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将军后朕有喜了》 —— 《渣了将军后朕有喜了》作者:江色暮 文案: 母后被废去世,舅族接连出错。 陆明煜低调做人,每天数着去封地的日子,想要尽快远离京城。 可他谨言慎行,换来的是被欺被辱,甚至被人用一杯酒送到旁人榻上。 一夜过后,对上抚远将军燕云戈兴味的目光,多年哀恨涌上心头。 陆明煜终于知道,不争的后果就是为人鱼肉。 他不得不争。 数年虚与委蛇,卧薪尝胆。 年少的皇子们一一折戟,始终未被诸臣放在眼里的皇长子终登帝位。 掌权之后,陆明煜下定决心,要除去大将军。 一杯毒酒下去,念及从前零星好光景,天子心生悔意。 转眼听到消息,将军未死,只是失忆。 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陆明煜又察觉到腹中不同寻常的动静 CP:燕云戈x陆明煜 原本只想玩玩没想到真上心了的将军攻x一道心思拐八十八个弯的帝王受 高亮: 1.文案只有一部分信息,文里才有对两个主角之间经历的详细描写,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2.攻很快会恢复记忆。 3.狗血,受和攻先后进火葬场,锁死HE。 文案/文名可能还会改,不过就是这么个故事~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明煜,燕云戈 ┃ 配角:陆胤州(孩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攻受一起火葬场 立意:永远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第1章 鸩酒 (一更)你如何对得起我! 都说这是数年来罕见的寒冬。腊月未至,长安城便落了雪。 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寻常百姓,出门时都总忍不住缩缩肩膀,叹一句如今都这样,到年节时可要怎么过。 关中地区都是如此,再往北的地方自不必说。 作为登基不足三月的天子,陆明煜知道自己比不上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只好加倍尽心、加倍仔细,早早找来内阁诸臣商议,赶在真正的大雪降临前把一条条防备雪灾的政令颁发下去。 这么忙了许久,终于在腊月初时得了一刻清闲时候。 理应是这样。 可这夜,陆明煜在屋中坐了整整一晚,始终没有合眼。 他身侧就是窗子。天寒至此,按说夜间不该开窗。可皇帝说要看月色,便无人能违背。 眼看窗子跟着开了一夜,宫人们只好加倍勤快地烧着地龙,又确保陆明煜身侧炉子始终未灭。到最后,陆明煜嫌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太烦,让他们都出去。 宫人们对视一眼,无奈离去。临走时还交换眼神:陛下昨日傍晚还好好的啊,如今怎么? 另一个宫婢:不知道。不过将军未与陛下共寝,兴许 他们再想什么,陆明煜都无心知晓了。 看月色是托词,他的心思仍然放在此前与自己不欢而散的燕云戈身上。 一时想到燕云戈在宫灯下避开的目光,一时又想,当年自己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燕云戈可不是这样。 作为燕贵妃嫡亲的外甥,燕云戈可谓是天生的三皇子党。他与陆明煜的纠葛,来源于一次陷害。 当时陆明煜的三弟在朝中如日中天,引来不少妒恨不光。可他一件件差事都办得漂亮,再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都写不出什么弹劾。有心之人只好从三皇子身边的人下手,而陆明煜这个几乎是隐形人的皇长子,就被一同套进圈里。 他在一场宴会上喝了一杯酒。再醒来,就在燕云戈床上。 那夜的事情对陆明煜而言十分模糊。从身上痕迹来看,燕云戈不算粗暴。但那是因为燕云戈不知道他是谁,等到弄清楚陆明煜的身份,少将军的面色顿时精彩纷呈。到最后,定格在一个玩味的笑上。 陆明煜想: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是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言辞之间,仿佛觉得陆明煜十分放浪,把与长安城中俊彦共枕当做寻常。 燕云戈说完这句话,便下了床。 他甚至没多和陆明煜讲几句话,就那么离开了,倒是笃定他不会把昨夜的事情讲出去。 陆明煜的确不会说。那是因为他不想让幕后之人逞心如意,更不想让整个长安的人看笑话。 有这样的开场,他们往后的交往自然也不算愉快。 平常没有相见的理由。偶尔在正式场合见了面,燕云戈的视线也只会在陆明煜身上匆匆扫过,不多停留片刻。 如果不是三皇子去往南方赈灾时被洪水卷走,燕云戈不可能再和陆明煜有什么纠葛。 可三皇子死后,贵妃一脉看朝中哪个皇子,都觉得对方像是坑害了三皇子的人。唯独一个陆明煜,因有一个被废的母后,早早被所有人断定无缘皇位。加上舅族落魄、天子不喜挑来挑去,燕家把复仇的希望压在陆明煜身上。 陆明煜抓住了这个机会。 往后两年时间,他和燕云戈相见次数渐多。有了交往,过去的误会自然一并澄清。加上一起办了几件差事、意外地发现两人还算志趣相投,再看彼此时,目光都变了味道。 他们的第一次是因为酒,第二次同样。可第一次时陆明煜不省人事,第二次却感受得十分清楚。 燕云戈在床下对他如何暂且不提,到了床上,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情郎。 不仅打仗时天赋异禀,在某些事上同样。 几度欢时,陆明煜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 他脑海中总有两个声音,一个劝他理智,劝他勿要把自己推入火坑。另一个却在说,他已经失去母后,失去皇妹,父皇同样更似天子而非亲人他太孤单,太需要一个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人。 那个人不该是燕云戈,可他的确是陆明煜难得的选择。 他矛盾、踟蹰,干脆不再去想。一日日走下来,终于走到了二皇子接连犯错、被罚守陵,四皇子落得残疾的时候。 也就在这会儿,先帝崩了。 朝中再无其他皇子,陆明煜此前展现出的才干也已经足够服众。就这样,他登基为帝。 那是夏秋之交的事情。登基后,陆明煜与燕云戈的关系依然没有变化。他知道自己很难喜爱某个女郎,也做好从旁支中过继子嗣的心理准备。至于其他的,糊涂一点,也不是坏事。 偏偏,他收到了那封密折。 折子上说,北疆的抚远将军府中添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小主子。 这不是值得报到天子案上的事。陆明煜虽是皇帝,却断没有管到朝臣子嗣上的道理。 偏偏抚远将军府的情况特殊。老将军早年在战场受了伤,早早回京休养。少将军更是天子枕边人,过去两年都未出长安。两人中无论哪一个,都没法给北疆将军府添一个孩童。 再往下查,孩子的乳母是南边口音。 虽然三皇子在长安的妻妾都未有子嗣,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结合孩童莫名的出身、乳母不同寻常的来历看到折子上内容的一刻,陆明煜的第一个想法是:终于来了。 但凡有一点希望,燕家就不会选择陆明煜。 最多是那个希望年纪太小,燕家需要一个挡箭牌,而皇长子是最好拿捏的选择。 陆明煜在窗边坐了一整夜,折子也在他手边展了一整夜。 到了天露白肚时,在他脑海中交战的声音终于第一次决出胜负。 他几乎是惊讶地发现,把那包药粉下在酒中时,自己的手竟然没有抖。 他早就知道的。燕云戈同样是燕家人,昨夜陆明煜连若真是三弟子嗣,便是接回京中又能如何,还是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都说出来了,可燕云戈只会选择挪开目光。 竟然如此、既然如此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看到窗边的陆明煜,燕云戈惊讶。 他的视线在平整的龙床、陆明煜手边的炉子之上扫过,瞬间明白了什么。 男人眉尖拧起,快步朝陆明煜走来,不赞同道:陛下!你这是一夜未睡吗? 陆明煜抬眼看他。 清晨的熹光落在他眉眼上,寒霜就结上年轻天子披散的长发。 他神色淡淡,说:我昨夜想了很多。 燕云戈的神色又有变化。他嘴唇抿起一点,在陆明煜身侧坐下。有一个抬手的手势,似乎要拢一拢陆明煜的发。可动作到一半,对上陆明煜的目光,他还是收回手。 燕云戈只叹道: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不如还是歇息一下吧。 陆明煜打断他,失望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吗?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陆明煜看着他,又开始讶然。 他一直知道,抚远少将军有一张俊朗无匹的面孔。当年大胜归京,多少女郎朝他掷果。这也并非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燕云戈,可好像唯独今日,陆明煜忽而发觉,原来燕云戈的鼻梁这样俊挺,仿若琼山玉立。唇形这样好,恰似明湖烟波。 兴许是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吧。 见燕云戈说不出话,陆明煜叹了一声,主动转过话题。 他从一旁炉上取下酒壶,在自己与燕云戈面前各倒了一杯。 时人惯饮的是浊酒,药粉的颜色被吞没其中,无从分辨。 眼看燕云戈眉尖又要拧起,陆明煜低笑一声,说:怕人说我荒唐,嗯?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毕竟还要早朝。 今日不上朝了。陆明煜摇头,几位阁老接连一旬都没能休息,如今总算得空,不如让所有人都松快一下。 燕云戈听着,再看陆明煜面孔,见天子神色已经方才不同。 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自在、肆意很多。 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似乎觉得昨夜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眉眼里都透出放松。身体倾向前来,要揽住陆明煜肩膀。同时开口,准备说些什么。 陆明煜似笑非笑,抬手挡在燕云戈身前,朝酒杯方向抬一抬下巴,嗓音懒散,说:朕亲自给你倒酒,还不快喝? 燕云戈好笑。与他私下相处时,陆明煜鲜少有称朕的时候。至多是被伺候的太舒服,才要玩笑似的来一句重重有赏。 他没再开口,而是拿起手边的酒杯。 抿上一口,眼皮却忍不跳动。 再看陆明煜。陆明煜明知故问:怎么了? 燕云戈停顿,问:这酒? 陆明煜瞥他:如何? 燕云戈斟酌言辞。他大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陆明煜在酒里放了什么。这会儿也只是露出一点苦恼神色,说:仿佛有些苦涩。 陆明煜不轻不重,说:兴许是温了太久,酒的味道变了吧。 燕云戈看他,见陆明煜神色不变。 是一定要让他喝了。 燕云戈无奈,倒也不曾多说。 他有错。这一杯温坏的酒,就算是赔罪了。 陆明煜觉得,大约直到毒发的那一刻,燕云戈都是这么想的。 但他注不能知道答案了。眼看身前的人趴在案上,再无一点声息,陆明煜心中并没有什么欢喜,反倒是空落落更多一点。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站起身,预备唤来宫人。 毒自然不能是他下的。该是二皇子、四皇子或者燕云戈本人,要下毒谋害天子,却在阴差阳错下未能成功。 以燕云戈的身份,让他悄无声息地没了实在太难。不如干脆闹大,给他一个护驾有功的名头。 在确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后,剩下半晚时间陆明煜都在想这个。 可在他转过身后,背后又有动静。 有什么被推动,小案在地面滑动的声音 陆明煜的头皮微微发麻。 他许久未进水,如今口唇发干,头皮发麻,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清楚听到。 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再之后,就是已经没了气的燕云戈! 会是什么在发出动静?除了自己,屋中还有什么能动? 陆明煜难以想明。他谨慎地稍稍侧过头,用余光去看方才的小案。第一眼,燕云戈依然趴在那里,并无变化。他稍稍放心,正要转过头,却意识到,方才燕云戈仿佛是左手在上 他猛地再回头。第二眼,燕云戈不见了。 陆明煜几乎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道嗓音。 陛下,自然是燕云戈再问他,我如何对不起你,要你这样对我? 陆明煜一愣,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如何对得起我! 他想到过往种种,从两人不甚愉快的第一夜,到接下来两年里自己的诸多小心谨慎,再到三皇子子嗣被燕家悄然接到北疆抚养的消息。愤怒占据上风,惧意竟是被直接压下。 年轻的天子撑起气势,要转头与燕云戈对峙。 可一转头,就见燕云戈原先还干干净净的衣襟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冷漠、阴狠地看着他。 陆明煜过往再苦,也是正经皇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呼吸一滞,头脑空白。 蓦地惊醒! 天子看着眼前明黄色的床帏,大口大口喘气。 这动静引来宫人,在帐外焦灼地问:陛下!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哑着嗓子吩咐:倒杯水来。 温热的茶水入喉,甘暖的檀香味飘散在鼻翼间。 陆明煜的心跳终于平息。 他记起来了,这已经是燕云戈喝下那杯鸩酒的第三天。 少将军不会在倒下后又爬起来,吐着满襟血来朝陆明煜复仇。 事实上,燕云戈的确没死。那日宫人原先想把他带出宫操办丧事,可行到一半,察觉到死人的呼吸声。 再然后,燕将军重新睁眼。 这引来一阵兵荒马乱,其间混乱不多赘述。总之,听到消息的陆明煜错愕而心乱,一时下不了再动一次手的决心,又不能把人放出去,干脆让宫人将他重新带回。 恋耽美 ——(2) 如今,燕云戈就躺在侧殿里。 那是燕将军从前便时常留宿的地方。太医已经来看过几趟,他们很确定地告诉陆明煜,误打误撞饮了毒酒的燕将军难得好运,未死,而是失去从前记忆。 第2章 失忆的将军 (二更)燕云戈能嗅到天子 古人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如今陆明煜的感觉与之类似。 三天前,他在宫人们面前上演了一出将军人毒害,朕怒不可遏。心底那台戏已经唱到一石二鸟,打击燕家的同时把还仍不死心、私下动静颇多的几个弟弟拉出来溜溜。 再顺道回想从前。三弟不在以后,燕家的人最先是悲痛欲绝,到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皇子死得蹊跷的消息,于是所有悲痛都转为愤怒。 他们试探着和陆明煜接触,出面的正是燕云戈。 那时燕云戈心气多高。他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与父亲一起打退困扰大周数代皇帝的外族。这么一个人,面对陆明煜时居高临下、傲慢轻蔑,陆明煜还要笑脸相迎。 哪怕到后面,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可燕云戈更看重的依然是家族,与陆明煜的关系更像是闲来无事时的一点乐子。 陆明煜知道。 他费劲心力,一点点往上攀爬。有一个失德被废的母后,他虽然是皇长子,起点却比所有弟弟都要低。十八岁了,才接了第一个正经差事。 办差过程中,陆明煜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却乐在其中。 两年下来,燕云戈终于愿意正眼看他。发现这点的时候,陆明煜甚至高兴过 夜里想的都是坏处,到了天亮,终于有一点好光景浮现。 登基之初,各种大事小事一起压过来,惯例的秋狩便取消。 燕云戈私下笑陆明煜,是否是他骑射不好,想趁冬天多练练? 陆明煜凉凉地瞥他,说是又如何? 被父皇厌弃的那些年,他能自己读书,却很难自己练武。 燕云戈耸肩笑笑,说:不如何,我教你吧? 陆明煜: 燕云戈: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之前猎鹿。 说这话的时候,少将军嘴角噙着一点笑。 他容貌风流,身姿隽逸,是多少女郎梦里的好儿郎。对着陆明煜时,稍微露出一点温柔,都能让人沦陷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温柔,陆明煜怎么会想到和他长长久久? 回想起这些,陆明煜有了真切难过。 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都就不对。三皇子死了的时候,两边可以出于共同利益合作。三皇子还有后代,燕云戈又是那样态度。这么看来,陆明煜与他当君臣都勉强,现在才是拨乱反正。 正难过,又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陆明煜: 下好的决心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膛。等把人再拉回来,陆明煜心烦意乱,去看燕云戈。 威武不可一世的少将军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衣襟上的血没陆明煜几日后的梦里那么夸张,但也能看出此人曾经呕血。 薄唇带着青紫色,眼睛死死闭着。陆明煜在他身边站着都要疑心,这人真的没有死吗? 周边寂静,宫人们低着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讲话。 陆明煜闭了闭眼,知道这会儿最好的选择是自己再给燕云戈补一杯毒酒。可前面的决心被感伤冲散很多,要再聚集便没有那么简单。 他还在斟酌,忽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 陆明煜一个激灵,蓦地往前,来到燕云戈身边。 他其实没想好要怎么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里下手是一回事,如今被宫人们看着又是一回事。可万万不能让燕云戈真的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头脑中正激烈交战,燕云戈已经睁眼。 陆明煜的手要放在燕云戈脖颈上了,燕云戈开口:你 手上用了一点力气。 燕云戈:咳、咳咳你是谁? 陆明煜一愣。 他手上的力道松下去,掌心下滑,改为贴上燕云戈肩膀。 人坐在床边,审视、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男人。 燕云戈仿佛极为痛苦。陆明煜看过他从前舞剑的样子,一把重剑都能舞得虎虎生风。可现在,燕云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指头颤动,起来一点,又从被褥上跌落。 陆明煜看在眼中。 他心情诡异,语气也不咸不淡,问:你不记得我了? 燕云戈茫然、不明所以地看他。 陆明煜皱眉,又问:那你自己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燕云戈听着,瞳仁缩小一瞬,面上多了更多痛苦迷茫。 看他这样,陆明煜也开始茫然了。 三天前的状况大抵如此。接下来,就是太医诊治、燕云戈失忆一套流程走下来,陆明煜心里聚起来的那股气不说彻底消散,也的确散了个七七八八。脑海里争吵的两个声音再度分出胜负,这一次,原先强势的那个衰微下去,用只有陆明煜自己能听到的动静念着: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另一个声音则说:他还活着,他不记燕家了。 就好像陆明煜还有什么期待似的。 他厌烦,恰好床帐外的宫人又开口。是提醒陆明煜,到了该起身的时候。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让宫人们服侍着洁面。再冷的冬天,皇帝手边总缺不了热水。但这不意味着上朝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没见下面的臣子们还在偷偷打呵欠呢。 陆明煜坐在龙椅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下面的人。 北边的几座城镇已经有了大雪成灾的倾向,但陆明煜已经未雨绸缪地调衣调粮。明年的税负多半要减,减多少是个问题。新帝登基初年就有这样的状况,是否意味着什么最后一句说得隐晦,意思却非常诛心。陆明煜眉尖挑动一下,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个言官。 他低低笑了声。如今朝堂势力分布,老一派的世家、贵族隐隐以天子为首,武将们因为燕家的关系也一心拥护新帝。但前者在整个大周的实力盘根错节,不少家族甚至是从前朝延续而来。在不动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忠诚于天子。一旦准备改革,前朝不少君臣的下场都是前车之鉴。 至于后者,武将们能因为燕家的关系投向陆明煜,也能因为燕家的关系离开。在培养出自己能信的人之前还能用他们,以后却还是得把将兵慢慢拆散。 再有就是清流文臣,这是往日拥护老四的一批人。陆明煜过去办差时得到了其中一些中立人士的示好,但依然远远不够。他们的师生关系、同届关系养上百年,又是新的世家。 陆明煜心里过了一圈朝事,忽略掉那个有意找事的言官。再往后,话题终于落到燕少将军如何了上。 陆明煜不轻不重,回答:少将军病了。朕体恤他,便让他在宫中养病。 一句话,在下方激起数层浪。刚刚被忽略掉的言官又来了精神,伸长脖子说这于礼不合。武将们的态度也有点微妙,但见言官这么说,还是竖起眉毛骂回去。一时间,朝堂俨然成了菜市场。 陆明煜记起前朝一桩两个臣子在朝上直接打起来的旧闻,有点被自己逗笑。 他有意没把少将军中毒一事说出去。有些事,自己去做显得刻意。世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窥探出的真相,再说了,原本就想好一石二鸟。以如今燕云戈的情况,燕家那只鸟只算打了一根翅膀下来,不得好好在他那几个弟弟身上找补? 他是这样态度,大臣们自然又有一番猜测。各种争论中,也隐隐带上试探陆明煜的意思。 陆明煜面色显得难看,尤其是在看几个文臣时。 这仿佛印证了什么。当然,一切都是假的。 眼看诸人神色变化,陆明煜几乎要抚掌而笑。 年少的时候,不知道权力的好处,竟然还想早早从京中逃脱。如今孑然一身,总要得到些什么。 一直到下朝,陆明煜的心情都不错。不过,这样的不错没有维持多久。等到回了内宫,距离福宁殿越来越近,陆明煜的心情又一点点沉下去。 昨日燕云戈已经能坐起身了。按照太医的说法,少将军中的毒虽然猛烈,但将军本人体魄强健,加上那毒分量不准,这才让燕云戈生生捱住药性。能起身是很好的信号,接下来,用不了多少日,他就能下地,甚至可以继续舞刀弄剑。 陆明煜问了句:那少将军会恢复记忆吗? 太医犹豫一下,没有把话说死,只道:还要看少将军福祉。 陆明煜听了,就知道,太医也不知道。 他能理解,却很难接受。 如果燕云戈恢复记忆,知道自己要除去他。到时候,被除去的,就是陆明煜自己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陆明煜想到这里时,龙辇恰好停下。 一抬头,福宁殿已经到了。 陆明煜没什么表情地下了轿子,径直朝侧殿走去。 未到地方,先嗅到浓郁的药味。太医说了,燕云戈还是得喝上至少半个月的苦药,才好拔除身上的毒性。陆明煜听得头疼,让他们先把药熬上。 他自己都感受到了矛盾。杀他、留他还没想出一个结果,就听到屋内传出咚的一声。 陆明煜面色忽变,蓦地加快步子,一把推开屋门,一眼看到燕云戈的姿态。 燕云戈倒在床边,手撑着床沿。所有不可一世都在他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狼狈、尴尬。他一样看向陆明煜,神色中多了赧然。 陆明煜当即发作,转身斥道:怎么回事?屋中竟然没有留人伺候! 宫人们跪了一地,诚惶诚恐,喊冤道:是大人他 身后也传来一道嗓音,燕云戈说:是我让他们出去。 陆明煜皱眉。他勉强压住火气,转头重新看燕云戈,口中吩咐:去,把人扶起来。 两个小太监上前,将燕云戈重新扶到床上。 陆明煜再上前,打量眼前难得弱势的男人。 在他的目光下,燕云戈仿佛尴尬。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各种常识并没有丢。两三天过去,早就从身边人对陆明煜的称呼里知晓此人的身份。 一个皇帝、天子,对自己的态度却让人难以捉摸。 让自己睡在他寝宫侧殿,还会因为他的事情训斥宫人 陛下?燕云戈尝试着开口,你莫要生气,的确是我不让他们伺候。 过于没话好说,只好把刚刚的话又拿出来讲一遍。 听到他的声音,陆明煜的面色似有缓和。 燕云戈正想不明白,就见陆明煜在自己身侧坐下,神色显得颇温和,问他:这两日,你感觉如何? 燕云戈斟酌,说:诸位太医的讨论,我听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陆明煜说:我是说,你的感觉。 燕云戈:停顿片刻,身上仍是无力,腹中总会疼痛。除此之外,倒是还好。 他这么说完,身侧的青年仿佛笑了,叹道:不愧是 什么? 燕云戈屏息静气去听,不过陆明煜没把话说完。 他又停顿下来,很新奇地看身前男人。 在陆明煜的记忆里,燕云戈从来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的。 哪怕三天前的夜里,面对自己的质问,他难得露出一丝犹豫,也是意外于被陆明煜察觉三皇子子嗣消息更多。 陆明煜没想过,此人还有弱势、难堪的时候。 他问燕云戈:你刚刚是想下床走动? 燕云戈抿着嘴巴,点头。 陆明煜快速地扫了燕云戈身下一眼,问:是要更衣否? 燕云戈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回答:并非,只是想要试着走走。 陆明煜便说:太医都说了,你该好好歇些时候。 燕云戈咽了口唾沫,认错:我知晓了。 陆明煜又说:你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凑得很近。 近到燕云戈能嗅到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 燕云戈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陆明煜要说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他不抗拒陆明煜的接近。不像是那些宫人,燕云戈只想让他们远离。 他心里隐隐有了期待的意思。可陆明煜忽而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换片刻,蓦地站起身,竟是要离开了。 他面上透出烦躁、苦恼。都是很细微的表情,但燕云戈莫名能够看懂。 好好照顾他。天子吩咐宫人们,又转头看燕云戈,神色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也是,好好养伤。给你下毒的人,朕会去查。 燕云戈听着,回答:好。 陆明煜又皱起眉头,就这样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燕云戈的肩膀一点点松下。 他这几天一直在迷茫,自己在皇帝身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明显没有被净过身,按说不可能长住宫中。可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仿佛又很合心。去问宫人,自己好像真的在这里待过许久。 加上这两天看到的诸多细节,对刚才天子靠近时不同寻常的心情反应。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皇帝身边的某种人? 燕云戈的眼皮跳了一下,没往下深想。 第3章 将军之死 (三更)或许,他可以杀了 燕云戈不往下想,陆明煜却没法不想。 他面色沉沉地往前走。原先想要去外间透气,忽然想起宫中不知还有多少旁人耳目。 陆明煜刹住脚步,转身回了正殿。 再到坐下时,他的神色已经完全和缓下来,吩咐人为自己研磨,是要批改奏折。 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从最初的劣势到往后在燕云戈面前不落下风,依仗的就是绝佳的耐性。 如今也一样。 他看折子,最先的时候,脑海里依然是方才的场景。卸去了杀伐气质的燕云戈显得温和,乃至无辜,几乎无法与陆明煜记忆里那张总透着轻视的面孔重叠一处。 恋耽美 ——(3) 可那明明就是燕云戈,连不爱身边有人服侍的性格都一模一样。 从前听他谈起过,养成这个习惯,还是在军中。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稍微一点风吹马动,都可能意味着外族的兵马又来了。 燕云戈的神经长期紧绷,非常时期还不觉得,回到长安才发现这样实在累得慌。于是,他在将军府的院子里只留下一个烧水扫院子的小厮。进宫和陆明煜在一起时,也不要许多宫人伺候 不知不觉,笔下纸页已经被写满。一眼看去,上面尽是燕云戈。 陆明煜发涩的眼皮眨动一下,敛眉看了纸页片刻,将其揉成一团,丢进不远处烧来取暖的炭盆。 烟雾在屋中升起,旁边伺候的总管太监李如意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当口,忽听天子说:把窗子打开。 李如意来不及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迈着步子去了。 等冬日的寒风吹进屋,烟味散去很多。 李如意小心谨慎,回头看一眼天子。 陆明煜依然是原先的姿势,笔尖却已经沾上朱砂,开始往折子上写下批文。 他是真的看了进去。一直到一个时辰后,李如意小心翼翼地问天子要不要摆膳,陆明煜才放下笔。 从朝事中回神,侧殿里的人重新成了摆在眼前的烦心事。 陆明煜眉尖拧起一点,先说:摆吧。一顿,又想,这么一天天下去,自己只会越来越不想杀燕云戈。 他沉默。旁边的李如意察言观色,愈发小心翼翼,从屋中退走。 偌大正殿中只留了陆明煜一人,半晌,年轻天子嗤地笑了。 难怪他瞧不起你,他自言自语,我也瞧不起你。 整个朝堂都看出来,天子的心情一日差过一日。 这种情形中,虽然各家多多少少都收到一些宫中传出的边角消息,可没一个人敢在这种时候认定什么。 燕将军还活着吗?谁也不知道,但人已经数日没露面了,皇帝的情绪也愈发糟糕。这种情形中,不得不往最坏的角度想。 武将们每日上朝都怒气汹汹,活像是一个个炸药包。早去了别宫住的燕太贵妃也给陆明煜递了几次信,问他自己侄子究竟怎么样。 陆明煜最先还保持沉默。可到后面,他低调地出宫了一次。 见到他,燕太贵妃先吃惊。再细看陆明煜的神色,燕太贵妃心中不妙预感愈浓,问:如今年节将至,城中该有不少是非。陛下有事要说,着人来传个话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陆明煜面色难看、憔悴,说:除了太贵妃,有些话,朕是真不知道要和谁说了。 燕太贵妃瞳仁微微收缩。她心中不安,但看着陆明煜,还是只能问一句:云戈究竟如何了? 很不妙,陆明煜顶着一脸疲惫、憔悴,那杯酒原本该是我喝的,云戈他 燕太贵妃的眉尖微微拢起,审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是少数知道陆明煜与燕云戈真正关系的人。从前还会斥一句侄儿荒唐,不爱女郎,偏与男人纠葛。这就算了,对方还是个皇子! 如今却不得不细想,以侄儿从前的种种表现,陆明煜似是真的对他情根深种。反倒是侄儿,对陆明煜用情不深,只是玩玩。 有这段在,结合陆明煜如今的状态,哪怕耳边已经有影影绰绰的传闻,说二皇子、四皇子近来都安分守己,哪来的胆量去毒杀天子,兴许就是皇帝自己在玩一手狡兔死、走狗烹,但从燕太贵妃的角度,她不太相信陆明煜会对侄儿下手。 不妙是什么意思?燕太贵妃问。 陆明煜不答。 见他这样,燕太贵妃抽了口冷气,面色沉下。 你和我说一句实话,女人的声音有点打飘,云戈现在还在吗? 陆明煜眼睛闭上,眼梢似有水色。 看他这样,燕太贵妃身体猛地一震,几乎要软倒下去。 我不想把消息宣扬出去,过了会儿,陆明煜低声说,老将军年纪大了,原先就有旧伤在。骤然听到云戈的事情,可能 燕太贵妃捏着拳头,咬着牙,说:我知道了陛下,照你看,这件事是谁做的? 陆明煜看她,回答:已经有消息了。此人是冲着我来的,云戈是为我挡了一劫。 燕太贵妃忍住哀伤,说:看来陛下已经知道究竟是谁做的了? 总归越不过那几个人,陆明煜说,老将军那边,还请太贵妃劝劝。 劝劝,燕太贵妃嘴唇颤动一下,是了,是要劝劝。 当初她失去皇儿,是怎样痛彻心扉。如今,兄长也有了一样的苦痛。 陆明煜没和她说再多。不久之后,就离开别宫,上了回宫的马车。 到了别宫消失在马车后的时候,他脸上的哀伤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漠。 和燕太贵妃那番话,是陆明煜这段时间思索的结果。 他杀不了燕云戈第二次,但或许,他可以杀了燕将军。 再往后,朝臣听说的消息更多。 天子那边仿佛真的查出了些什么。从酒壶的来历,到毒药种类。一条条拎起来细细研究,几天时间,宫里就少了三成人。 这话是陆明煜有意放出去的,不算全假,但也只有后一半是真。 毒是陆明煜亲手下在酒杯里,他自然不会把自己抓出去示众。 盘查工作雷声大、雨点小,少掉的人都是早早上了单子,十个里有九个背后站着其他主子,余下一个则是给点银钱就能出卖消息的墙头草。 上位数月,已经把各宫的状况摸了一遍。因没有后宫这个现成的理由,前面已经放了一批宫女出宫,如今正好把剩下一半清掉。 先帝二皇子的母亲淑太妃在前一次放宫女时没折损多少人手,这次却一把折了进去。 福宁殿里,陆明煜想着淑太妃那张温雅端庄的笑脸如何变得扭曲,忍不住笑了半晌。 笑过之后,又低头,继续批起折子。 如今离年节没几天了,距燕云戈中毒也过去一旬。 如太医初时所说,少将军的身体实在不错。五天前,他第一次下地,那时候还只能摸着墙壁、桌椅慢慢挪动。到现在,在院子里转上三圈五圈,不成问题。 燕云戈也一直坚持锻炼。走不快没关系,慢慢来。在这没着没落的日子里,好歹要找点事做。 皇帝后面再未去看他。燕云戈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失落。 他应该不是天子身边某些逗趣的人,这是好事。但接连几日都见不到天子,偏偏又只有一墙之隔。很多时候,燕云戈自己都没察觉到,他会不知不觉地思索,这个时候,皇帝又在做什么。 后面下地了,可以走动。以燕云戈的身体状况,他走不远,无从考虑出院子的事。天子也显得很不防备他,时常开着窗子,让燕云戈在窗外就能看到屋中动静。 当然,仅限于屋中只有皇帝一个人的时候。天子接见朝臣时,燕云戈总被宫人们请在屋内。 因他不喜旁人伺候的习惯,终于有天,宫人没有及时找到他,被燕云戈看到陆明煜与大臣讲话。 对方倒是没见到燕云戈,一心与天子交谈。 燕云戈心中比较,与此人在一起时,皇帝仿佛总端着架子,君臣之间隔着甚远距离。面对自己时却不同,那日皇帝可是坐在他床边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皇帝,可能还是有点什么吧? 正踟蹰,陆明煜的目光转了过来。 燕云戈一怔,看天子的眉毛一下子皱起。 紧接着,那个时时跟着皇帝的太监李如意就转过身体,挡住屋中臣子的视线。 再之后,宫人终于找到了燕云戈。见到他所在的位置,那小太监满脸慌乱,冷汗都要打湿鬓角。 燕云戈重新回到屋内。他没有为难看起来快哭出来的小太监,心情却开始糟糕。这样的糟糕,在当天稍晚时候,得知自己被安排搬出福宁殿时,达到了顶峰。 面对前来传口谕的李如意,燕云戈少见得没有点头微笑,而是问:这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李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回答:自然是的。请大人尽快收拾,速去永和殿安置吧。 燕云戈面无表情,回答: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心想:都说将军失忆之后身上威压骤减,可我怎么觉得将军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道:从前是因大人中了毒,不方便挪动。如今余毒将清,自然还是要回到旧处。 燕云戈眉尖挑起一点:旧处?你是说,我原先就是住永和殿的? 李如意含混道:还请大人尽快动身吧。 燕云戈却不动。 他嗓音低了些,说:陛下已经多日不曾见我。 李如意:陛下忧心于大人身体状况,不忍扰了您养伤的清静。 燕云戈:真的? 李如意:他下午还把小太监训得抬不起头,如今,轮到他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是真是假,他怎么知道?不说天子对将军的态度了,就连将军中毒这事儿,李如意到现在都云里雾里! 燕将军中毒的前一天晚上,天子和他有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那夜天子整晚未眠。到第二天天亮,燕将军去找天子。没过多久,天子就唤他们进门,指着燕将军的尸身说,有人给他下毒,燕将军给他挡了灾。 怎么看,怎么像是咳咳。 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这些话李如意不会再对其他人说。 可没等他想要怎么装哑巴,就发觉燕将军非但没死,还活蹦乱跳。 看皇帝的态度,大有让将军留在后宫、充当侍君的意思。住福宁殿侧殿还算是天子对大臣偶尔的礼遇,永和殿却是实实在在的后妃宫殿。 李如意心头一片混乱,再对上燕云戈隐隐透出冷厉的目光,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这样,燕云戈哪里还不明白? 原先心中就压着一股微火,如今,那股火倏忽被拉高。 皇帝就这么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他?不行,得要个说法。 在这个念头下,燕云戈错开李如意的身体,出了门,径直往正殿去。 李如意在他身后哎哎地叫着,到底比不上燕云戈的步速,被他甩在后面。 到了天子屋前,燕云戈缓缓停下步子,迟疑自己是否应该通报。 正犹豫时,李如意终于追了上来,叫道:大人、大人! 这动静,别说燕云戈了,就连屋中的陆明煜也听到。 陆明煜手一歪,毛笔划过衣袖、掌心。 他眉头皱起,心烦道:别吵了,进来! 有他这句话,燕云戈面上透出一点笑意。李如意退到一边,不再阻拦。 时隔多日,陆明煜又一次与燕云戈共处一室。 他见人推门、走进屋中,朝自己而来。 有一瞬间,陆明煜恍惚地想,当下场面何其熟悉。 好像下一刻,燕云戈就要问他:陛下,你这是一夜未睡吗? 可很快,陆明煜被燕云戈从幻象中拉了出来。 燕云戈的确开了口,不过问的是:陛下,你要我从侧殿搬走? 陆明煜抬了抬眼皮,说:是,如何? 燕云戈一顿,回答:并不如何 陆明煜手指颤动一下,想,又是这句话。 可这次,燕云戈没把下半句说出来,视线就被陆明煜掌心的一抹红色吸引。 他瞬时忘掉自己要讲的话,快步走上前来,半跪在陆明煜的案前,握起天子右手。 陆明煜原先汗毛倒竖,只当燕云戈想起一切,要来找自己复仇。万万没想到,燕云戈的动作十分轻柔,问他:陛下,你可是哪里伤到了? 陆明煜完全怔住。 正值黄昏,外间光线照入屋中,与不久前点起的灯色混合一处。 昏光与灯光混出一种柔和的淡金色泽,落在燕云戈的眉眼之上。 他看清楚了燕云戈的神色:急切、关心,还有让陆明煜最难抗拒的温柔。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抽回手。可转瞬,陆明煜又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同了。 没有,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回答,只是朱砂。 到这会儿,燕云戈也发觉自己前面看错。 他显然放松下来,先笑一笑,再旧话重提:陛下,你为何要我走? 陆明煜看他,燕云戈与他对视。 陆明煜想,自己真的是疯了,竟然能从燕云戈的面色中看出一丝仿若被抛弃的可怜无辜。 第4章 以退为进 燕云戈低声说:我并非要走 手还被人握着,往后延伸的手臂,连同肩膀都微微发麻。 陆明煜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不露怯。 他没有回答燕云戈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燕云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回答:是。 陆明煜看他,视线再往下,落在两人手上。 意思很明显:你这是一点都不记得的样子吗? 燕云戈看懂了。他赧然,手松开一点。瞧见陆明煜因此微笑,心头又闪过不悦。 他不动了,依然松松拢着陆明煜的手,回答:我虽不记得过往,却知道,陛下于我一定不同。 陆明煜问:不同?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每当见到陛下,我便心生亲近。 他讲话时嗓音微沉,视线专注,那么看着陆明煜。 天色更暗了,灯火愈显得明亮。堂堂从燕云戈身侧照来,在他眼里点出一抹耀色。 陆明煜位于那抹耀色正中。 肩膀上的酥麻感再度开始延伸。到了胸膛、脖颈,甚至面颊。 恋耽美 ——(4) 喉咙发干发涩。一半是因为还未完全消散的忧惧,另一半,则是因为燕云戈此时的目光。 那么看着他,好像他真的非常重要。 陆明煜重复:心生亲近? 是了,燕云戈低声说,这种感觉,见旁人时都不会有。 陆明煜: 他倒是相信这话。到底是一起睡过上百个日夜的人,哪怕燕云戈再以家族为先,可在不知前情时,能对他有一点特殊,不会是怪事。 可这话也没法让陆明煜高兴。既然燕云戈对他能有这种反应,那见了太贵妃、老将军,不得更加亲热? 既然把人留下了,就一定不能再让旁人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他心情一点点冷下,面上却一点都不表露,试探道:不过是让你搬回原先的住处,怎么这样不愿? 燕云戈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再没法回避,自己难道真的是那种身份? 这个猜想让他生出异乎寻常的抗拒。他皱眉,倒是还不放开皇帝的手。 而陆明煜察言观色,隐约猜到,燕云戈恐怕已经察觉不对。 这么敏锐、可怕。 陆明煜身上愈冷,唇角却勾起一个笑,说:哦,朕倒是忘了。那日你喝下毒酒之前,正与朕吵闹,说要出宫。 燕云戈一愣,完全没想到这种发展,我要出宫? 陆明煜终于抽回手,拿绢布擦一擦手上的朱砂,将其随意放在一边。 他不再看燕云戈,这种被忽略的感觉让燕云戈烦躁,不由追问:我如何就要出宫了? 话音落下,陆明煜瞥他一眼,凉凉回答:你不是向往宫外天地广阔,不愿长久留在朕身侧吗?如今你对朕有救命之恩,再要离去,朕总不能不答应。 燕云戈懵了。 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发展。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满腹疑问,总认为他不可能是随便一个侍君,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与皇帝之间关系特殊!如今听皇帝的话,他倒是猜对了七七八八。但他来找皇帝,就是不想无缘无故地走。这会儿皇帝的话,却是连永和殿都不让他住了,准备直接把他赶出宫? 这是不可能的。 但陆明煜不打算让燕云戈知道。他见燕云戈已经被自己的话打懵,便再接再厉,信口开河,说:你且放心,朕从不亏待身边的人。你总算是陪了朕一些时候,如今既要送你出宫,便不会让你袖中空空地走。 燕云戈听着,脱口而出:你身边还有几个人?! 嗓音抬高,带了三分质问。 陆明煜没想到他的重点会在这里。先是一愣,随后无语:这该是朕问你的话。 燕云戈:? 陆明煜看他,半叹半笑,说:你不曾与朕说过,可你较朕年长数岁,又一贯受人追捧。与朕相处时,也总是游刃有余。若说你只有朕一人,让朕如何信呢? 这是他的真心话。 都说燕少将军在北疆时一贯洁身自好,但对时人来说,身边只有一两妻妾,便已经算得上洁身自好。以燕云戈的出身,加上他在某些事上表现出的熟稔,要说他只有陆明煜一个,陆明煜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何况,就像是他刚才说的那样,燕云戈根本不会和他谈论这些。 燕云戈心乱如麻。 原先要来控诉皇帝,怎么没说两句话,被控诉的就成了自己? 偏偏他还没法反驳。 陆明煜含笑看他,说:朕我想过啦。把你在宫中拘这么些时候,的确是我的不对。外面多少红颜蓝颜等你,你如今虽不记得,以后却总能想起。到时候,再记起今日,也能念我两分好吧? 燕云戈哑口无言,心沉沉坠下。 半晌,他侧过头,低声说:我并非要走。 陆明煜:还是莫要勉强。 燕云戈说:并非勉强! 陆明煜以退为进,说:你以后会后悔。 燕云戈说:我只知道,我现在走了,才要后悔! 他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听得陆明煜忍不住笑。 一边笑,一边摇头。大约是灯色太明,燕云戈甚至在天子眼中看出一丝莹莹亮色。 你呀,天子仿佛无奈,照这么说,朕一定要你走,反倒是恶人了? 燕云戈抿一抿唇,态度还是生硬,说:陛下自然不是恶人,但陛下也该信我。 这话出来,天子面上的笑意好像真心很多。 燕云戈又开始别扭。但他没法否认,被天子这样含笑注视的感觉很好,让他有种类似于喝了酒的熏熏然感咦,照这么说,他从前也是个爱酒之人? 他的思绪略有发散,同一时间,天子又说:我让你搬回永和殿,也是因为你身子已经要好了。从前你总不耐烦看我处理政务,与其在一边陪我,不如一个人去演武场舞刀弄枪。我想到这个,才让你搬的。 他们刚刚吵过,陆明煜再解释,听在燕云戈耳中,就显得十分真诚。 至于不爱政务、喜欢舞刀弄枪,说白了,都是实话,燕云戈也能接受。 他知道自己误会了皇帝,身上的气势彻底弱下,道:我搬就是了。 陆明煜看他,说:过两日就是年节。到时休朝封玺,我也总算能有空闲。拢共十五日,都与你一同过。 燕云戈听着,唇角勾起。 陆明煜问:这样欢喜? 是,燕云戈回答,陛下这样看重我,我自然欢喜。 陆明煜心想,照这么说来,失忆的燕云戈也和从前有所不同。 原先那个听了这话,一定要不耐烦,觉得陆明煜耽搁他太多时间,不能让他自在做事。 这可绝非陆明煜杞人忧天,而是真切发生过。 也就在去年。燕云戈休沐,陆明煜去寻他。他当时对燕云戈的心情十分特殊,一面唾弃自己,觉得如何能对燕云戈有多余心思,一面又忍不住接近。 知道燕云戈爱好马,爱利兵,难得找到一把古剑,便去寻燕云戈。 面上还很矜持,不想透出心底的情绪。 就这样,他到了将军府上。当时燕云戈正在保养兵器,见了陆明煜,先意外,问他来做什么。 等陆明煜把古剑拿出来,燕云戈眼前微亮。听说不仅是拿来给自己品鉴,还是来送给自己的,燕云戈看陆明煜的神色都有缓和。 但没缓和多久。 前面说过,陆明煜骑射不好。燕云戈想拿着新武器与人比试,陆明煜一定不是那个人选。 而燕云戈自幼长在武将堆子里,身边自然不缺能比试的人。他要请人来相聚,陆明煜听着,面上透出一点不悦。明明是他找来的东西,燕云戈却这么快将他抛在脑后。 这点不悦,被燕云戈察觉。 少将军从来是敏锐的。他忽而笑了,看陆明煜,说了句是我考虑不周。 陆明煜听着,原先还有欢喜。但他很快知道,在燕云戈看来,待他周到,就是把他带上床。 身体是舒服的,心情却不然。 尤其是他醒来,发现燕云戈已经不在身边的时候。 陆明煜打理好自己,往外行去。到了燕家的演武场,听到兵刃相撞的铮声。 他站在隐蔽处,看燕云戈与人谈笑。何等潇洒畅快,与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想,燕云戈究竟把自己当什么?寻欢作乐的器物,燕家向余下皇子复仇的工具,还是其他? 总归不是一个可以平等相处的友人。 匆匆应付完他,燕云戈可以去见真正的友人了。 那一日的屈辱、痛苦,让陆明煜接下来足足一旬,都没再在燕云戈面前出现过。 等到两人再见面 陛下? 燕云戈叫他。 陆明煜被从回忆中拉出。他眼睛眨动,与身前男人对视。 燕云戈很不满于天子竟然能在与自己讲话、诉衷肠时走神,原先得到承诺时的高兴也淡下一些。 他问:我见陛下似有烦忧,可是有国事让陛下烦心? 一个侍君,和国事争宠显得很自不量力。但燕云戈觉得,这是唯一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陆明煜却摇头,说:非也。 燕云戈眼睛眯起一点,问:那又是为何? 陆明煜瞥他,也有点摸不准眼前这个失忆的燕将军是什么心思。 他随口说:想到一些与你从前的事情。 燕云戈眼角抽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皇帝怎么能不高兴? 但想起皇帝之前说的,他们前几天还大吵一架。燕云戈略觉心虚,咳一声,说:我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倘若之前有什么让陛下不悦的地方,也请陛下多宽恕。 陆明煜笑出声,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燕云戈问:那我从前是怎样? 陆明煜不答。 燕云戈直觉,自己似乎又问了一个糟糕的问题。 但自己能留在皇宫,又明显与天子存有情愫。照这么来看,他与天子之间是有矛盾,可总是欢喜的时候更多。 他想一想,决定从最安全的角度着手,问:陛下与我相识多久? 陆明煜沉吟,回答:初次见面,是五年前。 燕云戈忍不住重复:五年。 陆明煜:那时候,你身侧诸多吹捧之声,朕却只有孤零零一个。 燕云戈震惊地看他。 陆明煜又笑,干脆把折子推到一边。 除了将军被毒杀以外,近日朝堂上还真没什么大事。他方才批的,也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内容。哪个言官又弹劾某武将气焰嚣张,哪个武将把冒头对准在他看来可能是先帝二皇子、四皇子走狗的人看与不看,没多大区别。 还是眼前的燕云戈更有趣些。 陆明煜说:怎么,这样意外? 燕云戈斟酌,说:陛下万金之躯 陆明煜淡淡说:我当时又不是陛下。 燕云戈改口:陛下是天家儿郎,而我卡住。 陆明煜友善地给他补充:莫要妄自菲薄。忘啦?我方才才说过,你惯是受人追捧的。江湖人还给你起了个别名,叫 燕云戈看他,眼神似有期待。 陆明煜遗憾道:我忘了。 燕云戈: 燕云戈控诉地看他,陆明煜又忍不住笑。 哪怕往后会有一天,燕云戈想起从前,要对他恨之入骨。 至少当下一刻,他与陆明煜在一起时,展现出的是放松、信任,乃至一点想要逗陆明煜高兴的真切心意。 这让陆明煜感觉十分奇妙。当然危险,却又想做更多。 他说:至于我。云郎,你是真的忘了。那个时候,朝堂诸臣对我避之不及,我着实寂寞,想要结交一二好友,便只能隐姓埋名,往民间去。你来与我讲话时,我知道你的名声,见过你的风采。可你呢,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到后面,也忘记问我。还是两年后,有奸人要害我,你我才再次相见呢。 这段话照旧半真半假。隐姓埋名和民间是假,燕云戈当初主动去找陆明煜说话,却连陆明煜是谁都不知道,这句则是真的。 天子一手撑在颊侧,微笑着看着身前男子。 随着他的话,一副五年前的画卷,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 那是什么时候?陆明煜自问,哦,是永耀十二年的春天吧。 第5章 初见 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永耀十二年,陆明煜十六岁。 距离皇后被废身故八年,陆明煜的妹妹陆嫣也已经离世三年。 他受封建王,早早搬出皇宫。碍于祖制,还没前去封地。 被分到建王身边的宫人大都暗暗觉得倒霉,跟了这么一个没有出路的主子。 也有心境开阔些的,觉得这主子起码是个皇子。如果能顺利跟着陆明煜前往封地,好日子就在后头呢。 李如意算是其中一个。为此,他待陆明煜还算尽心。 平日里,陆明煜的日子不如弟弟们,但也没像前朝某个废后之子一样被亏待太多,冬日里连炭火都烧不起。 他吃饱、穿暖,自觉这样就足够。 虽然母后失德一事有很多蹊跷,妹妹更是落水得不明不白。可父皇显然不待见他,舅舅家也接连被言官们挑出许多错处。当初想为妹妹的死要个说法,反倒被训斥一番,说他心胸狭隘阴险善妒冷血至此,竟欲以亲妹之死嫁祸弟妹。 那年不过十三岁的陆明煜听得手脚冰凉,伏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 往后,他认命了,觉得除了谨小慎微,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饶是如此,陆明煜怀揣依然着一个微末的愿望。 他最后一次见母后时,母后把妹妹的手放在他手上,说她为子女做了最后一件事。 陆明煜显然与皇位无缘,但徐皇后求来恩典,皇帝会给他一个还算丰饶的封地。 等陆明煜长大些,就给妹妹挑一个好夫婿,再把妹妹和妹夫都带去封地里。从此远离长安,安稳度日。 那会儿徐皇后素面朝天,不似宫中生活的贵人,倒像民间一普通妇人,在对孩子殷殷叮嘱。 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难得明亮。 陆明煜本能地察觉不对。但母后一次次打断了他要说出口的话,陆明煜只能茫然地点头。 之后,母后就不在了。宫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给陆明煜与陆嫣换上素色衣服。他们跪在灵堂前,陆嫣太小,不知道身侧场景意味着什么。陆明煜却明白,再想想母亲最后的话,悲伤之外,他心头浮出浓浓恐惧。 恋耽美 ——(5) 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好像一说出口,就要大难临头。 陆明煜咬着牙,拉着妹妹,开始跌跌撞撞度日。 陆嫣还在时,时常问陆明煜,阿兄的封地闻说是临海的,那里风光如何,人们要如何晒盐,如何谋生。 妹妹是无法亲眼看到了,他无法完成母后的全部嘱托。可至少要亲自听听海边的浪涛声,再把自己看到的画面画下来,烧给母后和嫣儿,告诉她们,自己好歹做到些她们的叮嘱。 精神上有寄托,陆明煜的状态就还不错。 他绝不与任何朝臣私下见面。准确地说,如非必要,陆明煜连建王府的门都不会出。 他日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他读了许多书。从各家经典,到春秋史记。再有,游记、杂记无数时光,就这么被消磨过去。 慢慢到了永耀十二年,陆明煜难得出门,赴一场自己必须参加的宴。 召开宴会的人是皇帝,目的是庆祝北疆大捷。 宫宴分内外两部分。内宴这边,负责主持的是燕贵妃。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侄子大败突厥,正喜不自胜,容光焕发,见了谁都能摆出笑脸。面对陆明煜,也能温和问他,在宫外过得如何,转眼殿下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下次选秀一定帮他看看。 陆明煜知道,这只是客套说辞。燕贵妃但凡没得失心疯,就不会沾手他这颗烫手山芋的婚事。 但他还是笑一笑,和燕贵妃道谢。 少年身姿如竹,清正挺拔地站在那里。燕贵妃看着他,眼神微微晃动,又叹了一声:转眼,殿下就这么大啦 不知是回忆到什么。 陆明煜无心去想。他心里琢磨,自己已经喝完两杯酒,是不是应该告辞?免得待会儿父皇来了,见到自己,被坏了心情。 愈想愈觉得有道理。陆明煜干脆开口,趁着和燕贵妃讲话的机会,说他想起府中有事,还要回去处理。 燕贵妃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收敛了眉目间的怀念,客气地挽留两句,算是走过流程。 挽留自然未果,陆明煜还是要走。 燕贵妃没再看他,转身去和其他妃嫔饮酒。 至于陆明煜。他走出宫室,到了僻静园中。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满园花色之中,陆明煜脚步渐慢。 大概是方才饮的两杯酒扰乱了他的心绪,再加上此刻身边只有一个李如意。多年相处下来,陆明煜知晓此人信得过。 他稍稍放纵自己,看着丛丛牡丹,回想起母后、妹妹还在的时候。 徐皇后出身世家,早上十年,陆明煜的外公便是权倾朝堂的徐首辅。 他支撑起一个枝繁叶茂的徐家,同样,也是徐家迎来落败时最先倒下的那个。 到永耀十二年,陆明煜的外公早已去世,舅舅被一再打压,早就远离朝堂,连维持自家生计都勉强,自然无暇顾及长安城中的外甥。 至于陆明煜。他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想到记忆里雍容盛妆母后,想到被花丛划破裙摆的妹妹。 这是陆明煜万分珍惜的美好回忆。后面的一切还没发生,他最珍视的家人还好好活着。陆嫣带着稚气的嗓音如在耳边,叫他:阿兄 陆明煜忍不住微笑。 燕云戈看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色若春晓的少年,站在团团锦簇之中,垂眼看着花丛,不知想到什么,绽出一个笑容。 他这一笑,周身的姹紫嫣红瞬时失色。 燕云戈一时怔住。 往后,少年身侧的宫人对他说了什么。少年笑意顿敛,侧过头,隔着一丛丛牡丹,与燕云戈对视。 我一见你,就知晓你是谁了。 五年以后,福宁殿里,天子这么说。 这是难怪的。燕云戈一身金甲,并非真正打仗时的装束,而要花哨很多,是皇帝亲赐,类似于文官的朝服。 除了他,恐怕只有他爹能在宫宴上这么穿。而和年纪已长的老将军不同,燕云戈年轻、俊朗,的确是多少人梦里都想求得的好情郎。 你那时是在花园子里迷了路,陆明煜道,我为你指路,你朝我道谢,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话被他说得很正常。但事实上,那一天,陆明煜是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原来燕云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却清楚,身前的青年是自己三弟的表哥,天生的三皇子党。 陆明煜不欲生事。他拒绝了燕云戈的提议,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做。燕云戈听着,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陆明煜没给他问自己身份的机会,拱拱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此时,他隐去这些,简单告诉燕云戈:我未与你一同走。但之后几天,又听到你的消息。说你那日在宴上,出了多少风头。 燕云戈问:是听到消息,还是你有意探听我? 陆明煜眨眼:自然是前者。你不知道,你那时多有名声。 燕云戈叹气,陆明煜心想,你竟然还真在遗憾。 两年后再见,天子又起话头,原以为你一定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从前那次见面。云郎,难道习武之人的记性都与你一般好? 这算是被夸赞了。燕云戈尽力表现得稳重,谦逊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记得,怎能评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说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牡丹丛中。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陆明煜看他,问:当真? 燕云戈在脑海里勾勒当初的场面。他没见过十六岁的陆明煜是何模样,只好将身前青年纳入想象。 年轻天子样貌清贵俊美,眉目秀雅如画。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灯火之中,已经是难得好图景。 何况是立于丛丛花中,恣意一笑 燕云戈肯定回答:当真! 陆明煜又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跟着柔软,显得更好亲近。 大约是笑得太开心,面颊浮上淡淡粉色不,燕云戈又看了看,发觉那其实是朱砂。 陆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经被擦去大半,却也有一些残留、晕开。如今他手撑着面颊,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红痕。 燕云戈喉咙略微发干。 他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画面。可太快了,难以抓住。 他简单想:我既然是皇帝的云郎,那他我 陆明煜说:你未失忆时,可没有这样会说话。 语气里已经很有亲昵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不变,微笑一下,说:再与我说说从前的事吧。对了,陛下,你说有奸人要害你? 到后面,面容忽肃。 神色变化之快,让陆明煜略觉惊诧。 惊诧完了,陆明煜回神,说:是。当时,那人给了我一杯酒。 燕云戈面色微沉。 陆明煜看着他,不错过燕云戈面上一丝一毫变化。 他平铺直叙,说:我喝了酒,觉得头脑发晕,似入梦里。梦中有一儿郎,待我颇为温情。我与他共赴云雨,再到清晨,酒醒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梦里的儿郎就是你。 燕云戈: 他的神色实在十分好懂。从最开始的愤怒,到隐隐咬牙切齿,到最后,变成愕然。 是我?燕云戈追问。 对,陆明煜语调懒散,你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夜多有得罪。话是这么讲,但照我看,你可一点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想一想,又补充:怕是还颇为得意、欢喜,哦,还问我身子如何,有无不妥。 燕云戈:嘴角微微抽搐,面上泛起可疑的绯色。 但这绯色也只有一瞬。 燕云戈又记起什么。他神色重新转为严肃,说:不。倘若我知道你是被下药,我不会这么说。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想一想,补充:不只是不会这么说,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哪怕陆明煜那晚的体验真的不错,燕云戈依然认为,这是趁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我不知道你被下了药。 燕云戈的思路进展太快。到这一句,陆明煜才跟上。 你应该的确不知道。他之前没想过这方面的真相,如今燕云戈提起,陆明煜才发觉当日不对的地方。 他从前其实很少回想那天。或说哪怕回想,注意力也会放在燕云戈后面那句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上。 可在那之前,燕云戈对他分明柔情蜜意。 可是,陆明煜疑惑,你现在说不会那么做,那天却分明做了整整一晚咳咳。 这也是他后面认为燕云戈一定早有经验的重要理由。少将军觉得陆明煜放荡,可陆明煜无数次腹诽过,燕云戈恐怕才是来者不拒!否则的话,那天怎么可能那么自如? 被他问着,燕云戈咳了一声,低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回答:我恐怕以为,是和你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不必讲究许多。 陆明煜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燕云戈说出前面那句话,就付出很大勇气。如今见了陆明煜的态度,他颇受打击,但还是坚持重复:我怕是觉得,我与你两情相悦。 陆明煜无法理解:我只与你见过一次!等等,难道你是把我认成了其他什么人? 他被气到头脑发白,牙关紧咬。 怎么可能!燕云戈立刻否认,我 陆明煜冷笑看他。 燕云戈闭一闭眼,说:我不记得从前。但陛下,方才听你说了你我初见的图景,我便有十分心动。倘若真正得见,往后两年都有记挂。又无法探听你的真正身份,恐怕要将你当做难得下凡的仙君。再到相见时,你被下了药,在我床榻上,待我颇缠绵。我见了这样的场面,如何按捺得住。 只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仙君同度良宵。 这话说完,他重新直视陆明煜。 就见陆明煜嘴巴抿起来,身体稍稍后退,方才的从容、镇定好像被从天子身上剥去,留下的是一个无法相信自己所闻的年轻郎君。 陆明煜和燕云戈确认:两年都有记挂? 燕云戈说:是。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说:你根本不记得之前的事! 燕云戈说:可我仍是我。 陆明煜沉默了。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比荒唐的大梦。 梦里,燕云戈对他没有轻蔑,没有傲慢,没有居高临下。 他在初次见面时就对陆明煜一见钟情,往后两年念念不忘。终于到了陆明煜被下药的时候,燕云戈把他当做垂怜自己的仙人,与他纠缠一宿,唯恐仙人离去。 多缠绵,多 陆明煜尚且没有想到下一个词,耳边重新响起燕云戈的那句话。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殿下竟有如此 未曾想到。 殿下 宛若被一盆冷水泼中,他的心情重新冷下。 这可不一定,陆明煜看他一眼,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快快前去永和殿,早些安置吧。 第6章 结案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 燕云戈想不明白。 前一刻,自己与皇帝之间的气氛还正好。后一刻,皇帝又冷下态度,催他快走。 他心中郁闷,一时未动。皇帝又笑了声,不是欢喜的样子,说:还真要朕请你了? 明显不高兴了。 燕云戈想,啊呀,这大约就是传闻中的伴君如伴虎。 他倒是不怕,只是不解居多。原先还想多问,再看皇帝,却从天子眼下看到淡淡黛色。 再往四侧看。旁边堆着厚厚一叠奏折,想来自己中毒的事情也让皇帝操心许多。 燕云戈抿唇,说:那我便回了。陛下也早些安置,莫要操劳太久。 语气很真诚,显然情真意切。 听得陆明煜五味杂陈,想:我刚才待你态度并不好,你却唉,原来当个坏人也不好受。 两边分开,屋中没了燕云戈的影子。 陆明煜还在出神,又想:永和殿的一应布置,都是按照将军府中少将军住所操办的。前面真没想到,我竟然对那地方记得颇熟。 第二日,朝上气氛略有不同。 大约是太贵妃终于和自家兄长透露了燕云戈已死的消息,属于燕家的势力私下已经通了有无。 已经很少亲自上朝的老将军又出现了。穿着先帝所赐的金家,满带仇恨与愤懑,冷冷看着一旁的文官们。 在他身后,几个从燕家军里出来的将领与老将军同仇敌忾,一同怒视那些曾经与二皇子、四皇子有所牵扯的官员。 等李如意宣布完有事起奏,一个将领率先发难,出列拱手道:陛下!距离抚远少将军于宫中中毒已经过了近二十日,如今将军究竟如何,欲行刺陛下的又是何人,总该已经查出什么! 陆明煜抬眼,认出此人姓郑。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些年,对朝堂上的人物并不熟悉。后来出去办差,也不走武将的关系。要说对这群人的了解,还是从燕云戈那儿来的。 燕云戈说过,郑恭是他要叫叔叔的人。早年是读书人出身,后来在长安城中得罪了人,被发配边疆。此人心性也真是坚韧强大,竟然从小兵做起,慢慢成了伍长什长,然后是队率、屯长。就这么一路升上去,又因机敏果敢,着实打了几场胜仗,有了今天的位置,算是燕正源麾下难得以心思细腻著称的将领。 恋耽美 ——(6) 陆明煜听着他的话,没有回答,而是在诸臣身上缓缓扫视。 他说: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一并说了吧。 燕家麾下的将领们相互看看,又有几人站出。 最先,他们的话锋还显得含蓄,只说一定不能放过行刺天子之人。到后面,话里却开始带上火药味,就差明白说出让陆明煜把先帝二皇子、四皇子抓来认罪。 二皇子守陵去了,四皇子却还在朝堂上站着。 他没有落马残疾前就是低调的性格,如今眼看战火烧身,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有文官看不过去,站出来道:再过几日便是建文年间了,几位将军这气势却还一如往日。 武将里,最有气势的一位郭牧听了这话,当即瞪起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那文官也是有来历的。他的妻子,正是四皇子母亲的侄女,说来也算四皇子的表姐夫。如今扯着唇,怪声怪气地一笑,说:郭将军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在下不过是想到永耀十四年罢了。 永耀十四年,也就是三皇子落水的那年。 这个年份,是燕家难以触碰的伤口。而文官这么说,意思则是:当初三皇子落水,你们跟疯狗似的咬了半个朝堂。如今燕云戈没了,怎么,你们还想再扯上安王? 安王,即为先帝四皇子的封号。有残疾的人注定无法登上皇位,以至于先帝对这个儿子心情即为复杂。看来看去,还是封个安字,希望人平平安安。 郑恭听到这话,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他迅速说:孙大人这话便 一句话还没说话,旁边已经炸开一声:孙青,你他娘的是什么意思?! 郭牧一边喊,一边朝人冲去。 孙青早有先见之明,往一旁其他文官身后躲避。 郭牧双目圆瞪,怒发冲冠,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朝堂大战。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 不是陆明煜,而是燕正源。 武将们瞬时寂静无声,一起看向老将军。 就连郭牧,也条件反射地一个哆嗦,停住步子。 他还是恶狠狠地盯着文官堆里的孙青,脚步却不动了,而是规规矩矩站好。 孙青嘴角又扯起来。好在他也怕郭牧的拳头,没再多挑衅。 陆明煜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叹该笑,想:我咳上一句,他们能否听到? 这是个不必有疑问的问题,陆明煜没往下深想。 朝堂重回秩序。燕正源出列,拱手道:臣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云戈一个公道。 少将军,陆明煜叹道,朕今日上朝,便是要说起此事。 这话出来,诸人屏息以对。 陆明煜道:昨日,司正司来报,说终于查出眉目。 随着他的话,两名司正,并两名典正踏入宣政殿。 如果燕云戈在,他就会发现,来的正是昨日与陆明煜在福宁殿中交谈之人。 一时间,无论文臣武将,注意力都被司正司来人吸引。 上来以后,司正先请罪,说这起案件涉及天子,又害了抚远少将军,须无比慎重地对待。 郭牧听到这里,不耐道:你便告诉我,害了我们少将军的究竟是哪个杂种! 文官们听着这话,便是对案件进展极为关心,也要露出一二嘲讽神色。 燕正源拧一拧眉毛,没说话。 司正对这样的场面已有预料,开始娓娓道来。 他们出示了诸多证据,从当日的酒壶酒杯,到一模一样的毒药。又叫上证人若干,在宣政殿里,来了个从头到尾的案情展示。 陆明煜既要做戏,便得做足全套。 群臣见了这副架势,有翘首以盼的,也有眉头紧皱的。 慢慢地,前者眉头跟着皱起,后者面上却多了松快。 司正司的人说来说去,事情却一直在宫中打转,半点牵扯到二皇子、四皇子头上的意思都没有。 到最后,更是得出结论:毒药,是某个对天子心怀不忿的宫女下的。之所以心怀不忿,是因为早些年间,她分明被先帝看上,先皇后却用一句话断了她侍寝的机会。往后十数年,这宫女不断地和周围人念叨,从一开始的遗憾,到后面疯疯癫癫,说徐皇后分明是妒忌自己得圣上宠爱,怕她诞下龙子,得了太子之位。 日子久了,还真相信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一来,陆明煜成了她的头号敌人。 如今拿了毒药,宫女偷偷摸到福宁殿,趁着天子与少将军有什么话都爱私下说的习惯,给他们下了毒。 那之后,许是天谴,她浑浑噩噩时,自己也吃了毒药,就这么没了。 群臣: 陆明煜挥挥手,让陈述完案情的司正退下。 前面说的宫女,确有其人,许多老宫人都知道。 误服毒药,也是确有其事。 整件个调查结果,八分是真,两分是假。 主要在于宫女摸索到福宁殿下药,还有宫女被一模一样的毒药毒死。 朝臣久久无言。到最后,还是孙青先开口。 他之前跳出来,就是不想看着燕家人针对安王。如今听说事情果真与安王无关,他立刻道:原是这样!可恨那宫女已经死了,如果不然,定要将她凌迟! 与松了口气的孙青不同,武将们完全没法接受这个结果。 郭牧先道:一个宫女,就能摸到福宁殿刺杀陛下?陛下,那司正有问题,还是换个人去查! 燕正源没说话。但这种时候,没说话本身已经算得上是赞同态度。 眼看文臣、武官之间的口舌之争又要起来,陆明煜道:司正昨日来给朕汇报结果时,朕也很难相信。 群臣安静。 九阶之上,天子的话音疲惫、隐忍,似是带着常人难见的痛楚。 听着皇帝的声音,燕正源心中微动。 他想到了。就像妹妹私下与自己说的,云戈与皇帝在军中,这种事情其实不少。要说两个男人之间有多真,燕正源是不相信的。离了那个环境,大多数人还是要娶妻生子。但哪怕没有十分的感情,从云戈从前的态度来看,天子对他,总有五分真心。 自家难捱,皇帝是不是也一样难捱? 心思起来,就有些落不回去。 陆明煜说:可司正已经摆出所有证据。对着这些东西,便是让大理寺、让刑部来查,也是一样结果。朕不得不信。 从前都说,少将军是天上破军星下凡,如今 天子话中略带水色。 他似乎缓和片刻,才继续道:退朝吧。 再没人能说出话来。 天子离去,群臣们相互看看。有和燕家关系不错的,如今来给燕正源说一句节哀。剩下的,往燕正源的方向看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 郑恭轻声叫了句:将军。 燕正源慢慢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回去再说。 皇帝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再要查,得从拿出所有证据的司正司里查。 从宣政殿离开以后,陆明煜乘龙辇回内宫。 重重帷帐,遮住了天子的面容。 龙辇上,陆明煜慢慢饮茶。他喉咙仍有些发涩,看神色,却并不显得难过。 这是当然的。燕云戈又没死,而是好好待在永和殿,有什么值得哭? 老将军倒是要好好哭一把。但以两边身份,从老三那个儿子被燕家找到、瞒而不报开始,他们就应该想到现在的结果。 至司正司查出来的真相 从一开始,陆明煜就没打算直接查到老二、老四身上。 这样明晃晃地构陷,一来太容易被戳破,二来矛头所指的只有一个,不符合陆明煜的想法。 想着想着,龙辇停在福宁殿门口。 李如意撩起帘子,要扶陆明煜下去。陆明煜却想起昨夜燕云戈走时的神色、话语,鬼使神差道:去永和殿吧。 他这一说,抬辇的宫人自然照做。 陆明煜靠在辇上,一时心烦,一时又想,不知道燕云戈这会儿在做什么。 虽然他从前真的十分混账,待陆明煜不好。但如今这个失去记忆、未曾与燕家人见过面的燕云戈,却仿佛不同。 抱着这样心思,陆明煜来到永和殿前。 他很快知道刚才一闪而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射箭。 陆明煜此前吩咐过,在永和殿中辟出演武场、靶场。会把燕云戈安排在这里,也是看中这里的空旷。 如今燕云戈果然用上。 眼见他接连射中靶心,陆明煜为他喝彩:好! 燕云戈早知道他来。先前没出声,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武艺高超。如今果然得了夸赞,他心满意足,将弓和箭囊交给身侧宫人,朝陆明煜走去。 两方再相见,陆明煜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别的,面上盈盈含笑,说:回来住得如何? 燕云戈答了一句尚好。 紧接着,却没轮到陆明煜开口。 燕云戈上下打量陆明煜片刻,问:你不高兴? 陆明煜反问:我哪里不高兴了? 燕云戈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陆明煜一愣。 身后宫人似有动静。陆明煜放松肩膀,先说了句李如意,带着人下去,这才问燕云戈:你做什么? 一边说,一边想,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告诉燕云戈,他是江湖上的侠客。 否则,发现自己手上那样多茧子,一看就是武人,燕云戈保不准会起疑心。 燕云戈回答他:你不高兴,却还要假装高兴,看着十分不舒服。 陆明煜晃晃脑袋,把燕云戈的手晃下来,笑道:说得这样好。你醒来以后也没见我两次,是多关切我才能看出这些? 燕云戈回答:自然最关切你。不止如此,还借机提出,哪里是我不想见陛下,分明是陛下事务繁忙,总不愿意见我。 陆明撇撇嘴,说:还不都是你的事。 燕云戈听着,问:可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陆明煜说:是。说着,把司正司的结果又给燕云戈重复一遍。 燕云戈听着这些,倒没像是朝堂其他文臣武官一样发表看法。分明当事人是他,但他只在陆明煜说完以后,来了句原来如此。 陆明煜乜斜他,问:我看旁人对这话多是不信的。怎么,你那样相信? 燕云戈回答:战场上,流矢伤了将军,同样是寻常事。 陆明煜一怔,心乱,想:燕云戈如何就说起战场。 燕云戈看他,有所察觉,皱眉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陆明煜敷衍他:也就你这般好心。兴许背后还有旁人,怀揣目的。 同时反应过来:照这么说,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出来,我有多不高兴? 两者相加,陆明煜的心情又开始往下沉了。 第7章 教导 背靠着燕云戈的胸膛。 燕云戈一头雾水,再度摸不准陆明煜在想什么。 两人相对,冷风瑟瑟。 滴水成冰的季节,陆明煜穿得显然比燕云戈要厚重。可燕云戈刚刚拉弓射箭,一身热气。陆明煜却因站得久了,手脚发凉。 他有些后悔自己突发奇想,赶来燕云戈这边。两句话没说完,就让气氛僵成这样。 他看出气氛不好,燕云戈同样。 好不容易见了人,燕云戈却不打算让皇帝走。 他想一想,接着陆明煜方才的话,说:这么说来,陛下也不觉得是那宫女干的? 他不知道,这实属哪壶不开提哪壶。听了这话,陆明煜情绪更糟。 燕云戈彻底不知所措。抿着嘴站在一边,头微微低下,看起来又有几分可怜。 原先心情愈差,几乎要转身就走的陆明煜看到这一幕,勉强没有抬脚。 他就缓缓告诉自己:云郎就是燕云戈,说起战场也是寻常。但云郎也不是燕云戈,他比燕云戈更加温和、细心,更关爱我。 好像那些让他难捱、痛苦的地方,一夕之间从燕云戈身上消失了。从此往后,只留下好。 天子笑一笑。没带多少真心,却至少是一个和缓神情。 他想到燕云戈之前在射箭,干脆说:不说这些了。云郎,你虽不记得,但从前的确说过,要教我骑射的。 燕云戈听着前半句,心头一松。到后面,他见陆明煜言笑晏晏,说起的又是自己熟悉的话题,知道这是皇帝在示好。 燕云戈自然配合,说:陛下愿从我这里学,自然再好不过。 讲话的时候,面上一样带笑。 你还说,陆明煜眼里透出怀恋,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面前猎鹿。对,原话是这样。 燕云戈算算时日:猎鹿?对。过完这个年,马上开春。等到三月,要有春猎。到时候,正要陛下去猎第一头鹿。 陆明煜笑道:三个月时间,够不够你教我? 燕云戈看他,客观:要看陛下基础如何。说罢,也跟着笑,吩咐宫人将自己用过的弓与箭囊取来,陛下不妨先试试? 陆明煜点头:好。 他取走长弓,站在距离靶子约有三丈远的地方。 燕云戈看在眼里,想,这么近的距离,实在一点难度都没有。不过陛下射中靶心了,还是得夸他。这可不是阿谀奉承,对燕云戈而言,只要看到天子的笑脸,就很值得欢欣了。 他等啊等 没等到天子拉开弓。 陆明煜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尴尬。 他说过很多次骑射不好,这真不是谦逊。 先帝不喜徐皇后,对陆明煜这个皇后嫡子也抱有同样态度。陆明煜很早就模模糊糊明白,这是因为母后出身世家,而大周天子受世家挟制已久。父皇有抱负,年少时娶了世家女做正妻,好为自己登位铺路。等到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徐皇后就从他的助力变成绊脚石,他就要想办法废掉她,也不能让她的儿子有出息。 恋耽美 ——(7) 读书方面,陆明煜的先生是在太学院待了四十年、几乎没有走出去过的老儒,其他皇子的先生是真切办过无数差事的新秀。 这倒还好。老儒的思想迂腐了点,教书时只强调背诵而不强调理解,但好歹不会教出错处。 到了习武的时候,师傅同样不同。这下子,问题大了。 也不知道先帝是从哪儿找来的人才,陆明煜最开始学的那套发力方式完全不对。一天训练下来,他累个半死,筋骨都是痛的。到第二天,往往连床都下不了。 其他皇弟却不同,一个个虽然当场疲惫,可到第二天,又能活蹦乱跳。 还是徐皇后发现了其中关窍。她抱着儿子默默垂泪,最后咬咬牙,再没让陆明煜去上骑射课程。 不去上,最多被骂几句骄纵、废物。对陆明煜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去上了,没准儿才是身子搞坏,悔不当初。 这些都是旧事。徐皇后死后,陆明煜没和任何人说过。 到今天,他不知道燕云戈用的弓是什么状况,贸然一拉 到一半,动不了了。 这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陆明煜错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开始暗暗提气。 咬牙,用力,脚下跨出弓步。 有风吹来,吹起天子一缕额发。 垂在眼上、鼻梁上,略微发痒。 陆明煜尽量忽略,一鼓作气。 他手臂愈酸,偏偏张了一半儿的弓稳稳当当,再无动静。 陆明煜心中绝望,暗道:这究竟是多少石?六、八总不会是四吧? 想到一半,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燕云戈来了。 他两只手分别扣住皇帝拉弓的手,也不见如何用力,竟然径自把弓拉开! 陆明煜瞳仁微微缩小。他感受到了燕云戈的轻松、无奈,甚至听到燕云戈半叹半笑,说:陛下,这不过是四石弓。 按照时人的规矩,四石以下,就不算战弓了。 对燕云戈来说,手上的弓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他实在没想到,自家陛下竟然如此嗯,羸弱? 陆明煜眼皮跳了一下,瞥他。 两人的身量其实没差多少,但一个武人,一个文人,燕云戈的肩膀更加宽阔。从旁人目光看,天子近似于被燕将军搂在怀中。 燕云戈原先还没这个自觉。直到天子的目光扫来,他心中忽而一动。 有什么东西开始升温、发烫。 他咳了声,尽量让自己往正经方面考虑。 三个月后,他的陛下要在诸臣面前拉弓、射鹿。 虽然总有侍卫将鹿赶到围猎圈中,陆明煜不用追击,只用拉弓、瞄准即可。可对燕云戈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落在天子身上,仿佛不然。 这让燕云戈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有几分照这么说,接下来几个月,我当真能时常与陛下相处的愉悦。 陛下看我拉弦的姿势,燕云戈压下心头思绪,开始教导,用拇指拉住弓弦,再用下面的手指压住拇指等一下。 他发觉什么,先把弓阖上,再在陆明煜诧异的目光中,把自己指头上的扳指摘下来,套在陆明煜手指上。 陆明煜挑眉: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无奈:陛下,倘若不戴这个,万一把手指割伤、割断,可就不好了。 陆明煜嘶了声,扭扭扳指,将其戴好。 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云郎,你再发现什么不对,一定要说。 燕云戈很享受被这么称呼的时刻。他含笑点头,道了一句好。 有了这个插曲,陆明煜再在燕云戈的帮助下拉弓时,总有些魂不守舍。 扳指上还带着燕云戈的体温。不止如此,他背靠着燕云戈的胸膛,如果仔细去听,能够分辨出燕云戈的心跳。 同一时间,少将军炽热呼吸正落在陆明煜面颊上。 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直直命中靶心。 燕云戈讲话,嘴唇偶尔会碰到陆明煜的耳垂,说:这一箭,是帮陛下感受。 陆明煜喉咙微干,回答:好。 话说出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哑。 燕云戈左手握弓垂下,右手搭在天子肩膀。 已经没必要再维持亲昵姿势,他却完全没有退走的意思,继续说:不过,陛下既然暂时拉不开弓,再说准头就太早。不如先练练力气、体能。 他若有若无地吻着陆明煜耳廓。 陆明煜感觉到了。那些柔软的触碰、略带一丝湿润的亲吻。 酥麻的感觉不再是从手,而是从耳朵上蔓延。 陛下,燕云戈又说话了,我既然是为你留在宫中的,那 他们之间,总不能只有骑射教导,总有十多天也没几次的见面吧? 如果是其他时候说这话,燕云戈也要觉得自己唐突。可这会儿,人还在他怀里。甘暖的香气从陆明煜衣领中、发丝间,身上每一处冒出来,把燕云戈包裹在里面,让他忍不住多温一句。 但他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回答。 他怀里的天子抬起头,有一点亮色在他面颊。 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他轻轻呀了声,说:云郎。 燕云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想:我是陛下的云郎有这样的天子,难怪我愿意随他进宫,抛却宫外的一切,只等他来看我。 这时候,天子转头看他,眼里再没一丝沉郁,而是纯粹地微笑一下。 他说:落雪了。 前一次雪已经化得七七八八,在宫中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 这个时候,真正落起永耀十六年的最后一场雪。 从最先细微的一点,到后面,愈来愈大。 院子里不好再站人,天子与燕云戈转入屋中。 因四处都是按照将军府布置,不止燕云戈,天子本人也对这里的物件摆设表现得十分熟稔。 燕云戈看在眼里,潜意识中对陆明煜此前的一番说辞更信几分。 他很乐意于天子花时间陪伴自己,又提出,陛下可否在说说他们从前的事。 陆明煜早有准备。他给自己与燕云戈之间的过往贴上一层两情相悦的窗纸,再加上彼此信重和互相欣赏,说:之前你我有了一场良宵,那以后,又是一段日子未见。我当时还没想到,竟会与你有今日的关系。只想着你回你的江湖,我回我的庙堂。 燕云戈说:陛下这么想,我一定要伤心。 语毕,真做出几分控诉神色。 陆明煜被他逗笑。他手上抱着暖炉,地龙也烧起来了。屋内温暖,他的语气也逐渐轻快,说:没想到,我后面接了差事时,你又出现。从前只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望,这次办差,我才发现,于庙堂上的事,你竟也懂得不少。 他半真半假地说。把燕云戈对自己的轻蔑,全部换成关怀照料。曾经冷眼看他犯错、并不提醒的人,成了会假装不经意地提醒,待他关切仔细的好情郎。那些冷待、居高临下更是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愈发浓厚的情意。 等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喝庆功酒。当时你我看对方已经不同,但这不是小事,于是谁也不肯先说。还是酒帮了你我一把,否则的话,真不知道往后如何呢。 燕云戈说:这就对了!我之前就想,我一定颇爱酒。 陆明煜意外:为何?这些天,你也没有碰酒。 燕云戈看他,微微笑道:陛下那会儿笑着看我,我便觉得要醉了。若非爱酒之人,如何会有这样心思? 陆明煜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又叹一口气。 燕云戈的好心情颤了一下,立刻问他:陛下为何叹息? 陆明煜心想:如果真是这样,你爱我,看重我,待我从来没有不好、没有一丝瞧不起我哪怕你家真的要立三弟那个儿子当太子,我也认了。总归我和你在一起,不会有子嗣。把三弟的孩儿当做你我的孩儿教养,你教他习武,我教他学文。这么一个孩子,兼有你家和我家的血脉,与你我亲子也没什么不同。 口中说:这样的天气,适合吃锅子。 燕云戈看他。 他本能觉得,陆明煜真正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但看着陆明煜笑吟吟的神色,又说不出什么。 那便吃锅子好了,燕云戈笑道,雪天,是合适热热筋骨! 永和殿里渐渐多了食物的香气,还有一丝酒香。 陆明煜吩咐端酒来的时候,燕云戈心猿意马,觉得天子前面刚刚说过他们最先两次都是因为酒,如今再来,一定是某种明示暗示。 可惜喝完酒、吃过肉之后,天子就离开了。 燕云戈把失望摆在脸上。他的确是直觉敏锐的人,几次见面,就摸索出陆明煜最吃哪套。 果然,这么一副神态,天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好脾气地对他笑笑,说:等到封玺,你可要好好教朕拉弓。 燕云戈笑道:自然,陛下慢走。 封玺实在近在眼前了,他等得起。 又两日后,就是钦天监算出的吉日。 当日吉时,诸臣面前,陆明煜走完拈香行礼的流程,将玉玺存入匣中,一年的操劳就这么结束了。 再到开玺时,已经会是建文年间。 他想到这里,略觉恍惚。再看一眼臣子,文臣、武官、世家三足鼎立,如今后者不动,前两者却像是即将稍滚了的水。乍看还是平静的,实则暗潮涌动。 陆明煜眼睛眯起一点,笑了。 宫墙中,燕云戈擦擦弓,严肃地想:要训练陛下,万不可操之过急咦,操之过急? 旁边的宫人只看到少将军动作停顿片刻。再继续擦弓时,动作怎么看怎么显得僵硬。 第8章 操练 还请陛下宽衣,我为陛下涂药。 燕云戈是爱武器的人,如今又再没别的事好做。短短几日,一把陆明煜从旁处找来的弓被他保养得油光发亮。 陆明煜来了看到,心中同样欢喜。 他拿着弓比划,凝神聚气,试着将其拉开 整张弓被拉成十二的月亮,终究无法圆满。 确定自己力之所及只是如此,陆明煜悻悻收手,若无其事道:真是一把好弓。 假装自己刚才只是欣赏。 燕云戈听着他的话,在一边笑。 陆明煜佯装生气,斜他一眼。 眉目风流,引人心动。 燕云戈呼吸先是一滞,随后缓过神来,微微笑道:我思及陛下要一连十数日来永和殿,便心中欢喜。方才竟是难以自控,笑出声来,还望陛下海涵。说着,眼里的笑意愈来愈浓。 他已经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稍稍失礼,并不会让天子恼怒,反倒能增进两人之间的关系。 陆明煜的反应也和燕云戈所想相差无几。他哼笑两声,又记起这番前来是为了正事,而非一味打情骂俏,遂正色,说:行了。既要练,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 说这,目光在院内转了两圈,好奇道:要从何处开始?找把轻弓,每日拉上一千下? 话音刚落,听到燕云戈又笑一声。 陆明煜眼睛微微眯起。不过这次,燕云戈也知道轻重缓急。他没再打趣,而是直接解释:自然不用。陛下方才拉弓时应该有所感受,手臂、肩膀,乃至背部都要发紧,对否? 陆明煜点头。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日在燕云戈的帮助下射出一箭后,到第二天,自己身上燕云戈所说的这些部位全部隐隐酸痛。 燕云戈道:这就对了。拉弓一事,原先就不单单是手臂出力。只有身上各方协同,才好操控弓控弦,确认箭矢飞去方向。同理,我们练,也要着重这些地方。 他说得浅显易懂。陆明煜听着,认真点头,还问:可我看你,仿佛不只是这些地方筋骨强健? 一边说,一边往燕云戈的腰腿看。 隔着冬裳,其实看不出什么来。但要陆明煜知道燕云戈身上如何,原先也不必这会儿去动眼。 过去两人共享欢时,陆明煜往往伏在榻上。按说这种姿态,也看不到燕云戈如何。但他总会侧头,去看少将军宽阔健硕的肩膀、胸膛,乃至肌肉紧实有力的腰。 他看到汗水从燕云戈下颚滴落,下一秒,正好落在自己身上。 陆明煜几乎要被烫伤。他神魂颠倒,被燕云戈察觉心思,听到燕云戈低低的笑。 也多亏时不时有这种事情发生,燕云戈也定然在太贵妃、老将军面前嘲弄过他,否则的话,之前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好收场。 陆明煜的心情起起落落,眼神看得燕云戈心中跟着七上八下。 但凡雄性,总有几分在配偶面前展现自己的本能。但燕云戈的另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会儿不是装模作样请陛下来自己身上检查一下的好时候。 他克制,笑道:这是自然。不过打熬筋骨原先也非一夕之功,如今我们不过是选要紧的来。剩下的,等到春猎结束,若陛下仍有兴致,不妨一样练起来。 陆明煜一笑:好。 说完闲话,接下来,就是进入正题了。 陆明煜之前已经把每日拉弓一千遍从自己要做的事单子里划掉,但余下还有很多。他从前去长安禁军营中视察,看到的训练多是所有士兵分做两队,相互打杀。原本想着永和殿没多少人,倒是能把李如意他们拉过来凑数,可惜十个宫人恐怕都打不过燕云戈一个。 还没胡思乱想完,就听燕云戈开口,让他去跑步。 陆明煜:什么? 燕云戈看了永和殿的院子一圈,觉得这么点地方跑上百圈都不会费力气。不过皇帝与自己不同,那就 三十圈,燕云戈说,三十圈后,算是热过身,可以往下。 陆明煜咽了口唾沫。 燕云戈:陛下? 恋耽美 ——(8) 陆明煜深呼吸,说:行,开始吧。 三十圈而已。 永和殿的确不大。 如果是失忆前的燕云戈,他可能还要觉得此人要看自己笑话。但眼前这个,却让陆明煜颇安心。 他说完这句,迈步要跑。不过燕云戈又拉住他,带他做了几个活动姿势,才让陆明煜正式开始。 他自己也不闲着。陆明煜跑,燕云戈就跟在一边。 前十圈,陆明煜埋头向前,燕云戈气定神闲。 中间十圈,陆明煜呼吸愈急,喉咙中慢慢有火烧火燎的感觉,燕云戈气定神闲。 最后十圈,陆明煜脚步更慢,双腿沉重,大口喘气。燕云戈气定,哦,倒是不气定神闲了,他嗓音还是很稳,跟在陆明煜身边,说:吸气,呼气,吸气。 陆明煜的心神逐渐被燕云戈的嗓音占据,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按照燕云戈所说行动。几轮呼吸下来,竟然真觉得身上的沉重、疲惫消去不少。 他心中啧啧称奇。 等到三十圈跑完,旁边看着的李如意慌不迭地拿着备好的热毛巾、热茶过来。陆明煜抬手想拿,却被燕云戈挡住。 燕云戈对李如意说:待会儿再来,语气平平,倒是不显凶恶,陛下,还要再走走。 对比一下,才能听出他对陆明煜多温和。 李如意郁闷,陆明煜倒是有些好笑。他朝总管太监点了下头,再一边走,一边问燕云戈:这又是什么道理? 燕云戈道:跑完步,一身精血皆落于腿脚。若直接停下,容易头脑发晕,心悸难捱。只有多走动,才能让精血行于四肢躯壳,方有头脑清明。,想想,又承认,其实我不记得了,但陛下一问,我便这么知道,想来事实的确如此。 陆明煜听着,评价:颇有道理。改日,朕去与长安禁军的守卫分说一番。 讲到这里,陆明煜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燕云戈这会儿对自己说的,难道是燕家密不外传的演兵之法。 能镇守北疆多年,燕家可不光是靠几个将领。他们麾下如狼似虎、令行禁止的燕家军,才是让突厥外族闻风丧胆的存在。 据陆明煜所知,父皇一直对燕家的练兵方式颇上心。可明令暗探多次,燕家交出来的都只是皮毛。 陆明煜对此不发表看法。某种程度上,他觉得燕家的担心很有道理。父皇连自己的发妻都能用完就丢,何况区区一个燕家?正因为燕家不把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才有他们几十年的荣华。 偏偏到了今日,燕云戈没了过去记忆,又对陆明煜毫不设防,就这么说了出来。 想到这里,陆明煜心情复杂。 他没多说,而是道:也走了些时候了,接下来是做什么? 燕云戈早有准备,吩咐宫人:先前要你们寻的那些东西呢?速速拿来。 陆明煜好奇,见宫人搬来几块石锁。 提起,放下,反复。燕云戈给他演示,动作做到位,一次三十下。莫要做太多,反倒容易伤了筋骨。 陆明煜深呼吸,点头。 往后半日操练,到燕云戈总算宣布结束,可以进屋休息,陆明煜几乎站不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屋中,天子歪斜在榻上,双目放空。 燕云戈看他这样,玩笑道:让陛下操劳至此,还望恕草民之罪。 陆明煜懒洋洋瞥他一眼:客气什么?谁对我好,我还是能分辨出的。再说,他练完之后有暖和的宫室待着,旁边李如意把什么都备上了,那些真正的士卒却不会有这种待遇。再喊累,未免矫情。 燕云戈听着这话,忍不住笑笑,起身从旁边拿了个瓷瓶。 陆明煜已经昏昏欲睡。燕云戈再坐下前,他正暗暗想,还好选了封玺之后的日子来,否则真是太耽误事儿。 就听燕云戈道:这是活血的药膏。还请陛下宽衣,我为陛下涂药。 陆明煜眼睛闭着,像是睡着。 燕云戈看他,正进退两难,忽见陆明煜抬起眼皮,像是用了极大意志力,说:这种事,让李如意来就行,你不必操劳。 燕云戈遗憾,口中还是争取:只怕李总管手法有差,不好让药膏完全起效。 陆明煜挣扎。 从前与燕云戈只在床上有些许温情时候,如今燕云戈却在床下也待他颇温和。说实在的,他不太想打破眼下状况。 但燕云戈说的又是正经理由。陆明煜相信,李如意来的效果绝度没有燕云戈亲自上手好。 今日只是开始,往后还有两个月呢。