把葡萄藤拔去吧,省得这架子一天天地倒。” 北湛立即抬起头,哑声道:“父皇,儿臣喜欢吃这葡萄。” 安庆帝皱起眉头,表情变得有些凝重,道:“你的后宅之事,朕本是不愿意管的,纵然你们如何打打闹闹,鸡飞狗跳,只要关起门来,与旁人都不相干,但是,朕今日听说了一些事情。” 他说着,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折,随手扔在了北湛面前,语气沉沉地道:“你自己看看吧。” 北湛拿起奏折打开,迅速扫过,安庆帝表情严肃,冷冷地道:“你府里的那个女人,原来是旧梁的皇后,不止如此,你还为了她,把旧梁国君的手指生生砍掉了,朕怎么不知道,我昭国的太子竟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暴戾之人?” 北湛的目光落定在折子上,一言不发,安庆帝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微怒:“怎么?没有话可说了?” 北湛便将折子合上了,放回御案,恭敬道:“奏折上所书之事,纯属污蔑,请父皇容禀。” 安庆帝表情仍旧不愉,道:“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解释的,说罢,说得好就罢了,说得不好,朕就把那个梁国女人杀了,免得她蛊惑了你的心智。” 北湛袖中的手指握紧成拳,俯首解释道:“儿臣府中那个女人是旧梁的皇后不假,儿臣从未有过隐瞒,此事只要稍微一查便能知道,但是父皇,如今旧梁的国土已变成了我大昭的国土,旧梁的子民也都成了大昭的子民,梁国早已不复存在,都说国无二君,又何来奏折上说的梁国国君?李珏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的昭国平民罢了。” 安庆帝一拍御案,质问道:“既是你的子民,那你为何砍他的手指?” 北湛毫不畏惧地答道:“他犯了罪,儿臣小施惩戒,以儆效尤,并无错处。” “他犯了什么罪?” 北湛不疾不徐道:“他曾答应过儿臣一事,却又出尔反尔,乃是无信之人。” 听了这话,安庆帝倒没再说什么了,只是道:“朕姑且信你,那你为何又要强占他的妻子?” -- 第115页 北湛抬起头来,直视着天子,道:“此事并非属实,在儿臣回盛京之前,他们便已经和离了,儿臣与蛮蛮两情相悦,心系彼此,与李珏没有半分关系,何来强占一说?” 安庆帝的身子略略前倾,满面疑惑道:“倘若你们两情相悦,那你这脸上几次三番的巴掌印又是怎么回事?” 北湛顿了顿,委婉道:“此乃儿臣房中趣事,不足为外人道。” 安庆帝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朕知道了。” 从南书房里出来时,北湛显得十分平静,神色如常地与几个官员打过招呼之后,便往前走去,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声音。 “皇兄!” 他停下步子,看见北潇潇正快步地赶过来,因走得太急,不住喘气,她拍了拍心口,匆匆问道:“皇兄,父皇刚刚没训斥你吧?” 北湛摇摇头,北潇潇抬头看他一眼,哎了一声,急道:“父皇跟你动手了?” “没有,”北湛不欲多言,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北潇潇答道:“我刚刚才听说,父皇早上发了一通脾气,又派人叫你过去,有些担心,过来看看。” 她盯着兄长脸上的五指印,道:“这不是父皇打的,那是谁打的?” 说到这里,北潇潇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小声道:“难道是母妃?” 北湛道:“不是。” 北潇潇纳罕道:“不是父皇,又不是母妃,那还能有谁敢打你?你可是大昭的储君。” 北湛没有回答,只是道:“这些事你别管了,时候不早,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事,便托人来兵部说一声。” 眼看着兄长的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北潇潇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不会是……那个梁国女人吧?” 第64章 好茶。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这一日, 天忽然又下起小雪来,孟老大夫如约前来替赵曳雪看诊,他凝神细细听了脉, 捋着胡须道:“今日不必针灸了。” 赵曳雪微讶:“为何?” 孟老大夫轻咳一声,他得了北湛的叮嘱, 自然没说实话,只是道:“小娘子的病情已好转了许多, 再针灸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倒不如静心细养,反而好一些。” 闻言, 赵曳雪并未起疑, 道:“这些日子, 多谢孟大夫了。” 孟老大夫摆了摆手, 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不必客气, 行医治病本就是老朽的分内之事。” 又叮嘱了些日常起居的忌宜,道:“若是头不痛的话,之前开的几个方子也暂时不吃了。” 玉茗连忙答应下来, 待孟大夫走后, 赵曳雪便唤来紫玉,问道:“你们殿下今日在府里吗?” 这么多天以来,紫玉还是头一回听见她提起北湛, 不禁欣喜道:“今儿是上元节,宫里有宴, 殿下要晚一些才回来,姑娘有什么事,奴婢可以派人去通禀一声。” 赵曳雪道:“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我在府里头闷得久了, 想出去散散心,顺便也见识见识你们大昭的上元节灯会。” 闻言,紫玉便道:“既如此,奴婢这就去禀明太子殿下。” 赵曳雪颔首道:“有劳了。” 等紫玉一走,玉茗小声嘀咕道:“真把您当犯人一样盯着了,连出个门都不让,还要去通禀太子,她可真是厉害。” 赵曳雪淡淡地道:“她不过是一个下人,只是听从吩咐办事罢了。” 紫玉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来回道:“太子殿下允了,不过上元节,灯市人太多了,为了姑娘的安全,会派人随行保护,请姑娘不要介意。” 赵曳雪不置可否,道:“多谢你了。” 紫玉连连摆手,惶恐道:“姑娘实在折煞奴婢了,倘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姑娘尽管吩咐。” 天色很快就黑了,赵曳雪收拾妥帖,让玉茗带上了银子,主仆二人在太子府下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鞭子,轻喝一声,马儿便跑了起来,车轮辚辚滚过石板路,往东市而去。 随着时间流逝,外头渐渐传来了些人声,吆喝声,欢笑声,谈话声,混在了一处,隔着厚重的车帘传来,玉茗到底年纪小,有些好奇地揭起车窗帘子,偷偷往外瞟。 赵曳雪道:“打开看便是。” 玉茗摇摇头,放下帘子,道:“风大着哩,吹着您就不好了,奴婢瞧一眼就好了。” 她说着傻傻地笑起来,又惊叹道:“主子,外面真的好热闹啊,到处都是人。” 赵曳雪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鱼龙灯舞,火树银花,处处辉煌,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一般,百姓们结伴而行,各个面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盛京虽然极冷,但是热闹却不输别的地方。 马车穿过长街,最后在东市停了下来,车帘外面传来紫玉的声音:“姑娘,这里就是灯市了。” 玉茗扶着她下了车,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使得这寒冷的冬夜都暖和起来了,街边有人在表演杂耍,有唱曲儿的,也有手艺人浇糖画,热气腾腾的糖浆倒下去,立即就凝固了,变作了各种各样的形状,簇拥在小摊边的孩子们欢呼一声,一拥而上,争相购买。 人世间的烟火气在此时显得极为可亲,穿行其中,就仿佛自己也随之松快起来,紫玉几个人跟在赵曳雪身边,兢兢业业,寸步不敢离开,生怕把这金贵的主子给弄丢了,亦或是被人冲撞了去。 -- 第116页 只有玉茗在东张西望,瞧什么都稀奇,路过一座茶楼时,她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哎了一声,指着那人,对赵曳雪道:“主子,那不是李郎吗?” 赵曳雪转头望过去,那人正在朝这边走过来,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袍,身量不太高,却很瘦,远远望去,就好像细竹竿挑着一件空荡荡的衣服似的,正朝这边走过来。 那人略微勾着背,目光盯着地上,忽然似有所觉,抬起头朝这边望了一眼,与赵曳雪对视上了,正是好些日子不见的李珏,在一瞬的愣怔之后,他就好像见了鬼似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跑。 天气太冷,地上结了冰花,滑溜得很,李珏没留神跌了一跤,引来一阵惊呼,他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湿泥,飞快地分开人群跑掉了。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玉茗目瞪口呆,吃惊道:“李郎他……怎么了?” 赵曳雪的秀眉微微蹙起,她也隐约觉得李珏的反应有些奇怪,和上次截然不同,倒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她轻轻摇首,道:“不知道,随他去吧。” 正在这时,那茶楼的大门里忽然出来一个人,穿着一身青衣,瓜皮帽子,作小厮打扮,到了赵曳雪面前,笑着拱了拱手,道:“小的见过叶姑娘。” 赵曳雪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迟疑道:“你是……” 那青衣小厮笑吟吟道:“小人名叫四两,上次在刘掌柜的宝箓斋见过您,叶姑娘恐怕不记得了,小人的东家是陆三公子。” 闻言,赵曳雪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你。” 四两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公子也在这茶楼上,一早就看见叶姑娘了,特意让小人下来,请姑娘赏个脸,上楼去喝一杯粗茶。” 赵曳雪略一沉吟,这次没有再拒绝,而是颔首道:“那就叨扰三公子了。” 四两顿时面露喜色,连忙躬身作了一个手势:“姑娘请。” 赵曳雪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过茶楼大堂,上了二楼,在一间雅间门口停下来,四两只敲了两下,便立即有人来应门,伴随着男子的轻笑:“相逢不如偶遇,叶姑娘,你我又见面了。” 门里站着的人正是陆秉文,他今日穿了一袭深靛青的袍子,手里照旧拿着那把折扇,狐狸眼笑得微微弯起,看起来十足的可亲。 抛开别的不说,赵曳雪心底倒并不怎么讨厌这个人,大抵是因为他长了一副好皮相的缘故,她莞尔道:“三公子,真巧。” 陆秉文侧身请她入雅间,笑眯眯地道:“在下在这茶楼里坐了半个时辰了,楼下那么多人经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才不知怎么回事,一眼就看见叶姑娘了。” 赵曳雪道:“三公子在这里等人么?” 陆秉文笑道:“倒不是等人,只是这上元佳节无亲友可聚,待在家里未免过于冷清了,又怕别人觉得我孤单单显得可怜,便索性来这茶楼坐一坐,沾沾热闹,也算是过节了。” 闻言,赵曳雪不免有些好奇:“三公子不用陪家人么?” 陆秉文亲自替她沏茶,笑了笑,道:“家中已无人了。” 赵曳雪一怔,道:“抱歉。” “无妨,”陆秉文将一盏热茶推至她面前,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灯烛下倒是褪去了精明,显得有些诚恳,道:“陆某上次就说过,就算姑娘不卖画,做个朋友也是好的,所以才厚颜请叶姑娘上楼来,今日不谈别的,只随意说些闲话。”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曳雪自然不能扭捏了,想了想,道:“这却可以,只是我甚少离开家门,没什么见识,三公子别见笑。” “叶姑娘自谦了,”陆秉文笑了,那狐狸眼便微微弯起,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风流意味,道:“陆某觉得姑娘很有趣,能和有趣人说话,乃是陆某的幸事。” 陆秉文不愧是商人,实在很会说话,也懂得如何奉承人,而不招致反感,知进退,懂分寸,赵曳雪都要对他彻底改观了。 陆秉文走南闯北,行商途中也遇见了许多趣事,说与赵曳雪听,正说到兴起,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雅间门口停下来了。 赵曳雪转头望去,陆秉文见她面有异色,止了话头,道:“叶姑娘?” 话音才落,雅间的门就被人叩响了,笃笃之声,不疾不徐,陆秉文有些讶异道:“我并未约人,许是茶楼伙计。” 遂让四两去开门问一问,青衣小厮方才打开门,便轻呼一声,陆秉文道:“怎么了?” 他刚刚说完,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人,穿着深色的常服,身着大氅,挟裹着一身寒气,身形挺拔颀长,眉眼深邃,眉骨微微突起,衬得眼窝深而冷峻,疏冷俊美,正是此时应当在皇宫参宴的太子殿下。 紫玉等人齐齐俯身行礼,北湛的目光穿过雅间众人,遥遥落定在窗边的赵曳雪身上,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陆秉文立即收了扇子,站起身,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陆某有失远迎,请殿下勿要见怪。” 北湛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视线扫过桌案上,忽然伸手端起赵曳雪面前的茶,饮了一口,道:“好茶。” 陆秉文笑得狐狸眼微眯,解释道:“这是明前毛尖,殿下若是喜欢,在下再让人另沏一壶新的来。” -- 第117页 听了这话,北湛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将茶盏放下,瓷杯的底部与桌面接触,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淡淡地道:“不必了,孤觉得只有这一杯茶是好的,别的都很一般。” 陆秉文:…… 第65章 这一刻,她终于获得了宝…… 自从太子殿下不请自来以后, 雅间的气氛就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北湛的目光停留在赵曳雪的身上,而赵曳雪望着窗外, 谁也没有说话。 陆秉文倒真是个奇人,在这种氛围之下, 他竟然还能谈笑自若,对北湛道:“今晚宫中有上元佳宴, 想来十分热闹。” 北湛淡淡道:“尚可。” 他顿了顿,又看了赵曳雪一眼,道:“没这里热闹。” 这下陆秉文都有些吃不消了, 轻咳一声, 笑着道:“在下原本在此处饮茶, 偶见叶姑娘路过, 遂请她上来喝一杯茶, 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闻言,北湛望向他, 道:“上元佳节, 这般好时候,陆三公子没有佳人相约么?” 陆秉文疑心他在意有所指,影射些什么, 顿时一噎,略略捏紧了折扇, 面上的笑意不变,语气里透着几分窘迫,道:“陆某惭愧,无人可约, 再说了,在下一介商人,满身铜臭,哪有佳人愿意垂青?怕不是瘸了眼。” 北湛又看向一直未作声的赵曳雪,很平静地转述道:“他说你眼瘸。” 赵曳雪:…… 陆秉文:…… 他立即解释道:“陆某不是这个意思。” 北湛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秉文捏着折扇轻轻敲着手心,姿态十分谦逊地道:“在下是想说,陆某一介商人,平平无奇,肯定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比,殿下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您的行情在盛京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今日上元节,不知多少贵女佳人争相邀殿下共度佳节,反观陆某,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连一个邀约都无,实在心酸不已。” 北湛的眉头轻皱起,看了赵曳雪一眼,解释道:“我没有应邀。” 陆秉文一双狭长的眼笑得微微眯起,倒真有几分像狐狸了,透着狡黠的意味,来回打量着两人的神态,相比起北湛而已,赵曳雪的反应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北湛又看向陆秉文,语气微冷,道:“既然如此,未免你过得太冷清,孤这就派人把那些邀帖送来给你。” 陆秉文轻咳起来,忙道:“这确实不必了,她们邀的是太子殿下,陆某前去应约,实在不妥,也怕损了殿下的英名。” 眼看气氛就要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直未开口的赵曳雪忽然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告辞了,今日多谢三公子招待。” 她说着,站起身来,向陆秉文微微欠身,北湛的神色忽然就变得缓和了许多,也跟着起来,道:“我们先走了。” 陆秉文心里略松了一口气,面带笑意地将两人送到雅间门口,道:“二位慢走。” 北湛走在前面,先下楼梯,回身朝赵曳雪伸出手去,赵曳雪却没动,片刻后,他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这里太暗,我牵着你好走些。” 这一幕落在陆秉文眼中,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低头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方,这才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转身回了雅间。 不多时,青衣小厮轻轻叩响了雅间的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着了一袭锦衣华服,气度非凡,五官尚算英俊,眉如浓墨,一进门便问陆秉文道:“我刚刚看见太子府的人从这里出去了?” 陆秉文收起折扇,道:“偶然遇见了。” 那男子浓眉皱起,道:“他还牵着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梁国的皇后?” 陆秉文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笑吟吟道:“是旧梁的皇后。” 男人嗤笑一声,道:“管它新梁旧梁,我说为何宫宴还未结束,他就匆匆离席,原来是被女人绊住了。” 他语气轻蔑,面露不屑,陆秉文给他倒了一杯茶,狐狸眼里含着笑意,道:“你可别小看了那个女人。” …… 热闹的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旁的花灯如昼,北湛紧紧拉住赵曳雪的手腕,她几次都未能挣脱出来,也懒得再管,随他去了,毕竟在这大街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徒惹人笑话。 没走多远,北湛忽然问道:“你没告诉陆秉文你的名姓么?” 赵曳雪莫名看了他一眼,道:“我与他萍水相逢,为何要告知他?” 听了这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北湛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不复刚才的沉闷,他道:“相国寺前有龙灯和仙人灯,我带你去看吧?” 男人望着她,花灯明亮的暖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深烟灰色的眼眸中盛着碎光,流而不动,像是某种充满期待的请求,让人说不出回绝的话。 赵曳雪僵立在原地,片刻后,她心中下意识想到,不是她想看什么仙人灯,而是玉茗没见过罢了。 “相国寺,在哪里?远不远?” 北湛蓦然攥紧了她的手腕,目光深邃,涌起不易为人察觉的欣悦之意,他道:“不远。” 穿过东市直行,过了跃鲤桥,便是相国寺,确实不怎么远,只是路上的人更多了,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北湛一手牵住赵曳雪的手腕,一手挡在她身侧,替她分开人群,好让她顺利过去。 -- 第118页 前面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声,伴随着大声的喝彩,人潮拥挤,好几次赵曳雪都被推得险些撞到别人,每到这时,都会有一只手及时地伸到她面前,替她将人群稳稳地分隔开来,没有受到半分阻碍。 最后来到了相国寺前的街上,赵曳雪仍旧安然无恙,玉茗的绣鞋都差点被人踩掉了,最离谱的是紫玉,她的簪子不知被人偷走了还是挤掉了,头发都散落下来,只好用手扶着发髻,看起来颇为窘迫狼狈。 相国寺前面有一条护城河,河边的码头上也挤了许多百姓,正在纷纷将花灯投入河中,玉茗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放花灯许愿,”紫玉答道:“把愿望写在花灯上,放进河里,河的下游有一座娘娘庙,据说花灯能完好无损地到达娘娘庙前,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玉茗有些新奇道:“这倒有些意思。” 赵曳雪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反倒是北湛忽然问她道:“你想要放灯吗?” 赵曳雪看向河面,河水在夜里深如浓墨,波浪将灯火映得细碎如天上星子,光影斑斓,花灯顺着河水静静流淌而下,远远望去,就好像人间所有的烟火都随之流动起来。 每一个放灯人的面上都带着笑意,或是期盼,虔诚无比,赵曳雪道:“真的有人实现过愿望吗?” 北湛顿了顿,道:“或许。” 赵曳雪思虑片刻,摇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想实现的事情。” 闻言,她竟然看见北湛面上露出几分隐约的失望,快得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如初,赵曳雪疑心是灯火花了眼,出现错觉了,北湛道:“前面就是仙人灯了。” 相国寺也近在眼前,越是往前走,人群越发拥挤,就算是有北湛护着,赵曳雪也觉得有些吃力,她几次都有心想开口说回去,但是抬眼看见北湛的侧脸,他的眉头轻皱,带着几分严肃,正在十分专注地替她挡开路人,全然没有发觉她的目光。 赵曳雪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前方,她终于看见了仙人灯,足有三四丈之高,伫立在相国寺之前,一共有三座,扎成了菩萨仙人的模样,细细看来,那仙人灯竟然还会动。 也不知怎么做的,那几个仙人的手里突然抛洒出了许多东西,在灯火之下闪闪发亮,落下来时,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人群忽然就欢呼着涌动起来,纷纷朝那仙人灯的下方挤过去。 赵曳雪一时不防,被挤了个趔趄,感觉到北湛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但是下一刻,一股更大的力道冲过来,强行将她挤得往旁边去,北湛猛然抓住她的手,情急之下叫道:“蛮蛮!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只顷刻之间,赵曳雪就被裹入了人群之中,他们之间仅剩牵住的两只手,成了唯一的维系。 人太多了,赵曳雪已经看不见北湛,只能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不住唤她的名字,焦急地叫她蛮蛮,他道:“蛮蛮,拉住我的手!” 赵曳雪吃力地动了动手腕,试图反手去抓住他,然而就在这时,急切拥挤的人群撞到了她的手臂上,这一下的力道颇重,赵曳雪惊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撞断了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痛!” “蛮蛮!” 北湛的声音愈发急切,几乎要被人声淹没,赵曳雪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透着明显的慌张,高声道:“蛮蛮,去河边码头!” 与此同时,赵曳雪感觉到手腕一松,北湛放开了她,被挡住的人群终于顺利涌动起来,纷纷往前奔去,唯有赵曳雪站在原地,望着如潮水一般的人|流,有些怔忪。 北湛终于彻底放开了她。 这里没有锁链绑着她的脚,也没有太子府的下人在旁边监视,她的怀中带着二百两银子,街上的人这么多,又是在昏暗的夜里,很轻易就能走掉,北湛想从千百人中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只要再给她些许时间,她就能找到办法弄来路引,假造一个身份户籍也不是难事,再悄悄花钱雇一辆马车,就可以顺利离开这座都城,从此天地广阔,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刻,她终于获得了宝贵的自由,唾手可得,只要她想。 第66章 冰灯。 人潮拥挤不堪, 赵曳雪只能顺着往前走,到了尽头,总算是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她大松一口气,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 再回首遥望时,只见灯如星火, 人山人海。 赵曳雪有些发怔,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阵稚嫩的哭声, 伴随着小孩儿哭闹的声音:“不要, 不要……呜呜呜我要找阿娘……” 赵曳雪回过神来, 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儿, 不住哄她:“阿伯现在带你去找娘……” 小女孩儿听了,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可、可是阿娘在卖花灯啊……不是那边,阿伯你走错了。” 那阿伯道:“那边有糖葫芦, 给你买个糖葫芦咱们就回去。” 小女孩果然不闹了, 乖乖跟着他走,赵曳雪眉头轻蹙起来,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正在这时,那中年男子似有所觉, 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有些躲闪,立即别开视线, 加快了步子,小女孩都被他拉得步伐踉跄,小声抱怨起来。 在经过赵曳雪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拦住那小女孩,中年男子立即警惕道:“你做什么?” -- 第119页 赵曳雪没理会他,而是对小女孩问道:“我想买个花灯,你知道哪里有得卖吗?” 小女孩听了,眼睛顿时一亮,高兴道:“我阿娘卖的,好姐姐,我阿娘卖的花灯最好看了,只要十五文钱一个!” 赵曳雪微笑道:“你能带我去吗?” 小女孩欢呼起来:“当然可以!” 那个中年男子有些着急,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问道:“不要糖葫芦了吗?” 小女孩使劲想抽回手,摇头道:“不要了,多谢阿伯,我要帮阿娘卖花灯去。” 中年男子又气又急,道:“她要买花灯自己可以去,你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大约是他扯得太用力了,小女孩挣脱不开,瘪起嘴,含着眼泪道:“我……我可以带姐姐去,万一她找不到阿娘的摊儿……” 中年男子吓唬她:“她要是个人拐子,把你拐去卖了怎么办?” 赵曳雪一直没作声,听得他说话这般不善,忍不住开口问那小女孩儿:“你认得他么?” 小女孩怯怯摇头,细声细气道:“他来买过花灯……” 赵曳雪对那中年男人道:“我倒看你更像是人拐子,不如这样,我们去官府走一趟好了。” 那中年男人顿时面露慌张之色,强作镇定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平白无故的去官府做什么?” 他越是这般,赵曳雪就越觉得他有问题,道:“不去官府,怎么分得清谁是拐子呢?” 那中年男人果然心虚,草草骂了几句话,趁着人多立即溜走了,赵曳雪对那犹自懵懂的小女孩道:“你阿娘在哪里?” 女孩儿指了指河边,道:“阿娘在那里卖花灯,姐姐,我带你过去吧。” 赵曳雪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正是河岸码头旁,灯火珊珊,游人如织,她不觉有些发怔,小女孩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 “嗯?”赵曳雪回过神。 小女孩儿张大眼睛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赵曳雪俯身牵起她的手,道:“去找你的阿娘吧。” 她跟着那个小女孩儿,穿过来往的游人,顺着河岸到了码头处,正好听见一个妇人焦急的呼唤声:“囡囡!囡囡?你在哪里?” 小女孩立即激动起来,大声回道:“娘,阿娘,囡囡在这里!” 她急切地蹦跳起来,赵曳雪松开她的手,小女孩一溜烟就穿过了人群,在一个妇人面前停下来,又回身对赵曳雪招手,笑着招呼道:“姐姐,这里!” 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那妇人顿时后怕不已,紧紧把女儿搂在怀中,向赵曳雪连连道谢,面露感激,小女孩还不忘探出头来,稚声稚气地道:“阿娘,姐姐想买花灯呢。” 妇人又气又好笑,敲了敲她的脑门,虎着脸道:“蠢丫头,还惦记着这事呢,人家哪里是想买花灯?不过是想救你罢了。” 小女孩不明就里,一脸懵懂天真,赵曳雪忍不住莞尔一笑,还是道:“我确实是想买个花灯。” 小女孩立即高兴起来,扯着妇人的袖子撒娇:“阿娘,你看,囡囡没说错吧?” 妇人忙道:“这个摊子就是奴家的,姑娘喜欢哪个灯,尽管挑便是。” 小女孩煞有介事地道:“桃花灯和荷花灯都是十五文钱一个,兔子灯要二十文,许愿灯唔——” 妇人立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对赵曳雪陪着笑道:“小女不懂事,让姑娘见笑了,感念姑娘救命之恩,这些花灯随便挑,只要您看得上就好。” 她说完,又小声斥责了女儿几句,不许再提钱的事情,这才放开了她,小女孩吐了吐舌头,跑到赵曳雪身边来,眨眨眼望着她,道:“姐姐,我阿娘的手艺可好了,这些花灯都是她亲手做的。” 赵曳雪失笑,摸了摸她的发顶,挑了一盏兔子灯,小女孩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俯下身来,捂着嘴在她耳边悄悄道:“阿娘说不要钱的,姐姐,你拿许愿灯吧,那个最贵了,而且据说许了愿望,就会实现哦!就剩最后一盏了。” 赵曳雪看向她指的许愿灯,是一盏河灯,样子竟然很精致,和寻常的荷花造型不一样,它是做成了花篮的形状,上面别着梅花枝,花枝间还蹲着一只探头的小兔子,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赵曳雪犹豫片刻,拿起那一盏许愿灯,问道:“这个多少钱?” 妇人听了,笑着摆手道:“不值几个钱,就送给姑娘了。” 赵曳雪莞尔笑道:“你是摆摊做买卖的,哪里有白送的道理?今日送一个,明日送一个,岂不是要赔本了?” 她说着,又问那小女孩:“许愿灯多少钱一个?” 小女孩毫无心机,稚声答道:“五十文!” 赵曳雪便数了些钱,放在小摊上,权当买下花灯了,妇人连连推辞,赵曳雪便劝道:“你若不收,我就只能上别家买了。” 如此方才作罢,小女孩十分机灵,立即捧了笔墨来,笑嘻嘻地道:“姐姐,快写愿望吧。” 赵曳雪对着空白的纸笺愣了一会神,小女孩催促几句,她才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她写得极慢,几乎是一笔一划的。 女孩儿有些好奇,似乎想探头来看,最后又忍住了,老老实实地捧着砚台,还不忘提醒她道:“姐姐,写好了就要叠起来,放到许愿灯里去,我们家的灯可灵了,一定能到娘娘庙前的。” -- 第120页 听了这稚气天真的话,赵曳雪颇是忍俊不禁,她把叠好的纸笺放入河灯,点燃灯芯,微弱的火光亮了起来,在夜色中像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摇曳生姿,她将灯推入水中,河灯轻轻打着旋儿,顺流而下,渐渐远去,唯剩一点如豆的清光。 正在这时,赵曳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蛮蛮!” 赵曳雪回过头去,只见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大步朝这边走过来,阑珊的灯火映在他的面容上,明灭不定,轻易就能看见其中的欣喜。 没等她反应,就被北湛拉住,用力拥入怀中,他抱得很紧,赵曳雪几乎要喘不上气了,忽听他在耳边低声道:“总算找到你了。” 北湛是最先找到她的人,至于紫玉和玉茗她们,此时应该还在相国寺门前挤着,赵曳雪听闻此事,就要即刻回去,临走之前,忽听那小女孩叫住她:“姐姐!” 她回过头去,小女孩捂着嘴小声告诉她:“愿望不能告诉别人哦,不然就不灵了。” 赵曳雪忍不住微笑起来,点点头:“我知道了。” 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北湛忽然问她:“你许了什么愿望?” 赵曳雪望了他一眼,道:“没听见她说么?不能告诉旁人。” 北湛不说话了,气氛再次变得沉默,大约是因为时辰晚了,相国寺门前的人比之前少了许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卖花灯和小玩意的小贩们和货郎也开始收摊了,北湛却仍旧紧紧拉着赵曳雪的手腕,小心地护着她避开行人,寸步不离,像是生怕再次被人群冲散似的。 赵曳雪盯着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思绪有些迷茫,怎么又回来了呢? “主子!” 少女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哭腔里带着几分惊喜,赵曳雪抬头望去,看见玉茗正朝她飞奔过来,是了,她不能丢下玉茗。 刚刚才生出慌张的心又顷刻间平静下来。 …… 回到太子府时,已是深夜时分,逛了一个晚上的灯市,又经了变故,赵曳雪不免觉得有些疲累,在踏进夜来轩的时候,玉茗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她抬眸望去,愣了一下,只见眼前蓦地亮起一大片绚丽的光,赫然一座琉璃水晶宫伫立在院子当中,足足有一人之高,亭台楼阁,山石花鸟,栩栩如生,一只青雀停在最上方的梅花枝上,作引吭高歌之态,宫殿里烛火通明,光华璀璨,腾升起浅雾袅袅,自宫阙顶端缓缓倾泻而下,犹如天宫仙境一般,无处不精致,无处不漂亮,巧夺天工,令人惊叹无比。 即便是出身自天家的赵曳雪,也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灯。 北湛转头望向她,道:“这就是冰灯,我从前和你说过的,喜欢么?” 说起冰灯,赵曳雪恍惚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曾经收到过一盏冰灯,也是在上元节,那还是在庄国的时候,北湛亲手给她做的,庄国的天气不比这寒冷的北地,入了春就已经开始暖和起来了,根本无法凝水成冰,北湛用尽了各种办法,最后以硝石制冰,做出了一盏小小的冰灯。 赵曳雪从未见过那样新奇的灯,立即如获至宝,捧在手里都怕化了,最后小心翼翼将它地藏入冰窖里,彼时北湛对她道:等以后你去了昭国,我就给你做一个更大的,更好看的冰灯。 赵曳雪好奇:有多大? 北湛想了想,道:有一个人那么高。 赵曳雪有些不信:吹牛,哪里有那么大块的冰?小镜湖的冰都没有那么大。 北湛一贯笨嘴拙舌,不知如何解释,只是闷声道:有的,你到时候看见就知道了。 少年信誓旦旦的话语犹在耳侧回响,分外认真,赵曳雪现在看着面前一人高的巨大冰灯,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第67章 “你叫我吗?” 晶莹剔透的冰层之中, 烛火轻轻跳跃,清光摇曳,丝丝缕缕的寒气弥漫开来, 如雾如纱,冰灯上有些许水滴缓缓聚集滑落, 像是海中鲛人垂下的清泪,在灯火之下闪耀着晶亮的光, 倒映入赵曳雪的眸中,光华璀璨夺目。 一旁的玉茗几乎看呆了,过了好一阵, 她才悄声道:“真好看啊。” “喜欢吗?”北湛又问了一遍, 像是执着于赵曳雪的回答。 赵曳雪微微抿起唇, 她几乎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最后只是道:“冰总是要融化的, 或早或晚,喜欢不喜欢都没有用。” 这座冰灯实在太过于精致了,不知是经过了多少的打磨, 才能呈现出这样漂亮的模样, 最纤薄的地方仅有纸张一般厚度,即便是在昭国这种天气,放在户外也保存不了多久。 所以即便它再好看, 也不能搬到屋子里去欣赏。 回到屋子里,玉茗有些遗憾地合上房门, 道:“这也太可惜了些,那么漂亮的灯,明天早上起来就看不见了。” 赵曳雪缓步入了内室,淡声道:“再漂亮, 最后也是一滩水而已。” 玉茗却认真道:“至少它曾经好看过呀。” 闻言,赵曳雪有些怔忪,玉茗见她突然发呆,暗骂了自己一句,有些迟疑道:“主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赵曳雪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 “那您刚刚怎么了?” 赵曳雪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 第121页 说是旧事,再看她方才的表情,玉茗便知道,她应当是想起从前在庄国的事情了,或许和昭太子殿下也有关。 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主子却依旧不能忘怀那些过去的回忆,可想而知,当初她是有多喜欢昭太子。 玉茗再一想那昭太子,便越发觉得他讨厌起来,既然不能一心一意待主子好,为什么又做这些事来讨好她,反倒引得她伤心呢? …… 书房。 北湛正在翻看文书,忽闻外面有人叩门,他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一名侍卫进来,俯身行礼:“殿下。” 他手里捧着一个花篮状的河灯,上面还沾着水迹,打湿了大半,梅花枝上的花瓣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他有些忐忑地道:“属下沿着河追出了二里地,才在白马桥下拾到了,只是河水实在湍急,把花灯打湿了。” 北湛倒没有责备他,只是亲手接过花灯,借着微亮的烛光,细细端详许久,才从中取出一张许愿笺来。 那纸笺被叠得四四方方,十分齐整,他拆的动作很缓慢,侍卫瞥见他修长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着,然后轻轻抖了一下,忍不住在心中猜测,难道殿下很紧张?待打量他的神色,却又很平静,唯有一双眼眸深邃,沉如子夜,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随着纸笺被展开,北湛看见上面露出一行墨色的娟娟小字来:唯念山川皆无恙,眉目不知秋。 她之所愿,不过是山川无恙,此生不知忧愁。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北湛将纸笺翻过来看,背面是空白的,赵曳雪只写了这一句话,他沉思许久,才又默默地把纸笺叠好,放入许愿灯里。 侍卫问道:“殿下,要属下把它送回娘娘庙吗?” 北湛理了理河灯上的花枝,随口道:“娘娘庙许愿本就是无稽之谈,从未灵验过,送去那里做什么?” 他说完,摒退了侍卫,然后从书架下面取出一个木箱来,看起来有些年头来,打开箱盖,里面的东西竟然还不少,杂七杂八,有白石子刻的印章,古旧的画轴,一封按了指印的和离书,还有一些泛黄的宣纸,上面有些是画,有些是字,更有甚者干脆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纸张旧得发脆,却仍旧被保存得极好,连一道折痕都没有。 北湛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放了进去,轻轻合上箱子。 山川皆无恙,眉目不知秋,娘娘庙不能为她实现的愿望,他可以。 …… 上元节过后,天气仍旧没什么变化,盛京还是和深冬时候一样冷,甚至又下起雪粒子来,打在屋檐上,如珠落玉盘,淅沥作响,空灵清脆,十分好听。 赵曳雪手里拿着一卷书,裹着斗篷倚在轩窗边,不时往下望一眼,一道娇小熟悉的身影快步奔入了院子,玉茗抬起头,看见了她,面上露出笑容来,招了招手:“主子!” 赵曳雪合上书,道:“快进屋,不冷么?” “知道了。” 紧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赵曳雪随手合上窗户,不多时,玉茗推门而入,不住呵气暖手,牙齿打着颤道:“主子,外面好冷啊。” 赵曳雪把怀中的手炉递给她,道:“去火盆边暖一暖身子,我让人给你熬些姜汤来。” 玉茗笑得眯起眼:“多谢主子。” 她搓了搓冻得青红的手,等恢复了知觉,活动自如了,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来,迫不及待地道:“主子,我拿到了您要的东西了。” 赵曳雪接过来掂了掂,道:“没被人瞧见吧?” 玉茗摇摇头,小声道:“奴婢小心着呢,今儿天冷,一路上都没碰见几个人,您放心便是。” 听了这话,赵曳雪左看右看,索性把布包藏到了书架顶上,倘若不是特意,绝不会有人发现这东西。 …… “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更应当谨言慎行,为群臣作出表率才是,可是在上元节如此重要的日子,殿下却私自退席离场,置群臣于不顾,着实令臣等心生担忧呐。” 大殿内,一名言官慷慨激昂,痛心疾首地陈诉北湛之过,就仿佛他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大逆不道之事。 北湛目视前方,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好像对方指责的人不是他一般,上方的安庆帝倚着龙椅,听完了言官的弹劾,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看向北湛,唤他道:“太子,事情果真如元德所说那样,你置群臣不顾,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北湛出列一步,俯首道:“回皇上的话,李御史所言是真,皇上退席之后,臣忽然想起府中有急事,不得不先行一步,离席时与诸位大人都道明了缘由。” 那李御史却道:“不知太子殿下与哪位大人说的,微臣为何没有听到?” 这就有些刁难挑刺的意味了,参加宫宴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哪里能各个都通知到? 北湛略微侧过身子转向他,略深的烟灰色眸子中透着冰冷的意味,像眸中非人的猛兽,令人见之心惊,他淡声道:“孤离场时,李御史正在观看场上的歌舞,顺带摸了随侍宫婢的手,与人调笑,想必是抽不出功夫听孤说话的。” 这话一出,不知是谁嗤地笑出声来,那李御史登时涨红了老脸,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你、你……” -- 第122页 他立即向安庆帝拱手,辩解道:“皇上容禀,臣绝非那等轻浮孟浪之人,天色昏暗,想必是太子殿下看错眼了。” 安庆帝颇觉无趣,他并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语气随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注意些好,免得失了君子风度,罚你一月俸禄。” 李御史面露窘色:“微臣惭愧。” 安庆帝又对北湛道:“太子也有不是的地方,上元节如此重要的日子,君臣同乐,你倒好,朕前脚走了,你后脚离席,叫这些为国鞠躬尽瘁的大臣们怎么想?纵然你有理由,但此时仍是你之过失。” 他说着,顿了顿,望着北湛继续道:“你是一国储君,更应该谨慎言行,不可擅自妄为。” 北湛垂首应道:“是,臣明白。” 安庆帝道:“明白就好,那就罚你禁足一日吧,此事便罢了,不可再犯。” 给两人各打了五十大板,安庆帝便散了朝,等圣驾一离开,众官员们这才陆续往大殿门口走,林康推了推官帽,快步跟上了北湛,盯着前方的李御史,道:“殿下,属下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个李勤是第三次弹劾您了吧?他是不是故意跟您过不去啊?” 北湛表情不变,轻声道:“他是御史,纠察百官乃是他的本职。” 林康很反感这些言官,道:“那他怎么不弹劾贤王?贤王那天晚上也提前走了。” 北湛停下步子,道:“嘴长在他身上,他愿意弹劾谁就弹劾谁,孤也不能按着他的脑袋,总不能在他弹劾孤的时候,又把贤王也扯出来。” 林康摸了摸鼻子,一想也是,于是对那李勤更加厌恶了,他跟着北湛出了大殿门,道:“属下有阵子没见到少颖了,他去了哪里?” 北湛道:“他替孤去安青郡办事了。” 算算日子,应该这几日就会回来了,晏一只能把信送到安青郡,庄国那边何时回信还未可知,总不能让他一直在安青郡等。 安庆帝罚北湛禁足,但没说是哪一天,今日毕竟已经来了宫里,北湛便打算先去兵部把公务都处理了,却万万没想到,有个人往自己府里去了。 ……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太子府门前停下来,宫人撑着伞迎上去,从车上扶了个人下来,少女穿着厚厚的袄子,狐狸毛的斗篷,她的面容精致漂亮,尤其那一双眼睛,是异于常人的灰蓝色,仿佛琉璃笼了一层薄雾似的。 北潇潇自车上跳下来,匆匆往府里走,一直入了夜来轩,紫玉几个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迎出来行礼,北潇潇劈头就急急问道:“我皇兄呢?” 紫玉答道:“殿下还在宫里,未曾回来啊。” 北潇潇蹙着眉头,道:“不对呀,可是本宫明明听说他被父皇禁足了,特意赶过来看他。” 紫玉迟疑道:“这……奴婢派人去问一问?” “罢了,”北潇潇摆手道:“让你去问多麻烦,倒不如本宫自己回去一趟。”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点吱呀的声音,像是有人推开了门窗,北潇潇下意识抬起头,看见夜来轩的二层小楼上,一扇轩窗被打开了,有一名女子正垂首看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透过细密的雪花,仍旧能看得出那女子身姿窈窕,模样极漂亮,发髻松挽,她手里拿着一卷书,面上表情淡淡,让人莫名想起山巅之上的积雪,清冷冷的,不好接近,却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北潇潇有些痴了,傻傻问道:“她是谁?” 才问完这句话,她立即就反应过来,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还能有谁? 那个让她皇兄一直念念不忘,放在心尖尖上,连提都不敢提的人,甚至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将她困在府里。 要是没记错,她皇兄好像还挨了人家两记巴掌。 想到这里,北潇潇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起来,对这个女人既防备,又不自觉有几分怜悯,尤其是刚才这匆匆一瞥,就好像有一只手在心里挠了一把,让北潇潇的那点儿怜悯愈发浓烈起来。 可她一时又想起这个女人曾经也抛弃了她皇兄,北潇潇五味杂陈,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刻,她总算是切身地体会到了皇兄的难处。 北潇潇觉得自己还没做好面对这个女人的准备,便打算先行离开,正在这时,她看见那个女人略略探出身子,低头打量着她,眉眼静美清冷,像积雪里开出的花,她忽然伸出一只来,那纤细的玉指轻轻朝她勾了勾,北潇潇就下意识跟着走了几步。 她傻傻地望着那个女子,道:“你叫我吗?” 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然若柳絮,那女子莞尔微笑起来,眉眼微弯,霎时间冰消雪霁,那一瞬间,北潇潇仿佛听见了湖面破冰的声音,叮咚清脆。 第68章 来信。 北潇潇要往楼梯上去, 却被紫玉拦住,她面露难色地道:“太子殿下吩咐过,不许人上二层打扰姑娘, 奴婢们也不能去的……” 北潇潇道:“你没瞧见吗?是她要本宫去的。” 紫玉自然是看见了,所以才会为难, 一时间犹豫不决,北潇潇又道:“本宫只上去和她说说话, 不会做别的事情,皇兄他把人关在这里,难道不怕她闷么?” 闻言, 紫玉只好道:“那就请公主殿下仔细些。” -- 第123页 北潇潇摆了摆手, 令随从在小厅里等候, 自己一个人提起裙摆小跑着上了楼梯, 待到了门前, 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郑重地理了理衣裳裙摆,又捋好鬓发, 确信一切齐整之后, 这才抬手叩响屋门。 很快,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 门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婢女, 她看见北潇潇,神色微愣:“你是……” 北潇潇往门里瞥了一眼,只能看见厚重的帘幔,她有些紧张地道:“我、本宫来见你们姑娘。” 玉茗有些诧异, 正在这时,忽听里间传来赵曳雪的声音:“请她进来。” 玉茗便让开身子:“是,请进。” 北潇潇踏入屋子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她虽然与皇兄关系好,但是也从未来过此处,不免有些好奇,屋子里光线通明,两面临窗,内室的帘幔放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架山水屏风,一座占据了整面墙的大书架。 正在她打量的时候,帘幔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来,一名女子从里面款款而出,她穿着一袭丁香色的衣裳,松松挽着发髻,几缕青丝垂落在颈侧,衬得肤色雪一样的白,走近了看,北潇潇便发现她的模样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秋水含情目,只在人身上微微停留,便让人生出无限怜惜。 北潇潇忽然就有些了悟,难怪这个女人当初抛弃了皇兄,皇兄也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至此,换了她恐怕也会一样。 她在打量赵曳雪的同时,赵曳雪也在打量她。 从见到那个少女的第一面起,她就隐约觉得自己之前有些事情想岔了,因为这个少女生了一双灰蓝色的眸子,与北湛的深烟灰色如出一辙,更何况,他们的样貌也有二三分相似。 实在过于惊异,赵曳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生出某种预感,这事情似乎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最后是北潇潇开了口,迟疑道:“你就是那个……赵姑娘么?” 赵曳雪点点头,听见少女有些笨拙地道:“我、我是北潇潇。” 北潇潇,同样姓北,赵曳雪的预感成了真,那一瞬间,她心中竟不知是悲是喜,复杂无比,顿了片刻,她才道:“我叫赵曳雪。” 她请北潇潇在窗边坐下来,轩窗开了半扇,正好能瞧见外面细雪簌簌,清寒入骨,案几边燃着红泥小炉,赵曳雪亲自替她沏茶,洁白的指尖衬着紫砂小壶,如玉一般。 美人煮茶,十足的赏心悦目,北潇潇好奇地悄悄打量她,犹豫着开口道:“我知道你,皇兄同我说起过,你……你的病好了吗?” “病?”赵曳雪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应该是自己的头风症,道:“好多了,多谢关心。” 北潇潇哦了一声,又看她一眼,决心还是替自己的皇兄说说好话,道:“那药是皇兄花了好大工夫才求来的。” 闻言,赵曳雪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她:“什么药?” “你不知道?”北潇潇吃惊地张大眼睛:“皇兄没给你吃吗?他明明说——” 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眼中透出几分慌张的神色,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曳雪的眉尖微蹙了一下,倒是没追问,将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故意淡淡地道:“我并不知道有什么药,或许他求来了,给别人吃了吧。” 听了这话,北潇潇果然急了,立即解释道:“不是的,皇兄就是给你求的,这么冷的天气,他都愿意跳进湖水里去,除了你之外,他还会为谁做到这个地步呢?” 赵曳雪面上浮现几分愣怔之色:“什么簪子?跳进湖里又是什么意思?” …… 北湛下了值,已是深夜时分,下了一日的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他方回到太子府,便有人来禀报,说晏一回来了。 北湛一边除去大氅,立即吩咐道:“让他去书房。” 不多时,晏一便挟裹着一身寒气,从门外大步跨进来,向他拱手行礼,北湛摆了摆手,道:“辛苦了,一路可还顺利?” 晏一没言语,先是在书房门口检查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才把门合上了,北湛见他这般慎重,剑眉微微皱起,直到看见晏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他接过来看了看,信上画了一片小小的竹叶,火漆完好,看起来没有被拆封过。 北湛没有立刻拆开,而是道:“这信是何处来的?” 晏一低声答道:“是东隼带来的。” 北湛以指尖轻轻捻了捻信封的质地,表面粗糙,但是仔细摸着,在竹叶的位置有几处略微的凹凸不平感,信是真的。 晏一上前一步,道:“殿下,这封信是属下从燕子巢里找到的。” 北湛倏然抬起头,望着他,声音微沉:“东隼呢?” 晏一道:“失踪了,属下打听了一圈,听说他从去岁的十二月起就没再出现过,他的屋子里有被翻找过的迹象,只是再没有多余的线索,东隼估摸着是死了。” 北湛沉吟片刻,道:“十二月之前……赵玉磬为何在那时候来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一动,迅速拆开了信上的火漆,匆匆阅读起来,晏一亲眼看着他的表情一点点变了,从平静转为吃惊,尔后变得震惊,同时又浮现出懊悔与痛色,简直精彩至极,在一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太子殿下面上,看见这么多表情变化,晏一都有些好奇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了? -- 第124页 又震惊又痛苦,难道是庄国那位长公主殿下香消玉殒了,导致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作废了? 正在晏一暗自猜测间,忽然听见一声轻响,竟是北湛霍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大步往书房外走去,连头也没回,步履匆匆,就像是怕晚了一步就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似的。 晏一张了张口,最后又闭上了,看见有一张信笺落在地上,便过去拾起来,借着烛光无意间瞟到其中一个名字,他倏然睁大了双目,心中顿时了然。 难怪了,他家殿下那种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就这一个人,能让他失态至此了。 晏一唏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也。 …… 北湛推门而入的时候,赵曳雪还没睡,她正坐在小窗前,面前摆着红泥小炉,紫砂壶中有热气袅袅,在烛光下腾起曼妙的影子,像女子妖娆的指尖。 她自然是发觉了北湛的到来,抢在他开口前,问道:“殿下喝茶么?” 北湛缓步走上前,在旁边坐下来,女子执着紫砂壶,五指纤纤,如削葱根,肤若凝脂,在烛光下透着如玉一般的细腻质感,莫名有几分勾人。 茶水如一线注入杯中,悄无声息,热气腾腾而起,北湛却觉得那滚烫的水像是浇在了自己的心头,烧出了一片燎泡,煎熬地痛苦着,或许这痛苦要持续下去,直至身死方能消散。 他怔怔地看着赵曳雪的动作,心想,当初她决意要嫁去梁国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痛苦? 又或许更甚千百倍? 她毅然舍了自己救他的性命,却换来了什么? 下药,囚禁,屈辱…… 光是想到这些,北湛便觉得心如刀割,更何况这些痛苦,还是他亲自加诸与她的,而现在,他竟然还有脸面坐在她的身边,看她为自己泡茶,北湛紧紧抿起唇,袖中的手握起成拳,掌心几乎都要捏出血来,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耳边忽然回响起月妃的话:若是没有你,她不知过得有多好…… 倘若她想要离开呢,或者爱上了别的人,你会怎么办? 想到这些,他的心都痛得颤抖起来,怔怔地看着身侧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起来,直到赵曳雪把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抬起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闪过几分微讶,但是什么也没说,道:“许久不泡茶,手艺恐怕生疏了许多,殿下尝尝吧?” 北湛低头看着那盏茶,拿起来饮了一口,赵曳雪下意识道:“当心——” 新沏好的茶水滚烫无比,他一时不察,被烫得倒抽一口冷气,赵曳雪像是被逗笑了,扑哧轻笑起来,桃花眼略略上翘,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瞳仁在烛光下显得温润,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天生的多情。 北湛已许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他似乎总是让她难过伤心,就像母妃所说的那样,若是没有遇见他,她原本该是过得无忧无虑的。 一想到这里,北湛便觉得痛苦万分,他仿佛自虐一般,端着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连同心间翻涌的苦涩,一同咽下去。 赵曳雪张大眼睛,明澈的眸中露出几分震惊之意,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蠢么?这么烫的茶怎么能这么喝?” 北湛将滚烫的杯盏握入掌心,望着她的眸子,想说什么,刚刚喝下的茶水却像是堵在了他的喉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热气氤氲浮动着,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昏暗,神智也开始变得模糊。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北湛猛地用手撑住桌沿,这才堪堪稳住,他不明所以地甩了甩头,感觉到赵曳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她的声音模模糊糊,似乎在说:“这蒙汗药还挺好用啊……” 第69章 摇尾乞怜。 男人趴在案几上, 兀自昏睡,赵曳雪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试探着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殿下?” 