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盯上了我的小马甲[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反派盯上了我的小马甲(穿书)》作者:拂北【完结】 文案: 【沙雕小甜饼||白切黑昭王赵浔vs披兔皮小狐狸明鸢 】 明鸢穿进了一本书中,成了当朝权臣的妹妹,昭王赵浔的准王妃,她在京城可以横着走。但她没敢横着走,因为她哥快要垮台了。将她谢家整垮的,正是她那位被老皇帝乱点了鸳鸯谱的准夫君,昭王赵浔。 赐死那日,赵浔还赏了她谢家一道无限尊荣——他亲手做的菜。难吃得让人泪流满面想要去夺鸩酒喝那种。 明鸢穿书后,正逢昭王府招教厨艺的小师傅,她披着马甲去了。结果教着教着,她发现赵浔这厮有些不对劲,他似乎...惦记上了自己的马甲。更为离谱的是,这厮一面追着她的马甲,一面干脆利落地退掉了御赐的婚约,还扬言要搞垮她全府。 那日风很大,他很嚣张。 于是,不慎掉马后,想起赵浔的种种言论,明鸢瑟瑟发抖,连夜跑路了。 *** 赵浔这一生,雕心鹰爪,铁石心肠。唯独对府中那位小明姑娘,他渴求得小心翼翼。为了与她白首此生,他步步为营,退了御赐的婚约,与手握重权的谢少傅彻底反目。 他以为自己可以抱得美人归时...美人拿着退婚书跑路了,而谢少傅正是美人她阿兄。 赵浔:??!! #每日一个追妻翻车小技巧# 内容标签: 美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鸢,赵浔 ┃ 配角:接档文《今夜也教化了病娇太傅》 ┃ 其它:完结沙雕小甜文《放夫书替你烧了(穿书)》 一句话简介:呜呜呜,赶紧捂好 立意:长风破浪会有时 第1章 槐叶冷淘 这赵浔当真是个人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谢氏有女明鸢,温良敦厚,言容有则,特封其为昭王妃,择良日完婚,钦此。” 明鸢听着府中众人高呼万岁,而后她哥谢少傅面色不甚太好地接过圣旨。待到传旨的小内监走后,谢少傅冷哼一声:“赵浔这混账想进我谢家的门,做我妹婿,也得有命才行。” 谢少傅口中的赵浔,正是当朝昭王,明鸢新晋的准夫君。 她嫂嫂杜芷咳了咳,端了碗茶过去:“夫君,你这话可能不太准确。”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对于杜芷的话颇为赞同。岂止是不准确,其一,赵浔估摸着也不想做她哥的妹婿,此时此刻说不得也正在骂谢氏混账,其二,她哥没能要成赵浔的命,倒是赵浔把谢家一锅端了。 此事说来话长,明鸢之所以如此未卜先知,是因着她瞧见了这本书的结局。这本书的主角是谢少傅和杜芷,但作者是个后妈,致力于BE,于是搞出了赵浔这么一个角色,让他一杯毒酒灭了谢家满门,最终给了这故事一个凄惨的结局。 明鸢在数日前穿到这本书中,需要做的就是躺平,等着 赵浔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批反派,但生了副好皮囊,以至于世人多被其蒙蔽。而且这疯批反派还有个恶劣的癖好,他喜欢做菜,且人菜瘾大。 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一道槐叶冷淘,此面本是道名菜,有碧鲜俱照着,经齿冷于雪之名,而赵浔生生将它做成了催命面,险些将府中的老管家吃得心疾发作。 说至此处,就不得不提一提赵浔是如何将谢家端掉的了。 彼时老皇帝驾崩,太子年幼,他勾结朝中元老担任了摄政王,而谢家作为忠君之臣,自是第一批被处置的。赵浔亲手给他们做了三道菜,着人盯着他们一口口吃完,而后再赐毒酒。 按照书中所写,她吃到一半,泪流满面,起身夺过毒酒,喝了一半,又被人生生按坐下去接着吃。彼时腹痛如绞,也不知是喝下的毒酒起了效力,还是赵浔做的菜起了效力。 明鸢叹口气,成王败寇,以赵浔手段之狠辣,她谢家八成是逃不过的。她惆怅地思忖片刻,转头吩咐画采:“去打听打听,这位昭王是个怎样的人,越详尽越好。” 画采应了一声,沉吟道:“小姐,这要如何打听?” 明鸢摸了摸下巴,高深莫测道:“打听,就要深入市井。” 画采有些茫然地瞧了自家小姐一眼,虚心请教:“这市井是怎么个深入法?” “譬如贴张悬赏告示,凡提供昭王消息者,皆有酬劳。” 画采恍然点头,暗叹自家小姐当真是冰雪聪明。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若是满街的人都来提供消息,她们得送出去多少银子? 她思忖片刻,继续请示:“小姐以为赏银多少为佳?” 明鸢沉吟片刻,伸出一根手指。 画采不甚赞同:“小姐,咱得勤俭持家。” 若是每人给一两,倘或有一百人来,那便是一百两,谢少傅一年的俸银都没有如此之多。她家小姐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明鸢奇道:“总不能让两人分一枚铜子吧,未免显得谢氏忒小气了些。” 画采:“???” 堂堂昭王的消息,便只值这一钱铜子?也不知昭王本人作何感想。 明鸢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坐了片刻,又想起昨日宫宴上皇后的叮嘱。皇后特意使人唤她过来,拉着她的手,眉目柔和,语重心长:“明鸢啊,明日赐婚的圣旨便会下到谢府,你同赵浔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本宫盼着你们能结上一段良缘。” -- 第2页 这不过是些漂亮的场面话,这点明鸢心知肚明。之所以有这道赐婚圣旨,是因着昭王同皇帝之间的特殊关系。 昭王是今上的幼弟,自幼有经韬纬略之才。今上是惜才之人,偏又生性多疑,对这幼弟一面压着,一面用着。谢氏本是忠君之臣,给明鸢和赵浔赐婚,也有令谢家制衡昭王之意。 可惜今上大意了,以赵浔的疯批程度,清正古板的谢少傅只有被制衡的份。 皇后继续谆谆叮嘱:“本宫年纪大了,就喜欢瞧些才子佳人的佳话。不若如此,回头把你同赵浔的事宗宗件件都编撰成册,每次进宫时带给本宫瞧瞧,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皇后娘娘如此说了,她自不能推拒。明鸢颇为头疼地思忖片刻,才子佳人的话本嘛,她看得多了,同赵浔虚与委蛇一番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浔不是喜欢下厨吗,她思忖片刻,同画采道:“去采些嫩槐叶来,咱做个槐叶冷淘。” 赵浔既屡次尝试这道面,想必这菜本身还是和他口味的。既如此,她便给他做道正宗的来瞧瞧,让他也自渐形秽一番。 取嫩槐叶,以井水浸泡洗净,捣碎出汁,和入面团,待揉出韧性,扞平切细,下入滚水。如此做出的面味甘色翠,自有槐叶清香。再拿鲜蘑、卤鸡肉和小米辣熬成汤汁,面过冷水淘洗,浇上汤汁,一道槐叶冷淘便做好了。 冷淘入口清凉,鲜香爽口,用来消暑再合适不过。明鸢沉吟片刻,着人剪了片荷叶来,洗净铺于食盒底部,将冷淘置于其上,别有一番雅趣。 槐叶味甘性平,可平邪气,给赵浔送去正好。 画采眼巴巴地盯着余下的冷淘,一副馋虫被勾起的模样。明鸢含笑取了四只白瓷碗,将余下的冷淘分别盛入碗中,莹白的碗身衬得冷淘愈发纤细青碧。 她将其中两碗装好,着人给兄嫂送去,又递了一碗给画采:“新做成时味道最佳,尝尝看。” 画采接过竹筷,挑起一箸冷淘,笑吟吟道:“那我便不同小姐客套了。” 明鸢揉了揉额角,颇有些头疼:“你说若要同娘娘交差,只送去些槐叶冷淘是不是不太能体现出我的一番深情厚谊?” 画采瞪大眼睛:“这世上还有比吃食更能体现出情谊的吗?” 有,自然有,生活不能仅有眼前的苟且,还得有诗和远方。肚子填饱了,接下来便是风花雪月了。明鸢取了张洒金笺来,提笔在案前思忖片刻,刷刷落笔,潇潇洒洒抄了首诗上去,差人同食盒一并送去昭王府上。 做完这些,她噙笑招呼画采:“走,咱去瞧瞧有没有人去揭榜。” 市集上人山人海,街边聚集了诸多卖吃食的小贩,炉中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烟火气。明鸢走到半途,拉着画采停在了一家卖羊头签的摊铺前。 羊头签,顾名思义,以猪网油裹住羊头肉,放入滚油中炸至金黄,以笊篱捞出,外头酥脆,内里鲜嫩,香气飘散满街。 明鸢她们去的时候,摊主正将一只只裹好的长筒下锅,嗞啦声不绝于耳,片刻后,焦香弥漫开来,她深吸口气,要了一兜羊头签,又去旁边摊铺买了两盏自井水中冰过的卤梅水,去听这等八卦之事,还是得配些吃食方才有趣。 她们赶到时,告示下头挤满了人,一名小厮正坐在案后奋笔疾书,瞧着已经记了颇多的东西。瞧见明鸢她们走来,他躬身行礼:“小姐,先前已有四五十人说过,小的悉数记录下来了。” 明鸢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自怀中摸出赏银给他,拉着小砚坐到案后,将小厮记录的翻看一回,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这赵浔当真是个人才。 前头的尚算正常,什么龙章凤姿、身躯凛凛、颜若渥丹,总之这位昭王的美貌还是得到了众人一致认同的。 到了后头,内容就变得离谱起来。有人道昭王荒唐好色、荒淫无度,于家中豢养了一众小娘子,统一以“小”字打头,诸如小雪小橘小云之流,镇日流连后宅。 明鸢抵着额角思忖片刻,这个…真实性姑且不论,若当真如此,昭王必然是个身体被掏空的模样,这与前头的说法略有些冲突。 还有人道,昭王好杀,家中有个地牢,里头处处沾着血渍,哀嚎声镇日不绝。 明鸢抖了抖,嗯,这个也离谱了些,不过昭王好杀定然是不假的,她谢家满门就是被他亲手赐死的,彼时赵浔还笑了笑,道,谢家兄妹临终时能尝到本王亲手所做的菜,委实是尊荣无限。 尊荣他个鬼,她祝他日日享受这份尊荣。 明鸢顺手从油纸包中拎出片羊头签,泄愤般丢进嘴里,刚要继续翻下去,便听得前头响起道清隽温润的声音:“上头的告示是你贴的?” 明鸢点头,顺着声音望去,只间前头站了位公子,一袭鸦青长袍,手中执着把木扇,扇柄上密密麻麻布满刻痕,瞧着颇有几分奇怪。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点头:“正是。” 公子轻笑一声,扇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堂堂昭王的消息便只值一文钱?” 呦,这是来碰瓷的了,明鸢先前空手道蓝带,自不怕这般找茬之人,她素来秉承这么个传统,先礼后兵,实在不行揍一顿便老实了。 当下还没到动手的时候,她压了压胸中的火气,客气地笑了笑:“兄台有何高见?” -- 第3页 那公子拿扇子在桌面上敲了敲:“怎得也得值纹银十两。” 明鸢冷笑一声:“这钱你出?” 公子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扇柄:“帮你一回也无妨。” 明鸢悟了,这位估计是赵浔的粉丝,脑子有些不好使。她站起身来:“兄台说笑了,若没别的事便让一让,不然双方都不好看。” 公子淡淡移开目光,打开折扇摇了两下,扇面略朝下压了压,登时有名侍卫走上前来,拱手听命。 他不紧不慢:“去府中取银子。” 侍卫拱手应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不多时,果真搬了只结实的木箱来。掀开箱盖,里头摆得整整齐齐的雪花银晃了众人的眼。 明鸢不由咋舌,这位兄台颇有些古代版霸总的气势,也不晓得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公子捡了块银子,在手中掂了掂,瞧着将信将疑的诸人,淡淡开口:“凡夸赞昭王者,每人纹银十两。” 明鸢:“...”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军?就离谱! 不过花的不是她的银子,她倒也没有替别人心疼的毛病。下头众人不再迟疑,一拥而上,夸赞之言不绝于耳,估摸着天下的溢美之词都汇集于此处。 明鸢不由咋舌,那公子分外大方,凡上前者皆可领赏银,众人原本抱着试探的心态,如今瞧着竟是真的,纷纷呼朋引伴,不到小半个时辰,盛放纹银的箱子已然空空如也。 公子噙笑同她一拱手,示意侍卫拾起空箱,潇潇洒洒离开了。 行了约莫半里,侍卫楚三忍不住开口:“殿下,这千两纹银就这般散出去了?” 赵浔挑眉:“格局小了,不过纹银千两,买个贤名,甚好。”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花的并非本王的银子,本王心疼什么?” 第2章 小笼灌汤包子 看上去像一顶生气勃勃的…… 赵浔此行本是便装去停云斋安排些事宜,路上耽搁这一回,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刚走进书房,便瞧见桌案上放着个雕花精致的食盒,他垂眸看了片刻,拧眉唤了楚三进来:“皇宫中送来的?” 楚三摇头:“殿下,是谢家的姑娘送的。” 赵浔挑眉,显然是有些意外。谢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刚将他递得一封折子批得体无完肤,若非那小古板坚守着所谓文人风骨,估摸着就得指着他的头破口大骂了,没想到谢家倒是对这姻缘无甚意见。 他抬手扣了扣桌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也是,谢家是忠君之臣,这宗姻缘本就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如此倒也合理。 但即便如此,谢家也不至殷勤如斯,他这准娘子在接到赐婚的第二日就急惶惶地送吃食,还在街头巷尾打探他的喜好脾性,赵浔沉吟片刻,这姑娘难不成已然心悦于他。 思及此处,他敛眉掀开食盒,语气中带了些明显的嫌弃:“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待看清盒中光景时,他明显怔了怔,目光中露出些震惊神色。半晌,他开口道:“楚三,你瞧这像什么?” 楚三上前瞧了一眼,极力压住不合时宜的笑意,白皙的面皮因憋笑涨得有些发红。 赵浔淡淡瞥他一眼:“很好笑吗?” 楚三断然摇头:“不,不好笑。” 话音未落,已带了些难以抑制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回答了自家殿下的问题:“看上去像一顶生气勃勃的绿冠。” 瞧着赵浔喜怒莫辨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殿下,听周管家说食盒是在午间送来的,谢家的小厮特意叮嘱说里头盛的是他家小姐亲手做的槐叶冷淘,当下食用正好。眼下已过去了大半日,面有些坨倒也正常,谢家应当不是故意羞辱于您。” 赵浔没什么表示,伸手去拿与食盒一并送来的那张洒金笺,他的准娘子在上头给他抄了首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浔握着洒金笺的手僵了僵,深吸口气:“很好,谢小姐如此盛情,本王也得给谢府备份回礼。” 正拉着画采坐在食肆的明鸢打了个喷嚏,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天气已然和暖起来,午后时分已然有了几分暑气,难不成是自己出来时贪凉,穿得有些单薄了。 她拉了拉杏黄的褙子,继续同小二道:“一碟风干栗黄,一道板栗烧野鸡,再来碟藕粉桂花糖糕。” 她是这家食肆的熟客了,对里头的菜品颇为熟悉,早已不用看店外墙壁上挂着的木板。 顿了顿,她抬头问小二:“今儿可有开封小笼灌汤包子?” 小二笑眯眯道:“姑娘今日赶得倒巧,李娘子方才探亲回来,给您来上一笼?” 明鸢含笑点头:“李娘子不在的这段时日,我可日日惦着这一口,可算把她盼回来了。” 李娘子的开封小笼灌汤包子是这家食肆的一绝,放眼整个京师,鲜少有店家能同此处媲美。这里的灌汤包外皮雪白晶莹,里头以肉茸皮冻调拌作馅,馅料给得颇足,又灌入鲜汤。随吃随蒸,就笼上桌,吃时“先开窗,后喝汤”,灌汤流油,满口鲜香。 坊间有句戏言,道是“欲食灌汤包,须寻李娘子”。李娘子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一众被养刁了嘴的食客日日眼巴巴前来探问,都等着吃上这一口。 -- 第4页 能重新尝着李娘子的手艺,明鸢心中喜悦,白日里那些不快悉数被抛诸脑后。她思忖着等会儿再多要上几笼,带回去给府中之人尝个鲜。 赵浔这厢显然就没有如此愉悦了,他瞧着食盒中生机勃勃的一顶绿冠,又读了遍那封敷衍得直接把写给姑娘的诗誊抄上去的信笺,半晌,冷笑一声。 “谢小姐送来这些早便无法入口了,去同府中的厨子说,今晚不必准备本王的晚膳了,本王等会儿自去做几道菜。” 他顿了顿,温和地瞧了楚三一眼:“你也来尝尝本王的手艺,最近公务繁忙,有段时日没入庖厨了,你很惦念吧?” 楚三:“...” 他拾着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不,他不惦念,一点也不!而且他家殿下估摸着对有段时日没什么概念,他两日前方才亲手做了道桶子鸡。食肆做的桶子鸡色泽鲜黄、肥而不腻、鲜香脆嫩,他家殿下做的桶子鸡色泽焦黑,形状可怖,鸡都没个鸡样了。 这些都无甚所谓,谁都有一些自己的嗜好,只要不霍霍他人,一切都好说。可他家殿下分外热衷于分享,烧了足足八只,阖府上下都分到了一碟。 不出所料,第二日,府中自上到下全员工伤。 眼见着大伙刚缓过来些,他家殿下又要开始作妖了。楚三沉沉叹口气,所以说昭王府的例钱高是有原因的,大伙儿这是在舍命陪君子,谁也不晓得自家殿下哪日就一时兴起。 他斟酌着劝道:“殿下,眼见着夜色深了,吃得太腻不好。不若先叫人拿粳米炖些清粥,再上几碟小菜,等明日您再大展身手也不迟。” 赵浔瞧他一眼,沉吟片刻:“白日里我翻着那册子,瞧见有人说本王人菜瘾大,不光手艺不好,还要荼毒众人。” 楚三心道可不是吗,这话说得可太对了。 但他家殿下天生反骨,若他当真如此作答,赵浔必然立时就要拉着他去小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直到他说好吃为止。 迫不得已,他只得昧着良心夸赞:“不过是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罢了,殿下不必介怀。” 赵浔这才颇为满意地颔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招个小师傅来王府传授厨艺吧。” 闻得此言,楚三心中一喜,他家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显然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肯虚心学习了,这着实是宗喜事。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得他家殿下叹了口气:“本王也不需要他传授什么,不过请他来给本王正个名罢了。” 楚三:“...” 无论如何,总算将今晚的鸿门宴搪塞过去了,他长舒口气,犹豫片刻,劝道:“殿下,您今日当殿与谢少傅激辩,得罪了谢家身后的一派大臣,未免过分张扬了些。” 赵浔理了理袖摆,容色淡淡:“看着我将满朝文武得罪个干净,他今日的晚膳都得多添上一碗。” 赵浔口中的“他”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楚三叹口气,其实今上始终防着他家殿下,甚至… 他一抬头,便瞧见赵浔从袖中取出个细白瓷的小瓶,拔开瓶塞,从里头取了粒乌黑的药丸来,随手丢进一旁的茶盏中,又伸手去拾茶壶。 楚三没来得及细想,下意识按住赵浔的手:“殿下,不能再用了。” 赵浔垂下眼眸,一眼不发地瞧着被按住的手。 楚三心知这是叫他松手之意,他迟疑片刻,第一次选择了违逆。 赵浔只在儿时习过不到两年武,根基尚未扎稳,先帝立了太子,身为宠妃之子,他自然成了先皇后和朝臣的眼中钉,为了自保,只得装作羸弱模样,习武之事自那时起便搁置下来。 此时楚三下了死力气,指节都有些泛白,他自然无法挣脱。 赵浔耐心等了片刻,抬起头来,黑沉沉的眸子平静无波:“楚三,你僭越了。” 声调堪称平和,却令人无端生出阵寒意。 楚三僵了僵:“殿下,此药虽是您亲手调配,但也难保无虞,用久了终归伤身。” 赵浔的面上无甚波澜:“再过两日太医便要来给本王扶脉了,你这般是有了应对之法?” “属下没有。” 楚三的眼底一片猩红,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殿下,他如此对您,您为何不…” “反了”两字卡在喉间,半晌没能说出来。赵浔往茶盏中续上茶水,拾起来晃了几晃,待里头的药丸化尽,仰头饮下。 他的面色渐渐苍白下来,额角有冷汗沁出来。楚三想上前扶他坐下,他抬了抬手,阻止了楚三的动作。 他撑着桌案而立,仰头瞧着天边明灭月光,半晌,轻飘飘道了句:“放肆。” 楚三叹口气,躬身退下,在外头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药效过了,才端着小厨房送来的晚膳重新走回屋中。 赵浔立在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左手扶在右腕上,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样。可楚三心知,若不是拿左手扶着,赵浔的右手定然抖得握不住笔。 楚三也不点破,沉默着走上前来,从食盒中取出尚还冒着热气的粳米粥,米香掺在升腾的热气中,给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他复又从里头取出一碟煎鹌子,一碟松菇芦笋和一颗海鸭蛋。 赵浔撂下笔,拾起筷子将海鸭蛋的蛋白挑开,细腻沙软的蛋黄露出来,晶莹醇香的蛋油缓缓淌下,他怔忪看了片刻,撂下筷子:“我没胃口,待会儿再用。” -- 第5页 楚三叹口气,这哪儿是没胃口,分明是因着那药,浑身无力,端起粥碗都有些困难。 正出神之际,赵浔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纸:“明日给谢府送去。” 楚三取来一瞧,一时不知做何感想,他家殿下都这般模样了,竟还不忘同谢府讨债。 第3章 酥饼 从未见过如昭王殿下这般厚颜无耻…… 第二日晨起,楚三果然跑了趟谢家,将他家殿下亲笔写的借据送了过去。 彼时明鸢正与杜芷一道吃朝食,小厨房做了道笋泼肉面,明鸢又取来昨日子夜市上带回的一包软糯清甜的豆团。外头已经和暖起来了,她索性着人将饭摆在院中。 小厮前来通禀时,她正与杜芷说起寒食将至,得闲时不妨一道做些青团。闻得来的是赵浔的贴身侍卫,杜芷皱起眉来:“昭王殿下来做什么?” “眼下两家被乱点了鸳鸯谱,也算是沾亲带故,他派人来倒也合乎情理,”明鸢将最后一枚豆团送入口中,拿帕子擦了手,“不如先看看所为何事。” 杜芷点头,同小厮道:“请进来罢。” 楚三很快被带入院中,他客客气气行了礼,自袖中取出张纸来:“我家殿下吩咐将这个带给明鸢姑娘。” 明鸢瞧见楚三时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细细瞧了楚三一番,恍然道:“原来是你。” 嚯,敢情昨日当街找茬那位公子不是什么赵浔的迷弟,而是他本人!她颇为后悔地想着,若是早些得知,必然得借机将这厮揍一顿,让他接受一番社会的毒打。 楚三见她半晌没有动静,躬身催促道:“殿下说让在下待姑娘按了手印再去复命,您瞧…” 明鸢将信纸拆开,看到一半,被生生气笑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昭王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楚三默默垂下头,对此不能更为赞同,事实上他家殿下还能更加厚颜无耻,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但这些也只能在心中想上一想,他很快收拾好情绪,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赵浔早上交代给他的说辞。 “殿下说他原本想着替姑娘出了这钱也无妨,转念一想,又觉得毕竟这告示是姑娘贴的,若他越俎代庖,恐下了姑娘的面子,惹您不快。他思虑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为您着想,勉为其难地差我来将这借据送来。” 说完此话,他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明鸢的反应,寻常人家的姑娘被这么坑,脾气软的心中委屈,怕是得哭个梨花带雨,脾气火爆些的估计当场就得问候一番他家殿下了。 楚三替赵浔办过不少混账事了,面皮早已被锤炼得厚了起来,倒不担心应付不来。只是如今这位谢小姐到底还顶着个准王妃的名头,日后如何尚无定论,也不好得罪得太过,总得留下些转圜的余地。 尽管他觉得自家殿下压根就没打算留什么转圜的余地。 出乎意料的是,明鸢既没梨花带雨,也没问候他家殿下,她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纸,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你家殿下还说了什么?” 楚三硬着头皮:“殿下还说他已经就此事与大理寺卿详谈过了,大理寺卿建议他公事公办,但他想着两家的深厚交情,觉得如果能私下解决就不必对簿公堂了,到时不光伤了颜面,也让陛下误会两家关系不睦。” 嗯,这是在告诫她自己在大理寺有人,这赤|裸裸的威胁! 杜芷早已气得面皮涨红,拍案便要起来,明鸢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示意稍安勿躁。 安抚好杜芷后,她又转头看向楚三:“若我记得不错,昨日昭王殿下带来的是千两纹银,这纸上怎的写了一千二百一十两三钱?” 楚三觉得这位明鸢姑娘委实是个脾气好的,瞧上去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就是性子过分绵软了些,若当真嫁入王府,不晓得得被他家殿下如何欺负。 想到这里,他望向明鸢的目光便带了些同情,开口时语气愈发缓和了几分:“是这样,殿下说其中的二百两是对他声誉损失的赔偿,他说知道姑娘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担心姑娘心中愧疚,又面皮薄,闷在心中未免要生出郁结,于是主动提了出来。” 很好,明鸢觉得她的拳头硬了。 但她继续对着楚三笑:“剩下的十两三钱呢?” “十两是殿下的工钱,他说昨日日头很是毒辣,他陪您在当街站了约莫一个时辰…” 未待他说完,明鸢从善如流接道:“还是怕我愧疚,进而心生郁结,可是如此?” 楚三住了口,默默点头,而后继续对那三钱进行了解释:“另外的三钱是车马钱,殿下说不讹您的,随便收些,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明鸢颔首,明白了,赵浔这是还是担忧她心生愧疚,既如此,她索性感动得眼泪汪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昭王殿下如此情深意重,思虑周全,我当真是…” 她的嗓音绵软,恰到好处地停在此处,灼灼地瞧着楚三。 楚三在少女懵懂清澈的目光中垂下了头,他替自家殿下感到羞愧。 明鸢顿了顿,继续道:“殿下既言明是怕我愧疚,那自然不能让兄嫂立这字据,否则便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可眼下我的手中无甚银两,我想着殿下既一片善心,事事为他人思虑,不妨宽限上些时日,三年后,我连带利钱一次还清,如何?” -- 第6页 楚三早已被绕进去,他沉吟片刻,殿下只交代了让谢家认下这债,至于是谁来还、何时还皆未言明,何况人家姑娘都大大方方提出连利钱一并归还了,楚三以为甚好。 而后他便瞧着明鸢在借据上刷刷添了几笔,唤人取印泥来,按了手印,签字画押,末了递还给他:“大人瞧瞧?” 楚三瞧了一回,收入怀中,拱手道:“叨扰了。” 明鸢噙笑摆手:“有劳大人跑这一趟,想必您还没用朝食吧,且不忙走,我叫人送些吃食上来。” 楚三有些不好意思:“这…” 不待他推拒,明鸢已同画采使了个眼色,画采自去了小厨房,不多时便提了食盒来。 明鸢招呼楚三坐下,楚三初时颇为拘谨,待见着青瓷碗中软糯的浮元子,不由吞了口口水。 浮元子以糯米粉和成外皮,里头裹上松子、蜂蜜、猪油作馅,明鸢此前尝过一次,又叫添了道糖渍桂花进去,咬破软糯外皮,热气腾腾的馅料自里头漏出来,满口皆是松子的醇香与清甜的桂花香。 楚三道了谢,迫不及待地舀了一个,元子尚且烫口,他吃得又急,囫囵着咽下,不由吸了口气,而后又想去舀。 明鸢笑吟吟地将一碟子酥饼推过去:“元子尚且有些烫,不若先吃些酥饼垫一垫。” 酥饼的外皮金黄,上头洒了层胡麻,咬下去脆而不碎,齿颊生香。里面也有馅料,是拿梅菜与膘肉调拌而成,贴在炉壁焙烤后油而不腻,既能作茶余饭后的点心,也可拿来果腹。 从谢府离开时,楚三只觉撑肠拄腹,行步都有些滞涩。 听闻赵浔没能吃上昨日的槐叶冷淘,明鸢姑娘还专程叫他带了份汤饼羊羹回去。道是他家殿下上朝时多半只在途中匆忙吃上一口,必然吃得不甚熨帖。待他下朝回府,正好能趁热再吃碗汤饼羊羹。 楚三不由叹了口气,明鸢姑娘实在是太好了,人生得好,性子又温和,反观他家殿下…楚三顿了顿,默默把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性子温和的明鸢冷哼一声,将赵浔亲切问候了一番,而后总结道:“男人,只会加快我拔剑的速度。” 杜芷颇有些忧心道:“你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做什么?罢了,等你兄长回来后我同他商量一番,谢家在京郊还有个庄子,不行便先抵了。” 明鸢摇头,噙笑道:“嫂嫂便不必挂心了,我自有应对之策。” 她这借据写得毫无破绽,确然白纸黑字允诺三年后偿债,可这一切都有个前提——三年后她尚在人世。 老皇帝驾崩于后年秋,也就是说,还剩不到三载的光景,谢家与赵浔必然得撕破面皮,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等三年之期到时,她的坟头草都得生得怪茂盛的了,赵浔早已无处同她讨债。 当然,如果是他的坟头草生得挺高就更好了,明鸢如是想道。 正所谓且乐生前一杯酒,明鸢感慨了一会,觉得须得及时行乐,用过午膳便拉着画采跑去戏楼听戏了。 台上唱的是长生殿中的一折密誓,明鸢赶在开场前落座,要了份雕花蜜饯的拼碟,里头盛着雕花金桔、雕花枨子和蜜冬瓜鱼儿三色果品。 她拈了枚蜜冬瓜鱼儿丢进口中,一面等着开台,一面偏头同画采探讨晚膳吃些什么:“不若来道油煎鸡,再叫兄长带尾鲈鱼回来,正好做个鲈鱼脍,嫂嫂素来爱这口。” 正说着,余光瞥见有道颇为熟悉的人影自门外走进来,她仔细看了一会,咬牙道:“真是冤家路窄。” 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大早便派楚三前来讨债的昭王殿下。 第4章 冰雪冷元子 持诵之时,他的眉目柔和,…… 明鸢思忖片刻,觉得眼下她懒得同赵浔虚与委蛇,赵浔估摸着也没想着同她打照面,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如此一想,她收回目光,又从拼碟中拣出枚雕花金桔递给画采:“我吃着这个不错,尝尝看。” 画采显然也瞧见了赵浔,忧心忡忡道:“昭王殿下也来了。” 明鸢噙笑:“此地是个戏楼,他想来自然便来了,无妨,我们看自己的便是。” 果如她所料,昭王往戏楼里环视一遭,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带着楚三上二楼寻了个雅间,施施然落座。 不多时,戏台上便开唱了,扮唐明皇的大官生道:“妃子,朕想牵牛、织女隔断银河,一年才会得一度,这相思真非容易也。” 明鸢默默从小包裹中取出笔墨纸砚,磨墨挥毫,在准备好的小册子上写了起来。眼见着再过几日就得将这册子呈给皇后了,她需要一些灵感来杜撰出一段绝美爱情。 画采忍不住好奇,凑上去观摩,不出所料地被她家小姐所写震撼到了。明鸢编了段与赵浔一同踏春的故事,经过大概是这样的—— 两人执手走在落英缤纷的小山头上,赵浔含情脉脉:“此生若得与卿卿朝朝暮暮,信男愿一生荤素搭配。” 明鸢同样含情脉脉地回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共赴白头,化成灰都纠缠在一处。” 此时夜幕四合,两人坐在光秃秃的小山头上,共同瞧着天边一轮高悬的圆月,相偎相依,悄语低言,好不情深。 画采:“...” 不到小半个时辰,明鸢已写了满满数页,她满意地翻看了一回,待墨迹晾干后,随手揣进袖中,撑着下巴专心看起戏来。 -- 第7页 午后颇有些暑意,戏楼又聚集了不少看客,明鸢畏热,很快觉出些闷意,从袖中取出柄团扇,握在手中缓缓摇着。 画采瞧见她的形容,噙笑道:“我去买些雪泡豆儿水。” 眼下天气转暖,乔门市井已经有了贩卖冰食的摊铺,等再过些日子这些摊铺便会遍布街头巷尾,成为京城民众纳凉歇脚的所在。 明鸢应了,又道:“瞧瞧有没有冰雪冷元子,若是有的话也带份回来。” 冰雪冷元子是以黄豆制得的,取黄豆炒制去壳,研磨成粉,往豆粉中拌入蜂蜜,团成圆子,浸入蜜水,加进碎冰镇着,圆子软糯,汤汁清凉,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可口,凉人心脾。 戏楼旁的胡记做冷元子乃是一绝,在胡记,除了最为常见的蜜水,还有加蜜的豆儿水和拿玫瑰瓣煮成的蜜饮可选,听闻店家近来还想尝试下以调配牛乳做底,早前已挂出了木牌,也不知是否开始售卖了。 画采转身下了楼,去了约莫两炷香的工夫仍没回来。明鸢心下生疑,撂下手中茶盏,起身向外走去,准备去寻画采。 经过赵浔所在的雅间时,听得里头传来隐隐人声,明鸢耳尖,听着说话的像是楚三,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在咿咿呀呀的戏声中:“殿下,那位进来了。” 屋中一时静默,半晌,赵浔低低应了一声。 明鸢素来没有听墙角的喜好,刚打算拾步离开,便瞧见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托着盘茶水走来,与明鸢错身时,他不动神色地抬头瞥了明鸢一眼。 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明鸢瞬间便觉察出不妥,余光瞥去,果然瞧见那人的袖中折出道寒光。 嗯,这是来刺杀赵浔了,听着楚三话中之意,赵浔早便知晓此事。 那人瞧着明鸢的目色中带着些狠戾,估摸着是知晓她的身份。明鸢的眉拧了起来,待那人敲门走入雅间后,停住脚步,折返回来。 她自然不是担忧赵浔,实话实说地讲,若是赵浔能命丧于此,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只是那人即知她的身份,必然知道两家现下是姻亲关系,眼下隐而不发只是为了顺利行刺,待事成之后,幕后之人必然不会放过她。 明鸢贴在门外,盘算着等待会儿屋中打起来,若是赵浔占了上风自不必说,若是那人当真行刺成功了,她得想个办法探知那人身后的主使者是何人,日后也好有个防范。 果然,不多时,里头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只是这打斗的持续时间比她预期的短了许多。才过了不到几招,那人便被楚三一脚踢到门板上,这戏楼有些年头了,老旧的门板承受不住这猛烈的冲击,晃了几晃,自边上裂开道缝。 从缝隙中望去,那名刺客的面容灰败,梗着脖子道:“既折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浔倚在一把花梨木椅上,撑着额角望着他,半晌,轻笑一声:“自然要杀。”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死之前不妨同本王讲讲,陈鸷是拿多少银子买下你的性命的?” 刺客的手微微发抖,却摆出副凛然就义的模样:“我乃雍州太守沈湛之子,你意图谋逆,暗害我全家一十五人的性命,我为父母兄妹而来,与他人何干!” 话音未落,他蓦然顿住,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看,半晌,才发出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赵浔随手将那柄染血的匕首丢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块帕子,仔仔细细将方才握匕首的手擦了一遍,目光中淬了些阴骘与狠戾。 他瞧着在地上挣扎之人,一字一顿:“提这名字,你也配?” 赵浔今日穿了身月白的衣袍,袍角不可避免地溅上些血迹,他皱眉瞧着,半晌,抬头忘了楚三一眼,轻飘飘道:“干净些,别弄脏了这屋子。” 楚三得了命令,干净利落一剑刺入那人脖颈。 明鸢浑身一颤,面色苍白下来,她生平未见过如此场景,未免胆寒,想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腿脚却有些不听使唤。 赵浔垂眸瞧着地上渐渐失去生气之人,面上毫无波澜,半晌,双手合十,垂眸诵念了段往生咒。 持诵之时,他的眉目柔和,倒似当真含着慈悲之意。 楚三安静地立在一旁,待赵浔念完最后一句,才上前两步开口:“殿下,后续如何处置?” 赵浔笑了笑:“先把明鸢姑娘请进来做吧,让客人在外头等了如此之久,未免有失礼数。” 明鸢的瞳孔一敛,心知此时是躲不过了。若是旁人,自然不会贸然出手取她性命,毕竟若她不明不白死于此处,谢少傅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可若这人是赵浔… 明鸢叹口气,赵浔的疯批,她方才算是见识到了,若她当真命丧此处,也无甚奇怪。 左右躲不过去了,她索性深吸口气,自行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尚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强压着不适避开地上那团血泊,只觉胸口堵做一团。 赵浔信手提起方才刺客端来的茶水,斟了一杯递给她:“喝杯茶缓缓。” 明鸢顿了顿,伸手去接那茶。这刺客既是来刺杀赵浔,茶水中多半也下了毒,赵浔这分明是要来一出借刀杀人。 她暗中握了握袖中的匕首,若是赵浔逼她喝下这茶,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赵浔似是洞察了她的想法,抬手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这才道:“那人来此并非为了刺杀本王,他是来求死的。” -- 第8页 明鸢将茶盏撂回桌上:“你想要什么?” 赵浔笑了笑:“此事只有姑娘一人瞧见了,若是再有旁人得知,本王也只能同谢家讨个说法,姑娘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鱼死网破不是个多么好的结局。若想你兄长无虞,最好还是将此事压在心中。” 明鸢点头:“我明白了。” 赵浔颔首,闲闲瞧了眼暗下来的天色:“让姑娘受惊了,今晚赵某做东,向姑娘陪个罪。” 他这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是不容拒绝的语调。事已至此,明鸢索性大方应下,想了想,又道:“我的丫鬟方才去买吃食了,我先去寻她,也得同府上说一声。” 赵浔抬手示意她自便,又道:“马车已然等在戏楼外了,姑娘等会儿直接过去就行。” 待明鸢告辞离去,楚三才敛眉上前:“我们现下寻不到沈太守的遗子,该如何应对陈鸷的构陷?” 赵浔漫不经心道:“陈鸷用如此拙劣之计,真当停云斋是吃白饭的吗?” 本朝没有锦衣卫,停云斋名义上是江湖上贩卖消息的,实则是皇室的一支箭,大抵就是锦衣卫一般的存在。停云斋主身份神秘,鲜少示于人前,江湖传闻他极擅用毒,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 赵浔顿了顿,抬手道:“匕首。” 他自己带的匕首已然被随手弃了,楚三从袖中取出把新的递上去,赵浔接过来,在旁边的一团烛火上烤了烤,而后利落刺进自己的右臂。 伤口极深,有血汩汩淌下来,楚三忙走上前给他包扎,赵浔的面容因剧痛微微发白,他轻笑了一声:“本王遇刺,身受重伤,需卧府修养,自明日起告假半月。等会儿把这里收拾妥帖,着人去大理寺报案,捉拿刺客。” 顿了顿,他强调:“本王是在去酒楼的路上遇刺的,而非在戏楼之中,回头让明鸢姑娘做个见证。” 第5章 酥黄独 谢少傅有种自家白菜被拱了的心…… 明鸢寻了画采,让她先回府通禀,而后只身走出戏楼。 戏楼外果然停着的马车,车身以金玉做饰,瞧着颇为奢靡。 楚三正立在马车外,遥遥瞧见她,噙笑招手:“明鸢姑娘,殿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赵浔正端坐在马车中,面色苍白,唇上没有半分血色,黑沉幽深的眸子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开口道:“坐吧。” 明鸢拧眉打量着面前之人,全然不能将他与方才神色淡漠将利刃插入刺客肩胛的厉鬼联系起来。 瞧她半晌没有动作,赵浔自顾自斟了杯茶:“若是赵某想取姑娘的性命,一早便取了,此时你在众目睽睽下上了昭王府的马车,若是有何三长两短,谢少傅定然得来同本王拼命。”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补充道:“本王倒不是畏惧谢少傅,只是有些怕麻烦。” 明鸢:“...” 车内的小杌上摆着一只香炉,里头燃着檀香,清淡悠远。明鸢在赵浔的对面坐下,等了半晌,马车一动未动。 她不免心生疑惑:“殿下是在等人?” 赵浔笑了笑:“等会儿路上会遇到刺客。” 明鸢:“???”合着这是安排刺客去了。 赵浔顿了顿,继续将这故事讲下去:“刺客闯入马车,刺伤本王,而后潜逃,姑娘受了惊吓,混乱中没看清那人面容,只瞧见他的衣角有道蟠螭纹样。” 这是在串供了,明鸢点头,忍不住问道:“但这伤…” “这个姑娘不必担忧,本王已经替他刺好了。” 明鸢瞧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容,又见他始终没动过右臂,登时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赵浔不愧疯批之名,疯起来不仅对敌狠辣,还能表演个大刀砍自己,简直是个不要命的打法。 车厢中一时静默,赵浔闭目倚在车壁上,一副倦极的模样。过了许久,明鸢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却听得他淡淡开口:“姑娘可觉得赵某手段狠辣?” 明鸢默默叹口气,没想到赵浔于此事上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她清了清嗓子,想着试上一试能否让他回头是岸。 未待开口,赵浔缓缓张开眸子,目色悠远:“生逢乱世,你不无情些,自有人替你无情。” 他偏头瞧着明鸢:“今日与姑娘做的是场交易,赵某留姑娘性命,姑娘替赵某一同将此事圆下,双方各取所需。” 明鸢点头:“若是来日大理寺请我作证,我会按照殿下的说法相告。” 她话音方落,楚三掀起车帘禀道:“殿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说着,他将几只油纸包放在明鸢面前的小几上:“这是按殿下吩咐买的。” 明鸢看向赵浔,意在垂询。赵浔笑了笑:“今日恐怕不能请姑娘用晚膳了,只能随意买些吃食给姑娘带回去,改日本王定然亲手做上几道菜,让楚三带去谢府致歉。” 楚三摸了摸下巴,得,他家殿下人菜瘾大的毛病又犯了,眼见着刚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胳膊尚且还抬不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糟糕的厨技了。 若是这菜当真送过去,谢少傅还得以为他家殿下是登门挑衅去了,搞不好第二日便要参上一本,说他家殿下意图毒害同僚。 想到此处,他给尚且懵懂不知情的明鸢姑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推拒。 明鸢姑娘分明是瞧见了他的眼色,也不知是没看懂还是不信邪,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瞧着赵浔,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殿下于此途上颇有心得,听闻殿下的三道菜颇为闻名,不知我可有口福一尝?” -- 第9页 赵浔饶有兴味:“明鸢姑娘说的是哪三道?” “雪霞羹,葵花斩肉和赤豆马蹄糕。” 这三道便是那日随鸩酒一同送来的菜,分量还颇足,生怕她谢府众人在黄泉路上做了饿死鬼。 “这三道菜本王先前未曾尝试过。”赵浔沉吟片刻,很快接道,“不过既然姑娘说了,本王闲暇时可以研习一二。” 明鸢:“...”其实大可不必,他研习起来要命。 其后一切皆如赵浔设计,马车行至一处窄巷,有蒙面之人自房檐跃下,一番殊死搏斗后,刺客逃之夭夭,赵浔遇刺重伤,昏迷不醒,被送回府中,第二日便奏报大理寺,擒拿刺客。 回谢府的路上,明鸢饥肠辘辘,打算拆开那几个油纸包打算先垫上一垫。楚三买的倒是颇为周全,他从提篮串街的小贩处买了些卤鸭、鸡碎、酒蟹,又自附近一家胡饼店买了几张髓饼,甚至还买了包酥黄独做点心。 酥黄独是拿芋头制成的,取香榧和杏仁碎和入面糊,裹在熟芋片上,放入滚油煎炸,表皮金黄酥脆,内里软糯清甜。 明鸢素喜芋头做的吃食,当下拈起块酥黄独送入口中,香榧和杏仁的脆香裹在尚且有些烫口的软糯熟芋中,颇为馋人。她就着盏杏仁茶,一口气吃下小半包。 想着等会儿回府还要用晚膳,她重新将这些包好,中途没忍住又拈了块卤鸭吃。 回到谢府已近申时,谢少傅和杜芷早便用过晚膳,让小厨房单独给她留了饭。 画采瞧见她回来,颇为欣喜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谢少傅都要等得急了,若不是夫人劝着,早便要去昭王府要人。” 明鸢着人去给谢少傅报了平安,而后随画采一道回了屋中:“去寻你时碰着昭王殿下出来,聊得久了些。” 正说着,小厨房已将晚饭送了过来。打开食盒,里头盛着油煎鸡、鲫鱼羹,除此之外,还有一碗雕胡饭。 前来送饭的小厮笑道:“市集上卖的鲈鱼不甚新鲜,只得换了鲫鱼,大人说鲫鱼羹拌上雕胡饭乃是一绝,姑娘尝尝。” 雕胡饭以苽米煮成,曾得李杜二人盛赞,李白曾写了首诗,其中有一句“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便是称赞此饭。在饭中拌入鲫鱼羹,软嫩鲜香,堪称一绝。 小厮离开后,明鸢招呼画采一同坐下吃,两人各拿鲫鱼羹拌了碗雕胡饭,就着焦黄嫩香的油煎鸡,直吃得齿颊留香。 将将收拾好碗筷,谢少傅便杀将过来,估摸着是闻知了赵浔遇刺的消息。他将明鸢上上下下大量了一番,瞧见她无甚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赵浔这混账没把你如何吧?” 明鸢清了清嗓子:“无事,我今日去戏楼听戏,恰好同昭王殿下碰到了,他盛情邀我一道用个晚膳。” 这话拿来忽悠画采尚可,谢少傅显然不吃这一套,他拾了把椅子坐下:“你也知道,最近赵浔与我闹得很是不愉。” 明鸢点头,心道可不是吗,事实上俩人从头到尾都没愉快过。 谢少傅继续道:“更何况你二人连照面都没打过,他只瞧过你的画像,今日一番偶遇,就熟稔到一同用晚膳了?” 明鸢顿了顿:“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倾盖如故吧。” 谢少傅自然不信倾盖如故这鬼话。狐疑地瞧了明鸢一眼,他妹妹的容貌打小在京城一众世家女子中便是个拔尖的,如今眉眼长开了,愈发明眸皓齿。赵浔该不会… 谢少傅有种自家白菜被拱了的心痛。 他拉着明鸢的手,痛心疾首道:“你可万万别被赵浔的皮囊蒙蔽了,这厮随生得好看,但委实不是个东西,你先前也听过不少市井间的传闻了,这些应当不用兄长再嘱托于你了。” 明鸢点头,对自家兄长的话深表赞同。 谢少傅叹了口气:“陛下铁了心要让谢家牵制赵浔,这才一道圣旨促成了这段孽缘。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观昭王殿下不是个肯安分守己的,过不了几年,多半得生出反心。我们只管将成亲之事拖上一拖,到时他伏了法,这纸婚约自然也就不能作数了。” 明鸢默默叹了口气,自家兄长看待事情过分乐观了,昭王确然生出反心,并且还反得很是成功,在朝中独揽大权十余载,比她们都命长些。 不过终究是天理昭昭,赵浔死于当上摄政王的第十载,传闻幼帝韬光养晦,暗中布局数年,终于将他这位小皇叔拉下马来,赐了杯鸩酒。 明鸢对这结局其实不甚满意,一杯鸩酒太便宜赵浔了,起码得给他来上一斗,再让他给自己做上一桌菜,边吃边饮,好不痛快。 谢少傅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一本九相图,一卷清心咒,谆谆道:“世间红粉皆是白骨,若你委实想不开,就把这九相图挂在床头。” 他指了指上头那幅狰狞的血涂相尸身:“不妨把它想象成几年后的赵浔。” 明鸢:“...”她觉得自己得比赵浔早几年变成这般模样。 谢少傅兀自了口气,临走时又道:“对了,皇后娘娘今日差了人来,让你过几日进宫陪她话话家常,顺便把记的册子也带过去给她瞧瞧。” 第6章 青团 娇气的明鸢姑娘干净利落地飞起…… 皇后娘娘此举表面上是关怀她同赵浔的姻缘,但明鸢心中明白,这份关怀并不是因着皇后当真觉得她与赵浔分外登对,只是想牵制住赵浔,免得他借姻缘巩固自己的一方势力罢了。 -- 第10页 说到底,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可有些戏不得不做,有些人情世故不得不应付。 明鸢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决定暂且不去理会这些了,还是好生睡上一觉比较要紧。 寒食节将至,第二日,她同杜芷一道做了些青团。青团是寒食节常见的冷食,捣青艾为汁,拌入糯米粉,裹上内馅制得糕团,蒸制后莹碧可爱,入口糯韧绵软,阖府上下都颇为喜欢。 京城里的青团分为两派,一派是甜口,馅料以豆沙或莲蓉制成。另一派则是咸口,以海米和雪笋作馅,有的人家还会添上些豆干末或鲜肉,吃下去颇为咸香鲜嫩。 明鸢她们把两种口味各蒸了一屉,又做了些馓子。馓子是种油炸的面食,所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说的便是此物。 姑苏一带惯在寒食节时吃馓子,杜芷的母家就在姑苏一带,是以谢府在每年寒食前后都会做上一些。 江南的馓子多以米面制得,而京城则惯用麦面。明鸢特意叮嘱小厮们备了米面,下过滚油后的馓子外表金黄,酥脆咸香,既可直接食用,也可泡入牛乳或豆汁。 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小半日,瞧着日头谢少傅应当快要回府了,杜芷回了屋中更衣,问明鸢要不要一道去屋中小坐。 明鸢笑吟吟地推拒了,这时候她才不去讨嫌,否则保不齐谢少傅得客客气气把她拎出去。 杜芷离开后,明鸢拈起块馓子吃,馓子刚做好不久,尚且微微发烫,比之冷下来后多了些更为香脆些。 她瞧着屋外的喧闹春意,眼前忽然浮现出赵浔昨日苍白的面容。书中说这位昭王殿下自幼年起就过得很是不好,他的母妃宜嫔颇得盛宠,但身子孱弱,早早便香消玉殒了。 赵浔自小便天资聪颖,处处压了太子一头,那时他还不懂何谓避其锋芒,出了不少风头,成了先皇后的眼中钉。 宜嫔出身低微,她病逝后,赵浔既无母族可以依仗,又没到出宫建府的年纪,孤零零呆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能平顺长大已是不易。 在黑暗中呆了如此之久,要么疯癫,要么黑化,这还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自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转身同画采道:“把青团和馓子装些给昭王府送去吧,对了,眼下昭王卧病,应当吃不了这些,让小厨房再做些清淡的吃食一并送去。” 倒不是她的怜悯之心泛滥,明鸢觉得赵浔自个儿黑化就算了,拉着大家同他一道毁灭就不大厚道了,想想他给谢府的无限尊荣,明鸢就不由咬牙切齿。 只是眼下她这准夫君卧病在床,眼见着再过十余日就得去同皇后汇报两人的进展了,她若是不闻不问,这情深意重的模样便要不攻自破了。 明鸢叹口气,又颇为惆怅地拿起个青团吃。 半月后,明鸢进宫给皇后请安。她那本册子已经写了数页,上头所言虚虚实实,总之都是皇后喜闻乐见的。 事实上,帝后赐下这段姻缘,既盼着谢家能将赵浔牵制住,又担忧两家沆瀣一气,所以太冷淡和太热情都不是皇后想看到的。 最好的结果是谢少傅跟赵浔在朝堂上争得水火不容,明鸢同赵浔于私底下又一派情深,如此才是帝后想要看到的局面。 果然,皇后磕着瓜子瞧完明鸢递过去的册子,颇为满意地点头,而后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阿碧:“如此才子佳人的话本,本宫瞧着都颇为感动,着人传抄下去,广发民间,也让民众瞧瞧昭王和昭王妃的一番深情。” 明鸢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险些将里头的茶洒出来。 皇后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颇为和蔼地开口:“有什么好羞赧的,如今你便是御口钦定的昭王妃,他若负你,陛下和本宫定会替你做主。” 明鸢欲哭无泪,这话本如此传抄下去,昭王府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也不知赵浔瞧见他与这位不大熟稔的娘子之间鹳鲽情深的故事,心中要作何感想。 明鸢有种预感,说不得等两年后,谢家的无限尊荣得再多添上三道菜。 她尚未来得及答话,便瞧见一名小内监走了进来:“娘娘,昭王殿下已然在宫门外候着了。” 皇后噙笑瞧着明鸢:“得了,昭王在外头等你,本宫也不好强留,让阿碧带着你过去吧。” 明鸢:“...” 她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让阿碧亲眼见证一下自己同赵浔之间的绝美爱情。 宫门外,赵浔负手立在护城河边,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瞧着伤势恢复得不错。 果如她所料,阿碧并没有回去的意思,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明鸢叹口气,也不晓得等会儿赵浔会不会配合她。 她揉了揉额角,拾步走上去:“昭王殿下可大好了?” 赵浔转过身来,面上不似早前那般苍白,他漆黑幽深的眸子在明鸢身上停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跟在后头的阿碧:“多谢姑娘记挂,本王无碍了。” 阿碧垂着头,拿余光注视着两人之间的举动。 明鸢清了清嗓子,上前几步,热络道:“我这些日子记挂着你,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日日斋戒抄经为你祈福。” 唔,这个是她在册子上编的,得说出来给阿碧听上一听。 赵浔打量她片刻,不咸不淡开口:“多谢明鸢姑娘了,不过本王瞧着姑娘近来圆润了些,想来谢府的斋饭不错。” -- 第11页 明鸢:“...” 她顿了顿,继续不屈不挠:“近来思念殿下,闲暇时抄了许多肺腑之言,尚未来得及给殿下送去。” 赵浔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哦?” 明鸢从袖中抽出个册子,她日前叫画采去书肆买了本坊间最为时兴的《追夫指南》,里面的情话写得行云流水,很适合抄录,不过这本书在民间的反响不大好,据悉是因为里头的话有些腻歪,略油。 不过明鸢需要的就是这种腻歪的,赵浔似乎对她上次送去的那封含蓄的情诗颇为不满,那日楚三登门送借据时无意提了一句。 她对此表示理解,有的人表面清高自持,私底下却喜欢被人叫做小甜甜,约莫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册子她原本是准备应付皇后的,此时遇到赵浔本人,效果想必更好。 她含情脉脉地将册子递了过去。 赵浔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抬手翻开册子,面上浮现出些古怪神色。 明鸢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阿碧,噙笑走到他身畔:“殿下,你觉得如何?” 她边说边瞄了眼册子,预备从上面选一句念上一念,然而,看清上头内容时,她蓦然僵住。 上面是幅图,旁边写了七个大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明鸢一把抽回册子:“走得匆忙,拿错了。” 赵浔点头:“理解。” 明鸢:“...” 气氛一时尴尬,明鸢瞧着一旁不明所以的阿碧,刚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便听得耳畔响起破空声。 赵浔的面色微变,他不会武,楚三又站得远,来不及前来相救。 眼见空中之物气势汹汹朝他而来,他微微阖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赵浔在赌,没有人会蠢到在皇宫外行刺,除非是皇帝本人。他此番进宫未作分毫准备,若他这位皇兄此时当真有意要他性命,就算他躲过去了,也不可能活着回到王府。 危急之际,他听得身旁的明鸢惊呼了句:“殿下小心。” 赵浔在心中冷笑,素来听说谢家这位姑娘养得娇气,今次一看,果然经不起一点事。 正思忖间,娇气的明鸢姑娘干净利落地飞起一脚,将他踢进了护城河。 第7章 腌笃鲜 她觉得天下的笋都被夺完了。 赵浔尚未反应过来,已坠入水中。 暮春的河水已开始回暖,但仍有些未褪的寒意,赵浔在水中挣扎片刻,九岁那年的梦魇重新浮现在眼前。 尚且年幼的他被丢进暮秋的太掖池中,池水冰冷刺骨,他在水中挣扎,一名小内监揣着手在池边,朝里头恶狠狠啐了一口:“小殿下就在这水中好生清醒清醒罢。” 他呛了数口水,被楚三救上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先皇后倒是也没打算当真置他于死地,无论如何,没有母族做依靠,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太子。更何况,皇帝对宜嫔的情谊尚在,她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无势的皇子犯了龙颜。 她只是想将这位七皇子的傲气系数摧折。 其后赵浔大病了数日,宫中的炭火被克扣,他裹了三床厚被,仍是瑟瑟发抖。 自那以后,他再未在先帝的考校中出过风头。 想起昔年之时,赵浔的眸中浮起些不易觉察的戾气。 他在水中奋力挣扎,如同九岁那年一般。他的债还没一一讨完,死在此处,未免太亏了。 意识有些昏沉之际,他的手碰到了另外一只手,他不管不顾地扣住那只手腕,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去,那人似是拖着他朝上游,赵浔的肺中如火灼烧,撑了片刻,终于彻底陷入昏迷。 明鸢的一只手臂被赵浔牢牢抓住,分毫动弹不得。她勉强维持住镇定,心中暗道草率了。 方才射来的是支墩箭,箭头乃是木头所制,并不会伤人,估摸着是宫中哪位贵人练射箭用的。那箭直直朝赵浔射去,她下意识便想将他推开,情急之下简单粗暴了些,于是闹出这么场乌龙。 她不知道这位昭王殿下不会水啊。 瞧着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站在不远处的阿碧已经有些呆滞,哆哆嗦嗦指着护城河中扑腾着的赵浔:“殿下他…” 在阿碧茫然中带着惊恐的目光下,明鸢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她其实算不上深谙水性,下水后勉勉强强能挣扎半柱香的工夫罢了。 不过也无甚所谓,楚三等人就在不远处,总不至于让她们溺死在这里,正所谓做戏做全套,眼下阿碧尚在,她总得下去一遭聊表情深。 果然,楚三很快反应过来,将她与赵浔一道捞了上去。 在水下时,明鸢一直闭着气,倒是无甚大碍,可赵浔却是结结实实呛了数口水,眼瞧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楚三赤红着双眼叫人去请御医,而后蹲身道:“殿下?” 意料之中,赵浔没有任何反应。 明鸢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昭王殿下呛了水,得赶紧施救,大人若信我,便让我试试吧。” 楚三顿了顿,站起身来,退开两步,目光牢牢定在赵浔面上。 明鸢将赵浔扶起来,调整到头朝下,击打他的背部,不多时,赵浔重重咳了一声,吐出水来,但人仍在昏迷之中。 明鸢探了探他的口鼻,回身同楚三道:“得给你家殿下做个人工呼吸。” -- 第12页 楚三敛眉:“姑娘说得这个呼吸是…” 他很快意识到明鸢并非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利落地蹲身下去,捣鼓一番,而后俯身… 楚三张大眼睛瞧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家殿下都昏迷了,明鸢姑娘竟趁此机会轻薄于他。 可瞧着明鸢姑娘肃然的面色,他又觉得上面写着靠谱两个大字。 楚三在心中挣扎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出言阻止。他默默想着,完了,若今日之事传出,他家殿下恐怕要晚节不保了。 他思忖片刻,转头同在场诸人道:“今日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抹了把额角的冷汗,纷纷点头,目光尚有些发直。 楚三摆手:“非礼勿视听过没?都转过去。”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见赵浔剧烈咳了几声,开口道:“你…” 楚三转过身去,正瞧见明鸢姑娘的眼中蓄起汪泪花来,她捂着胸口,且嗔且忧:“殿下,您怎的成了这般模样,我当真是揪心极了。” 楚三:“...” 怎的成了这幅模样,不是您把殿下踹下去的吗? 见赵浔醒转过来,明鸢起身同阿碧道:“殿下这里有我照料,姑娘且向娘娘报个平安罢。” 而后,瞧着阿碧远去的背影,明鸢转头同赵浔道:“殿下无甚大碍了吧?” 躺在地上的赵浔面无表情地瞧了她一眼:“本王很好,如果姑娘对本王少些关怀,本王还能更好些。” 