只看理,陆明煜也不希望自己的骑射练习之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出岔子。 只是为陛下解乏,看出陆明煜有所松动,燕云戈再接再厉,陛下无需忧心。 陆明煜瞥他,眼神:忧心什么?刚说你正经,这会儿又来装大尾巴狼。 燕云戈被他看着,一脸无辜。 陆明煜没忍住,笑了声,说:行,你来。一顿,你说过的,只是解乏。 只是解乏,燕云戈低声重复,自然一切都听陛下的。 第9章 推拿 酸,软,难以言喻的舒畅。 讲话的时候,燕云戈神色坦然,陆明煜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狡黠。 都听陛下的。陛下要他不行,他自然不动。可陛下若是要他做些什么,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明煜似笑非笑,并不戳破。 往后所有门窗都关上,室内愈暖。 重重帷帐,彻底隔绝床铺内外。 李如意忧虑地站在屋门边儿上。他虽然搞不懂陛下要和少将军玩哪出,却本能地觉得眼下情况不对。从前天子与云郎相处,可没哪天像今日这样,把所有宫人都驱走,只余他们两个。 这种时候,万一将军记起什么来 可自己能站在门边上,还是竭力争取的结果。 李总管一番忠心未被天子留意。他只好竖着耳朵,叹着气,仔细分辨床铺方向传来的动静。 再说床上。 正值晌午,按说是天色明亮的时候。可惜窗子、帷幔一层一层,隔开了光。 到床上,只余下一片昏色。 陆明煜原先已经在宫人们的服侍下脱去外裳,只剩一身雪白亵衣,用江南上等贡缎制成,柔软地贴在身上。 但燕云戈看了,还要他再宽衣。理由都是现成的,总不能把药膏涂在衣服上。 陆明煜听着,心尖狂跳,勉强维持面上镇定,提出:既然今日主要操练腰背,那药也是涂在背上? 燕云戈含笑看他,点头。 陆明煜得了理由,在燕云戈面前背过身,手这才拢上自己领口。 他原本觉得背对燕云戈会好些。但当亵衣从肩头垂落,看不到燕云戈是如何神色、作态,陆明煜反倒想了许多。 过往种种在脑海中上演,身后燕云戈的视线宛若明火燃烧。 陛下?燕云戈叫他,请趴在床上。 哦,听嗓音,似乎没什么不同。 陆明煜知道自己自作多情,微微尴尬,又庆幸燕云戈看不到。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提前转身,也算有所收获。 天子在床上趴下,身下被褥都被地龙同样熏得暖意融融。原先还不觉得,可这一趴,倦意顿时再度涌上。 他暗暗警醒,不能就这么在燕云戈面前睡着。想到一半,听到轻轻啵的一声,借着嗅到药香。 燕云戈打开了瓷瓶塞子。 陆明煜侧头去看,见燕云戈将瓷瓶倾斜过来,其中的已经融化的药液呈现出一种藕粉的质地光泽,落在少将军掌心。 一下倒了小半瓶,其中些许从燕云戈指缝流出来,滴在床铺上。 燕云戈没在意。他估摸着分量差不多了,便对陆明煜说:陛下,草民要开始了。 陆明煜眉心一跳,想,分明是正经平常的事,怎么被燕云戈说得这样古怪。 他随意应了声,下一刻,药液淋在他背上。 被触碰的瞬间,陆明煜肩胛骨不自觉地收缩。 并不是因为药液多凉。相反,原先已经融化、如今又经过燕云戈掌心的药液很暖。但那么落下来,就在他背上、腰后。很轻,会随着自己脊柱的线条缓慢流淌。感觉实在古怪,让陆明煜整个背部开始发酥发麻。 还没等陆明煜掩饰自己的反应,燕云戈的话音紧随其后。 他低声说:陛下,放松。 话音入耳,陆明煜瞬间忘掉背上的感觉,眉头皱起。 这是一句他很熟悉的话,至多是把陛下换成殿下。 但没等陆明煜再回忆,燕云戈又道:要开始了。 开始什么? 拧起的眉尖尚未来得及散开,陆明煜唇边已经不自觉地泄出低吟:唔嗯、嗯! 燕云戈的手落了上来。沾满药液,滑腻而温暖。他的手紧紧贴合着陆明煜背部的线条,手掌下半部分用力,将药液往前推去。 一瞬间,陆明煜头脑近乎空白。 酸,软,难以言喻的舒畅,以及潜藏其中、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钝痛。 他的身体像是被完全凿开了,变成可以被燕云戈肆意揉搓的面团。而燕云戈仔细找出其中不对的、陆明煜自己之前都没发现血气淤结的地方,为他一一揉开。 药液顺着身体边缘淌下,落在床上,氤出小片湿润痕迹。 天子勘勘忍耐,没发出更多声音。但燕云戈虽未看他,却仿佛察觉了他咬牙的动作,揉过片刻后,倏忽又道:放松。 话音里比方才多了无奈。 陆明煜眼皮一颤。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从燕云戈视角来看,天子背上一片柔腻光晕,带着自己留下的片片绯色。虽然只见到半张侧脸,可眼梢的嫣红,唇瓣的水色,都被清晰纳入眼帘。 陆明煜只觉得自己心思真的太多。之前不是验证过很多次吗?眼下这个燕云戈,和从前那个燕云戈,一定是很不一样的。 在燕云戈手上的动作下,天子慢慢真的放松下来,还用懒散语气与他讲话,说:云郎,你这手法当真厉害。 燕云戈微微笑一下,并不谦逊,而是问:这么说来,陛下是对草民满意了? 陆明煜说:自然。一顿,你别总自称草民,听着别扭。 燕云戈意外,说:那 说我就行,陆明煜提出,嗯?怎么不继续了? 燕云戈喉结滚动,尽力让自己心神和缓些,手掌重新落回陆明煜背上。 方才一时欢喜,他道,陛下恕罪。 行了,陆明煜干脆侧枕着手臂看来,你当这是什么好话?说上一次两次算谦逊谨慎,说多了,反倒显得你轻狂,以话拿人。 燕云戈笑道:我知道了。 再说,陆明煜嘀咕,当我不知道?你哪里是真让我恕罪啊。 分明是看出他吃这套,才一遍又一遍地说。 燕云戈也不反驳,面上还是笑:陛下说的是。 这句之后,床上又安静下来。 外间,李如意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再听出什么不妥,心中仍是七上八下。 日影渐西,陆明煜的意识再度沉下。 他不知是睡是醒,能感受到燕云戈的手、在自己身上逐渐被揉消了的药液,再有,就是 不知是游走的思绪,还是意识早已坠入梦里。 他眼前先是一片黑,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渐渐多了一片光亮。 光亮越来越近,能够分辨出里面东西的轮廓。 是牡丹丛。 陆明煜的视角逐渐往前,站在花丛当中。 他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念头起来,余下又是茫然。 这么站了不知多久,他感受到其他东西。 逐渐靠近,愈发亲密。 他被人抱住了。那人从背后来,力道很松,像是担心被陆明煜推开,又像担心被他察觉。只想抓住眼下半晌,用以一时之欢。 陆明煜想要回头看。偏偏这一刻,梦与现实的距离再度拉远。他蓦地睁开眼睛,看到昏色中的床帐。 真的只是一个梦。 陆明煜刚这么想完,忽而发现不对。 他身上的确多了一点重量,像是被什么人抱住。 陆明煜瞳仁微缩,唤:云郎? 自天子身后搂抱他的燕云戈身体一震,没想到陆明煜会在此刻恢复意识。 但他很懂变通。惊慌只有一瞬,燕云戈很快冷静下来,问:陛下平日用的是什么熏香?味道这样好。 说着,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直身子。 其实原先也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觉得天子在自己身畔毫不设防睡着的场面太静太好,来了妄念,想被天子更亲近对待。作为天子的侍君,这么做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错,只是尽忠职守。 燕云戈愈发坦然。陆明煜听着他的话音,也觉得自己想多。 但他一个皇帝,哪里管得上熏香这种细节? 陆明煜随意道:这,你要去问李总管。 时刻准备听从天子吩咐的立如意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当即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嗓子尖,一出声,动静就格外明显。 陆明煜身体哆嗦了下,竟是一下子醒了七七八八。 燕云戈察觉到,忍俊不禁,说:无事。只是谈起陛下用的熏香,觉得实在好闻,想问问来历。 李如意迈着矫健的步子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是下面贡上来的梨花檀。大人若喜欢,改日也给永和殿拿些。 说到一半,被自己记挂安危的天子打断。 陆明煜说:何必等改日?李总管,这就给云郎拿来。 李如意脚步停顿。他沉默片刻,第无数次反思:也许自己真的、真的想多了?将军中的毒真不是陛下的手笔,挡灾一事是真的?可要是这样,陛下为何在朝堂上那样说。 恋耽美 ——(9) 想不明白。 但如果两人关系的确正好,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头雾水的李总管还是离去了,屋内彻底只剩陆明煜煜燕云戈两人。 方才小憩片刻,陆明煜精神正好。 他先问燕云戈是否已经按揉完。燕云戈很想回答不是,但最后还是如实回答:已经好了。陛下明日起身,身上也是爽利轻便的。 是吗?陆明煜笑了,甚好。云郎,想要什么奖赏? 一边说,一边坐起来。 一个下午过去,天子的发冠已经松散。这会儿陆明煜往头上摸摸,觉得晃来晃去时在麻烦,干脆将其拆下。 如此青丝如瀑落下,恰好遮掩了青年白皙如玉的皮肤。 燕云戈视线落在他身上,脑海里仍是方才惊鸿一瞥中看到的桃色。 他暗暗遗憾,口中十分正经,说:陛下不是已经给我赏赐了吗?李如意去拿的梨花檀。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说:哦,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 燕云戈:照常理,这种时候皇帝不该回答那个不算,再说其他的来吗? 他的郁闷表露在脸上。陆明煜看到,一边披上亵衣,一边忍不住笑。 他笑时肩膀颤动,眉眼灿若朝霞。燕云戈看在眼中,只觉得簇簇火苗在心头燃烧。烧到最后,他难以自制,竟是直接倾身上前,说:陛下,我却真的还有另一份赏想讨来。 陆明煜听着,面上笑意尚未完全收敛,道:哦?来不及 一句话没完,他话音滞住。 第10章 讨赏 更暧昧,更沙哑,也更亲近。 燕云戈离得太近了。 可他又没有完全冒失。哪怕如今陆明煜已经能感受到燕云戈呼出的气息落在自己面上,却毕竟没有直接吻来。 他只是很亲昵地靠近,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短,然后问陆明煜:陛下,我可以讨赏吗? 陆明煜听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有、有问题! 他只不过是听着燕云戈的话,为什么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呢? 好在如今是床上,有手臂支撑着旁边床铺,让他能维持原状,不至于在燕云戈面前弱下气势。 话虽如此,但他此刻好像也真的没什么气势可言。 陆明煜走神,被燕云戈察觉到。 燕云戈眸底微暗,又叫了一声:陛下? 竟然还能再近。 视野之中只剩下另一个人,陆明煜嘴唇微微张开,不知道是要说话,还是纯粹想要借口唇呼吸。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燕云戈的狡猾之处。这个距离,他嘴唇动一动,都会在燕云戈的唇上轻轻摩挲。虽然只是轻轻一下,可到底是触碰。 那一瞬间,陆明煜几乎被涌起的各种心思淹没。 而燕云戈眼看又要开口。 陆明煜头脑空白,怔怔看他。 燕云戈隐约微笑。 这个时候,陆明煜疏忽动了。 他猛地后退,思绪清明果断。 展露弱势又怎么样?难道还真如了燕云戈的意吗? 光是想到后一种可能性,陆明煜的心气就被拉满。 他不讨厌如今的燕云戈。相反,称得上喜欢。但有之前种种,陆明煜对主动权丧失的感觉极为不快。 这种不快压过心动,才有了陆明煜刚才的动作。 燕云戈意外,再度搞不明白陛下在想什么。 不过他很会随机应变。从前陆明煜以退为进,从燕云戈那里得来不出宫的承诺。如今燕云戈不知道前面皇帝的想法,却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他同样直起身子,说:抱歉,是我唐突。 已经不是恕罪了。皇帝说得对,这两个字,显得他们疏远不亲近。一句抱歉,才是普通交往。 陆明煜不想与他纠缠,敷衍地说了句无事,接着便拉开旁边帷帐,欲下床透风。 燕云戈看他背影,正暗暗遗憾。这个时候,变故突生。 方才两人都没有察觉,早前燕云戈附身将人搂入怀中,后面匆匆坐起,动作间,压了一片陆明煜的衣角在膝下 这会儿陆明煜要走,动作一急,扯动衣角,反倒将他后拽些许。 加上刚睡醒不久,身上还轻飘飘的没力气。这么一拽,他脚下直接踉跄,身体失重,重新往床上跌去! 眼前的一切仿佛放慢了。陆明煜看到床帐,看到燕云戈。 那么清晰,惊讶又焦心的燕云戈。 他后背跌上床,脑子还懵着,便听燕云戈问:陛下,你 话音间,燕将军再度靠近。他的手足无措是真,担心忧虑也是真。哪怕明知道陆明煜只是在很短的距离里摔在床铺上,根本不会、不可能有事,可燕云戈还是想要从陆明煜嘴巴里要一个确认答复。 看他这样,陆明煜心头的烦躁蓦地消散了。 像是一阵大风吹走阴云。天子开始笑,起先只是扯起唇角,到后面,变得放肆许多。 燕云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面色困惑又迷茫。不过见陆明煜这样,他知道天子没事,心头倒是安稳许多。 他低头,把天子衣服从自己膝盖下面扯出去。动作间,总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能是天子了。 等到燕云戈在抬头,陆明煜也止住笑音。他改为侧躺,一只手支着头,配上因刚才动静显得凌乱的亵衣,看起来不像天子,反倒像某户大家中风流俊美的年轻郎君。 燕云戈往他衣领看了一眼,立刻像是被烫到一样挪开目光。 陆明煜更是好笑。他随意地拢了拢领口,再用懒散的语气问燕云戈:云郎,你这样担心我?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陛下万金之躯 陆明煜打断他:你现在就说这个? 燕云戈不说话了。眼睛眨动一下,看着陆明煜。 显得那么顺从。 陆明煜笑笑。他慢慢想,对,我不喜欢刚才那样。 燕云戈面上温柔,可他还是想当那个可以把控局面的人。然而陆明煜认识他三年,其中至少一年半里他都要看燕家眼色过活。他当时愿意忍耐,毕竟已经知道不争是什么下场,知道自己是皇子之后燕云戈突然变换的眼神陆明煜这辈子都不会忘。但他面上愈柔和谦卑,心中的郁气便愈重。 这才有了后面一朝爆发。 到现在,毫无疑问,他就是喜欢燕云戈,甘愿冒着燕云戈恢复记忆、朝自己复仇的风险将人留下。都这样了,不得开心些,由着让自己快活的方式来? 陆明煜微笑,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字吧? 燕云戈回答:的确不知道。 陆明煜漫不经心,说:明煜两个字,皆有光耀的意思。日月之辉为明,火伴日起为煜。我的字是清光,从前母后便这样叫我。你 他缓缓起身,与身前燕云戈对视。 陆明煜问:愿意叫我的字吗? 燕云戈面颊绷起。 他只知自己与陆明煜是如何初见,如何有最初的一夜云雨。但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假话,更不知道自己从前与陆明煜有多少纠葛。 他的过往在脑海中一片空白。可这一刻,空白之中却升起火焰与光彩。 强烈的喜悦袭击了他。燕云戈几乎立时就笑了,说:自然!那陛下,停顿,被陆明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清光。 说这后面两个字,燕云戈口舌发干。 陆明煜好整以暇地端详他的神色,要求:再叫一声。 燕云戈果然道:清光。 这一次,嗓音沉稳许多、清晰很多。 他听到天子轻轻的笑,伴随着自己已经很熟悉的香。 天子在靠近他,主动的、喜悦地靠近他。 清光这会儿非常高兴。燕云戈立时想到。 而这个念头,让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刚才说要讨赏,陆明煜说,朕原先是不想答应的。但云郎,你愿意为我留在宫中,我每想到这里,便觉得对你思慕更多。这么一想,你要些赏,又有何不可?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两人曾经无比靠近,却又最终没有触碰的唇,终究是贴合在一起。 燕云戈一动不动。 陆明煜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 先是撬开的唇舌,再到时不时有所磕绊的牙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跨坐在燕云戈腿上,捧着燕云戈的面颊,长长发丝垂落颊边,为自己与燕云戈勾出一个绝对私密的小空间。 某一刻,燕云戈想: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但陛下对此事仿佛也没有那么熟稔。难道说,我们还没有? 思绪转到这里,他被皇帝捏了一下,听陆明煜问:你走神了? 燕云戈承认:是。我方才在想,我与你究竟走到那一步。 陆明煜听着,面颊微红,仿若喝过几杯烈酒。 燕云戈敏锐地察觉到,更多地方不一样了。 一室寂静。 李如意再回来的时候,床帐显得比从前凌乱。 不再是严丝合缝地扣着。相反,露出一条缝隙,其中能隐约看到晃动的身影。 他一愣,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床上传来的声响。 是天子与将军的声音。 比从前更暧昧,更沙哑,也更亲近。 李如意听了片刻,慢吞吞放下手中的梨花檀,释然了。 给将军下毒的果然不会是陛下! 之前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早被牢牢刻上天子的标签,一旦除了乱子他就保不住脑袋,所以李如意胆战心惊。如今再看,他放下心来。若不是顾及天子在侧,李总管甚至有点想哼个小曲。 他心想:不过这事儿还是不能往外说。陛下与将军的心思怎事我等能想明白的?如今的状态,恐怕是因为有什么大计划跟在后面。我也要好生保密,一定不能让陛下与将军的计划出岔子。如若不然,到那时候,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总管做好了心理准备,镇定自若地转过头,门关上,把梨花檀交给身边的小太监。 他在心中计算:得要烧水、备下诸多零碎。咦,这么一想,永和殿这边根本什么都没有准备吧,陛下和将军? 李总管顿时露出一副慌乱神色。可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叫太医过来,身后的门开了。 燕云戈的身影出现。 李总管谨慎地看他,看得燕云戈又一次莫名其妙。 不过燕云戈没多说什么。他简单吩咐了句,要李如意送热水进房,之后就再度关门。 整个过程,燕云戈都显得十分自在、好说话。 他眉眼里透着餍足,手心、唇舌之间都仿佛仍有天子身上的温度、香气。 若不是天子吩咐,他甚至觉得陆明煜现在的模样就很不错,何必清洗? 不过皇帝要求了,他也只好压住遗憾,过来给李如意传话。 李如意: 哦,他又想多了。 第11章 新年(上) 朕治下的江山,朕治下的百 有了第一次亲近,往后再发生更多,好像也顺理成章。 陆明煜最先还要矜持。可天色太晚,他原先就被`操练整天,再回福宁殿时总在路上不觉睡着。这么过了三天,陆明煜决定了,干脆在永和殿留宿。 他在如今的燕云戈面前完全可以掌控局面,为什么不能留? 不过,陆明煜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同时提起,明日就是正月初一,有大朝会,朕要早起。 虽然已经封玺,但当皇帝的也不能直接从朝臣面前消失。直到正月十五,陆明煜都得时不时地在臣子面前露露脸,刷刷存在感。 这句话说完,他轻飘飘地斜燕云戈一眼。 燕云戈被看得心尖一跳,只想把眼前的皇帝搂入怀中,好生用唇舌品鉴。 但皇帝的话还是要听的。他假装没弄明白天子话音里的暗指有了第一次亲吻之后,两人再做点什么,都很容易凑在一起亲密片刻,这还是白天的事呢做出正经模样,说:好,我到时候与李总管一道叫你。 陆明煜听着,好笑,点头。 当夜,两人睡在一张床上。 燕云戈谨记天子前面的话,从头到尾都与陆明煜保持距离。 陆明煜最先没真的睡着。他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先想,这样的场景倒是熟悉。 又想,不,明明很不一样。 虽然这会儿燕云戈没有抱着他,但这完全是因为陆明煜自己的要求。 不像之前。等到情`事结束,燕云戈身上的温情往往会很快消失。认真想来,前面感受到的温情也许也是错觉。毕竟燕少将军要是粗暴些,弄得大家都不好看,他自己也没法舒服。 那以后,再怎么样,就随少将军的心情了。 他心情不错时,愿意与陆明煜共枕而眠。还会再作弄陆明煜两下,弄得陆明煜心跳不已,模模糊糊生出他对我,是不是的错觉。 心情不好了,就干脆自己离去归家。留下陆明煜一个人辗转反侧,自我怀疑,他到底在燕云戈身上图个什么。 迷迷糊糊地想了会儿,在梨花檀的香气里,陆明煜的意识一点点下沉。到往后,真正陷入黑甜梦境。 燕云戈倒是始终醒着。 他精力好,白日消耗又没有陆明煜那么多。这会儿看天子睡颜,一时间也不觉得困倦。 时间长了,甚至有一个让他欣喜的发现。 梦境中的天子朝他而来。大约因为永和殿的地龙烧得不如福宁殿旺盛,燕云戈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陆明煜却会本能地追逐热源。 他一点点蹭到燕云戈怀里,燕云戈想,这可不是我要做什么。 他随手拢了拢皇帝的发丝,往后手缓缓下移,恰好扣在陆明煜腰上。 恋耽美 ——(10) 接着,燕云戈更愉快,听天子呢喃一声:云郎。 燕云戈心软似水,吻了吻天子面颊,回答:我在。 到第二日,陆明煜睡醒。 睁眼之前,李如意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回荡。 陆明煜眼皮颤动,意识逐渐回笼,先感受到腰间重量。 他蓦地睁眼,恰好燕云戈一副正经神色,把手从天子身上拿开。 见陆明煜看自己,燕云戈还笑着招呼:早上好。 陆明煜看他,想从燕云戈面上多分辨些东西。可旁边李如意又在叫了,温声细语,说陛下,这个点,群臣多半已经等在宫门外了。 陆明煜眼神扇动一下,没什么表情地坐起身,由宫人伺候着穿衣。 大朝会时天子要着的衣裳厚重繁复,要穿很久,也只有熟手的宫人能做这份活。 燕云戈在旁边看着,原先想帮忙,后面却意识到自己做不了什么。 陆明煜对着铜镜,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忽而愉快起来,侧头吩咐:云郎,我走以后,你再休息些时候。 燕云戈眨眨眼睛,从天子脸上看出些你昨日承宠实在辛劳的意思。 他想,可昨日辛劳的明明是你。 但皇帝的面子还是得给。燕云戈收敛神色,应了声好,看陆明煜飘然离去。 燕云戈却也没真去休息。他洗漱过后就起身,看书练武。偶尔走神,想到陆明煜回来以后要如何过,不禁微笑。 至于陆明煜。虽然有早前一点插曲,但他心情的确不错。直到来到含元殿,面上仍都是笑影。 群臣一一上前贺岁。除去平日朝中文武外,另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进奏官员。他们一年之中大多时间都留于任上,唯有年节这少许时候能够前往长安。 陆明煜收下所有人的贺礼,回以赏赐。 大朝会结束时,时间已经过了晌午。 这还不算完。天子要带着群臣前往钦天监,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一天下来,等到晚间,朝服总算从身上脱下,陆明煜只觉得浑身都变得轻飘飘,像是踩在云上。 他正仔细感受,就听到身侧脚步声。 抱着衣服的宫人们离去了,留下燕云戈靠近。 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明日没有其他事要做,又是留给天子与燕云戈操练的时候。 陆明煜懒洋洋道:原先以为随你练了几日,今日总算能松快些。没想到,一天下来,还是这样乏惫。 燕云戈微笑道:总要多些时日,才能见到效果。 陆明煜知道这话有道理。他唔一声,半是累,半是想到燕家这段时间里一定做了些什么,不可能只跟别人干瞪眼。他们那样在意燕云戈,难怪燕云戈同样关心家族。 思绪正转着,被燕云戈轻轻搂住。 燕云戈从背后环住天子的腰,嗓音低低的,说:不过,既然乏了,便早些歇息吧。 陆明煜又想:至少,现在这个燕云戈不记得家族,只记得我。 从前总觉得饮鸩止渴太过愚蠢。真落在自己身上,感受到缓慢地、轻轻地落在面颊脖颈上的亲吻,像是被燕云戈炙热地爱着陆明煜闭了闭眼睛,决心抛开在朝堂上所见所闻,专心感受当下一刻。 天子再在群臣面前露脸,已经是正月过去大半,到了元宵佳节。 早在面前,长安府尹便在正对城中正街的朱雀门前搭起彩楼。如今天子登上城墙,群臣在彩楼中与天子相望,与城中百姓共度元宵。 眼前喧闹不绝,歌舞杂技不绝。一眼望去,虽已入夜,但整个长安城灯火通明。百姓皆欢呼,皆雀跃。远处的有人放烟火,火花绚丽灿烂,近处乐人带领百姓喊出的万岁如潮水般涌来。 陆明煜看在眼里,心头渐渐涌起一腔豪情。 这是朕治下的江山,朕治下的百姓。 他忽而起身笑道:诸爱卿,来与朕共饮! 一顿。 四下安静,除了天子以外,再无人讲话。 歌舞停下,欢呼停下。 陆明煜看向更远的地方,长安城的人们与他对望。 天子一笑,说:朕不仅要与爱卿同饮,也要与长安百姓同饮。来人,赐酒! 随着这句话,欢呼声再度响起。若山呼,似海啸! 天子赐酒,这是多大的荣誉。喝上一口,三十年后都能和人吹嘘。 一片欢声笑语中,元宵欢宴一直进行到三更天。 长安正街两边的热闹声仍未断绝,天子却要回宫了。 两边角楼上有大红色的灯笼落下,天子坐在龙辇上,听内宫总管询问:陛下,今晚是回福宁殿? 时间毕竟有些晚,还是福宁殿近些。 李如意话音落下,半晌没有听到答案。 他想,看来陛下是已经歇息了。 正要去吩咐抬辇之人,忽然再听到天子的话音。 不,陆明煜说,永和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还沉浸在刚才的欢悦之中。这让陆明煜不想那么快结束今天,而是希望再做些什么。 有这句话,不久之后,龙辇在永和殿外停下。 燕云戈竟还未睡,而是独自在院中舞剑。 陆明煜止住了通报的宫人,缓步往前观看。 一把普通长剑,被少将军握在手中,好像有了不同风采。衬着清亮月色,仿若山涧冷泉,四下淌去。 不知是因过去几日实在太好,还是因为此刻酒意上头。宫门之外的喧闹如在耳边,其间灯火欢笑与此刻清冷寂寥的永和殿形成鲜明对比。 陆明煜看着,心情一点点静下,多了几分难言的惆怅。 燕云戈是英雄,如今却被困在这样小的一方天地中。 理智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偏偏这会儿,理智被酒,被刚才所见所闻与此刻永和殿中景象的强烈对比削到最弱。 十余日的快活,压去了从前百日千日的难过。 等到燕云戈舞完剑,朝天子走去,就听天子问他:云郎,你想出宫玩玩吗? 燕云戈一怔。 陆明煜看着他,笑笑,又补充:不是要让你走。今日正月十五,宫门之外有十里彩街,热闹非凡。停一停,头微微侧去,仿佛眼前不再仅仅是被烛光照亮的永和殿,而是真正锦绣交辉的长安城。 燕云戈听着,捏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陆明煜看到,就知道云郎果然心动。 他眼睛眨动一下,还是笑。 天子最终还是保持了一点清醒,要求:不过,去的话,你得戴一样东西。 第12章 新年(中) 我会赢,这次你可得记住 燕云戈疑惑:戴什么? 陆明煜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半是神秘,半是愉悦的神色,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燕云戈看在眼里,心下更软。 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何他会跟着天子进宫,以侍君的身份留在这里。 也许外间天地的确广阔,风景更壮丽,可这样有趣的、让自己挪不开目光的天子只在宫墙里。如果离开、错过,他往后仍然能看到远阔山河,可他一定也要深深遗憾,很难快活。 两人对视,气氛逐渐变化。虽是冬夜,空气里却多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燕云戈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抬起,眼看要抚上天子面颊。 天子微笑着看他,面颊带着因醉酒而来的薄红。 燕云戈无比心动。他正要捧着天子面颊吻下,忽听旁边传来声响。 李如意拿着天子吩咐的东西回来了,叫道:陛下!只寻到这样两副面具说着,看清眼前状况,声音低下。 李总管忐忑,觉得自己扰了天子与将军的好事。 陆明煜倒是半点不生气。他转身从李如意手里拿过东西,果真是两幅面具。样式十分普通,不过陆明煜对此颇满意。他原先就是要遮掩身份,自然不想用太显眼的东西。 两幅铜面具往面上一扣,皇帝宣布:这样很好。云郎,我们出宫吧。 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想体验一把民间乐趣的李总管:陛、陛下? 陆明煜看他,目光疑惑,好像在问李如意有什么话要说。 李如意面色微微发苦,去看旁边的燕云戈,却见燕将军的脸色和天子差不多。更有甚者,其中似乎夹杂隐隐不满。 李如意硬着头皮,说: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城中禁军也已经歇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会出乱子?陆明煜说,无人知我要出宫,我们出去以后也不会被看到面孔。叫些侍卫跟着便罢了,原先也不必惊动禁军。 说完这句,顿了顿,天子又补充:再说,有云郎在。 只要燕云戈真心护他,外族又没直接打到长安城下,陆明煜就不会有事。 他说得笃定。李如意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劝不住了。 他身前,陆明煜重新转头,笑吟吟看燕云戈。 云郎会护着我的,对否? 燕云戈看着天子在灯笼光照下的俊美面容,只恨不得将人径直搂在怀中。 出什么宫、有什么好玩?如果陛下愿意纵他亵玩,才是真的极乐。 想着这些,燕云戈目光闪动一下,微笑答道:自然。 就这样,元宵之夜,原本已经关闭的宫门再度开启。 并非正门,陆明煜与燕云戈是从侧门走。这里没有主街那边的喧嚣璀璨,但也另有一番热闹。 最先还有人留意宫门莫名开启。但到后面,陆明煜与燕云戈混入人群之中,彻底不为人注目。 满街人里,戴面具的不说十之八九,至少也有三成人数。如陆明煜从前所想,他和燕云戈的铜面实在不招人目光。没有人想到,那个走在自己身边,闲闲与身边人讲话的人,竟然就是方才朱雀门楼上的建文帝。 我们从前也一同转过元宵时的朱雀街,也就是长安城正街,不过当时另有事做,走得匆匆忙忙,还未仔细看过。 陆明煜说。 就像是这些日子里他说的其他过往一样,这句话里也有真有假。 去年年节,他肩上压着差事,整个正月都无法清闲。 那日元宵,他孤身一人,在户部核算一笔账目。到了三更天,总算找出其中不妥当的地方,能够当做证据拿出。原先想着干脆睡在户部,但他身份还是尴尬,最终决定离开,回自己建王府。 陆明煜在满街人潮中匆匆行路。脑海里都是刚才的账本,再有就是虽然找到关键,但还是不能放松走着走着,他听到有人欢呼。他迟钝地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意外地看到燕云戈。 此刻,陆明煜: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是和一家老板玩了一场关扑。 关扑即为赌博。一般是拿上几枚铜钱,自己与对赌之人定下规则。像燕云戈这样和某家店老板玩的,如果赢了,可以从老板那里免费拿走东西。如果输了,则把铜钱留下。 大周一朝开朝时是禁赌的,但各地赌案层出不穷,到最后,皇宫里也有了此类风气。最终是朝堂退了一步,容许百姓在正月里尽情玩乐。 你说,陆明煜回想当日情形,低笑两声,若五枚铜钱都是正面,则你获胜,可以从他那里取走最后一坛杏子酒。老板答应了,周围有人认出你,便有一片叫好声。 燕云戈等了片刻,没听到天子接下来的话音。 他忍不住问:那我赢了否? 陆明煜像是回过神来,说:大概是赢了吧? 他远远看燕云戈,觉得他与周边同伴在一起的模样好潇洒,好快活,与和自己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陆明煜原先就疲惫不已,看了这一幕,更觉得几乎喘不上气。 燕云戈与朋友在一起时会一同比武,会纵情享乐。可和自己在一起时,只有政事,床事。很偶尔,才会和他讲一句其他的。 大概?今日的燕云戈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追问起来,清光,你不记得了? 语气隐隐委屈,好像在说:你怎么那样不看重我? 陆明煜险些被他逗笑。他转头与燕云戈对视,两人隔着面具相望。 不若你现在试试?陆明煜决定道,喏,我看前面那家摊子就有不少人,我们去看看? 燕云戈看他片刻,轻轻哼了声,答应道:我会赢,这次你可得记住。 他显然耿耿于怀,多有计较。 陆明煜笑道:好,一定记得。 他前一刻还惆怅,如今又有释然。 过去三年都过得憋屈又如何。往后,他是皇帝,燕云戈在他身侧。再不必被欺被辱,所有坏的记忆都将被覆盖。比如现在,他不用远远的、像局外人一样看燕云戈,而是可以在他身边,光明正大地为他助阵。 被他随手指到的摊子是卖汤面的。旁边火炉烧得热火朝天,一个个坐在棚下的人在这隆冬之夜都吃得额头冒汗。因老板忙,这家虽也欢迎关扑,形式却和其他家不同。 摊子前面挂着一个圆盘,不过三尺宽,上面绘有豆大的飞鸟游鱼。 陆明煜是第一次见这种形式。他有些发懵,正疑惑时,旁边有人拿起圆盘下方盒子里挂着的细针。 只见那人朝老板说了一句,老板听着,转起圆盘。持针之人一鼓作气,将细针扔出 陆明煜忍俊不禁:扑哧。 他目力不及燕云戈,此刻倒也能看出来,前面那人直接把针扔没了。 老板笑呵呵地捡起针。那人叹口气,没办法了,还是掏钱买面。 老板收了钱,左右看看,问:还有客人要来玩否? 陆明煜用手肘砰砰燕云戈,道:云郎,你去赢两碗汤面回来? 语气之间,倒是十分笃定这对燕云戈来说一点都不难。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里的亲昵信任,心情颇佳,柔声应道:好。 周围人原先正在讨论,说这家老板心不诚,摆出来的赌局实在太难,就见又有一个青年站出来,从老板手里拿过两枚针。 恋耽美 ——(11) 热闹凑热闹的大周民众不讲话了。他们和刚才的陆明煜一样,屏息静气,看老板重新转动圆盘,而燕云戈将细针扔出! 嘶没错,针扎在圆盘上了!只是圆盘未停,还不知道究竟有无扎中图案。 一群人瞪大眼睛,身体都往前凑了凑。 陆明煜被身侧人推搡,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往旁边让让。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圆盘停下。燕云戈一次发出的两枚细针,同时落在一只鱼上。 老板立刻贺道:郎君胜了!快快请进。 把燕云戈、陆明煜迎进摊中。 陆明煜笑着去了。他与燕云戈身后,不少人被燕云戈刚才的作为吸引,争先恐后地要拿针尝试。 陆明煜没看这些。他撩起衣服下摆,在小摊的长凳上坐下,揶揄燕云戈:还好你如今戴着面具。如若不然,方才被人记住模样。等到明日,要拜你为师的人就要踏破门槛了。 燕云戈好笑,摇摇头:哪有这么夸张。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眼神柔和又喜悦,说:自然有!云郎,你不知道 他怨燕云戈总与旁人恣意潇洒,可他喜爱的,仿佛又正是燕云戈恣意潇洒的模样。 天子想到这些,讲话的心思略微淡下。可燕云戈还是无知无觉,问:嗯? 怎么不说了? 陆明煜停顿片刻,道:旁人知晓你教我习箭术,该有多羡慕。 他语气并无不同。加上面容被面具遮掩,燕云戈听着,只觉得好笑,说:旁人知晓我能教你习箭术,恐怕更要羡慕。 陆明煜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扯平了。 燕云戈亲昵地说:好,扯平。 呀,我又想到一件事,天子摸摸自己戴的铜面具,你我这样,要如何吃面? 燕云戈:一噎,说不出话来。 第13章 新年(下) 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 两人坐在桌前面面相觑。恰好老板在此刻端着汤面上来,面上浮着一片红油,蒸汽滚滚而上,携带着面汤的鲜香。虽只是路边一家小摊,也显得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旁边后坐下的人已经开始呼哧呼哧吃面了。陆明煜四侧看看,未见到什么眼熟的身影。 手指往后摸了点,轻轻勾住面具上的细绳。 食欲被勾动。最重要的是,因方才那一幕,陆明煜竟生出几分自己远离了天子身份,只作为寻常人与燕云戈共游的错觉。 说来可笑。但他虽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像是今天这样的游玩,还是第一次。 年幼时被拘在宫中,后面出宫建府也只是换了一个关住自己的牢笼。后面有了身份、一点微薄的势力,也是操劳良多,何来玩乐兴致? 想着这些,陆明煜的手几乎碰到摘下面具的细绳了。 可在这一刻,他又看到燕云戈。 视线触及对方的一刻,心情又一次沉静下来。 带燕云戈出宫已经是冒险,再不能做更多了。 陆明煜佯装方才只是要拢一拢耳边的碎发。他说:还是不吃啦。让人学了这家老板的方子,等到宫中做给你我吃吧。 燕云戈原本就对一碗面兴致不大。此刻听着陆明煜的话,也无所谓地点头,与陆明煜一起站起、远去。 临走前,陆明煜给藏在暗处的侍卫打了个手势。等老板忙完回头,就看两个陌生青年坐在摊上。正诧异,又想起方才投针扔中游鱼的青年是戴面具的。眼前这个,可能是对方摘了面具的模样吧。 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等老板想个明白,又有人招呼他,要投针,要吃面。 老板赶忙去忙碌了。人群中,却有两个青年接着他的思路往下讲话。 一个说:这老板就是不诚心。若是真要人吃面,何必再把那圆盘转来转去? 另一个笑话他:原本就是关扑,又不是在军营里要你射靶。 前者:啧,这真有人能 后者:怎么不能?方才有一个郎君一次拿着两枚针,统统射中了!喏,他们就在那边,一顿,诧异,人呢? 前者:不是那边的两个? 后者:不,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郎君穿着的是一身玄衣,与他一起的另一名郎君身上则是缃色。 你倒是看得清楚,前者笑了,许是人家吃得快呢? 后者嘀咕:再快,也不该这么快。我不过是转身,与你打了个招呼。 两人讲话,并不知道,陆明煜与燕云戈已经行去颇远。 陆明煜没吃上面,谨记教训,不再往任何吃食摊子上看。 原先还有细微遗憾。可往后,他的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过去。 有耍猴戏的人。训得两只猴子机灵似活人,攀高、取物,甚至拿着小碗去问驻足观看的人要赏钱,哪一样都不再话下。 再有玩杂技的、捏泥人的不知不觉,一条街道走完,陆明煜意犹未尽,回身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不远处还有人在对着一个走绳索的艺人喝彩。 天子感慨万千:百姓安乐,正是国富之像。 燕云戈听出天子话音中的喜悦。面具下,他抿唇一笑,说:是陛下的功劳。 嗓音压得低。一句陛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陆明煜笑着斜睨他一眼,说:我才登基半年,又有什么功劳? 燕云戈看在眼里,又心动,想,陛下这样的眼神,着实让人心中痒痒。 若非这是在宫外,若非两人正戴着面具。 燕云戈心中遗憾。不过皇帝明显兴致高昂,他也乐意捧场,此刻先说:陛下平日夙兴夜寐,勤恤民隐,廑念民瘼,如今怎能这样妄自菲薄?一顿,又提议,前面转得不够尽兴。不如我们去朱雀街上,走上一圈,正好绕回宫中? 这话很合天子心意。陆明煜含笑点头,玩笑道:准了。 两人再往前走。明月渐西,街上的各样热闹虽说不减,人却还是渐渐少了。 举着放花木偶的艺人开始吆喝,他们要放最后一次烟花。 许多人被吸引,陆明煜与燕云戈也驻足观看。 眼看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艺人也不卖关子,飞快地点燃引线。 璀璨烟花在所有人面前绽放,宛若一树灿灿金花。金花之下,木偶随风转动,恰似飞仙游走。 看惯了宫中火药局出产的烟花,这场面对陆明煜而言不算盛大新鲜,但旁边男女中时不时有赞叹传出。受气氛感染,陆明煜也低声叹了句:真美。 听到天子的声音,燕云戈侧头看他。 恰好有花火朝陆明煜飞来,在天子发间隐没。 看不清天子面容,却能看到青年的眼里映出的灿烂光彩。 燕云戈的眼神一点点温和。袖摆之下,他试探着去碰天子的手。 先是指背的触碰,然后是手指真正勾上。 陆明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燕云戈心中一紧,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手被天子完全握住。 两人掌心亲密地贴在一起,青年的肩膀也挨了上来。一点皇帝的架子都没有,更像是某个与心仪郎君一起赏烟花的普通年轻人。还用带着笑的嗓音与燕云戈揶揄,说:嗯?胆子怎么那样小,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 清光,很多话在喉中,只等说出的那一刻,我 烟花逐渐暗淡、消散,竹架上的木偶也慢慢停止转动。 陆明煜说:什么? 燕云戈喉结滚动。 他想说,虽然我不记得与你的过往,但想来从前一定是千般好,才让你愿意为我驻足。 想说,往后的日子里,你我一定要、一定会长长久久。 还没想好先让哪一句出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一个陌生的嗓音插进来,惊喜地说:呀,你是前面那个在面摊射中圆盘的人? 燕云戈: 与天子诉情衷的气氛被打断,燕云戈眼神不善,看着身侧莫名其妙跑来的人。 对方完全没感受到燕云戈的情绪,还和身边的人介绍:喏,我和你说了!这个射中圆盘郎君是玄衣,他的同伴是缃色衣裳,两个人都带着铜面具。就是他们,不会有错。又满眼期待,过来问燕云戈,有这般本领,郎君总不会是无名之辈!在下郭信,平夷大将军郭牧正是家父。敢问郎君名姓,可否讨教 说到一半,被燕云戈打断。 燕云戈言语还算客气,语气却透出几分不耐。 他说:不过是一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他没开口的时候,陆明煜神色微凝。等听了他的话,天子却忍不住笑了声。 郭信正怔怔失望,又被陆明煜的笑声吸引。 他皱眉,问:你笑什么! 陆明煜眼睛眨动,不与他争辩,而是转向燕云戈,笑道:我方才还与你说,定要有人向你学艺。你那会儿不信,现在总算信了? 燕云戈听着,原先还因郭信对陆明煜的态度不悦,这会儿却只剩无奈,这有什么信不信的。 两人说着,就这么在郭信面前走了。 眼看人离开,郭信反应过来,还要往前追去,却被身边的青年拦住。 郭信双目瞪圆,问:你做什么? 郑易,也就是郑恭的儿子望着燕、陆两人离去的身影,迟疑:我看此人,怎么有些眼熟。 郭信发懵:眼熟?咱们又没看到他的面孔。一边说,一边跟着朝燕云戈看去,难道是什么认识的人,可那怎么要装作不认识咱们?不至于吧。唉,是不是你看错? 郑易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轻声道:也对,应该是我想多了。 有了这个打岔,加上天色渐明,街上的玩乐把戏更少,陆明煜和燕云戈没再耽搁,径自回宫。 一路上,燕云戈几次欲言又止。陆明煜有所察觉,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刚刚显得镇定,如今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长安那么大,多少人口生活其中。怎么偏偏如此不巧,今晚遇到那两个人? 从前他送燕云戈古剑,燕云戈欣喜之下拿去与友人比武,这友人可正是郭信! 还有旁边的郑易,一样是和燕云戈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 几人关系亲睦,陆明煜甚至疑心过他们之间也有什么。看得久了,才知道他们只是好友,无论郭信还是郑易都只爱女郎,与燕云戈之间绝无其他关系。 如今情势转了一圈,陆明煜成了被燕云戈看重的人,郭信和郑易却被他抛之脑后。陆明煜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此高兴,他只知道,自己光是在人群中看燕云戈的背影就能认出他,那郭、郑两人呢? 无法安心。 没有精力应对燕云戈。 他脑子乱糟糟的,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 燕云戈意识到天子情绪不好。他想不出所以然,只当皇帝整晚没睡,加上昨天应对朝臣的事,难免困倦。于是压下心头的话,也开始希望尽快回到宫中,好让天子休息。 第14章 等待 爱他、敬重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他 正月十六依然空闲。陆明煜睡到晌午,总算缓过精神。 再歇息一下午,慢慢地,过年的心思收起,又要开始做事了。 正月十七,建文帝开玺。当日五更时,宫门外已经出现很多大臣的身影。 待到宫门开,诸臣依次进入其中。 陆明煜在宣政殿上见到群臣的时间还要再晚一点。他坐在龙椅上,视线微微垂下,便能看到那一张张熟悉面孔。 燕正源、郑恭、郭牧 天子的目光未在这几人身上停留。短暂注视片刻后,他便转过视线,状似随意地看向其他人。 武官看完,目光到文官处。 对着文官,天子没了那点心虚,注意力反倒停留得久些。 这下子,他眉尖挑动,仿佛发现什么有趣的事。 两边士气完全不同啊。 武官们凝成一股绳,文官却隐隐有分裂迹象。 陆明煜甚至察觉到某位大人衣摆上蹭了灰。并非此前和郭牧起冲突的孙青,而是一个早前鲜明站队二皇子的臣子。 此人姓陈,名修,是二皇子外祖父的学生。后来二皇子失势,他的外祖父沈阁老也因一些事辞官归家,过去经营的人脉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陈修算是里面的领头羊、佼佼者,如今位至户部尚书。沈党有什么事,都爱去找他商量。 都是读书人,到底有敬重天子的思想在,不至于给陆明煜惹出大麻烦。却也真的替二皇子做过不少事,如今怕天子惦记,又遗憾于当初二皇子与皇位失之交臂。一来二去,抱团抱得愈来愈紧。 燕正源他们要是怀疑二皇子,自然会从他们下手。 陆明煜看了片刻,转回视线。 陈修有所察觉,松一口气,同时更恼怒于早前武将们的挑衅。 真是够了!燕正源没了个儿子是不容易,可他们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陈修眼神暗了暗,面上愈发不动声色。 年后初次上朝,大臣们不免要再问天子几句安好。 陆明煜如今已经能很轻松地处理这些。他笑着说了几句,语气逐渐严肃下来,转向政务。 虽然有去年年末的许多准备,可北方的许多地方还是大雪成灾。 这是自然的力量,不可避免。 如今开朝,各地的报灾折子也一一递上来。上面写清楚有多少人受害、多少人流离失所,而各地官员遵循天子从前颁布的政令,已经放去多少粮米,用去多少棉花布料。 饶是陆明煜早有心理准备,看着折子上写的景象,也难免心惊。 昨夜得见盛世的喜悦一点点散去。他眉尖始终没有松开,与诸臣商议接下来该如何。 恋耽美 ——(12) 这时候,文官的重要性恰好被凸显。他们引经据典,根据过往经验,给陆明煜提议。 一个早朝硬生生被上到晌午。诸臣饿着肚子,但每一个人敢说话。皇帝都没喊吃东西呢,他们有什么好抱怨。 好在再晚一点,李如意犹豫着提醒了一句陛下,龙体要紧。陆明煜终于停下,疲惫地说了句今日就到这里。但这还不算结束,他又点了几个名字,要他们留下,随自己回福宁殿议事。 其中正有陈修。作为户部尚书,他在处理雪灾一事上的作用不容忽略。 文官们一一应了。留下的,和天子一起用午膳。退朝的,不是说就轻松了,同样得绞尽脑汁做好自己能做的。 至于武官。按说日后押粮北去的事情,也离不开他们。故而陆明煜也没完全忽略燕正源等人,提了句让燕大人仔细想想,回去以后列个适合办这差事的名单上来。 燕正源应了,这才退下。 走出宣政殿时,郭牧明显有话要说。不过郑恭拉了他一把,把人拦住。 一直到更晚时候,几人聚集在燕家,郭牧才说:将军,那咱们之前准备的那些折子,还上吗? 为了报仇一事,燕家已经几乎偏执了。 朝堂上哪个官员能真的完全清白?收受贿赂、纵仆伤人一个个找过去,清廉的大臣可以在小辈、在妻族里找麻烦,当初二皇子的外祖父不就是被他那个废物儿子拖累?惯爱贪污的自不必说,平日皇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做事,可如果燕家把证据整理好、拿上去,有些事情就容不得皇帝忽略了。 整个过年期间,燕家,包括其他武将们都出动了。看架势,是要把半个朝堂都拉下马。 这也与他们从司正司查出来的东西有关。从各样证据出现的方式入手,一个个接触者排查过去,二皇子奶娘的儿子、四皇子妃的远方表哥等人出现在燕家视野中。 兜兜转转,事情又回到原点。 所有在夺嫡之争里失败的皇子都掺了一手,害死了他们的少将军! 郭牧目光灼灼,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皱了皱眉头,却是看向郑恭。 他问:你怎么看? 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回答:现在不能上。说着,又解释原因,陛下如今正要用人。北方遭了灾,不少地方的存粮已经告急。再有,灾后必有重建,这些都离不开那些人安排。 郭牧愤愤道:难道就要放过那些杂种? 同僚多年,郑恭已经习惯郭牧的性格,此刻立刻回答:不。只是现在上折子,陛下多半不会对那些人有什么处置。还得等等,到了三月往后,这些事差不多结束,那些东西才有大用场。 一边说,一边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讲着讲着,沉默片刻,眼里仍有哀伤。 郭牧深吸了一口气,看面色仍是不平,却也不说更多了。 郑恭和他又在将军府待了些时候,仔细商量过后面行事,也把合适做押粮差事的人拟个名单,这才离开。 路上两人同行,郭牧叹道:将军如今的样子,我见了,便觉得担心。 郑恭道:将军如今一心为云戈报仇,有个目标在,精神气也好些。 郭牧想一想,赞同,复又咬牙对害了燕云戈的人咒骂一番。 郑恭只是听着,不说话。同时眼观六路,确保郭牧说的话没被不该听的人听见。 等到把该骂的骂完,差不多也到了两人要分开的时候。 郭牧长叹一声,说:郭信昨日还与我说,他正月十五见了个人。原先是郑易提起,说那人仿佛有几分眼熟。郭信最先不以为意,回去以后想了半天,猛地记起来,说那不是云戈嘛!唉,倘若云戈真的还在,没给那劳什子皇帝挡灾,该有多好! 郑恭心想,这么一来,死的就是皇帝了。皇帝无子,搞不好还要便宜害了三殿下的二皇子。 一本烂账,但云戈活着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郑恭跟着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 再说宫中。 陆明煜与诸臣在福宁殿前殿待了整整一下午。到宫门即将下钥,终于把人放走。 大脑高强度运转了一整天,此刻隐隐作痛。他不以为意,依然在看折子。 李如意原先想问一句,陛下今日是否要去永和殿?可看了天子的样子,他就知道,这话不必出口。 他私下让一个小太监跑腿,去永和殿知会一声,今日不必再等。 刚吩咐完,就见天子抬头,说:对了。已经这个时候,找人告诉云郎,我今天不过去了。 李如意暗暗得意于自己对帝心揣摩得十分透彻,笑道:陛下,方才已经让人去了。 陆明煜闻言笑了声,点头,随意道:还说要他教我骑射,结果拢共也没学几日。 再往后,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翻动折子的声音。 类似于此的日子,接连过了一旬。 一波粮食出了长安,另有许多春种已经在由南而北的路上,陆明煜总算能稍稍安心。 也就是这天,他终于去了永和殿。 去之前,陆明煜想:我从前处理政务,又不好让他出现在人前。虽然许多天不见,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遍遍默念下来,心情平静不少。至于元宵那日发生的事,眼看燕家没什么新动静,便暂且被陆明煜忽略。 兴许真的没被发现吧?对郑易他们来说,燕云戈毕竟是个死人了。 一路到了永和殿。尚未进入,陆明煜先一怔。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可永和殿看起来黑黢黢的,没有点灯。 陆明煜略有犹疑。他缓步下了龙辇,进入其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院子里的东西。 一尊放花木偶。 与前几日他与燕云戈在街道上看到的极相似,只是更加高大、华美。看上面木偶的雕工,兴许是皇家火药局的手笔。 陆明煜怔忡片刻。也就在这个时候,燕云戈来到他身边。 陆明煜侧头看他,见燕云戈面上含笑,没有半分被冷待的不悦。 他温和地看着天子,说:那日我与清光一同看那木偶,却被人从中打断。我遗憾至今,于是试着吩咐宫人,看他们能否找到类似的东西。后面果真找来了,又想,什么时候能与你一同看。 剩下的事不必说:他等啊、等啊,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了皇帝。 没有一句抱怨,偏偏听得陆明煜心中酸软。 心疼,愧疚,种种情绪占据了天子的心房。 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那就放来看看吧。 有皇帝这句话,自有宫人去点引线。 耀目光彩出现在原本暗淡的宫室,噼里啪啦的热闹声响仿佛把天子重新带回元宵之夜。 陆明煜心神飞起,飘飘然的,像是踩在云上。 看了片刻,他想对燕云戈讲话。说宫中的木偶果真更加漂亮,烟花也更加灿烂辉煌。可一转头,才发现,原来燕云戈始终未看烟花,始终看着自己。 这一瞬间,陆明煜的所有话都被卡在喉中。 他看着燕云戈眼里的自己。那么清晰,明亮 过往不愉快的种种之上像是被蒙起一层烟雾,天子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日的燕云戈爱他、敬重他,心里眼里都只有他。 云郎,灿灿光辉之下,陆明煜忽而再次拉住燕云戈的手,朝他一笑,朕忽然想起来,你病愈至今,仿佛还从未侍寝吧? 第15章 侍寝 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花火之下,天子不光面上是笑,嗓音里也都是促狭。 燕云戈看着、听着,心跳漏去一拍。 成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皇帝喜爱他,偏偏一开玺就被政事缠住,久久不来永和殿,之前说的教导骑射也没了下文。 燕云戈不会和朝堂之事争宠,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满意这样的状况,而陆明煜一定会因冷落自己而愧疚。 如果他在陆明煜的愧疚上稍稍添一把火,兴许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早在天子没来永和殿的第二天,这些念头就在燕云戈心中过了一圈。后面让人去寻放花木偶,又在李如意差了小太监来报,说皇帝今晚多半要来这边时将殿中灯烛熄灭。说来也没做多少事,却果真收获了意料之外也许是之中的答复。 燕云戈仿佛局促,嘴唇轻轻抿一下,才说:是。 面上这样,心中却很冷静。 皇帝好像更喜欢他示弱。 见了他的反应,天子的笑意更浓。 李如意早就有眼色地让人重新为宫室点灯。恰好放花木偶已经燃尽了,宫人将其拿下。陆明煜看一眼被改造成半个演武场的院子,心思微动,想着明日倒是可以清闲,再让云郎带着自己练练体魄。 至于今天,他朝李如意看一眼,李如意隐秘地点头。 但凡跟在天子身边的人,谁不知道皇帝和燕将军的那重关系?燕将军侍寝时要用的东西可一直备着呢,陆明煜随时都能取用。 陆明煜见了,一笑,与燕云戈一同往殿内走。 两人的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这一握,便一直到床榻上。 宫人未再跟来,唯有一个李如意守在门口。 地龙早早烧起来了。几乎是刚一进门,陆明煜就察觉到屋内屋外热度迥然不同。 他似笑非笑去看燕云戈,眼神里带着朕看透你这些小心思了的意思,却不显得生气,只有隐约的调侃。 燕云戈眼神微暗,往前亲吻天子,低声唤他:清光。 陆明煜懒洋洋地应了声。同时觉得头顶松快,原是燕云戈一心二用,一边吻他,还一边卸下他的发冠,用手指在他发间轻轻梳理。 很舒服。 连日的疲惫涌了上来。并不困倦,只是身上软绵绵的,不想动弹。 陆明煜闭上眼睛,觉得亲吻逐渐挪开,落在自己面上,甚至到了他的眼睛。 燕云戈的舌尖轻轻舔过他的眼皮。温热,湿润,近乎让天子战栗。 我要如何做?正在陆明煜一路酥到脊柱时,燕云戈又开口,爱怜又郑重,问皇帝,清光,我都不记得了。 陆明煜眼皮颤动一下,重新睁眼看他。只见短短时间内,男人身上也只剩下亵衣。 去取暗阁里的东西,天子低声答,我教你。 同时,心想:原来燕云戈也不是天生就晓得如何行这龙阳好事的。 所以,他果然、果然是 燕云戈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讨巧的话,竟然又让皇帝生出其他心思。 他按照陆明煜的指点,找到暗阁里的一个精致盒子。 打开看,东西和他曾经用给皇帝的那份舒活筋骨药液有些相像。看上去是薄而细腻的膏状物,又带着与药品不同的馥郁芬芳。手指擦上一点,就迅速被热度融化。 转眼,燕云戈指尖带着莹莹亮色。 他半是真不太确定,半是很想看天子如何教自己。一时间,就这样不动了。 陆明煜看他这样,只觉得身上不知何时燃起的火苗烧得更旺。 他面上有一丝竭力做出的冷静,握住燕云戈的手。 就这一次,天子说,你好好记住。 很顺利。或者说,是比陆明煜印象里的每一次都要顺利。 他愈来愈觉得,身前这个燕云戈根本不像从前那个人。没有失忆的时候,燕少将军也会耐心,可与此刻相比,过往的耐心显得不值一提。 在天子几乎要被磨到崩溃的时候,燕云戈终于开始侍寝。 陆明煜的意识已经到了融化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如今自己和燕云戈竟然是正面相对的。 他能看到燕云戈的面容。对方神色显得凝重,眉尖有细微的拢起。下颚紧绷着,显得隐忍又英俊。 为了照顾天子的身体,永和殿的地龙烧得有些过于旺了。对燕云戈来说,绝对不是合适的温度。这让燕云戈额上浮出一层薄薄的汗,又因当下的忍耐,汗水一点点凝聚起来,顺着面颊蜿蜒而下,聚拢在男人下颚。 陆明煜看到这里,口干舌燥。 这副看人看到怔忡的样子也取悦了燕云戈。他附身再与天子接吻,两人唇舌触碰,迅速开始纠缠。 陆明煜就像是浮在海上的那一抹扁舟。被风吹雨打,颠簸不已。 他眼梢多了红。一半是因为极致的快乐,另一半则是思绪翻飞,想到许多。 这好像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自己不用特地扭过头去,就能看到燕云戈的正脸。 以当下姿势,从前能见到的只是床头雕花。再有,镜面中自己的身影,窗外的院子。 唯独没有燕云戈的面孔。 更不用说,云郎还会来吻他。 唇舌细细密密地交缠,很舒服,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沉浸在此刻的欢愉里。按说不该多想的,可今日越好,越显得过去陆明煜安慰自己的那句至少他在情`事上待我多温和可笑。 情绪愈积愈多,陆明煜很想问一句:云郎 燕云戈低低地嗯了声。 陆明煜反倒一顿,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说出口了。 然后又察觉,燕云戈的亲吻换了位置。 考虑皇帝要说话,他贴心地将唇舌一路向下,估摸着被衣领遮住的地方,在陆明煜脖颈轻轻咬了一下。 陆明煜抽了口气。不疼,只是痒痒的。 他忍不住笑,去扣燕云戈下颚,让人抬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燕云戈听天子语气不轻不重,还是和玩笑一样,问自己: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燕云戈一哂,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话。 他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回答: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陆明煜听着,手指一颤。 燕云戈有所察觉。他不解,更不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想在最亲近的时候看着最心爱的人,这怎么可能是错的?可皇帝的反应总要有个理由,燕云戈想来想去,暂时把答案落在自己对陆明煜的称呼上。 恋耽美 ——(13) 天子自己都说了,不要叫陛下,叫他的字就好。 燕云戈满心柔情,改口,说:不。自然是因为我思慕清光。 原先以为陆明煜要欢喜,偏偏一句话刚结束,他就看到天子眼梢的水色。 燕云戈一时愣住,不敢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水色逐渐凝聚,竟是真正变成一滴泪,从皇帝眼角滑落。 燕云戈心神巨震,再无一丝其他心思。 他立刻起身,急切询问:清光,你怎么了? 说着,就要检查陆明煜的身体。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伤到对方?或者哪怕没有伤到,只是让陆明煜觉得痛了,这也非常糟糕。 燕云戈思绪混乱,以至于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陆明煜拉下。 他身体陷入床铺,愕然地看着身前青年。 刚才那一刹工夫,两人姿势对调,换陆明煜在上。 没事。天子的长发垂在燕云戈胸膛,像是丝绸一般滑落。同时,他的手抚上燕云戈面颊。 眼中依然有水色,眼泪却不再流了。 触碰着燕云戈的侧脸,低头来吻他。 燕云戈满心糊涂,一动不动,任由天子亲吻。 等到他终于开始回应,陆明煜叹一声,说:你思慕我,我不知有多欢喜。 燕云戈心情放松一些,知道陆明煜没事。但方才的状况,还是不能轻易过去。 他试探地叫:清光,你方才? 想到一些从前的事。陆明煜说着,轻轻喘了一口气。 他语气不算随意,但也绝对谈不上郑重。讲话的时候,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上燕云戈的胸膛,像是志怪故事里惑人的妖魅,问燕云戈:都过去了。云郎,你以后会待我好,对否? 燕云戈动也不敢动。他手放在身体两边,手背上青筋浮起,遏制着把皇帝重新按下去的冲动。 口中还要尽力用上平稳语调,说:对。 效果不太好,泄出一丝渴求。 天子听了,笑出声,说:真好。 他体力还是不支。也不用燕云戈忍耐太久,便主动提出,好啦,别光让我操劳,分明是你侍寝的。 有了这句话,燕云戈如蒙大赦,再度得到主动权。 皇帝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教给他。接下来的,就看燕少将军自主发挥。 他攻城略地,天子则丢盔弃甲,叫出不知多少声云郎。 烛火摇曳到三更,李如意终于等到要热水的音讯。 这还不算完。整个晚上,李总管足足送了三趟热水,终于等到明确一声陛下已经歇下了。 李如意松一口气,吩咐值夜的人继续守着,自己也去睡了。 第16章 专宠 紧紧抓住对方,再不让云郎离去。 大约是上天也觉得陆明煜即位以来太过辛劳。从二月初开始,各地再未出什么是非。 粮食及各样物资及时赶往灾地,原先还隐隐躁动的民意再度平息。一张张折子上来,都是越来越好的消息。 陆明煜心情愉快。整个二月,他生活都很规律。早起上朝,旁观一下文臣武将斗法。鉴于押粮的人还没回来,武将们有所顾忌,没再像从前那样不给文官们面子。文官们扳回一城,气势昂扬。不过照陆明煜看,等到赈灾的事情彻底结束,武将们一定还要找补回来。 待下了朝,若时间还早,就先批一会儿折子,再去找燕云戈一起用午膳。时间晚了,就直接去永和殿。 午膳之后,往往休息片刻,再起身被燕云戈带着锻炼身体。不会太久,至多两个时辰。往后,则是晚膳。 用过晚膳,再批一会儿折子,一天就过去。 该召燕云戈侍寝了。 想到这儿,陆明煜忍不住笑了声。 旁侧燕云戈抬头。他手上拿着一本游记,正闲闲地看着打发时间。原先便估摸着是否已经到歇息的时候,恰好听到天子的笑音。 一眼看去,天子正看着自己,眉眼里都透着愉快。 燕云戈眼神暗了暗,面上却笑着,问:怎么忽而笑了,可是折子上写了什么? 他这句话出来,按说该被治个刺探政务的罪名。奈何皇帝对他的云郎十分宽容,不仅把折子拿到永和殿来批,还真的会和燕云戈吐槽一些奏折上的内容。 某个官员太过啰嗦,一件事翻来覆去写上五六章折子啦。某个官员太过无聊,把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来说啦 倒不是,陆明煜放下朱笔,扫一眼李如意,后者会意,把案上的一套东西整理、收起,只是想到百年以后,旁人从起居注上看到你我,不知要如何评价。 如果燕云戈是女郎,大约能被夸个永和专宠,奈何他是郎君。旁人看了,大约只要说建文帝荒唐。为一个男人,连后代都不要。 陆明煜倒不在意这些。他早就知道,唯有弱者才要在乎旁人目光。 此刻,他摸摸下巴,说:古有断袖分桃之说,兴许你我也能造出来个新的说法。 燕云戈听着,也笑了,说:你我日日拉弓射箭,也许往后这是个新的代称。 陆明煜琢磨,说:要真是这样,神弩营的士卒们怕是要不好。 燕云戈跟着陆明煜的思路往下想,深以为然,点头。 两人再对视,一起大笑。 李如意在旁边听着两个主子的笑声,再听这笑声里夹杂进天子轻轻的呀的一声。 他熟门熟路地出门,再吩咐人备好热水。 待到夜色更深时,陆明煜趴在床上,任由燕云戈为自己按揉腰背。 燕云戈的手法是真的好。不多时,陆明煜的倦意便涌了上来。 他迷迷糊糊,仿佛听到燕云戈问:清光? 陆明煜不动。 一面是疲倦,另一面,他也想知道燕云戈想做什么。 只觉得有热源凑近。燕云戈轻轻地、爱惜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动作之间,像是担心惊醒陆明煜。连一个亲吻,都仅仅是落在发间,未再下滑。 灯熄了,床帐内热乎乎的,身边的人也热乎乎。 不知不觉,陆明煜真正睡去。临近意识沉没的最后一课,他想:云郎是这样喜爱我。 而他也 喜爱云郎。 无论是过去那个在皇宫中跌跌撞撞、艰难成长的皇子,还是后面孤身面对朝堂诸臣,艰难支撑的建王,从来都显得孤单,有一点温度,都拼命想要抓住。 陆明煜曾经觉得燕云戈就是他想要的温度,可只要有其他人在,燕云戈就不会看他。他以为的温情,如今也被证明是个笑话。 按说应该难过的。可云郎又太好,好到陆明煜会怀疑,身侧的人真的是燕云戈吗?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自己,对自己那样好。 想不明白。 干脆不想了。无论如何,云郎是他的。他会紧紧抓住对方,再不让云郎离去。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梦中沉浮一夜。到第二日,起身时,陆明煜听到窗外喜鹊在叫。 他分辨出时,笑道:都说喜鹊报春。是了,已经要到三月。 燕云戈分辨着陆明煜的神色,同样笑道: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眨眨眼睛,说:自然。 准确来说,是徐皇后喜欢。从前闲时坐在窗边,一看就是半天。 那会儿陆明煜问母后,为何如此爱看这鸟。徐皇后闲闲地给窗外喜鹊投食,说:听着它们叫,我便觉得欢喜。 陆明煜听得懵懵懂懂,看着母后微笑的面孔,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想想,徐皇后会说出这种话,或许心中并不如何欢喜。可陆明煜牢牢记住母后所言,往后再看这鸟,听它鸣叫,心里有一个既定的念头,便总要多上三分笑。 燕云戈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了,喜鹊能让陆明煜高兴,又只是几只小鸟。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 心思转了一圈,正要讲话。陆明煜来亲一亲他,说:午膳时见。 嗯,皇帝已经穿好朝服,要走了。 燕云戈心中遗憾,但也露出笑脸,到门口相送。 也是这日,此前奉命押粮北上的人回来了,到宫中复命。 其中领队的正是郭信和郑易。此前燕正源与一帮手下商量,认为押粮一事并无难度,却是个积攒声望的好机会,自然选了亲厚的小辈前往。 郭、郑二人昨日就回了长安。不过家中看天色晚了,再进宫未免不便,才让他们今日复命。 天子的好心情在见到这两人时依然没有消失。他在福宁殿中接见,听郑易说明赈灾情况,郭信在一旁补充。 其中细节颇多。说到一半儿,已经到了午膳时候。李如意来问了一次,陆明煜想想,干脆吩咐郑、郭二人与自己一同用膳,只让李如意派人去和燕云戈说一声。 提这句的时候,陆明煜的音量只有他和李如意两人能听见。刨去这点外,他的神色倒是很坦然。不知不觉,他已经把燕云戈金屋藏娇了三月有余。此刻面对郑易和郭信,面上也不会露出破绽。 郑、郭二人果然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头次和天子一同用膳,郭信其实半筷子都吃不下,勉强做个样子。郑易倒是好些,吃着东西也不妨碍他在皇帝问话时及时出声,不露丑态。 一顿饭安安稳稳过去。到宫人前来撤膳,李如意端着面盆来给天子净手,另有宫人伺候两位年轻武将。郑易洗过手,随意往天子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侧身站着。这个身量、体态 似乎有些眼熟。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自己都想不明白所谓眼熟从何而来,干脆将其压下。 午膳后,君臣三个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 差事的确办得妥当,陆明煜便也拿出公事公办态度,对他们夸奖数句,赐了假,另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奖赏,这才让两人退下。 郑、郭两人领命离去。出了福宁殿,郑易放松许多,方才的疑惑再度涌了上来。 郭信几次小声和他说话,郑易都应得含含糊糊。 郭信有所察觉。他有心问一句,不过想到当下所处环境,还是闭了嘴。一直等到出宫,才把那句疑惑问出口,说:方才你在想什么? 郑易没说话,仍然在思索。 见好友不答,郭信更加困惑,嗓音抬高不少,说:哎郑易!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做什么? 相隔月余,类似的两句话,被同一个人用类似的语气说出来。 郑易听在耳中,瞳仁蓦地一颤,仿若电光劈过混沌脑海,劈出清晰思绪。 此前想到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郑易脱口而出:是他! 郭信费解,追问:是谁?! 郑易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心头一片杂乱,手指微微发抖,思绪又被拉回一个月前。 那日自己与郭信同游上元彩街,路上一直听郭信叽叽喳喳,说他能看出来,先前以细针扎中圆盘的那位郎君绝非凭借运气,而是真正目力绝佳,腕力绝佳,这才不错漏一分一毫。这么一个人,别的不说,至少暗器上一定有一番成就,真想与他比试一番。 郑易已经习惯好友的武痴行径,对郭信的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心里还有些黯然,想,从前他和郭信、云戈三人一同比试,那是何等潇洒快意。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么走了半晚,到朱雀街上,他们又见到郭信念念不忘的两人。玄衣的郎君,缃色衣裳的青年,两人并肩而立,笑吟吟地在两人面前玩笑、离开。 虽然声音不同,但那个缃色身影,分明就与他方才所见的天子相差无几! 如果后者真的是他现在想到的那个人,那前者他初时就觉得眼熟,偏偏想不出对方身份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从方才所见的宫人们,想到自己知晓的那些宫廷侍卫。 一个都不对。 郑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冒出一个最不可能,偏偏最无法忽略的答案。 如果是他呢?与天子关系甚为紧密,可以在私下里轻松交谈。武艺在身,细针投盘不再话下。 如果早上几个月,郑易绝对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迟疑,偏偏是现在。 可当初投毒一案原本就来得诡异,万一其中真的有异呢? 郑易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状况。 他看一眼身侧的郭信。郑易自然信任对方,可还是那句话,问题实在太大。郭信的性子,又难以守住秘密。 不行,还是回去和阿父商量。 第17章 疑心 往前的许多笃定被瞬息推翻。 有了这个念头,郑易对身侧友人道:我先回去了。 郭信满头雾水,问:你到底怎么了? 郑易抿一抿唇,低声道:方才我想到一件要紧事,得早些告予阿父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如今不能说与你听。 郭信听着,脱口而出:那还不快去! 竟是一句追问都没有。 这样的信任,让郑易心中动容。 同时,几句话工夫,他稍稍冷静,改变想法:不,我们还是慢慢回去。 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刚一出宫,就急着往家中赶,兴许会被察觉不对。 郭信更加费解,皱着眉头,困惑道:慢慢回?也行,走吧。 还是没有多问。 他一直知道,自己与阿父都只长于冲锋陷阵,与善于谋略的郑叔、郑易不同。以往行军,往往是郑家父子与老将军和云戈商谋定略。如今云戈不在了,自己自然是听郑易的。 往后一路,郑易一边思忖待会儿如何对父亲说起自己的发现,一边忍不住想,如果事情真的是自己想到的那样,该有多好。 可哪怕真是这样,一样有无数让人不解的地方。 怀揣着一肚子疑惑,郑易回到家中。 他知道父亲的习惯,进了门便径直往书房走去。郑恭果然坐在案前,正书写什么。 见儿子回来,郑恭也不急着放下笔。他仔细斟酌言辞,把自己方才所想的内容认真记下,这才收手。 恋耽美 ——(14) 这几年,北疆战事平息,他这个半道出家的武人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在长安城中吃饷。郑恭又不是燕老将军、郭牧那样有兵器便万事足的性子,从前操练是为了活命,现在却更愿意回到书房,再做回读书人。 他有心记下自己在北疆参与的诸多战事,留给后人参详。如今已经写好大半,即将到最惊心动魄的决战。 放下笔后,郑恭抬眼看儿子,问:从宫里回来了?一顿,怎么了? 前半句,是他只以为儿子要和自己说起宫中的情况。后半句,则是察觉到郑易眉眼中的不对。 听着父亲的问题,郑易面颊微微抽搐一下,喉结滚动。 他这幅模样,被郑恭看在眼里。郑恭更加肯定,儿子一定是有事,而且是大事,要说与自己听。 果然,接下来儿子所说的事,真的让郑恭心惊肉跳。 他眉头愈拢愈紧,尤其是听到儿子说:我忽而想到,云戈被抬回来的时候,棺木已经钉死。说白了,没人见到云戈的尸身。 郑恭定定地看着儿子,口中道:你是说,云戈还活着? 郑易心中紧张,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 郑恭一言不发,面色沉沉。 看父亲这样,郑易更是呼吸都困难。 他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桩蠢事。如果云戈还活着,他怎么会不联络家人,而是眼睁睁看燕叔、看太贵妃为他伤心欲绝?便是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目的,也得让这些家人知道。 郑易道:阿父,这些也不过是我胡思乱想。 郑恭却摇头。 他缓缓说:四年前,你曾在赭城抓住一个突厥的探子。 赭城是大周的一座边城,也是郑恭父子从前负责守卫的城池,因当地盛产一种红石而得名。 郑易没想到父亲会提起此事。不过他想了片刻,点头:是。 郑恭说:你当时说,仿佛在突厥匪军中见过那人。 郑易深吸一口气,说:是。 作为边城,赭城之中其实生活着颇多两族混血。这些人往往是被突厥奸辱过的汉女所生,面孔是与突厥人类似的高鼻深目。前朝对他们颇为严苛,让不少混血奔赴草原、加入突厥部落。到了本朝,从燕家先祖开始,就对他们采取更柔和的政策。到燕正源镇守北疆期间,不少混血都在边城做些小买卖,安心生活,加入燕家军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情况下,城中出现一张异族面孔并不稀奇。可当日郑易走在路上,莫名觉得身侧经过的某个男人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一想,正是突厥军中! 他其实没有证据,只有一些模糊记忆。也是因为特殊时期,宁可错杀不能放过,郑易将人抓回审讯,竟真审出此人是突厥来的。但要说之前和郑易打过什么交道,那就只有更早之前,两边曾经参加过同一场战争。 要是其他原因,也还罢了。但你说,觉得那两人身影眼熟。一个与云戈相似,另一个倒像是皇帝。郑恭说,倘若当真如此 郑易屏住呼吸。 郑恭沉吟半晌,说:得想个法子试试。 郑易眼皮跳了一下,问:阿父? 郑恭看向儿子,吩咐:此事既不好肯定,便暂时不便说与将军听。但也十分要紧,这样,你再把上元那天的景象与我说一遍。 郑易听了,知道父亲心中已有成算。 他定一定神,娓娓道来。不只说了自己与那两个疑似燕云戈、皇帝之人的短暂对话,还说了他在正街、副街上的所见所闻。郑恭偶尔会在旁边的纸页上略记一笔,等到郑易说完,他对着纸页看了片刻,再看儿子: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 郭信还不知道。郑易说,我并非要瞒他,只是他十分信我,并未多问。 郑恭点点头,未再多说。 陆明煜对发生在郑家父子之间的对话一无所知。事实上,经历了数日的紧张、忧虑之后,他已经完全放下元宵那天与郑、郭两人的偶遇。 那日见面,无论燕云戈还是他,都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嗓音说话。这段时间,燕家也没有什么其他动静。之前所想,应该只是自己疑心太重。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疯宫女投毒一事盖棺论定数月后,郑恭重新在朝堂上提起此案时,陆明煜难得头脑一空。 他听着对方的话,面颊发僵,一时没有应声。 郑恭今日所说,是他家儿子,加上郭牧家的儿子,元宵那天曾经偶然听到一段对话。郑易和郭信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后面仔细想想,却愈发觉得不对。 所谓对话自然是编的,但其他东西,从街上杂耍的艺人,到挂在摊前栩栩如生的花灯,却都是陆明煜当日所见。 他听着郑恭的嗓音,遍体生寒,想:郑易、郭信两人那天真的听到了这些吗?几个药铺的伙计议论着,说去年刚入冬的时候,铺子里来了个怪人,要他们改一方鼠药。仍要毒死鼠儿的那些材料,东西却要能放倒一头黄牛。因说不上要做什么,被自家的大夫拒绝。 不。 陆明煜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这件事是假的,说明自己已经露出破绽。这种时候,更不能露怯。 心虚的应该是郑家人。郑恭要查,那他就让他查!看他能查出个什么来。 如果是真的,那更好,与自己毫无关系,不过是一些寻常人家的阴谋诡计。 想通此节,陆明煜心平气静,嗓音沉沉,说:竟有此事? 郑恭顶着一帮同僚的目光拱手,说:是了。郑易也是昨日出宫才想起,忙说与末将听。也是那药铺伙计提到的时间实在巧合,司正司查出的耗儿药来源也让人生疑,末将这才斗胆请陛下重启此案。 好。九阶之上,天子沉声开口,刑部尚书何在? 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臣在。 陆明煜吩咐:既然郑易、郭信他们是在宫外闻听此言,这便是你的活计了。郑恭,回头让两位少将军去刑部一趟,先把当日讲话的药铺伙计找出来。往后如何查,上官杰,你知道否? 这么问了,被点到名的人自然不能摇头。 刑部尚书拱手领命。 等到从宣政殿走出,郭牧迫不及待道:老郑!你方才所说 郑恭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看向燕正源。 燕正源原先也因郑恭朝上所说的话而心神动荡。但他理智知道,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郑恭不至于不提前与自己通气。如今这么处理,一定另有原因。 半个时辰后,一群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恭说完前情,长叹一声,又道:我原先觉得,如果郑易的想法是真,皇帝一定要露出破绽。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天子的态度、表现无可挑剔。郑恭不得不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考虑。或许自己儿子对好友的亡故过于悲伤,以至于出现一些错觉。 他惭愧不已,反思道:将军,我实在不该自作主张。 郭牧在一边叹气,燕正源则一言不发。 郑恭见状,愈发愧怍。将军原先已经悲痛不已,自己却又将将军心头的伤口撕开,属实不对!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请罪,这时候,燕正源慢慢道:云戈下葬的时候,我曾遗憾,不能亲手为他穿上殓衣。 郑恭一怔,郭牧也跟着愣住。 他们听出了燕正源的言下之意。 原来对从宫中抬回来一尊钉死的棺木一事,燕正源心中也有疑虑。只是从前他知晓燕云戈与皇帝的关系,于是不曾多想。如今起了疑心,往前的许多笃定被瞬息推翻。 还是得了却这幢憾事。 最终,燕正源淡淡道。 第18章 去而复返 我也是你的,云郎。 陆明煜不知道燕党私下会商议多少。但他知道,面对那群人的疑心,自己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下朝之后,他难得没有批改奏折,而是去园子里走动。 李如意看出皇帝心情不好,愈发不敢讲话,只安静跟在一边。 初春时节,冬日里的寒气仍在。冷风吹到面上,带出几分清醒。 已经有零星花开,艳色花瓣在满园冷肃中鲜亮而耀眼。不过天子只是从旁经过,未分给其半点视线。 陆明煜在心里梳理着去年腊月至今发生的种种。 让燕云戈喝下那杯毒酒是突然决定,但那的确是最恰当的时机。 他愚蠢地选择信任燕云戈,以至于暴露了自己知晓北疆将军府上那个婴孩存在一事。接下来,燕云戈一定对他多有防备。一旦让他出宫,后面的事,很难再被陆明煜控制。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燕云戈再也开不了口。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对那杯毒酒的掩饰。 先是将事情压了整整一旬,后来送出时顺理成章地只让燕家人看到钉死的棺木,而非不可能出现的燕云戈尸身。往后利用宫中已有的是非,解释毒药来源、凶手,又成功挑动燕家与其他皇子势力的纠纷,让他们无心去查更多。 每一步都十分圆满、未出差错。以至于他太过放松,竟然带着燕云戈出宫。 但想到出现在永和殿中的放花木偶,陆明煜又觉得,至少在燕家人没有实质性证据的当下,自己并不后悔那天的事。 再说,他是皇帝,整个宫廷都被他掌控在手中。那尊棺材里面也并不是空的,陆明煜不至于留下这么大破绽。三个月过去,里面的尸身早已开始腐败。这么想来,就算燕家起了疑心又能如何?只要他们不见到燕云戈本人,事情就不会出变故。 想明此节,陆明煜豁然开朗。 李如意正大气都不敢出,忽听天子道:午膳还是摆在永和殿。 李如意心尖跳了一下,想,陛下的心情仿佛又好起来了? 真是怪哉。不过,李总管秉持着装聋作哑的宫廷生存原则,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嗻。 这天,燕云戈照例一边在永和殿院中练武,一边等待天子前来。 日复一日的过法是有些无聊,不过想到天子笑吟吟与自己讲话的模样,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尤其是今日桌上,皇帝时时看他,面上总带着笑意。燕云戈心中一动,微笑着问:清光,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在他想来,自己听到的答案应该和朝堂有关。燕云戈对这些兴趣不大,但他喜欢看陆明煜专注注视的样子。明明是一朝天子,家国天下都被抗在肩上。可那短暂一刻,又仿佛只属于他。 然而出乎燕云戈意料,皇帝的答案是:我也练了这么些时日,是不是能试着拉四石弓了? 看模样,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燕云戈失笑,回答:想来可以试试。 既到了三月,陆明煜半点提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深有烦忧的意思都没有,继续闲闲和燕云戈讲话,春猎的事该备上。上林苑离长安不算远,可毕竟要走上十天半月。到时候,云郎,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说着,还乜斜燕云戈一眼。 燕云戈微顿,遗憾:看来是不打算带我去了。 陆明煜看出他的想法,只做不觉,仍然说:若我到时候能好生在马上拉弓、射箭,你想我如何赏你? 燕云戈听着,面上重新带笑,回答:我上次讨赏,得了你的字,又得了,看一眼陆明煜的唇,把下面的话含混过去,语气里都是暧昧的意思,再有下次,自然也要如此。 你倒是不贪心。陆明煜笑道。 笑的同时,还摆一摆手,意思是要李如意带宫人们撤下桌上碗盘。 李如意有眼色,离去之后顺道关上屋门,再没回来。 而在闭起的门扉后,天子靠近他的云郎,嗓音慵懒、愉快,说:若是只要如此,朕现在就能赏你。 燕云戈低低唔了声,想,自己若是正经人,这会儿就该劝陛下莫要白日宣淫。 可他不是。所以这个念头只是浅浅从燕云戈脑海中浮过,很快消失。他揽住天子的腰,把人带到自己腿上,半叹半笑,唤道:清光啊。 他不知道皇帝是否有在春猎不带自己一事上做些补偿的意思。总归,这日的陆明煜给燕云戈的感觉十分不同。 原先的陛下就很主动。到现在,更是又多三分热情。 他坐在燕云戈腿上,捧着燕云戈面颊,一遍一遍吻他,低低叫他的名字。 云郎、云郎 燕云戈听得心热不已。尤其是到后面,天子吻着他眼角,用笃定、几乎有些独断的语气说:你是我的。 燕云戈不由自主地重复:我是你的。 陆明煜瞬时笑了。他显然很满意燕云戈的回答,眉眼里都带着餍足的意思。燕云戈看在眼中,手指微动,有些将天子下颚钳住,再吻他,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的冲动。 可是总有顾忌。 他怀里的是天下之主。他给了燕云戈很多特权,可燕云戈仍然只是一介平民。他可以恃宠而骄,叫着皇帝的字,在皇帝面前称我,可 刚想到这里,皇帝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 我也是你的,云郎。 燕云戈瞳仁颤动。 陆明煜温柔地、诱哄一般地说:你留在宫中陪我,爱我、待我总如今日这样好,那我就是你的。不会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 燕云戈面颊微绷,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他不知道,陆明煜最初只是想稳住燕云戈的心态,让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也好好待在宫里。说到最后,却有了几分真心,想起自己从前的打算。 总有人催我纳妃,可我不想。再过一两年,我就去宗室里寻个一两岁的孩子来。到时候,他管我叫父皇,管你叫爹爹?一顿,笑了,不过只能私下叫。唔,我教他读书治国,你教他骑马练武。被我们养大,那就是我们的孩子。 燕家不想让三皇子之子在法理上成了陆明煜的儿子,无妨,只要他把消息放出去,总有人上赶着来给他送皇嗣。 恋耽美 ——(15) 不过是管旁人叫爹,收获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买卖太划算,总有人甘之如饴。 至于三弟那个儿子。燕家若是识趣,就让他顶着燕姓长大。若不识趣,无妨,总归三皇子不能、不会有一个亲子。 在燕云戈看不见的地方,陆明煜眼中划过一丝狠色。 他的嗓音愈发柔和了,一边讲话,还一边去吻燕云戈,问他:这样好不好?我知道,留你在宫中太委屈你。可你我是这样的身份,想在一起,总要有许多不易。 燕云戈听着皇帝的话,心尖一下一下抽着。 他像是被灌了一壶酒,顺着陆明煜的话音,醉入一场沉沉梦里。 他想:是啊,我从前总想着自己每日被拘束在宫里。可清光面对满朝臣子,宫中只有我这么一个男人,他又要承受多大压力? 我知道,燕云戈道,清光,我等你回来。 陆明煜便笑了,吻一吻他,答应:好。 他们度过了一个颇愉快的下午。前半段,在床榻上欢愉。后半段,趁着天色未完全暗下,陆明煜与燕云戈来到院中,检校自己这段时间锻炼的成果。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有了这段时间的刻苦,加上燕云戈教他的发力方式,陆明煜已经能拉开五石弓了。 箭矢飞出,稳稳扎在靶心。陆明煜回头一笑,俊美的容颜里带出几分明艳。燕云戈看在眼中,又是心动。 燕家与刑部轰轰烈烈地查起郑、郭二人在上元节时听说的言论时,春猎的准备也没落下。出发的时日已经定下了,正在三月中下旬。 陆明煜冷眼看着,知晓此次燕党的动静果真雷声大、雨点小。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仍在试探陆明煜。 陆明煜心中冷笑,权当什么都不知晓。偶尔问一句调查进度,看郑恭绞尽脑汁给自己编出答案,竟然还从中察觉趣味。 转眼到了要出发的时日。陆明煜清晨起身,从永和殿离开,一派神清气爽。 偏偏走到一半,记起:李如意,咱们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拿弓? 李如意一滞,原来要把皇帝这些日子用的那把弓也拿去吗?这可真没想到。 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陛下,上林苑中自有弓箭。 陆明煜瞥他一眼,面色淡淡的,说:还不回去拿。 李如意应了,正满心懊恼,皇帝又来了下一句话。 不,他想了想,还是我回去吧。 李如意瞳仁微微缩小,唤道:陛下 时间还早,陆明煜说,不会耽搁。 他不会承认,大约是这些日子和燕云戈相处太好,自己不过刚刚离开永和殿,竟已经有了些许思念。 想再看燕云戈一眼,哪怕只多说两句话都是好的。 皇帝发话了,宫人自然要遵从。 不多时,龙辇重新停在殿前。陆明煜下来以后,未让人通报,而是径自走入院中。 他面上含笑,想:见我回来,云郎定然万分欢喜。 一边想,一边往院内看去。 燕云戈正在其中,与人讲话。 这不稀奇。问题在于,和他讲话的,是一个不在永和殿当差的眼生宫女。 陆明煜眼皮一跳,面上的笑容瞬时收敛,成了一副莫测神情。 第19章 宫女 将军,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李如意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子,心中叫苦。虽然原先时间还早,可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耽搁出发的吉时。 但皇帝自己都不在意,他好像也无需在意。 正当李如意勉强静心时,陆明煜动了。 他从原先的隐蔽处走出,动静让燕云戈与那宫女察觉。 见了陆明煜,燕云戈惊讶,但也含笑走来,说:怎么又回来了? 还是很亲昵,又惊喜。看样子,如果不是光天化日、宫人目光之下,他能直接把陆明煜搂在怀里。 见他这样,陆明煜的神色缓和一些。 他微笑着说了句李如意这家伙,竟忘了拿我这些日子惯用的那把弓,又转头,往李总管的方向看一眼。 李如意连忙笑道:是奴才考虑不周了。说着,亲自小跑着去取。 陆明煜回过脸,面上还是笑,说:我怕他办事再出岔子,时候又还早,干脆一并回来盯着。 这理由就很强行了,几乎明摆着告诉燕云戈,皇帝就是回来看他的。 原先因陆明煜离开而略显失落的心情重新转好。燕云戈不戳穿皇帝隐晦的关心,只说:原来是这样。 正是,陆明煜一本正经,你可莫要多想。 燕云戈忍着笑,回答:一定不多想。 陆明煜笑笑。铺垫得差不多了,他终于看向那个与燕云戈讲话的宫女。 早在见到天子的时候,宫女就跪了下去。 陆明煜看她片刻,语气温和,问:你是哪个宫的,怎么在这里? 在他摆出的态度下,那宫女显得紧张,但还能答话,说:回禀陛下,奴婢平日在司衣司当差。来永和殿是找在这儿伺候的芳草,前几日与旁人说起时,才晓得芳草原是奴婢的老乡。 奴婢进宫也有八年了,芳草比奴婢晚些进宫,奴婢便想问问她,可有听说一些奴婢家中的状况。陛下,奴婢知罪了。 按照宫规,宫人们在哪个地方做事,就只能在那个地方活动,除非有特殊差事。 宫女请罪也是为了这个。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利益纠纷,宫人们就会对同僚私下走动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直接被皇帝抓包了,哪里还有通融的余地?只能指着皇帝金口玉言,饶过自己。 陆明煜还是含笑,没应她后面的话,而是说:哦?你家是如何状况,一个老乡如何知道? 宫女身体颤抖一下,伏在地上:奴婢家中曾闹出些丑事,的确整个乡都有听闻。 陆明煜看她,眼神逐渐冰冷。 自己刚一走,此女就来永和殿。 永和殿里是有个叫芳草的宫女没错,陆明煜也知道,如果自己去问芳草,对方多半真能对此女家中状况说出一二。但是,他心中还是升起警觉。 时间太巧,陆明煜难以放心。 再说了,这个宫女的出现也提醒他,虽然宫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但此去上林苑,毕竟要走十数天。燕党明显不死心,哪怕这个宫女和他们无关,也难保燕正源不会让其他人来永和殿试探。 陆明煜蓦地觉得,自己之前的考虑还是太不全面了。把燕云戈留在宫中真的对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把人递到燕家面前? 相比之下,如果带燕云戈离开。接下来半个月,燕云戈可能过得憋屈点,只能待在他屋里。但好歹是在眼皮底下,时时盯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正好李如意回来了。他身后的小太监拿着陆明煜要取的那把长弓,恭恭敬敬地站着。 陆明煜扫去一眼。正如他决心鸩杀燕云戈那晚一样,当下,他同样迅速下定决心。 云郎,天子没再理会犯错的宫女,而是又看向自己的情郎,微微笑一下,我改变主意了。 燕云戈一怔,问:什么改变主意了? 陆明煜笑道:你还是多想吧。一顿,嗓音放低一些,又轻,视线更是挪开,看向一旁的树枝,我回来,也不光是为了盯着李如意。 燕云戈心尖跳了一下,有些琢磨不出陆明煜话中的含义,但还是道:清光 我有些舍不得你。陆明煜轻快道,你想和我一起去上林吗? 燕云戈眼睛蓦地睁大,不可思议地看他。 这是什么表情?陆明煜失笑,不想去? 自然是想的!燕云戈迅速道,清光,我真的能去? 有什么不可以?陆明煜下巴抬起一点,显得骄矜,眉眼却还是含笑,不过,你去了,可不能用云郎的身份。 燕云戈应了声是,陆明煜又道:虽然是去春猎,但你多半上不了猎场。 燕云戈心中遗憾,口中则道:我原先就是去陪你的。上不了猎场又如何,只要上得了看一眼皇帝,微笑,不就好了? 陆明煜笑骂了声没规没矩,随后便转身,要再上龙辇。 燕云戈跟在他身后,隐晦地瞧了眼伏在地上的宫女,眉尖拧起片刻,正不知自己要不要多说一句,就听李如意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去司正司。 司正司是负责管理宫中案件的部门。另外,宫女太监犯了错,也归此处处置。 李如意这么说,意思很明显。一个犯错的宫女,正好被拉去杀鸡儆猴。 一直到上了龙辇,陆明煜都能听到身后宫女的求饶声。 他皱皱眉头,没理会,而是对李如意道:给云郎备身内侍的衣裳。 算是敲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燕云戈的身份。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又说:当初司正司查明云郎被下毒一事的时候,朕就说过,往后宫中再不能有宫人随意走动的状况。可今日呢?一个个的,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说到最后,嗓音沉了下去,带出鲜明怒意。 抬着龙辇的人不敢动弹,其他人却跪了一地。 陆明煜冰冷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嗤了声,说:行了,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如今已经几时了? 李如意低声答:卯时三刻。 陆明煜似笑非笑,说:那还在这儿愣着? 龙辇重新往前,陆明煜身体稍稍后靠些,未再讲话。 李如意和燕云戈未直接跟上。前者带着后者去找衣服,期间,燕云戈似有颇多疑问。但李如意担心误了时间,匆匆说:大人,您快换好衣裳。我们好赶到宫门处,与陛下那边会和。 听到陛下两个字,燕云戈眸色闪动一下,未再开口。 李如意满脑子都是耽误时间的忧虑,上前帮燕云戈一同穿衣。 到后面,他才发现自己是多虑。燕云戈不愧是二十出头就继承了父亲将军之衔的人,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李总管要一路快跑才能跟上。 等到李总管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的马车边上,燕云戈已经被皇帝叫上马车。 李总管翘首以盼,也只得了个李如意,你去后面车上的吩咐。 