北湛阖着眼,依旧睡得人事不知, 任由赵曳雪把他的头戳得晃来晃去,双目紧闭, 烛光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赵曳雪支着下巴看着他, 怔怔走神了片刻, 小声道:“你明明对我一点也不好, 北潇潇却说你还为了我去求药, 为什么呢……” “你从前明明说过, 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你这个骗子,总是欺负我, 还用锁链把我绑起来。” 想到这里, 赵曳雪就有些生气,她把昏睡不醒的北湛扶起来,往旁边走去, 可是她毕竟力气小,如何能拖得动一个八尺男儿?一个不留神, 北湛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赵曳雪光听着就觉得脑门疼。 所幸地上铺着厚绒毯,没把太子殿下摔出个好歹来, 赵曳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弄到了内室,北湛躺在地上,一丝动静也无,她犹豫片刻,蹲下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均匀平缓,这才放下心来。 …… 北湛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困得厉害,他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入目所见是熟悉的深色帘幔,这是夜来轩的小楼上…… 北湛的意识瞬间全部回笼,他猛然坐起身来,忽觉不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困缚住了,一条金色的锁链,将他的上半身都捆住了,两条臂膀和手腕也被牢牢地绑紧,一把黄金打造的锁横亘在当中。 -- 第125页 北湛轻轻抽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这是在内室,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他有些焦灼地叫道:“蛮蛮!” “蛮蛮?” 北湛试图挣开束缚,但是无奈那锁链绑得太紧了,他根本无从下手,片刻后,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他立即停下动作,下意识屏住呼吸,看见帘幔被掀开了,有人执着烛台入内来。 女子的身姿在烛光下显得尤其窈窕,像二三月初春时分,柳梢新发出的嫩枝,柔美纤细,她低头望过来,秀眉轻挑:“殿下醒了?” 一看见她,北湛反倒是略微松了一口气,赵曳雪在他身边蹲下身,端详着他的表情,道:“殿下一点都不生气么?” 烛火静静跳跃着,将北湛那双烟灰色的眼眸衬得比往日更为幽深,他望着赵曳雪,道:“不生气。” 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回答,赵曳雪沉默片刻,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枚金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声好气地道:“殿下,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北湛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面上,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道:“好。” 他这样爽快,赵曳雪忽而轻笑起来:“殿下都不问问是什么事情吗?” 北湛道:“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他的视线似乎和往常别无二致,但是赵曳雪却觉得有些灼人,她别开视线,道:“从今日起,你我以往的那些事情,都一笔勾销,从此往后,互不相欠,如何?” 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北湛的呼吸猛然一窒,语气艰涩道:“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对,”赵曳雪重新看向他,道:“殿下觉得如何?” 北湛的薄唇抿起,然后道:“不行。” 赵曳雪秀眉微微蹙起,道:“殿下方才明明说过,只要我想要,就可以么?” “只有这个不行,”他的声音里难得透出几分仓皇,无奈地看着她:“蛮蛮,我不能答应你。” 赵曳雪隐约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深切而隐忍的痛楚,她迫使自己再次别开目光,不与之对视,轻声道:“北湛,你当初囚禁威胁我,那样对我的时候,我也很难过,那时候我真的有些恨你,当然,更恨我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北湛的心中不可抑止地生出慌张来:“蛮蛮……” 赵曳雪不看他,她怔怔的目光落在烛台上,漆黑的夜色中,唯有那一点孤光轻轻摇曳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将一切事物的影子照得轻浅,她的声音也很轻:“今天听你的妹妹说,你为我去求治头风症的药,也受了很多苦,我就知道,我恐怕没有办法再继续恨你了,可是我还是觉得痛苦。” “你看,我们都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继续互相纠缠下去?放过彼此,不好么?” 她的眼眶微红,澄澈的眸子里沁出些泪,在烛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摇摇欲坠,北湛下意识伸手去擦拭,她的眼睫轻轻一眨,那一滴泪就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手心,滚烫滚烫的,像是要烧到了他的心底去,久久不能平复。 赵曳雪见他沉默不语,便放缓语气,道:“我可以离开盛京,离开昭国,从此往后,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以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干,你看好么?” 最后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是最尖锐的针一般刺痛了北湛,他近乎痛苦地道:“不行。” 赵曳雪用袖子擦去眼泪,静默片刻,然后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北湛,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通体黝黑,映衬着女子如玉的皮肤,光滑的表面在烛光下折射出诡谲的光,赵曳雪道:“要么,让我离开,你我往后互不亏欠,你做你的太子殿下,我依旧回庄国去,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你就吃了它,一个时辰后毒发,无药可解。” 北湛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枚药丸上,片刻后,他动了,欲取药丸,赵曳雪下意识握起手心,几乎是震惊地道:“你不要命了?” 北湛一点点从她手中抽回手,指尖稳稳地挟着那一粒黑色的药丸,他眼神幽深如暗夜,决然地紧紧盯着她,下颔骨绷起,像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咬牙道:“蛮蛮,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必须是在我死后。” 倘若她想要离开呢,或者爱上了别的人,你会怎么办? 月妃那一日的问题,如今他的心中才终于有了答案,明确而残酷。 除非他死了,否则此生都绝不能放开她。 赵曳雪都有些傻了,怔在原地,连北湛什么时候吃下了药丸都不知道,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手足无措,像是一只小兽脱去了刺,露出最为惊慌无害的一面。 北湛目光中隐约浮现出悲伤之色,忍不住用手去轻触她柔软的脸颊,低声道:“是我欠你太多了,蛮蛮,对不起。” 赵曳雪茫然地道:“事到如今,你……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 “我已经知道了。” 赵曳雪看向他,神色有些懵,不解道:“知道什么?” 北湛忍不住往前倾身子,艰难地用被绑住的双手探向她的颈间,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从中挑出一根褪了色的红绳,他问:“蛮蛮,这是什么?” 赵曳雪像是吓了一跳,捂住衣襟往后退一步,险些跌坐在地上,北湛再次逼近向前,即便他此时被锁链所桎梏,却依旧强势,道:“蛮蛮,六年前,你说你想做皇后,所以要嫁去梁国和亲,为何又要去月老庙里把那根红绳取下来,戴在身上这么多年?” -- 第126页 “我送给你的匕首,为何要一直留着?” “你真的从未喜欢过我吗?” 一句一句,咄咄逼人,赵曳雪一下都被问懵了,傻傻地愣在那里,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呐呐道:“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一句,无异于彻底承认,北湛忍不住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痛色,无奈道:“上一次看见你脖子上的红绳,我便起了疑心,后来,我写了信去问赵玉磬。” 闻言,赵曳雪面露恍然之色,小声道:“她竟然会告诉你……” “蛮蛮,”北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其中透着悲伤与懊恼,他无奈地道:“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 赵曳雪回望他,有些怔怔地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心底是恨着我的,那时我若说出了当初的真相,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要是信我,倒还罢了,你要是不信我,我也不能怎么样,只是徒增难过罢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说,免得露了短处,反而像是在示弱。” 她的眉尖儿微微蹙起,眼中泪光浮动,声音有些哽咽地道:“我示弱了一辈子,在赵玉磬面前,在父皇面前,在所有人面前,我为什么还要在你面前示弱?” 说到最后,赵曳雪抬起袖子用力地擦眼泪,把眼睛擦得通红,如一只可怜的兔子一般,她狠狠地道:“做了就是做了,反正你也不再喜欢我,还说那些没用的旧事做什么?摇尾乞怜吗?” 她才说完,便被一股力道抱住,拥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如冰雪一般清冽的气味自对方身上传来,赵曳雪感觉到他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地摩挲着,轻声喟叹道:“傻蛮蛮……” 到了最后,近乎无声,赵曳雪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感觉到北湛用被绑住的双手搂着她,姿势笨拙得有些可笑。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在耳边清晰地低声道:“摇尾乞怜的人不是你,是我。” “蛮蛮,求你,不要离开我。” 赵曳雪惊觉脖颈处传来些滚烫的湿意,一点点顺着往下滑落,好像是眼泪,触感痒痒的。 北湛他……哭了? 第70章 “我不能在这里么?”…… 比起发现北湛害怕自己离开这件事, 他的眼泪更令赵曳雪震惊,过了好一会,她才迟疑地转过头, 因为角度原因,她看不见北湛的脸, 但是皮肤上传来的滚烫湿意却如此真实。 冲击过大,以至于赵曳雪的反应都变得都些缓慢, 屋子里静悄悄的,微弱的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看起来像两座依偎在一处的山, 就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亲密无间。 一点烛花忽然爆开, 细微的噼啪声打破了这寂静, 也惊得赵曳雪回过神来, 她直起身, 没敢看北湛,而是再次取出那枚金钥匙,要去开锁。 谁知被北湛一把握住她的手制止了, 眸中藏着些许小心, 声音微哑地问道:“蛮蛮,你还要走吗?” 赵曳雪的目光落在那金灿灿的锁链上,片刻后, 拨开他的手,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我从未说过不走。” 她说完, 便拿钥匙准备去开锁,北湛又将锁握住了,赵曳雪没想到他也会有如此幼稚的时候,顿时有些好笑, 道:“太子殿下难道想一直被这样捆着吗?” 北湛抿起薄唇,不发一言,赵曳雪低头开锁,忽然听他道:“我方才吃了那颗药。” 赵曳雪怔了一下,不解其意,北湛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艰涩地道:“倘若你要走,就等我毒发死了,尸体凉了再离开。”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个,表情认真,竟不似开玩笑,赵曳雪顿时愕然,片刻后,一口答应道:“好。” 她说完便利落地开了锁,又起身往外走,去了外间,北湛紧随其后,半步不肯离开,赵曳雪不理会他,兀自在书架上翻找了一会,最后找出一把折扇。 北湛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赵曳雪解释道:“待你毒发身亡,我就用扇子给你扇扇,如此凉得更快一些。” 北湛:…… 他一脸郁结,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曳雪越看越好笑,那双桃花眼中含着盈盈的笑意,还特意打开扇子,给他扇了扇,微风吹起散落的额发,北湛紧紧抿着薄唇,眼眶通红,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和可怜。 赵曳雪的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怎的,忽然就不忍心了,她合上扇子,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毒药,那是我骗你的。” 闻言,北湛神色微怔,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赵曳雪便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你对我做过那些事,后来又替我求了药,算是救我一命,如此两相抵消,从此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相干,不好么?” 北湛张了张口,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透着一种深切的悲伤,哑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蛮蛮,除了离开,你要什么都可以。” “不,”赵曳雪抬起头直视着他,态度近乎决然地道:“我只要这一样。” 她道:“北湛,我从不欠你什么。” 这一句话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刺入北湛的心里,带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有鲜血汩汩流出来,立即凝结成了冰,彻骨生寒,他的眼眶通红,呼吸变得粗重,声音几近发抖:“是我欠你……” -- 第127页 “你没欠我,”赵曳雪打断他,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透澄澈,她道:“当初嫁去梁国,本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去的,我没告诉你,你也没求我救你,怎么样都怪不到你头上,可是北湛,腿长在我身上,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留在你府里算什么呢?” “姬妾?还是外室?亦或是梁国的战俘?” 北湛立即拉住她,急声解释道:“蛮蛮,我没有那样想过。” “既然如此,”赵曳雪反问他:“那为什么不让我离开?” 男人的眼中透出痛苦之色:“我……” 赵曳雪望着他,轻轻摇首:“北湛,爱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哪怕后来你给我解了锁链又如何,我仍旧是被囚禁在这里。” 北湛俊美的脸倏然变得愈发苍白,如遭雷击,几乎立刻就想起另一个人,在月池宫中的月妃,他的母亲,她一生都被囚禁在深宫之中,半步也不能离开。 当日的话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你和北齐云是一路货色,真不愧是父子。 她说得没错,如今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深爱的人,如出一辙的卑劣无耻。 想到这里,北湛便觉得心中一时痛苦,一时懊悔,煎熬无比,犹如在火上烧似的,气血翻涌不休,鼻端忽然一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他伸手一抹,指尖都是殷红的鲜血。 在这种关头流鼻血,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赵曳雪想起了什么,微微移开目光,语气有些讪讪的:“之前给你吃的不是什么毒药,是补药。” 没想到北湛的身体太好,一下子就补过头了,造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 赵曳雪略微心虚,拿出一块手绢递给他:“你先捂着,我去叫人来。” 北湛接过去,却拉住她的手不放,闷声道:“不要去。” 赵曳雪讶异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北湛捂着鼻子,姿态难得有些许狼狈,他低声道:“过一会就好了,从前在战场上,比这严重的情况多的是。” 赵曳雪的老毛病还没全好,看见他满手鲜血便觉得有些眼晕,连忙错开视线,踌躇道:“若是血一直止不住呢?” 北湛望着她,女子的侧脸在烛光下莹白如玉,她的眼睫很长,半遮着那清澈的眸子,自有一种别样的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想捉住那眼帘下轻浅的影子。 他神色有些怔怔的,像是陷入了一种迷思之中,直到血止住了,北湛方才回神,他放下手,将沾了血的手绢紧紧捏在手心,语气艰难地问道:“离开之后,你要去哪里?” 赵曳雪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略微意外地转过头望向他,想了想,道:“还不知道,原本,我准备离开盛京,往南边去。” 北湛立即道:“南边多匪乱,你孤身一人,太危险了。” 赵曳雪沉吟片刻,道:“昭国这么大,不可能到处都是匪乱,总有地方能够立足。” 北湛分析道:“大昭南边以漯河为界,漯河以东多水寇乱匪,漯河以西多瘴气,除非是在那里土生土长的百姓,否则迁居过去的人,大多都会生病,气候与庄梁相差甚远,你必不会习惯的,至于北边,多是些部落族群,虽然归附大昭,却不说大昭话,生性凶悍,且十分好斗。” 赵曳雪蹙起眉尖,疑惑道:“如此说来,那不是除了盛京以外,别的地方都不宜居?” 北湛坦然道:“确实如此。” 赵曳雪思索片刻,道:“我还可以回庄国,或者梁——或者雍州。” 北湛剑眉皱了一下,飞快地恢复如常,道:“梁国降了以后,虽然我们接管了原来的州府,但是局势未定,十分混乱,原来不少的百姓都落草为寇,乱匪四起,至于庄国……” 赵曳雪眨眨眼,看着他,北湛认真地解释道:“我们与庄国的关系并不好,自上次大昭兵败之后,让了三城,两国之间早已不互通了,倘若有人私自越境,一律视为细作,就地格杀。” 赵曳雪:…… 她点点头:“既然如此,看来只有盛京这一个地方能待了。” 北湛面无异色,道:“恐怕是的。” 赵曳雪心里充满了狐疑,她怎么就有点不太信呢? 她又想起一事,道:“我的房契与和离书呢?至少该还给我。” 事已至此,北湛便知道彻底留不住她了,强忍着心中的隐痛,道:“我明日拿给你。” 他说的话到底还是作数的,赵曳雪终于放下心,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北湛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许久之后,忍不住问道:“蛮蛮,你会留在盛京吗?” 赵曳雪朝他看了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不一定,盛京好,就在盛京,盛京不好,我就换个地方,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 北湛抿起薄唇,那双深烟灰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沉沉晦暗的,透着些伤心,他忍不住又道:“盛京和庄国的京城差不多大,物价和房价都不算贵,只是城南靠近皇宫,多是公府衙门,戒备森严,城西鱼龙混杂,多是下九流之辈……” 赵曳雪听了,顿时了然道:“那看来只有城北是个好地方了。” 太子府就在城北。 被道破了意思,北湛也没有丝毫的心虚,反而从善如流地道:“城北很好,旁边就是京兆府,治安也极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是绝佳的居所。” -- 第128页 赵曳雪好气又好笑,索性道:“如此说来,我觉得太子府旁边那个宅子就很好,既华丽又气派。” 北湛迟疑片刻,道:“那是武国公府,倘若你喜欢,我可以去和武国公商量一番,请他让给我。” 赵曳雪一时间哭笑不得,道:“不必了,我要人家的宅子做什么?再说了,我要住哪里,我自己可以挑。” 北湛面上露出几分失望,但还是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只是在给你一些建议,你若是不喜欢,还是照你自己的意思来。” 话虽如此,但是赵曳雪怎么听着,总有一丝丝委屈的意味? 她许久没见过北湛这样的一面了,反倒是从前少年时候见得多,如今的她颇有些应付不来,再这么纠缠下去,赵曳雪觉得自己恐怕不能轻易离开太子府,遂下了逐客令,道:“时候不早,我有些困乏了,殿下请回吧。” 北湛没动,看了看她,又看向内室的方向,试探问道:“我不能在这里么?” 赵曳雪立即警惕起来:“不行。” 北湛踌躇道:“我不会做什么,你若是担心,用锁链捆着我也可以。” 赵曳雪:? 第71章 雪奴。 这么折腾了一晚上, 赵曳雪直至深夜方才入睡,第二日醒得晚,迷迷糊糊间, 听见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应当是玉茗过来了。 她大半的意识仍然还陷在沉睡之中, 忽听玉茗惊叫一声,赵曳雪瞬间就被惊醒了, 她突然想起有些被自己忘记的事,或者人,比如, 强行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太子殿下。 赵曳雪立即掀起帘帐, 迷迷瞪瞪地望过去, 玉茗一脸吃惊, 正在和北湛大眼瞪小眼, 她看见赵曳雪,立即结结巴巴地道:“主子,这、这是……” 赵曳雪头大如斗, 按了按眉心, 道:“没什么事情,你先出去。” “是。” 玉茗退出内室前,忍不住又望了望太子殿下, 目光在他身上徘徊许久,这才离开, 赵曳雪下了床,用钥匙替北湛打开了锁。 其实那条锁链绑得不算紧,只需要他稍微挣扎就能解开了,但是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 锁链竟然完好如初,赵曳雪替他取下链子,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北湛摇摇头,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要用早膳吗?” 这意思是要和赵曳雪一起用了,她有些讶异地道:“你今日不用上朝?” 北湛道:“我被禁足了。” 赵曳雪意外道:“怎么了?” 北湛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事情,被言官弹劾了,只是罚我禁足一日。” 听他这样说,赵曳雪也没再细问,等北湛离开后,玉茗从外面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眼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好奇,赵曳雪道:“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别把自己给憋坏了。” “主子,”玉茗忙问道:“太子殿下昨晚在这里就寝的么?” 就寝? 赵曳雪想了想,道:“算是吧。” 如果靠着墙打盹也算的话。 玉茗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为什么要用锁链绑着他啊?” 赵曳雪十分认真地解释道:“是他自己非要绑着的,我劝了,但是拦都拦不住。” “啊?”玉茗险些惊掉了下巴:“殿下这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赵曳雪为免婢女觉得自己敷衍,又改口道:“兴许他有点什么怪癖,要用东西绑着睡觉才睡得好。” 玉茗:…… 赵曳雪看她还想追问,便道:“我们要搬出太子府了。” 果然,玉茗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张大眼睛,道:“是真的吗?怎么这样突然?” 赵曳雪故意逗她道:“你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莫不是不想走?” 玉茗听罢果然急了,辩解道:“不是的,奴婢怎么会不想走?一早不是说好,主子去哪,奴婢就去哪儿么?奴婢只是觉得很突然罢了。” 她越说越着急,生怕赵曳雪不相信她,眼圈都快红了,赵曳雪看她这般较真,连忙改口道:“是是,我从没有疑心过你。” 好一通安慰,玉茗才擦了擦眼泪,道:“咱们什么时候走?奴婢去收拾收拾。” 赵曳雪道:“一会就走。” 正在这时,紫玉过来了,见了赵曳雪先是行了礼,这才笑吟吟地道:“姑娘,早膳已备下了,还请姑娘移步小厅。” 赵曳雪颔首:“麻烦你了。” 去到小厅的时候,北湛已经在那里等了,兴许是因为他在的缘故,比起往日,今天的早膳更为丰盛一些,摆了满满一桌子,北湛全程的注意力都在赵曳雪身上,以至于玉茗布菜都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招惹到了这一尊神。 好容易等一顿早膳吃完,赵曳雪正欲提一提和离书的事情,忽然有下人来禀,说灵清公主来了。 北潇潇一进门,目光先是落在赵曳雪身上,尔后才听到她的兄长问道:“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北潇潇望向他,道:“母妃病了,我来和你说一声。” 北湛剑眉皱起:“我今日禁足。” 北潇潇摆了摆手,道:“我来是和你说,没必要去看她,她是装的。” 北湛:…… 赵曳雪:…… 北潇潇在椅子上坐下,看见桌上有一碟子雪花糕,拿起一块吃,十分不见外,北湛问道:“怎么回事?” -- 第129页 北潇潇擦了擦嘴边的糕点沫子,道:“她和父皇吵架了,嫌他烦,便索性装病了。” 她吃完半块,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赵曳雪,迟疑道:“姐姐,你要不要吃?” 赵曳雪到是觉得这灵清公主性子倒是直爽得可爱,颇是心喜,好笑地摇首道:“你吃吧。” 北湛忽然问道:“你叫她什么?” 北潇潇对上自家兄长的目光,只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遂顾左右而言他道:“皇兄,三月的春猎你去不去?” 她转移话题的技术如此拙劣,好在北湛没计较,只是道:“春猎是大事,我身为储君,自然要去的。” 北潇潇道:“那就好,你今年若是去了,就没有大皇兄什么事了,他去年运气好,捡到了一头熊,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你今年定要杀一杀他的威风。” 她说的大皇兄,便是先皇后之子北业,如今的贤王殿下,他从前是太子,后犯了些过错,被安庆帝废去储君之位,但他心高气傲,平时不大看得起人,更看不起北潇潇和北湛两兄妹,因为在北业看来,他们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眼睛,是异族。 北潇潇与北业十分不对付,故而有此一说,北湛却淡淡地道:“到时候再说。” 北潇潇见他不怎么上心,眼珠子一转,忽然看向一直不作声的赵曳雪,道:“你去不去?” 闻言,北湛也随之看过来,赵曳雪怔了一下,面对北潇潇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一时间倒是不好直言回绝,只委婉道:“倘若有时间,我或许会去。” 北潇潇立即欢呼一声,高兴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我教你射箭,虽然比不上皇兄,但是我的箭法也是很精准的。” 赵曳雪顿觉得有些骑虎难下了,最后只好道:“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倒想见识见识。” 等北潇潇一走,北湛就问她:“春猎你果真去么?” 赵曳雪学他之前的话:“到时候再说。” 北湛:…… 敷衍人者终被敷衍,也算得上是因果报应了。 赵曳雪问他讨要和离书与房契,北湛这次果然没有再推脱,把那些文书都交给她,赵曳雪仔细检查,忽听他低声问道:“蛮蛮,就不能明日再走么?” 赵曳雪抬起眼,道:“今日走和明日走,有何区别?早晚是要走的。” 谁知北湛十分认真地回答:“我今日禁足,不能送你,明日却可以。” 赵曳雪把文书收好,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禁足,不要琢磨这些事情了。” 她命玉茗打点行装,紫玉几个婢女就在旁边看着,不时又看向北湛,各个心里暗自揣测起来,这两人又是怎么了,但是瞧着不像是赵姑娘失宠了,反倒像是她们家殿下失了宠,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盯着赵曳雪的眼神,仿佛被主人遗弃了似的。 行李整理好之后,太子府给套了马车,赵曳雪一上车,就看见北湛坐在其中,她左看右看,惊诧问道:“你不是要禁足?” 北湛道:“无妨,只要我不下车,就不会有人知道。” 赵曳雪蹙起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他,北湛抿了抿唇,温声道:“你之前说,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互不相欠,既然如此,我作为旧友送你迁居,总是理所当然的。” 赵曳雪怔了一下,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带着玉茗上车,道:“走罢。” 外面的车夫轻喝一声,马车便辚辚跑动起来,驶离了太子府,顺着青石板的长街,往城东而去。 赵曳雪买的宅子就在城东的青雀街,其实离太子府也不算远,坐马车一刻钟就到了,下车的时候,北湛又要跟下来,被赵曳雪发觉了,制止道:“之前说好的,你不要下车。” 北湛只好作罢,掀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新宅子的门头又狭窄又小,大门还裂了一个口子,简直比太子府的侧门还不如,一想到心上人要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便觉得心里不好受,皱着眉对赵曳雪道:“不如我从府里派几个人过来给你用。” 赵曳雪有些好笑,回绝道:“我这里地方小,哪里还空得出屋子给下人住?” 北湛的眉心皱得更紧,心里想着,不然还是去找武国公说一说,请他把宅子卖给自己算了。 赵曳雪不知他想的这些,拿出钥匙来,门才推开一条缝,一团灰影忽然从门里嗖地蹿出来,擦着她的小腿而过,她顿时吓了一跳。 玉茗更是惊声尖叫起来:“什么东西?!” “怎么了?” 赵曳雪这才发觉北湛已经下了马车,她有些惊魂未定,顾不得说他了,只摇摇头,脸色苍白地道:“应该是猫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 玉茗的表情更加难看了,简直快要哭出来,颤声道:“老、老鼠?” 北湛道:“我先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着,率先把大门推开,踏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赵曳雪听见他的声音,道:“是猫。”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猫儿叫声,喵喵喵的,细细软软,赵曳雪这才松了一口气,进了院子,看见北湛蹲在台阶旁,手里拎着一个雪白的小毛团,只有一点点大,伸着四肢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不住地喵喵叫。 赵曳雪从未见过这样小的猫,它似乎才刚刚睁开眼,眼膜是灰蓝色的,鼻头粉粉的,伸着脖子,不住地试图嗅北湛的手指,小模样可怜可爱。 -- 第130页 北湛忽然道:“雪奴。” 乍一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赵曳雪立即转头看向他,北湛把猫儿向她举了举,又唤了一声:“雪奴。” 然后他像是很开心似的,凤眸微弯,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透出几分隐约的笑意来。 赵曳雪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少年,举着那只雪团儿似的猫,一声声故意唤它,雪奴,雪奴。 像是在叫猫儿,又像是在叫她。 第72章 同样是烧饼,怎么差别就…… 盛京地处昭国北方, 气候严寒,上元节过后还会下雪,直到三月初旬才好些, 只要不是下雨的天气,便能感觉到稍许的暖意, 草木也借着这点难得的温暖,争先恐后地抽枝发芽, 树梢间爆出星星点点的嫩青色,生气勃勃。 天气一早就放了晴,小贩们都开了摊,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身着青色小袄的少女穿过人群, 她的模样俏丽, 脚步轻快, 怀中抱着一个长条物件,足有成人一臂之长,用布裹着, 不知是个什么。 路过烧饼摊时, 她停了下来,摊主连忙笑着问道:“姑娘,要买点烧饼吗?红糖馅羊肉馅韭菜馅, 什么都有,新鲜热乎着呢。” 玉茗想了想, 道:“要两个红糖馅的。” “好嘞。” 买了烧饼,玉茗将纸包小心翼翼塞进腰间的小布袋里,这才抱起怀中的东西,快步往长街尽头而去, 在一家店铺前停下来,上书一方匾额,宝箓斋。 玉茗进了铺子,今日生意似乎不错,这个时候竟然有客人,伙计见了她,满脸堆笑地招呼道:“玉茗姑娘来了,您稍等,掌柜出门了,一会就回来,我给您上个茶。” 玉茗道了谢,接过热茶,一边看那柜台边的两位客人,笑道:“你们最近的生意倒是比以前好了。” “嗨,”伙计道:“天气暖和了,人走动得就多了,没事到处逛逛,咱们店里也沾沾光。” 他说着,朝柜台边一努嘴,掩着口小声道:“这俩人看半个时辰了,东西没看中一样,倒是闲聊起来了,咱还得在旁边陪笑伺候着。” 伙计一脸的愁苦,玉茗忍俊不禁,道:“如此,你就同他们说明白,不接待了便是。” 伙计哎哟一声,笑道:“我的好姑娘,开门做生意,哪里敢说这样的话?下回客人该不来了。” 他说着,跟玉茗告了一声歉,去招待那两位客人了,正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瘦长脸,穿了一件葛色的衫子,正是宝箓斋的刘掌柜,他见了玉茗,连忙迎过来,笑道:“玉茗姑娘来了,可巧我刚刚还想起你。” 玉茗站起身来,道:“替我家主子送画来。” “是是,”刘掌柜笑得满脸开花,道:“古月先生的新作,上次与叶姑娘说好了的。” 他打开玉茗递过去的画,先是一股墨香扑面而来,徐徐展开,是一副楼阁春眺图,雕甍画栋,曲尺朵楼,气势恢宏,刘掌柜面露喜色,称赞不绝:“好画,真是好画……” 玉茗道:“这是古月先生忆起从前在庄国燕京时的情景,故而作下此画。” 刘掌柜欢喜过后,又面露迟疑,道:“玉茗姑娘,这画是极好,但是……它的笔墨怎么是新的?” 玉茗眨了眨眼,道:“我家主子说了,古月先生未曾作古,只是年纪大了而已,只要印章和字画是真,想来爱他墨宝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是倒是这个理,但……”刘掌柜仍旧犹豫:“恐怕不那么好卖。” 玉茗道:“刘掌柜放在店里,卖得出去卖不出去都无妨,说到底您也没赔本儿。” 闻言,刘掌柜便应道:“既如此,就依叶姑娘的意思。” 他唤来伙计,把那幅字画张挂起来,谁知那两个在柜台边闲谈了半个时辰的客人看见了,都有了些兴趣,一个道:“刘掌柜,这是谁的画?” 刘掌柜笑容满面地答道:“是古月先生的新作。” 那客人讶异道:“古月先生?是哪位?” 另一人哎呀一声,十分激动地道:“我知道这位,上次忠义侯寿诞,陆三公子送了一幅献寿图,正是古月先生所作,当时忠义侯极是满意,谁知太子殿下正好在一边,也看中了那幅画,忠义侯不得不忍痛割爱,把画让给了太子殿下,这事儿很有名,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 之前那客人惊道:“古月先生的画这样好么?连太子殿下也喜欢?” “那可不是?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若不是真的喜欢,怎么会向忠义侯索要呢?我听说忠义侯后来还想再买一幅,但是找遍了盛京,都没能买到,可见一图难求啊。” 刘掌柜面带微笑,适时地道:“实不相瞒,那一幅献寿图,也是出自小店。” “原来如此,”那客人恍然顿悟,抚掌道:“某方才观你这幅图,笔墨尚新,还担心是不是仿冒的,却是某小人之心了,请掌柜勿要见怪。” 刘掌柜连忙摆手,笑着道:“古月先生年纪虽大,但是还未作古,时有新作问世,小店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墨宝,也是多亏了一位故人,不胜荣幸,再说古月先生品行高洁,我等岂敢造假冒犯呢?” 那客人又看看那幅楼阁春眺图,越看越喜欢,问道:“不知这画价值几何?” 刘掌柜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生意了,思量片刻,比了一个手势,道:“一百二十两。” -- 第131页 那客人也是个身家富贵的,大喜过望:“那此画我要了,烦请掌柜包起来。” 当场交付了一百二十两的银票,钱货两讫,刘掌柜心中震撼不已,他开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爽快的生意,皆因古玩字画都是大笔单子,动辄几十两几百两,寻常人家一辈子都不一定买得起。 等那两位客人走了,刘掌柜都还有些恍惚,看向旁边的玉茗,喃喃道:“卖、卖完了……” 他将所得的一百两银票给了玉茗,搓了搓手,态度万分客气地道:“能否请姑娘回去之后,问一问叶姑娘,不知古月先生什么时候再出新作?刘某也想买一幅。” 玉茗意外地道:“刘掌柜自己就是做这行营生的,什么画没见过?也要买古月先生的字画?” 刘掌柜嘿嘿一笑,道:“在下想收藏一幅,以后好传给后人。” 玉茗:…… 她没立即答应,只是道:“容我回去问一问主子。” 刘掌柜满面笑容,亲自把她送出了门,临了还不忘千叮万嘱,请她一定要记得帮忙问。 …… 城东青雀街梧桐巷子,往里去有四五户人家,最尽头的一座宅子依河而立,门口长着一株老槐树,去岁掉光的叶子还未完全长出来,只爆出了点点嫩绿的青芽,院墙头上爬满了青苔,苍翠得可爱。 院墙里边传来了几声猫叫,声音细细长长,听得人心头发软,院子里长着一株桃树,此时满树都是粉色的花苞,含苞待放,树上蹲着一只小猫儿,浑身雪白的毛,如同一个雪团子也似,衬着灰蓝色的眼睛,十分可爱。 穿着丁香色罗裳的女子站在桃树下,肤色如玉,眉若远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天生的多情,她仰起头对那猫儿唤道:“快下来。” 小猫儿听不懂,只会喵喵叫着,小心翼翼地在树干上爬,越是往上,枝干就越细,摇摇欲坠,赵曳雪顿时有些急了,这猫儿才几个月大,倘若真的摔下来,恐怕要出事情。 她左右看了看,最后从檐下拿来一张条凳,放到桃树下,自己站了上去,只是她身量不够高,总是差点儿距离,那猫儿见她来抓,还以为是在同它玩耍,伸出一只小爪子来,喵喵叫着来挠她。 正在赵曳雪无可奈何的时候,忽然间,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吓了一跳,惊叫起来,低头看去,却望见一张熟悉的俊脸,天光落进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里,澄清如星辰,他道:“你在做什么?” 赵曳雪指了指树上的小猫儿,道:“抓猫,你怎么来了?” 北湛道:“今日休沐。” 他说着,把赵曳雪往上托了托,竟然就这么举起来,赵曳雪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北湛举着她的腰,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就像托着一枝柔韧的柳枝,仰头看着她,凤眸微微眯起,道:“你去捉住它。” 说着,又把她往上送了送,眼看着小猫儿近在眼前,赵曳雪没多犹豫,便伸手抓住了它:“好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玉茗清脆的声音:“主子,我回来啦,你吃——” 她的声音在看到院子里的两个人之后,戛然而止。 赵曳雪拍了拍北湛,示意他放下自己,然后看向玉茗:“吃什么?” 玉茗傻傻地道:“吃烧饼吗?” “吃。” 红糖烧饼的表皮酥脆,拿在手里直掉渣,还是热乎乎的,赵曳雪咬了一口,外酥里甜,滋味极好,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北湛一眼,他正盯着自己瞧,赵曳雪犹豫了一下,道:“殿下应该用过早膳了吧?” 北湛眼也不眨地道:“没有。” 介于对方刚刚才卖了力气,赵曳雪也不好让人家干看着自己吃,遂忍痛掰了一半下来,递过去道:“给你。” 北湛没接,只看着她手里的另一半,道:“我想吃那个,行么?” 赵曳雪低头看了一眼,提醒道:“我咬过了。” 北湛道:“无妨,我不介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作为朋友,共吃一块饼不算什么吧?” 赵曳雪没想到时隔几日不见,他的脸皮都变厚了,震惊之余,她咬了一口手里的烧饼,十分坚决地道:“我介意,你愿意吃就吃,不吃就罢了。” 北湛眸中露出几分遗憾,接过那半块烧饼,开始吃起来,太子殿下细嚼慢咽,把个烧饼吃出了上品点心的架势。 一旁的玉茗欲言又止,她想说,其实她兜里还有一张红糖烧饼,但是,她又觉得太子殿下恐怕看不上这块了。 同样是烧饼,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呢? 第73章 萝卜还要去皮吗? 小白猫儿是被母猫遗弃的, 当初赵曳雪刚刚搬进这座宅子的时候,大约是因为闲置久了,一只母猫在这儿安了家, 生了一窝小猫崽,但是小猫还未长大, 赵曳雪搬进来的那一日,惊走了母猫, 后来它悄悄回来,又把几只小猫叼走了,不知为何, 却独独遗下了这一只小白猫。 赵曳雪从没养过这么小的猫儿, 它只有巴掌大, 爪子没什么力气, 还总是到处乱爬, 饿得喵喵直叫唤,喂它什么都不吃,也不喝水, 赵曳雪实在是束手无策。 直到北湛来了, 得知此事,命府中的下人过来照顾,小猫儿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 圆头圆脑,十分讨喜, 除了过于顽皮些,没有别的毛病。 -- 第132页 赵曳雪给它起了个名儿,叫白桃桃,皆因它浑身雪白, 又是在桃树下捡到的,北湛却非要叫它雪奴,更可气的是,那只猫儿似乎更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北湛叫它,不管在哪里,都立即蹿出来,蹭着他的腿撒娇,喵喵直叫,谄媚得不行。 赵曳雪觉得自己养的不是猫,而是小白眼狼,和从前的那只一模一样。 “白桃桃,过来。” 小白猫儿窝在北湛的脚下,伸着爪子挠他的衣摆,尖细的小爪子将好好的缎子勾出了丝儿,一团乱糟糟,惨不忍睹,北湛却毫不在意,俯身把它拎起来,递给赵曳雪,掂了掂,道:“比上回要重了。” 赵曳雪挠着猫儿的下巴,道:“一日两顿鱼,吃得比我们还精细,它不重谁重?” 没成想北湛的注意点偏了:“你们吃得不好?” 赵曳雪顿了一下,道:“没有,挺好的,顿顿有鱼有肉,鸡鸭俱全,都吃腻了。” 北湛有些怀疑:“真的么?” 赵曳雪十分坚定地道:“真的。” 等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北湛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在桃树的木椅子上,白桃桃在他膝头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赵曳雪作为主人,自然不好催促他,直到玉茗过来,小小声道:“主子,太子殿下他……中午也在这里用饭么?” 赵曳雪看向北湛,他正伸了一只手指逗猫,白桃桃扑过来扑过去,兴奋得尾巴尖儿都竖起来了,喵喵喵叫个不停,憨态可掬。 大约是察觉到赵曳雪的目光,北湛朝这边看过来,凤目中隐约透着几分笑意,惬意悠闲,他道:“怎么了?” 赵曳雪摇摇头,道:“殿下今日没有公务么?” 北湛道:“今日休沐,没有什么公务。” 就算有,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赵曳雪只好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要在这里用饭么?” 北湛十分自然从容,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曳雪:…… 玉茗向她投来极度无助的目光,赵曳雪顿觉骑虎难下,她实在没想到几日不见,北湛的脸皮竟然越来越厚,还会打蛇顺杆子爬了。 赵曳雪向玉茗使了一个眼色,主仆二人进了灶房,玉茗急道:“主子,怎么办?奴婢做的菜,太子殿下恐怕吃不惯的。” 赵曳雪不缺银子,家里每日的食材都是玉茗早起去现买的,但是有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是,她和玉茗都不会做菜,一开始主仆二人在灶台边干瞪眼。 好在玉茗会生火,做个饭勉强还行,在险些把锅底烧穿的时候,她总算是掌握了些许窍门,饭不夹生,也不糊底了,只是做的菜仍旧是难吃,仅仅是熟的程度,要么咸得齁人,要么寡淡无味,更绝的是有时候还又甜又咸。 玉茗也不是不努力,那一阵子她没事就琢磨着做菜,手上不知道被烫了多少个燎泡,但她确实是没那个天赋,死活都学不会,还时常把自己吃到腹泻。 最后赵曳雪觉得这样不行,索性带着玉茗去酒楼吃,如此两个月下来,荷包一点点轻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她这才又打起了古月先生的主意来。 总而言之,玉茗给白桃桃做个猫饭还可以,给人做吃的恐怕就不太行了,可赵曳雪之前已经把话放出去了,跟北湛说,她顿顿有鱼有肉,鸡鸭俱全,都吃腻了。 确实是吃腻了,只不过在酒楼里吃腻的。 院子里传来白桃桃的叫声,北湛显然还在逗它,玉茗急得六神无主,小声道:“主子,这可怎么办呀?奴婢做的菜,实在是不能入口啊。” 赵曳雪想了想,心生一计,语出惊人道:“无妨,我来做。” “您来?” 玉茗大吃一惊,道:“主子会做菜么?” “不会,”赵曳雪挽起袖子,笑眯眯地道:“但是我可以现学。” 玉茗讶异道:“跟谁学?” 赵曳雪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跟你学呀。” 玉茗傻眼了,手足无措道:“可、可是奴婢不会做啊。” 赵曳雪道:“你不是会给白桃桃做么?” 玉茗喏喏道:“可那是给猫做的,什么都不用放,只要煮熟了就行,哪能给人吃呢?” 赵曳雪眨眨眼,道:“这有什么?我头一次做饭,忘了放盐和酱油,也是人之常情。” 赵曳雪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外面逗猫的北湛却对此一无所知。 主仆二人挤在灶屋里,玉茗教赵曳雪淘米上锅,她一边生火,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赵曳雪切菜,不住道:“主子,您小心些,菜刀很锋利的,当心伤了手。” 赵曳雪握着菜刀,也不免有些紧张,自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拿这种东西,把一根好好的白萝卜切得七零八落,末了才道:“好了,白萝卜和什么菜一起做?” 玉茗过来瞧了一眼,吃惊道:“主子,这萝卜没去皮。” 赵曳雪也吃惊:“什么?萝卜还要去皮吗?” 玉茗:……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沉默许久,玉茗道:“不然还是让奴婢先来处理这些食材吧?” 她虽然做菜难吃,但是切个菜,削个皮还是没问题的。 赵曳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玉茗切菜的时候,她也没闲着,洗了一把葱,直把葱叶子都洗蔫吧了才罢手,看着准备好的食材,她有些跃跃欲试地道:“我能开始做菜了吗?” -- 第133页 玉茗虽然担忧,但还是道:“可以了。” 她一边生火,一边指点赵曳雪烧菜,把白萝卜放下去炒了半天,赵曳雪鼻端闻到了一股子糊味儿,她自言自语道:“是不是烧焦了?” “怎么会?”玉茗讶异地探头看了看:“还真是,怎么会焦呢?啊呀,主子是不是忘记放油了!” 赵曳雪挠了挠鼻尖,心虚道:“刚刚一时着急,我给忘了,那现在怎么办?” 玉茗犹豫了一下,道:“不然先加点儿水吧,一会该烧糊了。” 赵曳雪听罢,往锅里加了一瓢水,玉茗惊叫道:“多了!” 赵曳雪看了看,迟疑道:“那……再倒出来?” 玉茗发愁道:“可是锅这么沉,又烫手,端不起来的,总不能把瓢放进去。” “那怎么办?” 玉茗一咬牙,索性道:“不然直接煮吧,奴婢把火烧旺一点,水就煮干了。” 主仆两人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在灶屋里折腾了好半天,直到晌午时候,白桃桃都饿得受不了了,主动跑进来,在赵曳雪脚边蹭,喵喵叫着要吃的。 赵曳雪正忙得腾不出手,看它还来添乱,顿时没好气地嗔骂道:“眼下饿了倒是想起我了,你家那位爹主子没给你吃的?” 白桃桃讨好地喵喵叫,一声声绵绵软软,撒娇似的,在她的裙摆下蹭来蹭去,赵曳雪好几次都险些踩到它,最后烦不胜烦,伸脚勾得它摔了个大马趴,然后看向门口正在站着的太子殿下,气恼道:“你还在看戏么?快把它拿走!” 北湛这才过来,把白桃桃捞入手中,道:“你在做饭?”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赵曳雪有些没好气,面上却好声好气道:“殿下是贵客,莅临寒舍蓬荜生辉,我虽不懂庖厨之事,却也想亲手做一顿饭,招待殿下,如此方显诚意,只是有一桩,我做菜的技艺不好,殿下到时候别见怪。” 言下之意就是,我头一次做饭,恐怕做得很难吃,您包容包容。 北湛那双深烟灰色的眸中盛满了温柔之色,让人想起春日里的骄阳,暖融融的,他低声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赵曳雪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别开了视线,小声嘀咕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灶台后的玉茗默默地低下头,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这就是有情饮水饱么?她总算是见识到了,只希望等一会上了桌,太子殿下还能保持得住现在的从容。 虽然经过了颇多的波折,萝卜没放油炒焦了,水放多了,鱼下锅有些早,才想起又忘了放姜,不过最后,好歹是把这顿饭做好了。 玉茗摆了碗筷,北湛正襟危坐,赵曳雪把一碗粥放在桌上,玉白色的粥饭炖得烂烂的,米粒颗颗晶莹,粥里面裹着一片片鱼肉,香气四溢,卖相看起来竟然还不错。 北湛意外道:“这不像是第一次能做出来的。” 赵曳雪看了一眼,道:“哦,那是玉茗做给白桃桃吃的。” 她说完,把粥碗端开,让玉茗把另一碗菜放到桌上,相对比白桃桃的鱼片粥,这一碗菜就显得有些惨烈了,一大碗汤,里面浮着些黑色的不明物体,奇形怪状的白萝卜,一条只看得见头尾的鲫鱼。 北湛迟疑问道:“鱼肉呢?” 赵曳雪指了指一旁,道:“在这里了。” 北湛低头一看,只见白桃桃蹲在地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鱼片粥,那模样恨不得把头埋到碗里去。 赵曳雪在桌边坐下,道:“殿下不试试么?” 北湛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萝卜尝了尝,动作顿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赵曳雪好奇地道:“味道如何?” 北湛斟酌着字词,道:“很好吃,味道很……特别,我在府里从来没吃过这样新奇的菜。” 又甜又咸还发苦的菜,他确实没吃过,不过这是蛮蛮为他做的,哪怕是毒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第74章 但凡再早个几年,她就信…… 最后那一盘菜没有吃完, 因为赵曳雪担心把北湛吃出什么毛病来,遂让玉茗把菜倒了,北湛也没有强求, 反而安慰道:“你第一次就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赵曳雪:…… 但凡再早个几年, 她就信了。 北湛没吃上午膳,白桃桃倒是吃得肚皮溜圆, 躺在地上,捉着他的衣摆撒娇,嘴里喵喵叫, 一副谄媚的小模样, 赵曳雪一度怀疑北湛是不是偷偷给它喂吃的了。 北湛伸手顺了一把猫毛, 忽然问道:“蛮蛮, 过些日子就是春猎, 你去不去?” 赵曳雪怔了怔,这才想起来春猎是什么,北湛道:“我前些天见到潇潇, 她还问起你去不去, 说你答应过她的。” 赵曳雪迟疑道:“我记得我当时似乎没答应?” 北湛却道:“那许是她记岔了,只是她一直惦记着此事,特意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他说着, 抬起头望着赵曳雪的眼睛,道:“去么?” 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盛满了恳切, 像某种请求,令赵曳雪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犹豫了片刻,问道:“在哪里?” 这话即是同意了, 北湛的表情明显变得松快许多,道:“在京郊往西的一处行宫,春猎有三日时间,到时候我派人过来接你。” 待他走后,玉茗才担忧问道:“主子,您真要去啊?可是您不是晕血么?” -- 第134页 赵曳雪把爬上桌的白桃桃拎下来,放在椅子上,道:“那是很多年前的老毛病了,现在好很多了,而且……” 她顿了顿,有些走神,刚刚答应北湛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就仿佛只要那个人在,她便会下意识觉得心安。 玉茗疑惑:“而且什么?” 赵曳雪摇摇头:“没什么。” 玉茗擦了擦桌面上的猫爪印,忽然一拍脑袋:“啊呀,险些把这事给忘了。”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来,道:“主子,这是宝箓斋的刘掌柜给的,您让奴婢带过去的那幅画卖了,一共是一百二十两,刘掌柜给了奴婢一百两。” 赵曳雪有些讶异:“这么快就卖了?” 玉茗表情兴奋道:“对,奴婢就在边上看着呢,刘掌柜才把那幅画张挂出去,就有客人要买,听说是一百二十两银子,眼睛都没眨就买下了,主子,您画这幅画也才花了五日的功夫呢,每个月画一两幅,这样算来,咱们是不是能赚好多银子了?” 闻言,赵曳雪却摇首,沉吟道:“我没想到卖得这样快,看来近一两月是不能卖了。” 玉茗面上由高兴转为不解:“为什么?卖得快还不好吗?” 赵曳雪收好银票,道:“一来树大招风,二来么,像字画这种东西,自是越少才越珍贵,倘若满大街都是,纵然是黄金也不值钱了。” 玉茗恍然大悟,又想起一事来,道:“对了,那个刘掌柜说,也想向您买一幅画,说是想要传给儿孙收藏用的。” 听了这话,赵曳雪顿时失笑:“这只老狐狸,收藏是假,他想捞一些油水才是真,罢了,下次送他一幅便是。” 刘掌柜虽然狡猾,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来,再加之日后恐怕还需要他帮忙卖画,赵曳雪倒也不吝惜送他这个人情。 到了傍晚时候,赵曳雪正在看话本,忽听有人叩院门,玉茗疑惑道:“不会是太子殿下又来了吧?” 不怪她有此猜测,她们主仆二人搬来此处也有两月有余了,赵曳雪在盛京没有认识的人,除了北湛跑得勤快些,再没有别人上门了。 玉茗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去开了门,赵曳雪听见院子里传来轻微的人声交谈,不多时,玉茗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容貌熟悉的少女,笑吟吟地向她行礼:“奴婢见过姑娘。”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紫玉,赵曳雪有些惊诧道:“你怎么来了?” 紫玉笑起来,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看着十分乖顺,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奉殿下之命,特来服侍姑娘。” 赵曳雪不知北湛为何突然来这么一着,婉言道:“我之前和他说过,我这里地方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有玉茗一个就够了,烦请你回去转告他,好意我心领了。” 紫玉像是早料到她会拒绝似的,笑着眨眨眼,道:“奴婢的爹爹从前是在酒楼做厨子的,奴婢不才,也跟着学了几样,不敢说厨艺绝佳,但是做些家常小菜,奴婢还是拿得出手的。” 闻言,赵曳雪立即犹豫起来,与玉茗对视一眼,玉茗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道:“主子,奴婢跟紫玉姐姐学学,以后一定能做好吃的菜给您吃。” 赵曳雪原本的三分动摇顿时变作了七分,她吃了两个月的酒楼,也确实吃腻味了,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菜,再好吃的酒楼也经不住这么个吃法。 最后紫玉还是留了下来,凭借着一手好厨艺,获得了主仆二人的欢心青睐,赵曳雪在心中忍不住感慨,可见人的口腹之欲,确实很难压制住的。 …… 又过了几日,赵曳雪写了一幅字,让玉茗送去了宝箓斋,刘掌柜得了字,自然是喜不自胜,恨不能亲自登门道谢,好在玉茗当时就给回绝了,理由是她家主子喜欢清静,不愿意被人打搅。 刘掌柜听了,这才作罢。 赵曳雪卖了一幅画,囊中又有了银子,再加之紫玉来了之后,她们不必去酒楼了,开销节省了许多,赵曳雪有时候还会产生一种银子用不完的错觉。 本以为卖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成想,还有人惦记着古月先生的画,亲自登门来了。 玉茗吃惊地张大眼睛:“陆、陆三公子?” 赵曳雪捏住了白桃桃的小爪子,不许它祸害自己的衣裳,抬眸望向门口,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双精明的狐狸眼,大冷天的居然还拿了一把折扇,面上笑吟吟的,不是陆秉文是谁? 一见到此人,赵曳雪心中就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不会又是来讨画的吧? 正想着,陆秉文笑眯眯地道:“叶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赵曳雪起身道:“陆三公子怎么来了?” 陆秉文打量着这座小院,道:“前阵子就听人说起,叶姑娘乔迁新居,只是那时陆某有事去了外地,不在盛京,未能亲自登门道贺,心中一直惦记着此事,今日特意过来了。” 