楚三觉得他家殿下这话便说得有些过分了,明鸢姑娘方才情深意切的模样瞧得他都颇为唏嘘,甚至人家姑娘还不顾名节救了他家殿下。 他方要上去相劝,就见明鸢姑娘抹了把泪,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既如此,那殿下好生将养。” 说罢,毫无留恋地转身走了。 楚三叹口气,上前几步:“殿下,明鸢姑娘对您一片痴情,就算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赵浔轻哼一声:“她把我踹下水的时候可是干脆利落得很。” “这…大抵是因着明鸢姑娘见您置身危难之中,一时情急。” 赵浔并未接话,眸光定定看向城楼一角,眼底浮起一丝冷意。 楚三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一角蟒袍。 回府的路上,楚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赵浔:“陛下留您在宫门外,难道是另有目的?” “不,今次应当只是为了让我等谢家的姑娘,”赵浔倚在车壁上,身上搭了件月白的披风,半阖着眼,“只是太子殿下似是对我这小皇叔颇为不善。” 楚三不解:“除夕夜的宫宴上太子不是还嚷着要您抱?” 赵浔摩挲着腰间一枚玉佩:“小孩子心性不定,这宫中忌惮本王的人太多了,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人言可畏?” 未待楚三接话,他笑起来,懒洋洋道:“不过本王倒也不冤。” 楚三拧眉:“若是当真有何变故,末将必…” 赵浔抬手止住了他没说出的话,敛起笑意,认真道:“楚三,你记住,若本王活着,必然会一一将旧债讨要回来,可若本王死了…” 他顿了顿:“你们不可动皇室之人,今上子息单薄,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如今太子年纪尚幼,若你们当真替本王负了仇,国之根本必会动摇。” “末将管不了那许多。” 赵浔轻叹口气:“可本王答应了那人。” 楚三张了张口,最终没再继续说下去。 明鸢在宫中换了身干衣服才回了府,谢少傅见着她气色尚好,总算放下心来。 原本散朝时听陛下留下赵浔,要他送明鸢回府之时,谢少傅心中就已颇为不愉。赵浔同她妹妹在一处准得出事,这根本就是八字不合。 然而他不好拂了陛下的面子,只得随着朝臣一道退下,而后派了小厮去打探消息。 方才小厮前来回禀,说明鸢与赵浔刚要上马车,便射来道冷箭。 谢少傅听得心都揪成一团,当下便要去同赵浔算账。 小厮忙继续讲了后头的事,道是明鸢姑娘眼疾手快地将赵浔踢进了护城河,赵浔不会水,在河中狗刨了许久,最终被明鸢姑娘拉了上去,咳了好几口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问得此言,谢少傅重新坐了回去,只觉心中一片舒畅。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今日午膳依我说的来做。” 此时此刻,瞧着面前安然无恙的明鸢,他笑了笑:“折腾一上午,想必饿了吧,午膳已经备好了,很是丰盛。” 说着,他吩咐小厮在偏厅摆饭,拉着明鸢一同走了过去。 明鸢瞧见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饭菜,不由咋舌。 羊蹄笋,笋烧肉,间笋蒸鹅,梅菜烧笋,清炒竹笋…她觉得天下的笋都被谢少傅夺完了。 谢少傅抬手给她盛了碗热气腾腾的汤:“尝尝这道腌笃鲜。” 食笋在于食其鲜,以笋做菜,须得保留笋的鲜美。 腌笃鲜是以鲜笋和火腿合炖而得。火腿用的是金华火腿,这还是谢少傅的一位同僚入京时带过来的土仪,红白分明,色味俱全,腴而不腻,乃是金华府的一绝。 汤汁以小火慢煨,炖成后色泽奶白,裹着竹笋的鲜香和火腿的咸香。连笋带肉舀上一勺,竹笋脆嫩,火腿酥烂,汤汁入味,鲜香满口。 明鸢又拿了个包子,掰开一看,果然也是竹笋酱肉的。一口咬下去,笋香与酱香混在一起,再配上腌笃鲜,当真是人间至味。 -- 第13页 谢少傅表示,正所谓“居不可无竹,食不可无笋”,眼下时值春日,端的是吃笋的好时节。 明鸢默默叹了口气,她兄长不愧为文人仕子,如此文绉绉一番引经据典,令人深感折服。 事实上,今日这桌全笋宴,压根就是谢少傅幸灾乐祸,拿来内涵赵浔的。 果然,用罢午膳,谢少傅转头吩咐小厮:“听闻昭王殿下今日落水,颇受了些惊吓。将这腌笃鲜给他盛些过去罢,还有那鲜笋肉包也捡上几个。” 说完,他兀自叹了口气:“也不晓得昭王殿下现下有没有胃口。” 明鸢:“...” 第8章 西湖鱼羹 真是没想到,倒霉蛋竟是她自…… 午膳时吃笋吃得有些撑了,下午时分,明鸢带上画采出府消食。 说是消食,其实是明鸢想要散散心。她进来觉得有些茫然,两个月前,穿进这本书中,等摸清周遭情况,便发现故事已经到了后半段。 杜芷已经同谢少傅修成正果,按照一贯套路,这时候便快要到大结局了。她穿的这本小说也不例外,其后剧情很快便推进到了两年后,赵浔掌权,谢府覆灭。 明鸢起初只是抱着看客的态度,想着等到两年后谢府覆灭,她便能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她原本的生活了。 可与谢少傅等人相处了这月余,她心中竟生出些不舍,不知不觉,已成局中人。 她不忍眼睁睁地瞧着谢府众人走向既定的命运,想要改变这一切。 在街上漫无目的转了半日,明鸢仍没理出什么头绪来。 还有不到两载的光景,若是当真想有所改变,该着手图之了。但若直接同谢少傅说,他定然只当做是玩笑话。 明鸢叹口气,若想脱身,要么便彻彻底底扳倒赵浔,要么便在今上薨逝后趁赵浔忙于夺权、无暇顾及谢府众人之际金蝉脱壳。 只是这两条路说着容易,当真做起来皆是难上加难,成败不光凭借人力,还得靠机缘两字。 可寻这机缘又谈何容易。 画采觉察出了她的心绪不宁,斟酌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明鸢抿唇摇头,抬头瞧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们先找家食肆用晚膳吧。” 听到要用晚膳,画采登时打起了精神,兴致勃勃道:“姑娘,早前城北新开了家赵记食肆,听闻掌柜的是打钱塘来的,店中的鱼羹乃是一绝。” 明鸢颇有些兴致缺缺,不忍拂了画采的好意,点头道:“既如此,我们便去尝尝。” 到了食肆,两人瞧着里头座无虚席的模样,不由瞠目结舌。 小二颇有些为难道:“不瞒两位姑娘,这两日来小店的食客颇多,又正逢晚膳时分,眼下里头没了位子。” 画采遗憾地“啊”了一声,两人刚要离开,碰巧里头的几位食客吃好了,招呼小二付银子。 小二笑眯眯应了,又转头瞧着明鸢二人:“这可不是巧了,可见姑娘同我们食肆颇有些缘法。” 明鸢带着画采走了进去,先要了份鱼羹,又另点了几道小菜糕饼。 小二含笑道:“许多食客都是冲着小店这道鱼羹来的,不是小的夸海口,这里的鱼羹做的可比蟹肉还要鲜些。” 他记好菜名,转身退了下去,不多时,又端了壶拿碎冰镇着的梅花酒上来,说是店里赠给食客们品尝的。 明鸢捧着盏梅花酒,方送到唇边,便听见邻桌一名食客道:“李兄听说没,昭王府早前挂出告示,说要招名小师傅,进府教昭王厨技。” 听到昭王府三字,她抿了口酒,不动声色地支起耳朵。 赵浔这厮不是一向对自己的厨技颇有信心吗,如今这般莫非是悬崖勒马洗新革面了? 她在心中啧啧两声,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真稀奇。 未待感慨完,便听见另外一人压低声音:“冯兄有所不知,早前瞧见这告示,瞧着上头写的月例白银十两,我原本颇为动心,原本都跟内子商量好了,家中的干果铺子先交给她一人经营,我去昭王府碰碰运气,可谁知…” 店中又来了拨食客,嘈杂之下明鸢没听清后半截话,只隐隐听到“考试”、“生死状”几个字眼。 她仰头饮尽手中那盏酒,颇为唏嘘地摇了摇头,也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最后成了赵浔的小师傅,这可当真是舍命陪君子。 别人做的菜要钱,赵浔做的菜要命,先瓦解对方的心志,再摧垮对方的身体,步步为营,杀人于无形。 正慨叹间,小二将鱼羹端了上来,鱼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明鸢深吸口气,腹中已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这鱼羹是拿鳜鱼做的,谷雨时节的鳜鱼最是肥美,眼下正是吃鳜鱼的好时候。 欲制鱼羹,要先将鳜鱼蒸熟,去骨切丁,与云腿、笋丝、鲜菇一道下入鸡汤煮制,勾芡后淋入蛋液。 明鸢舀了一勺送到口中,鱼羹香浓软嫩,里头的鱼肉炖得分外软烂,鲜味尽皆融进羹中,热气腾腾地喝下去,当真比蟹肉羹还要鲜美些。她配着栗糕,连喝了两碗才撂下汤匙。 祭好了五脏庙,她端着盏梅花酒小口抿着,心中忽然便浮起个念头。 既然昭王府在招小师傅,自己何不换个身份潜进去,如此打探消息便方便了许多,无论谢家是要扳倒昭王还是伺机跑路,总归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 第14页 想到此处,她颇为惆怅地抬手给自己续了杯酒,真是没想到,倒霉蛋竟是她自己。 昭王府的选拔定在了三日后,明鸢足足在屋中看了三日食谱,对这场选拔势在必得。 选拔那日,明鸢辰时初便寻个由头出了府,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一路赶到昭王府外,颇为意外地发现外头竟已占了数十人。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约莫就是这个道理。 选拔定在了巳时,眼下时辰尚早,明鸢自怀中取出个块散着热气的糖肉馒头啃。 晨曦洒在王府的屋脊上,给屋顶镀上层柔和金光。她正抬头瞧着,忽听身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这位兔面具的姑娘,你也是来参加选拔的?” 说话之人正是开馍铺的张婆婆,她手中这糖肉馒头便是从她老人家处买的。老人家显然对她印象颇为深刻,因着她带了张白兔面具,上头拿油彩刻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明鸢含笑道:“正是。婆婆的糖肉馒头做的当真好吃,我没忍住,一整个都进了腹中。” 张婆婆被她夸赞得心中愉悦,话匣子也便打开了:“不瞒姑娘,我这馍铺生意红火得很,很多熟客日日都过来买上一兜,那些上朝的大人们路过时也时常买上几个。” 明鸢道:“既如此,婆婆怎的来了此处?” 张婆婆先叹了口气:“我那大儿子早些年打鞑子去了,再没回来,小儿子偏偏生来残疾,前两年我那老头子还能帮着搭把手,近几年他也镇日缠绵病榻,如今家里的生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开馍铺终归挣不得那么多银子。” 明鸢不由皱眉:“朝中的恤银没发放吗?” “恤银?”张婆婆摇头,“哪儿有什么恤银,朝廷早些年便拿不到银子了,我那老头子还读过几本酸书,同我说这是什么国是日非。” 寻常百姓家的苦难自是到不了公卿世家这里,明鸢在谢府带了月余,尚不知民间已至如此境地。 当今的皇帝沉迷于炼丹之术,一心想要求得长生,剩下的时间大多数都在担忧着自己会不会被拉下皇位,对于最为重要的民生大计却鲜少上心。 她正想着,朱漆的府门被徐徐打开,门内摆了张木几,老管家握着毛笔坐在后头,面前摆了本摊开的册子。 楚三自门中走出来,环顾一周,同候在外头的诸人道:“列好队,一个个入府。” 明鸢排在队伍末尾,轮到她是已是小半个时辰后。老管家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姓名。” 明鸢清了清嗓子,报了个现编的化名:“小明。” 老管家刷刷记上几笔,又道:“家中都有何人?” “兄嫂。” 老管家顿了顿:“具体些,家住何处,兄嫂是何方人士,年几何,以何为生。” 明鸢没料到会问得如此仔细,一时编不下去,笑着同老管家打商量:“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老管家尚未接话,立在一旁的楚三先开了口:“姑娘想多了,问得详尽些,因着若是有朝一日你遇到了什么不测,我们得通过这些来请你家中之人前来…” 他点到即止,意味深长地望了明鸢一眼,没再说下去。 明鸢:“??!!”前来收骨吗? 待她终于编好了说辞,签下生死状,被放入府中,才发现离谱的还在后头。 昭王府的第一道考验,不是考做菜,亦不是考品鉴,所有参加选拔的人被要求绕昭王府跑上一圈,最先完成的二十人可以进入到下一轮。 选拔传授厨艺之人,先跑个五千米,当真是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楚三瞧着明显有所不满的众人,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他家殿下一片苦心,特意叮嘱他得选身子骨结实些的,不然只怕无法胜任这一位置。其实不用他说,楚三也一早便有着想法。 怎么说呢,想当他家殿下的小师傅,得比昭王府众人更能经受住他家殿下的霍霍。 第9章 葵花斩肉 小明姑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众人虽颇有微词,但大多还是为了十两银子的月例留了下来。 明鸢打小便被送去练空手道,体能上还是颇占优势的,跑到一半,她已经落了身后那名男子一大截。快到府门口时,远远瞧见楚三正捧着盏豆儿水站在那里。 瞧见明鸢跑过来,他抬头瞧了眼沙漏,明显愣了愣,而后另拿了碗豆儿水递过去。 待明鸢平复好气息,楚三神情复杂地开口:“瞧姑娘的装扮,应当不缺这十两银子的月例,如此拼命,莫不是…” 他认真想了想,他家殿下这些年应当没什么桃花债,早前还曾有姑娘给赵浔送过帕子,赵浔也不接,只淡淡吩咐楚三:“明日把我卤的肉送去些到姑娘府上。” 于是姑娘们含羞带怯地走了,第二日热热络络地将前去送卤肉的楚三请进府,至于怎么把他赶出去…就得看姑娘的脾性了。 明鸢喝着豆儿水,同样神情复杂:“你家殿下先天条件不错,后天条件不太跟得上。” 楚三松了口气,又略有些伤感。 这位小明姑娘所言非虚。 早几年,他也以为自家殿下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幸得有了明鸢姑娘,性子又好,还喜欢他家殿下,望着他家殿下时眼中有星星。 只是他家殿下不懂惜福,也不晓得这强扭的瓜能不能甜起来。 -- 第15页 想到此处,他唏嘘着问明鸢:“依姑娘所见,我家殿下还能拯救一下吗?” 此时此刻,跑在第二名的男子已经靠近了府门,明鸢撂下豆儿水,安慰楚三:“救是救不回来了,但正所谓瞎猫遇到死耗子,说不得哪天你家殿下就歪打正着遇到了良人。” 楚三深以为然,转念又觉得这位小明姑娘这话说的很是不妥,怎么能把生的好看又好脾气的明鸢姑娘比作死耗子呢,着实粗鄙了些。 最终坚持着跑下来的只有一十九人,比楚三给的名额还要少了一个。跑在最后的那位仁兄在接近终点时已经摇摇晃晃,口中不屈不挠地喊着些什么,细细听来,是什么一万一千五百五,一万一千五百六… 这位兄台咬牙数了一路的银子,终于撑了下来。 第二关依旧没按一贯套路出牌,坚持下来的一十九人被带到了王府后院,那里摆了数张小几,每张小几上都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张考题。 明鸢拎起桌上的考卷,从头到尾瞧了一遍,不由感到大受震撼。 打头的一题是这样的:请写出十种阻止昭王殿下将亲手所做的美食分享给王府中人的方法。 明鸢:“...” 她觉得楚三等人在考题中夹带了私货,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府中众人是如何遭到赵浔荼毒的。 第一题就颇有难度,明鸢咬着笔头思索,余光瞧见楚三在一位兄台旁边停顿片刻,看了一遍他的答案,而后笑出了声。 “我会婉言同昭王殿下说,殿下,您的菜连贵府的犬都不屑一顾,更何况贵府之人。” 楚三逐字念出这答案,没忍住又笑了半晌,这才沉痛地拍了拍那位兄台的肩膀:“小兄弟,你还是年轻了些。” 坐在明鸢前面的那位姑娘闻得此言,凝眉思忖片刻,刷刷落笔。 楚三走到她身边,看完之后,目中露出些震惊神色。 “我认为人应当具有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因此,我会选择将殿下做的菜独自吃光,而后夸赞他的厨技。” 楚三带着敬意望着那位姑娘:“是这样的,虽然签了生死状,但我们府中也不能草菅人命,姑娘用这个法子,很容易瞧不见第二天的太阳,慎之,慎之。” 经过他的一番点评,有五个人在这一轮中弃权,那位边数银子边跑步的兄台也在其中。 他踟蹰了许久,终于含恨交了白卷:“大人,俺想了想,命比银子重要些。” 明鸢:“...” 楚三一张张翻着考卷,翻到明鸢交的那张时,顿了顿,将考卷抽了出来,满意地摸了摸下巴。 而后他瞧了明鸢一眼:“小明姑娘,昭王府秉持着能动口尽量不动手,你的第二个办法有些不讲武德。” 明鸢含笑:“受教了。” 楚三继续道:“不过第一个办法还是可行的,虽然并非长久之计,但也可解一时之困。” 明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的考卷上只写了两个观点,都很是简单粗暴。 其一,从根源上让赵浔根本霍霍不了众人。譬如让他做些红梅落雪之流。红梅落雪,听着文雅,实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糖拌西红柿。做这道菜,无论如何都太离谱不了。 这第二条便更加简单粗暴些,实在忍不了,大家一起把赵浔揍上一顿,揍到他无法制作美食给大家分享就好了。 于是,凭借着这两条良策,明鸢与另外五人一同进入了最终的考核。 他们被带去了偏厅,可等了许久,直到临近午膳时分,仍无人告诉他们考题为何。楚三将他们送来后便没了人影,眼下仍未回来。 众人起初正襟危坐着等,过了这许久,不免懈怠下来,开始交头接耳。 明鸢抬手端起一旁快要失了热气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午膳时分啊,她大抵明白赵浔要作什么妖了,这厮怎会放弃任何一个和大家分享自己厨艺的机会呢。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赵浔踏入偏厅的那一刻,她端茶的手还是抖了一抖。 赵浔今日穿了身绛紫窄袍,腰间悬了枚白玉佩,一副清隽贵公子的模样。 清隽的公子手中端着只木质的托盘,上头摆了个雕花精致的琉璃碟,里头盛着堆形色奇谲之物。 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着正常人大多都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物必然十分难以下咽。 赵浔环视一遭,瞧着起身行礼的众人,很是和善地笑了笑:“这便是最后一道考核,赵某做了一道菜,还请诸位点评一二。” 众人纷纷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大凡点评,总得有个方向,他们连昭王殿下的大作究竟是什么都辨认不出,委实不知该从何赞起。 立在后头的楚三同情地瞧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同赵浔道:“殿下,不若将这道菜的名字告诉大家。” 赵浔沉吟片刻,略一点头,却并未开口。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他明白了,这是他家殿下自恃身份,准备让他代为开口。可他虽一直在旁边看着,却也不知他家殿下做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屋中一时沉默,众人对着那只托盘面面相觑。 正当此时,忽然响起清脆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带着白兔面具的姑娘缓缓上前几步,垂头瞧着托盘中那团焦黑之物,赞道:“葵花斩肉讲求色泽鲜亮、既大且圆,殿下所做的恰到好处地达到这标准,且瞧着便是腴而不腻,软嫩鲜美,今日有幸得见,方知殿下的厨艺竟精妙如斯。” -- 第16页 楚三愕然地瞪大了双眼,他家殿下手中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是葵花斩肉?还色泽鲜亮,软嫩鲜美?他隔着老远便闻见了焦糊味,小明姑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当真是一绝。 他抬眼去看自家殿下,只见他家殿下抬眼打量着小明姑娘,眼底浮起笑意。 楚三心中咯噔一声,小明姑娘此番莫不是歪打正着了。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赵浔摩挲着手中折扇:“姑娘真乃本王知己。” 楚三只觉大受震撼,没想到小明姑娘同他家殿下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认知了。 事实上,明鸢压根就看不出这托盘中的究竟是何物,之所以猜测是葵花斩肉,是因着书中说赵浔做这道菜时有个习惯,就是下头垫上几片菜心,而后盛入琉璃碟中。 细细看去,上头那团焦黑物什勉强有些肉团的形状,底下的菜叶虽被煮的有些不成样子,但依稀能瞧见几点苍翠。 虽则如此,明鸢的心中也有些没底。 她从前总觉得书中在描述赵浔所做的菜品时用了些夸张的手法。然而今时今日,亲眼所见菜晓得,这哪里是夸张的手法,是这世间的词汇过于贫瘠,配不上昭王殿下这手出神入化的厨技。 不过瞧着赵浔面上露出的惺惺相惜之意,明鸢心知自己蒙对了。 赵浔垂眸看着手中的托盘,而后将它缓缓地、郑重地递到明鸢手中。 “本王从前只觉得自己的厨技尚可,今日听得姑娘一番称赞,才知有些妄自菲薄了。” “从今以后,便请小明姑娘每日午时前来指点本王的厨技吧,相信有姑娘的点拨,本王必能更上一层楼。” 明鸢摆出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郑重道:“殿下如此说便是过谦了,指点称不上,不过是与王爷互相切磋,共同进步。” 赵浔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开之际,似是想到什么,复又顿住脚步。 他转过身来,望着明鸢,恳切道:“本王确是潜心求学,这盘葵花斩肉便当做给小明姑娘的束脩吧。这菜冷了便不好吃了,姑娘不若在府中吃完再走。”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若不够,本王可以再去做些。” 明鸢:“...” 第10章 鲜鹅鲊 总而言之,今日赵浔休想再作妖…… 明鸢在众人或欣羡或同情的目光下,含泪拾起筷子,挑了一块葵花斩肉。 她惊奇地发现,这道葵花斩肉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它的外皮已然焦黑了,但里头并非如此。 里头的肉根本没熟,甚至还浮着些血丝。 在无数道灼灼的目光下,她将那箸肉送入口中,含泪赞道:“真香。” 楚三震惊地瞧着这一幕,长叹口气,转身吩咐小厮:“把府中备的药给小明姑娘拿过来些。” 明鸢:“...” 她最终没有吃完那碟葵花斩肉,楚三对他家殿下的水平一清二楚,在明鸢去夹第二箸时拦住了她:“小明姑娘,还是不要同自己过不去。”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两包药,塞进明鸢手中:“回家自己煎上一副吧,阖府上下都用过这药,效果还是颇为不错的。” 明鸢接过药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瞧着明鸢有些愣怔的模样,楚三暗自叹口气,而后敛起不正经的神色:“不管姑娘是因着什么前来做这差事,既然来了,做好该做的便好。王府的前院随姑娘走动,但后头切勿擅自前去。姑娘今日初见殿下,恐怕不是很了解他的脾性。楚某在此给姑娘提个醒,殿下绝非心慈手软之人,走到这个位置,手上多少都沾染着血。” 明鸢颔首,带着两包药和打包好的葵花斩肉出了昭王府。她在城中兜了大半圈,确认了没有昭王府的人盯梢,这才沿着条不起眼的窄巷回了谢府。 此时夜幕四合,万籁俱静,一轮弯月挂在梢头,被薄云遮得有些晦暗不明。 画采正在屋中等她,瞧见她的形容,不免有些吃惊:“姑娘的面色不太好。” 明鸢摆了摆手,岂止是不太好,她都能想象出自己憔悴的形容。 她把手中的食盒撂在桌上:“阿兄没起疑吧?” 画采摇头,眼巴巴瞧着那食盒。 明鸢笑了笑:“路过长宁门,带了些鲜鹅鲊回来。等会儿送去小厨房,叫他们分成两半,一半做羹,一半蒸炒,再送碟胡麻饼来。” 画采乐得两眼弯弯,掀开食盒,蓦然僵在原地。 她瞧着上头那盘黑糊糊堆在一处的东西,愕然地捂住嘴:“小姐,这是…” 明鸢波澜不惊地将那只碟子移开,从底下取出包好的鹅鲊:“上头的是昭王殿下亲手做的菜,为表诚心,他将这盘菜给了我。” 画采:“...” 明鸢端详片刻:“菜便不必说了,这琉璃碟瞧上去尚算精致,收拾收拾,盛瓜果用吧。” 画采离开后,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昭王殿下这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明日教他些什么好呢。 小厨房很快便将做好的鲊羹送来,又一并端过来碟胡麻饼。 明鸢拾起块胡麻饼,从中间分开,持箸塞了些炒鹅鲊进去,一口咬下,胡麻饼的酥香混着鹅鲊的咸香散了满口。 胡麻饼有些发干,她舀起勺鲊羹送了送,鲊羹尚有些烫口,鹅鲊的鲜香都融进了羹中,配上夹着鹅鲊的胡麻饼一道,当真妙极。 -- 第17页 难怪她酉时过去时那家鲊铺外还排着长队,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这最后一份鹅鲊。 鹅鲊是以鹅肉腌制而成的。将鲜鹅肉片成薄片,搓盐风干,再以米粉、面粉、盐巴、八角、草果等制成混料,在瓷坛中交叠着铺混料和肉片,最后以荷叶铺在上头封住,腌制上半月,待到鹅肉入了味便可取出售卖。 长宁门外这家鲊铺的鲜鹅鲊卖得最好,掌柜的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瞧着大家都来买鹅鲊,非但不肯多做些,反倒开始定量供给,售完即止。 如此数月,鲜鹅鲊成了铺子的一道金字招牌,坊间曾有戏言,道是“一鲊难求”。据说曾有人赶在天不亮便去铺子外头排队,只为买上头一份鹅鲊。 此时此刻,明鸢觉得此言非虚。她思忖着明日回府时再绕道去一趟长宁门,除了鲜鹅鲊,也买些笋鲊和筋子鲊回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明日她能活蹦乱跳地离开昭王府。 是夜,明鸢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起初是梦见赵浔做了一整锅的葵花斩肉,阴恻恻道:“小明姑娘,来尝尝吧。” 明鸢被生生吓醒,满手冷汗,瞧着帐顶时犹有几分晃神。 怎么说呢,她觉得这个梦要比梦到贞子姐姐更可怖些。 她默念了小半个时辰的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才终于再次睡下。这一次她又做了个梦,这个梦相比上一个要平和一些,无论如何,赵浔同他的黑暗料理没有出现。 她梦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少年,小少年生得很是好看,奶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两把。 小少年拎着支粗陋的鱼竿,盘膝坐在水池边钓鱼。 八九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要沉稳许多,一动不动地在池边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条鱼咬钩。遗憾的是,他的技艺不够纯熟,收杆时让鱼跑掉了。 明鸢叹口气,走上前去:“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小少年生了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闻言抬起头,面上带了些戒备神色。 “怎得大半夜跑来这里钓鱼?你的阿爹阿娘不会担心吗?” 听到阿爹阿娘,小少年的眸中浮起几分冷意,这冷意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明鸢不由皱起眉来。 他很快恢复了冷淡神色,起身去收鱼竿,摆出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明鸢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她还是头一次瞧见小小年纪便一副面瘫脸的少年。 然而很快小少年便有些撑不下去了,他的腹中叫了一声,这声响在万籁俱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他不动声色地捂住小腹,面上虽仍是副骄矜自持的模样,但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 明鸢问:“你没用晚膳?” 小少年别过头去,拎着鱼竿便欲离开。 明鸢拦下他:“等等。” 抬手之时,她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垂头看去,原来自己一直拎了只食盒。 小少年显然也瞧见了这只食盒,他的脚下微滞,随后被明鸢一把拉住。 其实明鸢也不知自己手中这只食盒从何而来,里头又有些什么。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掀起了盖子。 而后她默默捂住脸,事实表明,约莫是白日里受了刺激,她的每个梦中都有赵浔做的葵花斩肉,此时此刻,食盒中盛着的正是此物。 她叹口气:“对不住,这个好像不能吃。” 小少年沉默地看了一眼食盒,拎起一旁的筷子便要去夹。 明鸢忙去拦他:“真的不能吃,会吃坏肚子的,连…” 小少年已经狼吞虎咽地送了一颗下肚。 明鸢噎了噎,默默把那句“连狗都不吃”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有些泛白了,明鸢怔忪片刻,心道还真是被赵浔荼毒得有些魔怔了。 她在午时赶到了昭王府。赵浔已然等在小厨房中,估摸着是闲得无聊,正对一只洋芋下手。 洋芋没有洗过,外头还沾着些泥污。赵浔将它放在案上,拿刀比了比,刷刷几下,可怜的洋芋被削得小了一圈,成了凹凸不平的模样。 楚三立在门口,远远瞧见明鸢,长舒口气,热络道:“小明姑娘过来啦?” 赵浔拈起那个可怜巴巴的洋芋端详片刻,同走过来的明鸢道:“本王削得如何?” 明鸢:“...” 她清了清嗓子:“殿下的刀工确实不错,不如今日我们便切磋一下刀工。” 赵浔饶有兴味:“如何个切磋法?” 明鸢笑道:“我们来做一道金齑玉脍。” 昨日吃过赵浔的那道葵花斩肉,她的腹中隐隐作痛了半日,其后又做了一晚噩梦,时至此时都还有些萎靡。 沉吟半日,她总算想出这么一道可以让赵浔随意发挥又不止过于离谱的菜品。以防万一,她在前往昭王府的路上又另做了安排。 总而言之,今日赵浔休想再作妖了。 第11章 金齑玉脍 大抵就是传说中没有男主的命…… 所谓金齑玉脍,玉脍是指生鱼片,取鲈鱼切成雪白薄片,外观似玉。而金齑则是配料,取盐巴、姜蒜、盐梅、橘皮、熟栗、粳米饭捣碎,以醋调制成糊,因其色泽金黄而得名。 金齑玉脍素有“东南佳味”之名,入口鲜嫩香滑,用以佐酒下饭再好不过。 鲈鱼得等到霜后才最为肥美,眼下寒食刚过,还寻不到肉香味美的鲈鱼,明鸢便买了些鲈鱼干脍来。此物曾是前朝吴郡的一道贡品,浸过清水后与新鲜鲈脍无异。 -- 第18页 之所以选这道菜,是因为赵浔只需要切个鱼片就好了,总归不能做得太离谱。让赵浔提升厨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他本人还颇有自信,此事须得徐徐图之。 明鸢一向认为刀工算得上最基础的了,但她瞧见被赵浔削秃的那只小洋芋时,不由对这厮肃然起敬。 果不其然,赵浔发挥出了自己的一贯水平,他利落挥刀,把一整块鲈鱼切得七零八落。 明鸢正在一旁调配齑料,瞧见赵浔大刀阔斧的架势,开口道:“鱼脍讲求的是薄,若是能切成蝶翅状的‘化蝶脍’才好。” 赵浔思忖片刻,挽了挽垂落的袖摆,准备继续霍霍剩下的半条鱼。 明鸢眼明手快地握住他持刀的手腕,守在一旁打下手的楚三倒吸了口冷气:“那个,小明姑娘,你…” 他支支吾吾,瞧了眼自家殿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明鸢已经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书中说赵浔自小孤僻,不喜他人触碰,这大抵就是传说中没有男主的命,一身男主的病。 他掉进护城河里,死死扒拉着自己不松手的时候怎得没有想到不喜与人触碰,可见这个孤僻和冷傲也是分场合的。 明鸢望向赵浔,果然见他神色有些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算是默认了楚三的话。 她干脆利落地松开赵浔的手,从怀中取了个帕子出来,给他包了个严严实实,又仔细把边角都抻好,末了,满意地端详了一番:“殿下觉得紧吗?不影响发挥吧?” 赵浔:“...” 那块帕子一角绣着朵颇为秀气的小桃花,随着赵浔的动作颤颤歪歪的,楚三的一颗心也颤颤歪歪的。 赵浔面无表情地瞥了楚三一眼,而后回答了明鸢的话:“尚可。” 明鸢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切吧,这小半日虽练不成什么叠似蚋羽,但总归能练出点样子来。” 说着,她握着赵浔的手,带着他切了几片,松手退开:“殿下自己试试。” 赵浔抿唇,一刀片了下去,刀法快而狠戾,又是一大块鱼脍应声而落。 明鸢:“...” 这大概就是孺子不可教吧。 总体而言,半日下来,赵浔勉强将鱼片切得有模有样了。 楚三将切好的鱼片和调配的齑料分装在银碟中,摆在一起时金玉交错,霎时好看。他望向明鸢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今晚总算能吃个安稳饭了,楚三如是想道。 然而,赵浔终究还是不肯安分一些,瞧着盘中摆得整整齐齐的鱼脍,他兴致颇高地同明鸢商量:“还剩下些鱼脍,不如本王做个鱼片粥给大家尝尝。” 明鸢瞧着楚三陡然绝望的目光,觉得大家可能不太想尝尝。 赵浔这话虽是用的商量的语气,手下却毫不含糊地忙活起来。他从米缸中舀了些粳米丢入锅中,又添了水,而后便招呼楚三生火添柴。 明鸢:“...”且不说这水与粳米的比例是否正确,米难道都不淘洗一番吗? 她刚要同赵浔说一说这个问题,便瞧见他随手把砧板上的鱼脍丢了进去,而后又加了一大勺盐巴。 明鸢默默闭了口,她觉得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 锅中渐渐升起雾气,赵浔立在灶边,整个人都笼在烟火气中,倒是有了些许温润如玉的模样。 温润如玉的赵浔转头同她笑了笑:“本王很擅长煮粥,今日小明姑娘便留下一同用晚膳吧。” 明鸢痛苦地闭了闭眼,果然,教化赵浔这条路任重而道远。 幸得她早就料到了这番局面,外头的天色已经昏沉下来,算算时辰,南桂斋的小二也快要过来了。 正想着,鼻间钻来股焦糊味,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好意提醒赵浔一句:“殿下,你煮的粥好像有些糊了。” 赵浔的眉微微皱起来,踟蹰片刻,拿木勺在锅中搅了搅:“我知道,但是鱼片得炖得软烂些,还是得让这粥再坚持一会儿。” 明鸢叹了口气,她觉得这粥大抵快要撑不下去了。 第12章 鱼片粥 得,她今天算是栽在此处了。…… 赵浔的粥在灶火上顽强地坚持了片刻,终于糊成了一团。他面无表情地将上头勉强能看的一层盛了出来,只盛满了大半只瓷碗。 他端着那只瓷碗,犹豫半晌,抬手递到明鸢面前:“只有这些了,若你觉得不错,我明日再做些。” 明鸢扶了扶面上的白兔面具,勉强挤出一个端方和善的笑:“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有这小半碗,还是殿下吃吧。” 正推拒间,门外走来个小厮,拱手道:“殿下,外头有人自称是南桂斋的伙计,说小明姑娘在那里定了晚膳,让送到昭王府。” 赵浔转头瞧着明鸢:“你…” 明鸢解释道:“以后还要仰仗大家关照,今日我合该做东。” 赵浔顿了顿,叫小厮将东西拿进来。不多时,伙计提了三四个温盘进来。自南桂斋到昭王府有一刻钟的脚程,店家怕饭菜凉了,特意拿温盘盛着。 温盘分上下两层,中间有个夹层,向其中注入热水,别说是春夏之交,就是数九隆冬也能保证饭菜不冷。 伙计掀开暖盘,从里头取出十数碟的菜,上头都还散着热气。 为免引起赵浔的怀疑,明鸢选的这家南桂斋规模不大,里头菜品的价格不高,分量又给得颇足,三五人饱食一顿也不过花上百余钱。 -- 第19页 虽然价格低廉,菜品的味道上却毫不含糊。这家食肆最擅做肉羹,明鸢点了里头的三道招牌,分别是虾玉鳝辣羹、猪大骨清羹和群鲜羹。除此之外,她还要了十余道诸如豉汁鸡、羊粉一类的家常菜色。 楚三瞧得两眼放光,在心中感叹小明姑娘当真是王府众人的救星。 晚膳用到一半,有名小厮走到垂花门外,同楚三比了个手势。 楚三蹙眉,起身走了出去,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折返回来,面色已然沉了下来。 赵浔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吃完碟中的豉汁鸡,这才开口:“菜都快冷了。” 这是叫他有事容后再禀的意思。楚三心知眼下小明姑娘在场,很多话着实不便说,只得暂且坐下。只是他分外心不在焉,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明鸢撂了筷子,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若我再不回去,家中人该要担心了。” 赵浔道:“我让人备马车送你。” “不必,”明鸢推拒,“我自己走便好,正好方才吃了许多,也消一消食。” 赵浔吩咐小厮送她出府,明鸢在府外兜了一圈,重新从后墙翻了回去。 书房里燃了烛火,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瞧着身形正是赵浔和楚三。 她避开守卫,贴在窗沿下,隐约听得里头传来两人对话。 楚三显然有些焦急:“殿下,那边递了话来,说昨日有人过去,自称在腊月十三见过沈太守,手上有些重要的东西,须得当面交给您。” 赵浔的声音沉沉响起:“当面?” “当面,”楚三的话中透着些担忧,“属下总觉此事不妥,若他是陛下派来试探的…” 赵浔轻哼了一声:“让杜十扮作本王的模样便是。” “可他知道云水印。” 屋中一时沉默下来,明鸢伸手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小腿,而后听见里头传来极轻的一声笑。不知为何,这笑声听得她毛骨悚然,只觉其中无端含着些冷意。 而后,她听得赵浔一字一顿道:“他既知云水印,便该当知晓,见过云水印的人没有能留在这世间的。” 明鸢敛眉,她对于云水印是何物并无印象,难不成这是什么要紧的信物? 正沉吟间,赵浔复又开口:“既如此,本王明日便亲自去会一会他,记得差人告诉小明姑娘,明日下午不必来了。” 明鸢暗自捏了把冷汗,幸得她今日听了这墙角,否则明日若楚三依着她给的地址过去,扑了个空,多半要对她的身份起疑。 赵浔的手中握着一卷书,端坐于案后,一副挑灯夜读的模样。 按照方才两人的对话,这云水印应当是在赵浔手中。明鸢想着既然来了,索性便将昭王府探上一探,看看此处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很快摸到了主院,院中一片漆黑,赵浔估计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她自头顶拔下支细银簪,本想着将门锁撬开,孰料房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明鸢不由皱眉,昭王府的守卫似乎颇为松懈,赵浔心思缜密,这不可能是疏忽所致,难不成是故意为之。 正想着,院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四下瞧了一圈,俯身藏到床榻下头。片刻后,本应在书房夜读的赵浔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小橘不在此处?” 明鸢觉得身下硌得慌,缓缓换了个姿势,支起耳朵继续听着外头的动静。 很快,楚三开口道:“小厮们说除了这里和书房都找遍了,没瞧见小橘的踪影。” 明鸢方才就觉得小橘这名字有几分耳熟,此时听楚三说完,终于想起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还记得早前自己张贴告示打探昭王的消息,其中有人便说他在后院豢养了一众小娘子,小橘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尚且不信,如今看来,莫非这传闻是真的? 赵浔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再着人好生找上一遭,一会儿你亲自搜一遍这里,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尤其是床榻下头和柜子后面,小橘素来喜欢呆在这些地方。” 明鸢:“??!!” 得,她今天算是栽在此处了。 这位小橘姑娘的喜好为何如此奇特? 第13章 桂花糖芋苗 你不讲武德! 听了赵浔的话后,楚三先去检查柜子后头了。明鸢听着外头悉索的脚步声,暗自捏了捏手腕。 若是等会儿被楚三发现,也就只能硬碰硬了,折在这里自不必说,若能侥幸逃出去,大不了把这个马甲丢了,另寻别的方法探听消息便是。 很快,一双黑色长靴停在床边,明鸢不动声色地探出手来,准备握住楚三的脚踝将他拖倒,出奇制胜。 将将要碰到他的衣摆,只听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有名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声音中透着欢喜:“殿下,找到了。” 赵浔霍然站起身来:“在何处,没受什么伤吧?” 明鸢默默缩回手来,长松了口气。 小厮答道:“回殿下,是在后院找到的,无甚大碍,被李壮他们带着去沐浴了。” 赵浔似乎颇为不悦:“沐什么浴?直接带过来!” 明鸢:“??!!” 没想到这位昭王殿下还是个猴急的,她默默叹口气,自己今晚总不会要待在此处,听着上头颠鸾倒凤吧。 -- 第20页 幸得昭王殿下比她预想的还要急迫一些,很快,他叫住那名小厮:“算了,本王亲自过去一趟。” 临走时,他又叮嘱楚三:“等会儿叫人去明月楼布置一番,知晓云水印之人留不得。” 楚三应了,行色匆匆地下去安排。 待人都离开后,明鸢缓缓从榻下挪出来,神情复杂地瞧着楚三离去的方向。明月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可无人知晓,这家酒楼的东家其实是谢家。 看来赵浔与那人约在了明月楼见面,既如此,她明日倒是可以去那里走上一遭。 是夜,明鸢差人拿着谢府的令牌去了明月楼,打听到了赵浔订下的雅间,第二日,她提前了大半个时辰坐在了隔壁雅间。 她还是用的小明姑娘那身打扮,毕竟若是用谢家姑娘的身份,倘或出了事,牵扯会颇大,搞不好赵浔得提前同谢家翻脸。 她出门仓促,尚未来得及用午膳。到了明月楼,不待吩咐,小二已颇为贴心地端上几碟糕点,末了,又上了碗桂花糖芋苗。 见明鸢盯着白瓷碗中散着桂香的绛红汤汁瞧,小二噙笑介绍:“姑娘不常来这里,这是新添的一道菜品,还是胡娘子前些日子回金陵时偶然学得的。芋苗蒸得酥烂软糯,再浇上桂浆一同熬煮,甜糯可口,京城的小姐夫人们大多都指名要这一道。” 明鸢拾起勺子舀了一口,果然,入口软滑,散着浓郁的桂香,她禁不住又舀了第二勺。 小二笑吟吟地把一小碟桂浆撂在桌上:“有些客人口淡,不喜太过甜腻的,胡娘子就没再另加糖蜜,若是您喜欢甜些的,可以往里头再加点桂浆。” 明鸢噙笑道了谢:“我吃着正好,甜而不腻,倒是颇为合口。” 得了她的夸赞,小二忍不住打开话匣子:“姑娘等秋日再来吃这一道才好,眼下寻不着鲜芋苗,味道总归差了些。等入秋时有了鲜芋苗,再配上灌藕一道,那才是人间绝味。” 明鸢点头,撂下汤匙,先说正事:“我昨日同掌柜说的,他都安排好了吧?” 小二忙点头:“掌柜的让您尽管放心,他已经安排了十余名壮士,若是您这里有什么不妥当,摔杯为号。” 明鸢刚要接话,便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不多时,隔壁响起桌椅碰撞之声,透过窗纸上映出的人影,隐约能看出里头坐了一个人,瞧着像是江湖打扮。 她朝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赵浔自恃身份,自然不会提前到来。明鸢慢悠悠吃了块梅花糕,又喝了小半碗桂花糖芋苗,这才听到隔壁再次传来屋门开合之声。 她贴在窗沿下,隐约听得里头传来刻意压低的对话。 楚三口中的“那人”先开口道:“我在出事之前见过沈太守,他说让我拿着这个来找你。” 屋中静了片刻,赵浔的声音响起来:“云水印也是沈湛告诉你的?” 那人迟疑片刻:“正是。” 赵浔的声音冷下来:“你再好生回忆一下,当时沈湛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沈太守只说让我找有云水印之人,将此物交给他。” 赵浔冷哼一声,再开口时已含了些杀意:“那你可知我是谁?” “你不是停…” 他这话尚未说完,屋中便响起寒刃出鞘之声,听声音似是多对一,那位倒霉的壮士就是那个一。 不出所料,打斗很快结束,那位壮士破口骂道:“云归,你不讲武德!” 赵浔的嗓音淡淡:“你也可以不讲武德,这很公平,输了只能怪你自己蠢。” 明鸢险些被口中的茶呛到,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这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赵浔当真不愧厚颜无耻之名。 随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那位壮士说的不是赵浔,而是…云归? 正思忖间,外头的门忽然被人重重踢开,她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腰间一凉,似是被抵了把匕首。 她不是没想过反抗,但瞧见门口站的四五名高大魁梧的暗卫,她默默将手拢回袖中,走过桌边时,借着袍袖的遮掩顺了只茶盏。 第14章 阿婆茶 不对,怎么会是苦的? 被带去隔壁时,明鸢一直在想是哪里出了纰漏,难不成赵浔做贼心虚,机警如斯。 她走到门边,看准机会,想要把手中的茶盏砸下去。方才出手,便瞧见里头整整齐齐站了一排黑衣人。 她又眼明手快地把掉了一半的茶盏捞回来,干干一笑:“手滑了。” 不是敌方太狡猾,而是我方太愚蠢。那一溜黑衣人,估摸着就是掌柜请来的打手,据掌柜所言,这些人都是专业的。敢情这专业,是打扮上比较专业。 赵浔的人觉察不出才是眼瞎! 楚三率先瞧见了她,愕然道:“小明姑娘怎的也在此处?” 明鸢叹了口气:“这个…先前听说这里的桂花糖芋苗不错,今日得闲,便来尝尝,没想到还能碰到殿下,可见我同殿下有些缘分。” 赵浔掀起眼皮看过来,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也不晓得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摊开手掌,里头摊着十数枚乌黑的小药丸,打头的黑衣人被扭着胳膊,破口大骂:“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就杀了爷爷!” 话音未落,一颗药丸被丢进他口中,他愕然瞪大双眼,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膝下一软,若不是被身后的暗卫扶了一把,估摸着就得瘫坐在地。 -- 第21页 他茫然地伸手扶了把一旁的墙壁:“这不会是毒药吧?” 楚三笑了:“不然是糖豆吗?” 他从赵浔手中接过剩下的药丸,转头同底下的一众黑衣人道:“排好队,人人都有,不必心急。” 明鸢:“...”不知为何,总觉得楚三这语气仿若是给稚童发糖果,听上去有些好笑。 可她委实笑不出来了,眼下敌众我寡,赵浔又不是什么讲武德的人,她就算出手,也不过是挂完彩再领药。 她默默站到了队伍的最后头,余光瞥见赵浔正打量着她,面上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最后一粒药丸发到了排在她前头那名黑衣人手中,楚三站在她身边,转身瞧着赵浔,意在征询。 赵浔尚未有何表示,她前头那名兄台倒是先转过身来,热络道:“圣人云,萍水相逢即是缘,圣人又云,得讲求礼让。” 明鸢听得一头雾水:“你是想说?” 那名兄台将手中的药丸递过来:“要不把我的让给姑娘?” 明鸢:“...” 赵浔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凉凉瞥了那位兄台一眼:“怎的,你还想再来一颗?” 那位兄台干脆利落地仰头把药丸吞了下去,倒当真是能屈能伸。 赵浔挥手,示意暗卫把人都带下去,屋中一时就剩了三个人。他抬手拾了只茶盏,亲手斟了杯茶,而后又从袖中取出只小瓷瓶。 他的手按在瓶塞上,垂眸瞧着明鸢:“依小明姑娘所言,今日这是场机缘巧合?” 明鸢顿了顿:“不错。” “那你这机缘也忒不好了些,”他叹了口气,“所以说这人各有命,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太好。” 说着,他拔开瓶塞,从里头倒了粒药丸出来。明鸢冷眼瞧去,那药丸也是乌黑的,然而个头要比前头的大上一些,远远瞧着还有几分晶莹剔透的意味。 赵浔伸手拾起茶壶,倒了杯泛着热气的茶水,而后把药丸丢进去化开,递到她面前:“喝些茶润润嗓子。” 明鸢抬手接过来:“这茶瞧着挺烫的。” 赵浔噙笑道:“不着急,放凉些再喝。” 明鸢瞧了他一眼:“方便问一下里头加的是什么吗?” “毒药。” 毒药也分很多种,有的见血封喉,有的就得拖得久一点,最痛苦的是那种慢性毒药,过上个把月便毒发一次,如同钝刀子割肉。 这次没等明鸢开口问,赵浔先自行补充道:“不必担心,是那种不会立时要命的,只要姑娘对所闻所见守口如瓶,什么事都不会有。” 嗯,还是最痛苦的那种。 明鸢的面上浮出个感动的笑,内心默默问候了一番赵浔全家。 她垂头抿了一口:“还挺苦。” 赵浔从善如流道:“良药苦口。” 等她把一盏茶喝完,赵浔颇为热情地留她一起吃个便饭:“这里的桐皮面和炙焦金花饼都不错,还有阿婆茶,拿烤得焦黄的板栗同芝麻、橄榄和胡桃一起细细地煎,香气能散上满屋。眼下天快黑了,不妨在此用完晚膳再走。” 楚三觉得若他是小明姑娘,此时就得把阿婆茶扣在他家殿下头上。果然,小明姑娘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家殿下,不过措辞倒是客客气气。 待明鸢离开后,赵浔握着手中的茶盏,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离去的方向,眸色沉沉。 楚三还以为他家殿下是在思考什么要紧事,静静立在一旁候着,半晌,忽听得赵浔自言自语般开口:“不对,怎么会是苦的?” 楚三:“???” 第15章 樱桃毕罗 怎的就没个人来把他给收了呢…… 走出明月楼,等在一旁的画采忙走了过来:“姑娘怎的去了这许久?” “出了些意外。” 明鸢拉着画采快步穿过一条长巷,确认后面没有人盯梢,这才抬手摘下面具。 她从怀中掏出方帕子,缓缓擦着被茶水浸湿的一截衣袖,半晌,慨叹道:“长这么大,这还是头回见到活生生的反派。” 说至此处,她不禁咬牙切齿:“怎的就没个人来把他给收了呢?” 话虽如此,第二日,她还是准时去了昭王府。昨日那盏茶她其实一点没碰,悉数倒在了衣袖上,如今赵浔以为她中了毒,应当不会提防于她,此时正是弄清赵浔和那位被唤作云归的人之间的关系的良机。 赵浔正立在口小锅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木勺翻搅着,里头浮出些胡麻香和茶香。瞧见明鸢,他倒是一派神色如常,仿佛昨日之事压根就没发生:“小明姑娘今日来得迟了些。” “昨日饮过殿下那盏茶,身体有些不适,脚程慢了些。”她试探道,“不知那药发作起来是何模样,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赵浔理了理衣摆:“那药是我新近配制的,小明姑娘是头一个喝到的。” 明鸢:“...”听这语气,她还应该倍感荣幸。 “不过制成后曾在小鼠身上试过一番,”他顿了顿,“那小鼠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瞧着颇有些凄惨。” 他的目光在明鸢身上停了片刻:“不过小明姑娘不必过于担忧,听楚三说你在第一轮比试中拔得头筹,可见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不必妄自菲薄,杞人忧天。”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那时隔多久发作一次?” -- 第22页 “七日吧,也可能是一月,本王也不是很清楚,还得劳你亲自试试。” 明鸢:“...” 得了,那就暂定半月发作一次好了,至于症状…症状还得容她好生斟酌一二,毕竟口吐白沫抽搐倒地委实有些不雅,不便示于人前。 如何优雅地佯装毒发,这着实是门学问。 她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指着那口小锅问赵浔:“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闻上去倒是不错。” 烧菜讲求色香味三者俱全,不过若烧菜之人是赵浔,三样里头能占上一样就不错了。 赵浔抓起把去壳的胡桃丢进锅中:“昨日说要留你喝盏阿婆茶,结果没留成,我便想着今日亲手煎上一盏。” 难怪方才闻到股浓郁的胡麻香,明鸢暗自点头,煎阿婆茶倒是不难,只需把烤黄的栗仁、炒制得焦香的胡麻、饱满的胡桃仁连同带核橄榄一同放进茶中煎便是,总不至于做得太离谱。 赵浔垂头瞧着锅中滚沸的阿婆茶,半晌,开口道:“昨日府中新得了几篮樱桃,不是什么能久放之物,回头叫楚三给你装些回去吧。” 楚三呛了呛,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如今樱桃方才开始熟,数量本就不多,说是几篮,实际上那篮子委实称得上小巧二字,还不宜久放,他半日就能吃个干净。 不过他自然是不能揭穿自家殿下,只点头应下。 明鸢噙笑:“樱桃吗,若是吃不完,可以拿来做樱桃煎、樱桃毕罗这些点心。” 赵浔闻言,微抬了头,饶有兴味道:“樱桃毕罗?” 明鸢给他解释:“这还是从胡人处传来的一道点心,不仅瞧上去好看,味道也毫不逊色,只是如今京城里都买不到。” 说到樱桃毕罗,前朝有名士大夫便以制此物闻名。明鸢还是在先前读食谱时见着的关于这道点心的记载,旁边还配了张图,小巧的毕罗在小碟中摆成花瓣状,里头还透着樱桃的红晕,瞧着便颇为诱人。她那时便想做来尝尝,只是寻不到鲜樱桃,只得暂且搁置了。 这道点心做起来倒是也不难,将樱桃去核,加入蜜水中慢炖,其后加些藕粉勾芡,制得内馅,包入饼皮蒸制即可。 做好的樱桃毕罗外皮酥软晶莹,里头的馅料清甜不腻。若是做得好的话,馅料还保留着樱桃的本色,透过外皮,可以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一团胭红,精致又好看。 听罢她的一番描述,赵浔不由点头称赞,转身吩咐楚三去取樱桃。 等楚三回来的间隙,阿婆茶也快要煮好了,赵浔盛了一盅递给明鸢:“尝尝本王的手艺。” 明鸢垂头瞧去,莹碧的茶汤上浮着各色配料,看着倒是似模似样。 她沉吟片刻,端着小盅尝了一口,而后面色微变。 果然,她不应对赵浔抱有太大的期望。 第16章 寄信 她决定从那本《思君之夜》中抄几…… 赵浔做的阿婆茶料的量加得都不错,只是他放了糖,而且放得颇多,喝得她嗓子都有些发腻。 她端着小盅望向赵浔:“殿下,糖不是这么加的,放得多了,反倒掩去了茶汤里原本的味道。” 赵浔给自己也盛了一盅,尝了一口,微微皱了眉:“姑娘家不是大都喜欢甜腻些的?” 明鸢哭笑不得,甜腻也不是这么个甜腻法。 “算了,”赵浔抿唇,“先做樱桃毕罗吧。” 明鸢点头:“会揉面吗?” “自然。” 说罢,他挽起袖子,刚要动手,便被一直守在门口的楚三拦下。 楚三瞧着明鸢:“小明姑娘,你要不要同殿下交流一下如何揉面?” 赵浔不悦地瞥了楚三一眼:“揉面有何难,往里头添水搅拌便是了。” 楚三讷讷:“可殿下你…” 他这话尚未说完便被赵浔打断:“水多了加面,面多了添水,总能和得正好。” 楚三鼓了鼓勇气,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可殿下你最后经常和上满满一盆,阖府上下得吃三四天,大家有些吃不消。” 明鸢:“...” 她叹了口气,叫楚三取了新开的水来:“无妨,殿下,咱一步步来。” 花了小半日的时间,总算做好了一碟樱桃毕罗,楚三端着碟子,不由感叹:“小明姑娘的手艺当真不错。”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把他家殿下包的那两个外形奇怪且有点漏馅的毕罗推远了些。 明鸢捡了块尚且散着热气的毕罗吃,外皮还有些脆,一口咬下去,里头清甜的樱桃馅料一股脑钻出来,与食谱上描述的几无二致。 她不由感慨:“惦着这一口很久了,今日总算吃到了。眼下正是最好吃的时候,殿下和楚侍卫也趁热尝尝。” 赵浔走上前来,伸手去拿自己做的那个。楚三方松了口气,就见赵浔转身将手掌摊在他面前,上头赫然是那枚丑陋的樱桃毕罗。 楚三干笑:“殿下,这…” 赵浔顺势将毕罗放在他手中:“楚侍卫也跟着忙了半日,不必拘礼,多吃些,不够还有一个。” 楚三:“...” 而后他瞧见自家殿下从碟中拿了个小明姑娘做的,从容优雅地吃了个干净,而后赞道:“味道当真不错。” 楚三垂头瞧着手中瞧着便有些难以下咽的毕罗,只觉一阵心酸涌了上来。 -- 第23页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尝试一番,便瞧见有个小厮走进来,垂手施礼:“殿下,又来了。” 楚三的面容沉肃下来:“这都是本月的第二次了,最近怎的愈发频繁。” 赵浔倒是不甚在意,又拿了块樱桃毕罗:“日日都准备着,让他们看便是。” 明鸢不由皱眉,这三人如同在打哑谜,不过她也不好多问。思忖片刻,她起身告辞:“就不耽误殿下了。” 赵浔吩咐人送她出府,待瞧着她走远,缓缓道:“皇兄上了年纪,这生性多疑的毛病倒是半点没变,本王撤去府中守卫,任他探查,却没想到他仍是不安心。再如此下去,只怕过不了三五载…” 他截下话茬,眸色晦暗不明,半晌,极轻地笑了一声:“他不仁,也好。” 明鸢回家后得到个不甚太好的消息,皇后又派人来催新的一期故事了。她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几日一直往昭王府跑,早将此事抛诸脑后,新的册子上还一字未动。 她快要编不出这绝美爱情了。 思忖片刻,她从案头抽出张洒金笺来:“有段日子没给昭王殿下写情书了。” 从先前的经验可以看出,昭王殿下虽然表面清高自持,然而内心却似乎向往那些缠绵腻歪的,她想了想,决定从新买的那本《思君之夜》中抄几句上去。 那本《思君之夜》,在后世还有个通俗而亲切的称呼,叫做土味情话合集。 楚三接到信时,先愣了愣,明鸢姑娘有段时间没给他家殿下送过书信了。他把信在手中掂了掂,径直去了书房。 出乎意料,书房里黑逡逡的,半个人影也无。 他出门寻了名小厮打听:“瞧见殿下去哪儿了吗?” 小厮往小厨房的方向指了指:“殿下似乎又下庖厨去了。” 楚三心中咯噔一声,他家殿下怎的又心血来潮了,不能等明日小明姑娘来了再去吗? 他快步走过去,果然瞧见小厨房亮着灯,他家殿下正认真地给樱桃去核,瞧着倒是像模像样。 听到门外的动静,赵浔下意识将手中的小银刀放在一旁,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心虚模样。 未待楚三开口,他先行解释:“下午时分学那道樱桃毕罗,总觉得不太得法,想着练习一番。” 楚三虽觉得有几分奇怪,但细细想来,这倒也符合他家殿下的行事风格。 其实他家殿下一开始醉心厨艺是迫于无奈。为了让老皇帝放心些,他自是不能日日兢兢业业、勤于公务,既如此,就得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偏赵浔又不肯走斗鸡走狗等最为常见的纨绔路线,觉得这些太过俗气,于是给自己找了个相对高雅的嗜好——下厨。 这嗜好高雅是高雅,就是比较折腾人。 楚三叹口气,把手中的信递上去:“殿下,明鸢姑娘给你递过来的。” 赵浔道:“拿下去,本王不看。” 楚三劝道:“这总归是明鸢姑娘的一片心意,若殿下不得闲,属下读给您也行。” 赵浔重新拾起刀来,接着给剩下的樱桃去核,先前听小明姑娘说自己喜欢吃樱桃毕罗,他便鬼使神差地想再做上一些,这个想法浮出时,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然而,他还是避开众人,来了此处。 或许只是被勾起兴致了吧,他如是想道。 在他沉吟的当口,楚三以为他默认了,展开信读了起来:“郎君同鉴,今晚夜色甚好,星星也好,不及你好。昨日梦中见君抱琴而立,心中恍然,原来郎君会弹琴,这才拨我心弦。我让你看我的眼中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个你。我又问你,是眼瞎了吗,不然怎的撞我心头上了。” 赵浔:“...” 第17章 黄金鸡 他家殿下还挺尊师重道。 读到此处,楚三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这些话让属下来读委实不合时宜,不若您亲自念上一念?” 赵浔轻哼一声,信手将剥了核的樱桃扔进白瓷碗中,看都没看那信一眼。 半晌,他幽幽道:“我瞧着谢府最近过得有些安稳了,明日得给谢少傅找些事情做了。” 楚三被打发下去,一时摸不准他家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显然,他家殿下对这信并不满意,说谢府过得有些安稳,莫非是在暗示…明鸢姑娘传尺素的方式过于平淡,缺乏激情? 他思忖片刻,决定过两日寻个机会给画采那丫头些暗示。 小厨房中的赵浔并不知楚三心中想法,他给樱桃去完核,浸在蜜水中煮制,又按照明鸢白日所教的法子揉面。他先前虽然时常下厨,不过大多是放飞自我,从不看食谱,尤其是心绪不佳之时,基本就是籍此发泄一二。 