李如意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已经放弃去想天子与将军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了,如今情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车子上的茶水点心都是按照陛下的口味备的,未有将军偏好的那几样。不行,路上得及时补上。 勤勤恳恳的李总管走了,陆明煜也没留其他伺候的人。等宫女泡好茶水,他就吩咐人下车,只余自己与燕云戈就好。 车子一路驶出长安,考虑防备旁人看到燕云戈面孔,马车窗上始终拉着纱帐。朦胧的晨光透入车里,为天子描摹着情郎的面孔。 陆明煜先仔仔细细把接下来几天对燕云戈的安置想了一遍,再抬头,预备叮嘱燕云戈几句。 不会直白说燕云戈不许出去见人,要委婉,提到如果旁人见到一个陌生的青壮男子总在天子宿处进出,一定会引来颇多麻烦。最简单的,如今催促他选秀的折子已经够多了,陆明煜一直都是尽量忽略。可要是那些臣子知道燕云戈的存在,恐怕一个个都要暴跳如雷,甚至考虑起比起陆明煜,瘸了腿的老四是否才是最适合皇位的人。 是,祖宗规矩不允许残废登基,可祖宗规矩里也没出过皇帝只爱蓝颜,对女郎看都不看一眼的事儿啊。 陆明煜想好言辞,便要开口。 可他一声云郎叫出去,倏忽察觉,燕云戈的神色不太对劲。 陆明煜一愣,想好的话暂时被咽下去,他记起来了,此前在永和殿时,燕云戈就有走神。 他眼睛轻轻眯起,还是叫道:云郎。 燕云戈眼皮一颤,与他对视。 陆明煜面上还是笑,心中却想:错不了。他刚刚在想其他事情,就和在永和殿那会儿一样。 天子面色不动,说:你总不会怜香惜玉了吧? 自然是指此前的宫女。 听了皇帝的话,燕云戈一顿,回答:不是。 陆明煜看他,嗓音更加缓和,说:我知道,你对这种事不太习惯。但云郎,你被下毒的事,真是吓坏我了。当初把药放在你那酒杯里的,就是这么一个乱跑的宫女。 燕云戈舌尖抵着上颚,没说话。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陆明煜说 那宫女应该不是来下毒的。毕竟,她见他的时候,曾脱口而出:将军,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第20章 将军 他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去年冬时,燕云戈从昏迷中醒来,见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觉得欢喜。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喜爱武功,喜爱兵法,喜爱陆明煜。 后面陆明煜对他说,两人相识多年,相爱多年。燕云戈脑海中正一片混沌,半点从前都回忆不起。但因是自己心爱之人说的话,又将他们的初见说得那样好,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不信。 他是云郎,是天子不得志时认识的江湖人。因与天子之间的感情,甘愿抛下一切进宫,成为建文帝后宫里唯一一个侍君。 皇帝同样喜爱他,为他抗住满朝文武的压力,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再没什么不圆满的。哪怕天子去的很多场合,他都不能出现。他永远是帝王身后那道影子,拿不到台面上,燕云戈也觉得自己不该怨怼。 他的确这样相信了,直到听到那声将军。 宫女的神色分明告诉燕云戈,她认识他。并且,她知道燕云戈是一个将军! 燕云戈心神巨震。一瞬间,他耳边多了无数叠嗓音,都是在唤他将军。 将军! 少将军! 恋耽美 ——(16) 抚远将军 这些嗓音平日隐藏在记忆的迷雾之中,如今得了引子,终于被唤醒。 他想知道更多。可没来得及追问,皇帝就回来了。 皇帝先装模作样,说自己绝非为了燕云戈去而复返。后面却改换态度,说他离去不多时,便思念起云郎。到后面,更是问燕云戈,是否要与他同去上林苑。 事情发展得太快,燕云戈有心多问那个宫女一句,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有甚者,他隐隐发觉,皇帝似乎对那宫女颇警惕忌惮。这份态度是可以用陆明煜提及的燕云戈中毒一事来解释,可如果是这样,宫女口中的将军二字又没了来源。 望着身前的天子,燕云戈口舌微微发干。 我知道了。半晌,他勉强开口,你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陆明煜听着,微微笑一下,点头。 明面上,这件事被揭了过去。 可燕云戈心中留有疑虑。陆明煜时时看着他,又怎会一无所觉? 他倚在窗边,手上拿一本书看。大半精力,却还是放在不远处的燕云戈身上。 他看着燕云戈出神,眉尖不自觉地拧起,面颊紧绷。这些细微神色之后,又下意识看自己,再放松表情。 陆明煜垂眼,只做不觉。 他的疑心没有错。 那个宫女一定、一定有问题。 春猎是朝中大事,百官自要与天子一同前去猎场。 可燕正源在早年战事中留有伤病,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理所当然地留在京中,身边又有称病的郑恭,以及顺道号称自己要侍疾的郑易。 眼看皇帝离开长安,三人再聚于将军府。 郑易纯属凑数的,大多时间闭口不言,老老实实听父亲与燕叔商量。 郑恭问:将军,太贵妃那边 在对燕云戈之死有了疑问后,燕党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如果那天郑易和郭信看到的真是燕云戈和皇帝,即燕云戈还活着,那他为什么不与家人互通消息?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那么就是下一个疑问:活着的燕云戈,如今人在哪里? 燕党商量了半天,把视线转去宫中。 郑易看在眼里,愈发不安。他担心自己误导了父亲、燕叔,让他们放过真正害了云戈的人。看燕正源面临老年丧子的悲痛,原先就仅仅凭借一腔愤懑支撑。如今有了儿子依然在世上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不去查探? 话说回来,面对宫中状况,燕党难得束手无策。能在宫廷中进出的无非就是宫女太监,再有则是宫廷侍卫。但这三种人里,燕家能接触到的只有后者。偏偏天子多疑,能被他选在身边的人,都与燕党毫无关联。 燕家从前未把这当回事,毕竟燕党最重要的接班人日日在皇帝身侧进出。如今再看,却发觉其中不妙。 郭牧大骂皇帝小人之心。郑恭则冥思苦想,提出:还是得找太贵妃。 这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太贵妃在宫中多年,虽然前面刚刚清了一批宫人,可难保有漏网之鱼呢。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给自家妹妹去了信。后面果然得到消息,说虽然在太贵妃身边伺候过的人出宫的出宫,去行宫的去行宫,但早年她曾于一宫女有恩。事情发生得隐秘,只有她和那宫女两人知道。如今,宫女正在司衣司做事。 几次通信之后,燕正源知道了更多状况。譬如这些日子里,司衣司做过几次尺寸与天子并不相同的衣服。再譬如,那宫女还听人说起,这些衣服是往永和殿送去。 燕家人看着宫女传出来的尺码,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似乎与燕云戈能对上,可是仍有太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再然后,就是今日了。 宫女感念太贵妃的恩情,愿意趁着皇帝离宫,去永和殿一探。 住在里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燕云戈,看过就有答案。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燕正源、郑家父子从天明等到天暗,终于等着了宫中的传信。 却是说:今日有个宫女违背宫规,四处走动,被皇帝撞了个正着,如今已经被押进司正司了。 将军府一片寂静。 燕正源看向郑恭。郑恭深吸了一口气,客观道:倘若兰香姑姑当真在永和殿被皇帝撞见,那这般处置,不算错处。 燕正源听在耳中,知道道理是这样,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 兰香进了司正司,他们与宫中交流的线相当于直接断了。再找下个人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偏偏是她去永和殿的时候,燕正源面颊抽搐一下,兴许她已经见着人了。 郑恭没有说话。他看着燕正源,半晌,燕正源吐出一口气,侧身看向皇宫。 他心中想:再到下次皇帝离宫,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定要在这十几天里弄清楚,实在找不到人去试探,不如干脆 天子辰时出长安,当日晚间,抵达上林苑。 一日舟车劳顿,陆明煜把该摆的宴放在明天。他在行宫歇下,再去看燕云戈。 经历了整整一个白天,该压的心思已经被燕云戈压下。陆明煜与他说猎场的布置,何处有琼林玉树,何处是溪谷水流。燕云戈听着,也能露出笑脸,赞叹皇家园林雄伟辽阔。 今日先歇息吧,陆明煜最终说,明日我去猎场,有许多事要做。你若是无聊,就让安如意找些上林的图画来看。一顿,似是神伤,我也希望你能真切看到 燕云戈总自忖他摸准了天子的性子,可事实上,陆明煜又何尝不了解燕云戈呢?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立刻道:你带我前来,怕是已要冒着风险。你不说,我却知道。 陆明煜勉强笑笑。 燕云戈看着他,窝心又心动,说:我听你讲述上林风景,又有画作可以观赏,还有什么不知足? 陆明煜眉目间的笑意便真切很多,凑上前亲亲他,甜蜜地说:云郎,你这样好,我如何能离了你? 燕云戈神色柔和,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靠近,自有情动。 考虑陆明煜明日要当众骑马射鹿,两人并未做太多。饶是如此,听着天子靠在自己颈边轻轻喘息的动静,燕云戈的情绪还是慢慢涨起。有一刻,他真的在想,自己何必再被那宫女的一句话困扰。将军两个字,未必要代表什么。再说,兴许这不过是他从前在江湖上的别号。 想到这里,天子唔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云郎,他的嗓音也跟着绵软了,抬头看着燕云戈,眼神迷离,唇上带着刚刚被亲吻的红润颜色,我想等你的。 这话说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住?燕云戈彻底没了其他想法,低头,再吻住天子。 两人缠缠绵绵地睡了,睡前那一刻,燕云戈升起一种近乎于认命的情绪。他那样在意天子,最不愿意怀疑天子。 奈何到了梦里,那一叠叠的将军声响却不将他放过。 他离开华美雄壮的上林苑,来到真正草原。四侧都是茫茫青草,他与人策马于原上。天地广阔,蓝天无际。行至半程,燕云戈倏忽勒马,道:有动静。 他们身下的大地在震动。睡梦中,燕云戈清晰地知道,这是突厥人在行军。 突厥他一个江湖人,如何会梦到突厥? 燕云戈蓦地睁眼。夜色过半,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坐着,脑海中的困惑再度翻涌而上。分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自己又是一贯的好体魄,怎么如今忽然遍体生寒? 将军、草原 相撞的兵戈,浸润土地的鲜血。 燕云戈倏忽头痛。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口中发出无声地喘息。 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这时候,他身后贴来了温度。 天子不知何时醒来。 他从背后环抱住痛苦中的燕云戈,还顺势握住燕云戈冰冷的手。 云郎,陆明煜的嗓音还带了点含糊,完全是和情郎撒娇的态度,怎么不睡?呀,手这样冷。 他说着,下巴搭在燕云戈肩头,还黏黏糊糊地哼了一声。 燕云戈闭上眼,说:我 他没看到陆明煜冰冷的眼神。 第21章 揭穿(上) 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 但这不妨碍燕云戈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场面实在古怪,到了他无法纵容自己忽略的程度。 清光有事瞒着他。如果他真的是江湖人,他见到的景色为何不是涛涛江河,巍峨峻岭,乃至寻常坊市,而是塞外战场? 他身上有铠甲,在提刀斩外族,精疲力竭时常常睡在马腹之下。这根本不会是江湖人会有的生活,相反,如果他真的是将军,一切就能说得通。 梦到有人发觉了你我的事,不知不觉中,燕云戈已经能顺畅地把谎话说出口,一定要你纳妃。 讲到这里,他转头,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皇帝。 陆明煜显然意外于他的说辞。他面上佯装出的就迷蒙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目光,说:这又如何?云郎,我与你说过了。这些事,你不必烦忧。 我如何能不烦忧?燕云戈反问,你毕竟是天子。何止文武百官,天下都盯着你后宫的位置。 陆明煜皱眉,那又如何? 燕云戈说:你总要封一个皇后,总要 陆明煜打断他,坚决道:不会。 若他喜爱女郎,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和某个女子成亲,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绝不做父皇那样的人。 可他分明只对男人有感觉。既然这样,何必平白拖一个清白女郎下水,在宫里日日对镜话凄凉? 燕云戈却显得不信。他不再说话了,而是静静看着陆明煜。 瞳仁很黑,让陆明煜想到了深深潭水。只是其中并没有能将人拖进去溺毙的攻击性,唯有淡淡悲伤。 陆明煜心中挣扎。 信、不信 燕云戈轻声道: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陆明煜瞳仁一颤。他心中的天秤倒向一边,满心只剩对燕云戈的痛惜怜爱。他不无惆怅地想,燕云戈从前是草原上的海东青,如今却只能留在深宫里。诚然,燕党自作自受,如今已经是燕云戈最好的结局。可雄鹰被折去翅膀,到底令人惋惜。 陆明煜搂住燕云戈肩膀,让两人身体贴在一处,体温都融在一起。 不会,他认真地、郑重地告诉燕云戈,云郎,我知口说无凭。可往后你我还有百日、千日,你总会知道,我与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只要你,只会有你。一生一世,都不辜负你。 说到此处,陆明煜记起什么,拢起自己一缕长发。 燕云戈怔然看他动作。 他方才那样表现,仅仅是想要打消天子的疑虑。可当下,陆明煜把自己的一缕发与燕云戈的一缕发打成结,再笑盈盈看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云戈喉中酸涩,想:你若真的这样爱我,为何又要骗我? 云郎,天子又问他,你信我否? 燕云戈无法说不信。 可他要开口,脑海中又闪过梦里的图景。 信字同样难以说出。 燕云戈心潮涌动。他吸了一口气,干脆往前,以亲吻封住天子口唇。 仿若是因皇帝方才一番剖白心意而激动,情难自已。 他含着天子的唇舌,听着陆明煜低低呀过一声,很快变成配合地唇齿纠缠。两人倒在床榻上,天子的嗓音里都多了微微颤动,叫他:云郎,莫要、莫要 燕云戈稍稍起身,自上而下看天子。 天子的腿正屈起,碰在他腰上。分明已经很动情了,偏偏还要为明日正事强忍。眸中有水色潋滟,见了他的视线,又弯眼一笑,将他拉下去,咬着燕云戈的唇,低声说:明日再要你侍寝,好否?云郎,我也好想。 燕云戈只庆幸如今天昏,自己又背着窗外照进来的浅淡月色,皇帝多半看不清自己神色。 他答了一声好,嗓音是嘶哑的,显得隐忍又深情。 天子便笑。他侧过身,还是与燕云戈相拥。毕竟夜深,心境开阔之后,倦意跟着涌了上来。陆明煜咕哝一句你也快些睡,就闭上眼睛。 燕云戈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他把陆明煜往自己怀中揽了些,心想:等我弄清楚这件事,只要你没有骗我,不,哪怕你真的骗我,只要有你的理由,我都愿意继续留在宫里。 做你的云郎,等你的承诺。 燕云戈想着这些,心情同样一松,也跟着睡去。 他下了决心。首先,陆明煜身边这些人不可能和他说实话。那么,还是得再往外间去。 燕云戈琢磨着如何从众多宫人眼皮子底下离开的时候,长安城内,郑易垂头丧气,回到家中。 他昨夜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细说起来该牵累全家下狱的事。虽然也是父亲授意,可郑易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抱着这样的心情,郑易来到父亲书房,说:不是云戈。 郑恭皱眉。 郑易说:我看了,永和殿里的确有一个男人。身量与云戈相似,也同样是习武之人。不过,不是云戈,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卫。 听到这里,郑恭露出厌恶神色。 郑易也觉得皇帝太薄情。云戈没了才多久,他就如此行事?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燕叔。 思及此处,郑易头大如斗,尴尬万分。若不是他信誓旦旦说那人身形与云戈相似,燕叔怎么会抱有那样大的期望? 看了儿子神色,郑恭叹一口气,道:还是我去与将军说。 这边郑家父子的对话、燕正源的状况,燕云戈自然是一律不知。 恋耽美 ——(17) 转眼,天子在上林苑的行程已经过半。他待燕云戈是真的颇上心,从各样兽皮到自己亲猎的鹿肉,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云郎面前。但是,也绝口不提燕云戈离开行宫、在附近转转的可能性。 哗哗的削木头声中,燕云戈静静思索。 他曾经试探过。只要自己接近院门,就会有宫女太监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他说自己在门口看看,那些宫人面上还是笑,口中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不是明白的拒绝,而是以各样手段岔开话题。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三次四次,燕云戈已经能够肯定,陆明煜一定要求过,让他们看着自己,一定不能让自己出去。 他手下动作一顿,脑海里冒出一个模糊念头。 也许清光的目的就在这里。 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一旦其他人看到自己,就会暴露一些事情。 那要怎么办? 手心里的木雕已经有了雏形,是一只喜鹊。 燕云戈最近几日实在太闲。他不能出门,想练武,空间也没有永和殿院子宽敞。到最后,干脆发展一门新的手艺。 出乎意料,他做得不错。几次尝试下来,就能精细地雕刻出喜鹊的身体轮廓。方才打磨好喙部,接下来,就是再细细刻画每一根羽毛。 这是一项漫长活计。据燕云戈估计,如果一切都按照最细致的标准来,回到长安都不一定把这只喜鹊雕完。 他吹了口手边的木屑,心不在焉,想:眼看就要回长安了。一旦回去,我人在宫中,更是谁都不能瞧见。再要知道答案,是真正千难万难。事情在心头积得久了,只怕会愈发难捱。不,决不能如此。 他必须出去看看。 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是不太可能了。但若是谎称自己要歇息,从墙上翻出去应该不难。 万一被发现嗯,清光会生气吗? 会。 那么,清光会原谅他吗? 燕云戈很不愿意承认,但他似乎真的在凭借天子的宠爱,计划做一些绝对违背天子意愿的事。 他告诉自己:会的。 清光爱他,爱到愿意连皇后宫妃都不要,顶着那样大的压力,只想与他相守。 他或许会一时生燕云戈的气,却不可能永远生气。他会原谅燕云戈,至多,呃,有三五个月不能侍寝。 燕云戈掂量一下,觉得如果这是让自己安心与天子度日的代价,似乎可以接受。 他做好打算,把雕到一半的喜鹊放在一边,按照先前计划的那样,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让宫人们不要打扰。 宫人们退下了,燕云戈翻窗而出。 他身手绝佳,直到进了马厩,都未被人察觉。 燕云戈随意牵了一匹马,往外行去。 他一路小心谨慎,饶是如此,还是出了意外,被人撞见。 不过撞见他的是一个刚刚被分到上林苑当差的小太监,并未认出身前将军,只问他从何处来,这是要做什么。 燕云戈编了话答,顺利脱身。往后,他来到无人处,骑上马,随意往前。 清风吹来,他的心情逐渐鼓噪。 在这儿骑马,感觉与在宫中完全不同。 更加宽广辽阔,天高地远。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那是天子所在。而在这荒僻处,除去零星走兽之外,唯有他燕云戈一人。 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燕云戈来到一处丘前。 他拉住缰绳,马蹄腾空而起。燕云戈举目四顾,听着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丘陵之后的溪谷。溪谷往后,则是开阔无际的平原。 他知道。 他来过这里。 这一瞬间,燕云戈倏忽无比肯定。 过往的记忆依然隐在雾中。可燕云戈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 他拧眉思索。正在这时,旁侧林中传来一阵沙沙响动。燕云戈心尖一跳,意识到,有人来了。 是谁? 他转头望去。这一瞬间,心跳如鼓! 第22章 揭穿(中) 你没有死!你果然没死! 同一时间,天子仍在宴中。 场中是歌舞。歌女舞女身姿曼妙,嗓音动人。按说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但陆明煜看在眼里,莫名觉得胸闷,毫无观赏的兴致。 他漫不经心,想:这也不奇怪。我喜爱郎君,喜爱云郎。女子再如何好,我都难以放在心上。 刚勉强解释过如今的心情,李如意便端着刚刚炙好的鹿肉来了。 不只是天子面前,诸多臣子也得了赏。 陆明煜听着下方传来的夸赞声,说御厨手艺如何好,这鹿肉滋味如何鲜美,可惜分量少,三口两口就能吃掉。 真的味道很好吗? 陆明煜略有怀疑地看着眼前盘子。 要是前几天,他大约和诸臣有同感。但今天,陆明煜明显觉得,空气里的肉香带着一股子油腻气味,难以入口。 胸闷的感觉更加明显了。陆明煜喝了口酒压下去,想一想,到底拿起筷子,打算好歹尝尝。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筷子扎下去,能看到鲜亮的油冒出。 陆明煜喉咙发堵。他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继续夹了肉,往口中送去。 嚼了两口,油腻感越来越重。 尝试咽下的一瞬间,陆明煜瞳仁骤缩,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感,吐了出来。 不单单是方才那块肉,还有此前饮下的酒。 他面色发白,旁边的李如意迅速上前,面色焦灼,叫道:陛下! 陆明煜面色发沉,看着眼前盘子。同一时间,下方的臣子察觉到天子处不同寻常的动静,纷纷看来。 陆明煜闭了闭眼睛,低声说:把这盘鹿肉端下去,厨子控制起来,不要惊动太多。 李如意听了这话,面色也开始发白了:肉有问题?可这是他亲手端给皇帝的啊! 陆明煜又吩咐:宣太医来。不只是朕,给其他吃了鹿肉的人也诊脉。 李如意心中七上八下,连忙应了。 好好的宴场,瞬时只剩一片冷肃。 舞女歌女惶然退下,已经经历过一次天子被人下毒的臣子们相互看看,面上都露出凝重神色。 混乱持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太医们终于万分谨慎地做出判断,说:鹿肉约莫是无碍的。 陆明煜对这个结果也有预料,毕竟其他文武官员都没出问题。那么,很可能只是自己身体出了差错。 那朕是怎么了?天子问,你们方才为朕诊脉,有什么结果? 几个太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模一样的头痛。 陛下的脉象太奇怪了。要说有问题,似乎谈不上。可要说没问题,他们却都察觉了一丝怪异,偏偏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这话是不能明白说出来的。实话讲了,岂不是告诉皇帝自己就是个废物,不配领差? 所以到最后,资历最老的院判被推出来,谨慎地说:陛下这些日子食了太多荤腥,有些积食,这才肠胃不适。 这是最保险的回答。根据皇帝的症状来看,也谈不上欺瞒。 陆明煜听着,目光落在院判身上,问:可要喝什么药? 那倒不必,在没有弄清楚皇帝脉象中的那抹古怪是什么之前,院判不敢随意开药,吃些好克化的东西即可。微臣这儿有个山楂汤的谱子,倒是能写给陛下。 那就下去写。陆明煜听着山楂两个字,想到其中的酸味儿,口舌生津,的确有些兴趣,李如意,待会儿按照张院判的方子熬好了,给朕送来。 李如意嗻了一声,几个太医被带下去。陆明煜抬眼,再看看关切看着自己的文武百官,扯起唇角笑了下,说: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既然来了上林苑,也莫要总拘在这儿,还是要去场上潇洒快活。 说完这句,陆明煜便离去了。 肠胃不适,带动得嘴巴都跟着发酸。客观来讲,其实谈不上大问题。他年少在外建府,期间自己扛过去的大病小病不知凡几。可当时不觉得自己要对谁诉苦,如今却想去见云郎,告诉他自己不舒服。 陆明煜暗笑自己软弱。 想到云郎听到自己示弱,面上会出现的种种表情,天子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一路回到寝殿,在院中未见燕云戈的身影。眉尖没来得及拧起,就听宫人来报,说:云大人方才说要歇些时候,如今还睡着呢。 陆明煜眉尖一挑,想:难怪我与他相见时,他的精力总好过我,原来是白日歇过了。 他心里琢磨,待会儿要怎么拿这话打趣云郎。顺手阻止了宫人去叫燕云戈的举动,准备自己去给情郎一个惊喜。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陆明煜轻手轻脚,推开屋门。 屋中寂静。 他面上含笑,转到床前。 床上空空如也。 陆明煜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回过头,看向守在寝殿里的宫人。 他嗓音很淡,几乎听不出怒意。李如意却知道,天子已经恼到极点。 陆明煜问:你们的云大人呢? 宫人起先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大着胆子往前看了一眼,才惊呼:云大人不见了?! 陆明煜面色终于沉下,说:去找! 燕云戈已经和那个从林子里冒出来的青年聊了好一会儿了。 说来也巧,对方竟然是个熟悉面孔。元宵那天,他和天子在面摊前关扑,就被此人夸赞一番。后面在放花木偶前遇见,对方又冒出来,说想要结交他。可惜那会儿燕云戈刚要朝陆明煜剖白心意,就被此人打断,心情谈不上好。加上和皇帝出门在外,总要顾及天子安危,于是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就直接与陆明煜离去了。 如今却不同。 见了他的面孔之后,那青年露出震惊、错愕等一系列表情,最终定格在狂喜。 云戈!青年驾马奔来,绕在燕云戈身边,因为心情过于激动,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没有死!你果然没死! 燕云戈静静听着。 他想:他认得我?还说我没有死?难道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吗? 燕云戈谨慎地判断着,又听青年说:看到你好好的,燕叔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燕云戈眼皮一跳,看着那青年,叫他:郭信。 郭信哎了一声,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毫无过去记忆,如今能叫对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他在元宵那天的自我介绍。 他自己有无数问题,如今迫不及待说出口:云戈,你到底在搞什么!既然无事,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不光是燕叔,就连太贵妃也难过许久。郑易那小子还说,你八成被那狗皇帝留在宫里,所以他要趁机过去瞧瞧。没想到,哈哈,原来你在这里!倒是让我瞧见了。 燕云戈听着前半段,正皱眉,就听到狗皇帝三个字。 他的脑子开始丝丝缕缕地痛。郭信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燕叔太贵妃郑易一个个熟悉的称呼,让燕云戈脑海中开始闪动一些画面。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说:你竟这样不敬天子?! 郭信震惊:若没有你家,他能当什么皇帝?当初见了我,他还得老老实实叫一句将军呢。云戈,你到底怎么了?! 若没有你家,他能当什么皇帝 燕云戈唔了一声,头痛欲裂。 到这会儿,郭信终于看出好友的不对。他连忙扶着燕云戈下马,口中还在念叨:那狗皇帝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云戈,云戈! 他还在说些什么? 燕云戈不知道。 他被扶着,在草丛中坐下。郭信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燕云戈眼前一黑,终究晕了过去。 郭信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正要扛起燕云戈上马,忽又听到一片马蹄声。 一盏茶工夫后,陆明煜听到外出找人的近卫来报,说云大人找着了,正在把人往回送呢。 陆明煜正在喝一碗山楂汤。下肚之后,胸闷、恶心的感觉被缓解颇多。 心中的烦闷、不安却没有散去。燕云戈为什么会不见了?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好好待在院子里。两人在一起,有那么多辛苦不易。他承担来自外界的压力,而燕云戈负责被拘于一小方天地的孤寂。 可现在来看,燕云戈只是话说得好听。在宫中,他不管往什么方向去都只面对宫墙,所以乖乖待在永和殿里。来上林苑时则不同了,一门之隔,就是广阔天地。他还是要离开,还是要违背诺言。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算了。人找到了,就是好事。 他嗯了一声,听近卫吞吞吐吐,又说:云大人被找到的时候,正和郭大人在一起。 陆明煜眼皮一跳,问:你说哪个郭大人? 近卫的头愈发低下去,回答:郭信。 这句话后,只听咔嚓一声,天子手上的瓷碗落在地上,连同里面的山楂汤,碎了、洒了一地。 第23章 揭穿(下) (一更)他爱云郎。 不过半天。 宫人跪了一地, 李如意满脸焦急忧切,上来看天子的状况。 陆明煜垂眼,听过这李如意小心翼翼问自己有无伤到的动静, 怔怔地想。 早晨的时候,他还与云郎一同醒来。 他知道燕云戈最近闲来无事,找了木头来雕。对这种不用出门的爱好,陆明煜非常赞同。他问燕云戈有无成果,燕云戈便朝他笑。陆明煜看出这是不想告诉自己, 便玩笑说,他可以去问宫人。燕云戈听着,有些无奈地样子, 拉过陆明煜吻一吻,说:就不能等我两天? 陆明煜听着,生出期待。 他隐隐猜到云郎会刻出什么,更知道, 燕云戈要将静心雕出的东西送给自己。 从小到大,陆明煜收到过无数礼物。哪怕是对他这个儿子不甚喜爱的父皇,也曾赠他无价金玉、上好笔墨。从这个角度来说, 燕云戈要送他的东西实在谈不上价值。可只要想到其中蕴含的心意, 陆明煜就有了十分甜蜜。 恋耽美 ——(18) 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对燕云戈是爱是怨。如今,天子却明确知道, 他爱云郎。 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想要与他一生一世。想要将云郎藏在金屋里,永远、永远不让他人接触。 可现在,近卫告诉他,云郎不单单是出去了, 还遇见郭信。 郭信与燕云戈自幼一同长大,两人之间的情分自不必说。在陆明煜还是皇子的时候,郭信有时对他出言不逊,燕云戈可从未为陆明煜说过什么。 到如今,这两个人遇到了。并非元宵那日戴着面具的匆匆一见,郭信一定已经认出燕云戈。这种时候,他会对燕云戈说些什么,而燕云戈又会是什么态度? 陛下,外间又来了人,急急向陆明煜报,云大人回来了!人还昏着,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 陆明煜一怔,从自己的思绪里挣出,脱口道:怎么就昏了? 说罢,他眼神一厉,重新看向最初来报信的近卫。 近卫忐忑非常,说:卑职等寻到云大人的时候,大人便昏着。当时郭大人在他身畔,仿佛也不知道云大人是怎么了。头领让卑职先回来传信,再由人护送云大人回来。 陆明煜听着,眼神一点点亮起。 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 按照侍卫的说法,燕云戈很可能原本就晕着,只是被郭信撞见了。 快将人带来。不,直接安置到床上。天子吩咐,是什么时候让人去寻太医的?再去个人,一路帮着拎些东西,也能早点回来。 有他的话,一屋人迅速动了起来。燕云戈被侍卫们抬进屋中,陆明煜往前去看,见他面色苍白,不知是因回来一路的颠簸,还是因为此前遇到什么。 他一阵心疼,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燕云戈的面颊。 触手冰凉。陆明煜再吩咐:拿个暖炉来。 等暖炉的时候,他亲身上阵,捂住燕云戈两只手。 心情平复一些了,但思绪还是很乱。云郎为什么会晕倒?他平日身体从来康健,陆明煜自己病上十次,燕云戈恐怕都不会病一次。 正想着,暖炉来了,太医也来了。 陆明煜亲自接过暖炉,将其塞在燕云戈的被子里,随后让出位置,让太医给燕云戈诊脉。 来的正是早前那位给陆明煜写了山楂汤食谱的张院判。他刚回在行宫的歇脚处没多久,又有人来传唤。张院判一路心惊胆战,唯恐自己误判了天子的脉象。一路几乎想好一家子的死法,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云大人出事了。 想到云大人,张院判心情复杂。不过他既然早早上了皇帝这条船,就不会想着下去那天。 如今他给燕云戈搭脉。皇帝在一边看着,张院判冷汗涔涔。过了好一会儿,才含混地说,云大人多半是思虑过重,这才昏倒。 思路过重?陆明煜琢磨一下这四个字。能在这间屋里的,都是一家老小都被捏在他手上的人。他干脆直接问出口:他会想起之前的事吗? 张院判哆嗦一下,没想到皇帝会这么不顾忌。但他又真的没法给皇帝一个答复,人脑子里的事情,哪里是摸脉能摸出来的?别的不说,一直到现在,太医院都没搞明白当初的毒药是怎么起了作用,让燕将军失忆而不死。 他这副表现,被陆明煜看在眼中。 陆明煜又开始心烦,说:行了,先开药吧。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应了。陆明煜深吸一口气,看看床上的燕云戈,又想起和近卫们一同回来、如今正被拘着的郭信。 他面色一点点沉下。 上林苑中有狼,有熊,有虎。 按照近卫的说法,他们找到燕云戈和郭信的时候,这两人身边再无旁人。 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他不会是和郭信密谋相见。这的确是偶遇,而在那之前,郭信独自一人,在上林苑中游荡。 倘若遇见什么凶兽,不敌败退,甚至成为兽口之食,也是寻常事吧? 郭信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被皇帝预定给上林苑中的猛兽。 他在屋中左右踱步。时不时往出看一眼,见到几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天子近卫。 他脑子不好,却也看出情况不对。 那狗皇帝一定是对云戈动了什么手脚!如今还把自己关在这里,明晃晃有问题。 想到这里,郭信干脆迈开步子,要往外走去。 他的思路非常简单:既然皇帝把云戈藏起来,自己就反其道行之,把云戈还活着的事情宣扬出去。 这么一来,无论狗皇帝要做什么,都没法得偿所愿。 走到一半,郭信被天子近卫们拦下。 左右都是拿着兵器的人,郭信看在眼里,活动一下手脚,嘴巴里喃喃道:还是在北疆的时候松快。回长安之后,身子骨都要僵了。 他父亲郭牧素有莽将之名。郭信子承父业,同样有一把子力气。 面对朝他刺来的刀剑,郭信丝毫不惧。他迎面往前,劈手从一个侍卫手中夺过剑来。又撇撇嘴,颇为嫌弃:这什么玩意儿!轻飘飘的,你们就靠这个装模作样? 分明是数个近卫围攻他一人,却硬生生被郭信打成了他以一挑十。转眼,近卫们倒了一片。郭信从他们手中寻了把长刀,在手中掂量一下,勉强满意,随后往外行去。 此前打斗的动静引来更多侍卫。郭信最先还记得好歹,只拿手上的刀作势,真正伤人都用拳脚。到后面,却愈发兴起,大笑道:我当大名鼎鼎的皇帝近卫有多少本事,原来不过如此!一群窝囊废,去了北疆,怕是连三天都活不过。 一边说,一边提刀往前。 眼看刀上沾了愈多血,郭信找回几分在北疆时的痛快。 郑易曾说,若说云戈是破军星下凡,那郭信便是七杀星。云戈虽时常以身犯险,却都是审过时,度过势,以得胜为目的。郭信则是真正刚烈偏激,好杀好斗。 过去,郭信对这话不以为然。如今再想,却觉得热血沸腾。 他早就觉得长安无趣,想回北疆!可老皇帝忌惮燕家势大,战事一结束,就赶忙把人召回长安,连带郑叔、阿父,一样被拘着不得离开。到了新皇帝上位,也用上一样的手段。 许久没开过杀戒了。不如,今天 正当此时,郭信耳边传来一声暴喝:郭信,你做什么! 他满面是血,提刀望去。 皇帝不知何时走出寝殿,被众近卫环绕,朝他看来。 陆明煜是真没想到,短短时间,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不过他面上震怒,心里却冷静,想:这下倒是方便。一个行刺天子的名头放在郭信身上,治他死罪绰绰有余。这是郭信自己惹出来的事儿,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任燕党有千般本事,也再翻不出一丝水花来。 郭信不知陆明煜这些考量。听了陆明煜的问话,当即反问:你说我做什么?! 平素有郑易和他待在一起,在郭信冲动时总能将他拉住。今日却只有郭信一人,他便无所顾忌,骂道:姓陆的,你当初为了上位,可是在燕叔面前伏低做小!见了我,也客客气气。可如今呢,你是不是要学之前那些皇帝,玩儿那劳什子兔子死、走狗烹?! 陆明煜面沉如水,冷冷地看他。 在他眼中,这一刻,郭信真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甚至没有显出多少怒意,口中淡淡纷纷:还不将人拿下? 愈多近卫从他身畔涌出。郭信杀得兴起,可毕竟是孤身一人。不久之后,他被人卸了武器,强压着跪在地上。饶是如此,郭信仍然不服,恶狠狠地瞪向陆明煜,继续骂:好啊你,当初燕叔就不该选你!原先以为是一个老实的,谁想到 旁侧近卫、宫人们只恨没法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还要听郭信说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陆明煜面无表情,说:平夷大将军郭牧之子郭少将军欲行刺朕,以谋反处之。行了,拉下去吧。 郭信还在挣扎。他满面是血,还要再骂。 陆明煜看在眼中,此前的胸闷、恶心感又一次浮出。 他不欲在众多人面前露怯,此刻厌烦地摆一摆手,嗓音微哑:还不赶紧拖下去? 天子近卫听令,加大了手上力气。 眼看郭信被堵住嘴巴、即将被拖出院子,陆明煜身后突然传出响动。 一人喝道:住手! 一边说,一边从屋中绕出。 第24章 交易 (二更)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正是燕云戈。 他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 衣着都显得凌乱。头发散乱地披下,一张俊脸仍带苍白,神色却是沉郁无比, 谁都不许动他! 李如意、张院判等人跟在他身后,面上俱是焦色,李如意还在劝着:大人,您怎么就起来了!陛下吩咐过,要您 燕云戈冷冷看他一眼, 李如意瞬时噤声。 燕云戈又看向陆明煜,要求:把人放了。 陆明煜一怔。他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一刻之前,自己担心着燕云戈的状况, 忽而听到门外动静。 他同样问:你怎么起来了?比起方才与郭信讲话,天子嗓音柔和不少,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正好张院判在,你若有什么不好, 和他说就好 说着、说着,他看清楚了燕云戈面上的表情。 冷漠、嘲讽,恰似两人第一夜后的那个清晨。 陆明煜的嗓音一点点低下去, 面上的焦灼、忧虑在这一瞬间散去。 不要逃避了, 这根本没有意义。 燕云戈。 时隔数月, 天子再度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半是叹,半是笑, 说:你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燕云戈没有应陆明煜这句话。 他重复:放了郭信。 语气生硬、冰冷。不似臣子对天子讲话,更像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 陆明煜听在耳中,被激起怒意,冷笑:郭信在朕的寝殿外打杀侍卫,又对朕出言不逊, 朕斩了他都是轻的,你却要朕放人?燕云戈,你是何居心! 清晨时还浓情蜜意、对短暂相别依依不舍的人,到现在,成了剑拔弩张气氛。 原先已经说服自己将军和陛下一定有大图谋的李如意晕头晕脑,彻底想不明白当下发生了什么。 而燕云戈皱起眉头,再往前去。 他原先已经离陆明煜很近,此刻更是来到陆明煜身前不足一尺处。 天子近卫呼啦啦地涌上前,想要护卫皇帝。但陆明煜将他们挡下,直面燕云戈,丝毫不怯,怒道:怎么,你要和他一起反吗? 燕云戈听着,面颊微微抽搐。 他强忍着怒意,一字一顿道: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陆明煜听出燕云戈语气不对,心猛地一沉。 想到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燕云戈咬牙切齿,却还记得压低嗓音,说:是我要和郭信一起反,还是陛下要除燕家而后快? 陆明煜: 他咬牙,眼神幽幽,看着身前男人。 陛下今日是要把我,把郭信,把所有人一起毒死吗?燕云戈冷笑着问,还是让我和郭信一起走出去,告诉诸人,我过去数月是在为陛下办事,因太过机密,于是与陛下一同演了一出戏? 他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落在陆明煜面颊上。 这番话音实在隐秘,也独独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陆明煜听明白了,燕云戈在和他提出一笔交易。 郭信今日言行属实大逆不道,别说斩他一人,郭家上下一同下狱都很应当。但燕云戈不愿看到他的好兄弟落得这般下场,于是把当初他被下毒一事拉出来,告诉陆明煜,他可以不宣扬自己中毒的真相,前提是陆明煜放过燕云戈。 如此,也算得上一命换一命。 陆明煜想明此节,喉咙发紧。 陛下还要想多久才能决断?燕云戈又问。一句话后,话锋一转,厉声道:放了郭信! 陆明煜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 事情发生德实在太快。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人,现在却成了这番模样。 但是、但是 天子的眼睛缓缓闭上。 他扪心自问:我难道就没有料到这么一天吗? 不。早在决心留下燕云戈的那一刻,陆明煜就知道,一旦燕云戈恢复记忆,事情就绝对无法善了。 如今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状况。他们相互拿捏住对方,可以让彼此投鼠忌器。 偷来的温情散去,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 再睁眼的时候,陆明煜视线清明,侧过头,嗓音还是从容的,说:放开郭少将军。 侍卫们动作微顿,到底还是听令。 郭信感受到身上的压力松了,立刻起身松活筋骨。 侍卫们警惕地看他。郭信扯起唇角,正要笑出声,就见燕云戈迎面走来。 郭信一愣,记起当下最要紧的事,迎上前问:云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燕云戈脚步一顿,侧过头,瞥一眼身后静立的天子。 他半是回答郭信,半是告知陆明煜,说:我此前为陛下办差,如今差事了结,也向陛下复过命。如今该回长安,去见一见父亲。 郭信眼角抽了一下,面上又露出那种费解、困惑交织的表情。 燕云戈看他片刻,心想,把这家伙留在这儿,说不准还要出什么事端。 他干脆问:你要与我同归长安否? 郭信听着,立刻回答:好!一顿,还要与我阿父说一声。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轻声说:是该如此。 两人讲到这里,燕云戈象征意味地朝天子拱手,往后便带着郭信离开天子寝处。 陆明煜就看着两人背影。等到人彻底消失了,他紧绷的肩膀忽而松下,像是泄了气。 满院侍卫、宫人皆不敢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天子说:行了,都退下吧。 恋耽美 ——(19) 李如意瞳仁微微缩小,看向天子。 陆明煜垂眼站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语气轻飘飘的,说:朕要歇息些时候,莫要来打扰。 李如意听着这话,心尖颤了一下,直觉不妙,却也做不了什么。 他只能用一贯的小心翼翼,回答:嗻。 话分两路,再说离开的燕云戈与郭信。 郭信的脑子仍然乱糟糟的。他怀揣了无数问题,也试着问出一些。不过燕云戈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道:你我先去见一见郭叔叔,之后咱们就回长安。停一停,嗓音里带上几分踟蹰,我爹这些时日,怎么样了? 郭信听了前半句,因心里想着事,只含混地应一声。到后半句,他倏忽反应过来,问燕云戈:你果真是替那皇帝办差去了?竟是难得机灵一回,若真如此,燕叔怎会! 燕云戈听出他话音中的不对,追问:我爹如何了? 郭信眼神复杂,道:你办差,办的是连燕叔都不知道的差?我看燕叔,就是当初咱们在冰天雪地中追突厥残部时,都不曾这样支撑不住。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中一怮。 他不言。郭信看着他的神色,模模糊糊明白一些。 他双目瞪圆,抬高嗓音,问:是那狗皇帝囚了你,对不对?云戈!他那样对你,咱们还忍个什么?! 说着,竟是要反身回天子住处。 燕云戈看出郭信动作,一闪身,挡在好友面前。 郭信犹自怒意汹汹,说:你让开! 燕云戈道:郭信! 同样是针锋相对的气氛,又与方才燕云戈与陆明煜相对时截然不同。 我知你是为我好。燕云戈拿出耐心劝好友,但当下,你我去找陆明煜麻烦,算是什么? 同时,他心中也有动容。 郭信是真心实意为他,他怎会不知?相比之下,陆明煜 燕云戈暗暗冷笑。 郭信嘴巴里嘟囔了几句,燕云戈说:他方才就想直接拉了你去砍头。再回去一趟,我也保不住你。 郭信吸一口气,记起什么:对,你是和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放我走? 燕云戈说:没什么,快走。 郭信却不信。他这人莽撞之余,也有几分直觉在,此刻道:那狗皇帝前一刻还要杀我,听你说了几句话就放我。云戈,你不会是答应他,不把他囚禁你的事往外说吧? 燕云戈不言,心想,郑易对郭信的评价果真不曾有错。 若说郑易是老谋深算的狐狸,郭信就是横冲直撞的野牛。偏生还真能被他找出重点,过去也数次带着军队直接撞上突厥人。 郭信已经开始懊恼,说:照这么说,我今日实在不该从那屋子里冲出来? 燕云戈看他一眼。虽然不清楚此前发生过什么,但从他醒来以后见到的一切来看,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不,燕云戈说,你应该出来。 郭信要是不出来,他也不会被外间动静吵醒。 倘若等他从昏睡中自然苏醒,郭信还在不在世上,都是两说。 想到这里,燕云戈后怕不已。 郭信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但他能听出来,燕云戈说的是实话。 正巧,两人已经俩到郭将军郭牧所在的院子。郭信搔搔头,没再说什么,跟着燕云戈进入其中。 第25章 绞痛 (三更)依你看,朕究竟是怎么 老将军郭牧的性子与他儿子极为类似。如今见了大活人燕云戈, 反应也和郭信差不多。 先是震惊喜悦,到后面,反应过来过去几个月里曾经发生什么, 瞬时暴跳如雷。 不过他到底比郭信年长。怒过之后,不会和郭信一样冲动行事,而是先把儿子打发出去守卫,确定左右没有第四双耳朵了,才单刀直入, 问燕云戈:云戈,你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燕云戈听着,知道当世可信之人中, 郭牧一定是排在前列的那一个。 他没有隐瞒,回答:皇帝知道三殿下留下的小殿下了。 郭牧瞳仁微微收缩。 他眉头皱起,神色顿时严肃,低声说:小殿下如今 燕云戈道:他没有动手。一顿, 仔细回想陆明煜在过去几个月中的种种行为,约莫还是不把一个孩童当做威胁吧。 郭牧不言。他沉思片刻,到底问:你现在是如何打算? 燕云戈回答:先回长安。 郭牧点头, 知晓自己的确不是个合适的商议对象。他想一想, 又叮嘱:把阿信带回去。他那个性子, 我担心他留在这里误事。 至于他自己,好歹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盐, 总不至于还和毛头小子一样冲动。留在上林苑,也能摸清皇帝近日动向。倘若哪里异常,也好及时提醒将军。 想到异常,郭牧忽而一笑,用轻松语气道:皇帝怕也是心虚。今日宴上, 他莫名就召来太医,说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怕是有毒。折腾许久,才把我们放回来。 燕云戈听在耳中,眼皮跳了一下,没说话。 按理还是要问问的。并非出于对陆明煜其人的关切,而是为了知己知彼。可他现在又深深排斥一切与陆明煜、与过去数月间两人关系有关的事,于是到底未曾开口。 郭牧也没太放在心上。他只把这当做一个让自己人松快些的玩笑,说完之后,便道:行了,事不宜迟,你们快回长安吧。将军知道你还活着,不知该有多欣慰! 燕云戈喉间一涩,点头。 母亲去世多年,他们父子二人说是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陆明煜此前的做法,不知让阿父承受了怎样的锥心之痛。 想到这里,燕云戈归心似箭。 他与郭信一同快马离开上林苑。回长安的二十里路程,燕云戈在过去两年中曾无数次跨马行过。 已经是三月末的,春寒渐去。 林中鸟鸣声声,伴着马蹄踏过官道的哒哒声响。 初时,郭信还会与燕云戈讲话。到后面,嗓子干了,长安近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未再开口。 燕云戈思绪归拢,有精力去想其他。 陆明煜觉得事情变化太快,好好的情郎在半日之内成了仇人,燕云戈的心绪则更要复杂许多。 除了对父亲的忧虑,还有对过去数月经历的深深屈辱。 他竟然信了陆明煜的话,竟然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可以在深宫中过上一生,就因为什么今生只有你一人的承诺! 他是燕家大好儿郎,却被陆明煜当做宫中区区侍君,甚至因此对他感恩戴德,觉得皇帝也有诸多不易! 想到这里,他就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可是不行。 马背上,燕云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旦动手,燕家就从报国忠臣变成乱臣贼子。 还要从长计议。 可陆明煜会给他们时间吗?他能从最危难时带走郭信,很大程度是缘于陆明煜当时被他恢复记忆的事砸懵,没有来得及反应。等到春猎结束,天子归长安。那时候,燕家面临的挑战才要刚刚开始。 陆明煜知道了燕家藏匿三皇子之子的事。他不满意燕云戈对此含糊其词的态度,能因此直接对燕云戈下杀手。 想让皇帝放下戒心,必须得想个法子。 马蹄声中,燕云戈的思绪一点点远去。 同一时间,上林苑。 陆明煜起先挥退宫人,独自待在房中。 但他很快发觉,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虽是行宫,可他来这儿的数日,都是与云郎同住。 站在窗边,能想起云郎从身后抱来、轻吻他耳畔的动静。转到案前,仿佛听云郎在笑,还压下陆明煜手中的书,和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说:清光,我等你这样久,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还要我等。 他睁眼闭眼,身侧都是云郎的气息。有很多个瞬间,陆明煜觉得方才一切都仅仅是荒诞大梦。自己其实刚刚回来,云郎还在歇息。 可他往床榻上看,只能见到一片空。 守在外间的李如意只听到吱呀一声,原先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了。 皇帝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面色苍白,神色却显得冷峻,吩咐:备马,备弓。 李如意嘶一声,问:陛下? 陆明煜瞥他一眼,眼神同样是冷的,说:既是春猎,总不能总是拘在房中扯起唇角,竟是笑了,朕方才才这样对诸臣说过,如今正该以身作则。 李如意犹豫一下,看出天子心情实在不佳。 他放弃去想皇帝和将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陛下想去打猎,不算坏事。 李如意应下了。不多时,天子带着自己的近卫离开行宫。 他们策马前行。从小到大,陆明煜少有的几次纵马狂奔经历都发生在办差的时候。当时满心都是差事,只想着早些解决了,早些向朝臣证明自己。作为皇长子,他理应有天然优势。只要表现得过得去,就总有一批读书人倒向他。 大约是因为这个,陆明煜其实没有仔细感受过骑马。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会那么不同。 颠簸之下,腹中隐隐发痛。心跳加快许多,手指都开始颤抖。 大颗大颗汗水从他鬓角滑落。疼痛好像愈来愈剧烈了,以至于陆明煜很难分辨出周围人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胯`下的马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近卫们驱赶了一些小兽过来,也有人在旁边递来弓箭。 兴许 接过弓的时候,陆明煜想。 这会儿的不舒服,都是因为中午没好好吃东西,以至于饿得难受吧? 他一手持弓,一手拉弦,缓缓将其拉成一个满月。 眼睛微微眯起,箭矢朝被围困的猎物瞄准。 耳畔又传来云郎的声音,那是他与天子最亲昵的时候。他从身后环抱着陆明煜,不知是真正教导天子,还是仅仅接机与情郎亲近。一边给陆明煜调整拉弓的姿势,一边还轻轻咬一下他的耳廓。待陆明煜觉得痒了,再拍一下他的腰,说:清光,定心。 定心。 陆明煜头脑发晕,咬牙坚持。 他看准了猎物。那只是一只兔子,在近卫们的围困中惊慌失措地四处躲避,却逃不开马蹄。 天子拉弦的手终究一松。箭矢飞去,直直冲向兔子所在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以至于在看到箭矢偏了一寸时,人们一起发出遗憾声音。 那之后,才有人意识到:陛下? 陛下! 天子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仍然拉着缰绳。 弓落在地上,此刻再无人留意。 陆明煜只觉得腹中的绞痛几乎将他吞噬。恍惚之中,他甚至感受到一点热流在自己身下涌动。 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到最后,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午膳里果然被下了毒吧?如若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痛。 一天之中,张院判被召了第三次。 他刚刚喝完一杯压惊茶,就又被提溜到皇帝住处。这一次,要诊脉的对象又是皇帝本人。 张院判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尤其是皇帝靠在床头,始终看他,汗湿的头发贴在面颊上,乌发衬得面色愈发白得不正常,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黑沉沉的,嗓音发飘,说:院判,依你看,朕究竟是怎么了? 张院判说不出话。 他的冷汗已经把内衫完全浸透。手指搭在皇帝腕子上,竭尽全力去分辨天子的脉象。可是不对,哪里都不对。 天子扯了扯唇,又问:照院判看,那盘鹿肉,真的绝无问题? 张院判嗓音都发颤,回答:微臣愿以身试之! 陆明煜眼睛眯了眯。 他没说话,李如意却已经上来了。 李如意附身对陆明煜说了些什么。陆明煜听着,点头,面色还是很差,却说:这就不必了。那块肉,朕早前拿去喂了一条狗。如今看,狗都无事,朕不过吃了半口,想来更不会有问题。 张院判冷汗涔涔,不敢答话。 陆明煜看他这样,心中厌烦:可若不是鹿肉,又会是什么缘故?院判,你可要给朕一个准话。 他说到最后,神色一沉。 张院判腿肚子发软,噗通一下滑在地上。他脑子乱七八糟,电光石火的工夫,想到:倘若陛下是女郎,这脉象便是滑脉了。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要让我家被满门抄斩?! 张院判只能低下头,说:微臣无能,此前竟是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脉象。还望陛下给微臣些时间,好让微臣回去查询医书。 第26章 梦里 (四更)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 陆明煜能看到他面下逐渐凝聚的汗滴。 竟是怕成这样。 陆明煜知道, 张院判一家老小都被自己捏着。要真有那个心气背叛,也不必等到今日。现在这么说,恐怕自己得的兴许真是什么疑难杂症。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疲惫道:那就去查。依院判看,朕要用什么药吗? 听到这句话,张院判知道自己保住性命。他浑身瘫软,却还是绞尽脑汁,回答:微臣可以给陛下开一些温和的养身药物。 一边说, 一边在心中计较:现在还不知道皇帝到底怎么了,其中药性不能和任何药物冲突。 这种东西,其实不会有太大用处。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不是摆明了告诉皇帝,自己就是个废物。 嗯,开吧。皇帝吩咐,又说, 朕乏了,你们都下去。 有他这句话,宫人们屏息静气, 小心翼翼地出门。 屋中安静下来, 又只剩下陆明煜一人。 他此前出门狩猎, 是希望少想些与燕云戈有关的事。当下腹中疼痛未消,心中满是身上的痛苦、不适, 倒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得偿所愿。 恋耽美 ——(20) 天子嘲讽地想。 身上很凉,所有热度都被疼痛带走。出了一会儿神,小腿边上的热度短暂地唤回陆明煜的意识。他先是本能地靠近了暖源,随后记起来,这是此前自己吩咐着为云郎备下的暖炉。 屋外, 刚刚出了门的李如意听到一声重响。 李如意惊呼:陛下! 说着,下意识推门去看情况。 动作到一半,天子带着怒意的嗓音传出来,命令:出去! 李如意不敢往前了,可到底担心皇帝。如果陛下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了事,后果怕是难以设想。 这样僵持半晌,里面又传来一声:朕没事,出去吧。 嗓音平和许多,略有嘶哑,可毕竟没有之前那样情绪不稳。 李如意犹犹豫豫地后退。 屋门再度关上前,他似乎还听到一句:普天之下,还在关心朕的,怕是只有你了吧? 李如意一怔,不知作何言语。 至于陆明煜。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竭力去想一些疼痛以外的事情。 燕云戈再度出现,朝上势必要有一番风雨。自己算是和燕家撕破脸,燕家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动作好痛啊,为什么这样痛? 不知不觉中,他掌心贴在自己衣裳下。小腹上一片薄汗,粘腻冰冷。 陆明煜又想:此前看下裳,仿佛还出了血。只是不知道那血从何处来,院判也什么都没看出这样痛、这样痛。 像是有一把刮刀捅入他腹中,左右翻搅,刺得陆明煜血肉模糊。 迷迷糊糊中,天子甚至生出几分我会生出这样古怪的病症,也不知往后能活多久。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给燕云戈那杯鸩酒的念头。 一叠叠心思里,陆明煜心力憔悴,到底还是睡去了。 他又走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里。陆明煜花了些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上次遇到这般光景,他回到了与燕云戈初见的牡丹丛中。而这次,他 听到了几声笑音。 眼前的一切逐渐明亮起来。不再是御花园,而是某处宫室。 四处都是素雅的布置,显示出主人喜爱清净的性格。 陆明煜微微一怔,见到窗前的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一起看着窗边围栏里的什么。兴许是陆明煜到来的动静吸引了她们,其中那个小女郎回头,见着陆明煜,立刻惊喜地笑了,叫他:皇兄! 一边说,一边朝陆明煜跑来。 她人小,个子矮,跑也跑不快。但小姑娘不在意,她手上提着裙摆,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 陆明煜看在眼里,忍不住上前。 他和小姑娘相会,小姑娘眼神明亮,就再叫一声:皇兄 六七岁的孩子,只到陆明煜腰高。平素是腼腆性子,也只有在陆明煜面前,会露出灿烂笑脸。 此刻拉住陆明煜的手,要他一起往前,嘴巴里说:快来快来! 陆明煜眼眶微酸。他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下一幕,却美好得让他不愿醒来。 仍然在窗边的大女郎无疑是徐皇后。至于此刻拉住陆明煜的小姑娘,则是陆嫣。 陆明煜的妹妹,在永耀九年落水身故的二公主。 徐皇后去世那年,陆嫣不过两岁。这么小的皇女,按说总要跟在母亲身边。可徐皇后人没了,陆明煜又是个皇子。到最后,陆嫣还是被嬷嬷们抱去了凤阳阁。 陆明煜想要日日见到妹妹,于是每天都要早起晚睡,好尽快完成太傅布置下来的功课。自然辛苦,但他也甘之如饴。母后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妹妹,而他自己已经见过很多宫中的倾轧,怎么可能放陆嫣独自一人。 这种环境下,兄妹两个的年岁一点点增长。到陆嫣六七岁时,有一天,短暂相会后,陆明煜又要离开。陆嫣舍不得兄长,又懂事,不愿强拉住陆明煜。她眨巴一会儿眼睛,只问:皇兄,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陆明煜意外,陆嫣又说:我听嬷嬷讲,她在家时,也会给奶兄说故事。 陆明煜明白了。陆嫣平日见得最多的就是乳母嬷嬷,可两边到底是主仆关系,并非真正亲人。今日这么说,恐怕是什么时候听乳母嬷嬷提起,心里便总是惦记。 陆明煜答应下来:好。下次见面,一定给你说许多故事。 陆嫣满足了,认真地说:不用许多,一个就好。不过下下次,下下下次,都要有。 陆明煜忍俊不禁,一律点头。 可他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和妹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准备好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就听闻妹妹落水的消息。 而与陆嫣同在池边的,还有淑妃诞下的皇长女。 最初的时候,有人告诉陆明煜,陆嫣是被大公主推下水。可不到半天,所有人的话音又都变了,只说二公主淘气,这才自己滑入水中。至于大公主,她从始至终都未接触陆嫣,此事自然与她无关。 陆明煜听着宫人改口,心中自然不忿。他想要讨一个说法,可父皇 陆明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步路工夫,他和妹妹来到窗边,也见到窗前的徐皇后。 徐皇后还是陆明煜记忆里最好的样子。没有后日里的消瘦、苍白憔悴,面色都是红润的,招呼陆明煜,说:清光,快来看。 陆明煜不再回忆过往。他压下苦闷心情,让自己沉浸在当下一刻的静好气氛里。先朝母后笑笑,说这就来,同时心想,也不知道嫣儿和母后是要自己看什么。 抱着这个心思,他低头,总算见到了围栏里的存在。 那是一个小小的婴孩。被襁褓包裹着,以陆明煜年幼时照料妹妹的经验来看,比寻常孩子要瘦一些,看起来又红又皱,哭起来的动静跟猫崽子一样,大约是在娘胎里就过得不好。 再细细看看,这孩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像燕云戈? 陆明煜一个激灵,醒了。 他盯着床帐,一时没法接受自己竟然再度离开母后、离开妹妹。 过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是暖和的。 身体依然蜷曲着,旁边却又多了几个暖炉。想来是李如意在他睡着时布置了这些,身上没那么痛苦了,才好做出一个美梦。 不过,最后那一幕是个什么意思? 陆明煜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诡异。 他翻了个身,又叹息。如果嫣儿还活着,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在为她相看夫家。再或者,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独自一人,也能快快活活。 再不会有人对她冷眼,更不会有人害她落水,却还能安然无恙。 行宫之中,消息总是藏不住的。 没到第二天,诸臣就知道了皇帝病重,春猎暂停的消息。 相比之下,郭信提前离开上林苑,走的时候身边仿佛还带着个内侍,这都是小事了。 联想到昨天皇帝在宴时就宣了一次太医的事,不少人开始紧张,四处打探。 唯有一个郭牧,还稳坐钓鱼台。 有人看出他态度不同,想要从他这儿探出几分口风。 郭牧担心坏了将军、少将军的计划,一律不言。等送完客、关了门,他才冷笑:皇帝就是心虚!他之前害了云戈,如今云戈却好好的。一定是担心燕党的报复,这才硬生生把自己吓病。 第27章 釜底抽薪 (五更)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郭牧对自己的看法非常笃定。后来帝驾归长安, 他再去将军府。燕正源问起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郭牧也一律答:云戈一走,皇帝就再不敢见人了。心虚至此, 可见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遗臭万年的事儿! 郭信能有要是没有燕党,皇帝不可能登基的意识,很大程度是受父亲影响。这对父子都坚信,燕家在陆明煜上位一事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既如此,皇帝怎么能恩将仇报? 燕云戈听着这话, 没什么表情。 郭牧又问:将军,那咱们接下来 燕正源看儿子一眼,道:云戈, 你是什么打算,再和你郭叔说说。 燕云戈这才开口,说:既然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的存在,我们不如 郭牧听着, 瞳仁微微收缩,惊讶道:当真如此? 燕云戈点头。 郭牧还有疑虑。这时候,郭信拉住自家阿父, 和他嘀嘀咕咕:自己一开始也觉得这招太凶险。不过云戈说得没错, 以那狗皇帝的心性, 他不想背上诛杀功臣的骂名,不得抓住小殿下的事大做文章?一旦狗皇帝那边先出手, 他们这边可就被动了。 郭牧迟疑,看向郑恭。 在北疆的时候,郑恭历来是他们之中的军师。此刻对上郭牧的目光,郑恭微微点头,道:初听云戈说起时, 我也觉得凶险。可后面想想,这未尝不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法子。先打消皇帝的疑心,方可布置后面的事。 郭牧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 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除去在场的六人,另有一个身在行宫的太贵妃,再未有人知晓。 天子虽然回了长安,可往后几日,仍未上朝。 郭信幸灾乐祸,活灵活现地给唯一一个没有去上林苑的郑易描述:你是没见到当时那狗皇帝的面色,见云戈要保我,他跟见了鬼似的。哈哈,可惜了。 郑易听着,先叹:我那几天趁夜进了宫一趟,可没在永和殿里见着云戈。当时还想着,兴许是之前想错了。没想到停一停,又叮嘱,你别总是把那几个词挂在嘴上,隔墙有耳! 说着,还看一眼燕云戈。 比起郭信对天子简单直白的厌恶,郑易的心情要复杂很多。 他原先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过去一段时间,曾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元宵那天好友与天子之间的状况。再者说,他进过宫,亲眼看过燕云戈住了数月的永和殿。里面的一应布置,竟和将军府相差无几。 云戈这会儿告诉诸人,他是被皇帝囚禁在宫里。可在郑易看,事情还有的琢磨。 不过,无论是听了郭信的话,还是见了郑易的眼神,燕云戈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他只是喝酒。 一杯接一杯,其实喝得也不快。不过,与喋喋不休的郭信相比,他就显得过于沉默了些。 郑易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等到这场会面结束,他和郭信要离开将军府。郭信酩酊大醉,被郭府的下人抬着。郑易则只是微醺,思来想去,拉住燕云戈的袖子,问他:云戈,你告诉我 燕云戈看他。 郑易盯着燕云戈:如今那些打算,真是你提出来的? 他和阿父见到云戈的时候,燕家父子可是已经见过面、商议完一轮了。 听到他的话,燕云戈面颊微微抽动一下,回答:这还能有什么假? 郑易沉默,叹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燕云戈看他,淡淡道:皇帝要我的命,往后还会要燕家上下,甚至要你家、郭信家所有人的命,难道我要拱手送他? 郑易听出燕云戈话音中的杀意,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他在春日傍晚微凉的风中静立许久,头脑逐渐清明,回答:正是如此。 之前是他想左了。 天子再病重,也总是要上朝的。 回长安的第六天,陆明煜又一次出现在宣政殿。 如果有人这会儿抬头看一眼,恐怕会惊诧。 短短时日内,天子身上的龙袍竟空荡了许多。 这不奇怪。要是人人都像陆明煜那样整日吃不下东西、时不时腹痛如绞,恐怕谁也逃不过一个迅速消瘦。 张院判那边迟迟查不出什么。不只是他,整个太医院都去过福宁殿了,还是一无所获。 皇帝在上林苑那几日的吃食被翻来覆去查了数次,可负责试毒的李如意活蹦乱跳,吃完鹿肉的狗也依旧机灵健硕,可见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陆明煜听着一条条汇报,逐渐接受,自己真的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病。 当年父皇急病,也是突然就薨了,可见天下是有这种难以防备的祸事。 与旁人想象中皇帝要勃然大怒不同,事实上,陆明煜出人意料的心平气和。 如果他身体康健,这种时候自然要对燕党多有防备。可过去几天,他问张院判,你说老实话,朕究竟还有几日能活这种时候,张院判冒着冷汗,翻来覆去都只能说出几句陛下有龙气护体,自然无事,陆明煜就知道,自己恐怕真的很不好了。 如此一来,对燕家的戒备也消散许多。陆明煜甚至开始咸吃萝卜淡操心,思考起其他问题。 譬如:燕家从前忠于三皇子,是因太贵妃那边天然的关系,也是因为三弟的确有几分能力。可那便宜侄子不到两岁,正是最容易拿捏的年纪。要说燕家待他同样忠心,陆明煜是不信的。最有可能的,是燕家趁着便宜侄子年幼,好生教导。如此一来,拥立新主自然比跟着陆明煜做事划算。 再譬如:话是这么说,可自己死了以后,皇位八成还是要落在便宜侄子手里。或者催催老四,让他趁早生个孩子?老二那边是绝不考虑的,陆明煜还打算好好和淑妃一脉翻翻旧账、研究一下陆嫣落水的问题呢。 天子思索着这些,李如意在一边高喝:有事起奏 陆明煜稍稍打起精神。 在他原本的预计里,这句话后,燕家人就要站出来。 可出乎意料,先站出来的是户部尚书陈修。 看到郭牧朝陈修瞪眼睛的样子,陆明煜乐了。他微微笑一下,才冷下嗓音,说:陈修,你有何事要奏? 陈修拱手,娓娓道来。 陆明煜听着,神色一点点严肃。 陈修说的还真不是小事。 就在天子往上林苑的一旬中,北方某城的缉私卡查出有人大量运送私盐。 可惜抓住的只是小鱼,大鱼早早跑了,小鱼则是一问三不知。 他们原是一家镖局的人,明面上看,要运的也是一些普通货物。私盐还是从织物内里、箱子夹层等地方拆出来的,镖师们见了,还等官府没动手,自己已经吓破胆子。 恋耽美 ——(21) 陆明煜听着,闭了闭眼睛,问:有问出他们要把私盐运到哪里吗? 陈修回答:那些镖局的人说,雇主要他们把东西送到赭城。 陆明煜皱眉,转向武将队列,唤道:郑恭。 郑恭站出来:末将在。 天子注视他,说:赭城从前是你在镇守? 郑恭抿唇,瞥一眼文官中的陈修,回答:是。 陆明煜问:对此事,你有何头绪? 郑恭听着,第一反应,是:这是皇帝的发难吗?私售私盐,可是能举家流放的重罪。唯一的线索,偏偏就是赭城 他回答:末将并无头绪。一顿,补充,当初末将是在赭城不错,可一年到头,倒有大半时间在外征战巡逻,城中事务皆有知府管理。 原本还想分辩两句,说陈修纯属胡言乱语。一介边城,要那么多盐做什么?可郑恭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说了,恐怕才是中了圈套。不如把自己从头到尾撇清,冷眼看皇帝和陈修装模作样。 他说完这两句,就闭口不言。 原本以为皇帝还要为难,可出乎意料,天子只是哦了声,转头吩咐陈修从赭城入手,务必继续往下查,还让孙青等人配合。 郑恭看这状况,拧拧眉毛,难得摸不着头脑。 不过,眼看皇帝放下私盐贩卖一事,郑恭重新提心。 要来了! 他看向燕正源。 不只是他,另有郭牧、其他武官,此时或多或少,都把注意力转到燕正源身上。 陆明煜原先还在考虑陈修所报之事。见了武官们的反应,他眼皮跳了下,记起来了,燕家果然等着他呢。 不只天子,就连文官们也留意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们相互看看,交换眼神。 燕云戈死而复生,这么大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各样传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少将军是去西南匪寨深入卧底了,还有的说其实少将军之前是在长安城中明察暗访,欲要揪出包藏祸心、欲要谋反之人。到现在,除了郭家父子、郑家父子这些与燕府关系密切之人,谁也没得出真正答案。 燕正源这会儿站出来,是要说起此事吗? 在诸臣各异的目光中,燕正源终于开口了。 他嗓音沉稳、冷静,按照此前与儿子商量好的那样,口中道:臣所奏之事,关乎先帝三殿下膝下皇嗣。 第28章 侄子 (六更)给陛下看小殿下的头发 此话一出, 众臣皆惊。 就连历来沉默、就跟个透明人似的安王,也蓦地抬头,错愕地看向燕正源。 在此起彼伏的什么怎会如此三殿下何来的孩子声中, 燕正源神色从容,细细说起:去年夏时,有人找到末将位于北疆的府上。 陆明煜自上而下看他,眉尖微微拢起。 他虽然早就知道此时,可当下, 他的错愕不比任何人少。 不。比起错愕,陆明煜心中的茫然还要更多一点。燕家为何忽然说起此事?是从燕云戈那里知道他已经知晓此事,如今想告诉他燕家并无反意吗? 可燕家心里若是没鬼, 当初为什么不把三弟之子的事情报上? 短暂的惊诧后,陆明煜迅速冷静。 他做出才知道这件事的样子,和燕家相互心知肚明地演戏:哦?还有这等事。 燕正源答:正是。那是一对老夫妇,护着一个年轻妇人, 而年轻妇人又带着一个不过一岁多些的孩子。按照他们的说法,老夫妇是一对渔民,而年轻妇人是他们的女儿。 三年前, 他家的女郎曾遇到一位贵人, 由此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生, 那位贵人迟迟不去找寻,女郎一家便拿着贵人给的信物, 一路北上,找到燕府。 听完这段,臣子们的神色又有变化。 不用说,燕正源这会儿提到的贵人只能是三皇子。三年前,时间也对上了。可三皇子当时南下, 可是要去治水的。如今再听,他治水之余,还颇有闲情逸致,去与民间女郎谈情说爱? 便是陆明煜,也未想到就燕正源能讲得这么直白。 他眉尖跳了一下。九阶之下,燕正源已经忽略掉不同人的神色,继续道:此事关乎皇嗣,太过重大,末将一家不敢擅做决断。便将人先安置在府上,再派人往南,调查这家人的来历。如今总算有了结果,各样人证、物证都能对上。那孩子果真是三殿下之子。 说到这里,燕正源话音中有了几分哽咽。 他蓦地直视陆明煜,道:如今云戈已经去接那孩子了。想来五月之时,小殿下便能入长安。还望陛下给小殿下做一回主,让这孩子入三殿下名下! 随着他这句话,一众武将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一样,同时朝陆明煜拱手,道:还望陛下为小殿下做主,让小殿下入三殿下名下! 十数人一同讲话,一时之间,声如雷霆,隆隆砸在众人耳中。 按说臣下直视天子是僭越,但此刻,陆明煜没有降罪于燕正源。 相反,他与燕正源对视,细细分辨着年迈将军面上的每一丝神色。 燕正源脸上唯有坚定,没有一丝踟蹰。 他笃定陆明煜不会、不能拒绝。 那可是他三弟唯一的儿子,他敢冒着背上不悌之名的风险,拒绝燕家合情合理的要求? 再说了,就像陆明煜此前想过的那样。不到三岁的孩子,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把这么一个小孩儿接回京城,放在眼皮子底下,对陆明煜来说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完全没必要摇头。 就这样,与燕家此前所想一致,天子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竟有这等事。燕将军说已经查过那孩子的来历,朕自是信的。不过,所谓人证、物证 燕正源说:也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 好,陆明煜的神色淡下一些,那朕就等他们进长安。倘若真是三弟的孩子,自然要上玉牒。 有他这句话,武将们又道:谢陛下隆恩! 陆明煜听着,眼皮颤了颤,心想: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面上则还是从前神色,说:起吧。一顿,看出朝臣们再无其他事,朝李如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如意会意,高声道:退朝! 随着这句话,天子先走,诸臣后出。 一直到回了福宁殿、批了半个时辰折子,开始喝今日的山楂汤,陆明煜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他反复思索着燕家所作所为。燕云戈离开长安,便宜侄子即将归来燕家是想要他麻痹大意吗?用一句当时正在调查就想让陆明煜不追求他们长达数月的瞒而不报?别的不说,要真是这样,燕云戈大可以把话和他说清楚,何必那么吞吞吐吐! 既然这样,燕云戈出长安的行为,就显得很耐人寻味了。 想到这里,陆明煜抽出一张白纸,开始默写各方军队的分布。 早前父皇把燕党所有将领召回京城,再将过去的燕家军打散。仅留三分之一继续守卫边城,余下三分之一则分散到了西南、东面沿海等地界,防的就是燕家拥兵自重。 天长日久,昔日战无不胜的燕家军会变成农夫,变成猎人,变成其他人手下的寻常兵卒。 这是软刀子杀人,所有人都知道,可燕家无法抗旨,只能遵从。 如今过去三年多,不到四年。分化的时间远远不够,不说仍然留在北疆的士卒,恐怕被分散出的那些人里也有至少五成仍听燕家号令。 如果真的走到最糟糕的一步,要如何应对? 从郭信的性子来看,乱臣贼子的罪名根本不被燕家军放在眼中。他们私下里恐怕早把狗皇帝一类话当做寻常,就连燕云戈 陆明煜腹中又有抽痛。 他没再叫太医,而是左手捂住小腹,右手继续握笔往下书写。 年轻天子的面色愈发苍白,唯有唇间多了被咬出的血色。 他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还要感谢父皇。 先帝忌惮徐皇后,在掌权之后,一步一步逼退了徐家。对燕家的处置,也不遑多让。 长安十万禁军,都只听从天子号令。再有,西南有一批专门负责剿匪的军队,燕家军被打散的人多半进了那里。这群人或许没有长安禁军那样忠心,但同样可堪一用。不过毕竟天高路远,倘若真的到了启动他们的时候,长安恐怕已经危在旦夕。 陆明煜握笔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想到长安危在旦夕的一刻。 倘若燕家要他过继三弟之子到自己名下,甚至立做太子,陆明煜想,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总归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为天下计,少些战乱总是好事。 但如果燕家所谋更多、更大呢? 陆明煜盯着眼前纸页,看了半晌,终于将其揉成一团。 再过须臾,火苗将纸团吞噬。陆明煜默想:好,我等着燕云戈。 等到他回长安、把三弟之子带到我面前的一刻。 到时候,燕家要做什么,都能清晰了。 这一等,果真就等到五月。 等待过程中,陈修和孙青两个被天子点的主事人在查贩卖私盐之事上出了争执。 陈修认为,既然买家在赭城,那从赭城查起便最方便不过。 孙青则说,既然镖师已经被抓,买家一定早就得了消息离开。如今去赭城,只能扑个空。依照他的经验,倒不如回镖师们出发的地方,从下单人的来路查起。同时依据私盐本身,去查盐矿所在。 讲得头头是道。 这两人哪个都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报到陆明煜面前。陆明煜一样头疼,吩咐:那就双管齐下,一拨人去赭城,一拨人往南去。 听了这个结果,孙青眉尖跳了一下,陈修同样抿了抿唇。 陆明煜看着他们的神色,眼睛微微眯起,说:爱卿可是不同意朕的话? 孙青道:陛下恕罪。 陈修也跟着道:微臣万万不敢有如此念头! 行了,陆明煜不耐烦看他们再折腾,去吧,好好查案。 两人领命离去。出了门,仍有一些对话传入陆明煜耳中。 陆明煜听着,心想,文人果然与武人不同。就孙青和陈修对彼此指桑骂槐的那些话,换个人来,还不一定能听懂。 他把自己逗笑了一刻。转眼,神色收敛下来,想到:算算时间,燕云戈该回来了吧? 距离燕云戈从上林苑离去的那天,已经过去月余了。 大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的道理。陆明煜想完不过两日,燕家就递了燕云戈归来的消息入宫。 当时日头已经开始西落。长安的天气已经开始转暖,福宁殿里的火盆却还是没有撤去。 燕云戈进入其中,先皱眉。 太热了。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向天子行礼。在陆明煜要他起身后,他再转身,温声对跟在身后、抱着孩子一言不发的年轻妇人道:好了,把小殿下抱给陛下看看吧。 言语之间很是冷静。仿佛他不曾在宫中住过整整三个月,当了三个月的云侍君。 陆明煜看他这样,又开始觉得胸闷。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不显露出任何不对。 顺着燕云戈的话,他看向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第一眼,陆明煜微微怔忡:这孩子,仿佛 哪里不对。 肤色较抱着她的妇人白了许多。已经逐渐入夏了,却还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头部,一根头发都没露出来。 在陆明煜略带惊讶的视线中,燕云戈又说:给陛下看小殿下的头发。 妇人显然紧张、恐惧,抱孩子的手开始发抖,但还是照做。 她揭开了小孩头巾,让小孩的头发落入陆明煜眼中。 不过两岁多点的孩子,竟有一头白发。 陆明煜瞳仁骤缩,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问:这是? 燕云戈看他,眼神冷淡,说:陛下如今算是知道,我为何不愿将这孩子接到京城了吧。 第29章 悔恨 (七更)是他从未信任燕云戈。 小孩的眼睛黑黝黝的, 小手仅仅拉住母亲衣襟,怯生生看着天子。 陆明煜沉默,视线从小孩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扫过, 再去看孩子明显不正常的发色。 半晌,天子嗓音沙哑,问: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听着,温声对妇人道:之前是怎么讲的?告诉陛下吧。 妇人身体颤了一下,嗫嚅道:民妇、民妇 她实在显得过于惧怕了。周遭高耸的殿柱, 静静立在一边侍候的宫人,加上正用很和善语气和她讲话的天子,都让这妇人的恐惧一叠一叠加深。 说了半天, 还是在最开头的地方打转。眼神乱晃着,时不时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燕云戈。 燕云戈察觉,皱眉。 陆明煜看在眼中,干脆道:燕将军, 你来替她说。 燕云戈听着,拢起的眉尖散开些许,道:小殿下出生时便是这样。再大一些, 模样被周边渔人看到, 不少人将他视作妖邪, 要捉他去祭河神。不得已之下,姜娘子一家带着小殿下北上, 想要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好好扶养小殿下长大。 初时,姜家并不知道小殿下是三殿下之子。还是到了边城,有父亲的旧部认出三殿下留给姜娘子的信物,这才让事情明了。 那之后的事, 父亲已经在朝上禀于陛下了。 燕家派人南下查证,确认此女真的和三皇子有关,孩子真是三皇子的子嗣。 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中,燕正源隐瞒了一些内容。 到现在,被他隐瞒的部分暴露在陆明煜的视线中。 燕云戈停了停,又道:小殿下是这般情况,想来要循安王之例。也就是被从皇位继承人名单上被剔除,再有,边城民风较长安开放许多,那边的人大约更好接受小殿下的样貌。父亲考虑这些,犹豫颇久,耽搁了将此事报与陛下的时机。其中过错,末将愿一力承担,望陛下恕末将之父之罪。 恋耽美 ——(22) 说着,燕云戈一撩下袍,跪在地上。 陆明煜原先还沉浸在看到小孩样貌时的惊诧中,如今听到燕云戈膝盖落地的咚声,他蓦地回神,心脏一颤。 永和殿中的对话犹在耳边。他和云郎刚刚开始亲近的时候,陆明煜告诉对方,恕罪两个字说太多了,会失去原本的作用。云郎听过,日后果然再没提起。 直到现在,燕云戈跪在地上,对他说,要他饶了他父亲的罪责。 陆明煜只觉得自己腹中的绞痛又出现了。五月的天,福宁殿里依然放着炭盆,是让燕云戈一进门就要皱眉的温度。饶是如此,陆明煜的手脚依然冰冰冷冷。 凉意从天子脊背蔓开。过了许久,他涩声说:原来是这样。 如果三弟的儿子是这般模样,燕云戈那晚的迟疑,燕家把孩子放在北疆的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并非燕家狼子野心,而是他从未信任燕家,从未信任燕云戈。 他都做了什么。 陆明煜头脑发晕,近乎支撑不住。 他怔怔地看在跪在地上的燕云戈。而燕云戈背脊挺直,并不抬头。 陆明煜久久无言。他只恨时光不能倒流,让自己回到在酒中下毒的一刻。 这般情境中,还是那个被母亲抱着的孩子先坚持不住。屋内太热,他极不舒服。母亲抱着他跪着,姿势也难受。重重原因相加,孩子哇得开始大哭。 这哭声就像是被投入平静水面中的巨石,整个福宁殿的空气忽然开始流动。 燕云戈起身去看孩子,妇人用惊慌地语气哄他。这种局面里,陆明煜像是一个全然的局外人。他踟蹰许久,无颜上前,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最后,他咬咬牙,往妇人处走去。 这是他的侄子。 陆明煜想。 做伯父的,仔细看一眼侄儿,非常应当。 这么想的时候,陆明煜稍微有了一些底气。他背脊挺直许多,尽量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适,往妇人、燕云戈身畔去。 偏偏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燕云戈一个侧身,恰好挡住他的去路。 陆明煜抬眼,与燕云戈对视。 他从燕云戈眼中看到了防备、警惕诸多情绪。其中每一样,都让陆明煜心痛。 他与燕云戈对视半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说:朕不过是要好生看看侄儿。 话音里带着解释的意思。 我不是想要对那孩子怎么样,我只是想离得近了看看他,摸摸他的头,像是所有长辈那样。 这么一个孩子,从南往北,再从边疆往长安,一定吃了很多苦。 燕云戈听着,神色不动,说:小殿下年幼,不知礼数。若冲撞了陛下,反倒不美。 陆明煜哑然。 他这会儿可以摆出天子的架子,说燕云戈无礼。算亲缘,他不过是孩子的表叔,凭什么拦着陆明煜这个亲伯父与孩子亲近?论君臣,自不必说。燕家再功高权盛,也不过一介臣子。他凭什么、怎么可以拦住陆明煜? 可陆明煜又无法这样说。 他错怪了燕家,错怪了燕云戈。他亲手为燕云戈递去一杯毒酒,看着燕云戈喝下。倘若不是那杯酒出了岔子,燕云戈这会儿已经是坟墓里的一堆枯骨。他当然有理由怨恨、不原谅陆明煜,如今只是稍稍防备些,陆明煜反倒觉得他宽容。 静了片刻,陆明煜后退。 在母亲的哄抱下,孩子的哭声弱了下去。 妇人有了空闲,朝天子与燕云戈的方向看来一眼。发现天子竟真的因燕云戈的一句话未再靠近后,她意外,但也明显松了口气。 陆明煜没有在意妇人的眼神。他搜肠刮肚,问:有给这孩子起名吗? 燕云戈回答:单名一个哲字。绝不多回答一个字。 哲,知也。陆明煜念了声,陆哲,好名字。 燕云戈没说话。 陆明煜看着他,想靠近,又自知做错太多。又有旁人在场,他愈难提起两人之间的事。嘴边的话题到底围绕孩子,又说:三弟若在,总要有一个亲王爵。如今他不在了,爵位便是哲儿的。 姜娘子听到这话,给孩子拍背的手停顿下来,嘴巴微微张大。 虽然早在被带进宫前,燕家人就和她提过这一遭。可亲耳从皇帝口中听说,她还是喜得几乎失去言语。 燕云戈倒是镇定。听了这话,他没应,而是说:陛下,这不合规矩。 陆明煜心中愈涩。 他何尝不知道?别说三皇子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受封了,就算他已经受封,根据大周朝的礼法,陆哲承袭父亲爵位的时候,总要降上一级。作为皇帝的侄子,在没有极大贡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当个郡王。 可陆哲显然状况特殊。而陆明煜与燕家的关系,同样非常特殊。 他做错了事,想要补偿燕家。可燕家早在父皇在位时就凭借赫赫战功,走到封无可封的地步。如今能让陆明煜轻松赐赏,又与燕家有关的人,也只有一个陆哲了。 想到这里,陆明煜语气强硬起来:有何不合规矩?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李如意,拟旨。 说话的时候,他视线始终落在燕云戈身上。 燕云戈的眉尖又拢起些。他仿佛还有什么不愿,到最后,却拗不过天子固执。于是轻轻叹息一声,带着姜娘子一同谢恩。 陆明煜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再往后,他始终未能与燕云戈多说什么。 要关心他,问一句他身体如何了吗?将心比心,这样的话多说一句,陆明煜都觉得虚伪。 到最后,他眼睁睁看燕云戈与姜娘子离去。 陆明煜独坐宫室。再想想几日之前,他还对燕家充满戒心,悉心写下各地布军,防备燕家的大图谋。 他忽而低笑,抬手捂住眼睛,掌心迅速多了一丝湿润。 天子心想:陆明煜啊,陆明煜。 活该你孤家寡人,再无人亲近。 母后没了,嫣儿没了。如今,最后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同样没了。 出宫一路,姜娘子都沉浸在自己要成为亲王母亲的惊喜之中。直到孩子又一次哭了,她看着孩儿面孔,轻轻呀了一声,心思从狂喜之中冷下,转而多了担忧:将军。哲儿当了亲王,那以后 她只是一介渔女。至多是有着普通渔女不会有的好颜色,得了与先帝三殿下春风一度的机会。又万幸因那一夜珠胎暗结,有了三皇子身后唯一一个孩子。 由此一步登天。 但对登天以后要做的事、该应对的状况,姜娘子仍然满腹忐忑。 她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一擦面颊,再从旁边取了薄纱斗笠,覆在孩子身上,这才看向燕云戈。 在姜娘子的视线中,燕云戈静了半晌,淡淡道:照顾好王爷。往后,自有你一番荣华。 姜娘子听着,虽然还有惊慌、迷茫,可到底抵不过近在眼前的富贵。 她的眼神一点点坚定,回答:我知晓的。 第30章 补偿 (八更)圆润,隆起的弧度。 燕云戈心情不好。 郑易敏锐地感受到这点。再算算时间, 云戈心情不好的开始,好像就是他带宁王进宫之后? 没错,虽然陆哲的册封仪式还没举办, 但他的封号已经下来了。连带还有一个王府,如今姜娘子本人,加上姜娘子的父母都搬了进去。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信任大度,宁王府选下人的时候,皇帝非但没有插手, 还递话给燕太贵妃,说宁王既是太贵妃的亲孙儿,如今宁王府上的事, 还请太贵妃多操心。 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燕家,你们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人手,不必担心朕再做什么。 郑易看在眼里,不得不赞叹燕云戈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好用。再者, 他冷眼看了数日,知道姜家人惊喜之余,也并不得意忘形, 待燕家、燕云戈依然礼遇尊敬, 于是愈发放心。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独燕云戈本人, 似乎出了问题。 自从从宫中回来,一连几日, 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既是好兄弟,郑易有话直说。 他找去燕府,单刀直入:云戈,你这几日是在忧虑什么? 燕云戈一怔。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在忧虑? 郑易目光坦荡, 说:是。自从那日你入了宫,再回来时,便总是时不时出神、皱眉。莫非还有哪里不妥? 燕云戈沉默。 他不答。郑易若有所思,说:你总不会是 燕云戈看他。 郑易紧盯身前男人,问:这么快就心软了?皇帝知道咱们之前瞒下宁王的事,是因宁王之病。如今他怀愧疚之心,多有补偿。你被他的补偿打动,已经不怨皇帝了? 燕云戈听着这话,瞳仁微颤。 他静了片刻,语气平稳,答:怎会? 郑易却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他往前,再问:当真? 燕云戈扯起唇角,斩钉截铁:当真! 他怎能放下? 半年前那个冬日清晨,他明知自己和陆明煜刚大吵一架,却依然毫无戒备之心地喝下陆明煜递过来的酒。他甚至尝出酒水味道不对,可陆明煜说一句兴许是温得太久,他就信了。 结果呢?他没有死在追击突厥人的时候,没有死在塞北的冰天雪地中,而是差点死在皇帝寝宫! 之后的几个月,他与郑易、郭信对面不相识,听信了陆明煜的花言巧语,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为耻辱、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段时光。 想着这些,燕云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皇帝近来态度略有飘摇的心重新安定。陆明煜过去能因心中怀疑杀他,如今又因真相大白直接封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当亲王。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坐在皇位上,对燕家有什么好处? 郑易端详着燕云戈的神色,嗓音和缓一些,说:云戈,若是四月那会儿,你说不怨天子,我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我又不是郭信,不至于连兄弟的这种私事都掺和。