他说着,示意身后的小厮上前来,将贺礼放下来,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叶姑娘不要见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说是上门道贺的,赵曳雪只得将他请进院子,让玉茗沏茶,陆秉文道过谢,接过茶饮了一口,满足叹道:“好茶。” -- 第135页 他打量着赵曳雪怀中的小猫儿,笑得狐狸眼微眯,道:“这院子也清静,有花有茶有猫,叶姑娘的日子过得实在令人艳羡。” 赵曳雪挠了挠白桃桃的下巴,淡声道:“三公子想过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不可以,何必艳羡旁人?” 陆秉文一哂:“陆某倒是想,只是俗务缠身,无可奈何。” 赵曳雪抬起眸望着他,目光沉静,道:“既然俗务缠身,那就要好好打理俗物,而不是自寻麻烦,又或者给别人找麻烦,那不是自讨苦吃么?三公子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秉文怔住,片刻后笑起来,那笑容中透着些许自嘲,道:“让姑娘看出来了啊。” 这次他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无奈的意味,那一股子精明的意味顿消,整个人都变得真实起来,就好像脱去了那一层面具似的,赵曳雪这才感觉到,陆秉文这个人是真正地坐在了她的面前。 陆秉文收起折扇,斟酌着用词,道:“虽然不该,但这次是真心实意想向叶姑娘买一幅墨宝,不知姑娘听说过没有,上一次的献寿图,陆某本是送给忠义侯做寿礼的,但是半道叫太子殿下给看中了,老侯爷对古月先生的画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再买一幅来珍藏,只是找遍了整个盛京都没有,老侯爷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如今在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求老侯爷帮忙,若是有了这一幅墨宝,或许他会答应下来。” 说完这些,他诚恳地看着赵曳雪,道:“陆某这些话千真万确,倘若有半个字是假的,叫陆某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发了这样的毒誓,赵曳雪也有些吃惊,她与陆秉文对视片刻,然后对玉茗道:“去把我书架上的那一幅图取来。” 玉茗应声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捧着一卷画轴,赵曳雪将它在案几上徐徐摊开,墨香袭人,是一幅狸猫戏蝶图,那猫儿明显就是白桃桃,伸着小爪子,仰卧在花枝下,憨态可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陆秉文赞道:“好画。” 赵曳雪不语,取出一个印章来,当着他的面,在画的落款处印下去,再拿起来,印文古朴,是古月先生四个字。 赵曳雪这才抬起头,直视着陆秉文,淡淡道:“这一幅画,不用一个铜板,送给陆三公子了,权当还了上次在茶楼里的人情,我喝三公子一杯茶,还三公子一幅画,从此往后,就各不相欠了。” 陆秉文表情微变,赵曳雪已经将那幅画卷起来,道:“不知道三公子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不过是一个亡国之人罢了,没有钱也没有权势,更遑论地位了,唯一能被你看上眼的,恐怕是与太子殿下的那点干系,但是三公子若是想通过我从而达成什么目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将卷好的画轴轻轻放在陆秉文面前,看着他,淡淡地道:“对了,忘记告诉你,我不姓叶,我姓赵,那一日和三公子在茶楼喝茶谈天的人不是我,往后也没有叶姑娘了。” 第75章 没人比她更懂了。 …… 送走了陆秉文, 玉茗收拾着案几上的茶盏,一边嘀咕道:“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似的, 咱们都搬到这里来了,他居然还能找得到。” 赵曳雪道:“他是商人, 本就消息灵通,再者我们搬来这里的时候又没遮掩, 他稍加打听就会知道了。” 玉茗皱了皱鼻子,道:“那幅画您画了好久呢,就这么白白送给他了, 多可惜啊。” 以她家主子如今的名气, 那幅画少说也得值个二三百两, 光是想想这个, 玉茗就觉得肉痛不已, 她们买的这座宅子也才八九十两呢。 听闻此言,赵曳雪失笑,道:“下次再画就是了, 倒算不得多么可惜, 若是这一幅画就能打发了这个麻烦,我倒是乐意。” 玉茗不解道:“当初那个陆三说要用九百两银子买您的画,您说他别有用心, 不肯卖他,如今为何又一文钱不要, 直接送给了他呢?” 赵曳雪解释道:“因为我的画不值九百两,纵然值,也不会有人真的花这个钱去买,我若卖给他, 就是占他的便宜,承了他的人情,须知这世上最麻烦的就是不清不楚的人情,往后他要我帮忙做什么,我总要掂量着这九百两的分量,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玉茗恍然大悟,道:“那如今您分文不取,就不算占他的便宜,不对。” 她忽然一拍手,道:“算起来,他还要占您的便宜哩,他的那一杯茶可不值一百两。” 赵曳雪笑了,道:“确实如此,但凡他要些脸面,就不会再来纠缠了。” 玉茗一边抹桌子,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要是他,我早就没脸再来了。” 才刚刚说完,便听院子门又被敲响了,主仆二人顿时面面相觑,玉茗吃惊道:“不会真的又回来了吧?” 她心里顿时来了气,挽起袖子恼道:“奴婢去开门,他若是真敢厚着脸皮再纠缠不休,奴婢就用烧火棍把他打出去!” 玉茗气冲冲地去开了门,正欲张口骂人时,却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少女模样精致娇俏,穿着贵气,她见玉茗一脸怒容,有些惊讶地道:“你……怎么了?” 来人竟是小公主,玉茗吓了一跳,连忙收敛了表情,支吾道:“没、没什么……” 好在北潇潇不计较这些,摆了摆手,道:“赵姐姐在么?我来拜访她。” -- 第136页 玉茗道:“我家主子在的。” 说着便请她入了院子,赵曳雪早已听见了动静,没想到来人是北潇潇,她面上微露讶异之色,道:“公主殿下怎么来了?” 北潇潇笑吟吟地道:“我近来无聊得很,想来寻你玩。” 她模样本就生得好,笑起来更是十分讨喜,赵曳雪原本也不讨厌她,遂请她坐下,又让玉茗上茶,北潇潇的目光很快就被桌子下打滚儿的小白猫吸引了,十分惊喜地道:“你这猫的眼睛和我的一样,真好看。” 赵曳雪看了看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道:“公主的更好看。” 北潇潇笑了,高兴道:“姐姐说话真好听。” 她又问:“那姐姐觉得我和我皇兄的眼睛,谁的好看?” 赵曳雪望着她,明媚的阳光落入少女的眸子里,透着些灰,却又不是纯粹的灰,更深处藏着一抹湛蓝,就像两汪澄澈的琉璃,美轮美奂。 平心而论,北潇潇的眼睛更好看,但是在回答的时候,赵曳雪莫名犹豫了一下,才道:“自然是你的好看。” 北潇潇眨了眨眼,吃吃笑起来,调皮地道:“姐姐没说心里话呢。” 赵曳雪:…… 北潇潇把猫儿抱在怀里顺毛,摸它的下巴,白桃桃美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呜噜噜的声音,细细的尾巴尖儿甩来甩去,就差在她怀里打个滚儿了,这对兄妹如出一辙得讨猫喜欢。 北潇潇虽然年纪不大,性格却很好,不浮躁也不咋呼,嘴巴还甜,说什么都中听,这一点倒是比她哥哥强得多了。 她与赵曳雪聊了一会儿盛京的风俗人情,忽然像是想起一件事来,试探着问道:“赵姐姐,你认识陆秉文吗?” 赵曳雪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你是说,陆三公子?” “对,”北潇潇道:“我方才从外面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他,像是从这里出去的,他是来拜访姐姐的么?” 赵曳雪点点头,道:“他找我有一些事情。” 北潇潇好奇道:“他能找你有什么事情?” 说完,又担心她误会了,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姐姐一句,这个陆秉文是个做生意的,十分精明,从不肯吃亏的,只有让别人吃亏的份儿,姐姐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看她这么一本正经,不似随口乱说,赵曳雪这下倒是有些好奇了,道:“他不过是一介商人,怎么你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 北潇潇道:“他如今是商人,从前却不是。” “哦?”赵曳雪问道:“那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北潇潇解释道:“他出身武将世家,从陆秉文的曾祖父那一辈起,一直到他的兄长,他爹都是武将,他的亲姑姑还是皇后,只不过已经病逝了。” 赵曳雪吃了一惊,道:“这等功勋世家,他为何去从商了?” 说完又觉得不对,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茶楼里与陆秉文喝茶,他说他已经没有亲人了,孑然一身,赵曳雪便猜测道:“他们一家获罪了?” 北潇潇点点头,道:“因为他爹和他兄长打了一场败仗,父皇一气之下,就下旨把他们都杀头了。” 赵曳雪轻轻皱眉:“这么严重?” 北潇潇欲言又止,望了她几眼,才道:“因为那一次败仗,大昭失了三座城,损失惨重,父皇这才发怒。” 赵曳雪倏然明白过来那是哪一场战役,六年前的那一仗,皆因昭国不守信诺,进犯庄国,引得建德帝大怒,要杀北湛祭旗,也正是因此,她去求了长公主救北湛,决意嫁去梁国和亲。 可以说,六年前的那一场变故,正是因为这一仗引起的,赵曳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才迫使自己撇开纷杂的思绪,道:“那陆秉文他……” “陆家就剩他一个人了,”北潇潇小心端详她的神色,确认她没有生气,才继续解释道:“他虽然是出身武将世家,但是陆三却对行军打仗之事毫无兴趣,书也读得马马虎虎,文不成武不就的,当时陆家获罪的时候,先皇后去苦求了父皇,在宫门口跪了三日三夜,才只保下了陆秉文一个人,陆家没了之后,他就索性去从商了,没想到倒是做得风生水起,没几年就做成皇商了。” 她想了想,又道:“当然,这其中恐怕也有大皇兄的功劳,他和大皇兄是表兄弟,关系颇好,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人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说完还轻轻哼了一声,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可爱得紧,赵曳雪道:“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往后大概也不会再碰面了。” “那就好,”北潇潇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大皇兄心思不好,陆秉文又精明狡猾,赵姐姐你可千万要离他远远的,倘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和皇兄,我们会帮你的。” 她说这话时一团孩气,赵曳雪忍不住失笑,应允下来,道:“我知道了。” 北潇潇高兴起来,又道:“对了,赵姐姐,后天的春猎你会去吗?我教你射箭,我箭法可好了。” 赵曳雪一怔,道:“太子殿下没告诉你么?” 北潇潇也是一愣,迷茫道:“告诉我什么?” 赵曳雪道:“他前几日就来问过我这事了,还说是你托他问的。” “没有啊,”北潇潇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即改口道:“没错,是我求他帮忙问的。” -- 第137页 待看见她如此反应,赵曳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北潇潇根本没托北湛问春猎的事情,压根就是他自己问的。 赵曳雪顿时好气又好笑,北潇潇小心地觑她的神色,迟疑道:“赵姐姐,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这点事情倒是不值得生气,赵曳雪摇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北潇潇放下心来,又期盼地道:“那你会去吗?我给你打兔子玩儿。” “兔子……” 赵曳雪有些恍惚,忽然就想起一些旧事来,顿了片刻,才颔首道:“我会去的。” 北潇潇小小地欢呼一声,开心道:“那我到时候来找你。” 她把白桃桃放在怀里揉了揉,忽然又神秘道:“赵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赵曳雪笑道:“既是秘密,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么?” 北潇潇却道:“你不是那种人。” 赵曳雪故意道:“若我是呢?” “哎呀,”北潇潇轻轻跺了跺脚,道:“你说出去也不打紧的,是皇兄的秘密。” 赵曳雪顿时有些好奇,道:“什么?” 北潇潇凑近来,掩着口小声道:“皇兄上次跟母妃说,他说以后要娶你做太子妃呢。” “赵姐姐,我跟你说,皇兄他喜欢你好久了,喜欢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又是个没长嘴的人,你懂吧?” 赵曳雪:…… 没人比她更懂了。 第76章 “为何独独对我用尊称?…… 三月八日, 终于到了春猎这一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天气不算好, 还下着牛毛一般的细雨,太子府派了马车来接赵曳雪, 等到了行宫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紫玉带着令牌, 引着赵曳雪去了安排好的住处,北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是跟随御驾一起来的, 比赵曳雪还要早一些, 紫玉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北湛的目光落在赵曳雪身上, 一错不错, 缓声问道:“从盛京过来要坐一个多时辰的马车, 你累不累?” 赵曳雪摇摇头,她倒不觉得累,毕竟之前从梁国到昭国这么远的距离, 也过来了, 她只是有些困乏,今天早上起得太早了,在马车上颠簸了一路, 连个瞌睡都没打。 北湛瞧出她眉眼间的倦态,提议道:“不如你先在这里先休息一会, 等休息好了,我再来接你。” 赵曳雪却道:“特意来看春猎,怎么好错过开场?” 北湛还欲说什么,正在这时, 一个欢快的少女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话:“皇兄,赵姐姐!” 来人正是北潇潇,她快步上前来,高兴地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 她亲亲热热地拉着赵曳雪的手,关切问道:“从盛京过来要好久呢,你累不累?” 不愧是兄妹俩,说的话都是一样的,赵曳雪失笑道:“多谢公主殿下关心,我没事。” 北潇潇皱了皱鼻子,有些不乐意地道:“赵姐姐同我生分么?” 赵曳雪讶异道:“没有的事,为何这么说?” 北潇潇道:“那就不要用尊称了,姐姐叫我潇潇就好。” 闻言,赵曳雪犹豫了一下,北湛忽然开口道:“她比你小,又是晚辈,你直呼其名便可。” 赵曳雪这才答应下来,她没打算休息,三人便直接往猎场而去,从行宫到猎场还有一段距离,要乘马车,北湛的车本就宽敞,坐三个人自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当北潇潇上来的时候,他忽然道:“母妃这次不是也来了?” 北潇潇有些迷茫,道:“是啊,她是来了,启程的时候你不是还见过她吗?” 北湛道:“你不去陪她说说话么?” 北潇潇一听,脸都有些绿了,欲言又止,但是在兄长颇具威慑的眼神下,她还是屈服了,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道:“是是,我刚刚想起母妃之前派人叫我过去呢。” 说完,向赵曳雪告了一声歉,北潇潇心情郁卒地下了马车,倒不是她不想陪着母妃,只是月妃那个性子,恐怕瞧她一眼都嫌堵心,她还特意跑过去,不是明显自讨没趣么,还不如和美人姐姐在一起待着呢。 北潇潇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去了月妃的马车,果不其然,宫人告诉她,说月妃娘娘正在小睡,请她暂时不要打搅。 北潇潇:…… 好么,哥哥不疼娘亲不爱,她比地里的小白菜还要可怜。 却说马车里,等北潇潇走了,空气一时间陷入了静默之中,两人谁也没说话,好在马车已经开始行驶起来,倒免去了几分尴尬,赵曳雪打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如牛毛,远处雾霭蒙蒙,将山岚笼罩在其中,层峦已经染上了几分新绿,深浅不一,看起来就像一幅泼墨山水画,美不胜收,意境无穷。 “你……” 北湛的声音唤得赵曳雪回了神,对上她询问的目光,他犹豫片刻,才继续道:“你觉得盛京如何?” 赵曳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道:“挺好的。” 北湛点点头,面上虽然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很明显感觉到他放松了许多,赵曳雪微微挑起秀眉,道:“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北湛沉默片刻,抬眸与她对视,道:“如此看来,盛京宜居。” 赵曳雪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绕着圈子,原来是想说这个,她一时间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可奈何。 -- 第138页 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哪怕心里有一百件事情,他也能闷得住,如今已经长进了不少了,还懂得迂回。 赵曳雪在心里感叹,道:“盛京宜居是不假,殿下是想让我一直住下去吗?” 她这样主动的态度,引得北湛微怔,他的神色竟然有一丝局促,但是很快,他就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没错。” 他斟酌着字词,道:“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 北湛的声音不大,微微下沉,就像一枚石子,坠入了赵曳雪的心里,噗通一下,水花四溅,这次局促的人换成了她。 赵曳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北湛抓住机会,追问道:“哦是什么意思?” 赵曳雪别开视线,道:“我再想想。” 北湛也干巴巴道:“哦。” 两人这样相对而坐,忽然都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莫名的尴尬之中,明明这马车算得上宽敞,可是这会儿却显得拥挤无比。 赵曳雪甚至都有些热了,她只好把车窗帘子又打起来,微风挟着细密的雨丝落进来,清寒入骨,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挡着车帘。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好看见北湛的眼睛,天光落入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瞳仁中,像晨星一般,熠熠发亮。 北湛轻声道:“我帮你。” 赵曳雪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别开视线,道:“多谢殿下。” 忽然,她感觉到下颔被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触,轻微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不得不与北湛再次对视上,北湛道:“你刚才直呼北潇潇的名字。” 赵曳雪:? 北湛抿起唇:“为何独独对我用尊称?” 第77章 上一个惹她皇兄生气的人…… 最后在北湛锲而不舍的要求下, 赵曳雪答应他,在人前仍旧唤他尊称,在私下里唤他阿湛。 阿湛。 叫出这个久违的名字时, 赵曳雪都下意识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间, 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燕京的时候, 他们相知相恋,彼时情浓,这六年不过是南柯一梦。 但终究不是梦, 好在, 也并不算晚。 她正在怔忪间, 忽觉脸颊微凉, 赵曳雪倏然回过神来, 北湛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道:“有雨丝飘进来了。” 赵曳雪看向车窗外,远处山岚雾霭层叠, 苍穹如盖, 微雨霏霏,乱迷人眼…… 马车行驶了一刻钟,才抵达猎场, 早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宫人连忙迎上来,搬脚踏的搬脚踏, 撑伞的撑伞,宫人殷勤地打起了车帘子,众人纷纷伏地行礼恭迎。 车上的人下来了,太子殿下今日穿的是适合骑射的劲装, 青色的衣摆在众人眼前闪过,上面绣着暗金色的麒麟纹样,透着十足的尊贵,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直接走,而是停了下来,回过身去。 是什么东西落下了么? 众宫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谁知片刻后,又有一抹轻浅的水色从车上下来,精致小巧的绣鞋上,绣着朵朵栀子花,这明显是个女子。 太子殿下的车上竟然有一个女人。 所有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望去,女子的模样生得格外漂亮,娇美动人,尤其是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睛,顾盼有神,而他们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一改平日里的冷漠,竟亲自伸手去牵那名女子,眸中盛满了不自知的温柔。 众人都震惊了,他们还是头一次知道太子殿下竟还有这样一面,凛冽霜雪也有化为和煦春风的一天,不得不叫人惊奇。 于是更多人又去看那名女子,也有消息灵通的宫人,对她的身份暗自有了猜测,兴许,这就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个旧梁国女人。 因下了一早上的小雨,地上不可避免地生了些泥泞,赵曳雪的鞋子踩上去就脏了些,北湛下意识皱起眉,道:“我抱你走,好么?” 竖起耳朵偷听的宫人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还要抱着走? 赵曳雪摇摇头,北湛只好作罢,一个十分有眼色的宫人道:“奴才派人去抬轿子来。” 不多时,轿子就抬来了,宫人们毕恭毕敬地请赵曳雪上了轿,动作又轻又稳,不敢有半点怠慢之处,生怕招来太子殿下的不满。 如此,一行人入了猎场,大臣们已经随同安庆帝的御驾到了,时间刚刚好,不少官员们见到了北湛,都十分恭敬地行礼,同时对他身后的舆轿投去好奇的目光,这里只有女眷才乘轿子,众所周知,太子殿下一贯不近女色,身边何时有了人? “皇兄!” 北潇潇一眼就看见了北湛,提着裙摆快步过来了,看了看他身后的轿子,道:“赵姐姐和我一起吧。” 北湛要去见安庆帝,到底不能带着赵曳雪,遂颔首道:“你要照顾好她。” 北潇潇一口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北湛与赵曳雪说了一声,这才离开,此时仍旧还有不少目光停留在那抬舆轿上,想看一看究竟其中坐着是哪位佳人。 不远处的高台下,身着深色骑射劲装的男人冷笑一声,同身旁的人道:“真有趣,你猜老二那轿子里是什么人?” 另一个人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笑了,道:“我如何知道?你这话倒是问住我了。” “这盛京还有你陆修齐不知道的事情?”贤王北业挑起眉,又问另一个人:“他不知道,你肯定是知道的,东江王,你来猜一猜。” -- 第139页 那人的个子不高,看起来文文弱弱,明显不是昭国人的身量,模样颇为斯文清秀,正是旧梁的国君李珏,因和贤王走得近,他最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脸上看着长了些肉,倒不似从前那么弱不禁风了,只是神色仍旧是懦弱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子唯诺之态,好像有人大声点对他说话,他就能吓得蹦起来。 听了北业的话,李珏又看了一眼那辆舆轿,正好瞧见一直玉白的纤手自内将轿帘子掀起来,露出里面的人来,即便是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仍旧能看得出女子眉目静美,气质清雅,非寻常人可比拟。 那般熟悉的容颜,李珏有些发怔,又被北业的声音唤回了神:“东江王?” 李珏轻轻啊了一声,忙道:“是,怎、怎么了?” 北业转过头看向他,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打趣道:“东江王听见本王刚刚说什么了吗?” 李珏方才走了神,哪里知道?他有些局促地道:“这、我……” 他说着,求助一般地看向旁边的陆秉文,陆秉文摇了摇折扇,笑得狐狸眼微微眯起,替他解了这个围:“许是刚刚看见了故人,东江王有些神思不属了。” 李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立即就坡下驴:“是,正是如此。” 北业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笑了起来:“这也难怪,本王险些忘了,那是东江王的旧人,昔日枕边人,如今相遇,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闻言,李珏瑟缩了一下,他下意识捂紧了右手,原本拇指和食指的地方已经结疤了,变得残缺不全,伤口明明早已经痊愈了,这时候竟然又隐约作痛起来,他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北湛那日的警告仍在耳畔,痛楚记忆犹新,如同深深烙在了灵魂之中,李珏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后脖子发凉,惧怕不已。 如今别说是和赵曳雪打招呼了,他恨不得拔腿就跑出八百里,离她越远越好,谁知道北湛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珏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必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声音还打着颤,北业看了他一眼,眼神露出显而易见的轻蔑,道:“你这模样,倒也不怪她跟了别人。” 李珏难堪地低下头,不敢接话,倒是陆秉文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 北业摸了摸下巴,看着那道倩影与北潇潇一道消失在棚架之后,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之色,道:“老二这么多年对那女人念念不忘,心甘情愿地捡破鞋,他倒是不挑剔,我看他也不像什么痴情种,这么说来,应该是这女人的滋味很不错了,东江王,你说是不是?” 李珏表情微变,支支吾吾道:“确、确实……” 一旁的陆秉文看向远处,适时地岔开话题,道:“皇上和月妃娘娘过来了。” 听到那个名字,北业的面上飞快地闪过几分厌恶,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常,理了理衣袍下摆,道:“走罢,去迎驾。” …… 赵曳雪与北潇潇一同往前走,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这时节山里的兔子都出来了,还有狐狸,赵姐姐,你见过狐狸吗?” 赵曳雪含笑道:“见过,但是没细瞧。” 她从前晕血的毛病还很严重,只远远看过几次,北潇潇一拍巴掌,道:“我给你打一只来瞧瞧,做个围脖儿正好,冬天戴着可暖和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劲装,看起来英气勃勃,十分飒爽,模样又娇俏,引来不少青年男子的侧目,在看见她身侧的赵曳雪时,那目光顿时变作了惊艳,但是碍于北潇潇的身份,倒是没人那么不开眼过来打扰。 这次春猎几乎聚集了整个盛京所有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也有不少官员携了家眷来,其中的用意不得而知,所以在高台旁侧,还设了棚户,专门给女眷休憩的场所。 北潇潇带赵曳雪过去时,棚户里已有不少人了,大多都是世家高官的千金,也有皇室贵女,只是身份都比不过北潇潇,见了她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热络地打招呼。 她们带着笑意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赵曳雪身上,无一例外的,或探究或好奇,一个与北潇潇关系熟一些的少女笑道:“殿下,您身边的这位姐姐是哪家的贵女呀?给咱们介绍介绍。” 北潇潇知道这群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含糊,大大方方地道:“这是我家姐姐,姓赵,你们都叫她赵姐姐好了。” 众人听罢,都哑然无语,面面相觑,人的身份没打听到,倒是平白无故认了一个姐姐,北潇潇还郑重其事道:“她的身份比本宫可高多了,你们不许怠慢她,待她要比待本宫还要尊敬,否则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可保不了你们。” 她说得可是实话,赵曳雪是她皇兄的心尖肉,她可不是比不是么?再说了,上一个惹她皇兄生气的人,已经变成残疾了呢。 要是真有个什么,这些个莺莺燕燕,娇娇小姐大概是吃不消的吧? 想到这里,北潇潇就轻叹了一口气,她希望这些人识趣一点,不要惹事情,她可是答应了皇兄的,一定要照顾好她家赵姐姐,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第78章 细雨霏霏,清寒入骨。…… 今日的天气并不算好, 在安庆帝到的时候,雨恰巧就停了,内侍笑着奉承道:“这大概是天上的雨神见陛下圣驾到了, 不敢冒犯天威,故而退去了。” -- 第140页 这话听得安庆帝心情顿时大好, 旁边的臣子们也纷纷附和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拍马屁, 安庆帝龙颜大悦,摆了摆手,笑呵呵地道:“时候不早, 不耽误诸卿的时间了, 传令下去, 现在就开始吧。” 圣谕传下去, 远处的侍卫们将早已准备好的兽笼推出来, 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猎物,只听一声令下,笼子门被同时打开, 霎时间无数飞鸟冲天而起, 走兽争先恐后地四散奔逃,声音隆隆,甚至连地面都轻轻震动起来, 场面壮观无比。 按照规矩,当由天子射第一箭, 鼓舞士气,有两名侍从恭恭敬敬地取了弓箭奉上来,安庆帝却摆了摆手,笑着对一旁的北湛道:“朕近来眼神不好使了, 还是让太子来吧。” 这话一出,下方的群臣都微微骚动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平静,侍从又将弓箭转奉给北湛,那是一张巨大的弓,由玄铁打造而成,重七十七斤,名为撼天弓,乃是当年开国太祖所传下来的,非臂力惊人者不能开弓,连拿起它都费劲,更遑论拉弓射箭了。 北湛向安庆帝行礼:“儿臣遵旨。” 他自侍从手中取了撼天弓,看向远处,走兽们仍旧在蹿逃,速度极快,将山林间的草木都带得簌簌摇动,障碍颇多,天气也不好,昏沉沉的,这种情况下,想要瞄准一只猎物可不容易,而且北湛身为储君,代天子开弓,射的猎物也要合适,总不能射来一只兔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北湛缓缓拉开撼天弓,瞄准了山林中的某一处。 不远处的棚户中,贵女小姐们也皆是紧张地捏着手绢,一个个面上露出担忧之色,有少女低声道:“哎呀,太子殿下要瞄准哪一只啊?” “是那只狐狸吧?我看见了,那狐狸蹿得好快!” “跑得那样快,能不能射中?” “说什么话呢?”有人不满意地道:“太子殿下神勇无匹,区区一只狐狸,岂会射不中?不会说话就闭嘴。” 挨骂的那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下子就生气了,反驳道:“你叫谁闭嘴呢?” “谁答应就是叫谁。” “你——” “好了!”突然一声娇喝震住了所有人,一个少女面带隐怒道:“吵什么吵?公主殿下还在这里呢,要吵都出去吵。” 赵曳雪看了一眼,那少女穿着一身劲装,看起来也是要去打猎的,面若春花,容色娇艳,是与北潇潇不同的漂亮,只是她的五官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具体哪里眼熟,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那少女察觉到了赵曳雪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微微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北潇潇忽然拉了一把赵曳雪,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道:“赵姐姐,皇兄要开弓了,你猜他会射哪一只?” 赵曳雪看了看高台之上,青年穿着一身青色的骑射劲装,身姿矫健,肩背挺直,英姿飒爽,让人想起出鞘的剑刃,暗藏着冷锋,却莫名能让人有安全感。 “赵姐姐?” 赵曳雪顿时回过神来,她看着北湛,想了片刻,随口道:“应该是那一只鹿吧?” “鹿?” 所有人都开始寻找起来,目光快速地自林间逡巡而过,然而并未看见赵曳雪所说的鹿,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道:“哪有什么鹿啊?瞎蒙的吧?” 也有人问赵曳雪:“鹿在哪里?” 赵曳雪指了指一个方向,道:“就在那石头旁边,刚刚跑过去了。” 众人又齐齐看过去,仍旧什么也没看见,正在这时,高台之上的北湛忽然一松手,有人低呼一声:“放箭了!” 箭矢疾飞而去,一头扎入了山林之中,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空气一时间安静无比,北湛放下弓箭,交还给侍从,似乎对射中了什么猎物完全不关心。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一支箭飞出去之后,仿佛就此消失在了林间,并没有猎物中箭的动静,官员们皆是面面相觑,以为太子殿下这一箭放空了,一丝丝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这时候按规矩应该是先喝彩的,可这种情况,臣子们也不知该说什么。 安庆帝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等待着,众臣也无人敢开口,过了许久,有侍卫策马疾驰而来,滚鞍下马,高声道:“太子殿下射中了一只鹿!” 闻言,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安庆帝原本皱起的眉宇也顿时松开了,面上露出些欣慰的笑意,朗声道:“好!” 有察言观色的官员们立即也跟着大肆称赞起来,皇上春秋鼎盛,太子英武不凡,实在是我大昭幸事云云,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无人注意到,贤王北业的表情倏然变得阴沉下来,冷冷地看着北湛,眼中浮现几分阴鸷之意。 棚户之内,眼下也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无人说话,北潇潇却毫不受影响,高兴地对赵曳雪道:“赵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我都没看见那一只鹿,你是怎么知道皇兄要射鹿的?” 赵曳雪眨了眨眼,道:“我胡猜的。” 北潇潇一脸不信:“真的?” 赵曳雪认真道:“是真的。” 北潇潇还是觉得很奇妙,笑嘻嘻道:“胡猜都能这样准,可见你和我皇兄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话一出,不少人的表情都变了,她们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赵曳雪身上,那些打量都变了味,仿佛棉里头藏着的细针,刺刺的,不怎么疼,却让人不舒服。 -- 第141页 北潇潇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里带着警告的意味,扫视一圈,与她对视的贵女小姐们都各自移开目光,不敢再看赵曳雪。 北潇潇顿觉乏味烦躁,又担心赵曳雪介意,索性道:“赵姐姐,第一箭射完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带你去打狐狸吧?” 赵曳雪自然不无不可,北潇潇拉起她离开了棚户,去命人备马。 待她们二人一走,原本安静的空气瞬间被窃窃私语打破了,少女们都低声讨论起来。 有人惊疑:“所以这个女人真的是太子殿下府里的?” 也有人怅然:“我之前是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我都是不信的,之前出了江缇儿那样的事情,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不喜欢女人,没想到……” “快别说江缇儿了,她那样的货色,如何进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就是,我看刚刚这个也不像什么好东西,一脸狐媚子样儿,你们瞧见她的态度没?全没将我们放在眼里。” “她嫁过人的。” 忽然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追问道:“居然嫁过人?” “那她怎么还和太子殿下……” “她哪里来的脸?定然是她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殿下。” “是啊是啊,她一个破鞋,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呢?” “林三小姐,你是听谁说的这事?” 那个林三小姐穿着一袭劲装,正是之前喝止她们的少女,所有人簇拥在她身边,她看了一圈,道:“我是听我哥说的。”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知道这话假不了了,有人追问道:“还有别的消息么?你哥哥在殿下手下当差,一定知道不少吧?” 林素挽想了想,道:“我哥和我说的也不多,听说那个女人从前和太子殿下是旧相识,后来抛弃了殿下,嫁给旧梁国的皇帝,梁国被灭了以后,她又抛弃了梁国皇帝,一直跟着咱们殿下了。” 闻言,众人皆是面露忿然,更有脾气急的人当场唾道:“这女人好不要脸!” “太子殿下一定是被她蒙蔽了,还有小公主。” “是啊是啊,太子殿下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什么喜欢,说不定是她使了什么龌龊伎俩。” 林素挽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圈,告诫道:“刚刚小公主说过了,不可以得罪那个女人,这些事情可是你们问我,我才说的,别回头追究起来,倒把我给卖了,那以后你们休想在我这里听到一个关于太子殿下的事儿。” 众人立即答应下来,信誓旦旦不会往外说,那林素挽这才满意地离开了棚户,往外走去。 却说北潇潇命人牵了马来,才想起一事,问赵曳雪道:“赵姐姐会骑马吗?” 赵曳雪看着那一匹高大的骏马,道:“略通一二。” 北潇潇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自己骑倒是可以,就怕你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我有一百个头都不够皇兄拧的。” 说完又吐了吐舌头,娇俏可爱。 赵曳雪失笑,北潇潇又命人多拿了一张小弓,赵曳雪看了看身上的裙装,道:“我恐怕不能射箭。” 北潇潇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无妨,给你做做样子的,你拿着玩就好了。” 闻言,赵曳雪不再拒绝,接过了小弓,又上了马,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远处青山层峦,苍穹如盖,山林间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翠色,雾霭轻拢,如同一幅上好的泼墨山水画。 她已经许久不曾骑马了,拿着那一张小弓的时候,忽然又忆起从前在燕京的时光,北湛带她去南山寺看桃花,似乎也是这时节,细雨霏霏,清寒入骨。 正在这时,赵曳雪隐约听见了马蹄声靠近,她回首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向她疾驰而来。 是北湛。 第79章 你叫过我阿湛,师父,还…… “皇兄。” 北潇潇笑着向来人招呼, 北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赵曳雪,一贯冷漠的眸中此时透着几分温柔,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赵曳雪犹豫了一下,唤道:“阿湛。” 北湛的神情顿时柔和下来, 眼里甚至透着三分笑意,把北潇潇都看呆了, 原来她皇兄竟然真的会笑啊,简直算得上是奇观了。 …… 不远处的高台上,安庆帝正在与几个心腹老臣说话, 说着说着, 不知怎么目光一瞥, 看见了骑着马的北湛, 还有他身边的女子, 两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颇好,他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瞧了一阵, 问旁边的内侍道:“太子旁边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一句话, 引得周围所有人都纷纷望去,内侍低声答道:“回皇上的话,就是那个旧梁的女人。” 安庆帝面露恍然之色, 又盯着那女子看了一眼,道:“模样确实是生得不错, 难怪太子那样的脾性都愿意留着她。” 内侍察言观色,谄媚奉承道:“好是好,不过比起月妃娘娘,到底还是差了些颜色的。” 说起月妃, 安庆帝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笑眯眯地道:“月妃是人间至绝色,无人能及。” 众人皆是附和,安庆帝龙颜甚悦,不知怎么有人提起了北湛,道:“太子殿下如今也是二十有五了吧?” 安庆帝问内侍道:“朕记得他是七月的生辰,是不是?” -- 第142页 内侍恭敬道:“皇上圣明,太子殿下是七月十八日出生的。” 安庆帝笑道:“看来朕虽然老了,记性却还是不错的。” 臣子们又是一通称赞,皇上千秋鼎盛,宝刀未老云云,之前提起北湛的大臣道:“臣以为太子殿下如今正是适当年龄,是时候挑选太子妃了。” 闻言,安庆帝也颔首,沉吟道:“你说得有理,此事本应当早就定下了,只是那时太子率军攻打梁国,耽搁了几年,这才使得他一直未娶正妻,都是朕思虑不周啊。” 说着,他面露几分自责,大臣们纷纷出言安抚,安庆帝想了想,问一个老臣道:“刘爱卿,朕记得你家中是有一个嫡亲的小孙女还在闺中,是不是?” 那刘姓官员神色颇为惶恐,连忙恭声道:“回皇上的话,老臣的小孙女儿去年刚刚及笄,如今确实待字闺中,还未正式说亲。” 安庆帝笑道:“这不就是有一桩亲事了?” 那刘姓官员道:“承蒙皇上厚爱,老臣惶恐。” 一来二去,眼看这婚事竟然就要这么草草定下了,不少人暗地里着了急,一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太子妃乃是未来的国母,其人选应当要慎之又慎,精挑细选,不可如此草率,更何况,成亲还是太子殿下的人生大事,应当也要问一问他的意思。” “李大人说得不错。” 好些人出声附和他,闻言,安庆帝便颔首道:“是这个理,既然如此,那就传朕的旨意下去,京中所有适龄的世家女儿,都挑选一遍,总有合适的人选,此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吧,太子自己也挑一挑。” 自先皇后病逝,中宫一直空悬,月妃又不爱理这种俗事,安庆帝每日国事缠身,也没有那么多功夫,交给礼部去办再好不过了,总之最后挑个过得去的人就行。 …… 安庆帝与大臣们商量的这些事情,北湛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他策马带着赵曳雪往山林里走,才走到一半,北潇潇收到了皇兄的眼色,十分自觉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悻悻地骂,皇兄大骗子,还说让她带着赵姐姐玩,害她白高兴半天,最后落得空欢喜一场。 一拨侍卫跟着北潇潇离开了,只剩下晏一和林康远远缀在二人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时观测四周的动静。 林康看着前方的北湛与赵曳雪,嘿嘿笑着对晏一道:“晏少颖,当初那五两银子输给我不冤吧?” 晏一轻嗤一声,道:“区区五两银子,值得你记半辈子了,来日你儿孙绕膝时,可千万要记得说给他们听,代代相传。” 林康大笑起来:“既然你这样要求,那我定当照做,也不辜负你我兄弟情分。” 晏一:…… 两人正闲话,林康忽然往一个方向看去,晏一也噤了声,凝神细听,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问道:“怎么了?” 林康摇摇头,皱着眉头,道:“我好像听见我小妹的声音了。” 晏一讶异道:“她也来了?” 林康啧了一声,道:“我本是不让她来的,好说歹说这丫头片子就是不听,非要过来凑热闹。” 晏一低声道:“她还没对殿下死心啊?” 林康面露无奈,道:“我是告诉过她了,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捉着我一个劲问殿下和赵姑娘当年的事情,你说人家两个人的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图什么呢?” “这是还没死心了,”晏一了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你都告诉她了?” “没有,”林康立即辩解道:“我是那种嘴碎的人么?殿下之前下了明令的,谁敢提那些事情?素挽她问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说,她就作罢了。” 晏一却皱起眉,道:“我看没那么简单,你妹妹的性子,你不知道么?” 林康也有些担心起来,迟疑道:“虽说如此,可她到底没再问我了,应该是放弃了吧?” 晏一道:“你不说,别人可不一定,世上多的是口舌杂的人,你最好问一问她。” 闻言,林康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等下次见到她,我就找个机会问问。” 正是初春时节,天气渐暖,经过了一个冬天,林间走兽都纷纷出来觅食了,不时能听见有轻微的窸窣之声闪过,又很快归于平静。 马蹄踩踏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因被雨水浸湿了,变得十分绵软,林间的草木刚刚绽出新芽,叶片还未完全长成,不怎么密集,偶有横生的枝条挡住去路,北湛便先一步将它挑开了,让赵曳雪过去。 赵曳雪捏着北潇潇给她的那张小弓,轻轻拉了拉,笑道:“这弓也太小了,和我当年刚刚习箭的那张弓一样,哪里射得了兔子?” 北湛拨开树枝,随口道:“她的箭术虽然不怎么精湛,但是嘴上会很吹,这小弓是宫人拿来哄她玩的。” 言谈之间,把自家妹妹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赵曳雪顿时失笑,道:“你不教她么?” 闻言,北湛忽而看了她一眼,道:“我此生只有一个弟子,不教其他人了。” 赵曳雪心中一跳,下意识别开了视线,看向旁边,就好像那树梢枝头有什么东西吸引她的目光一般,认真专注,聚精会神。 直到听见北湛唤她:“蛮蛮。” 赵曳雪这才又回过头来,问他道:“做什么?” -- 第143页 北湛望着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你当初说过的。” 赵曳雪顿时涨红了脸,有些气又有些羞恼,低声道:“年少无知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你无端端提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听我叫你一声爹?” 北湛想了想,语气十分诚恳地道:“倒也不是不行,你叫过我阿湛,师父,还从没叫过爹。” 赵曳雪气极反笑了,张口正欲骂他,北湛忽然伸手过来,替她拂去鬓边沾到的雨珠,轻声道:“许多年前的时候我便想过,倘若你是跟着我长大的该多好,我必然会好好疼惜你,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来,而不需要你那样辛苦地活着,仰人鼻息。” 赵曳雪猝不及防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一股酸楚自心头升起,然后蔓延到鼻端,她的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像被打湿的桃花,只需要一阵清风,雨水便会颤颤而落。 北湛勒停了马,伸手替她擦去满溢的眼泪,动作温柔无比,仿佛在对待他最为珍爱的宝藏,力度都不敢大,生怕弄疼了她。 赵曳雪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他熟悉的俊美面容,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的哽咽:“看不出来,原来你那么早就想当我爹了啊?” 北湛忍俊不禁,伸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坦然道:“是啊,很早之前就想过。” “那可不行,”赵曳雪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我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真成了他,不是还得给我找十个八个娘?” 北湛:…… 正在这时,赵曳雪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下意识望了望四周,北湛问道:“怎么了?” 赵曳雪迟疑道:“好像有人在看我。” 北湛道:“是林康和晏一么?” 赵曳雪摇摇头:“不对,不是他们,好像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晏一大喝一声:“殿下,快让开!” 赵曳雪循声望去,只看见一枝箭矢朝他们疾射而来,她的脸色骤变,下意识对北湛道:“走开!” 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以为,那枝箭是冲着北湛而去的,所以,当箭刺中赵曳雪的马时,她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马儿痛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瞬间爆发的力道险些把赵曳雪从马背上甩出去! “蛮蛮!” 北湛立即伸手去拉她那匹马的缰绳,但是马在受伤之时简直发了狂,长嘶着往前急奔而去,赵曳雪就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仿佛随时要被抛出去,这一旦摔到了,不死也要重伤。 北湛此生从未如此惊惧过,他紧紧抓着那根缰绳,哪怕掌心被勒得血肉模糊也不敢放手,急声唤道:“蛮蛮,趴下来!抓住我的手。” 赵曳雪顺势趴在马背上,一手死死抱住马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了北湛,然而不等北湛将她拉过去,身后就传来林康惊慌失措的声音:“殿下,小心树!” 赵曳雪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是一棵歪脖子树,正好挡在了她和北湛之间,倘若北湛再不松手,他的手臂势必会被生生撞断。 思及此处,赵曳雪再顾不得多想,松开了北湛的手,同时抓住缰绳,大声道:“让我自己来!” 第80章 “我这么喜欢你,下辈子…… “蛮蛮!” 北湛在叫她, 可是赵曳雪已经没有余暇顾及了,身下的马中了箭,完全失去控制, 没头没脑地往山林深处狂奔而去,这种时候她能抓住缰绳已是竭尽全力, 倘若被甩下马背,必然是脑浆迸裂, 血溅当场! 赵曳雪尽力伏低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耳畔传来呼呼风声, 无数树枝荆棘劈头盖脑地扫过来, 将她的衣裳都划破了, 手背和脸颊大概也破了口子, 火辣辣的疼。 身后传来北湛的呼喊, 他竟然追上来了,隐约在说着什么,但是风声太大了, 赵曳雪完全听不清楚, 只大致听见他说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 下一刻,赵曳雪就明白了,她的视野骤然变得开阔起来, 前方是一大片山谷,就像一个巨大的碗, 形状近乎完美,谷底长满了苍苍绿树,倘若放在平时,赵曳雪一定会觉得这风景极美, 但是眼下,她身下的马正没头没脑地冲着那山谷急奔过去。 前面就是悬崖! 赵曳雪只觉得毛骨悚然,人在生死关头爆发的力气是惊人的,她拼尽全力拉紧了缰绳,那马儿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势头竟然缓了一缓,前蹄跪地,堪堪在崖边轰然倒下,因着惯性太大,赵曳雪一时间猝不及防,一头从马背上往前栽了出去。 耳畔风声呼呼,她隐约听见北湛的声音,带着惊慌失措:“蛮蛮!” 北湛亲眼看着那一抹纤细的影子滚落下去,霎时间,他浑身的血都要凝结成冰,破开皮肉,泛着针刺一般的密集疼痛,他甚至来不及勒停马,就扔了缰绳跃下地,朝着悬崖边上急步奔去。 山谷间的风很大,吹得人冰凉彻骨,赵曳雪紧紧抓着马的缰绳,她下意识低头望向脚下,顿觉头晕目眩,只见苍苍松林如一张翠绿色的织锦,漫漫铺陈开去,沉沉浮浮,如海浪一般,这若是掉下去,只怕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思及此处,赵曳雪只觉得毛骨悚然,脊背发寒,再往上看,距离上方足有一臂之远,她现在全凭着那一匹马的重量吊在悬崖,整个人摇摇欲坠,山谷间的冷风很大,吹过来时,赵曳雪觉得自己好像在荡秋千似的摆动,手指都快麻木了,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点力量才没松开手。 -- 第144页 可她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又兴许下一刻,她就会掉下去。 而那匹该死的马还在不断地挣扎着,口中发出痛苦的哀鸣之声,它距离悬崖边也越来越近,每挣动一次,赵曳雪就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去。 她的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朝这边滑过来,前蹄都已经探出悬崖的边缘了! “蛮蛮!” 北湛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赵曳雪抬起头,看见他大松了一口气,脸色犹自有些苍白,神色中透着后怕与惊惧,声音甚至微微颤抖:“你抓住我的手。” 赵曳雪的胳膊已经酸疼得要握不住马缰了,她试图伸出左手去握住北湛,但是却发现手臂剧痛无比,根本无法抬起来,她脸色微微发白,无措地道:“我的手受伤了,抓不住你。” 闻言,北湛便伸手去握住她,正在这时,那匹濒死的马竟然又挣扎起来,发出痛嘶,不住地哀鸣,蹄子乱踢,无数沙石四溅开来,落尽了赵曳雪的眼中,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往下坠去。 在下坠的前一刻,她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可是她下坠的力道太大了,竟然把北湛也一同带了下去! 人从高处落下来的时候,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就好像整个身体没有了重量,轻飘飘地穿过那些雾霭,像一颗小石子,不断地下降,下降…… 仿佛要坠入地底下去。 赵曳雪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那一刻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长到她竟然回忆了整个前半生,她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快乐都和这个人有关。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在湖边看雪,他陪她做花灯,教她练剑,带她去看南山寺的桃花,他们一起过上元节,他在小镜湖给她唱歌,他们去月老庙…… 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一幕一幕,清晰如昨,就仿佛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除非身死,不敢或忘。 赵曳雪竟然有些后悔,她难过地想,早知道她的这一辈子这样短暂,一开始就走错了,她不该嫁去梁国,当初应该勇敢一些,哪怕是从公主府里偷出一匹马,拿一把剑,冲去大牢里把北湛救出来,然后他们一起逃出燕京,逃出庄国,天下那么大,去哪里都好,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他们还可以在一起整整六年。 人的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六年啊?就这样被她白白浪费了,最后还连累了他。 想到这里,赵曳雪就觉得可惜,她难过得鼻尖都有些发酸,眼眶里涌动着热意,然后又被呼啸的山风吹得冰凉。 她把脸埋入北湛的怀中,鼻端又嗅到了那清冽如冰雪一般的气味,安心无比。 她忽然间,觉得死也不那么可怕了,今日同死,共赴黄泉,想必还能牵着手一起去奈何桥,下辈子还能再相见。 思及此处,赵曳雪又想起来什么,急忙抬起头大声对北湛道:“你一定要记得我!” 北湛没听清,面露茫然,赵曳雪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么喜欢你,下辈子你一定不能忘了我!” 北湛愕然,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哗啦一声,赵曳雪感觉到无数的树枝从身边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北湛大概是撞到了哪里,口中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下一刻,赵曳雪就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被抛在了硬邦邦的地上,噗通一下,她整个人就被彻骨的冰冷包裹起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了耳边传来水流之声…… 第81章 你还病着,受不住的。