这般上心可谓是屈指可数。 第二日,明鸢与楚三瞧着赵浔做出的一碟樱桃毕罗,皆是目瞪口呆。 明鸢颇为欣慰地想着,看来赵浔倒并非无可救药,如此下去,就算两年后她谢家仍是垮台了,也能被赐死得舒坦一些。 赵浔不知她心中所想,瞧着她一副沉吟模样,漫不经心道:“尝尝。” 楚三立在一旁,等着自家殿下也让一让自己,孰料小明姑娘一块都吃完了,他家殿下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反倒着人将剩下的樱桃毕罗包起来:“府中吃不了这许多,小明姑娘既喜欢,便将剩下的带回去吧。” -- 第24页 楚三默默把讨要的话咽了回去,做成的第一道点心给小明姑娘吃,应当。 真是没想到,他家殿下还挺尊师重道。 瞧着赵浔进展颇快,明鸢打算再教他道新菜——黄金鸡。黄金鸡因外皮金黄而得名,实则就是后世所熟知的白斩鸡。 这鸡的做法并不复杂,做成后皮黄肉白,鲜嫩肥美,浸着葱油的香气,调些豉油和姜蓉,随吃随斩,用以佐酒再好不过。 府中恰好有三黄鸡,明鸢叫人去准备,又问:“可有绿醑酒,若没有的话去酒肆打些来。” 赵浔不解:“为何要绿醑酒?” “正所谓‘堂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以绿醑酒配黄金鸡,倒也寻个雅趣。” 说话间,小厮已将收拾好的鸡送过来,明鸢往上头倒了些麻油和盐巴腌制上,又让赵浔去备葱椒。 趁着腌制鸡肉的间隙,她拿去皮的大麦搀着红豆蒸了些二红饭。方将饭蒸上,就见楚三匆匆忙忙走来,同赵浔道:“殿下,人找到了。” 赵浔把切好的葱段与花椒一同丢进水中,闻言挑眉:“这么快,莫非就在京城?” “殿下猜得不错,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楚三顿了顿,报出个名字,“楚青楼。” 赵浔的面上浮出些诧异神色:“楚青楼?他倒是颇是能屈能伸。” 楚青楼是京城中的一处教坊司,只是这处教坊司与别处有些不同,别的教坊司里头大多是女子,此处则是清一色的小倌。 本朝尚未禁象姑馆,有小倌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楚青楼还有条规矩,只接待女客。 张杭委身于此,估摸着也是想借着这道规矩,避免被他们的人发现行踪。事实上他这招确然奏效,若非他去的那日在门口买了些胡饼,给那摊主留了些印象,在瞧见他的画像时指认出来,赵浔的人十之八九不会找到那处。 赵浔理了理衣袖:“走,去看看。” 楚三面露难色:“殿下,楚青楼只接待女客,就算我们亮明身份进去了,也难免打草惊蛇。” 明鸢摸了把瓜子嗑着,发表了一下吃瓜群众的建议:“其实可以扮个女装来的,殿下肤色白,身形又挺阔,拿斗篷遮一遮,甚好。” 她话音刚落,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了她身上,一道带着些钦佩,一道意味深长。 片刻后,赵浔似笑非笑道:“有小明姑娘在,何须我们扮女装?” 明鸢:“???” 小半个时辰后,明鸢站在楚青楼外,瞧着站在门口的两名打扮清凉的小倌,不由抖了抖。眼下还没入夏,晚间尚且有些寒气,她着实有些替他们冷。 一名小倌瞧见她驻足,带着笑意迎上去:“娘子可要进来坐上一坐?” 说着,又瞥了后头做家丁打扮的赵浔和楚三一眼:“娘子怎的还带着小相公来咱这里,未免忒不尽兴了些。” 说着,他抬手搡了赵浔一把:“小相公且在外头等等罢。” 赵浔的面色彻底黑了下来,明鸢忙转身拉他:“这是我府中的侍卫,家中不放心,叫他们贴身跟着。” “侍卫啊,”小倌瞥了眼她拽着赵浔衣襟的手,“娘子的侍卫脾气真差,你一定很累吧?” 明鸢在心中啧啧感叹,怎么说呢,这当真是…好茶。 楚三在底下拽了拽赵浔的袖口:“殿下,冷静。” 然而瞧他家殿下的面容,着实不像个冷静的模样。 第18章 糍团 这厮醒来之后不会跟她碰瓷吧。 幸得赵浔终归还是自恃身份,负手瞥了那小倌一眼,目色中颇有些寒凉。 小倌引着一行人走进个雅间,又问:“娘子想寻哪位小相公?” 明鸢第一次来这等风月之地,一时有些不太适应,清了清嗓子:“听闻此间新来了名张姓的小相公?” 小倌愣了愣:“张姓?这倒未曾听说。” 这回答倒是在意料之中,想想也是,张杭东躲西藏,如何肯以真名示人。 明鸢瞥了赵浔一眼,不疾不徐道:“也无妨,就将这两日新来的都叫来罢。” 小倌似是有些为难:“娘子,这…” 赵浔自怀中掏出锭银子撂在桌上,小倌拿起来掂了掂,眉眼间浮起喜色:“得嘞,这便给您去请。” 待那名小倌离开后,赵浔沉声道:“等会儿若来人中没有张杭,我便潜出去查探一番。” 楚三忙道:“我随殿下一起。” “不必,你随小明姑娘在此处等,此番将小明姑娘牵扯进来,万不能让她有何闪失。” 楚三垂头应是,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家殿下这话听着颇为合情合理,可细细想来,小明姑娘在这里能有何闪失,难不成他家殿下是怕… 楚三恍然大悟,看来他家殿下是怕小明姑娘看上哪位头牌,到时候一掷千金,这得算公费了。虽说昭王府并非付不起,但总归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想到此处,楚三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颇重,他庄重地朝自家殿下点了点头。 不多时,外头便响起三下敲门声,十余名小相公端着银碟鱼贯而入,碟中摆着各色糕果,看上去霎是好看。比碟中糕果更好看的,是排成一溜站在前头的一众小相公。 赵浔掀起眼皮瞧了一圈,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打头的小相公颇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从善如流地坐到明鸢身旁,从碟中捡了只糍团递过去:“娘子尝口糍团,软软糯糯的,里头裹了蜜渍的玫瑰,好吃得很。” -- 第25页 明鸢刚要抬手去接,就见那小相公的手往前递了递,她下意识往后一躲,余光正瞥见赵浔不虞的目光。 定睛瞧去,他的唇微抿着,目光落在那只圆滚滚的糍团上头,颇有些不善。 明鸢不由恍然,没想到昭王殿下喜食这等甜糯之物,这般模样,怕不是瞧上碟中的糍团了。如此一想,她接过那名小相公递上来的糍团,借花献佛递到赵浔面前:“殿…赵侍卫尝尝。” 赵浔淡淡收回目光:“太腻。” 明鸢叹口气,又让楚三:“楚侍卫可要吃些?” 楚三道了谢,刚要去接,就听赵浔幽幽道:“出门在外,不要轻易吃来历不明的东西,若是里头被有心人添了什么,你如何护着姑娘?” 楚三钦佩地瞧了他家殿下一眼,果然,他家殿下打小便心思缜密,行事周全,就连扮作侍卫都比他称职一些。 称职的赵侍卫又尽职尽责地提醒明鸢:“小明姑娘也需得谨慎些,别轻易叫人骗去。” 明鸢:“...” 屋中的氛围一时凝滞,明鸢低头咬了口糍团,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氛围,就见赵浔站起身来:“姑娘方才说想喝漉梨饮,我去买些来。” 明鸢目送着他走出雅间,又捡了块肉丝糕吃。 小相公们纷纷围着她落了坐,有人倒了盏散着寒气的梅花酒递上来:“这酒拿井水镇了半日,拿来消暑再好不过,娘子且吃上一盏。” 明鸢将小银盏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小半个时辰过去,赵浔仍没回来,楚三显然也觉察出不妥,有些不安地走动着。 明鸢将手中的小银盏撂下,招呼楚三:“你且去瞧瞧赵侍卫买到漉梨饮了没。” 楚三踟蹰片刻,给她塞了把匕首,而后举步离开。明鸢叫停了弹箜篌的小相公,倚在贵妃榻上,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后头隐隐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明鸢凝神听了片刻,缓缓起身:“诸位且等上一等,我得出去片刻。” 一名小相公道:“娘子这是要去何处,不如我陪您一道?” 明鸢噙笑:“我内急。” 她避开屋中众人,一路朝后头行去,走到一处偏僻长廊,忽瞧见地上有滴血迹。她微微敛眉,从怀中取出条帕子,俯身将血迹拭去,往前走了几步,复又瞧见一滴血。 顺着血迹行至长廊尽头,一间屋门紧阖着,凝神细看,门缝里露出一角荷包,显然是不慎被掩住的。 那角荷包是月白的,上头绣着兽爪纹样,瞧着极像赵浔今日带在身上的那枚。 明鸢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抬手扣门。里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她不再犹豫,拿匕首破开了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尚未来得及看清屋中情境,身后响起匕首破空之声。 明鸢顺势攥住那人手腕,转过头去,瞧见赵浔苍白面容。 他的胸口有处狰狞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偏离心口不过寸余,瞧着颇为凶险。 看清明鸢的面容,赵浔眼中的狠历神色渐渐散去,漆黑的眸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你怎么找过来了。” 呼吸间牵动了伤口,有冷汗自额角渗出来。 明鸢忙扶了他一把:“殿下怎会受如此重的伤,楚三呢?” “楚三被引去了楚青楼外。”他言简意赅说完,缓步朝塌边走去,几乎是跌坐在了床榻之上。 明鸢皱眉瞧着他的伤处:“眼下没有药,得先止了血,简单包扎一下。” 说着,她伸手去扯赵浔的衣物,赵浔顿了顿,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男女大防,你…” 明鸢已经干脆利落地扯下了他的外裳:“命都快没了,还什么防不防的,难不成叫你去见阎王?” 赵浔的眉拧了起来,刚欲开口说什么,远处传来隐隐人声。 明鸢侧耳听了片刻:“来寻你的?” 赵浔点头:“今日是赵某拖累小明姑娘了,你走罢。” “贼船都上了,还能走去哪儿,”明鸢思忖片刻,“得罪了。” 赵浔不明所以地望向她,情势紧急,明鸢来不及解释些什么,顺势将他推得躺下,俯下身去。 太虎了,失去意识之前,赵浔如是想道。 明鸢原本是去拾被子的,等把被子拽过来,却瞧见赵浔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心中咯噔一声,这厮醒来之后不会跟她碰瓷吧。 第19章 立夏饭 倒也不必。 她拽过锦被,又抬手去放帷幔,楚青楼的帷幔都是胭脂色的,拉下后影影绰绰,只能依稀分辨出人影,瞧不出后头的情形。 做完这些,明鸢顺手脱去外袍丢到帐外,想了想,又去解赵浔的腰封。解腰封需得有些技巧,明鸢不得其法,急得额角沁出些冷汗,眼见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拿锦被将赵浔盖了个严严实实。 等会儿若能蒙混过关最好,若是不能,也只能硬碰硬了。 正思忖着,来人已夺门而入,打头之人疾走几步,一把挑开帷幔:“殿下。” 这声音分外熟悉,明鸢握着匕首的手抖了抖,深吸口气,转头打了个招呼:“楚侍卫。” 楚三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瞧见小明姑娘,他追了十余里便觉察出不对,恰巧临近大理寺,他去找大理寺卿借了人手,一路回来。楼中之人见形势不妙,纷纷散了,楚三顺着赵浔留下的标记寻到这间屋子。 -- 第26页 他回过神来,瞧着面前女子有些松垮的领口,忙撂下了幔帐,又拉紧了些,转头对身后一众目光灼灼的捕快道:“此处无事了,都出去吧。” 说完,他同明鸢一抱拳:“小明姑娘且继续吧,我先去寻殿下了。” “等等,”明鸢清了清嗓子,“别找了,着人请郎中来,昭王殿下就在此处。” 楚三愕然瞪大双眼:“此…此处?” 屋中一时寂静,走到门口的捕快们纷纷支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明鸢催促:“事情因果容后再说,眼下殿下不省人事,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听闻此话,楚三的面容沉肃下来,吩咐捕快们守好此处,亲自去了医馆请郎中。 赵浔的命最终是保下了,只是郎中处理好伤口后,皱眉问:“这位公子可中过什么毒?” 明鸢茫然:“难不成剑上喂了毒?” 郎中刚要接话,楚三已塞了锭银子给他:“大晚上劳您走这一趟,着实辛苦了,等会儿开过方子,我让王府的马车送您回去。” 郎中行医多年,处事精明,瞧见楚三的反应,便知其中有些不便言说之处,当下截住话茬,起身去外间开药。 只是随楚三走下楼时,他觑着附近无人,还是没忍住提点了一句:“这毒虽不会立时要人性命,但长此以往,必致短寿促命。” 目送着郎中走上马车,楚三忽然想起他家殿下那时所言。那年赵浔十五岁,先帝薨逝,他受封昭王,出宫建府。 那时的赵浔尚且是个少年郎,可眸色中没有半分少年郎应有的意气风发,他的眸子格外黑,里头鲜少有什么波澜情绪。 那日,楚三被叫到书房,甫一推开门,便瞧见他家殿下的手中托着枚锦盒,那锦盒是象征着吉祥的红色,上头绣着福字纹,瞧上去颇为喜庆。 瞧见楚三走进来,他抬头,眼中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楚三,本王得了个好东西。” 瞧见自家殿下心情不错,楚三的心绪也跟着轻快起来:“恭喜殿下。” 赵浔打开锦盒,从里头取出枚乌黑的药丸,他说:“等会儿去寻陛下,就说本王身中奇毒,性命不虞,外头的郎中皆束手无策,只得前来求个恩典,请宫中擅长解毒的李太医前来府中。” 楚三一时愣怔,便瞧见他家殿下将盒中的药丸拾起来,举在眼前瞧了片刻,仰头咽下。 毒发得很快,赵浔撑着书案,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却笑起来:“世人都想要万寿无疆,可活得那么长委实无趣,若是能拿绵延福寿,换恣肆一时,倒也值得。” 那一次,素有“圣手鬼医”之名的李太医也没能彻底给赵浔解毒,他换了五六道方子,最终只勉强保了赵浔一命。 陛下得知自己这位皇弟的身子极差、朝不保夕,很是松了口气,待赵浔病好之后,开始让他参与到朝务之中。 那毒是赵浔自己制的,他自然不肯让自己便这么死去,只是若夙愿了了,他也未必有多顾惜自己这条命。 思及此处,楚三长叹口气,转身走回屋中。 赵浔已经醒了,正安静地靠在床头,一双眼睛几乎粘在人家小明姑娘身上了。 楚三觉得如此不大礼貌,于是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殿下。” 赵浔瞧了他一眼:“有抓到活口吗?” 楚三摇头:“被拦下的两人服毒自尽,余下的人逃走了。” “继续找,必要之时,可以动用那边的人。” 楚三应下,刚想关怀他家殿下两句,就听得赵浔道:“你且出去吧,我还有些事得和小明姑娘单独谈上一谈。” 楚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这不对的是何处。他总觉得自家殿下最近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譬如此时,竟三言两语拒绝了自己的嘘寒问暖,甚至将自己打发了出去。 莫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他不禁有些惴惴。 于是,离开时,他很是妥帖地将屋门大敞着,顺带着将侧窗也打开了,如此一来,他家殿下和小明姑娘的声誉便不会受损了。 或许自己先前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之后,他定当思虑周全,思虑妥帖。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楚侍卫并未察觉他家殿下不善的目光。 屋中重新安静下来,明鸢清了清嗓子:“方才是情势所迫,殿下不必介怀。” 赵浔道:“本就是本王带累了姑娘,何谈介怀之说。只是本王心中有个疑惑,姑娘救赵某,是因着赵某的身份吗?” 若不是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能出手相救?明鸢如是想道。 只是这话她不能同赵浔说,只摇头道:“在我眼中,每一条命都可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完她这番话,昭王殿下的眸中似乎露出些错愕神色,而后又浮起些道不出的情绪。 最终他没有接话,只吩咐楚三送她回家。 赵浔的伤得好生养上些时日,明鸢这段时间也就不必往昭王府跑了。很快便到了立夏,按照江南一带的习俗,在这一日得吃上一碗立夏饭,以祈五谷丰登。 做立夏饭需要的食材颇多,谢府习惯以糯米配上雷笋、豌豆、蚕豆、苋菜等时令蔬菜一同蒸制。 杜芷的口味清淡,不喜荤食,可谢少傅同明鸢皆是无肉不欢,于是立夏饭便蒸了两样,另一样里头多添了一味咸肉,蒸熟后雪白的糯米饭上缀着各色食材,瞧着很是好看。 -- 第27页 谢少傅回府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午膳。明鸢拨了碗立夏饭吃,糯米软糯,夹着豆香和渍肉的咸香,吃得人齿颊生津。 她埋头吃了小半碗,忽听谢少傅道:“明鸢,你不必多心,阿兄会替你做主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没头没脑,明鸢愣了愣:“多心?” “就是赵浔那混账去了楚青楼同人鬼混这事。” “对了,听说他还纵欲过度,昏了过去,到现在还告着病假呢。” 明鸢:“???” 谢少傅深吸口气:“对了,听说他那小情郎带着个什么兔子面具,我已经着人查去了,若是让我找到证据,必然拎着那两个兔崽子一道去找陛下为你做主。” 明鸢:“...”倒也不必。 第20章 蟹肉馒头 得矜持一些。 谢少傅素来雷厉风行,尤其是在他小妹的事情上。第二日他便以楚青楼少缴“花粉钱”为由,奏请彻查楚青楼账簿。 近日京兆尹也接到了类似的举报,皇帝再次听闻此事,下令彻查。作为京城中颇负盛名的一家教坊司,此番查楚青楼也算是杀鸡儆猴,只是在让谁查此事上出了些差池。 谢少傅原本毛遂自荐,打算亲自去查,不料大理寺卿严拓站了出来,道是谢少傅日理万机,且不擅此事,不如交给大理寺,半月内定然给皇帝一个交代。 谢少傅在心底冷哼一声,严拓这老狐狸素来左右逢源、无利不往,此事没有什么油水,反倒是劳心费力,一个不留神还可能得罪人,放在往日严拓必然得置身事外。 今次挺身而出,多半是私底下与赵浔通过气了,赵浔这厮果然是做贼心虚。 于是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月中,谢少傅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找出赵浔的小情郎。 立夏过后,天气很快暖了起来,街头巷尾的行人们纷纷换上轻薄的夏衣,买冰食的摊铺也多了起来。 在这半月里,明鸢去了趟张婆婆的馍铺。打上次在昭王府外的一番谈话后,她一直想帮衬张婆婆一二。 只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况且张婆婆也不愿接受他人的捐助。明鸢思忖数日,张婆婆的馍其实没得说,只是铺子太小,又没请伙计,规模受限,加之铺子的地段不好,附近并不繁华,去的大半都是熟客,因此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她此番去,是向同张婆婆商议,由她盘下一间好地段的铺子,再派去两名伙计,算是注资,张婆婆让三成利钱给她。张婆婆觉得这提议不错,两人商议了半日,眼见着要到晌午了,又塞给了她两包蟹肉馒头。 张婆婆做蟹肉馒用的是上好的蟹,个个油脂饱满、金黄透亮。老人家实在,也不吝惜用料,做成之后,雪白的馍皮里头裹着满满当当的蟹肉和蟹油,蟹肉洁白如玉,蟹油绵软剔透。趁热咬上一口,鲜香嫩滑的馅料裹绵韧劲道的面皮里,很是馋人。 日前赵浔着人递信,让她今日继续过去。明鸢看了眼日头,索性不回府了,找了家食肆,随意点了两样小菜,就着张婆婆的蟹肉馒头一道,倒也用得腹中饱胀。 用过午膳,明鸢打道去了赵府。近日她阿兄一直在查带白兔面具的小郎君,她自不能再以这副打扮招摇过市,而在昭王府,她又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左思右想,她差画采去外面做了张人皮|面具以备不测。 昭王府的守卫瞧着她陌生的面容,一时没认出来,明鸢自袖中取出白兔面具晃了晃,众人这才笑开,纷纷道:“小明姑娘,此番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明鸢笑嘻嘻地自袖中取出余下的一包蟹肉馒头给众人分了,而后踏进府门。 今日来得早,赵浔尚在午歇,她便在前院的榕树下坐着吃茶。入夏之后,日头渐渐毒辣起来,那方石凳放得位置不好,明鸢的半张脸都曝在阳光下,桐木面具被晒得滚烫。 她抬手遮了遮,余光瞧见矮墙上似乎有道灰扑扑的人影。定睛细看,墙头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明鸢不由皱眉,直觉告诉她,方才并非是一时眼花。 她撂下茶盏,翻身跃上矮墙,下头是处热闹街巷,人来人往,倒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揉了揉额角,忽闻得院中一声轻笑:“没想到小明姑娘的功夫倒是不错。” 她俯身向下瞧去,正对上赵浔噙笑的眸子。 少年时的赵浔常常冷着一张脸,神色淡漠。自加冠以来,赵浔便不似从前一般,面上常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如阳春三月,可这笑意只流于表面,眼底深处仍是冷若冰霜。 楚三曾经同明鸢吐槽过此事,明鸢说这大抵就是职业假笑。 楚三其实不太明白明鸢口中的职业假笑是何意,但他觉得自打小明姑娘来到昭王府,他家殿下的笑倒是真诚了几分。 譬如此时,他觉得赵浔是真真切切的心情不错。这也在意料之中,近半月未见,他也挺想念小明姑娘的。 其实他家殿下今日没有午歇,用过午膳后,他家殿下特地换了一袭绣金纹的月白长袍,看上去人模人样…不,温润俊朗,而后就端坐在屋中喝茶。 然而,听小厮禀告说小明姑娘到了,他没立即起身,反倒又抬手续了杯茶。 楚三颇为不解:“殿下,您分明没午歇,怎的不去见小明姑娘。” 赵浔淡淡瞥了他一眼:“得矜持一些。” -- 第28页 楚三奇怪地瞧了他家殿下一眼,人家姑娘去见心上人要矜持,他家殿下去同小明姑娘拜师学艺,也不晓得矜持个什么劲。 但他也不好反驳自家殿下,只得陪他坐到将近午时,这才动身往前院走来。 没想到,刚踏过垂花门,就瞧见小明姑娘骑在墙头上,单手搭在眉骨处,正朝外眺望这什么。 他本想唤小明姑娘一声,没想到赵浔倒是先开了口。 听见赵浔的话,小明姑娘转身瞧过来,朝两人打了个招呼,而后觑着下头,打算先从墙头下来。 她确然是学过空手道,可于轻功上却是一窍不通,方才能上来是因着一时心急,加之正好有处假山可以借力,可下来便有些费劲了。 她犹豫片刻,对站在下头的赵浔道:“殿下且避一避。” 赵浔以为她是要以轻功跃下,从善如流地避开些。 明鸢深吸口气,纵身跳了下去,墙头倒也不算高,地下是一片青草地,她算了算,就算不慎跌了,也不至于摔出什么好歹。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赵浔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瞧着她的去势不对,眼明手快想过来接她一把。 守在下头的楚三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殿下被压在了下头,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上一把。 其实若是赵浔不来裹乱,他是能接住小明姑娘的。 正踟蹰之际,忽听府门外传来谢少傅愤怒的声音:“赵浔,你是当我谢家无人了吗?” 第21章 退婚 本王从不反悔。 明鸢刚要起身,听到自家阿兄熟悉的声音,手下一个不稳,又跌了下去。与赵浔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片刻,忽听楚三喝道:“都是吃白饭的吗,怎得将谢少傅放进来了!” 看清谢少傅的阵仗,楚三叹了口气,将剩下的话收了回来。 谢少傅带了二十余名身强力壮的家丁,人人手中都拿着根结实的木棍,光靠挤就已经能将门口两名守卫挤到门边了。 为了应付老皇帝的疑心,昭王府外的守卫不过是个花架子,基本是个想进就进的状态。要紧的东西皆不在府中,这里不过是个空壳,没什么不能给别人看的。 楚三闭了闭眼,得,此番昭王府算是翻车了。幸得他家殿下与小明姑娘之间清清白白,若是肯同谢少傅好生解释一番,倒也不至于生出误会。 想通此节,他回头去看自家殿下和小明姑娘,而后愕然瞪大了眼睛。 两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他家殿下正托着小明姑娘的手腕,应当是想扶她起来。 楚三不由替自家殿下着急,眼见着谢少傅都杀进来了,他再如此不慌不忙,可就真得生出些误会了。 他忍了忍,终归是没忍住,快步上前扶起小明姑娘,往后院指了个方向:“这里有我和殿下,姑娘快避上一避。” 明鸢:“...”听楚三这么一说,她竟有种被捉奸当场的错觉。 虽易了容,但若开口说话,谢少傅定能认出她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她决定听从楚三的建议,先躲上一躲再说。 于是谢少傅进门时便瞧见这么个场景,赵浔躺在地上,衣衫凌乱,衣摆处还沾了不少草屑,他的近侍楚三正慌乱地给那个带着桐木面具的小郎君…不,瞧着身影应当是个姑娘指路逃跑。 谢少傅心头火气,大步走上前来,朝身后的家丁们一挥手:“把人都给我押起来。” 楚三身手不错,勉强拖住了一众家丁,给明鸢留足了逃走的时间。她离开后,王府的侍卫们也终于闻讯而来,局势一时僵持起来。 楚三|反剪着一人的手臂,借机同谢少傅道:“都是误会,您何不给殿下个解释机会。” 谢少傅打鼻孔哼了一声,瞪着淡然立在一旁的赵浔:“行,我且听你如何狡辩。” 赵浔不紧不慢地拍落袖口的浮土,仔仔细细地将褶皱系数抚平,这才瞥了谢少傅一眼:“这纸婚书本就是场儿戏,想必谢少傅也颇为不满罢。” 他清了清嗓子:“等过上一年半载,本王自会寻个由头,请陛下解了这段婚约,届时男娶女嫁,各不相干,也不耽误令妹。” 听完他这番话,谢少傅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复又冒了出来,说心里话,他确实不想将妹妹嫁给赵浔这混账,若是这纸婚约废了,谢少傅求之不得。 只是这话从赵浔口中说出来便让他心头不快了,怎得,赵浔还嫌弃上自家妹妹了,他也不好生照一照自己。 赵浔打量着谢少傅的神色,皮笑肉不笑:“若谢少傅今日应允了,赵某自当尽力为之,定不会损了令妹的声名,咱们也算各生欢喜。若你执意不允…” 他没再说下去,左手虚搭在石桌上,不紧不慢地轻扣着。 赵浔这话中威胁意味十足,谢少傅听得眼皮一跳。 与赵浔做死对头的这些年,他对这位昭王殿下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若赵浔想做成一件事,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步步为营地将它办成。 谢少傅自己倒是不惧和赵浔斗下去,只是若此事涉及到他妹妹,便得慎重思量上一番了。 他咬牙瞪了赵浔半晌,终于艰难点头。 赵浔倒是未料到谢少傅应得如此痛快,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才开口:“既如此,后面兴许还有些事需要谢少傅配合,赵某便提前道句谢了。” -- 第29页 谢少傅瞧着赵浔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捏了半晌的拳,才克制住揍他一顿的冲动。 好,很好,非常好,想娶明鸢,他也配! 临走时,谢少傅冷笑着看向赵浔:“昭王殿下可得记得今日所言,日后莫要反悔才是。” “反悔?”赵浔瞥了眼面色不虞的谢少傅,“本王从不反悔。” 至此,两人不欢而散。 瞧着谢少傅怒气冲冲的背影,楚三忍不住道:“其实明鸢姑娘挺好的。” 赵浔抬手斟了杯茶:“不过是场政治联姻,本王同她都没打过什么照面,强扭的瓜罢了。” 楚三吞了口口水,半晌,斟酌道:“可殿下已过弱冠之年,这亲事…” “姻缘乃是宗大事,总得等遇到那个合适的人,而非草草了事。” 楚三觉得自家殿下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照这么下去,也不知道他还遇不遇得到那个命定之人。 如此一想,他的面上便不由挂了些愁容。抬头去看赵浔,却意外发现自家殿下的面上竟露出些罕见的轻松神色,似是终于解决了什么大事。 明鸢姑娘是豺狼虎豹吗,竟叫他家殿下如此避之不及。 再一转念,这怎会是明鸢姑娘的错,分明因着他家殿下是个石头。 楚三的脑中不由浮出个画面,他家殿下在迟暮之年,成了个脾气古怪的孤寡老头,每日风雨无阻地拄着拐杖颤颤歪歪去往小厨房,做一道焦黑的鸡或者糊透的肉,而后让他拿去给府中众人分享。 想到此处,他不禁抖了抖,怎么说呢,希望殿下能比自己活得长久些。 赵浔不知楚三心中所想,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的沉思:“小明姑娘呢?此番是昭王府失了礼数,让她受惊了。” 楚三忙下去寻人了,赵浔握着茶盏坐了片刻,抬手打开桌上一只雕花精致的食盒。 里头盛着壶散着寒气的杏酥饮,并着一碟子豆儿糕,皆是他早前专门着人去外头买的。 赵浔拈起一块豆儿糕,搁在眼前瞧了半晌,突兀地叹了口气。 今日得了谢家的承诺,后面虽然得费上些心力,但退婚之事就算成了一半。只是还有些事情,他仍是有些踟蹰。 他走的是条不归路,百年之后多半是得下地狱的,他自己自是不怕,可… 半晌,他低声道:“她一个小姑娘,会不会有些害怕?” 第22章 雪霞羹 多相看几个,他就不信自己的妹…… 匆匆躲入后院,明鸢总觉心中不安。她阿兄来势汹汹,带的都是府中最为能打的侍卫,新愁旧怨,可以预料,这必定是场恶斗。 她侧耳去听前院的动静,出乎意料,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打斗声就平息下来,不多时,楚三走到后院,瞧见她时眼前一亮:“小明姑娘,委实对不住,现下谢少傅已经走了,殿下请您过去。” 明鸢狐疑道:“谢少傅是误会了我和殿下吧,怎得如此轻易便离开了?” 谢少傅守株待兔了这许多日,连昭王府都闯了,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委实不是他的作风。 提起这话,楚三就觉得他家殿下的所作所为有些离谱,他终归没忍住,同明鸢道:“小明姑娘,你有没有觉得殿下他就是个木头,还是不开窍的那种。人家明鸢姑娘…” 听到自己的名字,明鸢不禁支起耳朵,等着楚三的后话。 然而楚三没能再说下去,坐在不远处的赵浔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开口时带了些冷意:“楚侍卫最近挺闲的,若是实在无事,半月为限,把张杭和那日楚青楼中那伙人给本王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倒要看看,沈湛口中那盘局,是要如何算计本王。” 昭王府的人已寻找了大半月,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半分头绪也无。赵浔给他的这半月期限分明就是刁难人。 楚三不由叹了口气,也不晓得自家殿下今日是哪根弦搭错了。他拱手应是,私底下给明鸢递了个眼神,压低嗓音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帮忙劝着些。” 明鸢点头,她对发生了什么仍一知半解,不过既然赵浔心情不佳,想必没从她阿兄手中讨到什么便宜。 赵浔请她坐下,将桌上的食盒推过来:“方才没受什么惊吓吧。” 明鸢摇了摇头,伸手拿了块豆儿糕,里头豆馅绵密,入口便化开来,里头应该是加了蜂蜜,甜而不腻,很是爽口。 她慢吞吞吃下一块,抬头去看赵浔,却见他撑着额角,一副思忖模样。 踟蹰片刻,她决定试探一番赵浔对谢家的看法:“殿下同谢太傅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赵浔倒了两杯杏酥饮:“谢家还不值得本王放在眼中。” 明鸢:“...”这天快要被他聊死了。 瞧着她沉默不语的模样,赵浔递了杯杏酥饮过去:“不必忧心,眼下还有些地方用得到他,等事情了了,本王寻个契机将他打发出京便是。” 明鸢默默喝了口杏酥饮,赵浔这厮当真狂妄,听着话中的意思,搞垮她谢家如同探囊取物。 想到赵浔赐给谢家的无限尊荣,她豁然站起身,肃容道:“殿下,今日咱们便正式开始学习最为重要的三道菜,若你将这三道菜练好了,必能于厨艺一途上有所突破。” 见赵浔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明鸢清了清嗓子,总结道:“总之,你反复练习就对了。” -- 第30页 瞧着她肃然的神色,赵浔的眸中浮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二十余年来,从未有人同他说过,每一条性命都可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容于世,生下来便是个灾祸。 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几乎付出所有,才自泥淖中攀爬出来,艰难地行于这世间,最终凭着雷霆手段让曾经对他冷眼相待之人心生畏惧。 面前女子是第一个同他说这话的人,她与这世间众人皆不同。 赵浔想起自己方才同楚三说,姻缘乃是大事,得等那个命定之人,他觉得小明姑娘便是他的命定之人。 尽管他知道,因着一己私欲,将她卷入这些是非之中,未免有些自私,但他有些不想放手。 赵浔向来决断如流,这是第一宗让他踟蹰之事。 不过此事倒也不急,他平复了下情绪,站起身来:“今日先学哪一道?” 明鸢决定从最简单的雪霞羹教起。其余两道赵浔学起来都颇有难度,尤其是葵花斩肉,最好还是留在后头慢慢教。 雪霞羹的主料是豆腐,将豆腐与芙蓉花一道煮制,胭红的芙蓉花汁染在莹白的豆腐上,红白交错,如雪霁之霞,看上去很是好看。 这道菜的做法简单,口味也清淡,只加入胡椒、姜和盐巴三味佐料,掌握好火候,炖成的豆腐软滑鲜嫩,佐饭下酒皆宜。 只是说起来简单,教起来就要复杂上许多了。赵浔是个很有主见的学生,总是会提出一些自己的观点,譬如一木勺的盐巴怕是不够入味,不如再多加几勺,譬如炖得不够软烂,可以再多煮一会儿。 听罢他的一番言论,明鸢总算明白了他是如何将如此简单的一道菜做成无限尊荣的了。 小半日过去,赵浔总算打消了那些危险想法,做出道勉强能入口的雪霞羹。明鸢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殿下一定得反复练习,万万不可生疏了,如此等两年后…” 赵浔狐疑:“两年后如何?” 明鸢叹了口气,没答他的话。 回到谢府后,谢少傅沉着脸坐在正堂,瞧见她来,开口道:“回来了。” 明鸢点头,佯装不知发生了何事:“瞧着阿兄面色不好,怎的,是有人惹着阿兄了?” “还不是赵…” 谢少傅顿了顿,长长呼了口气:“无事。” 前段时日他冷眼瞧着,总觉得明鸢对赵浔有几分上心,说不准当真有些情谊,若是如此,退婚之事还是先不要让她知晓为好。 今日回来后,谢少傅同杜芷商议了一番,觉得想要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他决定给明鸢物色一番合适的小郎君,等她对赵浔的感情淡下来,再将退婚之事说与她。 他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平息了一番情绪:“明月楼近来出了些新的菜色,明日中午让你嫂嫂带你一同去尝尝。” 明鸢不知谢少傅心中的谋划,欣然应允。 谢少傅瞧着她离去的背影,从袖中取出卷长长的名册,上头是他托人整理的京城适龄青年才俊的名单。 多相看几个,他就不信自己的妹妹找不到心仪之人。 第23章 相看 若明鸢姑娘当真觅得良缘,本王自…… 第二日一早,杜芷便来了明鸢的院中。明鸢方才起身,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杜芷笑岑岑坐在圆凳上瞧着,同画采道:“务必把阿鸢打扮得明艳动人些,前些日我们不是一同买了支白玉孔雀簪,我瞧着配这发髻便很好。” 明鸢的眼皮一跳,那簪子贵重了些,原是买来在重要场合带的。今日不过是一家人一同用个午膳,怎的如此隆重。 杜芷细细端详明鸢一番,又道:“里头的衣服素了些,不过正好,外头搭件红色的褙子,正是姑娘家娇俏妩媚的模样。” 于是,晌午时分,妩媚娇俏的明鸢一头雾水地走进雅间,没瞧见她阿兄,倒是见着个温文俊俏的小公子。这小公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面善,明鸢仔细回忆了一番,两人似乎没打过照面。 杜芷偏头同她咬耳朵:“阿鸢,这是枢密使家沈谏家的二公子,你们小时候玩得很好。” 沈小公子噙笑瞧着她:“夫人放心,想必明鸢姑娘不会忘了在下的。” 明鸢心中咯噔一声,这莫非是原主的青梅竹马,她阿兄阿嫂这是准备让自己将赵浔…绿了? “如此甚好,”杜芷清了清嗓子,转头同她道,“我先去寻你阿兄了,你与沈小公子好生聊上一聊。” 明鸢:“...” 她转头望向沈小公子:“沈公子…” 沈小公子从袖中取出把折扇,翘着兰花指摇了摇:“还是同小时候那般称呼便好。” 明鸢顿了顿:“我小时候怎么称呼你来的?” 沈小公子盯着她瞧了半晌:“那时我生得有些黑,你总管我叫小黑。” 明鸢:“...”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咱俩挺熟的,还需要自我介绍吗?” “听说?”沈小公子的情绪有些激动,“七岁那年,你将我撂倒在地,抢过我手中的栗粽,说我是弟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明鸢揉了揉额角,敢情这是同她翻旧账的。 不过沈小公子很快调整好情绪:“听完那话,我便觉得你英姿飒爽的模样很是好看,瞧着便像我的娘子,于是你阿兄一放出招妹婿的消息,我第一个便报名了。” -- 第31页 说着,他指了指衣角别着的一只小木牌,上头赫然刻着个“一”。 明鸢:“?” 谁是你娘子,这分明是碰瓷。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一个问题:“你说自己第一个报名了,所以后头还有?” “自然,保守估计得有几十号人报了名,足足排满了五日,不过咱阿兄也觉得你我很是般配,这才将我放在头一个,若你没什么意见…” 话音未落,他愕然瞧着翻窗户准备开溜的明鸢:“娘子,你去哪儿?” 明鸢最终没能溜成,她刚从窗口探出头去,就对上谢府侍卫的目光。 瞧着严阵以待的几位大哥,明鸢挥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又默默把头缩了回来。 瞧着屋中含情脉脉的沈小公子,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沈小公子继续晃着他的扇子:“咱阿兄说了…” 明鸢抬手打断他:“小黑兄…不对,沈公子是吧,先别攀亲戚,我且问你,我阿兄是怎么安排的?” 沈小公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其余的日子我不清楚,今日你大概得见十个人吧,剩下九人都在隔壁候着。” 明鸢:“...” 最终沈小公子含恨走了出去,叫了二号进来。 二号是户部侍郎的幼弟卢山,同明鸢见完礼,便冷静自持道:“既然谈到姻缘大事,我们便不得不谈一番银子的问题。我现下也在户部供职,每月有月俸米二十石,家中有三处田庄,现银…” 明鸢清了清嗓子:“卢公子的意思是想同我立一份婚前协议?” 卢山从善如流地自袖中取出一张小笺,上头写得满满当当:“姑娘瞧瞧,没什么问题咱就签字画押,明日我便请人去谢府提亲。” 明鸢:“...” 相看到第八名郎君时,明鸢已然头大如斗,抬头瞧了眼外面的日头,眼见着午时将至,今日恐怕不能及时赶去昭王府了。 自晌午到现在,她几乎水米未进,同诸位郎君聊得口干舌燥。怎么说呢,相亲也是个体力活。 她自碟中摸了块桂花糕吃,颇为惆怅地想着,她阿兄大抵是在为日后同赵浔退婚做打算。 只是这委实有些白费心力了,这婚一时半会儿还退不成,等退成了,估摸着三书六礼还没走完,她谢府就得被赵浔一锅端掉了。 她按了按额角,将剩下的半块糕丢进口中,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嗓子:“让九号进来吧。” *** 赵浔在府中等到午时二刻,仍未瞧见明鸢的身影。他的心中生起些莫名的烦躁,敛眉同楚三道:“你看外面的日头。” 楚三顺着自家殿下的话往窗外看去:“殿下说的是,今日日色很好,适合出去走走。” 说完这话,他抬头瞧了眼赵浔,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家殿下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斟酌道:“殿下是觉得有些晒吗?要不我把窗子关上。” 赵浔瞥了他一眼,并未接话。 楚三只道这是默认了,拾步朝窗边走去,刚触到窗棂,便听赵浔淡淡道:“谁让你关了?” 他噎了噎,只觉自家殿下近来愈发喜怒无常。 赵浔摩挲着手中的一只茶盏,半晌,不轻不重地撂在桌上:“眼见都午时二刻了,小明姑娘还没来,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楚三恍然,原来自家殿下是因着小明姑娘不守时而有些恼火。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殿下醉心厨艺,兴致来了连一时片刻也不愿等,今日能如此耐心地等上这许久,已是不易。 他没忍住为小明姑娘分辩了一句:“殿下,兴许是小明姑娘被什么琐事缠住了,这也难免,您别见怪。” 赵浔淡淡瞥了他一眼:“带人去找。” 楚三应是,临出门时瞧着赵浔不虞的面色,默默叹了口气。自家殿下这形容,看上去都有几分望妻石的意味了,难怪那日谢少傅会误会。若非自己打小便跟着自家殿下,估摸着也得误会。 他带着手下分头去找,然而没多久便匆匆折返回来。 见他一派行色匆匆的模样,赵浔凝眉:“出事了?” 楚三点头,气息有些不稳。 赵浔霍然站起身:“在何处?本王去看看。” 楚三愣了愣:“殿下误会了,不是小明姑娘,是明鸢。” 赵浔瞥了他一眼,又缓缓坐下:“眼下谢府同本王已无甚瓜葛。” “殿下,属下听说谢少傅在给明鸢姑娘相看,”楚三替自家殿下着急,“若是当真成了…” “若是当真成了,岂非是桩好事。” 赵浔扣了扣桌沿:“你帮忙留意着些合适的人选,回头列个名册送去谢府,也算本王略尽些绵薄之力。若明鸢姑娘当真觅得良缘,本王自会随份厚礼。” 第24章 双标 你怎知本王不会比你先觅得良人。…… 听罢赵浔的话,楚三不由皱眉:“殿下,听闻这次谢少傅选出了数十人,相亲宴足足排了五日。” 他在内心暗自焦急,谢少傅此番怕是动了真格,若是自家殿下再不醒悟,这宗大好的姻缘只怕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 赵浔凉凉瞥他一眼:“让你去寻小明姑娘,人找到了吗?” “这…属下得到消息便匆匆回来告知殿下了,侍卫们还在找。” 赵浔不由敛眉,刚要说些什么,有小厮跑进来道:“殿下,小明姑娘来了。” -- 第32页 楚三想起自家殿下先前说要矜持一些,抬手止住那名小厮:“毛毛躁躁的,没瞧见殿下在下棋,去给小明姑娘端些茶点过去,等殿下下完这局棋自然便过去了。” 赵浔原本丢了手中的棋子准备起身,闻得此话,眼皮一跳,顿了顿,又坐了回去。 打发走了那名小厮,楚三一回头便瞧见自家殿下正握着枚黑子不紧不慢地撂在棋盘上,瞧着形容心情还不错。 楚三长舒口气,自己总算做了一件合自家殿下心意之事。 他顿了顿,又劝道:“不过殿下,咱也不能矜持太久,毕竟您自己同自己手谈,时常一下便是半日,让小明姑娘久等也不好。” 话音未落,便瞧见白子大杀四方,很快吃了一大片黑子,原本难解难分的一盘棋此时胜负已定。 楚三张了张口,而后瞧见自家殿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棋下完了,走罢。”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慌忙跟了上去。看来自家殿下还是醉心厨艺,眼瞧着这盘棋正到精妙之处,竟这般草草结束了。 他如此想着,一个不留神,险些撞到赵浔身上。 赵浔顿住脚步,回头瞧着楚三:“你今年也二十又三了吧?” “是,等入了秋便二十四了。”楚三不明白赵浔话中之意,中规中矩作了答。 赵浔微微颔首:“是本王耽误了你,回头你给明鸢姑娘物色姻缘的时候,也顺带着找人给自己物色一番姻缘吧。这般年纪,也该成家立业了。” 楚三斟酌着自家殿下话中之意,表忠心道:“属下愿一直追随殿下,殿下尚未娶妻,属下自当陪着殿下一道打光棍,若殿下终生不娶…” 楚三有些纠结,他总觉得依照自家殿下这个情况,终身不娶也不无可能。然而家中老母年纪大了,总归还是盼着他能寻个知心之人相伴此生。 他踟蹰片刻:“若殿下终生不娶,属下来给您养老送终,若属下走在了您前头,也会托子侄替属下照料于您。”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家殿下听到这话,面色似乎沉了几分。 很快楚三的猜想便得到了证实,赵浔沉声唤了他的名字:“楚三。” 楚三忙“欸”了一声。 赵浔定定望了他片刻,似笑非笑:“你怎的便知道本王不会比你先觅得良人。” “属下冥冥之中就知晓…” 楚三说到一半,蓦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过于僭越了,无论如何,身为属下,怎能如此拆穿自家殿下呢。 想到此处,他慌忙补救:“属下冥冥就知晓,殿下一定能找到心仪之人,与她一起终老此生。” 说完,他偷眼去看自家殿下。赵浔的面上仍是淡漠模样,可手指却无意识地轻叩着悬在腰间的玉佩。 以楚三的经验来看,每当赵浔做出类似举动,都昭示着心情不错。 他的心中不免生出些狐疑,自家殿下这个反应,莫非是遇着心仪的姑娘了? 不过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昭王府上下几乎一水的男子,连个老嬷嬷都没有,若非说有什么雌性生物,小橘勉强算一个。 可人家小橘跟小云才是一对,还轮不到自家殿下。 楚三最终得出个结论,赵浔这般举动,估摸着只是胜负心作祟。 两人走到前院时,明鸢正坐在中间那方石凳上喝茶。她来得匆忙,仍穿着那身绯色的褙子,略挽了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头带了只珊瑚嵌珠的镯子,衬得玉指素臂,皓腕凝霜。 楚三瞧得有些愣怔,赵浔瞥了他一眼,走上前去:“小明姑娘。” 明鸢被晌午的相亲宴整得头昏脑涨,直至此时还没缓过来。她按了按额角:“抱歉,今日有些事,来迟了些。” 赵浔道“无妨”,顿了顿,又道:“小明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委实不错。” 楚三愕然张了张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些差错。 自家殿下向来视红粉为骷髅,先前有次宫宴上,永平郡主也穿了这么件绯色的褙子,上头拿金线绣了瑞雀纹样,开宴之前,人家郡主特地在他们这席前转悠了好几圈,自家殿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后来还是永平郡主先绷不住了,在自家殿下面前站定,满怀期待地问:“昭王殿下,阿凝今日的装扮可好看?” 自家殿下那时是怎么答的来着,是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郑重道:“在日头下看有些晃眼。” 永平郡主被气得险些抹眼睛。 楚三向来是个求知欲很强的人,心中生出疑惑便忍不住要求个答案:“殿下先前不是不喜欢这般晃眼的颜色吗?” 话音未落,便收到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刀,楚三默默闭了口。 明鸢笑着打圆场:“今日有些要紧事,这才穿得隆重些。” 她想了想,又同赵浔告假:“之后四日我仍是脱不开身,不如…” “无妨,”赵浔淡淡打断她的话,“本王这几日倒也无事,你忙完再来,不必着急。” 明鸢愣了愣,点头应了。 两人并肩走进小厨房,明鸢垂头去挽两边垂落的袖摆,忽听赵浔道:“不必听楚三浑说,这件褙子很衬你。” 她没听清,茫然道:“什么?” 赵浔的眸光闪了闪,抿唇摇头:“没什么,想问问今日要做些什么。” -- 第33页 明鸢扶了扶面上的桐木面具:“今日可以开始学赤豆马蹄糕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赵浔以为这道糕点甚好。 第25章 赤豆马蹄糕 今天又是修罗场的一天。 赤豆马蹄糕倒也不算难做,只是颇费些时间。明鸢自去煮红豆了,让赵浔按照比例化开马蹄粉。 今日倒是巧,小厨房打算做一道豆馅的点心,还剩下些浸好的赤豆。 明鸢方才将赤豆煮上,赵浔那边就出了些状况。 他认真道:“我不会化马蹄粉。”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方才不是同殿下讲了吗,拿那只白瓷碗盛三碗清水倒进去,把粉浆搅匀就可以了。” 赵浔抿唇:“我方才试了,搅不匀。” 站在一旁的楚三瞧着自家殿下睁眼说瞎话,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分明瞧见赵浔只随意地搅了搅,生怕把粉浆搅匀的模样。 明鸢往瓷碗中看了一眼:“得用力些,多搅一会儿。” “可能是我不得其法,还劳烦小明姑娘指点一二。” 楚三有些听不下去了,伸手去接那只碗:“不必麻烦小明姑娘,我来试试。” 赵浔淡淡瞥了他一眼,没答话,单手握着瓷碗,分毫不让的模样。 楚三默默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不就是搅个粉浆吗,谁搅还不是一般,非得找人家小明姑娘。 明鸢只当赵浔从没做过这些,不理解何为用力些搅拌,伸手去接瓷碗:“那我来做个示范。” 赵浔并未松手,明鸢的手搭在另一边碗沿,奇怪道:“殿下?” 赵浔垂眸,似是在斟酌措辞,半晌方道:“上次切鱼脍时…” 他顿在此处,耳根似是有些发红。 明鸢茫然:“切鱼脍?” 她还在思忖赵浔话中之意,一旁的楚三已经反应过来:“我记起来了,那时殿下刀工不好,还是小明姑娘手把手教的殿下。” “乱说什么。” 赵浔出言打断了楚三,只是措辞虽严厉,语气中倒没半分斥责的意味。 跟着赵浔十余年,楚三自诩天底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殿下,一听这话,他便知晓自己这是猜对了,只是自家殿下好面子,不愿意亲口承认罢了。 对面的小明姑娘似是怔了怔,大半张脸被桐木面具遮着,瞧不出面上神色。 眼瞧着氛围有些尴尬,楚三慌忙走上去:“不就是一张帕子的事吗,殿下等等。”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方雪白的帕子,给赵浔系在手上,末了长舒口气:“虽然殿下这个习惯有些奇怪,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我烧菜时还喜欢拿丝带把袖口扎上,殿下再搅拌试试。” 赵浔顿了顿,在两道灼灼的目光下拎起筷子开始搅拌,不多时,一碗马蹄浆就拌匀了。 明鸢瞧着这边的状况解决了,继续去煮红豆了。 楚三帮着添柴,中间抽空提醒自家殿下:“其实也不用那么用力,您瞧,粉浆都有些溅出来了。” 赵浔抬起头来,认真道:“多谢告知。” 楚三只觉后脊一凉,自家殿下从没这么客气过,而且这语气听着…似乎殊无谢意。 他忙补救了一句:“用力些也好,搅拌得更均匀,哈哈。” 赵浔皮笑肉不笑地瞧了他一眼。 月上枝头时,赤豆马蹄糕终于做好了。 待晾凉后,明鸢将马蹄糕切成菱形的糕块,在白瓷的小碟中摆成一圈,晶莹剔透的糕身嵌着颗粒分明的红豆,吃起来细腻香甜,满口皆是浓郁豆香。 楚三眼巴巴地瞧着,想分上一块尝尝。明鸢方才拿了一块要递给他,便听赵浔道:“楚侍卫,你不是吃不得红豆吗?” 楚三下意识分辩:“殿下大概是记错了,我几时吃不得红豆了。” 赵浔端详着手中的马蹄糕:“今日。” 楚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是得罪殿下了。对上明鸢垂询的神色,他干笑道:“属下确实吃不得红豆,先前给忘了。” 说完此话,他默默退后了两步,将今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遍。 他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妥啊! 吃完赤豆马蹄糕,赵浔漫不经心地同明鸢道:“今日有些晚了,你回家恐怕赶不上晚膳了。是本王耽误了你的时间,长宁街有家食肆不错,若你不介意,不如用罢晚膳再回去。” 明鸢摇头:“不必了,方才吃了些赤豆马蹄糕,已经不太饿了。” 楚三跟着附和:“就是,而且若回去得晚了,小明姑娘的家人也该不放心了。” 赵浔拧眉瞧着他:“楚侍卫今日当真清闲。” 楚三默默闭了口,自家殿下这几日很是不对劲,简直称得上是喜怒无常了,这症状倒是像极了他小妹每月的那几日。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这说不得是那毒的作用,改日定得叫李大夫好生给殿下扶一扶脉。 最终,在赵浔的盛情邀请下,明鸢还是同他一起去了那家食肆,原因无他,赵浔描述的五味杏酪鹅着实馋人。她听着听着,鬼迷心窍就应了。 三人在食肆中坐定,等着小二上菜之际,楚三忽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他欣喜道:“殿下,是画采姑娘。” 明鸢自然也瞧见了画采,她白日里出来,画采自然也不能留在府中,否则谢少傅和杜芷必然生疑。 -- 第34页 估摸着画采是瞧她一直没回来,怕她来不及用膳,买些吃食回去给她作宵夜。 没想到如此之巧,竟在此处遇到。 先前她嘱咐过画采,倒是不担心被叫破身份。她默默收回视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无意间发现楚三的目光一直随着画采。 明鸢不动声色地瞧了一阵,心中有些奇怪:“这位画采姑娘是何人,楚侍卫与她认识?” 楚三约莫意识到不妥,收回视线:“她是谢家姑娘的贴身侍女。” 大概是觉得谢家姑娘指代得有些模糊,他又补充道:“就是同我家殿下有婚约的明鸢姑娘,我先前去谢府时…” 赵浔掩唇咳了两声,将他的话打断。 楚三忙道:“殿下这是呛着了?属下给您拍拍背。” 赵浔抬手止住他:“窗子没关严,有些冷。” 身为一名合格的侍卫,楚三立即开始了对自家殿下的关怀:“眼下刚入夏,夜间还有些冷,马车里还有件披风,要不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殿下转头对小明姑娘道:“你别误会,我同谢家姑娘连照面都没怎么打过。” 楚三:“...”得,自己这是彻底被无视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去看坐在一楼的画采姑娘。 明鸢想了想,道:“我也听过明鸢姑娘的名号,听闻殿下同她有婚约在身。” 虽与谢少傅商量好了退婚之事,但这婚约毕竟是御赐的,在陛下亲口答允前,此事不能大肆说出去,否则便是公然抗旨。 赵浔的眉头皱了皱:“本王确然见过谢姑娘,可并不觉得她如传说中那般美貌。相色不过是表象,本王甚至能透过那副皮囊,看出她古稀之时的模样。” 明鸢:“???” 赵浔瞧她神色有些不虞,继续道:“况且本王同谢府的关系人尽皆知,我与谢少傅并非一路之人,总有一日,要么谢家将本王搞垮,要么本王让谢家垮台。” 明鸢:“...” 赵浔的心悬着,也不知道小明姑娘能不能明白他的暗示。还欲再解释两句,小二端了菜上来。 对面的小明姑娘似是深吸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先用膳吧。” 第26章 杨梅煎 我就不信,他赵浔能掀起什么风…… 一顿饭吃下来,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吃好,倒是可惜了一盘风味绝佳的五味杏酪鹅。 用过晚膳后,明鸢回到谢府,画采等在府门前的巷口,瞧见她的身影,遥遥挥了挥手。 主仆二人一同走回府中,画采没忍住问:“姑娘今日怎的与昭王一同去了食肆,还相谈甚欢的模样,莫非是...” 想到此处,画采不禁有些头疼。日前谢少傅才将她叫过去,没说旁的,只嘱咐她看着些明鸢,万万别叫她家姑娘在赵浔这颗歪脖树上吊死。 谢少傅虽未明示,画采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自家小姐同昭王这段婚约多半要黄。 晚间在食肆碰到两人时,她的一颗心着实悬了悬。 明鸢拍拍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相谈甚欢?你可知赵浔同我谈了些什么?” 画采偏头思忖片刻,这花好月圆之夜,赵浔热情把她家姑娘邀去食肆用晚膳,还能说些什么。 “昭王殿下该不会同姑娘进行了一番剖白?” 转念想想,这也是个好事,若是郎情妾意,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倒也不错。 于是她斟酌道:“姑娘今日打扮得如此好看,昭王殿下定然被惊艳了罢。” “惊艳?”明鸢摸了摸下巴,“那厮是这么说的,相色都是表象,他能透过这幅表象,瞧见我迟暮之时的模样。” 画采怔了怔,干笑道:“这...” 这世间大多数女子都是在意容颜的,听完赵浔一番话,明鸢总有些如鲠在喉之感。她坐在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铜镜中的自己,欷歔道:“对了,他还说有谢家没他,有他没谢家,你是没听见,这话说的可是掷地有声得很。” 画采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发展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明鸢站起身来,心有余悸道:“总之小明姑娘这身份万万不能被叫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画采忙不迭点头,又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我点完菜才瞧见姑娘,这晚膳备得有些多余了。” 明鸢摇头:“席间被赵浔的一席话说得没了胃口,没怎么动筷,此时倒是有些饿了。” 她自食盒中取了筷子出来,又招呼画采:“此处没有外人,一同坐下吃些。” 因着是当宵夜的,画采备的菜肴都是清淡爽口的,没有加浓油赤酱,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此时正是吃杨梅的时节,她还特地绕去城北买了壶杨梅煎。 正巧谢府近来得了些冰,明鸢叫人拿了方冰鉴上来,把杨梅煎同一碟时令水果一道放入其中镇着。 她素来怕热,用罢晚膳便坐到了轩窗下头的那方贵妃榻上,将窗子撑开,端着盏冰过的杨梅煎,读着早前买回来的野史杂记解闷。 正看到兴起,外头忽然响起她阿兄的声音:“阿鸢回来了吗?” 明鸢隔着窗子同他招手,谢少傅瞧了,拾步跨进院中:“你这些日都做什么去了,我下午时来了好几次,小厮都说你还没回来。” 明鸢噙笑给他端了杯杨梅煎:“还能去做什么。” -- 第35页 谢少傅立时警惕起来:“你不会去找赵浔了吧?” 明鸢干笑:“先前不是同阿兄说了,我先前在街上碰着位买馍的婆婆,想帮老人家一把,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找铺面。” 听她如此说,谢少傅这才松了口气,思忖片刻,又问:“白日里见的那些儿郎里可有中意的?” 见明鸢断然摇头,谢少傅不由皱了皱眉:“那昭王确实生了副好皮相,可阿兄瞧着他也就空有这么个皮相,你可莫要被他骗了。” 说着,他惆怅地叹口气:“皇后娘娘今日叫人来传话,说近来心神不宁,想找个人替她去京郊的静林寺礼佛,问你愿不愿去。” 静林寺建在一座深山中,四周荒僻,连人家都没有几户,谢少傅自是舍不得让妹妹前去。 然而皇后这话明面上是征询,实则不容推拒。明鸢不欲让谢少傅为难:“正巧我在京城待得也有些腻了,就权当散心,且还能静心学些佛法,也是不错。对了,娘娘可说了要去多久?” 谢少傅哼了一声:“此事没这么简单,所谓礼佛不过是个由头。” 他顿了顿,拳头都捏在一处,半晌咬牙道:“昭王也要一道前去,至于待上多久,谁也不知道。” 敢情是为着撮合自己和赵浔啊,明鸢叹了口气,她就说怎的有那么多人选,这事偏偏落在了她头上。 谢少傅恨恨道:“你尽管放心,阿兄把府中精壮的侍卫都给你带过去,我就不信,他赵浔这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样,能掀起什么风浪!” 明鸢:“...” 谢少傅想了片刻,又道:“启程之日定在了三日后,回头阿兄重新排一排,尽量让你在这三日里把那些公子都见了,若是没有合适的,阿兄叫人画了画像给你送过去。” 明鸢踟蹰片刻:“毕竟是佛门净地,如此有些不妥吧。” 她着实怕谢少傅冲动之下,继续把京城的好儿郎打发去静林寺同她相看,若是让赵浔知晓谢家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送顶绿冠给他,还是当面那种… 明鸢不由打了个冷颤。 谢少傅哼了一声,灌下一盏散着寒意的杨梅煎,这才冷静下来。 明鸢摩挲着手中的书卷,忽然想起宗事:“阿兄可听过云归这名号?” “云归?”谢少傅的眉头皱了皱,“这名字听起来不错,你若是瞧上了这位云归,阿兄明日便叫人去寻了他来。” 明鸢哭笑不得,她阿兄现下只怕满心都是给她找个如意郎君了。 她想了想,但凡涉及到赵浔之事,谢少傅都分外敏感,若是如实相告,让她阿兄晓得自己披着马甲在昭王府,只怕不日还得杀去一趟。 于是她模棱两可道:“先前在街上听人谈论,旁的没听清楚,只是此人似乎与赵浔有些瓜葛,阿兄还是提防着些,暗中查一下这人。” 谢少傅应了,临走时谆谆叮嘱:“阿鸢,我是绝不会认下赵浔这个妹婿的,等去了静林寺,你定然要同他保持距离,实在不行阿兄再给你带条狗去,若他招惹你,不必客气,放狗咬他!” 明鸢:“...” 她又想起另一宗事,自上次在明月楼探听消息算来,已过去大半个月,那毒也该当发作了。 第27章 静林寺 为了不掉马,她也只能舍命陪君…… 第二日早朝结束,皇帝将赵浔留下,说了礼佛祈福之事。 赵浔不动声色地应下了,走出大殿时,面色有些冷淡。 