可现在,宁王都已经回长安了,你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也不单单是为你我。 郑易听到这里,终于吐出一口气,露出笑脸,抱怨:今年这天,实在太热!我前日见了郭信,那小子,连吃了两碗冰粥都还在喊不够。唉,从前在赭城时,总想回长安,觉得这里暖和。没想到,到现在,竟然还开始想念赭城。 燕云戈唔了声,过了会儿才回答:是。今年的确比往年要热。 既然这样,陆明煜宫中为何还要烧炭盆?再有,那日见他,他仿佛比三月时瘦了许多 打住。 燕云戈收敛心思,将思绪转到发觉自己饮下毒酒的时刻。 此前不是没考虑过燕家被狡兔死、走狗烹,甚至姑姑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要他莫要离陆明煜太近。他当时没有听从,后面当真有了恶果。 这么想了许久,燕云戈心神重回宁静。 也许他和皇帝最好的关系就是相互戒备、相互猜忌。两人的开始是一场错误,后来更是步步是错。 燕云戈想要把一切扭回正轨,可陆明煜不这么觉得。 与三月末那会儿相比,他的身体仿佛好了许多。 还是总觉得冷,但腹部不会疼得那么频繁,身下可以四五日都不再出血。 山楂汤还在喝,反胃、恶心的感觉淡下许多。 按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一日早间,他要换亵衣时,偶然看了一眼镜面。 宫人们便听天子说:别动。 李如意屏息静气,看天子走向镜面。 屋内的确是暖。宫人们进出的时候,总要出一身又一身汗。可这样的温度,对陆明煜来说才是恰好。再有,他这会儿赤`裸着上身,也不觉得太冷。 天子端详镜面中的自己。 他的目光一点点落在自己腹部。 那里有一个绝对不正常的弧度。圆润,隆起。陆明煜的手指碰上去,先感觉到自己柔软的皮肉。 天子低声问:多长时间了? 他不会日日都看自己,可伺候他的宫人们却要日日看他。 日复一日地更衣,陆明煜不相信,宫人们会对自己身上出现的怪状一无所觉。也不只是他们,还有张院判 他掌心贴在自己腹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种古怪的、皮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的感觉。 陆明煜想到了志怪话本里的妖邪,还有在深宫中流传了十年、百年的怪物。他头皮发麻,嗓音倏忽抬高:朕变成这样子多长时间了?李如意! 李如意被他点了名,慌忙跪下,答道:陛下!奴才此前并未察觉啊!前些日子,奴才是发觉陛下的腰带又紧了些。可当时奴才只想着陛下近来进食太少,如今难得健壮回来,该是好事一桩。陛下恕罪、恕罪! 随着他这句话,另有许多宫女、太监一并跪了下来,也要陆明煜恕罪。 这一声声喊声,叫得陆明煜头痛。再让张院判来,还是老一套。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给皇帝开一些温和的养生方子太医们腻歪了没,陆明煜都看腻了。他甚至懒得再问一遍,自己还能活就多久。 总归太医的答案只有那么几句。 等这场因天子看了一眼镜面而有的兵荒马乱结束,陆明煜在宣政殿里,看着九阶下的臣子。 以燕云戈的官衔,他平日也要上朝。前一个月不在,是因为他北上去接宁王。到如今,倒是再无其他事耽搁。 他立在武将之中,一身绯色官袍,愈发衬得身姿修长挺拔。 与前些日子看到他时总要挪开视线不同,这天,陆明煜的目光长久落在燕云戈身上。 目光复杂,痛苦而贪恋。 他自知愧对于云郎。云郎怨他、不愿意好好和他说话,都在陆明煜的理解之中。 谁会原谅一个动手去杀自己的人?奈何陆明煜是君,燕云戈是臣。大义压在肩上,燕云戈连报复都做不到,只能隐忍地告诉天子,燕家真的不曾、不打算多做什么。 恋耽美 ——(23) 想到这些,陆明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握住,疼得他动弹不得,呼吸都成了奢求。 想要好好补偿燕家。天长日久,有朝一日,云郎或许还愿意对他说一句我不在意了。 但他又一次得知,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天长日久。 腹中长了怪异的东西,太医们依然一无所措。接下来每一天,都可能是陆明煜寿命的尽头。这种情形中,陆明煜放眼整个朝堂,扪心自问,自己死去以后,无论上位的人是谁,政事仍有人处理,私盐案会被继续追查。唯有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在乎。 想到这些,陆明煜再无犹豫。 诸臣退朝前,他说:抚远少将军留下。 听着这话,燕正源、郑恭等人神色一起变化。燕云戈更是皱眉,并不应答。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抗命不遵了。 文官里,孙青、陈修等在过去几个月间与武将们矛盾百出的人,这会儿已经要露出幸灾乐祸神色,等天子发怒。 然而天子非但不怒,还很好脾气地补充:钦天监奏上了几个吉日,朕看着都不错,很适合用来办宁王的册封仪式。少将军算来也是宁王表叔,不妨来与朕参谋。 话说到这里,燕云戈再不从,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他安抚地朝父亲、几位叔伯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听令。 围观的文官们对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唯一的共同认知是:看来燕家果真皇恩厚重。之前被他们找的那些茬,兴许就是皇帝指使。 第31章 刺痛 (九更)听着这话,天子面上血色 时隔数日, 再进福宁殿时,燕云戈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像没有那么热了。 窗子开着,炭盆仍在, 只是没有点燃。这点小小的变化,好像在向他昭示天子的体贴。 燕云戈看在眼里,不为所动。他暗暗提醒自己:别忘了,你喝下那杯酒,可就是在后殿里的天子寝宫。 这么一想, 再多情绪都散去。 他朝天子行礼。动作到一半,皇帝便开口:不必了,坐吧。 燕云戈面色淡淡, 依言就坐。 君臣相对,皇帝却没像此前宣称的那样,拿钦天监算出的吉日给燕云戈看。 相反,陆明煜朝李如意看去一眼。李如意会意, 轻手轻脚地带着宫人们离去。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是想留一个安静的、只有自己与少将军两人的地方,私下说话。 这一点, 不只李如意看出来了, 燕云戈同样。 他自然不想和陆明煜不明不白地独处一室, 此刻出声阻止:李总管为何要走? 李如意脚步微顿,为难地看向天子。 陆明煜看他一眼, 回过头,回答燕云戈:李总管去取钦天监算来的日子。 燕云戈听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天子,嘲讽道:原来陛下还记得正事。 陆明煜呼吸一滞,原先就发凉的手脚更冰了几分。但他想到自己身上的怪病, 还是有了勇气,坚持道:好了,李如意,你去吧。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这才走了。 有了这则插曲,等到屋中真的只剩下天子与少将军二人时,陆明煜一时无话。 他从前就知道,云郎一定很不愿意见自己。但真的面对这一幕,陆明煜心中还是发慌。 要从哪里开始说?再有,燕云戈绝不可能因几句话就原谅他。 可是,不被原谅,就不悔过了吗? 想到这里,陆明煜到底开口。 他嗓音是温和的,不再是皇帝对自己的臣子讲话,而是作为清光,去面对自己的云郎。 他说强迫自己看向燕云戈,全然不逃避,真心实意道:燕家无辜,我却那般小人之心,竟然犯下此等错事。云郎,你再怎么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燕云戈虽然猜到天子要说私事,但陆明煜这样开门见山、直接认下所有,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没反应过来,那厢,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又说:我做错许多,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是,我想要你知道,我知晓自己不对 燕云戈面颊紧绷,起身就走。 他动作果断干净,毫不迟疑。这副作态,让陆明煜愣住,正在斟酌的话音也卡在喉咙里。 他没想到,燕云戈竟然连听完自己的话、稍微敷衍两句都不愿意。 这么不愿意看到自己。 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难道就要这么看他走吗? 眼看燕云戈距离越来越远,陆明煜紧咬牙关,终于让感情压过理智。 他推开身前桌案,追了上去。 屋子毕竟不大。燕云戈再健步如飞,在到了门前的一刻,总还要停下。 也就就是这一刻,他感受到一股从身后冲来的力量。 身体被人紧紧抱住,天子的身体贴在他背上。随之而来的却非铭刻在燕云戈记忆里的甘暖香气,而是一种更加幽冷的气息。 夏日衣薄,被陆明煜抱住的腰部传来一阵凉意,肩上甚至更多了一丝湿润。 燕云戈未来得及想明白天子的手为何这样冰,又意识到,皇帝哭了。 他身体紧绷,不知自己是怒还是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你为何就哭?给我下毒时都在笑,这会儿又何必惺惺作态! 刚这么想完,他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被刻意忍耐的呜咽。 时隔一个多月,四十余天,陆明煜终于再度感受到燕云戈的体温。 他抱住燕云戈的力道愈重,许多话涌到喉咙。想要再说一遍愧疚,可痛苦、思念被压制了月余的情绪又像潮水一样溢出。最先还能忍住,到后面,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无法言语,又不敢放手。只能再将双手扣紧,唯恐下一刻就被燕云戈推走。 天子这样崩溃,燕云戈咬牙,到底回身将人推开。 他怒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陆明煜满眼是泪,与他对视。 看着天子眼中的水色,燕云戈心尖猛地一颤。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陆明煜对他说,我只是知道错了。 燕云戈咬牙,陛下这么说,我却是不懂了。 话音刚落,陆明煜眼中又落下泪来。 他说:云郎,我不知还能活多久。 燕云戈错愕。 他其实并非没有意识到这点。无论是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炭盆,还是皇帝明显消瘦很多的身体,再有,从春猎结束时就一直影影绰绰的传闻。这一切都在宣告,陆明煜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郭信甚至在燕云戈耳边提过很多次,说皇帝一定是心虚。再过些时日,没准不必燕家做什么,他就能把自己吓死。原话是:我虽不爱读书,可年少时与你们一同去学堂,到底灌了一些耳音。史上这种事多了,没准咱们陛下也能成为其一。 但是、但是 陆明煜的情况会糟糕到这样的地步吗? 燕云戈皱眉。恢复记忆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去看天子。 陆明煜留意到他视线的变化,却未在意,而是抓紧时间,继续对燕云戈说:我原先想过过继宁王。但宁王是那样的状况,的确只能循安王之例。再有,你们多半也不愿意让宁王唤我父亲。这么说来,太子还要从安王膝下来选。可安王长子如今不过一岁出头,真要那孩子上位,安王以后多半容不下你家,我又如何放心? 燕云戈还在看他。 陆明煜:或许从远支来选?这倒是个法子。说到这里,又数起诸王膝下子嗣状况。 燕云戈没再去听。他扣住陆明煜手腕,手指正好落在脉上。 从前行军,军医不是时时都能跟上。那种环境下,人人都是半个大夫,所有人都懂几分脉象。 陆明煜的话音终于顿下。他身体发僵,难以置信地看着燕云戈。片刻后,终于确信燕云戈是在给自己搭脉。 天子苍白的面上迅速浮起一丝怪异薄红。 云郎,他紧紧盯着燕云戈,问他,你还关心我?我那么对你,你还在意我? 燕云戈却没在意他正说什么,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脉象?若是女郎,倒还好说。可放在陆明煜一个郎君身上,可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换做旁人,燕云戈恐怕要怀疑对方女扮男装。可陆明煜是男是女,恐怕再无比他更清楚的人。 他陷入思索,没有留意到陆明煜的靠近。 陆明煜小心地一点点挨了过去。他实在太想念云郎,对方离去的每一天,天子夜间都要辗转反侧。一面是因为疼痛,另一面就是长夜漫漫,着实孤冷。 明明过了许多年孤枕而眠的日子,可和云郎在一起的几个月又实在太好,让天子无法割舍。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短。 看着燕云戈认真思考时的面容,陆明煜近乎神魂颠倒。他像是坠入一场大梦,梦中没有天子与重臣,唯有两个年轻郎君。他那样喜爱自己的情郎,想要与对方留在无边桃源,再不放手。 在意识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吻住燕云戈。 燕云戈:唔。 思绪被打断,燕云戈脊背又一次僵硬。 同一时间,陆明煜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心中咯噔一下,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果然,几乎就在下一刻,他被燕云戈挥开。 陆明煜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他堪堪稳住身体,狼狈地抬头,与燕云戈对视。 燕云戈心乱如麻,脑海里尽是唇上的柔软触感。 再想想方才发生的事,他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自己竟然对陆明煜心软,还想知道他身体如何?! 不。 这只是一个让燕家知道皇帝真实情况的好时机。他不该、不会被陆明煜打动,在陆明煜给他下毒的那一刻,燕家与天子就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 燕云戈稳住心神,冷声道:李总管仍未回来,想来也并无什么钦天监选好的吉日。陛下召末将留下,若只为了这些,大可不必。选秀充盈后宫才是正道,实在不行,去找精于此道之人也是可的,何必为难末将? 天子面上血色尽消。 燕云戈看着这样的天子,面色紧绷之余,心中涌出怪异的快感。 片刻后,他又轻声道:原来陛下也是会因为这些话难过的可陛下,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怎么比得上你亲手递过来的那杯酒呢? 随着这句话,天子好像彻底失去力气。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燕云戈,眼里是刺目的哀痛。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转身就走。 陆明煜没有拦他。 他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屋外,李如意眼看将军离开,实在放心不下,悄悄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瞬时大惊失色。 皇帝竟然把嘴唇咬出血来,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皮肤流下。 快,宣太医!李如意一边高声吩咐宫人,一边心焦地去到陆明煜身侧,扶住失魂落魄的天子,陛下,陛下! 叫了数声,终于引得天子侧头看他。 天子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无论李如意如何凑近去听,都难以清晰分辨。 他愈发焦急。陆明煜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心神微恍。随后,便觉得头脑沉重。 天子又一次晕了过去。 第32章 木雕喜鹊 (十更)云郎很爱他,陆明煜 张院判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五月里第几次去福宁殿了。 再把手从天子手腕上放下来时, 他喉咙发干,脑袋里空茫茫一片。 皇帝问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院判咽了口唾沫。他不敢说,其实这段时间, 自己遮遮掩掩地与其他太医商议天子脉案,所有人都提到一句:假若是个女郎 是啊,假若这不是天子的脉象,而是任何一个女子,他这会儿都该高高兴兴领赏!可同样的事, 落在当下,就只能让他满心苦涩,再说一句:陛下恕罪。 皇帝还是没有为难他, 听了这句,只淡淡道:那就还是按前面的方子熬药吧。朕喝着,的确能舒服些。 张院判含混地应了。他心知肚明,天子这会儿喝的药, 最大的作用就是没用。无论皇帝怎么样,都不会让情况更糟。 但也没法变好。 李总管要引他下去。这时候,床榻上又传来一声痛吟。 天子还是腹痛。 张院判大着胆子, 往皇帝面上看了一眼。 那是握有天下最高权柄的人, 但同时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郎君。他额上满是冷汗, 嘴边伤痕仍在,满面痛苦。 张院判心中一颤。他不欲多生事端, 毕竟谁都知道,当太医的,最重要的不是治好病,而是不出错。可既是医者,总有几分仁心。此刻眼看有人在自己面前病苦, 皇帝也从未因太医院无用而苛待张院判倏忽开口:那山楂汤,陛下喝着如何? 陆明煜一怔,没想到张院判会忽而提起此事。 他没有疑心,回答:朕如今还是胃口不好。那山楂汤着实开胃,每日餐前都要饮上一碗。 张院判暗暗咬牙,心道:假若陛下真是个女郎不不不,这种想法太过大逆不道总之,假若是一个有陛下如今脉象的女子喝了整整一个月山楂汤,恐怕早就支撑不下! 从前是无法往这方面想。可一旦开始想了,张院判就克制不住心中恐慌。 他尽量用平稳语气,答:此汤虽开胃,但喝得多了,还是于肠胃有碍。 皇帝听着,叹道:朕又何尝不知?只是若不用那汤,朕真是半口都吃不下去。 张院判抿了抿唇,说:不如微臣替陛下写一个新方子。 皇帝答应了:也好。 从福宁殿走出来的时候,张院判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恋耽美 ——(24) 但哪怕错了,天子也不会受到什么损伤。 如果对了不不不,世上怎会有这等事呢? 他收敛神色,拎着药箱,匆匆回太医院去。 他身后,福宁殿中,陆明煜熬过一波腹痛,喝了新熬上来的药。 炭盆重新烧上了,可陆明煜还是觉得凉。 他思绪太乱。静坐了好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要宫人把桌案摆在床上,好开始批阅奏折。 这一批,就到了午膳时候。陆明煜也没下床,就在原处用过午膳。 等碗筷放下,倦意涌了上来。 精力不济的天子躺下休息。原以为自己会很容易睡去,可一闭眼,脑海里又是方才与燕云戈的短暂相处。 陆明煜一时欣慰,想:不管怎么说,他还愿意关心我,这点总没有错。 一时又痛苦,想:他不会原谅我,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两种思绪交织在一处,倦意迟迟不来。 这时候,屋中多了其他动静。 是李如意和其他宫女、太监来给炭盆添炭,再将被天子散乱摆着的奏折收拾整齐。 这一切都悄然无声,陆明煜只分辨出一些零星的折子阖上响动。 大约因为此刻的分神,他反倒能从满是燕云戈的思绪中挣出。迷迷糊糊中,思绪竟真的开始下沉。 就在这时候,李如意道:这!你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嗓音比方才大了许多。 一声出来,李总管就知道不好,忙捂住嘴,往天子所在望去。 床帐未动,想来天子未醒。 李如意松一口气。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陆明煜睁着眼睛,隔着床帐,看外间动静。 小太监说:总管,是您让奴才把这玩意儿带回来的。 李如意静默片刻,叹道: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把东西收好。有多远,藏多远,切莫让陛下看到。 这句话出来,床帐后幽幽传来一句:莫要让朕看到什么? 李如意抽了口气,回过身,就看到就坐起来、一手撩开帷帐的天子。 他面前的小太监哆嗦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只炸了毛的鹌鹑。手上捧着东西,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出气。 李如意跟皇帝的时间久了,心态能好些,却也被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懵,下意识地侧过身,挡住小太监的手。 他这副样子,让陆明煜愈发确认,那小太监手上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愈冷,说:李如意,让开。 一句话出来,李如意的后颈也有点发凉。 可想到太监拿着的那样物品,他还是尝试着劝:陛下,还是 陆明煜说:让开。 李如意一闭眼,没办法,只能让了。 小太监全身上下暴露在陆明煜眼里,连带他手上的那是什么? 陆明煜说:春雷,过来。 随着他这话,小太监战战兢兢,来到陆明煜身前。 这时候,陆明煜终于看清楚被他捧着的物品。 他微微怔忡,下意识道:这是? 看轮廓,像是一只鸟。整个身体的形状已经完备,圆溜溜的眼睛、张开的喙部活灵活现。唯有羽毛还不算精细,像是只有半身被悉心雕琢过,剩下一半只有粗略轮廓。 陆明煜看在眼里,眉尖一点点拢起。 李如意则忽而意识到:对啊,将军雕这东西,可都是在陛下不在的时候!也就是说,陛下其实并不知道 他挤出一张笑脸,说:不过是一件小玩意儿罢了。奴才偶然得了这么一件,不敢污了陛下的眼,这才让春雷拿下去。 陆明煜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看得李如意心中七上八下。 半晌,天子终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李如意正要放心。 天子又说:朕看此物,倒是有几分野趣。 野、野趣? 李如意轻轻抽了口气,心又开始提起。 陆明煜手指扣在被子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下面这段话,对他来说有多么困难。 就留下来吧,陆明煜道,闲时看看,也好解闷了。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算是听出自己欺瞒了,还是没有? 但无论怎么样,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 李如意没敢多说,把木喜鹊摆在桌案之后,就去忙其他事了。 在他身后,陆明煜的目光久久落在木喜鹊之上。耳边好像还有云郎的声音,问他:陛下喜欢这鸟? 陆明煜想:我那会儿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无论如何,是承认喜欢了吧? 所以他闲来无事,想要雕一个喜鹊给我。 可惜没能雕完,就遇到郭信。往后恢复记忆,回长安,往北去。成为云郎的几个月,他再也不愿想起。这尊没有雕完的喜鹊,也被埋在记忆里。 陆明煜低低笑了声,身体往后,靠在床头。 他的眼神一点点放空,好像透过身前的重重帷帐,去看记忆里那些好时候。 云郎是很爱他的,陆明煜知道。 愈是爱他,愈会难以接受他做出的事吧。 陆明煜心中空空茫茫,许多心思走过,最终定格在:我想向他道歉,可他对我避之不及。这么看来,道歉一事,也很一厢情愿。 不过是让他自己安心。 想到这里,陆明煜思绪放宽许多。 如果只为了让自己在死前得到原谅,反倒对云郎再有逼迫,这不是与补偿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还是不要再去接触了。云郎不想见他,那就不见。既然两人之间已经那样糟糕,至少不要让事情再坏一点。 整整一个下午,天子都没再批折子。 李如意再看到木喜鹊,也不再是桌案上,而是天子手中。 天子的指尖一点点从木喜鹊上划过,动作轻柔珍惜。将木喜鹊的寸寸羽毛都抚过后,抬头看他,说:今日原说要与将军商议宁王册封仪式的事,没想到讲着讲着,就出了岔子。到明天,李如意,你去一趟燕府,将那几个吉时递予将军,记得否?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但皇命不可违。他低头,回答:嗻。 第33章 奏折 (11更)岂不是做实了自己关心 到第二天, 燕云戈没来上朝。 陆明煜未就此多说什么。他神色如常,听礼部汇报着和宁王册封仪式有关的诸多大小细节。末了,又旧话重提, 说燕家作为宁王的舅祖父家,也要在宁王受封的事情上出一份力。 文官们听着,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谁听不出来啊?不就是燕家已经封无可封,近来有没有受赏的名头。所以皇帝硬生生给燕家找了一份差事, 好让他们办完之后拿好处? 再一听。得,他们还琢磨错了。如今差还没办,第一轮赏已经放了下去。 当天下午, 李如意就去了一趟燕府。 一抬一抬御赐之物进了将军府的院子。李如意唱完礼单,燕正源接旨。从始至终,燕云戈都没有出现。 按照天子的要求,李如意一路公事公办。倒也问起少将军的状况, 不过燕正源说了一句身体不适,李如意就点点头,权当完成任务。 燕正源反倒意外。 在他看来, 那些文官的想法并没有错。皇帝可不是想着法儿的给他们家送东西?所为也不过是云戈。 原本以为李总管来了, 起码得多问一些。到时候, 燕家也要摆摆架子,刺上几句。可李如意是这样态度, 燕正源便觉得,准备好的招式挥了个空。 至于李如意。某种程度上,他与燕正源的心思不谋而合。陛下昨日与将军起了争执,今日便往燕家送了那么多东西,分明是求和的意思!可将军见也不见, 陛下知道,岂不是要难过? 想着这些,回宫一路,李如意搜肠刮肚,琢磨出一套说辞,尽量美化自己在燕府所见。可他等到回了福宁殿,皇帝只问了句:事情办好了? 李如意提心,回答:是,陛下。又在心里把拟好的稿子默念一遍。 但他没等来皇帝的下一句问话。陆明煜已经回过头,继续批阅手上奏折。 李如意只好和从前一样,把所有疑问闷在心里。 他已经是距离天子最近的人了。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是时常让李如意有种看不懂的感觉。 在李总管思前想后的时候,郑易、郭信一起找到燕家。 他们昨天听各自父亲说了皇帝留下燕云戈的事,那会儿就十分担心,派人去燕府打听情况。后来听说燕云戈已经歇下了,郭信没多想,郑易却知道这恐怕是云戈想静一静的委婉说辞。这么一来,两人都选了第二天再来看情况。 在燕正源口中身体不适的燕云戈,这会儿正在演武场。 郭信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上阵与他比试。郑易含笑在一边看着,过了会儿,意识到什么,左右嗅嗅,不多时,在演武场边上找到几个酒坛。 看着酒坛,郑易叹了口气,重新起身看燕云戈时,眼神都是复杂的。 等到郭信与燕云戈比试完,郭信大汗淋漓,意犹未尽。看到郑易身侧的酒坛,兴致更加高昂,说:云戈,你这是什么酒? 燕云戈微笑一下,回答:不过是普通的封缸酒。 郭信手指在坛口一抹,再放入嘴中尝尝,笑道:好酒!你倒是谦逊。 燕云戈没说话。他身侧,郑易想了想,问:皇帝昨日为难你了? 否则的话,燕云戈怎么会饮这么多酒? 他这么一说,燕云戈尚没有反应,郭信先跳了起来。 他双目瞪圆,问燕云戈:云戈,郑易说的可是真的?我就知道,那狗皇帝不安好心!他让你留在宫中,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看架势,如果燕云戈这会儿说出一句是的,他真的对我动手了,郭信就能直接抄起家伙,去宫里和陆明煜拼命。 燕云戈听着他的话,半是无奈,半是生出几分被好友关切的暖意,回答:那倒没有。他只是一顿,记起昨日落在自己唇上的吻。 那是他和陆明煜离得最近的时候,同样是燕云戈最能清晰分辨出陆明煜身上气息的时候。 原来天子身上的檀香仍在。只是他身体着实太凉,靠在身侧时,感受自然与从前不同。 只是什么?见燕云戈停而不答,郭信急声问。 燕云戈静默片刻,岔开话题,说:他身子很不好。 郭信撇嘴:我就说!报应,都是报应。 郑易则问:有多不好? 燕云戈没说话。他记起陆明煜的话,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再想想陆明煜的状况,这话似乎是真的。 他心中忽而抽了一下。一定不是因陆明煜的病弱憔悴而心痛,而是 如若真的那样不好的话,郑易轻声说,云戈,我们也得多做准备才是。 燕云戈眉尖拧起一些,回答:对。 就像陆明煜所说,他一旦出事,最直接的受益人会是安王。 这是燕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早在先帝时,燕家与安王的关系就不睦。先有三皇子,后有陆明煜。他们所选的皇子,与安王是天然的竞争对手。哪怕安王比二皇子安分许多,可能办差、能得先皇数次夸赞的人,哪可能少心寡欲? 也就是他落了马,直接断去一腿,被迫从皇位竞争中退出,这才慢慢退出众人视野。 就着准备的话,郑易与燕云戈半个下午。 好友们讲话,郭信觉得无聊,便在一边喝酒。喝着喝着,酒没了,他叹口气,问起:云戈,前些日子你是不是提过,又得了几本新兵书?我阿父让我问问,能否拿回去让他看看。 燕云戈失笑:郭叔也有这兴致了? 郭信耸耸肩,看向郑易:仿佛是和郑叔打了个赌。再多的,他也不告诉我。 燕云戈再笑笑,给郭信说了那几本兵书如今放在何处。郭信听着,一一记下,去他书房中找寻。过程中,无意中瞥见燕云戈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折子。他拿起看看内容,忍不住撇嘴。 等到拿着书本出来,郭信道:云戈!你小子,皇帝那样对你,你不会还有什么念头? 郑易莫名其妙,燕云戈也没听明白:这是说什么? 郭信哼了两声,说:你那折子,我可看到了。什么应选秀女,充盈后宫。照我看,皇帝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耽搁别家女郎?言罢,狐疑地看燕云戈。 燕云戈听他说起活不了多久,先皱起眉头。可他若要纠正郭信的看法,岂不是做实了自己真的关心皇帝? 怎么可能。 燕云戈说:怎会? 郭信却不饶他,说:那你还这般为皇帝考量! 燕云戈说:我如何为他考量?那折子上上去,他只会气到。 郭信皱眉,无法理解:为何要气? 与不近女色的燕云戈不同,郭信三年前回长安时,身侧可是带着数个妾室。 明面上说,他仍未娶妻。可女郎的妙处,他早早知晓分明。从前见燕云戈与还是皇子的陆明煜搅和到一处,郭信时常不解。两个男人,在边城时这么凑合的也有。可放在燕云戈身上,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怎么偏偏是陆明煜? 燕云戈听着他的问话,停顿片刻,道:你看了,便知道。 郭信还是费解,嘀咕:好,我等着。 当晚,郭信与郑易走后,燕云戈独坐书房中。 他手上拿着白日里郭信看过的那封奏折。 昨日回家后,他一气之下将其写出。后来酒醒一些,把折子递上去的心思就淡了。不是心软,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可多了郭信那一出,燕云戈又重新拾起折子看了看。 不怪郭信误会。满朝文臣武官看到上面的内容,怕是都要说他忠君。天子怎能无嗣?哪怕是与父祖比起来子嗣不丰的先帝,也有四个长成的儿子。 恋耽美 ——(25) 不像陆明煜。此前当皇子的时候情况便特殊,无人愿与他结亲。好不容易出了头,他又与燕云戈纠缠在一起。如今登基近一年,后宫还是空的。 半晌,燕云戈慢慢吐出一口气,想:那就递上去吧。 告诉陆明煜,自己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接下来几日,郭信向燕云戈确认过折子已经交到通政司,而后就开始翘首以盼。 他等着皇帝有所反应,偏偏等了数日,朝中一切如旧。 私盐案查得拖拖拉拉,始终没什么结果。陈修、上官杰那两人像是又有不和,莽撞如郭信,都听出几次两人言辞中的交锋。 除了这两家,礼部也忙得人仰马翻。皇帝在宁王册封以外又给他们找了差事,是召诸王嫡子来长安。 这话刚出来时,不少人下意识往安王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病了的消息早就传开,也有自诩聪明人的早早开始打算。原先以为受益最大的会是安王,如今看 安王面上倒看不出什么。 聪明人们又转回目光,各自思索。 如此等了几天,郭信开始和郑易嘀嘀咕咕:云戈那话到底是真是假?这都几天过去了,皇帝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易无奈,说:还要什么反应?他有没有看到都不一定呢。 郭信听着,啧了声,说起其他:早知皇帝不行了,我们宁王 郑易说:不。不管知不知道此事,宁王的状况都不会改变。或者说,正因为宁王是这样,皇帝才会这么决断。 郭信不解地看他。他还想分辩什么,郑易却又开口,说:此次要来长安的王子,年龄都在十三往上。 郭信叹了一声。郑易看着,不知好友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十三岁,说来已经是可以开始接触政事的年纪了。做出这样的布置,明显是要绝了安王的掌权的路。可皇帝与安王之间哪有那么深仇怨?能这般考虑,多半还是为了燕家。 郭信不懂,可云戈能不懂吗? 想到这里,郑易也开始叹气了。 第34章 正轨 (12更)一眼看到上面的署名, 奏折总要经过多重验看, 才能摆在天子面前。 不过燕云戈这封折子真没什么好拦下的地方,从常理推断,陆明煜的确早该看到了。可无论燕云戈还是郑易, 都没想到,其中又出了一轮差错。 作为天子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如意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天子整理每日递上来的折子。把内容更重要的放在上面,一些普通的报备、请安则放在下面。 说来只是小事。可前朝大臣贿赂总管太监的事屡禁不止, 可见其中的确有些门道。 早在燕云戈折子被送来的第一天,李如意就看了其中内容。 旁人不知道这封奏折的含义,他却不能不知。 想到皇帝越来越差的身体、福宁殿中烧不完的炭盆, 李如意咬咬牙,将折子从原有的位置抽出来,塞在最下。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加上这段时间礼部事多,天子繁忙, 还真一时没有看见。 李如意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暗提心:自己的作为,毕竟不是正经路子。皇帝迟早有一天要看到, 到那一日, 还是得打起精神应对。 他提心吊胆地等, 对那一天的到来忧心忡忡。宫外,郭信却已经不耐烦了。 他逐渐认定燕云戈是敷衍自己。至于缘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云戈果真对皇帝放心不下。被人杀过一次,还要替他考虑。 这可不行。 郭信一边扼腕于好友的心慈手软,一边思索,要怎么把好友拉回正轨。 这会儿可不比从前。眼看长安要有大动荡, 云戈怎么能出岔子? 他不光自己思考,还打算去找郑易商量。 郑易听着郭信的话,初时嘴角微抽。后面却逐渐意识到,郭信的想法虽然简单粗暴,却并非没有道理。 正值多事之秋,云戈是燕家这边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出错。 正想着,郭信说:我真想不明白,那狗皇帝到底给云戈灌了什么迷魂汤! 郑易随口回答:他们的关系毕竟不同。 郭信说:有何不同? 郑易看他,意外:你不知道? 郭信被郑易这么注视着,皱眉:不过是睡了几次罢了。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那些妾室想要杀他,郭信一定先一步把人掐死。 云戈呢?狗皇帝要害他性命,他却还在考虑皇帝能不能有后? 郑易说:你既然知道 郭信灵机一动,抚掌而笑:要我说,云戈便是不知道女人的好。不如这样,我引他去好生体味一番。有了旁人,他总不会再这样。 郑易被打断话音,也并不生气。他比郭信懂得更多些,此刻顺着好友的思路往下想想,说:你先莫急。倘若云戈真的只喜爱郎君呢? 郭信一脸难以置信,郑易则被打开思路,愈发觉得有这个可能。 如若不然,云戈这个岁数还不议亲,老将军不得帮他张罗?他自己可是已经成婚了,郭信那边,老夫人也在给他相看。唯有云戈至今没有动静,想来是父子之间已经谈好什么。 此前你不是去过一家花楼?郑易问,说是原先叫了女郎上来,后面一同来的却有郎君。不如把云戈引到那边瞧瞧,再做打算。 郭信抽了口气,满脸纠结。 郑易说的事的确有。他那会儿对着两个好友大吐苦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用上。 不过,如果云戈真能因此想通,就是好事一桩。 郭信深呼吸,点头。 燕云戈对这两人的一番对话毫不知情。后面郭信找他喝酒,他也不觉有异。 然而燕云戈同样不打算答应。他手上事情很多,桩桩件件都十分重要。郭信不是不知道这些,怎么偏偏赶在这会儿引他出门? 他把话摊开说,郭信眼珠转了转,回答:正因重要,你才不能总是不在人前出现!长此以往,旁人自要觉得异样。 燕云戈一哂:这是什么道理? 郭信斩钉截铁,就是这样的道理!好了,云戈,快与我一同去吧。那地方的酒的确好,我不过喝了一次,往后就再忘不了。 说前半句的时候,他有些心虚。但提到忘不了,郭信的腰杆子一点点挺直了。 可不就是忘不了?想到花楼里涂脂抹粉的郎君,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在边城那会儿,郭信勉强能理解这种以男充女的行为,毕竟那边的女郎的确少。可回了长安,怎么还有人做这等事,甚至引为风雅?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只要那些人能把云戈拉回正道,就是好事。 听到这里,燕云戈看出来了,今日自己不出门,郭信是势必不能罢休。 他到底点了头。出门之前,又看一眼天色,喃喃说:这样阴,是要下雨了? 郭信也抬头看了一眼。的确,明明昨日还是晴空万里,到这会儿,半边天都透出一种沉闷的灰色。 空气又湿又闷,在外走上一圈,就要出一身汗。 但这不是郭信在意的事情。他说:约莫是吧。云戈,快走。 两人离开燕府是在晌午。不久之后,陆明煜午睡起来,开始批折子。 他把木雕喜鹊放在手边,看折子时,总要随手摸上两把。不过十多日工夫,喜鹊雕刻精细的尾巴已经隐隐浮出一层柔和光色。 陆明煜看在眼里,略作反思,开始在摸喜鹊的时候雨露均沾,把小东西的嘴巴、脑袋、腰腹也顾及到。 不知是因有喜鹊宽心,还是张院判那边新上来的方子的确效果更好。这段时间,陆明煜身体虽然还是不适,但无论是胸闷恶心,还是时不时发作的腹痛,都淡了很多,身下也难得的足有十日没有见红。 如果不是腹部怪异的隆起还在,里面的东西也时不时动一动、向陆明煜昭示存在感,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已经要好了。 今日折子不算多。诸王之子已经行在路上,长安城中万事俱备,只等他们到来。宁王册封的吉日也已经定好,就在一个半月以后的七月初。钦天监合着宁王的八字算过了,那是六十年一遇的好日子。陆明煜看到的时候就有预感,后面把几个备选送去燕府,燕家果然挑了这个时候。 虽然天气差,但难得清闲一天,陆明煜心情不错。 他还有心思与李如意玩笑,说:齐王子已经要加冠了吧?晋王子年纪比朕还大。要真让这两人之一管朕叫父皇,还真有些别扭。 齐、晋两家一边是先帝的堂兄弟,一边是先帝的亲兄弟。另有几家王子年少的,关系还要再远一些。 李如意惦记着眼看就要被皇帝翻到最下面的折子,听了这话,没什么心思应和,勉强道:陛下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陆明煜听着李如意的语气,往他面上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李如意则提起:陛下,闻说园子里那几株新贡上来的牡丹开了,花色正好。今日天气不错一顿,记起外面是什么样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可话都说出来了,没有往下咽的道理。 李如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左右今日没什么大事,不妨去赏赏花,散散心。 陆明煜无语。 他原先虽然看出来李如意态度不对,却不打算细究。 从木雕喜鹊的经验来看,李如意有时候啰嗦了点、拖拖拉拉了点没错,但也是真心为他考虑的。 可到这会儿,李总管左一个牡丹,右一个天气不错,听得陆明煜眼皮直跳。 李如意不知道少将军曾说过他就是在一丛牡丹前对天子一见钟情。这不是他的错,可陆明煜还是坏了心情。 他干巴巴说:天气不错? 一边讲话,一边又拿起一本折子。 李如意冷汗都下来了,想给自己找补,偏偏不知道话里真正的忌讳是什么,还在说:是了。那牡丹开得是真好,团团锦簇 陆明煜嗯了声,心想,看来不是这本有问题。 他再拿下一本。 李如意的话音开始磕巴,说:也不光是红,还有其他颜色,开得实在漂亮! 陆明煜又拿一本。 这时候,李如意不说话了。 他沉默地看着皇帝手上的折子。这封奏折,被他藏了数日。如今,终于要被皇帝翻开。 李如意慢慢吐出一口气,无言相对。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恐怕早已被皇帝看透。 而陆明煜看他这样反应,意识到:对了。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奏折。 一眼看到上面的署名,燕云戈。 第35章 出宫 (13更)陆明煜如他的意。 一室静默。 陆明煜有些好笑, 想:李如意就是怕这个?说来,云郎给我递折子的状况,还真是罕见。 想到这里, 他的笑意又有收敛。 李如意这般不愿意让他看到,里面写的一定不是好话。 陆明煜垂眼看着手上的走着,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 李如意在一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尽量低下头,缩小存在感。同时也在考虑, 待会儿皇帝发作起来,自己要如何应对。 他等着、等着,皇帝却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给了李如意一丝希望。他倏忽想到, 对啊,谁说折子递上来了,皇帝就一定要看。 李如意正要松口气,陆明煜到底将奏折展开。 李如意失声道:陛下 云郎想让我看, 陆明煜淡淡说,我看就是了。 他想让陆明煜不好过,陆明煜就如他的意。 做错事的人是他, 燕云戈愿意和他计较, 而不是全然不理他, 陆明煜高兴还来不及。 这么想着,他垂眼, 去看奏折上的内容。 陆明煜唇角一点点勾起。 李如意心惊胆战,屏住呼吸。 他看着皇帝抚摸喜鹊的动作停下,慢慢地,面颊显得紧绷,最后, 闭上眼睛。 这是生气、难过,还是其他? 李如意想不明白。 他谨慎,不发出一丝动静。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盏茶工夫,也许是更漫长的光景。天子终于将奏折放下,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这是什么意思? 李如意琢磨不来。事实上,陆明煜同样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同样的话,他已经听燕云戈说过一次了。不,甚至不止一次。 那日燕云戈进宫,他情不自禁吻了他。燕云戈将陆明煜推开,嘲讽他,说他想做这种事,去找精于此道的人就可以。 而在数年前,他们因醉酒、被旁人下药,有了第一次的时候,燕云戈同样说起过,殿下好雅兴。 他从来都觉得陆明煜放荡不堪。云郎给了陆明煜一丝希望,让他知道燕云戈并未这样想。相反,他喜爱陆明煜,会对他一见钟情,会说他思慕于他。可这封折子,又将陆明煜拉回现实。 哪怕明知这就是燕云戈的目的,陆明煜还是忍不住想:明明是那么恭敬的口吻,怎么就让人难以承受呢? 陆明煜又开始喘不上气了。就连往日总能让他心情平静些、证明云郎对他情意的木雕喜鹊,到这会儿,也失去作用,让他只想躲避。 陆明煜克制良久,终究没有忍住,起身道:李如意。 李如意:嗻。 陆明煜说:随朕出去走走。 李如意自然应下。 陆明煜已经迈出一步,脚步又停了下来。 他记起李如意方才说的牡丹。又记起,自己和燕云戈的初见 李如意察言观色,看出皇帝这会儿的抗拒。 他还是不知道天子在抗拒什么。但陆明煜的态度很明显,他想出去走走,不希望在屋子里久待。可同时,他对新贡上来的牡丹毫无兴趣。 当下人的,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审时度势。 恋耽美 ——(26) 李如意提议:陛下,奴才听采买那边的宫人说,近来长安来了个新班子,带着南边的戏。不少人看了都说好,陈大人、孙大人他们还把班子请去自家了呢。 陆明煜瞥他一眼,说:你要朕出宫? 李如意说:奴才想着,陛下整日在宫中,园子里景色再好,恐怕也看腻了。想要新鲜,还是得去外面。 陆明煜想了片刻,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至于安全问题。他虽出宫,却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元宵那会儿,他和燕云戈都带着面具,按说不至于被人认出,饶是如此,身侧依然跟着数十个侍卫。如今没了戴面具的借口,可满城百姓却不会知道皇帝是何模样。带出门的侍卫也不会少,照这么说,同样不会出现危险。 想到这里,陆明煜心中松快一些,面上也有了笑影。 李如意说得没错。长久待在宫里,心也跟着憋闷。到外面走走,许是真能放松呢? 戏就不看了,陆明煜说,四处走走,也算体察民生。 李如意听出皇帝话音里的变化,心中微喜,知道自己的提议的确很和天子心意,也跟着露出笑脸来,说:陛下如此为民着想,实在是百姓之福! 陆明煜笑笑,没说什么。 一个时辰后,天子坐在一间茶楼中。 有伙计端来各样糕点茶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李如意扮作陆明煜的管家,与他同桌而坐。 他摸摸自己下巴上贴着的胡子,又记起正事,把每一盘点心都尝了一遍,确认无毒了,才好让天子取用。 天色依然不好,但身处市井,陆明煜的心态的确好了很多。 他穿着宽松的衣裳,遮住腹部怪异的地方。从前一直没有胃口,哪怕反胃感淡了,还是不太吃的下东西。这会儿却不同,看着桌上的碟碟碗碗,他久违地有了食指大动之感。一边听着说书,不知不觉,就吃完小半桌的东西。 旁边的李总管已经琢磨着是否要将茶楼的厨子带进宫了,旁边忽而传来话声。 一个说:当真? 另一个说:这还有假!我亲眼看到的。 前者声音太大,陆明煜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见到两个打扮富贵的年轻人。认不出脸,但从衣着上看,恐怕是哪两家官员家里的小辈。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引来旁人视线,两人嗓音压低了一点,前一个说:你快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者:我前脚从醉花阴出来,还没酒醒呢,就看到郭信拉着燕云戈进去了。 陆明煜: 前者撇嘴:我就说!这世上,哪有真能洁身自好的郎君?那些面上庄重的,指不定私下怎么玩儿呢! 后者赞同:我能遇到这一次,其他时候他还不知去过多少次。这个点,一般人啊,的确见不着。 哈哈,我爹整日拿他来教训我,说我荒唐。等回去,我就好生与我爹说道说道。 是得说道说道,后者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微笑,那地方可不是普通花楼,你知道否? 前者撇嘴:不就是花娘小倌儿都有吗?说得这样不同。 后者遗憾:你知道啊。 前者哼哼了两声,再往后,两人就开始对醉花阴中的男男女女大加评判。顺便琢磨起燕少将军是什么口味,去了会点哪个娘子或者郎君作陪。 一边,李如意面色僵了,陆明煜则放下筷子。 此前吃下的东西顶在胃里,让他的面色一点点难看。 李如意艰涩道:陛下 陆明煜看他一眼,李如意改口:少爷,出门在外,怎么能直接把皇帝的身份喊出来,他刚刚也是傻了,这些纨绔不过信口胡说,您莫要放在心上啊。 陆明煜垂眼片刻,笑了:哪里胡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如意懵了。他跟在陆明煜身边的时间虽长,但对皇帝和少将军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状态。有的话,譬如后宫那句,前几个月,他听天子与云郎提起数次,于是知道这是皇帝的忌讳。可再有一些,他是真的不知晓。 陆明煜却知道:从一开始,燕云戈就熟练得让他奇怪。他当时就想着,燕云戈一定是此种好手。如今,也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个看法。 可为什么还会这样难受? 兴许是因为天色吧。 外面已经飘起蒙蒙细雨,像是一层烟雾,笼在行人肩头。 日影渐西,陆明煜放下筷子起身。 李如意原本以为皇帝这是要回宫了,可出了门,他才发现,皇帝并没有折返的意思。 他行走在雨中。 李如意急切地撑了伞追上去。他想劝皇帝,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可一看皇帝的脸色,李总管又把话咽了回去。 皇帝心情很糟,可能比出宫前还要糟。 这种情况下,他想再走走,自己恐怕是劝不动的。 饶是如此,走着走着,李如意还是开始心惊。 着方向,难道是 李如意初时还不能完全肯定。 可到了后面,他看到一片明耀灯色。怕是只有元宵那一日的长安城能与眼前辉煌媲美,离得尚远时,就能听到那片区域中传来的丝竹声,嗅到其中的香粉味。待到近了,更是能分辨出其中的欢声笑语。 到这里,李如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握伞的手几乎撑不住,心中无数次后悔自己竟然提议皇帝出宫。 眼前是平康。 皇帝来了平康。 第36章 平康 (14更)见燕云戈将一人搂入怀 作为天子, 陆明煜对长安城的布局烂熟于心。 他不知道醉花阴在哪里。但他知道,要找这样一处花楼,得先去平康巷。 此地是城中花楼汇聚之所, 夜间远比白日热闹。数年前,陆明煜曾为查淑妃之弟逼良为娼、害人无数一案来过,这个案子后来成为二皇子失去圣心的关键。当时他也想过,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燕云戈是否会是此处常客。不过无论从前现在, 陆明煜都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雨逐渐大了,水滴噼里啪啦落在伞上,再从边缘滑落。 喧闹巷前, 看着往来男女,天子心中茫然。 听到那两个纨绔的对话后,他心中愈烦愈乱,不想回宫。不知不觉, 就走到此处。可要说真的进入其中,于陆明煜而言,却是无从可想的事情。 难道他还能一间一间花楼找过去, 把燕云戈从中抓出来, 质问他为什么来这里吗? 就算下毒的事不存在, 这会儿还是他和燕云戈可以平常谈天说地,共赴良宵的时候, 陆明煜都难以这么做,何况此刻。 李如意只看到天子紧绷、僵硬的肩膀一点点松了下来。他好像最终还是释然了。他侧头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大内总管,淡淡说:回吧。 今天已经太出格。一朝天子现于柳巷,无人看到还好,若有人看到, 陆明煜可以想见,言官们会上多少折子。 虽然看出皇帝心情仍然不好,可听了这话,李如意心头到底一定。 他正要应声。偏偏此刻,一人从巷中走出。 那人步履匆匆,面色冷淡,迎面与天子相对。 时间拉回一刻之前。 郭信颇为郁闷:自己是成功把云戈带来醉花阴没错,可云戈来了以后,就只坐在一边喝酒。无论花娘还是小倌,坐在他身边以后,初时还能笑吟吟讲话。到后面,被云戈冷待着,时不时还要对上云戈沉沉的目光,一个个都吓得跟什么似的。看吧,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叹口气,干脆先叫人离开。花娘在自己身边坐下,小倌则在一边弹琴。而后,郭信端起杯子,问:云戈,你这是何必? 燕云戈瞥他:你只说要来喝酒。 郭信道:是喝酒不错!可也要寻些乐子。 燕云戈听着,眉尖隐隐拢起,并不做声。 他实在很难说:当初你我在北疆与突厥征战,所为正是让更多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可被突厥人掳去为奴为娼是苦,在汉人地界上做同样的事,难道就不是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有的。也因此,哪怕对大多边城守军来说,在繁重的战事之余寻欢作乐、眠花醉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燕云戈也一次都没去过。 可惜世道如此,有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大环境下,燕云戈也会认为,多半是自己的想法有错。 他难以回答,只含混地应了一声。这副态度落在郭信眼里,让郭信恨铁不成钢,想:他一定还是在惦念那狗皇帝! 郭信凑到燕云戈身前坐下,勾住他肩膀,用心良苦,劝他:云戈,从前皇帝没对你做出那等事,你倒是好好的。有什么事,首先还是惦记兄弟,到如今,怎么反倒 燕云戈说:不是一回事。一顿,到底没了耐性,我要回了。 郭信瞪眼:回什么回?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行,你得留着!说着,又转身去寻在一边弹琴的小倌,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伺候。 小倌进退两难,燕云戈扣住郭信的手,不容置喙:我还有事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能出来喝酒,已经是耽搁。 他说到这种程度,郭信皱眉,却也听进去了,压低嗓音问了他几句。燕云戈答了,郭信眼里闪过亮色,笑道:行。我今日找你来,原先也是觉得你这边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如今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说罢,没再阻拦燕云戈离去。屋里的小倌也被他一并挥走,唯余几个女郎。门一关,其中又有笑声。 恰是傍晚,大批人往平康来。 燕云戈一路逆行,未有撑伞。 他从雨中走出,一眼看到了立在巷外的青年。 天色愈发暗,衬得光彩愈明。这样的光耀照在天子面色,为年轻天子的额头、鼻梁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已经病了足足两个月,又被带着雨水的风吹了许久,陆明煜的面色并不好看。饶是如此,一眼望去,天子清冷俊美,气质出尘,仍然很能吸引旁人视线。 燕云戈脚步停下,心中迸发无数情绪。 最初一瞬的惊艳,反应过来后的错愕。最后,则是被窥探行踪的愤怒。 两人相对,陆明煜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刚刚要走,就撞见燕云戈从巷中离开。 他大脑快速转动,想要解释哪怕自己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解释什么,就听燕云戈问:你怎么在这里? 陆明煜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答因为听说你在这里。 可短时间内,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又太难。 陆明煜勉强道:不过随意在城中走走。一顿,你莫要多想。 后一句话,理应说得更加冷淡、高高在上,这样才能硬气。奈何陆明煜仍在为自己当初下毒一事满心愧疚、悔恨,又如何能强硬起来? 五个字,对燕云戈而言,反倒是印证了陆明煜是为他而来。 燕云戈叹道:陛下真是耳目灵通。 陆明煜听出这不是好话,却只能说:当真没有。 燕云戈却不信。他眼睛轻轻眯起,看着陆明煜,又看着天子身后撑伞的李总管,还有人群中隐隐往这边看来、满目警惕的宫廷近卫。 细细密密的怒火燃起。他又一次认识到,眼前人是皇帝。掌管了天下权柄,对自家任意生杀。他想做什么,都逃不过对方手心的皇帝。 燕云戈原先是真的要走,这会儿却改变主意。 他不打算再和陆明煜纠缠。既然对方能因他来平康就追来,那不妨如对方的意,让他好好看看。 想到这里,燕云戈再度转身。 陆明煜见状,身体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到底迈入雨中。 水滴迅速浸湿了他的头发、衣裳,不过这也比不上全身湿透的燕云戈。 他唤对方:云燕云戈,你做什么! 燕云戈心道一声果然,还说什么没有,真是满口谎话,同时侧头答道: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陆明煜身体微微颤抖,说:你已经要走了。 燕云戈嗤地笑过一声,说:这又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出来买一坛酒。 陆明煜抿唇不答。 伞又回了他头上,雨不再砸落,天边却响起雷声。 他牙关紧咬,眼看燕云戈买了酒,再朝一处花楼走去。 陆明煜跟在他身后。 李如意跺着脚,哎了数声,想要劝阻。偏偏他说再多句话,天子仍然不理不顾。 陆明煜的思绪里仿若只剩下燕云戈一人。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对,被莫名情绪攻占头脑。可一旦陷入,就再难挣出。 倘若不是恰巧遇到,他大约已经回宫。可世上哪有什么倘若?他就是见到云郎,被对方误会。想要解释,又不得其法。两个纨绔遇见你了,我不过是听他们说起。这样的话,陆明煜自己都觉得虚假可笑,又如何能让燕云戈信呢? 可他真的没有。 他知道自己做错,如今一意改正,全心相信燕家。宁王府的上下事物他都没有插手,平日更是想方设法为燕家赐予诸多就金银财物。 陆明煜知道这样的补偿太过苍白,燕家多半并不放在眼中,但他总要做些什么。 这种情形中,他怎么可能让人盯着燕云戈? 眼看燕云戈进入醉花阴,陆明煜也跟了上去。 门口的花娘小倌接连见到两个模样好、衣着也好的郎君,眼前俱是一亮,要往人身前凑来。 陆明煜推开其中一个,再抬头,恰好见到燕云戈将一人搂入怀中。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燕云戈侧过头,似嘲似讽地看了陆明煜一眼。 陆明煜如遭雷劈。他脚步停下,远远望着前方男人,心道:果然是这样。 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在他辗转难眠的时候。 更有甚者,时间往前推去,在他为了父皇派下来的差事夙兴夜寐的时候,在他因各部若有若无的为难而夜以继日梳理文书、在外奔波的时候。 恋耽美 ——(27) 燕云戈始终、始终都在快活。 他想:我明明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还这样难过呢? 第37章 暴雨 (15更)大股血色从陆明煜身下 旁侧的人看到这一幕, 哪里不明白这两个锦衣郎君之间有所纠葛? 气氛有了短暂凝滞。不过很快,凑来的男女之中,一女郎嫣然笑道:郎君, 莫要理会那等冷清无心之人了,不妨来与我们姐妹一同喝酒。 这话说出来,原是要讨好陆明煜的。可她话音最后的那个酒字,又让陆明煜想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心口一痛,前面的自伤迅速淡去, 再变作对从前作为的后悔不迭。 就算燕云戈真是如此作为,他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两人之间的关系原本就不清不楚,燕云戈从未给他什么承诺。倒是他, 燕家分明是忠君之臣,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亲手鸩杀功臣! 如若不是下在酒中的毒出了岔子,百年、千年之后, 后人再读周史,说起他,恐怕都要骂一句昏庸。至于燕云戈如今行事, 却不过是年轻风流。 两者根本无从比较。 陆明煜嗓音略带沙哑, 说:不用。 他再往前去。 这时候, 燕云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陆明煜眼前了。不过前路只有一条,他没有犹豫地往前走去。不多时, 到了院中。 花楼里的男女见状,原先还想拦他。可也有有眼色的,看出无论燕云戈还是陆明煜,身份一定有所不同,何必被扯入这两人间的是非里。 这么一说, 朝陆明煜聚来的人逐渐散去了。唯有李如意,依然愁眉苦脸地跟在天子身后。 另一边,燕云戈提着酒、搂着一个女郎,进入方才与郭信一同待过的屋中。 郭信原先已经喝得微醺了,听到开门的声响,晕头晕脑地抬眼,正要喝一句是谁,就对上燕云戈冷而沉的目光。 郭信本能地抖了一下,可脑子还是木的,愣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燕云戈一言不发,放开手边的女郎,在屋中案边坐下,又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 在塞北的时候,一年之中倒有一半儿时候都是苦寒气候。要熬过漫漫寒冬,人人都要饮酒。 燕云戈不说千杯不醉,也的确是可以把酒当水来喝。 饶是如此,看他这架势,郭信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哎!实在看不过眼了,郭信伸手,拦了燕云戈一下,云戈,你还没说 一句话讲到一半儿,看到燕云戈侧头,往窗户开的小小缝隙望去。 郭信跟着望去,见到了院中那个人影。 他动作彻底停住。饶是对皇帝厌得紧了,这会儿也要不可思议:那狗一顿,到底记得这块儿是什么地方,不好把陆明煜的身份喊出来,怎么在这里? 燕云戈没说话。 郭信却不愧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瞬时和燕云戈想到一个地方,开始愤愤:原先看他待宁又停下,含混过去,是那样,我还当他真有几分悔过之心!如今来看,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燕云戈闭了闭眼,道:阿信。 郭信看他,忧心忡忡,又惦记:云戈,你说,他盯你这样紧,会不会? 燕云戈思索片刻:不。 郭信还是略有怀疑,不过眼看好友笃定,他也相信燕云戈的判断。 他再看一眼陆明煜,随后转头。 屋子里的琴声、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再无一个花娘开口。 郭信问燕云戈:现在要怎么办? 燕云戈静了片刻,冷笑:他要在外面,就让他候着。 郭信幸灾乐祸,说:是该如此。哎,你们别愣着啊,继续唱。 花娘们犹犹豫豫,又开始弹琴唱歌。郭信则和燕云戈碰杯,再怪笑,说:我还当你是真不近女色呢,原来是我想错。 显然是说刚才燕云戈揽着一个花娘进门的事。燕云戈听着,心中烦躁,不过没有反驳。 他偶尔会听到窗外传来的雷声。 雨愈发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口已经积下一小片水。 郭信已经开始困倦。照他原先的想法,自己要与云戈喝一段酒,随后就各自找个房间、搂着花娘睡觉。到如今,云戈似乎不打算动。 郭信自我安慰:原先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如今看,外间那位吹着冷风、淋着冷雨,大约也算一重乐子。就算侍卫、太监们给他搭了个棚子,可在这样的大的雨水里,身上怎会干爽。 刚才窗户被风刮动的时候,他可是往外看了一眼。狗皇帝头发都快湿透了,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淋到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 想着这些,郭信心情好了许多。 他看到的,燕云戈一样看到了。 他仍然喝酒。 刚刚买的酒喝完了,他看一眼不远处的花娘,花娘立刻道:我们醉花阴自己酿的酒同样好喝呢,前些日子刚刚开坛,郎君可要尝尝? 燕云戈看她一眼,嗓音微哑,说:去取。 花娘欢欢喜喜地去了。不多时又回来,身侧跟着两个龟公。龟公把酒坛子摆在燕云戈身侧,花娘又凑来,殷勤地为他倒入杯中。 恰好又一次有风吹来。这男女挨得甚近,亲亲热热的场景,恰好落入屋外人眼中。 一窗之隔,仿若两个世界。 雨水之中,陆明煜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那扇窗子,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些什么。 要他前去质问、解释,他做不到。 他做错了事,想要求得云郎原谅。这个过程,应该是他去改正、去付出,而不是再要求云郎什么。 可他同样做不到就此回宫。 那就只能静静地看着。看燕云戈与那花娘讲话,花娘面上露出妩媚微笑。 燕云戈似乎也笑了。这之后,又是一阵风,窗子阖上。 陆明煜一动不动。 到这会儿,李如意已经认命了。他吩咐了近卫去找人泡壶姜茶,弄得热热的端来给天子喝。又拉扯一下摇摇欲坠的篷布,还是发愁。皇帝不听劝,自己也只能做到这样地步。可皇帝身子不好,真不知道这一夜过去还要有多少磋磨。 是去年酿的酒呢,花娘正在给燕云戈说,采得是五陵的杏子,请的是扬州的师傅。都说这酒甜而不腻,又清又冽。郎君尝尝。 一边说,一边将杯子端给燕云戈。 不远处,郭信已经歪着身子,呼呼大睡。 燕云戈听着好友的鼾声,心中的烦躁更多更浓。他起先还有不解,直到记起:你说这是什么酒? 花娘一愣,回答:杏子酒。 燕云戈的面色又沉下去。总之窗子阖上了,他不必再假做笑脸。 陆明煜曾给他说过,哪年元宵,两人一同上街游玩,他和酒坊老板关扑,以五枚铜钱为注。 讲得那样好,那样真切,可通通都是假话。 花娘看他神色变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 不过燕云戈也没迁怒。他端起酒,到底喝过一口。看花娘战战兢兢,还额外夸了一句:好酒。 花娘听着,心落下来。再看燕云戈这喝闷酒的架势,又想想外间仍然站着的人。花娘思来想去,劝了句:郎君,便是有什么事,说开便好了。外间那样冷,一直淋雨,怕是要生病的。 一句话没说完,就对上燕云戈的幽幽的目光。 花娘哆嗦一下,涩然道:奴说错了,自罚一杯。 燕云戈静了片刻,说:不必。你出去吧,不用再来了。 花娘咬咬牙,到底站起、离去。屋中只剩燕云戈与郭信,郭信翻了个身,咕哝两声,睡的昏昏不醒。 这种境况下,燕云戈想到愈多当初。 在永和殿的那段日子,虚假,屈辱,是燕云戈最难以回首的记忆。陆明煜大约也是心虚,才说那么多谎话来骗他。 什么江湖少侠,什么两厢情愿。 他冷冷地哼了声,想:陆明煜不是最爱装模作样吗?如今在外面站着,怕也是什么苦肉计,总要让我心软。可我怎会再信他?他要站,便让他站吧。 如此过了一夜。 天色将明时,李如意打了个呵欠。 他自己也已经被雨淋透了,这会儿哆哆嗦嗦,盘算起是否要先找个腿快的侍卫,把太医宣到宫门口。皇帝一进宫,就能搭脉、开药。 正想着,身侧忽而一晃。 屋中,燕云戈只听得一片惊呼。 他喝了太多酒,思绪已经显得混沌。起先不明所以,到后面,意识到,那似乎是李如意的声音。 陛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快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李如意声嘶力竭的嗓音冲入燕云戈耳中,他瞬时清醒,起身往窗边去。 推开窗子,滂沱大雨铺在面上,淌入眼睛。 燕云戈将其擦去,定睛一看。 只见陆明煜倒在地上,正有大股血色从他身下漫开。 同时,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第38章 小产 可是,陛下不是女郎啊! 清晨时分, 有人拍响了平康巷前那家医馆的门,喊:大夫在吗?大夫!!! 动静太大,很快惊醒医馆内的人。 有学徒匆匆披好衣服, 一边在心里骂着哪里来的人,怎么这样无礼,一边将门拉开。 一瞬间,几个身材高壮的家丁围了上来。 学徒原本要说的话被硬生生咽回去,改为磕磕巴巴一句:什、什么事! 为首的家丁往他身上打量一眼, 看出学徒年岁小,便问:你们这儿的大夫呢? 学徒舔了舔唇,后退一步, 留了句我去叫人,迅速跑开。 一盏茶工夫后,提着药箱的大夫被侍卫背着进了醉花阴。 他被带到一处房中。一进门,先嗅到酒味, 又有血腥味。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子隐在帷幔之后,看不出模样,唯有小臂露在外面。 又有数人守在他身侧。一个正落泪的中年男人, 一个沉着脸的年轻男子。再有, 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人仍在呼呼大睡。 旁边挂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 整个下裳都是暗红色。 饶是在嗅到血腥味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里, 大夫还是面色一变,隐晦地想:这是流了多少血?居然把人伤成这样!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唉 是大夫吗?那个中年男人先开口,嗓子仿佛比寻常人要细一些,快来快来! 大夫不敢耽搁, 赶忙上前,要拉床上的帷幔。 动作到一半,被年轻男子拦住。 搭脉即可,他的嗓音也是沉的,言简意赅,多余的事不要做。 大夫当即去看那中年男人,说:总要看看伤处!虽然来的时间短,但他已经察觉了,这几人中,最挂心床上人的还是此人。 他没想到的是,中年男人皱了片刻眉头,也说:搭脉吧。 大夫一顿。他自然不知道,作为天子身侧日日伺候的人,李如意最清楚,天子虽然身下虽然总是有红,却并无外伤。真有伤口,也是在身体内里。太医都没法子的事,这大夫又能如何? 只能让对方粗略帮陛下瞧瞧,更多处理,还得等张院判来了再说。 眼看两个男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大夫叹口气,到底还是照办了。 他拿出脉诊,放在床上人的手腕下,将手指搭了上去。 片刻后,他面色微变,说:是了,我早该想到的!虽然花楼中的男女大多时候只能任人消遣,可既不管不顾、硬要人性命的客人还是少数。会出这么多血,最大的原因在另一处。 大夫话音刚落,李如意急急问:到底是怎么了!看这大夫的样子,难道整个太医院都说不出的问题,就这么被发现了? 他问完,旁边燕云戈嘴巴抿起一点,把自己方才要脱口的话咽下去。 他的怀中仍有一片湿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天子在自己怀中,身体冰冷、僵硬,像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大夫已经又开口了,斩钉截铁,说:这是小产啊!说着,去叫自己的学徒,吩咐对方快回医馆,去拿一株参来,失了这样多血,唉!即便有参吊命,也不知往后会如何了。 说完这句,身侧寂静无声。 大夫一愣,目光转去,心想:这两人衣着皆颇华贵,看起来不像付不起钱的人,所以我才说取参。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其实不打算救人? 大约是他目光中的含义太明显,过了片刻,其中一人开口:你所说为实? 是那个年轻男人。 他这问话里的五个字,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讲话的同时,目光死死盯着眼前大夫。大夫被他看得脊背发凉,身体下意识后顷,嘴巴上却说:自然为实!我看这女郎的脉象,她过去数月是否时常腹痛?是否有点滴出血?是否一脸问了数句,越说,底气越足。 他可是能在长安城里开医馆的人,对自己的诊脉手艺十分自信。虽然比不上宫中御医,可平素里,也有些朝廷大员找他拿药。 随着他的话,那个中年男人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恍惚。他接连说了几声有,最后却道:可是 可是,陛下不是女郎啊! 李如意脑子发懵。他险些把正想着的话说出来时,旁侧燕云戈道:大夫,这种时候,可否施灸止血? 大夫说:自然可以!说着,要从药箱里取艾条。 燕云戈却又拦了他一下,说:你且告诉我,要往哪一处穴位上艾。 大夫皱眉,听出他话音里的意思是不让自己动手。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不满:你们究竟还要不要救人! 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人回答。 恋耽美 ——(28) 李如意反应过来了。倘若陛下真的以郎君之躯小产,这绝不是能让旁人知道的事情。最多、最多加一个全副身家都被天子捏在手里的张院判。而眼前人,不过一个民间大夫。他若知道,后患无穷。 至于燕云戈,他面颊微微抽动一下,重复:哪一处穴位? 被他看着,大夫又一次开始觉得脊背发凉。他咽了口唾沫,到底低声说了。 往后,他被请出门。 屋内逐渐飘起了艾草燃烧的味道。这样味道中,躺在墙角、被人遗忘的郭信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床边,燕云戈的唇依然紧紧抿着。他按照方才大夫的话,举着点燃的艾条,凑近陆明煜的几个穴位。 李如意在旁边心惊胆战地看着,时不时又往窗外看一眼,见天色愈发明亮。 他在心中计算张院判家到平康的距离,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终于求来了张院判。 这时候,原先找来的那个大夫已经被侍卫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临走前,尽了最后一份力,把参片切好,让李如意垫在天子舌下。 张院判来时,看着周遭景象,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再一搭皇帝的脉,他脑子嗡的一下,几乎动弹不得。 院判不必多想,这时候,李如意开口了,好生治好陛下就是。 张院判头脑还是空白,但常年累月的经验,让他这会儿能机械地说出:前面的处理很好。那大夫有开方子吗?让我看看。 从卯时到巳时,天子身上的出血终于止住。 他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面色青白。仅有微弱呼吸,证明天子依然活着。 张院判擦了擦汗,正好听李如意问:院判,陛下如今这样,能挪动否? 冷汗又下来了。张院判不敢再擦,想来想去,到底知道把一朝天子放在花楼里太不成体统,于是勉强说:把轿子里外都裹紧了,让人慢慢地、缓缓地走,应该可行。 李如意忧心忡忡,让人去准备。 又一番折腾。到晌午,这番动乱终于结束。 也是这会儿,在张院判来时终于被人记起来、请出去的郭信终于等到出来的燕云戈。 郭信大致琢磨清楚了。皇帝昨夜发了病,看起来快死了。可惜大夫来得快,人还是被吊住。 如今见到燕云戈,他迎上前,问:云戈,如何? 燕云戈的脚步都是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郭信在和自己讲话。 他脑海里仍然充斥着方才所见、所闻。张院判低声和李如意说了几句,关于天子身体的特殊状况这些暂且不论。最重要的是,如果陆明煜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一定是 光是想到这点,燕云戈就浑身发冷。 他勉强回答:约莫能好吧?这话说得太不确定,完全是在自我安慰。 能好?郭信却失望,我方才还想,那狗皇帝若真这么没了,岂不是正好? 其他王子还没到长安,整个城中唯有宁王、安王。安王之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到时候,只要 郭信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暗暗得意,自己这段时间听多了郑易等人的分析,竟然也有能这样洞悉局面的时候。 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察觉燕云戈望来的阴沉目光。 郭信又开口:不说这些了。他这个样子,对你我来说毕竟是好事云戈,你做什么?! 他衣领被燕云戈扯住,后者嗓音冰冷,说:你方才说什么? 郭信懵了。他看出好友生气,却想不明白,燕云戈在为什么生气。 他下意识重复了自己刚刚才的话:那狗皇帝若是没了,对你我是好啊! 郭信只觉得面颊一麻,最后才是疼痛。 燕云戈一拳砸在他面上,将郭信的头砸得往旁边一偏。牙齿刮破腮肉,口腔里迅速多了血腥味。 燕云戈!郭信大怒,你做什么?! 燕云戈说:谁准你这么说他! 郭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云戈说的他是皇帝。 他怒极反笑,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从前不也是这么说那狗皇帝的吗,从未见你多说什么!到了今日,怎么就不同了?! 这话如同一击重锤,狠狠砸在燕云戈心口。 他骤然想到:对啊,郭信说得没错。在陆明煜登基之后,不,甚至是在他登基之前,提起陆明煜,郭信从来都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从前,从未多说过什么。 燕云戈不知所措。趁这当口,郭信反客为主,从燕云戈手中抽身,同样一拳朝他面上砸去! 燕云戈唔了一声。论蛮力,他还真比不过郭信。此刻三下两下,就被郭信压在地上,面颊一连又挨了数拳。 第39章 迷雾 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面上剧痛, 不过燕云戈未有动作。 他脑子乱哄哄的,到最后,汇成一句话。 他恨陆明煜不信自己, 对他下毒,可陆明煜为什么要信他? 他从来都放任身侧人对陆明煜肆意辱骂,此前从未有所制止。是,在陆明煜下毒之前,郭信从未在他面前把狗皇帝三个字说出口。可那时候, 郭信待陆明煜就有过尊重吗? 没有。 不只是郭信,还有郑易甚至他自己。 郭信的话,好像一个线头。轻轻抽一把, 就能看到之后更多。 燕云戈恢复记忆以后,一直将在永和殿里待的数月视为耻辱。偶尔想想陆明煜所说的、他与云郎的曾经,他的态度也是嘲讽居多。陆明煜何其痴心妄想,竟然编造那样多假话, 骗得他甘愿成为天子宫中的一个侍君。 可是、可是 好的曾经都是假,岂不是正说明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郭信已经起身了,可燕云戈仍在地上。 郭信心中犹是怒意, 懒得与燕云戈多说, 转身便走。 他好心好意, 想带着云戈来放松、找寻乐处,就得了这么一个回报? 郭信气得要发疯。他直接冲进郑府, 抓住一个小厮,问对方:郑易呢? 小厮哆嗦一下,回答:少将军与将军在谈事呢! 郭信皱了皱眉,稍稍冷静。 他将人放下,说:罢了, 我等他。 话虽如此,可郭信在郑易院子里不过喝了两杯茶,就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出城跑马。 就在他起身欲走时,郑易推门进来了。 他和父亲没说什么要事,只是针对皇帝今日没有上朝的状况聊了几句,猜猜皇帝身体是如何状况。说到一半儿,小厮来了,告诉郑易郭信来到府上,显得怒气冲冲。 郑易听着,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和郭信此前的商议。 他此刻赶来,先道:莫非是云戈 同时,郭信道:燕云戈太不识好歹! 两人对视,郑易说:你先说。 郭信便三言两语,说了燕云戈打自己的事。 郑易听得头晕,皇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道:等等,你从头说。 郭信有些不耐,但也的确有一肚子怨言想要吐露,于是勉强从昨晚燕云戈去而复返说起。 郑易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思索。 这么看来,云戈出去之后,就遇到了皇帝?可皇帝如何知道他们在那里? 和燕云戈昨日的第一直觉一样,郑易本能察觉到危险。但如此一来,云戈后面打郭信的事,又有点说不通。 郑易想了想,问:你说皇帝病了?到底是什么病,有多严重? 原本觉得皇帝也许不是生病,只是因为出了宫,所以未来得及回宣政殿。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止于此? 眼前谜团无数,郑易努力将其一一理清。 郭信先回答:什么病我倒是不知道。但是,的确严重我仿佛看到一件血衣,就挂在房中。 血衣?郑易彻底摸不着头脑,喃喃说,难道昨日有人刺杀皇帝? 郭信说:总之,云戈实在太过分! 郑易把跑远的心思拉回来,说:你莫急。这样,我去找云戈探探口风。 郭信恨恨道:口风?依我看,他怕不是正悔着呢! 郑易听着,面色一点点凝重。 倘若真是这样。他缓缓开口。 郭信看他,眼里带着催促的意思,要郑易快些说出下一句话。 郑易道:你可听过一句话? 郭信茫然:什么? 郑易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罢,他抿一抿唇,露出从容神色。 看着好友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郭信挠挠头,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无事,我便安心了。 郑易却说:也并非全然无事。这样,等我见完云戈之后,再做打算。 郭信吐出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郑易说得坚决,但事实上,他第一步就折戟。 跑去燕府一问,才知道,燕云戈压根没回去。 郑易想了想,道:燕叔总是在的,我既然来了,总要拜会一下。 小厮知道郑家少将军与自家郎君关系一直很好,对老将军而言,也是相当于半个儿子的亲厚小辈。听到他的话,当即笑呵呵地答应下来,引郑易进入屋中。 昨夜下了一夜雨,到这会儿,天色已经放晴。 郑易见到燕正源时,后者正在书房写信。 见了郑易,燕正源也未避讳什么。郑易看他把信塞入一个竹筒中,交给旁人,才来招呼自己。 接待客人,最初几句话自然是寒暄。不过紧接着,郑易往前一步,对他说了些什么。燕正源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眉尖拢起。 于长安的百姓而言,这年的五月谈不上好坏。 下过一场雨,往后就是晴天居多。平日行走在城中,还是像往日一样做做买卖,其他就是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 但对朝中诸臣来说,五月,尤其是五月下旬,整个朝堂都蒙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人人见了面,都是一副忧愁神色。 这是必然。皇帝病得起不来身,接连半个月都再未出现。宫中始终没传出什么消息,而现在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至少说明皇帝的情况未再恶化。 这种时候,除了礼部专门负责官员以外,明面上,甚至没人再讨论几位王子怎么还没进长安的事。 谁都知道皇帝召这些王子来长安,就是带着要从他们之中挑选太子的意思。说得直白点,依皇帝身体状况,他要是在近几日里崩了,第一个进城的王子,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会儿说起此事,岂不是咒皇帝早死吗?被言官参上一本,谁都受不了。哪怕真有什么念头,也该咽到肚子里。 至于燕家少将军忽而病了的话,更是只被零星说起,没有更多人留意。 一直到了六月,皇帝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几个先帝留下的辅政阁臣被召进宫一次,证明皇帝已经有了初步与人议事的能力。 也就是这会儿,张院判被同僚换下来,可以回家歇上两天。 他挂念着儿子读书的情况,一边担心皇帝的状况,一边归心似箭。 张院判自己当了太医,却决心让儿子换条路走。在儿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给他找了远近闻名的先生开蒙。 如今张大郎十六岁,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参加院试。 回家以后,张院判径自去了儿子院中,看他读书如何。 在宫中待久了,他走起路来轻声轻脚。到了地方,先止住小厮行礼地的动静,再悄悄探头,往儿子书房的窗口看去。 第一眼,张大郎捧着一卷书在读。 张院判露出欣慰神色。可下一刻,张大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说:我可一定要把这记下来,明日哎,爹?! 张大郎一抬头,就和张院判的目光对上。 张院判面色沉沉,大步踏进书房,说:你在做什么! 张大郎小幅度地哆嗦一下,没说话。 张院判问:马上就要院试了,你不读书,却在看些什么说到一半,定睛往儿子手上望去,见着封面上异人录三个大字,更是恨铁不成钢,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张大郎小声解释:阿父,这里面说,像是宁王那种状况,从前也有。 张院判: 他鼓足了的气势被儿子一句话打断。而张大郎说到兴处,又道:自古以来,都有捉白兽、献祥瑞的说法。照这本书里讲的,无论白虎白鹿,还是像你说的,宁王那样白发白肤的人,其实都是得了同一种病症。 宁王的情况注定不好公开,如今算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张院判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仅仅听天子说起。 张大郎说完,张院判还在恨铁不成钢,没接儿子的话。 张大郎却越说越兴奋,问:写这书的,也是一个大夫。我看序言,说他行遍名山大川,见过不少怪人怪事,再在老年时将他遇到的怪人们写成一册。照这书上写的,宁王的眼睛会是淡红色。阿父,可是真的? 张院判眼角抽了抽,说: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顿,陛下和我提过,宁王的眼睛是黑色。话中的重点还是问他,有无办法对宁王的情况遮掩一二。 张大郎听到这里,顿时失望,说:看来这书也不过是有人胡乱写来。唉!他前面一页还写过,行至西南时,曾见到一个郎君亦可怀孕的村落。我就说,世上哪有这等事。 张院判听到这里,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往前一步,从儿子手中一把抄过那本古书,哗啦啦翻了数下,偏偏因太心急,未找到儿子所说的页数。 恋耽美 ——(29) 他又把古书塞进儿子手里,急声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在哪一页?快指给我看! 第40章 书中记载 如果父皇知道,约莫会很高兴 张大郎被父亲的急切吓了一跳, 赶忙低头翻书。 张院判紧紧盯着儿子的动作。待张大郎手上动作停下,抬头看父亲,说:喏, 就是 来不及等他话音落下,张院判又将古书夺去。 他快速扫过上面内容。某年某月,著书人行至蜀地。他在山林中迷路,走了十日,身上的干粮耗尽, 终于找到一个小山村。 著书人前去问路,却看到一个扶着怀胎八月的肚子、在家门口喂鸡的郎君。 没错,郎君。 著书人惊诧不已, 看来看去,最后安慰自己,兴许此人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忍耐着自己的惊讶,前去询问该如何走才能出山。郎君仔细答了, 还说天色已晚,不如今晚就住在他家。 著书人犹疑着点头,还是会忍不住去看郎君腰腹。到后面, 反倒是那郎君看出什么, 坦坦荡荡告诉他, 自己是怀孕了。 著书人被骇了一跳。大约是他的神色太明显,那郎君被逗笑, 又挺了挺肚子,问著书人,到底要不要留宿。 著书人此前走了太久,这会儿着实又累又饿。他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而在晚饭过程中, 他从怀孕郎君、郎君的丈夫口中听说了更多关于他们这族人的详细情况。 原来这族人早在炎黄之战时便搬进山里,往后只偶尔时候与外界沟通。一年年下来,习惯了山村安然宁静的生活,也不打算出去。 在听说外界只有女郎能怀孕时,其间人还要惊讶。到后面,那个怀孕郎君摸着肚子叹口气,说:我们这儿的人丁也是愈来愈少啦。再过百年,这个村子也许就没了。 在山村住了一夜之后,著书人记好了其间人指给自己的路,顺利走出山林。 往后,他再想回那个村子,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路了。 在张院判看这则小故事的时候,张大郎也凑来,问:阿父,难道世上真的有能怀孕的男人? 张院判正在冥思苦想,不知陛下是否与这村中人有什么关系。听了儿子的话,他一噎,瞪他:读你的书去! 张大郎嘀咕:我也就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被你撞上。 张院判不说话,摆出一张威严面孔。张大郎悻悻地坐回位置上,取了院试时要考的科目书,摇头晃脑地看了起来。 没看一会儿,张院判问他:你这书,是从哪里来的? 张大郎一愣,回答:在旧书摊子上淘的。 张院判细细问了儿子那书摊的地址,随后便离去了。 张大郎一头雾水,可想想马上到来的院试,他心神一凝,到底开始老老实实读书。 至于张院判。他拿了书,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皇帝说起此事。可转念想想,自己刚刚出宫,要是直接回去,少不得被问起缘由。再说了,自己对这书的状况知之甚少,不如先去儿子说的旧书摊转上一圈,多了解些情况,再做打算。 计划妥当,张院判心神一定。 可惜的是,旧书摊上未有什么线索。那老板早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卖了本书给就张大郎,再在摊子上找找,也未有第二本《异人录》。 反倒是张院判本人,他满心失望地回家之后,盯着书看啊看,忽然记起什么,跑去翻自己书房里的医书。不多时,找到一则前朝流传下来的方子。看署名,正是此前那位著书人。 张院判暗想:这么说来,此人倒的确是个大夫。至于《异人录》,如果不是陛下身上真出了怪事,我怕也要当这是本佯装成游记的志怪故事。可有了陛下的状况,一切就有不同。 接下来一整晚,加上第二天白天,张院判仔仔细细地把著书人流传下的药方整理成册。等到休沐结束,他再进宫,就拿上这两样东西。 等到见了皇帝,张院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天子看在眼中。 小产过去半个月了,陆明煜依然难以下地。但国事繁多,之前昏迷的时候,已经耽搁不少,如今醒来,哪怕太医都说他仍需静养,陆明煜还是让人在自己床上摆了一张小桌。 他面色原先就苍白,如今头发披散着,乌色长发更衬出病容。陆明煜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一边看折子,一边淡淡道:院判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院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自己整理好的药方,以及那本《异人录》。 李如意将两样东西接过去,摆在陆明煜面前。 陆明煜先看药方。起先以为是给自己治病的东西,可看过了,才发现里面的内容又多又杂,大小病症皆有。再看旁边的书,里面 陆明煜垂眼片刻,说:朕可是糊涂了,院判这是要做什么? 张院判一愣,反应过来,上前给陆明煜翻页。 他动作期间,陆明煜眉尖微微拢起并非因为张院判如何,而是他下身又有隐痛。 不过,陆明煜已经习惯了。 一阵疼痛之后,他顺着张院判指出的内容往下读去。 一个男人也会怀孕的地方,位于蜀地,很难找到。 记录很短,陆明煜很快读完。他静默片刻,侧头问张院判:这是什么? 张院判开口解释:微臣昨日回家,见犬子在读此书。原先还当是寻常杂书,可听他说起,才知道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微臣又对照家中医书,找到数张著书人留下的方子。此人的确是前朝的一名大夫,喜好游历五湖四海。 陆明煜问他:在你看,这书上记载的内容是真? 张院判心中忐忑,回答:微臣不敢妄加断言。只是既然见到了,便给陛下送来。 陆明煜淡淡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这样态度,张院判心中更是没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事了,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引起了天子的怒意。时间愈推移,他就愈不安。到后面,额头又出了一层冷汗。 正在张院判考虑是否要跪下来谢罪的时候,天子终于开口了。 他说:蜀地 张院判面颊抽动一下。 天子却没有其他话音了。又过半晌,他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张院判松一口气,应下。这时候,天子又说:你家大郎要参加院试了? 张院判一愣,但还是立刻回答:是。 天子仿佛微微笑了一下,说:院判医术高超,家中的孩子一定也聪颖过人。让他好好读书,去吧。 张院判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喜意从心中迸发。 他家大郎,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聪颖!这么说来,往后院试不,甚至是乡试 在福宁殿里,张院判堪堪忍住。等到出去以后,走在光下,他才露出一个短暂笑脸。 而在他身后,福宁殿中。 疼痛又来了。一直到现在,陆明煜都很难接受自己竟然是小产。他一个男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掉身上的不适,又读了一遍书里的章节。 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陆家先祖的过往早早被黑纸白字地记录下来,与蜀地毫无干系。祖父同样是地道的关中人,但是,阿娘仿佛提过,她年幼的时候,曾听她的阿娘提过一种蜀地特色的糕点。 会是因为这个吗?不,说到底,张院判也不能肯定,这书上的内容的确为真。哪怕真的有写书的那个人存在,也保不准对方闲来无事,编些故事,打发时间。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明煜随意地将书页往后翻动。 一体双魂之人、男身女心之人陆明煜愈看,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根本没必要把舅舅叫到宫里,仔细问问对方外祖母的家乡在何处。 大约是因为脑子转得太多,他轻轻打了个呵欠,将书阖上,恰好压住了新一页上白子的字样。 李如意送完张院判,再回屋里,刚好遇到这么一幕。 不用陆明煜吩咐什么,他熟练地上前,从天子床上抬下小桌子,给皇帝宽衣,再放下床帏。做完这些,李如意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因身体太虚,倦意来的很快。不多时,陆明煜就睡着了。 而在入睡之前,天子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过,如果父皇知道我是这样的身子,他约莫会很高兴吧? 不用殚精竭虑地思索如何废掉嫡长子。和因腿伤而退出角逐的老四一样,一个不男不女的嫡长子原本就没资格成为继承人。 甚至母后也可能还活着。虽然依然会有许多难过、痛苦,可至少好过现在,早早便天人永隔。 第41章 幻梦 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体弱与思虑过重相加, 陆明煜精力不济,一觉睡到晚间。 李如意来看了数次,见皇帝始终未醒, 叹口气,到底让宫人撤去晚膳。 随着时间流逝,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也消失了,月亮缓缓升起。 黑暗中,陆明煜倏忽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苏醒, 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依然模糊。此刻隐约看到身前坐着一个影子,第一反应也不是惊乱,而是用含混的嗓音问:是谁? 无人应声。 床边的影子被天子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到, 身体紧绷,往后退去。 这一退,恰好让从窗外透进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也让天子分辨出他的面容。 陆明煜瞳仁骤然缩小, 连原先还纠缠不休的倦意也散去大半。 他撑着身体坐起,难以置信:云郎? 原本已经要退到窗口的人听着这话,脚步一顿。 他重新去看天子, 从陆明煜面上分辨出诸多情绪。 惊讶、欢喜转瞬, 像是意识到对方要离去了, 这些欢喜瞬时消散,全部成了依依不舍。 所有感情中, 唯独没有怨恨。 燕云戈意识到这点之后,心乱如麻。 他站着不动,床上,陆明煜依然看他。 过了半晌,天子面上神色变换。