…… 悬崖边, 晏一和林康总算是赶到了,但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北湛的马停在旁边, 不时打个响鼻,甩了甩尾巴, 而它的主人不知所踪。 晏一脸色发白,道:“殿下人呢?” 林康看了他一眼, 深吸一口气,走向崖边,地上有显而易见的挣扎痕迹, 他伸手在石头上摸了摸, 是新鲜的血迹, 北湛没有受伤, 只有赵曳雪的那匹马中箭了。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悬崖处, 那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 林康咽了咽口水,道:“赵姑娘的马,应该是掉下去了, 那她自己……” 晏一脸色由白转青:“殿下大概是去拉她了。” 那种危险关头, 怎么可能拉得住? 惨剧发生在自家殿下身上,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难看,晏一探头往悬崖下看, 山谷间松涛如浪,云雾霭霭, 人要是掉进去,估计会摔成粉身碎骨。 天色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令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一滴雨珠砸在晏一的脸上,冰冷刺骨,很快又是第二滴,第三滴,雨水忽然变得密集起来,很快就连成一片,淅淅沥沥,山谷间的云雾更浓了,今天实在不是打猎的好时机。 晏一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骂了一声娘,道:“走,我们带人下去找。” ……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无比,一阵冷一阵热的,头昏脑涨,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是昏暗的天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天黑了? 赵曳雪下意识撑起身子,一阵晕眩感传来,她整个人险些一头栽倒,好在,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接住了,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淡淡的清冽气味,熟悉无比,是北湛。 赵曳雪原本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 第145页 话才说出口,她自己就吓了一跳,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仿佛含了一把砂砾似的,火烧火燎的疼。 北湛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隐约透着担忧,他伸手摸了摸赵曳雪的额头,答道:“我们在一个山洞里,之前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个湖,才让我们幸免于难。” 赵曳雪直起身来打量北湛,问道:“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 赵曳雪不信,扒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道:“真的?” “真的。” 北湛的语气虽然是无奈,但是他的眼中却透着欣悦的意味,仿佛很受用一般。 赵曳雪见他果真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靠了回去,下巴搭在他的手臂上,庆幸地道:“真走运啊。” 北湛轻轻嗯了一声,道:“此番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用手仔细地捋开赵曳雪的鬓发,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下辈子还是会记得你的。” 赵曳雪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撞入一片温柔之中,他道:“蛮蛮,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记得你的。” 听见他说这些话,赵曳雪的心尖都颤了起来,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把泪意憋回去,又低头把脸埋在北湛的肩头,闷声闷气地道:“我也是,阿湛。” “我后悔了。” 北湛一怔:“后悔什么?” 赵曳雪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后悔当初嫁去梁国,我那时应该直接把你带走的,这样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再也不必分开。” 听闻此言,北湛沉默片刻,双手将她抱得更紧,他的目光落在那鸦青的发丝上,轻轻道:“往后我们也不分开了。” 赵曳雪用力点头:“嗯。”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北湛,像一个孩子一样执拗地问道:“你喜欢我么?” 男人一贯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几分笑意,摸了摸她的发顶,无奈地道:“我不喜欢你,还喜欢谁?” 赵曳雪道:“一直喜欢么?” “一直喜欢。” 她追问:“有没有不喜欢的时候?” 北湛答道:“没有,一直喜欢你,此生从未间断。” 赵曳雪试探道:“我从前骗你的时候,你也还是喜欢么?” 绕来绕去,却是想问这个,北湛有些好笑,但是看见她专注认真的目光,又忍住了,温声答道:“那时候不知你是为了救我才说出那样的话,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 “所以你骗我,我也喜欢你的。”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女子的脸颊,像是在触碰着一朵娇嫩的花,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喜欢你,毋庸置疑。” 这一刻,赵曳雪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了,浸泡在了温水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她靠在北湛的怀中,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是却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空气静谧而温馨,如同有蜜糖在柔软地流淌。 正在这时,一阵冷风自外吹来,赵曳雪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北湛立即抱紧了她,问道:“怎么了,冷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摇摇头,道:“我没事。” 话虽如此,但是她沙哑的声音却作不了假,北湛没有拆穿她,只是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颔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上,低声道:“等雨停了,我就带你离开。” 赵曳雪点点头,目光环顾四周,这个山洞看起来不大,但是胜在洞口有大石挡着,遮去了冷风和雨,一线天光自上方倾泻下来,将洞里空间照得蒙蒙发亮,旁边生了一堆火,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赵曳雪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看什么都发花,她的心情却极好,轻飘飘地如在云端,还傻傻地道:“不离开也好,咱们就在这里住着,一辈子也不必分开。” 北湛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心微微皱起,赵曳雪追问道:“你不愿意么?” 北湛立即道:“愿意。” 赵曳雪坐起身来,道:“你刚刚没有说话,分明是不乐意。” 北湛又把她按倒在怀里,耐心地解释道:“没有不乐意,只是你发热了,若是不及时看大夫,恐怕会变得更严重。” 赵曳雪乖乖躺在他怀中,只觉得头昏昏的,整个人仿佛陷在了棉花堆里也似,她伸手摸了摸北湛的脸,说起胡话来:“我看见你的眼里有星星,阿湛,你的眼睛真好看。” 北湛握住她的手,神色中透着几分担忧,轻声解释道:“我的眼睛是遗传我母妃的,她的眼睛更好看,厉山族的族人,眼睛都是灰蓝色的,只有我是灰色,因为我是杂种。” 赵曳雪吃惊地张大眼睛:“谁这么说你?” 北湛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低声道:“很多人,那时候太小,已经记不得了。” 正因为他这双灰色的眼睛,不似正常的昭国人,也不像厉山族,就连安庆帝都疑心他不是自己的种,对他十分不喜,甚至多次冷言相斥,月妃是不管这些的,于是上行下效,北湛幼时在宫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就连宫人都敢背地里叫他杂种,自记事起,这个称呼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去了庄国。 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这双灰眼睛的异常之处,因为人们都以为昭国人天生就是这样的,没有人再叫他杂种,他还在那里遇到了赵曳雪,此生最爱之人。 -- 第146页 想到这里,北湛的心绪顿时平复下来,赵曳雪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道:“他们都是胡说的,我不觉得灰蓝色好看,灰色才最好看。” 她用指尖轻轻描摹着那线条漂亮的眼角,北湛的眼睫长而直,垂下眼时,像铺开的扇,笼着眸子,眼有碎光,流而不动,好看极了。 赵曳雪忽然抱着他,支起身子在他的眼角轻轻亲了一口,然后望着他,脸颊泛起微红,像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眸光亮亮的,道:“不要听他们的,听我的,你最好看。” 北湛那双深烟灰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浪潮翻涌起来,蕴藏着无限的柔软和温情,几乎要把人吞没,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赵曳雪下颔,然后扣住,低头吻了下去。 两人的唇甫一贴近,赵曳雪便觉得有一种酥麻的战栗感,自心底蔓延开来,顺着脊背往上,头皮都有些发麻了。 亲吻实在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它能拉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彼此无限接近,在此刻,他们仿佛融在了一处,能感知对方的心跳与情绪。 渐渐的,空气变得暧昧而粘稠,北湛含着怀中人柔软的唇,像是在亲吻着一片娇嫩的花瓣,要将她嘬成甜甜的蜜,吞入腹中。 赵曳雪被亲得舒服了,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儿,软软绵绵,让人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揉到心里头去。 北湛亲了一阵,忽然停下来,赵曳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唇瓣被吻得红艳艳的,像涂了口脂一般,泛着水亮的光泽,又如含着一枚樱桃颗,微微张着,她仰头看过来,姿态仿佛在索吻。 北湛低头望着她,眸色深如子夜,呼吸有些微的急促,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怀中人的唇瓣,将那柔软的唇磨得更红,仿佛要渗出血来。 他声音微哑,道:“蛮蛮,不亲了,你还病着,受不住的。” 闻言,赵曳雪的神智终于稍微清醒了,从那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她的脸登时变得通红,羞恼地埋入了他的怀中,听见那人轻轻地笑着,胸膛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伴随着轻颤。 第82章 谁会傻得用刻了字的箭暗…… “啪——” 茶盏被砸落在地上, 碎片飞溅开来,划破了晏一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 然而他只是垂首,与林康并肩跪着, 不敢吭声。 安庆帝简直是暴喝出声:“你说太子他掉到悬崖下去了?你们是怎么保护他的?啊?都是饭桶吗?” 当今的脾气算得上好,平时也很少和大臣们置气, 发火的时候更是不多见,如今他骤然暴怒,确实是不同凡响, 众人都吓得屏住呼吸, 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唯恐触了帝王的霉头。 骂到最后, 安庆帝情绪激动得险些喘不上气来, 抓住衣襟都要翻白眼了,贴身的内侍立即上前去,替他抚背顺气, 不住劝道:“皇上消消火, 消消火,还是太子殿下安危要紧。” “对,”安庆帝立即下令道:“快让人下去搜, 把那个崖底下翻过来,都要给朕找到太子, 快去!” 晏一和林康连忙领命去了,安庆帝站起身来,将要走,忽然又问随侍的宫人道:“月妃呢?” 宫人答道:“月妃娘娘方才说闷, 去散心了,奴才派了人跟着伺候的。” 安庆帝放下心来,吩咐道:“在找到太子之前,任何人不得向月妃透露这件事,否则朕摘了他的脑袋!” 宫人们立即惶恐跪下,齐齐应声。 …… 雨一直未停,赵曳雪坐在石头上,向洞口外往前,听见雨声淅淅沥沥,晶亮的雨珠从上方滴落下来,连绵成了一片,如同珠帘。 她伸手接了一滴,啪的一下,水花四溅开来,泛起一阵冰冷的凉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将她的手包入掌心,收回来,北湛的声音响起:“不要玩雨。” 赵曳雪笑起来,眉眼微弯,桃花目中透着亮亮的碎光,道:“雨水好凉,很舒服。” 她的声音无力而虚弱,手也是滚烫的,北湛捏在手心揉了揉,眉头紧蹙,道:“是你发热了。” 他的面上透出几分担忧之色,看向外面,雨势不小,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离开,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再过不久,就要天黑了,他们却还水米未进。 北湛问怀中人:“饿么?” 赵曳雪摇摇头,她不觉得饿,只觉得头有些痛,浑身没什么力气,但凡北湛不扶着她,她就要躺下去了。 她小声道:“我有些困。” 北湛道:“那你休息一下。” 说着,便将她拦腰抱起来,入了洞里,火光已经变小了,北湛用柴枝拨了拨火堆,未燃尽的树枝又重新烧了起来,旁边还有一层厚厚的落叶,十分干燥,大概是被风刮进来的,日积月累,不知多少年了,踩上去都软绵绵的。 北湛把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这才让赵曳雪躺下,他坐在旁边,轻轻抚着她的发丝,道:“睡吧。” 赵曳雪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睁开,道:“你是不是要走?” 北湛怔了怔,没想到她竟如此敏锐,道:“没有要走,我只是想出去看看能不能弄些吃的来,你已经快一天没进食了。” “我不饿。” 赵曳雪说着,侧过头来仰视着他,道:“你去吧,小心些。” -- 第147页 北湛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旧是滚烫,他的眉心皱起,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休息,不要乱走。” 赵曳雪点点头,北湛将她身上的衣袍裹紧了些,又绑了几个结,确认不会透进一丝风,这才起身离开,赵曳雪看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洞口晃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空气恢复了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不时发出叮咚之声,十分好听,赵曳雪听着这悦耳的雨声,头痛都减轻了许多,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曳雪悠悠醒转,她是被饿醒的,一整日未进食,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还病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呛人,又带着糊味儿,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她被呛得不住咳嗽起来,紧接着就一只手伸过来,试了试她的额头,手心微凉,缓解了热度,赵曳雪下意识轻轻蹭了蹭,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透了,火堆的光芒影影绰绰,映入北湛的眸中,像是盛满了温柔的星光。 “我睡了多久了?” 赵曳雪甫一开口,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北湛将她抱入怀中,道:“睡了一个时辰了,饿不饿?” 赵曳雪点点头,不止如此,她还渴,喉咙火烧火燎得疼,像是含了一把沙子,连吞咽口水都有些费劲了,北湛道:“等会。” 他起身去了角落,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赵曳雪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个竹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里面盛满了清水。 “喝吧。” 清凉的水入口,赵曳雪顿觉喉咙好受了许多,她捧着竹筒,清了清嗓子,想起一事来:“我刚刚好像闻到了焦味,是什么?” 北湛顿了一下,道:“没什么。” 那一下停顿就很可疑,赵曳雪道:“果真?你可不要骗我。” 闻言,北湛果然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如实答道:“我在烤东西,不过火候把握得不好,烧焦了。” 他说着,略微让开身子,赵曳雪看见了地上扔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想伸手拿起来看,却被北湛拦住了,他难得有些局促地道:“别烫到手了。” 赵曳雪拣起一根柴枝戳了戳,硬邦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炭,她十分好奇地道:“你烤的是什么?” 北湛答道:“是肉。” 赵曳雪微微挑眉,讶异道:“你抓到的?” 北湛摇摇头,道:“是那一匹马,也掉下来了。” 赵曳雪恍然顿悟,颇有些唏嘘地道:“之前它害得我们掉下来,现在我们倒要靠着它活命了。” 北湛道:“只是马肉的味道不好,你恐怕吃不惯。” 赵曳雪却道:“这有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虽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却从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在某些时候,赵曳雪甚至比寻常人更能忍耐。 她靠在北湛怀中,用柴枝戳着那块硬邦邦的马肉,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匹马是中了箭才发疯的,那箭呢?” 北湛从地上捡起一枝箭来,道:“在这里。” 赵曳雪接过来,借着火光打量那枝箭,上面是有刻字的,只要参加这次春猎,所有的箭上面都要刻上姓氏,自证身份,以免混淆了。 箭被北湛清理干净了,铁铸的箭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林字。 赵曳雪吃惊地抬头:“是林家的人?” 她记得林康,北湛的亲信下属,是一个脾性很好的年轻人,事发的时候,他和晏一还跟在两人后面,有晏一看着,他绝没有机会射箭。 退一万步说,谁会傻得用刻了字的箭暗算别人? 第83章 获救。 北湛拿过那一支箭, 轻轻掂了掂,道:“待回去之后,我再叫人彻查此事, 若是揪出了幕后之人,必然要他付出代价。” 话到最后, 声音冷肃,如冬日的萧杀寒风, 透着锐利的锋芒。 ……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四周安静无比,赵曳雪能听见有细碎的雨滴声音传来, 一下一下的, 她看着北湛拨弄火堆, 火星子腾起来, 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响。 她忽然问道:“会有人来找我们么?” “会, ”北湛把树枝放下,轻轻揽住她的肩,道:“晏一和林康会来的。” 赵曳雪靠在他的怀中, 仰起头, 突发奇想道:“山谷底下这么大,你说他们会不会很久以后才找到,说不定那时候我们已经化成了两具白骨, 就像现在这样紧紧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北湛摸着她的脸颊, 有些好笑,道:“我会养活你的,怎么会化成白骨?” 赵曳雪想了想,道:“那就变成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路都走不动的那种。” 北湛便道:“倘若是那样,此生共白首,便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赵曳雪仰头看着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似有温柔流淌在其中,她道:“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在这里厮守到白头。” 然而,他们毕竟并不可能真的在此处老去,赵曳雪生了病,虚弱无力,浑身滚烫,到深夜的时候,人都有些迷糊了,沉沉地昏睡着,模糊中听见北湛在叫她,语气担忧焦急,她没什么力气回答,只好用手指轻轻地挠了挠他的手心,以示自己还醒着。 但是她终究不敌那沉沉的困倦和疲惫,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赵曳雪听见北湛叫她的小名,她有些着急,却只来得及动了动小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第148页 …… 这于参加此次春猎的所有人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太子殿下竟然掉到悬崖下面去了,生死不知,安庆帝下了圣旨,命所有人都去山谷里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时间,引得人心惶惶。 晏一和林康带着御林军侍卫下到山谷,北潇潇也非要跟着,不只是她,但凡腿脚还灵便的,就没有人敢不来,且不说太子殿下是不是被人暗算的,这个节骨眼不来表忠心,岂不是招皇帝的眼么? 别管最后能不能找到人,但是姿态一定要摆足了。 众人举着火把列队而行,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黢黑的山林,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远处不时传来呼喊之声,从上午一直找到现在,体力弱一些的都吃不消了,只是无人敢叫累,咬牙支撑着。 北潇潇也走不动路了,脚底被磨出了泡,一瘸一拐的,但是她能忍,一声不吭,还是林康注意到了,回过身来道:“殿下,你不如在这里休息吧,属下派几个人跟着你。” 北潇潇却是个倔脾气,道:“我还能走。” 走是能走,但是她毕竟年纪小,脚程不及青壮男子,没一会就会落在最后面,深山老林里什么都有,林康还得分暇照看她,万一出点什么岔子,他十个脑袋都不够摘的。 正在林康为难之际,旁边悠悠传来一个声音,道:“这种节骨眼了,就不要给人拖后腿了。” 北潇潇听了,怒目而视:“你说谁拖后腿?” 说话的人正是贤王北业,他甩了甩湿透的袖子,语气倨傲地道:“说你,你跟来有什么用?” 北潇潇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气道:“我来找我皇兄,倒是你,你来有什么用?你根本没想找皇兄!” 北业确实是跟来看热闹的,他若不来,恐怕会招人口舌,父皇那边不好交代,只不过这话不能说,如今被北潇潇拆穿,他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你可不要乱说话,我是真心盼着早些找到太子殿下的。” 他面上带着笑意,神色轻松,与他的话截然相反,北潇潇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有心想骂他两句,但是时机不对,她也懒得和这个讨厌的人吵,遂用力地哼了一声,看向北业身旁的陆秉文,道:“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不管你们安的什么心思,只要皇兄还活着,他就永远是太子!” 她心里门儿清,北湛坠崖的事情太蹊跷,保不住有多少人正在心怀鬼胎地算计着呢。 北潇潇翻了一个白眼,忍着痛大步走到前面去了,北业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冷哼道:“黄毛丫头。” 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阴鸷的意味,旁边的陆秉文开口道:“没必要与她一般见识。” 北业嗤笑一声,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呵……” 他话中的未竟之意,是个人都能听得懂,陆秉文自然不例外,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提醒道:“人多耳杂,慎言。” 北业扯了扯唇角,倒是没继续说下去,正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隐约有人在说话,语气里带着欣喜激动的意味,他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微微皱起眉道:“怎么了?” 陆秉文凝神细听了片刻,低声道:“说是发现太子殿下的踪迹了。” 闻言,北业的眉心用力皱起来,低声骂了一句,之前看热闹的轻松心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遗憾和惋惜,道:“真是见鬼了……” 那么高的悬崖,是个人都该摔成一滩肉泥了,北湛难不成长了翅膀么? 他忽然又想起来北潇潇刚才说的话,只要北湛不死,他就永远是太子,于是北业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现在只希望北湛摔残,断胳膊断腿都行。 晏一和林康发现了北湛留下的线索,很快就顺着找到了那个山洞,里面还传来了些许火光,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北湛抱着一个女子从山洞里出来,形容虽然稍显狼狈,却气势不减,依然是那个矜贵从容的太子殿下。 全须全尾,一点伤都没有,北业不信邪地来回打量好几遍,顿时有些失望,下一刻,就对上了北湛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北业率先移开视线,对陆秉文道:“既然现在人也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语气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陆秉文四下里看了看,果然有几个人立即看向别处,欲盖弥彰的意味实在是过于明显,北业方才的话一定是被他们听到了。 但是现在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陆秉文心里叹了一口气,提醒道:“毕竟是太子殿下,你要不要去与他说几句话,慰问一番?” 闻言,北业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厌恶地道:“不必了,我看他现在恐怕也没空理会我,走吧。” 陆秉文看着他没入黑暗中的背影,眉头也渐渐皱起来,狐狸眼里没了一贯的笑意,难得地透着些许凝重的意味。 …… 赵曳雪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舌尖苦得厉害,像是有人在往她嘴里喂什么东西,难吃得要命,她硬生生地被苦醒了。 赵曳雪吃力地抬起手挡了一下,迷茫地睁开眼,正好对上玉茗的视线,小丫头满面惊喜,眼眶倏然就红了,吧嗒吧嗒哭起来,呜呜咽咽道:“主子,你可算醒了呜呜呜……你吓死奴婢了……” -- 第149页 她一边抹眼泪,哭得赵曳雪脑仁儿都疼了,还要出言安慰她:“我没事,你别哭了,又没死。” 玉茗连忙呸呸呸了几声,眼睛通红地看着她,哽咽道:“您都不知道您睡了多久了,奴婢担心坏了,大夫来了好几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被太子殿下赶走了。” 赵曳雪看了看四周,陈设都十分陌生,从没见过的,她问道:“现在还是在行宫吗?” 玉茗点点头,见她要起来,连忙上前扶着她,关切道:“主子,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对,奴婢要去告诉太子殿下。” 赵曳雪只觉得头还晕乎乎的,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问题,便拉了拉她的手,道:“我没事,不急,现在过去多久了?” 玉茗吸了吸鼻子,道:“已经一天一夜了,那天太子殿下亲自抱着您回来的,怎么叫您都不醒,太子殿下当时急得脸色都变了,好像要杀人一样,吓得大夫都不敢进门来。” 她说起这话时,面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赵曳雪想象了一下北湛盛怒的模样,觉得可能确实有些吓人,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我现在不是好了么?” 玉茗擦了一把眼睛,用力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道:“太子殿下正在派人查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把暗算你们人揪出来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 她忿忿地道:“实在是太坏了,奴婢差一点就见不到您了。” “嗯?”赵曳雪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问道:“当天的事情?” “对啊,”玉茗张大眼睛看着她,道:“不是有人暗算太子殿下么?您不记得了?” 她面上又透出几分忧心之色来:“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赵曳雪一把拉住了她,道:“我都记得,只是昏睡了这么久,脑子有些迷糊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是有人暗算太子,我只是被牵连到了,是么?” 玉茗点点头,赵曳雪登时明白过来,原来北湛并没有告诉安庆帝,其实那一枝箭是射中了她的马,而非北湛的。 所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太子殿下被暗害的事情上,除了晏一和林康之外,就只有那个射箭的人知道真相了。 暗算一个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普通人,和暗算一国的储君,那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了。 第84章 噗通,噗通…… 次日天气放了晴, 一扫前些日子的沉闷,今年的春猎才总算有了些模样,只是北湛没再出去, 而是陪着赵曳雪,寸步不离, 就连药都要亲手喂,不假手他人。 赵曳雪的秀眉微微蹙起, 别过头,恨不得离那勺药千八百里远,道:“这药怎得这么难闻?从前不是这样的。” 北湛解释道:“每个大夫开的方子不一样, 故而气味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刘太医的医术很好, 你喝了这药, 伤寒很快就会大好的。” 他的态度极尽耐心温柔, 就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看得一旁的玉茗咋舌不已,大概谁也想不到, 对外人不假辞色, 冷漠以待的太子殿下,竟然还会有这般温柔似水的一面。 好说歹说,赵曳雪总算是捏着鼻子把药喝了, 放下碗时,脸都皱了起来, 她吐了吐舌头,试图商量道:“我现在就觉得病已经大好了,能不能不要喝这个药了?” 北湛接过碗,递给玉茗, 道:“等请太医诊了脉再说。” 赵曳雪一下子就泄了气,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道:“我不舒服。” 闻言,北湛当了真,皱着眉问道:“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撒娇:“喝了药,肚子就不舒服了。” 北湛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轻轻按着她的小腹,道:“这里吗?还是这里?” 赵曳雪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窗外的天光自他头顶落下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子此时显得极为温柔,像洒落了霜色的月光。 她盯着北湛看了好一会,才摇摇头:“不是那里。” 北湛有些紧张,皱着剑眉道:“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赵曳雪拉起他的手,放在了心口处,笑了起来,多情的桃花眼略略上翘,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细看却又如春风般撩人,她笑眯眯地道:“是这里不舒服呀,你听。” 她说着,小声地学着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 北湛的眸子渐渐变得深邃,他感受着掌下的心跳,低声道:“倘若是这里病了,就不用找大夫,我能给你治。” 他说着,俯下身去,亲了亲赵曳雪挺翘的鼻尖,带着一种亲昵与宠溺,气氛逐渐变得暧昧起来,一旁的玉茗默默地捂住了眼睛,悄悄地退出了内室,临出去之前,还听见她家主子发出了轻轻的哼唧声,像白桃桃被挠了肚皮一样。 玉茗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直到离开了后院,面上的热意仍旧不散,真是羞死个人了,从前也不知道她家主子这么能撒娇,好像整个人掉进了蜜糖罐子里,说句话都是甜腻腻的,又娇又软,她身为一个女的都觉得有些腿软,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吃得消。 玉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往前走去,谁知没走多远,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小丫头。” -- 第150页 这声音十分耳熟,玉茗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两个人站在大门处,前面那个个子很高,相貌堂堂,正是晏一。 玉茗走过去,讶异道:“你叫我?” 晏一道:“殿下在吗?” 玉茗答道:“和我家主子在一起,怎么了?” 一旁的林康道:“能否请你通禀一声,我们想要求见殿下。” 因为北湛遭受暗算一事颇为严重,随行的侍卫都受了重罚,包括晏一与林康在内,每人都挨了三十杖,各自在床上躺了一天。 好在习武之人身强力壮,今天就能自如行走了,特意来见北湛,毕竟前天发生的事情还未彻查清楚,主子在自己面前遇险,他们身为下属,实在难辞其咎。 在见到北湛之前,林康从没想到此事会与自己扯上关系,当他看到那一枝刻着林字的箭矢时,表情顿时就变了,立即跪下去,道:“殿下,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北湛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道:“孤并未疑你。” 闻言,林康大松了一口气,然而面上仍旧有些忐忑,望了望那一枝箭,道:“殿下,能让属下看看吗?” 北湛亲手把箭递给他,林康慌忙双手接过来,借着天光细细端详,表情不太好看,语气有些艰难地道:“这……这确实是属下的箭。” 北湛并不怎么在意,只轻轻叩了叩案沿,淡声道:“所以孤没有把它交出去。” 三月春寒,林康的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意,知道北湛这是在帮他,但凡这一支箭为人所知,他们林家恐怕就要遭殃了,刺杀储君,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林康将那支箭紧紧握在掌心,俯首感激地道:“多谢殿下开恩,属下一定会竭尽全力,及早查出幕后真凶。” 北湛微微颔首,对他道:“这箭既然不是假的,肯定有来由,你和晏一就顺着查下去,或许会有线索。” 他顿了顿,又望着两人道:“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除了我和蛮蛮之外,你们应当是最清楚的。” 林康与晏一对视了一眼,同时点头,晏一道:“那箭其实是冲着赵姑娘去的。” 林康犹豫了一下,道:“这是不是说明,那人想暗害的其实只是赵姑娘?” 晏一也是这样想,谁知北湛却摇了摇头,道:“不一定。” 他冷冷地道:“倘若那人想害蛮蛮,有无数机会,为何偏偏要挑我在她身边的时候?” 林康二人皆是一怔,晏一瞬间想通其中的关节,道:“所以他其实还是冲着殿下来的?” 北湛敲了敲桌案,对他们道:“这就是你们要查的事情了。” 闻言,两人齐声应是,北湛又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离开了。 出了门,林康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又拿起手中的那支箭看了看,心有余悸地道:“这人好生狠毒,竟然敢用我的箭暗算殿下,若非殿下英明,只怕我这回已经栽了。” 晏一想起来什么,道:“你一共带了多少箭过来?” 林康怔了一下,道:“五十支箭,可我那天根本没有开弓,若是不出意外,箭应该还在的……” 他一拍脑袋,恍然道:“不对,来时我分了十五支箭给了素挽。” 说起这事,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不可置信道:“这事不会和那丫头有什么干系吧?” 晏一也皱起眉,道:“你还是回去问一问她,还有,我那天让你问的事情,你问了么?” 林康的眉心皱得死紧,道:“没有,殿下出了意外,我哪有功夫理会她?” 他越说,心里越是着慌,自家妹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林康都摸不准她会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正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晏一道:“你现在就回去问她,她年纪小,也有可能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但是箭倘若真是从她那里流出去的,我们要查的事情也能有些眉目。” 闻言,林康的心神稍定了些,道:“好,我这就回去问。” 说完,便与晏一道别,往林素挽下榻的地方去了。 林素挽今年刚刚十七,性子还未定,喜欢新鲜事,之前吵着闹着要来春猎,如今才过去两天,她就没了兴致,只顾着在行宫周围游玩,把行宫逛腻了之后,她又嚷嚷着想回去,说这里无聊得紧,十分能闹人,林康都懒得理会她。 好在她并不敢真的如何,嚷一嚷就算了,既不去打猎,她就叫了好些小姐妹聚在一起玩,说说闲话,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又有人说起那天太子坠崖的事情来,一个道:“太子殿下实在是吉人天相,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我听说那个女人跟殿下一起掉下去的,她有没有事?” “这倒没听说过,有人知道吗?” “素挽一定知道。” 众人都纷纷看向林素挽,她正翘着兰花指嗑瓜子儿,慢条斯理地吐了壳,道:“她没什么事情,好像就是生了一场病罢了。” 有人失望道:“怎么她也没事情?真是祸害遗千年。” “就是。” 也有人听不过去,小声道:“都没出事就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呢,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有些人便阴阳怪气起来,嘻嘻哈哈道:“还是刘家四小姐最是心善了,这走在路上,怕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 -- 第151页 那刘家四小姐急了,涨红着脸辩解道:“本、本来就是,你们平时说些不好听的话也就罢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乱说呢?再说了,她掉下山崖也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倘若来日你们遇到了这种事情,不知还能不能说出这种话。” 众人渐渐住了声,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是没再说什么了,只有林素挽吐出瓜子皮,笑吟吟地道:“什么受了太子殿下的连累,我倒觉得是殿下受了她的连累,扫把星,她嫁到梁国,梁国就灭了,她跟着太子殿下,殿下就遇了险,肯定是因为她的命不好,灾星。” 她才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林素挽!你在胡说什么?” 林素挽冷不丁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都洒了一地,她连忙站起身来,正瞧见她的兄长林康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从院门外走进来,那架势好像要动手打人一样,吓得林素挽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此时她哪里还有方才的从容悠闲?只颤着声音问道:“哥、哥,你做什么啊?” 林康刚刚在门外听见她说的那些话,这时候脸都绿了,怒道:“我做什么?我倒要问你,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第85章 下棋。 其他人见势不妙, 纷纷起身告辞,只留下林素挽与林康兄妹二人,林康平日里脾气好, 但是当真生起气来的时候也很吓人。 林素挽都有些怕了,小声地支支吾吾道:“我……我没说什么啊……” 见她被抓个现行还不肯承认, 林康气得脑门冒烟,双目怒睁道:“那就是我刚刚耳朵坏了, 听见你在背地里搬弄别人的是非。” 林素挽垂着头,嘀咕道:“那不是实话么,什么搬弄是非……” 林康一掌拍在桌案上, 杯盏果盘都哗的一下蹦了起来, 跟他额上的青筋似的, 突突直跳, 林素挽立即噤了声, 不敢再说话。 林康面沉似水,盯着她瞧,道:“我最近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 是有关赵姑娘的, 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林素挽顾左右而言其他:“什么风言风语?我怎么没听到过?” “你别装傻!” 林康气急了,斥骂道:“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不要乱说话, 不要瞎打听,你不听我的, 早晚有一日要大祸临头。” 林素挽不服气地嚷嚷起来:“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么?那个女人就是抛弃了太子殿下,嫁去了梁国,梁国后来又灭了,我哪个字说错了?你凭什么这样凶我……” 说着竟然还委屈地抹起眼泪来, 林康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果然还是去打听了,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也是赵姑娘和太子殿下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你非得把这些事传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坏了赵姑娘的名声,等来日太子殿下知道了,清算起来,你可别说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帮你。” 闻言,林素挽果然有些害怕了,止了眼泪,迟疑地道:“不、不会吧,我都告诉她们,别说是我说的了……” 林康简直想拧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猪脑子,被气到极致,他反而哈的一声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好,你可太聪明了。” 连说三个好字,林康被气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指着林素挽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来日东窗事发,你且自己受着,我是管不了你了。” 他说完,又问起正事,道:“我问你,我给你的那十五支箭,现在还剩多少?” 林素挽被他骂了一通,这会儿正有些怕他,倒是不敢隐瞒,如实答道:“还剩五支,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康道:“其他十支都用了?” 林素挽点点头,以为他要收回去,便起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箭囊递过来,闷闷地道:“喏,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 林康数了数,果然只剩五支了,他皱起眉,道:“你那天确定是用了十支?” 林素挽茫然道:“这我如何记得?应该是吧。” 林康道:“你仔细想想,到底是用了几支。” 林素挽急了:“你真不讲理,都过去两天了,我怎么想得起来?” 林康面无表情地道:“事关重大,想不起来也要想,除非你想我们全家都下大牢去。” 林素挽愣住,有些怯怯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林康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才低声与她道:“暗算太子殿下的那个人,用了我们林家的箭。” 林素挽吓了一跳,道:“怎会如此?” 林康道:“我的箭都还在,所以那支箭只可能出自你手里,你好好想想吧,都把箭用在哪里了?” 林素挽这次不敢再胡搅蛮缠,想了半天,她才喏喏道:“我只记得一些了。” 她和林康数了半天,仍旧有一支下落不明,林素挽死活记不起来那支箭什么时候用的,林康忽然道:“有没有人向你借箭?” 林素挽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当时若如从我的箭囊里拿了一支箭,说她的箭用完了。” 林康道:“若如?哪个若如?” 林素挽道:“就是周若如啊,她爹是周道常御史。” 闻言,林康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叮嘱妹妹:“你记住,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一旦传出去半点风声,我们全家人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 -- 第152页 林素挽此番确实是被吓到了,她连连点头,道:“我不说,我不说,哥你放心就是。” 林康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中稍安,这才离开。 他找到周若如的时候,对方正在和几个世家贵女在踏青闲谈,她与林素挽颇有交情,自是知道她这个在太子殿下麾下的兄长,在林康道明身份之后,她微微一笑,颔首道:“久仰林小将军大名了。” 林康仔细地观察她,周若如与林素挽差不多的年纪,气质却天差地别,他妹妹就是个娇宠坏了的小女孩,脾气性格虽然不好,却不懂得掩饰,心里藏不住事,而这个周若如则不同,她就像一汪深井,看似平静无波,却叫人一眼看不到底。 林康心里暗暗评价,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绝色。 果然,周若如言谈举止,进退有礼,林康道明来意,她怔了一下,道:“确实有此事,我那时箭用完了,向素挽借了一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面无异色,表情微讶,看起来对此事一无所知,林康皱起眉,问道:“不知那一支箭还在不在?” 周若如摇摇头,神色露出几分歉然,答道:“已经被我用掉了。” 林康追问道:“在何处用的?” 周若如便道:“在猎场北边的小坡上,那里有一株银杏树,我想射一只兔子,用了那支箭,林小将军,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眼中透着疑惑,林康没有回答,只是问道:“兔子射中了吗?” 周若如摇摇头,颇有些赧然地道:“我箭法不精,只射中了它的后腿,叫它逃走了。” 林康继续追问:“往哪个方向逃的?” 这一次,周若如想了一会,才抱歉地道:“我记不得了,也许是往东,也许是往北,实在想不起来了。” 林康打量她许久,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找的。” 他说这句话时,紧紧盯着周若如看,对方半点异样都没有,反而道:“林小将军是想要回那一支箭么?要不要我与你一同去找?” 林康倒是不客气,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周小姐了。” …… 下午的时候,阳光极好,照在院子里暖融融的,玉茗把桌椅都搬了出去,还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摇椅,赵曳雪一边吃糖霜梅子,一边与北湛下棋。 玉茗在旁边看着,相较于北湛的深思熟虑,赵曳雪落子就显得十分随意,左手吃梅子,右手下棋,两不耽误,玉茗虽然不懂棋,却也知道她家主子下棋厉害,白子明显占了上风。 赵曳雪落下白子,吃了数枚黑子,促狭笑道:“要不要让你?” 北湛:…… “不用。” 赵曳雪笑起来,一局罢了,最后是北湛投子而降,玉茗惊叹道:“主子好厉害。” 赵曳雪把白子扔回棋盅,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倒是不谦虚:“倘若你曾经不眠不休地研习棋艺,想必也会和我一样厉害。” 玉茗好奇问道:“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棋?” 赵曳雪想了想,道:“七八岁吧,有人让我学,我就学了。” 她的棋艺是从前在庄国的时候,跟随一位弈棋大师学的,都是长公主的安排,要她学什么,哪怕她没兴趣,也会尽力做到最好,弹琴,跳舞,画画,长公主名动燕京,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长公主尤其喜欢那些有一技之长的文人雅士,但是她作为公主,这些男人时常出入府上,颇有不便,于是她就想了一个办法,请那些人做赵曳雪的老师,授艺教学,传道解惑,如此一来,他们进出公主府就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赵曳雪成了一个绝佳的幌子。 她笑着对北湛道:“那时候她让你教我射箭,我还以为你也成了她的男宠,对你颇有些看不起。” 玉茗听了,下巴险些掉到了地上。 北湛:…… 他闷不做声地将棋子收回棋盅,然后才道:“做她的男宠不行,做你的倒是可以。” 第86章 “做一些病好了之后应该…… 到了夜间时候, 玉茗又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提醒道:“主子,该喝药了。” 赵曳雪看话本正看得起劲, 听了这话,面上的轻松愉快顿时一扫而光, 表情垮了下来,道:“今天不是喝过了么?” 玉茗看了北湛一眼, 小声道:“是殿下吩咐的。” 北湛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桌沿,道:“要喝。” 语气不容置疑, 赵曳雪有些不高兴了, 不满地抱怨:“太医不是说一天喝两剂么?这是第三碗了。” 北湛敲了一记她的额头, 淡声道:“今天当真喝了两碗么?下午的也喝了?” 赵曳雪顿时心虚起来,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药味也太难闻了, 玉茗,快把窗户打开。” 北湛悠悠接口道:“打开窗也好,窗下花泥里的药味说不定更重。” 闻言, 玉茗吃惊地睁大眼睛, 道:“主子,您把药倒了么?” 赵曳雪:…… 北湛把那碗药端起来,道:“喝吧, 我喂你。” 一勺药递到面前,那刺鼻难闻的药味直冲脑门, 赵曳雪连忙往后仰了仰身子,用手捂住口鼻,唔唔摇头,极度抗拒, 看架势恨不得离他八百里远。 -- 第153页 北湛耐着性子哄她:“乖,过来喝了。” 赵曳雪捂着嘴继续摇头:“唔要。” 北湛和她商量道:“喝了这一碗,明天就不喝了。” 听闻此言,赵曳雪犹豫了一下,道:“真的?” 北湛:“我何时骗过你?” 赵曳雪斟酌片刻,仍旧坚定摇头:“不要,我的病分明已经全部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不用喝药了。” 北湛闻言,竟然真的把药放下了,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喝了。” 赵曳雪没想到他大费周章半天,居然这么快就放弃了,狐疑地看着他,北湛倾身过来,迎着她的目光,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低声道:“蛮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真的觉得不用喝药了?” 赵曳雪心底隐约升起了几分危机感,迟疑道:“我……” 话未说完,她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北湛拦腰抱了起来,往内室走去,赵曳雪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的脖子,惊道:“你做什么?” 北湛一面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一面淡声道:“做一些病好了之后应该做的事情。” 赵曳雪:! 她立即听出来了北湛话里的意思,涨红了脸,道:“你不是说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么?我还没说。” “现在没有了。” 赵曳雪又羞又急,竭力抗议:“你说话不作数。” “谁说我不作数?”北湛脚下不停,口中道:“我明明给过你机会了,只是你没珍惜,负隅顽抗。” 他把怀中人放在床上,甫一碰到被子,赵曳雪就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去,被北湛一把捉住了纤细的脚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整个人拖了回来,赵曳雪觉得自己活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正在两人斗智斗勇,纠缠不休时,屏风后忽然传来玉茗的声音,迟疑道:“殿下,那个……林小将军求见。” 北湛的动作顿住,赵曳雪红着脸,气喘吁吁地推开他,用力抹了抹殷红的唇,没好气道:“快走!” 北湛眼中闪过几分遗憾,替她整好衣裳,又拉过被子盖上,叮嘱道:“不许乱跑。” 说完,他理了理衣袍,这才起身往外走去。 林康来了有一阵了,只是玉茗一直拖着不太肯替他通报,问起来就支支吾吾,弄得林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他才终于见到了太子殿下。 林康立即上前行礼,禀道:“殿下交代属下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 闻言,北湛神色微肃,道:“说。” 林康便把今日的事情一一详细说来,包括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做的事情,不敢有半点隐瞒,北湛的表情果然有些不好看。 林康自是知道赵曳雪于他而言的重要性,心中登时打起了鼓,有些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舍妹不懂事,请殿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属下已经告诫过她了,她以后绝不敢如此,倘若再犯,属下便亲自将她带来,交给您处置。” 林康是北湛十分信任的下属,如今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北湛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岔开话题,问起那个周若如来:“你下午带她去猎场找箭,如何了?” 林康顿时松了一口气,答道:“属下带着那位周姑娘去了猎场北边,并未找到箭,也没有找到她所说的野兔,但是属下以为,周若如实在有些可疑。” 北湛点点头,道:“一般人谁会把一支箭的来龙去向记得如此清楚,她确实可疑。” 他说着,轻轻叩了叩桌沿,道:“继续查下去,派人暗中跟着她,看看她是否去见旁的人。” “是。” …… 是夜,天色已完全黑了,一道纤细的人影自侧门出来,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在夜里如孤光点萤,幽幽的,若隐若现,看起来倒有几分瘆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袭斗篷,这么暗的天,她头上竟然还带了一顶黑色的纱帽,一边往前走,一边四下里张望,行迹颇有些可疑。 那女子避着人,提灯一路穿过黢黑的园林,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在一座园子的侧门处停下来,抬手轻轻叩门。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条缝隙,幽幽的灯笼光芒自里面漏出来,门房低声道:“什么人?” 那女子飞快地撩起纱帽,道:“是我。” 黑色的纱下,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杏眼柳眉,正是周若如,此时她一扫白日里的从容镇定,神色隐约透着几分焦急。 那门房略略让开些,周若如立即闪身入了门里,又过了一会,门再次被合上,门轴发出陈旧的吱呀声,在静夜里传开去,令人颇为牙酸。 不远处的树影中,晏一吐出口中的草茎,低声道:“抓住你的尾巴了。” 第87章 “你来。” 庭院里灯火通明, 丝竹之声袅袅动听,一位青衣美人甩着长袖,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 吴侬软语,透着一股子特别的韵味。 “建牙吹角不闻喧, 三十登坛众所尊,家散万金酬士死, 身留一剑答君恩……” 座上的男人一手端着酒盏,一边悄悄打着拍子,和着那小曲儿:“你看中原豺虎乱如麻, 都窥伺龙楼凤阙帝王家, 有何人勤王报主, 肯把义旗——” 下人轻手轻脚地过来, 低声禀道:“王爷, 周姑娘求见。” -- 第154页 贤王北业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台上,口中道:“她来做什么?” 那下人道:“小人不知,只是她看起来有些着急。” “着急?” 旁边的人忽然道:“我听说, 林康下午去见了周若如。” 北业这次稍微有了反应, 看向说话的陆秉文,道:“你怎么没告诉我?” 陆秉文转着把玩手里的酒杯,道:“你先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和周若如扯上了关系?” 北业有些不耐,但还是答道:“前阵子的事情了, 我们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想攀附于我罢了。” 陆秉文道:“你利用她做了什么事情?” 北业这次不说话了,陆秉文放下酒杯,杯底与桌案相撞,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道:“所以前些天太子坠崖一事,确实是与你有关?” 北业未曾想到他如此敏锐,扯了扯嘴角,索性承认道:“是又如何?” 陆秉文脸色微变,道:“你怎么行事如此鲁莽?倘若万一——” “那又如何?”北业不以为意地道:“我射中的又不是北湛,而是那个梁国女人,他自己要寻死路,与我何干?” 陆秉文那双狐狸眼中盛了几分不可置信:“你杀她做什么?她一个弱女子,与你素无仇怨。” 北业喝了一口酒,道:“我就是试一试,你和东江王不是说北湛喜欢那个女人么?” 他对人命这般毫不在乎的态度,令陆秉文皱起眉,道:“万一真的出了事情——” 北业终于不耐烦了,放下酒盏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是我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查出来了又如何?我自有手段应付。” 陆秉文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倘若是赵姑娘出了事。” 北业这才反应过来,十分费解地看着他,道:“你关心她做什么?又不是你的女人。” 陆秉文:“我……” 北业的表情有些狐疑,道:“你不是真的看上那个女人了吧?” “没有,”陆秉文那双狐狸眼里没了笑意,正色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北业点点头,道:“没有那最好。”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但是倘若你真的看上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得到她。” 陆秉文沉默片刻,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沿,阻止道:“没有的事,不要再说了。” “行行行,”北业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促狭笑道:“这么多年来,你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倒叫我不得不多想了。” 陆秉文叹气道:“我有别的事情要做,哪里有时间琢磨这些。” 北业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亲自把斟好的酒送到陆秉文面前,道:“你放心,只要你站在我这边,你父兄的冤屈,来日一定能够昭雪于天下的。” 陆秉文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放下杯盏,淡淡地道:“不提我父兄,当初是姑母为我求情,我才得以苟活于世,此恩不敢忘,所以你放心。” 北业向他举了举杯,道:“父皇这些年来一味宠信那个女人,甚至不惜废了我的太子之位,立那厉山族的杂种做储君,如今这世上,就只剩你我兄弟相依为命了,往后我有什么,你便有什么,我得天下,你便得天下。” 他语出惊人,其言谈之中,诚意拳拳,陆秉文只是笑了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虽然是笑,他的神色却不见半点松快,那双精明的狐狸眼被夜色晕染得深邃,像是盛着一些沉甸甸的东西。 说话间,周若如已经进来了,这次她倒是没有来的时候那般着急了,神色十分从容平静,向北业行了礼:“小女见过王爷。” 北业摆了摆手,道:“你怎么过来了?” 周若如看了陆秉文一眼,北业道:“他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便是。” 周若如上前一步,轻声道:“王爷,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太子殿下的人已经找到我了。” 这件事北业刚刚已经听陆秉文提起过了,此时倒是不怎么惊讶,皱着眉道:“他如今又没定你的罪,也没把你抓起来,本王怎么帮你?” 周若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焦灼道:“可若是王爷不帮我,放任下去,查到王爷这里都是迟早的事情啊。” 北业神色一冷,道:“你是在威胁本王?” 周若如急道:“小女不是这个意思,王爷误会了,只是……” 旁边的陆秉文忽然开口,道:“你刚刚过来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吗?” “啊?”周若如有些愣怔,道:“应当没有,陆三公子何出此言?” 陆秉文慢悠悠地道:“倘若我是林康,现在就该知道你的行踪了。” 北业的神色骤然一变,霍得站起身来,厉声骂道:“蠢货!” 话刚落音,便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熙攘凌乱,伴随着下人惊慌的呼声:“哎哎,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贤王殿下的居所,不可擅闯!快停下来!” 紧接着,一拨人闯入了庭院,北业与打头的人对视了一眼,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道:“本王道是谁,原来是太子殿下的狗,这么大费周章地擅自闯门,不知是哪块肉骨头把你引过来了?” 他极尽嘲讽,晏一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吟吟地回视,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周若如身上,道:“不是肉骨头,是谋害太子殿下的疑犯。” -- 第155页 他抬起手招了招,道:“把她带回去。” “是!” 众人一拥而上,抓住了周若如,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白天的从容淡定,不住叫道:“王爷,王爷救我!” “晏一!” 北业满面怒容,暴喝道:“你别太放肆了!这里是本王的地方!” 晏一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笑道:“打扰王爷了,改明日一定向您赔罪,只是事从紧急,不得不如此为之,请王爷不要见怪。” 说完这话,他面容一肃,摆手道:“带走。” 众侍卫十分利索地把周若如押走了,一行人来去如风,半点都不耽搁,女子的哭喊声音遥遥传来,北业的脸色铁青一片,紧咬牙关,一脚踹翻了桌案,杯盘筷箸哗啦啦散落一地,摔了个粉碎,他气得眼睛通红,一字一顿道:“北、湛!” …… 夜色已深,屋子里静悄悄的,玉茗也去睡下了。 然而赵曳雪还未入睡,她白日里犯困,一不小心睡得多了,这会儿一点都不困,不仅不困,她还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地看着床边的人。 北湛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看,自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她盯着北湛瞧,百无聊赖地伸出一只手去,遮住了书上的一行字:“你在看这里?” 北湛的目光依然落在书上,口中道:“不是。” 赵曳雪换了个位置:“那是这里?” “不是。” 赵曳雪不信,索性用手把整页书都捂住了,道:“那你在看哪里?” 北湛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她,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在烛光下荡出略深的影子,他有些无奈地道:“没在看书。” 赵曳雪讶异道:“那你在看什么?” “看你。” 闻言,赵曳雪微扬起下巴,声音软软地撒娇:“我比书好看吗?” 北湛想了想,才道:“自然,世上万物都不及你好看。” 赵曳雪满意了,向北湛勾了勾小手指:“你来。” 她躺在锦被里,如云的乌发堆在枕上,几缕青丝垂落在脸颊侧,衬得肤色雪一样的白,她的面容生得极美,两弯如烟黛眉,一双桃花含情目,只在人身上微微停留,便让人生出无限怜惜,恨不得将她捧入掌心呵护。 这样笑起来,那双桃花眼略略上翘,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单纯,眼角微垂,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天生的多情。 就像是被精怪蛊惑了的书生一般,北湛略略俯身靠过去,低声道:“做什么?” 他遮住了摇曳的烛光,虚虚的影子投落在赵曳雪身上,仿佛把她整个人笼在了身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呼吸可闻。 赵曳雪嗅到了那清冷如雪的气味,她抬起手,轻轻揪住了北湛的衣襟,将他拉下来,柔软的唇瓣相碰,极其自然的,他们接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就像整个春天的花都盛开了,植物抽芽生长,春意盎然。 第88章 棋子。 初春的夜里上了露, 清风寒凉入骨,吹得人都精神了,半点困意也无, 林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对晏一道:“如何?” 晏一摇摇头, 道:“她只说今晚是去拜访贤王殿下的,别的什么都不肯说, 还嚷嚷着要见她爹。” 林康皱起眉:“她爹是御史,此事不宜拖久了,到时候给殿下惹来麻烦。” 晏一摸了摸鼻子, 道:“那现在怎么办?她一个女人, 我们总不能动粗。” 林康迟疑道:“吓唬吓唬她?” 晏一无奈道:“吓过了, 没有用, 这女人看着柔顺, 实则和滚刀肉也似,你一吓唬,她就一味地哭, 什么也不说。” 林康想了想, 道:“我倒有个办法。” 他如此这般说了,晏一听罢,抚掌笑道:“这却可以一试。” 于是派人出门去了, 不多时,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自外面传来:“周若如人在哪儿?” 话说完, 北潇潇便进来了,她今日穿了一件杏色的衣裳,显得整个人明丽娇俏,手里揣了一个手炉, 见了晏一与林康,二话不说,劈头便问道:“听说抓到了嫌犯,你们没法子对付她?” 晏一苦笑道:“如今什么都没审出来,倒也不能把她如何,真有个什么万一,反而给殿下招来麻烦。” 北潇潇听罢,把手炉塞给他,道:“且让本宫来会会她。” 她说完,便往关押周若如的屋子走去,晏一与林康两人面面相觑,一个道:“公主殿下能行吗?” 林康不确定地道:“先试试吧?” 他们在外面候着,本以为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谁知才过了一刻钟,北潇潇就出来了,道:“她已经承认了,那支箭是她偷偷给了贤王。” 晏一两人十分吃惊:“公主是如何让她开口的?” 北潇潇笑了:“她有一些把柄在本宫手中,倘若她不肯承认,明日整个京师都会传遍她做过的那些好事。”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本宫倒还真想往外说说呢,到时候一定很精彩,只可惜她的骨头不够硬,没给本宫机会。” 闻言,林康与晏一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之意,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 第156页 …… 此番事情查到了贤王北业的头上,就已是不能善了了,林康与晏一是太子府的人,既不属于大理寺,也不属于刑部,论起资格来,他们还真无法继续查下去,但是有了这样的结果,对于北湛而言,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次日,安庆帝便得知了此事,果然震怒不已,当即命人把北业召了过来。将那枚箭矢扔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解释解释这件事?” 北业低头看了那支箭,面上有阴沉之色一闪而逝,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茫然道:“父皇,儿臣不知发生了什么?” 见他这般,安庆帝怒从心头起,指着他斥骂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竟还敢说谎?” 北业立即扑通跪下,面露惶恐之色,叫屈道:“父皇恕罪,儿臣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他说着,膝行几步,又重重叩首道:“请父皇明示,倘若真是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甘愿受罚,绝无半点怨言。” 说这话时,他面上情真意切,安庆帝一时间竟分辨不出真假来,最后看向北湛,道:“你来说说。” 北湛拱了拱手,应了下来,这才转向北业,道:“皇兄见过这一支箭吗?” 北业伏跪于地,飞快地看了那支箭一眼,道:“箭矢大多都是相同的,太子殿下问这个,恕臣难以分辩。” 北湛道:“那就请皇兄拿起来,仔细分辩。” 再没有人比北业更清楚这一支箭的由来了,他此刻低垂着头,在无人看见处,眼中浮现出阴鸷的意味来,但是如今在天子面前,他不得不亲手拿起那支箭,作出一副端详的模样,在看到那个林字时,他才作不解道:“这不是林家的箭么?臣与他素无交情,如何会认得他的箭呢?” 北业狡辩不认,北湛也不急,只淡声道:“是周若如拿给你的,她昨夜已经招了,皇兄若还是不认得,倒可以将她叫来,替你忍一忍。” 北业咬着牙关,袖中的手用力握紧,过了一会儿,才又松开,抬起头来,对安庆帝道:“启禀父皇,那一日打猎,儿臣的箭恰好用完了,周若如也确然借了一支箭给儿臣,但是儿臣并未用它。” 安庆帝皱起眉,道:“既然你没有用它,那这一支箭是如何射中了太子的马?” 北业垂首道:“儿臣不知,当时儿臣把那支箭给了旁人。” 安庆帝沉声道:“是谁?” 北湛的剑眉微皱,然后听见北业清晰地答道:“当时东江王刚好路过,他向儿臣讨箭,儿臣那时觉得有些疲累,便把箭随手给了他,自己回来了,之后发生了何事,儿臣真的完全不知道。” 不能完全否认,也不能竭力狡辩,那只会加重皇上对你的怀疑,你要承认一部分,再解释另一部分,真假不一,如此方能令人信服。 来时陆秉文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从昨天周若如被带走之后,他就预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的事情,特意告诫了北业:此事从根本上看,并没有刺杀太子那么严重,只是太子殿下故意混淆了所有人的视线,所以在必要之时,可以把准备好的棋子推出去。 那颗棋子便是李珏。 北业道:让李珏背了这口黑锅,北湛就会罢手? 陆秉文:你提起东江王,他就会罢手。 北业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果不其然,北湛一时间没有说话,反倒是安庆帝皱着眉,道:“东江王要刺杀太子?” “父皇,”北湛忽然道:“这件事或许有些什么误会在其中。” 竟然和陆秉文说的走势一模一样,他竟然真的罢手了,北业有些不敢置信,虽然不知道其原因是什么,但他素来打蛇随棍上,敌退他进,立即道:“父皇,既然如此,把东江王召来一问便知。” 他义愤填膺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倘若他真的有异心,要刺杀我大昭的储君,那就绝不能轻易放过了他。” 安庆帝赞同地颔首,吩咐内侍道:“去把东江王叫来。” 北业感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令人浑身发寒,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果然与北湛对视上了,那双深烟灰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冷冽的意味,如同锐利的刀锋,几欲伤人。 北业扯了扯嘴角,向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第89章 “嗯,听见了。”…… 李珏被带来的时候, 神色是略微透着惊慌的,他低垂着头,在北业身边跪下来行礼, 声音畏缩:“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安庆帝也有些看不上他这副模样, 但是看着曾经的敌国君主跪在自己的面前,卑躬屈膝, 俯首为臣,他的心情又颇好,道:“东江王,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珏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皇上的话, 臣不知道。” 安庆帝身子微微前倾, 声音沉下来, 道:“意图谋害我朝太子, 你可知罪?” 天子的气势迫人,下方的李珏吓得肝胆欲颤,手足发软, 连连叩首辩解道:“臣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绝不是臣做的,请皇上明察啊!” “哦?”安庆帝看了他身边的北业一眼,道:“贤王说, 你向他讨要了一支箭,然后用那支箭去刺杀太子, 显然是意图栽赃嫁祸于他,如今你又说不是,那么你们二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说到最后, 他的语气倏然加重,变得森然冷戾,李珏哆嗦了一下,立即道:“臣没有说谎。” -- 第157页 安庆帝又看向北业:“贤王,你说呢?” 北业道:“回父皇,儿臣可以发誓,绝没有说半个假字。” “啪——” 茶盏被重重扫落在地,无数碎瓷片飞溅开来,安庆帝声音沉沉地道:“你们是在和朕绕圈子吗?” 北业看向李珏,眼中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李珏浑身一颤,就像是被饿狼盯上了一般,哆哆嗦嗦地道:“启、启禀皇上,臣那一日……确实是、是射了一箭,只是绝非要刺杀太子殿下。” 安庆帝皱着眉,明显不怎么相信:“那你是准头太差,射歪了?” “不、不是!”李珏连忙解释道:“臣是——” “东江王!” 一旁的北湛冷不丁出了声,李珏吓了一跳,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惴惴地看着他,一时间竟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太子。” 这下安庆帝也看出来北湛隐瞒了什么,眉头微皱,道:“让他说。” 北湛的目光犹如冷箭,看得李珏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当时太子殿下身边有一个女人,是……是臣的前妻,臣当时见了她,心中愤懑,一时冲动,便向她射了一箭,想吓唬吓唬她,但是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他也跟着……” 安庆帝这次总算是明白了,沉声道:“太子,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为了救那个女人,不惜亲身涉险?” 北湛镇定答道:“倘若当初在儿臣身边的是任何一个人,儿臣都会这样做,这是本能。” 闻言,安庆帝的神色并未缓解,反而愈发冷峻,道:“你是一国储君,更应当爱惜己身,要是有个万一,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北湛垂首道:“儿臣知错了。” 安庆帝肃然道:“给朕回去面壁思过,好好反省。” “是。” 待见北湛认错态度极好,安庆帝这才转向李珏,冷冷地道:“你射箭伤人,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已是重罪,更何况还牵连到了太子,朕就罚你削去东江王的爵位,杖三十,徒三个月。” 李珏的脸色发白,但是不敢辩解,只能颤声应答:“是,臣知罪。” 最后,安庆帝才看向北业,道:“你也有错。” 北业看见北湛受了责罚,面上露出几不可察的喜色,闻言一怔,不解道:“儿臣也有错?” 安庆帝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没什么表情地道:“在箭矢上刻字,是开朝以来就传下的规矩,你可知其用处?” 北业哑然,安庆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为的就是防止小人作乱,趁机做些不正之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咬字清晰,那双看起来苍老的眼睛,闪着矍铄锐利的光,像是能把他整个人都看穿,北业心中浮现出几分不安,他呐呐道:“儿臣……儿臣明白了……” 安庆帝淡声道:“所以此事你也有错,你不该拿别人的箭,更不应该把凶器借给旁人。” 北业心里一突,不敢再与帝王对视,垂下头道:“父皇教训得是,此事确系儿臣之过,儿臣知错了。” 安庆帝的表情很平静,看着跪在下方的大儿子,道:“你既然认错,那就自己想办法弥补过失吧。” 听闻此言,北业的脸色微白,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顿了片刻,才转向北湛,咬着牙关道:“此事确实是臣的疏忽,才累及太子殿下坠崖,请殿下恕罪。” 北湛立在安庆帝身边,低头俯视着北业,他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没有一丝波动,过了片刻,直到北业的忍耐快到了极限,他才道:“希望贤王能记住今日的话,下不为例。” 北业的手背上浮现些青筋,竭力保持着平静:“是,臣明白了。” 各打五十大板,这件事情终于落下了帷幕,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被内侍送出去的时候,李珏侧头想与北业说话,但见对方脸色铁青,表情十分难看,又生出了几分畏缩,把话重新咽了回去,不敢再开口。 待走出安庆帝居所的范围,四周无人了,北业才目视前方,口中冷冷地道:“回去管好自己的嘴,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真相,就不只是削爵位这么简单了。” 李珏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支吾道:“贤王殿下,如今我、我替你揽下了此事,是不是……” 北业冷笑一声,看向他,讥嘲道:“怎么?现在想下船?晚了。” 他说着,上前一步,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如一条凶狠阴鸷的豺狗,紧紧盯着李珏,像是下一刻就会暴起咬断他的喉咙一般,用如同耳语的声音道:“你此番算是彻底得罪了北湛,一旦没有了本王的庇护,你猜猜,他会如何对你?你还有多少根手指够他砍?倘若没了手指,只剩下一双手一双脚……” 说这话的同时,北业轻轻拍了拍李珏的头,笑容阴冷:“还有这一颗大好头颅呐。” 李珏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只觉得后脖子一阵凉风吹过,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下意识握住了失去两根手指的右手,瑟缩着道:“我……” “当然了,”北业收回手,语气轻蔑地道:“本王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一切都看你自己如何决定了。” 他说完,便撇下李珏,扬长而去,李珏站在原地,三月的天气晴光明媚,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如至冰窖之中。 -- 第158页 …… 今日天气颇好,北潇潇一早就过来找赵曳雪,把昨日审问周若如的事情一说,又埋怨道:“我皇兄真是,这种事情都不说,要不是晏一来找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她看起来颇有微词,赵曳雪想了想,道:“这件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了,他倒也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他的性格向来如此,什么都自己闷着,若不是我亲身经历了此事,说不得也是不知情的。” 听闻此言,北潇潇也不恼,只促狭地看着她,笑眯眯道:“你倒是向着我皇兄。” 赵曳雪脸微微一红,神色却十分镇静:“我自然是向着他,否则还能向着谁?” 北潇潇做出牙酸的表情,眼睛一抬,目光倏然一亮:“皇兄!你都听见啦?” 赵曳雪浑身一僵,尴尬得不敢回头,然后便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微暖的体温靠近,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后脖颈,像在摸一只猫儿似的,北湛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嗯,听见了。” 第90章 “那你可要抱紧了。”…… 北潇潇只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赵曳雪隐约察觉到北湛的情绪不对,待她走后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北湛犹豫了一下,才道:“父皇罚我面壁思过。” 赵曳雪讶异道:“为何?” 北湛将今日的事情一一说来, 赵曳雪听说竟然是李珏做下的,摇摇头, 道:“他没有那个胆量,此事无疑是贤王所为。” 北湛摸了摸她的鬓发, 语气不明地道:“你这样了解他?” 赵曳雪:…… 她斟酌了一下,答道:“并非了解,而是因为李珏他根本不会射箭, 又如何能射的中我的马?” 闻言, 北湛看起来才终于满意了, 道:“此事确实是贤王做的, 李珏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是冲着我来的,此番连累你了。” 他说完,眸色转深, 低声道:“但是北业此人行事狂傲, 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我担心他对你下手, 等回盛京之后,你不如搬来府里住, 好不好?” 赵曳雪略一思索,点头道:“好。” 北湛本还以为要再劝说一番,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整个人都怔住, 赵曳雪笑得眉眼微弯,望着他:“怎么了?” 北湛摇摇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道:“没有,我只是……” 赵曳雪明白他的未竟之语,抬起手回抱,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对方温暖的体温传递过来,清亮的日光落入眸中,她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看着院子里绚烂盛开的花树,轻声道:“我不想再后悔了。” “阿湛,此生我们还剩多少天呢?” 听了这话,北湛用力抱紧她,声音有些低,却又温柔入骨:“不知道,但是无论哪一日,都想和你共度。” 赵曳雪轻笑起来,静美的眉眼舒展,像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道:“那你可要抱紧了。” “嗯。” …… 按照规矩,往年春猎都只有三日,但是因为今年太子出了事情,这才拖到了第五日,这于安庆帝来说,已是极限了,所以在第六日一早,便率领群臣启程,回往盛京。 来时春雨霏霏,去时一派大好晴光,太阳热烈却不刺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将所有人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都驱散了。 赵曳雪先回了自己的小院,北湛因受了罚,这几日要在府里面壁思过,不能前来,只好派了晏一过来帮忙收拾。 这座小院才住了两个多月,倒也没添置多少东西,但是还是有了些感情,赵曳雪对院子里的那一株老桃树十分不舍,此时正是初春时候,满树桃花灼灼盛放,绚烂犹如云霞一般,一团一团地簇拥着,清风吹过来,花瓣零落如雨,院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美不胜收。 白桃桃躺在花瓣堆里打滚,又爬起来追着尾巴尖儿玩,喵喵直叫。 赵曳雪实在喜欢极了这灼灼桃花盛景,对晏一商量着道:“不如我再住一阵子,等桃花谢了再回府,如何?” 晏一听了,顿时面露难色,他哪里做得了这个主?他家殿下现在估计就盼着赵姑娘赶紧回去呢,遂提议道:“姑娘若是喜欢这一株桃树,不如属下派人把它挖出来,种到太子府里。” 赵曳雪摇摇头,道:“这么老的树不好挪动,还是不要折腾它了,就让它在此处待着吧。” 她见晏一神色仍旧紧张,又补充一句:“我仍旧回去。” 闻言,晏一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大门处传来了玉茗疑惑的声音:“陆三公子?” 两人齐齐转头望去,那门口站着一个青衫的男子,模样生得很俊气,一双精明的狐狸眼,面上笑吟吟的,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风流意味,不是陆秉文是谁? 他见了赵曳雪,便拱了拱手,道:“赵姑娘。” 这次他总算是称呼对了,赵曳雪面露疑惑,道:“陆三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陆秉文笑着道:“前阵子听说姑娘出了些事情,贵体抱恙,今日特意来拜访,在下家中也做些药材生意,拿了一些山参给姑娘补补身子,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他说着,略略侧开身子,一名小厮捧着锦盒迎上来,赵曳雪看着那装点精致贵气的朱漆雕花匣子,没有动,只是道:“有劳三公子费心了,不过我没有什么大碍,这些东西,三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 第159页 陆秉文手里握着折扇,狐狸眼中透着十足的诚恳意味,道:“在下这次是真的来送药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姑娘不要多心。” 听罢这话,赵曳雪反而笑起来,她眉眼生得漂亮,这么粲然一笑,有若明珠绽出熠熠光芒,美得惊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分外冷淡薄凉:“是三公子多心了,你我之间非亲非故,非朋非友,我岂能受你如此重的礼?” 她抬手将那个锦盒往外推了推,清亮的眸子望着陆秉文,淡淡道:“三公子是明白人,我想我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了,你我不是一路人,往后也不必续着这份交情。” 陆秉文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顿,收敛起来,不笑的时候,他那双狐狸眼中的精明意味倒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儒雅的温润,这时候他不像一个商人,倒像是文人了。 他沉默片刻,才苦笑起来,叹气道:“姑娘怎么就不肯相信陆某呢?陆某确实没有别的图谋——” “我相信你,确实别无图谋。”赵曳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陆秉文双目微亮,然而她下一句便是:“所以,陆三公子请回吧。” 陆秉文眼神微暗,他如今身家丰厚,富可敌国,还从未被人这般拂过面子,但是他并未着恼,颔首道:“既然如此,那陆某就先告辞了,叨扰姑娘,实在抱歉。” 他说完,便带着下人离开了,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处,玉茗合上大门,道:“主子,他是不是又想买画?” 赵曳雪俯身把白桃桃抱起来,随口道:“不知道,不过我之前说过了,不会再卖画给他。” 一旁的晏一忽然开口道:“说起来,前阵子忠义侯得了一幅画,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古月先生的,把老侯爷高兴得,当场厥过去。” 赵曳雪看向他,道:“是陆秉文送的?” 晏一颔首,道:“不错。” 他说着,顿了顿,对赵曳雪道:“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 晏一犹豫着道:“这个陆秉文,其人性格狡猾多智,又与贤王殿下关系匪浅,贤王与太子殿下一向不对付,这次姑娘和殿下坠崖的事,其中也不知有没有陆秉文的手笔,所以,容属下多嘴一句,姑娘最好还是远着他一些,免得被设计了。” 赵曳雪点头:“我知道了,再者,我与他交情泛泛,以后恐怕不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二来,我在阿湛身边,便已经成了一个靶子,若有暗箭要算计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晏一迟疑道:“不如属下去和殿下说一声,再想一个万全之策……” 赵曳雪却道:“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我从来不惧这些事情,难道你当我从前在庄国的十几年都是白活的么?” 她说着,弯起眉眼轻轻笑了,霎时间犹如桃李盛放,神色淡定从容,令人忍不住为之信服。 第91章 喜欢的人。 赵曳雪搬回了太子府, 仍旧住在听雪斋,自她来了之后,北湛就再也没有回过夜来轩, 这是太子府所有下人都乐见的事情。 赵姑娘之前搬离了,太子殿下的心情一直不见好, 成日里阴云笼罩,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 唯恐不当心做错什么事,触了他的霉头,如今好了, 赵姑娘一回来, 太子殿下可算是有个笑模样了, 他们做下人的也能松快松快。 北湛在府里足足面壁了三四日, 迟迟不去上朝, 安庆帝派了人来催促,他这才终于去面圣了。 南书房里,安庆帝端坐在御案之后, 手里拿着折子, 微微眯着眼,逐字地看,口中道:“朕要是不派人去催你, 你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北湛垂首道:“儿臣听从父皇的吩咐,在府中面壁思过。” 安庆帝拿着朱笔在折子上勾了几笔, 随口道:“思出什么来了?” 北湛语气恭敬地答道:“回父皇的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 儿臣身为一国储君,更应该重视己身,不可以身犯险。” 安庆帝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你明白就好。” 他放下朱笔,道:“朕今日叫你来,还有别的事情。” “但凭父皇吩咐。” 安庆帝抬起手招了招,一旁等候的内侍立即过来,从御案上小心地捧起一个朱漆雕花的描金托盘,送到北湛面前。 北湛低头扫了一眼,那托盘里放着许多卷轴,摞起来如同一座小山也似,他不解地望着安庆帝:“父皇,这是什么?” 安庆帝道:“你打开一看便知。” 闻言,北湛便拿起一个卷轴,徐徐打开来,一个容貌娇俏的少女跃然纸上,穿着一袭石榴裙,手把杏花,巧笑盈盈,神色既羞涩又温柔,称得上美人了。 然而北湛的目光未曾停留半分,只快速扫了一眼,又望向御案后的安庆帝,道:“父皇,儿臣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安庆帝合上折子,放在手边,又拿起一份新的奏折,口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些画像都是朕让礼部替你搜罗来的,京中适龄的女儿都在这里了,年岁几何,叫的什么名儿,家世背景,都在上面写着了,你就挑一个喜欢的做妻子,再派礼部选个良辰吉日,册为太子妃。” 北湛将卷轴合起来,道:“这里面没有儿臣喜欢的。” 安庆帝眉头微皱,抬起眼看向他,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朕让礼部去寻觅寻觅。” -- 第160页 北湛道:“不必劳烦礼部的大人了,儿臣心中已有了喜欢的人选。” 安庆帝点点头,道:“是哪家的女儿,说来听听。” 北湛答道:“她如今就在儿臣府中。” 安庆帝的眉头立即紧皱起来,声音微沉道:“就是那个旧梁的女人?” 北湛直视着他,不避不让,坦然答道:“是她。” 安庆帝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儿臣知道。” “朕看你是昏了头了,”安庆帝将朱笔用力掷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笔骨碌碌地滚到北湛的脚边,殷红的朱砂将地上的青砖染脏了一小片,像一滩血渍。 安庆帝面露怒色,沉声道:“你宠爱那个女人也就罢了,把她养在府里,为她涉险,朕也没说什么,那都是你的私事儿,朕不过问,但是现在你告诉朕,你要立她做太子妃?你知道太子妃意味着什么吗?是我大昭未来的国母!你以为只是挑一个顺心的侍妾那般简单吗?” 北湛沉默不语,安庆帝厉声骂道:“退一万步说,她的身份也极为不妥,你不要把朕当傻子,她除了是旧梁的皇后,还是赵昱的女儿,是庄国的公主!朕虽老了,耳朵却没聋,眼睛也还没瞎,由不得你这样糊弄!” …… 北湛触怒了安庆帝的事情,一个时辰后才传到北潇潇的耳中,她急得立即去求见安庆帝,谁知还没进大门,就被宫人拦了下来,委婉暗示帝王现在的心情极差,公主殿下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了,免得撞一鼻子灰。 北潇潇只好作罢,思来想去,她只能去了月池宫,求见月妃。 难得月妃今天没在睡觉,北潇潇顺利地见到了她,她没有梳头,如雪缎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她的肤色更是莹白如玉,宛如天人,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是岁月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像是格外优待于她。 月妃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盅,另一手慢慢地研磨着,也不说话,空气安静得过分,几乎能听见呼吸声,北潇潇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唤道:“母妃?” 月妃这次抬起眼看向她:“说。” 北潇潇如蒙大赦,支吾道:“皇兄今天似乎入宫了。” 月妃神色淡淡地道:“入宫就是入宫,没有就是没有,何来似乎一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清冷澄澈,像是能看清楚北潇潇心底的真实想法一般,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刚刚听说,皇兄被父皇责罚了。” 月妃停下碾磨的小杵,往瓷盅里看了一眼,道:“这算什么稀奇事吗?值得你特意过来说一声。” 北潇潇忙道:“不是,儿臣是听说,父皇想要给皇兄立太子妃,皇兄不答应,这才受了罚。” 月妃抬眸看向她,道:“我之前就说他异想天开,他想娶那个梁国女人,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北齐云不会答应的。” 北潇潇发愁道:“可皇兄只认赵姐姐一个人啊,他怎么可能娶别人呢?” “怎么不可能?”月妃拿起那个小杵继续研磨着瓷盅里的粉末,随口道:“把喜欢的养在府里,再娶一个端庄大方的,如此两全其美,岂不是正好?” “我觉得不是,”北潇潇辩解道:“皇兄不是那种人,他可喜欢赵姐姐了,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他绝对不会娶别人做妻子的。”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您还不了解他么?” 月妃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道:“我还真不了解他,他不像我,好在也不像北齐云。”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北潇潇道:“那个旧梁的女人呢,现在在何处?” 北潇潇见她竟然主动问起,连忙答道:“她又搬回皇兄府上了。” 月妃看向她,语气难得有些迷惑:“搬回?” 北潇潇想起她还不知道那些事,遂解释道:“之前赵姐姐搬出了太子府,一直到春猎之前,春猎过后,她又搬回去了。” 月妃沉默片刻,道:“北湛许她搬出去?”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不可思议,就连细眉也微微挑起来,很惊讶似的,道:“他不是把那个女人锁起来了么?” 北潇潇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答道:“皇兄那时就后悔了,后来赵姐姐说要搬走,他也没拦着,还亲自送她去新宅子了。” 月妃听了,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才点点头,道:“哦。”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瓷盅的边沿,语气幽幽地道:“真有趣,我都要以为他不是北齐云的种了。” 北潇潇听得头皮发麻,压低了声音道:“母妃,这些话还是别……” 月妃轻轻睨了她一眼,北潇潇自动消了音,没敢往下继续说,月妃道:“这些话都传了十几年了,不差这一回。” 北潇潇只好装作没听见,连忙问道:“母妃,皇兄此番受罚,父皇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消气,那祖庙里头什么都没有,这么跪上一天,人会跪坏的。” 月妃道:“他连悬崖都敢跳,哪里怕这些?” 北潇潇欲言又止,本以为月妃不会再管此事,谁知她盖上了瓷盅,吩咐下人道:“去太子府,把那个赵姑娘请来。” 第92章 你想离开吗? 宫里来人的时候, 赵曳雪也有些意外,待听说是太子的母妃相请,她便更意外了, 但还是颔首,对那个满脸堆笑的宫人道:“请公公稍等片刻, 容我打理一番,再入宫面见娘娘。” -- 第161页 那宫人道:“这是自然, 不过还是请姑娘紧着些时间。” 回了听雪斋,玉茗有些忧心忡忡地道:“那位娘娘为什么要见您?太子殿下怎么也不递个信来,这么突然, 咱们都没个准备呢。” 赵曳雪却道:“阿湛未必知道这件事。” “啊?”玉茗吃惊道:“那月妃娘娘为何要见您?” 赵曳雪秀眉轻蹙, 道:“等去了便知道了, 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是无益。” 她说着, 便换了一身衣裳, 打理妥当,带着玉茗回了花厅,宫里来的人还在等候着, 见了她便起身, 笑道:“姑娘可好了?” 赵曳雪颔首道:“让公公久等了。” “哎哟,这是应该的,”那宫人客客气气地笑道:“那就请吧。” …… 赵曳雪跟着宫人入了皇宫, 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都无人前来盘问, 大约是认得那个太监,赵曳雪心道,这位月妃娘娘在宫里的地位定然很高。 不过转念一想,她是太子生母, 虽然没有被立为皇后,但是地位已经与中宫无异,也不知月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根据北湛从前透露的那些事,赵曳雪心里对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在她的想象中,月妃应当是一个刻薄冷漠到不近人情的人。 然而在见到月妃本人的时候,赵曳雪几乎都愣在了原地,她穿着一袭素色的宫装,脂粉未施,却自有惊人之美,容色倾城,五官精致漂亮,多一分则浓艳,减一分则少了颜色,但凡见过她的人绝不会忘记那张脸。 最奇特的是,她的眸子是如琉璃一般的灰蓝,肤如凝脂,发色竟是雪一般的白,衬着那张脸,犹如话本里的神仙中人。 一旁的北潇潇立即过来,笑着道:“赵姐姐,这是我的母妃。” 赵曳雪回过神,对月妃俯身行礼:“民女见过月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月妃打量着她,片刻后才轻轻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娘娘。” 赵曳雪依言起身,旁边的宫人立即搬了绣凳来,请她坐下,月妃只说了那一句,便没再开口,自顾自做她的事情,她拿起一个小银勺从瓷罐里舀了一勺浅紫色的粉末,放在洁白的玉碟中,赵曳雪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香气,有些熟悉,像是某种花香。 空气安静无比,那银勺碰到瓷碟的边沿,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此时显得尤其清晰,月妃就像是忘记了赵曳雪的存在,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她手上的事情当中,北潇潇有些坐不住了,不住看赵曳雪,又望望月妃,欲言又止,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赵曳雪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北潇潇只好忍住了,看向月妃,道:“母妃,您在做什么?” 月妃手上动作不停,语气淡淡地道:“你看不出来么?” 北潇潇能看出来才有鬼了,只要讪讪道:“儿臣不知。” 月妃的面上没什么表情,随口道:“那就别说话。” 北潇潇:…… 她若是听赵姐姐的话,也不会碰这一鼻子灰了。 月妃打开另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两粒玉白色的小丸来,赵曳雪忽然道:“白檀与紫木槿气味相冲,不能放在一处。” 北潇潇讶异地看向她,月妃也抬起头来,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打量着她,轻轻地道:“哦?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赵曳雪答道:“娘娘是在调葳蕤香么?” 月妃似乎有些意外,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赵曳雪微微一笑,道:“紫木槿六钱,沉香七两二钱,郁金香五两,茱萸子五钱,松香二钱,檀香二两,捣为细末,炼蜜和匀,入炭皮末,朴硝各一钱,入瓷盒重汤煮十数沸,取出窨七日,此方便是失传已久的葳蕤香。” 月妃放下手中的银勺,从旁边的桌几上拿起一本册子细看,过了一会儿又放下,道:“难怪几次都调不成,原来是看错了。” 她说着,随手把那一碟子香末推到旁边,吩咐道:“倒了吧。” 宫人连忙捧了下去,月妃再次看向赵曳雪,道:“你会调香?” 赵曳雪答道:“略通一二。” 月妃淡声道:“一般人可记不住这么复杂的制香方子,你何必谦虚?” 她说着,忽然又道:“北湛要立太子妃了,你知道么?” 赵曳雪面露几分错愕之色,月妃了然:“看来是不知道了。” 赵曳雪收敛好表情,轻声道:“他还未告知我此事。” “他自然不会告诉你,”月妃顿了顿,语出惊人道:“我之前听说你是不情愿跟着北湛的,如今他碰到了事情,没什么空暇管你,我能替你摆脱他,叫他此生不能再纠缠你,你觉得如何?” 闻言,赵曳雪微怔,北潇潇紧张地叫起来:“母妃!” 北潇潇惊得手里的茶盏都要端不住了,她今天来求见月妃,可不是想让她在自家皇兄后院点火的,真把赵曳雪送走了,回头她如何向皇兄交代啊?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拧的。 月妃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道:“嚷嚷什么?再大呼小叫就出去。” 北潇潇急得都坐不住了,也顾不上许多,劝道:“母妃,您不能这样,皇兄他还——” “出去。” 月妃淡淡吩咐宫人道:“把她带出去。” 北潇潇:…… -- 第162页 两名宫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您请。” 这架势是真的要把她赶出去,北潇潇知道月妃的脾性,见劝不住她,只好看向赵曳雪,焦灼地解释道:“赵姐姐,皇兄不肯立别的女人做太子妃的,他现在还在受罚呢,你可千万不能听我母妃的话。” 月妃秀眉轻蹙,声音微冷:“出去。” 她动了气,那两名宫人不敢再耽搁,一左一右把北潇潇请出去了,殿内只余下赵曳雪与月妃二人,其他的下人都各个垂手而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月妃再次开口,道:“你意下如何,想不想走?” 赵曳雪沉默片刻,抬起头直视着她,道:“我不走。” 这个回答似乎在月妃的意料之中,她道:“为什么?” 赵曳雪坦然道:“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不走。” 月妃点点头,又道:“哪怕他娶别的女人做妻子,你只能做一个没有名分的妾室,你也不在意吗?” 赵曳雪微微抿起唇,在迟疑一瞬之后,道:“只要他一日不负我,我就一日不离开,我答应过阿湛的。”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月妃听罢,许久未说话,最后却说起一些旁事来,问道:“你叫他阿湛?” 赵曳雪一愣,道:“是。” 月妃平静地颔首:“确实比北湛要好听得多。” 说完这句,她站起了身,吩咐宫人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事,送客。” 赵曳雪就这样莫名其妙被送出了月池宫,北潇潇还在门口等候,并未离开,见她出来,急急忙忙地迎上前,语气紧张地道:“赵姐姐,你没答应我母妃吧?” 赵曳雪摇首,道:“没有。” 北潇潇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是让皇兄知道了可不得了。”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母妃没和你说别的事情吧?” 赵曳雪微顿,道:“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就让我出来了,不过……北湛受罚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潇潇连忙解释道:“这事我事先也没听到风声,皇兄这几日都在府里面壁思过,赵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今日听说,皇兄去见父皇,父皇要他立太子妃,还让礼部送了画像来,皇兄不答应,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罚他去跪祖庙了,我心里着急,这才来求母妃,请她想想办法,谁知道她把你叫到宫里来了。” 说到这里,她那张小脸上布满了愁苦:“我早该想到,母妃不爱理会这些事情的,倒还不如不求她呢,刚刚真是把我吓死了,你若是答应了她,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皇兄交代。” 看她后怕不已的小模样,赵曳雪有些忍俊不禁,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答应的。” 北潇潇用力点头,道:“那是当然了,你最向着我皇兄嘛!” 她道:“现在皇兄在受罚,我也没法带你去见他,还是先送你出宫吧。” 赵曳雪答应下来:“也好。” 北潇潇小声地嘀嘀咕咕道:“以后可千万不能让母妃见你了,太吓人了。” 她领着赵曳雪往宫门的方向走,路过崇文殿时,北潇潇忽然指着那一道朱墙,道:“往那边再过去,就是祖庙了,皇兄现在就在那里。” 赵曳雪驻足望去,只见层叠楼阁,处处金顶琉璃,雕梁画栋,也不知她喜欢的人现在在其中的哪一处。 …… 祖庙里,殿门紧闭,夕阳自窗棂透进来,余晖将地面分割成了整齐的块状,亮的极亮,明晃晃的,暗处又极暗,显得森然。 北湛跪在供桌前,他的影子被投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株挺拔孤寂的青竹,殿内寂静无比,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无数金色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挤挤攘攘。 一个宫人垂首道:“殿下,皇上有旨,您可以回去了。” 第93章 这人就这么喜欢书案吗?…… 北湛转过头, 望向那人,道:“父皇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了?” 宫人毕恭毕敬地道:“听说是月妃娘娘去见了皇上。” 闻言,北湛沉默一瞬, 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袍子下摆, 往外走去,众宫人纷纷伏地行礼, 眼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穿过中庭,消失在朱门处。 北湛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先去了月池宫, 这一次他顺利地见到了月妃, 宫人因着他入了内殿, 月妃倚在榻边, 正在调香, 见了他来,神色仍旧是淡淡的,也不说话。 北湛行了礼:“儿臣见过母妃。” 过了一会儿, 银勺轻轻地敲了敲玉碟边缘, 发出清脆的声响,月妃道:“来做什么?” 北湛恭声道:“听闻母妃替儿臣向父皇说情,不胜感激, 特来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月妃放下那只小银勺, 抬起头望向他,道:“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 没等北湛说话,她继续道:“北齐云那种人,无利不起早, 他此番能放你出来,自然是有条件的。” 北湛问道:“是什么条件?” 月妃从瓷碟中夹起一枚沉香片,放入盅内,用玉杵慢慢地碾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悠悠地答道:“他说,你不想立别人为太子妃也可以,要娶那个旧梁女人,只需要做到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向北湛,道:“你必须要把南疆三城夺回来。” -- 第163页 北湛一怔,南疆三城,当初昭国进犯庄国,最后却不敌,反而连失三城,陆秉文父兄也是因此而落得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也因为这三城,他被迫和蛮蛮分开了这许多年,没想到兜兜转转,他想娶蛮蛮为妻,竟然还是系在了这三城上。 月妃道:“总之,我已替你答应下来了。” 她放下玉杵,道:“至于做不做得到,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北湛微微抿起唇,略深的烟灰色眸中迸出锐利的锋芒,道:“儿臣能做到。” 月妃淡声道:“你也不必勉强。”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倒仿佛真的不在意北湛能不能做到这件事,她顿了顿,又道:“说不定过些日子,又有别的转机了呢。” 此时的北湛并未细思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道:“儿臣不觉得勉强,南疆三城是迟早要收回来的,倘若只需要完成此事,儿臣倒觉得不算难。” 月妃把磨碎的沉香粉末倒入瓷盅,用银勺搅了搅,随口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 天色渐晚,夜幕笼罩,唯有天边一抹余霞浅淡,宛如女子脸颊上淡扫的胭脂,含羞带怯,美不胜收,数只倦鸟掠过天际,洒落一串清脆悠远的啼鸣声。 北潇潇还未离开,正陪着赵曳雪说话,待听说北湛回来了,大松了一口气,对她道:“看来父皇对皇兄倒是没有那般严苛,我还以为他今天回不来了呢。” 说着,便与赵曳雪一道前往花厅,北湛正在与晏一说话,闻声便止了话头,朝她们看来,面上的神色迅速舒展开来,语气也变得柔和,唤道:“蛮蛮。” 北潇潇十分识趣,冲晏一使了一个眼色,晏一没明白过来,表情疑惑:? 北潇潇叹了一口,索性扯着他就走了,出了门才语重心长地道:“你没发现我皇兄看见赵姐姐,眼睛里就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吗?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没一点眼力见。” 晏一:…… 他觉得自己有点无辜,明明是殿下叫他来交代事情的,怎么倒成了他没眼力见了? 花厅里,赵曳雪仔细打量过北湛,才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北湛摇摇头,道:“父皇只是罚我去跪了祖庙,没什么大事,倒是我听说母妃要见你,她没有为难你吧?” 赵曳雪也摇头,道:“月妃娘娘看着……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北湛拉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往内间走,他道:“怎么不一样?” 赵曳雪斟酌着答道:“我原以为她是一个严苛冷肃的人,但是直到见了她才发现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不太上心,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北湛沉默了片刻,道:“从我有记忆开始,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更何况,她原本也不是应该待在这里的人。” 闻言,赵曳雪颇为好奇:“这是为何?” 北湛便把月妃曾经的经历与她说了,末了又道:“倘若有得选,她绝不会留在这里,直至如今,母妃仍旧对父皇当初做的事情耿耿于怀,恐怕在她眼里,我与父皇没有什么差别吧。” 说到这里,他那双深烟灰色的眸中流露出几不可察的痛苦之色,赵曳雪忽然停下步子,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道:“当然有差别了。” 北湛不解地看向她,赵曳雪踮起脚尖,轻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道:“最大的差别就是,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她退开些,认真地对北湛道:“你父皇是强迫了你的母妃,他们之间并无喜欢,这怎么能一样呢?” 北湛的眸光微动,然后低下头,额头与她相抵,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微哑:“你说得对。” 他亲昵地吻了吻怀中人的鼻尖,满心的欢喜涌动着,几乎要满溢出来,令人不知所措,却又想做些什么来纾解,北湛俯身抱住了赵曳雪,在她的轻呼之中,把人整个抱了起来,放在桌案上。 他道:“再说一遍。” 赵曳雪茫然道:“说什么?” 北湛亲了亲她的额头,道:“说一遍方才说过的话。” 