等在外头的楚三听说此事,抚掌道:“殿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眼下您在京城,行事难免束手束脚,若是去了静林寺,很多事便能做得不露痕迹了。” 赵浔瞥了他一眼:“你以为陛下当真能如此放心?他只是为了撮合我跟谢家姑娘,又不是蠢,放虎归山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楚三讷讷摸了摸鼻子:“如此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赵浔不由皱眉:“本王同谢少傅已经商量妥帖,此事不会再有变数。” 楚三应了,神色间颇有些颓然。 赵浔打量他片刻:“楚三,你近来有些不对劲。” “哪里,殿下多虑了。” 说这话时,楚三垂下头,避开赵浔探寻的目光。 赵浔并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楚三自小随他一起长大,若说这世间只有一人不会背叛于他,那么此人定然是楚三。 他担忧的是另一宗事,听陛下话中之意,此番去静林寺只怕要呆上些时日,况且既然要撮合他与明鸢,皇后定然会用些手段。 他怕小明姑娘会生出什么误会。 赵浔回到府中,在书房坐了半晌,终于想出一宗妙计。 今日的相亲宴上,谢少傅足足安排了十五人,明鸢脱身出来时已近未时,在前往昭王府的路上,她从怀中取出盒傅粉,对着菱花小镜往面上敷了敷。 到了昭王府,明鸢脚步虚浮地走下车,在走到小厨房时身形一晃。 她原本算好了后头有张小几,正好能撑上一撑,孰料赵浔反应得很快,在她将将要扶到那张小几时,伸手捞了她一把。 明鸢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重新站稳,下一秒想到自己还在毒发,不能如此精神抖擞,僵硬地停下动作,往一侧挪了挪。 赵浔皱眉瞧着她:“你身子不适?” “今日早起便觉得身子不适,可能是上次的毒发作了。” -- 第36页 “毒发了吗?”不知怎的,她觉得赵浔听得此话,反而松了口气,“这毒发作起来是个什么症状,小明姑娘不妨讲上一讲。” “头晕,腹痛,胸口发闷…”明鸢照着毒药发作的一般症状编了一编。 楚三附在赵浔耳畔:“殿下,这毒看起来有些温和,不像您的风格。” 赵浔咳了咳,从袖中翻出个小瓷瓶,倒出粒琥珀色的小药丸:“解药。” 明鸢接过来,犹豫片刻,她并未中毒,吃了这解药只怕得有些副作用。思忖片刻,她打算做个样子便好。 孰料赵浔定定瞧着她:“尝尝味道如何。” 明鸢:“…”难不成这解药还有不同的口味? 赵浔清了清嗓子:“我是想了解一下用过解药的反应。” 于是,明鸢咬牙把解药吞了下去,而后皱起了眉,这次是真的。 怎么说呢,这解药酸得人牙倒,偏又带着些发腻的甜,难吃得有些离谱。 赵浔的语气中带着些不易觉察的期待:“如何?” 明鸢:“...” 站在一旁的楚三默默叹了口气,这哪儿是什么解药,分明是他家殿下昨日心血来潮做的梅子糖。 昨日他尝了一颗,啧…难怪小明姑娘会是这反应。 赵浔咳了咳,起身端了杯茶水:“良药苦口,喝杯茶缓一缓。” 明鸢将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 刚缓过来些,便听赵浔道:“下次本王换个方子试试。” 明鸢斟酌着开口:“这毒也不知何时发作,不若殿下先给我几粒解药。” 她着实不想有下次了。 赵浔捏了捏手中瓷瓶,抿唇道:“没了。” 明鸢:“...” 她想了想,又道:“若殿下哪日要出远门,不在京中呢?” 毕竟赵浔过两日就要去静林寺了,明鸢不好直接道明,只得旁敲侧击一番。 “本王近日都在京师。” 赵浔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明鸢有那么一瞬怀疑她阿兄说的消息不甚可靠,或许赵浔推拒了去静林寺一事。 然而,两日后,两人还是一同坐上了去静林寺的马车。 这趟静林寺之行委实热闹得很。先是谢府,谢少傅足足派了十名侍卫过去,其中四人是武馆现招的,个个膀大腰圆,瞧着就颇为能打。 明鸢浩浩荡荡地带着这一干人出府,不像是去祈福,倒像是要同人干架。 皇后自然也要凑上番热闹,她将阿碧派了去,明面上是表示诚心,但明眼人都清楚,阿碧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撮合明鸢和赵浔。 明鸢同赵浔本是要分坐在两辆马车上的,阿碧面无表情地拿匕首割裂了其中一辆的车辕,于是他们被迫坐在了一处。 虽挤在这么方狭窄的空间,两人分坐在两头,连衣摆都隔了老远。 明鸢若有所思地瞧了赵浔一眼,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宗事。昨日她去昭王府时,赵浔问她明日可能把时间推迟些,等申时再开始。 她不动声色地应了,心中却大为不解。这些日两人都在静林寺,赵浔难不成打算连夜赶回京中? 昭王殿下这般好学的精神使她大受震撼,可以看得出,他当真是醉心于厨艺。 为了不掉马,她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两人大半夜各自从静林寺赶回京城,然后在王府继续会面,着实像是有什么大病。 明鸢叹了口气,自京城到静林寺有将近两个时辰的脚程,可以预料,接下来数日她恐怕都难以安枕了。 她从包袱里翻出个小靠枕,准备先在马车上补个眠。 明鸢的睡相不太好,原本两人各自占据了马车的一角,井水不犯河水,但她入睡后无意把一截手臂伸到一旁,几乎碰到了赵浔的衣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过一段崎岖山路,她被晃醒,抬眼看去,昭王殿下端正地坐在另一角,皱眉盯着她的手臂,见她醒来才长舒口气。 明鸢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 话音未落,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而后不动了。不多时,阿碧掀开车帘:“殿下,姑娘,马车出了些问题,我们恐怕得在此地过夜了。” 阿碧这话说得不徐不疾,没有半点担忧的意味,看来这是一早便设计好的。 只是有一宗事,明鸢只叫人在静林寺后头备了快马,可如今被困在这荒郊野地,她要如何在申时赶回昭王府? 第28章 斩桃花 大意了,斩错了 不过她倒也不急,毕竟赵浔得比她着急一些,若是赵浔脱不了身,她也不用回去了,若是赵浔脱了身,她照猫画虎便是。 眼瞧着日色快要西移,赵浔起身走下马车:“既然今日不赶路了,本王四处走走。” 说罢,他闲庭信步地朝远处走去,瞧着那模样,倒真像是去赏风景。 明鸢打着车帘看了片刻,扬声道:“殿下要去散心吗,不如我们一道吧。” 赵浔的眉皱了皱:“山路崎岖,眼下天又快黑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话音未落,明鸢已走下马车:“无妨。” 赵浔瞥了阿碧一眼,面色不太好地拾步向前,明鸢挑眉跟了上去。 转过一处山坳,赵浔顿住脚步,转身瞧着她:“本王另有要事,姑娘若是要继续散心,还是带上侍女一道吧。” -- 第37页 “要事?”明鸢也不再兜圈子,“殿下这般行色匆匆,莫非是要赶回京城?” 赵浔顿了顿,答非所问:“听闻谢少傅近日给姑娘安排了数场相亲宴,不知姑娘可找到心仪之人了?” 明鸢摸不准他话中之意:“未曾。” 赵浔自袖中摸出把折扇,拿在手中摩挲片刻,开口时带着几分惋惜的意味:“这样啊。” 明鸢不解地瞧着他。 “本王这边还有几位不错的人选,骠骑将军的幼子,刑部尚书的五弟都不错,回头让楚三给姑娘送去画像瞧瞧。” 明鸢:“…”她先前还以为是自家阿兄看赵浔不顺眼,这才准备送他顶绿冠戴上一戴,如今看来倒是误会了。 莫非这厮有些与众不同的癖好? 联想谢少傅的反应,明鸢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赵浔同她阿兄多半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定,她阿兄估摸着怕她伤怀,这才隐瞒下来。 赵浔也不急,打发烂桃花这事他素来得心应手,来一朵他折一朵,连根带叶,连根须子都不会留下。 他原也想趁着这趟静林寺之行,与谢家姑娘彻底做个了断。 方才抛出那番话,不过是试探这位明鸢姑娘的态度,若她顺水推舟最好,若是她碰瓷纠缠,他也有解决之法。 无论如何,这朵桃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静静立在原地,等着明鸢的反应。 然而,明鸢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片刻怔忪后,她露出一副恍然神色:“甚好。” 瞧见她这般平淡的反应,赵浔反而有些错愕,没想到这位谢姑娘倒很是拿得起放得下。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既如此,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或者需要本王做的吗?” 明鸢思忖片刻:“那位骠骑将军家的幼子生得如何,脾性可好,会做菜否?” “本王只与他见过一面,生得不错,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两年前曾与骠骑将军上过战场,横戈跃马,很是英气。至于脾性…”赵浔想了想,反问道,“姑娘喜欢什么样子的?” “小意温柔的,最好能有一手好厨艺,这样我们闲暇时也能切磋一二。” 听闻此话,赵浔的手指在折扇上轻叩两下,心情大为不错。这位谢姑娘所描绘的形象与他大相径庭,前些时日她一直给他写情信,大抵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两人各怀心思,相顾无言。半晌,明鸢率先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殿下方才还没有答我,如此行色匆匆,可是要赶回京城?” “不错。”赵浔略一点头,抬头望着西沉的日头,在心底算了番时辰。 昭王府的马车等在最近的驿站,距离此间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眼下已近未时,若再不动身只怕便赶不回去了。 明鸢噙笑道:“我也要回去一趟,不知殿下可方便捎我一程?” 赵浔断然拒绝:“不方便。” 明鸢早料到他的反应:“殿下最好还是让我搭个车,否则今日谁都离不开此处。” 说话间,她意有所指地朝阿碧等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浔喜怒莫辨地瞧着她:“姑娘是在威胁本王?” 明鸢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殿下怎的如此作想。” 赵浔垂头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的胆子倒是不小,同她阿兄一般。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些熟悉感。赵浔揉了揉额角,很快给出了个合理的解释。 这位谢姑娘同她阿兄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估摸着是他镇日同谢少傅在朝堂上唇枪舌战,连带着看他的胞妹也有几分熟悉。 果然,谢家这两兄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浔思忖片刻,似笑非笑:“也好。” 明鸢原想着还得同赵浔费上一番口舌,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她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若是赵浔在半途做些手脚,她只要设法缠住他便是了。反正他回京也是为了同自己学厨艺,大不了两人谁都别回去了。 然而,这一路竟分外顺利。两人仍是各自占据了马车的一角,赵浔手中握着卷书,闲闲倚在车壁上,对着灯烛夜读,没有半点要搞事情的迹象。 等马车入了城,他甚至还吩咐车夫先去谢府一遭,将明鸢送回去。 明鸢总觉得事有蹊跷,她觉得赵浔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被自己如此威胁,竟然毫不在意,甚至还给自己行方便…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准备作妖。 马车很快停在了谢府门口,外面已是华灯初上,明鸢掀开车帘,刚要矮身出去,便听赵浔凉凉道:“姑娘记得把车钱结一下。”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哦豁,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不过搭车付钱也是天经地义,她放下帘子,回身问赵浔:“车钱是多少?” “五公里一两银子,我上车前问过车夫,自驿站到京城有三十公里,共计纹银六两。” 他顿了顿,很是大度道:“至于送姑娘回府这一程,本王便不再额外同姑娘算钱了。” “纹银六两?”明鸢彻彻底底被赵浔的无耻震惊了,这哪里是搭车,分明是抢劫! 赵浔闲闲提醒:“打欠条还是付现银,姑娘还是快些定夺。” -- 第38页 第29章 白肉胡饼 这位昭王殿下还有两副面孔?…… 明鸢生生被气乐了,她深吸口气,吩咐门口的小厮:“去取银子,六两三百钱。” 说罢,她转头看向赵浔:“余下的三百钱是自城门到谢府的钱,一并给殿下结了。” 她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很好,竟然坑到她头上来了。明鸢素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之人,她比较喜欢秋后算账。 赵浔的屡次挑衅,彻底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等小厮取银子的间隙,她挑眉瞧着赵浔:“不晓得殿下听没听过一句江湖浑话,叫做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赵浔懒洋洋瞥了她一眼:“哦?” “看来是没听过,无妨,很快你就明白了。” 赵浔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本王拭目以待。” 方才的那名小厮折返回来,明鸢自他手中接过荷包,扬手丢进马车里。荷包带着腾腾杀气掠过赵浔的衣摆,重重砸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车夫被这响动惊得颤了颤。 赵浔倒是颇为淡然,抬头瞧了她一眼,信手拾起掉落在地的荷包,不紧不慢地去解绳扣。 瞧着他的动作,明鸢心头一紧,想起一桩事来。她的荷包上大多都绣着小狐狸的纹样,先前在昭王府时赵浔曾见过几次。 眼下烛火昏暗,他大抵注意不到,可若在白日里细看,多半会瞧出些端倪。 得寻个由头把荷包要回来。 然而,她还没开口,赵浔已利落地将荷包中的银子倒出来,把荷包丢还给她:“荷包还是还给姑娘吧,免得惹出什么非议。”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这位昭王殿下莫非是怕自己反过来找他碰瓷? 她把荷包揣进怀中,转身走入府门。 赵浔信手将银子丢到一旁,吩咐车夫:“回府。”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必行至府门,在前头的东临街停下便是。” 明鸢匆忙换了身衣服,将桐木面具带上,一路小跑着去了昭王府。 她气喘吁吁在府门前站定,远远瞧见赵浔自巷口走来,手中还拎着几个油纸包。 她不由有些疑惑,这厮不是乘马车回来的吗,她怕误了时辰,还特意准备了个理由,没想到来迟的却是赵浔。 正思忖间,赵浔已经走近,抬头瞧见她,眼底攒出些笑意:“让小明姑娘久等了,我方才出去走了一遭,瞧见一家胡饼店,顺手买了些回来,等会儿先垫垫肚子。” 明鸢:“...”呵,还出去走了一遭,若非跟他一块自荒郊野岭赶了回来,她兴许就被忽悠了。 两人一路走进去,经历了方才之事,明鸢瞧着赵浔这张脸,觉得同他无话可说。她阿兄说得不错,这厮的皮相颇有些欺骗性,扒开他那层皮,里头不知道有多黑。 赵浔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先开口道:“小明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明鸢瞥了他一眼:“让人坑了。” 赵浔沉默片刻:“可有用得到我之处?” 明鸢摇头,心道大可不必,坑我的正是您老人家。 赵浔顿了顿,安慰她:“无妨,本王今日也被讹了,不过我连本带利讨了回来。遇到这等晦气之事,决不能忍气吞声,否则只会纵容得对方愈发猖獗。” 这话说得甚好,明鸢简直想给他鼓三遍掌,她也是如此打算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赵浔说他也被讹了?这一整日,他一直同自己在一起,所以他口中的讹他之人…是自己? 明鸢在心底冷笑一声,这厮面皮当真是厚,如此颠倒黑白,竟然还颇为理直气壮。 她盯着赵浔看了片刻,认真道:“受教了。” 理直气壮的赵浔继续发表着他的言论:“姑娘万万不可一时心软便放过了那厮,若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本王说。” 明鸢抚了抚袖角:“那便先过殿下了,倒是不必劳烦殿下,不过殿下放心,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浔最好不要给她留下什么把柄,否则…呵! 一无所知的赵浔露出了些许欣慰神色。 气归气,不得不承认,赵浔买的胡饼还是颇为不错的。明鸢原本没打算吃那饼,但奔波了一下午,水米未进,腹中空空,着实有些撑不住。 本朝的饼店有油饼店、胡饼店之分,传统的胡饼店售卖宽焦、侧厚、髓饼、满麻等,后来竞争愈发大,一些饼店便出了些新的花样,诸如白肉胡饼和猪胰胡饼。 相比传统的式样,这些新的样式要更受欢迎些,不过价格也高,倒是很得一众权贵世家的喜爱。 赵浔买的应该是东临街张婆婆的饼。张婆婆做的白肉胡饼是京城一绝,她家的胡饼是烤制的,里头的肉加得毫不含糊,整个饼身都被撑得鼓胀起来,一口咬下去,肉香、麦香和胡麻香混在一处,荤而不腻,很是合口。 明鸢一面掰着饼吃,一面套赵浔的话:“瞧着殿下面带倦容,可是最近事务繁杂?” 赵浔摩挲着手中茶盏:“尚可。” 明鸢噎了噎:“其实厨艺这事也不能一蹴而就,若是你近来不便,也可以停上几日。” 怎么说呢,一两日还好,要是日日这般折腾,她委实有些吃不消。 明鸢在心中想着,估计经过今日,赵浔也意识到了这样有多麻烦,此时自己主动提出,他多半会顺着应下,如此便是皆大欢喜。 -- 第39页 她抬头看向赵浔。 赵浔清了清嗓子:“无妨,都说勤能补拙,本王天赋不足,便更该努力些。” 明鸢只觉喉头一哽,真好,是她低估了赵浔于庖厨一事上的热忱程度。 赵浔把一碟砂糖冰雪推到她面前,开口道:“姑娘有此一问,可是担心时辰晚了,回家有些不便?” 明鸢想了想,点头称是。 赵浔皱眉思索片刻:“倒是我思虑不周,不如以后让王府的马车送你回去,也免得你独自走夜路遇到什么危险。”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难不成赵浔碰瓷上瘾,准备再讹上她一笔? 她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昭王府的马车可要收费,车钱怎么算?” “收费?”赵浔似是怔了怔,“小明姑娘说笑了。” 明鸢:“...”半个时辰前他同她要车钱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一两银子五公里,可是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让。 然而此时此刻,赵浔的神色颇为诚挚,倒是不似作假的模样。 敢情这位昭王殿下还有两副面孔? 第30章 互相伤害 这就叫因果循环,天理昭昭。…… 吃过胡饼,两人来到小厨房。前两道菜赵浔已经做得有些模样了,作为断头餐来看,虽然不能说走得了无遗憾,总归不至于死不瞑目。 但是那道葵花斩肉… 明鸢想起昭王府遴选小师傅那日,赵浔自信满满端出的那盘黑糊糊的物什,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已经不是死不死得瞑目的问题了,若是当真叫她在死前品尝这道菜,她做鬼都不会放过赵浔。 听闻要做葵花斩肉,赵浔倒是颇松了口气。他信手把肉丢在案板上,回头对明鸢道:“小明姑娘上次称赞我做的这道菜,其实有些过誉了。” 称赞?明鸢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自己当时是怎么称赞那道菜来的,对了,腴而不腻,软嫩鲜香。 那几日正逢春雨连绵,她没被雷公盯上,当头劈上几道,委实有些侥幸。 好在赵浔认清了自己的实力,明鸢清了清嗓子,正要鼓励他几句,便听他继续道:“不过这菜也算是本王的拿手菜之一了,那日听完小明姑娘的一席话,本王又仔细琢磨了一番,重新改进了一二,拿给楚三尝时,他赞不绝口。” 明鸢:“...”楚三当真不是迫于他的淫威才这般称赞的吗。 其实赵浔的刀工已经练得不错了,有问题的是火候,他能做得外焦内生也是不易。这就好比答一道全是选择题的卷子,全部答对固然不易,一个都蒙不对也需要功底深厚。 赵浔便是个罕见的功底深厚之人,甚至说炉火纯青也不为过。明鸢煮了杯茶润嗓子,回来就瞧见了一盘熟悉的焦黑之物,焦糊的气味自鼻端散开。 赵浔端详着盘子里的葵花斩肉:“比之上次又有了些进步。” 明鸢:“???” 她喝了几口茶水压了压惊,这才开口道:“殿下且同我说说,这进步之处在哪里?” “姑娘上次说这葵花斩肉讲求既大且圆,这次做成的比之上次又大了些,外观上也更贴近于圆形了。” 明鸢:“…” 她有种预感,这道菜的教学大概不会如同先前一般顺利了。 果然,一个多时辰后,赵浔仍不得其法,做出来的葵花斩肉依旧是外焦内生的老样子。 外头夜幕四合,二更将至。想着还要赶回去,明鸢开口道:“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赵浔也顾及着那面,点头应了下来,又道:“让王府的马车送你回去。” 明鸢断然拒绝:“不必了。” 昭王府的马车,她不打算再坐了。 回到山中时已近子夜,画采正等有些焦急,远远瞧见她,面上露出笑意:“姑娘可算回来了。” 明鸢道:“赵浔可回来了?阿碧那边没怀疑吧?” 说起此事,画采面上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昭王殿下也是方才回来的,我原还想着如何给姑娘遮掩过去,没想到昭王殿下倒是先给了解释。”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两人一起出去散心,结果从傍晚时分散到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分开回来的,赵浔心思缜密,未免皇后的人起疑,必然想好了说辞。 提着裙裾走上马车时,她好奇问了句:“赵浔给的解释是什么?” 画采迟疑半晌:“他说…” “他说什么?” 明鸢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说姑娘碰瓷去了,被人家当场抓获,扣了下来,他先行回来,遣小厮送了银子去赎你。” 明鸢:“...” 她就不该生出这个好奇心。那种情况下,画采不能出言解释,她们只得平白吃了这个哑巴亏。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 更为离谱的是,今晚她还得同赵浔这厮呆在一辆马车上。 她有种预感,此行之后,谢家和昭王府估计得彻底撕破面皮了。这大概也是赵浔想要达成的效果。 所以,今夜这厮八成不会安生,两人多半难以平和地度过这宁静的夜晚。 不出所料,第二日晨起,两人皆顶着双青黑的眼圈,一副神色萎靡的模样。 早膳时分,明鸢恹恹地拿着块桂花糕吃,吃到一半,一阵睡意袭来,险些没能坐稳,多亏画采机灵,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 第40页 赵浔也是强撑着精神,行止间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恍惚。 阿碧打量着两人的形容,对于这一进展很是满意。于是用过早膳后,马车也终于修好了,行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到了静林寺。 明鸢一早便听闻静林寺是处幽僻所在,直到站在山头上向下眺望,她才晓得何为真正的幽僻。方圆百里,群山连绵,连户人家都看不到。 不过庙宇虽然荒凉,里头的屋舍并不简陋。这寺庙是皇家的,后宫妃嫔有时会遣婢女来此祈福还愿,还有几名前朝的太妃居于此处,带发修行。 明鸢与一众女尼见过礼后便回了屋中补眠。昨日僵坐了一晚,她现在腰酸背疼,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赵浔这厮绝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昨日她走上马车,还没同赵浔理论先前的事,他倒是先撂下茶盏,自袖中取出根束发的绸带。 在明鸢不解的目光下,他比划了一下,将这根绸带横在两人之间:“今晚我二人便以此绸带为界,明鸢姑娘以为如何?” 彼时她在心底冷笑一声,都这么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学幼稚园小朋友画三八线,当真是无聊至极。 她随口应了,抱着毯子坐在了自己那端,只当赵浔信口一说。直到半夜被赵浔叫醒,那厮义正辞严地提醒她:“你的手臂越界了。” 借着胧明月光看去,他的面上一派大义凛然。 明鸢愤怒地收回手臂,被气得睡意全无。 小半个时辰后,赵浔也睡了过去,垂落的袖摆越过了那条绸带。 明鸢拾了颗蜜饯丢进口中,呵,这就叫因果循环,天理昭昭。 她凉凉开口:“殿下,你的袖摆滑到我这边来了,劳烦往回收收。” 如此反复几次,俩人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与怨气,最终谁都没能安枕。 她不由想起一句话,来啊,互相伤害。 当真是应景得很。 第31章 画像(含入v公告) 同谢家这段姻缘算…… 明鸢这一觉直睡到了午后,醒来时只觉脑中仍有些昏沉。 外头的日色不错,她带着画采出了院门,迎面便碰上了阿碧。 明鸢瞧见阿碧殷切的笑容,便觉有些不妥。果然一盏茶后,她被阿碧拉去了赵浔院中。 阿碧表示皇后娘娘想看一看她的画像,听闻赵浔精于丹青之道,笔下画作颇为传神,择日不如撞日,正巧当下两人无事,不妨就在此间画上一幅。 明鸢的面上露出些愕然神色,她只听说赵浔擅长擅棋艺,落子纵横捭阖,变化无方,倒是不知他于丹青一途上还有些研究。 赵浔同样露出愕然神色,很快,他瞥了明鸢一眼:“既如此,随我进来吧。” 楚三正在屋中候着,抬头瞧见明鸢,拱手行礼,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跟在她后头的画采。 明鸢挑眉,噙笑瞧了他一眼,也没点破,目光落在桌案上,只见上头搁着十数只锦盒,每个锦盒中都盛着枚乌溜溜的药丸。 楚三殷切介绍:“这些是…” 赵浔拧眉打断他:“楚三。” 楚三讷讷闭了口。 赵浔信手拿起一个盒子:“这个是绝念丹。” 明鸢瞧了一眼:“是让人断情绝爱那种吗?譬如忘情水。” “断情绝爱?”赵浔咀嚼着这几个字,轻哼了一声,“用完此丹,四肢僵硬,周身溃烂,受尽折磨七日而亡,所谓绝念,是绝了苟活的念想。” 明鸢:“...” 赵浔又拿起另一只锦盒:“这个是…” 明鸢抬手打断他:“殿下不必介绍了。”这根本就是威胁。 赵浔瞧了她半晌,撂下锦盒,温和道:“本王闲来无事便喜欢摆弄些毒物,于此道上颇有些心得,若姑娘感兴趣,我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明鸢:“...”大可不必。 她懒得同赵浔虚与委蛇,直接道:“画像吧,也好给皇后娘娘交差。” 听闻画像两字,楚三的面上露出些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没忍住问:“姑娘要给我家殿下作画?” “是殿下来作,不是说殿下向来擅长丹青吗?” “哪里的谣传?”楚三几乎脱口而出,很快意识到不妥,忙捂住口,往赵浔的方向瞧了一眼。 赵浔淡然地自笔架上抽了只笔出来:“所谓运墨内五色具,本王幼时曾跟着一名画师练过一些时日。” 楚三:“...” 怎么说呢,彼时他家殿下练了半月有余的焦浓重淡轻五种墨色,尚没来得及学其他的,画师连夜跑路了,还给他家殿下留了封信,上头十分恳切地劝谏他家殿下早日放弃丹青,让大家都得到解脱。 如今赵浔重新拾起,定然是场灾难。 不晓得明鸢姑娘的画像得被他糟蹋成什么模样。 可怜明鸢姑娘对他家殿下的画技一无所知,拾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好,又理了理鬓角。 楚三默默叹了口气。 落笔之前,赵浔随口问了句:“明鸢姑娘可喜欢擅长书画之人?” 明鸢一愣:“那是自然。” 擅长书画这等风雅之事,谁不喜欢呢? 赵浔噙笑瞧了她一眼,而后垂头落笔。屋中一时寂静,狼毫在纸面游走的声音清晰可闻。 明鸢的后背还有些发僵,忍不住换了个姿势,抬头时只见赵浔仍是一副专注模样,根本就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 第41页 她不由有些奇怪:“殿下画人像不必参照本人吗?” 楚三下意识垂头看了眼他家殿下的大作,嘴角抽了抽,一副极力忍笑的模样。 赵浔淡然地瞥了明鸢一眼:“若姑娘觉得坐累了,可以先出去走走,本王得过些时候才能画好。” 明鸢:“???” 不过既然赵浔都这般说了,她也懒得跟他共处一室,于是从善如流地起身行至院中。 画采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姑娘可瞧见楚侍卫的神色了?” 明鸢点头,打趣道:“你倒是一直留意着楚侍卫。” 画采面上一红,只道:“这屋中人不多,自然便留意到了。” 没否认啊,明鸢噙笑瞧了画采一眼。眼下这模样,倒像是郎有情妾又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郎君的主子着实不是个东西。 她在心下盘算,眼下谢家和昭王府势同水火,不若等两年后,若是谢家垮台了,就让画采拿着身契离开,谢家之事不该将她牵扯上,到时候若两人仍有情,这宗姻缘也算成了。 正思忖间,楚三自屋中走了出来:“姑娘,殿下画好了,请你去看一看。” 明鸢应了,拾步往屋中走去。楚三踟蹰着开口:“其实殿下无意冒犯姑娘,若是…咳,若是画像作得不好,多半是殿下许久没有作过画,有些生疏的缘故。” 明鸢点头,她儿时在画室学过一段时间的画,那时学得比较杂,素描国画都涉猎过一些,初时也画得很是稚拙,她大概能想象出赵浔大作的模样。 然而,当她瞧见那副画作时,默默在心中感叹了句草率了。 赵浔果然有些异于常人的禀赋,于厨艺上如此,于画技上亦然。 这幅画将他的天赋异禀展现得淋漓尽致,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漆黑如麻袋般的衣服,脖颈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嘴角噙着森然笑意。 所谓画龙点睛,他画的眼可谓将整幅画的格调都进行了升华。那双眼既大且圆,如同骷髅头上那两只阴森森的眼眶。 这厮有毒吧! 赵浔搁了笔:“姑娘以为如何,还有哪里需要改动吗?” 明鸢:“...”她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赵浔继续道:“本王近来打算把丹青重新拾起来的。等以后有了夫人,我想日日为她作画,将她的画像挂满昭王府。” 明鸢想象了一番,觉得这场面应该挺僻邪的。 她在心底默默同情了一会儿赵浔未来的夫人,也不晓得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嫁给赵浔这厮。 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赵浔的大作,撂下画纸,告辞离开了。 赵浔要笑不笑地瞧着她离去的身影:“这位明鸢姑娘大抵不会再渴慕本王了。” 楚三颇为赞同地点头,心道这一通操作下来,人家姑娘姑娘又不眼瞎。 赵浔信手将那张宣纸丢进字画缸中,吩咐楚三:“找人再给明鸢姑娘画张像,回头给皇后送去。” 很好,同谢家这段姻缘,至此算是了结得差不多了。 他思忖片刻,问楚三:“你说若想同姑娘家表明心意,又不吓到她,该怎么做呢?” 第32章 追妻开始 呵,赵浔,你也有今天! 话音未落, 赵浔便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他叹口气:“罢了。” 孰料楚三踟蹰了片刻,斟酌道:“殿下, 属下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赵浔愕然瞧了他一眼:“你…” “不是您想的那般。”楚三慌忙解释,末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浔抿唇看了他片刻:“若是你有了心上人, 本王可以替你做主,或者你有何疑惑,本王也可以为你尽力解答一二。” 楚三把这话思索了片刻,觉得他家殿下并不能帮忙解决这些疑惑, 于是婉言推却了。 想起方才的话题,他又道:“殿下,说道同姑娘家表明心意,其实您可以用诗词剖白, 如此不仅风流雅致, 倘若人家姑娘无意, 您也可以说成是探讨诗文。” 赵浔瞧了楚三片刻:“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不妨再说说, 你以为这诗文该如何选择?” “属下以为,像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不错。” “过于直白了些。”赵浔撑着额角, 觉得楚三委实不太开窍。 他思忖片刻,取了张纸来, 在上头郑重写了两句诗。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一副颇有自信的模样, 不禁探头去看,而后皱了皱眉:“殿下,这句诗…” 赵浔瞥他一眼:“如何?” 楚三摇了摇头,许是他一介粗人, 看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吧,总觉得这诗瞧上去有哪里不对。 不过他家殿下于文墨之上还是极为擅长的。楚三暗暗记下了这句诗,想着等回头也给画采姑娘写上一写。 两人各怀心思,眸光中都露出些憧憬与期冀。 赵浔想了想,又道:“去取作画的颜料来。” 楚三的面上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殿下还要作画?” 赵浔垂头瞧着手中的花笺:“以流水桃花表情,再合适不过。” 楚三心道,别人的流水桃花是传情,他家殿下的就不一定了。 他将信将疑地去了颜料来,赵浔此番画得分外用心,与方才给明鸢作画时判若两人。 楚三立在一旁等着,后知后觉想起一桩事:“殿下这信是要送给谁?” -- 第42页 从他家殿下近日对明鸢姑娘的态度上看,他分明没打算给这桩姻缘留任何退路,因此这人自然不会是明鸢。 可除了明鸢姑娘,他家殿下同别的姑娘就更没可能了,难不成… 楚三心头浮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瞪大眼睛,开口时有些结巴:“难不成殿下喜欢上了哪家公子?” 说完此话,他浑身一抖,不动声色地退远了些。他已有了心仪之人,若是殿下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可着实有些难以收场。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想什么呢?是小明姑娘。” “哦。”楚三经历了方才的震惊,此时已经颇为淡然。 淡然的楚侍卫替赵浔将桌上的颜料收起来,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自家殿下说了什么。 他愕然张了张口:“殿下是说小明姑娘?” 敢情他家殿下的所作所为不是尊师重道,而是对人家姑娘有了想法! 在他出神的间隙,赵浔已将信笺封好:“你说是当面给好还是着人送过去比较好?” 楚三想了想:“自然是当面给,这样被拒绝得也痛快些。” 赵浔:“...” 他将信笺揣进袖中,想了想,又取了出来,递给楚三:“算了,还是你去送一趟吧。” 待楚三走后,赵浔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心下生出些许忐忑。这般心境,自他十岁之后便再未有过。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花梨木椅,按了按额角。 他有些眷恋这世间了。 生出这个念头时,赵浔自己先怔了怔,而后提起笔,蹙眉拟了封信。 他此前曾想过,等把一切查清楚,同他那好皇兄讨完债,也算得上死而无憾,可现在他忽然不想同归于尽了。 有些计划须得改上一改了。 傍晚时分,赵浔与明鸢仍是各自寻了由头回了京。 路过张婆婆的馍铺时,明鸢让人停了车,起身走了下去。 新的铺面坐落在繁华街市,外面尽是来往行人,生意日益红火起来,有了伙计帮衬,张婆婆也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忙得脚不沾地。 明鸢特意寻了名擅厨艺的伙计过去,在张婆婆的点拨下,他很快便学得了十之八九,张婆婆家中有事时他也能顶替一二。 远远瞧见明鸢,张婆婆擦了把手迎出来:“里头有新出炉的笋肉馒头、鱼肉馒头和裹蒸馒头,我再叫人去买些入炉羊来,你便在此用个饭罢。” 明鸢噙笑瞧着店中来来往往的食客:“这里倒是愈发热闹起来了,说起来我还没吃过婆婆的鱼肉馒头,可是近来的新样式?我此番倒是有口福了。” 张婆婆笑着叫人去取,又道:“前两日我买了些鱼鲊配着白面馒头吃,味道竟不错,我便想着做些新样式。眼下做了两样,一样里头单放鱼鲊,另一样里加腌好的鲈鱼脍和三两样小菜,还没挂牌兜售,先赠给老食客尝尝,看看他们觉得如何。” 说话间,伙计端了碟子上来,青瓷碟中撑着六个外皮雪白的馒头,个个圆滚滚的,上头还散着腾腾热气。 张婆婆笑着给她指:“上头捏了个尖的是鱼鲊的,你都尝尝。” 明鸢自碟中拿了一个,馍皮还有些烫手,她忙倒了只手拿。 张婆婆被她的模样逗乐:“姑娘的肉皮还细嫩着,我叫人给你拿凉水浸方帕子敷敷?” 明鸢忙摇头,觑着手中的馒头冷了些,掰了一半送进口中,里头的鱼肉嫩滑细腻,腌得极是入味,没有半分腥气。 她不由赞道:“婆婆这馒头做得好,食客们定然喜欢。” 听了这番夸赞,张婆婆笑了起来,面上的褶皱都堆在一处。 她本就是个健谈之人,又喜欢明鸢的性子,家长里短通通倒了出来。明鸢便掰着馒头吃,边噙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说到家中的儿子,张婆婆突然拍了下脑门:“嗐,瞧我这记性,今日下午昭王府送了封信过来,说是给你的,是一个姓楚的侍卫亲自送来的,叫什么…” “楚三?” “不错,就是这个楚三,姑娘且等等,那信我放在后堂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转到后堂取信。 明鸢又掰了块馒头送进口中,心中不由生出些狐疑。当初昭王府招募小师傅时,她不知该如何填写家中所在,正巧张婆婆年迈,跑不得那么远的路,决定放弃了,瞧着她为难,索性叫她填了自己的住处。 一切都对得上,看来这信真是赵浔送过去的。 但赵浔总不能无聊如斯,分明再过几个时辰就能见面了,偏偏叫人来给她递了封信。 正沉吟间,张婆婆折返回来,将手中信封递给她。 明鸢揣着好奇将封皮撕开,里头装着一张漂亮的洒金小笺,上头只写了两句诗:“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明鸢皱眉瞧着这没头没尾的信,这两句出自诗经中的击鼓一诗,鼓声震响,兵士操练,可是赵浔给她写这做什么? 转念一想,这诗虽是描写战争,可后面的几句却时常被后世用作表达情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愕然地握着手中的信纸,是她想多了,还是赵浔看上了她的小马甲? 不知为何,生出这念头时,她的心头一颤。 正惊疑间,张婆婆忽道:“姑娘别怪老婆子多嘴,这位昭王殿下不会是同你结下什么梁子了吧?” -- 第43页 明鸢敛了心神:“婆婆怎么看出来的?” 张婆婆指了指信纸的右下角:“你瞧瞧,这画的像一个小人被剑戟当胸刺过,血淌了满地呢。” 张婆婆所指的,正是赵浔精心描摹的一片流水桃花。 明鸢细细看去,还真如张婆婆所言,而且看起来这小人还死得很是凄惨。 今日下午她已然见识过了赵浔过人的画技。饶是如此,在做这幅画时,他仍尽力画出了腾腾杀气。 配上前头的两句诗,这封信是何意,简直一目了然。 明鸢拧眉:“难不成他知晓我的身份了?” 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念头,赵浔近日的种种表现不像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模样,否则他何必日日跑回京城,是有什么大病吗。 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赵浔显然也不想立时取她的性命,否则不必多此一举,莫非为的还是明月楼中那桩事? 看来那位名叫云归之人的身份,对赵浔而言很是重要。 她的心中百转千回,也没了什么胃口。眼见申时将至,她起身同张婆婆告辞,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赵浔日后当真去找什么麻烦了,婆婆也不必再遮掩。我谢府再不济,也不至怕了赵浔。” 张婆婆应了,目送着她远去,摇头叹了一回。 那图画得真是狠历,瞧得她都打了个冷颤。 明鸢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去探探赵浔的口风。她原本想着近日找个由头辞了这份活计,如今看来,这昭王府中秘密重重,着实有必要多待上些时日了。 赵浔定然不似面上表现的那般淡泊和与世无争,她就不信揪不出这厮的狐狸尾巴。 想斗垮她谢家,呵! 一路行至昭王府,赵浔这厮正坐在庭院中,手中握着个茶盏,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 楚三眼尖,瞧见她走进来,招呼道:“小明姑娘。” 明鸢略点了下头,而后转头看向赵浔:“昭王殿下。” 赵浔握着茶盏的手蓦然收紧。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这般紧张的模样,十分自觉地替他开了口:“小明姑娘,今日我送了封信去,那时你不在家中,我便拜托了你阿兄代为转交,你…” 明鸢盯着赵浔,轻飘飘道:“我看到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那上头是真诚的。” 楚三暗叹口气,瞧把自家殿下紧张的,连措辞都有些混乱了。 他尽职尽责地补充道:“小明姑娘,殿下的意思是上头所言他说到做到,绝无半分虚言。” 赵浔第一次觉得楚三如此机敏聪慧,他点头:“不错。” 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听在明鸢耳中,简直就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他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对面的两人俱是一愣,估计是没想到她能如此淡然。 片刻后,楚三终于回过神来:“只是…明白了?” 明鸢心道不然呢,被吓破胆吗。 赵浔撂下茶盏,道了声得罪,转身离开了。 楚三忙解释道:“姑娘别见怪,我家殿下就是这般,行事直来直去。” 想了想那副直来直去的画作,明鸢点头:“看出来了。” 楚三急着安慰自家殿下,对明鸢道了声抱歉,表示不如今晚便先到这里,明日再继续。 他匆忙行至小厨房,果然瞧见自家殿下正在同一根茄子过不去,可怜的茄子被切得乱七八糟,瞧着都没个茄子样了。 楚三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便听赵浔道:“她对我无意。”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晚我亲自掌勺,做一道茄鲞给大家尝尝。” 闻得此话,楚三的额角冒出岑岑冷汗。 这等关头让赵浔掌勺,对阖府而言简直是场灾难。 他抹了把冷汗:“殿下,这感情一事得要细水长流,今日小明姑娘虽没答应,可也没拒绝您啊。” “这难道不是拒绝?” 楚三道:“殿下,属下有个方法,可以判断您同小明姑娘究竟有没有缘法。” 赵浔抬头看向他:“当真?” “那是自然,这法子还是属下新学来的,据说很是灵验。”楚三拍着胸脯,“属下给您展示一番。” 赵浔将砧板上的茄子丢进锅中,定定瞧着楚三。 楚三干干一笑,自一旁的菜篮中翻了翻,找出颗圆滚滚的生菜来:“殿下且看。” 说罢,他掰下一片菜叶,口中念念有词:“她爱我。” 而后又掰下一片:“她不爱我。” 等只剩下最后一片时,正好赶上“她爱我”,楚三兴奋地抬头看向自家殿下:“您瞧,她爱我!” 赵浔:“...” 他沉声道:“无聊至极。” 楚三讷讷把剥落的菜叶在碟中放好:“殿下,您想开些,其实…” 话音未落,赵浔下了逐客令:“你若再不走,便留下来尝尝本王亲手做的茄鲞吧。” 楚三麻利地溜了。 走到一半,他怕自家殿下又心血来潮,有些不放心地折返回去,贴在窗根下窥探了一番。令人庆幸的是,赵浔的确没有烧菜。 楚三长松一口气,刚要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家殿下的手中似乎有团圆滚滚的物什。 透过窗纸上映出的倒影,依稀能看出赵浔垂着头,似乎在数着什么,模样极为认真。 -- 第44页 过了许久,他从上面扯下了片什么,信手丢进了一旁的小篮中。 “她爱我。” 他顿了顿,似乎经历了番挣扎,半晌后才扯了第二片下来。 “她不爱我。” 楚三:“…” 第二日,楚三欣慰地发现,自家殿下不似昨日那般颓然了。看来自己的开解还是颇有些成效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府中的厨子一大早在小厨房门口叉着腰骂,说不知是哪个兔崽子,昨晚把菜篮中的生菜都给霍霍了,害得全府上下得吃上一天的生菜。 经过之时,楚三摸了摸鼻子,实话实说地讲,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简直是造福全府。若非如此,今日大家吃的就不是生菜,而是昭王殿下亲手所做的茄鲞了。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他刚要阻止厨子继续骂下去,以免被自家殿下听到,就见赵浔踱步走了出来。 因着昨日没有往回赶,今日他们一大早就得启程回去。 楚三捂了捂脸,接连给那厨子使了好几个眼神,示意他快别说了。 孰料厨子误会了他的意思,开口对赵浔道:“殿下,昨日有个混账潜进了小厨房,专挑生菜下手,霍霍得不成样子。这行径实在太恶劣了,您看要不要严查此事,把那混账揪出来,让他当着阖府上下好生忏悔一番。” 楚三已经不敢去看自家殿下的神色。 片刻后,赵浔的嗓音淡淡响起:“严查。楚侍卫,此事便交由你来负责吧。” 顿了顿,他大义凛然道:“这行径确实恶劣了些,昭王府绝不能姑息。” 楚三抬起头,对上自家殿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瞧瞧自家殿下这一派浩然正气的模样,就跟他自个儿没做似的。 不过他也只能在心中吐槽一番。片刻后,他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属下领命。” 赵浔冲他略一颔首,风姿翩翩地朝院外走去。 在去往静林寺的路上,楚三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以赵浔目前的状况,追到小明姑娘着实道阻且长。不过若是借助于外力,兴许还能少走些弯路。 于是,路过一家书肆门口时,楚三叫停了马车,进去了一遭,回来时手中拿了七八本书。 赵浔瞥了一眼:“你何时喜欢上看书了?王府的书房有那么多书,不够读吗?” 楚三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道:“殿下,这书可与经史子集不大一样,您昨日不是问我如何讨姑娘家的欢心?” 他把手中的书递到赵浔面前:“答案便在这些书中。” 赵浔垂头看了一眼,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身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侍卫,楚三立时表达了愿为自家殿下分忧之心:“殿下的时间宝贵,的确不应浪费在这等事上,属下看过后给您总结成小册子,免得您劳神费力。” 赵浔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楚三立时从这一眼中知晓了自家殿下的意思,这就算是默认了。 他的心中燃气了豪情壮志。 彼时的楚侍卫还不明白一个道理,看同一本书,有些人能立时领悟其中的精髓所在,而另外一些则容易误入歧途,越走越偏,一去不复返。 显而易见,楚侍卫并非根骨清奇的前者。 赵浔闭目养神片刻,忽道:“停云阁还没查出任何消息?” 楚三一拍额,这才想起忘了回禀正事。他敛容道:“昨夜属下去时,朱九正从南面回来,他说自己曾见到了一个人,瞧着身影颇像沈太守,但是隔着人群,没能跟上去。” 赵浔皱眉:“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化成灰,也敛好给本王带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没有半分波澜。 楚三叹了口气,纵然他自幼时便跟着赵浔,也猜不透赵浔对于沈湛怀着的究竟是何种感情。自家殿下年幼时,沈湛被加封太子太保,时常入宫给皇子授课。 昔日宜嫔逝世,赵浔处境艰难,多亏沈湛的照拂,才得以在这阴暗的宫墙中存活下来。 楚三犹记得,那年冬日,年幼的赵浔染上风寒,在皇后的暗示下,太医不过是去宫中走个过场,开些吃不死人也医不好病的药。赵浔的病拖了数日,生生从吃几服药便能痊愈的普通风寒变成高烧不退,性命垂危。 若没有沈湛送药,赵浔便夭折在了那个冬日。 然而,沈湛保下了赵浔的性命,却也一手摧折了他的羽翼。今上登基后,他一力反对让赵浔参与朝政,赵浔给自己用了那毒之后,提出让太医每隔一月给赵浔扶脉的人也是沈湛。 若说赵浔半分不念他的恩情自是不可能,可对他的恨也是真真切切的。 后来沈湛年迈,患了风湿之症,自请去南方将养,今上准了,让他去雍州担任太守。三年后,雍州传来消息,沈府起了一场大火,阖府之人系数丧命。 火场之事最为缥缈,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也能说成死的,一把大火过后,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留下的那些焦黑尸骸,想说成是谁的便是谁的。 闻知这消息后,赵浔面无表情地坐了半日,只说了一句话:“本王不信他死了,去查。” 楚三叹了口气,那时他只道自家殿下有此反应,是因着不能接受沈湛的死讯。 赵浔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债必讨,且从不信奉恩怨相抵。沈湛的恩他没来得及报,债也没讨回来,自然不能接受。 -- 第45页 直到后来,事情愈发错综复杂,楚三才意识到,赵浔的直觉是对的。 沈湛是忠实的皇党,若他没死,这一切又是否会是一场局? 想到此处,楚三不由脊背生寒。 马车中的氛围压抑下来,只闻得车轮轧在山道上的响声。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到了静林寺。 眼下时辰尚早,山寺笼在浓重的晨雾中,只露出一角飞檐。寺中静悄悄的,仅有一名持帚的女尼,躬身扫着石阶上的浮尘。 两人从后门绕回院中,过了小半个时辰,阿碧遣了名小丫头来,说皇后昨日得了一梦,要赵浔同明鸢一道去采九十九颗朱色的果实,供奉于佛前。 打发走了那名小丫鬟后,楚三不由抱怨:“还什么朱色的果子,不就是山间的野杨梅吗,皇后这分明是拿您寻开心。” 赵浔沉声道:“此行本就荒唐,不过借此机会同谢家姑娘做了了断,倒也勉强算得上不虚此行。如今事情已了,等会儿在路上安排几名刺客,一切也该结束了。” 楚三应是,转身下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赵浔和明鸢动身出发。对面的山上有一片杨梅林,这距离看起来不算远,实则有小半日的脚程。 行至一处山坳,四周忽然出现几名黑衣人,手中提着刀,直直朝两人的方向而来。 明鸢自怀中抽出把防身用的小匕首,拧眉道:“这些人的打扮不像山匪,倒像是刺客,是冲着你来的?” 赵浔点头:“兴许吧。” 瞧着对方来势汹汹的模样,她压低声音:“对方有十余人,我们势单力孤,硬碰硬多半是要吃亏的。不过你也不用慌张,眼下有个妙计。” 赵浔似笑非笑:“哦?” 话音未落,袖摆已被明鸢一把扯住,他没回过神来,险些被拽个趔趄。 明鸢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你倒是跑啊!” 赵浔:“...” 他很快便觉察出不对,那拨人与明鸢交手时招招狠辣,分毫情面不留,这不是他的人。 他皱了皱眉,自怀中摸出一只白瓷瓶,觑着黑衣人的方位丢了过去,白色的粉末四散开来,一众黑衣人纷纷掩面。 明鸢张了张口:“没想到殿下如此厉害,这是个什么毒,中毒之人会有何反应?” “胡椒面。”赵浔言简意赅道,“赶紧跑吧,再不跑,中毒之人就反应过来了。” 明鸢:“...” 两人跑出十余里路,眼前是处崖壁,下面有条湍急江流。 再没有其他的路了,明鸢朝下看了一眼:“咱得跳下去。” 赵浔望着下头的滚滚江水,抿唇道:“本王不会凫水。” “无妨,我会。”明鸢瞧了眼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吧,我可以帮你。” 赵浔的眸色有些意味不明:“你...” 他倒是没想到,这位谢姑娘还颇有些以德报怨的气度,倒是与她兄长不甚相同。 下一刻,有气度的明鸢姑娘朝他笑了笑:“也不讹殿下,一里水路纹银十两,殿下以为这个价格妥当吗?” 明鸢在心底冷笑一声,瞧瞧,这就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呵,赵浔,你也有今天! 最终,这厮看着来势汹汹的黑衣人,咬牙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顺着江流一路而下,游出五六里,终于摆脱了后头的一众黑衣人。 明鸢将赵浔拖上岸时,他的面色有些发白。明鸢不由皱眉,赵浔对水的畏惧似乎很深,倒像是有什么心理阴影。 她自怀中掏了方帕子递过去。 赵浔垂头看了一眼,有些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明鸢被气乐了,信手将那帕子丢在一旁。 她方才大概是鬼迷心窍了,才对赵浔生出些许同情。 她站起身来,拧了拧衣摆的水:“方才行了五里有余,零头就给殿下抹了,共计纹银五十两。” 顿了顿,她把赵浔先前所言原封不动送还回去:“打欠条还是付现银,殿下还是快些定夺。” 赵浔:“...” 休整片刻,两人沿着江流找寻回去的路。走了十余里,前头出现个小村庄。 说村庄其实不大合适,因为里头只有三五间屋舍,人烟很是稀少。 有名妇人坐在江边浣衣,明鸢走上去,客气道:“大娘,您知道静林寺怎么走吗?” 妇人抬起头来,随意抹了把额角的汗水,抬手朝东一指。而后她歉意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个摆手的动作。 原来是口不能言。 明鸢道了谢,转过身去,刚要招呼赵浔,就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对。 他的唇抿得很紧,目色幽深,垂在身畔的双手攥握成拳,指节发白,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 片刻后,他快步走到那名妇人身前:“你是…阿珍?” 被唤作阿珍的妇人僵了僵,抬头看向赵浔。她眯着眼瞧了半晌,蓦然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喉中发出些破碎的声音。 明鸢细细分辨那唇型,她想说的应当是“小殿下”。 阿珍的眸中浮出些细碎的泪光。 赵浔很快从方才的失态中冷静下来,他不动声色地瞧了明鸢一眼,而后对那妇人道:“抱歉,认错人了。” -- 第46页 明鸢也不道破,思忖片刻,道:“我四下走走,一盏茶后回来。” 说罢,未待赵浔答话,她径自转身离开了。 看赵浔的反应,这其中必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她素来信奉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对于这等事,她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待她离开后,阿珍的眼角掉下泪来,她攥着赵浔的手,意识到失礼,又慌忙放开,双手有些局促地垂在身侧。 赵浔抿了抿唇:“无妨,本王还记得,儿时你时常这般牵着本王去御花园玩耍。” 提起旧事,阿珍的目中浮出些光彩,那时她还是宜嫔的贴身宫女。赵浔出生后,宜嫔瞧着她行事机敏,便指派了她帮着乳母一同看顾。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将近二十载的岁月,物是人非。 赵浔眉心微皱:“母妃辞世时本王年幼懵懂,待到后来才隐约觉察出其中不对,暗中查访昔年的旧人,竟在当年便被悉数遣散。” 阿珍的眸光闪了闪,嘴唇歙合几番,自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殿下找不到她们了。” 赵浔的面色沉下来:“你是说…” 阿珍点了点头,根本就没有人出宫,宜嫔病逝后,宫中之人尽数被押走,连夜赐了毒酒。她能侥幸活下来,是因着与宫殿监正侍李正是对食,李正在皇后面前还得些头脸。在李正的作保下,她被毒哑嗓子放了出来。 若说赵浔从前只是怀疑,如今他已经可以断定,宜嫔绝非传言中的病逝,她的死大有蹊跷。而这许多年中,他竟没能为自己的母妃讨一个公道。 赵浔深吸口气:“当年之事,谁是主使?” 阿珍蓦然张大了眼睛。 明鸢回来时阿珍已然离开了,赵浔独自倚在一块山石上,面上带着几分迷茫。 迷茫这种表情鲜少出现在赵浔面上,明鸢不知他与阿珍谈话的内容,但可以确定,那桩秘辛必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之事。 她在远处站了半晌,待到赵浔平静下来,才缓步走过去:“快到晌午时分,该往回走了。” 一路无话,两人回到静林寺时,众人正焦灼地候着。瞧见两人一副落汤鸡形容,画采和楚三同时发出声惊呼。 瞧上去倒是颇为般配。 因着遇刺这桩意外,此行最终不了了之,用过午膳后,众人便打道回了京城。 见过阿珍后,赵浔情绪起伏颇大,加之这两日太医又要来扶脉,他强撑着用了那毒,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病了两日。 再次见到小明姑娘已是三日后了。这三日中,楚三闲来无事,认真研究了一番打书肆买回来的那几本书,只觉自己在感情一事上打通了任督二脉。 瞧着赵浔有些紧张模样,楚三真诚地将记录心得的小册子分享给了自家殿下。 不出所料,赵浔拒绝翻开那本小册子。 楚三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家殿下就是面皮薄,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殿下有他这么个贴心的属下。 他在离开书房时,“不小心”将小册子落在了书案上,这册子的一页还不小心被折了个角。 于是,下午时分,他被赵浔叫到了书房。 起初,赵浔先是关切了一番沈湛之事的进展,连细枝末节都颠倒着问了三两遍,直把楚三说得口干舌燥。 小半个时辰后,赵浔终于结束了这一话题,开始关切王府上下近日发生的大小事宜,连小厨房昨日做了什么菜这种无聊的问题都问了一番。 楚三心道,小厨房昨日做的菜不是都送过来了,难不成殿下年纪轻轻便如此健忘。 又东拉西扯了一阵,赵浔清了清嗓子:“你可以去忙了。” 楚三:“???” 难不成殿下把自己叫来,真是为了这些琐事? 他有些难以置信,出门时刻意放缓了脚步,几乎摆出三步一回头的架势。 果然,将将要走出屋门时,赵浔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赤豆马蹄糕如何?” 楚三立时转过身来:“殿下这想法甚好,不是说这红豆乃是相思之物,您要是给小明姑娘端一碟这糕,她定然会知晓您的心意。” 殿下果然翻看了那小册子。 楚三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这次咱不能过于隐晦了,属下总觉得您上次的诗就隐晦了些。表达感情就得炽热些,不然说不准您自我感动半天,人家小明姑娘压根就没明白您是个什么意思。” 赵浔抬起头,凉凉瞥了他一眼。 楚三叹了口气,他简直是为自家殿下的姻缘操碎了心,他太难了。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自家殿下此番看起来终于开了窍,楚三功成身退,临走时极为体贴地让小厨房提前浸上了红豆。 然而,一个时辰后,瞧着赵浔端出来的一碟赤豆马蹄糕,楚三不由愣了愣。 怎么说呢,这次他家殿下着实很是炽热,赤豆马蹄糕里都是赤豆,几乎瞧不见什么糕。 炽热是这么个炽热法吗!楚三觉得大受震撼。 重做已是来不及了,楚三想了想,觉得索性就顺着自家殿下这个思路来。 他积极献策:“殿下,不若咱换一只青瓷碟装着,红绿对比,比较有视觉冲击。” 赵浔迟疑:“那样岂非很扎眼?” “要的就是扎眼这么个效果,殿下得让小明姑娘注意到这些红豆,这样她才能明白您的一番心意。” -- 第47页 于是,明鸢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赵浔端坐在院中,身上穿了件雅致白衣,手中摇着把折扇,而楚三则端正地立在他身后,手中捧着只青瓷碟,里头满满当当地盛着些糕点。 明鸢愕然张了张口。 楚三对于她的反应很是满意,这一切都是照着话本中完美复拓下来的。 风姿卓绝的白衣公子手握折扇,翩翩坐于庭院之中,守着一碟亲手做的糕点等候佳人到来。 这一切简直完美无缺。 