他眉尖轻轻拢起, 咬着下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声,一手捂住小腹。 明晃晃的痛苦,让燕云戈无法忽视。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重新回到床边,手指直接往天子腕部搭去。可皇帝比他当做更快,竟然直接反手将他手臂扣住,再抬头,朝他一笑。 燕云戈愣住,听陆明煜用轻快嗓音说:抓住你了。 抓住什么? 燕云戈一头雾水,而陆明煜仿佛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应对眼前一幕。 他拉着燕云戈,让他在床边坐下,再靠在他身上。 怀中身体是温热的,毕竟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发间、脖颈间的淡淡香气仿佛还在,可被更浓郁的药苦味遮掩。只有离得很近时,才会有偶尔嗅到的瞬间。 当下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燕云戈半晌不曾反应过来。还是听到陆明煜讲话,他才猛地拉回意识,记起自己早就不是永和殿里的云郎了,皇帝与他之间隔着诸多仇怨。他此番出现在福宁殿中,是在那日浑浑噩噩从醉花阴回到家中,与父亲发生争执、被囚了十数日后,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 他要出长安,又实在放心不下皇帝,于是想来看他一眼。 过去郑易都能在皇宫来回,遑论武艺更加高强的燕云戈。 他悄无声息地绕开所有守卫的侍卫,在无人瞩目时潜入福宁殿。 再度见到陆明煜,燕云戈心情极为复杂。过去一段时间,他独自一人,想了很多。这些暂且不表,没想到,在他要走的时候,皇帝忽然睁眼。 更让人无从可想的是,皇帝竟然是这样态度。 燕云戈未来得及考虑更多。天子已经在和他抱怨,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燕云戈不言不动。 他身体僵硬,听天子说:你身上好暖嗯? 一边讲话,还一边抬头。 语气亲昵又信任,对待云郎时也不过如此。这会儿甚至有些夸耀自己聪颖的意思,对燕云戈说:莫要担心,我如今不痛。方才不过是看你要走,又知道你一定放心不下我,所以假装那样。 燕云戈心情复杂,意识到:陆明煜不知道他已经醒了,而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照这么说来,过去十数日,陆明煜恐怕时常要梦到他。 想到此处,燕云戈心脏狂跳。可他来不及欢喜,紧接着又想到第二件事。 会这样,恐怕因为皇帝到现在依然觉得燕家是忠臣,他给燕云戈下毒是疑心过重,残害忠良。 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冷水,将燕云戈浑身上下都泼透。 他无法言语,但陆明煜好像也不指望他说什么。他把自己往燕云戈怀中塞得更紧密一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说:我方才又见到母后、嫣儿,还有我们的孩儿了。 她们前面明明告诉过我孩儿的事,可我总是不懂。说到这里,陆明煜的语气终于夹杂上几分苦涩,不过,嫣儿说了,我们的孩儿十分乖巧,不哭不闹。母后也说,他比嫣儿小时候好哄。嫣儿还与母后生气,哈,她那模样,我许多年都没见过。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可到后面,眼眶还是一点点湿润。 这个时候,他察觉到眼梢的温度。 是燕云戈。他听着天子的话,终于忍不住抬手,为怀中青年擦去眼角的一丝水色。 陆明煜惊讶。 过去几日的梦里,云郎至多只是在他身侧,静静听他说话,今天却有了动作。 不只是动作,燕云戈还问:我们的孩儿,是什么样? 陆明煜嘴唇颤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和燕云戈描绘:模样很像你。眉毛眼睛,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想,那是不是小时候的你。一顿,语气消沉不少,那会儿还我在上林苑的行宫里。我原先以为,会梦到他,梦到母后、嫣儿,是因为你走了,只留我一个,她们便要来看看我。没想到,她们看我是不假,但也是要提醒我。 燕云戈说不出话,只能再抱抱他。 他心头无数情绪涌动。有茫然,想,陆明煜真的是郎君啊,可他真的有过一个孩子。是他们两人的血脉,却在两个父亲都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了。 恋耽美 ——(30) 有苦闷,想到父亲震怒的面容、郭信愤愤不平的神色。 再有,燕云戈想到当初。 在他是云郎时,很多事都不记得,只能凭借本能去说。他听了陆明煜的话,便笃定地告诉对方,自己对天子一定是一见钟情。 这是真的。 在边关时,燕云戈是个异类。郭信无法理解他为何不爱女郎,更加无法理解的是他身侧连个郎君都没有。燕云戈也觉得郭信莫名其妙,那些男男女女究竟有什么好? 直到随父亲回长安述职,在宫中迷路,见到一个站在牡丹丛中的青年。 那青年风姿如玉,朝他看来。燕云戈恍惚了一瞬,第一次心动。 但这点心动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不知道青年是谁,回到宴上也无从打听。就这样抱憾离开,直到两年以后再度回到长安。又一次宴后,他再度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青年。 是神仙郎君,还是世家子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待他热情又大胆。燕云戈原先就有些醉了,面对本就有好感的人,如何把持得住?他与那青年度过了美好的、漫长的一夜,他满心欢喜,想好两人醒来以后要互通名姓。他甚至想过,如果长安中的人难以接受两个男子的事,他可以想办法与对方一同离开。 可这些心思很快就散了。他得知,青年姓陆。 甚至不是宗室子,而是皇帝的亲儿子。 一场阴谋。这就是燕云戈对那一晚的定义。长安城中谁不知道燕家军刚刚击溃了突厥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陆明煜一个皇子,出现在他床上,若说其中没什么问题,燕云戈不可能信。 再说了,他姓燕。 燕贵妃是他的亲姑姑,他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天然站在三皇子身后,不会有意外。 直到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党士气大伤。 燕贵妃要为儿子复仇,燕家则要在新朝找寻支柱。可三皇子与燕家有贵妃这一重情分,朝堂上另外两位皇子却不会有。相反,燕家之功,已经到了让所有君主忌惮的地步。而无论二皇子还是四皇子,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拿捏的人选。 为此,燕家的目光落在陆明煜身上。 燕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句话,让被忽略已久的皇长子有了第一个差事。 郭信始终觉得,陆明煜能有今天,全靠燕家。但燕云戈在更早之前就知道,陆明煜清楚燕家选择自己的缘由,并且不愿意合作。 他抓住办差的机会,独自去面对来自整个朝堂的为难。文官各为其主,武官同样得了燕家的暗示。如果陆明煜想要轻松,他就要向燕家低头。可他不愿意,所以原本要用三分力办的差,他生生用了百分力才办完。 燕云戈看在眼中。 他想,陆明煜登基的话,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又想,他登基的话,一定不是燕家希望的那种皇帝。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站在家族那边。可不知从何时起,天秤有了隐隐倾斜。 知道宁王的存在时,面对父亲的喜悦,燕云戈沉默不语。 他想说,皇帝并未有什么不妥。一意让那个孩子登位,才是让天下再起干戈。 但父亲不愿听,许多人不愿听。 他想,自己可以多花些时间,好好去说服父亲。可在这个时候,陆明煜告诉他,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了。 面对天子的句句质问,燕云戈无法开口。 他无法在家族与皇帝之间抉择,只想要那一晚快些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怀揣着侥幸心理去找天子,而陆明煜给了他那杯酒。 恢复记忆时,燕云戈醒悟。皇帝要杀自己,说明他根本容不下燕家,这原本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他有了充足的理由,让自己不用再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左右为难。 可从过去数月的情况来看,陆明煜哪里容不下燕家?他以为自己病得要死时,做的一切事,都是在给燕家铺路。 小人之心的是燕家,狼子野心的是燕家。 陆明煜才是从未有错的那个。 想着这些,燕云戈喉中发苦。他知道,陆明煜一旦知晓这些,事情便无法善终。 可是、可是 陆明煜不知燕云戈所想。 被对方抱住,他微微怔忡,随后惊喜,也回抱住对方。 这个梦实在太好了。他由衷地觉得。 他用了很大力气,手压在燕云戈背上,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陆明煜疑惑,问:云郎? 没事,背上的疼痛拉回了燕云戈的思绪,清光,你还累否?要再歇息会儿吗? 在陆明煜看不到的地方,燕云戈背上的衣裳染上一重暗色。 第42章 伤 陆明煜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被关在家里, 自然不可能好吃好喝。 半个月前,他从醉花阴回到家时,已经抱着燕家不能一错再错的心思。又恰好迎面碰上父亲, 两人相对,燕云戈主动说,自己有话要讲。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父亲神色不对。 燕正源面色不动,问他:有什么话, 你直说就好。 燕云戈心头升起不妙预感。他隐隐觉得,父亲仿佛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自己改变想法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内的事,父亲怎会得知? 想到这里, 他心神微定。 最重要的是,燕家军的燕字,很大程度上是燕正源的燕字。 边城的士卒往往是听着燕正源、燕大将军的名字长大,他燕云戈虽然也有赫赫名声, 可旁人说起他时,依然要加一句虎父无犬子。他首先是抚远大将军的儿子,随后才是他自己。某种程度上, 燕正源的意志, 就是燕党的意志。 只要说服父亲, 其他叔伯哪怕仍有不愿,事情也无法再推进。相反, 如果无法说服父亲,情况无疑会往燕云戈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转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云戈斟酌言辞,与父亲说了自己的考量。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燕家之前带宁王进长安的计策奏效。如今皇帝眼里, 燕家是再忠义不过的臣子,他绝不可能再对燕家下手。 既然不用担忧自身安危,是不是也没有必要进行下一步?此前在边城时,燕家军的存在是为了守卫国土、防备外族。这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到如今,突厥之患以除。燕家军再有动作,刀剑所指的,就是汉家子民了。 那是他们曾经保护的同胞,是由衷地感念着燕家军的人。 燕云戈过去被一腔激愤冲昏头脑,如今逐渐冷静,意识到此事的不可行之处。 他说着说着,同样也留意着父亲的神色。 燕正源眼神一点点沉下,语气淡淡,问燕云戈:你既明白这些道理,便也应该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对此早有准备,还算从容,回答:话虽如此,可取下弦上之箭,总比取下离弦之箭要容易。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阿父 燕正源暴喝一声:跪下! 燕云戈一怔。 燕正源面上的沉静神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鲜明怒意。 他说:当初你与陆明煜搅在一处,三妹便提醒我,要我劝你,我当时未听。如今来看,却是我的失策! 他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郑叔、郭叔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皇帝倘若真信燕家军,便不会将士卒打散,编入其他军中!倘若真信你我,便不会让你我长居长安,不得离开!我从前看你好不容易清醒,还有欣慰。如今来看,你竟是从未醒过! 他说:来人,上家法! 所谓家法,是一条藤编。有家丁将其拿上来,上面已经浸了盐水。 一鞭子抽在身上,被抽到的地方立刻就要红肿发胀。多挨几下,便要到皮开肉绽的地步。 事实上,被关在家里的这十几天里,前面八天燕云戈都只能躺着,完全无法起身。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够下地,又知道时间不等人,如果再耽搁下去,一切真的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才勉强从家中逃离。 背上的伤原先就未好。被陆明煜一抱,伤口又一次崩裂开,流血不止。 不过除了最初那声闷哼之外,燕云戈一律克制,不让疼痛泄出一丝一毫。 听着他的话音,陆明煜想了想,说:不累。 燕云戈失笑,又庆幸,天子竟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恐怕是他能拥有的最后一点好光景。想到这里,燕云戈万分珍惜。 他轻轻吻了吻陆明煜的发丝,叹道:清光,我从前太不好。 陆明煜说:是我对你不好。 燕云戈听到这话,心痛如绞,几乎维持不住神色。 他说:你哪里对我不好?你分明对我千般、万般好,是我不知感念。 陆明煜静了片刻,低声说:我给你下毒。 燕云戈说:非你之过。 陆明煜笑笑,说:自然是我之过。一顿,又伤感,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假若早知道咱们有了孩儿,我 他不会那样不顾惜身体,抱着折磨自己的心态追到平康去。 燕云戈更是痛苦。他不敢说实话,生怕打破了眼前美梦。又无法听陆明煜悔恨反思,只能说:我那日未与花娘有什么。 陆明煜一怔,抬头看他。 光线太暗了。一点月光,无法照亮燕云戈的面孔,更无从让天子看到情郎如今的神色。 但他能听到燕云戈的声音。他很认真,在与自己说:我不过是想要气一气你。清光,我实在太混账。 说到一半,一只手覆在他唇上。 陆明煜说:你哪里混账了?停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没有什么? 燕云戈未曾想到,陆明煜竟然这样在意此事,甚至还要再和自己确认。 他果断坚定,回答:自然没有!我在屋中喝了一夜酒,那楼里最好的酒还是杏子酒。我听花娘说了,就想到你之前和我说的,元宵的时候,和我一同去街上关扑。 陆明煜笑笑。他显然放松许多,趴在燕云戈怀中,说:是,可那是骗你的。 燕云戈只觉得心情都温柔下来,说:怎么算是骗?我给我们赢了两碗汤面,这就忘了? 陆明煜再笑,说:呀,这分明是两件事,你怎么混在一起说? 是一样的,燕云戈叹道,你想要与我好,我也想要和你好。 陆明煜听到这里,再未说话。 燕云戈最先还不觉得。到后面,他略有迟疑,问:清光? 怎么没动静了? 你别说话,陆明煜低声说,你现在太好了,我怕 燕云戈:怕什么? 陆明煜轻声说:我怕我醒了。 燕云戈哑然。 陆明煜说:之前总是这样。你好不容易近了,就与我翻脸,怨我对你下毒。一转眼,你又与那女郎在一处。哪怕不是女郎,也会有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乱如麻,说:怎么会?我怎么会怨你,也不会有其他人。 陆明煜没说话。 燕云戈说:真的!清光,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话音落下,他又听到陆明煜一声笑。 真不想醒。天子小声咕哝,唉,他怎么这么好? 燕云戈无言相对。他在矛盾之中,难以取舍。思来想去,还是说:你不信我? 陆明煜不答。 燕云戈明白了,是真的不信。 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陆明煜说:你那么熟练。再有,边城风气开放。 不是,燕云戈说,从前在边城,我对男女都无兴趣。直到永耀十二年,回长安时见了你。我总要记挂,慢慢地,有了自己喜爱郎君的念头。我去问人,被塞了一本书来看。看过之后,却也索然无味。我当时还不懂,直到又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索然无味,而是那会儿你不在身边。 陆明煜总结:原来是见色起意? 这话是玩笑意味更多一点。可燕云戈听着,嗓音却有了苦涩。对,他对陆明煜是见色起意,是在燕家与天子之间摇摆不定。能有这一刻幻梦,都是偷来的,要无比珍惜。 他说:是也不是。我那会儿的确心思浅,是在日后,我见你日复一日案牍劳形,知你心头百姓之重。清光,我如何能不心动? 他这么说的时候,陆明煜的眼皮再度开始沉重。 燕云戈垂眼,手指温柔地捋过天子的发丝。他继续和陆明煜说着自己过往所想,到最后,听到天子的呼吸声一点点绵长,他依依不舍地将人再抱了抱,才把天子放回床上。 往后,燕云戈连夜出城。 马蹄声声踏过官道,月色照亮了燕云戈背上渗透衣裳的血色。 来得及。 他想。 一定要来得及。 第二日,福宁殿。 李如意原先觉得皇帝睡得太早,恐怕夜半就要醒来。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竟然一觉睡到天亮。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李如意不知道。他怀揣忧心,伺候天子穿衣、洗漱。 屋内还是暖暖和和的。六月了,是入夏的时候。有小宫人推开窗子,也不再会有冷风吹入。 陆明煜的神色中带着慵懒。他昨夜做了一个很好的梦,让他不太想从中醒来。现实里的云郎只会对他冷脸相待,当着他的面就与他人搂抱。梦里的云郎却很好,管他叫清光,待他温柔耐心,甚至和他道歉,告诉他,他待陆明煜有几多思慕。 就像回到了永和殿中,只是没有欺骗,只有一对爱侣。 天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这时候,旁边的李总管啊了一声。 陆明煜一眼瞥去,见李如意神色中带着慌乱。他不明所以,紧接着手被李如意抬了起来。陆明煜一怔,垂眼去看,见到了虎口干涸的血迹。 恋耽美 ——(31) 他愣住,李如意则焦急地问:陛下!可是又有什么不妥! 说着,就要让人去传太医。 陆明煜没有制止他的行为。但他看着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却也不觉得紧张。 天子重新低头,用另一只手摩挲一下虎口上的血迹。眼看血粉散落,灰尘似的飘散在空中。李如意的神色更不安了,陆明煜却说:朕不觉得不妥。 李如意疑惑地看他。 陆明煜安静片刻。他能感觉到,晨光温柔地照拂着自己,窗外传来了久违的花香。 陆明煜心头有种奇异的直觉:自己要好起来了。 第43章 出长安 要的可是燕家的命啊。 燕云戈一夜未睡, 又纵马骑行了大半个白天,终于在一座城前停下。 这时候,他的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一路都有人投来惊诧、畏惧的目光。 燕云戈原先是带着一些自我惩罚的念头。与陆明煜过去十数日里受到的苦楚相比,他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再痛一些,才好让他安心。 可在被看了一路后,他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想到这里, 燕云戈心中有了决断。 他在原本的衣裳上又披了一件外衫,牵马入城。 在城中买了些干粮,又找了家客栈喂马。做完这些, 燕云戈来到一家医馆前。 医馆的伙计原先正在算账。见有人前来,也是懒散态度,眼皮都没有抬起,问:是哪里不舒服? 燕云戈淡淡道:劳烦郎君为我换一下伤药。 伙计唔一声, 终于朝燕云戈面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得他愣住。 倒不是燕云戈的模样已经传得多广。而是这一路走来,又有血从他肩、背上渗出。伙计看到他肩头一片暗红色, 当即惊道:你受了什么伤?莫不是遇到山匪了?可要去报官? 他当燕云戈是手臂被人砍伤。一边说话, 一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 嘴巴里喊着师父,把燕云戈往屋内带。 燕云戈简短地回答:没有遇到, 不必。 伙计的眉头还是皱着。等到燕云戈在榻上趴下、伙计揭开他的衣裳,光是皱眉头也不够了,伙计嘶了声,这 只见燕云戈整个背部鲜血淋漓,许多伤处已经与衣裳粘在一起。一旦扯动, 就又牵连伤处,再汩汩渗出血来。 伤口边缘的多处地方在发红,明显是发炎了。 别说伙计了,就连原先还暗暗觉得自己这个学徒大惊小怪的大夫也惊到。 当师父的迅速正色,吩咐徒弟快些取药。不只是外敷的伤药,另有一副内用的,要煎给燕云戈喝。 燕云戈听着他说出的药材名,很快了然这大夫要做什么。但他时间紧张,晚离开一步都都有被燕家派来的人追上的风险。他拒绝,说:大夫,不必多事,换好药即可。那边的伙计,可否帮我去买两身干净衣裳? 大夫不赞同地皱眉,伙计倒是应了。不过看看师父的神色,又不敢挪动脚步。 大夫道:你这伤,只是敷药的话,迟早还得恶化! 燕云戈不以为意,说:我有急事不必说了,快快换药。伙计,还不快去? 大夫听到这里,终于不再多说。至于伙计,他拿了燕云戈给的钱,走到屋外,手里掂量着碎银,又用牙咬了一下,才在心中道:这么重的伤,此人竟然还能安稳走到医馆里。不,我前面怎么没看出他面色不对,明显是发热模样?看来还是学艺不精。 他再回医馆的时候,燕云戈身上已经换了新的、洁白的纱布。 原先浸满血的纱布被扔到一边,燕云戈在榻上坐起身子。大夫正问他,伤是从何处来。燕云戈依然不打算多说,见伙计回来了,直接岔开话题:衣服买回来了?好。 他从榻上下地,随意捡了一件新衣裳穿上,又把另一件包好,往后留下银子,就要离开。 伙计下意识往前,问:你要喝的药还没来得及熬啊。 还是真就不喝了?师父没把人劝下来? 想到一半,当师父的拦住他,说: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伙计听出师父话里怒其不争的意思。他摸摸鼻子,没说话,心里则想,不管怎么说,这客人出手真是大方,竟然对衣服价格问都不问。这么算来,自己不过跑了一趟腿,就白白得了两钱银子。 赚了钱的伙计欢喜起来。不过,到了当天更晚的时候,他的欢喜就成了惊恐。 又两人找到店里。其中一个上来就拍桌子,问:是不是有一个背上都是伤的人来过这边? 另一个态度好一些,进了门,先左右看一看,随后转过头来,朝伙计微笑一下,说:莫怕,我们不过是问问。 伙计早被吓破了胆,就连大夫也开始战战兢兢。虽然看不出眼前两人的身份,但他们绝不好惹。 再联想一下白日接待那个客人身上的伤。大夫一个激灵,想:我单想着一般劫匪不至于拿鞭子抽人,那郎君约莫不是遇到山匪。怎么没想到,官府审讯的时候可是会拿鞭子的! 想到这里,大夫几乎虚脱。他颤颤巍巍地回答:两位老爷,草民真的有所不知啊!他总不会接诊了个逃犯吧?! 拍桌子的眼睛一瞪,说:不过问你此人有没有来过,你这么说,莫非将人藏住了? 噗通一声,大夫跪了下去。然后是第二声,伙计也跪下了。 郑易见状,心中无奈:云戈怎么可能被藏在这里?他从家中逃走,要去的地方,恐怕 他眼神微暗,却没有制止郭信,而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大夫,您莫怕。我们只是要找人,不是要与你们为难。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多时,就从大夫和伙计那里拿到了燕云戈白日留给他们的银子。 郭信素来没有耐心,这会儿已经哼哼着想往外去。倒是郑易,还在谨慎地辨认着碎银上的纹路。 虽然已经没了铸银,但各批银两的成色也会有所不同。过了好一会儿,郭信肯定地说:是他。 这是皇帝赏赐给燕家的银子。能花这种银子的人,必定是燕云戈。 郭信听到这里,立刻转身去抓大夫,问:快说!那个人去哪里了? 大夫被吓破了胆,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们给他换过药,他就直接走了。这儿也不过是一家小小医馆,我们怎么会问客人这些话? 郑易知道这话有理。他拦住在捏拳头的郭信,等出了医馆,才说:我们现在能肯定了,云戈确实走了这边。 郭信正有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听到这话,他立刻说:好,那我们去追! 郑易却说:不急。我写封信回去给燕叔,说明云戈的去向。那之后,再往北去。 郭信嘟囔:怎么这般麻烦。 郑易说:今日是该谨慎。一顿,好了,我去写信,你且等着。 一炷香工夫后,送信人离开小城。 在这期间,天色暗下。燕云戈算算路程,知道自己一日之内行了二百里。 他此前一夜未睡,如今又有伤在身,再也支撑不住,在荒郊野岭中找了个地方拴马、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沉。 因警惕燕家追兵,几乎每隔一会儿,燕云戈就要睁眼。勉强捱过一夜,他从林子里往外望去,听到两声熟悉的谈话声响。 燕云戈心中一凛。 来了。 追他的人还是来了,正是郭信和郑易。 会选择这两人也在他意料之中。一来,燕正源等人每日都要上朝,抽不开身。二来,郭信和郑易与燕云戈是大小的交情。在旁人看来,他们说话,燕云戈兴许会听。 可燕云戈压根不打算听他们说话。 如果只有郑易一人,他或许会尝试说服对方。但再加上一个郭信,燕云戈知道事情绝对无法善了。他自己还受着伤,万万不能和郭信硬碰硬。 想好不打算现身后,燕云戈牵着马,借着树林遮掩,悄悄往另一个方向去。 往北的路不止一条,郭信和郑易虽然知道他要往何处去,却不知道他要走哪条道。 燕云戈在路上故布疑阵,误导郭、郑二人。这方法大约的确奏效了,接下来两天时间,燕云戈再未遇到自己的两个好友。而在他离开长安的第三天晚上,新买来的衣服也即将被血浸透时,燕云戈终于找到自己要找的存在。 那是一个负责放哨的小兵。见了燕云戈,他微微一愣。 也是这一愣,让燕云戈发现了不远处晃动的那块石头似乎有问题。 燕云戈上前,手上拉着马匹缰绳,直接问:你们将军在哪里? 小兵恍然,回答:魏将军在林中!少将军,请! 燕云戈颔首。 这里是位于边城与长安之间的一座山岭,其实燕云戈之前也只知道大概方位。如今顺利找到,哪怕不确定后面的事会如何发展,他依然由衷地松了口气。 此刻跟着小兵在林中左右钻洞,不多时,一个中年人出现在燕云戈面前。 魏海。 此人也是燕家军中的将领,只是不必郑恭、郭牧那样,与燕云戈是多年的交情。他是五六年前才被先帝调入边城,因无根基,倒是很快与燕家军结交。只是说到底,依然不算燕正源的核心心腹。 也因此,在先帝分去燕家权柄的时候,魏海被留在边城。 他不算是先帝多么信重的人,但他已经是先帝相对来说印象最好的一个。 可如今,他却出现在一个绝非边城的地方。 见了燕云戈,魏海显然惊讶。不过他没来得及开口,燕云戈先问:将军带了多少人来?我这一路,仿佛未见什么人烟。 魏海顿时一笑,说:少将军这可就错了。 一边说,一边吹响口哨。 随着这声哨响,山林之中出现无数回音。 原先看似寂静的林中传出沙沙动静,再定睛一看,满山满野,竟然早已满是人了。 而魏海稍稍后退一步,抱拳半跪,说:幸不辱命。 燕云戈看着他,心中却想,这军队要的可是燕家的命啊。 第44章 野心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虽然这么想, 但燕云戈面色不动。 他往前扶起魏海,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我今日来,却是要告知你, 计划有变,还请速速回边城。 他这么说,魏海一愣,说:如何就有变了? 燕云戈说:路上再说。 魏海还要多说什么,可他眼神一晃, 看到燕云戈肩上的血色。 再看燕云戈面孔。虽然天色已昏,可也能分辨,燕云戈气色极差。再想想燕云戈方才扶起自己时候的体温, 分明是在病中。 魏海心中一凛,知晓情况有异。但行军并非易事,何况如今山上这样多人。他迟疑片刻,还是说:此前将军吩咐, 这支队伍只在夜中前行,白日休整,万万不可引起旁人注目。这会儿天色尚明, 少将军, 您看? 燕云戈知晓这个道理, 也知晓倘若自己太过心急,反倒会露出破绽, 暴露了燕家的野心。 所以他到底叹了一声,说:好。此事说来话长 自然话长。 三月末时,燕云戈恢复记忆,带着满腔愤恨回到燕家。 他觉得不值。自己一心在父亲、在诸位叔伯身侧为陆明煜讲话,提起皇帝有多么勤于政务, 如何爱民如子。让这样一个人在位,对燕家未必是坏事。 父亲听着,往往冷笑,可叔伯们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 燕云戈看了,知道他们顾忌在顾忌什么。 倘若皇帝昏庸□□,他们揭竿而起,那是英雄豪杰,最差也能赖上一个枭雄名声。可皇帝无过错,他们一旦做些什么,就是乱臣贼子,天下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哪怕真的事成,也是燕家吃肉,他们喝汤。除了郭牧那一家子缺心眼,其他人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燕云戈相信,天长日久,自己总会磨去长辈们的心思。叔伯们退却了,父亲也孤木难支。 再说,三皇子在的时候,父亲不也只想好好为官为臣吗?只是后来三皇子去世,皇长子势弱,小殿下又年幼,才让父亲逐渐心大。 他已经在家族和天子之间做出选择,成为一个让父亲失望的儿子,可陆明煜给他的回报是什么? 一杯毒酒。 恢复记忆之后,燕云戈只剩下一个念头。 皇帝不可能信任他,不可能信任燕家。两边原先就是生死之仇,那么燕家自然不能不动。 虽然后面的事证明,燕云戈那会儿的想法是错的。但当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来又会转换心思。 他重新做出选择,这一次站在家族一边。而他的死,也给原先打退堂鼓的叔伯们敲响警钟。 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燕云戈出长安,带着宁王归来这是真的,可同时,燕云戈也与魏海见了一面。 他们所谋太大,魏海又不是郭牧那样完全盲目跟随燕家的人。所以在魏海面前,燕云戈不可能说实话。 他结合了自己此前诈死的事,告诉魏海:此前数月,我奉天子之命,去查先帝二皇子、四皇子。原来先帝生时,还留下一枚兵符。有那兵符,就能指挥长安禁军。如今兵符不知在谁手上,依我查的结果,多半是二皇子魏海,陛下有令,要你带两万人,悄然往长安去。届时一旦二皇子有所异动,这就是一支奇兵。 他甚至拿出了皇帝的手谕。 面对这样的铁证如山,魏海没有不信的道理。据他所知,皇帝与燕家关系亲厚。一旦长安禁军出错,皇帝向燕家求助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说了,如果燕云戈的话是假的,他们召这么大一批军队去长安,就是要谋反了!再给魏海借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往这里想去。 燕家连自己人都算计了进去。 哪怕魏海未来发现真相,想要反悔,也来不及。谋逆的事他已经做出来了,空口白牙一句燕家骗我有谁会信?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安安生生继续造反。 恋耽美 ——(32) 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宁王的怪病。 如果有姜娘子老家的人见了如今的宁王,一定要惊讶。 姜家女郎生下的分明是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婴!也因此,这家人动了找到孩子那明显非富即贵的父亲、为自家谋个好前程的心思。为何不过一载,孩子就成了白发白肤的妖邪? 可燕云戈在谋划今后的时候,清楚地提出:皇帝已经知道小殿下在北疆府中。一定要给他一个合适的、让燕家对小殿下的存在隐瞒不报的理由,才能让他不至于立时对燕家下手。 那么,除了燕家图谋不轨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孩子生来有异,无法见人了。 为此,燕云戈北上的时候,除了伪造的手谕,还带着一种特殊药物。 将药物化于水中,再将身体浸泡进去,就能让肤色变白。如果药物再浓一些,甚至能洗去头发、眉毛的颜色。 这原本是前朝妃子用来邀宠的宫廷秘方,最先是出自某个丹师。后来机缘巧合,落在燕太贵妃手中。如今听说了燕家有意扶自己亲孙子上位,太贵妃自然毫不犹豫将其交出。只是她还是叮嘱:这药用上一次两次,于身子无碍。次数多了,就要有损心脉。 燕云戈应了。他在北疆给婴孩染上一头白发,原本是为了万无一失,防备回长安路上被谁看见。可真正回长安时,出了另一重意外。 孩子的发根已经有了隐隐黑色。 是故那天在福宁殿,陆明煜要靠近宁王,燕云戈将他挡住。 离得近了,可不得被他看出破绽? 好在陆明煜被宁王的状态震懵,见燕云戈阻拦,也只当这是燕家心寒,再不想自己靠近三弟的儿子,于是黯然神伤,并未多想。 再往后,燕家得到喘息之机,只等魏海带着兵马到来。 两万人,比起长安十万禁军,说来是少数。但无论燕正源还是燕云戈,都曾参观过长安禁军操练。如果说燕家军是在草原上历经风雨洗礼的狼群,长安禁军就是在锦绣堆里比划刀枪的绵羊,根本不构成威胁。 至于名声。虽然做出这等事,燕家已经不打算要名声了。但于情于理,也得有一些理由去堵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这也好说,最简单的三个字,清君侧至于这当中误伤了皇帝,就纯属意外了。 这就是燕家的全部计划、打算。燕云戈曾经是整个方案的策划、执行者,如今,又要亲手将其推翻。 在魏海面前,他说说来话长,但接下来的也不是实话,而是:我们此前中计了。那封手谕,并非出自天子之手! 这话半真半假。手谕的确是伪造,但伪造它的就是魏海面前的人。 魏海听到这话,瞬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瞳仁骤缩,身体一震,几乎晕厥:怎能如此! 燕云戈冷静地说:此地离长安还有颇长距离。两万人行军,又要隐秘,怎么可能快得起来?在皇帝发现之前回到边城,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魏海咬牙,死死盯着燕云戈。 半晌,他蓦然回头,吩咐自己的亲卫:快!今夜开始,我们回去! 亲卫摸不着头脑。再往下,士卒们更是莫名其妙。 他们之前隐隐知道,自己这次去长安是要救驾的。可如今,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话虽如此,上头的命令依然要听从。 士卒们怀揣着一肚子疑问走了。一晚上,所行不过数十里。 燕云戈看在眼里,虽心急,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又去找魏海,说:兴许还会有人来找你。郑易和郭信虽然之前被他绕去错误路线,可以郑易的脑子,恐怕最多不过半日就能反应过来。那边人数少,赶路方便。最迟今晚,最早当下,他们就要赶上来。 燕云戈可以想到那两人的态度。 很后面想想,他从醉花阴回去那天,阿父明显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而知道他态度发生转变的,唯有一个郭信。 可郭信又不会有找阿父谋划的机敏。依燕云戈对他的了解,他最有可能做的,是去找郑易,把燕云戈大骂一顿,再撺掇郑易一起与他断交。 至于郑易。他知道之后,会是什么考量,做些什么,呼之欲出。 他们之前就阻止了燕云戈一次,让军队平白前行了十数日。到如今,又要来阻止燕云戈第二次了。 好在他们面对的是魏海。如果在燕家军将领中列一个原因跟着燕家一条路走到黑的单子,郭牧一定排第一,魏海则排在最后。如若不然,当初被留下守边的也不会是他。 听燕云戈这么说,魏海看他一眼,抽一口旱烟。 无论他们是谁、说什么,燕云戈继续说,你都不要相信。用最快的时间,带着人回去。否则的话 少将军,魏海打断他,你背上的伤,是谁打的? 燕云戈一顿,不动。 魏海冷笑两声,说:不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魏海绝不可能谋反!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说:如今便是要让陛下相信这个。 第45章 追杀 魏将军,如今便看你如何选了。 给魏海打过预防针, 燕云戈不再多说。 白日休整,大多士卒都就近找棵树靠着。燕云戈却不同,他背上有伤, 虽然出长安时换了药,但几日奔波下来,伤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趋势,还愈发严重。 魏海都能看出他状况不对,何况他自己? 与魏海说话时, 他还勉强忍耐。但如今所有人都休息了,无人看他,疼痛立刻攻占了他的思绪。 他抿着唇, 找了片还算空的地方盘腿坐下,闭上眼。虽然身体疲倦到极点,可疼痛与诸多思绪叠加,让他意识仍然紧绷。 他想到郑易他们随时会出现, 自己到时候会如何应对。想到魏海兴许已经猜出真相,不过这并不妨碍什么,只要想要活命, 他就必须与燕云戈当一路人。想到 陆明煜。 那夜潜入福宁殿里, 原先只是想知道天子是否无恙。可后面陆明煜醒来, 事情便超出燕云戈控制。 燕云戈记起天子朝自己怀里靠来的样子。他还是那样信任燕云戈,还是在因那杯毒酒而悔恨愧疚。 燕云戈待他好些, 他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燕云戈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在这同时,他又忍不住想:假若魏海顺利带着这些人回到边城,我回长安,只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我去告诉陆明煜,毒酒的事就过去吧。到时候, 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的? 皇帝一定会欣喜。他们也许回不到永和殿那几个月,可燕云戈原先也不是云侍君。他们是君臣,也是情人。天子体质特殊,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太过贪婪无耻,可燕云戈还是忍不住往上思量。 身体的热度更高了,伤口的炎症让他头脑发晕。又兼到了六月,天气愈发炎热。呼出的每一口气,就都让燕云戈觉得滚烫。 他意识逐渐昏沉,不知是要睡还是要昏。就在这个时候,原处仿佛传来嘈杂动静。 将军,将军! 是小兵在叫喊。燕云戈眼睛仍然闭着,他能听到那报信小兵踩过矮小植物的声音,听到魏海起身的哗啦响动,可他很难睁眼。思绪成了胶着的一团,像是有人将他放在烈火上炙烤。眼睛无比颜色,耳朵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燕云戈与自己做着斗争。在这过程中,魏海听完了小兵的汇报。 他面色几番变化,转头去看燕云戈。这一看,见燕云戈嘴唇发干、发白,面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前一刻,眼睛还闭着。等到自己看他,燕云戈忽而睁眼,瞳仁黑沉沉的,与自己对视。 魏海便当他同样听过小兵的话,此刻问:少将军,您看 说到一半,恰好燕云戈撑着身子站起。动作间,身体踉跄一下。 魏海闭嘴了。他意识到,燕云戈的情况,恐怕比他原本以为的还要糟糕。 但正在魏海心烦意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燕云戈来到他与小兵身前,嗓音微哑,问:怎么回事? 合着没听到。 魏海心中更乱。他瞥一眼小兵,小兵会意,又朝燕云戈报:将军!我们抓住了几个人。 燕云戈眼皮一跳,原先混沌的脑子瞬时清晰,剩下一个念头:有人见到这支队伍了!不行,要把他们带走。 他并非滥杀之人。但对方一旦把这件事说出去,死的就是燕党上下。所以,哪怕不除掉那些人,也要将他们带往边城,终身不得离去。 正想到这里,小兵又开口了。这一次,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是一个更大、宛若惊雷劈落的消息。 他说:他们见了我们,却不惊慌,而是惊喜。 燕云戈微微一怔。 小兵道:其中那个领头的说,他是晋王世子。只要我们救他、护他,往后重重有赏。 燕云戈、魏海: 魏海方才不说话,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说:晋王世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云戈知道得更多一些。当初天子不知自己有孕,只当他是病重垂死。为了燕家考虑,他召诸王子进长安,预备从中挑选太子。 这是五月初的事。如今到了六月,却仍然没有一个王子抵达长安。因皇帝病重,整个朝堂都处于低压之中,平日无人提起此事。不过,细细想来,其中是有不对的地方。 若说有几个王子是因路远才不好抵达,距离长安最近的晋王子却不该有这个烦忧。 燕云戈此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如今突然听到有人自称晋王世子,他头脑虽然昏昏,却还是捕捉到了一丝脉络。 如果来人身份是真,求救是真,那么,是有人有意阻碍诸王子进长安? 话说得不清不楚,在魏海还在惊诧的时候,燕云戈开口,如何救?从谁手中救? 小兵犹豫一下。燕云戈见状,就知道,晋王世子恐怕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他们是突兀撞到山上这群人面前的,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大军。如果把敌人的状况说太明白,山上这群人会不会被吓走? 去问。燕云戈嗓音沉下,吩咐,莫说我们有这样多人,只说你们是一个走镖的队伍。如今送完东西,正在归程。虽然不济,可四五十名青壮还是有的。 小兵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领命去了。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一揉眉心。这时候,听旁边魏海问:少将军!我们何苦掺和这事儿呢? 燕云戈看他。 短短时间内,魏海面上多了胡茬,眼睛里也有血丝。 燕云戈说:晋王是大周的晋王,晋王世子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 听前半句时,魏海还不觉得什么。到后半句,他瞳仁微微一缩。 长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他第一时间想到。 再说了,燕云戈低声道,不是说了吗?他们遇到的不是什么军队,只是一队要往回走的镖师。把人救下来,往最近的官府一送,还能有什么事? 魏海听着,舔了舔嘴唇,心中仍有不安。不过,最初的那股气下去了,他这会儿也无法再把无需理会,且让他自生自灭说出口。照这么说来,燕云戈提出的,的确已经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 想到这里,魏海长叹一声,正要应下。 就在这个时候,小兵又来了。 这次,与方才的急切不同,小兵面上呈现出一种恍惚、近乎于呆滞的神色。 魏海见他这副愣相,气不打一处来,问:什么情况!还不快说? 他说,小兵回神,磕磕巴巴道,既然我们有这么多人,他们便送我们一场大造化!那追杀他们的人,不是汉人,而是从草原上来的异族! 此言一出,满林寂静,只剩下飞鸟拍动翅膀、从林上飞走的声音。 过了半晌,魏海反应过来,往前一步,揪住小兵衣领,问:你说什么! 说是,他们曾经杀过一个人。小兵说,明显不是汉人样貌!对,还说那群人讲起话来,也是叽里咕噜,让人听不懂。身上还有一股羊膻味儿,他们一下就想到外面的人了!将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燕云戈同样想。 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还是很难相信,竟然会有外族来到关内。不止如此,还做上了追杀的行当。 就在这个时候,燕云戈开口了。 他说:魏将军,这是你的机会。 魏海看他,问:什么意思? 燕云戈道:这么多人,要往回走,真能一点痕迹不露? 这正是魏海最烦心的地方。他听着,眉头又要皱起。不过在那之前,燕云戈又道:一旦败露,你需要拿出一个能说服皇帝的、你这会儿出现在关内的理由。 譬如:军国大事,事急从权。 倘若真有外族人追杀晋王世子,那么还有什么比在边城时察觉异常,悄然潜入关内,恰好遇上、解救了作为那伙儿外族人目标的晋王世子更好的原因吗? 魏海听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还是不合规矩。 燕云戈说:却能保你性命。魏将军,如今便看你如何选了。 一刻之后。 一身狼狈的晋王世子正与一路保护自己的侍卫坐在一处,警惕地往四处打量,就见镖师们分开了,一人从他们身后走出。 那人的气质明显与镖师们不同。见到晋王世子,他撩袍跪下,拱手道:末将见过世子! 世子一愣,问:你是谁? 第46章 刺客 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魏海终究还是被燕云戈说服。 的确, 莫说回程一路,就是从边城南下的这月余,都很难说他们真的做到悄无声息。如今长安对此并不知情, 可一旦闹出来,就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恋耽美 ——(33) 是抱着侥幸心理,终日生活在惶惶中,还是干脆自己把一切摊开,兴许还能得个追击外族的名声? 再有, 少将军还说了。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刺杀晋王的,拢共也就那六家。其他五个还在路上的王子,以及长安城里的安王。无论哪边是幕后黑手, 他把事情查清,都是大大的功劳。 这似乎完全不用选择。 魏海在晋王世子面前现身了。他与对方实话实说,讲自己是察觉塞外仍有异动,于是入关追查。 除此之外, 他还拿出自己手上的兵符。 晋王世子愣住,完全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紧接着,他意识到严重性, 问:莫非突厥死灰复燃了? 魏海无法回答, 只能含混道:当下还不知道呢。突厥毕竟已经被赶远了, 他们的可汗也被我们将军斩杀。如今兴许有余部流窜回来,但也可能是其他部落。 晋王世子听着, 倒是很认同,冷静道:还是得将那些刺客捉住。 魏海说:正是!一顿,只是倘若这样,还要劳烦世子 他压低嗓音,把方才一并想出来的计划说出口。 刺客是追着晋王子来的, 那他就是再好不过的诱饵。如今刺客不动,是因为他们这边儿的一群镖师人多势众,刺客见了,也得再估量一番。而魏海的提议,就是他们演一场戏,让晋王世子再回到孤立无援的状态。 听着他的话,晋王世子表情微微变换。倒是他的侍卫坐不住了,道:这不是让我们世子以身犯险吗! 魏海一顿,幽幽地看过去。 侍卫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谁不知道?只要好好把世子送到长安,就有泼天富贵在等着他们!如今派人刺杀世子的幕后黑手,也只能满怀不甘地朝世子跪拜。怎么做才对己方更有利,他能算得出来! 魏海见侍卫是这样态度,倒是不怒,而是微微笑一下,重新转向晋王世子,问:世子觉如何想? 晋王世子眼皮颤了一下,说:将军的考量并无不妥。此地距长安尚有些路程,倘若我们直接开始赶路,难免要出岔子。还是将此刻捉住,才好安心。 魏海满意地笑了。倒是那侍卫,急切地唤了一声世子。晋王世子瞥过一眼,未有多言。 侍卫不说话了,魏海则去准备。 只是心情也不太妙。 在侍卫开口之后,他忽而意识到另一件事:倘若龙椅上那位天子能长久活着,自己今日所作所为,自是功劳。可如果皇帝没了,上位的真是晋王,自己方才的言行,恐怕已经将人得罪 。 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他微微叹一声,到底依照原本的计划行事。 不多时,林中传来争吵响动。晋王世子、侍卫被一群镖师赶走,为首的那个镖师还粗声粗气说: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能冒充王子了!快走快走,爷爷我今日好心,不去报官! 远远山中,有人听着这些,寂静不动。 晋王世子和侍卫们一身狼狈,骂了几句,忽而听到不远处另一片林子里传出来的声响。他们宛若惊弓之鸟,立刻闭了嘴,匆匆离去。 有人跟上。 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烈烈。 事情自有魏海带人去做。燕云戈此刻不便露面,只留在后方。 他方才谋划时还能忍耐,到此刻,随着时间推移,头脑愈发晕沉,连眼前事物都要看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情况很糟,背上的伤口长久得不到妥善治疗,一次次崩裂。在外时又多尘土,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污物已经沾到伤口上。方才不小心碰到一根树枝,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钻心疼痛。 可是他还不能倒下。 处理完魏海这边的事后,必须速速回长安。他莫名生病这么久,兴许已经有人察觉异状。 燕云戈默默想着这些,又过了不知多久,魏海身边的亲兵回来了,告诉他,他们已经顺利将人捉住。 燕云戈问出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突厥人吗? 亲兵回答:将军还在审呢。不过,我听他们讲话,仿佛与突厥不同。 在边城待久了,上到将军,下到士兵,多少都能听懂几句外族语言。亲兵这么回答,燕云戈知晓来者十有八九真的不是突厥遗部。他略松一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 犯过一回险的晋王世子被请去其他地方休息,林中这一小片空地上唯有魏海挑选出的可信之人。再有,就是一队伤的伤、残得残的外族。 温度仿佛更高了,燕云戈听人讲话都觉得模糊。他默默听了一会儿魏海的问话,混着外族刺客们的惨叫声,分辨出,他们果真是被人雇来。 燕云戈瞥一眼魏海,魏海会意,问:雇你们的人是谁?说! 刺客们只说不知。 魏海看起来没有郭牧父子那样粗野,却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他当即朝着说不知的此刻斩下一刀,几根指头滚落在草丛中,刺客们仍说不知晓。 燕云戈在旁边端详片刻,目光转向其中一人。 在魏海没说话的空当,他冷不丁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瑟缩一下,恐惧地往周边看了一眼。其他人怒视他,他却又把目光落在同伴们落下的手指上。 此人面颊抽动一下,快速叽里咕噜了一串儿。燕云戈和魏海都能听懂,这是一个过去被突厥奴役的部落的语言。过往,他们甚至曾经和他们合作,共同对抗突厥人。到如今,双方再次会面,却是在这种场合。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是中原的贵人!但是,他送了我们很多 燕云戈问:什么? 盐,刺客回答,上好的盐!雪白的、珍贵的盐。 魏海听着这话,当即皱起眉头。至于燕云戈,他脑海中更是瞬时划过一道电光,想:对了,正是这个! 这几个月,闹得沸沸扬扬、始终未有结果的私盐案! 对于边关来说,盐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从前大周兵微将寡,不敢与突厥正面冲突,便是靠逢年过节送上金银粮食来换取喘息。可就连这种时候,皇帝都会下令,坚决不能让突厥人从大周拿到盐铁。遑论往后,经历了一朝又一朝的休养生息,终于在上上一任皇帝、陆明煜的爷爷在位时,两边开战。那之后,边城一旦发现有人悄悄往草原运东西,往往直接以死罪论处。 到现在,突厥已无。可草原不是就此空当,仍有其他过去被突厥欺压、曾与大周联手出兵的部落在其中。对于他们,大周采取的是稍微松些的制度。不禁两边商人往来,对外族们用牛羊换取粮食、茶叶、丝绸的做法大加鼓励。但盐铁禁令仍在,故而私盐案一出,震惊朝野。 对了,陈修是怎么说的来着?运盐的人交代,下货的人要求他们将盐运往赭城。郑恭却说,这一定是皇帝和文官们装模作样,要为难武将 电光石火的工夫,燕云戈想到许多。 可再往下的一切,仍像迷雾,难以捉摸。 在燕云戈思索的时候,那唯一开口的刺客往周围看了一眼,身体朝着魏海的方向挪了挪,又要讲话,说:大人!还有一事。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人身份,但这次出来啊!! 他话说到一半,原先因伤不动的几个刺客倏忽扑了上来。 他们的手脚已经被束缚,这会儿竟是生生用牙咬在叛徒脸上、身上。 等到魏海的亲兵将他们拨开,开口刺客脸上一片鲜血淋漓,身体不断抽搐,喉咙发出嗬嗬声响,俨然再也无法开口。 魏海又惊又怒,劈头又斩了一个刺客。余下的人正要咬舌,又被亲兵们按住、卸去下巴。 情况一片混乱,魏海脑子里满是:他刚刚究竟要说什么?少将军,您看 他是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燕云戈说,所以他们能放任他开口,说起盐的事。 魏海闭嘴了。 燕云戈说:但他有知道那个人身份的办法,停一停,阴冷的目光落在余下几个被卸掉下巴、这会儿像是蠕虫一样在地上颤抖的此刻身上,他们也知道。所以,他们要灭口。 魏海听到这里,瞳仁微微缩小,那我们 有什么办法?燕云戈自言自语,信物?接头人?暗号?魏海,搜他们身。 魏海领命去了。不多时,倒真的找出一些可以当信物的东西。铁牌、银刀燕云戈蹲下身,手指一一从上面掠过,偶尔拿起一样。他的余光一直留意着那些刺客的神色,心想:不,不是这些。 那还会是什么? 他想了半晌。脑子像是成了豆腐,每一点转动都无比艰涩。他干脆说出口,自言自语:要拿到信物还不够,多半得要去特定的地方,可他们又如何识得长安城 一顿。 他们不认识长安城的路,可有人认得。 一切倏忽变得清晰。 他们进关日久,哪怕日日宿在野外,吃喝仍是问题。得有一个知晓关内状况,有汉人面孔的人,给他们引路。 魏海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可我们刚才看了,没有这样的人啊! 话音落下,燕云戈侧头看他,目光沉沉:人已经跑了,去向他的主子报信了方才去捉这些人,你已经露了脸。一旦被陛下知晓你在此处备马,快!我要比那人更早回长安! 第47章 污蔑 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 燕云戈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 那个人有见到自己吗?若是没见到, 那还好说。可倘若见到了,魏海和晋王世子出现,勉强还能解释。落在自己身上, 就真的是燕家谋反的铁证!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他出长安,就是为了挽回一切。可如今看,一切远比他所想要艰难。 回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决不能赌! 谁都知道他伤重,但时间紧迫,不能耽搁。 燕云戈与来时一样策马而行。魏海能做的, 只是派几个小兵跟着燕云戈,防止他支撑不住、跌落马下。 眼看燕云戈远去,魏海深吸一口气, 回头看着身后山林。 他忧心忡忡,吩咐:分出二百人,与我一同护送世子进长安,向陛下报予就外族刺客之事。其他人速速分散, 各自北去。 说到这里,他停一停,才又开口。 话音咬牙切齿, 说:剩下那几个刺客, 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 否则的话, 一旦这件事先被旁人捅出去,无论是他, 还是燕党其他人,甚至晋王世子,都再也说不清了。 燕云戈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 他在边城出生,说来长安于他反而陌生。都说草原上的孩童不会走路时就会骑马,他们这些在边关长大、出生于武将世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虽然在年幼时, 他就说过无数遍要把可恶的突厥人赶走,可燕云戈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想过,战争真正结束以后,生活会变得如何。 等到他真正面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加冠往后,父亲与诸位叔伯商议,说眼看突厥军队节节败退,两边兴许只剩下一场大战了。到往后,不知道燕家会如何。 父亲的态度还算乐观,说:三殿下不会亏待我们。 都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都知道不会有皇帝能容忍边关将领拥兵自重。但三皇子是燕贵妃的儿子,除去君臣之外,另有一重舅甥关系在。虽然未来的事情很难预料,但让三皇子登基,是对燕家最有利的选择。 可三皇子死了,后面的一切都失控。 日头逐渐西落,黄昏点缀在几人身后。 燕云戈的头脑愈发昏昏。他的注意力无限分散,只凭借本能去驾马往前。小兵们跟着他,因在后方,倒是没有察觉燕云戈的状况不对。 不得不说,魏海的担心实在很有道理。有很多次,燕云戈一个激灵,意识到:不,这样不行。 可紧接着,他的思绪又沉了下去。 他好像回到了草原。那里的冬日远远冷过长安,夏日则有酷暑暴晒。他与同伴们一起行在原上,听到远方传来的狼嚎,听到苍鹰长戾,听到 咻的箭声。 燕云戈身后,一个小兵的马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射中,发出长长痛鸣。 场面瞬间乱套,紧接着又飞来数箭,余下几个小兵也先后跌落马下。未有燕云戈,仍在马背上坐着。 他的马也有些受惊,这会儿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远方林中,一人挽弓,箭尖对准燕云戈的马肚。 正是郑易。 他与郭信追着燕云戈一路来到这里,此前饶了错路,这会儿好不容易要追上,却见燕云戈迎面而来。 郑易瞬间明白,燕云戈已经见到魏海、将人劝走。 这样不行。 他立刻有了决断:先解决了云戈,再去找魏海。不知道云戈对魏海说了什么,但料想里面没有多少实话。既然如此,到时候,自己大可以见招拆招。 他欲松手放箭。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燕云戈身体倏忽从马背上滑落。 郑易一愣,旁边郭信也愣了。 过了会儿,郭信才说:怎么回事儿? 郑易咽了口唾沫,记起来:云戈的伤! 两人从林中走出,带着手下人赶到燕云戈身前。 魏海派来的小兵原先正在燕云戈身侧防备。见了郑易、郭信,其中一个级别高些的,认出两人身份,当即放松,道:郑少将军、郭少将军!有刺客! 他们还不知道方才放箭的就是郑易。 郑易不动声色,和他们确认:我记得你,你姓赵,在魏将军身边做事,对否? 小兵一愣,惊喜:正是! 郑易又问:魏将军派你们跟着云戈,是为了 小兵果断道:护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将军吩咐了,越快越好。 恋耽美 ——(34) 郑易看他,见小兵一脸坚定看着自己,却不像有其他话。 这是自然的。魏海深知多一个人知道,事情就多一分泄露风险的道理。直到现在,知道军队依然踩在谋反高压线上的人依然寥寥无几,都是魏海绝对信任的心腹。而这些小兵,对魏远来说虽然同样能吩咐他们做事,可距离军队核心,依然有一段距离。 他们并不晓得发生什么,只是简单地执行着魏海的命令。 郑易有了判断,又试探几句,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而这时候,郭信蹲下身,碰了碰燕云戈的额头。 触手滚烫。 他面色一变,抬头道:郑易!云戈不对劲! 郑易脑子正转着,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皱眉,一样蹲下去,触碰燕云戈额头。 传递在手上的温度让他面色同样变化。此外,他比郭信多一重心思,这会儿直接撕开燕云戈后裳,去看他背部。 出城后新换的绷带已经再度沾满血污,绷带边缘能看出大片发红的、明显有了炎症的地方。再撕开绷带,甚至能看到一些地方已经化脓。 来不及考虑魏海军队如何,郑易果断问小兵:你们来的地方,最近的城池有多远? 小兵一愣,说:总有半日路程。 郑易皱眉,说:那还是这边更近。说着,招呼郭信将燕云戈架起身、扶上马。燕云戈这状态,显然不能再动,于是由郭信来驭马。 小兵们来不及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郑易等人准备离开。好在郑易也没忘了他们,吩咐自己这边的手下出几个人,也是与他们共乘。 一直到到了最近的城市,才有小兵记起来:等等,刚才的刺客究竟是谁? 好像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被岔开,再无人说起。 几人面面相觑,又问起:对了,咱们不是要送燕少将军回长安吗?如今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相互看看,没有一个人拿得定主意。最后,还是那个姓赵的小兵去找郑易。他说了自己的问题,郑易忽略前一项,直接劈头盖脸道:云戈如今是这样,再让他挪动,是想让他死吗! 这话太重,小兵立刻无言以对。 郑易语气缓和一些,说:没事。今日已经晚了,等到明天,我与你一同去看魏将军。到时候,我们自会商议。 在他想来不过是耽搁一晚而已。魏海那边大军压着,原先也不可能走得快。至于云戈,虽然对他有气,可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要让郑易把人就这么放在陌生地方,郑易也做不到。 他这会儿考虑得很好。 这一晚,城门关上之前,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入城,郑易等人一无所知。 等到天亮,两边从不同方向出城。郑易虽然找到了分散开的军队中零星的士卒,却始终不知道魏海踪迹,耽搁一日。至于魏海、晋王世子一行人,他们虽然也有心赶路,可刺客闹起自尽,同样耽搁了时间。加上毕竟人多,难以快马加鞭。一日下来,也没走出多少路程。 再到第二日,郑易仍然在外找寻,魏海、晋王世子等人又停下,给刺客治伤。魏海烦不胜烦,却还要忍耐,勉强安慰自己:只要少将军回去的及时,就不会出大问题。 第三日,郑易回到燕云戈养伤的地方,燕云戈从昏迷中睁眼。 同一天,有人进宫,跪在天子面前,说:陛下!臣弟有大事要报! 福宁殿的炭盆逐渐撤去了。一面是因为愈发炎热的天气,另一面则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的确还是转好。 张院判暗暗擦了一把汗。他都没想到,皇帝的身体竟然真能恢复。不过细细想想,这段日子,皇帝的精神气儿的确足了很多。有时候,人能不能好,还真就凭着这一口气了。 这些暂且不提。如今陆明煜看着殿中的安王,眼皮跳了一下,问:什么事? 安王斩钉截铁回答:晋王与燕家勾结,要谋反!如今他们的大军已经接近长安了! 这话说得太大。陆明煜怔了片刻,才回神,淡淡问:你又如何得知? 安王听着,面上露出一点尴尬神色,说:臣弟素来听闻外族与我大周人有诸多不同,一直有所好奇。前些日子,派人去了北疆,预备买几个外族奴隶回来,略作赏玩。 这是明晃晃的玩物丧志了,不过他一个残疾王爷,关起门来做些什么,只要不太出格,皇帝都会包容。 果然,安王这么说了,陆明煜虽然无语,但也没斥责,而是问:然后呢? 安王回答:我府上的人带着那些买来的外族奴隶回长安,路上碰到晋王与魏海待在一处!他们发现了我府上的人,当即就变了态度,竟是将人捉去杀了!只有一个老仆,颠簸着逃回长安,与我说起此事!对了,还有燕云戈! 陆明煜听着前半段,心脏正怦怦跳动,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就听到后半句。 天子的嗓音轻飘飘的,完全听不出情绪,问:燕云戈? 安王心头跳了一下,却还是斩钉截铁道:是!他也在那伙儿人当中。一顿,抬头,直直看向天子,陛下若不信,大可向燕府传召少将军,看他能否现身! 第48章 疑点 瞳有赤色,近人妖也 随着安王这话音落下, 陆明煜的心猛地揪起。 他目光沉沉,落在安王身上。 平心而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陆明煜始终很少留意自己这个弟弟。 先帝在时,三皇子背靠燕家,二皇子的祖父同样是一代大儒,门下弟子无数。唯有四皇子,他母妃出身平平, 父兄还是在四皇子出生、他母妃有了妃位之后才逐渐被提拔,即便如此也未得到多大官职。 后面二皇子、三皇子斗得热火朝天,四皇子虽然不像陆明煜一样完全是个透明人, 但身上始终没有多少光彩。很多事,还是事后复盘,才能隐隐从中看出他的影子,知道也许他也在推波助澜。 现在, 安王一反常态,猛地站出来,开口就是这样惊天泣地的大事。 陆明煜并未直接发怒, 捉燕家人问话, 而是问:你可知污蔑功臣, 是怎样罪过? 安王态度坚决,说:陛下若非真有如此要事, 臣弟怎会直接进宫! 陆明煜面色不动,心中却想:这倒是。 若说落马之前,老四还时常扮演黄雀的角色。落马之后,老四整个人都安静下来。毕竟一个瘸了腿的皇子,再如何蹦跶, 也只能是替他人做嫁衣。 到现在,安王或许仍有野心,可他的野心最多寄托在府里还不大会走路的长子身上。这种情况下,他构陷晋王、构陷燕家,实在没什么好处。哪怕晋王没了,仍有五家王爷排在太子之位前。 但陆明煜还是没有和安王直说。他简单道:朕知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不可再走露风声。你说的那老仆 安王道:那老仆实则是臣弟舅家一位长辈。 陆明煜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说:他能逃回来报信,可见是个衷心的。这样,过些时候,我让李如意去你府上一趟,拿些东西赏他。 安王微微一怔,说:这可真是折煞了。 陆明煜看他,见安王除了惊讶之外,面上并无多少紧张神色。 可见并不怕李如意朝那老仆问话。 这似乎也能说明什么。陆明煜面色收敛一些,淡淡说:下去吧。 安王走了,旁边始终听着这兄弟、君臣二人对话的李如意略觉紧张。 很快,陆明煜叫他,说:你待会儿出宫一趟。 李如意嗻了声,陆明煜想一想,说:去一趟燕家。 李如意咽口唾沫,心想,这么看来,陛下还是信了安王的话。 又想,怎会如此?燕将军一家不是最忠心不过了吗。再说了,还有陛下与少将军之间的纠葛。 陆明煜补充:带张院判一起去。燕少将军病了有二十日吧?可见这病实在来势汹汹。朕着实放心不下,也不知燕家是如何给少将军治的。 李如意不再多想了,赶忙又嗻一声。 天子安静半晌,才继续道:倘若当真见不到人不,你告诉燕正源,今日一定要见到人,哪怕他得了天花,也得隔着门窗说一句话。 李如意心颤一下,听出了皇帝的果决态度。 如果燕家实在不愿意。陆明煜慢慢叹了口气,你回来告诉我。 李如意:嗻。 安王那边,天子又道,好好问问,他是在哪里见的人,具体见了什么人、什么景象。再有,安王怎么想到去买外族奴隶的?走了什么门路,买了什么样的人,一并问清楚。行了,就是这些。 李如意听到这里,先把皇帝的吩咐在心里过了一遍,再重复给陆明煜听。陆明煜点头,李如意这才去了。 他按照皇帝说的,出宫先去燕府。再有,则是安王府。 一来一回,大半日就过去。再踏入福宁殿时,已经到了下午。 即将黄昏,天色倒还明亮。近日张院判给天子说了几次屋内要通风、憋闷久了难免又要生出郁气的道理,于是皇帝在窗边放了一张小案,就在上面批改奏折。 陆明煜听到李如意回来的动静,起先没有抬头。是批完了手上的折子,才抬头,说:见到燕云戈了? 李如意的脸色有点发僵。 陆明煜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他低笑了声,完全看不出喜怒。李如意听得心惊胆战,正斟酌言辞,就听皇帝又开口,问:行了,一件一件说吧。 李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他说:奴才与张院判在宫门口会合之后,一起去了燕府。燕将军迎了奴才,听奴才说起陛下让张院判去看的时候,面色仿佛并不欢喜。 后面张院判问起少将军是如何症状,燕将军也并未多答。奴才冷不丁问了一句这样讳莫如深,莫非是天花。这话可是把燕将军骇到了,奴才看着,他竟真在考虑,少将军是否是天花。 后面从燕府出来,张院判给奴才说,少将军说是病了二十余日,可府中未有半点药味。燕将军给含混说的那几句症状,也十分不清不楚。依照张院判看,少将军多半没有病。 这是陆明煜很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可李如意一句一句告诉他,他又难以忽略。 往后,李如意又说:安王府那边,奴才的确见了一个老仆。那老仆讲话条理并不十分清楚,可奴才问他什么,他都能清晰答出。奴才耍了个心眼儿,有意把燕少将军身上衣裳的颜色说错一次,说他方才就是这样讲的。他想了半天,说那多半是方才口误,少将军身上的确是一身青蓝色衣裳。奴才看,他说的是真的。 陆明煜轻轻嗯了声。 李如意察言观色,看出来,皇帝已经在走神了。 他在闭嘴与继续说之前踟蹰,片刻后,反倒是皇帝先回神,问他:就这些了? 李如意心想:您还真是没听啊。后面那老仆如何北上、如何买到外族奴隶的事儿,我还没说呢。 但陆明煜的确没有心思再纠结这些了。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燕云戈的确不在燕家。 不仅如此,他去了一个燕家绝对不愿告诉自己的地方。按照李如意的说法,燕正源宁愿承认燕云戈天花,都不想阐明真相。 可是,这能说明燕家要反吗? 陆明煜无比心乱。 他的思绪被分割成两部分。一边在说,自己已经冤枉燕家一次,险些鸩杀了燕云戈。同样的错误,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说到底,燕云戈不露面这件事,并不能与他去见燕家来长安的军队等同。依照老四过往行事的手段,保不准就是他知晓燕云戈那边出了什么事,于是有意来与自己说。 如若其中再有什么误会,自己却直接动手,燕家再忠心,恐怕也要心寒。 另一边则说,张院判都直接去燕府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自己的态度?他要知道燕云戈的情况,要见到燕云戈本人!燕府对此只做推脱,没有半点解释,这哪里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八成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然,是否是谋反,还得再计较。 想不通,想不透。 陆明煜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一晚,连折子都没再看。用过晚膳之后,他始终静坐不语。李如意给他换了几回茶,偶尔能见天子眉尖拢起,陷入长长思绪。 李如意无声地叹口气,又退下了。陆明煜满怀心思,偶尔摩挲一下喜鹊木雕。他无法从燕家的作为中推断一个答案,干脆换一种思路,问自己:你是如何想? 他愿意相信燕云戈、相信燕家。他不能再犯一次错。 那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陆明煜想。 明天让李如意再去一次。把态度摆的再明白、清晰一点,甚至可以稍微透露有人在晋地见到燕云戈。说白了,长安如今在禁军环卫之下,燕云戈在外,可燕正源、其他燕党,都插翅难逃。 对,李如意去的时候,要带上侍卫。直接让人围住燕府、郭府等,做好最坏的打算。 陆明煜有了决定,心情轻松很多。 时间已经很晚,天子没了继续批折子的兴致。他预备睡了,睡前随意拿过一本书,正是张院判此前献上的那本《异人录》。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这本书。如今翻了半天,才记起自己从前看到哪里。 手边是叫《白子》的章节。陆明煜先是匆匆扫过,很快视线停驻,略带凝重。 白发白肤,双目难以视物。 前半句,让他想到宁王。后半句,则让陆明煜觉得自己多心。 除了与常人不同的肤色、发色之外,宁王分明是个寻常孩子。别的不说,那双眼睛乌溜溜的,虽然那日福宁殿见宁王时燕云戈不让自己离得太近,可陆明煜还是对此记忆犹新。 嗯? 陆明煜眉尖拢起,视线停留在书页上。 眉发幡然,举体皆白毛,无一根黑者。 两目昏昏然,不甚见物。 瞳有赤色,近人妖也 恋耽美 ——(35) 宁王的眼睛是黑色。 燕云戈不让他接近宁王。 宁王进长安,完全打消了他对燕家的怀疑,让他知道燕家是忠臣,燕云戈之前不告诉他宁王的事是真有难言之隐。 宁王燕家 陆明煜捏着书页的手微微发抖。 如果单单是他看到这页书,或者单单是他听到安王的话,此时此刻,他都不会动摇。 可所有的事相加在一起,就连过往被陆明煜有意忽略的一些细节同样浮上。他想到郭信面对自己时毫不迟疑的一句狗皇帝,想到迟迟查不出结果的私盐案。陈修几次明示暗示,他派去的人在赭城那边一再碰壁,郑恭那些旧部根本全不配合! 陆明煜舌尖抵着上颚,半晌,眼神终于冷了下去。 李如意再听到天子的吩咐。皇帝嗓音微哑,说:记下来,明日宣宁王进宫。 李如意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天子为何又想到宁王。不过,这依然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事情。 嗻一声后,福宁殿再度安静,只剩下烛火偶尔噼爆的声音。 第49章 反水 陛下救救臣妾母子吧! 到第二天天亮, 李如意伺候天子洗漱。 一夜之间,皇帝的心情又有不同。过去几天的释怀、平静好像从天子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沉郁气, 像是冬日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裂开、将人吞噬的冰。 李如意按照自己历来的谨慎一言不发,只轻手轻脚地给皇帝整理领口。 这时候,天子吩咐:你今日去宁王府的时候,再把张院判带上。 李如意花了一息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连忙应了, 同时想:张院判?昨日去燕府带他,今日去宁王府也带他,难道陛下觉得宁王一样要生病吗? 着实不明白, 还是不要想了。 等到皇帝去上朝,李总管再度出宫,直奔宁王府。 他去得太突然,宁王府上的人全无防备。小王爷的母亲, 如今已经有了太妃身份的姜娘子连忙来迎。 听了他的来意,姜娘子脸上的笑容微微发僵。转眼,带上一些忧愁, 叹道:李总管, 宁王昨日受了些风。我原先想着不妨事, 未想到,他一起来, 就闹个不停。再一看,竟像是发烧了,这可如何面圣? 话音刚落,李如意道:也是巧了。出工前,陛下特地叮嘱咱家。宁王年幼, 如今第一次在长安过夏,兴许要有水土不服。要咱家带个太医,以防万一。 姜娘子: 李如意说:张院判,叫了一声,人来到姜娘子面前,太妃娘娘从前莫见过院判,想来不知。院判是儿科圣手,陛下年幼时也曾由他诊治。 姜娘子艰涩道:我们宁王,说出这四个字之后,就开始磕巴,像是绞尽脑汁,闹腾得紧,不好见人的。 这下子,哪怕是张院判这种完全不知道天子情绪变化的人,都开始察觉不对了。 他无声地捏了捏在袖子里的手,打定主意,自己绝不多说一句话。 李如意道:宁王年幼,就是闹腾,又有什么干系?还是看病要紧。 姜娘子脱口而出:不!一顿,意识到自己态度不该生硬,我们已经去请了大夫。 李如意的眼睛微微眯起。 姜娘子的身体都开始颤抖,谁都能看出她的恐惧。 李如意看了她片刻,口风略松一些:既然这样,那 姜娘子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李如意说:咱家让人去宫中回话,且看陛下如何决断。 姜娘子的嘴唇颤动一下,声如蚊蚋地嗯了声。 得了李如意吩咐的小太监一溜烟儿跑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姜娘子在花厅坐立不安,看起来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半晌,她提出:李总管,我心里慌乱,总觉得宁王在叫我呢。 李如意笑眯眯说:古人常说母子连心。如今太妃这么说,可见是真的。 姜娘子被噎了一下,转眼立刻道:兴许是呢!我再去看看宁王,李总管先喝茶。 李如意点头。 姜娘子匆匆走了。这一去,就是颇长时间。 再过一会儿,姜娘子未回来,倒是回宫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侍卫们照例跟在他身后,数量却少了几个。 小太监凑到李如意身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李如意缓缓点头,又侧头去,继续和张院判讲话。 大约是宁王府的下人也有通报,不多时,姜娘子再度出现。 李如意客气地问了几句宁王的状况。按照姜娘子的说法,宁王仍然不好。 只不过,这次她没再抗拒让张院判去见小宁王,甚至展露出一点惭愧,说:是我前面想左了对了,李总管,陛下如何说? 陛下说,李如意说,让张院判先看看。 姜娘子点头。 她引李如意和张院判到了后院。在这里,李如意第二次、张院判第一次见到了那个雪发雪肤的孩子。 只是小宁王的脑袋静光光的,上面一根头发也无。 张院判微微一愣,但也没有多想,径自去给宁王搭脉。 小孩儿明显是真的病弱,始终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姜娘子在一边看着,也跟着拭泪。 不妨事,片刻后,张院判放下手,只是邪风入体,微臣这就写个方子。 姜娘子赶忙道谢。等张院判的方子写好,姜娘子让人去抓药。张院判却忽而呀了声,说:方才忘了,有一味药是贡品,只有太医院才有。 说着,张院判和李如意一起去看姜娘子。 有之前的经验,最重要的,有小太监方才附身在李如意耳边说的一句话跟着他出去的侍卫里有两个绕去宁王府后门,在那儿捉住一个往外跑的小厮。人已经交代了,说姜娘子要他去燕府,问要如何应对李如意上门一事。 李如意做好了姜娘子冥顽不灵的心理准备。他没想到,在张院判这句话后,姜娘子咬咬牙,好像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说:既然如此,便进宫吧。 这倒是好事了。李如意很快回过神,笑道:好。太妃莫要着急,先慢慢给王爷收拾。 姜娘子点头。想了想,又试探着问:对了,李总管。我们宁王平日不单单由我照料,还有我阿父、阿娘。哪一个不见了,他都要哭的。到时候,扰得陛下不得安宁,便是坏事了。 在李如意看来,这纯属睁眼说瞎话。姜娘子的爹娘这会儿也不在,可宁王半点找寻的意思都没有。不过,他心中微动,隐隐领会到姜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莫非燕家真的有什么状况?不不不,这绝不是他能考虑的问题。 李如意露出为难模样,但是没有拒绝。他简单说:如此,便让老太爷、老太君一并去。不过,宫门这关,咱家能做主。其他的,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姜娘子仔细听着他的话。等弄明白李如意的意思,她难以自制地露出喜色,迅速说:自然如此! 陆明煜此前已经做好了传召宁王之事多半不顺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直接从下朝一直等到正午。 更没想到,最后宁王来了。不只是他,还有姜娘子、姜娘子爹娘。 他听着李如意的禀告,微微拧眉。 李如意看天子这样,心中忐忑:可是自己自作主张,惹了陛下不快? 但天子紧接着道:李如意,你做得好。 在李如意心头还模模糊糊的念头,在陆明煜心底无比清晰。 姜娘子提出把她爹娘一并带入宫,分明就是投诚的意思!这个抓住三皇子南下治水机会、让自己的身份有了巨大飞跃的女人,在当下,同样当机立断,选择了另一个机会! 所以,她要把爹娘都带在身边,而非留在所有人都是燕家安排的宁王府。 而这说明什么?呼之欲出。 宣姜太妃,天子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朕要问问宁王的病。 李如意应声去了。不多时,姜娘子来到福宁殿里。 算起来,她算是陆明煜的弟媳。既是一家人,男女大防便没那么严重。 她进屋的时候,陆明煜坐在案前。带着漂亮木色的喜鹊摆件就在案角,难得没有被天子揽在手下摩挲。 姜娘子先是行礼。她显然紧张,手指不停地发抖,连声音都有清晰发颤。 等到陆明煜让她起身,姜娘子先起来,随后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 陛下!姜娘子抬起头,满眼是泪,说:救救臣妾母子吧! 陆明煜看她。 姜娘子说:臣妾不是有意欺君,实在是燕家势大,臣妾为了宁王安危,不得不从! 陆明煜没说话。 姜娘子看他是这样态度,心中发慌,膝行上前,嗓音愈发高了,说:臣妾那时不知宁王父亲是什么身份,与爹娘带着宁王北上,后来信物被燕家的人认出。他们告诉臣妾,只有配合他们,才能不死 天子终究道:太妃莫要心急,慢慢说来与朕听。 昏了几日后睁眼,燕云戈烧退了些,背上的伤看起来依然可怖。 他趴在床上,带着一背草药,半是担忧长安城中的状况,半是真正伤痛难忍,神色都带着痛苦,但还是对郑易说:我所说的都是实话否则的话,你为何找不到魏将军的军队!因为你的方向错了,魏将军如今去了长安! 魏将军是该去长安。郑易好整以暇,只是不是现在。 燕云戈无言以对。 郑易看他,说:你且养伤,莫要多想其他了。 说完这句,他扭头便出。离了门,才皱起眉头。 同一时间,跟他一起出来的郭信问:郑易!真的不信云戈的话吗? 郑易深吸一口气,说:有人雇了外族刺客,去杀晋王就这话,我能信吗? 郭信踟蹰,没说:其实我信了啊。 郑易语重心长,和他说:假若我们信了,结果就是真的不再去找魏海。魏海明显是已经听云戈说过什么,这会儿才消失无踪。你想想,这事儿对谁有好处? 郭信真的想了,然后回答:皇帝? 对,郑易叹道,云戈一心惦念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 郭信听到这里,愤愤地骂了声,转而说:不过,魏将军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郑易也没法回答的问题。他面上的从容散去一些,眉毛皱起,嘴角因这些日子的四处碰壁而多了几个燎泡,此刻道:我们总会找到他的!嗯,现在去了多少地方? 第50章 怒火 他要让燕云戈、让整个燕家付出代 燕云戈不知道郑、郭二人出门之后又说了什么, 也无意去想。 他看清了这两人的态度。郑易不信自己,郭信则一心跟着郑易打算。如果是其他事上,燕云戈还有心力与他们耗。可现在, 负责带领外族刺客南下的人一定已经回了长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都是未知的。魏海、晋王世子不知走到哪里,没有一点消息传来。耽搁愈久,燕云戈愈不能安心。 他还是得走。 虽然有了决心,可执行起来又那么难。门外始终有人看守, 倒是窗子 燕云戈抬了抬眼皮,看向窗口。 他伤重至此,郑易看在眼中, 根本不觉得他还能起来。对他是有防备,可认真说来,防备不能算严。 那么,他究竟能起来吗? 燕云戈尝试用手肘撑起身体。动作间, 牵扯到伤处。 几日过去,他背上的脓伤被清理,背上的情况说是好些了, 可又远比他从长安出来时要重。此刻不过支撑起上半身, 伤处就又被撕裂。燕云戈眼前一黑, 耳边都是嗡嗡声响。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回过意识。 他扪心自问:我这样子, 可以坚持到长安吗? 又想:或许一切都是杞人忧天。那人并未看见我,晋王、魏海进京,自然就说清一切。陆明煜从来都聪明,我都能想到私盐案与此事的关联,他一样可以。 燕云戈几乎要被说服了。他闭上眼, 意识逐渐下沉。恍惚之间,不知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回了长安,一切安好。父亲仍然恼怒他的作为,但再有矛盾,至少所有人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冲入他家。 燕正源何在? 为首的人身着长安禁军的盔甲,高声呵道。 阿父走了出来,紧接着,那长安禁军将领命令:拿下!说完这句,又开始宣读燕家罪名。 是包藏凶匿,将起逆心,谋危社稷。 燕云戈看得目眦欲裂,又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阻止眼前状况。他拼命挣扎,骤然睁开眼睛,耳边仍有自己喘气的声响。 再无犹豫。一股心气撑着,他猛地坐起。 他这一觉竟然睡到晚间。月色如霜,守在外间的人昏昏欲睡。 这当中,仿佛听到吱呀一声。可那动静太模糊,身侧的门也毫无动静。想想以少将军的伤势,必不可能做出什么来。看守之人只将门推出一条小缝,见床上仍有一个鼓起的影子,便放松下来,未再细究。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郑易站在燕云戈躺了几日的床前,看着上面滚着的枕头、被褥,面沉如水,骂道:他真是不要命了! 从床沿到窗口,能看到零星滴落的血迹。 见状,别说郑易了,郭信也明白过来:燕云戈跑了。 他冷笑,对郑易道:你还记挂他,他却一心只记挂皇帝。昨日郑易说起之后,郭信就对此耿耿于怀,我去追他。 恋耽美 ——(36) 郑易听着,没有说话。 他心中隐隐不安,一个此前被他刻意忽略的可能性逐渐浮出。 云戈到了这般地步,还是要走。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一段路程,假若是为了魏海仿佛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如果他昨日说的那些是实话呢?外族此刻、可能被幕后之人看见。如此一来,燕家危矣。 郑易喉咙有些发干。他身侧,郭信还在念念叨叨,说燕云戈如何不好。郑易听得脑子都要炸掉,转身往出走去。 郭信要跟上。 郑易道:你再出门找找魏将军我要想想,好好想想。 郭信疑惑地看他,并不明白郑易语气为何发生变化。但和从前一样,他并未质疑好友的话,而是点头:好,我这就去! 话分两头。在郑易心慌、郭信外出寻人时,燕云戈已经在路上。 他半夜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出城,还是又寻了一家医馆,简单包扎了伤处,这才离开。 梦里那长安禁军的话始终萦绕在他耳边。燕云戈出长安时已经是连日赶路,夜间只睡两个时辰。如今因更是日夜不休,只靠一个一定要回去,知道长安是如何状况的信念。 他太急太赶,甚至没有在途径的数个城池间停留的时间。以至于燕云戈错过了绘着自己面容的画像,同样错过了百姓们的交谈。 听说了吗!燕家 就是那个抚远将军的燕家? 对!就是那个镇守边关的燕家! 他们竟然要谋反吗? 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嘘,你们莫非没有听过前朝的故事? 陛下是圣明天子!我是打北边来的,去年寒冬,若是往年,我们一家子恐怕都要熬不过去。可陛下事先颁布了政令,有诸多救灾措施。我们一家吃着朝廷的粮,穿着朝廷的衣,这才能坚持下来,我也能往这边试着谋出路。这样心怀百姓、仁爱德政的陛下,如何能与前朝昏君比较! 眼看说话的人越来越激动,前面一副高深莫测的人顿时怕了,一溜烟儿,就窜进人群中。 这样的景象,再到处都有发生。只是燕云戈一律不知晓,他只是隐隐察觉到,自己策马行路的时候,似乎总有目光投来,落在他身上。 他尽力让自己不要多想。但有些事,似乎并不是多想。 就这样,在他离开郑、郭两人的第三日,长安终于近在眼前。 燕云戈远远看着这座自己曾经十分陌生,如今却十分熟悉的城池。连日来的不眠不休,让他的大脑处于一种近乎停滞、无法思考的状况。他知道这样不对,于是终于决定停下,至少隐蔽入城,观察状况。 可就在这时候,官道两边,倏忽冲出一支禁军。 原来这一路上,早有人将燕云戈的踪迹报予官府。官府传递消息的速度虽比不上燕云戈,可又恰好赶上了奉皇命负责追捕的长安禁军。如此,燕云戈未来得及入城,就被擒获。 当日下午,上官杰入宫。 他是刑部尚书,所有官员犯罪都归他管辖。三日之前,天子下令,以谋反罪名捉拿燕正源、郑恭、郭牧等人,上官杰已经审过他们一遭。如今,禁军将燕云戈捉住之后,一样直接送到上官杰面前。 到了福宁殿里,上官杰禀过消息,低着头,静候天子的命令。 天子静了片刻,才问:抓住之后,有审过否? 上官杰咽了口唾沫,回答:自是审过。 陆明煜唇角扯起一些。他看上去是在笑,只是这个笑冰冷,带着怒意,语气还是淡淡的,问:他如何说? 上官杰微顿。 眼下的情况,按说捉了人,是要审讯、上刑不错。可捉了燕云戈的时候,燕云戈原先就一身伤。大刑再压下去,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燕云戈的身份毕竟不同,以至于下面的人来问时,上官杰也犯嘀咕。兼捉了人,总要来向天子复命。所以他只吩咐人往其他方向又问几句,得了燕云戈一言半语回答之后,匆匆往上报去,预备先看看皇帝是怎样态度,再由此决定之后对待燕云戈。 和燕正源他们一样,上官杰谨慎道,他们不曾威胁太妃,更不曾说过只有配合他们,宁王、太妃才能不死。 天子却明显不满于他的小心,嗓音微微抬高,问:只是这样? 随着这句话,福宁殿中一片寂静,真正针掉在地上也能被听到。 上官杰额角滑落一丝冷汗,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发觉了。 果然,皇帝下一句话就是:上官杰,你若当不好这个刑部尚书,倒是也有旁人愿意接手。 这话太重。上官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陛下!并非臣做事不力,只是燕云戈被禁军捉拿时就一身重伤!在大牢中,不过数句话工夫,他就几次昏死过去,实在难以问讯!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一定拿出陛下满意的结果! 说着,他的头重重扣在地上。 陆明煜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他不说话,上官杰愈发恐惧。 他无比懊恼,自己此前为什么那样自以为是,竟然还想要算计皇帝的想法? 天子登基也有一载,过往处事都被诸臣看在眼中,按说早该分析出皇帝的态度。 他不在乎旁人揣摩他。但是,他在乎下面的人有没有好好做事。 今天上官杰算是犯了忌讳。不过,天子并未多责罚他。 陆明煜此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把恩威并施的一套用的这样熟稔。他斥过上官杰,往后则和软了口气,说:燕家谋反之事,有宁王府上的太妃亲自作证,也有安王那边的老仆作为人证。如今燕云戈被拿住,晋王世子、魏海早前也一样被关押。上官杰啊,你可一定要给朕拿出一个结果。 上官杰领命退下了。到了福宁殿外,他才发现,艳阳天下,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陆明煜。人离去之后,他闭眼坐了片刻,手慢慢落在自己腹上。 这里曾经的隆起已经消失了,也再不会有陌生的、孩儿和他招呼的动静。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母后、嫣儿之后,与他最亲近的家人。母后、嫣儿甚至那样提醒过他,可他总是想不分明。 陆明煜原本以为,得知失去的一刻,已经是最难捱的时候。可现在,他体会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 燕云戈骗了他,让他在失去孩儿之后,依然对燕家一片歉疚,每日都把那只木喜鹊放在身边。 燕云戈若知道这些,该有多得意,会怎样嘲弄他?! 想到这里,陆明煜牙关紧咬,怒意汹汹。 他要让燕云戈、让整个燕家付出代价! 第51章 审讯 像风里的一片枯叶,狼狈跌在地上 出宫回到刑部, 上官杰第一句话就是:把燕云戈带上来。 下面的人察言观色,看出尚书态度已经和入宫前不同。 这样的不同,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再去牢里提燕云戈时, 态度轻慢许多。 燕云戈旧伤未愈,被带到堂前时,背上又被血浸湿了一片。 他从前是将军,有一身强健筋骨。如今却像风里的一片枯叶,任人拖拽, 再狼狈跌在地上。 上官杰看在眼中,面色不动,冷声道:燕云戈, 你还不知罪吗? 燕云戈不答。 上官杰皱眉。他疑心燕云戈又晕了过去,正准备吩咐人泼盆冷水上去。这会儿,却忽而听到咳嗽声。 燕云戈还是说话了。因伤重,他讲话断断续续, 说:咳我若认罪,日后安王危害天子,今日一意为安王考量的上官大人又是何罪? 上官杰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自己。他一愣, 随即眉毛倒竖, 怒道:如今铁证如山, 你还狡辩?! 燕云戈抬头看他。他一身污血,眼睛倒是冷厉明亮, 像是寒夜中的星子,望向上官杰。 他反问:安王府上一个仆从的话,就是铁证? 被关押之后,燕云戈终于知道派出刺客的人是谁。 这就说的通了。安王不知道宁王怪病的真相,在他看来, 皇帝的寿数不剩多久。只要天子驾崩时没有其他陆家人在长安,龙椅就一定是他儿子的。 这让安王做了一个大胆而狠辣的决定。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外族。 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燕云戈态度却依然坚决,道:我与魏海、与晋王世子,与那契丹刺客的话,却都是假的?上官杰,你是刑部尚书咳、咳咳! 说到后面,燕云戈嗓音慢慢抬高。可这升起的气势,却被一阵忽而爆发的咳嗽打断。 上官杰听着他的话,心弦正一点点紧绷,随后又在燕云戈的咳声中回过神来,斥道:世人皆知,魏海可是你燕家旧部!如今魏海与晋王子一同进长安,可见关系同样匪浅!倒是姜太妃,她与安王并无牵连,却同样指你燕家包藏祸心!燕云戈,你还有什么好辩? 燕云戈听了这话,冷笑:北疆时,她可不是这样说。 上官杰面色微变。可他再问,又问不出什么了。 最后还是上了刑,可没打两下,燕云戈就晕了过去,泼水都醒不过来。 上官杰没办法,只好把人再压下去,自己思索起燕云戈的话。 他自然觉得燕云戈在狡辩。但是,就像燕云戈说的,里面掺和了外族刺客,情况就有很大不同。若他是事先和魏海、晋王世子串好口供,自然一切好说。可若是不是 上官杰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不,燕云戈的话里分明全是破绽。他此前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今日也无法在宁王发色肤色有异上做出辩解。宁王说的不错,那外族奴隶已经在魏海他们手中拿了数日,大可被胁迫得听从他们吩咐,交代自己要行刺晋王子。上官杰,你可莫要被燕云戈的话扰乱心神! 他自我安慰一通,勉强冷静下来。恰好街上传来打更声,上官杰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深夜。 与他一同听到打更声的还有燕家人、魏海、晋王世子。 到现在,晋王世子隐隐意识到自己偶遇魏海时的诸多古怪。但他又知道,当下,自己和魏海、和燕家完全被绑在一条船上。所以,魏海进关必须是为了追查异族。 魏海的心思与他相仿。再说燕家,自从被禁军拿下,除了对姜娘子的话道了一句荒谬外,燕正源再未说话。郑恭脑子活泛,同样意识到,此前还被他们说着荒谬的燕云戈似乎成了燕家唯一翻盘的希望。在知晓燕云戈状况前,自己最好一言不发。至于郭牧,他虽莽撞,却什么事都听将军的。如今几人被分别关押,郭牧见不到燕正源,自然无话。 这晚注定难眠。唯独燕云戈,因伤势过重,他昏了过去,也算歇息一夜。 抚远将军谋反是大事,自要摆上朝堂。 在燕云戈回来前,朝上已经闹了数日。 主要是文官们为天子出谋划策,要如何惩治逆臣。抄家灭族自是不提,枭首示众也可以考虑。余下一些与燕党无关、并未受到牵连的武官则积极应和,力证自己一心忠君,与燕党反贼全然不同。 到今天,燕云戈被捉的消息传了出去。上官杰在宫门外时,就被问了数句燕云戈有无新交代出什么。 上官杰不欲生事,只说:我自要禀予陛下。 孙青听着,啧了声,显然不满于上官杰的回答。 上官杰微顿,反问:私盐案可是还是没有新进度? 孙青卡壳。他眼神闪动一下,说:那卖盐之人实在狡猾。 上官杰点点头,未再多问。孙青则哼哼两声,暂且闭上嘴巴。 他能安静,上官杰也能得一刻清净。 许是因方才对话,他忽而记起,晋王世子、魏海两人被问起时,也曾提到一个盐字。 他们说,一个死了的契丹刺客曾说,那个雇了他们的人在往草原上送盐。 上官杰舔了舔嘴唇。这自然应该是谎话,只是那两人编撰出来,用以证明自己无辜。可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孙青与陈修始终未查出一个结果。 孙青、陈修 孙青的妻子,是安王的表姐。 孙青一心要往盐的来源查,并不赞同陈修派人往赭城去的提议。便是上官杰,也听过数次陈修与他的争执。 思绪转动到这里,宫门开了。 上官杰却未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颊紧绷起来,喉咙微微发干。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被串联起来。上官杰察觉不对,可零零散散的线索太多,摆在他面前的真话与谎言交织。他要在其中辨别真相,千难万难。 有人叫他:上官大人,怎么还不走? 上官杰回过神,说:这就来。 他昨日未审出什么新鲜状况。说出这点时,皇帝显然不满。 不过陆明煜勉强宽恕他。燕云戈被捉的时间是有点晚了,上官杰这些日子也的确忙碌。