赵曳雪回想了一下,才道:“我们与你父皇母妃之间最大的差别便是,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话音才落,北湛便吻住了她的唇,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有些痒痒的,赵曳雪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扣住了后脑勺,吻得更深了…… 没一会她便气喘吁吁,屋子里安静无比,下人们不知何时已经退去了,甚至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他们紊乱的呼吸,以及亲吻时发出的轻微声音。 衣物轻飘飘地坠了地,伴随着笔墨砚台倾倒的声音,文书也被哗啦一阵扫落在地,赵曳雪被按倒在书案上的时候,忽然间迷迷糊糊地想道,这好像是第二遭了,这人就这么喜欢书案吗? 这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她就再也无暇思及这些琐事了…… 第94章 喜脉。 转眼几个月过去, 盛京便入了夏,天气开始热了起来,不过好在与南方相比, 这里的日头虽然毒辣,风却很凉爽。 赵曳雪既怕冷, 又怕热,一入了夏天, 她也不出去了,一整日窝在听雪斋,北湛命人取出冬天窖藏好的冰, 用盆装着, 放在屋子里, 空气里泛着丝丝凉意, 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得十分舒适。 -- 第164页 玉茗小心地从冰盆里取出一个瓷盅, 打开来,里面是冰镇好的酸梅汤,赵曳雪最近爱喝这个, 每日至少要喝上两碗。 玉茗把酸梅汤递给她, 一边絮絮地劝道:“主子,今日就只有这一盅了,大夫之前说您体弱, 寒凉之物不要多吃,免得吃坏了身子。” 赵曳雪嗯嗯应下, 一手端着碗,一手去逗白桃桃,两个月过去,白桃桃也渐渐长大了, 比之前壮实了一圈,一身雪白的毛,远远看过去,如一只雪绒团儿也似。 细竹枝上用线栓了一枚小绣球,不时摇动,白桃桃左扑右扑,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劲儿喵喵直叫。 赵曳雪逗累了,便把竹枝儿扔到一边,白桃桃还未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在原地等着,扬起小脑袋看她,待明白没得玩了之后,不满地叫起来:“喵~” 赵曳雪兴致一起,便学它叫:“喵~” 白桃桃像是知道她在调笑自己一般,喵喵直叫,小模样还挺凶,它叫一声,赵曳雪便叫一声,一人一猫如同吵架似的,最后白桃桃败下阵来,扭过身子自顾自找那小绣球玩儿去了。 赵曳雪拣起那小竹枝儿,促狭地逗它:“喵?” 紧接着,门口处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喵?” 赵曳雪一怔,抬起头望去,只见门边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是北湛。他不知何时已经来了,在那里站了多久,一想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都落入对方眼中,赵曳雪忍不住红了红脸,连忙把竹枝扔了,心虚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北湛眸子里泛起温柔的笑意,道:“在你喵第一声的时候。” 赵曳雪:…… 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今日下值这么早么?” “有些事情要做,”北湛望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又顿住,只是替她理了理鬓发,道:“天气越来越热了,你在府里还住得惯么?” 赵曳雪点点头,道:“这几日倒还好。” 她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道:“今日有些闷热,一会怕是要下雨了,你下午还出不出去?” 北湛想了想,道:“不出去了,我在府里陪你。” 听了这话,赵曳雪心中高兴,这几日北湛越来越忙,回来得也一日比一日晚,赵曳雪只知道他有事情,却也不知该如何问,今日他不出去,想来公务也忙完了,遂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笑道:“紫玉说今日有新到的梅子,你吃不吃?” 北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颔首道:“吃。” 梅子都是精挑细选后送来太子府的,各个都有大拇指大小,色泽紫黑,滚圆饱满,一口咬下去,酸味儿霎时间迸出,北湛瞬间就变了脸色。 赵曳雪讶异道:“不好吃么?” “没有,”北湛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重复道:“很好吃。” 赵曳雪又给他递一个:“那就多吃点。” 看着那枚圆滚滚的梅子,北湛只觉得头皮发麻,但还是伸手接过来,正欲送入口中,正在这时,忽闻下人过来询问是否用午膳,北湛大松了一口气,立即吩咐道:“现在就摆膳吧。” 因着北湛在府中,午膳比赵曳雪平日里一个人吃要丰盛许多,菜式足有八道,荤素不一,赵曳雪轻轻吸了吸鼻子,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是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北湛细心,见状便问道:“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赵曳雪摇了摇头,道:“许是天气热,闷得慌,把门窗都打开吧?” 下人们依言照做,赵曳雪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玉茗替她盛了一碗汤,赵曳雪只闻了闻,便皱起眉头,一股子恶心劲儿直往上冒,扭头就干呕起来。 北湛立即扔下碗勺,扶住她急声道:“怎么了,蛮蛮?” 赵曳雪吐得昏天暗地,差点把心肝脾肺一同呕出来,近来天气热,她的胃口本就不好,没吃什么东西,最后只能吐出胆汁来。 玉茗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北湛对她沉声吩咐道:“去叫大夫来。” 玉茗连连点头,撒腿就往外跑,谁知下一刻就“啊哟”一声,和一道黑影撞了个满怀,玉茗捂着酸痛的鼻子,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是林康。 她急得都没时间说话,绕开对方就跑了,林康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待进了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吓了一跳,道:“赵姑娘怎么了?” 北湛向他伸手道:“茶。” 林康连忙从桌上倒了茶递过去,北湛将赵曳雪抱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道:“蛮蛮,好了吗?先喝口水。” 赵曳雪喝了水,整个人宛如虚脱了一般,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如纸,北湛看在眼里,既是自责,又是心疼,安慰道:“大夫一会就来了,还有哪里难受么?” 赵曳雪只觉得嘴里那股子怪味一直挥之不去,苦涩难闻,令人作呕,最后她拍着北湛的手臂,又指了指门外,北湛顿时会意:“要出去?” 赵曳雪点点头,北湛便俯身将她抱起来,大步离开了屋子,等出了门,恰好一阵清风送来,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气息,赵曳雪顿觉神智清明,心里好受了许多,也不想吐了。 她大松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在北湛的怀中,仰头看着瓦蓝的天空,微微眯起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玉茗带着孟大夫一前一后从门外走进来,抬眼看见她躺在北湛怀中,登时大惊失色:“主子!您怎么了?” -- 第165页 “孟老。” 北湛示意他免礼,迅速道:“你来给她看看是怎么了。” “是。” 见太子殿下这般着急,孟老大夫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下,便上前来替赵曳雪把脉,刚刚把手指搭上去,他的眉头就挑了起来,北湛的心也跟着提起,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孟老大夫看了他一眼,道:“嗯……殿下稍等,容老朽再仔细诊一诊。” 他说完,又对赵曳雪恭敬道:“请姑娘将右手伸出来。” 赵曳雪照做,孟老大夫又给她把脉,过了片刻,就在北湛忍不住要再次询问的时候,他才悠悠地道:“小娘子没什么大毛病。” 北湛剑眉紧皱,神色不信地道:“她吐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什么毛病?” 眼看太子殿下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了,孟老大夫连忙解释道:“赵小娘子是有身孕了,这才会孕吐,乃是正常的事情,殿下不是也知道么?” 他说着嘿嘿一笑,明显是还记得两人上一次闹出的糗事,笑容里还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这话一出,赵曳雪傻了,玉茗也傻了,院子里空气安静无比,久久没人说话,赵曳雪看了看太医,又抬头看了看北湛,只见他表情十分平静,淡定从容,就好像孟老大夫说的是一件十分寻常的消息,没什么可稀奇的。 太子殿下现在看起来是最为镇静的那个人,孟老大夫有些失望,摸了摸胡须,道:“赵小娘子这身孕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开始是会这样的,嗅觉和味觉较常人更为灵敏一些,等再过一阵子,这症状就会稍稍减轻——” 话还没说完,赵曳雪听见北湛又开口了,他对孟老大夫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孟老大夫一怔,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答道:“老朽说,赵小娘子有身孕了,是喜脉。” 北湛:…… 他面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但是唯有赵曳雪知道,他此时的内心大抵是不平静的,因为抱着她的双臂越来越用力,赵曳雪轻呼一声,北湛立即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地道:“蛮蛮,你没事吧?我是不是弄痛你了?” 赵曳雪摇摇头,提醒他:“你先放我下来。” 北湛抱着她下意识就要进屋,忽然又想起来不对,又立即退出来,吩咐林康道:“把矮榻抬出来。” 林康连忙照做,玉茗又放了靠枕和绒毯,北湛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赵曳雪放下来,动作谨慎细致,就好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玉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磕了碰了一般。 做好这一切,他才看向老大夫,道:“然后呢?” 孟老大夫看太子殿下把赵曳雪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些回不过神:“什么?” 北湛的声音紧绷,他看起来颇为紧张,道:“接下来我要怎么办?” 第95章 “我在勾引你呀,殿下。…… “接下来我要怎么办?” 北湛如此郑重的态度令孟大夫也有些蒙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斟酌着道:“接下来只需要小娘子静心养胎,待到足月自然生产便可, 倒是不需要殿下做什么。” 北湛的下颔微微绷起,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道:“要多久?” 孟老大夫哑然失笑,他见惯了太子殿下沉稳从容的模样, 倒是头一回看见他这般失态,笑了一阵,才答道:“殿下, 俗话说怀胎十月, 自然要十月之久了。” 北湛不信:“真的不用我做什么?” 孟老大夫又笑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道:“还真有殿下能做的。” 北湛忙问道:“是什么?” 孟老大夫答道:“小娘子初怀身孕, 又是头一胎,日常饮食不宜吃大寒大热之物,还有一些药, 也绝不能随便用, 尤其是麝香红花。” 他说着,轻咳一声,小声提醒道:“还有, 头四个月,千万不能行房。” 北湛:……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一旁的赵曳雪早已两颊通红, 又羞又急,最后用袖子遮住了脸,索性当作众人不存在了。 …… 自从赵曳雪怀了身孕之后,整个太子府上下都跟着紧张起来, 尤其是听雪斋的下人,简直把她当个玉人儿一般,恨不得直接供起来,生怕她哪里有半点磕碰。 玉茗试了试冰盆,有些担忧地问道:“主子,会不会太凉了?不然撤下一个吧?” 赵曳雪放下话本,默然望着她,道:“一刻钟前你才问过我热不热,多加了这个冰盆。” 玉茗:…… 她挠了挠脸颊,有些窘迫地道:“奴婢只是……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赵曳雪表情透出几分无奈:“有身孕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玉茗道:“正因为是主子,奴婢才紧张呢,再说了,又不止奴婢一个人这样。” “不过说起来,”玉茗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殿下这几日似乎很忙,都没什么时间过来看您。” 不仅如此,北湛又恢复了前几日的忙碌,甚至比那会儿还要忙,每每到了三更半夜之时他才回府,那时候赵曳雪熬不住困倦,早已睡熟了,但是夜里她总是模模糊糊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轻手轻脚地将她搂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梦里都是清冽的冰雪气息。 次日一早醒来,赵曳雪发现身边又是空空如也,北湛已经去上朝了,如此过了七八日,饶是她再心宽,也有些许的不满。 -- 第166页 有身孕的人本就爱东想西想,赵曳雪琢磨了几日的心事,连胃口都小了许多,什么都不爱吃,竟这样日渐瘦了下来,玉茗和紫玉二人都有些着急,让后厨变着法子做吃食,但无济于事,赵曳雪吃什么吐什么,平白让自个儿难受,她索性懒得吃了。 这一日到了夜里,玉茗服侍着赵曳雪洗漱休息,才躺下去,她便道:“今日不必守夜了,你自去吧。” 玉茗一怔,替她拉了拉被角,道:“那怎么能行?万一主子夜里有个什么事,都找不着人,奴婢还是在这里候着吧。” 赵曳雪把被子拉起来,一直盖到鼻子下,闷声闷气道:“不要。” 不容置疑的态度,令玉茗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应是,自从她怀了身孕之后,脾气也较从前大了一些,不那么好说话了。 玉茗替她打理妥帖,正欲退下之时,赵曳雪忽然道:“白桃桃呢?” 玉茗微讶,答道:“刚刚还在外面呢,主子怎么问起它了?” 赵曳雪道:“把它抱过来吧。” 玉茗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白桃桃如今已经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猫儿了,平日里调皮得很,肖似主人,脾气也大,寻常人逗它都爱答不理,一副傲样儿,唯独在北湛面前,乖顺得简直判若两猫。 赵曳雪让玉茗把白桃桃放下,道:“你去休息吧。” 玉茗看了看在床上到处乱窜的白桃桃,应声退下了。 时至深夜,赵曳雪睡得模模糊糊间,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轻微沉稳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转过头去看,正见着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烛台。 烛火轻摇,将北湛襟前的暗纹映得微亮,他先是吹熄了烛台,然后走了过来,黑暗之中,赵曳雪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却能感觉到他在床边坐下了,好半天没动,正在她疑惑之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动作小心轻柔,像是唯恐将她惊醒了一般。 赵曳雪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他,连日来生出的焦躁与忧虑,都仿佛被这轻微的触碰清空了,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她就觉得安心无比。 又过了一会儿,白桃桃大概被惊醒了,它突然从被子上爬起来,发出喵喵之声,朝北湛走过去,北湛立即一手抄起它,低声喝道:“别叫了。” 白桃桃哪里听得懂?它许久不见北湛了,十分兴奋,在他袖子上扒拉来扒拉去,喵喵直叫,北湛无法,又担心它吵醒了赵曳雪,索性把它塞到袖子里去,宽大的袖子仿佛一个口袋,把白桃桃罩在其中,这下可好,它更兴奋了。 无奈之下,北湛只好起身,揣着白桃桃往外走,准备把它送出内室,正在这时,赵曳雪终于出声了:“你去哪儿?” 北湛的身影僵住,就好像被抓住了现行一般,顿了片刻,他才回过身来,道:“蛮蛮怎么醒了?” 赵曳雪轻轻打了一个呵欠,道:“等你。” 白桃桃从北湛的袖子里钻出来,跃下地去,喵喵喵地叫着,不住在他脚边来回蹭,甚是粘人。 灯烛微晃,渐渐亮了起来,驱散了屋子里的黑暗,赵曳雪支起身子倚在床边,青丝散漫,神色懒倦,她的眉眼在昏黄的烛光下如玉一般皎洁无暇。 赵曳雪向北湛招了招手,他便如话本中被精怪蛊惑的书生一般,轻而易举地就上了钩,到了赵曳雪面前。 赵曳雪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轻轻用力,北湛便被拽得俯下身来,她微微仰起头,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近到赵曳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引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 北湛低头看过来,略深的烟灰色眸子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深沉,像看不见底的湖,他略微靠近些,一个吻堪堪落在赵曳雪的唇畔,却被她侧头躲开了。 “怎么了?” 赵曳雪的手仍旧放在他的衣襟上,漫不经心地沿着上面的暗纹游走,不知不觉就顺着衣襟钻了进去,摸到了坚实的胸膛,她的手像一条鱼,肆无忌惮地游走,北湛下意识想按住,却被她灵巧地挣脱开去。 男人的声音微哑,唤她的名字:“蛮蛮,你做什么?” 赵曳雪抿起唇,长长的睫羽在烛光下微微颤动,像憩息的蝶翼,幽幽道:“殿下贵为一国太子,难道从未受人勾引过吗?” 听闻这话,北湛剑眉挑起,像是不解其意,下一刻,赵曳雪忽然伸出手臂,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柔若无骨一般,软软地朝他贴过去,仿佛一株细软的藤蔓,男人的身体明显一僵。 赵曳雪贴着他的侧脸,吐气如兰,声音悄悄若呢喃:“我在勾引你呀,殿下。” 第96章 “可是阿湛,我也想争取…… 北湛身为一国储君, 自然是受过勾引的,不少狂蜂浪蝶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只是他从未给过那些女人机会, 甚至还有了“抬出去”的笑谈。 人人都以为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却不知, 他想近的只有那一个人罢了,现在那个人, 正攀在他的身上,身子柔若无骨,仰望着他, 微微抬起下颔, 索吻一般, 眼似桃花, 唇若涂脂, 透着一股子近乎天真的媚态,艳丽诱人,令人忍不住想要攫取入怀。 北湛那双深烟灰色的眸子变得更沉, 如深潭一般, 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赵曳雪的脸颊,触手温润,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 -- 第167页 赵曳雪微微眯起眼,像一只猫儿那般, 惬意无比,忽然听面前的男人开口,声音微哑,道:“你知道勾引人需要做些什么吗?” 赵曳雪一顿, 张开眼睛望着他,双眸盈盈若横波,道:“我当然知道。” “嗯?”北湛低声道:“我不信,除非你做给我看。” 闻言,赵曳雪便略略侧过头,一下叼住了他的指尖,大约是觉得力道大了,又松开些,安抚似地舔了舔,同时抬起眼斜睨他,一副不服输的模样,却不知她这般情态,媚眼如丝,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动人心魄,美得不可方物。 指尖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北湛的眸色愈发深沉,他注视着怀中人的一举一动,喉结微动,颇有些口干舌燥之感。 赵曳雪也是头一回做这些事情,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算得上青涩,与北湛从前遇到过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但是他的一颗心却独独系在了这个人身上,她一抬眸,一眨眼,一颦一笑,都弥足珍贵,让他恨不能时间永久停在这一刻,不必再往前走。 她轻轻地啃咬着他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密的麻痒,长长的睫羽垂下,烛火摇曳,仿佛在其上点缀了微亮的光,投下一片蜂蜜色的轻影,温柔静美,如一株盛放的墨兰。 北湛忽然抽回了手指,赵曳雪正认真着呢,被这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一个吻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嘴,发出轻微的哼唧。 他贪恋地吻着她,舌尖像是舐着一团融融的蜜,滚烫而湿润,赵曳雪被亲得舒服了,晕晕乎乎的,身子骨软到发酥,鼻尖哼出的声音也酥酥软软,整个人被一股力道带得往床上倒,落入柔软的锦被中,如在云堆里,飘飘忽忽,不知今夕何夕。 …… 烛火高燃,空气安静无比,赵曳雪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有些乏了,往后靠去,将身体的重量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北湛,就像一枚饱满欲绽的花苞,马上就要从花枝上折断,若是没有外力的支撑就要坠落于地。 赵曳雪懒洋洋地阖着眼,北湛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牢牢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用一种占有欲极强的姿势,额头微汗,抵在她的颈侧,呼吸微沉,尔后才渐渐平缓。 他的衣裳齐整,唯有衣襟被拽得微微凌乱,相比之下,赵曳雪便有些衣衫不整,好在正是初夏的天气,也不会受冻,但即便如此,北湛还是扯过薄被将她裹住,她的神色懒倦,靠在他的胸前,洁白的脖颈修长,缀着几朵艳艳的梅花,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北湛轻轻用手指描摹着那一朵梅花,目光专注,像是试图将它长久地留下,两人依偎在一处,像两株长在了一处的树,密不可分,他们谁也没说话,这一刻的空气静谧无比,唯有烛火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爆出一朵细小的烛花。 过了片刻,赵曳雪恢复了些力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轻声道:“阿湛,你有事情,没告诉我。” 北湛一怔,低头看向她,赵曳雪坦然回视,眸子褪去方才的迷醉情意,变得清凌凌的,眼角微垂,瞳仁如同浸在溪水中的墨玉子,仿佛会说话一般,天生的多情。 被她这样看着,北湛的薄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能说出来,赵曳雪问道:“你是不想说,还是怕说?” 北湛沉默片刻,轻声道:“蛮蛮,我要去一趟乾州。” 乾州,正是昭国与庄国的交界之处,六年前两国交战,昭国战败,连失三城,最后退守乾州,他答应了月妃,要拿回三城,才能娶赵曳雪为妻。 北湛原是准备告诉她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在他万事俱备之时,赵曳雪竟然有了身孕,这让他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赵曳雪一听乾州,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道:“你怕我生气?” 北湛点点头,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微低:“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你,乾州那边,我再做安排。” “为什么一定要去乾州?”赵曳雪问他:“你刚刚才拿下梁国,又要开战了吗?” 事已至此,北湛索性将原委告知她,道:“倘若我不这般做,父皇不会答应我娶你为妻,蛮蛮,南疆三城是父皇的耻辱,一日不将它们拿回来,父皇一日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他知道你是庄国的公主,我怕他到时候会对你不利。” 赵曳雪道:“若是你夺回了南疆三城,他就一定会答应我们的婚事吗?” 北湛顿了顿,认真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要去试试,为了你,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的语气坚定从容,透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神态,赵曳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下颔,略一思索,道:“我有一个办法,兴许能帮到你。” 北湛微怔,道:“可是你有身孕了,我不能——” 赵曳雪打断他:“难道要我看着你娶别的女人为妻吗?” 北湛想也不想便道:“绝不可能。” 赵曳雪仰起头,在他的唇上落下柔软一吻,轻声叹道:“可是阿湛,我也想争取你呀。” 第97章 是非之议。 次日晨起, 玉茗听见内室传来动静,便知道赵曳雪已起了,遂领着人入内服侍, 却看见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立在妆台旁,正低头与赵曳雪说着什么。 玉茗有些惊讶, 连忙俯身行礼:“见过殿下。” -- 第168页 北湛应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一只手轻轻扣着女子的下颔,动作轻柔,玉茗这才发现他是在替赵曳雪画眉, 顿时颇感惊奇。 被众婢女齐齐盯着瞧, 赵曳雪也有些不自在了, 正欲退开, 却被他按住:“别动。” 待最后一笔细细描上, 北湛这才放开了她,道:“好看。” 赵曳雪失笑,道:“哪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北湛用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轻声道:“没有自夸。” 隔着菱花铜镜, 赵曳雪与他的视线对上了,那双略深的烟灰色眸中涌动着无数温柔,像滚滚的洪流, 几乎将她彻底淹没。 过了许久,赵曳雪才小声道:“早朝该迟了。” “嗯, ”北湛口中应着,却没有动作,赵曳雪转过头望向他,然后举起手, 向他摊开,洁白的掌心躺着一根红绳,因为年头太久,早已褪去了色,发灰发白的陈旧。 北湛从她手中接过那一根红绳,并不言语,最后赵曳雪替他系在了手腕上,故作轻松地道:“好了,有了这个,你这辈子就被我绑住啦。” 北湛弯起唇角,眼中含着几分笑意,反握住他的手,道:“岂止这辈子?” “哦?”赵曳雪眨眨眼:“那还有几辈子?” 北湛想了想,道:“生为卿人,死为卿鬼,生生世世不负不悔。” 赵曳雪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衣衫上,闷声闷气地道:“殿下说话真好听,师从何人?” 北湛摸着她的发顶,声音含笑:“遇见你,天生便会了。” “胡说,”赵曳雪反驳:“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北湛顺着她问:“我从前是如何的?” 赵曳雪道:“脾气又臭又硬,活像八辈子没开过口,给你递个手炉都不肯接,反手还给我扔了。” “嗯,”北湛点点头,温声道:“那时是蠢,不知道你的好。” 赵曳雪站起身来,亲手替他理了理衣襟,轻声道:“此去乾州,天高路远,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北湛替她拂开鬓发,声音微沉:“你也是,我会尽快回来。” 赵曳雪点点头,在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才道:“去吧,该上朝了。” 北湛眸色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刻在眼中,就此一同带走,过了许久,他才离开。 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又被轻轻合上,赵曳雪的神思不觉有些怔忪,望着窗外盛放的蔷薇花丛,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玉茗吃惊地道:“主子,您怎么哭了?” 赵曳雪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眼眶已是通红,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妆台上,沁开了一朵朵细小的花。 …… 自那日上了朝以后,北湛果然离了盛京,前往乾州,筹备军事,准备夺回南疆三城,大军开拨那一日,安庆帝亲自出城相送,鼓舞三军,所有人都看得出天子对这一次收复南疆抱着极大的希望。 甚至有人猜测,倘若太子当真收回了南疆三城,那么他的地位将会进一步稳固,再也无法撼动。 毕竟,这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千秋功业。 北湛离开那一日,细雨霏霏,赵曳雪站在听雪斋的阁楼上遥遥望去,入目只能看见大片的层叠楼宇,远处的紫金山藏在缭绕的云雾之中,无法窥见全貌,只露出一角来,如同一头庞然巨兽,静静地蛰伏着。 玉茗走过来,替她撑着伞,劝道:“主子,下雨有些凉,还是回去吧?” 赵曳雪没走,只是抬起头望着天,摊开手心,微微眯起眼,道:“雨停了。” 雨确实渐渐停了,霎时间云开雾散,露出澄澈瓦蓝的天际,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云层缝隙间照落下来,仿佛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光,那些还未来得及停下的细细雨丝,密密地洒落于天地,也被映成了金色,美不胜收。 玉茗惊叹地看着这景象,道:“真好看啊。” 赵曳雪抬起手张了张,又握起,那些金色的光又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她轻叹道:“天气真好呀。” 美景如斯堪共赏,深情最是盼君归。 北湛才刚走,她便已开始想念了。 …… 北湛离开后,太子府里伺候的下人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对待赵曳雪俨然是女主人的态度,生怕有半点不当之处。 当然,这些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太子不在,府前门可罗雀,唯有北潇潇三五不时过来一趟,陪着赵曳雪说说话,因怕她思念北湛,便绞尽脑汁搜刮一些盛京发生的趣事说给她听,哪户人家又出了什么大事,大理寺少卿十分惧内,纳了一个小妾,还挨了夫人一顿好骂,次日灰头土脸地去上朝,叫人发现了他脖子上的指甲印儿,有促狭的同僚问起,他便以袖子遮着脸回道,是昨天府里的葡萄架倒了。 赵曳雪十分好奇,道:“为何说葡萄架倒?” 北潇潇掩口吃吃笑起来,道:“赵姐姐你不知道,这个典故还是从皇兄的口中传出去的呢,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了。” 赵曳雪微讶:“还有这种事情?” 北潇潇眨了眨眼,笑道:“从前皇兄的脸上,不是也挂了两回彩么?父皇问起他,他便回答,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这才受了伤。” -- 第169页 赵曳雪先是一愣,很快就回过味儿来,紧接着,她的脸颊泛起些红霞,在北潇潇的注视下,越来越红,她想起来了,北湛是挨过她的两次巴掌,那巴掌印在脸上两天才消下去,没想到竟然传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还成了一个典故。 她又羞又气,北潇潇见势不对,连忙劝慰道:“如今知道葡萄架倒的人多,知道这话是从皇兄口中传出去的人却少了,赵姐姐不必介怀。” 赵曳雪自有身孕之后,北湛又走了,日夜忧思,形容消瘦了不少,北潇潇怕她在府里闷出什么毛病来,索性带着她出去游玩。 赵曳雪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开始有些显怀,但是倘若穿了宽大的衣裳,倒也看不出来,北潇潇也不敢带她去远的地方,只在近处溜达,她自幼在盛京长大,对这里了如指掌,哪家酒楼的菜色好吃,哪间茶馆的茶好喝,哪里的景色好,她如数家珍,没多久,赵曳雪都把盛京转了个遍。 这一日,北潇潇照旧带着赵曳雪出去吃吃喝喝,上了二楼的雅间,她笑着道:“听说这一家店的八珍鸭是一绝,之前那厨子回老家去了,旁人做的八珍鸭总是没有那个味道,如今他回来了,我就想着要带你来吃上一回。” 说着,她叫来店伙计道:“旁的都不要,只要一道八珍鸭,要秦三做的。” 那店伙计笑容满面地道:“好嘞,那小人就给您吩咐下去了。” 北潇潇摆了摆手,又对赵曳雪道:“赵姐姐要不要和我一道回宫去见见母妃?” 赵曳雪迟疑道:“不好打搅月妃娘娘吧?” 北潇潇却道:“说起来,母妃昨日还向我问起你了。” 赵曳雪有些吃惊,道:“月妃娘娘说什么了?” 北潇潇道:“母妃问我……” 她说着,看向赵曳雪的肚子,道:“问我你的孩子几个月了,皇兄要走的那几日都没能见到她,没机会向她说起你怀孕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的,忽然就问起我来了。” 没等赵曳雪说话,北潇潇又道:“你和我母妃没什么交情,去了见面也是尴尬,不如我到时候帮你问一问,能不去就不去了,她说话做事向来不顾忌旁人的心情,万一把你吓到了如何是好?我答应皇兄要照顾你的呢。” 闻言,赵曳雪略略宽了心,道:“如此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旁的话,不知过了多久,店伙计敲门送菜来了,外面的嘈杂人声不时飘进来,间或伴随着谈笑声,其中几句十分清晰。 “太子殿下如今去了乾州,也不知要去多久?” 另一个女子声音打趣道:“怎么,你的相思病犯了?” 之前说话的那女子哎呀一声,娇嗔道:“尹姐姐,怎么尽胡说话?” 女子哧哧笑:“我哪里胡说?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么?” “不过我听我爹说,等太子殿下这次回来的时候,恐怕就要立太子妃了吧?” “那他就像从前去梁国那样,一去三五年可如何是好?” “就是呀,那可是三五年,玉容等得起么?” “玉容姐姐肯定愿意等的……” 话声渐消,伴随着雅间门开合的声音,显然那一群人入了隔壁,人声也变得小了许多,北潇潇与赵曳雪对视了一眼,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了,果然,隔壁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 “我觉得以后太子妃一定会是玉容姐姐,听说当初春猎的时候,皇上就亲自问起了她,还说是良配,要礼部的大人们择日定亲。” 众女子惊呼,一个又道:“那后来怎么又让礼部挑人选了?” 之前的少女道:“那不过是走过场罢了,玉容姐姐,你说是不是?” 一个女子声音娇羞道:“我……我也是听祖父说起的,并不清楚内情……” 众人连忙附和的附和,吹捧的吹捧,恭喜的恭喜,就差直接巴结这位“未来太子妃”了,那个叫玉容的女子也是含糊其辞,并不过多解释,一时间气氛和谐无比,其乐融融。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可是你们不要忘了,太子殿下的府里,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她好像很得太子殿下的喜欢,当初就连春猎都是带着的,到时候玉容姐姐若是嫁过去,不是还要和她争宠么?” 第98章 敲打。 听闻这番话, 隔壁雅间就炸开了锅,女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说:“玉容姐姐入了府, 就是正妃,未来的皇后娘娘, 哪里还用得着争宠?” 那个说:“那梁国女人在太子府里恐怕连妾室都算不上,你看太子殿下一个名分都没给她, 可见她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如何能与玉容姐姐相比?” “就是,到时候姐姐把她赶出去就行。” 听到这里, 北潇潇已是火冒三丈, 满面怒容, 正待发作时, 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回头一看,正是赵曳雪,对她轻轻摇首, 北潇潇张口欲言, 却听隔壁雅间又有了动静。 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响起,正是那个玉容,柔柔地道:“她到底是跟着殿下的, 又是旧梁的人,想是无依无靠, 一旦离了太子府,不是无路可走了?我怎好做出这种举动呢,我想到时候还不如给她一座宅子,再赐些下人给她用, 好生打发,也算有个去处,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走投无路。” -- 第170页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称赞玉容心地善良,贤惠淑良,有未来国母之风范,日后定然会受太子殿下宠爱云云,言谈之间,大有那皇后之位都唾手可得的架势了。 那厢在卖力吹捧巴结,这厢北潇潇听得怒从心头起,正要喝骂,却被赵曳雪拦住,让她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 北潇潇迟疑道:“果真要这样?” 赵曳雪拍了拍她的头,笑道:“照我说的做便是。” 闻言,北潇潇只好同意,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心静气,对随侍的下人吩咐一句,那下人便去了,北潇潇看向赵曳雪,担忧道:“赵姐姐,你要不要去屏风后面避一避?” 赵曳雪一想,道:“如此也好。” 玉茗遂扶着她往屏风后去了,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来了,赵曳雪斜斜倚在美人榻上,玉茗轻手轻脚地替她在腰下垫了一个软枕。 紧接着,外间传来了几个女子行礼的声音:“臣女见过灵清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北潇潇轻轻应了一声,摆足了架势,道:“免礼,都起吧。” 虽然听起来和颜悦色,但是总有一股子严肃的意味在其中,众贵女们都悄悄彼此对视,心里各自犯起嘀咕,不敢稍有失礼,小心谨慎地直起身来。 北潇潇的目光自她们之间一一打量过,最后落在了当中的一个少女身上,那少女穿着丁香色的罗衫,微微垂着头,但仍旧能看得出五官精致,容貌出挑,双目顾盼有神,在这一群人中是最为漂亮的。 北潇潇略微扬起下巴,明知故问道:“刘玉容是谁?” 这话一出,几个少女都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最后那个身着丁香色衫子的少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刘玉容。” “哦,”北潇潇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道:“原来是你呀。” 那刘玉容不知她要做什么,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声音都微微发颤:“是,不知殿下找臣女,有何吩咐?” 北潇潇不说话,只是用挑剔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她生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眸,本身异于常人,这样打量人的时候,目光冷漠无比,与她的兄长一般无二,锐利如针,简直要把下方的人细细地描个仔细,一丁一点都不肯放过,直看得刘玉容瑟瑟发抖,万分惶恐,险些要跪下去。 气氛一时间凝住了,就在众人屏住呼吸之时,却见北潇潇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眉眼弯起,霎时间冰消雪融,万物回春,她十分和煦地朝刘玉容招了招手,道:“快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又命人赐座上茶,亲切和善,礼数周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众人顿时都被弄懵了,措手不及,可怜那刘玉容更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最后在北潇潇的指挥下,刘玉容被强行按在绣凳上,坐在她的身侧,北潇潇拉着刘玉容的手,笑眯眯地道:“果然生得十分漂亮,不愧是花颜玉容,人如其名呀。” 刘玉容面露几分羞涩,谦虚道:“公主殿下过奖了,小女微薄之姿,实在惭愧。” 北潇潇盯着她看了几眼,点点头,道:“确实差了点意思,不够大方。” 闻言,刘玉容的脸登时就绿了,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正在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引得众人下意识去看,北潇潇见状,立即轻轻咳了一声,又将她们的注意力拉回来,道:“小家碧玉倒是也很不错,只不过么,想要担任太子妃,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话一出,刘玉容便知道刚刚在隔壁说的话都被她听见了,脸色有些发白,腿都软了,站起来正欲往下跪,却被北潇潇用力握住了手腕,笑吟吟地看着她,那双灰蓝色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冷若冰霜,口中仍旧和颜悦色地道:“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跟着教养嬷嬷多学一学,自然就都懂了,你以后可是要做太子妃的,要沉得住气,别动不动就往下跪呀。” 听了这话,众贵女俱惊,面面相觑,原本她们只是私下奉承刘玉容的,谁也不知道那些她要做太子妃的传闻是真是假,然而如今灵清公主都当着她们的面这样说了,这消息无疑就是铁板钉钉,再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北潇潇拉着刘玉容的手,形容亲切,就仿佛真把她当自己的亲嫂嫂了一般,看得众人眼热不已,甚至有人心下开始生出嫉妒来。 唯有刘玉容看得见少女眸中的冷嘲,她脸色发白,花容失色,手指都打起颤来,感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喉头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北潇潇笑着道:“怎么不说话?快别站着了,坐下吧。” 她把刘玉容按在绣凳上,又态度和煦地询问她的年龄家世,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兄弟姐妹,读了什么书,俨然一副热络的姿态。 话头逼到近前,刘玉容只得呐呐地回答了,北潇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担忧地道:“你去岁刚刚及笄,我皇兄这一去乾州打仗,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想是要个三年五年才行,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你?你会等他吗?” 这话简直是把她的后路都堵死了,刘玉容的脸色煞白,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道:“会、会的。” “哦,”北潇潇想了想,又道:“可是我皇兄走得急,大概还不知道你以后会当太子妃,这样你也肯等吗?” -- 第171页 刘玉容想站起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动弹不得,刘玉容简直要哭出来了,但是又不敢真的哭,只得瑟瑟应道:“会……” “那就好,”北潇潇笑起来,眨了眨眼,表情十分真诚,言辞恳切地道:“我皇兄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刘玉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被送出了雅间,同行的少女们都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羡慕的羡慕,恭喜的恭喜,刘玉容却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祖父确实曾经跟她说过,在春猎的时候,皇上点了她的名字,说可为太子良配,然而当时就被其他的大臣们劝谏了,这才让礼部挑人选,祖父说,她想做太子妃,不是没有机会,却也不是十拿九稳的,让她近些日子谨言慎行,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可刘玉容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总有些炫耀的心思,虽然没敢直接说出来,却明里暗里给闺中好友们透露些话头,享受着她们艳羡的目光,听她们说些吹捧的话,可她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竟然传到灵清公主耳中了,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刘玉容如今是骑虎难下,心中忐忑害怕,被众人簇拥着往回走,到了雅间,她再也忍不住,忽然蹲下大哭起来,众少女们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其究竟。 …… 雅间里。 北潇潇让人把那个绣凳赶紧撤下去,她看见就觉得不舒服,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你何必把她架在火上烤?我只是让你敲打敲打她便行了。” 玉茗扶着赵曳雪从里间转出来,北潇潇忙把椅子往外拉了拉,让她坐下,才轻哼一声,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一天天传这些没影的事儿,赵姐姐你是不知道,从前皇兄被立为储君之时,多少狂蜂浪蝶前赴后继,恨不得巴着太子府的门槛不肯放,更有甚者,还想从我这里打主意。” 说到这里,她显得十分气愤,道:“当初皇兄刚刚从庄国回来的时候,人人都避他如蛇蝎,就因为父皇不喜欢皇兄,还在背地里传些难听的话,皇兄如今今非昔比,他们又都巴巴地凑过来,那些事情他们忘了,我可没有忘记。” 赵曳雪想起北湛初到庄国时,只带着晏一一个侍卫,那时候长公主便说,这个昭国质子一看就是不受重视的,但凡被看重,又如何舍得让他来敌国为质呢? 北潇潇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忐忑问道:“赵姐姐不会觉得我太坏了吧?” 闻言,赵曳雪失笑:“怎么会?” 北潇潇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还怕你因为这个,对我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呢。” 她说着,笑眯眯地道:“等皇兄回来,全盛京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为了你才去乾州打仗的,跟那个什么刘玉容,没有半点干系,让她自己哭去吧。” 第99章 只要北湛败了,他就再也…… 消息果然是传得最快的, 没多久,盛京中人人皆知,刘尚书的嫡孙女儿刘玉容要做太子妃了, 传起来有鼻子有眼,传到最后, 都说圣旨都下来了,有官员向刘尚书道喜, 老尚书还一头雾水,问道:“何喜之有啊?” 那同僚笑道:“听说刘大人要做皇亲了,自然是喜事, 皇上不日就要下圣旨了。” 闻言, 刘尚书大惊:“此事从何处传起的, 我如何不知?” 那人讶然, 刘尚书连忙细细询问, 得知竟是毫无由来的风言,细究根据,也不知是何人所说, 何处传开, 总之,现在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他们刘家就要出个太子妃了。 这可是连皇上都未曾明示的事情, 如何能传得这般沸沸扬扬? 刘尚书大骇之下,拔腿就要往外走, 才走到一半,便见一名宫人迎过来,道:“刘大人且慢,皇上召见, 快随奴才去吧。” 刘尚书只得用袖子擦了额上的汗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宫人往南书房而去。 待通禀过后,刘尚书才入了殿内,安庆帝正坐在御案后,与几位臣子说话,见了他来,便止住话头。 刘尚书连忙上前去,躬身行礼:“老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安庆帝摆了摆手,大约看他白发苍苍,年纪大了,便命人赐了座,刘尚书谢了恩典,这才小心挨着那绣凳的边沿坐了。 安庆帝把手中的折子合上,问道:“刘爱卿可知朕召你来,是为的什么事情?” 刘尚书正欲起身回话,却被他摆手示意,只得又坐了回去,屁股下的凳子宛如烧红的铁似的,烙得他坐立不安,谨慎地道:“老臣不知,请皇上明示。” “嗯,明示,”安庆帝把折子递给内侍,道:“那你就看看这一封折子吧。” 听了这话,刘尚书隐有不妙的预感,连忙起身双手接过那一封奏折,打开来细看,才看到一半,就觉得额上冷汗不止,抬起袖子擦了擦,才又继续往下看。 待看完折子,刘尚书已是汗流浃背,撩起官袍就跪了下去,安庆帝沉声道:“朕怎么不知道,朕要下旨立你的嫡孙女为太子妃?” 刘尚书忙道:“这都是误会,老臣也不知啊,老臣从未有过这种大不敬的想法,都是旁人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请皇上明鉴。” “不管是从你这里传出去,还是从谁那里传出去的,朕不关心,无论如何,”安庆帝叩了叩桌案,道:“太子离开盛京不久,才刚刚到乾州,朕绝不希望这些没影的话传到他的耳中去。” -- 第172页 他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眯起,那双素日里看着和善的眼睛,此时露出冷肃的光,道:“倘若因为此事,这次收复南疆三城有失,朕就唯你们是问!” 声音到了最后,已是隐怒,其余几个臣子立即垂下头,屏气凝神,安庆帝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声音冷冷地道:“你们平日里如何针对倾轧,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太子娶正妃的这件事情上,不许再做文章,太子妃的人选,朕与太子的心里都有数。” 这话的意思是指你们这些为臣之人没有数,所有人都齐齐跪了下去,惶恐求道:“皇上息怒。” 安庆帝冷哼一声,吩咐内侍道:“带着朕的口谕,去一趟礼部,暂且把各家的那些画轴都送回去。” 内侍立即应下来,命人捧了那些参与太子妃人选的画轴,往礼部去宣旨了。 …… 月池宫。 水榭外种了一湖红莲,此时正是五月间,红莲才刚刚打了苞,莲叶田田,月妃坐在凉榻边,手里正在调弄香粉。 北潇潇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坐下,好奇地凑过去闻了闻,被那刺鼻的香气弄得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月妃看了她一眼,北潇潇立即捂住口鼻,闷声闷气道:“母妃,你这次怎么调了这么浓的味道?” 月妃用小银勺轻轻敲了敲瓷盅,淡声道:“调错了。” 她说着,把那一盅香粉随手往窗外倒了,北潇潇这才松开了手,抽了抽鼻子,觉得那香气没那么刺鼻了,反而透着一点点清雅的香味,像夏日的栀子。 北潇潇咦了一声,道:“这个气味倒还好闻,您这还有剩下的吗?” 月妃道:“刚刚都倒了。” 北潇潇:…… 她拉起衣袖仔细闻了闻,只觉得自己的衣衫上也沾染了余香,十分好闻,正在她闻得起劲的时候,月妃忽然问道:“我听人说,现在外面都在传太子妃的人选确定下来了?” 北潇潇呛了一下,道:“母妃怎么也听说了?” 月妃淡淡地道:“我虽然在宫里,耳朵却不聋。” 北潇潇轻咳一声,笑道:“是有这么些没风没影的事儿,都是他们乱传的,根本不是真的。” 月妃拿起旁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才道:“万一有人当真了呢?” “这也没什么吧?”北潇潇迟疑道:“反正圣旨都没下,太子妃到底是谁,还没个准儿呢,皇兄肯定是想娶赵姐姐的。” 月妃淡淡应了一声,道:“要是他这时候听说,太子妃定下来了……” 北潇潇脸色微微一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祸事,小声道:“不、不会吧?” 月妃看她那副被吓到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道:“现在知道怕了?” 北潇潇简直快哭出来了:“母妃……” “别在我这哭,”月妃不给半分面子,吐出一个字:“烦。” 北潇潇拉住她的手臂摇了摇,急道:“母妃,怎么办呀?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传成这样,我当时只是想吓唬那个刘玉容罢了。” “那是因为有人在推波助澜,借题发挥,”月妃轻轻打开她的手,平静地道:“北齐云这次对南疆三城势在必得,所以只要北湛败了,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100章 往事。 听了月妃的话, 北潇潇的神色顿时变得惊惶起来,焦急道:“那怎么办?母妃,可千万不能让这些事情传到皇兄耳中去。” 月妃仍旧淡淡的, 道:“慌什么?自然有人比你更不想。” 北潇潇一怔,立即明白过来, 比她更不想的那个人,便是她的父皇, 比起太子妃人选是谁,他肯定更在乎南疆三城。 想到这里,北潇潇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把前些日子在酒楼雅间的事情说给月妃听, 道:“儿臣只是看她们说话太过分了, 这才想吓吓那刘玉容, 如今皇兄不在盛京, 儿臣若是不护着赵姐姐,谁护着她呢?” 月妃看了她一眼,道:“你待她倒是好。” 北潇潇道:“赵姐姐人也好, 讨人喜欢, 又生得漂亮,不怪皇兄那样喜欢她。” 月妃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只是等北潇潇离开之后,有宫人追上来, 手里捧着一个朱漆雕花的描金托盘,笑眯眯地道:“殿下且慢,娘娘说,请您把这些东西带给赵姑娘。” 北潇潇一看, 竟是些金银钗环等物,甚至还有好些鸽蛋大小的夜明珠,都是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异珍宝。 她拿起一颗夜明珠掂了掂,笑道:“母妃还是和从前一样啊。” …… 又过了一日,太子妃是刘家小姐的传闻一夜之间就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夸太子殿下勇武善谋,此次出征,必然会大获全胜,收复南疆失地。 无人再记得刘家小姐是谁,太子妃的人选又是何人,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再关心此事了,反倒更热衷于议论乾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仿佛攻下南疆三城,指日可待。 入了六月之后,天气越发地热了,好在近来总是下雨,倒还好过些,雨后放了晴,十分凉快,赵曳雪总在府里待着,有时候觉得闷了,会与玉茗一同出去逛逛。 这一日主仆二人路过东市的宝箓斋,正好被那刘掌柜看见了,满面堆笑地请她们入店小坐。 赵曳雪正好得空,左右无事便去了,刘掌柜亲自给她沏了茶,笑着寒暄,赵曳雪环顾四周,发现店里的客人竟还不少,遂笑道:“掌柜的生意比从前红火了。” -- 第173页 刘掌柜笑容满面,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了,客客气气地道:“敝店能有今日,这还是要多亏了叶姑娘和古月先生呀!若是没有您的那几幅画,刘某早就回老家卖红薯了。” 赵曳雪失笑,摆手道:“掌柜言重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刘掌柜笑着搓了搓手,试探着道:“在下多嘴问一句,不知古月先生近日是否有新作面世?” 话头只露了一点,赵曳雪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恐怕要让掌柜失望了,古月先生遇上些事情,没有余暇题字作画。” 刘掌柜面露遗憾之色,却又不肯死心,四下望了一望,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略略倾身凑过来,低声道:“叶姑娘有所不知,古月先生如今的身价着实高,您听了恐怕都要吓一跳,甚至有人告诉刘某,愿意以百金求古月先生一字。” 闻言,赵曳雪略略挑眉,刘掌柜以为她意动了,心中浮现几分喜色,却听赵曳雪道:“只可惜哪怕千金一字,古月先生也不会再写了,留掌柜还是不要强求了。” 刘掌柜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扼腕长叹,赵曳雪向他告辞,刘掌柜起身相送,玉茗连忙过来扶着她,正在这时,几个熟悉的字眼飘入耳中,赵曳雪下意识停住了步伐,凝神细听。 “……听说啊,那时候月妃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拿出一把剑交给皇上,说,皇上既然怀疑殿下血脉不正,不是龙种,就干脆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也好过猜忌。” 赵曳雪心中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一个身着葛色长衫的中年人,明显是店里来看字画的客人,大约是与好友聊得兴起,声音也忘了收敛。 乍听如此秘辛,他同行的友人顿时吃了一惊:“果真?还有这种内情?” “骗你作甚?”那葛色长衫的中年人信誓旦旦地道:“这事儿许多人都知道,我是听我那表舅说的,他那时还在宫里当差,亲眼所见,月妃娘娘递剑的时候他就在当场。” 那人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呢?” 中年人嘿了一声,道:“皇上自然不可能真的把太子殿下杀了,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友人道:“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后来能被立为储君,想来血脉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我听说太子殿下长得和皇上相似,两人必然是亲生父子无疑。” 