按照话本中所说,接下来便是佳人的目光被公子所吸引,两人一眼万年。 他满怀期待地望向小明姑娘,果然瞧见她愣了愣,眸光停在赵浔的身上。 话本诚不欺他! 片刻后,小明姑娘拾步走了进来,目光仍追随着赵浔,片刻后,含情脉脉地开口。 “殿下,您不冷吗?” 楚三:“???” 明鸢觉得近日这主仆二人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上次便是如此,这次更为离谱。 午后才下过场雨,眼下天气很是凉快,赵浔握着把扇子摇来摇去,难不成他觉得很热? 这发展有些出乎楚三的意料,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根据话本中所言,有时候佳人可能有些后知后觉,这时就需要一个像他这般的角色来推动故事发展。 楚三将手中的瓷盘端到小明姑娘面前:“姑娘,这是我家殿下亲手做的。” 明鸢垂头瞧了一眼,没想到赵浔当真在反复练习,只是这练习的成果怎的愈发退步了。 她斟酌片刻,婉转道:“放这么多赤豆,吃起来可能会有些发干。” 不错,正是红豆,楚三长舒口气,小明姑娘终于发现了关键所在。 赵浔淡淡开口:“这是本王特意放的,只做给你一人。” 楚三在一旁补充:“不错,殿下的意思是,若是做给旁人,他是绝不会放这么多赤豆的。” 明鸢:“???” 第33章 登门 多少是有些离谱了。 最后, 明鸢什么也没说,如往常一般完成了授课内容,而后告辞离开了。 楚三茫然:“小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问本王?”赵浔面无表情地瞧着楚三, “不是说有很多人都成功了,这很多人是指…” “《明月夜》里的李生成功了,《戏说》里的赵家三郎也成功了。殿下, 我方才反思了一下,您之所以没能成功,很可能是因为今晚阴云密布,没有一轮皎皎的月亮。一见钟情这事,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要不咱找个朗月疏星的日子再试试?” “楚三。” “属下在。” “讨不得姑娘欢心,不能怪月亮。” 楚三清了清嗓子:“没事,殿下,下次我们选一个用不着月亮的话本。” 赵浔将信将疑地瞧着他:“你...” 楚三看出自家殿下的顾虑, 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放心, 若是这次再不成, 属下把这一碟赤豆马蹄糕都吃了,绝不含糊。” 他的面上浮出些大义凛然的神色, 仿佛这碟子马蹄糕会要了他的命一般。 赵浔面色不虞地甩袖走了。 楚三回到屋中,挑灯研究了另一个话本, 这话本的风格与先前的两个大相径庭,而且更为贴合他家殿下的实际情况。 他在小册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一页, 直到街巷的鸡都飞上墙头报早了, 才颇为满意地将小册子收好。 他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家殿下的风格。 这一次,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然而,第二日一早, 楚三接到停云阁的消息,说北城门附近出现了十数人,听着是南方口音,神出鬼没,形迹可疑。 楚三的宏图大志只得暂且搁置。 听到这个消息,赵浔的眉心敛了起来。北城门外是北大营的驻扎之地,算得上是处军事要塞,难怪停云阁立时便禀了上来。 他思忖片刻:“此事可呈报陛下了?” “尚未。” 赵浔点头:“暂且压下来,若陛下的疑心病犯了,下令彻查,我们在北大营的布置兴许会败露。” 楚三应道:“属下明白。” 赵浔沉吟片刻,心下生出些不安之感,又是南方,沈湛出事,知晓云归身份的男子,北城门外出现之人… 他总觉得,这些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倒像是被什么牵在一起。 而这一切的开始,是太守府的一场大火。 赵浔霍然站起身来:“吩咐下去,派人去北城门一带守着,务必抓到活口。” 顿了顿,他又道:“本王亲自去探一遭,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处的魑魅魍魉,竟有胆色在京城中作怪。” 楚三应了,自行下去准备,半个时辰后,两人身着便服来到了北城门外。 附近有不少村落,虽然算不得繁华,但官道上也有不少往来之人。两人寻了个茶棚,摆出副赶路歇脚的模样,要了壶茶水。 坐在茶棚中,遥遥能望见北大营的驻扎之所。赵浔握着茶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过往之人。 正午时分,北大营外忽然出现两名兵士,瞧着似是巡逻模样。 赵浔敛眉看了片刻,沉声道:“不对。” 楚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殿下,这大概是巡营之人吧。” 赵浔摇头:“这两人没有腰牌。” -- 第48页 听赵浔这般一说,楚三立时朝两人腰间看去。营中规矩,腰牌应悬于兽面腰带上。果然,这两人的腰间空空如也。 这两人分外机警,在营门外停了片刻,往营后一转,彻底失了踪迹。 楚三立时便要去追,被赵浔叫住:“此时他们尚未放松警惕,你贸然过去,不仅抓不到人,还可能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眼下他们还在试探,明日告诉孙统领,让他留意着些,一旦有异样,立即禀报。” 楚三应是,赵浔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抬头瞧了眼天边的日色:“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行了几步,楚三忽然一拍额头:“对了殿下,小明姑娘的家就在附近。” 赵浔“嗯”了一声。 楚三觉得自家殿下大概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抬手朝东边的一溜民居指了指:“就在那里,离得很近,咱们可以捎上小明姑娘一程。” 赵浔淡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楚三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殿下自恃身份,觉得这般拜访有些唐突了。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叹完,自恃身份的昭王殿下已经拾步向东走去。 楚三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走了三四里,赵浔蓦然顿住脚步,转身问楚三:“我们空手造访是不是不太好?” 楚三不由在心中暗叹,在涉及小明姑娘的事情上,自家殿下一向思虑周全。 作为殿下最为得力的下属,为殿下排忧解难是他的职责所在。 楚三忙道:“殿下稍等,属下去去就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折返回来,怀中抱着两只大白鹅。 赵浔的面色僵了僵:“这是什么?” “是鹅啊。”楚三在心中暗道,瞧把殿下给紧张的,连鹅都认不出来了。 “本王自然知道这是鹅。”赵浔抿唇,目光中露出些不可思议,“你打算让本王抱着这两只鹅登门?” 两只鹅大概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愤怒地在楚三怀中扑棱着翅膀,抖落几片雪白的鹅毛。 赵浔:“...” 楚三道:“这附近太荒僻了,属下转了一圈,这两只鹅还是加了价才从一户人家买到的。而且这鹅好呀,且不说自古便有喜欢鹅的文人雅士,就算之于市井人家来说,人家鹅能下蛋,能除草灭虫,逢年过节还能炖成一锅。这礼备得可谓是既风流雅致,又脚踏实地。” 赵浔深吸口气,示意楚三前去扣门。 楚三应了,又问:“殿下,您紧张吗?” 赵浔抬眼瞧着他。 楚三在赵浔的注视下继续道:“属下都替您觉得紧张,您别说,连属下自己都有些紧张。” “楚侍卫倒是很爱操心。” 楚三干干一笑:“属下这就去扣门。”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走了回来,将那两只大白鹅塞进赵浔怀中。 赵浔的面色有些黑:“你…” “这礼得亲自拿着才心诚。”楚三讪讪解释。 其中一只大白鹅低下头来,狠狠啄了赵浔一口,总算报了方才被嫌弃的仇。 赵浔的面色黑得不成样子。 楚三仔细地替自家殿下理了理袖摆,又叮嘱道:“殿下得笑,您若是这副模样,人家小明姑娘还以为您是上门讨债来了。” 赵浔的面上浮起温和笑意:“楚侍卫,你本月的月俸没了。” 楚三:“??!!” 不过自家殿下不仁,他不能不义,站在门边,楚三手握门环,郑重道:“殿下准备好了吗?等会儿进去千万不要紧张,保持微笑,对,就是这样。” 赵浔微笑着开口:“下个月的也没了。” 楚三噎了噎,抬手扣下门环。 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张婆婆打开了门,瞧着站在外头的两人,不由愣了愣。 她迎着日光瞧了楚三片刻,恍然道:“大人是昭王府的楚侍卫?” 楚三忙称是。 张婆婆踟蹰片刻,侧身让开门:“是来找小明的吗?她在里面。” 也是凑巧,上午时分明鸢去了她的馍铺帮忙,今日铺中清闲,到了午膳时分,张婆婆便邀明鸢来了自己家中。 楚三道了谢,给赵浔使了个眼色。 赵浔从容地上前几步,刚要开口,就见张婆婆摆手道:“我们不买鹅,小哥还是另寻他处吧。” 楚三清了清嗓子:“婆婆,其实这位是我家昭王殿下。” “昭王殿下?”张婆婆的话语中透出难掩的惊愕。 楚三很是理解这份惊愕,忙给赵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调谦逊一些,别吓着人家婆婆。 张婆婆张了张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的发髻上沾了根鹅毛。” 赵浔:“...” 说完此话,张婆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她忙告罪:“民妇…” 见她要行礼,赵浔给楚三使了个眼色,楚三会意,上前将张婆婆搀住:“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张婆婆茫然:“一家人?” 这怎么还乱攀亲故? 楚三收到了自家殿下警告的眼神,他后脊一僵,慌忙道:“婆婆别误会,小明姑娘如今也算是我家殿下的小师傅,您又是她的家人,可不和昭王府沾亲带故…” 慌乱之下,他越描越黑。 -- 第49页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转头同张婆婆道:“是这样,本王今日有些事务,正巧路过此地,冒昧登门,是想问小明姑娘要不要搭王府的马车过去。” 张婆婆恍然,忙将二人让了进来。 明鸢正在堂屋吃茶,瞧见赵浔,不由愣了愣。 张婆婆给她使了个眼色,道:“小明,殿下问你可要跟着王府的马车一同过去。” 明鸢起身,想了想,给赵浔介绍:“这位是我的姨母,兄长的腿脚不好,姨母时常过来帮衬一二。” 她入王府时说家中只有兄嫂,也不晓得这话能不能圆得回来。 想到此处,明鸢的心下有些忐忑。 然而,下一刻,赵浔从善如流道:“姨母好。”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俱是一怔。 赵浔怀中的两只白鹅似乎觉察到了这诡异的氛围,扑棱棱扇动着翅膀,其中一位鹅兄的翅膀硕大了些,狠狠自赵浔下颌擦过。 赵浔下意识松了手,两只鹅得了自由,扑扇着翅膀满屋游走,很是嚣张的模样。 一时之间,气氛尴尬极了。 赵浔的衣摆被两只鹅霍霍得皱皱巴巴,衣襟上沾满鹅毛,偏巧他今日穿的是玄色衣裳,看上去格外扎眼。 他顿了顿,开口问:“可有空置的屋子,本王整理下衣冠。” 明鸢忍着笑将两人带去了东厢房。 关上屋门,楚三立时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有些失策了。” 赵浔凉凉瞥了他一眼。 楚三缩了缩脖子,干笑道:“这就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吧,属下买下那两只鹅时,它们很是乖巧,一路上不吵不闹的,偏巧到了此地就不安分起来。民间不是有句俗话,说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见鬼的,属下以为,偶尔一次马失前蹄倒也正常。” 走夜路撞上鬼正常,次次都撞上鬼也正常?马失前蹄情有可原,一上马就出事也情有可原? 多少是有些离谱了。 面对自家殿下质疑的目光,楚三立时伸出三指竖在耳边:“您再信属下一次,下次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 赵浔迟疑片刻,对上楚三诚挚的目光,决定再给他个机会。 第34章 秋后算账 得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明鸢回到堂屋时, 张婆婆已经将两只鹅捉了起来。 瞧见她走进来,张婆婆迟疑片刻:“昭王殿下似乎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明鸢从碟子中拾了块透花糍:“婆婆觉得哪里不同?” “我先前曾听过昭王殿下的名号,还以为他得满面虬须, 没想到看上去倒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张婆婆顿了顿,继续道:“我瞧着楚侍卫这小郎君倒是生得壮实,瞧着就是个能干的, 很是不错,若我有个女儿,定然得让她选个这样的夫婿。” 明鸢不由失笑,张婆婆这是庄户人家择婿的标准, 孔武有力,结实能干。 赵浔回来时,正听到张婆婆这番话。 鬼使神差地,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又看了一眼楚三的。 姨母…不, 张婆婆她老人家怕不是有些老眼昏花, 他哪里手无缚鸡之力了! 转念一想,方才小明姑娘并未否认张婆婆的话, 莫非她也是如此作想? 楚三瞧出了自家殿下心情不好,压低声音安慰道:“殿下先前不是教导过属下, 人不可貌相,俗世之人大多难以透过表象看到本质, 您这是明珠蒙尘。” 赵浔冷冷瞥了他一眼:“人不可貌相?” 楚三清了清嗓子:“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赵浔垂下头, 开始往上挽衣袖。 楚三心中咯噔一声,瞧殿下这架势,不会要冲进去同张婆婆理论一番吧。 想到此处,他慌忙拉住赵浔:“殿下, 您可千万别冲动。” 他心中焦急,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屋中的两人听到动静,皆看过来。 赵浔挽好了衣袖,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而后大步走进屋中。 张婆婆忙截住话头,起身端了盏茶过去,踟蹰片刻,终于没忍住开口:“殿下可莫要贪凉,我有个侄子就是打小身子骨不结实,有年冬天着了凉,险些就没缓过来。” 赵浔:“...” 明鸢被茶水呛了一呛,咳了半晌,同情地瞧了赵浔一眼。 赵浔的初次拜会结束得不甚圆满,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陷入了沉思。 得想个办法,让小明姑娘明白自己并非是什么文弱书生。 今日做的是一道竹荪排骨汤,这道汤以瘦嫩的肋排和竹荪合炖,里头再加上些干贝,咸香鲜嫩,很适合在夏日食用。 浸竹荪时,明鸢发现小厨房没了水,素日用来盛水的木桶也不见了。 她转身同赵浔道:“殿下,得叫人送些水过来。” 赵浔应了,起身走了出去,思忖片刻,他从院中寻了只颇大的木桶,拎着走向后院的水井。 院中的小厮瞧见,忙上前去接。赵浔抿唇拒绝了,大步朝后院走去,小厮慌忙跟上。 到了水井边,赵浔撂下木桶,吩咐小厮:“满上。” 小厮茫然道:“满…满上?” 赵浔皱眉:“本王没说明白吗?” 小厮慌忙摇头,放下井绳取水,踟蹰片刻,斟酌道:“这木桶颇大,若是装满了,小的怕是提不动。不若小的手脚麻利些,分两趟提,您看如何?” -- 第50页 说完,他带着些惶恐看向赵浔。出乎意料,赵浔面上没有分毫的怪罪神色,瞧上去似乎还颇为满意。 小厮听到自家殿下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用你提,盛满水就可以。” 片刻后,赵浔又补充道:“越满越好。” 小厮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颇为费力地将装满水的木桶自井沿上提下来,因着木桶太沉,中途趔趄了一下。 赵浔摆手:“你回去吧。” 小厮踟蹰:“那这桶…” “不必理会。” “是。”小厮应声退下,走出垂花门时,难以理解地挠了挠头。 赵浔垂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木桶,片刻后,俯身提了起来。 方才那名小厮说得不错,这桶很沉,一般人提着颇为费劲。 这很好。 他提着木桶,闲庭信步般自后院走回小厨房。 其实这一路远没有赵浔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顺,但他的面上始终一片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信手拈子,下一场赢定了的棋局。 绝不能说不行,赵浔如是想道。 他走进小厨房时,方才不知去向的楚三也回来了,正帮着明鸢给竹荪切段。 瞧见自家殿下亲手拎着装得颇满的一只木桶,楚三慌忙去接,赵浔拒绝了,一路将木桶提了进来。 而后他发现角落里已经放了一只水桶,比他手中的这只大上一圈,盛得也更满一些。 他转身看向楚三。 “属下空有一身蛮力,这等体力活交给属下来办便好。”楚三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属下的过失,还劳动殿下跑了这一趟。” 赵浔一言不发,只凉凉瞥了他一眼。 楚三只觉后脊生寒,不就是没添水吗,这原本也是小厮的活,只是他今日清闲,顺手做了而已。 难道这还得罪了自家殿下不成,楚三有些茫然。 他觉得殿下近日愈发喜怒无常了。 端午节将至,第二日,明鸢在府中与兄嫂一同包粽子。本朝的粽子又分为角粽、锥粽、筒粽等诸多形制,杜芷手巧,包出来的花样颇多,明鸢与谢少傅便只会包角粽这一种了。 按照惯例,谢府的粽子仍是包了甜咸两样,甜粽里头加的是豆沙、蜜枣和松仁,咸粽则是拿卤得香烂的腿肉配上海米和笋干。 剥开苇叶,里头的糯米莹白如玉,一口咬下去,甜粽软糯清甜,咸粽鲜香嫩滑,芦苇的清香融进其中,很是馋人。 谢少傅剥着粽子吃,忽然道:“端午那日休沐,到时候咱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杜芷笑吟吟地应了:“你今年可还要参加场竞渡?” 她初次瞧见谢少傅便是在端午的龙舟竞渡上,少年拔了头筹,臂上系了根红绸,立在船头朝岸上人群挥手致意,眉目间神采飞扬。 忆及旧事,两人对视一眼,眸中浮起难掩的情意。 明鸢觉得自己委实有些碍眼了,刚要寻个由头溜了,便听谢少傅道:“阿鸢,先前相看的那些男子你都不满意,什么脾性不合也就罢了,如谢家五郎这般的神仙人物,竟被你以各方面都过于优秀为由头给拒了。” 明鸢垂头摸了摸鼻子。 谢少傅叹了口气:“端午那日,阿兄会叫上几位同僚一道。” 明鸢在心中暗道,就这么个局面,还是别耽误人家公子了。只是这话她不好同谢少傅讲,正沉吟间,一名小厮跑了进来:“姑娘,方才馍铺的伙计来了一趟,送了封信过来。” 明鸢以为是馍铺出了什么事,忙拆开信,却见小笺上写着行欹正相生的行楷,下头的落款是个浔字。 赵浔这厮在信中邀她明日一同过端午。 她慌忙把信纸塞进袖中,有些心虚地瞧了谢少傅一眼。 谢少傅不紧不慢地拆着第二只粽子,信口问道:“是那位张婆婆的信?” 明鸢略松了口气,看来她阿兄方才并没留意到信中的内容。她点头道:“不错,张婆婆想再招两名伙计,问问我的意思。” 想了想,她又道:“阿兄,端午那日我可能不能同你们一道了。” 谢少傅似是深吸了口气:“为何?” 明鸢清了清嗓子:“咳,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他想邀我一道放个纸龙。” “朋友啊。”谢少傅意味深长地瞧了自家妹妹一眼,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明鸢揣着那张信纸,只觉那仿若是个烫手的山芋。她寻了个由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厨房。 回到屋中,她仍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灌了一盏冷茶下去才勉强平静下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同赵浔是清清白白的死对头关系,怎么弄得跟早恋被戳破的小情侣似的。 想想都离谱! 她深吸口气,提笔研墨,想给赵浔这厮写封长信表达一下心中的愤怒。 然而,最终纸上只多了一个字——好。 明鸢揉了揉额角,将信交给画采:“去给昭王府送去,记得找个面生的小厮。” 小厨房那头,瞧着明鸢的身影离开后,谢少傅的面色铁青。 杜芷皱眉:“怎么了?” 谢少傅自牙缝中挤出个名字:“赵浔。” 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信纸最后落的分明是个浔字! 这厮一面大放厥词要求退婚,一面还跟他妹妹纠缠不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 第51页 天知道方才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了下来,引而不发。 呵,明日,他必然得好生给赵浔个教训,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罢,他拂袖离开了,只留下一只被捏扁的粽子。 那粽子已经没有个粽子样了,裹在外头的苇叶被捏破了,露出团团莹白的糯米,瞧上去很是凄惨。 凄惨的粽子孤零零地在小厨房的砧板上躺了大半日,才被前来收拾的小厮看到。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瞧着怪可怜见的。” 昭王府中,赵浔在书房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明鸢的回信。他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心中生出些紧张之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立在一旁的楚三瞧见自家殿下的形容,忍不住道:“殿下,您是怕被小明姑娘拒绝吧。” 刚回禀完要事准备离开的老管家回头瞧了楚三一眼,捋着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 这孩子太耿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他偏偏还要给戳穿了。 难怪他两个月的俸禄都被扣了,老管家觉得很快楚三下下个月的俸禄也快没了。 老管家离开后,屋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半晌,赵浔深吸口气,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里头只有一个字,好。 赵浔容色淡淡地将信重新搁回信封,望着楚三道:“本王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三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家殿下。 赵浔的手又放在了腰间的玉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这分明是心情不错的表现。 殿下他看完信后不是挺开心的吗! 好在楚三再迟钝也晓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他走上前去:“殿下,小明姑娘答应了?” 赵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三清了清嗓子:“殿下,明日可是个好机会。您不晓得,那些话本子里面才子佳人大多是于出游时相遇,而后敞开心扉,一番互诉衷肠后这佳话便就此成了。” 他顿了顿:“您也得同小明姑娘互诉衷肠。” 赵浔按着额角:“你且说说,怎么个互诉法。” 楚三只看到互诉衷肠这一段,至于怎么个互诉法,他也没什么研究。他犹疑着道:“这个互诉衷肠嘛,那衷肠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要不属下今晚再研究一二?” 赵浔朝他摊开了手。 楚三瞧着自己面前的手,心中生起万般波澜。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然想跟他演练一番。 最终,他心中一横,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赵浔甩开了他的手。 他听到自家殿下带着冷意的声音:“我要的是你的话本,你把手给我做什么?” 楚三:“??!!” 是夜,赵浔挑灯研读了一晚话本。他读得很认真,拿出从前研读经史子集的架势,逐段逐句地进行了研究和批注。 到了五更时分,话本的空白处注满了隽秀的蝇头小楷。 赵浔撂了笔,将话本合上,长舒了一口气。对于互诉衷肠一事,他大概有了些许领悟。 他抬头望向窗外,三两只雀鸟已登上梢头啼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过不了多久,第一缕晨曦就会从云间落下来。 今日将是个晴好的天气。 第35章 翻车 这怕不是要出事! 这一晚, 明鸢也没睡好。她做了个梦,梦中赵浔握着根五色丝结成的长命缕往她的腕上系。 大抵是从未做过这等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手背自她的腕骨处擦过,带起一片轻痒。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将手腕缩回来, 反倒往前伸了伸。 半晌,赵浔终于将绳扣系好,眸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不知为何, 明鸢从这眸光中瞧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她的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为何有这一颤,一把冷刃自斜侧刺过来,直指赵浔的胸口。 她蓦然回头, 瞧见自家阿兄冷肃的脸, 他的周身环着腾腾杀气, 手中的匕首没留分毫情面。 他说:“混账,拿命来。” 明鸢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走进来的画采被吓了一跳,忙撂下铜盆, 三两步走到床前:“姑娘,你怎么了?” 明鸢只觉心口一阵止不住的狂跳, 缓了片刻, 这才自床边摸了方帕子,将额角冷汗擦去。 她深吸口气:“无妨,做了个噩梦。”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梦境分外真实。 出门时, 她特意叫车夫绕了一圈,在离昭王府尚有一段距离时便下了车,自七拐八弯的小巷步行过去。 一路上,她总觉得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跟同情郎私会似的。 自巷口走出来,远远便瞧见赵浔立在王府门前,听到脚步声,那余光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重新抬首望向远方,瞧上去带着几分孤傲与凄凉。 楚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感觉拿捏得很好,属下就说,这才是最适合您的话本。” 他口中的话本名为《孤王》,分为上下两册,近日在京城颇为风靡。楚三去买时,下册已经售罄了,他只得单买了本上册。 话本讲的是前朝异姓王李皓的一段缠绵悱恻的风月事,楚三以为,这话本之所以被命名为孤王,是因着这位异姓王天性孤高冷艳。 他认真地思忖了一番,觉得这话本既然能得众人的喜爱,从侧面众人也都很喜爱李皓这般的男子。 -- 第52页 于是,昨晚赵浔朝他讨要话本时,楚三毫不犹豫地将这本送了过去。 他觉得自家殿下估计只是随手翻翻,没想到早膳时分,赵浔面无表情地自怀中取出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本王昨晚写的,你且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楚三翻开册子一看,只觉大为震惊。妥,这可太妥了,殿下只花了一晚的时间,便领悟了书中的精华所在。 楚三长舒口气,今日之事,妥了。 明鸢走了过来,噙笑同两人打了招呼. 赵浔略一点头,缓缓走到马车旁,行步间透着骄矜之姿。 明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由皱了皱眉。 赵浔行步迟缓,身形看上去也有些僵硬,这厮难不成是闪了腰。 她跟了上去,只见赵浔停在马车前,抿了抿唇,片刻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如同她梦中的一般。 想到梦中赵浔凄惨的模样,明鸢的心中陡然生出些怜爱。 她三两步上了马车,伸手握住赵浔的手:“殿下小心着些,这腰若闪了,可不容易养好。” 赵浔的面上露出了些茫然,扭头看了楚三一眼。 明鸢不由叹了口气,赵浔这厮倒是要强,连马车都上不来了,竟还不想有分毫示弱。 她手下一用力,另一只手在赵浔腰间托了托,终于将他扶上了马车。 楚三震惊地看着局面发展得如脱缰野马,按照话本,不应当是他家殿下扶小明姑娘上车吗,怎的忽然便颠倒了过来。 不过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今日的重头戏是自家殿下准备的那场剖白。 那化用的是《孤王》之中的一段话,李皓与心上人依依惜别,终于将心底的一番情谊说了出来,打动了心爱的姑娘。 楚三和赵浔都觉得这段话甚好。 马车缓缓驶了出去,赵浔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不知小明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卿卿皎若天上月,落吾心头。” 楚三的眼中一亮,就是此时了,这便是李皓向心上人剖白所用的话,殿下在后头还准备了诸多肺腑之言,便先借此话抛砖引玉,看看小明姑娘的态度。 小明姑娘此时一定有些慌乱,她微垂着头,放在膝上的手捏成了拳,指节都有些发白。 楚三悄悄朝自家殿下竖起了拇指。 赵浔的唇边噙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刚要继续说下去,便瞧见面前的姑娘猛然抬起头。 “自然听过,”明鸢磨了磨后槽牙,“殿下也看了那本《孤王》吗,看来您也同我一般被掌柜的坑了。如今京城根本就没有人买上卷,大家都争着买下卷,想看看李皓那混账是如何孤独终老,死都不瞑目。听闻最精彩的那一段是李皓临死前,忽然又名小厮前来禀报,说他昔日的心上人千里迢迢前来探望他,他挣扎着自病榻上坐起来,想着见佳人最后一面,孰料人佳人不是自个儿来的,是拖家带口来的。她那四岁大的儿子打小就聪明,上来先甜甜叫了句‘老爷爷’。” 楚三呛了呛:“然后呢?” “然后?”明鸢冷笑了一声,“然后这厮一口气没上来,被活生生气死了。” 楚三:“...” 赵浔掩唇咳了一声,凉凉瞥了楚三一眼。重点是在这儿吗,当时楚三把话本给他时,说这是一个孤高冷艳的王爷抱得美人归的故事,结果一转眼,孤高冷艳的王爷变成了负心薄幸的混账? 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必要弄清真相:“所以这个李皓做了什么?” 说到李皓,明鸢的气便不打一出来,这厮的丰功伟绩可是一箩筐,话本先生在前面将他描绘成公子世无双的模样,结果在第一卷 的结尾,他同心上人私奔,被人追了上来,打头那人说,两个人里只能活一个,这厮干脆利落地把心上人推了出去。 听完这段故事,对面的主仆两人瞠目结舌。楚三小声同赵浔解释:“殿下,这属下就看了前半本,不是故意坑您的。” 赵浔:“...” “那这话本的名字可有何深意?” 赵浔深吸口气,事已至此,剖白是没希望了,他现在只想求个明白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所谓孤王,那自然是孤寡之王。” 怎么说呢,这名字还挺应景的。 楚三深深埋下头,默默坐去一旁忏悔了。 马车上有片刻诡异的安静,明鸢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赵浔:“你方才提起这句话,是想同我说什么来的?” 赵浔有些僵硬地昂着头,望向邈远天际。很快,他意识到不必再孤高冷艳了,于是默默往后靠了靠。 明鸢眼疾手快地塞了个软枕过去:“殿下当心些腰。” “方才…”赵浔深吸口气,“方才我是想说,昨晚月色不错。” 楚三小声道:“殿下,昨晚月亮被云翳遮住了,瞧不见的。” 赵浔喜怒莫辨地瞧了他一眼。 好在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了。下车之时,明鸢率先走了下去,伸手去扶赵浔。 楚三有些看不下去了:“小明姑娘,其实…”其实殿下根本就没闪腰! 孰料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便瞧见自家殿下从善如流地将一只手递了过去,另一只手虚扶在腰间,倒是有了那么几分闪腰的模样。 -- 第53页 楚三不由狐疑,又有些担心自家殿下,找了个时机小声问:“殿下,您的腰是什么时候闪的?” 赵浔淡淡道:“刚刚。” 楚三震惊了,殿下他竟能如此无耻地博取小明姑娘的一片同情之心,当真无耻之极! 无耻的赵浔朝他笑了笑,转头走向小明姑娘,行步间有几分蹒跚。 楚三觉得小明姑娘慧眼如炬,一定很快便会识破,孰料等了片刻,没等到小明姑娘揭露自家殿下,只听她含着些担忧开口:“还疼吗?” 赵浔从善如流道:“疼。” 顿了顿,又坚强地补充了一句:“勉强也能忍受,姑娘不必担心。” 果然,听完这句话,小明姑娘的语气又柔和了几分:“要不吃颗蜜饯缓缓?” 楚三大受震撼,吃蜜饯能治腰疼,这他还是头回听说。 而后他瞧见自家殿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了他的答复,小明姑娘抬手解下腰间的荷包,自里面取出枚蜜金桃来。 楚三挠挠头,忽然想起自家殿下不喜食甜,这蜜金桃甜得发腻,殿下一向是不吃的。 他忙上前阻拦:“小明姑娘,殿下他…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不喜食甜的赵浔已经结果蜜金桃送进口中,噙笑道:“很好吃。” 楚三:“???” 放纸龙是龙舟赛前的祈福仪式,他们来得有些早了,便先在周围的街市转上一转。 因着赵浔“闪了腰”,明鸢便走在他身旁,时不时替他挡一挡拥挤的人流。 楚三跟在后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落寞。 周围熙攘,而他似乎与之格格不入。 他颇有些惆怅,算起来,自打静林寺后,他便再没见过画采姑娘了。 楚三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走在前面的赵浔便想起了他,扭头道:“楚三。” 楚三忙走了上来,没想到有小明姑娘在身边,殿下还能想起自己这个属下。 他很欣慰,果然,自己对于殿下而言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殿下有何吩咐?” 赵浔扔了只钱袋过去,随手指了指路边的一处小摊:“去买些胶枣和乌李来,对了,我方才瞧着那边有卖荔枝膏的,也买一份过来。” 说罢,他转身走向小明姑娘,留给楚三一个冷漠的背影。 楚三拿着钱袋站了片刻,落寞地去买赵浔交代的吃食了。 又走了片刻,赵浔忽然瞧见街边有个卖长命缕的摊贩。 民间习俗,将五色丝编成的长命缕系于腕上,可以祈福免灾。 赵浔素来不信这些,可等回过神时,却已站在摊铺前。 摊主是个年迈的婆婆,瞧着他的形容,噙笑道:“公子是买给心上人?” 赵浔的余光瞥向明鸢所在方向,半晌,抬手拾了根长命缕:“不错。” 摊主笑了笑,一副了然神色:“公子可以亲手将这长命缕给心上人系上,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赵浔点了点头。 他逆着人流折返回去,踟蹰片刻,开口唤:“小明姑娘。” 明鸢抬头瞧着他。 赵浔取出那根五色的长命缕:“端午节有佩戴此物的习俗,我方才瞧见,便买了一根。” 明鸢愕然张了张口,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简直可以说同她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这怕不是要出事! 第36章 他很嚣张 告诉赵浔,让他拿着银子离开…… 看着明鸢这一愣, 赵浔心下未免生出些紧张,莫非小明姑娘是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冒犯了。 他握了握手中的长命缕:“小明姑娘,其实方才那诗是我真心实意想同你说的, 还有先前的赤豆马蹄糕,我有意放了许多赤豆,因着那是相思之物。” 他顿了顿, 继续道:“说了这许多,我是想说…” 说到此处,赵浔蓦然顿住。面前的女子目中透着些震惊,似是对他的这番剖白感到难以置信。 赵浔抿了抿唇:“是我唐突了。” 明鸢并没听清赵浔前头说了些什么, 她瞧着不远处打马而来的谢少傅,心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她想让赵浔赶紧避上一避,便听到他说什么唐突。唐突什么唐突, 再唐突下去命都没了。 她心中大急, 推他道:“你赶紧去那处茶楼避一避, 记得把门插得牢固些。” 眼下楚三不在,赵浔在她阿兄面前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厮对逼近的危险浑然未觉, 还淡然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的性命有些堪忧了! 瞧着谢少傅翻身下马, 大步走了过来,明鸢不由捂了捂脸。 她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谢少傅此刻满面怒容, 呼吸都有些不稳。他昨晚压了许久的火气, 就等着今日和赵浔算账。没想到,今日他跟在明鸢的马车后头,跟着跟着,竟跟丢了。 略一想便知, 这定然是他的好妹妹有意为之,为的是谁不言而喻。 除了愤怒,谢少傅还觉得隐隐有些心酸。昔日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胳膊肘都朝赵浔那混账拐了。 这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浔。”他咬牙挤出这两个字,调转马头,直奔昭王府而去。 等到了昭王府,他才知自己来迟了一步,想起明鸢说要去放纸龙,谢少傅又调转马头,来到青池河边。在附近街肆转了一圈,果然瞧见了赵浔。 -- 第54页 定睛细看,立在他身畔的正是先前在昭王府遇到的那名带白兔面具的姑娘,自那日他杀去昭王府之后,便再没见过这姑娘的行踪,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了。 赵浔这厮约他妹妹出来,结果在同别人幽会! 谢少傅愤然走了过去,都说秋后算账,现下天凉了,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谢少傅再也没有什么谦谦君子的风度,他一把扯住赵浔的衣领:“你欺人太甚!” 明鸢瞧着她阿兄的模样,心道不妙,下意识在赵浔前头挡了一挡,“阿兄”两字几乎脱口而出,她险险把兄字憋了回去,便只剩了个“啊”。 赵浔的面色立时沉了下来。 谢少傅瞥了她一眼,寒声道:“让开。” 明鸢在心中暗暗叫苦,若她让开了,她阿兄岂非要将赵浔生吞活剥! 进退两难间,谢少傅冷哼了一声:“也好,既如此,就当谢某看看你这面具下头藏的是人还是鬼。” 明鸢:“??!!”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谢少傅的动作蓦然一僵,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姑娘。 她的手腕上有颗朱砂小痣,位置同明鸢的一般无二。 所以,楚青楼中同赵浔在一处的是他妹妹,那日在昭王府遇见的也是他妹妹? 谢少傅只觉脑中乱做一团,恍神之际,他的手腕被赵浔一把攥住,赵浔淡淡开口,语调冰冷,一字一顿道:“你与本王的恩怨,不该牵涉无辜之人。” 话毕,赵浔微微抬手,四周立时涌出四名暗卫,将谢少傅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谢少傅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到赵浔身上。 局面一时混乱至极。 赵浔冷哼了一声:“谢明辰,好生珍惜着些你谢家此时的风光,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谢少傅瞧了一眼自家妹妹,怒极反笑:“赵浔,你这辈子都别想进我谢府的正门!” 赵浔松开手,自怀中掏出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番:“本王进你谢府的门做什么,晦气。” 说罢,他朝暗卫打了个手势:“好生把谢少傅请回去。” 谢少傅一甩手中的马鞭:“以人多取胜,昭王真是好手段。” 赵浔似笑非笑:“若有朝一日,谢少傅有这么个机会,也大可如赵某一般,这公平得很。” 谢少傅气得头都有些发昏,但此事涉及到自家妹妹,眼下情况不明,他也不好贸然行事。翻身上马时,他咬牙留下四个字:“你且等着。” 赵浔点头:“本王等着呢。” 这日,河边的风很大,赵浔很嚣张。 赵浔长叹口气,垂头望着明鸢:“你没什么大碍吧?” 明鸢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浔瞧她这般模样,只道她是方才被惊到了,沉声安慰:“你不必惧怕谢家,我与谢明辰早已势同水火,若他胆敢为难于你,本王定会叫他好看。” 明鸢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赵浔叹了口气,摊开手,将长命缕递到她面前:“方才还没说完,若你愿意,我想同你白首此生。” 赵浔神色认真,薄唇紧抿,是有些紧张的模样。他将手往前递了递,五色的长命缕在日光照耀下莹莹生光。 明鸢觉得心头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想要把身份坦白的冲动,若两人坦白相对,赵浔依旧是这般态度,那她… 咳,那她其实可以跟阿兄说说,让他进一进谢府的正门。 冷静下来后,明鸢自己先惊了一惊,难不成自己当真对赵浔有了什么想法。 她深吸口气,决定先探一探赵浔对谢家的态度:“殿下,倘若日后你位极人臣,而谢府同你意见相左,违逆于你,你当如何?”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这话时,赵浔的目中生出些冷然神色,“若谢府不知死活,自然是一壶鸩酒赐下去。” 顿了顿,想到方才谢少傅对小明姑娘的步步紧逼,他又补充道:“一壶鸩酒太便宜了他们,本王会另赐谢府一道无限尊荣。” 明鸢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她先前定然是被什么蒙了心,这才被赵浔这温和的皮囊给骗了。 这厮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的都是赐她谢家的无限尊荣! 她兴致缺缺地看完了放纸龙便回了府。 可以预料,回府之后还有一场腥风血雨。 走进谢府的大门,只见里头所有丫鬟小厮都敛声屏气,她寻了名小厮:“我阿兄呢?” 小厮指了指堂屋,有些心有余悸道:“少傅发了好大的火气。” 明鸢点头,这搁谁都不能忍。 她没急着进堂屋,先站在窗下听了会儿墙角。 谢少傅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你是没听见,那厮还说什么白首此生,呵,他想同谁白首此生。你是没瞧见他那副大放厥词的模样,还嫌我谢府晦气,他这辈子都进不了谢府的正门了。” 杜芷皱眉:“听你所言,这位昭王倒像是对阿鸢有意。你且别冲动,等阿鸢回来再细细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不论他对谢府如何,赵浔也绝非什么良配。” 说到此处,谢少傅顿了顿:“近来城北出现了可疑之人,这风声已经传到不少人耳中了,偏偏陛下一无所知。听闻赵浔已经暗中着手查探了,你且说说,他安的是个什么心。” -- 第55页 他越说越激动,霍然站起身来,打开手边一只乌木匣子,从里头抽出一叠银票,扬声唤了名小厮进来:“把这银票给我送去昭王府,告诉赵浔,让他拿着银子离开我妹妹!” 明鸢:“...” 她忙拦了那名小厮,拾步走了进去:“阿兄,我回来了。” 谢少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日我在昭王府墙头看到的便是你?” 明鸢愣了愣:“那日在墙头上的竟是阿兄?” 兄妹两人都有些尴尬。 谢少傅掩唇咳了咳:“我那时不是想要替你讨个公道,对了,你同赵浔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为了一些事混进昭王府,赵浔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谢少傅哼了一声:“难怪如此嚣张。” 他喝了口茶,忽然反应过来:“所以那日他要退婚,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未待明鸢答话,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不过此事他办得很好,说上来,这是那混账唯一一件办得令我满意之事。” 明鸢摸了摸鼻子。 谢少傅哼了一声:“等过段日子,你便称病去京郊别院修养一阵,到时我便以此为由,奏请陛下解了这段婚约。” 他看了明鸢一眼,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以为如何?” “听阿兄的便是。” 谢少傅这才长松了口气,方才的话带了些试探的意味,他还以为明鸢会断然拒绝,没想到她倒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看来自家妹妹对赵浔还没有那般深的情谊。 明鸢想了想,斟酌道:“阿兄,我同赵浔之间的纠葛有些复杂,我的身份还得劳阿兄帮忙隐瞒一二。” 据她所知,赵浔早有反心,谋反这事并非一两日便能准备好的,赵浔必然自很早便做了周密的布置。若是他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做了什么,她谢家只怕连两年都熬不下去。 这是她拿来说服谢少傅的理由,而她心中清楚,这不是唯一一个原因。 至于剩下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谢少傅皱眉应了,但也着人盯着自家妹妹的行踪,于是,接下来几日明鸢一直没能去昭王府。 她料到了这般局面,在端午那日曾叫画采去找过张婆婆,说若赵浔找上门,让张婆婆先寻个由头拖延上两日。 只是一日两日还好,拖得久了,赵浔难免会生疑。 果然,第五日上,赵浔出现在了谢府门外。 得知这消息时,一家人正在用晚膳。谢少傅不紧不慢地夹了块熟肉饼:“让他等。” 小厮应了,不多时,又跑了回来:“大人,昭王说若您不肯解释,便要以强抢民女的罪名上报大理寺,奏请搜查谢府。” 谢少傅瞧了自家妹妹一眼:“强抢民女?他口中的民女,是我血脉至亲的妹妹,身上流着我谢家的血脉,又与他有何干系。” 明鸢喝了口甘豆汤,斟酌道:“赵浔向来执着得很,不若阿兄还是出去看看吧。” 谢少傅挑眉:“你倒是了解他。” 明鸢干干一笑,摆出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继续垂头喝着碗中的干豆汤。 谢少傅慢条斯理地将碟中的熟肉饼吃完,这才净了手,踱步出去。 明鸢提醒道:“阿兄,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谢少傅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暴露自家妹妹的身份,可以,给赵浔一个教训,也很是必要。 谢少傅叫人打开府门,定定瞧着候在外头的赵浔。这几日赵浔心中焦急,想必颇受了些煎熬,整个人都有了几分憔悴的意味。 相比之下,谢少傅就十分春风得意了。他理了理袍角,缓步走下府门前的石阶:“早前不是还说我谢府晦气吗,今日怎的巴巴跑来找这晦气了。” 赵浔重重呼了口气,楚三忙在一旁小声提醒:“殿下,淡定,小明姑娘可能在他们手上,咱不能冲动。” 看着谢少傅得意的模样,赵浔觉得自己淡定不起来了。 他寒声道:“今日我也不同你说旁的,把人交出来,我既往不咎。” 谢少傅摇了摇手中折扇:“人?交什么人?” 赵浔皱眉:“你心知肚明,又何必明知故问?” 谢少傅噙笑:“我还当真不知,还望殿下明示一二。” “小明姑娘可是被谢府扣下了?” “小明姑娘?”谢少傅点了点头,“那她的家人是怎么说的?” 赵浔的语调冰冷:“她的家人什么都没说,这也是受了你的威胁吧?” 他这话虽是个问句,说得却分外笃定。 谢少傅将折扇一收:“殿下,我们谢家上下都是守律法之人,怎会坐下扣人这等事,殿下可莫要随便扣帽子才是。而且,据你所说,连人家小明姑娘的家人都没说什么,殿下就算去了大理寺,这卷宗如何写,说殿下自己胡思乱想,觉得人家姑娘出事了吗?” 赵浔深吸口气:“你…” 谢少傅温和地笑了笑:“怀疑人丢了,殿下便自己去找找罢,说不定是你太过混账,把人家给吓跑了。” 说着,他转身走进府门,淡淡道:“关门,送客。” 楚三有些不敢看自家殿下的面色。 起初,赵浔以为小明姑娘面对那一番剖白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才没去昭王府,然而,两三日过去,小明姑娘依旧没有出现。 -- 第56页 他想着亲自前去赔罪,然而,到了城北,却没见到小明姑娘的面。据张婆婆说,小明姑娘出了门,得过几日才回来。 他立时觉察出不对,派人在京中搜了整整两日,甚至动用了那边的人手,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到小明姑娘的踪迹,他这才怀疑到了谢府上头。 谢明辰听完他的一席话,没有半点疑惑和惊讶,倒是一副了然模样。由此可见,谢少傅至少知道一些内情,甚至此事或许是他一手主导。 楚三斟酌道:“殿下,咱们接下来如何是好?若是谢少傅咬死不肯承认,难不成我们便要一直拖下去吗?” “叫我们的人继续搜下去,城门处要严查,再派一部分人去城外寻找。”赵浔的语调透着些寒凉,“至于谢府…” 他意味不明地瞧了一眼府门上挂的牌匾,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那马绝尘而去,扬起漫天尘沙。 至于谢府,他倒是要瞧瞧,谢少傅还能嚣张多久。 第37章 针锋相对 是猖獗了些。 谢少傅转身回了府, 面上一派春风得意的神色。他重新坐回桌边,又添了满满一碗玉井饭。 看来赵浔没在她阿兄手下讨到什么好。 明鸢默默扒了两口饭,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阿兄, 赵浔他…” 谢少傅一挑眉:“哦?不先关心一下你阿兄,倒是惦记上赵浔了。” 明鸢噎了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谢少傅这分明就是人逢喜事扬眉吐气的模样,哪里还用她关怀! 不过她还是从善如流地问了句:“那阿兄现下如何?” “阿兄我很好,非常好。”谢少傅豪迈地灌了口梅花酒,“赵浔那厮, 很不好,非常不好。” 明鸢:“...” 谢少傅夹了块炙鹅,赞道:“今日这鹅做得都比平日鲜美些,外皮焦脆, 里头肉又肥嫩, 蘸上酱汁, 简直是人间绝味。” 旁边的小厮瞠目结舌,近来府中换了个厨子, 这位新厨子并不擅长做肉食,加上谢少傅不太爱吃禽肉, 他还担心谢少傅会见怪。 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然而,谢府的喜事只堪堪持续了半日。 这天晚上, 月黑风高, 乌云蔽空,谢府遭了贼。 这波贼人颇为与众不同,旁的贼人都是奔着财物去的,这些贼人却将阖府上下转了一遭, 连书房的密室门都撬了开了。 末了,也没带走什么,瞧着值钱的,就地给砸了。 谢府乱作一团,瓷器玉器碎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亮。 听着外头的动静,画采慌乱道:“姑娘,这贼人太过猖獗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他们不会伤人的,”明鸢叹了口气,侧耳听了片刻,“是猖獗了些。” 第二日早朝时分,赵浔瞧着眼下一圈乌黑的谢少傅,似笑非笑道:“谢大人昨日可是睡得不安稳?” 谢少傅冷笑一声,瞧着同样眼下发黑的赵浔:“昭王殿下睡得也没多安生吧。” 这日晚上,昭王府也莫名遭了贼,连作案手法都一般无二。 坊间传闻,说有一群颇为难缠的流寇流窜到了京城,满京的权贵世家一时人心惶惶。 然而,很快众人惊奇地发现,这伙流寇似乎只对谢府和昭王府感兴趣。 还真是一群颇有个性的流寇。 谢府的圆桌被打断了一条桌腿,因着找不到可以替换的了,只得在那条剩了一半的桌腿下垫了几块青砖,勉勉强强在上头摆了饭。 席间,谢少傅盯着那条断了的桌腿,目色凶狠,大有今晚让赵浔以腿偿腿的架势。 明鸢斟酌道:“阿兄,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不若我还是同赵浔做个了断吧。” 谢少傅持箸的手一顿:“你打算如何了断?”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还有些事要确认一二,况且小明这事总得给赵浔一个交代,阿兄以为如何?” 谢少傅重重哼了一声:“半月,半月之后,我便向陛下请旨,退了这门亲事。” 待明鸢离开后,谢少傅按了按额角:“我倒是没想到,赵浔这厮能为阿鸢做到如此地步。” 杜芷道:“你是说...” 谢少傅的欣慰只停留了片刻,很快,他哼了一声:“可这混账砸的是我的府邸,欺的是我整个谢家!” 黄昏时分,明鸢去了城北张婆婆家。张婆婆家附近有赵浔的暗探,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得到消息。 张婆婆做了桌丰盛的饭菜,用过晚膳后,明鸢说要出去走走。 她需要些时间好生理一理思绪。 外头朗月疏星,明鸢沿着青石板的小路缓缓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瞧见前面有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而后私下环视了一圈,朝北大营的方向去了。 明鸢想起几日前听墙角时,谢少傅说赵浔在暗中查探城北的可疑之人,不由拧眉。她依稀记得,赵浔只当了五年的摄政王,五年后,他被赐了壶鸩酒,就此结束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那时新帝未至弱冠之年,而赵浔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单凭新帝一人根本不可能一举扳倒赵浔。 除非有一方势力在背后相助,而且这方势力必然得强大到足够与赵浔分庭抗礼。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真有这么一方势力,那么此时,它多半已存于世间,只是因着种种缘故,尚未被人所察觉。 -- 第57页 如此一想,城北之事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明鸢思忖片刻,举步跟了上去。 那两人轻车熟路地混入了北大营,往里走了一半路,打头那人似是察觉了什么,脚步蓦然一顿。 明鸢心中咯噔一声,往一旁靠了靠,暗暗攥住袖中的匕首。 不多时,那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去。明鸢怕他们觉察有异,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然而,转过一处粮仓,前头忽然一片火把通明,一队巡防的兵士直直朝她的方向走来,前头那两人动作极快地往旁侧一转,瞬间没了踪影。 明鸢暗道中计了,此时进退维谷,若是让那些兵士发现,她恐怕说不清楚。电光火石间,她往后退了退,后背抵在粮仓的门上,不知是不是运气好,那门只是虚掩着。 看着愈来愈近的兵士,明鸢闪身躲进了粮仓。 没想到的是,粮仓中竟还有个人,里头黑逡逡一片,只隐约看得出此人是个男子。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黑逡逡的粮仓中,两人各自占据一角,皆蓄势待发。 外头响起更鼓声,巡逻的兵士也走远了,对面之人一动未动,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粮仓的门。 明鸢不由皱眉,观此人的举动,多半是在拖延时间,恐怕他还留有后手,若是等援兵到来,她势单力孤,定然难以脱身。 不如趁当下拼上一把。 想到此处,她毫不犹豫地自袖中拔出匕首,看准时机,朝那人刺去。 那人往旁侧一避,脚下的步法有些乱,瞧上去并不会武。借着这个机会,明鸢伸手便去拉粮仓的门,手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扣住。 最终,一番缠斗后,明鸢将那人压倒在地,而她也没讨到好,在缠斗中,那人手法利落地给她喂下一粒药丸,想来里头必然含毒。 她把匕首往那人喉头抵了抵:“解药。” 那人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一副颇为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自怀中取出只火折子,送到唇边吹亮。 狭小的仓廪中陡然亮起火光,明鸢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而后听到那人带着些震惊的声音:“小明姑娘。” 明鸢缓缓放下手,瞧着几日不见的赵浔,不由叹了句,这大抵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赵浔自袖中取出只小瓷瓶,自里面倒出粒药丸给她:“解药。” 他顿了顿,又道:“姑娘能先放开我吗?” 方才只顾斗狠,此时明鸢才发觉两人的姿势颇为怪异。她的面上一红,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你没事吧?” 赵浔摇头,缓缓起身:“你这几日究竟去了何处,谢府可对你做了什么?” “同谢府没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有些乱,出去走了走,这些姨母应当告诉你了吧。” 赵浔微敛起眉,眸色沉沉,只是出去走走吗,既如此,他的人怎会寻不到她的行踪。 可提起谢少傅时,面前之人似乎没什么惊慌,难不成此事当真与谢明辰无关? 赵浔的心中浮起些疑惑,可眼下并不是细问的时候。他站起身,自窗中朝外看去,之间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些兵士,将这处围得如同铜墙铁壁,他根本就出不去。 果然,那些人知晓他在查探此事,有意将他甩开。 赵浔轻哼了一声,今晚只怕什么都不会查到了,如今这局势,只能在此处等到子时三刻,待楚三接应他们离开。 明鸢觉得鼻端有些血腥气,她皱眉瞧着赵浔:“你受伤了?”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她瞧见赵浔的肩头渗出一片狰狞血迹,他的面上带着些失血过多的苍白。 方才赵浔同那些人交过手,被其中一人刺了一刀。不过那些人也没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其中两人都中了他的毒,若无解药,那毒会在三日后发作,届时就不信他们的骨头还那般硬。 赵浔沉声道:“无妨,等会儿出去再包扎便是。” “这伤不能拖。”明鸢起身走到赵浔身侧,瞧了片刻,“我来给你包扎。” 赵浔止住她的动作:“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明鸢皱眉,利落扯下他的外裳,自袖摆撕了块布条,仔细给他包扎伤处。 赵浔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片刻后,楚三直直推门走了进来:“殿下,属下来迟了。” 说罢,他抬头看了眼屋中的光景,而后愕然张了张口。 “殿殿殿下恕罪,属下来早了。” 楚三有些语无伦次,慌忙将门拉上。片刻后,又将门推开了道缝:“殿下,还得打扰一下,小明姑娘回来了,今晚咱还去砸谢府吗?” 顿了顿,他又道:“上次咱把谢府的桌子腿都给砸了,这次若再砸,估摸着就得砸谢少傅的房门了。” 第38章 地铺 谢少傅的人很是贴心地给他打了个…… 赵浔挑眉, 刚要说些什么,只觉肩上的布条一紧。 他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吸到一半, 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明鸢打好结,起身道:“抱歉,方才手滑了。” 赵浔摇头:“无妨。” “桌子腿砸了还能垫上一垫, 门板总得留个完整的,若是人家谢少傅半夜睡不了觉,提着刀去昭王府跟殿下拼命就不好了。殿下以为呢?” 明鸢并非夸大其词,她敢保证, 如果赵浔让杜芷睡不好觉,她阿兄当真能提着刀杀去昭王府,赵浔最好还是就此收手。 -- 第58页 赵浔沉声道:“小明姑娘放心,本王不惧与谢明辰拼命。” 