一时没有结果,也不是多么难以原谅的事。 但陆明煜还是说了。最迟明天,他一定要知道结果。 燕家寻到宁王之后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往长安派了多少人马,如今这些人马藏匿在什么地方。 上官杰一一应了。待到下朝,他再召来燕云戈。但这次,他并未让人上刑,反倒找了个大夫,让对方给燕云戈看伤。 这是上官杰猛地想到的事。燕云戈之前不出的原因是病了,如今看,他当时的确不在长安,可病了兴许是真的。也许这就是切入点。 果然,大夫看过之后告诉他,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这顿鞭子约莫是在半个月前受的。 上官杰振奋。在大夫给燕云戈上药的时候,他问:之前陈修派人去赭城,那边的人为何不配合? 燕云戈一怔,看他。 上官杰目光灼灼,与燕云戈对视。 他见燕云戈扯起唇角,问:上官大人是信了我的话? 上官杰否认,说:非也。只是安王若真有异心,我却不能不查。 燕云戈低笑一声,说:还是信了上官大人,如今你的话,陛下还听得进去。一定要提醒陛下,安王不可信。说着说着,话慢慢变多。 恋耽美 ——(37) 上官杰听得眼皮直跳。他一面疑心这是燕云戈的新手段,展露对天子的关怀,证明自己绝非谋逆之人。一面觉得,燕云戈这样替天子考虑,又与天子有那重关系,他怎会危害皇帝?怕不是真的被人陷害。假若如此,自己今日给他治伤,就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不过,上官杰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打断燕云戈,说:你只告诉我,赭城为何不好好与陈大人查案? 燕云戈静了片刻,回答:我去岁不在长安的那几个月,让郑叔十分忧心。 话说得含糊,和上官杰听懂了。 如果郑恭早在那时候就觉得皇帝要对燕家下手,那私盐案的事摆上来,他可不得觉得这是皇帝在给自己找寻罪过? 如此,倒是说得通。 上官杰又问:你背上的鞭子,可是燕正源打的?燕云戈不答,他也不必等对方回答,他为何打你? 燕云戈不语。 上官杰换一种问法:你出长安,与此事有关? 燕云戈看他一眼,道:是。 上官杰说:事到如今,你总要与我说实话。 燕云戈说:这就是实话。 上官杰:只是不全。 燕云戈道:的确不全。一顿,但你拿这话与陛下说,陛下比你明白。 上官杰一噎。他目光复杂,看着燕云戈。 燕云戈目光沉沉,并无躲闪。 上官杰看在眼里,半是喟叹,半是试探,道:你倒是从容。 燕云戈听着,眼皮终于耷拉一些,苦笑:我如何又从容了?只是不愿看陛下为奸人所惑。 这话是真心的。 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选择后者,陆明煜偏偏不信。 而燕云戈甚至知道,这是自己罪有应得。 燕家太出格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倘若天子要为此降罪,燕云戈无话可说。 但不能是现在。 他一旦认了谋反,安王就能被摘出来,继续做他的清白王爷。把这么一个人留在长安,燕云戈便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看他这副态度,上官杰未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走到一半,又听燕云戈说:陛下此前宣了六家世子进长安。如今晋王子出事,其他人一样没了消息。上官大人,你且想想。这一切,对谁有利? 上官杰没有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天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第52章 黄雀 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可倾斜是一回事, 和陛下禀告又是另一回事。上官杰很清楚,但凡自己把燕家许是真的被陷害说出去,皇帝就能把乌纱帽从他脑袋上摘下来。 还是得有证据。 想到燕云戈最后那句话, 上官杰一转头,去了礼部。 诸王世子进长安都有章程,礼部也依照先例,早早估算好了他们一个个来长安的时候。晋王子该是第一个到的,往后又有郑、卫、中山等地的王子, 最后是最远的齐王子。 与天子曾经受封的建王,如今的宁王、安王不同,这些直接以封地为号的王, 都是开国两朝封下来的。是在日后,封地渐少,才有了一些祥瑞封号,仅示尊贵, 能拿到封地的皇子成了少数。像是宁王、安王,就在后者之列。 也是去礼部的这一趟,上官杰才知道, 原来礼部也为诸王子再没音讯的事焦头烂额许久。去晋、郑等地询问情况的人马都派出去两批了, 后面几个还没回来, 倒是去晋地的第一批人回来了,老晋王只说世子早早走了, 算算时候,是应该到长安 礼部尚书和上官杰诉苦:陛下只说找让诸世子进长安,却没说让他们在哪日之前赶来。如此,也不好总往上报,只能不上不下地悬着。 上官杰说:让见了晋王的人明日随我入宫。 礼部尚书一愣, 压低嗓音:上官大人,如今谁不知道,晋王世子与燕党勾结。你给我句准话,我的人与你去了,还能回来否? 上官杰瞥他一眼,礼部尚书只是笑。 上官杰吸口气,说:不是为这个。 礼部尚书不解,但得了这句保证,他还算安心。后面找来去晋地的人叮嘱一番,就让人明日早早去宫门前,随时等候传召。 再说上官杰。从礼部出来,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未让旁人跟着,静静思索眼前状况。 眼下清楚的是什么?首先,六个世子进长安的时候都被耽搁了。再有,魏海实实在在带着军队出现在长安之外。 怎么看,燕家都有问题。可哪怕有千分之一可能,安王真是一只黄雀。他今日放过对方,到明日,安王再闹出什么,他上官杰就是罪人了。 得从余下五个王爷那边入手。 到最后,上官杰勉强得出一个结论。可想到明日要如何朝天子回禀,他依然头疼。 这么头疼了一晚,第二日还是来了。 上官杰叹着气,上朝。 依然是宣政殿里,天子听刑部尚书说,他要私下朝自己禀告燕党状况。 陆明煜眼睛轻轻眯起,注视上官杰半晌。他看出上官杰并不轻松,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其他文武的面说? 陆明煜道:上官杰,你可想清楚了? 上官杰舌尖抵着上颚,心中已有悔意。 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如何总想着明日如何?然而他任刑部尚书,面对案中疑点,又着实不能不顾。 所以上官杰硬着头皮回答:陛下,还是待下朝之后 他声音越来越轻。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到最后,终于听到天子道:那便下朝吧。 嗓音依然是冷的。 上官杰松一口气。他感受到无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真正如芒在背。他暗想,其中不知是否有一道视线来自安王。 不久之后,上官杰被带进福宁殿。 天子神色冷淡,情绪显然不妙。 这是自然。陆明煜终于知道了燕家的不臣之心、知道了他们在宁王身上如何弄虚作假。加上安王一番话、赭城始终查不出的私盐一案,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燕家谋反,这按说根本没什么好查。可三日过去,上官杰竟然还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态度,陆明煜如何能温和起来? 他开门见山,问上官杰:燕云戈是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这话几乎诛心了。上官杰抖了一下,跪在地上,说:微臣昨日思来想去,总觉得燕云戈伤重得古怪,于是让人查看一番。这一查便发觉,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至少是在半月前受的。 陆明煜一愣。 在他原本的预想里,这会儿上官杰会说的,无非是晋王世子、魏海早前讲的那一套。但他们能解释安王老仆的证词,却解释不了姜娘子对燕家的指证。所以,燕家还是反臣。 但上官杰的话,让陆明煜的思绪被打断了。 和昨日的上官杰一样,他立刻意识到:有谁能拿鞭子打燕云戈?只有一个,燕正源。而他受伤的时候,算起来,正是 只是想到这里,陆明煜腹部又有隐隐绞痛。 上官杰还在,陆明煜并未和昨日一样捂住小腹。但他的面色微微苍白,像是又回到了在醉花阴的那一天。他失去了孩儿,近乎丧命。而在他走在生死线上的半个月里,燕云戈竟然也 不。 陆明煜说:这与燕家谋反之事有何干系? 上官杰却听出来,天子的语气开始不同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上官杰心神微定,提醒天子:按照安王那老仆所言,十天前,燕云戈与魏海一同在晋地。可如今来看,燕云戈当时身有重伤。 也就是说,安王那老仆的话,其实是有问题的。 陆明煜有了更长沉默。他记起自己的一个梦。 那一定是梦。梦里,燕云戈柔情万千,说他只对陆明煜一人心动,说他自己不知感念,说他也想与陆明煜好好过。 天子的牙关微微打颤。 这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是梦?可上官杰说,那个时候,燕云戈身有重伤。而陆明煜始终没有弄清楚,自己手腕上的血从何处来。倒是梦里自己抱住燕云戈时,后者曾有一声闷哼。 假若、假若真是这样 天子心中巨大的仇恨一时变得轻飘,不知往何处安放。 但陆明煜瞬息又反应过来,面色沉沉,望着身前臣子。 禁军是在长安外捉住燕云戈的,他说,此前数日,他的确在外。 上官杰沉默片刻,说: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 陆明煜心中烦躁,斥道:还有什么?是姜太妃不理燕党在北疆的帮扶之恩,一意构陷燕家?她能有什么好处?还是宁王新长出来的头发不是黑的,他确有什么怪病?燕家明明白白是有异心!上官杰,你究竟是怎么当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莫非真要让旁人接手?! 这已经是三日之内,天子第二次提起类似的话。上官杰听在耳中,知晓皇帝的不满已经达到顶峰。 他心中懊恼。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依照现在情况来看,丢官都是小事!如果被陛下怀疑他与燕党勾结,就是轻则流放,重则与燕党一同斩首! 上官杰浑身发僵。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燕党与安王孰真孰假,还要看其他五王世子! 天子听着,安静看他。 上官杰闭了闭眼睛。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容不得自己后退了。要么,安王真有祸心,燕家清白,自己是正直良臣。要么,安王无辜,燕党野心,自己留在史书上的也是骂名。 所以他干脆说了下去:臣昨日去了一趟礼部。 陆明煜冷冷看他。 上官杰不敢停下。他说了自己在礼部听到的、看到的,也提到那个曾经去过晋地、看过老晋王的人,道:假若晋王真与燕党勾结,那人如何还能回来?可按照那人说法,晋王听了世子未至长安的消息,只有忧虑!再有,晋王还说,世子出了太原之后,很快没了音讯!他担心日久。 说到最后,上官杰也来不及问天子愿不愿意见礼部那人了。他将头扣在地上,说:望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此事有异,万不可轻下结论!说着,上官杰一狠心,倘若燕党谋反是真,微臣愿提着脑袋来见陛下!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陆明煜眼皮一跳。 他久久未语。燕家、安王属于陆明煜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天子的疑心。 他疑燕家不假,但对安王,同样不可能全盘相信。 之前认为安王老仆的证词是真,一方面,是因为那人说话的确滴水不漏。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姜太妃话里的佐证。 谁都能构陷燕家,唯有姜太妃不同。这女人能有今天的地位,说是母凭子贵。但要是没有燕家,她又有何贵?这样一个人,会想要害死燕家吗? 陆明煜不信。 还有,宁王新长出来的发茬,他也亲眼见过了。 一切都在证明,燕家有问题。 但是,安王。 陆明煜想到自己第一次察觉很多事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安王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时的心情。 起先是觉得自己想错,到后面,凉意从脊椎骨漫了上去。 这么一个弟弟,如何能让人放松?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陆明煜也不能将他放过。 那就去查,天子嗓音森冷,给你十日时间。若再和今日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自己把乌纱帽摘了吧。 虽然皇帝说的是乌纱帽,但上官杰听在耳中,莫名觉得脖颈凉飕飕。 他应下了,从福宁殿中退出,脑海里都是往后要如何。最后苦笑,想,自己怎么就把好好的棋走成这样。 在他身后,福宁殿里,天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陆明煜轻声说:阿父总要给你报仇的。孩儿莫急,如今只是让他们再喘息半刻。 第53章 劫狱 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 十日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对朝中大多臣子来说,上官杰与天子密谈一次之后,燕党谋反一事就被暂且搁置了。 不是不谈, 只是上官杰那边显然有了新的方向。每日都忙忙碌碌,不知在查些什么。口风倒是紧,在宣政殿上朝时,只提起一些燕党新交代出的零星供词。真正重要的,全部留在福宁殿中说。 有明智的, 看出事情可能要有变化,开始刻意不去关注这件事。总归后面有了结果,总要拿到朝上来说。万一自己凑太前了, 被疑心与其中变化有关,不是平白惹事? 这种情形中,孙青嘴巴上冒出的燎泡就分外显眼了。 上官杰尽量目不斜视,却还是能听到身后的谈话声。 陈修这些日子与孙青一同办差, 办到最后几乎结仇,这会儿不阴不阳,说:孙大人这是上火了? 孙青回道:近来天热, 是有些燥气。嗓子竟然都有点哑。 陈修笑道:原是因为天热, 我还当孙大人是心有燥气。 孙青不说话了, 但陈修还不放过他,继续阴阳怪气, 说:也不知上官大人如今查到什么了,哈哈,这等大事,倒是不见孙大人挂心。 上官杰听到了隐隐的磨牙声。他暗暗叹气,不想接下来, 陈修语气微变,又道:你这幅样子,是什么意思? 上官杰:什么样子? 他身后,孙青收回目光,冷冷地嗤了声,说:不过是看陈大人一眼,陈大人如何这样大反应? 陈修面颊微微抽搐,心想,那哪里是看一眼? 刚刚一瞬间,孙青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怨毒神色。只是一瞬,很快被他收敛。如果不是那股脊椎发凉的感觉还在,陈修近乎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恋耽美 ——(38)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到宫门开启的动静。诸臣往前走去,要往宣政殿里。孙青先一步走了,陈修的眼皮止不住跳动。一直到回家之后,才缓缓松下心神。 大约还是想多了。他想。 孙青是什么德性,两人一同办差的这几个月,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味拖后腿、添乱,到现在,便是之前能找到的线索,恐怕都被抹了去。 对陈修来说,这是神经紧张之后有所平复的一天。对上官杰来说,这是继续等待外出寻找诸王世子的人回复消息的一天。而对燕云戈来说,则是时隔一旬,终于又能清净养伤的一天。 上官杰找来的大夫来去匆匆,到了牢里,也只检查伤口、为燕云戈换药。从此以外,不听、不看,更不说。 燕云戈觉得这样也不错。他惦念着上官杰是否查出什么,可除了上官杰本人之外,再不会有人与他说起这些。那么再有旁人来,自是越安静越好。 大约是出于燕家也许蒙受冤屈,以后还要起复的考虑,这几天里,牢中布置也有变化。有狱卒每日来收拾,把边边角角都清理干净,甚至给燕云戈搬来一张小榻,供他趴着养伤。 燕云戈看在眼里,偶尔心想,不知父亲那边如何。大多时候,还是在想陆明煜。 转眼到了第八天,眼看天子给出的时间将要用完。 这一晚,上官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心中暗叹:虽然陈修和孙青是打嘴仗,但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如今这天,是一天比一天要热 实在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点起灯,继续看案卷。 窗外有蝉声。嘈嘈杂杂,遮住了夜间行人的脚步。 刑部大牢前悄然多出几个影子。他们分工明确,趁狱卒不备,把一捧沾了蒙汗药的帕子捂到狱卒面上。不多时,狱卒身体软下,没了力气。 来人便将狱卒扔在地上,摸了钥匙,往牢中去。 燕云戈原先已经睡着了,却忽而听到一阵响动。 征战生涯保留下来的敏锐让他瞬间睁开眼睛。瞳仁适应了黑暗,分辨出牢外晃动的身影。 这个时间、没有拿火把、明显在偷摸做事 燕云戈悄然从榻上坐起。他背部仍有疼痛,但至少已经开始愈合,不会动一下就撕裂伤口。此刻动作大些,一样无碍。 他从榻上落在地面,谨慎地往牢房边缘摸去。原先想着趁来人不备,反客为主。这时候,却听到轻轻一声:云戈? 燕云戈瞳仁猛地收缩! 郑易?他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有钥匙? 话音尚未落下,燕云戈忽而意识到什么。 你疯了?!他问,你要劫狱? 随着这句话,郑易陷入片刻沉默。之后,他嗓音冷下,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惦念着皇帝吗?燕云戈,你疯了?! 燕云戈不言,郑易往前一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燕云戈的方向,说: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燕云戈冷静道:郭牧去了哪里?你们有多少人? 郑易却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冷笑,说:哈,我还当皇帝将你家上下、我家上下都捉进牢中,总算能让你回心转意!可现在看,你还是执迷不悟!也对,皇帝之前要杀你,你不照样对他死心塌地?是我的错,竟然还想着救你! 说到最后,他嗓音抬高许多,说得痛快了,便要转身走人。 不过没有走成。 燕云戈一把拉住郑易肩膀。郑易原先就不是强于体术之人,这会儿虽有防备,却还是被燕云戈制住。他砰一声跌在地上,听燕云戈嗓音森冷,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郑易惊怒交加,骂道:郭信说的没错,皇帝正是给你灌了迷魂汤!怎么,我不告诉你,你还要杀我不成?! 燕云戈一顿,说:郑易,如今真的不同。只要上官杰查清安王之事,燕家就能全身而退!你这样,才是害了你家阿父! 郑易嗤之以鼻,道:那也得他有命去查! 燕云戈一愣。 他追问:怎么回事!自己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消息不通。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郑易如今被燕云戈制住,正是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当我们为何今日来劫狱?因为安王选在今天动手! 燕云戈瞳仁猛地缩小! 郑易咬牙切齿,说:云戈,我最后叫你一声云戈!看你还认不认我们这些兄弟,认不认燕叔!你是要当人上人,还是要给那皇帝当走狗! 燕云戈道:你方才说什么,安王 郑易沉默。 燕云戈怒道:还不快说! 郑易又笑,笑声撕心裂肺。他不回答,燕云戈咬咬牙,干脆起身,要往出走。 在他身后,郑易止住笑声,再度开口,说:怎么,你还要去救驾? 燕云戈不理。 郑易嗓音一沉,说:你去了宫中,要如何解释自己能出现在那里?若皇帝还活着,又要如何追究燕党逃狱之事?燕云戈,这一条条、一件件,都是大罪!你有几条命,供皇帝凌迟? 燕云戈脚步不停。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光他会不会出事?他不能出事! 郑易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追出牢门,到底说了最后两句话。 他道:你今日不走,让安王成事,燕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诛奸惩恶! 燕云戈走后,郑易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一路隐藏身份,赶回长安,听说燕家上下、郑家上下,加上过往诸位叔伯都被下狱的消息。郭信几乎当时就要去劫狱,但是被郑易拦下。郑易说,有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盯住安王府。 既然云戈没有撒谎,那安王有异心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如今燕家被捉,安王倒是安然无恙。可这样的安然无恙,又像是镜花水月。郑易推断,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已经走起险棋的安王没准会干一票大的。 他的猜测成真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出入安王府。事情都做得隐蔽,郑易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认。到今天,此前出入安王府的人开始往外布置。郑易断定,安王选在今日动手! 而他一旦成功,长安必定大乱。这是燕党最好的机会,他们逃出之后,便能前往边城,与大军会和。到时雄兵在手,大义在侧,如何不能成事?! 郑易嗓音尖锐,道:燕云戈,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死 燕云戈依然不理会,坚定往前。 就在此刻,他听到隐约风声。 在郑易话音的最后,一股力量从旁边扑了过来! 燕云戈经历了上千次战场锤炼的战斗本能发挥作用,翻身躲过,并未直接被撞在地上。饶是如此,他的身体状况,依然无法支撑激烈打斗,几下就被人制住。 在他身后,郑易缓缓走来。 他冷笑:自己方才那样声嘶力竭,原先就是为了分散燕云戈注意力。 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几声惨叫。 郑易一怔,随即加快脚步。等到了此前埋伏的人身侧,只听到一阵阵哎哟声,竟然到底被燕云戈跑了! 第54章 走水(上)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火光! 出了刑部大牢, 燕云戈径直往皇宫去。 他把郑易、把过往的友人,把整个家族抛在身后。 虽然已经做出选择,可此时此刻, 燕云戈并不轻松。 他很清楚,郑易所说不错。自己这一去,燕家恐怕当真要被葬送,而造成这一切的,甚至正是他本人。 若非他从上林苑回长安时带着满腔激愤, 若非他在陆明煜初次问起宁王状况时表现不对燕家何至于走到今日? 可同样的,他已经做错很多,往后不能再错。 一旦天下再起干戈, 死伤者将不计其数。郑易所说的事成富贵,要用万千人的白骨生生堆成。他如今要做的,正是悬崖勒马。至于阿父、叔伯、兄弟往后如何,燕云戈心中痛极, 想,倘若他们今日当真逃脱,那么 只要天子仍在明堂上, 大义就永远不在燕家之侧。 没了理由, 燕家一旦起兵, 就要遭天下唾骂。 阿父明白这个道理,郑叔、郑易同样对此再清楚不过。 燕云戈不希望他们一意孤行, 可在这同时,他也希望自己的家人、友人们能好好活着。 夏夜风中,他鼻腔一片酸涩,眼梢闪过隐隐水色。 这水色只出现了短暂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再往后, 宫门近在眼前。 燕云戈心脏怦怦跳动。他惊诧发觉,宫门之前竟有重重守卫! 他甚至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正是长安禁军! 夜幕之下,燕云戈脚步渐缓。 他立在建筑的阴影中,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切,露出惨然微笑。 按照郑易的说法,安王选在今夜动手。 这话应该是真的,郑易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他。可眼前景象,又分明告诉燕云戈,皇宫安稳,一切井然有序。天子早有防备,安王的人手哪怕真的有所行动,也绝对讨不了好处。 多半已经被擒,甚至正在被审讯。 到天亮,长安的确会变天,却与郑易所想不同。安王不会沾染那把椅子,相反,等待他的是专门关押陆家人的天狱。 为何如此?答案很容易想见。燕云戈此前一再告诉上官杰,说安王有异。他甚至让上官杰提醒天子,一定对此人怀有防备。 天子信了。 燕云戈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虽然他唯一一次选择站在陆明煜身侧时,陆明煜并不相信他的用心。但是,他依然听取了燕云戈的话。 如果没有郑易横插一脚,安王野心暴露,燕家自然可以转危为安。诚然,其中依然带有对天子的欺骗,可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可到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燕云戈口中发苦。他怔怔站在原地,像是看到巍巍燕家正在自己眼前崩塌、覆没。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打更人的声音。 燕云戈猛地回神。 他先想:不,还有机会。去找阿父,说明现状。阿父或许还要斥我忤逆不孝,但还有什么比活着重要?皇帝没什么错,百姓不应遭受战乱之苦!阿父在边疆多年,见过多少国人在突厥铁骑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景象,他会想通。 又想:不对劲 禁军之中,仿佛出现了隐隐骚动。 这样的骚动,让燕云戈的脚步停驻须臾。紧接着,他意识到骚动产生的原因。 是火光。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明耀摇曳的火光! 短短一瞬,燕云戈脑子嗡的一声。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先一步有所行动,朝着火光传出的方向冲去! 禁军正在骚乱,一个个士兵在头领勒令下不好开口,可还是相互交换眼神,偶尔也能听到几声压低了嗓子的讨论。他们惊恐地、慌乱地相互确认,不对劲啊,皇宫里是否又发生了什么? 距离宫墙太近,他们反倒没有远处的燕云戈看得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影由远及近,虽然前方的禁军有所反应,却还是没将人挡住,竟然让人插`入人群当中! 禁军头领眉毛一竖,正要下令将此人捉拿,忽听到一声雷霆般的高喝:宫中走水,还不快去救驾! 这一声,让原先就有所骚动的人群彻底哗然!禁军头领一愣,抬头,恰好看见飘起的浓烟。 而在这当口,燕云戈拨开身前诸人,推开宫门! 宫墙不再是阻碍,燕云戈朝火光传来的方向望去。心中抱有很多焦灼,但也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也许火与安王的行动并无关联,仅仅是因夏日干燥。 可这一眼,让燕云戈的心骤然凉透。 这个方位,十有八九是福宁殿着火! 咳、咳咳! 陆明煜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给了上官杰十日时间查案,那以后,就顺便加强了皇宫中的守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安王,陆明煜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如果晋王世子、魏海,包括燕云戈说的都是实话,那安王究竟想做什么? 哦。从前几个月的状况来看,他这个皇帝俨然要不行了。而在安王、在所有人看来,宁王都是个天生怪病,不被当做妖邪都全靠皇恩浩荡的废人。一旦其他人进长安的时间推迟,甚至再也不能进长安,皇位不板上钉钉是安王那个才一岁多的儿子的? 而到时候,身为新帝父亲、先帝弟弟的安王出面监国,大约也很顺理成章。 陆明煜冷笑。 可惜的是,如今他非但没死,还有活得越来越好的趋势。 不止如此,此前声势浩大的燕党谋反一案被搁置下来。假若安王真的是幕后那只手,他一定要惊慌失措。 毕竟一旦事情被查明,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狗急了都会跳墙,陆明煜很轻易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情况下,对安王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先一步暴毙了。 时间太紧急,安王多半没工夫考虑其中是否应该多些铺垫。实在不行,干脆推到正有谋反之意的燕党身上。毕竟朝堂上的人也都知道,燕党尚有党羽流窜在外。郑易、郭信,嗯,都是甩锅的好人选。 想到这里,陆明煜几乎被气笑了。 这么一看,他的好弟弟,他的好情郎,无论哪一边,总有一个想要他死。 可他偏偏要活。 私下如何布置暂且不论,表面上,陆明煜安安稳稳。 他在等待。 等了八日,终于等到了安王这只一直隐藏在旁人身后的黄雀。 将夜袭宫廷的刺客捉住时,陆明煜近乎想要叹气。 他没有想象中高兴。相反,疲惫、倦怠,种种情绪压在他心头。吩咐了一句将人提下去审之后,陆明煜让所有人退下,自己独自留在寝宫中,准备歇息。 恋耽美 ——(39) 他的确嗅到一点刺鼻味道。不过陆明煜想了想,记起来了,李如意前几天是说过,宫中有些地方该修葺。想来这些味道与之有关,多半是什么刚上的漆得和李如意说一声,下次不要选这种味道怪异的东西。 天子躺在床上,原本觉得自己应该很快睡下,可事实上,他并未立即睡着。 陆明煜又想起燕云戈。 一面想:我是不是又冤枉了他家一次?接二连三,如此一来,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燕家再有什么动静,也是我生生逼的。 一面想:不,这还是没有解释宁王的问题。无论如何,燕家在宁王身上造假是真。而从此前一切来看,他们造假的目的,也的确是让朕打消对燕家将宁王藏于北疆一事的疑虑。这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 这么迷迷糊糊,陆明煜还是到了半睡半醒的时候。就在这会儿,他仿佛听到一声极高的:陛下 陆明煜蓦然睁眼。 他眼前不再是黑暗、寂静的福宁殿,而是满目火光! 陆明煜一愣。 浓烟滚滚,朝他面上扑来。 灼灼热度,烧得陆明煜眼眶发涩、喉中发干。 到此刻,天子猛地反应过来:不,之前那股味道,恐怕并不是因为宫殿修葺! 但现在再想,也来不及了。 陆明煜的眼眶被熏得不停流泪。他此前已经脱去外裳,如今只穿着中衣。如今眼看床帏沾上火色,瞬息便要往上蔓延,他果断翻身而下。 往地上一踩,脚下都是滚烫。 他咳嗽数声,很快发现,咳嗽的同时自己会吸入更多烟气。陆明煜用袖子捂住口鼻,勉强压住鼻腔、喉咙中的不适,皱着眉头,往前行去。 不能等人来救。他很清晰地意识到。 要是一味依靠旁人,等到他们找来,自己哪怕不被烧死,恐怕也已经被呛死。 但他举目而望,门窗皆是关阖,旁边俱是火色。一时之间,竟不知往哪边出才好。 陆明煜模糊地想,门也就算了,自己睡前窗子明明开着。 因是夏天,不用担心着凉。张院判也说了,皇帝如今已经能受一些风。反倒是一直紧闭门窗,时时憋闷,才可能再有其他病症。如此一来,李如意也不会闲来无事,再去把窗子阖上。 思绪转到这里的同时,一股凉意从他的脊柱蔓延而上。 同一时间,陆明煜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第55章 走水(中) 燕云戈不能死。 陆明煜没有回头。 他直接错开脚步传来的方向, 往旁边躲去。火焰、烟雾的确给他造成了很大困扰,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拦住了身后那个人。 是谁? 他大脑一边转动,一边咬咬牙, 一脚往门上踹去! 最坏的情况是门外被什么挡住。陆明煜原本提着十二分紧张,可在门开的那一刻,他放下心来。 同一时间,身后动静再度出现。陆明煜这次躲闪不及,竟是被直接按倒在地! 火焰之中, 他看着来人面孔,瞳仁惊愕地缩小 此时此刻,福宁殿外乱成一团。 皇帝被困在眼前宫室之中, 总管李公公也不知去了何处。其他太监、宫女无人指挥,倒还记得救驾,但也只是喊着从旁处打水来。要说效率,真是杯水车薪。 燕云戈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陆明煜身侧的宫人们无一不认得他。见他出现, 一个个都万分惊诧。 燕将军不不,如今是燕家反贼,他如今不应该在刑部大牢里吗?为什么会突然在皇宫出现? 宫人们愣住。因情况过于混乱, 偶有几人记得喊侍卫、擒住燕党反贼, 可和之前要打水的声音一样, 迅速被淹没在喧闹声中。 燕云戈不必再问,就知道这群人统统靠不住。 因一路赶路, 他的伤终于还是有再度裂开的趋势了。疼痛再度传来,眼前又有灼灼火焰。一时之间,连燕云戈也分不清,自己额头上到底是因痛苦而有的冷汗,而是因火焰而冒出的热汗。 就在这时, 第一批打了水的宫人赶到。燕云戈扫过一眼,从为首之人手上夺过水桶,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撕下袖摆,在水中浸透捂住口鼻,随后就往福宁殿中冲去。 在他身后,被夺走水桶的宫人愣愣不言。过了片刻,燕云戈的身影消失了,他才记得问身侧人:刚刚那是? 是燕云戈。有人艰涩地回答。 他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 一阵沉默,突然回过神来,快!救驾,救驾啊! 宫人们终于又有了动作。这期间,燕云戈已经看到几个被捆在一边、动弹不得的宫人。 其中未有天子,李如意倒在里面。 燕云戈脚步微顿。在李如意做梦一样的目光中,他往前几步,手上拿着方才趁乱从禁军手里借来的长刀,几下割开李如意、其他宫人脚上的捆绳,又把李如意嘴巴里的塞布取出来,问:陛下呢?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他原先想问,将军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可听了燕云戈的话,他瞬间反应过来,无论燕云戈身上发生了什么,这都不是多话的时候。 陛下已经歇下了,他说,如今正在寝宫!将军,你我快去 燕云戈说:带他们出去。 李如意一顿,还要再说什么。燕云戈目光扫过一个还倒在地上的太监,说:刺客有刀? 李如意心惊胆战地点头。 燕云戈嗯了声,扭头便去。李如意看着他的背影,正踟蹰,忽觉面上滚烫。再一看,火焰已经近在咫尺。 他面色微变,转身背起那流了一地血、人事不省的太监,到底往外走去。 再说燕云戈。 他对福宁殿的一应摆设再熟悉不过。该说,除了北疆军营,除了长安燕府,这里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至于永和殿,那边的布置完全是按照燕府来的,倒是可以不在其中计数。 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天子寝殿。 只是如今火焰熊熊,许多地方都被大火遮住,不好再走。 绕了些路,燕云戈终于来到目的地。 他一脚踏进当中,先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床帏。这一眼,让燕云戈的心脏近乎停止跳动。 只是很快,他记起:我来的时候,这里的门是开着的。所以,清光约莫已经走了。 燕云戈心中微定,但还是往前,仔细看一眼床铺,确认天子是真的不在,这才冷静从寝殿离开。 他四面八方、头上脚下俱是大火。一颗颗汗水滴下,又迅速在高温之下蒸发。哪怕有帕子遮挡,烟雾仍然不时涌入鼻腔。 这种环境下,燕云戈头脑愈发晕眩。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往哪边走,自己恐怕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清光。 他在心里默念。 你现在在哪里? 这是个陆明煜也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是在大火之前,他当然很容易分辨出福宁殿中各处布置。可如今四处都是火,刺客又紧追不舍。陆明煜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绕圈,入目可见的一切都是燃烧的颜色。 他又躲过了一次攻击。虽然不知道燕云戈前来,但陆明煜做出了与对方一样的举动。他把自己的袖子撕下一片,绑在口鼻上。这么一来,总算缓解了浓烟吸入。 但治标不治本。他的身体想要大口大口喘气,意识却知道,这会加快死亡的速度。陆明煜勉力克制着,仔细地观察周边,想要确认方向。在看到架上的一尊瓷器时,他终于知道,自己到了侧殿。 燕云戈中毒之后短暂住过的地方。 陆明煜心中安稳一些。这时候,他又听到了脚步声。 他瞳仁微缩,转头便跑! 只要分辨出了方向,他就有天然的优势。 跑! 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一个皇帝,不可能荒唐地死在自己寝殿,更不可以屈辱地死在外族手上! 想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高鼻深目面孔,陆明煜只想把安王揪出来按在祖宗排位前。 陆明翰,你可真有本事!什么外族奴隶,根本就是你找来的杀手!只是不知道,安王究竟是如何与这些人联络、什么时候开始与这些人联络。 他想着这些时,燕云戈来到库房。 他越走,心里越没底。 找到天子似乎成了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燕云戈只能期待,皇帝是已经自己离开福宁殿了。否则的话 他猛地往旁边挪去! 一息工夫,一尊燃烧的大梁落在燕云戈之前走过的地方。整个宫殿在火焰之下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燕云戈高声喊:陛下! 无人应声。回应他的只有火焰噼爆的声响。 燕云戈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他剧烈咳嗽着,眼前只剩下一片扭曲的火焰颜色。前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就在这时候,他踢到了什么东西。 燕云戈视线本能地追了上去。原本以为只是随意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收不回目光。 那竟然是一个木雕。 喜鹊。没有雕刻完成,身子上的许多羽毛只有轮廓。看起来颇粗糙,可燕云戈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它。 他原本发干、发涩的眼睛在这一刻瞬间湿润起来。有一瞬间,燕云戈甚至有了如果清光已经出去了,那只留下我和它,也是一件不错的事的荒谬念头。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旁边的高柱开始倾斜,库房即将坍塌。 燕云戈来不及想这样一来,将有多少奇珍被葬送。他看着那只躺在火焰中的喜鹊,再看着旁边摇摇欲坠的高柱,终于还是冲上前去,在一切倒塌之前,将喜鹊放入怀中。 嘶 一股清醒感袭击了燕云戈。他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即刻转身。 再绕回前殿,不知不觉,又到了方才救下李如意等人的地方。这时候,燕云戈听到咳嗽声。 是李如意?不,仿佛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往前。就着一眼,他看到陆明煜被刺客逼至绝境,苦苦支撑的场面! 福宁殿的大门近在咫尺,外面宫人们的声音随着火焰飘来。但他们并不知道,天子就在距离他们如此之近的地方。 只有燕云戈一人看见。 燕云戈来不及多想。他身体状况太糟,几乎是完全凭借本能,一刀从刺客背后捅入。 那刺客也没想到自己即将成功时,会杀出燕云戈这样一个意外。 他身体晃了晃,满脸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胸膛冒出的刀尖。 燕云戈一把将刀挥到一边,刺客也跟着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陆明煜只觉得自己前一刻还在想等到见到母后、皇妹、孩儿,自己要说些什么。后一刻,又被拉回火场。 他比刺客还要难以置信,此刻看着燕云戈,第一句话是:你如何在这里? 燕云戈没说话。 杀了刺客之后,他稍微缓了片刻,就去拉陆明煜。 但原先也不必他多说,陆明煜已经反应过来,冷笑:好一个燕家、好一个忠臣!唔! 燕云戈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清光了,太好了。把他送出去,这一切就能结束。 他架起陆明煜,一步一步往外走。陆明煜一怔,心情复杂,不再多说,一起往出行去。 两人终于离开火场,迎面对上热泪盈眶的李如意。他仔细看了天子,知道皇帝虽然狼狈了些,可并无大碍,终于安心。到这会儿,才去看燕云戈。 陆明煜同样。他出来以后,先大致看了外间状况,才扭过头,准备兴师问罪。就在这会儿,原先还站在他身侧的人,竟然直直栽了下去。 陆明煜一愣。 也是此刻,他终于发现,燕云戈胸膛的衣裳被烧出一个破洞。往里看,甚至能见着发焦的皮肉。 一尊木喜鹊从破洞中滚出,孤零零落在地上,无人留意。 混乱的一晚中,陆明煜第一次眼前发黑,高声道:张院判呢!没见着人,快,宣太医。 燕云戈不能死。 他咬牙切齿地想。 至少不能在现在、因救驾而死! 第56章 走水(下) 天子说:谁要你说他的状 出了这等大事, 第二日的早朝自然取消。 福宁殿的火势最终还是被控制下来,未再牵连其他地方。不过宫殿主体已经毁在大火之中,在重建完成之前都不好住人。 天子暂且搬进不远处的庆寿殿。与他一同去的, 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罪臣。 时隔数月,张院判再见到燕云戈。 当时场面堪称诡谲,明面上还该关在牢中的人出现在天子床上,一身重伤。背后总也好不全的鞭伤自不必说,身前更是被烧焦一大块皮肉。 搬动燕云戈时, 宫人们都犯了难,不知该让他躺着还是趴着。 最后还是在身前完好的地方垫了些软物,如此趴在床上, 好让燕云戈的伤处不被压住。 旁边站着面色沉沉的皇帝。张院判舔了舔嘴唇,决定把不看、不听、不想的策略贯彻到底。他给燕云戈把完脉,之后就去配药。这期间,又有人求见, 正是长安禁军的统领。 陆明煜再看一眼床上不省人事的人。他久久无言,半晌,说了句好好看着他, 就转头去见禁军统领。 李如意这会儿已经收拾好自己, 重新上前伺候。在天子这句话前, 他心想,也许陛下与将军之间的关系又要回暖。可听了这话, 他又开始不确定,想,陛下是说看着,并非照顾。 可照顾还是要有的。恰逢床上燕云戈开始痛吟,李如意赶忙上前。看着男人身前身后的伤, 他抽一口冷气。张院判那边的药还没配好,不过李如意虽不是大夫,也知道伤处得干干净净才好康复的道理。他吩咐身侧宫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打水、拿干净衣裳来,起码替将军擦擦。 这些事,陆明煜暂时无心在意。 他与禁军统领相对。统领亦是武人出身,却与燕家毫无牵扯。此人姓吴,名楠,此刻向天子汇报着两件事。 其一,昨夜的刺客交代清楚了,将他们带入长安的正是安王。如今,安王府中上下已经被控制。 恋耽美 ——(40) 其二,早前皇帝对安王有所怀疑的时候,已经要求禁军盯着安王府。那期间,禁军察觉到有另一批人同样围绕在安王府外。后来再查,那竟是燕党余孽。昨夜,几个余孽试图劫狱,现在一样被控制,连同早前捉住的燕党诸人一同被关在刑部天牢。 陆明煜听到这里,眼睛轻轻眯了眯,问:那燕云戈是如何逃出来的? 吴楠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回答:昨夜他们劫狱,我们的人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于是 于是眼看燕云戈往皇宫方向去,带队的禁军头领做出了此人恐怕还要与谁接头的判断,于是并未阻止,而是让人跟上前去。没想到,燕云戈竟然直接闯入皇宫。 吴楠解释了一遍,到底知晓这是出了岔子,于是扣下头去,说: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没说话。 他一夜没睡。昨晚太过凶险,可以说,如果不是燕云戈忽然出现,他能否站在这里都是虚数。可难道因此就不论燕云戈逃狱之罪、吴楠失职之罪了吗?也不可能。 不过,他也允许吴楠戴罪立功。 陆明煜整理一下思路,问:安王府的刺客可有提到油? 吴楠一愣。 陆明煜看他这作态,就知道,答案是没有。 他眉尖微微拢起不,早前已经问过李如意了,福宁殿虽然该修,可近日并没有修。那股奇怪的、刺鼻的味道一定另有来由。陆明煜能想到的最合理答案,就是安王府的刺客在进攻行刺的时候,做了两手准备。正面行刺不成,就在福宁殿放火。 但这里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第一批被抓住的刺客,陆明煜是亲眼见过的,那些人身上藏不了东西。后面突然出现在他寝殿的那个,一个人,哪怕之前走运躲过禁军抓捕,也难以以一己之力在福宁殿放火。 一定还有什么问题。 去审。天子命令,问清楚,安王究竟有无让人放火。再有,陆明煜冷笑,他一个待在长安的王爷,是如何与外族是叫契丹吗?如何有所牵扯。 吴楠领命下去了。陆明煜独留殿中,闭着眼睛思索。 他又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昨夜长安的动乱。皇宫里的刺客,皇宫外策划劫狱的燕家除了那场火之外,倒是勉强能说一切都在朕掌握之中。往最好的方向考虑,火真的是意外,安王这只黄雀背后未有其他阴谋。但陆明煜又不是这样粗放大意的人,他仔仔细细地思索,昨夜如果事成,对谁最有好处。 自然是安王。自己一死,很多东西都难以再查。不过,安王上位,燕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想了半天,不免又记起燕云戈。 陆明煜又开始心烦。 他思索燕正源、思索郑易等人该被如何处置时,可以清晰明了的判断。哪怕这些人在谋反一事上真的是被冤枉,劫狱的事却不能善罢甘休。这可是燕党亲手递上来的罪证,陆明煜不用就是傻子。 可是,燕云戈 于理,他该老老实实待在大牢。既然出现在皇宫,就应该同罪而论。不,应该罪加一等。擅闯宫闱,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燕云戈折腾。 可他救了陆明煜。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出现在陆明煜面前,就是把把柄递到天子手中。到时候,他一个活人,就是最好的证据,让燕家万劫不复。饶是如此,他依然出现了。再有,陆明煜之前只听上官杰说过他身上的伤,如今亲眼所见,感受又有不同。 在他因流产而重伤垂死的时候,燕云戈同样不轻松。 还有,那只喜鹊。 在陆明煜看过《异人录》、知晓燕家野心的时候,已经被李如意收走,陆明煜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的喜鹊,又随着燕云戈一起出现。 后来查看,宫人们发现喜鹊身上燃烧的痕迹。结合燕云戈胸膛的状况,陆明煜可以很轻易地猜出,燕云戈将喜鹊放到胸前的时候,恐怕并未留意喜鹊正在隐秘地烧着。以至于他后来被烧坏胸前皮肉、被烧穿衣裳,甚至昏死过去。 这太不仔细,可以被说一句自作自受。可是,陆明煜又知道,对燕云戈来说,那只喜鹊的意义的确不同。 他心烦意乱,难以再想下去。 这么静坐许久。天色已经大亮了,李如意过来,问天子是要歇息,还是要摆早膳。 陆明煜看他。 晨光从窗口照进,落在天子身上。 一夜未睡,皇帝的面色微微发白,并不好看。此刻看着李如意,眼睛却黑沉沉的,看得李如意心尖猛地一跳。 他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绞尽脑汁想了片刻,李如意忽而记起什么,轻声细语,说:张院判已经给将军已经给燕云戈看过伤了,也给他背后敷好药。只要静养,总会无碍。 这句话落下,天子说: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李如意卡壳: 陆明煜心情愈发糟糕。他想,李如意平日不是很会察言观色吗,为什么今天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一半,发觉李如意不说话了。陆明煜抿一抿唇,更加烦躁,问:还有呢? 李如意原先正在反思,皇帝又迎面来了这么一句。他被搞晕,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继续道:只是他胸前的伤,在张院判看,很不好办。若要好转,总要去掉那块死肉。只是伤的位置太特殊,不好借外力做些什么,只能看他自己恢复得如何。 皇帝沉默。半晌,日头升高些许,落在天子身上的光影偏转,陆明煜最终道:有几成可能会好?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回答:张院判说,他会尽力而为。 陆明煜听着,眼睛眨动一下。 他觉得这话非常耳熟。过了会儿,才记起来,这正是母后重病的时候、皇妹落水高烧的时候,太医说过的话。 这群人惯爱趋炎附势。若是皇帝放在心尖子上的人,那是绝对不只尽力而为的,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承诺。毕竟一旦表现得不上心,哪怕人还没事,都可能被皇帝治罪。 但他的母后、皇妹,与父皇来说,显然不在此之列。以至于太医也看得清楚,敷衍得明白。 到现在,燕云戈落在一样的位置上。 陆明煜低笑一声。 他未有喜悦。这声笑,更像是叹世事无常。自己过去总怨父皇,到如今,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不。总是不同的,母后、皇妹皆是陷入宫廷的无辜人,燕云戈却绝不无辜。 李如意只听天子笑过之后,嗓音又淡了下来,说:如此就好。 李如意琢磨,自己这会儿该不该应声。 不过皇帝没让他想太久。很快,天子吩咐:摆膳吧。早膳之后,朕要歇息些时候。 醒来之后,吴楠那边应该正好能出结果。 李如意赶忙嗻一声。经历了一晚上的混乱后,一切仿佛又要回到正轨了。 第57章 相对 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话虽如此, 可陆明煜并未睡好。 他心里压着太多事:燕家、安王、燕云戈另有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所有人物交替出现在梦中,虽然勉强歇息了些时候,可睁眼时的第一感受还是疲惫。 陆明煜除了会儿神, 才拉开床帏,去看外间天色。 太阳高高挂在空中,俨然已经晌午。 陆明煜吐出一口气,还是起身了。 吴楠此前匆匆地走,这会儿又匆匆地来。 见他的时候, 天子还在用午膳。 他听吴楠和自己汇报:安王很不安分,起先并不愿意交代皇帝那些问题的答案。不过到后面,吴楠用了些手段他就还是招了。 陆明煜听得想笑。不过在禁军统领面前, 他只嗤了声,嗓音冷冽,意味不明,说:朕的弟弟, 怎么还不如燕党硬骨头。 这话吴楠没法接。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原是安王母家的一个人,说来是安王母亲的表兄, 早前去边关做生意, 结果被契丹捉去。那人惯来嚣张, 去了便宣扬自己的身份。原先以为会被奉为座上宾,结果契丹那边并不理会。那人吃了苦, 终于服软,却还是坚持自己与安王有交情,那边这才信了。 当时陆明煜还没登基,安王也只是四皇子。突厥刚刚没落,契丹只是草原上的寻常部落。 不过, 听安王的意思,这小部落的新任领袖颇有几分头脑。此人借着安王那长辈的关系,与安王搭上话。最先只是要金银赎人,安王也就应了。那会儿正在夺嫡之争的关键时候,他可不想被一个母家的废物拖后腿。可到后面,他落马,摔断腿,无望皇位。这时候,之前找上门来的人又出现了,却不再是要金银,而是要盐铁。 安王原先是不打算应的。他不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那边先是威逼,说安王早前已经与他们有过一次交易。如果把事情捅出,他以为自己能得得了好?然后利诱,说,他们了解过了,皇帝手上有十万禁军,又有燕家扶持,位置自然稳固。可是,他们部落的人与燕家军相对,未必会落下风。 无论是听进哪边话,总之,安王心动了。 他维持着与契丹的私下交流,带着有朝一日,引其入关,助自己登位的期望。契丹也的确履行诺言,在安王提出刺杀六王世子时,他们当仁不让地派人出来。 吴楠说完这些,已经是一炷香工夫之后。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颇仔细地和陆明煜说了契丹那边的状况。甚至安王与他们的交易,在吴楠看来,也没有这部落本身重要。 最后,他总结:那个伊施可汗,也就是致力于学习大周风俗、与安王做交易的新登位者,若放纵他在草原发展,日后必是一害。 陆明煜也这么觉得。 他说:恰好,魏海如今正在长安。 在说起燕家劫狱之事时,吴楠也提过,魏海是唯一一个没跟郑易从天牢里出来的人,可见他与燕家关系的确并不紧密。 吴楠听到这话,知道无论燕家如何,至少魏海是无事了,且皇帝多半要让他去打契丹。 他应一声。陆明煜又道:剩下的呢? 吴楠记起来了,还有昨夜福宁殿起火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回答:回禀陛下。安王一开始应了,说的确是他让人放火。但末将再问他,是寻了什么人,究竟如何做,安王就说不出来。后来讲出一些细节,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依末将看,他似与此事无关。 陆明煜心道一声果然。 他说:朕知道了。 吴楠静静地等着。过了会儿,皇帝又说:此事还要司正司来查。你那边,就与魏海好生商议一下那个伊施可汗的事。 吴楠应了,退下。陆明煜果然又宣了司正司,将事情吩咐下去。 这么一折腾,时间更晚。 燕云戈依然没有醒来。 事情依然是李如意主动说起。天子想,绝非自己有意去听。 李如意还问:陛下,只是不知往后要如何安置那燕云戈。 陆明煜淡淡扫他一眼。他手指落在案上,轻轻一点,说:他毕竟救了朕。 这是很大的功劳。放在君臣和睦的时候,兴许连丹书铁券都能换回。可偏偏是现在,燕云戈以戴罪之身出现,一切都变得尴尬。 不过,陆明煜也没有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直接放回刑部大牢的爱好。他想一想,到底给了李如意一句准话,是:既让他先在侧殿养伤吧。 李如意心想,这下子,可真是回到去年冬日了。 燕云戈再醒来,已经是大火第三日的夜晚。 这天早上,陆明煜在朝堂出现,向诸臣展示自己身体康健,并未在火中出事。 之后,他说起安王。勾结外族,谋害天子,哪一条都不轻,结果就是赐死。 安王本人还有些体面,能得一杯毒酒。另有一些助他行事的,譬如孙青,则是当街问斩的下场。 听着李如意宣旨,朝中一片冷肃。 等李如意把圣旨阖上,一时无人说话。再往后,下了朝,群臣从宣政殿走出。有人意识到,皇帝似乎没有提起燕家。 这就奇怪了。 他们相互看看,想要从彼此视线中找到一个答案。可惜无论是谁,眼中都是茫然。 既然安王才是包藏祸心的那一个,燕家应该是无辜的,此刻要被放出来。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么一来,难道? 算了,还是不要再想。 群臣不想,陆明煜却还要想。 燕家反没反,仍有疑点。但郑易选择劫狱,原本就是死罪。 可他还是想要等一等。 在等什么,他没有直面,答案却显而易见。 当晚,天子批折子时,听李如意来报,说燕云戈醒了。 陆明煜听着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朱砂凝聚在笔尖,落下来,成了一个鲜艳的红点。 烛火摇曳,映在天子瞳仁之中。寂静气氛下,李如意疑心自己是否不该出现。不过很快,天子说了句:朕知道了。 李如意屏息静气。 天子又问:张院判如何说? 这几天,张院判近乎是住在了宫中,时刻紧张着燕云戈的伤情。 听他这么问,李如意立刻答:院判说了,燕云戈背上的伤已经在好转。至于胸口,呃,还是要看他的造化。说到后面,嗓音一点点变低。 显然还是不好。 不过天子很好说话。听了这样的答复,并不生气,而是慢慢叹了口气。 眼看没有下文了。李如意想想这两日天子的态度,咬咬牙,问:陛下可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就觉得天子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李如意几乎要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太僭越。但借着,皇帝说:你倒是挂念他。一顿,那就去看看吧。 李如意喉结一滚,松口气。眼看天子起身,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天子身后,到了侧殿。 燕云戈这会儿正坐在床上喝粥。 他身体状况很糟,按说不应该坐起。但前胸后背都是伤,这反倒已经是最方便的姿势。 因伤重,气色也很差。面色苍白,嘴唇没了血色。几缕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看起来哪里还有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模样? 恋耽美 ——(41)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天子的到来。 陆明煜站在门口,遥遥看他。他看到燕云戈因牵动伤处,皱着眉头抽一口冷气。看到燕云戈赤裸胸膛上一块颜色明显不同的皮肉,看着他背后斑驳的伤口 陆明煜的呼吸有些加重。 他觉得自己真是弄不明白燕云戈。既然心里都是燕家,那干脆与郑易一并走。如此一来,自己也能安心将他与其他人一起发配刑场。而非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卡着唔,也许这就是燕云戈的目的? 胡思乱想到这里时,燕云戈放下手中的碗。 动作间,他从余光里察觉了陆明煜的身影。燕云戈明显地僵硬起来,身体紧绷着,连眼神都有躲闪。 他这样子,反倒让陆明煜涌动的心思平复一些。 天子走入屋中。他清晰地看见,自己每一步,都让燕云戈更加紧张。到后面,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最后近了,陆明煜见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似乎要叫陛下。 他没让燕云戈叫出口,而是直接问:燕正源为什么要打你? 燕云戈一愣,看他。 陆明煜站在床边。他自上而下俯视燕云戈,昏时最后的天光混着摇曳灯色,让他能用目光勾勒出燕云戈面上的每一丝变化。他很仔细地看着,嗓音愈冷,说:上官杰说,你曾告诉他,把话告诉朕,朕就会懂。可朕不懂。燕正源打你,与朕有何关系。 他看到燕云戈面上逐渐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他轻声说,那天,我从平康巷回去 陆明煜面色骤变。 燕云戈抬头看他,眼神里都带着痛苦,我始终在想,假若我早些懂得陛下的心思,也早些懂得自己的心思,陛下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倒在雨中,身下一片鲜红。像是一朵艳丽的、在地面上绽放的牡丹,深深刺痛燕云戈的眼睛。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们的孩儿,是不是也 没有讲完,话音被天子打断。 住口!陆明煜蓦地喝道,燕云戈,那是朕的孩子。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 陆明煜低头看他,面色沉沉,而你,只是杀了朕的孩子的凶手。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在燕云戈身上。 让他神色变幻,最终定格在痛苦。 陛下说得对,燕云戈轻声道,是我的错。我是害了皇嗣的凶手。陛下,罪臣万死不辞其咎。 第58章 机会 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讲话的同时, 燕云戈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陆明煜面前。 他扶在地上。这是请罪的姿势,可陆明煜再度看到了他背上的伤口。 一道道鞭痕, 昭示着燕正源对儿子毫不心慈手软的态度。如今伤口的恶化程度,则告诉陆明煜,燕云戈过去一段时间有多不好过。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冷静许多,又问:你还是没告诉朕, 燕正源到底为什么打你? 燕云戈听着这话,眼皮颤动一下,不答。 他不想骗陆明煜了。但他也无法亲手将燕家推上绝路。 不过, 他这副表现,一定程度上已经告诉陆明煜一些结果。 天子冷笑,说:让朕猜猜燕正源打你的原因,也与你们瞒下宁王存在的真正原因有关, 对否? 燕云戈文不对题,回答:我们从未威胁姜氏。她从前知道宁王身份,不知有多快活。后来我带她进长安, 她对燕家也多有感念。未曾想到, 她竟会那么说。 陆明煜不耐烦听他说这些。他抬脚去踢燕云戈, 力道不重,还是泄愤的意味更多一点, 说:是啊,姜太妃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的身份、宁王的身份,都是朕给的!用不着燕家挟恩自重! 燕云戈感受着肩膀上的力道,隐忍道:是。 陆明煜又说:燕家照料宁王, 是你们为人臣子的本分!燕云戈,你与你父亲再有什么争议,也是你该尽的本分!你救驾,一样 他倏忽停顿。 竟然讲出来了。陆明煜面无表情地想。 他这话,好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燕云戈,昨晚他所做的事,包括他此前与燕云戈存在的矛盾,都的确让皇帝动容。所以这会儿,陆明煜会反复说,这是他原先就该做的。这是一种针对陆明煜自己的暗示,告诉他,燕云戈不过是做了为臣的常事,不值一提。 这太不妙。以至于陆明煜心情沉下许多,过了许久,忽而说:你不愿意回答朕,是因为燕家的确有不臣之心。 燕云戈嘴唇颤动一下,身体有起来的趋势。 不过,陆明煜迅速继续说:如果朕出了什么问题,你们有宁王在手,届时大可以挟幼帝令群臣。天下仍然姓陆,可谁会不以你燕家为重? 如果说今日见到燕云戈之前,陆明煜还怀有一丝侥幸。那到如今,察觉到燕云戈对问题的回避,答案便无比清晰。 他失望、愤恨,又夹杂着对过去自己的嘲弄。 那么愚蠢、天真。燕云戈看在眼里,恐怕也会笑他,竟然会因为一个谎话,就对燕家补偿良多,甚至以天子之身,追去平康,捱着风雨。 陆明煜恨声道:燕云戈,你没话说了?你们把宁王接进长安,假装他身染怪病,不就是要朕打消疑虑?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太贵妃也有掺和,对否? 说着,陆明煜的嗓音又轻了下去。 他一点点蹲下身体,抬手扼住燕云戈下颚,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口中说:朕从前愿意信你们的谎话,以后却再不会了。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天子身上的甘暖香气再度涌入燕云戈鼻翼。 他有了一刻幻梦,仿佛这会儿自己并非背着逃狱死罪的臣子,而是天子永和殿中的云郎。他从前弃之如敝履的身份,如今却成了甘之如饴。 可惜那毕竟是过往。等到天子凑来,问他:燕云戈,你想要朕死吗? 燕云戈不得不清醒。 他涩声回答:不。 陆明煜说:你如今说不,是想要朕饶了燕正源吗? 燕云戈面颊抽动一下,无法言语。 陆明煜看他这样,莫名意兴阑珊。 他松开手,重新站起身,想:够了。我真是疯了,才来这里与他废话。 就像他从前想到的。无论燕家从前想做什么、做过什么,单是劫狱,已经能让他们所有人上路。至于燕云戈,是,他是救了皇帝,可这是他原本就应该做的! 就这样吧。一段原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关系、过往朝代上演过千百次的君臣相残陆明煜这样想完,他身后,燕云戈忽而道: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 陆明煜不想听。 他是要走的。可从床边到门口,总要数息工夫。这当中,燕云戈说:除了宁王之事外,我从未对陛下说谎。 陆明煜心中大怒,到底回身,要斥燕云戈狂妄。 可燕云戈又说:不,还有一事。 陆明煜冷冷地看他,见燕云戈跪在地上,望向自己,说:在永和殿的那些日子,于我而言并非不好。如今想想,假若当真能那么过下去 陆明煜忍无可忍:燕云戈! 燕云戈静下片刻,苦笑,说:陛下总归是要杀我了。至于郑易、郭信,还有阿父,燕云戈满心疲惫,想,是了,他想让他们活,可以天子的角度来看,他的亲人、好友,真是没什么理由活着。 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燕云戈说,我随意说说罢了。 陆明煜手捏成拳,肩膀微微颤抖。 自然还是愤怒。但是,他没有走。 燕云戈道:当时查沈赟的案子,也就是淑妃的弟弟、二皇子的舅舅,诸人都说,总算抓住了沈家的把柄,真是好事一桩。但我知道,陛下不只是这样想。 陆明煜闭了闭眼睛,说:燕云戈。 燕云戈说:陛下也觉得那些人很苦。所以在沈赟定罪之后,陛下仍未放手。 我那日去找陛下,到了建王府,听下人说陛下仍在书房。我想,事情已经了解,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忙碌?见了陛下以后,知道陛下还在看案卷。还与我说,除去沈赟之外,另有几家纨绔在平康作恶。 我问陛下,一旦插手,朝堂上的平衡兴许要被打破。从前做事,是为除二皇子,在旁人看来,这也只是夺嫡之争。可要是再做什么,恐怕旁人要觉得陛下不知轻重。到时候,这些都是对陛下的阻碍,陛下可是真的想好要这么做? 陛下听了,却反问我,在北疆与突厥作战是为了什么。 我说,自然是为了护卫大周的百姓、疆土。 陛下那时看着我,说,你既然懂得,为何还要问我。 我听着,想,陛下日后登基,一定会成为一个圣明天子。是了,我想,哪怕三殿下登基,做得也不会比陛下更好了。 陛下说得不错。为人臣子,忠君爱国,原是本分。可我从前也曾读史,想过无数次,若是遇到前朝末年的昏君,莫非也要一意忠君?我做不到。但是,若是陛下。哪怕我与陛下不曾一顿,我一样要救陛下。 陆明煜听到这里,心情复杂,语气变化,仍然叫:燕云戈。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才想通。燕云戈低笑一声,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心中却只有惶恐。我想,我与陛下交往,原先只是为了替三殿下报仇。后面有些其他事,也仅仅是意外,再无更多。我怎么会、怎么能觉得陛下比三殿下更好? 不能多想,又忍不住多想。 陛下寻了古剑赠我,我极欢喜,又想,陛下待我是否也有不同。可紧接着,郑易、郭信他们来找我。我猛地惊醒,为燕家人,如何能这样觉得。 倘若我不姓燕,燕云戈说,我竟然有这样的念头。可倘若当真如此,我与陛下会不会不用走到这般地步?不,那么从一开始,与陛下有关系的就不会是我。陛下不会多看我一眼,不会与我有什么牵扯。 陆明煜手指微微一动。 他原先想说:不。只要是你,但凡事你 可他又意识到,也许燕云戈说的是对的。 两人那场醉酒,是二皇子欲打压三皇子,于是把陆明煜拖下水。到后面一次次接触,则是因三皇子去世,燕家要复仇,也要寻找新的支撑。 如果燕云戈不姓燕,如果陆明煜不是皇子,两人连开始都不会有。 这个念头,让陆明煜身体微微发麻。这时候,燕云戈又道:先皇、陛下皆要削燕家的兵权,阿父颇有不安,但我觉得,先皇尚不好说,可陛下不会对燕家多做什么。我劝阿父,还是早日接宁王回长安。否则陛下知道宁王之事,反倒要出问题。可阿父还有犹豫,陛下便知道此事。再往后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他当时面临与今日类似的境地。不想骗皇帝,也不想出卖父亲。到头来,反倒走上一条绝路。 从上林苑回来的时候,燕云戈说,我做了天大的错事。我挂念家里,竟然超过挂念百姓疾苦。好在事情尚能回旋,并未酿成大祸。可见上苍庇佑陛下,燕家注定不该有什么好结果。 你这样想?天子深深看他,语气微妙。 燕云戈说了句是,陆明煜又问:你从前是燕家人,这无从可选。可往后,你还要为燕家卖命否? 燕云戈看他,没听懂天子的意思。他谨慎回答:我先是陛下的臣子,而后才是其他。 这倒是,天子眼神暗了暗,语气倒是比方才平缓许多,倘若你真像方才说的,为朕考虑许多,以至于燕正源那样对你 他的手放在燕云戈背上,轻柔地触碰过那些尚未愈合的伤。 燕云戈忍耐着痛楚。 陆明煜道:朕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燕云戈未听懂,问:陛下? 天子看他,语气不轻不重,眼神却依然是幽暗的,说:你若能放下燕家,好。燕云戈要死,但你还是可以做回朕的云郎。 燕云戈瞳仁骤缩。 他听陆明煜问:云郎,你要回来吗? 第59章 弥补 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要回永和殿吗? 不再是燕家的少将军, 而是与天子相识于微末的江湖人。得天子爱重,与天子相守。 陆明煜的手重新来到燕云戈颊边。他离得更进了,燕云戈能感受到天子呼吸时的温度。 他问燕云戈:你觉得那几个月如何? 燕云戈正怔忡。听陆明煜这样问, 他本能回答:自然再好不过。 陆明煜便笑。 燕云戈眼皮颤动一下,心中升起无尽哀凉。 他低声重复:自然再好不过。 他见到待自己亲近、宛若寻常人中情郎的天子。他教天子骑射,满心情谊地给陆明煜准备礼物。陆明煜和他承诺,不会选秀,不会有后宫。原本最重要的子嗣问题, 落在陆明煜的特殊体质上,或许也不是问题。 燕云戈心中绞痛,像是一把匕首插入其中, 左右翻转。 他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那样大的气性,恢复记忆以后,也与他好好分说。那么、那么 他们的孩子不会死。 虽然最初一段时间,他们还是要惊慌, 会觉得陆明煜得了什么怪病,或许也一样要有折磨痛苦。但慢慢地,就像陆明煜说的那样, 他曾数次梦到先皇后、梦到陆嫣。一日日过去, 有朝一日, 燕云戈会说:这倒是很像女郎的滑脉。 他们终究会意识到,陆明煜腹中的是一个孩子。 到现在, 孩子依然在孕育。作为从未有过经验的两个父亲,他和陆明煜恐怕都要手足无措。不过没有关系,宫中有擅长抚育孩子的嬷嬷,他与陆明煜也能学着如何照料孩童。等到孩子出生了,他们一个教孩子学文, 一个教孩子习武。 恋耽美 ——(42) 燕云戈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眼眶无比酸涩,泪水串串滑落。 看他这样,陆明煜轻轻歪过头,叫他:云郎? 燕云戈看他。 天子问:你在想什么? 燕云戈嘴巴动了动。他的确是痛极的样子,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做错,可直到现在,燕云戈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失去了什么。 他无比悔恨、难过,低声说:陛下,你的身子,如今好全了否?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从前病了半月。 以陆明煜稍微好些,就要恢复早朝的做事风格,如果不是真的下不了床了,他不会这么做。 燕云戈说:我犯了另一样死罪。那时候,我进了一次皇宫。 他看到陆明煜苍白、脆弱的样子。像是一枝被折落的花,几近枯萎。 到现在,天子的状况已然好了很多。但燕云戈仍然怕,怕这只是昙花一梦,怕自己哪怕回头了,依然来不及弥补过错。 好在陆明煜笑笑,说:我的确大安了。 燕云戈看他。 陆明煜抿起唇。他半蹲在燕云戈面前,双手捧住对方的面颊,很温柔,很缱绻地与他讲话,说:我早猜到那日不是做梦。那天早晨醒来,我手腕上有一小片血。你不曾留意,对否? 燕云戈瞳仁一颤,他的确没想到自己还留下这样的破绽。 陆明煜低声说:你当我为何还愿意见你?你被燕正源打成那样,却还愿意与我一边,来想着来见我。云郎,我信你的确爱重我。既然如此,你回来,朕既往不咎。 天子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承诺:朕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部作数。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燕云戈听着,眼中闪过许多挣扎。 孩儿走之前,吃了很多苦。陆明煜说,我那会儿不知道他在,竟然日日喝山楂汤。再来一次,你我一定不能让他再受这样的折磨。 燕云戈几乎要失去言语的能力了。 陆明煜向他描绘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他靠在燕云戈耳边,与他说:你知道吗?我算了时日,他应该是在一月底来的。那时候,是云郎你到永和殿后初次侍寝。在四月的时候,他已经会动了 陛下。燕云戈终于开口。 陆明煜还在说:我当时只觉得惊怕,可现在想想,他分明在与我招呼。云郎,我真不是一个好阿父。如果再有下一次,希望可以弥补。 燕云戈又叫一声:陛下。 陆明煜终于不再说话了。他往后,注视燕云戈。 他看清了燕云戈的神色。 没有欢喜雀跃,唯有苦闷忧愁。 他说:我如何不想回去呢? 陆明煜静静的,不说话。 燕云戈说: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明煜嗓音抬高:朕现在便是给你机会! 燕云戈低低地、充满苦意地笑了,说:这如何能作数。 陆明煜听到这里,神色骤然沉下。 他起身,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燕云戈继续道:陛下,我毕竟是记得从前事、知晓自己不是云郎的。待你诛了燕党,让我睡在你枕边,你难道真的能安心吗?永和殿之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一顿,除非再让我服一次药,让我再忘一次。可哪怕当真如此,陛下莫是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陆明煜冷笑,说:燕云戈!朕知晓,你从来、从来都以燕家为重!方才所言,俱是 燕云戈说:真的。 陆明煜愈怒:你竟敢打断朕的话? 燕云戈一顿,竟然微微笑了。 他的确有了死志,于是说话、做事都坦然许多。如今竟然抬头,对上陆明煜的眼睛。 这是不敬。是云郎可以做、燕云戈不能做的事。可燕云戈还是做了。 他看着陆明煜,说:我自幼长在塞北,无论阿父还是诸位叔伯,是郑易还是郭信,他们都曾从突厥铁骑中救我。 他有战神之名,但这名头不是生来就有。在真正号令燕家军前,燕云戈经历许多生死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磨炼出最坚韧的意志。 我不能弃他们不顾。燕云戈说,可我方才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十岁之前,我未见过长安风光,更不知道江南富庶。我只知百姓苦,知道他们亲人被突厥掳去的伤痛忧愁,也知道他们送家中儿郎上战场时怀有多少不舍。可再不舍,也要看着亲人远走。 我那时想,战争结束就好。我们终要斩获那可汗头颅,终要让他们再不能犯大周国土。后来我们做到了,可从那一日开始,燕家就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没有劝住阿父,没有劝住叔伯,又未将他们的野心禀予陛下。为人臣,为人子,这些俱是错处。后来从上林苑回来,我甚至推波助澜陛下,我的确该死。不做回云郎,是因为我罪有应得。 他的神色里又多了许多悲伤。 我那日写了折子,劝陛下选秀、充盈后宫。当日是怀着不敬心思,可如今,陛下,我仍有一样的话要说。 陛下若愿喜爱女郎,选秀自然最好。若仍喜爱郎君,也是无妨。只是再挑人陪长伴君侧,总要事先查好,莫再出我这般状况。 陛下体质特殊,燕云戈的嗓音轻了许多,挂怀又难过,无论如何,还是要小心为上。 他说了许多。陆明煜先是怒,随后是哀凉。到这会儿,又只剩下连连冷笑。 你倒是考虑许多。陆明煜说,竟然还管起朕的后宫。 燕云戈说:是罪臣僭越。只是 他停一停,还是没有说出口。 从前在建王府,他看了陆明煜夜半挑灯看案卷的身影,便觉得建王孤单一人,是否会有寂寞。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排解陆明煜寂寞的好人选。他们之间处处是错。 燕云戈怔然半晌。 他咽下最后的话,身体一点点伏下,再无言辞。 而陆明煜看他良久,甩袖而走。 当日,燕云戈重入天牢。 他被放在一个单间,仍有大夫为他看伤。一栏之隔,郑易看他,面上再无往日亲近之色。 燕云戈只做不见。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他想稍稍放纵自己,回味一点好光景。 可也是这个时候,他想到从前种种,对比在永和殿的几个月里天子说过的话,燕云戈慢慢意识到:对陆明煜来说,自己曾经引以为耻、如今追悔莫及的几个月,恐怕是他在这段关系里仅有的快活时候。 无论有多少理由,燕云戈就是待他不好。 待他好的云郎又不在了,天子怕是真的难过。 想到这些,燕云戈长长地叹了一声。 又两日后,朝臣们关注已久的对燕党的处置终于有了结果。 燕家、郑家、郭家,连带所有人家,全部以逃狱的罪名论处。按说是死罪,只是念及燕党过往功勋,改以流放。 北面是不可能让他们去的。陆明煜清楚,让燕党往北,无异于放虎归山。 所以燕云戈等人最终的去处是西南。那边多异族,多毒虫,多瘴气,不是好地方。但是,燕云戈听到天子旨意的时候,仍有很多怔忡。 皇帝竟然放过他们、让他们继续活着。 这是燕云戈从未想过的好结果。他怔然半晌,终于捂住面颊,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第60章 真凶 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人。 哭笑之后, 生活还要继续。 燕云戈慢慢想明,天子会这么做,另有一重原因。自己让魏海做出的一番举动被天子看在眼里, 在陆明煜眼中,燕党的确有不臣之心,可毕竟从未做过什么。就连这份不臣之心,也有他那杯毒酒的作用。 所以,念在燕党往日功劳, 念在天子心中微末的如果我没递过那杯毒酒的可能,陆明煜饶了燕党。 这明明是燕云戈想要看到的结果。可当一切真的发生了,他却一丝欢喜也无。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陆明煜说的都是真话。对, 他的确说了真话。但在这同时,他到底将燕家天大的罪过瞒下。 他为此日日煎熬,夜不能寐。加上身上原有的伤,从长安往岭南的路走了一半儿, 燕云戈就瘦了一大圈,有了形销骨立的样子。 可无人关照他。 燕正源原本已经不想理会这个儿子。看他这样,也只觉得活该, 自己如何教导出这样一个孽障。 郑易偶尔看他一眼, 很快冷笑着转过头去。郭信做得更激烈些, 他不再把燕云戈当做兄弟、领头,而是待他充满怨仇。一日, 他们尚且行在路上,燕云戈落在最后,拖慢进程。郭信等得不耐,干脆和郑易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塞北, 我们捉了突厥人,会将他们绑在马后? 郑易看他,眼皮跳了一下,说:这会儿可没有马。 郭信道:他那速度,我都能来当马。给燕云戈身上拴个绳子,拖他往前。 想到那样的画面,郭信舔了舔嘴唇。 他实在有一腔苦闷愤恨想要发泄。在郭信等人看来,那天突然出现、将他们捉住的禁军就是燕云戈引来的!他自己不要得救,还害他们同样不能走。到现在,又自作自受,被皇帝抛下。 可见那狗皇帝如何心狠。 郑易听出郭信话音中的发泄意味。他往不远处的燕正源等人瞥过一眼,说:还是省省吧,有人看着呢。 郭信愤愤道:谁?燕叔他们可都已经看清那狗贼了! 郑易没说话。他心想,当然是负责押送我们的禁军。 可惜郭信又一意要问。到后面,郑易无奈了,到底朝着禁军方向抬了抬下巴。 郭信脸色愈发难看,记起自己一行人沦为阶下囚的事实。昨日他还是风光的少将军,今天却沦落至此。燕云戈,都是燕云戈的错! 这样情形中,郑易含混地说:要找个机会,错开他们。 郭信捏紧拳头,说:我们还得憋屈到什么时候! 忍忍吧,郑易说,不要闹事,听我的。 郭信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到底点头。 这支队伍依然在往南。天气一天比一天潮热,长安一天比一天遥远。 在他们身后,长安再度生变。 事情还要从燕党被流放说起。 作为唯一能够幸免于难的人,魏海拿着安王被赐死前的口供重新北上,要去草原寻找伊施可汗。 他这边状况还算清晰。可另一边,同样拿了安王口供的司正司可谓头疼到了极点。 几个外族此刻,活着的都对福宁殿大火一事一问三不知。并非硬苦头、捱住审讯,而是真的从未听说安王还有这样的后手。唯一一个相关的,也早就被燕云戈一刀捅死。 人证是不可能有了,那就开始看物证吧。 按照皇帝的回忆,大火之前有人在福宁殿中浇油。油总要运送,不可能平白出现在皇宫。 司正司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查。查来查去,一无所获。 到最后,还是被拉来一同议案的上官杰喟叹:幕后之人对皇宫一定极为熟悉,才能做得这般滴水不漏。 司正听着,忽而有了灵感。 对啊,一定是一个对皇宫布置非常熟悉的人,才能错过所有侍卫、宫人换班的时间,才能踩着点将油送入福宁殿! 那么,这个人是谁? 原本被列入头号嫌疑目标的诸王世子被排除了。他们的确有动机,尤其是晋王子。皇帝死了,宁王有病,安王又是刺杀皇帝的主谋。一条条看下来,最后得益的可不就是刚刚进长安、洗刷与燕党联手造反冤屈的晋王世子? 可晋王世子从小到大,来长安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身侧伺候的人,也都在太原土生土长,实在没能力做出这等事。 司正司的目光转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人身上。 先帝二皇子。他已经守了两年皇陵,连个王爷封号都没有。说句难听的,就算长安里所有姓陆的都死绝了,那把椅子还是轮不到他来坐。 但是,他也已经有孩子了。 作为天子血缘最亲近的弟弟,他的孩子,完全有资格被过继给陆明煜。 而他的母亲,过去的淑妃、如今的淑太妃,可是在皇宫生活了二十余年。 此前陆明煜借着查燕云戈中毒一事清理过一遍宫中人手,但当时扫出去的只是旁人放在宫里的眼线。淑太妃身边到底有伺候了她多年的大宫女,如今正能主事。 再有,最重要的,与孙青矛盾重重的陈修,可是淑太妃父亲的弟子!在孙青因安王事败而着急上火的时候,陈修是否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一条条理下来,司正司气势渐振。 查案子,最怕的就是毫无头绪。如今有了头绪,他们抽丝剥茧,竟然真找到些什么! 譬如,在淑太妃过去住过的宫殿里,找到一处暗室,其中一样带有皇帝描述的刺鼻味道。 譬如,淑太妃父亲、已经辞官养老的沈大儒府中的管家,前些日子采购了一批货物,运进城的时候藏得甚紧,只给人看最上面一层。 一样样证据出现,最终,司正司查到沈家管家曾去过的地方,死了一家卖油的商人。 这成了决定性的证据。天狱、刑部大牢里各又多了一批客人,眼看事情败露,沈大儒长叹一声,当晚就在牢里自尽了。淑太妃听说父亲死去的消息,原本还能撑住。到后面,听说儿子将一切都推在自己身上、说都是她自作主张,自己则清白无辜,淑太妃含泪道:我苦心孤诣二十年,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陆明煜看着司正司写上来的折子,略觉好笑。 笑意又是冰冷的。淑太妃这般说话,倒真以为她自己慈母心肠。然而这份慈爱,原先就是要用陆明煜的命去换的。 陆明煜自然不愿。那么,还是反过来要了他们的命吧。 短短两个月,就有两个王爷没了,整个长安风声鹤唳。 恋耽美 ——(43) 虽然天子早已将安王、先帝二皇子的罪行公布,可总有一些那些不过是借口,皇帝就是不能容人,这才要大开杀戒的话在外流传。 连带燕党被流放一事,年初时还宽和仁厚的皇帝,在民间,竟然有了几分暴君的名声。 有人将此类流言报到陆明煜面前,义愤填膺,说此等愚民,合该被惩治一番。 陆明煜看着换了一拨人的朝堂,语气淡淡,说:朕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到不拘于这一朝一夕。 报话的人听着,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出一句:陛下仁厚。 陆明煜又问:还有人有事要报吗? 无事。 那就下朝吧。 离开宣政殿,按照过往习惯,陆明煜要回庆寿殿批折子了。 不过今日又有不同。他坐在龙辇上,瞥见路间花色。始终留意天子神态的李如意适时提到:陛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呢。 陆明煜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起先并未上心。可慢慢的,他又记起,自己的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花看景。 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赏的人。 陆明煜静默片刻,倏忽开口,吩咐:去看看吧。 于是转道去了花园。陆明煜有意让宫人们跟得远些,自己独自往前。 他走过繁花,逐渐到了池边。 原先只是随意走动。可停下脚步时,陆明煜蓦地意识到,这仿佛就是皇妹落水的地方。 烈日之下,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当天晚上,陆明煜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徐皇后,还有陆嫣坐在池边亭中,母后怀中还有一个小小孩童。 徐皇后抱着那小孩儿,温柔地逗弄。陆嫣则趴在桌边,笑嘻嘻地看陆明煜。 陆明煜只当这是寻常光景,皇妹还好好活着。他正要说一句妹妹的仪态问题,就听陆嫣说:皇兄,你给我报仇啦! 陆明煜一怔。 陆嫣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池水。 我才没有淘气,她说,就是陆娴推我。 可当时徐皇后已死,淑妃势大,谁愿意得罪她,去和根本不在意二公主的皇帝说一句实话。 皇兄,陆嫣又抬头,脸上还是笑,我没有等很久你不要难过。 陆明煜睁眼。 他耳边仿佛还有少女的讲话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经是许多年后。 他身畔没有母后,没有妹妹,没有孩儿。 唯有皇位,和千秋寂寞。 第61章 逃走 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早前, 以晋王世子为首的六个王子满心振奋雀跃地离开自家封地。可走到半道上,就遇到刺杀。等经历千辛万难,终于来到长安, 又遇到皇宫失火,一个个都成了头号嫌犯。 如今终于洗清嫌疑,没了牢狱之灾、性命之忧,可看着恢复康健的皇帝,几人都知道, 自己恐怕是白走一遭了。 果然,等到处置完淑太妃、二皇子等人,皇帝转向诸王世子, 透出逐客的意思。 陆明煜不会明说你们这会儿待在长安,实属多余。到底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们一回,和世子们聊过各个封地的状况,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世子们谢过恩, 随后便打道回府。 这是七月里的事儿。到了八月,按照先皇的习惯,这会儿天子要携大臣们去甘泉宫避暑。可朝臣们一直等到月中, 宫内都安安静静的。 不必说, 皇帝是不打算挪窝了。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们各叹一口气, 用冰盆安抚一下自己因酷暑而躁动的心,继续撸起袖子干活儿。 至于陆明煜, 他是真的没太觉得热。 这很大程度是因为此前那一场重病。虽然大安了,可身子根基还是坏了许多。哪怕是夏天,在稍阴凉些的地方坐得长了,手脚便会一片冰冷。张院判给他好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开了食疗的方子, 又叮嘱皇帝多运动。他说了,陛下的身子,需要慢慢养回来。 经历过死生之劫,陆明煜也开始对保养上心。他认真吃着每一顿膳,每天公务再繁忙,也要抽出时间锻炼。他已经是皇帝了,哪怕没有云郎在,也不会再有教习师傅有意折腾他,要坏他筋骨。最先只能慢慢走路,到后面,能跑一些,舞剑也逐渐提上日程。 转眼又到一年冬天,北疆传来消息。魏海带兵闪袭了契丹部落,活捉了伊施可汗。 听到消息的时候,陆明煜站在演武场中。并非永和殿那个小院子,而是更加宽阔的去处。李如意上前,从天子手上接过一把轻剑。又有其他宫人过来,给皇帝擦汗。陆明煜笑了,心情开阔,说:好,赏! 这个赏字,不仅是对魏海,还是对一同听到好消息的宫人们。 耳边一片谢恩声响。毕竟是冬天,很快,又有冷风卷来。陆明煜被吹着,逐渐感受到寒意,眉尖拢起一点。随后又笑了,吩咐:回庆寿殿。 到底是要再听听魏海那边的详报。 这个好消息,很快传遍朝野。正好,离年节已经很近了,诸王派来送岁礼的人都在长安。他们一个个写信回封地,快马加鞭,把当初与安王联手、派人刺杀自家世子的外族贼人被擒的消息报回去,转日陆明煜就收到折子,晋王、齐王等人一起上书求他,想要皇帝将伊施可汗送到他们那边处置,以报仇雪恨。 陆明煜看了,好笑。答应是不可能的,别说伊施可汗只有一个,如何能分给六家。就说从北疆到各王封地的距离,都很可能让事情再有变故。陆明煜不会冒这种险。 但他也知道,王爷们上这种折子,主要目的还是夸赞皇帝英明神武,再感念一下皇帝替他们捉拿仇人。于是陆明煜蘸了朱砂,在折子上批复一番,让人连带年节赏赐一起带回去,这事儿就算翻页。 再以后,就要过年了。 长安又在下雪,不过这不妨碍宫门外搭起高高彩楼,热闹非凡。 陆明煜照例走过封玺、休息的流程。李如意原本还有担心,觉得今时今日,皇帝会不会触景生情去年年节,皇帝可是和云侍郎一起待够十五天的。不过,眼看皇帝每天赏雪、画画,好像也自得其乐的样子,李如意心情逐渐安稳。 这样的安稳一直持续到元宵那天。陆明煜再登朱雀门,与诸臣欢饮达旦。一夜喝了颇多酒,及至回宫,天子已然睡下。李如意带着宫人们替天子卸下衣冠,再悄然离去。路上,一个刚来做事不久的小太监不知哪步没走好,发出颇大动静。李如意抽了口气,随后就听到龙床帷帐中的声响。 是天子沉浸在酒意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含混问:云郎在否? 李如意心中咯噔一下,静立不语。 他等了良久,床上再未传来其他声响,只有皇帝绵长的呼吸。 李如意松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不好。他轻手轻脚,带着宫人们离开,自是把那小太监训斥一顿。再到第二天,仔细观察一番,觉得皇帝应该并不记得醉中的一句梦话,终于能够安心。 他到底不知道皇帝在睡梦中究竟看到什么,陆明煜也不会事事都与身侧下人说。 只是过去那十数天,没了缠身政务,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天地空寂,自己孑然一身。哪怕每日都尽力做些什么来充实,心中那个空洞仍然冒着寒风。 单在宫中还好。可到了昨日夜里,他看着彩楼上朝臣的欢声笑语,看着朱雀大街上的十里欢庆,再对比自己。不知不觉,就喝了太多。到夜间,恍惚之中,回到过往。 他不会思念燕云戈。他知道燕云戈罪有应得,自己甚至放过他太多。 但他又会思念云郎。那个眼里只有他的、甘愿留在永和殿的一小片天地里,只想讨他欢心的云郎。 陆明煜心中知道,燕云戈从庆寿殿离开那日,说的并没有错。他毕竟想起来了,自己冲动过后,也总有一天要升起疑心,逐渐去想此人连家族都弃之不顾,如何能真心待我。让燕云戈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然而、然而 无法言说。 好在再到开玺的时候,又有公务压来,天子的心绪被填满,不至于长久陷落。 出自某些情绪,在燕党出长安后,陆明煜就没再关注他们的动向。 押送的事自有人去做,他是皇帝,不必费心太多。 再这样有意的忽略之中,除了每每想起的云郎,不知不觉,那些名字已经有数月不曾出现在朝上。 以至于再在折子上看到郑易、郭信二字,他有片刻怔忡。 陆明煜眼神晃了一下,捏着折子的手指一点点加重力道。 折子上多了一个浅浅的纸印。陆明煜没在意,而是稳住心神,重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 那以后,他扔了折子,闭眼片刻。再到睁开双目时,陆明煜神色冷下,召吴楠进宫。 他同时心烦:处置了燕党之后,朝中能用的武将是不多了。 吴楠到庆寿殿前,还有踟蹰,不知道皇帝找自己是为了什么。等到跪在天子面前、看完那本被递到手上的折子,他冷汗涔涔,道:陛下,这! 郑易、郭信两人竟然从岭南逃了! 多大胆、多狂妄,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中! 加强长安守备,天子吩咐过,一顿,若发现那两人的踪迹,就地格杀,无需再报! 吴楠听出皇帝话音中的怒意,将自己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印在庆寿殿中铺的毯子上,末将领命! 吴楠之后,又有数名大臣进宫。 一条条命令传递下去,画着郑易、郭信二人样貌的通缉令从长安飞出。不过一旬,就贴满从长安到岭南的各个城门。 进城的队伍里,一个一脸胡子、看不出原本面容的男人看着前方,眉头一点点皱起。 他转头问身侧同伴:他们在看什么东西? 同伴,也就是郑易眼神晃动一下,同样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他轻声说:状况不对,再看看。 等到了城门口,守卫要了两人的通行证件查看,又拿着通缉令,对比良久。 郑易、郭信看清楚了,图上画的分明就是自己! 郭信捏紧拳头,几乎克制不住怒意。不过眼看郑易还是冷静模样,他收敛下来,一言未发。 一直到进了城,他才硬邦邦说:那狗皇帝 郑易看他一眼,说:慎言。 郭信深呼吸,还在生着闷气。 郑易没理他,自己思索:好在我此前警惕,变换了我与郭信的容貌。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刚才那个守门侍卫眼拙,不代表日后遇到的人同样眼拙。可如今天寒地冻,真不想在城外露宿。 这时候,郭信问他:阿易,你我这趟北上,真能引兵而下否? 郑易瞥他,说:有何不能? 郭信深呼吸,困惑道:可魏海那老东西,与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 郑易说: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郭信听着,虽然还有很多不解,但还是勉强放下心来。 郑易说的没错。从小到大,都是他最有办法。两人能从流放之处逃出来,也全凭借了他的主意。 至于郑易,在郭信看不到的地方,他眼里闪过一缕暗色。 郑易知道,郭信说的并没有错。魏海早就一心向着皇帝,若真让他见了自己和郭信,恐怕两人根本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要被他捆住,送到长安。 所以他原先也没打算去找魏海。 郑易要去的,是更加辽远、广阔的草原。 第62章 战事又起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这个念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的。 也许是在被流放的途中, 也许是在到了岭南的某一天,甚至有可能是他初听到燕党下狱的消息时。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瞬间,郑易先想到:不阿父若是知道, 一定饶不了我。 但往后,他看着周遭恶劣的环境,想到自己年纪尚轻,便要一生耽搁在此等地界,不甘之情日复一日地滋生, 终于到了郑易无法忍受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并非武夫,忧心路上出现危险,于是叫上郭信。 郭信还是从前的性子。自己说什么, 他都相信。 饶是如此,郑易依然朝他瞒下了自己真正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主意太过大逆不道,就连郭信也不能被轻易糊弄过去。 不过没关系。距离北疆还有很远,等到了地方, 他会再做一出戏,让郭信知道魏海如何不可靠。