中年人却神秘一笑,放轻了声音:“那信王和皇上也是亲生的兄弟啊,皇上的子嗣又单薄,其中真相究竟为何,还未可知呢。” 友人骇了一跳,连忙提醒道:“慎言,这话岂是能……能乱说的?” 那中年人被这一句点醒了,环顾四周,最后朝赵曳雪与刘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匆和友人打了招呼,两人也顾不得买字画了,一同离开了宝箓斋。 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刘掌柜也是十二分汗颜,小声对赵曳雪抱怨道:“这些人真是口没遮拦,什么事都能往外胡说的么?这若是传出去,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赵曳雪容色微冷,只向他淡淡颔首,便带着玉茗告辞离开了。 直到走出很远,她心里还梗着方才听到的事情,像一枚钩刺,刺得她隐隐作痛,时隔多年的旧事,哪怕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赵曳雪也觉得万分难受,不知道当初的北湛,又是如何走过来的。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落下来,将人影拉得长长的,街上行人颇多,玉茗小心翼翼地护着赵曳雪上了马车,正在这时,她忽然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下意识回头望去,却见行人熙攘,匆匆来去,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玉茗疑惑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事,”赵曳雪摇摇头,上了马车,道:“先回府吧。” …… 又过了两日,北潇潇来太子府找赵曳雪玩,虽然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差别,但是赵曳雪仍旧细心地发现她的情绪不怎么好,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赵曳雪问道:“怎么不高兴?” 北潇潇先是矢口否认:“没有,我来见赵姐姐,心里很高兴呀。” 话才说完,赵曳雪便轻轻在她额上敲了一记:“跟我还撒谎么?” 这动作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北湛就总是喜欢这样敲她的额头,北潇潇伸手捂了一下,撇着嘴道:“我只是忽然觉得,人言实在可畏罢了。” 赵曳雪一怔,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北潇潇犹豫片刻,道:“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原本都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何最近又被人翻了出来,到处传开了。” 说到这里,她生气地道:“那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们就不怕父皇降罪,杀他们的头吗?” 闻言,赵曳雪似有所悟,道:“是关于阿湛的事情?” 北潇潇惊讶地道:“赵姐姐怎么知道?” 才说完她又反应过来,道:“难道也传到你耳中了么?” 赵曳雪微微颔首,道:“我曾经听人议论过。” 北潇潇用力一拍桌子,气得脸都红了,怒骂道:“这些人真是不知死活,不就是趁着皇兄不在盛京么?又没人敢传到父皇面前去,他们……他们怎么敢?!” 赵曳雪轻轻叩了叩桌案,道:“捕风捉影,三人成虎,总有无知的人会相信,又跟着学舌,堵不住他们的口的。” -- 第174页 北潇潇咬着唇,气道:“叫我知道了始作俑者是何人,定要他付出代价。” 赵曳雪道:“阿湛只说过皇上不喜他,却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内情么?” 北潇潇点点头,她看了赵曳雪一眼,道:“在很早之前,父皇就不喜欢皇兄,那时候好多人都说皇兄不是父皇的孩子,是母妃和其他人生下的。” 说到这里,北潇潇犹豫片刻,赵曳雪见她这般,理解地道:“倘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无妨。” 北潇潇摇摇头,道:“没什么难言之隐,你是皇兄喜欢的人,应该是要告诉你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母妃,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嫁给父皇做妃子的,赵姐姐应该知道,她是异族人,从前是厉山族的圣女,厉山族信奉山神,每隔几十年就要从族里挑选出满月之夜出生的女孩,将她培养成圣女,做圣女很不容易,要学好多东西,占卜观星医术制药,母妃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圣女,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来了一回盛京,还被父皇看中了。” 赵曳雪恍然,下意识回想起月妃那神妃仙子般的绝色容颜,又觉得这实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她说:“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帝王做了强取豪夺之事,把月妃强行困在了皇宫,那时她的年纪也不大,却自有傲骨,对安庆帝十分厌恶,冷眼相待,几次试图逃出去,却皆是失败告终。 北潇潇继续道:“后来,母妃遇到了另一个人,按理来说,我应当叫他一声皇叔,他是父皇的亲弟弟,封为信王。” 赵曳雪从她的面上看出来了什么,迟疑道:“月妃娘娘她……” 北潇潇点点头,她挠了挠鼻尖,小声道:“母妃是喜欢他的,我觉得,但是……但是这事被父皇发现了……” 不必她说下去,赵曳雪也能想象安庆帝是如何的震怒,北潇潇道:“总之信皇叔被夺了封号,以谋逆之罪杀头,行刑的地方就在午门外,父皇还带着母妃去看了……” 说到这里,北潇潇的脸色都有些发白,赵曳雪简直难以想象,当初的情形是如何的惨烈,亲眼看见所爱之人被杀死,血流成河,她光是代入月妃想一想,就难受得险些要吐出来。 赵曳雪揪着衣襟,眉尖蹙起,玉茗连忙扶住她,替她抚背顺气:“主子,您没事吧?” 北潇潇也吓了一跳,立即过来查看她的情况,自责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事情的,都怪我,赵姐姐,你没事吧?” 赵曳雪摆了摆手,喝了些水,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后来呢?” 北潇潇只好继续往下说:“后来,父皇就让人打了一根锁链,把母妃锁在了宫里,不许她离开半步,直到皇兄出生后两年,才撤去锁链。” 听到这里,赵曳雪总算是明白了,她第一次见到月妃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月妃又为什么会问她,要不要离开北湛,她可以帮她。 原来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赵曳雪的心中不自觉升起几分酸楚之意,既觉得怜悯,又觉得遗憾,怜悯月妃那样的人物,却被困在了皇宫成为笼中鸟,又遗憾于她不能得偿所愿,只能就此蹉跎而过。 北潇潇道:“就是因为这些事情,父皇总觉得皇兄不是他的孩子,对皇兄一直不好,母妃也……也不怎么喜欢皇兄,宫里那些奴婢各个都捧高踩低,皇兄那时候吃了好多苦头。” 赵曳雪知道,她还记得北湛当初跟她说,那些人叫他杂种,说起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和表情都是十分平静的,没有半点波澜,就仿佛那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赵曳雪还以为,那个恶劣的称呼,仅仅来源于他那双异于常人的深烟灰色的眼眸,却原来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赵曳雪便觉得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见到北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她的阿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吃了那么多的苦,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第101章 遇袭。 北湛当初从庄国逃回来之后, 迎接他的却是安庆帝的猜疑,他仍旧不喜欢这个儿子,也仍旧对他的身世存疑, 以至于他对月妃再次产生了不满。 北湛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那些过往, 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肉里,表面上看似什么也没有, 然而实则内里的肉都腐烂了。 如此日复一日,安庆帝终于忍耐不住,与月妃出现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相比起他的愤怒, 月妃倒显得更为平静, 随手从侍卫手中抢下一把佩剑, 拔出剑鞘, 道,你若疑心他不是你的儿子,现在便杀了他, 哪怕错杀, 从此也不用为此事耿耿于怀了。 北潇潇说的这些话,与赵曳雪当初在宝箓斋听到的一般无二,现在竟然满城传开了, 赵曳雪唯一庆幸的是北湛如今并不在盛京。 空气有些沉默,北潇潇的情绪不大好, 说着说着又来了气,道:“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如今怎么又提起来,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赵曳雪想了想, 道:“无风不起浪,必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北潇潇恼道:“叫我知道是谁,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但是盛京是天子脚下,繁华热闹,鱼龙混杂,市井间的闲话传得飞快,就如同之前那个刘家女儿要做太子妃的事情一样,不知不觉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似的,就连查都无从查起。 -- 第175页 太子殿下的事情,虽然无人敢光明正大地谈论,但是背着人私下议论,是在所难免的,就连赵曳雪在府里都碰到过一次。 她第一次发了脾气,无视那两名仆役的慌张求饶,命人将他们发卖了离府。 赵曳雪看着满院子的下人,各个低着头,垂手而立,此时他们倒安静得跟鹌鹑一样了,显得无比乖顺老实。 赵曳雪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冷冷地告诫道:“你们要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哪怕养一条狗,还从来不会反口咬主人,再有下次,就不止发卖出府这样简单了,妄议天家之事,想必刑部的大牢也能给你们一口饭吃。” 说到最后,声音冷肃,众人皆是吓了一跳,把头垂得更低了,这警告立竿见影,果然在此之后,府里再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甚至无人敢走近些低声私语,就怕被误会是在谈议太子殿下的事情。 府中如此,外面的情况只会更糟,赵曳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北湛回来的时候,这些风言风语都已经彻底平息了。 她隐约觉得这些事情有古怪,和当初立太子妃的事情一样,仿佛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怀揣着险恶无比的用心。 再加上那日在街市上,赵曳雪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但是细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怪异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她心中直觉生出一些警惕来,从那一日以后,她再没有离开太子府一步,哪怕是北潇潇过来,她也推说身子乏,不便出去,北潇潇听了,自然不会强求,两人就在府里说话消磨时间。 她偶尔会带来乾州的消息,譬如北湛已经拿下了甘州城,捷报传回盛京,安庆帝十分高兴,甚至提前在宫中设宴,与诸位大臣一同庆贺,接下来,只剩下许阳城和川西了,倘若一切顺利的话,北湛至少能赶在年关之前回到盛京。 这些其实在北湛的家书中已经写过了,赵曳雪知道得估计比安庆帝还要早,但见北潇潇说得兴奋无比,她也不打断,只笑吟吟地听着。 听对方谈论着她的心上人,如何神勇厉害,她便觉得心中的思念仿佛也跟着减轻了一些,然而待北潇潇一走,那些想念又瞬间回笼,甚至比之前还要浓烈了许多,就像是后劲上了头的陈酒,赵曳雪从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是这样煎熬的事情。 …… 又过了几日,是阴雨天气,没了恼人的日头,雨从早到晚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停,就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哪里都去不了,北潇潇也因此没来太子府了。 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到了傍晚,更是下起了瓢泼的大雨,赵曳雪坐在窗下,轩窗半开,屋檐外雨水如瀑,只看得见树影重重摇晃着,风挟裹着雨水吹来,飘起一阵水雾,落在人的脸颊上微微泛凉。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滚过,轰隆隆的,玉茗冷不丁吓了一跳,不慎打翻了手里的碟子,糕点果子洒了满地,她哎呀一声,连忙俯身去收拾,一边还不忘问赵曳雪道:“主子,您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提醒道:“你小心些,别扎了手。” 玉茗抱怨道:“奴婢没事,只是这天气真是讨厌,怎么下雨倒下个没完了?” 不止傍晚,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半夜还未停,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滴落,发出嘈杂的声音,赵曳雪听得失了眠,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玉茗这么晚还没睡? 赵曳雪正欲说话,心里却忽然跳了一下,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令她警惕,她下意识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了一样冷硬的东西。 然后她佯作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那脚步声立即就停住了,就在她的帐外! 赵曳雪立即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床里退去,同时将手里的东西快速地藏入了袖中。 紧接着下一刻,床帐陡然被掀开了,露出一道黑色的人影,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赵曳雪立即高声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没等说完话,便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了她的胳膊,与此同时,赵曳雪后颈处蓦地一疼,她的眼前变得昏黑,意识陷入了混沌之中,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往后倒了下去。 第102章 虚与委蛇。 赵曳雪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后脖颈处隐约作痛,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缓缓地张开眼睛, 入目是无比陌生的场景,她下意识就用手去摸小腹, 依旧微微隆起,没有任何异常, 她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打量起四周来。 这屋子的陈设十分齐整, 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 非富即贵, 深色的帘幔, 墙上挂着一幅白虎图, 旁边是一个多宝架,上面放置着各色精致的瓷器用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赵曳雪心中隐约有了些许猜测, 但是仍旧不能确定,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些重, 一听就是男子的。 她悄悄将手拢入袖中,摸到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触感冷硬,鞘上的花纹冰冷粗粝,却给了她一种安全感。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就从外面推开来, 进来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袭华袍,面容尚算英俊,只是眉眼五官都透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意味,一看就不好相与。 他大约是没想到赵曳雪醒了,略略挑起眉,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愈发倨傲,负着手道:“知道本王是谁吗?” -- 第176页 他让赵曳雪猜他的身份,却连自称都懒得改,赵曳雪心中有了些底,道:“贤王殿下?” 那人正是贤王北业,他见赵曳雪一下就猜出来了,面上露出些微讶色,道:“你认得本王?” 赵曳雪心中无语,但面上还是十分温顺,道:“久闻殿下威名赫赫,英明神武,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这话明显是吹捧,但北业素来自视甚高,听着心里十分舒坦,笑道:“你是北湛的枕边人,却对本王久仰,这却是奇了,难不成是他对你提起了本王么?” 赵曳雪微微一笑,道:“他不提,自然也有旁人会提起。” 闻言,北业大笑起来,道:“有趣,有趣!” 赵曳雪就这样看着他,神色温顺,看起来如兔子一般无害,没有任何威胁,北业果然放松了警惕,道:“本王也曾听陆修齐说起你,他说你如何聪颖灵慧,又坚韧刚正,不会为他人所说动,如今一见,本王倒觉得他所言差矣,倒有些名过其实了。” 赵曳雪表情半点不变,依然柔柔顺顺地道:“这正说明,奴家说的话都是真心话,想必陆三公子听见了,也要赞同一声的。” 北业又是抚掌大笑,道:“你确实是个妙人,难怪北湛对你念念不忘。” 他说着,伸手在赵曳雪的脸颊上轻拂而过,语气轻浮地道:“你不如跟着本王算了,他此番去乾州打仗,有没有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你跟在本王身边,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倒也免得去给他守寡了。” 赵曳雪心中厌恶万分,却还要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躲开他的手,静美的眉目从容舒展,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她羞怯地垂下眼,踌躇道:“这……奴家确实仰慕王爷,只可惜盛京中人都知道奴家是在太子府里的,太子如今未归,倘若传出去,恐怕损了王爷的英名。” 她说着,又故作害羞地看了北业一眼,小声道:“若是有什么办法,能名正言顺地留在王爷身边,自是再好不过了。” 名正言顺四个字,说起来容易,想做到却是极难了,北业想名正言顺地霸占太子的妾室,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北湛亲口把赵曳雪送给他,二则是北湛死了,太子另换其人。 这两样在目前来说,都是北业无法做到的。 方才几句话下来,赵曳雪已经能大致摸清了北业此人的性格,自负自傲,目中无人,他在这个时候偷偷将她掳来此处,必然是抱着不可说的心思,对储君之位垂涎觊觎,却又不敢叫人知道,他必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名声。 所以在赵曳雪和自己的名声之间,他应当会选择后者。 她的表情看似温柔和顺,心里却飞快地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北业丝毫不觉,竟真的信了几分,将手收回,负在身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她,轻笑道:“古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果然诚不欺我,有荣华富贵不够,你还想要名正言顺。” 赵曳雪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古人还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不是人之常情么?哪怕王爷您,应当也是如此。” 闻言,北业面上的笑意倏然收了,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她,犹如淬毒的刀锋,语气森森道:“你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明白?” 赵曳雪却丝毫不惧,反而不慌不忙地向他靠近了半步,轻声道:“王爷自己想要什么,奴家虽然猜不到,却也愿意襄助王爷。” 北业那双锐利的眼略眯起来,像一条豺狗,包藏着险恶的祸心,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本王可是听说了,你与北湛是少年相识,时隔六年仍旧藕断丝连,想来你们之间的情谊非比寻常,怎么如今他一不在,你又要向本王投诚了?” 赵曳雪心思电转,面上露出苦涩之意,解释道:“王爷误会了,当时年少,不懂这些事,奴家是正经的赐封公主,自小受尽宠爱,若非北湛蓄意欺哄引诱,如何看得上他一个质子?后来奴家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嫁去旧梁国,当了皇后,谁知他又率军打过来,将梁国灭了,让奴家做了亡国人,强行把奴家关在了他的府邸,还命人打造了一条锁链,王爷设身处地想一想,奴家心中岂能不恨?之前的温柔顺从,不过是刻意为之,好叫他松懈罢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圈,轻轻叹了一口气,北业听罢,将信将疑地道:“既然如此,本王暂且信了你,不过,你要如何襄助本王?” 赵曳雪道:“奴家在北湛身边这么久,自然是知道一些密事,而且他出征以来这些日子,他每隔十天就会给奴家寄书信。” 闻言,北业果然意动,追问道:“他信中会跟你说些什么?” 赵曳雪眼睛一转,道:“大多是些日常琐事,但是偶尔也会提及一些军情。” 北业立即道:“信呢?” “烧、烧了,”赵曳雪怯怯地道:“他离开时叮嘱过,要奴家阅后即焚。” 北业皱起眉,想了想,道:“军情每隔几日就会有人报往宫中,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 没等赵曳雪说话,他忽然又改口道:“倘若你能想办法证明他与庄国私通,这才叫帮得上本王的忙。” 赵曳雪一怔,北业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做不到?” 赵曳雪道:“做是可以做到,只是需要王爷多给奴家一些时间。” -- 第177页 “哦?”北业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道:“你想要如何做,说来听听?” 赵曳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口中答道:“奴家每隔几日就要与北湛书信往来,倘若奴家在信中有意诱导,兴许能让他说出一些不当之词,王爷再派人趁机借题发挥,北湛必然毫无防备。” 闻言,北业摸了摸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让本王的人借你的名义与他通信,岂不是更好?” 赵曳雪心里一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此事恐怕不可行。” 北业看向她:“为何?” 赵曳雪从容答道:“北湛迷恋奴家已久,且不说奴家的笔迹他认得,奴家说话的语气他都清楚,倘若被他发现端倪,那就……” 她没把话说完,但是意思却很明白,北业果然踌躇了片刻,才道:“让你写信也可以,只是你们来往的书信,要让本王先看过。” 闻言,赵曳雪顺从地答应下来:“这是自然。” 对于她臣服温顺的姿态,北业十分满意,表情都缓和了许多,赵曳雪趁机道:“既然如此,不知王爷能否放奴家先回去呢,奴家恐怕太子府的人起了疑心,到时候坏了事情。” 北业想了想,谨慎地道:“这个不忙,你且在府里先住着,太子府那边,本王自有应对。” 他说完,面上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来,像一条吐信的蛇,叫人见了就心生不适,赵曳雪心中微微一沉,此人不仅阴险,还很狡猾多疑,不好对付,她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轻轻摸了摸腹部,微微一笑,柔顺地道:“那奴家就全凭王爷的安排了。” 第103章 周旋。 对于赵曳雪的识时务, 北业十分满意,对她的态度好了不少,让她住在王府, 又安排了不少下人,美其名曰服侍, 实则看守,不许她离开那个院子半步, 一旦赵曳雪想出去,她们便会上来阻拦。 赵曳雪不敢再多试探,只能顺从地住下来, 在七八双眼睛的监视下, 她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以免招来北业的疑心, 导致前功尽弃。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焦灼, 如此几日下来,精神颇为疲惫,却还要做出一番乐不思蜀的姿态来, 好让北业放松警惕。 赵曳雪本就怀着身孕, 夜里少眠,分外警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她, 醒来之后便再不能入眠,直至凌晨时分方能睡去, 有时候太累了,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那些下人三番两次都叫不醒她。 北业偶尔问起监视赵曳雪的下人,皆是答道:那个女人现在吃得好睡得好, 白天睡到正午,瞧着倒是还丰润了一些了。 北业听了,心中也十分惊异,这女人当真如此心大么? 他索性抽出时间,临时去了一趟赵曳雪住的院子,下人着急忙慌地迎出来,北业四下环顾,不见赵曳雪的人影,问道:“人呢?” 下人面面相觑,一个道:“回王爷的话,赵姑娘还在睡。” 北业挑眉,道:“本王去看看。” 说罢便入了内室,果然见床上坐着个人,赵曳雪拢着衣裳,睡眼惺忪,正在打呵欠,一副困倦疲乏的模样,不似作假。 北业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你在太子府里也是睡到现在?” 赵曳雪揉了揉眼睛,将一双漂亮的眸子揉得迷蒙,仿佛笼了一层雾岚似的,她懒懒地道:“那却不是,北湛清早起来要去上朝,每每都把奴家也吵起来,来到王爷府上,倒还自在了许多,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请王爷不要见怪。” 北业看着她,女人的容颜娇美,尤其是晨起,明明是受制于他人,却还说着这样轻慢的话,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最奇妙的是,听的人心里生不出一丝反感之意来,就连北业这种不怎么沉迷女色的人,也禁不住为之吸引。 他笑起来,伸手捉起她的一缕青丝,拈在指尖摩挲着,触感柔滑微凉,如同上好的缎子一般。 他放到鼻尖嗅了嗅,语气轻浮地道:“怎么会见怪?本王疼你还来不及呢。” 赵曳雪转过眼来与他对视,看着那双如豺狼一般阴险的眼睛,她没有表示出一丝半点的畏惧和厌恶,反而掩口娇笑起来:“能得王爷垂青,是奴家的幸事。” 北业心中满意,正欲再靠近些,谁知赵曳雪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北业:…… 赵曳雪连忙捂住嘴,张大眼睛看着他:“王爷嗝……实在对、嗝对不住……” 再美的美人,打起嗝来也是一样的扫兴,那股子灵慧漂亮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傻乎乎的蠢笨,北业顿时没了半点兴致,松开她的长发,直起身来,道:“本王今日只是过来随便看看罢了,北湛何时再送信给你?” 赵曳雪一边打嗝,一边答道:“下一次送信应当是三日后,可是奴家不在太子府,这信恐怕是拿不到了……” 北业打断了她:“这些不必你操心,本王自有办法。” 听他语气这般笃定,赵曳雪的心中微微一惊:太子府里也有北业的人? 但是下一刻她就想起来,这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没有内应,他又如何派人去府里把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出来的? 赵曳雪心思电转,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端倪,只露出惊喜之色,道:“那就再好不过,一切都托付给王爷了。” 北业点点头,正欲离去时,赵曳雪又问道:“王爷,奴家成日待在这院子里,颇是烦闷,不知王爷能否允奴家在府中走走?” -- 第178页 闻言,北业想了想,觉得无可无不可,随口道:“只要不靠近南园,你都可以自由走动。” 他走后,赵曳雪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疲累无比,仿佛与人拼力厮杀过一场,身心俱乏,连后心也汗湿了。 她对几个婢女道:“我要换衣裳,劳烦你们回避。” 那些婢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垂首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待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吱呀声,赵曳雪总算是能放松了几分,往后缓缓倒在了软枕上。 她的手还在被子里,紧紧地抓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冰冷的刀鞘已经被她握得发热了,那把匕首看起来十分陈旧,上面挂着的络子都褪了色,正是北湛曾经送给她做及笄礼的那一把。 北湛临走前,赵曳雪把她的颈间的红绳给了他,北湛留下了这把匕首,她用指尖细细地描摹着匕首上的花纹,经历了这么多,兜兜转转,这把匕首仍旧回到了她的手中。 当初他是如何说的? 在昭国,女子及笄时,全族观礼,若有兄弟,则赠其匕首弓箭,若有姐妹,则赠其钗环粉黛,钗环粉黛意为好颜色,匕首弓箭则是意在保护己身。 赵曳雪没想到,居然有一天,她真的要靠这一把匕首来护全自己。 她缓缓拔出匕首,天光透过窗纸,落在刃尖上,雪亮的光折射在女子的眼底,锐利坚韧,就如这匕首一般无二。 …… 在北业同意之后,赵曳雪终于得以踏出这座院子,但是那些婢女却跟得很紧,简直寸步不离,以至于她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独自探索。 赵曳雪不敢冒险,只能继续忍耐,接下来两日,她几乎把王府逛了一个遍,但是每每过了后花园,婢女便提醒她,不可再往前走了。 那边是南园。 赵曳雪猜测,兴许那是北业与心腹密谈的地方,常有府外的人出入,大概是怕被她看见认出来,生出什么麻烦。 既然不让去,赵曳雪也不强求,便只在后花园闲逛,她发现花园假山上有一座小亭,位置颇好,几乎能俯瞰大半个王府,尤其是,能看见南园的位置。 赵曳雪在小亭上一呆就是一天,托词说要看看风景好散心,实则是紧盯着南园的方向,左右她现在无法离开王府,倒不如静观其变。 如此等到了傍晚,赵曳雪都有些犯困了,忽然间看见有几道人影往南园的方向而去,打头那个是北业,紧跟着他身边的是陆秉文,还有一个人,身形熟悉,瘦削,个子不高,竟然有点像李珏。 赵曳雪心中惊奇,他何时和北业混在一处了? 另外还有两个人,赵曳雪都不认得,但看他们之间交谈时的娴熟模样,应当是北业的心腹无疑了。 一行人入了南园,再看不见踪影,赵曳雪又缓缓地趴在栏杆上,颇有些气闷,她在这等了这么久,结果也没什么发现。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天际,数只飞鸟轻盈地掠过,落入远山之间,失去了踪迹。 …… 南园里。 北业负手往前走,一边和陆秉文说着话:“消息都传开了?” 陆秉文手里照旧拿着那把折扇,狐狸眼微微眯起,道:“嗯,前阵子就散布出去了,现在应当是最好的时候。” 北业便道:“那能不能提前行动?” 陆秉文摇摇头,道:“恐怕不行。” 北业皱起眉:“为何?” 陆秉文耐心解释道:“如今太子已经拿下了甘州城,眼看南疆三城唾手可得,这时候别说是区区传闻,哪怕是天塌下来,皇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北业面露不悦,却又强忍着,道:“照你的意思,一定要等到他班师回朝那一日?” 陆秉文只是含蓄道:“欲速则不达。” 北业不说话了,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脸色不好,一时间无人敢说话,空气中只剩下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北业忽然问道:“倘若让北湛提前回来呢?” 陆秉文一怔:“什么意思?” 北业停下步子,对他道:“他要是提前回盛京,就一定无法拿下南疆三城,再加上我们的计划,如此一来,父皇必然震怒,到时候就是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说到这里,他的双目中透出兴奋之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北湛跪地求饶的那一幕了。 陆秉文惊讶道:“可是拿不下南疆三城,于我们大昭而言,却也不是好事——” “南疆三城有的是机会,”北业满不在乎地摆手,道:“还是你觉得,只有北湛才能夺回这三城?”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秉文抿起唇,那双素来带笑的狐狸眼里此时情绪涌动,沉甸甸的,他道:“只是我觉得事关重大,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语气郑重,北业一时间想起来,他的父兄正是因为丢了这三城而屈死的,所以导致陆秉文在此事上总有些妇人之仁,心中微有不屑,他不是懂得掩藏情绪的人,这不屑落在了陆秉文的眼中,有些刺目,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听见北业虚伪地说些安慰他的话,无非是等他登上大宝那一日,一定为他的父兄洗清冤屈,将他们的灵位请入太庙。 这话陆秉文听了不下十遍了,他心中木然地想,你一个连家国疆土都不在意的人,眼高于顶至此,待你登上九五的时候,难道还记得我陆家是哪根葱么? -- 第179页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北业还在那里大放厥词:“待我过些日子,想个办法,叫北湛不得不从甘州赶回盛京,此事就成了一半。” 闻言,陆秉文的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他敏锐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第104章 异常。 面对陆秉文的追问, 北业却只摆了摆手,道:“本王自有办法,你别问了, 到时候便知。” 听闻此言,陆秉文心底隐约升起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深知北业的脾性,自负自大, 目中无人,听不进他人的劝诫,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此事非同小可, 你要小心为上, 三思后行。” 北业的脸色顿时微变, 不悦道:“你觉得本王做事不周?” 陆秉文便知他发怒了, 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息怒,只是太子的性格谨慎深沉,我担心他不会轻易上当。” 北业不耐地摆手, 道:“本王说过了, 你放心便是。” 陆秉文只能道:“是。” 他看着对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的隐忧越来越重, 陆秉文早知道北湛不好对付,北业想除去他登上皇位, 实在是难如登天,可他现在竟然踌躇满志,势在必得,再加上近来听到的风声, 陆秉文已经隐约能预料到北业做了什么事。 待离开南园时,天色已经擦黑了,陆秉文独自走在园中小径,他与北业是表兄弟,对这里熟悉,王府的下人们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来行礼。 陆秉文摆了摆手,叫住那个年纪较小的婢女,笑着问道:“府中近来忙么?” 他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笑起来时眼角微翘,说不出的风流俊俏,那小婢女登时红了脸,低下头小声道:“回三公子的话,不、不忙。” 陆秉文拖长调子嗯了一声,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又问:“府里不是来了客人么?” 小婢女一怔,道:“什么客人?” 陆秉文挑眉道:“三日前住进来的那位。” 小婢女恍然大悟:“哦,三公子是说拢芳斋的那一位——” 她还没说完,旁边的那个年纪稍大的婢女忽然拉了她一把,对陆秉文道:“不知道三公子说的是哪位,我们是在后厨帮工,从没去过后院,所以不太清楚,请三公子不要见怪。” 这话明显是托辞,陆秉文的猜测显然成了真,他心下一沉,但面上仍旧带着笑,道:“无妨,我也是随口一问罢了。” 见他不追问,那两个婢女也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向他道别。 转过身,陆秉文脸上的笑意登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担忧,早几日他就听到了风声,说赵曳雪失踪了,那时他还派人去打听过,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北业做的,他还把人大喇喇地放在了王府里,意图要挟北湛。 陆秉文真是不知该说他是狂妄,还是愚蠢。 他捏了捏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北业这一番行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是他绝不能任由此事就这么发展下去。 …… 天色擦黑了,假山的亭阁上点起了灯笼,赵曳雪倚在栏杆边往远处瞧,婢女轻声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吧?” “这里凉快,”赵曳雪懒懒靠在那里不动,婢女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她总不能强行把人带回去,更何况,北业对她的态度还颇好,下人们最会看眼色,只要不触及什么忌讳,也就随她去了。 晚风吹来,带着些微的凉意,赵曳雪的手里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不时瞥向南园的方向,漫不经心。 手指一松,团扇不当心掉了下去,她轻轻地哎了一声:“糟啦。” 婢女忙道:“奴婢下去给您捡回来。” 赵曳雪没理会,却只盯着那假山下面看,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团扇,吃惊地仰头看过来。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赵曳雪向他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道:“劳烦东江王了。” 实话说,在看到赵曳雪的时候,李珏的第一个想法是拔腿就走,北湛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他每每想到那个名字,都觉得断掉的两指仍在隐约作痛。 赵曳雪从李珏手中接过团扇,原本看守她的婢女十分警惕,立即上前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您该回了。” 赵曳雪对李珏笑了笑,道:“我与东江王是故人,说几句话不打紧的。” 见那婢女还要说话,她轻飘飘地道:“大不了,你去禀报王爷便是,王爷若是不答应,我这就回去,绝不和他多说一个字。”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可能真的为了这点事去惊动北业?那婢女只能闭口不言了。 李珏也终于明白过来北业的用意了,他看着赵曳雪,神情有些复杂:“你在这里……” 赵曳雪笑吟吟地道:“我在这里挺好的。” 李珏打量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赵曳雪看起来确实很好,甚至比从前更美了,他低声道:“那就好,你……等贤王殿下他日后位登大宝,你也跟着好了。” 这话何其熟悉,当初他要把她送给北湛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赵曳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珏不敢与她对视,连忙慌慌张张地挪开眼睛。 他还是那么懦弱,赵曳雪轻轻摇首,口中故意把话题往旁边引:“不管怎么说,贤王殿下总是比北湛要好的。” -- 第180页 李珏一怔,道:“你不喜欢他么?” 赵曳雪故作讶异,道:“他那般待我,强迫我,我喜欢他做什么?” 李珏呐呐道:“你从前还跟我说,他在庄国的时候——”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赵曳雪不耐地打断他的话,道:“人总是会变的。” 她说着,又道:“我现在就是想看看他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李珏犹豫了一下,道:“贤王殿下厌恨他,自然不会让他好过的,而且……”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赵曳雪好奇地望着他,追问道:“而且什么?” 李珏道:“而且他又并非皇上的亲生血脉,等贤王殿下继位,他杀头是在所难免的。” 赵曳雪心里一跳,面上却做出一番惊讶的神色来:“这话怎么说?” 李珏意外道:“你不知道么?” 赵曳雪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不是说皇上早就疑心他的身世,但是后来又不了了之了么?” 李珏压低声音道:“这次再提起来,就不能那么轻易善了了。” 赵曳雪早就猜到,当初北湛的传言在京中沸沸扬扬,必然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如今果然。 只是她想不明白,那时候都没能查清楚的事情,为何时隔多年,北业忽然又有了把握呢? 可是阿湛如今远在边关,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毫无准备,赵曳雪心中泛起深深的忧虑。 赵曳雪还欲进一步试探,奈何李珏所知亦有限,他虽然跟在北业身边,但是与陆秉文那样的心腹仍旧不能相比,更机密的事情,想必北业也不会让他知道。 然而仅仅这几句,就已经足够赵曳雪担心了,她必须要想办法提醒阿湛。 …… 次日,赵曳雪一早就醒了,按理来说,今天是她收到北湛书信的日子,北业说能将信带来,她心中既是期待又是抗拒。 一方面,她确实想看阿湛的信,尤其是经过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此时哪怕是看到他的只言片语,于赵曳雪而言,也是一种安慰。 但是另一方面,她更担忧北湛的处境,北业的布局如此隐秘深入,甚至能拦下她与阿湛的来往信件,这种事他是第几次做,赵曳雪简直不敢细想下去。 很快到了日当正午的时候,北业果然来了,赵曳雪心中微微一沉,却还要起身相迎,扬起一个微笑,殷切道:“王爷来了。” 北业打量她一眼,讶道:“怎么才几日不见,你似乎又胖了些?” 赵曳雪:…… 她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袖子遮了遮小腹,夏天的衣衫本就宽松,她又经常用手挡在身前,以至于这么些日子以来,王府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有身孕了。 赵曳雪掩口轻笑起来,道:“这还要多亏了王爷,贵府清静,奴家好吃好睡,一不当心就胖了,王爷不会见怪吧?” 北业大笑起来,道:“怎么会?如此看来,你在本王府上待着,比太子府要强了许多。” 赵曳雪笑吟吟道:“这是自然,不知王爷今日来有何要事?” 北业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挑眉道:“你不会乐不思蜀,忘了答应本王的正事了吧?” 看见那熟悉的信封,赵曳雪的心便狠狠往下一沉,面上却作出惊讶的神色,道:“王爷竟然真的拿到了信,好厉害。” “小事罢了,”北业随手撕去了信封上的火漆,听见那清脆的呲啦声响,赵曳雪只觉得心头痛惜,她往日启封都是万分郑重,先净手擦干后,然后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取出信,何曾这般粗鲁过? 她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维持面上的平静,看着北业打开信封,往里面看了一眼,取出了一叠信笺,不算厚,目测足有三四页,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北业已经打开看了起来,赵曳雪立在他对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正在堂而皇之地浏览着北湛寄给她的信件,她却什么都不能做,袖中的纤指一点点紧握成拳。 就在赵曳雪都觉得自己不能忍耐下去的时候,北业终于看完了,他的表情似乎不太满意,把信递给赵曳雪,皱着眉道:“他平日里就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赵曳雪一怔,接过来快速地阅览信笺,因当着北业的面,她不能细看,草草浏览而过,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也觉得奇怪,信上写了很多话,但是大部分都不像是北湛能说出来的,而且往常他写信,也从来不会像这一封一样,满纸甜言蜜语,隔两句就要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情话,毫无逻辑。 通篇下来,什么内容都没有,让看完信的人觉得好像看了信,又好像没看信,倘若不是北湛的字迹,赵曳雪还以为这是一个陌生人的书信,如此异常…… 正在赵曳雪思量的时候,忽然听见北业问一句:“看完了?” 赵曳雪回过神来,露出惯常的微笑:“是。” 北业道:“你不是说,他从前会在信中提及一些军情,可本王看着,这怎么是通篇废话?” 赵曳雪眼睛一转,道:“写了军情的信大多很长,奴家不爱看那些东西,又没耐心瞧他的信,上次便去信告诉他,让他不要再写了,王爷若是想知道,奴家再修书一份便是。” 第105章 阿湛,你什么时候来呢…… -- 第181页 依照北业的意思, 赵曳雪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诱问他边关军情,还有关于庄国的事情, 一旦北湛都如实回答了,那这封信最后必然会成为他的把柄。 北业逐字逐字地看完, 满意地颔首,将信收入袖中, 面上带着几分笑模样,假惺惺道:“待此事一成,本王自当记下你这份功劳。” 赵曳雪也笑:“那就多谢王爷了。” 北业带着信离开了, 赵曳雪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下来, 她推说要休息, 遣退了下人, 回到内室, 确认无人在旁之后,这才又将那一封信打开来,细细地看。 每一笔, 每一个字, 都被她用目光仔细地描摹过,这确实是北湛写的信,可为什么和以往不同呢?信中写了许多杂乱无章, 毫无头绪的句子,这根本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 除非…… 他知道这封信除了自己以外, 还有别的人会看。 赵曳雪心中猛然一跳,连忙拿起信再次查看起来,这一次更为谨慎认真,直到她在第三页信笺上, 看到几个字上都沾了蝇头大小的墨点,连起来细细地读了一遍,赵曳雪的眼圈一热,倏然便红了起来。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信笺上,晕染出细小的墨迹,像盛开了数朵梅花。 蛮蛮,等我回来。 她将信笺紧贴在心口,仿佛透过那一页薄薄的纸,感受到了所爱之人熟悉的温度,就像是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蛮蛮,等我。 一如他离开时。 …… 转眼又过了几日,虽然依旧身陷囹圄,但是赵曳雪的心已然安定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般着急了,毕竟如今她知道,北湛对她受困的事情有所察觉。 他说让她等,她就安心地等。 只是赵曳雪心里仍旧琢磨着李珏曾经说过的话,北业要拿北湛的身世做文章,他会怎么做? 流言已经散布出去了,也不知道现在传成了什么样子,只可惜她身在王府,受制于人,竟是半点风声都打听不到,宛如一个聋子。 这样一来,赵曳雪只能盼着再次见到李珏,从他口中探问点东西出来。 谁成想,没遇到李珏,倒是碰见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陆秉文。 “陆三公子,好巧。” 赵曳雪坐在亭栏边,笑吟吟地望向他,她的眉眼微弯,眼角微微上翘,长长的睫羽遮去了眼底的情绪,一眼望去,恍若多情。 陆秉文怔了怔,才回过神来,道:“总算是见到你了。” 闻言,赵曳雪略微挑眉,讶异道:“三公子要见我?” 陆秉文走近一步,笑起来,道:“陆某想见姑娘很久了。” 他说出这般直白的话,令赵曳雪颇为意外,道:“不知三公子有何要事?” 陆秉文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显得愈发俊气,他看了旁边的婢女,问道:“能否让我与赵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那两名婢女面面相觑,面露为难之色,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是这人与贤王的关系匪浅,颇得王爷看重,这是王府下人都知道的事情,眼下他提出这种要求来,她们也不敢直言拒绝,怕得罪了他。 陆秉文人精一个,哪里会看不出来她们的意思?遂打开折扇摇了摇,笑眯眯地道:“如果王爷怪罪起来,我一力承担便是。” 见她们仍旧犹豫,陆秉文愈发诚恳地道:“放心,我只是仰慕赵姑娘,想和她说说话罢了,只是陆某面皮薄,两位在旁边听着,我恐怕不好说出口。” 闻言,那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这才终于退了下去。 眼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花木之后,四下里无人,赵曳雪才看向陆秉文,语气带着调侃的意味道:“我竟不知,陆三公子何时仰慕起我来了。” 陆秉文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收起折扇,含笑答道:“托词罢了,倘若不这样,如何说得动她们?” 赵曳雪并不疑心,只是她有些好奇,陆秉文作为贤王的心腹,为何要单独与自己说话,她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 不曾想,陆秉文直言问她道:“姑娘就不想离开此处吗?” 赵曳雪面上的表情不变,心里却是一突,她的眼中多了几分谨慎与戒备,声音柔柔地道:“如公子所见,我在这里挺好的,为何要离开呢?” 陆秉文却不信,道:“你不是喜欢太子殿下吗?怎么会心甘情愿待在这贤王府?” 赵曳雪慢慢地摇了摇团扇,笑吟吟地道:“我可从没说过这种话,三公子是从哪里听来的?” 陆秉文道:“当初你还怀疑我借着买画的由头,意图接近你打探太子殿下的事情,还对我百般提防。” 赵曳雪装作仔细回想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想不到三公子还记得呢,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了,人心易变,想必三公子应当比我更清楚才对呀。” 无论陆秉文说什么,她只是不承认,面上带着笑意,说话轻轻柔柔,却又滴水不漏,半点错处都没有,就连陆秉文也没有办法。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赵曳雪的身上,道:“贤王知道你怀着太子殿下的孩子吗?” 这句话如一根针一般,猛地刺中了她,赵曳雪终于变了脸色,她下意识用手护住了腹部,退后一步,陆秉文见她惊慌至此,立即低声道:“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 第182页 赵曳雪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才略微平静下来,惊疑不定地道:“那三公子是什么意思?” 陆秉文道:“陆某只是想……” 他顿了顿,道:“当初姑娘送在下一幅画,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陆某一直心存感激,如今见姑娘有难,想施一援手,报答姑娘的恩情。” 赵曳雪并不信他,也不再装了,冷冷一笑,道:“三公子是贤王殿下的左膀右臂,如今却说要帮我,难道你要做背主之事吗?” 陆秉文也不恼,只是道:“帮助姑娘,和在下效忠贤王殿下并不冲突。” 赵曳雪轻蔑道:“恐怕你的主子不是这样想的。” 陆秉文并不与她争辩,道:“无论如何,姑娘在这件事中是无辜之人,不应当受此牵连,更何况你还有……还有身孕。” 听闻此言,赵曳雪心中升起几分隐怒,她冷冷地讥讽道:“想不到三公子这般的有良心,那你们在背地里算计阿湛,意图谋害他,他难道不是无辜之人吗?” 陆秉文一时竟不语,赵曳雪盯着他,目露冷光:“这样看来,三公子的良心,也并不是那么可信呢,那我怎么能知道,你说要帮我,究竟是真的帮,还是假的帮呢?” 陆秉文那双总是带笑的狐狸眼,这会儿终于没有了笑意,认真地道:“我不会骗你。” 赵曳雪点点头,道:“好,我姑且信你。” 陆秉文松了一口气,神色轻快了许多,眼中总算浮现几分笑意,还没等他开口,赵曳雪话锋一转,声音柔柔地问道:“既然如此,那能否请三公子告诉我,你们想要如何对付阿湛呢?” 陆秉文:…… 他默然片刻,摇首道:“在下不能告知姑娘。” 赵曳雪笑起来:“你看,不是我不相信三公子,只是你实在没有诚意呀,你效忠贤王,又想对付阿湛,如今却说来帮我,三公子当真是太有趣了。” 面对她的话,陆秉文哑口无言,最后离开的时候对她道:“姑娘不相信也是情理之中,你说的对,陆某一介商人,本就卑鄙,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对姑娘的事情,陆某确实是认真的,绝不会食言,倘若有一天,姑娘改变主意了,仍旧可以来寻在下,在下定然竭力相助。” 赵曳雪倒也不再嘲讽他,微笑起来,道:“如此,我记下了。” 待陆秉文走远了,她面上的笑意才淡了,用手轻轻遮住腹部,担忧不可抑止地浮现出来,陆秉文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有身孕,那其他人呢? 赵曳雪不是不想走,只是她不敢赌,万一陆秉文也非善类呢?一旦她离开了贤王府,阿湛就会失去她的下落,再想寻找,难如登天。 这样一想,赵曳雪忧心如焚,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倘若她像鸟儿,生有一双翅膀就好了,轻而易举就能飞出这牢笼。 阿湛,你什么时候来呢? 第106章 “他想回来,谁也拦不…… 月池宫。 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没有人声,就连宫人们路过,也是轻手轻脚的, 一丝声响都没有,倘若一只鸟儿落在檐上, 都会下意识停下啼鸣。 片刻后,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打破这安静, 不远处,有一道娇小的人影自廊下走过,她行色匆匆, 路上有宫人纷纷垂首行礼, 她也懒得理会, 快步穿过中庭, 往后殿而去。 正值六月间, 窗下绿荫浓翠,身着素衫的女人正在看书,有宫人入内来通禀:“娘娘, 灵清公主来了。” 月妃淡淡应了一声, 不多时,北潇潇便入了殿来,向她行礼:“儿臣见过母妃。” 月妃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页上, 口中道:“来做什么?” 北潇潇在她对面坐下,面露焦灼之色, 道:“母妃,都过去这么多天了,还没有找到赵姐姐,怎么办呀?” 月妃听了, 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道:“她在贤王府里。” “什么?”北潇潇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惊叫道:“她怎么在大皇兄府里?” 月妃面上神色依旧淡淡的,道:“大约是被抓去了。” 北潇潇焦急地跺脚:“您怎么不告诉我呀?!” “告诉你?”月妃终于抬起眸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用?” 北潇潇一噎,道:“我,我可以去找大皇兄要人。” 月妃从鼻端发出一声轻呵,放下茶盏,道:“你上门去闹,到时候全盛京就都知道了,太子如今正在边关作战,兄长却强占了他的女人,依照贤王的脾性,定然抹不下这个脸,把人杀了往荒山野岭里一埋了事,那时候你确实也能要到人,但是是活是死就不一定了。” 她鲜少说这么多话,北潇潇听罢吓了一跳,变了脸色:“他怎么敢?” “人都抓了,”月妃漫不经心地道:“他怎么不敢?” 北潇潇又着急起来,道:“那赵姐姐怎么办啊?” 月妃道:“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北潇潇担忧道:“可是她还怀着身孕呢,万一出个什么差错……” “万事都没有性命重要,”月妃看向她,道:“倘若那个孩子妨碍了她的性命,她就要做出取舍。” 北潇潇面色一白,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末了沉默许久,才小声道:“那皇兄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 第183页 “他要是真心喜欢她,”月妃放下手中的书,淡声道:“难道不该为此高兴吗?至少她还活着。” 北潇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光是代入想一想,她都替北湛难过,她也想象不出皇兄到时候的反应,他那么爱赵姐姐,若是赵姐姐平安无事,他肯定高兴,可他也那么期待那个孩子,若是孩子有个什么…… 北潇潇简直不敢想下去,只是愈发地痛恨起北业来。 