明鸢觉得赵浔搞错重点了, 重点是他怕不怕与谢少傅拼命吗? 话说回来, 赵浔不怕, 她怕,她怕总行了吧! 明鸢深吸口气:“殿下, 圣人有言,要与人为善, 以德报怨。” 赵浔轻哼了一声,在他的词典里就没有以德报怨四个字。他崇奉的, 是以怨报怨, 而且加倍地报,报到对方不敢怨为止。 谢少傅对他可也没留半分情面,他卧房那张拔步床都让谢少傅给砸了,更为离谱的是, 砸了他的床后,谢少傅的人还丢了席被褥在下头,很是贴心地给他打了个地铺。 赵浔原本摸不透谢明辰为何多此一举,幸得有挑灯研读了大半月话本的楚三从旁点拨。 谢少傅这分明是在咒他娶不到娘子,即便娶到了,也是夫妻不睦,只有个睡地铺的命。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瞧着面前女子的认真神色,他顿了顿,终归还是同楚三摆了摆手:“算了,本王宽宏大度,不与那厮计较了。去把他的床也砸了吧,记得给留个上好的地铺,备套硬点的,本王怕他腰不好,回头再闪着了。” 明鸢:“???”这是不计较? 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认知道,昭王府与谢家的这段姻缘,断了,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再也挽救不回来了。 赵浔此举,就是挥慧剑斩情丝。 她叹了口气,挣扎着劝了一句:“殿下,你最好留半张床,毕竟得给阿…咳,杜夫人留个睡觉的所在,你与谢少傅的恩怨,还是莫要涉及家人,殿下以为呢?” 这是她能为赵浔做的最后一桩事了,提点到这份上,可谓仁至义尽。 片刻后,赵浔点头,吩咐楚三:“就依小明姑娘所言。” 楚三顿了顿,忽道:“殿下,属下有宗事得同您单独回禀一番,您看能否先出来片刻。” 赵浔回头看向明鸢,明鸢点头:“我在此处等你。” 赵浔这才拾步走出去,楚三立时将门关好,拉着赵浔走到一旁。 赵浔不由皱眉:“昭王府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楚三咳了咳:“殿下,方才小明姑娘站得有些靠里,您大概是没有瞧见,可属下却看得清清楚楚。小明姑娘的形容有些不妥。” “何处不妥?” 楚三斟酌道:“属下方才瞧着小明姑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模样。” “咬牙切齿?”赵浔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谢府果然是不冤,小明姑娘不计较,不代表本王不计较,谢明辰欺人太甚。” 顿了顿,他淡淡道:“本王倒是要看看,他谢明辰今晚如何安枕!” 楚三觉得自家殿下的一番分析可能又有些没道理,毕竟小明姑娘不是在提到谢少傅的名字时咬的牙,而是在他家殿下说要继续砸人家谢府的床时才咬的牙。 但转念一想,殿下的分析其实又颇有道理,多半是小明姑娘的性子和善,不愿以牙还牙,可谢府如此步步相逼,总得给他们个教训。 “殿下放心,属下这就去办。”楚三如是应道。 赵浔这才点头,又道:“小明姑娘失踪一事让那边好生查上一查,事情始末,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楚三应声退下。 赵浔又在外面站了片刻,只觉心中忐忑,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那日一番剖白后,小明姑娘始终没有正面回应,面上倒是有些恹恹模样。 可今晚在粮仓中,发觉他受伤后,她的焦急亦无法作假。 他有些看不清她的心思。 想到谢少傅留下的那张地铺,赵浔便觉如鲠在喉。 他的手在门边停留片刻,这才推门走了进去,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里头的女子抬起头,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方才赵浔离开后,明鸢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这半月里,她得做两桩事,一桩便是让赵浔彻底放下小明姑娘,另一桩…她觉得得用这最后的时间让赵浔对谢府的态度改观一二。 虽然眼下这情况,估摸着改观也改观不到哪里去,但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最好能让两家虚与委蛇着过完这两年。 这第二桩事颇有些艰巨,可谓任重道远。 赵浔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行至张婆婆家门外,赵浔斟酌着开口:“明日你还来昭王府吗?” 明鸢顿了顿:“依旧是午时吧。” 说着,她又道:“殿下等一等,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殿下。” 说着,她转身走入屋中,不多时,拿了卷书册出来。 赵浔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揣入袖中,这才告辞离开。 目送着赵浔走远,明鸢走回院中,同画采道:“赶紧回一趟谢府,告诉阿兄,晚上把门锁好,当心着他的床榻。” 她沉沉叹了口气:“也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 事实表明,已经来不及了。画采回到府中时,谢少傅站在院中,一只手按在额角,手背青筋凸起。 半晌,他恨恨道:“赵浔这厮定然是故意的。” 谢少傅见不得不对称之物,赵浔的人将床砸了一半便罢了,还是斜着砸的,断口处极不整齐,直看得他青筋暴跳。 -- 第59页 画采摸了摸鼻子,默默退了下去。从自己的檐下经过时,瞧见窗棂上别了两朵娇艳的小花,在夜风的吹拂下颤颤歪歪的。 她的眼皮不由一跳。 赵浔回到府中时,楚三已候在书房了。瞧见自家殿下进来,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殿下,属下已经把事办妥了,您是没瞧见谢少傅那脸色,那两眼瞪得跟那铜铃似的,在黑夜里头都发着光。” 赵浔按照楚三的形容想了想,略一点头:“做得很好。” 说罢,他有些狐疑地瞧着楚三:“本王怎么瞧着你今日很是激动的模样,可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楚三挠头笑了笑:“属下…咳,属下给她送了朵花。” “是哪家姑娘?若人家愿意,本王可以给你们做主。” 楚三挠了挠头,这事若是他家殿下做主,十之八九要完。他只摇头:“眼下八字还没一撇。” 赵浔信手拾起一旁的茶盏:“无妨,若你拿不定主意,也可以让小明姑娘帮着参谋一番。” 楚三眼底一亮,听自家殿下话中之意,难不成小明姑娘这是…答应了? 果然,很快赵浔自袖中取出卷书册,分外小心地撂在桌上。 瞧瞧自家殿下这般春风得意的模样,这书册定然是小明姑娘赠的了。 他上前几步:“殿下,这里头是什么?” 赵浔抿唇:“本王还没有看。” 瞧着外头精致的包角,楚三猜测道:“莫非是小明姑娘不好意思当面说,于是把肺腑之言都写进这里头了?” 赵浔看了眼那书册:“兴许吧。” 这话说得不矜不盈,可楚三莫名从中听出些炫耀意味。 不过殿下这一路都没有翻看过书册,怕不是因着心中忐忑,以至不敢看里头的内容。 想到此处,楚三宽慰道:“殿下不若打开看看,否则岂非辜负了小明姑娘的一番美意?” 赵浔的手搭在书册上,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为善解人意的属下,楚三忙道:“或者属下可以帮您念出来。” 赵浔踟蹰片刻,收回了手,示意楚三念。 楚三清了清嗓子,将那本册子拿在手中。那册子极薄,楚三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翻开封皮,朗声读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万万没想到,小明姑娘赠的竟是本《波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停了下来,打量着赵浔的面色,斟酌道:“殿下,咱还往下读吗?” 他觉得殿下此时的面色十分不好。 赵浔深吸了口气:“楚三,你说这是何意?” 楚三同样茫然:“小明姑娘把这经书给您时,是个什么模样?” “她很平静。” “殿下,这平静可不是个好兆头。” 赵浔:“...” 楚三忙补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是个坏兆头,无论如何,小明姑娘不是说明日还要来府上吗?属下方才一想,又想出了条妙计。” “你已经想过很多妙计了,”赵浔淡淡道,“可没有一条是成功的。” “殿下,这一次定然会成功。”楚三这话说得分外笃定,“您是打动不了小明姑娘了,可不代表别人不行。” 赵浔:“???” 楚三忙道:“殿下,不是您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小橘。” 赵浔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于是,第二日,明鸢踏进昭王府时,一眼便瞧见一只猫立在庭院中央。 那猫通体橘色,背部有几条斑纹,皮毛油亮,正窝在一方石凳脚眯着眼晒太阳。 楚三抹了把额角的汗,这祖宗向来无拘无束惯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过幸亏这猫有个毛病,就是贪吃,他拿着小鱼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它引导庭院里头。 明鸢垂头瞧着那猫,唇边不由浮起些笑意,她蹲下身来,朝那猫招了招手。 那猫平日里四处跑惯了,倒不似寻常家猫般畏生,懒洋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高傲地扭过头去。 楚三咳了咳,上前塞了几条鱼干给明鸢,那猫闻见鱼腥气,全然失了方才高傲的模样,颇为谄媚地叫了一声,立时便走上前来蹭明鸢的衣摆。 楚三:“...” 明鸢蹲下身,递了条鱼干过去。 楚三借机道:“小明姑娘,昨日晚上回来,殿下捡到这只猫,瞧上去怪可怜见的,我们便把它带回了王府。” 明鸢瞧着那猫吃得圆滚滚的模样,对楚三这话产生了些许质疑。 那猫吃完了鱼干,蹭着明鸢,尾巴微微晃着。明鸢忍不住替它挠了挠下巴。 楚三瞧了眼自家殿下:“是这样,我们不知道怎么养猫,小明姑娘若是得空,不妨时常过来瞧瞧。” 赵浔撂下茶盏:“正是,这猫打小便聪明。” 明鸢露出些狐疑神色,楚三忙咳了一声。 好在明鸢没再说什么,只问:“这猫可有名字?” 赵浔抿了口茶:“它叫小橘。” 明鸢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极了,那日她潜入后院,昭王府上下急匆匆找的便是这位小橘。 哪儿是什么捡来的,这分明是昭王府的猫! 她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对面一本正经胡扯的主仆二人。 小橘不愧是个打小就聪明的,明鸢接连喂了它两日后,在第二日回府时,她后头坠了条小尾巴。 -- 第60页 她将小橘抱下去:“我要回家了。” 小橘锲而不舍地攀住了她的裙角。 赵浔欣慰又心酸地道:“既然如此,不若你便先将它带回去吧。” 明鸢无法,蹲下身来,小橘从善如流地钻进她怀中。 瞧着一人一猫远去的背影,楚三不由慨叹:“殿下,小橘替咱打入敌人内部了。” 赵浔抿唇瞧了楚三一眼。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小橘不是打入了敌人内部,而是一去不复返了。 搞不好要赔了夫人又折猫。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猫虽然朝秦暮楚了些,但还是与赵浔心意相通的。到了谢府,它狠狠朝谢少傅哈了一回气,很是嚣张的模样。 而后又分外乖巧地钻进明鸢怀中,简直判若两猫。 谢少傅气得火冒三丈:“昭王府的猫竟都同赵浔那厮一般混账!” 第39章 他很记仇 当真是可怜可叹。 明鸢安抚谢少傅:“小橘它...它只是贪吃了些, 阿兄拿鱼干喂上一喂,它便同你熟络了。” 谢少傅踟蹰片刻,其实他还是很喜欢猫的。他最终妥协了, 转身走进小厨房,寻了几条自然风干的小鱼干。 小橘窝在明鸢怀里头,闻到小鱼干的味道, 终究是没有骨气地探出了头。 谢少傅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叫阿兄。” 明鸢:“...” 然而,吃完谢少傅手中的小鱼干后,小橘重新扭过头,看都没看谢少傅一眼, 只分外讨好地蹭了蹭明鸢,昂着头示意她挠下巴。 俨然是两副面孔。 于是,最终,谢少傅与小橘不欢而散。谢少傅气鼓鼓地表示, 谢府同样不欢迎姓赵的猫。 不过很快谢少傅便顾不上同小橘置气了, 第二日一早, 京中出了桩大事。有名清早入城的小贩,在城门外的官道旁发现了一张人皮制成的鼓。 那鼓面上还带着些血腥气, 角落处拿血写了个“云”字,暗红的血迹如同只诡异的眼睛, 诡异而狰狞。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内阁学士张广登上大理寺的门, 说自己的幼子自昨日午后便不见了踪影。 瞧见摆在正堂那张人皮鼓, 张广双眼一番,险些昏厥过去。 大理寺经过一番查证,确认了死者正是张广的幼子张临。 张广上了年岁,闻此噩耗, 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他捂着胸口,到御前哭了一场,请求彻查此事。 彼时赵浔也在场,听闻那个“云”字,眉心狠狠一跳。 在这京城里,提到云字,恐怕名头最响的便是停云阁了。而停云阁中之人的名中皆含“云”字。 皇帝一时半会儿怀疑不到停云阁上头,因着停云阁世代为皇室所用,是皇室手中的一支箭。 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若是背后之人推波助澜,布的是场大局,很快便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希望是他想多了。 皇帝被张广哭得头疼,瞧见立在下头的赵浔,忙道:“昭王,此事你怎么看?” 赵浔微皱了眉,思忖片刻:“臣以为此事涉及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恐是有人居心叵测,该当严查。” 皇帝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便协同大理寺一同去查,务必给张爱卿一个交代。” 赵浔垂头应是。 看皇帝的意思,目前对这事还不是很上心,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离开宫中,他去大理寺看了卷宗,又带人去了城北。 然而,查了半日,一无所获。那些人的手法干净利落,衙役门私下打听,别说瞧见,就连听到异动的人都寻不到。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午膳时分将至,大理寺的人先行回去了,大理寺卿问赵浔:“殿下可要与我们一同回去?” 赵浔摇了摇头。 大理寺卿殷切道:“我们也许久没有小聚过了,不如今日中午去趟芙蕖楼,我做东,请殿下尝一尝那里的水晶虾饺。” 赵浔淡淡道:“改日本王定与祝大人不醉不归。” 正当此时,楚三赶了过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行步间都有些不稳的模样。 大理寺卿瞧着楚三的形容,了然地笑了笑,告辞离开了。临走之时,又转身道:“不知何时能讨殿下一杯喜酒喝?” 两人提着这许多东西,一路走到张婆婆家,赵浔示意楚三前去扣门。 想了想,他自楚三手中接过那些东西:“我来吧。” “这些沉得很。” 楚三说完这话,忽然想起那日与赵浔在屋外,听到张婆婆说赵浔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难不成自家殿下是把这话记在心上了。 他不由道:“殿下,属下听着那日张婆婆不过随口一说。” “那毕竟是小明姑娘的姨母。”赵浔认真道,“既然本王想要求娶小明姑娘,自然得对她的家人放尊重些。” 想了想,他望着楚三:“本王看了那本《孤王》的后头,你可知这李皓为何孤寡一生?” “这个属下知道,”楚三忙道,“那日小明姑娘不是说了,这李皓同心上人私奔,结果追兵来了,他把心上人推了出去,自己跑了。” 赵浔点头:“是,但又不止如此,你可知那些追兵的打头之人是谁?” 楚三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浔叹了口气:“是李皓心上人的阿兄。那原本是一场局,那位姑娘同她阿兄谢然说自己与李皓是真心相爱,她阿兄终归是心软,这才勉强同意以此局试探,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 -- 第61页 他顿了顿:“李皓临终时,他昔日的心上人拖家带口过去这主意便是李然出的,听闻连那句‘老爷爷’都是谢然交给自己侄儿的,可以说,李皓死不瞑目,谢然出了很大的一份力。” 楚三心有余悸地瞧了自家殿下一眼。 赵浔总结道:“所以说想要求娶夫人,必然得对夫人的娘家恭敬些,否则容易出事,你也要记得这个道理。” 楚三深以为然,忙打怀中取出了小册子,将这一句话添在了后头,想了想,又把赵浔讲的那段故事作为范例补了上去。 写完之后,他回头瞧了一眼:“殿下,‘谢’这姓氏还挺耳熟的,属下不由想起了谢少傅。” 说到此处,他的后脊渗出些冷汗。这谢府虽不是画采姑娘的娘家,但总归是她的主家。听说画采打小便在谢府中,对谢府倒是颇有些感情。 也不晓得自己先前所为算不算开罪了谢府。 他兀自忧心了片刻,没忍住问自家殿下:“若是属下的心上人在谢家做事,属下算不算是开罪了她的主家?” “你是说,你的心上人在谢府?”赵浔不由拧眉。 楚三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若非殿下今日所言,他倒也没想过这许多。如今细细一想,日后画采该不会因为之前的事对他心生芥蒂吧?谢家该不会阻挠两人的亲事,不肯放人吧? 楚三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悔意,此刻的他害怕极了。 赵浔拧眉想了想:“谢明辰此人确实记仇了些。不过只要你求娶的不是谢明鸢便无妨,到时候本王替你做主便是。” 楚三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有些好奇:“若是求娶明鸢姑娘会如何?” “遇到谢明辰当舅兄可不是件多愉快的事,”赵浔幽幽瞧了楚三一眼,“近日他仍风风火火给谢明鸢相看,也不晓得谁会落在谢家手中,当真是可怜可叹。” 他的话音未落,便瞧见楚三挥手:“小明姑娘。” 赵浔回头,果然瞧见不远处立着个袅娜身影。她穿着件雨过天晴色的罗衣,头上松松挽了个坠马髻,上头只簪了朵开得正好的玉簪花,愈发衬得韶颜稚齿。 她手中提着几只油纸包,看上去像是方才从市集回来。 赵浔的眼底浮出笑意:“早上来城北查案,便想着顺路问问你可要一同去昭王府。” 明鸢的视线在两人脚下堆着的物什上停了停:“既是顺路,殿下不必如此客套。” 她顿了顿:“方才听殿下说可怜可叹?何事可叹?” 赵浔摇头:“是桩不打紧的事。” 明鸢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殿下随我进来吧。” 张婆婆正在里头备着午膳,瞧见赵浔进来,先惊了一惊,这位昭王殿下近来造访得着实有些频繁。 她忙擦了擦手上的水,迎了出来,行礼道:“昭王殿下。” 赵浔忙扶住她:“姨母不必多礼。” 张婆婆心道,这怎的几日过去,这称呼又成了姨母。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看了明鸢一眼,莫非… 张婆婆愕然张了张口,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厢,赵浔已经放下手中的包裹:“上次登门有些仓促,此番本王备了些薄礼。” 张婆婆瞠目结舌地瞧着包裹里的东西,茶酒绸缎,干果海味,再添几样东西,当聘礼都可以了。 她忙把明鸢拉到一旁:“姑娘,这些老身可收不得啊。” 明鸢沉吟片刻:“罢了,婆婆且收下吧,等退婚之日,由谢府还回去便是了。” 张婆婆推脱半晌,最终叹了口气:“我瞧着这位昭王殿下倒是个有心的。” “您先前也说了,这厮看起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明鸢顿了顿,惋惜道,“我怕他经受不住可怜可叹的打击。” 张婆婆疑惑道:“可怜可叹?” 明鸢笑了笑,岔开话题。 回到院中时,只有楚三在把带来的东西往里搬。 明鸢道:“昭王殿下呢?” 楚三往小厨房指了指:“殿下说今日是我们叨扰了,不好劳动姨母,想着亲自露上两手。” 张婆婆诚惶诚恐地拉了把明鸢的袖子。 明鸢思忖片刻,安抚道:“既如此,姨母且在院中歇歇吧,我进去看看。” 赵浔眼下的厨艺属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若是他心血来潮,进行了什么创新性的尝试可就不妙了。 她转身进了小厨房。 张婆婆瞧着她的背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正当此时,一旁的楚三道:“姨母,您瞧这包干贝要放去哪里?” 张婆婆按了按额角,今日怎么一个两个都叫她姨母。 明鸢走进小厨房时,赵浔正在浸鱼脍,她搭了把手,想了想,开口道:“殿下似乎对谢府由些偏见,其实谢少傅为人还算不错,于百姓间素有贤名,只是处事耿直了些。” “素有贤名?”赵浔手起刀落,一块鱼脍应声而落。 明鸢顿了顿:“那殿下觉得谢少傅是个怎样的人?” 很多年后,赵浔想起这段对话,仍觉悔不当初。苍天曾给他开了一扇窗,而他,亲手将这扇窗关得严严实实,甚至还上了个锁。 第40章 你是个好人 这了断了断,怎么还成了黏…… 然而, 此时的赵浔并不知几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他将刀撂在一旁,将切好的鱼脍一片片摆入盘中,不紧不慢道:“谢少傅此人, 古板且不知变通,说的好听些,是清正耿介, 直白些讲,就是一根筋。单是古板也便罢了,此人还颇有些自负,当下民生凋敝, 理当变革,他却始终因循守旧,不肯动高皇帝的旧制。” -- 第62页 他顿了顿,转头望着明鸢:“总而言之, 此人绝非良配。” 明鸢正端着盏杏仁茶喝, 闻言呛了呛。 这好好的, 怎么还说到是不是良配上头了。 张婆婆先前已经把午膳备得差不多了,赵浔不过象征性地添了两道菜。他原本还想做个葵花斩肉, 被明鸢止住了。 明鸢叹了口气,若是赵浔始终学不好这葵花斩肉, 谢家两年后多半还是得有些尊荣的。 她想了想,同赵浔道:“殿下这葵花斩肉能不能不要做给旁人?” 赵浔一怔, 停下手中动作, 抬头瞧着她。 “我是说,咳,这道菜…”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出乎意料,赵浔并未深究, 只轻笑了一声,淡淡应了。 不知是不是瞧花了眼,明鸢总觉得他的耳根有些发红。 用过午膳,明鸢想了想,问赵浔:“你要不要同我去馍铺瞧瞧?” 赵浔思忖片刻,此案他不过是协办,若是太过上心,反倒惹人怀疑,况且也与他素来的散漫大相径庭。 若背后之人当真是针对的停云阁,他便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噙笑点头:“也好。” 明鸢转身去屋中准备了,张婆婆招呼了赵浔和楚三用茶,自去收拾碗碟。 赵浔端着茶抿了一口:“小明姑娘失踪一事可有眉目了?” 楚三道:“眼下能确认的是小明姑娘没有出过城门,但是属下并没有在城中发现她的行踪。” “果然,”赵浔凝眉思索片刻,“既如此,不妨便换个地方入手,那日我们来此处,姨母的神色一片坦然,显然是知晓事情原委的,既如此,酒必然会有人前来相告。” 楚三点头:“属下这便去查。” 赵浔顿了顿,又道:“你说若是女子夸赞一名男子,一般是何意?” 楚三挠挠头,不知自家殿下怎的突然换了个话题。 不过这问题也不难回答,他不假思索:“自然是喜欢,殿下没听说过民间一句俗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如果夸一个府呢?” “那必然是府中有她的心上人呗。” 说到此处,他的眼底一亮:“莫非小明姑娘夸赞您了?” 赵浔的面色黑了黑。 楚三觉得情势有些不对,看来小明姑娘确实是夸赞了,但夸赞对象不是自家殿下,也不是他们昭王府。 他忙道:“其实殿下,这夸赞也分为许多种,譬如说有种夸赞叫做‘你是个好人’,这个就是委婉地表示拒绝。” 赵浔若有所思地瞧了楚三一眼。 很快,明鸢便收拾好,自屋中走了出来。张婆婆瞧着两人的形容,笑道:“下午家中还有些事,我便不过去了,馍铺就交给你们了。” 赵浔淡淡道:“姨母放心。” 张婆婆觉得这几次三番,她都快听惯姨母这称呼了。 走出张家,赵浔瞧着外头有些凹陷的石板路,同楚三道:“改日让人修上一修罢,天黑时走这路容易跌跤。” 张婆婆忙道谢,又道:“殿下当真是个好人。” 赵浔愣了愣,就听明鸢附和:“殿下确然是个好人。” 赵浔:“???”他怎么莫名其妙就成好人了? 楚三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殿下您也别多心,说不得这就是字面意思。” 赵浔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 马车疾驰着向城门驶去,然而,不过行了五六里,车身骤然一颠。马受了惊,疾抬前蹄,整辆马车几乎侧翻在地。 楚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殿下,有刺客。” 赵浔的眉心一拧:“留个活口。” 王府的暗卫悉数涌了出来,对方也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双方旗鼓相当,一时缠斗在一处。 隔着桐木面具,赵浔瞧不清明鸢的神色,踟蹰片刻,他沉声道:“别怕。” 明鸢点了点头,她不惧打斗,可归根结底,在从前的世界,她并未经历过如此场面,浓重的血腥气涌入车厢,她的唇畔有些发白。 外面厮杀声愈发激烈,兵刃相交的钝响令人骨缝生寒。一把利刃蓦地穿过车帘,直指车中两人。 明鸢下意识出手,骤然缠上那只手腕,借力一拉,那名杀手猝不及防,直直跌入车厢中。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她握了握袖中的匕首,此时此刻,应当立时将这把匕首刺入这人心口。 方才是出其不意,这才险险取胜,等这杀手反应过来,她未必是他的对手。 明鸢深吸口气,握着匕首刺了下去,可她的手终归没染过鲜血,那匕首刺下去时便偏了许多,中途,她又无意识地收了收力。 刀刃将将要刺入皮肉时,另一只手从斜侧伸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赵浔自她手中接过匕首,毫不迟疑地刺下去。他的面上一片漠然,有血迹溅上他的下颌,他并未理会,只微微垂头,眸中空洞洞的,映出那名杀手毫无生气的模样。 那名刺客几乎是顷刻毙命,赵浔的手仍攥着那把匕首,指节都有些发白。 片刻后,他松开匕首,自怀中取出条帕子擦拭方才握匕首的那只手,车中的氛围一时凝固下来。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你可觉本王心狠手辣?”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无甚表情,指尖却微微一颤。 -- 第63页 十年前的一个春日,沈湛带着他去京郊办事,回来时也遇到了刺客。那时他为了护住沈湛,拼着右臂被刺了一刀,将利刃送进刺客的心口。 那时的沈湛皱着眉,只说了一句:“心狠手辣,毫无慈悲襟怀。” 而后,他看都没看赵浔渗着血的手臂,转身下车,打马而去。 那是赵浔第一次杀人,他整整梦魇了三日,梦中除了刺客的刀,还有沈湛带着讥讽与厌恶的那番话。 此时此刻,他的瞳孔微缩,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昔日之事。 他定定望着面前的女子,沉沉眸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明鸢闭了闭眼:“殿下。” 赵浔突兀地摆了摆手:“算了。” 明鸢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若你不杀他,我们便会被他所杀,对吗?” 赵浔的眸光一闪。 “既如此,你此举是自救,亦是救了我,我为何惧怕?” 赵浔愣了楞,明鸢抿唇,自他手中接过那方帕子,替他拭去下颌的血迹:“你无事吧?” 赵浔的眸色陡然一深,半晌,摇了摇头。 外面的打斗声终于结束,楚三掀帘进来,瞧见车厢中的尸体,神色一变。十年前的那桩事,他也在场。那桩事后,他亲眼瞧着赵浔数日不能安枕,大抵也是从那之后,殿下的性子忽然淡漠下来。 直到遇到小明姑娘,殿下才开始有些人情味,有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如今却又经历了一模一样之事。 楚三惊疑不定地望向赵浔。 赵浔神色如常,淡淡道:“可留下了活口?” 楚三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十年前的事没有重演。 他忙答:“没跑成的都服了毒,尚未来得及问话,便悉数毙命。” “看来最近想要本王性命之人着实不少,”赵浔摩挲着指上一枚玉扳指,“你说,他会不会也来凑个热闹?” 楚三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陡然一惊:“殿下是说…沈太守?” “只怕他现下已经不是什么太守了。”赵浔意味不明道,“若幕后之人当真是他,这可是盘大局,他如此劳心费力,所要的必然得更多些。” 听出着话中之意,楚三的后脊一凉:“属下这便去查。” 一番波折之下,他们足足迟了半个时辰才来到馍铺。馍铺的一名伙计认出赵浔,愕然张了张口:“昭王殿下?” 赵浔略一点头,明鸢朝那伙计摆了摆手,先拉着赵浔去后堂换了件干净衣服。 馍铺的伙计不少,原本不用什么帮手,她也只是坐上一坐,看顾一二。没想到,赵浔倒是颇为认真地帮忙收钱,最终她也有些坐不住,便帮着一起收。 前来买馍的有许多老顾客,纷纷道:“小明姑娘何时嫁了个郎君,生得着实好看,又能干,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鸢:“...” 于是,传着传着,这话便传到了谢少傅耳中。 起因是这样的,杜芷想吃蟹肉馒头,谢少傅便叫小厮去买,结果那小厮道:“听说姑娘带了个很是好看的小郎君过去,府中怕不是要办喜事了?” 谢少傅蓦然站起来:“小郎君?是何人?” 小厮摇了摇头:“小的也没亲眼瞧见,只是采买时听人这么说。对了,听说那小郎君还是个能干的,说是一口气能端十屉馒头。” 谢少傅哼了一声:“总归比赵浔那小白脸强些。” 他想了想,叫住那名小厮:“算了,我亲自去一趟馍铺瞧瞧。” 然而,到了馍铺,他的脸蓦然沉了下去。那小郎君不是别人,正是赵浔这厮,此时此刻,这厮正和他的妹妹相视一笑。 笑什么笑,哪儿有那么多可笑的。 这了断了断,怎么还成了黏黏糊糊了不断了。 谢少傅冷哼一声,挽了挽袖子,杀气腾腾地走了进去,将一块碎银拍在柜上:“十屉馒头。” 赵浔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他想起了先前与楚三的对话,莫非小明姑娘当真心仪什么谢府之人? 瞧着一副找茬模样的谢少傅,他不由冷哼了一声。 这还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第41章 要遭(二更) 完了,全完了,彻底完了…… 想到此处, 赵浔挑眉自柜后头走出来:“我道是谁?谢少傅今日怎的如此有闲情雅致,亲自来买馒头也便罢了,还一买就是十屉。” 说着, 他将谢少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这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模样,搬得动吗?” 谢少傅似笑非笑:“哪里比得上昭王殿下有闲情雅致。” 眼瞧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明鸢忙出来打圆场:“不就是十屉馒头, 还是要蟹肉的吗,回头我叫小厮送去谢府。”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把谢少傅的袖摆,示意他回去再说。 谢少傅淡淡瞥了她一眼, 幽幽道:“小明姑娘。” 明鸢被她阿兄叫出一身鸡皮疙瘩。 谢少傅顿了顿,继续道:“瞧着小明姑娘人生得好,性子也好,这必然得配个好郎君, 昭王殿下以为呢?” “那是自然。”赵浔要笑不笑, “不过本王倒不知, 谢少傅何时生出了替他人操心的癖好?” “谁让我与小明姑娘投缘呢。”谢少傅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明鸢一眼。 赵浔淡淡道:“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缘分,谢少傅可莫要乱讲。” -- 第64页 说着, 他不动声色地往明鸢前头挡了挡。 谢少傅自然瞧见赵浔的举动,他在心中冷哼一声, 决定敲打一番赵浔:“这所谓好郎君呢,温良恭俭让缺一不可, 譬如那些对夫人娘家不恭敬的, 就该当大棒子打出去,昭王殿下以为呢?” 赵浔轻嗤了一声:“谢少傅瞧上去颇有经验,莫非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被夫人的娘家大棒子打出去过?” 谢少傅看向赵浔的眼神带着些悲悯, 如同看秋后的蚂蚱。 明鸢捂了捂脸,自赵浔身后探出头来:“谢少傅,咱不如聊一聊馒头。” 谢少傅瞧了她一眼,开口时带着些许威胁意味:“小明姑娘倒是个急性子,不晓得在其他事上是否性子也急?” 明鸢默默闭了口。 眼下她只盼望赵浔别再不知死活地挑衅她阿兄了,就剩这么五六日了,大家一起相安无事地过去它不好吗! 然而,事情往往并不如人所愿。 赵浔继续道:“接下来,谢少傅是不是还准备说,琴棋书画也得样样精通,最好还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谢少傅笑了:“昭王殿下,这些年来,我最赞同的便是你这句话。” 赵浔轻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少傅这是选自家妹婿呢。不过据本王所知,谢少傅如今还没寻到合适的妹婿吧,本王瞧着你大概是寻不到了。你谢家的门这般难进,不知哪个蠢货会如此想不开。” 谢少傅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赵浔瞥了他一眼:“是了,除了这些,还得忍受你这般舅兄,真真是可怜至极,本王想想都替他觉得唏嘘。” 明鸢自后头拿了两个蟹肉馒头来:“咳,说了这么久,饿了没,不若吃些馒头垫垫肚子,这是新蒸出来的,尚且热着。” 两人接过她手中的馒头,仍是分毫不让地对视着。半晌,谢少傅举起手中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他说:“赵浔,你且记着,要做我的妹婿,温良恭俭让缺一不可,琴棋书画样样都得通,厅堂得上得厨房得下得。” 顿了顿,他轻笑一声:“说来,后面几条还多亏了昭王殿下提醒,先前我倒是没想得那么多。” “对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还得忍得了我这个舅兄。” “现在,我要十屉蟹肉馒头,听闻昭王殿下在此处帮忙,应当不介意亲自搬一下吧?” 赵浔被气乐了:“谢明辰,你当真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楚三匆匆忙忙自外头跑进来,瞧见谢少傅也在,屋中一派剑拔弩张,面色不由变了几变。 楚三干干一笑:“殿下,谢少傅。” 赵浔轻哼了一声:“谢少傅这生意我们不做了,楚三,好生将谢少傅请出去,实在不行,大棒子打出去。” 楚三的面色有些发白,借着袍袖的遮掩,拼命朝自家殿下摆手。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彻底完了。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赵浔瞥了他一眼:“怎么,你的手抽筋了?” 楚三的手没抽筋,楚三有苦难言。 然而,此时此刻,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现在只想求自家殿下别再说下去了,先把谢少傅打出去…不,是请出去再说。 然而,赵浔并不知楚三心中所想,他拧了拧眉:“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楚三叹了口气,对谢少傅道:“谢大人,是这样,店里的蟹肉馒头不够了,回头等做好了,我们让小厮给您送去,您看如何?” 谢少傅瞧了楚三一眼,同赵浔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属下倒是还有眼力见儿些。” 说罢,他理了理袍袖,转身走了,踏出店门时,不紧不慢道了句:“不必送了,谢府不想要了。” 瞧着谢少傅嚣张的模样,赵浔不由冷哼了一声。 他转头对明鸢道:“你也瞧见了,谢明辰如此,谢府众人更是如此。” 他顿了顿,隐晦道:“总而言之,谢府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往后你还是小心着些。” “殿下。”楚三几乎是失声喊了句。 赵浔瞥了他一眼:“楚侍卫今日怎的如此奇怪?” 楚三瞧了眼一旁的明鸢:“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十万火急的那种。” 明鸢挑眉:“既如此,我且去后面瞧瞧他们做的如何了。” 待明鸢走远,赵浔转身瞧着楚三:“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楚三抽空擦了把额角的冷汗,深吸口气:“殿下,属下下午按您所言查了一番,有了些新的发现。” “那群刺客果真与沈湛有关?” “那倒不是,”楚三道,“沈太守的事还在查,属下跟您说的是另一宗事,小明姑娘失踪的事。” 赵浔点头:“说吧。” 楚三顿了顿,自桌子下头搬了只圆凳出来:“殿下,要不您先坐下。” 赵浔不由皱眉:“楚三,你素来干脆果决,何时如此吞吐磨蹭了。” 楚三心道,这哪儿是吞吐磨蹭,这分明是为您着想。 他心一横:“殿下,您最好还是先坐下,接下来的事可能会有些震惊,甚至有些离奇,您可能会一时无法接受。” “离奇?”赵浔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桌角,半晌,淡淡道,“本王见过的离奇之事颇多,没什么无法接受的,你说便是。” -- 第65页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离奇的事是多,可这件事他家殿下估摸着还真接受不了。 瞧着赵浔坚定的模样,楚三心知无法说服自家殿下,踟蹰片刻:“既如此,若殿下觉得不适,可以随时打断属下。” 赵浔觉得今日的楚三十分反常,他忍着最后一份耐心:“你说。” “属下查知,小明姑娘家的户贴被人改过,那户原本有男子三口,就是张婆婆的丈夫和她的两个儿子,以及妇女一口,也就是张婆婆本人,小明姑娘的名字根本就不在上头。也就是说,那户原本就是张婆婆家,您先前瞧见的那名男子并非是小明姑娘的哥哥,而是张婆婆的小儿子,至于小明姑娘…” 楚三顿了顿:“小明姑娘的身份恐怕是假的。” 赵浔的面色一僵:“听你话中之意,似乎是查到了小明姑娘的身份。” “属下发现,经手之人正是户部侍郎刘正,此人与谢家关系极好。” 赵浔顿了顿,松了口气:“若本王没记错,他的年纪有些大了,得有三十出头了吧。” 楚三:“...”重点是人家年龄几何吗?是与谢家关系甚密啊,是谢家啊! 第42章 掉马 说起您对谢家做的,那可当真是罄…… 赵浔怔了怔:“你方才说, 谢家?” 想明白前因后果,他露出了副如梦初醒的神色,很快, 又变成一派茫然:“谢家?” 据他所知,谢家的女眷不多,除了谢少傅的夫人, 也就只有他那未过门的娘子,不,确切来说,应当是曾经未过门的娘子了。 所以, 小明姑娘是… 楚三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殿下,所以小明姑娘很可能是…” “等等。”赵浔抬手打断了楚三,另一手撑在桌沿上,有些站立不稳的模样。 楚三忙上前道:“殿下, 要不您还是先坐下吧。” 这次赵浔没有推拒, 他抿唇坐在了那张圆凳上。 过了半晌, 他淡淡道:“楚三,你且说说, 本王最近都对谢家做过些什么?” “殿下,说起您对谢家做的, 那可当真是罄竹难书。” 赵浔瞥了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怎么, 需要本王给你请位教书先生来吗?” “这就不必了。”楚三打量着赵浔的神色, 斟酌着开口,“首先,您退了和谢家的婚约,那日, 当着谢少傅的面,您很硬气,很嚣张。” 赵浔抬手打断了他:“陈述事实就可以了,无需使用带有感情色彩的描述。” 楚三摸了摸鼻子,继续道:“然后,您干脆利落地同明鸢姑娘做了了断,这个了断做的非常之果决,您先借搭车一事坑了明鸢姑娘,又借着那些毒物唬了明鸢姑娘,最后,您还用高超的画技惊艳了明鸢姑娘,并扬言要把她的画像挂满全府,以做僻邪之用。实话实说,若属下是明鸢姑娘,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就是有满腔情愫往后见着您也得绕道而行了,更何况,据属下观察,那日明鸢姑娘将您踹入护城河时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不像是满腔情愫的模样。” 说完这番话,他瞧着自家殿下的身形似是晃了晃。 半晌,赵浔撑着额角:“本王再说一遍,陈述事实,不必胡乱评判。” 楚三觉得自己的评判很有道理,一点都不胡乱。然而,瞧着殿下难看至极的面色,他还是应了个是。 他就说,这事过于离奇,殿下一时半会儿估计无法接受。 楚三倒了杯热茶放在赵浔面前:“殿下,要不先喝杯茶暖暖?” 赵浔面无表情地瞧着那杯茶,半晌,摇头道:“继续说吧。” “您还几次三番挑衅谢少傅,而且大多是当着小明姑娘的面进行的,譬如端午那日,您十分…” 说到此处,他想起赵浔方才所说的无需使用带有感情色彩的描述,又硬生生将那词吞了下去:“您将谢少傅请了下去,当然,这个请的过程不是很愉快,得知小明姑娘失踪的消息后,您又将谢家给砸了,砸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简直就是…咳。” 楚三很快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兴奋了,一不留神又进行了描述,他很是努力地忍了忍,这才继续道:“对了,方才您又挑衅了谢少傅,还撂下了狠话,说谁当谢少傅的妹婿谁就是个蠢货。总而言之,属下以为,您的所作所为与温良恭俭让五字大相径庭,完全不符合谢少傅选妹婿的标准。” 赵浔深吸口气:“简要概括就好,不必说譬如了。” 楚三讷讷应了一声,瞧着自家殿下震惊中带着些绝望的模样,他安慰道:“不过属下觉得殿下也不必过于介怀,这谢府的门咱不进便是,回头按原计划扳倒谢家,岂不是一了百了。” 赵浔张了张口,已经说不出什么。 楚三忙走上前,帮赵浔抚了抚背。赵浔止住他的动作,目色沉沉:“用不着,还有什么,就在此时一并说了吧。” 楚三想了想,有些为难道:“那可太多了。” “那就捡要紧的说,精简些说。” “要紧的,”楚三挠了挠头,“那属下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赵浔没答话,只静静抬头看着楚三。 楚三被看得毛骨悚然,讷讷道:“那便先说好消息吧,好消息是属下听闻谢府的后墙比较低矮,而且后墙的一角还有个狗洞,说是狗洞,其实找人再凿上一凿,也勉强能过人。” -- 第66页 赵浔的面色一黑:“此话何意?” “属下就是劝您放宽心,倘若您非得进谢府,咱走不了谢府的正门,不代表就进不去,您先前不是还说不屑与谢少傅同行,这都没关系,让谢少傅走他的大门,咱可以另辟蹊径。” 说到后头,楚三的眉宇间颇有几分骄傲神色。 赵浔气乐了:“本王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足智多谋,沉机观变。” 楚三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过誉了。” 赵浔:“...”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算了,你方才说还有个不好的消息,说吧。” “当时您叫属下给谢少傅送去几名相看的人选,听闻谢少傅很是满意,已经准备着手安排了。” 赵浔的面色彻底绝望下来,过了片刻,他挣扎着道:“你方才也说了,小明姑娘就是谢明鸢…咳,就是明鸢这个事情也只是个猜测,既然是猜测,就有误判的可能。不若等会儿制造个意外,将小明姑娘的面具揭下来。” 楚三心道,殿下这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他忙劝:“殿下,您可万万不能有此想法。眼下明鸢姑娘还愿意同我们虚与委蛇一二,若是她晓得您已经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怕不会立时跑路。” 想了想,他颇有些心有余悸道:“不,属下觉得以明鸢姑娘的身手和记仇程度,估摸着得先请您去护城河里走一遭。” 赵浔沉声道:“不要妄议他人是非,尤其是人家明鸢姑娘。” 楚三:“...”他觉得殿下又把重点搞错了,重点是议不议人家是非吗? “总而言之,您听属下的就对了,属下不会诓您的,诓您对属下有什么好处?” 楚三绝望地想,自己的心上人可是明鸢身边的画采姑娘啊,先前他还心怀侥幸,如今这么一看,若是殿下娶不到夫人,他也得跟着娶不到夫人。 总不能两条光棍打到老吧! 正当此时,帘栊一响,明鸢自后头走了出来,瞧着一坐一立的两人,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楚三殷勤地上前去接她手中的碗碟:“怎好劳动小明姑娘,您叫属下一声就好了。” 赵浔冷眼瞧着,只觉楚三脸上写着谄媚二字。 他轻哼一声,站起身来:“往后若谢…咳,若是馍铺有何事,只管来找本王便好。对了,谢府那十屉馒头不若还是遣小厮送去吧。” 明鸢摇了摇头:“不必了,听方才谢少傅话中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吃了。” 不想吃了?哪儿能不想吃呢?不想吃还了得! 赵浔瞧了楚三一眼,楚三会意,忙道:“这开门做生意,哪儿有赶客的道理,不若我亲自带人送去。” “那楚侍卫试试吧,”明鸢斟酌片刻,委婉道,“不过我觉得谢府多半不会收。” 说着,她瞧了赵浔一眼:“今日辛苦殿下了,眼瞧着天色晚了,我要回府了,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赵浔张了张口,本想着让王府的马车相送,转念一想,她既不住在城北,王府的马车也只能把人越送越远。 最终他只道:“路上小心些。” 很快,馍铺便只剩下赵浔一人,他独自坐在桌旁,旁边摆着两个凉透的馒头,看上去凄凉极了。 过了许久,一位大娘探头进来:“掌柜的,还卖馍吗?” 赵浔抬头瞧她一眼:“今日不卖了。” 大娘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瞧着赵浔的形容,没忍住道:“你便是传闻中小明姑娘的小郎君吧,怎的一个人在此处,莫非是惹了小明姑娘生气。” 赵浔抿唇:“我…” 大娘摆摆手,一副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模样:“小两口怎么能没有矛盾呢,你好生哄上一哄,赔个不是,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算过去了。” “这大事是指…” 大娘笑了笑:“你也不必担心,一般人也做不出什么大事儿,大娘且问你,你没拆小明姑娘的娘家吧?没得罪她的娘家人吧?没对小明姑娘不敬吧?除了这几宗大事,剩下的不过是些磕磕绊绊,还不是床头吵架床位和?” 赵浔顿了顿:“若是那几宗大事呢?” 大娘“啧”了一声:“能办出这等蠢事,那也是个人才了。” 人才小赵:“...”他的心窝子又被重重戳了一回。 大娘絮絮叨叨又说了半晌,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赵浔端起凉透的茶盏,又重重撂下。 今日怎的什么都是凉的! 不多时,楚三回来了,那十屉蟹肉馒头也被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赵浔顿了顿,问楚三:“谢府是怎么说的?” 楚三斟酌片刻:“殿下,属下压根就没见到谢少傅。听闻谢少傅给咱昭王府有头有脸的人都画了像,拿给谢府上下传看了,吩咐说凡是顶着这些面皮的,通通撵出去,不必通禀。”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楚三道:“殿下,属下觉得如今的形势有些不妙。” 赵浔淡淡瞥了他一眼。 楚三清了清嗓子:“属下方才回来的路上,想出一宗妙计。” 赵浔捏了捏眉心:“你确定是妙计?” “那是自然,属下以自己的姻缘担保,这必然是个妙计。” 赵浔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你且说说。” 楚三认真分析:“方才谢少傅说选妹婿的标准是什么来的?头一条,温良恭俭让,这个您没有了。” -- 第67页 赵浔:“...” “属下不是有意嘲讽于您的。”楚三慌忙解释,“但您给谢少傅和明鸢姑娘留的就是这么个印象,这个一时之间只怕也难以改变了。不过殿下,您可以从后面下文章啊,您得展现一下自己的琴棋书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赵浔恍然地点了点头。 “对了殿下,还有一桩事,就是您得不动声色地在小明姑娘面前夸一夸谢少傅,这夸还得有个度,不能过于刻意,免得被小明姑娘觉察出什么异样,最好能夸得自然且真诚。” 赵浔觉得自己悟了。 或许这便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望向楚三:“你说得很好。” 于是,第二日,明鸢走进昭王府时,便瞧见赵浔坐在庭院之中,身着一袭白衣,膝头搁着把琴,一派遗世独立的佳公子模样。 她瞧得愣了愣,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拾步走了进去。 赵浔的手搭在琴弦上,袖摆被风吹得微扬,抬头时眼底蕴着些笑意:“你来了。” 明鸢指了指他膝头的那张琴:“殿下,这…” 楚三忙道:“小明姑娘大概有所不知,我家殿下平日醉心琴道,无事便抚一抚琴,只可惜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明鸢瞧着那把琴,怎么瞧怎么觉得放反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抱着琴起身,同楚三道:“去把本王昨日的画取过来。” 楚三应了声,不多时,取了幅卷轴过来,赵浔放下琴,缓缓展开那幅画。 明鸢凝神去瞧:“这画的是…” 赵浔淡淡道:“你瞧这画中之人,可像谢少傅?” 昨日,他斟酌许久,终于提笔给谢少傅做了幅画。画中之人站在浩渺江水旁,风流倜傥,遗世独立,称得上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了。 虽然赵浔觉得谢少傅与这形象不怎么沾边,但想了想谢府的正门,他昧着本心画了。 看到这幅画时,明鸢心中咯噔一声,这画中男子如同白无常一般,一只脚悬在江心,赵浔作这画,分明是在敲打谢家。 她怕暴露身份,不敢多言,只斟酌道:“不错。” 隔着面具,赵浔瞧不清明鸢的表情,不过听她如此夸赞,想必是满意了。 他将卷轴交到楚三手中:“去一趟谢府,将这卷轴并着本王亲手所做的葵花斩肉一同送过去。” 呵,不就是琴棋书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当真是简单极了。 而后,他又问明鸢:“小明姑娘不妨留下用个晚膳吧。” 明鸢只觉后脊一凉:“晚膳,晚膳就先不用了,我还有些要紧事,得先行回府。” 赵浔愣了愣,半晌,转头问楚三:“这是何意?” “殿下,这就成了啊,”楚三兴奋道,“明鸢姑娘这是感动了,害羞了,不过这些远不能抵消您先前明鸢姑娘留下的印象,所以您得再接再厉。” 赵浔长舒口气,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楚三继续道:“对了,殿下,如今事情有变,咱大概得换些话本参考了。属下上午时去了趟书肆,不过市面上的书大多都是关于婆媳矛盾和翁婿矛盾,属下翻了半晌,总算瞧见一本和您的情况相符合的。”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个雕花精致的木匣子,上头贴着片绢帛,上头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得罪舅兄后我… 赵浔不由皱了皱眉:“为何没有后头的内容?” 楚三挠了挠头:“掌柜的说这个就是看点,若不买的话连盒子都是不能开的。” 赵浔深吸口气,庄重地打开了那只木盒,只见里头放着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与绢帛相同的字,只是比之多了几个——得罪舅兄后我完了。 楚三一把把木盒扣住:“他们这是欺诈。” 赵浔面色不好地瞧着他。 楚三想了想,安慰道:“没有关系,殿下,来日方长,您总能挽回明鸢姑娘的心。” 赵浔的眸中这才生出些光彩。 此刻的两人还不知道,哪儿有什么来日方长,满打满算,留给他们的就只有不到三日的光景了。 第43章 棋局 咱今天就得给他整服了。 赵浔撑着额头坐在花梨木椅上, 半晌,他揉了揉额角:“下午的事还没有任何线索吗?” 楚三忙正色:“殿下,傍晚时分那边的人送了封密信过来, 说那些杀手使用的兵刃有些不寻常,刀柄处皆刻着个鹰爪,先前南临府被贼人闯过一次, 丢失了些极要紧的东西,贼人所用的兵刃也是这般。” 赵浔敛眉:“这要紧的东西是?” 楚三压低声音:“南临府的官员不敢声张,但据说是鱼符。” 南临一带的兵员调动都凭着这鱼符行事,若是鱼符丢了, 于负责的官员而言可是杀头的重罪,难怪南临府口风甚严,连那边的人都只是听到风声,不能确定。 若只是拿钱买命的杀手组织, 这群人没有理由去盗偷鱼符。赵浔抬头, 透过半开的轩窗, 只见天边悬着一轮昏黄晦暗的月,有寒鸦立在梢头, 仰着头啼鸣一声,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天际。 终究是要变天了。 赵浔沉吟片刻:“冰冻三尺, 定非一日之寒,这组织必然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了, 只是我们不知晓, 既然存在,就必然会有端倪,让那边好生查探,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 -- 第68页 他顿了顿:“本王总有种预感, 沈湛必然与这组织有牵连,可以查查他任雍州太守时都与何人有过接触,尤其是那场大火之前。敌暗我明,小心些行事。” 楚三应是,转身准备离开书房,走了几步,忽然被赵浔叫住。 “殿下还有何吩咐?” 赵浔摩挲着手边的茶盏:“昔日明鸢姑娘送来的那些信…” 楚三想了想:“都按您的吩咐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扬了。” 赵浔的面上露出些悔恨神色。 楚三斟酌着开口:“要不属下试试能不能给您默一份出来?不过时间有些久了,很多内容属下也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实在不行,属下叫话本先生看看能不能给补上。”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咱补份更好的。” 赵浔:“…” 最终,他摆了摆手,一副倦极的模样:“你且下去吧。” 待楚三离开后,他提笔蘸了墨,字斟句酌地写了满满一页纸的话,末了,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案上最显眼的位置。 明日得想个办法让明鸢进一趟书房,赵浔如是想道。 于是,第二日下朝时,他叮嘱门口的小厮:“下晌时分若有人造访,请去书房等本王。” 没想到的是,明鸢尚未到,谢少傅倒是先登了昭王府的门。守在门口的小厮想起赵浔的吩咐,从善如流地将人请去了书房。 谢少傅一眼便瞧见了摆在书案上那张洒金小笺,他拿起来瞧了一番,瞧见打头那个明字,不由轻哼了一声。 赵浔得到消息,不由皱了皱眉:“谢明辰…咳,谢少傅怎的造访昭王府了?” 楚三道:“听说是为了城北的事。” 赵浔理了理衣摆,闻言倒是松了口气:“他也算耐得住性子了,此番前来,只怕已暗地查了一番,且没什么头绪。” 想了想,他又道:“请去正厅吧,本王这便过去。” 谢少傅此番确然是为了城北之事前来的,两人一贯公私分明,加之赵浔努力地践行了一番温良恭俭让,两人倒是短暂地和平相处了一段光景。 当然,这其中还有个缘故,就是谢少傅的心情不错。至于这心情不错的缘故,赵浔也没想明白。 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谈完城北的事,赵浔瞧着日色尚早,便邀谢少傅手谈一局。 谢少傅不咸不淡地瞧了赵浔一眼,从善如流地应了。 这发展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赵浔怔了怔,吩咐楚三:“去取棋盘来。” 楚三忙应了,又有些不放心地小声嘱咐:“殿下,这棋艺可是您的强项,眼下是个良机,您可万万得抓住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殿下,属下还听闻谢少傅于棋艺一途上没什么研究,您定然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如此一来,谢少傅对您的印象必然大大改观。” 赵浔淡淡点头,赞赏地瞧了楚三一眼。 棋盘很快便摆好,谢少傅拈了枚棋子,沉吟片刻,开口道:“这盘棋局中,昭王殿下究竟是何角色?” 赵浔淡淡道:“谢少傅可听过破而后立这四字?” 他想做的,便是破而后立,将这乱世打碎,再归成一片海晏河清。赵浔相信,谢明辰听得出他的话中之意。 谢少傅怔了怔,并未接话,抬手落下第一颗子。 事实证明,楚三所言是对的,谢少傅于棋艺一途上果真没什么研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浔所执的白子大杀四方,直将谢少傅杀了个片甲不留。 赵浔略一抱拳:“承让了。” 谢少傅深吸口气,抬头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咬牙道:“再来一局。” 赵浔拧眉瞧了楚三一眼:“他这是…不服?” 楚三断然:“殿下,咱今天就得给他整服了。属下瞧出来了,您方才其实让了谢少傅好几回,这大概让谢少傅对您的棋艺产生了质疑。” 赵浔恍然点头,在棋艺上头,他不仅能把谢少傅整服,还能把他整哭。 于是,下一局时,他分毫未让,新的茶还没端上来,谢少傅已然一败涂地。 然而,谢少傅似乎仍是不服,甚至还有些越挫越勇的架势,足足拉着赵浔下了十数局,直到午时一刻,这才起身告辞。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谢少傅受到了毫不留情的碾压,最后,赵浔这厮还问他有何感受。 这分明就是挑衅! 出门之时,谢少傅的面色不善极了,不过既然目的已然达成,他也懒得同赵浔这厮计较。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日后,谢府与昭王府便会桥归桥,路归路。 送谢少傅离开后,赵浔总算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此番,谢少傅应当会对本王有所改观吧。” “那是自然,殿下,您方才没瞧见,谢少傅的脸色都变了,他定然是没料到,殿下的棋艺竟精湛如斯。” 赵浔叹口气:“不过谢明辰的棋艺也太差了些,而且看上去还很是热衷,若是往后他当真成了本王的舅兄,日日拉着本王下棋,这倒着实有些难办。” 楚三想了想,也觉得很是惆怅。 “算了,那毕竟是日后的事了,”赵浔招了小厮进来,“小明姑娘可来了?” 小厮忙道:“来了,彼时您正同谢少傅下棋,属下依着您的吩咐,先将人请去了书房等候。” -- 第69页 赵浔颔首:“先端些瓜果过去,府中不是新到了些杨梅,拿井水镇了送过去,今日天热,再着人去胡记买些冰雪冷圆子来。” 楚三不解:“殿下,您现下不过去吗?” “再等等,”赵浔道,“给她留些时间瞧一瞧那张小笺。” 说罢,他不紧不慢得将棋盘上的子收起来,眼底噙了几分笑意。 一炷香后,他才拾步走向书房。楚三瞧着自家殿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也不由欢喜起来。 看来殿下终于开窍了,不仅在谢少傅面前表现了一遭,还给明鸢姑娘准备了些惊喜。 说不得昭王府不日便要准备办喜事了。 赵浔走进书房时,果然瞧见明鸢坐在书案前的花梨木椅上,面前赫然摊着那张小笺。 他在门口停了停,噙笑道:“那杨梅可还合口?” 明鸢一副出神的模样,片刻后才抬起头:“不错。” 赵浔点头,又闲聊几句,这才转向正题:“那张小笺是本王昨晚写的。” 说罢,他顿了顿:“这里头字字句句都是本王的肺腑之言。” 明鸢斟酌道:“其实殿下,我那晚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无妨,”赵浔从善如流道,“无论你如何作想,本王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在那封小笺上,他比照着明鸢以往送来的那些情信,剖白了番自己的心意。虽然还不能挑明自己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但赵浔相信,明鸢总能于其中窥得他的心意。 果然,明鸢咬了咬唇:“殿下当真如此作想?” “不错,”赵浔望着她的眸子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此时此刻,明鸢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那日她给赵浔送那本经书,是想着若日后他找不到小明姑娘了,能早日走出来,万万没想到,这厮瞧了几日佛经,竟然大彻大悟了。 