如果到那时候,郭信还是执迷不悟郑易不希望这样, 他已经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虽然不想在城外露宿, 但形势比人强。两人在这座城中购买了大量干粮,往后整整三个月, 都未再将自己暴露在任何一个朝廷官兵眼下。 一直到过了长安,郑易才有少许放松。而在这期间,他也另外做了一些准备。 建文二年的夏初,吴楠愁得夜夜睡不着、每天掉头发的时候,听到下面报上来的消息。 说某处山林里, 有老猎户在打猎途中遇到一具尸体。因天热,加上时间也久,尸体已经开始腐败,至多能分辨出男女。身上的物件也零零散散,不过老猎户摸出了一道玉牌,看出是好东西,于是拿去城中卖。 这一卖,就让人认出,玉牌来历不俗。当铺报了案,知府一审,老猎户吓得肝胆俱裂,自然什么都说出来,还带人去山上看发现尸体的地点。等仵作验完尸,确保那人死亡的时间老猎户真的从未进山,才把人放出来。 要是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官,案子可能就直接悬下来。偏偏那知府看着玉牌,怎么看都觉得蹊跷。再重新理一遍尸体身上、周边的其他东西,师爷先想起来了,拿起当初长安发下去的通缉令。两边一对,成了! 不过那里只有一道尸身,庆寿殿里,吴楠小心翼翼地说,按照仵作的说法,是三月那会儿就没了的。从身上物品来看,应该是郑易。他仿佛死于与什么人的打斗,仵作说他身上都是刀伤。 陆明煜听着,淡淡说:郭信擅使刀。 是了,吴楠说,约莫是那两人路上闹了什么矛盾,郭信杀了郑易,又不知逃往何处。 陆明煜没说话。 恋耽美 ——(44) 他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吴楠报的整个查案流程。其中没有什么错处,最重要的,老猎户发现那具尸体真的有太大偶然性。倘若是一个躺在路边的尸身,陆明煜一定第一反应就是郑易诈死摆脱追捕。但既是当下状况,也许,郑易真是死了? 但陆明煜依然惊讶于郭信杀了郑易的答案。 别人不知道,他却不会不知道。这两人,加上燕云戈,三人是怎样的交情,从前有多么亲厚。 他思来想去,还是说:毕竟无人能分辨那尸身面孔。 吴楠听出皇帝的意思,原本略有放松的心神又一次提起。 陆明煜又说:无论那是不是郑易,郭信总是仍然逃在外面。 吴楠踟蹰,说:是。 陆明煜吩咐:再去找,莫要放松。 吴楠深吸一口气:是。 这却的确不是个轻松活计。对郭、郑二人的通缉,一直持续到了建文二年的冬日。再往后,依然没有那两人的消息。眼看又一年天寒,继续找下去,其中人力物力都是白白消耗。陆明煜长叹一声,总算说:罢了。也许郑易的确死了。至于郭信,被狼吃、被虎吃,都有可能。 撒出去的人手被召回。虽然仍然抱有怀疑,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把太多重心放在这件事上。 国家太大,有太多事等着陆明煜处理。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 转眼到了陆明煜登基的第四个年头,又有一年科举。 与建文元年不同。那年春闱时,陆明煜刚从上林苑回长安,满心都是对燕家的愧疚,想要从宁王下手补偿。后面又经历重伤、安王作乱。春闱虽然举行,但也不过草草收场。到今年,天子认真地关注了整场春闱,对其中数人颇为赏识。最后殿试,顺利地点出状元、探花 陆明煜是真的心情不错。他看着这些人,仿佛看着大周繁荣昌盛的未来。 而旁人看他,也觉得随着掌权日久,皇帝愈发深不可测。 等到殿试结束,又有琼林宴。这场宴会按说天子不必出场,只要礼部操办即可。但陆明煜看了一路春闱,如今便干脆有始有终。 宴上酒酣耳热自是不提,新科状元喜极之下,当场做赋一篇。辞藻雄壮华美,气势慷慨激昂。陆明煜看了,也觉得喜欢。 他微笑一下,正要说赏。这时候,李如意急步而来,凑到陆明煜耳边,说:陛下 诸臣便见天子面色逐渐变化,上面的喜意尽数消失。 所有乐声、笑声一起停下。等到李如意站直身子,陆明煜眼神冰冷,吩咐:传侯杰、蒋玉,一连点了五六个武官的名字,去庆寿殿。 李如意应了。陆明煜起身,想想,又吩咐:你们继续。 话虽如此,皇帝走了,琼林宴又很难再往下进行。 旁人看着状元,眼里多少有些惋惜。同时也猜测,到底是什么消息,才让皇帝骤然变了面色?以他后面点的几个武官来看,多半是和战事有关。不过,北疆已经安定了多年,其他地方也都颇太平。 难道是哪个王爷作乱?啧,还是想不出来。 诸臣猜测一番。琼林宴的后半场不过匆匆走个流程,很快散去。有人安慰状元,不过很快,让天子变色的消息一样传到诸人耳中。群臣先是静默,随后就是哗然。 竟是北疆又出事了。 边城被袭,魏海重伤,赭城已经被人占领! 而做出这一切的,竟然是一个草原部落。 还是一个朝臣们有所耳闻的部落,契丹。 三年前,魏海活捉了伊施可汗。在众人想来,那以后,这个部落就应该衰败下去。要么散了,要么直接被其他部落吞并。总之,草原上不会再出现这个名字。可现在来看,他们竟然都错了。 有新主上位,称乌苏可汗。早在此前三年间,他带领契丹残部,不声不响地吞并了数个草原部落,竟有统一整个草原的意思! 到现在,这个乌苏可汗又瞄向大周国土。 满朝激愤,所有人意见统一。一个字,打! 别说契丹一个新兴部落,如何比得上从前凶恶的突厥。就说这几年间,大周也在不断发展。以大周今日的国力,对上区区一群草原人,不是手到擒来? 最初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很快,天子派出的将领出了长安。正是陆明煜在琼林宴时第一个点到的侯杰,这也是个早前与燕家共立武将之列的老将了,早年同样多次在战场立功。他的副手,则选了年轻些的将领,同样是与燕家无关之人。 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轻车简从。北疆原本就有大军镇压,早前虽然吃了败仗,但人数仍在,不必再从旁处调兵。 人少,速度就快。五月初出长安,下旬即到。 可那位乌苏可汗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在侯杰等人赶到的时候,乌苏可汗已经以赭城为根据地,又向外延伸,一连攻下数城。 面对新来的将领,乌苏可汗也并不畏惧,而是再度出战。 数场战役下来,侯杰,包括艰难下地的魏海,都提到同一件事 此人必有古怪。 对大周将领来说,关于乌苏可汗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对乌苏可汗而言,大周将领们的用兵习惯、行军布置,仿佛都清晰可见。 这让侯杰等人感觉非常不妙。他终于明白,魏海此前为何会败。 甚至不只是行军习惯。那乌苏可汗似是对各个边城极为熟悉,甚至知道一些隐秘的、连守城将领都不知晓的小路。侯杰等人几次在这上面吃亏,有苦难言。 他们针对乌苏可汗的身份,展开了数轮讨论,皆无结果。而哪怕意识到对方的不对之处,败仗仍然在继续。 等到侯杰同样重伤退下,副将顶上。副将战死,其他人顶上一个个坏消息传到长安,朝中气压一日低过一日,又有新将派出,可仍然是败。 到了转年年节,北疆十二城,竟然尽数落入外族手中! 长安大雪再度纷飞而下,鹅毛般的雪花飘过窗子,落在桌边。 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天子未着厚衫,就这么站在寒风里。又有雪花飘来,落在陆明煜发间。 他未有反应,而是反复去想,要如何应对眼下情形。 朝中竟是再无将可用了。 第63章 乌苏可汗 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 与长安里的肃杀气氛不同, 这会儿,赭城正在一片酒乐之中。 最深处的城主府,如今已经成了乌苏可汗的居处。 莫说大周的将领们了。往前推上数月, 便是可汗身侧的人们,都没想到这个结果。 他们原先只是想与从前突厥一样,南下打打秋风,抢夺粮食、女人,再加上一些金银财物。有了这些, 就能满载而归。这好像不仅仅是针对大周的胜利,还让他们发泄了从前被突厥压制、欺凌的苦闷仇怨将你们打杀、赶走的大周人,如今不过是我们马蹄下的羔羊, 正在瑟瑟发抖! 但可汗带着他们住入大周人的城中。 他们对此并不习惯。平日睡的不再是营帐,而是有门、有窗子的房屋。窗外不再有草原和牛羊,而是一道又一道围墙。 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推移, 回草原的声音到底慢慢低了下去。 原因无他,这里真的暖和啊! 虽然一样会下雪,可大周人会修炕。冬日柴火一烧, 整个屋子都比外面暖上许多。 孩子们喜爱这里的糖, 他们则喜爱这里的酒。等到喝着酒、睡在炕上, 一宿一宿过去,哪怕因长久没有骑马, 心里总是痒痒。但再说起回去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应声了。 真想长长久久留在这里啊。 契丹人们情不自禁地想。 他们不知道,自家的可汗的愿景还要更高。 乌苏可汗从城主府内找出一张舆图,看着北疆十二城以南的辽阔国土。 他面上带着一片深深的、破坏了整张面容的疤痕。三年前,可汗在草原上遭遇狼群, 再被找到,面上已经被狼咬下一块皮肉,伤口骇人至极。后面总算恢复,在熟悉的人看,他的面容似乎有些变化。不过,伤口那样深、那样严重,牵扯到面上肌肉,让眉眼产生些许不同,仿佛也是寻常事。 再有,在乌苏可汗带兵征战草原的三年中,他身侧的人也换了许多。最先的一批家人、护卫被其他部落捉去威胁,可汗却丝毫未有软弱,而是一箭将自己的妻子射死,以示决心,后面果然得胜。 同时,也更没人提起可汗从前面容如何。 这会儿,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在羊皮制成的舆图上缓缓摩挲。 可汗并未多喝,只是趁着沉沉思绪,偶尔抿上一口。 皇帝能派的人,实在不多了。当下最大的可能,是从西南那边找寻人手。 可西南自古是潮热之地,如今又正值隆冬。人来的早了,定然不适应北疆气候。来得晚了,留给他的时间将会更多。 无论如何,他都是胜券在握。 想到这里,乌苏可汗面上流露出一丝满意。这时候,屋门被推开,另有一人进入其中。 乌苏可汗抬眼看去。两人目光相对,可汗眉尖微微拢起,很快松开,微笑:怎么忽然来了? 他面对的是一个三年前在草原上捡到的中原男人。对方在大周地界上犯下什么罪过,为了活命,逃上草原。也是机缘巧合,竟然在狼群口中救下可汗。就这样,可汗将他留在身边。如今,也是一员猛将了。不过在外时,为了不凸显自己中原面孔与周遭人的不同,此人总戴着一个可汗命人为他打造的面具。 此刻,男人在可汗身前坐下。他是一路从其他城赶回来的,下了马,就直接来到可汗屋中。部落的人都知道可汗感念他救命之恩,特许他不必像旁人那样朝自己行礼,也不必讲究许多礼数。于是虽然有人看到他推门,却也无人阻拦。 他摘下面具,一把抓起可汗面前的酒壶,咕咚咕咚灌了数口,道一声痛快,随后放下银壶,目光落在可汗身上,问:现在是给家里传消息的时候了吧? 可汗听着,眼神晃动一下。 男人又说:你之前说了,如果阿父他们知道咱们竟然到了草原,与那群外族混迹在一起,一定要震怒!还是做出些成绩,才好让他们消气。如今,咱们已经打下了北疆十二城。再将燕叔、郑叔还有阿父他们接过来,他们一定欢喜。 可汗没说话。 他也没再去碰那壶酒。这会儿听着男人嗓音的同时,拇指轻轻地、不引人注目地在食指上摩挲。 男人叫他:阿易!你在听我说话否?咦,莫非是喝多了? 说着,还抬起手,在可汗面前晃了晃。 如果有赭城的守城将领站在这里,一定要错愕万分。 那男人,竟然是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人! 正是曾经的平夷大将军郭牧之子,郭信。 只是早在建文元年,此人被牵扯进燕党谋反一案。虽然后面的事情证明,燕党受了冤屈,可郭信与另一个少将军一同劫狱,终是将燕党推入深渊。 往后,到了建文二年,此人与那另一个少将军同时在岭南失踪。朝廷官兵搜寻了大半年,始终未有结果。后面隐隐有消息流出,说朝廷其实找到了郑易的尸首。 因为这个,尚在岭南的郑恭一病不起,郭牧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日日被审,旁人从常理看,也都觉得郑易、郭信不会向长辈隐瞒他们的去处。可郑恭、郭牧又真的毫不知情,被这么折腾着,没过多久,郭牧一样起不来身了。 这些都是从前事。再到今日,郭信看着已经被自己二人收入麾下的北疆十二城,心中热血激昂。他想,只要再把阿父他们寄回来,也算回到过往那些好时候了。 听着他的话,乌苏可汗,或说是阴差阳错被契丹人找到、干脆顶替了已经被狼群咬死的可汗身份的郑易笑了一下,说:自然听到了。 郭信一愣,随即期待地看他。 郑易还是微笑,说:只是在我看来,这样还是不妥。 郭信皱眉,问:为什么? 郑易说:如今战事正酣,那狗皇帝派来的人虽然败了,但也没全死。他们一个个守在南面城中,各处都是查得最严的时候。这会儿去接阿父他们,是派什么人去?若是个对中原不熟悉的,恐怕根本不可能走到岭南。若是对中原熟悉 一顿,无奈地笑了。 郑易说:怕是只有你我。但这种时候,你我如何能离开这边? 这,郭信犹豫,你说的是。可 可他这些年里,也在偷偷打听家里的消息。 自然难,但还是零星从南边来的行商口中拼凑一些。 说自己和阿易逃走之后仿佛已经死了这要靠阿易神机妙算,找出一个身形与他差不多的山匪,将人放在有猎人小路痕迹的地方说阿父、郑叔他们日日都被为难。 郭信对此忧心忡忡。不过,好友说得也有道理。 还是再等等,面对郭信,郑易柔声说,等到我们一点点打到南边,到时候,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回来,不是正好? 郭信听着,喃喃重复:风风光光。 郑易说:正是。你想,你阿父、我阿父,还有燕叔,他们年纪毕竟大了,也有陈伤。如今让他们往来折腾,反倒不好。 郭信踟蹰,承认:正是。 郑易微笑,说:好啦。正巧你回来,不如与我一起看看,往后要怎么打。那些契丹人都只知道烧杀抢掠,原有的赭城守备又冥顽不灵。如今,能和我商量这些的,不过是你一人。 郭信原先还沉浸在低落的心情中。听了好友这话,他挠挠头,心里颇不可思议:我竟然也成能和阿易商量的人了?不过,阿易说的不错。契丹人野蛮,赭城原先的守城将领又已经掉了脑袋,阿易的确没什么人能用。 他低下头,去与郑易一同看舆图。在用兵之事上,郭信是真有几分直觉在的。哪怕郑易听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时不时地在郭信脖颈上晃悠,想着此人真是越来越麻烦,也许已经是时候不过,到后面,他还是压下心思。 别看他这个可汗今日风光,可他能攻下如今十二城,也是占了对这些地方熟悉的优势。郑易从小在赭城长大,城墙有几块砖头他都清清楚楚。可再要往南走,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恋耽美 ——(45) 这种情况下,留着郭信,仍然有利。 往后事情,有一半儿合了郑易的猜测。 皇帝还是从西南调人了。不过,在新将领赶在路上的时间,郑易没能再往南进。 他虽攻下十二城,却不能真的守住十二城。还是那句话,他手下所有人里,也就一个郭信,算是真正可用。那以外,南下的契丹人要么还心里仍然惦记草原,要么沉浸在城中酒肉暖炕上不能自拔。哪怕有头脑清醒的,从前也都只当过进攻方,从未守城。 这种情形中,开春时,侯杰集结军队,一举夺回四城。 消息传回长安,压抑了数月的朝堂终于多了些轻松气氛。在这之中,天子却多了其他念头。 他看着战报上对北疆状况的描述,心想:这么看来,整个契丹部落,仿佛只有这乌苏可汗一人心有成算?可这些事总不会是天生的,那么,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让他能这样了解大周将领、了解边城布防。 这么一想,答案呼之欲出。 虽然以陆明煜的身份,说这些未免尴尬,他还是需要承认:燕家能镇守北疆多年,能让突厥在边境销声匿迹,并非是只靠虚名,而是实实在在有能力。如果乌苏可汗是郑易、郭信中的一人,从前的许多怀疑、疑问就都有了解释。 第64章 云归 朕便亲往边城,犒劳三军! 陆明煜心中短暂划过是否要将郑恭、郭牧带到边城的念头。不过很快, 他又将之划掉。 无论如今主事的究竟是郑易还是郭信,他们能离开岭南,就该知道自己的家人会受到怎样对待。 陆明煜不是残暴天子, 可丢了逃犯,郑恭、郭牧等人作为与其最亲近的人,自然要受颇多审讯。 即便如此,郑易他们还是走了。一走数年,改头换面, 通敌叛国。这样的人,哪怕看到父亲被押上来、死在阵前,也只会再恨陆明煜几分, 而非觉得自己做错。 陆明煜转而开始想,能否利用那两人的身份。 郑易最大的依仗,无非知己知彼。倘若利用他对大周将领的熟悉,引导他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更具体的计划, 还要侯杰等人去想。陆明煜将自己对乌苏可汗身份的猜测写下来,连带其他命令,加急往北疆送去。 更晚的时候, 西南守将抵达边城。 其时已经是四月中旬。边城天气尚寒, 长安城里却已经是一片花红柳绿。人们穿上轻薄春衫, 有心急的,连夏裳也翻了出来。 虽然战事仍然在继续, 可长安距离战火毕竟遥远。百姓要过日子,朝臣们也不能单单讨论战情。在春耕慢慢结束后,又有人旧事重提:陛下,是不是该选秀啦? 折子摆在陆明煜面前。陆明煜看过,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次那样, 将其放在一边。 李如意收起折子,暗暗叹气。 他心有忧愁,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竟然还是不能忘记燕少将军。 倘若陆明煜知道李总管的想法,多半要笑。 等到所有情绪淡下,他再想起自己和燕云戈提议的重回永和殿做云郎,也要无奈于当初的冲动。 还好燕云戈没有答应。他毕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一旦留下,事情定然不好收场。 别的不说,就算陆明煜初时真能不在意他的身份,不在意燕家从前做过什么。等到郑易两人逃走,天子再看与那两人感情深厚的云郎,如何能全不介怀? 燕云戈说的没错,陆明煜能自欺欺人一时,却不能自欺欺人一世。 就那么离开,安安生生待在岭南,才是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 至于始终提不起心思选秀,就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今日,陆明煜仍会记起母后坐在窗边,闲闲看喜鹊的样子。 后来去想,她的视野之中还有朱红宫墙、巍峨高天。只是喜鹊还能飞走,她却再不能离开。 皇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宫妃。像淑太妃、燕太贵妃那样的,毕竟是例外。更多先皇的妃子,在最好的年纪入宫,往后就是数十年孤单寂寞。 陆明煜不愿再让旁人重蹈覆辙。他已经想好,既然自己不会再有孩子,继承人便仍要从诸王之子中选。只不过,这次不能让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来。得要年纪小,仍好教导的王子。不要许多人,免得重蹈当年夺嫡之争的覆辙。初时就挑好,往后十数年,慢慢教导。 再说北疆战事。 刚刚抵达的镇西大将军姓赵,名岳,也是一个陆明煜从小听到大的名字。 他是地地道道的岭南人,曾经多次带领军队与西南之地的夷民作战,经验丰富。 饶是如此,陆明煜也知道,两地天气、地貌截然不同,赵岳过往那些经验有多少可用?可朝中又真的无人,侯杰虽有捷报,可他此前已经伤重,如今不过强撑。赵岳是无奈之下的选择,陆明煜这会儿只能希望侯杰多撑些时候,能给赵岳更多交待、磨合。 他不敢报太大希望,但接下来的战报,却完全出乎陆明煜的意料。 赵岳的抵达,仿佛成为一个分水岭。往前,大周军队虽然有一些战绩,可与之相伴的就是惨重伤亡。陆明煜甚至隐隐觉得,也许那四座城并非真的是被侯杰夺回,而是郑易意识到己方守城艰难,于是有意放弃。 但在赵岳去了以后,一切发生逆转。 先是又有两座城被夺回。随后,赵岳在前面夺回来的四座城中查到上百奸细。 消息传出,侯杰等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最清楚,假若这些奸细没有被发现,而是混迹在百姓当中,自己平日行走城中,与之相对这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几人报回的折子里都对赵岳大加赞扬。陆明煜原先还担心这些来自各个派系的武将对彼此不服气,契丹那边还没打过来呢,大周将领们就先一步内讧。如今来看,倒是不必有此烦忧。 赵岳相当于他们的救命恩人。对待恩人,哪里能不敬重? 陆明煜放松很多,噙着微笑,最后打开赵岳的折子。 他细细读过。看到某一点时,眼神发生变化。 李如意只见天子看着折中内容,先有怔忡,随后眉尖拢起,手指在折子上的某几行上一次次摩挲过。 待到总算将其放下,陆明煜静了良久,终于再拿朱砂写下批复。 因这几位将军的奏文都是八百里加急,于是李总管未像从前那样事先打开折子去看。如今,他微感好奇。 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才会让皇帝有这般反应? 不过,也仅止于好奇了。因公务看奏文,是理所应当。因私心去看,便有刺探军机之嫌。 李如意压下情绪。一直到又一旬后,再有战报传来,李总管按照惯例整理。看着折子上的内容,他心中终于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赵将军的奏文中反复提起着一个人。在他所说,此人从前不过是一员小兵,是在赵岳由岭南北上时被选进亲卫队里。往后一路,这小兵都在为他出谋划策。后面来到边关,夺取二城、捉拿奸细,里面皆有此人的影子。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这小兵,就没有接连传至长安的喜报。 赵岳并非不能容人的将领。短短时间,因功劳显著,那人已经做上都尉。如今一再在战报中提起,意思则是:陛下此前不是担忧武将青黄不接吗?如今不单战事接连有喜,就连下一任镇北大将的苗子,他也给陛下找好了。 若只是这样,对天子来说,应该是简简单单的好事。 问题在于,被赵岳反复提及的青年,名字里有一个天子非常熟悉的字眼。 他叫云归。 李如意看到这两个字,心中都要咯噔一下。 何况天子。 有了这番思绪,今日天子看战报时,李如意颇有心神不宁。 他见天子坐在案前,背脊挺直、端正,垂眸快速浏览奏折中的内容。 李如意的视线时不时朝天子身上扫过。 他见天子一页页看过去。终于,赵将军讲完新的战情,笔墨再度落在那个好苗子身上。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屏息静气。 而后,他看天子用和从前一样的速度看完那一页,又将其翻过去。 李如意一愣。 过了许久,天子笑着说了声好,李如意才反应过来。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对那个名字做出什么多余的反应。 原来是他想多。前面皇帝看折子时的不同,大概也是因为看了太久战事胶着的消息。总算有一场胜利,态度难怪不同。 至于陆明煜,他是真的高兴。 如何不好?短短一旬,竟然又夺回一座城池这速度,近乎比得上去年秋里,契丹来势汹汹,一连攻破北疆十二城时的气势。 算算时间,陆明煜的上一轮批复还没发到北疆,新城已经被夺回了。 这让天子如何不欣喜。 他微微笑着,侧头对李如意讲讲话,说:帮朕记得,要重赏赵岳。哦,还有这个云归。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陆明煜神色如常。 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名字,至多存在一些只有很少数人会在意的巧合。 虽然第一次看到折子时,陆明煜的确有过这个名字,难道的念头。但现在,陆明煜已经把自己排除那很少数人之外。 倘若他真有赵岳说的那样大功劳,陆明煜道,区区都尉之职,也是小瞧了他。李如意,我们大周已经足足七年,不曾有新的将军了。等到战事结束,此人与赵岳一同归长安、交兵符。到那时候,朕要 他说到这里,话音逐渐放慢。 陆明煜在思索。 他原本想说,他们回来的时候,就是那个云归获封的时候。 礼部要准备盛大仪式。不过,哪怕这样,好像也不足以与对方的荣耀相衬,同样不足以让天子获得良才的心情得到抒发。于是天子又微微笑了,停下原本的话音,说:不,朕有一个新主意。 李如意压下之前的思绪,为天子捧场:陛下是说? 陆明煜已经转回头。他眉眼里仍然带着笑,视线重新落在折子上,说:待到十二城夺回、乌苏可汗被擒,契丹人被困于城墙之外。不,是待到他们如当年突厥一般,在草原狼狈如丧家之犬。朕便亲往边城,犒劳三军! 第65章 战争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 李如意一惊, 下意识唤:陛下 陆明煜:嗯?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在天子年幼时就照料对方。一年年下来,李如意最清楚皇帝是什么脾气。 他并非不听人言。相反, 对于有道理的话,陆明煜会听,也会认真考虑,甚至有过多次因臣子谏言而修改自己想法的经历。但是,对于他认为正确的事, 陆明煜也会坚决贯彻执行。 李如意不觉得自己能讲出说服皇帝的道理。仔细想想,假若边关真的安定下来,皇帝出去转转, 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他扯出一张笑脸,说:到时候,奴才可也能见见塞北风光了。 天子听着,虽然分辨出李如意前后语气不同, 却并未追究,而是再笑一笑,说:正是。 他也知道轻重。在战事尚未平息之前, 这番对话, 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陆明煜稳坐长安, 收着一条条战报。 往后,好消息却没有这么多了。 在再度失去两座城后, 那位乌苏可汗仿佛也爆发出气势。余下六城被严加封锁,大周军队组织了数次攻城,都未有成效。 按照侯杰等人的估算,今年该有的春耕早被毁在战事当中,城中余粮不多, 按说早该到了契丹人无法坚持的时候。可他们一日日待在城墙上,竟是仍然大口吃肉。 侯杰等人初时只觉得多半他们早前运了许多牛羊进城。直到有一日,大周军队再度攻至城下,有人捡到一截人骨。 此前,大周军队已经与契丹人在此交战良久。捡到人骨,其实不稀奇。问题在于,这节人骨上,挂着数缕熟肉。 再想到从前见到的景象,侯杰眼前发黑。赵岳等人看了,一样暴怒。 这样情形中,云归反倒是更冷静的一个。 他这会儿虽无将军之名,却已经能和其他将领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在一片激愤中,他淡淡说:看来城中的确再无可食之物。 听了这话,侯杰、赵岳等人立时对他怒目而视。 只有魏海,心情复杂。 顶着侯、赵等人的目光,云归又说:他们已至强弩之末,这正是大周的机会侯将军、赵将军,如今不知多少百姓被囚在城中,在这儿激愤最是无用,还须尽快将他们救出。 听了他这话,侯杰等人虽然依旧咬牙切齿,却也明白了青年的意思。 对。他们在这儿咒骂的每一刻,都可能让又一个大周子民亡于那些畜生之口。 想到这里,有再多愤慨,都被强行压下。 几人又开始讨论接下来如何作战。许多攻城方法已经用过,大周的士兵一样疲惫不堪。这原本该是一场持久战,可是,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这样情形中,云归有了一个新的提议。 旁人听着,起先莫名。可往后细思,又慢慢觉得,对方说的的确有理。 最重要的是,他们早就无计可施。到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 等到这次会议结束,侯杰、赵岳等人下去布置。 魏海旧伤未愈,虽然参会,可他身上已经不担具体职务。此刻眼看其他人离开,他慢慢撑着自己身体站起。正要走,却见屋中仍然留有一人,正在端详沙盘。 正是云归。 看着他,魏海心中又突了一下。 原先已经淡下的犹疑再度涌上。他满心犹疑,想:倘若陛下知道,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恐怕 正想着,云归忽而开口,叫道:魏将军? 魏海一个激灵。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仍然低着头,仔细揣摩沙盘布置。 你不必忧心,青年说,待到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恋耽美 ——(46) 魏海错愕,瞳仁微微缩小。 这时候,青年终于抬头。 他看着魏海,竟是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说:赵将军从未见过燕云戈,并不知我面貌如何。侯将军虽曾与我在长安相见,可他待我并不熟悉。如今我改头换面,他便不会认出我。至于边城这边其他守卫,他们虽知燕云戈容貌,却不会与云归正面相对。 他说到这里,魏海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 他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你太大胆! 云归,或说燕云戈,听着魏海这样的评价,并不在意。 他语气还是淡淡,说:唯有魏将军你,既与燕云戈相熟,又知晓云归是何模样。但也无妨,总归,魏将军向陛下隐瞒的事,不止这一桩。 威胁。魏海第一时间就意识到。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并没有错。 建文元年,他带领大军去往长安。无论其中有多少燕家的欺骗,事情都是他亲自做下的。虽然后面顺利将一切瞒下,可直到今日,午夜梦回,魏海还是要出一身冷汗。 而到现在,他的确可以说燕云戈胆大包天,竟以流放罪臣之身,在赵岳身边谋取身份、来到北疆。但如果没有对方,战事会是什么模样,未尝可知。 魏海想着这些,干巴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燕云戈微微一笑,说:听不明白便好。糊涂些,也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这句,他重新低头,再未理会魏海。 魏海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离开。 这日之后,大周军队再度攻城。 听到消息,乌苏可汗最先没有在意。 从前为了抵御外族,大周将领、士卒,加上城中百姓,将一座座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到现在,这样的城墙恰好将大周人拦在外面。 乌苏可汗睡得极为安稳。直到夜半,他隐隐听到一丝怪异声响。 他模模糊糊醒来,过了许久,猛地意识到:此前听到的声响,并非自己在梦中恍惚,而是确有其事! 他匆匆召来人,询问是怎么回事。来人听着,面中带出一丝犹豫神色。 乌苏可汗看出什么,面色骤沉。 当晚,他亲自上了城墙。 立在城墙上,更好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外间的大周士卒在唱歌。 这是常事。交战过程中,原本就需要战歌来激昂士气。 可这会儿,那群大周人口中的,竟然是契丹话!他们唱的,竟然是一首契丹歌谣! 里面描述了草原上的水草是如何丰美,牛羊是怎样健硕。天高海阔,长鹰翱翔! 歌声宛若浪潮,重重朝着夜幕之下的城墙压来。 虽然距离入秋还有一段时日,乌苏可汗听着,却止不住战栗。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身侧、身后也有契丹人跟着哼唱那首歌谣的时候。 他猛地回身,一掌抽在那哼歌之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所有人都懵掉。 城墙一片寂静,唯有外间的歌声仍在回荡。 乌苏可汗面色冷沉,说:传令下去。若有和那些大周人一起唱的,一律丢进羊圈! 听到他这么说,旁边的人面色一肃,再不敢开口。 要知道,早在半旬之前,城中就再也没有牛羊了。 可汗这会儿说的羊圈,里面囚的,是另一种东西。两条腿,两只胳膊,直着身子走路,俗称两脚羊。 乌苏可汗靠强令让自己身边的人安分下来。无论有没有跟着外间动静思乡,至少面儿上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但在赭城之外,另外几座城市,就没有这样稳当了。 的确,契丹人也会觉得大周的城市舒服。尤其是冬天,炕上何其暖和。 可这会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一天到晚都窝在炕上。于是,城中的种种缺点被凸显出来。 再宽阔的街道,对比草原来说,都显得狭窄。 再能填饱肚子的两脚羊,对比真正牛羊来说,都有不足。 再说了,大群人聚集在城中,久久不开启城门。一日日下来,城中不可避免地聚起污秽。 汉人又总唱着契丹歌谣。草原的模样一次次在契丹士卒们的梦中出现,终于有一天,有人无法忍耐,欲要悄悄出城。 然后,迎面撞上了早在等待的大周军队。 冬日到来之前,大周又破五城。 如此一来,唯有一座赭城未被收复。 郑易作为乌苏可汗,在契丹之中,毕竟是有些威严的。 因他下令,赭城中的防备始终没有松懈。是有人也想悄悄溜出,可郑易说话算话,转头就将人丢到羊圈。 在郑易看来,这是维持赭城秩序的必要手段。 他每日巡逻,忙得不可开交。 期间还和郭信争吵数次、被郭信质问数次那些可都是在赭城住了数十年的人,其中还有你我从前去过的酒家老板、为士卒看病分文不取的大夫,如今如何就成了两脚羊。 郑易听得心烦。他自然知道郭信所说,所以那些人一时也没有死。最先被吃的一批羊,可都是捉来的俘虏,另有乞丐、流民等。 慢慢地,郭信许久不来找他。 郑易让人瞧过,知道郭信独自待在屋中,每日喝得烂醉,便也未在意他了。 第66章 大捷 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往前二十余年, 郑易对郭信的印象都是鲁莽、蠢笨,唯有偶尔直觉可靠。 燕云戈在的时候,郭信以燕云戈马首是鞍。燕云戈背叛家族, 一心向着皇帝了,郭信唯命是从的对象就成了郑易。 他太熟悉对方,压根不会去想,郭信这副模样是不是装的。 这也算是灯下黑了。在郑易派来查看的人走之后,郭信一骨碌坐起, 找了个与自己相仿的契丹人坐在屋中,每日许以美酒,对方自然乐意。就这样, 郭信本人离开城主府,去了羊圈。 他到现在还是无法想明,好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去冒充乌苏可汗身份,一是为活命, 二是为增强己方力量。这些话,郑易都给郭信说过,郭信也都相信。 后来攻入北疆城中, 是为壮声势, 也是为迎接燕党做准备。郭信听着, 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可看着好友, 还是无法把自己的疑问组织成言语说出口。 阿易总是对的,如何能不信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郭信一路走到今天。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再信了。 到了羊圈,郭信步入其中。 他穿着契丹人的衣服, 又值昏时,无人留意他隐在胡须下的面孔。 郭信顺利找到自己的目标。 那是过去赭城中的一名官员。前几日,郭信心中烦闷,在城中走动。到了羊圈边上,看着其中汉人,他久久无言,甚至未发现有人一直在看自己。 到后面,还是对方先咒骂他,既是汉人,如何与外族一同犯大周疆土。郭信无言相对,他的态度又被对方瞧出蹊跷,和软下来说了数句。郭信明知不对,自己该走,而不是留在这儿被动摇,可他无论如何无法迈开双腿。 最后,对方一针见血,问他:你既觉得不对,为何还要为契丹爪牙! 郭信忍不住答:因阿易一顿,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反应,那官员还不至于联想太多。可听了他的话音,又见他态度不对。那在赭城待了数十年、此时因伤重被俘的官员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骤然意识到什么。 阿易?谁是阿易! 谁能轻易寻到进城小路,谁能明晰大周守将作战关窍? 再看郭信,那官员目眦欲裂,喊出他的名字。 一声之后,郭信头脑嗡的一声,再难坚持,身形摇晃一下,跪在地上。 天地静默。不远处的契丹人察觉异常,往郭信所在方向走来。那官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求:还不快走!过上两日,再来寻我!记住,莫要让那可汗知晓! 而后,就是现在了。 郭信找到人。两日不见,羊圈又空了许多。周遭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若不是太过虚弱,只怕立时就能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 这样环境中,他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员。 官员一把抓住郭信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又似骷髅。 他没再问郭信为何与契丹人混在一处,也没问他为何忽而有了良心,来寻自己。他身负重伤,时日无多。这种时候,只能抓紧时间,把一个计划说出口。 在边疆太多年,此人也算是看着两个少将军长大。他知道,平夷大将军家的信郎不善于思。但一旦让他认下,无论面临多少困难,他都会将事情做好。 说完之后,这官员阖上双眼,竟是直接断了呼吸。 郭信意识到这点,心神巨震。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周围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解惑的对象。 他缓缓站起,回望城主府方向,艰难地思索。 他想到燕云戈从前的话。 在他和郑易眼里口中,燕云戈是叛徒、是畜生。甚至更早之前,郭信就对燕云戈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从战场上下来,燕云戈为何不去享受那些娇美的女郎,听她们唤一声声英雄。 他也问过。那时候,燕云戈给他的回答是:突厥杀我族人,掳我女郎。我在草原上遇到他们,能杀之除之。回了汉地,却无事能做。既如此,至少不要看着。 郭信不以为然,说:这里如何又有突厥人了?云戈糊涂。 直至今日,郭信也没有完全想明白燕云戈当时的话。但是,有一点做不了假。 他们为何而战? 为护卫边疆!为护卫百姓! 他们为何而怨? 怨陆家天子夺权,将他们困在长安,寸步不得出! 恨是真的,但热血也是真的。 如今,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待到事成,陆家天子自当为边疆英雄赔罪! 可同样,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 郭信看到了一个个蜷缩着的妇人,看到她们怀中的孩童。 他看到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儿郎,他们身上尚且披着战甲。 看年纪,此人与自己一般大。往前数年,他们或许曾一同作战,共追突厥。到如今,却成了羊圈中的两脚羊。 一瞬间,郭信心中有什么悄然断裂。 他再想到方才那官的话。 打开城门,将大周军队引入赭城! 杀了可汗,让城中汉民再不入契丹大敌之腹! 郭信的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如血,最后一丝光芒暗下。 郭信转身就走! 对驻扎在城外的大周军队来说,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 此前连破五城,士气大振。可赭城依然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几个将军都做出判断,城中汉民恐怕真的无法救出。 这样情形中,大周军队怒意沉沉,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怀着满腔愤懑完成又一天的叫阵。到了夜间睡下,却被一阵乱响吵醒。 再看城中,大周将士皆惊骇。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有人坠于城下。摇曳光影之下,那些契丹人分明在相互厮杀? 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看,无从知道结果。 现在要做什么? 大周将士们各自起身。这会儿再犹豫,那就是傻子!上天送下来的机会,契丹内乱,他们必须要紧紧抓住! 在不知道城中究竟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周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契丹人忙着互砍,一不留神,竟然真的大周士卒登上城墙。 他们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城门从内部大开,伴随着冲锋号角,大周军队再入赭城! 一夜喊杀震天,路面砖石尽被鲜血浸染。 到天亮时,一切稍稍平息。赵岳、侯杰等人站在城中,彼此看看,依然难以置信。 大周的最后一座城,被他们夺回来了。 一切来得太轻松,无怪他们恍惚。 不过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羊圈里救出多少汉民,多少契丹人被斩落城中赵岳等人缓过神来,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仍然藏匿在城中的契丹士卒要找出来杀掉,被折磨日久的汉民要好生安置。最后,最重要的,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原本以为要再打一个冬天的战争,在最冷时节到来之前结束。天子大悦,在朝堂上提出赴边犒军之事。 如李如意所想,朝中的确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服皇帝。 皇帝说:朕登基已有数载,却始终坐于长安。只观曲江之涛,未见胡天之雁。 此言一出,朝臣们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皇帝了。 时人仍算文武并重。下意识阻拦皇帝离开长安,是为天子安全计。可同样的,身为天子,若只坐于高堂,又要如何知晓民生之苦,百姓之忧? 既然边疆已然大捷,那放皇帝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不过,真的要现在去吗? 正想着,皇帝又开口,语气中甚至有些许怀恋。 他说:朕从前听闻,胡天八月飞雪,与长安气候迥然不同。 诸臣听着,心中麻木,想:看来皇帝真是憋闷久了。得,那就准备走吧。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发,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最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哪怕在塞北,这也是最冷的时候。 走到一半,天子依然披上大氅。偶尔撩开帘子,能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李如意略有忧愁,皇帝本人倒是感觉不错。 从建文元年至今,陆明煜从未放下习武。他体格较从前强健许多,虽然仍然比不上真正的武夫,却也不再是过往那个羸弱青年。如今别说夏日不会再烧炭盆了,就连冬天,福宁殿的地龙也能弱下许多。 恋耽美 ——(47) 经过足足一月的行路,皇帝抵达边城。 赵岳等人来迎。陆明煜的视线从一个个武将身上扫过,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都是熟悉面孔。 他眉尖微微拢起,不算动怒,说出的话却依然让诸武将心弦紧绷。 天子问:云归何在? 赵岳咽了口唾沫,答:当日我军攻下赭城,仍有少部分契丹人逃出。 所以,云归是去追那些人了。 这原本是很简单的答案,按说赵岳不必紧张至此。 奈何他也没想到,云归追出月余,竟然还没回来! 这让赵岳心中升起浅淡紧张,总疑心自己是否忽略什么。 倒是皇帝。他思索片刻,记起自己的确曾在折子上看过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人竟然还在草原上。 陆明煜淡淡嗯了声,未多说什么。 赵岳松一口气,要因舟车劳顿的天子去歇息。 陆明煜依然准了。 一直到天子远去,魏海始终没有冒头。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柱子,心中暗想:无论如何,云归是不会回来了。 第67章 相见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被天子惦记的云归, 至少这会儿仍然在草原上。 不过,他不再是北去追击乌苏可汗,而是已经踏上南归的路。 此事还需从头说起。 那日赭城动乱, 大周军队入城,燕云戈走在最先。 他驾马踏过熟悉的街道,直至城主府。昔日与好友一同习兵书、练骑射的地方一眼看去还是从前模样,只是待在其中的不再是大周将士,而是胡人。 那些胡人正在抢掠府中财宝, 动作间,被燕云戈一刀斩落头颅。 一串鲜血被带到空中,落地后不久就凝结城冰。 往后不久, 有小兵为他拖来一具汉人尸身。 与被关在羊圈里、这会儿早已形销骨立的俘虏、百姓们不同,这具尸身堪称身强体壮。 旁边人打起火把,为燕云戈照亮对方面孔。 见到尸体熟悉的眉眼,饶是燕云戈早有心里准备, 心中仍有震动。 但见对方双目瞪圆、不可思议望着前方的模样,燕云戈闭了闭眼睛,到底蹲下身, 以掌心合拢尸身双眼。 随后起身、上马, 追着契丹人出城的路线踏上草原。 他过去的两名挚友、如今兵戈相见的大敌, 仍有一人未死。 追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换做六月、七月,草原水草丰美, 总能狩到猎物充饥。可这会儿是最冷的时节,大雪覆盖了草场,哪怕是眼光最利的雄鹰都不一定能抓到兔子。 更何况他们前路还有逃命的契丹队伍。他们占据大周城邦长达半年,如今被驱出,不必可汗说, 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就是脑袋落地的下场。这么一来,更显凶残狠毒。沿路遇到的小部落,皆被屠尽。能吃掉的牛羊统统入腹,再宰杀一批,当做日后的口粮。实在带不上的,宁肯跟部落中死掉的人一起埋在土里,也绝对不便宜了大周士卒! 这样环境下,燕云戈所带的队伍早早断绝口粮。 燕云戈仔细考虑,是否要退兵。 可草原广阔,又有大雪阻挡。一旦失去前方契丹人的踪迹,恐怕真要被他们消失在原上! 倘若单单是契丹逃兵,这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其中仍有一个乌苏可汗。 虽然不知道那晚城中发生了什么,可郭信死了,郑易出逃。此等心腹大患,燕云戈断不能让他活着! 他最终决定去追。不过,也不能真的让自己人饿死。 燕云戈一面派人回去送信,让城中将领加急送上粮草追不上他们的队伍没关系,只要知道后方有保障,士卒们就有余力再战一面加快追击,与契丹逃兵中的落后者交战,取起首级,杀其战马! 滚烫的马血落在雪上,瞬时成了冰。燕云戈派人将这些血冰搜集,一样充作日后口粮。 吃马肉,饮马血。就这样,他们一路跟在前方队伍的后面,数度交锋。可惜乌苏可汗狡猾,始终未被寻到踪迹。 又一次清理战场的时候,燕云戈算算时日,发觉已经过去足足一月。 这个念头出来,他心里略微咯噔一下, 大雪之上,契丹行军必然会留下痕迹。 根据这一路走来的状况来看,前方再无大军,只有零星逃兵仍流窜在外。 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逃兵分散,意味着他们需要搜寻的方向也在增加。士卒被大量散出,也许就要被各个击破。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燕云戈扪心自问:倘若即便如此,仍然寻不到郑易呢? 他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眼看风雪又起,燕云戈暂缓前行,吩咐原地休整。 所有马围成一圈,一同追来的大周士卒待在其中,借着战马抵御风雪。 燕云戈依然沉思。 能走到现在,他们一路上也抓了不少契丹人审讯。 奈何得来的情报过于零散。一人说可汗往北,一人说可汗往西。再来一人,又是说可汗往南。 这种情况多了,燕云戈逐渐意识到,其实这些人并不知道郑易身在何处。 既如此,那么 他手上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马肉,一边含着磨牙,一边用刀鞘在眼前雪地上画出这一路走来的路线。 能在草原久战的人,总有几分看星识方向的本领。燕云戈是其中翘楚,这会儿三下两下,就绘制出一片地图。 前半段是他熟悉的、此前曾经带兵打到的地方,上面甚至标注了水源、山地。后面要模糊一些,但也有大致方向。 战马在他身后打着响鼻,燕云戈的眉头一点点拧紧。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 契丹人的逃亡路线,就像是那些俘虏的话音一样散乱。 他们没有特定的方向,好像一路只是要去牧民更多的地方。后面被击溃,更是散落四方。 燕云戈模糊地觉得:这不像是一个有指挥的队伍。 等等。 他握住刀鞘的手一顿,脑海里又浮出方才那句话。 不像是有指挥的队伍。 虽然坐在雪上,鞋袜早已湿透,小腿以下冻得没有知觉。可燕云戈依然背脊挺直,垂眼看着雪上的图画。 再有雪花飘来,落在其间。 他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出城的景象。 为何要追? 因为若是不除郑易,此人定然还要生事! 为何知晓郑易在契丹逃军之中? 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听得旁人叫喊,而逃军的确打出可汗旗帜。 可倘若真有郑易带领,逃军会走出这么一条路吗? 燕云戈脑子嗡了一下,蓦地翻身上马! 他高声喝道:我等速归! 原本正困倦、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士卒们被这一声骇醒,抬头看着马背上的身影。 燕云戈神色冷峻,在士卒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中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将外出搜寻契丹逃兵的斥候们召回!回赭城! 士卒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相信这个被赵将军从西南带来的青年。 过去,云归带领他们接连获得胜利,夺回大周北疆八城。 如今,云归再说什么,一定也有他的考虑。 马背上,看着动起来的士卒们,燕云戈的眉头依然紧紧皱起。 他往南方看去。 大雪阻碍了他的视线,距离让他无法得知赭城的动静。 但他与郑易一同长大。正如郑易熟悉边疆将领们的行军习惯,燕云戈一样熟悉郑易! 他脑海中涌出一个让人惊骇的念头:假若那支逃军,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可汗指引呢? 他们分散在草原中,葬于秃鹫与野狼之腹,为曾经效忠的可汗做出了最后的贡献,引走大周追兵。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可汗是一个汉人。 转眼,陆明煜已经在边城停留了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他不光看了塞外风光。最重要的,是见过边城子民,甚至亲自去为战死的士卒家人发下抚恤。 得知身前人是天子,那几家人先是怔忡,随后长长拜于陆明煜身前,口中感念天子恩德。 陆明煜看在眼中,微微叹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其中最年迈的妇人扶起。 他说:你们守住赭城,守住北疆十二城,就是守住大周的咽喉。如此大功,该是朕来感念你们。 几家人听了这话,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天子耐心地等他们精神恢复,又问起战后城中生活如何,家中以什么果腹。 类似的场景发生了几次。所有人都察觉到,天子身上有什么开始不同。 在众人看来,年轻的帝王原本就一年比一年要威严。到如今,更是有如高山厚重。 又到一日过去,天子坐于城主府中。 已经有臣子提起归程。陆明煜听着,也知道的确到了时日。 他心中仍有遗憾:这趟出来,原本还有一个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位屡立大功的云归。可惜对方始终没有回来,长安中的许多事务又不好耽搁。 不过无妨。等到云归提着乌苏可汗头颅归来,再长安受封,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陆明煜微笑一下,又说,明日应该还有一户要去的人家。 众人称诺。 转眼到了第二天,陆明煜和从前几日一样,亲自去那家有儿郎战死的人家之中。 迎出来的是战死士卒的兄长。他因脚坡而未参军,不过早年也曾打过突厥,面上更是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恰似被饿狼啃食。 见了皇帝,他面上露出惊喜神色,就要跪地谢恩。 陆明煜按照这几日的习惯,还是伸手扶他。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巷道中传来一阵急促马蹄,随后是一声高喊:陛下!!! 陆明煜一怔。 他身体未再弯下,而是转身,面向声音传来方向。 天子尚未想明,为何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就见一人跳下马,进入院中。 他瞳仁骤缩,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一样神色。 燕云戈疾跑上前,一把推开天子,挡在那位战死士卒的兄长身前。 周遭护卫一同拔刀,不过燕云戈的刀比他们更快。 他一刀斩在兄长身上。同一时间,发出一声闷哼。 这变故让所有人错愕。眼看燕云戈与兄长身体一同滑落,陆明煜脑子一片空白。对上那位兄长仇怨的目光,他忽而反应过来:搜屋! 不多时,有士卒从屋中出来。 拖出真正战死士卒兄长的尸身。 再看着眼前景象,陆明煜神色沉沉,一字一句近乎是从牙关挤出。 第一句是:救人! 不论燕云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第二句是:去审! 那个被燕云戈砍了一刀、如今被护卫制住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行刺?! 想到对方的神色、面上的疤痕,陆明煜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第68章 苏醒 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赵岳等人尚不知道云归真正身份。眼看对方突然出现, 状似对天子不敬,实则又是救驾有功。这一环环套下来,想到倘若云归不归, 在这小小院落内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审,自然要审! 将领们拖着行刺者下去了,云归则被带回天子如今暂住的城主府安置。 这是事急从权。虽然不合章程,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唯一一个听闻消息、满心惊骇的魏海缩在家里, 把自己当成一只乌龟,坚决不从壳中出去。 这种环境中,除去天子、除去天子身侧一样心中惊涛骇浪的李如意, 依然无人知道云归真身。 他们只听其亲卫说起,在踏上草原一个月后,云都尉察觉有异,下令折返。赶路至今, 回到城中,第一句话便是问天子身在何处。 放在长安,一个刺探帝踪的罪名是少不掉了。但还是那句话, 这里是赭城。天子本人都在一家家、一户户地走访战死士卒家中长者妻儿, 云都尉又身份特殊, 谁知道他有无重要军情来报? 很快有人给他指路,让他找到天子。 至于云都尉为何要在见到天子的第一时间, 就将皇帝推开。等到行刺者真身揭露之后,答案也变得显而易见。 此人竟然就是云都尉在草原遍寻不得的乌苏可汗! 自城破之日起,可汗始终蛰伏城中。仰仗着身上的伤,加上一张汉人面孔,竟然生生伪装成从羊圈中逃出的大周子民。 想到过去月余, 始终有这么一条毒蛇在侧,诸人寝食难安。 再念及云都尉及时赶回,救下天子,诸人才觉得能喘过气来。 那么,救驾有功的云都尉呢? 始终未醒。 那日他一刀劈在可汗身上,斩落可汗一条手臂。 乌苏可汗随之倒下。可倒下之前,到底把带毒的匕首捅入云都尉侧腹。 等到御医赶来,云都尉流出的血都带着一层乌色,可怖至极。 御医使出百般法门,至多为云都尉挤出毒血。再多的,却无计可施。 须知刀上是为何毒,才好对症调配解药。 在和军中任差的大夫讨论过后,两边一起无奈地得出这么一个结果。 此事不能拖延,天子的目光又落在牢中乌苏可汗身上。 行刺失败之后,乌苏可汗已经数度寻死,不过始终被看管的狱卒发现、及时阻拦。 到现在,可汗被吊在牢中,早已被抽得皮开肉绽。同时身上又缚了绳索,下颚也被卸掉,保他动弹不得、自尽不能。 这种情况下,赵岳、侯杰一同审他,可可汗依然什么都不愿说。 他被皮鞭抽打,一边惨叫,一边发出声声狂笑。牢中旁人听着,无不毛骨悚然。 有一天过去,距离云归被刺已有三日。眼看云都尉一天比一天衰弱,近乎没了气息,御医来报,说假若再未有合适的解药,云都尉必死无疑。哪怕寻到解药,也因之前拖延太久,十有八`九会落下毛病。 恋耽美 ——(48) 天子听着,久久无言。 与燕云戈的重逢太突然,以至于两人相对的时候,陆明煜根本来不及给出反应。 等到他缓过神,燕云戈已经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成了过往重演,五年前发生在福宁殿的事重现于边疆。 不过,此前那次,燕云戈侥幸未死。到如今,却不一定有同等幸运了。 思及此处,陆明煜久违地心烦意乱。 他未理清自己对燕云戈的态度。一个流放的罪人,无故出现在边城,自然该罚。可此人刚刚立下大功,又有救驾之事天子最终认为,燕云戈不能死。 可他要如何才能活?郑易深恨天子,一样深很燕云戈。他如今已是死罪之身,还有什么能让他惧怕、说出答案,而非信口扯谎? 天子陷入深深思索。良久,眸色微动。 当日下午,有人再去牢中。这次,却并非像从前那样,拎起鞭子就往可汗身上抽。而是兴致缺缺,直接将人放下,就要押他离开大牢。 这样不同寻常的状况,让原本已经意识混混的郑易再度清醒过来。他身上已经痛到近乎麻木,如今唯有脑子还能转动。如何速死,成了郑易最在乎的事。 可惜天子却不欲随他所愿。 郑易被带到市集。其时赭城中的生息已经恢复,虽然百姓经历颇多苦难,但总有坚强的人能够从中走出。 见到被带上刑场的人,渐渐有人围观。随后,他们又从狱卒们口中得知,此人正是危害边疆半载的契丹可汗! 消息一出,满堂皆怒。 愤怒的百姓一涌而上,近乎当场就把郑易踩成肉泥。不过,他们被拦住了。 不止狱卒,士卒们也来维持秩序。 百姓们被拦在刑场之外。这还不算,士卒竟然在刑场之侧垒砌灶台,开始熬煮。 眼看人参等大补之物加入其中,百姓们愈发茫然。这时,终于有士卒上前,揭露真相。 原来正在熬的果真是补药。而且,这补药竟然是给那可汗熬的! 话音一出,刑场几乎再度被愤怒的百姓踏破。不过,这时候,场上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乌苏可汗。 有士卒拿着薄刀,从他身上片下一片肉来。 而此前负责揭露真相的士卒嗓音再度抬高,道:契丹可汗罪无可赦,腰斩于他尚且轻松!于是,在翻遍古籍后,有人找到一种极合适他的死法。 千刀万剐。 单是听到这四个字,旁侧的百姓已经打起哆嗦。 熬制补药,则是为了不让契丹可汗在行刑过程中就死掉。 百姓们咽了口唾沫。 他们并不惧怕,反倒目光灼灼,看着持刀之人。 而到了此刻,郑易也隐隐明白:没有人再来问自己刀上是什么毒,燕云戈多半已经死了。这是好事,可那狗皇帝为了平怨,要让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想到一半儿,又一阵剧痛传来。眼看着属于自己的血肉出现在刀片上,这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痛苦,也有精神上的折磨。 郑易更欲寻死。 正当这时,那个在旁边高喊的士卒开始声泪俱下,回忆赭城被占期间,有多少周民屈死。又说,就连云都尉,也被此人残害。 话音落下,百姓间响起山呼海啸般的骂声。在这样的骂声里,郑易痛到失声,却还是咬着牙,狞笑着说:他死得好!不枉我特地寻来的蛇草之毒。 他说到一半儿,那士卒似是被刺激到,一把抽出佩刀。 郑易呸了一口,吐出血水,有意欣赏士卒痛苦的样子,说:从长安来的废物,花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连一半毒都没猜到!不往我夏寻天仙,秋寻毒芹 原本是想要大规模制毒,再度增强麾下军队。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能拉一个燕云戈下水,还是赚了。 郑易此时已经因疼痛而头脑昏昏,在疯去的边缘。 他完全没发现,在自己说出毒物名之后,身边士卒面上渐有喜色。 当天夜里,历尽千辛万苦配置出的解毒药终于被灌入云都尉之口。 同一时间,刑场上的可汗尚且未死,只是一身大小伤口,尤为可怖。 惨叫一声声传来。想到过往数月里自己的遭遇、亲朋友人们的遭遇,听到这些,赭城百姓心中只有痛快,再无惊惧。 再到天亮,刑场上的刀子上沾了一层血冰,郑易不只是失血过多,还是要被冻死。 周遭陆续有了人声,又是新的一天开始。 陆明煜一夜并未睡好。只是勉强合眼,隐约记得自己做了梦,却无法复述梦中场景。 这么一来,直至平日醒来的时候,天子仍有困倦。 因未在长安,一切从简,更不必提起上朝。陆明煜既然觉得困,便微微眯着眼睛,权当小憩补眠。 然而在他真正睡下之前,李如意来了。 他给陆明煜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宫人来报,云都尉醒了! 在没有摸清天子的态度之前,李如意谨慎地只叫出燕云戈的假身份。 为此,陆明煜瞥他一眼,并未多说。 而李如意深吸一口气,嗓音轻了许多。听起来,甚至有三分紧张。 他这样子,让陆明煜略有好奇,难得问:还有什么? 李如意喉结滚动一下,说:只是 又一次停顿。 陆明煜开始不耐。同样的关子,卖一次,是挑起兴致。卖两次,就是太不识趣。 天子一怒,不至于伏尸百万,却也总有人落不了好处。 李如意一个激灵,抓紧时间,脱口而出:只是,到底还是停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聊做准备,不太记得从前事了。 陆明煜一愣。 他像是没有听清楚,或说没有听明白李如意的话。听他这样讲,第一反应是:什么? 已经说过一遍的内容,再说起时,李如意并未紧张,而是口条顺溜很多,说完一句不太记得从前事后,还能补充:说,他只记得自己名叫云归,是江湖游侠。曾与陛下结交,居于永和殿 第69章 遗憾 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 随着李如意的话, 天子原先还带着几分倦意的头脑一点点清醒。 他静默不言。李如意渐渐说完,不再开口。但因皇帝是这样的反应,他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只立在一侧。 过了片刻,天子总算道:太医如何说? 听不出什么怒意。 李如意松口气。他自然已经问过太医,如今说:乌苏可汗用在刀上的毒,的确有伤及头脑之效。再有,云都尉此前也有过此类状况, 故而 陆明煜听着,知道,燕云戈失忆的消息虽然来的突然, 可并非无迹可寻。 换句话说,在太医看来,一切并非燕云戈的伪装。 这个答案,让天子前几日的考量落空很多。 原本, 在陆明煜看,无论燕云戈有多高的功劳,如何及时出现、救下自己, 但他能出现在这儿, 本身就说明了西南之地对流放罪臣的看管出了大问题。再有, 细究起来,边城这些将领也不是人人都不认得燕云戈的面孔。里面有无利益纠葛, 都该查清。 可现在却告诉他,燕云戈什么都不记得。 不。他还知道自己是天子的云郎,如今以草莽出身,助天子守住边疆。后来在外出追杀契丹残部时中计,侥幸及时反应过来, 赶回城中,救下天子 李如意只听皇帝吩咐:让太医好生诊治。 李如意自然听从。 天子又说:让魏海来见朕。 李如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不过同样嗻过一声。 消息传至魏海住处,原先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魏海到底下了床。 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向天子请罪。后面细细去想,如今有再多辩驳,恐怕都不会让天子信任。自己想要将事情捂在赭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事已至此,不如把一切全盘托出。加上微末战功,或许还能得天子宽恕。 抱着这样的念头,魏海见到皇帝。 其时正值隆冬。这几日虽然天晴,可屋前屋后仍然堆着前段时间下的大雪。天子坐在案前,窗子开着,屋中一片冷肃。有融雪在窗上滴滴落下,屋内一片明净。 魏海一进屋,就跪在地上,额头深深扣上地面,一鼓作气,把自己过去几个月里的考量、所见,全部讲出。 自然也要提及他和燕云戈的对话。 除去乌苏可汗,云归自会战死。 此话一出,魏海明显感觉到,天子的嗓音也跟着沉下去。 魏海额头滴落大颗冷汗,听天子不轻不重,说:哦?这就是你将事情瞒下的缘由。一顿,竟像是微微笑了,这是这笑意里带着杀意,让魏海动弹不得,果真是为民考量,魏将军不易。 魏海说不出话来,只能重复:陛下 陆明煜的确生气。 哪怕在战时,魏海唯恐耽误战机,于是将燕云戈的事瞒下,他都不会这样不悦。 可到如今,距离赭城重回大周将领之手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更有甚者,天子至赭城一旬以上,魏海却始终不提一句。 陆明煜方才说的还是轻了。魏海的做法,是明明白白的欺君,理应严惩。 但是 陆明煜眸色沉沉,望着跪在地上的魏海。 处置魏海,自然绕不过燕云戈本人。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方才魏海所说的、燕云戈的话。 虽然云归战功赫赫,但燕云戈压根没打算让云归活着。而云归一旦战死,此事自然再无第三人知晓,魏海也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形中,魏海欺君是真。但他自初时就被燕云戈拉上贼船,能选的道路的确不多。 魏海只听得天子低低嗤了声,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倒是一死了之,得个清净。 咕嘟一声,他咽下一口唾沫,从中听出一点回转余地。 这日召过魏海,天子并未直接处置他。 魏海回了住处,继续担惊受怕。陆明煜则想好,对魏海的处罚,还是比照燕云戈的待遇,略削一等。 可燕云戈该是什么待遇? 在随行大臣们再度提出回长安、云都尉的伤一日好过一日时,李如意察言观色,朝天子提出:陛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在府中转转。 往哪里转?自然是去云都尉养伤的院子。 这份贴心,让陆明煜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李如意老神在在,一定不承认,方才陛下那一眼,让他想到建文元年,福宁殿大火之后,天子对自己说的那句谁要你说他的状况。 如今福宁殿已经重新建好。兜兜转转,天子与将军又在北疆相见。 此地毕竟天寒。融雪的时候,更是再冷三分。 云都尉身上的毒被解后,刀伤慢慢养好。到今日,逐渐能下地走路。 燕云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廊下,注视屋檐上的冰柱出神。 陆明煜停下脚步。他没让人通报,仅仅远远看着男人。 郑易行刺那天,两人也有照面。只是当时陆明煜的注意力落在行刺者身上,也落在燕云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惊讶中,能分给燕云戈其人的心思寥寥无几。 到这会儿,他才有机会仔细看对方身上变化。 或许因为燕家衰败,也因为不久前受的伤。这会儿看燕云戈,已经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属于燕少将军的不可一世。 他气度沉静。分明是武将,身上却无多少凶煞气质。但若说文人,也更不像。 陆明煜还在细思这会儿的云都尉能用什么话去形容,燕云戈先留意外间来人。 视线触及天子时,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笑容。 那笑意太欢喜灿烂,以至于让陆明煜微微错愕。 他站在原地,看燕云戈走近。对方身上带着北地的霜寒,带着冰雪气息。可到陆明煜面前,又温和体贴,甚至带了几分隐约的委屈。 陆明煜还没想清楚此人哪里来的委屈,就听燕云戈叫:清光 他瞳仁蓦地颤动,死死盯住对方。 神色变化之大,让燕云戈话音停顿,更往前一步,叫:怎么了?李如意,可是陛下这几日劳神太过? 说着,转头朝旁边的大内总管看去。 李如意被点到,满心猝不及防,正要硬着头皮答话,就见天子蓦地伸手,拉住云都尉衣襟。 燕云戈立刻回身看他。对上天子的视线,他仿佛明白些什么,安抚似的微微笑一下,说:我没事。 陆明煜不言不语。 燕云戈了悟,只觉得皇帝是被自己重伤的模样吓到。他嗓音更温和许多,说: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从前我一样中过毒,清光,怎么这次这样烦忧。 陆明煜还是不答。 他拉住燕云戈衣襟的手微微颤抖。分明早已是威严天子,可看着眼前的云郎,短短时间内,他眼里竟像是又浮过一层水色。 眨眼即无。快得仿佛是燕云戈的错觉。 再往后,天子松开手。 陆明煜指尖掠过燕云戈褶皱的衣襟,十分自然地将其忽略过去。 他已经整理好心神,此刻开口,是问:你还记得多少? 嗓音里到底多了一丝沙哑,暴露此前情绪。 听闻天子的问话,燕云戈面上露出些许怅然,说:从前的事,只记得我与你一同往上林。再往后,就是在此地作战。 陆明煜眼皮颤动。 燕云戈说:我问过照料我的宫人。今日,竟然已经是建文五年了。 陆明煜缓缓说:是。 燕云戈叹道:整整四年,我与你一定又经历颇多。可惜,我竟然全然忘掉。 陆明煜口中微苦。 恋耽美 ——(49) 他想说:哪里有经历很多?你被流放岭南,朕独守长安。 可在燕云戈遗憾的目光中,他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是,天子轻声说,云郎,你竟然都忘了。 他情绪太多。这一刻,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天子也在扼腕、难过。 作为刚刚能站起走动的伤员,他不想看天子这样神色,于是反过来安慰:也无妨。你说与我听,我一样知道。 陆明煜神思恍惚,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想:可我拿什么与你说? 他一时觉得自己方才不该那样承认。可面对身前人,他又说不出一个不字。 四年前,他曾给过燕云戈机会,让燕云戈选择。到如今,云郎再度出现了。 再说了,燕云戈想到什么,又笑起来,我还听人说,这年年节,天子竟是在边城度过。清光,你第一次来这边,约莫还不知晓北地年节风俗?虽不比长安繁华,但这里的上元节,一样热闹! 他嗓音轻松。不过说到后面,还是逐渐迟疑:我怎会知道这等事?来北疆,明明是去年春夏之事。按说,我也从未在这边过年。 陆明煜看出燕云戈神色不同。他心中仍有杂绪万千,此刻却已经开口,说:是了。你从前游历江湖,行走四海,的确见过许多。 燕云戈听着,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在遇到清光之前,我曾来过! 第70章 云郎 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 有了解释, 燕云戈迅速宽心,又与天子说起边城上元佳节与长安的不同。 此地未有长安十里锦绣,彩灯高楼。但边民好武, 在边境安稳、外族未有南下的时候,自会起擂助兴。届时城中热闹,老少皆要参与与擂上胜负有关的关扑。 若哪家勇士夺得擂首,定要受城中人追捧。加上边城的青壮男子多半都已从军,军中长官也要对其高看一眼。他日再遇外族作乱, 没准会将其点为前锋。为此,不少人都憋足了劲儿,欲要以此出头。 再有, 北地隆冬遍地冰雪。有手巧之人,以冰制灯。剔透冰层裹着烛火,更显璀璨夺目 在燕云戈说起这些时,陆明煜微笑听着。 两人对话的地点已经转移到屋内。云都尉毕竟有伤在身, 不好在雪中久立。 等到进了门,屋子里烧起炭火。窗子开着一条小缝,有夹杂着自屋顶吹落雪花的冷风灌入, 恰好驱走屋内燥气。 李如意为天子、云都尉摆上茶水, 之后静静守在一侧。 对这个老熟人, 燕云戈态度十分友好。在他想来,自己是天子的爱人, 李如意则在陆明煜友时就在照料对方。虽是君仆关系,可人心总是肉长。对天子来说,李如意也算是个亲近长者。自己需与他处好关系,才能让天子过得宽心。 他这样子,李如意心情复杂一瞬。再看天子, 他也觉得恍惚。细想陛下与少将军这一路走来,李如意是真的弄不清楚,天子待少将军是如何心情。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陛下登基数年,气势愈隆。平素面对臣子,面对宫人,都显得威严疏冷。唯有当下,天子与云都尉相对,听着对方的话音,天子像是卸下一身重担,能放松笑起。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放在桌上的手握在一处。 掌心与天子相扣,燕云戈看着眼前眉眼盈盈的青年,愈发安心。至此,此前那丝小小的委屈也再度浮出。 陆明煜看出来了,他多半是有意如此。但是,为什么? 正想着,就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我已醒了数日。 陆明煜看他。 失去关键记忆,这会儿,燕云戈是真正把自己当成皇帝的自己人,很恃宠而骄,竟然说出口:可总不见你。 陆明煜眼皮颤动。 他的手都微微紧绷。这点动静,自然被燕云戈察觉。燕云戈更加委屈,问:为何如此? 清光又不是身在多远的地方。事实上,他之前打听过了。自己这个小院子,和清光的院子,可没差多远!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看他? 燕少将军问不出口的话,被云都尉理直气壮说出。 天子心情复杂。大约是察言观色,看出几分,燕云戈深深吸一口气,又轻声问:你我从前是不是有所争吵? 陆明煜没说话。他注视燕云戈,眸中映着对方的模样。 两人之间尚且隔着一张小案。可与天子对视,燕云戈心中微动,倾身上前,一点点靠近天子。 陆明煜不避不躲。 燕云戈到他身前,依然紧紧执着他的手,说:不论是为什么吵,我们和好吧。 陆明煜喉咙略干。 燕少将军距离他太近。面容映着雪光,又有一丝风来,吹动男人养伤当中并未冠起的长发。 他不算面如冠玉的君子,却自有一种自战场养出的锋锐气度。如今历经多少是非,这份锋锐被收敛,变成一种更加深沉的气质。配上英俊至极的面孔,离得近了,天子心中微动。 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真的在跟着对方话音思索,还是纯粹为对方容色所惑。 一直到一个亲吻落在自己唇角,陆明煜才有所回应,说:是有所争吵。 这个时候,燕云戈的吻又正正落在他唇上。 他将天子肩膀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青年与过往的不同,燕云戈一时恍惚,低声说:陛下康健许多,吾心甚喜。 陆明煜低低嗯了声。 他觉得燕云戈的手自自己发间拢过。动作亲昵,熟稔,却让天子非常陌生。 这是难怪的。在天子看来,自上林一别,自己与身前男人近五年不曾有什么亲近关系。但在燕云戈看,自己和清光的浓情还在昨日,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错过千余个日夜。 醒来以后,原本情深义重的爱人竟不来相见,只把自己晾在这里。 前面那些表现,三分是知晓皇帝吃软不吃硬,七分则是确实委屈,真情流露。 这会儿好不容易又把人抱住,燕云戈打定主意,绝不撒手。 中间隔着的小案到底碍事儿。燕云戈将其推开,进一步拉近自己和天子之间的距离。 他的亲吻从天子唇上到了脖颈。嗅着熟悉的甘暖香气,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清光这样念旧。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什么矛盾,但这么些年过去,连熏香都没有变过。既如此,自己也一定会牢牢守住清光身边的位置。 别的不说,这两日来,他也打听过了。当初对自己的承诺,陆明煜一律遵从。未选秀,未有皇嗣。倒是几番对各封国王子表示关系,引得王爷们争相写折子来报自家儿子多聪慧。 可见清光有多看重他、在意他。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争吵矛盾是过不去的? 眼看燕云戈的亲吻愈发往下,陆明煜终于回过神来,将人按住。 他有动作,燕云戈立刻不动。直起身,看向天子。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压制住自己脊椎涌上的酥`麻说,低声说:你还有伤。 话音出口,才发现音色有多哑。 燕云戈听着这话,未因被打断而不快,而是更显放松,笑道:清光甚关切我。 陆明煜一顿,看着他,问:你如何不问,你我为何争吵? 燕云戈听着,斩钉截铁:无论为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是清光那边有问题,如今好不容易和好,他疯了才会不断提起。至于日后,如果问题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就到时候再说。 如果自己这边有问题那就更要让事情快快过去! 不过,话虽如此,燕云戈还是略有紧张,问了句:清光,你不是要选秀吧? 陆明煜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方面。 天子哭笑不得,说:自然不是。 燕云戈便放心,再亲亲他,说:既如此,嗯,果真是都过去了! 陆明煜听了,慢慢叹出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始至终都笑着。 他靠在燕云戈身上。接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提起从前。燕云戈问他,后面怎么安排。 陆明煜挑拣着说了:距离上元节不远,要留下并非不可。不过,臣子们催请了数次,他也甚是心烦。对了,原先就想好,回长安之后,要给云都尉封赏。 做将军?燕云戈问。 陆明煜含笑点头。 见他这样,燕云戈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安全的话题。 所以他说:我听旁人说,这次在北疆,我立了颇大功劳。 是颇大。陆明煜道。他挑着战报上的内容,给燕云戈说了一两件。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回过头来,一定要与赵岳等人说清,莫要露出破绽来。 天子眼皮微阖。日光照来,照出一片宁和光景。 陆明煜心道:云郎啊,云郎。你既回来了,朕如何不去将你留下。 皇帝返长安的日子最终还是往后推了推。倒不是为了上元节,陆明煜对此虽有兴趣,但他考虑更多的,是燕云戈还没完全恢复的伤。 两人深夜对望,他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燕云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当年燕正源抽出来的鞭伤已经很淡了,后面又覆盖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再有,燕云戈胸膛,始终有一块比别的地方更白的皮肉。 燕云戈对此一头雾水,他却知道,这正是当年燕云戈把他从福宁殿带出来时,放在胸口那只木雕喜鹊留下的伤痕。后来皮肉长好,烧熟了的那块肉掉落。在那之前,燕云戈已经踏上流放岭南的路。一路上,又与郑易等人不睦,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 陆明煜从前对此未有怜惜。燕云戈自己要走,那是他罪有应得。可面对云郎,他又很难心硬。 燕云戈看出皇帝对自己一身伤十分介怀,起先还想着以此邀宠。到后面,看出陆明煜的确难过,反倒安慰他,伤口都已经长好,新伤也正在愈合,要天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还转移话题,说:陛下再与我说说这五年发生的事吧。 陆明煜依然看着他胸口的痕迹。听他这么说,天子抬头,说:福宁殿重新筑过。你回去之后,许是又要觉得不习惯。 燕云戈惊诧:为何? 陆明煜由此说了燕云戈在火中救下自己的事,也为燕云戈解释了一处伤痕来源。 燕云戈听着,心有戚戚,说:那些贼人该死!清光,还好你无事。 陆明煜说:你在床上一连昏了那么多日子,张院判都说,你不一定再能醒。 燕云戈道:现在不还是好好在你身前? 陆明煜笑笑。笑过之后,又想,如果燕云戈问起其他,自己要怎么和他讲述。 毕竟,在过去五年,这块烧伤疤痕就是自己与他仅有的接触。 不过燕云戈未问,而是和陆明煜说起那只木雕喜鹊的归处。 陆明煜:还真回答不了。 见他这样,燕云戈大笑,说:那个喜鹊原先就未雕好。等回了长安,我雕个新的送你! 陆明煜听着,忍不住微笑。 就这样,到了一月下旬,帝驾终于启程南归。 其时云都尉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在南归前一天,终于如愿侍寝。 第71章 相似 云都尉和燕云戈真是一个模子刻 燕云戈颇具心机。 最初几日, 陆明煜并未打算在他屋中留宿。理由也是现成的,云郎伤势未愈,还需好好休养。 可燕云戈嘴上答应得好好的, 晚膳之后,却总要与陆明煜谈起过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天子的争吵多半不是发生在近期,而是在契丹大军尚未南下的时候。 战争好像成为一条分界线。陆明煜对早前的事总含糊其辞,但说到燕云戈在战争中的表现, 则能娓娓道来。 发觉这点后,燕云戈怀着谨慎心情,再未提起更早之前的四年。 他转过话锋, 说自己在外行军,与清光许久不曾见面。虽不记得从前,可自己待他一定甚是思念。 还列举边疆男女之间诉情的风俗,把自己代入其中。猎狼猎雁是最基础的, 当了擂主之后向心仪之人提亲也很是风光。 一番设想下来,逗得天子忍不住跟着笑。 稍不留神,两人就聊到深夜。 这时候, 燕云戈又会说, 天色已晚, 外间寒凉,屋内倒是暖和。既如此, 清光还是莫要走吧。 话音落下,立刻对上陆明煜似笑非笑的目光。 燕云戈闷闷叹气,一副遗憾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的样子,道:什么都瞒不过清光。 陆明煜倒不会因情郎的小手段生气。甚至于,他知道就连燕云戈这会儿的神色也有五分刻意。但对于此类邀宠手段, 天子只觉得新鲜有趣。 陆明煜道:不必说这些,你还是老老实实,等到伤口完全愈合再说。 可燕云戈又道:清光,你当真要走? 陆明煜一顿:这还有假? 燕云戈抿抿唇,眉目间的失落又清晰几分,又是一叹:好,我送你出去。 陆明煜看他,竟然也有点捉摸不透,这副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燕云戈又说:真奇怪。对我来说,昨日你我尚同塌而眠。可对你来说,你我已经分开那么长时间。无怪我总想与你共寝,你却已经不习惯。 陆明煜面颊微微紧绷,说: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吃这套? 燕云戈看他,不否认,而是问:那你愿意留下了吗? 陆明煜面色不动,心中却的确挣扎。 如果燕云戈方才否认,说他只是情难自已、有感而发,天子一定嗤上一声就走。可燕云戈承认了,不吝于告诉天子,他真的渴望着他。 眼看他静立不动,燕云戈又说:清光,这几日,我总是忧心。假若明日起来,又有人告诉我,而今已经是建文十年、二十年。 恋耽美 ——(50) 陆明煜听到这里,心彻底软了下去,长叹:好,我与你同睡。不过,你的伤的确未好,不能多做什么。 燕云戈达成目的,微笑着说了声好。 这是一旬之前的事了。一旬之中,燕云戈的确遵从天子的要求,除了同塌以外,绝不多动。 好像只要和陆明煜处在同一空间,就能让他安稳入眠。反倒是陆明煜,时有辗转反侧。再看看熟睡的燕云戈,忍不住就上手,捏捏脸颊、耳朵做完这些,他带着正经面色收手。转眼,又听燕云戈呢喃一声清光。 陆明煜抿抿嘴巴,到底笑了,轻轻唤一声:云郎。 这样的光景持续过一旬,回长安之事不可再拖。恰好,燕云戈得了太医的准话,可以拆掉腹上纱布。 也就是这一晚,他拉着天子,坠入五年前的旧梦。 一直到第二日起身,陆明煜都略有恍惚。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纵容燕云戈。 正坐着出神,一具温热身体从背后覆上来。侍寝之后的云都尉满心餍足,揽住天子腰腹,仍在他颈侧、耳廓亲吻。 湿润的气息落在陆明煜颊畔,听着燕云戈嘴巴里喃喃的清光,陆明煜到底缓缓放松。 也许他不是在纵容燕云戈,而是在纵容自己。 整整五年,天子孤身一人,与满案奏折相伴。 千余日夜过去,他也想要身畔多一点温度。 想到这里,天子慢慢笑了。他侧过头,抚上燕云戈面颊。纯粹亲昵,连情`欲气息也淡下。 燕云戈低笑,下巴搭在天子肩上,说:真想和你永远留在这里。 陆明煜懒洋洋道:说什么傻话?快起,今日就要动身了。 话音落下,微微停顿。 天子又道:马车甚宽。云都尉,你与朕同乘。 说着,眨眨眼睛。虽然用了朕,可语气轻快,十足亲近。 燕云戈的笑意扩大许多,又在天子面颊亲了亲,才依言起身。 于是,回长安一路,李总管颇郁闷地发现,自己被云都尉抢了大半工作。 端茶递水自不必提,捏腰捶腿更是绝不能被抢走的活计。云都尉乐在其中,不过,最快活的时候,还是天子靠在他身上,与他一起看窗外雪景。 他惊讶于自己的博学。无论天子与他聊农事,还是聊民生,都能接上一二话音。 到最后,陆明煜都喟叹:从前不曾想到,我的云郎,竟是个全才。 一句话里,最让燕云戈高兴的不是最后那句,还是中间四字。 他唇角勾起,在心头默念一遍陆明煜的话。他是天子的云郎,那天子就是他的清光。 我的清光。 燕云戈悄然做出口型,同时再把怀中人揽得紧些。 这时候,天子说:怎么不说出来? 燕云戈一顿。他想要假装无事发生,偏偏天子含笑看来。燕云戈心头软成一片,半叹半笑,终于还是说:我的清光。 陆明煜:嗯。 燕云戈:我的清光 他去寻天子唇瓣。 马车走得平稳,上面摆着一方小案。平日小案上总放着茶壶,随着马车走动,茶水始终安然待在壶中。 可今日却仿佛不同。占了李如意大半职责的燕云戈找少他,神色平常,说此前经过颠簸处,茶壶被颠下小案,茶水洒得到处倒是,车里铺的毯子要尽数换过。 李如意狐疑看他,燕云戈的神色却始终正直清明。最后,李如意自己咳了声,说:知道了。 燕云戈便微微笑一下,再往回去。 既然洒了水,天子这会儿便不在马车中。 陆明煜亲下农田,朝老农询问过去一年收成。 这里已经距离边城有一段距离,战事并未烧至此处。但没了人祸,老农依然要叹一声,说割麦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场冰雹,导致一半作物毁在地中。好在朝廷减免税负,否则的话,真不知道能否过得去这个寒冬。 陆明煜听在耳中,心绪颇多。 而燕云戈走到田埂,远远停下脚步。 他背对身后天子护卫,以至于朝这边走来、正在闲谈的几个护卫未认出他。 护卫们正在谈论:我当时便惊诧,世上竟真的有如此相似之人。 燕云戈不觉得几人的话与自己有关,仍然定定看着天子方向。 护卫们又说:谁说不是!这云都尉,和当年的燕云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初次见他,还当是燕家又起复了。 听到这里,燕云戈终于眼皮一跳。 天子的亲卫有两种来历。要么是长安勋贵,要为自家子弟谋个好前程,选择之一就是把人塞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要么是民间出身,经历重重选拔,才到皇帝身侧。 后者暂且不谈。前一种里,很多人都见过燕少将军面容。 五年前,陆明煜把云侍君的存在牢牢封锁在永和殿里,知晓此事的人尽是心腹。可现在,云都尉立了大功,要受封赏,注定不能只出现在少数人眼里。 如此一来,见过燕少将军的人再见到云都尉,可不就会这么感慨? 这是陆明煜考虑过的事情。其中是有为难,不过对天子而言,要把燕云戈和云归割裂成彻彻底底的两个人,并非难事。 只要在云都尉出现的同时,让岭南再传回一些罪臣燕云戈的消息。人们有了印象,加上五年过去,若非极熟悉的人,对燕云戈模样的记忆原本就会模糊,很容易糊弄过去。 只可惜燕云戈对此一无所知。他心想:是吗?我与一人面容相似。 单是这样还好。他在军中日久,每日与众多儿郎相见,其中是有眉眼相似之人。 可紧接着,那些护卫又有一句:你们听说过否?早在永耀年间,那罪臣燕云戈就与陛下来往甚密。如今,云都尉一样与陛下同乘一车,感情深厚 说到这里,讲话的人被身侧同伴掐了一把。 其人嗷了声,正要发怒,就见到站在不远处的云都尉。 意识到男人在看自己一行的瞬间,分明是凛冽时节,护卫依然出了一身冷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不过,被议论的云都尉并未和他们计较,只是淡淡瞥他们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护卫胆战心惊许久,终于同伴被拉走。路上,依然大气都不敢喘。 他身后,燕云戈静立不动,看似心平气静。 眉尖却一点点拢了起来。 第72章 情敌 我想要一生一世的人,从来是你 再回马车时, 里面已经换上干燥毯子。另有几个小暖炉四处塞着,让不大的空间里尽是热乎气儿。 陆明煜闲闲吃着点心,还和燕云戈说起自己方才同老农的问答, 心情颇愉悦,评价:此地县令倒是做得不错。 燕云戈回神,跟着笑一下,说:自当如此。 陆明煜看出他神色不对,有意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燕云戈一怔, 想说没有。但在那之前,天子已经再度开口,提醒他:那年你行至幽州, 恰好遇到朝中来人巡视。可消息事先走漏,下面的人早早做好布置,把一个灾年扮做丰年。一路上,钦差见到的人物, 俱是由人伪装。还是你找上门去哦,不是这个? 燕云戈顺着陆明煜的话音去思索,隐隐是觉得此事耳熟, 可也的确想不出什么。 他摇头。天子仿佛遗憾, 轻轻叹一口气。 看他这样, 燕云戈心中安定许多,想:清光分明是希望我想起来的。既然如此, 前面我们争吵与否,都是我们的事,与旁人无关。我有疑虑,直接问就好。 恰好,天子紧接着道:那我就猜不出了。云郎, 你究竟在愁什么? 燕云戈笑笑,说:哪有什么愁。一顿,整理一番思绪,只是方才你与那老农讲话的时候,我也听人说了一些事。 陆明煜静静看他。 他神色不动,燕云戈全然无法想到,当下时刻,天子正心道一声来了。 燕云戈继续往下,说:我听他们提起一位燕云戈 无知无觉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燕云戈:说此人早已不在朝堂,但因早年犯下什么过错。还说,我与他面容相似。 陆明煜听着,对着他的面容端详片刻,失笑:是有相像之处。 燕云戈看天子这般坦然,心头更是松快,笑道:还说,他们初见我时,险些认错。 对此,天子慢吞吞评价:这倒不至于。 燕云戈:当真? 天子:当真!停一停,再笑,愈看得久,愈能知道,你们真是全不相似的两个人。 这是陆明煜早已想好的应答。 事实上,南下一路,天子一直在猜测,燕云戈什么时候会得知此事。 方才看燕云戈态度不对,陆明煜已经有所就察觉,于是有意提起幽州旧事。可云郎身为江湖游侠,行至幽州是理所应当。燕云戈作为朝中大员,却不能随意行走。所以,真相是钦差偶然绕路,发觉幽州官员欺上之事。消息传回长安,三皇子奉命去查,燕云戈则做了他的扈从。 一段话里,七分是真,三分是假。说出来,只会让燕云戈抱着模糊直觉,更加笃信自己云郎的身份。顺道帮陆明煜打开话题,问起燕云戈真正所思所想。 如今把答案顺利说出口,他心情畅快,笑吟吟看燕云戈。 气氛太好,燕云戈也露出一个放松微笑。只是紧接着,想到护卫们之后的话,他又显出迟疑神色。 陆明煜自然看出来了,干脆问:还有何事?云郎,他谆谆善诱,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否则憋在心中,才会越来越难受。 听着天子的话,燕云戈心道:是这个道理。我从前着相。 所以他道:我还听他们说 天子:如何? 燕云戈定定看着陆明煜,不想错过对方面上一丝一毫神色。 他问:清光,你与那燕云戈,是否 一句话说完半段,天子面色微变。 燕云戈跟着卡住。 他的心情骤然下沉,一言不发,看着天子。 在他面前,陆明煜仿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是有此事。 燕云戈瞳仁颤动。 他又记起,自己姓云,燕云戈名字里的第二个字同样是云。既如此,天子叫出的云郎,是否 燕云戈不敢深想下去。 在他心中骇浪滔天时,天子靠了过来,俊美无双的面容里带上一丝急切。 他握住燕云戈冰凉的手,叫他:云郎,你莫要与我置气了。 燕云戈怔怔看他。 陆明煜眼眶竟多了薄薄红色,说:你从前为此一走了之,让我多难过。我与燕云戈是有旧,但那都是认识你之前的事了。算算时日,已经过去近十年。云郎,你一定要拿十年前的旧事来剐我的心吗? 短短一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何其大。 燕云戈看着身前青年眼中的水光,看出对方眉目中的脆弱。 他哑然,说:清光,我不记得。 因这句话,天子吸一口气,稳住话音,说:你先答应我。这次,你绝不会再走。 燕云戈不懂。 陆明煜又道:你听闻战事不利,于是赶去北疆参军。好,这些是为国为民。可你想到乌苏可汗有异,立刻赶回赭城,还为我挡下一刀。你分明还记挂我。 我叫云郎,就是叫你。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从来都是你。我这样在意你,你 天子阖上眼睛,微微低头。 他说:你莫要走。 燕云戈再也克制不住,将人揽住怀中。 他紧紧扣着天子的肩膀、腰侧,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清光。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你答应我。 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还能说出一句不应。 他说:好。我答应你,再不会走。 话音落下,过了许久,才听天子说了一个好字。 燕云戈垂眼,抚着天子的长发,满心爱怜珍重。 而在他怀里,陆明煜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一丝一毫伤心之色。 他渐渐回抱燕云戈,说出话来,嗓音却还带着哑意,说:我不怕告诉你。与燕云戈的那段时日,我年纪尚轻。因母后去的早,父皇待我也不宽厚。稍有人待我好些,我便想与之亲近。可如今再想,他待我究竟哪里好? 燕云戈听着这话,心头酸涩。 他想不出这份酸涩是从何而来。到最后,只能归咎于:我的清光,在我怀中,竟还说着与旁人的过往。 但他又想听下去。对情敌,自然愈知道清光不待见对方愈好。 恰好,陆明煜又道:他一心都是家中事,一心与我三弟一道。便是没有他三弟,也有其他与他相熟的从军之人。总归,不会是我。 燕云戈低声说:我心里只有清光。 有他这话,天子仿佛笑了笑。他从燕云戈怀中抬头,准确无误地去亲吻对方。 燕云戈的身体逐渐倒在柔软的毯子上,看天子坐在自己身上,眼神逐渐明亮。 我知晓,陆明煜俯下`身,又来吻他,云郎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云郎。 燕云戈叫:清光 莫要提那些让人不快的事了,天子说,与你一起,我只想开开心心的。 恋耽美 ——(51) 燕云戈说:好。 我真的不在意他。陆明煜强调,你可不能听旁人谗言。 燕云戈还是说:好。 你要是再走,天子色厉内荏,我就 话说到一半儿,腰被人揽住。 陆明煜惊叫一声,被燕云戈反客为主,身体落在毯上。 马车里逐渐传出笑声。再往后,成了更轻,更隐秘的动静。 天子面上布满红潮,咬着燕云戈手臂。起先是克制不住,到后面,看着男人手上与伤疤交错的齿痕,又觉得歉疚,在上面轻轻吻过。 燕云戈此前不觉得多么疼痛,到这会儿,反倒因为麻痒忍不住笑。正笑着,被天子斜过一眼。眼看天子眼中水色未消,眼梢也有一片艳丽绯色。燕云戈呼吸渐重,又道:清光。 天子懒洋洋:嗯?呀! 这么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过完一晌。 当日夜里,天子一行宿在城中。到这会儿,不必燕云戈再做什么,天子自然与他同寝。 怀中抱着心爱之人,燕云戈很快入睡。他觉得自己要有一夜好梦,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兴许是因为白日频繁提起燕云戈。到了夜间,他竟未梦到清光,而是见到此人。 最初,燕云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是听旁人叫了声少将军,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看着那位少将军与人欢饮,清光落寞立在旁侧。看到少将军在家中谋划,天子在明堂上一无所知。看着燕家不臣之心败露,举家流放至西南。一路遇林匪,遇虫蛇,历经千难万苦 在被一条蛇落在肩上时,燕云戈猛地睁眼。 其时天色尚暗,天子仍在他怀中。 梦中场景清晰真实,毒蛇尖牙上的毒液如在眼前。燕云戈甚至可以想象出其中的腥臭之气,而这只是他听过燕云戈之名、之事后有过的梦境。 他脑海里杂绪万千。这会儿,忽而听到天子的呢喃。 叫:云郎,莫走 燕云戈瞬间被拉回思绪,仔细将人搂在怀中,再用手指抹平天子拢起的眉宇。 