她的眼眶微红,伸手揉了一把,声音很小地道:“那该怎么办呀?总不能一直让赵姐姐在那里待着……” 月妃将书页轻轻合上,道:“他的女人,让他自己去想办法。” 北潇潇吃了一惊,解释道:“可是皇兄现在不在盛京啊。” 月妃道:“那就让他回来。” 北潇潇讶道:“他在打仗,如何能回来?没有皇命,擅自回京是要被降罪的。” 月妃却淡淡道:“他想回来,谁也拦不住。” 北潇潇察觉到了什么,双目一亮,急声追问道:“难道……皇兄现在已经在盛京了?” 她才说完,外面便有宫人快步进来,惊慌失措地禀道:“娘娘,不好了!皇上刚刚昏厥过去了!” …… “哗啦——” 杯盏落地,碎瓷飞溅开来,滚烫的茶水洒了满地,被烫的人却顾不得那许多,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下方的侍卫恭敬答道:“皇上方才在议事的时候骤然昏厥,太医已赶去诊治了。” 北业表情肃然:“父皇醒了吗?” “还没有。” 北业神色几变,来回踱了几步,吩咐道:“命人备车马,本王要入宫,另外再派人去请陆修齐来府中议事。” “是。” 侍卫领命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北业立在窗前,负在身后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他的面上既像是惊又像是喜,来回变换,颇是滑稽,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就是本王的机遇?真是天助我也……” 倘若安庆帝真在这个时候出了事,北湛又远在边关,那皇位于他,岂不是唾手可得? 想到此处,北业就喜悦难耐,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宫中去,看看老皇帝还要多久才能脱气驾崩。 后院里。 赵曳雪小睡醒来,只觉得额上汗意涔涔,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随着日子越来越长,宽大的衣裳都快要遮不住她的身形了,这样下去,迟早要露马脚。 这么热的天气,她还穿着三件衣裳,服侍的婢女都看出了不对,昨天还问起,好在赵曳雪机智,搪塞了过去,只是再过些日子,这肚子肯定要瞒不住了。 怎么办? 赵曳雪忍不住发愁,轻轻地拍了拍小腹,轻声叹道:“你再慢点儿就好了……” 但是心里却知道,贤王府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旦贤王知道她怀着北湛的孩子,定然不会手下留情,她有没有性命不说,这个孩子一定会保不住。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赵曳雪立即拉了拉衣裳,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小腹,又从身旁拿起一把团扇,轻声道:“进来。” 片刻后,门被推开了,平日里服侍的婢女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竟然是陆秉文。 赵曳雪愣了一下,道:“你怎么来了?” 陆秉文摇了摇折扇,笑得弯起一双狐狸眼,道:“陆某想念姑娘了,特意来看看你。” 他说话一向不着调,自从有了上一次在花园里的谈话开始,王府所有人都知道,陆三公子喜欢赵曳雪,大约还得了北业的默许,他时常能来这座小院里拜访,坐一坐,说说话,哪怕赵曳雪并不理会他,他也能耐心地坐上大半个时辰。 王府的下人都觉得三公子一片痴心,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赵姑娘不怎么识好歹,一心一意想攀王爷这根高枝儿,看不上三公子,嫌弃他是个商人。 这些流言也不知道怎么传开的,总之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只有赵曳雪默然无语,陆秉文明显是找借口来接近她的,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敢有半点轻信,却又因着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投鼠忌器,不能真的开罪了他,免得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每次陆秉文来王府,都会到这里来坐一坐,赵曳雪也不赶他,换个角度想想,她也能知道陆秉文来府里的频率,大约又在和贤王商议什么阴谋诡计了。 这时见陆秉文进来,赵曳雪甚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道:“看来三公子近日是得闲了?” 陆秉文看着面前的茶水,虽是冷茶,却也受宠若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喝到了赵曳雪给他倒的茶,他盯着看了好半天,才笑吟吟地道:“做别的事情没有闲,来看你就有。” 那双狐狸眼里盈满了笑,赵曳雪下意识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口中道:“三公子说笑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陆秉文对婢女使了一个眼色,那婢女顿时会意,低头退了出去,把门合上了。 屋子里再无第三个人,陆秉文这才对赵曳雪道:“姑娘考虑清楚了吗?” 他的目光落在赵曳雪的小腹上,意有所指地道:“留给你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 第184页 “你知道吗?宫中方才传来消息,皇上病倒了。” 赵曳雪猛地抬起头,迎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陆秉文慢慢地道:“也就是说,你对北业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他随时都能杀了你,又或者,留着你的性命,用来威胁太子殿下。” 第107章 陆府。 北业离开皇宫的时候, 天色已擦黑了,王府下人提着灯在马车前恭候,待他上前, 立即迎过来:“王爷,现在回吗?” “嗯, 即刻回府,”北业应了一声, 上了马车后又问:“陆修齐过来了吗?” 那下人恭敬答道:“您离府的时候就着人去请了,想是早就到了。” 北业放下车帘,道:“速速回去。” …… 马车回到王府, 北业立即去了南园, 陆秉文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 见了他来起身行礼, 北业摆了摆手, 道:“你已经听说消息了?” 陆秉文点点头,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北业想了想,道:“太医说父皇年纪大了, 再加上从前操劳国事, 精力损耗过大,这一病,只怕是难了, 纵然醒过来,也再难恢复到之前。” 他嘴里说得沉重, 面上却透露几分难以掩饰的喜气,显然对这个结果十分乐见。 陆秉文收起折扇,敲了敲手心,思忖道:“如此, 他们恐怕要将太子召回来了。” “已经在商议了,”北业的表情霎时间沉了下来,阴恻恻地道:“回来又能如何?” 陆秉文察觉到他的意思,道:“你打算如何做?” 北业森然一笑,道:“自然是让他没命回到盛京了。” “暗杀?”陆秉文略一思索,道:“可是这样一来,势必让人注意到王爷,恐怕到时候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北业踱了几步,道:“从甘州回盛京,最快的路要经过山阳,那里正好闹匪乱,派一队人充作匪寇埋伏,事成之后都杀了便是。”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又道:“哪怕杀不了他,本王也还有后招等着,到时候把计划提前,岂不是正好?之前还愁他不回来,现在么,呵……” 北业恶意地笑起来:“本王布下的局,叫他有来无回。” 陆秉文沉默片刻,北业看向他,道:“怎么,你有什么要说的?” 陆秉文面露踌躇之色,道:“回王爷的话,在下有个请求,颇有些难以启齿,故而……” 他说着,笑了一笑,北业如今正人逢喜事,心情颇好,大手一挥,爽快道:“什么事情,只管说便是,还需要客气什么?” 陆秉文就坡下驴,笑着道:“王爷也是知道的,在下心中仰慕一个人,原本她于我是天上明月,可望不可及,但是如今太子已入王爷彀中,那……王爷能否让她跟了在下?” 北业听罢,神色恍然大悟,道:“是了,本王差点把她给忘了。” 他说着,又看了陆秉文一眼,沉吟道:“之前留着她,确实是为了留一手,用来威胁北湛,谁知如今倒用不上了,那女人倒还算知情识趣,你既然喜欢,本王也做个顺水人情,把她赐给你便是。” 陆秉文神色惊喜,起身拱手:“多谢王爷了。” …… 一辆马车驶离了贤王府,车夫轻喝一声,挥动马鞭,车轮便辚辚滚动起来,驶过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融入了夜色之中,化作一个细小的点。 车上,赵曳雪紧紧扶着车壁,微微蹙眉,强忍着马车摇晃带来的不适,陆秉文坐在对面,关切问道:“赵姑娘,你没事吧?” 赵曳雪摇摇头,客气道:“无妨,多谢三公子关心了。” 她的姿态这般疏远,陆秉文也不讨没趣,略略掀起车帘往外看,道:“大概还要一刻钟才能到在下的府邸,请姑娘再忍耐片刻。” 赵曳雪轻轻应了一声,车里再次恢复了沉默,最后她到底还是跟着陆秉文出来了,虽然陆秉文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贤王府是狼窝,北业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她这么些天来,一直假装无事,强颜欢笑,才总算是放松了他的警惕,保住一条性命。 但是要北业完全相信自己,仍旧遥遥无期,今天又出了这种事情,赵曳雪不得不做出抉择,至少陆秉文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也不必再假装了。 精神绷到了极致,令她疲惫不堪,却又无法休息,头居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赵曳雪混混沌沌地想,难道是久未发作的头风症又犯了么? 倘若阿湛知道了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他当初跳湖去捞的厉山族圣药,效果也不过如此。 还是不要叫他知道了。 这样想着北湛,她一时间竟有了些微的睡意,模模糊糊之间,她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动作温柔。 她下意识唤出那个想念已久的名字:“阿湛……” 那只手一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赵曳雪心中怅然若失,早知道,就不唤他了,连个梦都做不长久。 如此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发现马车早已经停了,耳边听见轻微的人声交谈,她抬眼望去,只见陆秉文正在车门口,探身与车下的人低声说着话:“再等一会,她还没醒……” 他说着,回头来看了一眼,神色微怔:“你醒了?” 赵曳雪略略颔首,道:“已经到了吗?” -- 第185页 陆秉文答道:“方才到的,你醒得正是时候。” 他说着,便来扶赵曳雪,赵曳雪却没伸手,只微笑着道:“多谢三公子了。” 陆秉文自是识趣的人,神色自若地收回手,笑得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道:“天黑路滑,姑娘还请小心。” 赵曳雪没动,声音柔柔地问道:“之前三公子说帮我,这话还作数么?” 陆秉文明了她的意思,肯定地道:“自然作数,陆某是商人,诚信为本,从不做那些信口开河的事情,说到做到。” 赵曳雪道:“那三公子打算何时送我离开?” 陆秉文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复又放下,才坦言答道:“实不相瞒,陆某身边有王府的人,暂时不能送姑娘离开,不过只要姑娘待在这里,陆某就一定能护你周全。” 早知道是如此结果,但赵曳雪心中仍旧微微一沉,很快她又微笑道:“那就多谢三公子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陆秉文笑了:“姑娘言重了,时候不早,在下已命人收拾了住处,姑娘请吧。” 赵曳雪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座不大的宅子,看起来十分不起眼,门头上连一块匾额都没有,素净普通,完全不像是盛京富商的府邸。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陆秉文轻声解释道:“自家中人去后,这块匾额就摘了,皇上下了圣旨,不许陆家挂匾,所以就一直空着。” 他说着笑起来,狐狸眼微眯,道:“是不是看起来颇为寒酸?” 在大昭,只有家中有功勋的人,亦或是官身才能挂匾,安庆帝的用意何其明显,他就是要一举绝了陆家入朝堂的机会。 赵曳雪转头望向他,淡声道:“有匾不见得是好事,无匾不见得是坏事,贤王府上挂了金匾,内里依旧藏污纳垢,龌龊肮脏,令尊令兄皆是大昭的将士,为国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碧血丹青,自有百姓后人记得,又岂是一块匾能衡量的?” 闻言,陆秉文的眼神一动,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止住,最后笑了笑,道:“你说得对,倒是我拘泥了。” 他仿佛释怀了什么,神色变得轻快起来,带着赵曳雪入了陆府,下人在前方提着灯笼引路,陆秉文不时提醒她当心脚下,在过长廊转角的时候,他的目光盯着前方下人的背上,口中轻声道:“姑娘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待过几日太子殿下回京便可。” 赵曳雪倏然停下步子,陆秉文却伸手揽住她的肩,轻轻推着她往前走,神色不动,压低声音道:“这里虽然有一些眼线,但是到底比贤王府要好上许多,姑娘不必担心。” 赵曳雪怔怔地跟着他走,脑子里万千思绪翻涌,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他。 阿湛真的要回来了么? 他现在在哪里了? 第108章 争执。 正是凌晨时分, 天色还未破晓,整个盛京都陷入在沉睡之中,像一只巨兽正在蛰伏休憩, 城墙之上,有卫兵正在巡逻, 眼看就要到轮值交班的时候了,守了一夜, 大多数的人都面带疲惫,没什么精神。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马蹄声, 引起了众卫兵的注意, 一个探头往城下一看, 只见一人一马, 疾驰而来, 在城门口停下,马上人勒紧缰绳,一边抬首望来。 城上卫兵大声喝道:“还未到开城门的时辰, 速速离去!” 马上人顿了一下, 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亮了亮,朗声道:“我是甘州信使,奉太子殿下之命, 特入京送报军情。” 那卫兵听罢,便道:“请阁下稍后片刻, 待我等查验一番。” 说着,便下城楼去禀报长官,待听说是边关派人来送军情,众人不敢耽搁, 开了小门,由守城将带着几个卫兵前去验看,来人已下了马,走近了才发现他穿着斗篷,风尘仆仆,面孔隐在黑夜之中,城上火光隐约,看不真切,只觉得他的身量颇高,颀长挺拔,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剑,锋芒引而不发。 守城将打量他一眼,拱了拱手,道:“甘州至此路途遥远,阁下赶路辛苦了。” 那人微微颔首,道:“为国效命,应当的。” 随行的兵士见他不摘斗篷,觉得他十分无礼,开口喝道:“这是我们王副将军,官居四品,你应当行礼才对。” 王副将并未出言制止,只是望着那个斗篷人,想看看他的反应,谁知那斗篷人仍旧不动,清而朗朗的声音道:“在下面部受了伤,未曾痊愈,怕将军受惊,故而不摘遮面,还请将军恕罪。” 王副将正欲说话,那斗篷人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王副将定睛一看,面色一变,神情顿时变得分外恭敬起来,连忙拱手道:“阁下快快请入。” 这下身份也不必查验了,还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了城门,斗篷人翻身上了马背,对王副将微微颔首示意,王副将连忙躬身行礼,听得马蹄声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旁边的士兵不解地问道:“大人,您的地位比他高,为何还对他如此恭敬?” 王副将摆了摆手,并不解释,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只四下看了一圈,恰见天光破晓,东边露出些微的鱼肚白,他吩咐道:“该换值了,你们去吧。” …… 安庆帝这一病,数日昏迷不醒,太子又不在盛京,朝中人心开始浮动起来,不免各有各的心思,暗地里打着算盘,各自较劲,大臣们因意见不一分成了几派,一拨人觉得皇帝如今病重,不能理朝事,应当尽快把太子殿下叫回来,主持大局。 -- 第186页 另一拨人则觉得边关战事吃紧,倘若有个万一,南疆三城收复失败,到时候让皇帝得知,谁来承担天子的怒火? 还有一拨人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一会儿觉得是该请太子殿下回来,一会儿又觉得还能等一等,万一帝王很快就醒了呢?墙头草风吹两边倒,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一时间众大臣们争吵不休,好几天都没个结果,皆是身心疲惫,以至于路上遇到意见相左的同僚,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了,各自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一拖就到了今日,安庆帝仍旧没有要清醒的迹象,太医院的院判神色凝重地告诉众大臣们,应当要早做决断了,皇上的情况十分不好,能不能醒来还是两说。 左相问道:“皇上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如此严重?” 他的年纪原本比安庆帝还要大,白发苍苍,再加上这两日的操劳,整个人的精神也不大好了,众人跟他说句话都要放轻声音,怕把他吓得厥过去。 院判犹豫着答道:“恐怕是风病,皇上多年操劳国事,积劳成疾,如今风邪入体,才导致他昏迷不醒。” 听闻此言,众人都是变了脸色,风病可是大病,一般来说,鲜少有治得好的,哪怕是治好了,人也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更有甚者,连话都不能说出来了。 这种情况,这还如何治理国家?就连写遗旨都是难事了。 右相肃容道:“既然皇上的情势如此严峻,于情于理,也是该即刻把太子殿下请回来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几个臣子也跟着附和,一旁的北业脸色阴沉,但是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冲一个官员使了眼色,那官员顿时会意,轻咳一声,站出来道:“下官以为此事仍需商议。” 旁边的人没好气道:“还议什么?” 他拱了拱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难道真的要等皇上驾鹤了,再把太子殿下请回来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到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北业的人也不是好相与的,索性摊开了道:“皇上遗旨还没定下,继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还未可知,这时候抛下南疆三城回盛京,难道不是因小失大?” 之前那人睁大眼睛,震惊道:“你身为二品大员,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刘尚书,太子殿下当初被册为储君的时候,那金册可是你亲眼过目的,先帝崩,然后太子继位,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这有什么不对吗?你今日是被吹了什么妖风,迷了心窍才说出这种瞎话来?” 那刘尚书气得胡子翘起,怒道:“本官只是实话实说,一切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谁也做不了这个主!之前满京师都传遍了那些风言风语,说太子殿下的身世存疑,未曾查明,兴许皇上这次风邪入体,正是因为此事也未可知。” 那人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依照本官说来,刘尚书有别的心思,也未可知啊。” “你——” 刘尚书涨红了脸,怒目圆睁,眼看就要破口大骂,被一声苍老的暴喝阻止了:“行了!” 左相满面肃穆,张口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旁边的官员连忙扶他坐下,待缓过气来,他才痛心道:“你们当这里是市井之地吗?一个个身居高位,朝中栋梁,当众撒泼对骂,真是叫人齿冷!” 那两人皆是闭口不言,一个垂首,一个望向门外,倒是右相和声和气地道:“那依您的意思,应当如何?” 左相叹了一口气,思索片刻,道:“依本官的想法,于情于理,也是该要去信告知太子殿下一声,我朝以孝治天下,他是人子,生父重病在床,应当侍疾,至于南疆三城……” 他顿了顿,口风一变,道:“甘州如今是什么情况,你我尚不能得知全貌,此事还是要请太子殿下定夺,回不回盛京,什么时候回,他可以自行决定,非是我等在这里吵闹争执就能吵出个结果来的。” 左相这一手稀泥和得好,众人皆是出声附和,唯有北业皱起眉来,正在这时,有宫人入殿来禀道:“皇上方才醒了。” 众人皆是惊喜交加,安庆帝既然醒了,那他们还在这里吵什么? 左相忙道:“我等能去面圣了?” 那宫人却摇首,道:“皇上只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闻言,所有人都面露失望之色,只醒了短短一段时间,也没什么用处,只有北业等人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互相使眼色,谁知那宫人又继续道:“皇上昏睡前留了旨意,说命太子殿下即刻回京。” 第109章 “她在哪里?” 乾清宫。 北业率着大臣匆匆入了寝殿, 殿内的熏炉中燃着香,空气静悄悄的,宫人们纷纷行礼, 北业四下望了望,问道:“听说方才父皇醒了?” 一名宫人答道:“回王爷的话, 皇上醒了片刻,又睡过去了。” 北业终究有些沉不住气, 道:“本王进去看看。” 他说着,便要往屏风后面走,那宫人不敢拦他, 忙道:“王爷, 月妃娘娘也在。” 北业的步子一顿, 回过头来道:“方才父皇醒的时候她也在?” 宫人不解其意, 但还是如实答道:“是。” 北业微微眯起眼, 意有所指地道:“父皇昏迷了这么些天都没有醒,月妃一来,他就醒了?还只醒了一刻?” -- 第187页 他这样一说, 众臣也低声私语起来, 宫人面上露出惊慌之色,正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子声音:“贤王殿下的意思, 难道是本宫假传圣旨,对皇上不利么?” 众人顿时噤了声, 不敢接言,这么些年来,安庆帝对月妃的宠爱都是有目共睹的,长盛不衰, 为此后位甚至空悬多年,也不曾选纳新的妃嫔,月妃在宫中的地位,不是中宫,胜似中宫,哪怕先皇后还在世,也不曾有如此盛宠,没人想开罪她。 北业却是冷笑一声,大步踏进了内殿,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月妃坐在龙床旁,手里端着一盏茶,她模样生得绝美,深居简出,甚少露面于人前,有许多朝臣只闻其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真人,皆是惊讶不已。 北业盯着她,口中道:“本王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合理怀疑罢了,请月妃娘娘不要见怪。” 月妃放下茶盏,道:“皇上醒的时候,这位太医也看见了,可不是本宫说谎。” 她说着轻扬下颔,旁边候着的太医连忙躬身道:“是,皇上确确实实醒了,精神虽然不好,但是神智尚算清楚。” 北业转向他,双目锐利,语气阴沉沉地逼问:“父皇亲口说要召太子回京?” 那太医垂手答道:“回王爷的话,千真万确。” 北业牙根紧咬,下颔绷起,不死心地问道:“他是如何说的,你给本王复述一遍。” 那太医想了想,先是道了一声斗胆,这才谨慎地复述道:“传朕旨意,命太子速归。” 一旁的月妃轻轻吹了吹茶水,淡声道:“贤王殿下现在相信了?” 北业哪里肯相信?然而他完全不能辩驳,只得转头瞪向她,咬牙切齿地道:“有月妃娘娘在此坐镇,自然是万无一失。” 他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显然是在说反话,月妃却无动于衷,仍旧是那般不喜不怒的神色,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才道:“既然如此,就该按照圣旨行事,诸位还有什么异议么?” 众大臣皆是面面相觑,左相颤巍巍排众而出,道:“倘若这是皇上的圣意,那么,我等自当服从,这就立刻拟旨,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边关,请太子殿下速归。” 事已至此,纵然北业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他虽然有不少心腹,但朝中也有站在北湛那边的,他不能做得太明显了,以免被人指摘。 北业不甘心地看了月妃一眼,然后与众大臣一道离开了寝殿。 待人们远去,殿内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宫人们静静地伏跪于地,无人敢发出一声,月妃轻轻地站起身来,俯视着床上人事不省的安庆帝,神色凉薄而冷漠,就仿佛在看一块石头,或者什么物件一般。 站了一会儿,她淡淡吩咐宫人道:“有什么事,到月池宫禀报本宫一声。” 众人应了,月妃这才离开,那窈窕纤细的身姿在门口一晃,如轻烟一般渺然,很快就消失了。 唯有熏炉中的香静静燃烧着,青色的烟雾袅袅娜娜,如女子妖娆的指尖,盘绕向上,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冷香,如四月盛开的栀子,馥郁而清甜。 …… 陆秉文接到消息前往王府的时候,北业已经发过一场脾气了,满地都是碎瓷片,一派狼藉,下人们无人敢靠近,生怕再招了这尊大佛的眼,惹祸上身。 “你来得正好,”北业勉强平息了怒意,道:“他们已拟了圣旨,要召北湛回盛京了。” 陆秉文神色微微吃惊:“这么快?皇上醒了?” 北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谁知道醒没醒?左右圣旨是拟好了。” 说到这里,北业的语气就转为阴沉:“就算召他回来又如何?本王绝不会让他活着回盛京。” 陆秉文道:“你打算怎么做?” 北业答道:“依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命人在他回京途中埋伏,假扮匪寇,将他杀了。” 他道:“此事交给你去办。” 陆秉文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北业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要杀你那情敌,你倒仿佛无动于衷?” 陆秉文笑了笑,一双精明的狐狸眼微微眯起,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风流,他悠悠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北业亦笑,想起什么,叮嘱道:“对了,本王还有些事情要问她,你先将她送来王府。” 陆秉文心下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情要问,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怎么?”北业略略挑眉,道:“本王又不会对她做什么,你还舍不得了?” 陆秉文笑了起来,道:“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有些不便罢了。” 闻言,北业面上露出些暧昧神色来,了然道:“原来如此。”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此事让你代传也不好,不如本王过府一趟,亲自问她。” 陆秉文不敢真的让他亲自跑一趟,遂笑着道:“不敢劳动王爷,明日在下亲自将她送来王府,王爷当面问她便是。” 北业满意地道:“如此也好。” 此事谈妥,陆秉文离了王府,低声催促车夫道:“速速回府。” 话毕,他上了马车,才放下车帘,便感觉有一点锋锐冰冷的硬物抵在了他的喉咙处,陆秉文心中一跳,屏住呼吸,试探问道:“太子殿下?” -- 第188页 那冷意便逼得更近,他甚至感觉到皮肤划破了,有一缕鲜血流下来,却不敢伸手去擦拭,紧接着,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道:“她在哪里?” 第110章 相见。 “她在哪里?” 陆秉文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冷冽杀意, 像是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切断他的咽喉,纵然他此生见过不少风浪,也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威胁,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殿下是想问赵姑娘的下落吗?” 那刃尖逼得更近了, 北湛冷冷道:“她现在不在贤王府。” 他没什么耐心,陆秉文脖颈处的伤口变得更大了, 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他只能被迫微微往后仰,答道:“殿下冷静, 赵姑娘眼下确实在陆某那里, 她很安全。” “带路。” 马车行驶起来, 离开了贤王府门前, 往长街尽头而去, 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 陆府,后花园。 今日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 到了傍晚还起了风, 有一种山雨欲来的迹象。 “姑娘,咱们该回了。” 赵曳雪站在小亭中,向天边望去, 云沉沉地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山岚吞没, 她道:“要下雨了。” 婢女替她理了理外裳,遮去风,道:“是呢,这几日怕是都要下雨。” 赵曳雪看着风将湖水吹起涟漪, 荷叶翻飞不定,像是在哀哀求饶,天色渐渐昏黑了下来,这一日又是平常度过,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神色中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与失望,对婢女道:“回吧。” 身子近来越发的重了,好在这里是陆府,她不用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地掩饰,婢女扶着她下了台阶,轻声道:“姑娘小心些。” 府中的灯笼次第亮起,光线昏黄,清幽幽,陆府后院没有什么人,就连陆秉文也不住这里,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只有赵曳雪一个人,还有服侍她的几个婢女。 回了小院,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下人们点起灯烛,赵曳雪便让她们退下,自己在桌边坐下来,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她忍不住伸手入袖袋中摸了摸,从里面取出一封书信,借着暖黄的烛光展开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响动,像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赵曳雪立即收起书信,十分敏锐地道:“什么人?” 无人应声,然而她并不敢放松,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等候了一会儿,没有再听见任何动静,赵曳雪轻轻推开半扇窗,外面黑乎乎的,光线昏暗无比,什么都看不清楚,忽闻轻微的嘀嗒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细密的雨声,雨终于落下来了。 暖黄的烛光将雨丝映得微亮,像是断断续续的金线,她怔怔地发了片刻的呆,便伸手要将窗合上,就在窗扇合拢之时,忽然被一股力道挡住了,赵曳雪吃了一惊,抬起头望去,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窗扇边,让它无法关上。 仅仅只是看见那只手,都能令她心神震荡,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情绪如排山倒海一般翻涌着,几乎将她彻底淹没。 那一刻,赵曳雪甚至忘记松开了手,仍旧傻傻地抓着窗扇,直到那边力道袭来,窗被一点点打开,露出后面立着的人,即便对方披着厚实的斗篷,她也能在心中描摹出那熟悉的俊美眉眼。 雨丝纷纷落在花木的枝叶上,发出细密而绵软的声音,像是春蚕食桑,夜色忽然变得也温柔无比。 窗扇半开着,男人伸手除下了斗篷,露出熟悉的脸孔,剑眉斜飞,略深的烟灰色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温柔深邃,他轻声唤她:“蛮蛮,我回来了。” 赵曳雪怔怔地望着他,被冲击得几乎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一直微凉的手轻轻触着她的脸颊,北湛声若轻叹:“别哭,是我来晚了。” 只这一句,她的眼泪便再也无法忍住,大颗大颗地滑落,赵曳雪蹙着眉,轻轻地哽咽起来,整个人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像一只无枝可依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 ……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雨声淅淅沥沥,更显得屋子里安宁静谧,烛火静静地燃烧着,不时轻颤,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 北湛低声与赵曳雪说着话,他其实一早就入了城门,但是因为是无诏回京的缘故,他不能露面于人前,只得暗中去了贤王府,悄悄把王府找了个遍,没有找到赵曳雪,正在他心急如焚间,看见了来王府拜访的陆秉文。 在他看来,陆秉文是北业的心腹,或许有可能知道赵曳雪的下落。 没想到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北湛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轻声道:“往后再也不能将你置于这般险境了,都是我思虑不周。” 赵曳雪轻轻摇头,道:“你又不是仙人,哪里能做到万无一失呢?此番虽然惊险,但是我并未受到真正的伤害,阿湛不必自责。” 担心北湛心里过不去,她岔开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见了的?” 北湛答道:“很早,当初我离京之时,就派人吩咐了,有关王府的书信都要快马加鞭送往边关,不能耽搁,你失踪第二日,潇潇就给我寄了信,那时我便准备动身回京师。” 赵曳雪吃了一惊:“这么快,那南疆三城怎么办?” 北湛替她拢了拢鬓发,在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轻声道:“除了甘州以外,其余两城根本不必我坐守边关。” -- 第189页 赵曳雪纳罕道:“为什么?” 北湛望进她的眼中,素来冷漠的眸子里盛满了温柔,道:“我曾与赵玉罄定过盟约,待她继位之后,自会将南疆三城还给大昭,前提是来年大昭要出兵助她征伐东靳国。” 赵曳雪震惊道:“长公主要继位?” 她不自觉微微张大眼睛的模样十分可人,北湛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鼻尖,轻轻嗯了一声,道:“听说你的兄弟争夺皇位,死了一个,残了一个,皇帝又病重不起,赵玉罄把持朝政,权柄在握,她如何舍得放手?” “我率兵收复南疆三城,才刚刚攻下甘州,她便来信求和,我已经答应了,能兵不血刃收回南疆三城,也算好事。” 赵曳雪傻傻道:“这么快就收复了么?那你……”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贤王要设计暗算你。” “我知道,”北湛摸了摸她的脸颊,漫不经心地道:“不足为惧。” 他说着,轻轻吻着她的脸颊,声音很轻,却冷冽无比:“对你下手,是他此生做过最愚蠢的事情,他会后悔的。” 第111章 刺杀。 屋外雨声淅沥, 屋子里,北湛与赵曳雪小声说着话,正在这时, 屋门被轻轻叩响了,两人皆是一怔, 赵曳雪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道:“什么人?” 过了片刻, 外面才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太子殿下,赵姑娘,是在下。” “是陆秉文, ”赵曳雪望向北湛, 道:“他还在?” 北湛没有动作, 只是依旧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道:“他带我过来的。” 赵曳雪问道:“让他进来么?” 北湛不语, 显然是并不愿意,赵曳雪颇有些意外:“怎么了?” 北湛道:“他喜欢你。” 语气肯定,赵曳雪略微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 北湛的双臂收紧, 下颔抵着她的发顶, 闷声道:“我一看就知道。” 赵曳雪:…… 她拉了拉北湛的手,奇道:“你是醋了么?” 北湛又不说话了,只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耳廓, 牙齿轻轻地啃咬着柔软的耳垂,像是惩罚警告一般, 低声道:“你不许看他。” 温热的气息吐在脖颈处,赵曳雪忍不住打了一个颤,红着脸小声答应下来。 北湛将她换了一个方向,才略微提起声音道:“进来。” 赵曳雪坐在他怀中, 背对着门,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门被推开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紧接着是脚步声,在片刻的停顿之后,那人朝这边走过来,赵曳雪听见陆秉文恭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北湛抱紧了怀中人,这才抬起头看向他,正好对上陆秉文的视线,他的目光在掠过赵曳雪之后,然后微微垂落,他脖子上的伤口未曾包扎,衣襟上还沾着血迹,看上去颇为骇人。 北湛轻飘飘地道:“何事?” 陆秉文拱了拱手,道:“贸然打搅,请殿下不要见怪,在下只是想问问殿下下一步作何打算?” 北湛淡声道:“与你无关。” 陆秉文看了赵曳雪一眼,道:“在下斗胆猜测,殿下这次大概是秘密回京的,以赵姑娘现在的情形,殿下想要完全避开贤王的耳目,恐怕有些困难,一旦让他发现殿下的行踪,后果不堪设想,在下可以相助……” 北湛轻轻挑起赵曳雪的一缕长发,在指尖把玩着,口中道:“听你的意思,是背弃你的主子了?” 陆秉文那双精明的狐狸眼中含着笑意,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如此,陆某也不过是一介商人罢了,趋利避害,人之本能。” 北湛望着他,道:“倘若孤不接受你的投诚呢?” 陆秉文微笑答道:“那在下余生只能当个瞎子了。” 北湛与他对视片刻,将怀中的赵曳雪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他的目光似的,片刻后,才淡淡道:“你当个瞎子也未尝不可。” …… 一刻钟后,陆秉文垂首退了出来,伸手把门合上,门合拢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屋里的男人,伸手将怀中的女子抱起来,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男人抬首望来,俊美的面容上没什么情绪,北湛低头亲了亲怀中人,将她打横抱着,入了帘幔后。 门终于合上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在雨夜中轻得像是叹息。 陆秉文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一旁的贴身小厮提醒道:“公子,咱们回吗?” “嗯,”陆秉文转过身来,道:“回。” 他步下台阶,雨还未停,但是小了许多,小厮连忙赶上前来,替他撑起雨伞,陆秉文抬手挥开,低声道:“不必了,雨已经停了。” 小厮看了看天上细如牛毛的雨丝,欲言又止,但是到底没敢说什么,把伞收起来,跟着他往外走去,行至半途,路上无人,陆秉文忽然停下步子,问他道:“你觉得我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吗?”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摇首,道:“公子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我是。” 陆秉文望着前方明灭不定的灯火,自言自语道:“姑姑当初拼命求情,才救下我一命,我这条命本该是北业的,为他出谋划策,助他登上皇位,来日好为我父兄洗脱冤屈,可惜时也命也,终究棋差一着,北湛这一回来,此局注定是败,北业指望不上了,不过我救了……救了赵姑娘一命,还有这个机会向北湛投诚。” -- 第190页 说到这里,他忽然呵地笑了起来,自嘲道:“然而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我背信弃义的事实,一狗尚且不看二门,我陆秉文却有两个主子。” 旁边的小厮听得心惊胆战,不敢接言,陆秉文仿佛也只是发泄几句,静默了片刻,他的语气又恢复如常,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回去了。” …… 此后风平浪静了几日,北湛带着赵曳雪离开了陆府,但也并未直接回太子府,而是去了京郊的一座别院,赵曳雪已不像之前那般忧心惶惶,精神也好了许多,北湛特意请了孟老大夫来为她诊脉,好在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忧思过重,需要静养罢了,孟大夫一边念叨,一边又给她开了几剂保胎药。 赵曳雪极是讨厌那汤药的气味,每次都是北湛亲自喂她,他先试喝过,一刻钟后没有出现问题,这才敢喂给赵曳雪。 但即便如此,还是出了问题。 这一日,下人恭敬将熬好的汤药送过来,正在北湛伸手去接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袖中寒光微闪,他心中登时警觉,一脚蹬向那人小腹,那人倒也机敏,闪身退后,见事不成,反手将备好的匕首朝一旁的赵曳雪刺去,寒刃折射着雪亮的天光,瞬间扑至眼前,赵曳雪吃惊地张大眼睛,她正怀着身孕,根本躲无可躲。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竟徒手将那把匕首握住了,锋利的刀刃刺穿了北湛的手掌,霎时间鲜血奔涌而出,汇聚成股,滴滴答答地落在赵曳雪的襟前,像是盛开的朵朵红梅。 那刺客见状,即刻想退,北湛低喝一声:“休走!” 他果断拔下刺穿手掌的匕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反手就将匕首掷出去,正中那人后心,他痛呼一声,扑倒在地,被围上来的仆役们捉了个正着。 第112章 完结。 太子殿下遇刺了。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盛京,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此事,而最先听到风声的,则是贤王府。 “果真成了?” 北业神色激动地站起来, 双目发亮,陆秉文颔首, 肯定地道:“成功了,太子殿下腹部中了一刀, 刀上淬了奇毒,神仙难救,只是……” 他顿了顿, 北业立即提起一颗心, 有些紧张地问道:“只是什么?” 陆秉文叹了一口气, 道:“我们派去的人没能顺利逃走, 被当场杀了。” 闻言, 北业立刻放下心来,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死便死了, 倒还省得本王动手灭口。” 他的面上透着掩不住的喜色, 负着手踱了几步,语气轻快地道:“还是你有办法,若不是你假意向北湛投诚, 他也不会如此松懈,让我们得手。” 北业笑着道:“辛苦你了, 本王定要给你记上头功。” 陆秉文从善如流地拱手,恭敬道:“那就先恭喜王爷了。” 北业大悦,但是他素来疑心重,又不放心地道:“你亲眼看见他中毒了吗?” 陆秉文道:“看见了。” 北业思忖道:“太子遇刺, 于情于理,本王也该去看望一番的。” 闻言,陆秉文却道:“如今太子府暂时还未传出消息,无人知道太子遇刺,王爷还是谨慎些好,等过几日风声传出来了,再去确认也不迟。” 北业觉得有理,果然等过了一日,太子遇刺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他这才命下人套了马车,施施然前往京郊别庄,陆秉文自然随他同行。 待马车在别庄前停下时,北业竟就看见了北潇潇,恰巧北潇潇也望了过来,眼睛霎时间就红了,冷声骂道:“是你做的对不对?” 北业挑眉,道:“话可不能乱说,本王可什么都没做,听说太子遇刺,到底亲兄弟一场,本王还想着赶来探望他呢。” 北潇潇恨恨地瞪着他,咬牙道:“一定就是你!你害了我皇兄,想自己做太子!现在还假惺惺地上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北业噗嗤笑了,轻蔑道:“事实究竟如何,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去调查,与本王无关。” 北潇潇气道:“等刑部查出来了,我一定要告诉父皇,你等着下大狱吧!” 说完,她扭头就走,怒气冲冲地吩咐下人道:“拦着他,别让他进去!” 但是别庄的下人到底不敢拦北业,他带着陆秉文大摇大摆地穿过中庭,到了后院,卧房门前,正好听见北潇潇的呜呜哭声,在唤北湛的名字。 北业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待他看见北湛面色青白,气若游丝的病态,已是完全相信了。 北潇潇仇恨地瞪着他:“你还不滚?” 北业假模假样地道:“本王是来探视太子殿下的,为何要滚?” 他说着,又负着手,伸头打量北湛,观察了半天,就差伸手去摸他的鼻息了,这才故作遗憾地叹气,道:“太子一世英名,只可惜运气不好啊。” 北潇潇看见他这副嘴脸就反胃,也懒得再骂了,只忿忿地别过头去,面朝屏风,抹了一把眼泪,骂道:“快滚,这里不欢迎你。” 北业假惺惺地道:“本王会督促刑部和大理寺,尽快查出真凶的。” 他说完,这才带着陆秉文离开,待上了马车,他大笑出声,拍着膝盖道:“好啊,好!” 得意了一阵,北业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本王听说,那个姓赵的女人肚子里还怀了北湛的种?” -- 第191页 陆秉文停顿片刻,答道:“确实。” 北业摸了摸下巴,道:“当初竟叫她骗过去了,这女人着实厉害,城府心机一样不少,你留着她,日后恐怕是个祸害,倒不如杀了了事,求个心安。” 陆秉文一时间犹豫起来:“这……” “怎么?”北业调侃道:“还是舍不得?” 陆秉文面露羞惭之色,北业了然,失笑道:“你就是栽到这女人身上了,妇人之仁,罢了,本王也不为难你,非要你做那等辣手摧花之事。”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让她把肚子里的孽种打掉,从此往后,爱如何便如何,本王再不管了。” 闻言,陆秉文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多谢王爷,我回去一定照做。” 北业欣然摆手,道:“你明白本王的顾虑就好。” …… 别庄。 赵曳雪从屏风后走出来,看见北潇潇捂着脸,她迟疑道:“潇潇,你……没事吧?阿湛没遇刺,他只是假装的,你不是知道了么?” 她才说完,原本躺在床上的北湛坐了起来,略深的烟灰色眸子精光熠熠,哪有方才的半点虚弱? 北潇潇松开手指,面上却是笑意盎然,道:“嫂嫂,我方才演得好吧?我那会都快笑出声来了,怕叫他发现,这才扭脸冲着屏风,就这也没穿帮呢。” 赵曳雪失笑道:“是是,潇潇真厉害。” 北潇潇开心地笑起来,又道:“皇兄,他果真会上当么?” 北湛接过下人递来的湿帕子,擦去脸上的余粉,一边淡声道:“他一贯狂妄自大,一开始或许会怀疑,但是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由不得他不信。” 他说着,看向赵曳雪,顿了顿,才道:“陆秉文这种人,倘若是敌国探子,就着实可怕了,你也不知道他哪一句是人话,哪一句是鬼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深交。” 赵曳雪:? 所以,看她干什么? …… 贤王府悄悄放出了风声,只道太子殿下遇刺之事,是庄国人所为,他府上那个侍妾,原本还是庄国的公主。 这些消息一传出去,有理有据,不少人都信了,甚至包括许多朝廷大臣在内,不管真信还是假信,各个皆是扼腕叹息,只说太子殿下被美色迷了眼,庄国历来与大昭不对付,有过节在先,又岂能把庄国的公主放在自己身边?这不是养虎为患么? 如今果不其然,叫庄国人得手了。 一时间太子殿下的英名扫地,再加上北业派人特意编排捏造,直把北湛形容得是一个色迷心窍,一无是处的草包,就连在边关作战时,也不忘与女人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百姓们并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大多都信了,骂声四起,甚至有人盼着他一病不起,大昭好另换一个英名的储君。 安庆帝只有两个儿子,北湛遇刺,眼看朝不保夕,就只剩下长子北业,更何况他还是嫡子,如今老皇帝和太子都缠绵病榻,不知何日才能醒转,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贤王身上,北业一时间风头无两,不少朝臣的心思又活跃起来,开始暗中向他投诚。 有了这些助力,北业的腰杆又硬挺了许多,再加上朝中无人主事,他隐约有以储君自处的架势了,走路都带风。 只过了几日,北业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开始变得不知足起来,无他,经过这么多的筹谋和算计,他还只是储君,老皇帝依然在苟延残喘,就是不肯脱气,每次北业去探望他,面上都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来,回府就破口大骂,骂安庆帝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没咽气,早死晚死都要死,何必挣扎苟活? 府中的下人们瑟瑟发抖,只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听不见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每去看望安庆帝一次,北业都要大发一场脾气,他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储君已是囊中之物,皇位唾手可得,他的姿态开始狂傲起来,与之前的低调恭谨大不相同,不知不觉间也得罪了一部分的臣子。 然而北业并不在乎,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安庆帝一日不死,他就寝食难安,瞌睡正好来了枕头,有人悄悄向他暗示,不如就送老皇帝一程,也好过拖下去夜长梦多。 北业只犹豫了一瞬,便将那人呵斥了一番,那臣子惶恐之际,连连叩首求饶,北业亲手将他扶起来,肃然道:“本王知道你的心意,然而他到底是天子,是本王的父亲,本王又岂能做出这种罔顾人伦,谋害亲父之事呢?这次就罢了,日后不许再提。” 那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如同劫后余生。 北业处理过朝事之后,照例前往乾清宫看望安庆帝,殿内只有几个宫人垂手静立,熏炉里燃着沉沉的烟,香气有些浓,不似从前的栀子香气,倒有些许像玉兰的气味,浓烈馥郁,令人闻了有些心浮气躁。 北业随口问道:“今天换了香?” 一个宫人连忙答道:“是,太医说,总是用一种香不好,奴婢就想着换一种试试。” 北业皱着眉,挥了挥手,道:“撤了吧,不好闻。” 几个宫人十分惶恐,便齐齐应下来,动手去抬那八角青铜熏炉,炉子撤了,但是近似玉兰的香气仍旧停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越往内殿走,那香气愈发浓烈,像一簇火,烧得人心烦意乱。 北业到了龙床前,低头望着锦被里躺着的安庆帝,他形容消瘦,满面皱纹,像干枯了的老树皮,又黑又皱,瞧着十分恶心。 -- 第192页 北业厌烦地扭过头去,这才发现四下里无人,他心思一动,疾步出了内殿,外面还是没有人,宫人们都去抬那熏炉了。 之前那官员暗示的一番话,就像一颗种子,此时正在疯狂地生长着,像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思绪。 北业的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龙床边,玉兰花的香气更浓了,他低头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倘若没有胸口的那一点起伏,他几乎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眼看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怎么还不死呢? 他十分疑惑,又伸手去试安庆帝的鼻息,气若游丝,倘若这点气息也没有就好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北业才发现自己已经拿起了软枕,轻轻地压在了安庆帝的口鼻处,只要再用力,那点呼吸就会彻底消失。 而他,也即将成为大昭的新帝! 北业激动起来,手指都微微发抖,按着软枕,一点点往下压去,安庆帝竟然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不住发出闷哼之声,像一条垂死的虫子在扭动,北业吓了一跳,正在这时,安庆帝倏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目盯着他,像锐利的剑锋,刺得北业清醒过来。 老皇帝抬手推拒着,试图挣脱桎梏,口中发出呜呜之声,目光愤怒不已,然而他到底病了多日,没什么力气,手足软绵绵的,北业只怕了一瞬,忽然狠下心来,再次按住了软枕,同时还压住了安庆帝的手足,不许他挣扎。 察觉到北业的变化,老皇帝挣扎得更厉害了,北业又加了力道,父子四目相对,一个狠绝一个愤怒,北业低声咬牙道:“事已至此,我没有退路,你早点死了,我还能给你送个终,对了,你还不知道把?你那个好儿子北湛,很快也要跟着你去了,你不死,他就要死在你前面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何苦呢?” 安庆帝吃惊地睁大了双目,呜呜叫着,北业却不理,他一边说着,一边发狠似地按住了软枕,直到被子下的人彻底安静下来,失去了力气。 北业仍旧不敢放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父皇,父皇?” 他推了推安庆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北业把枕头扔在地上,伸手颤抖着去试他的鼻息,那一丝丝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没有了。 他的面上渐渐露出喜色来,终于…… 正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正在过来,北业顾不得许多,立即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低头才发现那软枕还在地上,没等他俯身去拾,一群人已经涌进了内殿,众目睽睽之下,北业半弯着身子,看着领头的那个人,整个人如至冰窖之中,浑身都冷了下来。 他吃惊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没事?!” “让贤王失望了,”北湛徐徐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大夫妙手回春,孤幸存一命,刺客已交给刑部审问了,正想请贤王一叙,不过看起来,贤王殿下似乎没时间。” 他转头看向龙床上,道:“所以,你方才在做什么?” 有冷风从窗口吹进来,那馥郁浓烈的玉兰香气一扫而空,北业的头脑也跟着彻底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面色唰地惨白无比,退了一步,否认道:“本王什么也没有做。” “哦?”北湛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软枕,扬声道:“太医。” 太医排众而出,北湛吩咐道:“给父皇诊脉。” “是。” 众人皆是屏息,片刻之后,太医面露惊色,噗通跪在地上,颤声道:“太子殿下,皇上他……殡天了!” 众臣子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惊者有之,疑者有之,更多的,则是看向北业的目光,他被逼得退了一步,低吼道:“这不关本王的事!本王也是刚来!” “是么?” 北湛低头望着一处,轻飘飘地道:“刑部尚书,你来看看,这算是物证吗?”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北业也下意识低头,却见自己腰间的玉佩被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手是从锦被下探出来的,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颈,令他不能呼吸。 北业双目圆睁,面露惊恐:“不——不是!” 他用力挥开了老皇帝的手,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是我!” 玉佩坠落在地,声音清脆,跌得四分五裂,北湛淡淡地道:“谋害天子,其罪当诛,来人,把他带下去,严查。”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把北业按住了往外拖去,他拼命挣扎着,在路过北湛的时候,听见他忽然道:“你错在不该对她下手,孤的信,也是你能看的?” 北业猛地转过头去看他,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是你?是你设计的?!” 北湛冷漠地看着他,没有接话,只摆了摆手,侍卫便押着他往外走,北业高声叫骂着,一声声,不堪入耳,北湛却恍若未闻,只看向群臣。 殿内安静无声,针落可闻,片刻后,有人跪下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齐齐跪下,山呼万岁,声音震天。 “平身。” 安庆三十三年,帝崩,新帝即位,年号清璟,新帝登基,同日立后,为庄国三公主,赵氏曳雪,帝后少年相识,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清璟帝此生未纳妃嫔,独爱皇后,盛宠不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