赵浔还在继续:“你可以把它带回去。” 明鸢神情复杂地看了赵浔一眼,将那封小笺揣入袖中,想了想,没忍住劝道:“殿下,这红尘俗世自有红尘俗世的好处,切莫因着一时冲动便做决断。” 第44章 了断(二更) 殿下或许要有光明的前途…… 这日, 明鸢回到谢府时,被谢少傅叫住。 谢少傅端着盏热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挑眉道:“还有两日,你同赵浔了断得如何了?” 明鸢捏了捏袖中那封信:“他今日给我了封小笺,瞧着似乎是参透了色不异空的道理, 大抵…”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也好。” 说也好两字时,她其实觉得一点都不好。 不过,很快她便将这想法归结为了惋惜, 赵浔这厮虽然心黑了些,但是皮相不错,勉强也算得上体贴人,若是哪家姑娘嫁了他, 只要这姑娘不姓谢, 也未必得不了圆满。 不知怎的, 想到此处时,她又觉得让赵浔青灯古佛也挺好的。 谢少傅一派了然神色, 他下朝后去了趟相国寺,同圆融大师论了论佛法, 此番也算是便宜了赵浔,给这厮上了一课。 谢少傅冷眼瞧着自家妹妹的面色变了几变, 扣了扣桌沿:“阿鸢?” 明鸢回过神来, 清了清嗓子:“哦,方才说到哪里了,对了,了断, 这个了断其实…” 她话音还未落,画采就走了进来:“姑娘,方才李婆婆叫人带了口信来,说昭王殿下问您明日可有时间去明月楼用个午膳。”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这打脸来得可真快。 谢少傅一挑眉:“这个了断其实如何?” 明鸢捂着脸,从指缝间给画采使了个眼色。 画采了然,忙道:“我这便去同张婆婆说,姑娘明日还要同兄嫂一道用午膳,哪儿有时间理会他。” 谢少傅瞧着一唱一和的两人,这分明是同他演戏呢。 他叫住快要走出去的画采:“为何不去?告诉赵浔,明日你家姑娘会去赴约。” 画采茫然:“这…” 谢少傅摆了摆手:“叫张婆婆这般答复便是。” 画采看向明鸢,明鸢绝望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明日中午是场鸿门宴了。 待画采离开后,谢少傅屏退了众人,神色间带了些肃然:“阿鸢,赵浔并非你瞧见的这般简单,今日我去探过他的口风,他同我说,要破而后立。”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这位昭王殿下怀的可不是为臣之心。” 明鸢觉得她阿兄在此事上面看得颇为透彻,她斟酌片刻,试探道:“阿兄可曾想过,若是赵浔当真夺得了权柄,到时我谢家该如何自处?” 谢少傅瞥了她一眼:“就凭他?” 明鸢清了清嗓子:“其实阿兄,你可以对昭王再稍稍友善上一些,这样…” 这样日后赵浔的无限尊荣或许能稍微客气些,明鸢如是想道。 方才听了谢少傅的话,她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下根本就没有人相信赵浔会成功,这也是今上肯让他参与朝政的原因。 赵浔既然能当上摄政王,必然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而这方势力究竟在何处,眼下无人知晓,书中对此也是一带而过,导致她一度忽略了这个问题。 明鸢只觉后脊一凉。 她还没来得及深想,便听谢少傅凉凉道:“阿鸢,你还是好生盘算一番明日中午如何同赵浔了断吧。” -- 第70页 想起下午时分赵浔大杀四方时的挑衅模样,谢少傅的神色不由冷了冷。 眼下赵浔尚在蛰伏,便能如此嚣张,若是日后他当真成了事,谢府岂非首当其冲。 昭王府就是个虎狼窝,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家妹妹趟进这趟浑水。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当断则断,下一个更好。那纸上的话,你也多瞧瞧。” 明鸢惆怅地瞧着谢少傅扬长而去,觉得谢家眼下就是在捋虎须。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阿兄怎么知晓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这一晚,明鸢辗转反侧,快到破晓时分才睡着。她这觉也睡得不甚安稳,梦中,赵浔握着她的手,一派拉不断扯不断的模样,而她阿兄手中握着个大棒站在一旁,凉凉一笑。 这是个棒打鸳鸯的意思,她叫赵浔赶紧走,没想到这厮不仅没走,反而朝她阿兄笑了笑,而后吩咐楚三:“去把赐给谢家的无限尊荣端上来给谢少傅瞧瞧。” 她从梦中惊醒,冷汗透湿了衣衫。 事实证明,她的噩梦总是异常准确,大抵就是说怕什么来什么。 明鸢叹了口气,看来今日这顿午膳不会吃得多愉悦,她想了想,同画采道:“待会儿让小厨房端上几碟糕点,我先提前垫垫肚子。” 画采瞠目结舌:“姑娘方才不是还说忧心吗?” 明鸢认真道:“每个人忧心的方式都不甚相同,我忧心时就比较喜欢吃得好些,这样才有力气折腾,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那也得做个饱死鬼,总归不能亏了自己的肚子。” 画采敬佩地瞧了自家姑娘一眼,转身去了小厨房。 明鸢起身坐到铜镜前,开了妆奁,大半日都耗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她平日里都是随手挽个坠马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利落梳好,今日鬼迷心窍般花了小半个时辰折腾出个圆髻,又去院中寻了支开得极好的栀子花簪在鬓间。 即便有面具遮着,她仍在额上贴了珍珠的花钿。 临出门时,谢少傅打量着自家妹妹,自鼻中哼了一声。 明鸢瞧见府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转身看向谢少傅:“阿兄,你这是…” 谢少傅噙笑道:“今日天色不错,我也打算去明月楼用个午膳,这不巧了?” 明鸢噎了噎,巧,真巧。 谢少傅满意地一颔首,顺带着通知了她一声:“等会儿兴许还有更巧的。” 明鸢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谢少傅果真没诓她,明鸢眼瞧着他施施然走进了隔壁的雅间,而后拿口型比了句:“真巧。” 她干干笑了笑,推开了隔壁的屋门。 赵浔端坐在屋中,今日他穿了件青金色织锦袍,手中握着把折扇,瞧见她走进来,眼底浮出些笑意:“我已照着你的口味要了几道菜,等会儿小二来时,你再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明鸢噙笑坐下:“多谢殿下了。” 不多时,小二便来上菜,上的菜色却比赵浔点的还要多上几道。 赵浔拧眉:“有些我们没要过。” 小二笑吟吟道:“这三脆羹、签盘兔和炒蟹都是小明姑娘一贯喜欢的,我们又另赠了些煎西京雪梨和西川乳糖。” 明鸢:“...” 这一看就是她阿兄的手笔。怎么说呢,明月楼的隔音实在差劲了些。 她忙解释:“我先前时常来此处,回回都点这几样,小二怕是记得了。” 赵浔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待小二离开后,他顿了顿,开口道:“今天的日色不错。” 不晓得是不是他听错了,隔壁似乎传来一声嗤笑。 明鸢显然也听到了,她揉了揉额角:“是啊,外头的日色确实不错。” 赵浔垂头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这里的菜色也尚可。” 明鸢很配合道:“我也这般觉得。” 赵浔继续道:“今日…” 楚三小声道:“殿下,该切入正题了。” 赵浔瞥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今日小明姑娘也很是明艳动人,鬓间的栀子花很衬你。” 明鸢下意识扶了扶鬓间的花,唇角浮起笑意:“多谢殿下的夸赞,殿下今日戴的玉冠也很好看,人如其冠,温润如玉。” 楚三原本还想提醒殿下一番,然而瞧着两个人的形容,他默默闭了口。 他觉得殿下或许要有光明的前途了。 正当此时,只听隔壁传来“当啷”一声,约莫是食客失手打碎了碗碟。 明鸢回过神来,颇有些心虚地往隔壁瞧了一眼。 第45章 跑路 此去一别,后会无期。 赵浔也回过神来, 夹了块盐鹅子过去:“你且尝尝。” 他顿了顿,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同你说,先前写在小笺上, 总觉不够真诚,其实自那日在楚青楼时,你同我说每一条命都可贵,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时我便觉得,你与这世间的很多人都不同。我自小便活得步履维艰,看似风光, 实则是立于悬崖之侧,自那时起,我对这冰冷的世间其实没有什么眷恋,只是想着要留下把债讨完罢了, 直到两月前…” 说到此处, 他抬起头来, 漆黑的眸中盛着点点星光:“小明姑娘,我…” 然而, 他这话没能说完,隔壁的食客又失手砸了一只碗, 那声音比之先前还要清亮些。 -- 第71页 方才的些许缠绵散了个一干二净,楚三挠了挠头:“隔壁这碗摔的还挺是时候。” 赵浔:“...”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 抬手斟了两盏酒, 推了一杯到赵浔面前:“其实这世间有挺多值得眷恋之事,你会遇到一个令你心生眷恋之人的。” 想了想,她又道:“殿下是个好人,好人会有…” 想起楚三那日所言, 赵浔立时否认:“谁说本王是个好人?” 明鸢:“???” 她原还想着趁此机会感化一下这厮,让他别乱给人无限尊荣,岂料竟成了这么个局面。 这天似乎被赵浔给聊死了。 屋中有片刻诡异的安静,很快,小二在外头扣门,而后端上了只托盘进来。 托盘上盛着只烧鸡,皮酥肉嫩,瞧着倒是颇为不错,只是这烧鸡旁边还摆了些干枣,一共有四小堆,都整整齐齐摆成了心形。 瞧着怪异极了。 小二道:“今日小店有些喜事,东家特地赠了这道菜,说是讨个好彩头。” 及早死心。 明鸢噎了噎,这还真是个好彩头。 待小二离开后,赵浔瞥了眼那鸡,只觉怎么看怎么有些不顺眼。 他将托盘往一侧推了推,继续道:“我先前曾读到过一句诗,一直想说给你听…” 正当此时,只听隔壁屋读起诗来:“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明鸢:“...” 赵浔:“…” 片刻后,楚三讷讷道:“隔壁的食客怕不是被人给负了,正吃着闷酒。” 于是,赵浔的剖白最终也没能剖下去。 用过午膳,明鸢自袖中取出个封好的信封:“殿下,这个你等明日再拆开看。” 隔壁雅间的谢少傅听到此处,自斟自饮了一杯,噙笑自小二手中拿回了方才的那张纸:“做得不错。” 小二噙笑道:“东家可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谢少傅撑着额角,似笑非笑:“瞧着点昭王殿下,别让他气得跌了跤,到时候保不齐得讹到我明月楼头上。” 回府之后,明鸢在屋中坐了片刻,叫画采来收拾包裹。 画采瞧着她兴致不高的模样,不由道:“姑娘莫非是不舍昭王殿下?” 明鸢握着那张涂着油彩的桐木面具出了会儿神:“他对小明姑娘确然不错,可我终归不是小明姑娘。” 她想了想,又道:“去把阿兄请来,我有些话要同他说。” 不多时,谢少傅便进了屋中,他清了清嗓子:“今日你同赵浔了断得如何?” 明鸢的嘴角抽了抽:“阿兄的碟子摔得很巧,那诗念得也不错。” 谢少傅端了盏茶在手中晃了晃:“我倒听不出阿鸢这话是褒是贬。” 明鸢噎了噎,换了个话题:“明日我们便南下?究竟去何处,阿兄现下肯告知了?” “南下啊,”谢少傅撂下茶盏,“谢家在南方没有置业,南下不过是说给赵浔那厮听听,何况现在南面很是有些乱。” “风雨欲来。”他顿了顿,如是感慨道。 “若不南下,阿兄打算如何?” “谢家在京郊有座别院,依山傍水的,你便带着画采去那里住上些时日,权当游山玩水了。”谢少傅顿了顿,又道,“等过两日退了婚,阿兄给你办场相亲流水宴,说起来先前赵浔那厮倒还推荐了几名青年才俊,阿兄看过画像了,都还不错。” 说罢,他皱眉瞧了明鸢一眼:“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必然是因为赵浔那厮了,谢少傅在心中想道。 明鸢叹口气:“阿兄,你说的那别院我倒是有几分印象,附近人烟稀少,连食肆都没有什么,到时候我可去哪里寻叫花鸡吃?” 听闻此话,谢少傅很是松了一口气:“回头叫小厨房的赵婆婆随你一道过去。” 他又坐了一会儿,着小厮一一核对了别院中缺漏的物什,这才起身离开。 第二日早朝时,赵浔瞧着谢少傅颇有几分不对劲。谢少傅这小古板向来低调,不说喜怒不形于色也满脸凛然正气。今日,他几乎把人逢喜事四字写在了面上。 赵浔的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上一次他瞧见谢少傅春风得意的模样,还是在小明姑娘失踪时。那日谢少傅站在谢府门口,将他耍了个团团转。 怎么说呢,谢明辰此人面上瞧着一派正义凛然,实则腹中憋着许多坏水,这一点,与他缠斗多年的赵浔再清楚不过。 候在殿外时,赵浔不动声色地瞧了谢少傅一眼。 没想到的是,谢少傅似是就等着这一眼,他抬起头来,露出个悲天悯人的笑意。 赵浔不由皱了皱眉。 然而,朝堂之上,谢少傅出乎意料地没同他针锋相对,下朝后,还邀他一道去听一听佛法。 相邀之时,谢少傅的面上带着些和蔼的笑。 坐在前往相国寺的马车上,赵浔敛眉问楚三:“谢明辰这是何意?” 楚三挠了挠头:“殿下,兴许谢少傅当真对您有所改观,您看,自从馍铺一事后,咱们立刻便做了补救,首先,您展示了自己的琴棋书画,这琴技,是不太好,不过没有关系,咱这个形象到位了。” 他顿了顿:“至于这个画技咱姑且不做评判,但您这个棋艺那绝对是碾压了谢少傅,定定然得叫他对您另眼相看了。如此一来,咱这琴棋书画算是勉强过关了。” -- 第72页 赵浔点头,很快又道:“什么叫勉强?” 楚三张了张口:“勉强…嗯,殿下,这毕竟人无完人,能精通这四样的人世间都少见,咱得低调些。” 赵浔:“...” 楚三继续道:“再说这温良恭俭让,属下相信经过这几日,谢府想必也感受到了我们的诚意,先前谢少傅不慎将一枚玉佩落在了咱府中,属下叫小厮送过去,守在谢府门外的小厮竟然…” 赵浔挑眉:“我们的人进了谢府?” “那倒没有,”楚三顿了顿,“不过守在门口的小厮把那玉佩拿进去了。” 赵浔:“...”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落寞的模样,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无论如何,属下能保您进谢府。” 赵浔淡淡道:“从后墙的狗洞吗?” “殿下说笑了,谢府前两日把狗洞堵上了,说小橘总是企图从那里钻进去,又一次被谢少傅瞧见了,就叫人给堵了个严严实实,顺带着把后墙也往上砌了砌。” 赵浔深吸口气:“那你所谓的进谢府是指…” “哦,是这样的殿下,属下最近一研究,觉得再高的院墙它也不能比城墙还高,咱找个制云梯的匠人,无论如何都进得去。” 赵浔瞧着说到兴起的楚三,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你同画采近来如何了?” 楚三张了张口:“属下最近还在研究如何讨姑娘欢心,等属下研究明白了,就去同画采姑娘剖白。” 赵浔揉了揉额角:“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殿下请讲。”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马车停在了相国寺前,赵浔掀开车帘,望着自前面的马车上缓步走下的谢少傅,沉声道:“无论如何,今日总归是个机会。” 楚三深以为然,自家殿下的佛理也学得不错,头些年,殿下心中不定时,时常会去寺中坐上一坐,与圆融大师论一论佛理。 然而,自从用了那毒后,殿下便再未来过此地。 自那时起,赵浔便不再祈愿什么来世,亦不求此生长命安康,唯一想要的,便是将恩报了,将债讨了。 这些藏污纳垢沾染鲜血之事,委实不便拿来扰了神佛的清净。 他走下马车,瞧着阔别已久的相国寺,长叹口气。 没想到,此番前来,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人,心境也换了一重。 相国寺闹中取静,与旁边的喧嚣市集只隔了一片竹林,寺中香烟弥绕,屋顶的琉璃瓦在日光笼罩下泛着一层柔和光晕。 圆融大师瞧见赵浔,怔了怔:“殿下已然许久没来了。” 赵浔微微颔首,几人一路行至后院,论了整整半日的佛理。 今日论的是放下,赵浔发表了十分精辟的见解,引得圆融大师都频频侧目。 临走之时,圆融大师叹道:“殿下也该早日放下了。” 赵浔抿了抿唇,并未答话。 回到昭王府已经接近午时,他取出明鸢的信。 楚三立在一旁,瞧着自家殿下的眸中浮出些笑意,也跟着心中欢喜:“殿下,现下您总算同小明姑娘说出了心中的情意,谢府对您的印象也大为改观,属下觉得,昭王府办喜事的日子不远了。” 赵浔眼底的笑意更深,缓缓将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笺展开,只见上头赫然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很直白——此去一别,后会无期,愿君安好。 第二行则是句安慰的话——下一个更好。 赵浔的面色沉了下来。 第46章 急了 殿下也是要面子的。 楚三小声道了句:“殿下, 这次黄花菜真凉了。” 转念一想,若明鸢走了,那画采姑娘必然也跟着一道, 他的心中也生出戚戚然之感。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出了同病相怜的意味。 片刻后,赵浔淡淡开口:“难怪谢明辰今日如此反常, 下朝后还拖着本王去了趟相国寺,这哪里是什么讲经悟道,这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他顿了顿,咬牙道:“今日那放下, 只怕也是说给本王听的。” 楚三讷讷:“殿下论得还很是不错,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意味。” 赵浔:“…” 他撂下手中的小笺,吩咐楚三:“立时备马,让那边的人也帮着找。” 楚三应了, 又道:“找到之后, 是把人带回昭王府还是送回谢府?” “你还不明白吗, ”赵浔按了按额角,“眼下这局面, 无论如何都没用。” 楚三茫然:“那不是有一句话,叫得不到她的心, 咱可以先得到她的人。” “那是话本里写的,若是当真如此, 人和心你一个都得不到, ”赵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了楚三一眼,“不许惊动明鸢姑娘,跟着看看她们从何处落脚的。” 他顿了顿:“对了,你上回说的那名擅制云梯的匠人可靠吗?” 然而, 赵浔刚翻身上马,便有个小内监匆匆忙忙赶来。瞧见赵浔的形容,小内监抹了把汗:“幸好赶上了,陛下急召殿下,说有要事相商。” 赵浔敛眉:“要事?” 那小内监觑着旁侧无人,在赵浔下马时搀扶了一把,顺势朝他手中塞了个小纸团。 赵浔捏了捏那枚纸团,面色沉了下来,看来确然是桩要事。 他吩咐楚三:“本王先行进宫,你且带人去找。” -- 第73页 今早北大营又出了事,京城的布防图丢了,有人蘸饱了墨,在书案上留下个龙飞凤舞的云字。 今上赵诚坐在大殿上,大概是头疾又犯了,一名小内监正在后头给他按着额角。 赵浔行了礼,赵诚微微掀起眼皮,面上带着些倦容:“北大营之事你可听说了?” 赵浔斟酌着答:“臣在入宫的路上听闻了些风声。” “那你说说,那云字究竟是何意?是一个名中带云之人,又或是...” 说到此处,赵诚的眸色陡然锐利起来,他摩挲着桌上一方砚台,没再继续说下去。 赵浔毫不犹豫:“臣以为诸事皆有可能,抑或这只是那些人混淆黑白之法也未可知,此事理当严查。” 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赵浔身上:“既是要查,皇弟可有推荐的人选?” 赵浔笑道:“臣以为谢少傅便不错。” 赵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渐渐温和下来,半晌,笑道:“你这提议倒是不错,朕会考虑的。” 赵浔这才松了口气,方才的问题分明就是试探,若他当真推了自己的人,只怕他那皇兄立时便会怀疑到他身上,届时定难收场。 唯有如此,方才能暂时打消赵诚的疑虑。 北大营的事解决了,赵诚往椅背上靠了靠:“对了,今日谢爱卿上了封折子,说他的妹妹突然急症,郎中瞧过后说这病就算痊愈了,日后也不适在京师长住,谢爱卿的意思是先前的婚约只怕难以履行了。” 赵浔眼皮一跳,刚要答话,便听得赵诚继续道:“方才朕着人请了谢少傅来,想必这便要到了。” 大抵就是说曹操曹操到,赵诚的话音刚落,谢少傅便自外头进了殿,行过礼后,他转身瞧着赵浔:“此事委实有些对不住昭王殿下,还望昭王殿下体恤一二。家妹病弱,只怕…” 赵浔淡淡道:“无妨,本王喜欢病弱的。” 谢少傅仍是一副歉疚模样:“可家妹只是病,倒是当不得殿下口中的弱,上回护城河那事,谢家很是抱歉。” 赵浔的神色冰冷,半晌,咬牙道:“本王很是钦佩明鸢姑娘的决断如流,说起来,那日还多亏明鸢姑娘果敢,救下本王。” 谢少傅轻笑一声:“这谢字当不上。” 半晌,他笑了笑:“不过既然殿下喜欢病弱且果敢的姑娘,日后谢家倒是可以帮殿下介绍几位相看,殿下以为如何?” 赵浔:“...” 赵诚同意退下这门婚事,所谓明鸢姑娘身体孱弱也只是个由头,这一点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赵浔面色沉沉,却只得应了。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些许那日昭王府中谢少傅的感受。 这大概就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走出殿门时,他凉凉瞥了谢少傅一眼:“谢大人,棒打鸳鸯一事缺德了些。” 楚三小声提醒:“殿下,听闻退婚一事是明鸢姑娘自个儿决断的,连那封折子都是她亲笔写的,您与明鸢姑娘大概算不得鸳鸯。” 赵浔:“...”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谢少傅挑眉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行步间袍袖都带风。 自知失言的楚三忙补救道:“不过殿下,眼下属下得着个好消息,当然,还有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问题,赵浔按了按额角:“好的。” “属下派去的人回了消息,说明鸢姑娘尚未南下,眼下在京郊的一处别院,离昭王府也不算远,一个来回不到两个时辰,这一天跑上一两趟还是没有问题的。” 楚三觉得自己近日已经被殿下的喜怒无常给锤炼得分外乖觉,然而,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赵浔的面色仍是沉了沉:“谁说我要去了?” 楚三挠了挠头,觉得殿下近日硬气了很多。 赵浔顿了顿:“坏消息呢?” 楚三忙道:“您要是不去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坏消息了。” 赵浔凉凉瞥了楚三一眼:“你且说来听听。” “就是听闻别院外头有不少守卫,属下一个人是打不过的,多带些人还是有些希望的。” 赵浔凉凉道:“多带些人上门挑衅吗?”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了,”楚三挠了挠头,“听闻那里的守卫也看过咱们府中众人的画像了,幸亏是那边的人先找过去的,不然别院的守卫八成得认出来。” 提到那边的人,赵浔的面色不由僵了僵。半晌,他肃容道:“你今日晚上过去一趟,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些时日只叫祝九单线联络即可。” 楚三的面色也凝重起来,半晌,斟酌道:“方才属下过去时,听他们闲聊时提起,据当时在南面瞧见沈太守那人回忆,他似乎不是独自一人,那人看过先前城北那波刺客的兵刃后,说与当时跟着沈太守之人所持的兵刃有几分相似,只是当时隔得远,他唯恐时自己眼花,未经确认,不敢胡乱禀报。” 赵浔沉吟片刻:“入夜后把人叫来,本王亲自问问。” 楚三忙道:“那人不是明面上的三十六阁之人,是我们布的一枚暗子,您若想见,现下也无妨。”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瞧见自家殿下翻身上马,那马疾驰而去,扬起的尘沙险些糊了他一脸。 瞧着这方向不是回王府的,楚三挠挠头,莫非是殿下被气得有些糊涂,连回府的路都记不得了。 -- 第74页 这生着气骑马可有几分危险。 他立时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跟了上去:“殿下,昭王府在南面,您走错方向了。” 赵浔的面色似是僵了僵,片刻后,有些便扭道:“谁说本王要回府了,心情不好,随便策马走走。” 楚三茫然:“可您走的这条路是出城的方向,这城外哪儿有城中繁华?” 赵浔淡淡开口:“楚三,你的话似乎有点太多了。” 楚三觉得分外委屈,自己这字字句句都是为殿下着想,怎么还成话多了。他不太理解。 远远瞧见巍峨的城楼时,他才反应过来,殿下这般莫非是要去见明鸢姑娘?可方才殿下不是颇为硬气地说自己不去吗,怎的还食言而肥? 出城门时,赵浔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句:“听闻城外有家酒肆不错,本王要去打酒。” 明白,打酒,楚三分外理解地瞧了自家殿下一眼。 既然目标明确,两人也没绕什么弯路,直奔谢家的别院而去,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一片屋舍。 赵浔勒住马,往周遭看了一圈,淡淡道:“那家酒肆似乎已经不在了。” “没错,属下也记得那家酒肆,大抵是掌柜的瞧着此地生意不红火,前些日子搬走了。” 两人一同为这家子虚乌有的酒肆惋惜了片刻。 眼瞧着殿下的视线都快粘在人家谢家的别院了,可就是不开口,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也不朝前走,也不说回去,楚三在心中“啧”了一声,斟酌着开口:“殿下,前面似乎就是谢家的别院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是吗?” 楚三:“...”您不是都知道吗,这都快望穿秋水了。 然而,身为一位善解人意的属下,楚三深知此时决不能拆穿殿下,毕竟殿下也是要面子的。 他顿了顿:“走了这半日,这马都跑得有些累了。” 赵浔点了点头:“不错。” 楚三继续道:“这属下也有些乏了,殿下,您乏了吗?” 赵浔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些满意神色:“有些。” 楚三从善如流道:“那要不咱就在此地歇上一歇,属下瞧着这周围的风景也不错,正好趁此机会,也随意走一走,散散心,殿下以为如何?” 其实都不用问,楚三觉得自家殿下没有觉得不好的道理。 果然,赵浔从善如流地翻身下马:“你这提议倒是不错。” 楚三了然地笑了笑。 不过实话实说地讲,此地确实不是什么适合散心的所在。现下是炎炎夏日的午后,四周连片纳凉的树荫都没有,只有连绵不断的野草,瞧着倒是生机勃勃,可是架不住里头的蚊虫也生机勃勃。 没走多远,楚三就觉得踝骨处奇痒无比,他忍不住俯身抓了抓,瞧着前头走得一派淡然的赵浔,目中生出些敬佩。 赵浔捡了块空地,俯身折了些草茎,垂头编了起来。 楚三觉得这一幕似乎回到了儿时,那是殿下尚且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皇子,时常拉着他去到御花园中,折了草叶子,做些诸如草编的蚂蚱之类的小玩意。 宜嫔辞世后,殿下便再也没编过这些了。 楚三颇为感慨地瞧着自家殿下干脆利落地编出了一个小玩意,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技艺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 他瞧着那个瞧上去有些扭曲的物什,斟酌着开口:“殿下编的是什么?” 赵浔并未答话,垂头时眼底带了几分笑意。 楚三的心中浮出个不太好的猜想:“这不会是明鸢姑娘吧?” 赵浔不置可否地瞧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歇得也够了,再往前走走罢。” 正如楚三所探得的,别院外头果然守卫森严,连后墙都有人看守。侍卫们的精神头颇足,大抵是得了叮嘱,专门防着他们的。 楚三提议:“要不等会儿属下制造点混乱,您乘虚而入,届时以摔杯为号,属下再接应您出来。” 赵浔瞥了他一眼:“你不觉得这行径有点像…” “有点像做贼。”楚三垂头丧气道。 两人立在三里外的一片灌木林后头,瞧着紧闭的院门,只觉分外凄凉。 正无计可施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声猫叫,小橘自府门旁的狗洞钻出来,迎着暖洋洋的日头伸了个懒腰。 楚三一喜:“这别院的狗洞倒是没堵上。” 赵浔:“...” 小橘似是瞧见了他们所在的方向,迟疑片刻,慢吞吞走了过来。 楚三蹲下身,想摸一摸它的头,被它躲了过去。 估摸着是没有小鱼干的缘故,楚三叹口气,也是,如今这猫大抵已经姓谢了。 他只觉愈发凄凉。 小橘瞧着两人没有小鱼干,高傲地昂起头打算离开,赵浔顿了顿,自袖中摸出了个小布包,里头赫然摊着两条小鱼干。 这原本是预备买回去给小白的,没想到忘记了,便一直放在此处。 赵浔蹲下身来,一手拿着小鱼干,另一手握着编出来的小人,同小橘商量:“吃了这小鱼干,帮我把这娃娃送进去,如何?” 小橘斟酌片刻,眯着眼叫了一声,走近蹭了赵浔两下。 别院之中,明鸢正在收拾随身的东西,谢少傅怕此处荒僻,临行时又往车上装了几个颇大的包裹,里头吃穿用的一应俱全,连果脯都带了十余包。 -- 第75页 她正拆着包裹,画采急匆匆走进来,神色间有些慌乱:“姑娘,咱大概是被人盯上了,您瞧瞧,有人扎了个小人恐吓您。” 第47章 大事不妙 不光是这猫,连您也是要姓谢…… 画采将草编的娃娃递上去, 那娃娃只勉强瞧得出是个人形,脖颈呈现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瞧着很是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 更有甚者,这娃娃还缺了条腿。 明鸢瞧了半晌,斟酌道:“你确定这是个人, 而不是个什么其它的生物?” 说完这话,她沉吟许久,一时也没想到什么生物有三条腿。 画采道:“这定定然是个人,姑娘瞧瞧, 这身上还穿着个袄裙呢。” 经她这么一说,明鸢也瞧着这像个女子模样了。 她不由拧眉:“你瞧着这是个什么意思?” 画采的面色有些发白:“莫非谢府在外头有什么仇家,这是威胁着要取了您的一条腿。” 虽然有些离谱,但瞧着那娃娃狰狞的模样, 明鸢还是下意识地抖了抖。 她想了想, 安抚画采:“兴许只是哪家贪玩的稚童随手编的, 你也别想太多,等会儿叫外头的侍卫们都打起些精神, 好生巡查便是。” 画采紧张地瞧了一眼那可怜的娃娃,点头应下。 别院外, 赵浔与楚三仍等在灌木丛中。自小橘叼着那娃娃进去,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别院之中毫无动静。 赵浔瞧着别院紧闭的大门, 片刻后又淡淡移开目光,如此几次,连楚三都瞧出他的紧张。 楚三叹口气,宽慰自家殿下:“殿下, 属下觉得小橘很是靠谱,定然能将您的心意带给明鸢姑娘。” 赵浔沉声道:“你怎的如此笃定?” 楚三斟酌道:“毕竟小橘吃了您的两条小鱼干,属下觉得它应当是一只讲道义的猫。” 赵浔:“...” 小橘是不是一只讲道义的猫尚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经不认自己这老父亲了。 赵浔瞧着小橘消失的那方狗洞,感叹了句:“没想到,不过几日,还当真应了本王那日所想。” 楚三茫然:“那日所想?” “赔了夫人又折猫。” 这话当真精辟,楚三险些笑出来。然而,瞧着自家殿下黑着的一张脸,他并不敢笑,只得宽慰道:“殿下,您且放宽心,小橘方才还蹭了蹭您,想必心中还是对我们昭王府怀着几分情意的。” 赵浔的眼前浮出小橘走出别院时那副高贵冷艳的形容,区区十数日,它明显胖了一圈,可见在谢府过得不错,很是有些乐不思蜀。 他叹口气:“什么情谊,它不过是瞧见本王手中的小鱼干罢了。” 这没骨气的猫! 楚三噎了噎,继续宽慰:“就算如此,您也不必介怀,往后不光是这猫,连您也是要姓谢的。” 赵浔:“???” 半晌,他面无表情道:“借你吉言。” 回到府中,赵浔连夜见了当时的目击之人。那人名叫李振,据李振所言,当时他瞧见沈湛同另两人走在一处。 楚三又给他看了一遍那些兵刃的图纸,细看之后,李振更为笃定地称那两人带的确然是这种兵刃,而且对沈湛颇为恭敬,瞧上去沈湛即便不是他们的头目,也必然是个贵人。 赵浔不由拧眉,若这一切当真是沈湛安排的,此事怕是便棘手了。若说这世间有谁知晓三分停云阁的秘密,那必然是沈湛。 从先前明月楼一事可以看出,沈湛知道云归的存在,至于他是否知晓云归是何人,这尚未可知。 无论如何,此事都是极麻烦之事,稍有不慎,多年苦心经营便要付之一炬,整个昭王府都将万劫不复。 儿时的赵浔待沈湛如师如父,那时的沈湛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个宽仁温厚的长者,可自赵浔日渐展露锋芒后,一切便开始变了。 沈湛似乎想让他一事无成,但有有心留他一命,这分外矛盾的两种想法,同时出现在了沈湛身上。 赵浔觉得自己看不透沈湛。 不过也没有看透的必要了,有恩报恩,有债讨债便是,只是沈湛欠下的,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上一些。 赵浔的面上一片冷然,片刻后,他心中已有定夺:“若本王再插手城北之事,陛下多半会怀疑到昭王府上面,若本王袖手旁观,也难免落人口实。明日本王称病告假,且避上几日,叫那边的人抓紧些,务必早日找到沈湛的行踪。” 楚三称是,领着李振退了下去。 赵浔独自坐在书房中,透过半开的轩窗,可以瞧见外头一轮晦暗不明的月。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半晌,沉沉开口:“沈湛,你究竟想要如何?” 夜风吹动檐下的悬铃,发出几声钝响。赵浔撑着额角,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第二日,赵浔果然告了假,与此同时,谢家姑娘与昭王殿下废除婚约一事也在坊间流传了起来。 吃瓜群众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加之这两件事又分外微妙,由不得人不联想到一处,于是一来二去,这传言便愈发离谱起来。 这日傍晚,明鸢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面吃着冰酪酥,一面捧着本游记读。 画采走了进来,往冰鉴中放了些切好的瓜果镇着,又道:“这天是愈发热了。” 明鸢摇着团扇,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 第76页 画采顿了顿:“姑娘可听说那传闻了?” 这里荒僻,方圆三五里都没有几户人家,这传闻的散播速度自然比不上市井。明鸢本就有些闷了,闻言倒是生出些兴致,撂下手中书卷:“是何传闻?” “听闻昭王殿下得知退婚一事,高兴得昏了过去,如今尚告着假呢。” 明鸢正端着杏仁茶饮,闻言一口茶呛在喉中,没忍住咳了起来。 画采忙上前给她顺背,明鸢缓了缓:“高兴得昏了过去?” “可不是。”说到此处,画采颇有些义愤难平。 明鸢若有所思地摩挲这手中的杯盏,正出神之际,只听画采发出声惊呼。 她回过神来:“怎么了?” 很快,她便明白了画采惊呼的原因,方才自屋檐下掉落下一团物什,抬头时,有个黑影极快地自屋脊掠过,外面平静下来,恍若从未有人来过。 画采颤声道:“姑娘,这…” 此时此刻,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有昏鸦自枝头飞起,融进沉沉夜幕。 明鸢握了握她的手,提了盏灯走出屋门,院中黑逡逡一片,她往方才那黑影驻足的所在照了照,只见那里落了个油纸包,里头圆滚滚的,不知装了何物。 画采忍着惧意拾起那油纸包,连手都有些发颤:“姑娘,不若我直接拿去丢了吧。” 明鸢沉吟片刻:“打开瞧瞧。” 说着,她伸手接过油纸包,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利落地拆开来,之间里头包着两只烧鸡,外皮金黄,泛着些许油光,摸上去还带着些热气。 画采道:“烧鸡?莫非来的是个狐狸精,不慎给落下了?” 画采的一大爱好就是看话本,据话本中所言,荒郊野岭盛产精怪,想到此处,她觉得自己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大抵不是,”明鸢沉吟片刻,“若我是个狐狸精,发现烧鸡丢了,立时就得回来找,方才烧鸡落在地上时发出好大响动,它必然发觉了,既然没找,必然不是个合格的狐狸精。” 画采:“…” 她想了想,又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什么来投毒的仇家?说不得这只烧鸡中下了剧毒,只要我们吃了,必然会顷刻毙命。” 明鸢思忖片刻,觉得这个说法很是合理。她吞了吞口水,摆手同画采道:“把这烧鸡拿下去吧,能看不能吃,就算投毒不成,此人也着实有点损。” 她方才一眼就瞧出这是寺前街胡记的烧鸡,胡记的烧鸡与别家不同,外头还要撒上一层孜然、盐巴和辣椒面混成的蘸料,自打来了别院,她便没再吃过了。 眼下天色已晚,来不及着人去买了,着实馋人。 也不晓得是谁这么损,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别院外的灌木丛中,楚三脱下一身夜行衣,同赵浔道:“殿下,今日也十分顺利,那烧鸡属下已经送过去了。” 其实他还揣了些私心,特意多送了一只,如此一来画采姑娘估摸着也能吃上了。 赵浔道:“没惊动外头的守卫吧?” “那是自然,属下的身手,殿下只管放心。” 说来这也是无奈之举,像烧鸡这类吃食就不能让小橘代劳了,否则估计还没送到明鸢姑娘面前,大半只烧鸡已经进了小橘的肚子。 也唯有让楚三施展轻功丢进去了。 赵浔瞧着天边那一轮月,半晌,无声叹了口气。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这幅怅然模样,又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顺带着还拿了一小壶酒出来:“殿下,这也是胡记的烧鸡,属下特意多买了一份。明鸢姑娘在院里吃,您在院外吃,虽然中间有着一墙之隔,也勉强算是吃着同一顿晚膳了。” 他顿了顿,想起句诗来:“属下听闻有一句叫‘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如今您同明鸢姑娘这是共吃一家的烧鸡,这多么有情调。” 外头荒草萋萋,蝉鸣凄恻,赵浔瞧着楚三手上那只油纸包,只觉愈发凄凉。 接下来数日,别院之中怪事不断。小橘总是是不是叼来些奇怪的物什,诸如缺了一只翅膀的竹蜻蜓,一截女儿家用的发簪之流,除此之外,有一日,她们还听见有人在屋脊上吟了首诗,吓得画采当场惊呼了一声。 最终,画采得出个结论——别院中只怕不是闹了妖便是闹了鬼,再不然就是当真被仇家盯上了。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竹蜻蜓原本是个完好的,那发簪的雀眼原本也是在的,奈何小橘叼得用力了些,瞧着不错的又顺带着玩了一回,便成了这幅模样。 第十日,赵浔和楚三雷打不动地来了别院外头。 楚三颇有信心道:“殿下,属下觉得明鸢姑娘大抵已经知晓您的心意了,昨日属下去吟诗诗,画采姑娘还应了一声。” 然而,一抬头,他却瞧见自家殿下面容沉沉。 赵浔朝别院的方向指了指:“你且瞧瞧那是什么?” 顺着赵浔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见院门外的守卫几乎多了一倍,先前虽说戒备森严,也不过十数人,眼下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十步一人了,个个都打着十二分精神,手中的刀剑泛着寒光。 再仔细看,院墙上多了些铁丝网,墙头还挂着几张黄符。 楚三悚然一惊:“殿下,莫非别院中闹了鬼?也不晓得是哪出的魑魅魍魉如此不开眼,竟敢来此装神弄鬼。不若属下去瞧瞧,免得明鸢姑娘和画采姑娘害怕。” -- 第77页 赵浔瞧了楚三片刻,深吸口气:“你方才说昨日吟诗时画采姑娘应了,她是怎么应的?” 楚三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她‘啊’了一声,很是激动的模样。” 赵浔:“…”他大概知晓着院墙上的黄符是为谁贴的了。 楚三继续道:“殿下,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时冲进去,定然替您护好明鸢姑娘。” 赵浔按了按额角:“算了,回去罢。” 楚三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不晓得这好好的,怎的忽然要回去了。 第二日,赵浔正在府上看公文,楚三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气都有些喘不匀的模样:“殿下,大、大事不妙。” 赵浔淡淡看了他一眼:“本王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遇事沉稳些。” 楚三急得额角起了涔涔冷汗:“听闻谢府要办相亲流水宴,就定于三日后,京郊别院。” 赵浔霍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楚三:“…”方才不是说要遇事沉稳的吗。 第48章 请柬 楚三心道,要遭。 午后的日光自窗棂淌进屋中, 赵浔被笼在和暖的日色中,面上都镀了层日光,然而, 他的眉眼冷下来,面色没有半分和暖。 楚三顿了顿:“殿下,是这样, 先前您不是叫属下送去些合适的人选吗,那日属下也同您说了这么个坏消息,就是谢少傅觉得您的眼光还不错,当然, 谢少傅自个儿也一直在给明鸢姑娘物色合适的人选,这点您也是晓得的。” 说到此处,楚三瞧着自家殿下黑着的一张脸,不由咽了咽口水:“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听说这相亲宴办得还挺热闹, 毕竟退了婚, 就是同先前不一样。” 楚三很快便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他讷讷瞧了一眼赵浔, 此时此刻,赵浔已经平静下来, 脸上面无表情,瞧上去很是平静。 楚三心道, 要遭。 殿下上次做出这种反应, 还是在戏楼之中,下一瞬,他手中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在刺客身上穿了个洞。 这是风雨欲来的架势,楚三抬手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望向赵浔幽深的眸子。 殿下该不会正盘算着如何去别院砸个场子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殿下再登别院的门挑衅上一次,可就大有不妙了。 毕竟明鸢姑娘和她阿兄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况且身为殿下最贴心的属下,殿下要去,他就得跟着一起。如此一来,画采姑娘只怕再不会理他了。 楚三正悬着一颗心,便听得赵浔沉声道:“何时?” 问得言简意赅极了。 楚三劝道:“明鸢姑娘也未必瞧得上眼,毕竟那时谢少傅安排了数十人相看,其中不乏青年才俊,这不是都叫明鸢姑娘给拒了。” 赵浔淡淡瞧着他,面上是不容拒绝的模样。 楚三被看得后脊发凉,只得如实道:“三日后的辰时开始,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正好不耽搁用午膳。” 赵浔:“...” 楚三道:“咱可万万不能冲动行事,若您…” 楚三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赵浔抬手止住。 赵浔难以抑制地想起那日他听闻谢府要相看时的心绪,那时他对谢府打算如何折腾漠不关心,甚至心中还带了些许庆幸。毕竟若谢家姑娘当真找到了良人,那退婚一事也要顺畅许多。 此时此刻,他才知晓那时竟是自己给自己挖下了坑,而时至今日,他也只能生生将这哑巴亏咽下去。 赵浔定定瞧着院中的老槐树,半晌,怒极反笑。 楚三战战兢兢,生怕自家殿下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下一秒,赵浔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淡淡开口:“本王那日正好得闲,也去走一趟。” 楚三瞠目结舌,没想到殿下心中竟是这么个念头。 他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殿下要是喜欢这种场合,回头咱自己在昭王府办上一场,规格比谢府只大不小,您看如何?” “喜欢这种场合?”赵浔凉凉瞥了楚三一眼,“你瞧本王像是喜欢这种场合吗?” 楚三编不下去了,他决定实话实说。 然而,这实话有些残忍,说出来需要些许勇气。楚三讷讷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殿…殿下,其实…” 见他这般形容,赵浔不由拧眉:“有话便说,如此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楚三干脆将心一横:“可是参加这相亲流水宴是要请柬的,咱不可能拿到那请柬。” 赵浔轻哼一声:“我们不是举荐了人,从他们手中要一张便是。” 楚三清了清嗓子:“殿下,这谢府十分的阴险狡诈,生怕出现这种货不对板的情况,特地在请柬上头画了画像,得验明正身才能进去。” 赵浔:“...” 他深吸口气:“你且说说,如何才能进谢府?” 楚三有些不太敢说,他很怕伤了自家殿下的心。 赵浔瞥了他一眼:“不必有所顾虑,直说便是。” “那属下便说了,这头一条,咳,这头一条其实很明确了,就是不能是昭王府的人。” 赵浔握茶盏的手陡然一紧,可怜的茶盏晃了晃,里头的茶汤险些溅出来。 楚三叹了口气,人家茶盏又没做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后头的倒也没什么确切的标准了,大抵就是看一看才学品性,合适的都能参加。” -- 第78页 赵浔沉吟片刻:“听闻大理寺卿祝宏有个远方的侄儿,要进京入读国子监。” 楚三皱了皱眉:“属下怎的没听过?” “你现下听说了。”赵浔面无表情地瞧了楚三一眼,“祝宏大概也还不知道,等会儿过去告知他一声。” 楚三:“???”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反应过来:“殿下是打算做个假身份?” 仔细一想,赵浔思虑的其实十分周全。谢府是个清贵世家,历经三朝,手握重权,即便说是没什么确切标准,能入选的也定当是人中龙凤。 祝家也算是世家大户,书香门第,宗族子弟颇有才学,曾出过一名状元三名探花,祝宏本人就是十余年前的探花郎。 谢少傅在朝为官,无论对朝中还是地方的官吏都有所了解,赵浔若要造个假身份,自然是入京求学的世家子弟更为稳妥。 赵浔微微颔首,又道:“本王记得你在易容之术上有些研究?” 楚三忙点头,想了想,问:“殿下想要副怎样的面容?” “看上去温良恭俭让的。” 楚三:“...” 临走时,楚三突然想起一事:“殿下,谢府放出消息,说谢少傅着手查城北之事,眼下已经有了些眉目。” 赵浔垂眸瞧着案上的笔洗:“他查出了什么?” “云停归处。” 赵浔的神色陡然一僵。 … 别院之中,明鸢正瞧着谢少傅着人送过来的卷轴。 此次的相亲流水宴不过是个由头,先前谢少傅在暗中派人打探云归究竟是何人,没想到却如大海捞针,过了一月有余,只得了一个消息——云归多半是个化名,此人多半有所作为,且据明月楼的伙计回忆,那日来的一行人年纪都不大,若云归混于其中,想必未过而立之年。 据谢少傅所言,近日城北异动频频,作乱之人每次必留下个“云”字。 兄妹二人分析了一回,一致认为除非这位云归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否则不会愚蠢到堂而皇之地留下名号,否则同说快来抓我有何区别。 根据赵浔先前的举动,云归大抵是不愿暴露身份的,如此一来,特殊癖好这一假设便有些立不住脚了。 仔细想来,如果城北发生的事当真与云归有关,那么这位云归此时多半身在在京城,否则这栽赃嫁祸便毫无意义了。 身在京城的青年才俊啊… 明鸢打开卷轴瞧了,不由叹了一回,怎么说呢,这京城之中当真人杰地灵,这青年才俊倒是不少。 只是不知这云归会不会来。 不过她阿兄日前放出了句似是而非的诗,里面什么都没有,但若是让有心之人瞧见,必然会有所联想。 若她是云归,必然趁此机会来探上一遭。 明鸢吃了口茶,目光掠过摊开的卷轴,青年才俊,身在京城… 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张画卷上,嘴角抽了抽:“这位是…” 画采道:“这位是大理寺卿祝宏大人的远房侄子祝云,今年二十又三,此前一直在郴州祝家,近些时日才来了京城,不日将入读国子监,准备明年的秋闱。” “这位祝公子倒是颇有些与众不同,别人大多只画个人像,最多在后头加些翠竹或者高山流水的布景,这位祝公子画得倒是很…”她的手在画上点了点,斟酌道,“很丰富。” 画采凑近看了看,觉得姑娘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委婉了。何止是丰富,简直是丰富得有些离谱了。 画中的公子身着一袭鸦青长袍,盘膝坐在崖边抚琴,他的身后还摆了盘未完的棋局和笔墨纸砚等用来书写作画之物,更有甚者,后头还有个火堆,上头烤着一条鱼,正嗞嗞朝外翻着油,瞧上去很是可口的模样。 画采茫然:“这是为了凸显出这位祝公子精通琴棋书画?” 明鸢“啧”了一声,又道:“而且画中的祝公子看上去温润如玉,额角没有半分戾气,作画之人在色彩和明暗上也很是下了些工夫,整幅画看起来温暖舒畅,衬得这位祝公子…” 她停在此处,心中浮出一行字——温良恭俭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这位祝公子看起来很是无可挑剔。 明鸢的眉头皱了皱,这位祝公子的名讳是个“云”字,这倒有些巧了。 她沉吟之际,画采道:“姑娘,我忽然想起件事,这位祝公子是最后硬加进来的,听闻原本名册都整理好了,结果祝宏大人匆匆忙忙派了个人来,险些将这位远房侄子夸上天去,硬将这卷轴塞了过来。” 这便着实有些意思了,明鸢的目光在这位祝云的画像上停了许久,默默将他划入了重点观察对象的行列。 这祝云很不对劲。 … 楚三拿到请柬后,一路直奔王府书房,将请柬交到了赵浔手中:“殿下,属下拿到请柬了。” 赵浔的目光在那张请柬上停了片刻,不咸不淡道:“知道了。” 说这话时,他一派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对此事能成与否浑不在意。 楚三讷讷应了个是,临走时,没忍住在心中吐槽了一番,方才他进来时,分明瞧见殿下的书都拿反了,这哪儿是不在意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对了殿下,听闻报名的人还不在少数,约莫得有三四十人的光景,竞争略有些激烈。” -- 第79页 赵浔的面色又黑了黑。 第49章 相亲宴 你的面色似乎不太好。 三日后倒是遇上个晴好的天气。一早推开窗, 外头霞光蔚然,倒是与别院中张灯结彩的热闹场面很是相宜。 早膳时分,明鸢舀着碗中的莲子羹, 同画采道:“日前我看过那些名单了,最为可疑的便是那个祝云,今日我们得给他个机会, 瞧瞧他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之人。” 画采不解:“姑娘的意思是?” 明鸢咳了咳:“递上名帖的不在少数,我们得给这位祝公子放个水,而且这水还得放得不易察觉些。不过我瞧着这位祝公子才华斐然,此事倒也好办。” 画采恍然, 自下去安排了。 赵浔易了容,身上穿了件青色外袍,袖口处绣着竹纹,倒是有了几分儒生模样。鉴于谢府传阅过昭王府众人的画像了, 为了稳妥起见, 楚三也易了容, 扮成了寻常小厮模样。 在前往别院的马车上,赵浔的面色不甚太好, 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楚三安慰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一句民间的俗话, 叫做今天的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的我让你高攀不起。” 赵浔凉凉瞥了他一眼:“你是打算拿这话安慰本王?” 楚三想了想, 默默闭了口。 是他失言了。 不多时, 马车驶到了谢府的别院。赵浔被排在了下午,早前楚三打探了消息,听闻上午很是有些不顺利,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都没成, 早早便结束了。 得知这消息时,赵浔勾了勾嘴角,眼底浮出一派果然如此的神色。 马车很快驶到谢府别院,两人站在别院门前,只觉物是人非,无端生出些不真实之感。 三日之前,他们还在那片灌木林中遥遥相望,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被人迎入府门。 赵浔摇着手中的折扇,清贵自持地颔首致谢,而后拾步踏入别院的大门。 楚三瞧着自家殿下的背影,在心中默默想,今日他们已经踏入了别院的门,说不得过一会儿还能瞧见明鸢姑娘的面,照这般推测,想必过不了多时,他先前的吉言就能成真了。 等殿下与明鸢姑娘在一起了,他也有机会向画采姑娘剖白自己的一番心意了。 想到此处,楚三的面上浮出些期冀的神色。 然而,这份期冀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确然进了谢府,可没多久,里头来了个老管家,说姑娘醉心琴艺,希望与未来的夫君如同伯牙子期,能彼此欣赏。 赵浔顿了顿,表示自己虽然弹得有些勉强,但听琴还是没有问题的,若明鸢做伯牙,他便能做子期。 老管家为难地瞧了赵浔一眼:“可我家姑娘也不会弹奏,做不了伯牙。” 赵浔:“???” 于是,他们只在府中呆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楚三感叹:“这难怪上午一个都没成,依属下看,殿下且放宽心,这下午大抵也成不了了,看来谢府的门当真难进。” 听完这话,赵浔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们排得靠后,出来时外头只候着寥寥几人了。赵浔上了马车,却并未着急离开,抬手掀了车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候在外头的几人。 楚三不解:“殿下,我们要等到几时?” 赵浔瞧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只敛了眉,沉沉道:“五。” “五?”楚三茫然地朝别院外瞧去,候在那里的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人。 楚三悟了,看起来殿下是打算等一等这个结果。其实这事叫小厮来做便是了,也不过晚个一时半会儿得到消息。 他刚想将这话说给殿下,一抬头,便瞧见殿下面上不虞的神色。 殿下这般形容,莫不是醋了? 楚三默默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下去,其实男子醋起来还是挺难办的。 明鸢在屋中吃着茶,眼见已近未时,她不由皱眉:“那位祝公子还没来吗?” 画采想了想:“许是靠后些吧,不过姑娘放心,您都这般放水了,这全部规则都是给祝公子量身设的,此事定然妥当。” 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明鸢靠在贵妃榻上,闻听此言,眼皮忽然跳了跳。 她按了按额角,正要让画采去探一探情况,便瞧见老管家自外头走了进来:“姑娘,人都已经走了。” “都走了?”明鸢茫然地瞧了老管家一眼,“难不成就没有既通晓乐律又下得庖厨之人?你会不会是漏下了什么人选?” “那必然没有,就这前两道关卡,我瞧着前头的过于不济,还特意放了放水。” 明鸢奇道:“难不成那位祝云祝公子没有来?” “祝公子?”老管家忙道,“这位祝公子来过了。” “他没过这两关?” “姑娘说笑了,这位祝公子在第一关上就给难倒了,老奴瞧他那般形容,恐他是自谦,还鼓励他弹了一回,没想到这好好的一个谦谦君子,弹出的琴声那可是…” 老管家顿了顿,光是回忆便叫他露出些痛苦神色,片刻后,他笃定道:“总之这位祝公子是凭借着实力没能过第一关的。” 明鸢:“…” 这厮的画像上不是在抚琴吗,合着这就是信手画上一画? 她按了按额角:“这位祝公子还在吗?” -- 第80页 老管家想了想:“估摸着此时应该离开了吧。” 明鸢当机立断:“立即去瞧,若是还没走远,务必得把人追回来,这第一关便算了,就说大家都差不多,直接让他进入第二关。” 这第二关总归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瞧着那幅图上祝公子身后的那只兔子烤得很是不错,火候等都掌握得极好,作出这画,琴可以随便画画,可这烤兔子却是需要些功底在的。 何况就算祝云不擅长也无妨,只要他做得不是过于离谱,她放个水便是了。 想到此处,明鸢十分安心地拾了颗酿梅子送入口中,放水放到这个地步也很是不易了。 令人庆幸的是,这位祝公子的马车还没有走。老管家出去时,一眼便瞧见那架孤零零的马车。 老管家和赵浔同时愣了愣。 楚三解释道:“是这样,我家公子觉得这里的夕阳不错,又大又圆的,便想着看一会儿再走。” 老管家自然是不信这套说辞,不过姑娘的意思是让这位祝公子过了,他自然也得客客气气的。 很快,他收回目中的诧异神色,拱手道:“这倒是瞧了,方才是老奴弄错了,公子的琴声高逸,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于这世间颇为难得。既然公子尚未离开,不知可愿随老奴再回去一趟?” 琴声高逸?绕梁三日而不绝?楚三想了想殿下方才弹奏的曲子,目中露出些许震撼神色。 要么是这位老管家记错了人,要么就是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楚三瞧着面上一派正义凛然的老管家,觉得多半是前者。 毕竟能面不改色地将他家殿下的琴技夸赞如斯,这也着实需要些功底。 不过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便没有那名重要了,两人在老管家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了别院。 这第二关设的是厨艺,许多公子都折在了这关,也算是合情合理地将闲杂人等婉拒了。 老管家将他们带去小厨房,拱手道:“一应菜品都备好了,公子选擅长的做一道便是。” 待老管家离开后,楚三道:“殿下打算做道什么菜?” 赵浔想了想,认真道:“做一道葵花斩肉罢。” 最初明鸢入昭王府时,他让她品鉴的便是这道菜,在张婆婆家明鸢曾要他承诺,不要轻易将此菜做与他人。 这道菜承载了诸多回忆,于两人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她瞧见这道熟悉的菜,心中会作何感想。 为免被明鸢认出,赵浔刻意做得与先前不同了些,这道菜被端到明鸢面前时,连画采的面色都变了变。 明鸢瞧着这盘葵花斩肉,沉沉叹了口气,现在她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祝公子就算不是云归本人,估摸这也得同赵浔有些关系。 怎么说呢,这两人在庖厨一道上简直是不分伯仲。 画采斟酌道:“姑娘,这…” 明鸢面不改色地拾起筷子:“无妨,更为离谱的我都见过。” 她含泪想,不光见过,还尝过,因此祝公子这道菜在她眼中还不算什么。 画采瞠目结舌地瞧着自家姑娘将一块葵花斩肉送入口中,而后同老管家道:“这道菜做得腴而不腻,软嫩鲜香,甚好,去把祝公子请来吧。” 老管家来时,楚三心中先紧了紧,方才殿下那道菜做得怎么说呢,着实有些一言难尽,他觉得这第二关多半是过不了了。 然而老管家面上堆笑,将方才明鸢的评论重复了一番,听到“腴而不腻,软嫩鲜香”八字时,楚三愕然张了张口。 明鸢姑娘描述的同他家殿下做的当真是一道菜吗? 他想了许久,最终得到了个令人痛心的结论,低声同赵浔道:“殿下,明鸢姑娘莫非是看上了您易容之后的皮相?” 赵浔:“...” “明鸢姑娘不会是如此肤浅之人,”他顿了顿,认真道,“否则她怕是一早便对本王动心了。” 楚三噎了噎,觉得这话倒也有几分在理。 只是这般一想,难不成明鸢姑娘是被蒙了心?这着实有些不合理。 明鸢坐在屋中,怀中抱着小橘,见到两人进来,她起身见了个礼:“祝公子。” 赵浔回了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此前她在昭王府时,为了遮掩身份,穿的一贯素淡。今日她穿了件鹅黄的窄袖单衣,鬓间插了只赤金缠丝珍珠簪,唇上点了胭脂,倒是愈发明艳动人。 一番寒暄后,众人分宾主落座。明鸢想了想,试探道:“听闻祝公子近日才来京城,不知可听过昭王的名号?” 赵浔端着茶盏,想了想,道:“昭王的名号在下倒是听过一二,听闻殿下乃是位谦谦君子,风姿卓绝,人品贵重,所谓’瑟兮僴兮,赫兮咺兮’,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我一贯很是敬重昭王殿下。” 楚三的面上露出了复杂神色,没想到殿下夸起自己来行云流水,面不改色。 明鸢清了清嗓子:“是这样,有一事得提前同祝公子知会一声,先前谢府同昭王府结下了不小的梁子,若是祝公子日后要同谢家有所往来,只怕得有同昭王殿下硬碰硬的魄力,当然,若祝公子介怀,我们也不好勉强,毕竟昭王殿下乃是一朝亲王,势力也大。咳,祝公子,你的面色似乎不太好。” 赵浔:“...” 第50章 将错就错 楚三觉得自家殿下笑得像只狐…… -- 第81页 “在下来到京城时曾听过些坊间传闻, 说这位昭王殿下钟情于一位女子。”赵浔顿了顿,开口时带了几分试探意味,“姑娘可听过此事?” 