他满心珍惜凝重,再无精力去想梦中光景。 第73章 旧梦 出了一身冷汗。 可这晚的梦境仅仅是一个开始。往后, 燕云戈夜间不做梦还好。一旦做梦,十有八`九都是一片品种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浓密森林。 他的视角时而与人同行,时而独自前进。 林子里的毒蛇、野兽俱奈何不了他, 白天遇到了,晚上就能加餐。 眼看自己烤着蛇肉,和周围人讲话,详细、清晰的程度绝非是能从天子几句话里想象而来,燕云戈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考虑:也许我梦到燕云戈是真, 但我亲身去过那片遍地毒瘴鼠蚁地地界同样是真。 两件事夹杂在一起,一起融成了夜夜都要看到的场景。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毕竟,天子也曾无数次和他说过, 他过去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再说,按照陆明煜的意思,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 可不是始终待在长安。相反,他得知了燕家少将军和天子的过往,愤而离去。直到后面北疆燃起战火, 他才再度现身。 燕云戈估摸着, 以自己的脾气, 那段时间没准会干脆南下,看看让清光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有什么好。 当然, 他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燕云戈甚至有一层更深考量。哪怕两人的最初,真的是天子思念燕云戈,又恰好遇到自己这么个面貌、名姓皆与其有所相似的人,于是将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呢?至少现在,清光是他的。之前还是太傻, 竟然一走了之,平白没了许多与清光相守的时日。 考虑这些,燕云戈更加坚定,日后无论再听旁人说什么,他都绝不会动摇。 他没把自己这些心思展露在陆明煜面前。接下来一段路程,两人日日恩爱。 不光只是腻在马车中。随着一路南行,又至开春。天气渐暖,晴好时候,陆明煜会邀请燕云戈一起骑马往前。 想到当初永和殿中教导天子骑射的时日,燕云戈只觉恍若隔世。但见天子纵马时的肆意风采,他又怦然心动,驾马追去。 两人爽朗的笑声传回,李如意欣慰地想:这一次,陛下与将军总能好好过了。 慢慢的,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明煜与燕云戈并肩而行。 他记起什么,为自己的情郎谋划:你以都尉之职进长安,日后又要封将军,还是要有自己的府邸。 这是好事,可燕云戈的第一反应是:没有也行。 他大可以睡在宫中,夜夜侍寝。 燕云戈态度直白。陆明煜听着,轻轻笑了笑,说:后面总要有人情往来。你可以不住,但必须得有。对,不只是将军府,还要有打理的人。 天子这么说,燕云戈再拒绝,就显得很不识趣。 他笑笑,回答:好,听你的。 陆明煜很满意这个答复。马匹马更近了,两人袖摆交叠,天子握住情郎的手。 我甚欢喜,他说,云郎,你终于回来了。 他口中带着些叹息的意思。燕云戈听着,心中一涩,叫:清光。 你走的时候,陆明煜说,我觉得我也不会在乎。你走的这些年,我也不曾多想你,但是 他话音停下。 陆明煜略有懊恼。没想到,情绪上来,自己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 他不再与燕云戈视线相对,而是目视前方,大有我什么都没说,你赶紧忘掉的意思。 燕云戈看在眼里,窝心、欢喜、后悔种种情绪交织。 他勾一勾天子的手,又在陆明煜斜来的视线里,笑着去挠他的手心。 燕云戈说: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决不会走。 天子的唇角略有勾起。 燕云戈再接再厉,说:我还等着清光兑现承诺,与我一生一世呢。 陆明煜看向他,眼里也有了些笑意。 不过,天子仍要维持威严,于是又强调:你再走一次,我真的会忘了你。 燕云戈:我再走一次,就真是傻子。 陆明煜忍俊不禁。 他明显快活起来,拉起缰绳,再度往前奔去。 燕云戈追在他身后,整个队伍都跟着加快速度,像是一条不息的河流。 二月中旬,圣驾返回长安。 同月,在北疆立下大功的都尉云归获封威远大将军。 因将军初至长安,并无根基,天子亲自为其赐下宅邸。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也有朝中旧人认出云将军的面孔。原本颇有惊疑,可恰在此时,岭南传来燕党的消息。 早前,因郭、郑两人出逃,燕党上上下下都受了一番审讯。郑恭、郭牧的身子算是完全垮了,因病,因伤,因对儿子去向的忧虑,两人先后倒下。 再到建文五年,北疆战火重燃。按照岭南来的奏折,听到消息之后,郑恭当场昏厥,之后竟是到了下不了地的程度。 在陆明煜想来,他大约也想明白乌苏可汗是个什么来历。 不过,虽然又怒又恨,郑恭却顽强地坚持下来。他熬过夏天,熬过秋天。终于在北疆大捷、十二城被大周军队收复之后,这才撒手人寰。 而在郑恭没了的当天,郭牧听完他的遗言,当场吐血。加上身体原本就很衰弱,竟紧跟着没了。 两个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老友在同一天去世,燕正源受到极大打击。虽然人还活着,但也只是在熬日子。 至于燕云戈? 按照折子里写的内容,他在父亲病床前伺候着,并未离岭南一步。 也就是说,朝中新出现的云将军,与那罪臣绝无干系。 听到消息的大臣们相互看看,闭嘴了。 也许世上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人呢。虽然奇特了点儿,但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皇帝都把折子拿出来了,相当于摆明态度。再继续纠结云将军的身份,那是不想混了? 朝上迅速一片其乐融融。还有人来问燕云戈,他何时办乔迁宴。 燕云戈略有头痛。这会儿,他倒是明白,为何清光之前说起给他挑个管家的时候,要那么郑重。 面对来询问的大臣日后就是同僚了燕云戈一律回应,如今还没定下。日后定好了,一定会给诸位大人发帖子。 完成交际的臣子们心满意足离去。至于燕云戈,他当晚自然还是在天子身侧,长叹:倒不如留在永和殿,省去许多麻烦。 他这么说,陆明煜就笑。 烛火与月色融至一处,柔和光色下,天子眉目生辉。 燕云戈一时看痴了。再回神,他已经在天子身畔坐下,也不多做什么,只静静看着对方。 陆明煜被看得好笑,问:你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说:看你。 陆明煜说:我有什么好看? 燕云戈说:你哪里都好看。 天子似笑非笑。到这里,他仍当云郎嘴上灵巧,愿意逗自己高兴。可往后,燕云戈还是认真神色,说:清光,我虽还是不记得你我初见时的光景,可那一定是极美的场面。 陆明煜听着,轻轻啊了一声。 他没想到燕云戈会提起这个。更没想到,往后,燕云戈悠悠道:我何其有幸,能就与你相守。 陆明煜张口,想说什么,到最后,却都化作一个淡淡微笑。 看着身前明显有怀念、遗憾,诸多情绪的燕云戈,天子心想:这也无妨。 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几株牡丹,一个自己嗯,很简单。重新布置出来,绝非难事。 想明此节,天子心情愉快。 他筹划起给情郎的惊喜。又开始考虑,只有一副牡丹图,兴许太过简单。自己与燕云戈好歹相处这么些年,一定要挑,也能捡出一二说得过去的场面。正好,可以稳固云郎的记忆,让他不要总是在夜里皱眉,想着岭南是非。 还是多想想朕。 有了计划,天子即刻开始命人布置。 因要用的场景多了,布置起来耗费的时间也在变多。陆明煜倒不在意,只吩咐下去,莫要在云将军面前走露风声。 燕云戈对天子要做的事果然一无所知。这段时间,他自己也有要紧事。 乔迁宴能全盘交给天子为他找来的管家,但此前答应天子的新喜鹊,总要自己完成。 为此,燕云戈找李如意寻了一块的料子。是从蜀地进贡的乌木,纹路细腻,质量上乘,只是刻起来略有难度。 燕云戈十分耐心。他一点点画形,开始初步雕刻。其中带着巧思,虽然同样是喜鹊,但如今手上这只与五年前那只并不完全相同。喜鹊的神态、翅膀的动作皆有变化,也有些去旧迎新的意思。 雕刻之余,想到清光收到之后会怎样欢喜,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刻得细致,每日都要花大量时间在上面。岭南之事慢慢不再出现在梦中,取而代之的是从前那只喜鹊。 还有一场大火。 他从火中救下清光这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可紧接着的发展,却让燕云戈有些看不懂了。 他跪在清光面前,清光抚着他的下巴,问他如何选择。 选什么?从何处选? 燕云戈不知道。 他蓦地睁眼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74章 惊醒 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的动静, 惹醒了他身侧的天子。 陆明煜尚未完全醒来,眼皮都是半阖的,含混地问:云郎, 你 怎么忽而起身了? 一句话没说完,觉得人又朝自己挨了过来。 燕云戈吻了吻天子额头,低声说:不过是又梦到北疆景象。你睡就好。 话音出口,他自己先是怔忡。 为何要说谎?是觉得福宁殿那场大火、大火之后他的选择,俱是不能说的事吗? 但是, 仔细想想,他此前曾经出走。所谓选择,与之相关也说不定。 燕云戈再度给自己找出一个理由。他逐渐放松, 语气却还是显得沉重,低声说:我总在想,假若那天我没有及时赶回。 谎话既已出口,就总要将其补圆。 他这么讲完, 陆明煜倒是醒了。 天子一样坐起身,一头乌发从他肩头垂落。 陆明煜抚上情郎的面颊,怕什么?你确是回来了。 燕云戈当真有了几分忧心:我但凡迟个一刻, 那贼人岂不是 陆明煜分辨着他的语气, 慢慢一笑, 手再落在燕云戈的下巴上,将人拉向自己。 他不知道情郎此前的梦。此刻虽然察觉燕云戈的身体仿佛有些僵硬, 但有此前的信任打底,陆明煜没有多想。 他想让情郎宽心,安抚道:可你毕竟没有迟那一刻。再说,你怎么不想想,假若你早些发现危机、更早赶回赭城?到时候, 你在朕身侧护卫 一顿,心想,这似乎也不是好事,毕竟那会儿的人还不是云郎,而是燕云戈。 不过,话还是要说全的。 陆明煜语气不变,还是带着三分笑,说:自然能更早发现不对,提前就把那可汗拿下,你也不必再挨一刀。 在他的劝导下,燕云戈嗯了声。 气氛温和静好。阴差阳错,给了他另一种感觉。 下巴上的手,仿佛只是清光惯爱的动作,并不能说明更多。 这个念头冒出,才让他真正放松下来。恰好,天子又捧上他的手,说:再者说,我身上有无伤处,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燕云戈察觉天子指尖在自己掌心挠过。 恋耽美 ——(52) 借着,他的掌心贴到一处温热柔韧的皮肤。 是天子腰腹。郑易朝燕云戈捅出的那一刀,就落在此处。 燕云戈喉咙发干,又叫了一声清光。 陆明煜语气闲闲,说:嗯?还是要再多到别处确认一下? 说着,又拉着燕云戈的手,开始往上。 燕云戈嗓音微哑,觉得天子根本就是在玩儿火。 他克制,说:你明早还要上朝。 陆明煜语气轻快,答:是呢。 燕云戈额角有些跳。倒不是朝天子生气,仅仅是勉力忍耐,十分辛苦。 他嗓子更哑了,掌心已经能感受到天子的心跳。 噗通、噗通。十分有力,告诉他,清光这会儿健健康康,比五年前身子骨要好很多。 这是值得欣慰的事。奈何燕云戈只欣慰了一刻,就被天子的体温拉去思绪。 他喉结滚动,又道:还要早起 陆明煜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恍然大悟,说:对,我都忘了。 这句话后,果然松开燕云戈的手。 燕云戈: 他缓缓将手抽走,额角又开始跳。 之后两人重新躺下,他心中默念起军规,好让自己冷静,不去触碰天子。 可天子再度过来了,他像是真觉得有趣,半叹半笑,说:啊呀,你怎么就忍着呢? 燕云戈并不迟钝,自然明白清光根本在有意逗弄自己。 他朝身侧支着头的青年瞥去一眼,用视线把陆明煜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 目光深深,像是一团烧灼的烈火。 奈何屋内昏暗,唯有一点月色。他这眼神,对天子完全构不成威胁。 反倒是天子。他又来咬燕云戈耳廓,说:嗯?要不要我帮你? 燕云戈不答。 他握住天子手腕,将人拦住。 天子还是笑吟吟的,说:你也帮帮我。 这句话出来,就像是最后一捧火苗,把燕云戈的理智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终究还是动了。 门外值夜的宫人原先正在打瞌睡,忽听到房中传来的动静。 天子仿佛呀了一声,更多声音却被吞没,只剩下含混的哼声。 有瞌睡上头的小太监迷迷糊糊,要去推门,问天子有何吩咐。 好在与他一起的人将他拉住,在小太监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把人带远一些。 也就听不到往后天子清晰的话音。 陆明煜说:你怎么总想那些不好的事?云郎,多想想往后。 燕云戈听他说起不好的事时,心尖颤了一刻。到往后,微笑一下,说:好。 可惜的是,他再说好,梦也是个不受控的东西。 眼睛一闭,梦境又继续了下去。 好像与从前见过的景象链接。他从地上起来,转眼就要出长安。 路途漫漫。哪怕是梦中,燕云戈也本能地知道,清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想要从中逃开。但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无论走出多远,精疲力竭。再抬头时,他仍在队伍当中。 除了他以外,队伍里还有另两个青年。两人显然关系更好,整日待在一处,对上他时,则总是冷眼。 燕云戈偶尔会意识到,自己是知道这两人身份的。面容更儒雅些的姓郑,另一个更壮硕的姓郭。 念头刚刚闪过,他脑海里多了新的画面:郭姓青年倒在地上,面容已经发青,双目却犹瞪圆,好似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而燕云戈立在他身侧,看着另一个人半蹲下来,以手阖上郭信的眼睛。之后,蹲着的人抬头。 燕云戈再度醒来。 他视野之中,仿佛还有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燕云戈思绪战栗。虽然在赭城的已经是云归,但按理来讲,云归不应该认识燕云戈的故人。如此一来,他心中更添了诸多疑惑,难以想明。 这会儿已经天亮,陆明煜去了宣政殿。 燕云戈在床上静坐许久,终于有小宫人发觉他已经醒来,便端来热水帕子,给他梳洗。 水声之中,燕云戈始终沉默。 大约是见他心情不睦,昨夜值班那小太监记起那个伺候好陛下身边的人,才好让陛下同样高兴的道理,笑着和他说:将军,奴才听说啊,这些日子,有南边的人贡了几株果树上来。那果子晶莹剔透,像是天上仙果。又跟葡萄似的,一串一串。如今还在长着,再过些时候长熟了,陛下定是要分给将军的。 燕云戈不答。 小太监脸上还撑着笑脸,心中却发慌,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正紧张,忽听将军开口,说:荔枝。 小太监:啊? 燕云戈看他一眼,说:你说的,是荔枝,岭南的果子。 小太监立刻夸:将军果真是见多识广! 燕云戈唇角略略扯起一些,却并非是笑。 他模糊地想:这种事,清光倒是未与我说。 不值得奇怪。陆明煜日理万机,如何能记得这等小事。等到了果熟的时候,多半会直接端上来。 燕云戈再度想通。但隐隐的,他心里像是多了一个空洞。 他觉得,让自己的梦继续下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燕云戈只好增加自己每日的操练,好让晚上能达到闭眼就睡、一睡到天明成就。 看他这样,陆明煜只当他太过清闲无聊。 天子心疼情郎,一面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一面继续对自己此前所想的布置。 此外,他打着刚从北疆回来,不欲再舟车劳顿的旗号,取消了今年的春猎。 燕云戈上次恢复记忆,就是在上林猎场。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遇到郭信,可谁知道再去一次上林苑,会不会再出意外。 陆明煜打定主意,一定要避免此类状况发生。 理由很说得过去,无人反驳。 慢慢的,天气真正热了起来,园中一片姹紫嫣红。 除了牡丹图外,陆明煜还在宫里布置出一条小路,模仿自己与燕云戈一同走过的上元彩街。 虽然比起真正的朱雀大街定有不如,但其中各样铺子具有,各式杂耍艺人具在,在其中走过一遭,也能谈上有趣精彩。 陆明煜自己也很无奈。他原本没想弄得这么复杂,但总要等牡丹开花的时间。日子既然已经拖长,不如干脆多弄些景色。 就这样,终于到了四月末,所有牡丹尽态极妍,彩街上负责扮演商贾的宫人也经过颇多训练,一个个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在天子面前表现,好多拿些赏钱。 陆明煜心情愉快,预备明日下朝,就把情郎眼睛蒙上,将人带去街道,与他重温旧梦。 就连燕云戈也看出他极有兴致。只是他去询问,陆明煜总端着神秘神色,不与他细说。 燕云戈好笑,想:那我便等着。 纵然千防万防,这一晚,他依然做了梦。 不再是岭南林中,而是一片宽阔草场。绿草茂盛生长,足有马腿那么高。 突厥人的斥候隐匿其中,一般人极难察觉。可他是自幼在边疆长大的儿郎,尚未学会走路就知道如何骑马,自然也能在风吹过草丛时察觉异常。 他看到了一场战争。 异族的血顺着刀锋灌满衣袖,突厥人的吼叫划破苍穹。战斗尚未结束,就有秃鹫在所有人上方盘旋飞动。 直至草原上只剩大周士卒,一切终于止息。 有人来到他身侧,唤他:云戈。 燕云戈再度惊醒。 第75章 真假 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再 头在隐隐作痛。 燕云戈低低喘气, 手捂在额头。 虽然不知缘由,但他意识到,自己正要想起什么。 燕云戈不欲如此。 他直觉性地认为, 自己要想起的一定不是好事。 可头痛愈烈,完全不容他抗拒。 待到又一波抽痛袭来,燕云戈眼前一黑,直接歪倒在床上。 此时已经天亮,陆明煜早去上朝。 宫人们吸取之前的教训, 正在外间悄悄讨论:虽然屋中尚无动静,但你我也该去看看,兴许云将军已经醒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推门, 第一眼,云将军并未起身,仍然躺在床上。 第二眼,燕云戈身体压着薄被, 眉毛紧紧拧起,额头一片冷汗。 哪怕在睡梦中,也能让人看出他的痛苦。 在几个小太监的视线中, 床上的男人猛然抽动一下。 小太监们惊慌失措, 过了片刻, 有人站出来拿事:还不快去请太医! 要求之余还有庆幸。还好进来看了,否则, 倘若天子下朝回来时还是这样。他们几个,恐怕全部要吃挂落。 就这样,有小太监匆匆奔去太医院。 如今的院判已经不是当年的张九龄了。他儿子在两年前的科举中被点到榜末,虽不算极优,但也能保院判之子进翰林院。那之后, 张院判就辞去了在太医院的差事,提前进入养老生活。 新的院判赶至福宁殿。他是近几年才崭露头角,此前不曾见过燕云戈。这会儿先听了小太监们的描述,第一反应,云将军这样,多半还是因为旧伤。 待见了燕云戈本人,院判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他还算镇定,先写了方子。看看时候,天子即将下朝。新院判便侯在殿里,果然,陆明煜回来,听闻燕云戈病倒,第一句话便是:太医呢?! 新院判顺势出场。 他说了自己的判断。按说云将军一身大伤小伤早已愈合,又没什么伤筋动骨、伤及器脏之处,不至于等到这么久之后再发作。但众人皆知,云将军还曾中毒。 微臣问过这位小公公,院判道,当时云将军醒来不久,解毒的方子就停了。想来是那会儿并未彻底拔除余毒,如今又有发作。 陆明煜坐在床边,看着眼前带着清晰痛苦的男人。 这一幕何其眼熟。 当年在上林苑,自己不过去了一场宴,回来就发现燕云戈不见了。再往后,燕云戈被人抬了回去,仿佛就是如今模样。苍白、冷汗涔涔,仿佛在梦中都在与什么相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应:是吗? 语气不轻不重,听得原本笃信自己判断、觉得自己的方子一定有用的院判冷汗也要下来了。 他参悟不透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在陆明煜态度很快和缓,吩咐:就按院判的方子煎药吧。李如意,你平日做事最是细心。云郎这边,你好好看着。 李如意应了,天子慢慢吐出一口气,离开屋子。 对情郎,这样当然不好。至少陆明煜知道,如果倒下的是自己,云郎一定会在他身侧衣不解带地守着。 但他又总要记起上林苑里的场面。自己心心念念、担忧记挂的人,不过半天时日,就全然换了一副态度。 他无法再想下去,干脆用政务填满自己的心神。 一沓折子批完,有宫人过来。陆明煜心神紧绷,面上却看不出情绪。在宫人眼里,就是陛下愈发深不可测。 不过,来人并非要找陆明煜报燕云戈的状况,而是问他是否用膳。 陆明煜怔了半晌,才吩咐:那便摆膳吧。 他抱着杂乱心绪,一直等到暮时,第二支靴子终于落下。 燕云戈醒来了。 宫人把这个消息报给陆明煜,陆明煜蓦然起身。可欢喜只有一刻,他不动声色,问:云将军状况如何? 宫人答道:将军正在用药。奴才看着,将军虽仍有些精力不济,却也未见病痛。 陆明煜微笑一下,心中安定许多,说:那就好。 他往寝殿去。进了门,一眼看到靠在床上的燕云戈。 正如宫人此前说的,燕云戈看起来依然苍白虚弱。只是神色安稳,见了陆明煜,便放下手中药碗,露出笑脸,说:清光。 两个字出来,陆明煜心神彻底安稳。 他快步走到燕云戈身畔,关切道:云郎,你身子如何了? 燕云戈叹道:原先也没什么事,只是平白让你担忧。 陆明煜说:你都晕了,怎么算是无事? 讲着话,他身体凑近许多,带着十分烦恼,说:早知如此,便不该让契丹可汗死得那样轻松。 燕云戈面色微凝,转而笑了,说:凌迟之刑,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轻松。 陆明煜看他,道:不及我云郎之苦。 在他的视线下,燕云戈窝心至极。 他叹一声,把药碗放在一边,去揽陆明煜肩膀。 清光,燕云戈低声道,你这样在意我,我哪里还会痛。 这么说,便是想与天子温存片刻。可他这一动,陆明煜又留意到那碗喝了一半的药。 天子直起身,将药碗端起,亲自为情郎侍药。 等到一碗喝完,陆明煜问:苦不苦? 燕云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说:不苦。 这对燕云戈而言是实话。他从前受过多少伤,如今怎么会因区区一碗药受不了。但陆明煜却似不信,说:真的? 燕云戈说:自然是唔。 他被天子吻住。 陆明煜不信他的话,要自己来尝。 他撬开燕云戈唇齿,舌尖在对方口中探过。随着亲吻加深,天子近乎贴在燕云戈怀中,带着燕云戈不知晓的庆幸,叫:云郎、云郎 陆明煜想说,还好你还在。 他担忧那样久,只怕自己的情郎再与从前一样消失。如今得了确认,就还想用更多亲昵来证明云郎的存在。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陆明煜终于安心。 他幽幽开口,却道:你骗我。 燕云戈原先正沉浸在暧昧气氛中,一下一下啄吻陆明煜面颊、耳廓。听了这话,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身体手脚迅速发凉,身体僵硬,脑子空白,动也不敢动。 恋耽美 ——(53) 这时候,陆明煜又抬起头。他面上带着轻松的笑,说:明明就是苦的。 血液重新回温,燕云戈嗓子都哑了,说:没有。 陆明煜含笑看他。燕云戈吸了口气,撑起笑脸,说:你再尝尝。 语闭,又将天子压在怀中,再多一个亲吻。 因燕云戈突发的状况,今日自然不必再想去看牡丹。不过,天子给情郎透露,明日自有一番惊喜等他。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同躺下。长发交织在一起,陆明煜扣着燕云戈的手指,说:原先想今天带你去,可惜。 燕云戈忍不住问:清光,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陆明煜说:你明日就知道。 燕云戈看他一副坚决保持神秘的样子,更为好奇。 原先要多问几句,可眼看天子轻轻打了个呵欠,燕云戈又闭口。 他说:睡吧,清光。 陆明煜笑了笑,最后亲他一口,果真陷入沉沉梦境。 他如此信任燕云戈,以至于全然不曾想过,自己闭眼之后,燕云戈竟还久久醒着。 他看着天子的睡颜,脑海中闪过万千景象。从塞北,到长安。从长安,到岭南。 从初次在宫宴时见到被所有人忽略的皇长子,到往后,在旁人算计下,与陆明煜有了混乱却欢喜的第一夜。 往后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家与建王结盟。 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如今回头再看,却觉得从头到尾都是错。 倘若真的从此想不起来,只在福宁殿中做好天子的云郎,似乎也是好结果。 可他竟然又想起来了,真是命运作弄。 怀着复杂心情,燕云戈近乎一夜未睡。到第二日,陆明煜去上朝,他才勉强歇息片刻。 心神始终是乱的。昨天傍晚是本能装作自己不曾记起,可现在,随着陆明煜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燕云戈一遍遍扪心自问:就要这样过下去吗?清光陛下并不知晓我的状况,他只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云郎,他态度迥然不同。 这样一想,燕云戈心中酸涩。正失魂落魄,忽听人到殿前的响动。 陆明煜回来了。 朝中无大事,再无其他牵动天子心神。陆明煜满心只有自己与情郎将要度过一个怎样的下午,如今意气风发地进到福宁殿里,笑道:我回来了!随我走,今日在外间吃午膳。 他计划很好。难得抽出时间,要与云郎玩乐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宫中还会放烟火。 外间的放花木偶虽然漂亮,可到底太小家子气。 你会欢喜,陆明煜又说来一次,云郎,随我来! 他这样好兴致。燕云戈收敛心神,与他一同离开。 走到一半儿,两人却分开了。 陆明煜把李如意指给情郎,笑吟吟说:待会儿,你随他走。 燕云戈已经看到远处搭起的街道景象,一时惊异,陆明煜竟然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 用心良苦。 他心中酸软,在陆明煜面前还是笑着点头,说:好,我便听李总管的。 等人离去,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算是叹息一声。 自然不能直接变了神色,李如意还在一边看着。 此人着实嘴巧,这会儿与燕云戈讲话,一字一句都说得熨帖。燕云戈慢慢竟真有了几分笑意。 到后面,似是到了时间,李如意开始引着燕云戈往前。 经过园中假山湖泊,燕云戈眼前豁然开朗。 他看到团团簇簇,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的牡丹。 同样看到牡丹丛中的那个身影。 燕云戈脚步停顿片刻,心中万千思绪交织。这时,李如意笑道:将军,去吧。 燕云戈心神一定,屏住呼吸,往前靠近。 天子似未察觉他的脚步,仍背着手,闲闲漫步牡丹丛。 直到燕云戈真的近了,陆明煜才看向他,问:你是谁,如何在此处? 燕云戈闻言怔忡。 他花了点时间,记起:对。陆明煜此前说过,他与云郎初见,是后者在园子里迷了路,于是找他问路。 所以陆明煜这一番苦心为的依然是云归,而非燕云戈。 喜意开始消散。燕云戈定一定神,还是回答:我是云归,从江湖来,要赴一场宴。 话音出口,他心中咯噔一下。 这可绝对不是高兴的语气!会不会被陆明煜察觉异常? 陆明煜果然察觉什么。 他眉尖拢起一瞬,很快散开,脸上还是笑意,说:原来是这般。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场宴,兄台可愿随我同去?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牢牢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不想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的情郎。但起了疑心,陆明煜比谁都希望将其打消。 燕云戈说:自然愿往。 天子颔首,两人结伴同行。 一路上,燕云戈心神不宁,陆明煜则依然在和他讲话。 最先是品评牡丹。燕云戈虽很难认真去听,但总能在该夸的时候跟着夸,也算让天子满意。 这样说了会儿,天子倏忽道:燕云戈 燕云戈瞳仁蓦地缩小,停下脚步。 陆明煜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颗心直直下坠。 他忽而提起这三个字,自然是试探的意思。如果燕云戈没有恢复记忆,这会儿就该是全不在意,信口问他为何提起此人。而不像如今,做出这般大的反应。 答案不必多说。陆明煜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化作冷淡神色,注视身前男人。 两人久久无言。 天子心想:上苍待我何其不公,将所有人都从我身畔夺走。云郎啊,这才多少时候 口中则淡淡问: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再装呢? 短短十数字,天子的口吻已经与方才欢喜时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云郎的情郎,而是高高在上、万人朝拜的帝王。如今看燕云戈,眼里的情谊散去,再度化作疏远苍凉。 陆明煜在自伤。 昨日那些他忽略的疑点骤然浮上。为何说起郑易时情郎的话音会停顿,为何说到骗字时他状态完全不对。原来皆是因为燕云戈那时已经记起一切,难怪会是这样的反应。 殊不知,这副表现,在燕云戈看来,成了另一重阴差阳错。 燕云戈只觉得:是了!在他心里,我与云郎根根本本是两个人!前一刻还待我千般好,这会儿却相差甚多。 他彻底心灰意冷,干脆抱着自暴自弃态度,说:陛下说的是。我既非云归,便不能再在宫中久住。罪臣燕云戈正在岭南侍疾,我该回去 话音落在陆明煜耳中,陆明煜面颊微绷,不善地看来。 第76章 若有来生 我愿做一只喜鹊。 不远处的长街中, 装扮好的宫人、特地被从宫外找来的手艺人们翘首以盼,却总是等不来皇帝。 他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一个李如意,再度旁观全场。 李如意急得想跺脚。怎么才几句话工夫, 陛下与将军又变了一番气氛? 可陆明煜与燕云戈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留意旁人神色。 在燕云戈看来,自己一旦不再是云郎,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没有天子爱重,如何能再留在宫中?他此刻请辞, 反倒是合陆明煜心意。 可天子并不这样觉得。 你要回去?陆明煜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又想明,是, 你总要与他们一道! 燕云戈瞳仁轻颤。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陆明煜又冷笑,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燕云戈:陛下。 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 看过天子前后态度变化, 如今听对方这样说,燕云戈自然不觉得天子要挽留自己。这么一来,皇帝话中这是说自己再不能从宫中走出去。 他心中微紧, 复又释然, 觉得这也是应该的。 牡丹还是当年那样富丽艳美, 陆明煜却不再是当初的孤孑皇子。 登基六年,大权在握。勤政爱民是真, 帝王心性同样是真。 面对毫无根基、不知过往的云郎,陆明煜可以宽容。但面对有劫狱之罪在身,如今还擅自离开北疆的燕云戈,天子冷酷的一面尽数展露。 燕云戈不会因此生怨。 早在塞北,他就想过自己的结局。后来再度失忆, 对他来说,完全是偷来的好光景。如今幻梦醒来,他尝试继续,却被陆明煜一眼看穿。既然如此,也不必挣扎。 他以很安然的心态考虑赴死,陆明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的心思。 天子只觉得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突突。细数过往,登基这些年中,竟少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燕、云、戈! 这一字一音,完全是从牙关挤出。 陆明煜质问:朕未将郑易就是乌苏可汗的事公之于众,是因堂堂大周守将投向外族、害我子民之事实属国辱!可朕不信,你就一点都未看出! 郑易如此,郭信自然也逃不开!朕数次在侯杰、赵岳发来的战报上见到一个戴着面具、为郑易做事的汉人将领,此人身份你当知晓! 从前朕当你再不敬朕,也总算明白是非!可如今看 陆明煜嗓音蓦地沉下。 他目光之中似夹杂冰雪。艳阳天下,仍让人觉得寒风扑簌而来。 燕云戈从前选择燕家,陆明煜心冷是心冷。可孝之一字原先便能与忠并列,郑易与郭信更与燕云戈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在燕少将军看来孰轻孰重,好像是一个不必考虑的问题。 再说,陆明煜早就知道燕家与三皇子的牵扯,学史时也曾听过所谓黄袍加身。燕家有不臣之心,陆明煜自然要怒,可这仍是他认知中的常理。 但郑、郭二人投向异族,放任契丹人屠杀大周百姓,甚至炮制出所谓羊圈,这超出陆明煜接受的限度。 今日再看燕党,陆明煜心态截然不同。 能养出郑易、郭信这等人,郑恭、郭牧能是什么态度?再有,燕正源作为燕党首脑,他手下人有此等想法,陆明煜不信他就清白无辜! 即便如此。 燕云戈依然做出了与五年前一样的选择。 陆明煜怒极反笑,嗤道:你真不愧是燕正源的好儿子。 结合前言,这话完全是诛心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一白。再怎么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这会儿,依然觉得心痛如绞,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他再度肯定:皇帝果真忍到极点,一定要我死才能罢休。 他说不出话,天子却不满于这样的沉默,嗓音抬高许多,命令:说话!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缓缓道:陛下,我当真无话可说。 嗓子都是哑的。 他心如死灰,偏偏陆明煜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天子只当此人冥顽不灵,于是再度被激怒。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左右踱步片刻,倏忽发难:朕从前一直想不明白。 他话音忽转,提起旧事。 建文元年,安王说你不在长安,而是与魏海一道。往后,吴楠手下的人捉住你,果然是在城外。 燕云戈,你究竟是去做什么!? 当时朕拿这话问上官杰,上官杰只说还是安王身上疑点更重,一切要待余下五王世子进长安才见分晓。是,这话果真把安王揪了出来,可你燕家难道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魏海死死瞒着你往北去一事。他是真被你那个战死的说法说服,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愈往后,陆明煜愈口不择言。话音之间,直指燕家真切做出过谋反的举动。 他话音出口,心里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宣泄怒意。 他不想看燕云戈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前一日还好好的情郎,今天便开口闭口都是死字,谁能忍受? 陆明煜在旁人眼中是天子,高高在上,威严庄重。可在云郎面前,他始终不愿摆出皇帝架子。 到如今,他同样希望逼出燕云戈更激烈的反应。 他紧紧盯着身前男人。看了半晌,意识到,燕云戈没有反驳。 相反。又须臾后,他好像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承认了。 陛下既已知晓,燕云戈说,还请相信魏海的确无辜。 陆明煜错愕。 这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失去分辨旁人话音的能力。否则,燕云戈怎会说:我假传圣旨,说安王手掌长安禁军,陛下不得已,要从边疆调军,与安王相斗。 陆明煜怔怔不能言语:你在说什么? 燕云戈甚至颇有条理,说:魏海由此带兵南下。只是他行至途中,我又去找他,要他返还。这才有了安王勾结的外族刺客看到的那一幕。 在北疆时,我便用此事威胁他,要他不把我的事奏与陛下。 陛下明鉴。燕云戈最终道,我自是万死不辞,可魏海不过遭受牵连,非他之过。 至此,陆明煜终究开口。 他的神色仍有怔忡,面色眼神俱是复杂。到最后,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抱有什么情绪,嗓音是轻飘的,说:你真是疯了。 燕云戈一顿,涩然道:我从前自诩光明磊落,偏偏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好在醒悟及时,没有酿成大错。到了如今地步,再不能拖累旁人。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一遍:燕云戈,你说的是真话? 恋耽美 ——(54) 这话出来,燕云戈略有诧异皇帝的话音,怎么仿佛还带着些许意外? 但他还是回答:自然是真。 陆明煜浑身冰冷,再看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燕家有不臣之心,和燕家真切做出谋反举动,是两回事。 五年前,经历了宁王、二皇子先后两次谋害,再看燕家,尤其是对上舍命救了自己的燕云戈,陆明煜明知疑点重重,却还是相信了他们的辩解,只以劫狱一事治罪。 可现在看,燕云戈从前那些避而不答、吞吞吐吐,全部都有了理由。 他有真正想要掩盖的事,于是有意误导陆明煜,让陆明煜始终不知道燕家究竟犯下怎样罪过。 做出此等事,难怪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燕云戈都口口声声说他该死。 陆明煜头脑出现短暂空白。落在燕云戈眼中,就是皇帝阴晴不定看着自己。 而事实上,陆明煜头脑正艰涩转动。 是啊,燕云戈的确该死。 然而,五年前,他平安走出庆寿殿。当下,天子仍然多问一句:既如此,你何必再要魏海返还?!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如刀,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在颤抖。 都已经踏出造反那一步了,何不干脆举兵攻入长安,将他人头斩落?! 这想法不该出现,分明是在替逆臣开脱。 然而 这个逆臣,两度救驾,两度不顾自己生死,只为陆明煜无恙。 陆明煜恨恨想:燕云戈、燕云戈! 翻来覆去,思绪似是只剩下这三个字,再无其他。 情爱被更激烈、更浓厚的情绪冲散。此时此刻,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而燕云戈说:因陛下。 陆明煜呼吸都要停下。 燕云戈说:起初,我当陛下不容燕家,阿父的忧心是真,于是酿下大祸。往后,我知晓陛下信任燕家,于是悔不当初。陛下,我五年前说的那些话,现在仍然作数。 陆明煜:五年前你说了什么? 我从未想要陛下有事。燕云戈说,陛下,在赭城时,你不该救我。 陆明煜:他深吸一口气,又与赭城有什么关系?! 燕云戈:让我死在赭城,陛下再无后顾之忧。 陆明煜听在耳中,又要发怒。 死!又是死!燕云戈,你只会说这个字吗? 他有无数话涌在喉咙,想要质问,想要宣泄。偏偏这个时候,燕云戈再度开口。 我总在想,燕云戈说,若有来生,我愿做一只喜鹊。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心中仍是苦涩。可这苦涩之中,又带了一丝被仔细呵护的情意。 他放纵自己,在这短短时候,陷入一场自己经历过、知晓有多么美好的幻梦。 他说:好让陛下见了我,只觉得欢喜。 而非现在,总有烦忧。 第77章 妒火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 整片天地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天上的飞鸟, 刚刚搭建好的长街,守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李如意、早恨不得把自己扎入地心的其他宫人,仿佛都不再存在。 唯独剩下他们两个。陆明煜经历了巨大的心情波动, 到这一刻,竟是茫然居多。 他此前所有愤懑、怒气,都建立在事到如今,燕云戈依旧顽固地、坚决地站在家族一边之上。即便几度为他亲涉险境,几近死亡, 在燕云戈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燕家。 陆明煜从前能够接受,如今却无法接受。他以为燕云戈至少心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 可他似乎错了。陆明煜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的怒意,是因燕云戈从未变过,还是因原来他也只是个小人, 而非英雄。 可燕云戈又说,他愿意做一只喜鹊。 他满心满眼,只有陆明煜的欢喜和忧愁。 燕家、郑易的行为那些陆明煜无比在意的事, 于此刻的燕云戈而言, 仿佛并不那么重要。 那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明煜无法理解。他思绪甚乱,着实理不出头绪, 甚至连自己的疑问都不清楚。 陆明煜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只要看到燕云戈,他就又要生气,无法冷静思索。 天子转身就走。 他要去一个与燕云戈无关的地方,好好想想。 这个变故, 让周遭所有人惊诧。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如意。他抽了口气,急声斥了句:愣着干什么!让宫人们跟上天子。 他自己也要往前。不过在那之前,他看一眼燕云戈,面皮抽了几下,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 最终,李如意道:将军,您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这句,李如意匆匆跟上天子。 牡丹园外一片寂静。唯有一队侍卫,仍然不远不近地盯着燕云戈。 燕云戈未去在意。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在死前最后一口气了。侍卫们想看就看,什么时候过来将自己拿下也是寻常。 他这样站着。过了不知多久,侍卫未动,燕云戈反倒疑惑。 说来,方才陆明煜就那么走了。他原本以为这是纯粹不想看到自己,可李如意偏偏又那么说。 燕云戈迟疑。他目力好,能看到一些前面的影子。不知如何描述,可总之不是该出现在皇宫的地方。 联想起陆明煜昨夜提过的惊喜,答案呼之欲出。可这惊喜分明是给云郎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燕云戈原先不欲理会。 但陆明煜最后的眼神、李如意的话,又总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 侍卫们依然不来。燕云戈抿抿唇,最终往前一步。 侍卫们终于动了。 他们一样往前一步。 燕云戈一怔,再往前。他很快意识到,那群人也许真的没打算对自己怎么样,只是始终保持距离,跟在他身后。 抱着难言心情,燕云戈终于走到了长街之前。 虽是匆匆搭建,但其中各样招牌、行人,还是让燕云戈迅速意识到:这是长安。 陆明煜在宫中搭出一个长安? 他愈发费解,只是到底往前。 燕云戈不知道的是,等了半天的扮演者们看到唯独他一人前来,一个个都懵住。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陛下为何不见影子? 宫人们不知所措,反倒是被从宫外请来的杂耍,这会儿能放松下来。 燕云戈缓步前行,见到一路热闹。 他路过一家肉饼铺,其中传来一阵浓郁鲜美的香气。原先未打算驻足,可里面的人主动迎上来,带着一点不太自然的微笑,说:郎君走了一路,定然饿了!一定要尝尝咱们家的饼子! 说着,把一块饼塞在燕云戈手中。 燕云戈一动不动,看着来人。 来人面颊发僵陛下不来,我是不是不该动? 终于,燕云戈道了句:谢谢。 扮演肉饼铺老板的太监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和感动不沾边,纯粹是紧张的。 小太监迅速说:郎君吃得好便好!话音落下,一溜烟儿钻回铺后。 燕云戈留在原地,看着手中饼子。 诱人的肉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飘。这时候,燕云戈莫名想到,从福宁殿离开之前,陆明煜说过,午膳就在外面吃。 看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午膳。 想到这里,燕云戈神色微微变化。他带着十二分的珍惜,咬下一口。 油水将饼皮浸润,肉汁混合着葱的香气,一股脑儿地钻进他嘴巴里。 燕云戈一下子记起:对,是那一家饼。 在准备惊喜上,因时间越拉越长,陆明煜花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多。 他仔细回忆自己与燕云戈过往种种。不但是在燕云戈失忆、只知自己是云郎的时候,还有更久之前,燕家如日中天,而自己只是一个无人注目的皇子。为忙差事忘了吃饭是常事,燕云戈听说几次,后面再去建王府,总会带上一二吃食。 不会是汤面,那太不方便。也不必多精致,燕云戈自己就不是个食不厌精的性子。在他看来,能快速吃饱、不耽搁时间才是要紧事儿。这么一来,长安城里某家肉饼铺子迎来一个常客。 准确地说,在给陆明煜带去之前,燕云戈就时常来买这家的饼。后面,陆明煜也觉得喜欢。两人时常相对着快速吃完,擦擦手,就继续讨论陆明煜的差事。 如今,结合燕云戈上次失忆的景象,陆明煜基本确认,在不让他被叫破身份的情况下,涉及一些燕云戈过往见过的、用过的东西无伤大雅。结合陆明煜的回忆,甚至更能让他信任自己的假身份。 所以,陆明煜差人去找了那家饼店老板,学了他的手艺,摆入宫中搭建的长街。 要说区别,就是这会儿燕云戈的饼子没有真正老板做出来的大,不过数口就被吃完。 嘴巴里仍带有事物的香气。虽然依然满心疑问,但莫名的,燕云戈情绪好了很多。 他没有刻意去想,可那个念头止不住地在他脑海中跳跃。 刚刚吃过的饼子,是彻彻底底属于燕云戈与陆明煜的记忆,与云郎无关! 燕云戈唇角迅速勾起。 可紧接着,他又重新黯然。 肉饼属于他,牡丹中微笑的少年陆明煜不是同样属于他?可后者已经明明白白被陆明煜安放到了他与云郎之间,也就是说,肉饼也可能被云郎抢走。 燕云戈为此郁郁。 他脚步缓慢挪动。原先想要暗自伤神,可这时候,又有一人跳了出来。 是卖首饰的,没有前面的太监那么紧张,而是一脸灿烂笑容,说:这位郎君当真丰神俊朗!我这枚做镇店之宝的簪子,与郎君甚是搭配,便请郎君收下吧! 燕云戈一怔。 他去看宫女手中的簪子。青玉质地,上面有一抹祥云。 他脑海中又浮出一件往事。 永耀帝在位的最后两年,旁人眼中,皇长子陆明煜对燕家颇有攀附。 虽然不见建王与燕少将军私下相处的情境。但在他们来看,其中场面多半是陆明煜对燕云戈毕恭毕敬,无比尊重。 这是错的。 诚然,在燕云戈面前,陆明煜未摆什么皇子架子,但他也真的从未低头。一定要说的话,得罪燕云戈的事儿,陆明煜都做过不少。 他曾经打碎过一枚燕云戈的簪子。 那枚簪子,是燕云戈母亲留给他的。 燕夫人去世多年。早前重病时,她强撑着为燕云戈准备了往后多年要用到的许多东西。燕云戈、燕正源都劝过她,希望她莫要那样辛苦。可燕夫人说,自己整日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做些什么,反倒能让她好受。 她拿着一枚玉簪,笑吟吟对尚在舞勺之年的燕云戈说:我们云戈,一定要长成顶天立地的儿郎。 玉簪自然不可能戴去战场,其中蕴含的是燕夫人对燕云戈未来能够安稳无忧,再不用与人搏命的期望。 知道簪子的来历后,陆明煜郑重地朝他道歉,承诺一定会给他赔偿。 燕云戈那时只说不必。的确不必,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陆明煜给出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已经碎掉的簪子。 可现在不同了。 他珍惜地抚着手上的玉簪,心中近乎被酸涩压满。 是和从前那枚簪子相差无几的样式。陆明煜是惦记这件事多久?他那么把他放在心上。 燕云戈想:这是我的,分明是我的!如何能也给了那个云郎? 他走啊,走啊。 吃着自己与陆明煜从前一同吃过的东西,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杂耍。不知不觉,天色渐昏。 未得到通知、忐忑地准备一切按照计划执行的宫人做好准备。在夜幕降临的第一时间,放出一捧烟花。 巨大的花火在夜色之下绽放,如星如雨。 陆明煜听到响动,缓缓转头,看着灿灿夜幕。 同样的景色之下,燕云戈终于被妒忌压倒理智。 他想,即便我活不过今晚,也要找陆明煜问清楚。 为何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送给另一个人。 第78章 酸涩 朕仿佛不能与他计较。 燕云戈返回福宁殿。 路上烟花渐寂, 而他未再多看一眼。 他妒意汹汹,几欲发狂。可到了殿中,却见到一片孤冷。 天子不在殿中。福宁殿里的宫人见了燕云戈, 反倒意外他孤身返回。 燕云戈同样意外:我与陆明煜一同出来的时候,尚未到午膳时候。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还没回来? 他重新回到殿外,看着沉沉夜幕。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现在, 燕云戈的心情与之类似。 他仍然想要找天子要一个说法。但是,他的思绪被从陆明煜为什么要这样做中抽离,转到陆明煜现在在哪里。 燕云戈心中甚至浮起隐隐忧虑。 他想到当年福宁殿中的大火。虽然时至今日, 按说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天子。可陆明煜久久不归,皇宫又甚是广阔。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李如意那群人则又被绑起来,或者甚至与陆明煜一同出事燕云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样糟糕的可能性。也许陆明煜只是被情郎再度消失一事气到, 于是在外散心。 可那也该回来了。 燕云戈心烦意乱,脚却又动了起来。 去找。最简单的,他知道下午陆明煜去了哪个方向。 虽然依然是奔着天子, 可他的目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 话虽如此, 寻找天子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走过庆寿殿, 走过牡丹园。再往前,宫所绵绵无尽, 却不见天子身影。 恋耽美 ——(55) 燕云戈心中焦愈重。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身后侍卫,道:你们的领班是何人? 保持不远不近距离跟了他半天的侍卫一愣,未曾想到,竟然还有自己出场的时候。 说话, 燕云戈斥道,陛下如今行踪不明,你们却还在这儿耽搁?! 侍卫听到这里,一个激灵。 并非他们不忠君。只是到底没有亲历当年安王、二皇子等人在福宁殿里的前后手,于是这会儿虽然和燕云戈一起听到福宁殿宫人的话,却未有对方的反应。 此刻听燕云戈点明,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去找你们领班,让人去寻陛下。燕云戈吩咐。 让他一个人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燕云戈简直不敢想象。万一耽搁了事儿,陆明煜安然无事且好说。可当年他被外族刺客截住的场面在燕云戈脑海中徘徊不去,燕云戈不敢去赌。 他满心忧虑凝重,侍卫们相互看看,一人领命去了,其他人仍然跟在燕云戈身后。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他重新转头,面向夜幕之下、阒静之中的皇宫,再度踏入。 另一边,听到手下传话之后,当夜值班的侍卫头领微微一怔,召来其他手下,去问他们此前巡逻的情况。 一组一组人前来汇报。听到某一句后,头领拢起的眉头松散开来,露出一个微笑。 原来是凤阳阁。他说。 语毕,又是一愣。 为什么是凤阳阁?要知道,那儿可是公主们年长之后、出嫁之前的居所。 但这也不是他需要得知的。领班整理思绪,恰在此时,那个从燕云戈身边过来的侍卫问:要将这话告予云将军吗? 领班回答:不。 侍卫茫然不解。领班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他在做什么?刺探帝踪! 侍卫嘟囔:可平常时候,云将军问起,不总让我们实话实说。 领班:你也知道那是从前。今日陛下与云将军有所争吵,我等不被牵累便是万幸。知道陛下安然无恙,便再无你我的事儿了。行了,你也别在回去,就在这儿候着。云将军能找到陛下,与你我无干。若是找不到,其中更是没有你我的事儿。 侍卫恍然大悟,叹领班英明。 而他们这番英明,在燕云戈看来,就是那侍卫去了如此长时候,始终不来回信。说明陆明煜行踪却有不明,万一、万一 无论是安王余孽,还是二皇子旧人,或者干脆是其他势力。愈是想到不同可能性,他愈是心惊不已。 这种时候,莫说妒忌,燕云戈只恨不得自己真的分成两半,一半是云郎,一半是自己,好多出人手,去寻陆明煜! 只要陆明煜无事。 他想。 只要能再看陆明煜一眼。 他心中俱是这样的紧张忧虑。 那无论陆明煜如何恨自己的出现带走了云郎,无论陆明煜多么厌他恶他,燕云戈想,自己都不在乎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在找寻了不知多久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前方传来的光线。 燕云戈先是一怔,随即眼前骤亮,往前奔去! 黑夜里,陆明煜只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最先怀疑自己听错。可看李如意一眼,李如意也露出迟疑,往前方看去。 陆明煜确认了,问:是有动静? 李如意说:仿佛一顿,示意宫人把灯笼打高。 前方被照亮更多,加上脚步的确靠近。不多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范围之中。 李如意原本已经预备扯起嗓子大喊,让侍卫快快赶来。此刻定睛一看,竟是燕云戈。 满脸焦急、见了天子之后终于停下脚步的燕云戈。 李如意有些捉摸不透当下情景。不过,往好处想。他白日让将军去那条长街看看,好知晓天子待他是如何情深义重。别人不懂,跟了陆明煜二十余年的李如意却最清楚,天子准备的那些东西里带有多少他对将军的感情。如今将军来寻陛下,可见是看明白,也看进去了。 想到这些,李如意正有宽心。紧接着,却听燕云戈道:你无事 李如意咽了口唾沫。 得嘞,又不明白了。 他这边满脑子官司,身侧,天子却立刻反唇相讥:朕能有什么事?! 他中午那会儿,不知不觉走到凤阳阁,随后便停在其中,一直待到烟花落幕。期间,回想着陆嫣,回想着自己做过的寥寥几个母后、皇妹、孩儿俱在的梦,仍有伤神。 眼看夜色愈深,他终于在李如意的劝导下走出。到一半儿,迎面对上燕云戈。 陆明煜心头的警惕防备再度升起。在这同时,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宫中。 思绪来的太快,迅速便消散了。 天子依然带着十分的警觉、心伤。可这时候,燕云戈又重复:你无事。一顿,太好了。 陆明煜怔忡。 他原先也不是迟钝性子,此刻自然察觉,燕云戈话音里是真切的放松、欢喜。 可正是这样,陆明煜愈发不解。都要走了,如何又留到现在,再做出这等姿态? 他沉默,竟像是又陷入白日困惑。灯笼的光线照在天子面上,让他的睫毛、鼻梁俱多了一片浅浅的影子。 眼看两人再度僵持,李如意急得打转。他伸长脖子,拼命朝燕云戈使眼色。可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正痴痴想:我再看他一眼,最后看他一眼。 哪怕陆明煜只愿看云郎,至少当下,与他相对的人是自己。 他满心苦涩,这样自我安慰。而这时候,李如意眼前微亮,察觉:将军,你手上是什么? 这话唐突,非李如意这样的老资历不可说出口。 可也是这句话,打破了沉寂气氛,让陆明煜和燕云戈的注意力都到了后者手中。 燕云戈一怔,缓缓抬起手,低头去看。 他见到一根簪子。 燕云戈面皮微微抽动,恍然想:我竟将它拿了这样久。 陆明煜一样分辨出那根簪的形状。 他的思绪依然与燕云戈迥然不同,是想:原来因为这个?他见了这簪子,见了其他,终于愿意留下? 陆明煜并不会因此欢喜。相反,他只觉得可笑。 如此摇摆不定,一条街就能让他改变心意!这么一来,燕家再出什么状况,他岂不是又要轻易回过头去? 他面色再要沉下。偏偏这时候,燕云戈开口了。 再确认陆明煜安然无恙之后,原有的酸涩妒忌再度涌上心头。不是此前那样妒之如狂,却也当真心痛似绞。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剐过一刀,道:为什么? 陆明煜皱眉,不耐:什么什么? 燕云戈听着他的语气,更加卑微苦涩。 他嗓音都发颤,说:这该是给我的。 陆明煜冷笑,说:什么该不该。朕的东西,给谁不是朕说了算?比如现在,他就觉得不该。 燕云戈动弹不得。 他失魂落魄,想,陆明煜是对的。 他让人打制的簪子,他当然可以决定给谁。而燕云戈自己都觉得自己疯狂,竟然会那样嫉恨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人。 可他终究忍不住道:他若知道你把与我有关的东西给他,难道就要欢喜吗? 陆明煜听着,神色变化。 从不耐,变成费解,再到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天子问,他是谁? 燕云戈看他,说:你口口声声说,只喜爱他,想要在一起的人从来唯有他可你给他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他心里终于浮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对啊!为何要妒忌云郎?分明是云郎要妒忌他! 那些和陆明煜的过往,都是他与对方共度!云郎或许拥有未来,可他永远不会有和陆明煜的过去。 陆明煜听他讲话。 到此刻,他终于隐约弄懂。燕云戈说的他,约莫是云归。 可这反倒更让陆明煜不明所以,甚至疑心燕云戈是否中毒两次,有什么自己此前从未察觉的后遗症,比如脑子出了问题。 他说:什么他啊我啊,燕云戈,你果真是疯了? 就算他当初对云归那么说了,可那也是为了不让云归察觉他正是燕云戈。 现在燕云戈记起一切,怎么还把自己和云归当成两个人? 陆明煜心情一点点复杂,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今天下午的感伤毫无必要。 他想:真是被毒出问题的话,前面那些话,朕仿佛不能与他计较。 毕竟燕云戈第一次中的毒,是陆明煜亲手所下。第二次,则是为他挡刀而受。 第79章 替身 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想明此节, 再看燕云戈时,陆明煜的态度谨慎很多。 燕云戈心中仍在泛酸,就听陆明煜开口, 语气是难得的柔和,一如面对云郎的时候。 天子说:你不就是云归吗? 燕云戈愣住。 陆明煜进一步说明:你当日去到赵岳麾下,起了这么个名字,不就在说你要归去塞北,再擒异族? 燕云戈下意识想:是也不是。 他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 的确因为要去北疆。但云之一字,是因想到天子口中缠绵的云郎。归字,则是说他要重回战场, 为陆明煜镇守边疆。 要擒外族是真,为天下计是真,可其中对陆明煜的牵挂思念同样是真。 他甚至抱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妄想。这么多年,陆明煜始终没有选秀, 是否说明他同样怀念自己?可燕云戈又知道,天子即便怀念,对象也只会是云郎, 而非自己。再说, 假若天子真的只是喜爱郎君, 那宫中再有其他男侍,消息也不会传到遥远的南疆。 他沉默, 陆明煜看他仍是听得进话的样子,略松一口气,低声给李如意说:快去找院判。 李如意转头吩咐小太监,陆明煜又说:你还记得这簪子的来历? 燕云戈眼神闪动一下,低声说:自然记得。 陆明煜微笑一下, 说:我原先还想,毕竟是赔礼。你若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就少了些意味。 燕云戈听着,心头一阵酸麻。初次之外,又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喜意。 他想要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反复去想:也就是说,这是给我的? 再看玉簪,原本的妒意逐渐淡去,化作百分、千分的爱怜郑重。 他嗓因微哑,说:陛下赐的东西,我自会珍惜。 陆明煜看他,心想,可云归不会这样叫我。 原先还有其他话要说,但想想燕云戈的状况,他叹口气,到底道:先回福宁殿吧。 燕云戈一怔,又有一阵狂喜。 他不太确定地看向陆明煜,心想:这是不打算让我死?竟然还要我随他回福宁殿。 他心脏狂跳。就连十二岁时第一次与突厥骑兵相对,燕云戈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紧张。 他喉结滚动一下,跟在陆明煜身后,走上归程。 一路上,燕云戈心神恍惚,陆明煜则始终在观察他。 他见燕云戈先是时不时看簪子一眼,随即露出一张笑脸。再像是记起什么,笑脸被压下,露出凝重姿态。 陆明煜更愁了。眼看归程还远,院判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来,他试探着先问一句:你是全记起来了? 燕云戈回神,比他更加谨慎,回答:是。 他不想、不敢打破自己与陆明煜还能好好说话的这段光景,于是一个字不多说。这样或许显得不够聪明,却至少不会出错。 陆明煜还想再确认一下,说:今日,那条街上 燕云戈说:那家肉饼,比宫外少了几分滋味,但吃过之后不会口干。 陆明煜抿一抿唇,说:是吗? 燕云戈又说:卖文房四宝的那家店,其中镇店之宝,当年看来惊艳,如今却是平平。 陆明煜轻轻笑了声,说:眼光高了? 燕云戈心跳不已,低声说: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见过的好东西也更多,自然知道什么是珍珠,什么是鱼目。 陆明煜瞥他一眼,问:还有呢? 燕云戈便继续往下说。 陆明煜听在耳中,遗憾:自己布置那样久的东西,却只让这家伙一个人享受不能生气,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他再提醒自己一遍,心态稍松,时不时应燕云戈一句。 这样的态度,绝对不及面对云郎时亲近,却已经让燕云戈精神振奋。 他的话越来越多,逐渐忘记自己一开始那个谨慎的打算。 能继续与陆明煜讲话,听着对方的话音,偶尔的笑声,对燕云戈来说,是做梦一样的奢求。 可现在,这样的好事重新摆在他面前。 他俨然不知今夕何夕,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条路要再长一点,自己走得再久一点。 他珍重地、爱惜地看着陆明煜,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竟是越来越近。 燕云戈不曾察觉,陆明煜倒是发现了,不过,他没有阻止。 相反,陆明煜这会儿有点发愁。 他从燕云戈的话音里意识到另一件事。 对方竟然把所有和云郎有关的东西忽略过去了。 关扑得胜就能免费的汤面,两人一同射中靶心就能赢回的良弓,还有虽然没打算放,但也摆在街上用做装点的放花木偶。 陆明煜忧心忡忡:说到底,还是在把他和云郎当成两个人。 恋耽美 ——(56) 这可不好。他想叹气,偏偏对上燕云戈小心翼翼、带着明白期待的面孔,又还是撑出笑脸。 天子第三次提醒自己: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双方心思迥异,却还是平和地回到福宁殿里。 新院判很快赶来。期间,陆明煜把燕云戈支走,要他先去沐浴。燕云戈听着,忐忑地看他一眼,跟着李如意离开了。没了顾忌,陆明煜直接对新院判说:云将军就是燕云戈。 新院判双目瞪圆,震惊无比。 天子冷静,说:他从前是罪臣之身,不好北上。后来中毒、失忆,只当自己是此前伪作出的身份。到现在,他记忆回复,却时而知道自己正是云归,时而把自己和云归当做不同的两人。依院判看,此事该如何处置?一顿,又记起那本《异人录》中也有记载过所谓一体双魂,愈发肯定自己的说法。 院判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等事。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反应过来,迟疑:微臣不才。 陆明煜看他。 院判知道,皇帝还是要自己拿出方案。 他冥思苦想,先说:总要先拔出余毒。再有,将军既有知晓自己是云归将军的时候,事情便还好说。只要在这基础上,将将军的认知扩大。 他绞尽脑汁,竟然真的理顺了思路。 陆明煜问:比如? 院判便举例一二三。陛下与云归是如何相处,就和今日的燕将军是如何相处。燕将军对此逐渐熟悉之后,不就慢慢接受自己云归身份了? 陆明煜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等到燕云戈沐浴之后回到殿中,对上的,就是一副寻常光景。 天子已经脱下外袍,只着亵衣,靠在床头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看来一眼,将书阖上,微笑道:还不快来? 燕云戈迟疑。 半日之间,要把他的认知从陛下再不愿见我,要我以死谢罪,转到清光爱我如初,一切与从前并无不同,还是有些艰难。 所以,这会儿燕云戈想到的,是另一种可能。 陆明煜说了,他就是云归。 这话不算错。毕竟云归有着和他一样的模样、身材。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与云归相似的人了。 燕云戈心中发苦:晚间那会儿,他待我的诸多好,是否都是为了找回云郎?说是给我的东西,也不见得真的要给我。毕竟,那么长一条街,要布置出来,总要花不少时候。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我会记起过往。 所以,陆明煜也许是有另一重考虑。 他要他放弃燕云戈这个身份,继续以云归的名义活下去。 想到这点,燕云戈一阵心凉。 但陆明煜又道:怎么了?还在那儿站着。 燕云戈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出。等到靠近天子,看着心爱之人微笑的目光,他心跳愈来愈快。来到床前的最后几步,更似踩在云上。 他心神恍惚,想:我愿意的。 不过是和他昨夜的表现一样。装成云郎的样子,讨陆明煜喜爱,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此后岁月。 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他脚下发软。终于临近了,他嘴唇动了动,一句清光已经来到唇边。可这时候,又迟疑:可我毕竟 不是云郎。 不。他心中发狠,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他微笑一下,到底叫出口:清光。 陆明煜听着,看着,一顿,试探着叫:云郎? 燕云戈心下一片惨然,心想:我此前那些忧虑果真不错。 他轻轻应一声,喉中发苦。但又一再提醒自己,当下情况,已经是再不敢奢求更多的好结果。自己毕竟不是云归,倘若连哄陆明煜高兴的能力都没有,有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对方身侧? 陆明煜则抽一口气,十分发愁。 洗了个澡的工夫,怎么又不把自己当燕云戈了?刚刚重新把《异人录》找出来翻过一遍,里面也没记载什么好法子。 看来只能像院判说的那样,让人一点点想起过往。 想到这点,天子抬手,将情郎拉入床榻。 燕云戈心中再苦,此时也还强撑着露出笑脸侍寝。 第80章 酒中真言 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朝中人自是不知晓宫里的风波。他们只觉得这段时候, 云将军的气质仿佛有了微妙变化。 分明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战功。往长远看,前途不可限量。放在任何人身上, 这都是一手好牌,拿到之后梦里都能笑醒。可再看云将军,怎么觉得他并不欢喜,反倒满满是愁呢? 唉! 上官杰正想着,就听云将军又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若非他恰好离得近, 恐怕还难以察觉。 他想一想,到底不打算多事去问一句云将军为何发愁。可上官杰要走,燕云戈却已经看到他, 与他招呼:上官大人。 上官杰只好停下脚步,云将军。 两人二度成为同僚。燕云戈对上官杰印象很好,当年就是因为他顶住压力、提醒陆明煜安王确有问题,这才保住陆明煜安稳。虽然后面到底让二皇子一脉横插一脚, 但不可否认上官杰在其中的贡献。 因这些往事,面对上官杰时,燕云戈压下心头愁绪, 笑着谈起长安城中一些事。 聊了片刻, 上官杰渐有放松。 他的视线落在燕云戈面上, 到底忍不住想:真像啊! 思绪转到这里,神色也带出一些。 燕云戈看他感怀, 趁势问:上官大人这是想到何事了? 上官杰歉然,说:我若说了,云将军可莫要恼我。 燕云戈此时还不觉危机,笑道:但说无妨。 上官杰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不瞒云将军,当年, 我也曾与那罪臣燕云戈有所接触,甚至审过他数日。如今看云将军,便总不觉感慨。 燕云戈: 他笑容微微僵住。 上官杰见他这样,倒是理解。 任谁听说自己长得和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长得像,都不会高兴。 他暗恼于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再度歉然开口,说:是我不是。与云将军说这些,平白坏将军心情。 燕云戈回神,嗓音发涩,说:无妨。听你们说得多了,我也在想,我到底与那燕云戈有多相像。 如何能不像?他正是燕云戈。却要在爱人面前,同僚面前,天下面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哪怕下过决心,可人心总是肉长的。一天十二时辰,六个时辰快活,四个时辰歇息。余下两个时辰,就要多想许多。 不过,燕云戈能放任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忧态,在陆明煜面前,却绝不会有一丝半点不愿。 他尽心尽力,做好天子的云郎。偶尔陆明煜试探他,管他叫燕云戈,他听在耳中,起先还不自觉地回应。到后面,见陆明煜喊完之后,面上未见欢喜。燕云戈便一凛,意识到自己做错。 到后面,天子再这样喊他,燕云戈也只做不知,甚至摆出疑问态度,问:清光,那罪臣不是身在岭南吗?一顿,到底冒出一抹醋意,却不敢针对云归,只能针对自己,你分明说过,只喜爱我。 陆明煜: 他说不出话。落在燕云戈眼里,却让他有了一抹异样喜意。 燕云戈忍不住多问一句:清光,莫非你仍惦念他? 他面上镇定,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陆明煜垂眼,恰好能看到情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他面无表情,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好好一个人,竟然平白把自己当成两个,还在吃自己的醋。 清光,燕云戈再凑来,仗着天子的宠爱,颇恃宠而骄,说,你是惦念他,还是惦念我? 旁人见到这一幕,恐怕也想不到,说出口中话时,燕云戈是怎样心如刀绞。 他期待一个答案,又恐惧一个答案。 想听到陆明煜说他对自己总有一二牵挂。可内心深处,燕云戈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伤神,想:他听我这么问,许是还要生气,觉得我太不知趣。 想到一半儿,下颚被天子捉住。 燕云戈被迫抬头。他对上陆明煜的视线,天子目光之中情绪太多,让他无法分辨。似乎有无奈、气闷,到最后,却化作一个落在他唇上的吻。 燕云戈瞳仁颤动,难以相信这样的发展。 而在他出神时,天子的嗓音落入耳中。清越动人,若玉石相击,说:莫要这样问。 燕云戈眼睛慢慢睁大,正要狂喜。 陆明煜不愿回答云郎,说他心中只有他,绝无一丝燕云戈的影子。这是否说明,在天子心中,自己仍然占有微末地位? 可他尚未喜完,就听到下一句话。 天子低笑一声,说:你不是最该明白吗?如何还要问我。 燕云戈面色一凝。 他心情骤冷:对,我知道,我为什么、凭什么有资格去问。 他失魂落魄,浑不知晓,陆明煜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愁到十分。 莫说新院判了,已经回家养老的张院判都被再抓进宫,一起讨论将军病情。 新院判惭愧于自己的无能,张院判则在弄懂现状后瞠目结舌。再看天子,眼神里也带上几分不可思议。 天子轻轻眯了眯眼睛。 张院判立时收敛心神。 他再查阅古籍,慢慢的,提出一种可能性。 陆明煜颇狐疑:催眠? 张院判解释:不过是在将军神智至昏时,给他烙下云归与燕云戈本是一人的想法。 天子听着,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在仔细思索张院判的话。说到底,找不出什么依据。但当下情况,看着燕云戈一天天的自己与自己吃醋,陆明煜最终决定,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天夜里,天子摆来一桌酒。 他要与情郎共赏月色,燕云戈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陆明煜摆足了架势。两人非在福宁殿,而是在池边亭上。皎皎月色,若满池银霜。陆明煜甚至诗兴大发,让李如意取来笔墨,挥毫成篇。 待放下笔,天子笑吟吟端起酒杯。这种时候,燕云戈如何能想到,除去最初两杯外,天子后面喝的都是白水。 两人一杯杯地喝了半晚,燕云戈最终还是醉了。 他最先还知道克制。一直到回福宁殿,都沉默,无更多话。 可等到了榻上,陆明煜原先都觉得以燕云戈的状态,自己恐怕不能成事。这会儿,燕云戈却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 起因是天子叫了一声云郎。 燕云戈抬眼看他。灯会辉辉,将军面色惨然,说:我不是他。 陆明煜一愣。 这是一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略有不解,但既有了突破,天子还是耐着性子,再问:那你是谁? 燕云戈自然说:我是燕云戈。 陆明煜自觉想明白了。眼下的不同,恐怕是因为燕云戈此刻自我认同的身份不同。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云戈紧接着问:你是不是只愿要他,不愿要我? 陆明煜莫名其妙,说:分明是你胡乱吃醋。还把自己一分为二。 可他这样讲,燕云戈是听不懂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之前压抑太久,今日总算有酒,可以宣泄几分。 他愁肠百结,说:难怪如此。我从前待你那样不好,从未让你欢喜。你只要他,不要我,我都懂得。 陆明煜慢慢怔忡。 燕云戈又道:可我从前不记得这些时还好说,如今记得,却要眼看你与旁人日日欢好。 陆明煜眼皮开始跳,说:哪有旁人!不都是燕云戈自己吗? 燕云戈还是未听进他的话,继续自伤,说:便是明知你厌我恶我,我却还要难过。 陆明煜: 他面色一点点收敛,低声说:我是生过你的气,可如今,你几次救我,我如何还能不知你心意? 燕云戈听着,笑了:哈、哈哈! 陆明煜看他。他起先疑心,难道燕云戈其实可以听懂。可很快,燕云戈又道:罢了!总归如今与你在一处的是我。他若知道,怕是也要妒恨于我。当云郎便当云郎,天长日久,陛下总也能是我的清光。 陆明煜瞳仁骤缩。 他蓦地抓住燕云戈衣领,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燕云戈神魂颠倒,低低唔一声,拦住天子的腰,含混地说:好香。 说过便要吻来。但天子制止他的动作,在燕云戈略带委屈的神色里问:什么叫当云郎? 不是你分不清自己是谁,时而觉得自己是云归,时而觉得自己是燕云戈吗? 亲不到人,燕云戈只好再把天子往怀中搂去。两人身体紧紧相挨,一抹温湿潮热划过天子掌心。 陆明煜呀过一声,抽走堵在燕云戈唇上的手。 他心脏狂跳。此刻,又听燕云戈开口,说:清光想要我是云郎,那我便是云郎。清光,我做得好不好? 陆明煜思绪渐通。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 天子简直要被气笑。 他侧头,避过燕云戈落来的亲吻,再抓住人的领子,问:也就是说,你知道自己是谁? 恋耽美 ——(57) 燕云戈眨眼,说:我是云归。 陆明煜:你是假扮成云归的燕云戈! 燕云戈说:清光,你莫要总想着云归,也想想我。 陆明煜深呼吸。他正要说,你有什么好想。这时,又听燕云戈道:不用许多,一点即可。给我些念想,让我也知道,你心中总有过我。 至于往后,燕云戈是一点都不指望。 陆明煜没有回应。燕云戈怔忡片刻,又开口。 还是那句话:我待你那样不好,你定然不会惦记我。我知晓,我知晓的。 只是再怎么知晓,事到临头,还是要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第81章 开诚布公 多了许多勇气,问:你真能 燕云戈是真切难过。这样的难过平日压在心中, 只会在陆明煜见不到的地方显露。现在,却因酒意,把一切都呈现在陆明煜眼前。 陆明煜听着他一声一声呢喃, 从最先的怒极反笑,到无奈,又到怔然。 他手指轻轻抚上燕云戈眉尖。这一点亲近,好像就让燕云戈欢喜至极,又开始一遍一遍地叫清光。到后面, 似乎又觉得这是属于云归的称呼,于是再带着委屈小心神色,低低地、快速地叫了一声明煜。 喊过之后, 面上迅速呈现出窃喜。 陆明煜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这些日子,燕云戈究竟是抱着怎样心情, 一边觉得天子厌恶于他,喜爱另一个与他面孔相仿的人,将他看做替身, 一边又还是决定留下。 他问:云郎云戈, 你如此欢喜朕? 一个朕字, 好像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但对燕云戈而言,这才是和自己相处时陆明煜会用的自称。 他面上喜意更浓, 说:自然。 陆明煜问:为何? 燕云戈嘴巴张了张。有一刻,陆明煜以为他已经因醉酒而睡去。可到后面,他被燕云戈搂在怀中,听男人开口。 他再提起那幢旧事。先帝二皇子的舅父在平康作恶一案,当初是被交到陆明煜手中。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永耀帝在制衡朝堂上的三个儿子, 就连燕云戈也觉得陆明煜是要以此除去心头一患。是以,在发觉案件结束,可陆明煜依然挂念被其他人所害的花娘、小倌时,燕云戈心头震动。 牡丹园初见,他因陆明煜的样貌而惊艳。这的确算是动心,燕云戈也真的魂牵梦绕数年。可后来察觉陆明煜身份,他记挂自己与三皇子是表亲,日日暗暗自醒,不能待陆明煜真正上心。直到那一晚后,燕云戈再也遏制不住心中天平的倾斜。 他告诉陆明煜,自己无数次想过,如若不是身份,他们大约早就成为知己。 这些话,早在多年前,陆明煜就听燕云戈说过一次。如今再听,心情又有不同。 而在这一切旧话之外,燕云戈又提起:那年上元,我与郑易、郭信一同上街关扑。当时抬头,我仿佛在人群中见到你。 陆明煜微怔。 你并未看我一眼,匆匆离去。我心中便想,是了,建王与燕家,原先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我总为你苦闷,可你若非到了要用燕家的时候,连与我招呼都不愿意。 他的呼吸落在陆明煜耳廓。陆明煜心情难以言说,哪怕知道燕云戈这会儿完全听不进去,还是忍不住道:我哪里不愿与你招呼!分明是你,与那两人在一起时,总比与我在一起时欢喜! 燕云戈未言。 陆明煜慢慢吐出一口气,心想:罢了,今日便先睡。等明日起身,一定要、一定要 有倦意涌上心头。他的确要睡了,可这时候,燕云戈竟再道:后来知道,原来你那时也曾朝我看去。往后更是记挂,还说那会儿与我一起。陛下,你我之间,还有多少这样的阴差阳错,让我们总是不能知晓彼此心意?到如今,总归是再无法挽回了。 他显然怅然,话音中是难以遮掩的伤神。陆明煜听在耳中,眼眶酸涩。半晌,才唉过一声。 他没有应燕云戈的话,而是自言自语:张院判果真出了个好主意。 待到第二天天亮,因醉酒、晚睡,燕云戈睁眼的时候比平日晚上许多。 他模糊记得,自己昨晚似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让燕云戈颇有愁绪,继续提心,觉得不知天子是否还能继续忍受自己。 想了许久,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他干脆将其抛下,总归只要陆明煜还愿意见他,他就留在宫中。 燕云戈心头豁然许多。洗漱过后,他在院中练剑。 陆明煜下朝回到福宁殿,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多年习武,燕云戈身法潇洒漂亮自不必说。剑身破空的响动不断传出,若万钧雷霆。 看到妙处,天子不禁叫好。动静让燕云戈听到,他收剑,动作依然行云流水。 陆明煜含笑往前,自李如意手中拿过锦帕,亲自为情郎擦去额上一层薄汗。 燕云戈动也不动。可这样情形中,他面上的汗水竟像越来越多。嘴巴轻轻抿起,面颊都有紧绷,看得陆明煜哭笑不得,说:你紧张个什么? 燕云戈嘴巴微动,却不知从何处说。 算啦。陆明煜把帕子放下。原先是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再说。可他这一个动作,不知又让燕云戈想到何处。 眼看情郎的面色骤然黯淡,陆明煜心头抽了下,干脆直接开口:你怎么会觉得,我让你留下,就是要你扮作云归? 燕云戈瞳仁巨震,险些握不稳手上长剑。 陆明煜慢慢讲话,再说:燕云戈、云归你竟然把自己看做两个人。若非昨夜那酒灌你,我还不知道,这段日子,你竟对自己有这么多折磨。 燕云戈头脑中一片嗡声。陆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简单,但他却仿佛不能听懂。 眼看情郎怔怔站着,陆明煜更加无奈,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就是云归,一顿,想到这话仿佛也是情郎误解的源头之一,干脆更直白些,燕云戈,我从未把你和云归当做两个人看! 这话讲出来,仿佛一声惊雷,在燕云戈耳边炸开。 以至于燕云戈最先有的情绪不是欢喜,而是茫然。 他喃喃问:你说什么? 陆明煜随手把帕子塞给旁边的李如意。他觉得外间太热,干脆一把拉住燕云戈,往福宁殿中走去。 燕云戈任他动作。 走了两步,陆明煜又吩咐:把他手上的剑拿走。 宫人往前,燕云戈乖乖松开手。 陆明煜满意了。他一路来到室内,路上,还说:之前说什么只想要云归,不想要你,那不是不想让你想起来吗?哎呀,这么说,你又要多想。 他脚步停下。 日光已经被两人抛在身后。有宫人上前,端来早已备好的冰碗。其中有诸多时令水果,浇上一层蜜浆,是陆明煜颇喜欢的消暑之物。 陆明煜尝过一口,觉得不错,又给情郎喂了一口。 燕云戈脑子里仍是天子方才的话。嘴巴里多了一块冰凉的桃肉,才发觉两人已经坐在屋内。 他抬眼,恰好对上天子笑吟吟的神色。 燕云戈喉结滚动,咽下桃肉,轻声叫:陛下 陆明煜纠正:清光。 燕云戈瞳仁一颤,天子又说:你一有记忆,就要回岭南,寻燕家。这副样子,我如何能愿意你想起一切?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原来比起回岭南,你更愿意在我身侧。喏,再吃一口。 燕云戈被动地张嘴。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古有弥子瑕与卫君分桃。虽说最后弥子瑕色衰爱弛,可至少在分桃的时候,卫君待他的确爱重。那么如今,天子与自己共食一碗冰,是否说明 你当我是闲来无事,才要留你?陆明煜问他,把好好一个人,分成两个看,还令你扮作云归?朕还没有那么荒唐。 至此,燕云戈终于理清思绪。 他心神依然震动,想要开口,又不敢多说。直到对上天子柔和的目光,燕云戈终于道:陛下清光。 陆明煜唇角弯起。 燕云戈多了许多勇气,问:你真能原谅我? 陆明煜说:你两度为我涉险,近乎丢掉性命。到现在,还有一身伤痕。燕云戈,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燕云戈眼皮颤动,无边欢喜从心中涌出,却还是说:这不过是为人臣子,该做之事。 陆明煜撑着下巴看他。唯独在情郎面前,他不是那个威严愈隆的天子,更像寻常人家的郎君。 他问燕云戈:可你这样做,只是为了与朕尽忠吗? 燕云戈瞳仁一颤,脱口而出:不! 陆明煜问:那是因为什么? 燕云戈看他,眼神之中,爱恋,痴迷,种种情愫交织,清晰无比。 他说:自然因为我思慕陛下。 陆明煜喃喃说:这话倒有几分熟悉。 他一说,燕云戈也记起过往。他同样记起的,还有曾经从陆明煜眼梢划过的水光。 燕云戈心头一颤,忍不住道:我从前 的确不好。陆明煜说,但也不光是不好。 燕云戈看他。陆明煜低笑一声,将冰碗放下。 他问燕云戈:要再去那条街上走一遭吗? 除去那些不好,他们之间,其实也有过很多好。 这些好,被压在的两人互相不明心意时的沉闷苦涩之中,藏在燕家与天子之间复杂关系之内,太容易被忽略。情绪上头时,更是半点都不能记得。 可当心平气静,再往前翻寻,又总能窥见一二。 似夜幕之上的星子,灿灿繁繁,熠熠而出。 在天子柔和的目光之中,燕云戈心头一片软意,应下:好。 第82章 正文完 你听,又有喜鹊在叫了。 时隔多日, 杂耍艺人们重新被请进宫中,早前被挑出来扮演商贩的宫人们也换上民间衣服。 天子与将军漫步于长街之上。 陆明煜尝过街道开头的肉饼,另有后面的汤面、冰酪。燕云戈依然是关扑好手, 他朝圆盘投针时,天子就在旁边笑吟吟看着。燕云戈被看得心头激荡,恨不能多几个可以让自己一展身手的铺子。可惜再往前走,杂耍艺人变多,商铺却是没几间了。 这也是陆明煜刻意安排的。前面吃多了, 后面就闲闲地逛逛,权当消食。 原本是体贴的打算,这会儿, 偏偏让燕云戈失望。 看着身侧艺人,他琢磨起自己亲身上阵,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可能性。要能博天子一笑,以身相戏也值得了。 就在这会儿, 忽听天子轻轻叹一声,说:将人传进宫时,我也让人问过他们一年到头能有几多收成。 燕云戈一怔。 原先的心思浅了下去, 他神色微肃, 说:他们身在天子脚下。虽是无田能耕, 但卖艺所得,想来也能顾及一家生活。 陆明煜微笑一下:正是如此。只是放眼整个大周, 处处皆有卖艺之人,却并非处处都有长安城中那样阔绰的过客。 别的不说。光是他两次让人进宫,就能让这些杂耍艺人各个都得数十两银子。而看杂耍者们到宫中虽然略带紧张,但仍能自如施展的样子,就能知道, 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并不少。 可在长安城外呢?总有人因灾,因荒,甚至因为家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失去田地,往后流离失所,勉强谋生,说不准就活不过当年寒冬。 陆明煜又问:这些年,你在岭南,有何见闻? 好好的情人相会,直接转入谈论政事。不过,这样的变化,反倒让燕云戈心安。 陆明煜问的,是只有燕云戈知道的事不不,莫要再这样想。天子说过,他从未将燕云戈与云归看做两人。 惯性思路转换过来还要耗费一点时间。不过这会儿,燕云戈已经理顺思路,将自己过去数年在岭南所见娓娓道来。 最大的问题,还是当地毒瘴,每年死在上面的人不计其数。另有蛇虫鼠蚁,数量繁多,与北方截然不同。 但除去这些之外,岭南未必没有优势。 那边气候与长安不同。燕云戈道,又热又潮。人住着不舒服,庄稼却长得极好。我算过时日,若是凑得紧些,一年足足能有三熟。 陆明煜轻轻咦一声,意外:竟有此事。 燕云戈道:我从前在北疆,见惯耕作之苦。初到那边,见了当地农人对田事不上心的样子,还和人起过争执。 说着,见天子抿唇笑了笑,看着自己。 陆明煜什么都没说,燕云戈却从天子眼神中看出:果真是你,能做出这等事。 他微赧,却还是笑一笑,说:后来再看田中长势,原是我不及当地人了解水土。但我总还要想,这样的地方,却因顾忌毒瘴,无更多良田辟出,着实可惜。 陆明煜迅速举一反三:蛇虫鼠蚁皆藏于荒地。若能开荒垦田,此类威胁也能少过很多! 燕云戈道:是。不过说来,当地人口不兴 早在前朝,岭南就是用以流放罪人的地方。去的人多了,才慢慢有了成规模的城镇。落到这种境地,大多是日日伤悲,能有几人像燕云戈一样看到其间优势? 这道理,陆明煜也能想明。原先的振奋心情稍稍冷却,但要他放过这么一个粮仓,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沉吟,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迁人过去。但具体操作,总要拿出章程。再有,虽然他相信燕云戈,但牵扯到粮食问题,必须更慎重地对待。比如,先派一批长于农术的人前往,对当地粮食生长状况做个详细评估。 恋耽美 ——(58) 燕云戈十分理解,说:正该如此。 陆明煜笑笑,到底高兴。 他说:云郎,倘若此事能成,当真了却我心头一桩大事。 哪个当皇帝的不希望百姓饱足安康?可惜在决定一年收成的因素里,人力占比实在太少。再被静心伺候的庄稼,撞上一场雹子,还是全要烂在地里。假若大周境内真的存在能够一年三熟的地方,那无论耗费多少心力,陆明煜都一定要将其拿下。 他说得果决坚定。燕云戈听在耳中,心头先因云郎二字一颤,随即跟着微笑。 他以为陆明煜沉浸在对派谁去岭南的构想中。没想到,自己面上透出的一点异常,竟也被天子察觉。 陆明煜简直拿燕云戈没办法。要说起来,云不也是他名字里的字?怎么就介怀成这样? 在考虑民生大计的同事,天子抽出一点工夫,来安慰情郎: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这么叫。但你要知道,我叫的,从来都是你,再没什么其他人。 燕云戈听着,心中微动。 陆明煜:云戈?燕郎?大抵是之前没这么叫过,这会儿出口的哪一个称呼对陆明煜都颇陌生。 燕云戈说:不必了。 陆明煜挑眉看他。意外地,他从燕云戈面上看到释然,欢喜。 云郎就很好。他说,只要你是在叫我,那什么都很好。 陆明煜低笑了声,说:哄朕开心。 燕云戈说:是实话。 陆明煜轻飘飘看他一眼。燕云戈心尖一跳,在意识之前,口中已然唤道:清光 我信了。陆明煜笑道。就在这时,两人听得咻的一声。 陆明煜讶然抬头,见到一抹璀璨自空中绽放。 呀,竟然又到了这个时候。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提前接到传令的宫人们再放起烟花。 无边烟花之下,天子与他的情郎并肩而立。 这一次,他们一起看过一场盛大风景。 建文六年,六月,一批农官离开长安。 虽然早前那会儿,天子曾用你若再走来威胁将军。但这次,燕云戈还是跟着农官们一同南下了。 这是奉天子诏。一来,他对岭南状况的确相对熟悉。二来,根据当地报上来的奏折,燕正源的身子是真的很不好。 虽然此前数年,燕正源已经近乎公开地不认燕云戈这个儿子。但到了最后一程,为人子,燕云戈仍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好在陆明煜是真的大度。天子原话是:他毕竟为国征战半生。往后郑易、郭信做的那些事儿,想来也非他所愿,对否? 燕云戈哑然。他难以回答,毕竟自家的事情,自己最清楚。 看他这样,陆明煜反倒笑笑。他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燕云戈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在时隔一年,再度踏上岭南地界的现在,再想到天子那日的神色,他仍有十分心动。 辅助当地官员安排好农官们后,燕云戈回到家中。 曾经的抚远大将军如今躺在床上,将行就木,与任何一个老人并无不同。 听到门边传来的声音,燕正源甚至不曾转头。还是等燕云戈到了床边,他才察觉:啊,是云戈咳、咳咳! 燕云戈心情复杂。他扶着父亲坐起,给他端过一碗水。只是那声父亲,到底不曾叫出口。 父子相对,燕正源的眼睛如今已经很不好。再看儿子时,视线都有模糊。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却问:郑恭那老东西,到最后也没告诉我。那携契丹贼人到我北疆城中作乱之人正是郑易,对否? 燕云戈心头一跳,抬头。 他对上父亲虽然浑浊,却依然透出狠色的目光,心头微颤,到底答:对。 早知如此,燕正源道,当初就该直接把那孽畜掐死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燕正源再度虚弱。 他没再提起郑易,而是问燕云戈:后面收服城池、将契丹贼人追杀殆尽的云归将军,便是你? 燕云戈更是五味杂陈,回答:是。 这个字后,他从父亲口中听到三个好字。 病了太久,直到今日,燕正源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喜色。 他气若游丝,却还是坚持说:我燕氏以军功起家,虽然沦落至此,却也终于不算堕了祖宗名声 燕正源的嗓音渐轻。 他此前躺在床上,日日等待,坚守日久,仿佛便是为了等到燕云戈,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燕云戈才意识到,床上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头仿若有一个巨大空洞,其中风声烈烈,却始终落不下泪来。 办完燕正源的葬礼,燕正源踏上返回长安的路途。 时隔数月,长安城的热闹依然不减。 他先回了自己的将军府一趟。打理好自己之后,再往皇宫去。 陆明煜早前已经收到消息,知道燕云戈会在这两日抵达。后面在福宁殿前殿与阁臣议事,李如意从外间进来,附在他耳边,说的果然是燕云戈归来的消息。 陆明煜没有暂停眼下话题,却也低声问了句:将军状态如何? 李如意斟酌,说:仿佛是有清减。 陆明煜不意外。哪怕燕云戈父子闹到那般地步,时人毕竟多重孝字。如果燕云戈在燕正源死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天子来说才是怪事。 他吩咐:让他先歇息着。回过头,继续议政。 燕云戈这一歇息,就到了傍晚。 回到熟悉的环境,他十足安心。睁开眼,才意识到外间依然黄昏,而屋中又多了旁人。 天子靠在窗边案侧,手上捧着一卷书看。 他穿着一件很宽松的袍子,头发也并未冠着,而是松松散开。 燕云戈的视线落在天子眉眼间,只觉得一路以来,自己心头的躁动不安缓缓消失。 他下地,走到陆明煜身边,半跪下来看他。 陆明煜低笑一声,放下书本,手碰上燕云戈的面颊。 燕云戈没说话。他往天子身上靠去,是全然寻求安慰的姿态。 陆明煜略感意外,却还是温和地接纳了他。 他抽出燕云戈冠发的簪子,手指轻轻按过情郎的发。 自始至终,两人都未有一言,但宁静、祥和的气氛在殿中扩散。 最终打破这份平静的,还是燕云戈。 他靠在天子腰间,忽而觉得面颊被什么触碰。 燕云戈一怔,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开。他略带困惑,去看天子腰腹。再抬头,对上陆明煜的视线。 陆明煜微微笑一下,手落在自己小腹上,还是没说什么。但这样的动作,已经给燕云戈清晰暗示。 他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呼吸都有加重。心跳越来越剧烈,近乎要从喉中跃出。 他抬手,不安地、不确信地落在天子手背上。陆明煜面上的笑意扩大一些,反手将他手腕捉住,让情郎的掌心贴上自己小腹。 他说:你离开长安不久,杨院判就诊出来了。他当时还不敢和我说,还是我有感觉,直接问他,他才点头。 燕云戈喉结滚动。 天子轻轻笑一声,说:你是不知道,那会儿他吓成什么样子呀,云郎。 他话音停住。 再过片刻,陆明煜抬手,抚过燕云戈眼梢。 他问:你这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燕云戈答:自是欢喜! 他仿佛又看到绚丽烟火,看到自己与陆明煜的曾经过往,无数错过。 到今日,天子足够宽容,愿意给他一个好结果。 极度欢喜之下,他甚至不曾察觉自己落泪。还是天子拿他没办法,轻轻拉他一把,要他坐在自己身侧。 燕云戈怀着百分珍惜,千分爱意,将陆明煜拥在怀中。 清光,他说,你我,你我 你我,陆明煜说,往后都要好好地过。 一顿。 天子又笑了声,说:你听,又有喜鹊在叫了。 正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