明鸢端着盏茶, 心道这消息传得还挺快。 她从善如流答:“自然听过。” 赵浔略舒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明鸢继续道:“不然昭王为何着急与我退婚?谢府与昭王府又怎会结了如此大的梁子?祝公大抵有所不知, 前些时日昭王府遭了贼,其实便是昭王殿下钟情过疾的缘故。” 赵浔噎了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明鸢想了想,补充道:“对了, 听闻退婚那日,昭王殿下欢喜得昏了过去,其后告病数日,直到此时还在府中将养。” 赵浔:“…” 彼时他没管这传言, 是想着如此一来, 坊间皆是如此戏说, 想必他那皇兄的疑心病应该能收一收了。万万没想到,这流言竟传到了谢府别院。 他颇为后悔地想着, 那时有些大意了。 明鸢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祝公子可知昭王殿下如今身子如何了?” 她这话原本是试探祝云与赵浔的关系, 然而听到赵浔耳中却换了个意味。 “我觉得他可能不太好,这身体上的伤容易治愈, 可昭王殿下这般形容, 多半是有些心病。”赵浔沉吟片刻,“姑娘有没有想过,兴许他不是欢喜得昏了过去?” 明鸢觉得此言颇为有理,祝云公子并非人云亦云之辈, 颇有些自己的见地。 “我也是这般以为的,”在赵浔带着些鼓励的目光下,明鸢继续道,“昭王殿下多半是有些旧疾,欢喜只不过是个诱因罢了,坊间的传言总归是夸大了些。依我之见,其实他告两天假是对的,毕竟身体虚弱还是得好生调养,马虎不得。” 赵浔深吸口气,怎的自己好端端还变成身体虚弱了? 他觉得这番理解比之坊间的还要难以接受些,但听上去又有理有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屋中一时寂静,片刻后,明鸢开口道:“且不提昭王殿下,既然是要接触,我觉得我们还是多了解彼此一些,祝公子以为呢?” 听这位祝云的话中之意,多半是同赵浔相识,这夸赞中明显带着些个人感情,看来她所料不错,这位祝公子就算不是云归,也与赵浔有几分瓜葛。 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见赵浔点头,她清了清嗓子,先道:“我的情况想必公子也了解过了,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浔抬起头来,眸色深深:“听闻姑娘前些时日才搬来别院,不知近日感觉如何?” “其实不太好。”明鸢叹了口气。 赵浔定定瞧着她,面上淡淡的,垂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紧了紧。 明鸢捧着手中的茶盏:“这别院看起来虽然不错,可周围的环境未时不太好,除了灌木林就是荒草丛,那日我想吃胡记的烧鸡,但夜色已深,只得将馋意忍了回去。” 赵浔不由失笑,而后想起前几日自己叫楚三送了些烧鸡过去,这倒是称得上是心意相通了。 明鸢接着道:“况且这荒郊总有些怪事,也不知是否是谢府的仇家找上门,三天两头总收到些奇怪的东西,譬如断了条腿的娃娃,缺了眼的雀簪,喂了毒的吃食,总归叫人有些悬心。不过这两日倒是没再有什么怪事了,估摸着是瞧着守卫森严,不敢来了。” 楚三低声道:“殿下,明鸢姑娘描述的那些东西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属下一回想,咱这两日也确然没来,莫非…” 楚三愕然张了张口,下意识解释:“其实…” 不料赵浔先他一步:“虽说如此,姑娘还是留神些。” 楚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险些暴露了身份。 他忙跟着道:“正是,何处的蟊贼,未免也太猖獗了些。” 赵浔:“...” 明鸢噙笑应了,倒是没再纠结于此事,只笑吟吟道:“我倒是也有桩事想要问公子,公子单名一个云字,不知这其中可有何含义?” 赵浔摩挲着案上的茶盏,淡淡道:“我出生之时,家父正在外为官,他牵念我与母亲,于是便为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寓意…” 他顿了顿,轻飘飘道:“云停于归处。” 听闻“云停归处”时,他便知晓这是谢少傅刻意放出的消息。想必谢少傅也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这才编出了这似是而非的消息,其实此计很是缜密,他初闻时都颇为钦佩。 只是谢少傅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一点,云归此名的真正寓意,与云停归处截然相反。 人生如浮云,不知何处归,这才是云归两字的含义。 谢少傅虽未查得云归的真实身份,倒是给了他个将错就错的机会。方才一番对话,赵浔已然隐隐察觉,谢府的这场相亲流水宴恐怕另有目的,而阴差阳错之下,明鸢怀疑他是云归。 想通此节后,赵浔不由一挑眉,眼底浮出些笑意。 将错就错倒也不错。 果然,听完此话,明鸢愣了愣。她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如常地起身:“今日天色晚了,一会儿我阿兄也会来,祝公子不若留下一同用罢晚膳再走。” 赵浔从善如流:“如此便多谢姑娘款待。” 明鸢想了想:“我先去小厨房看着他们备饭,公子若是无聊,刻意去书房找些书看看。” -- 第82页 说罢,她指了指对面燃着烛火的屋室:“那便是府中的书房,等会儿我叫小厮上些瓜果点心过去。” 赵浔握着折扇,噙笑应了。不知怎的,楚三觉得自家殿下笑得像只狐狸。 目送明鸢离开后,赵浔从善如流地带着楚三去了书房。 楚三不解:“殿下,您方才为何故意那般说?” 赵浔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书房周遭陈设,抬手在书架的不同位置敲了几次,在其中一处停下,手法利落地打开了一个暗格。 楚三不由‘啧’了声:“这谢府的暗格做得也忒不济了些。” 赵浔信手拈起别在暗格边缘的一根发丝:“你怎知谢府不是故意做得不济?” 楚三茫然:“可他们为的是什么?” “云停归处,”赵浔顿了顿,伸手自暗格中摸出把铜制的钥匙,在书案下头的那把锁中转了一圈,“谢府现下多半在查云归的身份。” “可云归不就是…” 赵浔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其实云归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后头的秘密。眼下谢明辰对皇兄忠心不二,这倒是颇有些难办。” 楚三沉吟片刻:“不如咱找个机会,将谢府彻底搞垮。” 赵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打算让本王打一辈子光棍?” 楚三讷讷:“这…” 赵浔摆了摆手:“罢了,此事本王自有计较。谢家只是做忠臣做惯了,眼下朝廷腐朽动荡,赵诚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如何稳固他的皇位上头,却不知唯有成为一代圣明君王,令海晏河清,民心归顺,才能真真正正地坐稳那位置。” 他扯了扯嘴角:“说起来,我那位父皇也是一般的糊涂。他们既认为一切的权势都建立在无辜的性命上头,本王就把这一切毁给他们瞧瞧,总该让他们知晓,手上沾了血是要还的。” 说这话时,赵浔的面色沉下来,目中浮着些森然冷意。 楚三的心中一惊:“手染鲜血,殿下是说?” 赵浔微阖上了眸,烛火笼在他的身上,却没能融去他眉目间的寒意与锋芒。 半晌,他开口,只说了三个字:“我母妃。” 楚三立时便明白了这短短三字意味着什么,殿下的意思是,当年宜嫔娘娘的死并非是个意外,甚至还与先皇有关? 他的心下冰凉一片,当年先皇不是最为宠爱宜嫔娘娘吗?果然是帝王家,处处无情。 赵浔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当年的事,远比本王想的要精彩些,要讨的债,也比本王预想的要多上一些。” 说这话时,他嘴角尚凝着些未散的笑意,整个人却似地狱中的修罗。 楚三的眼皮一跳,刚想问个究竟,便听见外头传来扣门之声。 赵浔随手将柜门阖上,沉声道:“进来吧。” 小厮进来时,他面上的阴骘神色已然悉数散去,甚至温和有礼地道了谢。 送完瓜果,那名小厮也不停留,生怕耽搁了时间似的,末了,还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赵浔不由失笑,谢府既然怀疑他,那抽屉中放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何况谢府知道多少,他心中也大概有数。 来这里走上一遭,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他信手将那把钥匙放回原处,自小瓷碟中拈起个圆溜溜的梅子放入口中,啧,倒还颇有些酸。 楚三道:“殿下,咱既然做完了样子,可要…” 他话音未落,便瞧见自家殿下立在一排书架前头,正认真瞧着,半晌,面上浮出笑意:“没想到,她闲暇时倒是喜欢瞧这些。” 楚三走过去,只见架子上摆了一溜话本,其中有一本明显被翻看得多些,边角有些微卷曲。 赵浔抬手将那话本拿了下来。 话本上不过是个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主角是个不甚得志的侯爷,赵浔信手翻了几页,而后瞧见页角留着行隽秀的小字——先前不信,今日尝过那厮的葵花斩肉,方知原来世间当真有此毒物,鸩酒都比之不及。 赵浔:“...” 这厮指的是何人不言而喻。 他又往后头翻了两页,页角又批注了一行字——听闻这厮婚退得很是嚣张,甚好。 楚三:“...” 而后他瞧着自家殿下端方地将这话本揣进袖中。 第51章 手札 殿下这是打算栽赃嫁祸给小橘? 身为殿下最为贴心的属下, 楚三自觉不能殿下的举动,于是默默移开了视线,过了片刻, 才斟酌着问:“如今这局面,殿下有何打算?” 赵浔理了理衣袖:“谢家最好还是不要牵扯到这些是非之中,这样无论日后结果如何, 谢明辰总归能带着谢府全身而退。云归是谁其实不重要,让他们误会祝云是云归也无妨。” 说此话时,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只是据我所知,祝大人这位远房侄子生得颇有些平庸, 若日后事情败露,未免有些砸了云归的招牌。” 楚三:“...”没想到自家殿下倒是很关心云归的招牌。 他顿了顿:“其实属下是想问您在明鸢姑娘一事上作何打算,看明鸢姑娘写的,似乎…” 似乎对咱昭王府很是有些意见。 当然, 这后半句他没敢说出来, 不过想必殿下能够明白他想说的话。 果然, 赵浔的面色黑了一黑:“此事确然有几分棘手。” -- 第83页 楚三心道可不是棘手吗,关键是此时此刻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先前殿下以为十分能表情达意之事,似乎在明鸢姑娘眼中有那么一点不同的意味。 简而言之, 他们从前的努力似乎与期望的方向南辕北辙。 楚三觉得分外迷茫,他的信仰有些崩塌了。 其实赵浔也同样迷茫, 然而事已至此, 迷茫是没有用的。他的面上是一派令人心安的淡然:“无妨,本王已经有了计较。” 楚三没忍住问:“殿下的计较是…” 赵浔按了按额角:“想必眼下明鸢姑娘对本王有诸多偏见,这偏见一时也是难以消除的。” 楚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赵浔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此番倒也是误打误撞, 既然明鸢姑娘对昭王府有些误会,换个身份未必是件坏事。” 对此楚三不能更加赞同了:“咱这就叫做打入敌人内部,殿下睿智。” 面对楚三毫不遮掩的赞赏与钦佩,赵浔掩唇咳了咳:“行了,这戏也做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小厨房瞧瞧吧。” 楚三应了,刚走几步,便瞧见自家殿下停住了脚步,重新折返回去。 屋中烛火摇曳,殿下在摆放话本那排书架前停了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支潋滟的华胜放了上去,顿了顿,又从袖中摸出条小鱼干,掰了一块放在了一旁,顺带着把临近的书册拨乱了些。 楚三摇头叹了口气,殿下这是…打算栽赃嫁祸给小橘? 楚三觉得有些没眼看,他替殿下感到羞愧。 不过他家殿下显然并不觉得此举有任何不妥之处,他淡然自持地推开书房的门,见楚三没跟上来,微微皱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楚三回过神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既然小橘不仁在先,那就不能怪他们无义了。 堂屋已经在摆晚膳了,明鸢原本没打算留祝云用膳,小厨房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她想了想,索性着人备了拨霞供。 拨霞供就是后世的火锅,在炭火炉上架一口小锅,往其中注汤,待汤水滚沸后下菜肉涮熟,蘸着酱、椒、桂、酒制成的调料食用。 明鸢又叫人备了芝麻酱的蘸料,里头搀些胡麻、芫荽等配料,李娘子先前没配过这种蘸料,明鸢当场涮了羊肉片给众人分了下去尝了一回。 拿李娘子的话来说,蘸料鲜浓,又不喧宾夺主,着实叫人鲜掉了舌头。 明鸢笑了笑,沉吟片刻,叫人支了两口锅,一口用鲜蘑等熬成的汤汁做底,另一口中添的确是结结实实的红汤。 这位祝公子的家乡惯吃辣口,如此也算礼数周全。 于是,赵浔同楚三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那口翻滚着红汤的锅子。 谢少傅也到了,他先前穿得一贯随意,今日倒是端严起来,穿了袭绣着金线的玄色长袍,容色淡淡,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模样。 瞧见赵浔走进来,他站起身来,面上浮出个浅淡的笑:“祝公子。” 赵浔也客客气气:“谢大人。” 楚三只觉这场面怪异至极,这还是他头回瞧见赵浔与谢少傅平和地共处于一个屋檐下头。 正当此时,明鸢走了进来,瞧着屋中有些凝滞的氛围,笑道:“怎的不落座。” 赵浔噙笑同她拱手,刚要在她旁边落座,便被谢少傅眼明手快地拉了一把。 谢少傅的面上挂着周全的笑:“听闻祝公子是彬州人士,打小在那儿长大,想必惯吃辣口,阿鸢特地给你备了红锅,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于是,在谢少傅的难却盛情下,赵浔被拉到了离明鸢最远的一处所在。 楚三小声道:“属下怎么觉着谢少傅是故意的。” 赵浔拾起筷子,不咸不淡道:“来日方长。” 说着,他抬头去瞧明鸢,因着要吃拨霞供,她略挽了袖子,腕上的镯子悉数褪了,只露出一小截雪白手腕。 她拦住了上前布菜的侍女,大大方方自鲜蘑汤底中捞起片羊肉,在酱碟中滚了一圈,将裹满麻酱和胡麻的肉片送进口中。 赵浔的眼底浮起些笑意,方要学着她的样子去夹,谢少傅已新取了双筷子,自红锅中夹了一大箸的肉片放进他的碟中:“祝公子不必拘谨。” 碟中的肉片上沾着层红油,还有些辣椒碎,赵浔的眉头不由皱了皱,他吃不得辣。 谢少傅瞧着他:“祝公子可是觉得不够辣,无妨,我再叫小厮们去取些辣椒粉来。” “不必。”赵浔夹起碟中的羊肉片送进口中,半晌,淡淡开口,“入乡随俗。”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都有些发哑。 谢少傅瞧着赵浔面无表情地将碟中肉片吃下,不由“啧”了一声,又道:“祝公子倒是个爽快人,我先前与昭王同席用膳时,那厮可是挑剔得紧,连沾了些小米辣碎的菜品都不肯动筷。说起来,我方才听阿鸢说,你对昭王殿下很是了解?” 赵浔持箸的手顿了顿,认真道:“其实我同昭王殿下也有些梁子。” 明鸢奇道:“你先前不是说对昭王殿下很是敬重?” 赵浔面不改色:“这并不妨碍我恨他。” 明鸢斟酌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粉转黑?” “何谓粉转黑?” 明鸢想了想,给他解释:“譬如公子先前很是敬重昭王,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份敬重不在了,甚至对他生出些不满,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 第84页 赵浔颔首,尚未来得及答话,谢少傅先将筷子重重一撂:“甚好,这叫回头是岸。” 赵浔:“...” 明鸢清了清嗓子,瞥了她阿兄一眼,转头看向赵浔:“咳,祝公子别误会,我阿兄先前被昭王坑过,反应强烈了些。不知能否问一问公子同昭王殿下结的是什么梁子?” “昭王殿下曾经做过一些事,毁了我的一片苦心经营,虽是无心之失,但总归错已铸成。” 楚三觉得殿下这是在自黑,又黑得颇有水平,简而言之,就是黑了,又没完全黑。 如此一来,也是坐实了他们同昭王有瓜葛。 果然,谢少傅的目中露出些探究神色,赵浔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低头去夹碟中的肉片。 还真是辣。 他皱了皱眉,也将肉片在盛着麻酱的小瓷碟中滚过一遭,辣意被裹在外面的麻酱冲淡了一些,倒是能入口了。 他吃了几片,竟觉得这吃法颇为不错,于是又拾箸去挟肉片。抬头时,正对上明鸢噙着笑的目光。 她的眸子被烛火映得亮晶晶的:“里头的豆泡也不错,下过汤锅后吸足了汁水,公子可以尝尝。” 赵浔的筷子鬼使神差地转向了翻在红汤中的豆泡。 楚三瞧着觉得辣,他想了想,小声提醒:“殿下,这个估计得辣。” 话音未落,赵浔已将豆泡送入口中,面上都被辣得起了红意,却噙笑道:“的确不错。” 楚三叹口气,得,是他多管闲事了。 用过晚膳,赵浔也没多停留,起身告辞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谢少傅问明鸢:“你觉得如何?” 明鸢垂眸想了片刻:“今日这位祝公子的举动倒是与我们先前所料一般无二,方才我叫画采去看过了,书房的柜子确实被动过。” 她顿了顿:“但阿兄,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过于顺利了吗?” 仔细想来,从祝云状似无意地说出那句“云停于归处”,到他从善如流地去到书房等候,这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可她总觉得有些怪。 不过她心中莫名有个直觉,这位祝公子看起来对谢府没什么敌意,而且还隐隐给她几分熟悉之感。 明鸢捏了捏额角:“罢了,眼下倒是不急,回头寻个机会试探再做试探便是。” 谢少傅沉吟片刻,总觉得祝云这厮瞧他妹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转念一想,若是祝云当真同赵浔和云归没什么瓜葛,其实倒也算是良配。 谢少傅叹了口气,瞧着有些出神的明鸢,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些,别再叫狗子给骗了。” 赵浔这厮已经成为了整个谢府的心理阴影。 明鸢自然晓得她阿兄这话中的再字是个什么意思,噙笑道:“阿兄放心。” 送走谢少傅,她转身去了书房,瞧见里头有些凌乱,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 画采摇头:“我来时便是这般模样了,那书架上头还留着些小鱼干的碎屑,许是小橘贪玩来了此处。” 明鸢抬头去瞧,其他书架都完好无损,偏偏她放话本的那排架子似乎被动过。想起那本被当做手札的话本,她的眼皮不由一跳。 那话本不见了。 她想了想后头记的那些内容,忙吩咐画采:“去找找,找到之后不要翻看,直接给我带回来。” 这可当真要命。 第52章 话本 原来成亲不是件容易的事。…… 回到昭王府, 赵浔同楚三道:“本王好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了。” 说完这话,赵浔没再等楚三, 踏过月亮门,径自往书房去了 楚三站在原地,想了想, 觉得有几分奇怪。这处理公务就处理公务,殿下哪日不处理公务,今儿怎的还专门通知了自己。 地上铺了一层月霜,月亮门的影子笼下来, 楚三挠了挠头,忽地悟出了殿下的意思。 殿下白日参加完相亲宴,晚上还要在书房操劳,又不好喊累, 只得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易, 叫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多多体恤一二。 想到此处, 楚三忙叫人送了瓜果点心来,又叫小厨房熬了碗燕窝粥, 一并放入食盒中,亲自带去了书房。 然而, 他扣完门,抬手推时, 却发现门从里头锁住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 淡淡道:“你且回去吧。” 楚三茫然地看向一旁的轩窗,隐约能瞧见殿下端坐在书案后头,手中握着一卷书册。 昭王府的书房中没什么机密,殿下也向来是不锁门的, 今日如此反常,莫非… 楚三想起了殿下顺走的那本书,面上露出些了然的笑:“既如此,属下便不叨扰殿下了。对了,属下带来了些吃食,若是殿下饿了,可以垫上一垫。” 赵浔没再答话,打发走了楚三,他继续垂头去看手中的书册。 不知怎的,揣着这本书时,竟平白生出些做贼心虚之感。 他叹了口气,瞧着泛黄的纸页上批注的娟秀小字,无意识地拿指腹摩挲着,心中不由生出些怅然。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成亲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到此处,他的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庆幸,多亏他发现得早,否则估摸着真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他手中的册子说是手札,也不尽然。明鸢原本是认认真真看故事的,只不过看着看着想起在昭王府的种种离谱之事,这才顺带着吐槽了两句。 -- 第85页 一大半的批注还是关于话本中那个故事的。 赵浔原本没准备对话本的内容不感兴趣,遇到相关的就略过了,可翻了几页,他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在某一页上,明鸢批道——他好可爱我好爱。 赵浔不由拧眉,往下看了一行,这个‘他’指的似乎是沈离,那位不甚得志的侯爷。 这沈离怎么就可爱上了?她还…爱了? 赵浔的面色黑了下来,他的心中生出了些隐隐的危机感。 他深吸口气,喝了口失了热气的茶水,复又往下翻去,过了几页,明鸢又批注了一句——竟然真的有八块呜呜。 赵浔的眼皮一跳,八块,八块排骨吗,这也值得她激动地热泪盈眶? 他原本想继续往下翻,却不小心瞥了眼下头的内容,原来这八块不是排骨,而是腹肌。 再好看的皮囊也不过是红粉白骨,最后谁还不是个骨头架子,赵浔完全无法理解明鸢的关注点为何在此处,他顿了顿,又往后翻了两页。 然而,再看时,他的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烦躁,半晌,他深吸口气,抬手按在小腹上。 也是八块,这又什么可了不起的? 他清了清嗓子,面上一派端严,半晌,一本正经道:“无聊至极。” 然而,说着无聊至极,他却继续看了下去。是夜,书房中的烛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临近日出时分方才熄灭。 第二日晨起,楚三前来向赵浔禀告近来查到的消息。沈湛的确没有死,他们的人去了雍州,找到了当时查验尸身的仵作,那仵作起初口风颇紧,后来他们的人发现仵作的妻儿都被人控制着,许诺替他将人救回来,仵作这才开了口。 那日的焦尸并非是沈湛,沈湛身长七尺,而那尸身却要比他矮上半尺有余,年龄也对不上,不止沈湛自己,他妻儿的尸身也是对不上的,除此之外,对不上的还有府中的管家。 听到此处,赵浔的眉拧了拧:“府中的管家?” 楚三点头,又道:“殿下也觉得此事有些奇怪?” 那管家的尸身是从他自己的房中发现的,火灭之后,也没人再见到过那名管家,于是他的名字便被填在了卷宗的死者一栏。 沈湛去往雍州时,并未带太多仆役,先前的管家年迈,便留在了京城的庄子上养老,因此,那名管家应当时沈湛在雍州时招募的。 沈湛此人一贯冷情,短短一两载的时间,他绝不会对新来的管家产生什么情义。因此,他将家人安排好也便罢了,没什么理由去替一名管家安排。 可那场大火中,这名管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屋中还有名替死鬼。 这着实有些不寻常。 赵浔想了想:“这名管家的身世可查到了?” “这便是最为奇怪的一点,”楚三的面容沉下来,“我们的人查了许久,既不知这位管家的身世来历,也不知他在世间有无亲故,有关他的信息被人抹得干干净净,就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 “从石头中蹦出来?”赵浔轻哼一声,“有时候越是看似寻常的越是不寻常,本王总觉得沈府这场火同这位管家有些关系,叫我们的人好生去查,切勿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这位管家叫什么?” 楚三答:“容与。” 赵浔的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名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然而,他想了半晌,也记不起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楚三瞧着殿下沉吟的模样,预备悄无声息地退下去,然而,走到一半,忽然被叫住。 赵浔的声音淡淡响起:“知道兔子灯怎么做吗?” 楚三茫然:“兔子灯?” 赵浔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没答楚三的话。 楚三很快反应过来:“殿下怎的忽然想起了兔子灯,若属下记得不错,东市的桥下有个卖花灯的摊子,不如属下叫人去看看?” 赵浔微微颔首,想了想,又道:“不要买兔子的,换个样式。” 楚三挠了挠头:“可是姑娘家大多喜欢兔子的,摊子上数兔子的卖得最好。” “换个样式。”赵浔断然道。 若是一模一样,明鸢多半会想到那话本,到时候着实有些说不清。 赵浔斟酌片刻,又道:“等会儿去趟谢府别院,问问明鸢姑娘傍晚时分可有时间,就说我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楚三端详着自家殿下的神色,在心中叹道,殿下这是一夜间开窍了啊。 他分外麻利地下去办了。 楚三派去的人到别院时,明鸢正在用午膳。楚三特意寻了个面生的小厮过去,画采将人领了进去,明鸢撂了筷子:“你家公子想请我一道用晚膳?” 那小厮点头,刚要解释些什么,明鸢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余下的话:“也好。” 小厮瞧她应得如此痛快,面上露出些欢喜神色,明鸢着人待他下去,又拿了些新做的点心赏了。 她原还想着如何摸一摸这位祝公子的底细,没想到这厮倒是先来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位祝公子接近谢府定然怀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昨晚谢少傅查了他的身世,竟然毫无破绽。 这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咬了口水晶包,无论如何,最坏也不过是谢府在一年多以后走向原书中的命运。若坐以待毙,结果就是个死,既如此,倒不如放开手脚,看一看赵浔究竟有何谋划。 -- 第86页 眼下的形势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些,据她阿兄所说,城北出现之人并非赵浔一党,甚至可能是赵浔的仇家。 而据她所知,原书中,赵浔虽位极人臣,可最后确实被一杯鸩酒赐死了。 那时小皇帝尚且年幼,赵浔把持朝政多年,若是贸然还政,必然生出混乱。那并非是还政的好时机,纵然是朝中最忠实的皇党,也忍耐着赵浔。 赐死赵浔的决不是皇党,更为可能的是,幕后之人想要趁乱夺权。 明鸢按了按额角,就算谢家制住赵浔,若叫另一拨掌权,又是否会放过谢家? 一切愈发扑朔迷离,行差踏错半步,都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傍晚时分,她如约入了城。祝云倒是表现得中规中矩,两人去了胡记食肆用晚膳,点菜时,赵浔道:“这里的叫花鸡不错。” 明鸢觉得且不论这位祝公子是敌是友,两人于吃一途上倒是颇有些投机。赵浔从善如流地报了几样菜,都是她喜欢的,记得有一晚她闲来无事,还随手在翻看的话本上记了这些菜色。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越记越饿。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对面之人的行止,隐隐的熟悉感又生了出来。 她来这方世界不算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可以确定,这位祝公子的眉眼她定然没见过。 揣着狐疑用过晚膳,赵浔提出再走上一走,明鸢从善如流地应了。 然而,这一走便走得有些离谱了,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大理寺卿的府邸。 此时已经入了夜,祝云与大理寺卿虽名为叔侄,但关系也不算很亲厚,此时拜会便有些冒昧了,更何况带着她一起算什么意思? 赵浔脚步未顿,并没进府门,而是带着她转去了祝府后面。 在一处屋舍旁,赫然立了个竹梯,这竹梯比普通的要高上许多,正好延伸到屋脊。抬头看去,屋脊上还有个发亮的物什,瞧着似是一盏灯。 赵浔抿唇站在竹梯下头,招呼她:“姑娘不畏高吧?” 若他没记错,彼时她翻上昭王府的院墙,倒是没表现出什么畏惧。 明鸢思忖片刻,斟酌道:“现下做贼都如此招摇了吗?” 第53章 云归 她莫名生出些心疼来。 赵浔抿唇, 淡淡说出三个字:“看星星。” 明鸢茫然:“嗯?” 赵浔偏过头去,径自登上竹梯,那竹梯晃了晃, 明鸢下意识握住竹梯一角,顺带着扶了他一把。 赵浔僵了僵,道了句谢, 利落攀到屋顶,朝她伸出只手。 他漆黑的眸子被头顶的月光镀上些许朦胧光彩,明鸢微皱起眉,先前的熟悉感又浮了上来。她按了按额角, 并未将手递给他,只攀着竹梯爬了上去。 攀到一半时,她不由叹了口气,这星星看得当真有些与众不同。 若是按照话本中的情节, 不是应该两人一同以轻功跃上屋脊吗, 怎的到了祝云这里就成了两人攀着竹梯爬上去。 想到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与祝云相识不过两日, 两人只是做了两日的饭搭子,结果就跑到此处看星星, 她还鬼使神差地上来了。 明鸢不由敛了眉,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受控制, 她原本是想借机套一套祝云的话的, 根据他先前的举止,十有八九与赵浔和云归有些关系,可凡事皆有意外,若祝云当真清清白白… 生出这个念头时, 她陡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攀到了竹梯的尽头。 赵浔道了声得罪,握着她的手臂拉了一把,明鸢借势寻了个位置坐好。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同祝云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于是斟酌着开口:“其实…” 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手中被塞进个灯笼杆,她下意识握住,抬头时对上赵浔噙着几分笑意的眸子:“可爱吗?” 明鸢垂头看着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而出。方才没留神,此时才发现这灯笼的外型竟是条蛇,还做得颇为栩栩如生,两只蛇眼冰冷锐利,透过灯中的烛火,还隐约能瞧见一截鲜红的蛇信子。 可…可爱?明鸢只觉后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蛇。 赵浔还在继续着他的讲述:“我让摊上匠人将它做得栩栩如生,连鳞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用的是翠绿的色调,是不是很生机勃勃?” 其实赵浔也很是为难了一阵,这灯笼自然不能做成兔子的,这样明鸢该有所察觉了,最好做成同兔子截然不同的。 得英气一些,英气又可爱便再好不过了。 他方才没同明鸢说,其实他亲笔拿朱砂在小蛇的前额画了个心,他想等她自己瞧见。 然而,他偏头去看明鸢时,却瞧见她的面上露出些紧张神色,拎着青蛇灯的手臂都有些僵直。 赵浔自她手中接过灯,灯杆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握在手中很暖。 他将灯提得近了些:“很沉吗?” 明鸢:“...” 这是沉不沉的问题吗? 她深吸口气:“我有些怕蛇。” 氛围一时有些尴尬,赵浔将那灯放在了一旁,顿了顿,有推得远了些,顺带着提了另驿盏灯来。 明鸢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她拿另一手遮住眼睛:“除了蛇,所有软体的我都怕,譬如什么蜈蚣蝎子的。” 她的声音带着些不易觉察的颤抖,祝云这厮怎的思路如此清奇,还栩栩如生生机勃勃,真是生机勃勃他个鬼! -- 第87页 这点上估摸着这位祝公子倒能同赵浔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耳边传来声极轻的笑,她自指间露出个缝,正对上祝云好整以暇的目光。这厮目中的戏谑也与赵浔有几分相像。 赵浔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方才是祝某唐突了,这次是个圆毛的,姑娘大可放心。” 明鸢将信将疑地看去,眼前是个栩栩如生的虎头,瞧上去还是只白额吊睛大虎,倒也算在圆毛的行列,祝云也不算讹她。 行吧,明鸢觉得自己也不期许这位祝公子能拿出什么太正常的东西了。 赵浔瞧着面前的姑娘,她正垂头瞧着手中的灯笼,面上笼着层胧明的烛火,杏眸被映得亮晶晶的。 他怔忪片刻,这才开口:“姑娘方才是有些话想同我说吧,可是关于云归的?” 明鸢提灯笼的手顿了顿,倒是没料到他竟如此坦诚。她撂下手中的灯笼,坦诚答了个“是”。 赵浔微阖了眼,他此番本来就是准备同明鸢坦诚的,虽然因着一片私心,他顶着祝云的身份,这坦诚也算不得彻底。 眼下朝中山雨欲来,若想保全谢府,需得谢少傅配合才行,但就目前来看,无论是明鸢还是谢少傅,都不可能信任昭王府的话。 他第一次有些庆幸,自己还有云归这么个身份。 赵浔瞧着面前的姑娘:“若我承诺日后不会与谢府为敌,姑娘可能替我守住这个承诺?” 他自小活得艰难,这一生信任过的人也寥寥无几,确切地说,只有两人,那就是沈湛和楚三,后来,沈湛背弃了这份信任,赵浔便再未敞开过心扉。 可此时此刻,他想试着将真心捧给面前之人,将软肋毫无保留地露出来。 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想替她保下谢府,保下她的家。 明鸢抬头望着面前之人,他的唇微微抿起,目中一派认真神色,面色庄严而肃穆,仿佛这是件生死相托之事。 不知怎的,她莫名生出些心疼来。 她点头,并拢三指竖在耳边:“我可以起誓。” 赵浔的目中浮出几分笑意,她这模样可爱极了,若是另一边也这么举着,瞧着很像只小狐狸。 其实他也做了一盏小狐狸的灯,出府之时,不知怎的,又放回了书案上。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我一贯不信什么天道,只求无愧于心,姑娘既然应下,起誓便不必。”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玉质的腰牌,上头雕了层层叠叠的祥云纹样。 明鸢接过玉牌,只觉触手生凉,仔细端详,玉牌的一角刻着云归二字。 赵浔淡淡开口:“云归其实不是什么名字,而是个历代停云楼主的代号。停云楼虽世代效忠于皇室,却也深谙鸟飞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世道乱时,停云楼是皇室手中的一把剑,可等世道清平下来,这剑还再身旁,皇室便该有些难以安枕了。” 明鸢斟酌着问:“停云楼既深谙此理,想必会有自保之法?” “自然,”赵浔微微颔首,“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君臣的关系变为合作的关系,停云楼只收取金银替皇室做事,于楼中的事务上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皇室插不进手来,也并不知停云楼中之人的身份。” 明鸢愣了愣:“所以你的身份…” “历代楼主会带去一名最为忠实的心腹,楼中知晓楼主身份的仅有这名心腹,停云楼历来认牌不认人,楼主的所有号令,皆由楼主心腹持玉牌传达。” 明鸢皱眉:“所以楼主并非是楼中之人选出的?” 赵浔停了片刻:“姑娘可听过养蛊?” 明鸢一怔,待想明白话中之意,后背陡然浮起一层冷汗。 赵浔瞧着她微变的面容,想了想,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很快收回手来:“正是你想的这般。每五年,楼主的玉牌变回换一次,玉牌就挂在摘云筑中,有心想要之人都可以去取。所有人进去时都会遮住面容,无论多少人进去,最终出来的只有一个,此人便是下一任楼主。” 他讲得堪称平淡祥和,明鸢却听出了其中的万般凶险与鲜血淋漓。 她的心头有些发堵,半晌,极轻地问了句:“那时…怕吗?” 她这话问得其实有些语焉不详,赵浔却立时明白了其中意味。 他的唇边浮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还好,第一次有些怕,后来便习惯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去了三十七人。” 赵浔记得极为清楚,那日的天很阴,摘云筑前的杏花都失了几分生气。三十七人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依次踏入摘云筑,待到最后一个人走进去,外头的铁门被重重阖上,外头传来窸窣的锁链摩擦声,他回头,瞧见最后一缕天光被挡在厚重的铁门外。 他是怀着必死之心进去的,临行前的那晚,他在母亲的墓前坐了许久。 宜嫔死后,没能葬入皇陵,唯一的好处便是,他出宫建府后,能时常过去看看。 那时,他望着斑驳的石碑,淡淡道:“母妃,我想活下去,却不愿苟活。若是命绝于停云楼便罢了,若是得以活下去,我必将所有债讨要回来。” 摘云筑中没有窗,不分日夜,不知过了多久,刀刃碰撞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屋室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 -- 第88页 周遭一片死寂,赵浔忍着失血过多的晕眩,撑着长剑站起身来,跨过脚下的尸山血海,将供桌上那枚玉牌握在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楼众乌压压立了满院,齐齐拜倒,高呼楼主。 赵浔抬起头来,瞧见门外照进来的融融日光,他抬手想握一握,可离得有些远,最终只抓了满手的血腥之气。 最终他收回手,扶了扶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这梦魇,无论何时回忆,都清晰如昨。 赵浔沉浸在铺天盖地的鲜血中,手中忽然被塞了什么物什。他有些迟钝地抬起手,瞧见掌心被放了颗蜜金桃。 他抬头瞧着面前的女子,眼前的血雾终于悉数散去,仿佛那日他走出那道铁门时瞧见的满院天光。 他抬手将蜜金桃送入口中,浓重的桃香混着清甜蜜香散开,驱散了口中的涩意。 明鸢叹了口气:“对不起,叫你想起这些伤心事了。” “无妨,”赵浔摇了摇头,“方才讲到何处了?” 第54章 还有机会吗 他想进谢府的正门,想挺久…… 明鸢想了想:“你方才说, 后来便好了?所以你做过不止一任的楼主?” 赵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必须培养自己的一方势力,而停云楼便是最好的选择,这许多年来, 连他最为多疑的皇兄都没有怀疑过。 停云楼弱肉强食,赵浔不会武,没有人相信, 他能一次次从摘云筑活着走出来。 除了沈湛。 赵浔不会武,但擅制毒,彼时他学毒术暗器,并未避讳沈湛。 或许沈湛一早便猜出了端倪, 之所以引而不发,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若赵浔猜的不错,沈湛要的是大殿上的那把龙椅。 沈湛想谋反,需要步步为营, 培养自己的一方势力。正所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让赵浔与赵诚相斗,而自己去做这渔翁, 说起来还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赵浔已经可以确定,城北的混乱是沈湛的人制造的, 目的就是逼他出手。 他叹了口气,换了话题:“和姑娘坦白, 是想让你相信, 我无意与谢家为敌。” 明鸢抿了抿唇,知晓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他既然将身份告知,便是将软肋交给了谢府,至少此时此刻, 他无意与谢府为敌。 但他原本没有必要如此坦率,即便谢少傅当真查到了端倪,根据他方才的讲述,停云楼中根本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他大可以金蝉脱壳。 明鸢沉吟片刻:“祝公子如此坦诚,可是要谢府做些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能坐到停云楼主这位置,必然是个精明人,平白无故地将如此重要的事泄露出去,总不能是因着今天心情不错吧。 精明人小赵的耳根红了红,嗯,他确实有所求,不过求的大抵不是明鸢心中想的那些。 他想进谢府的正门,想挺久的了。 夜色黑沉,灯烛昏暗,明鸢没发现赵浔的异样,只当他是在思考。 然而,赵浔的思考委实久了些,明鸢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了,他仍在端坐着思考。 眼下,他已经思考到了以后若是小橘有了后代,是姓赵还是姓谢的问题。 明鸢清了清嗓子,斟酌道:“祝公子?” 赵浔回过神来,他终于想好了方才的问题,到时候半数姓谢,半数姓赵,若最后剩下一只,也可以考虑不计前嫌,送给谢明辰养上一阵。若他没记错,其实这厮还是挺喜欢猫的。 他平复了下心绪,一本正经地开口:“姓谢。” 明鸢瞠目结舌地瞧了他一眼,这语焉不详的两个字,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赵浔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出了心中所想。他忙补救:“我是想说,我喜欢的姑娘也姓谢,爱屋及乌,觉得谢姓之人都分外亲切,值得相交。” 分外亲切?这天底下姓谢之人何其多,难不成这位祝公子瞧谁都挺亲切? 然而,说这话时,他面上的认真模样又不像是作假。 明鸢只觉大受震撼,这位祝公子若非另有目的,就是受过些情伤。 若是后者,看着模样还伤得不轻,人都有些不正常了,怪可怜见儿的。 想到此处,明鸢的目中不由生出几分怜爱:“公子的心上人可来了京城?” “她走了。”赵浔抬头看了明鸢一眼,“我的一些无心之失得罪了她...和她全家。” 明鸢:“...”看起来这位祝公子的无心之失还挺虎的。 赵浔斟酌着开口:“她与姑娘的年纪倒是相仿,依姑娘看,我还有机会吗?” 明鸢想了想,同他分析:“既然是无心之失,那其实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我且问公子,那姑娘还喜欢你吗?” 赵浔抿了抿唇:“不知道。” “不知道?”明鸢按了按额角,“好吧,那我们先把这事放上一放,毕竟日久生情这四字也未必没有道理。” 日久生情,赵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方才说得罪了这位姑娘的家中,那她的家人可有什么反应?”明鸢顿了顿,“她的家人可有什么表示,譬如不让你进门甚至连狗洞都堵上什么的。” 这位祝公子的际遇很是让她生出了些感慨,唏嘘片刻,她又补充道:“当然,我方才说的都是十分极端的表现,一般到这个地步就没救了,公子倒也不必想得过于悲观。” -- 第89页 赵浔:“...” 他艰难道:“我的情况,其实有些悲观。” 明鸢怜爱地瞧了他一眼,她先前以为赵浔已经够离谱了,如今看来,是她的格局小了。 迎着面前之人期冀的目光,她斟酌着劝慰:“不晓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下一个更好。” 她沉痛地望着赵浔:“或许公子应当思考一下如何走出来了。” “我还不想走出来。”赵浔断然道。 明鸢:“...”行吧,不想走就不想走,这么瞧着她做什么,瞧得她怪瘆得慌的。 半晌,赵浔沉沉叹了口气:“罢了,那姑娘觉得若是想要挽回,可有什么办法?” “这个难度有点高,”明鸢想了想,“回头我整理一下,抄在册子上叫人给公子送去罢。对了,要送去何处,祝大人的府上?” “回头我叫小厮来取吧。” 赵浔想了想,又道:“久仰谢兄之名,上次有些仓促了,不知日后可有机会去谢府拜会一遭?” 明鸢噙笑:“自然。” 赵浔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无论如何,他总归是能进谢府的大门了。 眼见时辰不早了,明鸢已经生出几分倦意,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眸中浮起层朦胧水雾。 赵浔只觉她此时的模样可爱极了,叫他有些移不开眼。 他又瞧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轻声道:“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府罢。” 回到昭王府时,楚三正焦急地等在书房,瞧见赵浔回来,他忙迎了上去:“殿下,停云楼查到了消息,沈府的那位管家是南诏人,三年前才到的雍州境内。” 赵浔握了握手中茶盏:“三年前?这倒是巧,那时沈湛也刚到雍州赴任。” “巧的不只这一件事,”楚三的面色凝重,“停云楼的人还查知,这几年来,雍州似乎与南诏进行过许多军械交易。” 赵浔轻叩着桌面,半晌,说出两字:“果然。” 沈湛此人向来有野心,只是他没想到,沈湛竟然同南诏勾结了如此之久。 先前倒是他疏漏了。 楚三问:“殿下,我们已经找到了沈湛的藏身之地,这厮就栖身在一处闹市,身边的人手不算多,可要动手将他擒了?” “你知道沈湛身边为何没留多少人手吗?” 楚三茫然:“为何?” 赵浔极轻地笑了一声:“他料定本王不会将他如何。” 沈湛选择栖身在闹市,决不是贪图什么热闹。他一早便算准,若是赵浔动手,必然会闹出动静,到时候便会出现停云楼与南诏勾结的流言,赵浔苦心经营多年的停云楼便保不住了。 总而言之,若是沈湛出了事,赵浔也讨不到好,只要赵浔不傻,便不会采用这种两败俱伤之法。 楚三愤愤:“那我们便任他兴风作浪,瞧着他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吗?” “任他兴风作浪?”赵浔挑眉,“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湛算计本王,本王算计回去便是。” 他摩挲着手上玉扳指,面上的笑意冷了下来。 楚三瞧着赵浔的形容,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属下还记得,那时沈湛其实对您还是很好的,如今怎么就成了这般局面?” “我曾经也以为他是个如师如父的长者,”赵浔的话中带了几分讥诮意味,“直到那日,我在静林寺旁的山村遇到阿珍,她告诉了本王一些事。” “阿珍?”楚三愕然,“当年宜嫔娘娘身边的阿珍?” 赵浔微微颔首,继续道:“母妃当年确然不是病逝,这么多年来,我们都以为她是被先皇后所害。” 楚三下意识道:“难道不是吗?” “母妃当年是被赐死的。” 听到赐死二字,楚三愕然张了张口:“难道是...” 赵浔瞧着案头的一盏孤灯,半晌,沉沉点头:“你猜是谁进的言?” 有时候,最为不可能之事,往往才是事情的真相。 楚三只觉头皮发麻,所以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般吗? 第二日午后,赵浔着人去谢府的别院取东西,顺便带去了西市的炙鹅做谢礼。 明鸢赏了跑腿的小厮,又道:“你家公子倒是有心了,这家卖炙鹅的摊子似乎很是红火,日日排着长队。” 小厮笑吟吟道:“可不是,我家殿...公子下学后亲自去买的。” 明鸢觉得这国子监也忒宽松了些,竟然如此早便散学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厮估计也不是正正经经上学,多半就是挂个名,借以隐藏身份罢了。 她想了想,同小厮道:“我今日就想到了这么多,余下的我再慢慢整理,替我带个话,就说祝你家公子能抱得美人归。” 小厮笑着道谢,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瞧了明鸢一眼。 殿下真是太损了。 赵浔拿着那页纸瞧了半晌,面上浮出恍然神色。楚三凑近了些,只见第一行写着五个字——得制造羁绊。 楚三茫然:“明鸢姑娘这写得未免有些高深了,这怎么个羁绊法?” 赵浔但笑不语。 三日后,明鸢去别院外散步,忽然瞧见不远处似乎在修建屋舍。她茫然地问画采:“这是怎么回事?” 画采上前询问了一番,回来时面上带着些:“听闻昭王殿下此番病得不轻,打算出京修养一段时日,瞧着此间山明水秀,便向陛下讨了个恩典。” -- 第90页 明鸢:“??!!” 赵浔这厮怎么摸到此处来了! 山明水秀?说的是不远处那个没有一尺宽的小水沟吗? 第55章 隔壁老赵 安心他个鬼! 明鸢摸了摸下巴, 觉得有些不妙。她想了想,同画采道:“我怎么觉得此事有些不大对劲,赵浔这厮就算欢喜过甚, 也不至于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吧?这都多少天过去了,怎的还越病越重了?” 画采朝她摆了摆手。 “你也是这么觉得?”明鸢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这厮着实病得不轻, 竟然跑来这荒郊野岭休养,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模样,估摸着过两天就得灰溜溜回去。” 画采的面上露出了些一言难尽的神色,再度冲她摆了摆手。 明鸢有些不解地瞧着她:“你手怎么了?” 画采叹了口气, 垂下手臂,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 明鸢想了想:“你说咱要不要再跑个路,不过据说这是谢府最好的一处别院了,剩下的更偏僻, 别说烧鸡, 连只鸡都瞧不见。” 说到此处, 她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转身之际, 正瞧见传闻中病得不轻的赵浔。 明鸢:“...” 怎么说呢,还挺尴尬的。 不过这厮面上带笑, 中气十足,哪有半分病弱模样 赵浔握着手中折扇:“前些时日听说姑娘突发急症, 眼下瞧着倒像是大好了。” 当日谢少傅退婚时, 用的托词便是突发急症。 “多谢殿下挂念,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这病, 瞧着是好了,又没完全好。” 赵浔颔首:“是这么个道理,既如此,姑娘得好生静养才是,东奔西走的,难免要伤了元气。” 赵浔这话意有所指,看起来是听到了她说要跑路的话。明鸢磨着后槽牙:“殿下既然知晓这道理,怎的还千里迢迢来了此处,我先前听闻殿下这病也不轻。” 赵浔的眸中浮起笑意:“没想到,姑娘还挺关切我的。” 明鸢:“...” 方才那话的重点是她关不关切他吗! 她深吸口气,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得赵浔诚挚道:“本王确然病得不轻,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好生将养,想了想,便想到了此处。如今瞧着姑娘恢复得不错,想是此处人杰地灵,如此我便安心了。” 明鸢:“...”安心他个鬼! 赵浔一拱手:“往后大家便是邻里了,还望姑娘多多照拂。” 说完此话,他朝楚三一招手,楚三会意,立时拿了个小包袱上来。 赵浔接过包袱,往前一递:“作为谢礼,给姑娘带了些胡记的叫花鸡。” 浓郁的香气自包裹中散出来,明鸢似乎瞧见里头金黄焦脆的外皮和酥烂腴嫩的鸡肉。 明鸢瞥了那包裹一眼,断然道:“不...” “必”字还没说出来,赵浔已从善如流地将那包裹塞进她手中:“趁热吃比较好。”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其实本王挺吃苦耐劳的,往后姑娘若是有什么事,派人来知会一声便可以了。” 明鸢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自己方才同画采说的已经叫他悉数听去了。 此时此刻,她心如止水,甚至有点笑不出来了。 好,很好,非常好。 赵浔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开了。 没过多久,赵浔就搬入了别院。说是别院,其实也不过是几间简陋的屋舍,毕竟若是正经地建一座府邸,等到建成之日,黄花菜都要凉了。 因此,赵浔给工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快,越快越好。 然而这快是快了,却出了诸多问题。 这日傍晚,天上阴云密布,此时已快要入秋,入夜后起了风,屋中的轩窗漏了道缝,有风子里头漏进来,颇有几分阴冷的意味。 因着别院简陋,赵浔并没带什么人过来,除了楚三,只有两名粗使的小厮。 小厮被打发下去了,案头点了盏灯,里头的烛火被吹得摇摇晃晃。赵浔取了个防风罩子盖在上头,想了想,问楚三:“最近陛下可曾找停云楼做过什么?” 楚三摇头:“不曾。” 赵浔瞧着案上那盏灯,有了防风罩子,里头的烛火终于安静下来,然而若是揭开罩子,只怕没多久就要灭掉了。 他的手握成拳,半晌,指节都有些发白:“那时他让我守的誓言,不过是场笑话。” 楚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浔说得是当年沈湛要他答应不动江山社稷。 赵浔的眸色沉沉:“城北安静了一月有余,若本王猜得不错,沈湛这是要给我备份厚礼。” 楚三的眉皱了皱:“殿下可有计较了?” 赵浔抬手抚上罩子,停了片刻,将它移开,不出所料,烛火很快便被吹熄了。 屋中陷入一片黑暗,他负手立在案后,半晌,淡淡说了四个字:“破而后立。” 京郊安静,确实适合谋划大事。 楚三清了清嗓子:“殿下,其实...” 赵浔开口:“其实什么?” “属下方才忘了说,我们带过来的火折子用不了了,属下原本想着撑过今晚,明日再去买,但看起来好像...” 一片黑暗中,他指了指那盏熄灭的灯:“我们今晚好像得摸黑了。” 赵浔:“...” 明鸢那日说得不错,此地...确然艰苦了些。 -- 第91页 “算了,”他叹了口气,瞧着外头昏沉的夜色,忽然想起桩事来,“明日你回去时,顺便问问胡记有没有意在此地开家分铺。” 楚三愕然:“此地?” 这荒郊野岭的,除去他们和谢府,最近的村落都得隔上三四里远,上哪儿找食客去。 赵浔已经料到他的所想,抿唇道:“他们只需分出名伙计,每日送些吃食过来,除了烧鸡,其余的吃食也捎带上一些,房舍我们来出,除了吃食的银子,那名伙计的工钱我们另付。” 楚三悟了,殿下这是打算做好事留别人的名。 他了然道:“属下明白了。” 不过这些都是明日的事了,眼下他们得先考虑如何度过今晚。外面风势愈大,天上阴云密布,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楚三想了想:“要不殿下去歇息吧。” 赵浔尚且没什么睡意,摇头道:“我再坐上一会儿。” 楚三也没什么睡意,思忖片刻,他摸黑提了壶酒进来。 因着是在郊野,外头没什么遮挡,风势格外大了些,似乎要将房屋掀倒一般。赵浔握着酒杯,想起句诗来,念了出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楚三听了也颇为唏嘘。 赵浔顿了顿:“还记得幼年时,沈湛在宗学堂讲这首诗,那时我曾在心中立誓,要建成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寒士。”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叹了口气。 世人谓他生来身份贵重,却不知,其实赵浔这二十余载,活得极为艰难,远不似表面上的光鲜。 有时候,他倒是觉得,其实等天下大定时功成身退,守着一方草庐了此残生倒也不错。至少活得恣肆些,不必日日醒来便是满目血色。 出神之际,忽觉头顶一凉。 他抬头,瞧见楚三也同样抬起了头,对视片刻,楚三斟酌道:“据属下猜测,眼前这个情况,可能是屋顶漏雨了。” 赵浔:“...” 楚三慨叹道:“这倒是有些意境了。” 话音未落,雨水如注,直直浇落在两人头顶。 这屋顶得有七八处都漏雨,赵浔淡淡道:“这里可有伞?” 幸得屋中备了几把油纸伞,楚三连忙寻来,两人撑着伞站在漏雨的屋中,看来今晚这觉也不能睡了。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眼下这般情况,你可有什么办法?” 楚三想了想:“要不我们站上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做计较?” 赵浔往屋外瞧了一眼:“你打算站到天明?” 楚三挠了挠头:“其实伞还是够的,要不属下给您遮一遮,这床榻也是勉强能睡的。” 楚三有时候会有些一根筋,赵浔决定暗示一下:“你有没有想过借助外力?” 楚三恍然大悟:“对了,殿下,咱可以现在乘马车回昭王府。” 赵浔:“...” 其实屋舍漏雨,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坏事。 *** 外头雷鸣电闪,明鸢有些睡不着,让人把屋中的灯烛都燃亮,靠在榻上看书。其实她挺怕打雷的,不过若她没记错,书中的正主好像一点都不怕,遇见雷雨还挺兴奋的,她也只能表现得很兴奋。 譬如此时,她根本看不下去手中的话本,放在袖中的手都有些抖了,画采却劝慰:“姑娘,就算喜欢听雷声也该早些睡,等会儿把灯熄了吧。” 明鸢:“...” 最为要命的是,正主还喜欢在雷雨天一个人独处,画采很快便离开了,屋中只剩了她一人。 明鸢有些欲哭无泪,漆黑的夜幕被一道极亮的闪电撕开,接着便落下一道炸雷,她睁大双眼,窗外似乎有道黑影极快地掠过。 明鸢:“??!!” 她的额角沁出些冷汗,难不成这荒郊野岭,当真有什么精怪! 她扯过被子捂住耳朵,默默把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念了一遍。 念到友善时,外头忽然想起了声凄厉的猫叫,乍听起来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听上去分外渗人,叫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明鸢捏了把满是冷汗的掌心,颤声道:“那个,兄弟,能不能友善一点。”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雷声过后,紧接着是一道更为凄厉的猫叫。 明鸢:“...”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屋顶上,浑身透湿的楚三皱眉往下瞧了一遭,压低声音同赵浔道:“殿下,这明鸢姑娘的屋中分明亮着烛火,怎的没有半分动静?” 他们行至别院外,连名号都不必报,就被拦了下来,只得出此下策,看看能不能引明鸢出来见上一面。 楚三沉吟片刻:“一定是猫叫声过于平淡,不能引起明鸢姑娘的注意,要不属下换个办法试试?” 第56章 他在外头 就是为了哄明鸢姑娘睡个觉?……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 无声地表示了拒绝。 这猫叫声就够凄厉的了,这雷雨交加的夜晚,要是再来点不平淡的, 吓到阿鸢怎么办。 头顶的油纸伞的伞骨被疾风吹得弯折,片刻寂静后,一首歌谣在漆黑夜幕中响起。 风来了, 雨来了 和尚背了鼓来了 哪里藏?庙里藏 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小时候,每逢雷雨夜,宜嫔都会唱着这首歌哄他入睡,轻柔的唱腔伴着宫中经年不散的白檀香, 那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 第92页 赵浔从未唱过歌谣,更没哄过人,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认真而虔诚地做了第一次尝试。 骤雨打在轩窗上, 屋中暖黄的光映在窗纸上, 赵浔垂眸去看, 眸中也映入点点烛光。 楚三小声道:“殿下,您要是把明鸢姑娘哄睡了, 咱今晚不还是没地方落脚?” 难不成他们费劲心思地翻墙进来,就是为了哄明鸢姑娘睡个觉? 楚三叹了口气, 看自家殿下的形容,估摸着就是这个意思了。 谢府的墙还是挺难翻的, 楚三怅然想道。 他们这趟走得可真亏。 不过, 嗯,殿下欢喜就好,看殿下的样子,似乎还挺欢喜的。 楚三想了想, 斟酌着问:“殿下,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赵浔抿唇:“等屋中的烛火熄了我们就走。” 看来是要等明鸢姑娘睡下,楚三张大眼睛看着屋中,屋脊有点冷,此时夜色深了,他快要扛不住困意了。 只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屋中的烛火仍然亮着。 楚三忍不住道:“殿下,说不准明鸢姑娘已经睡下了,只是忘了熄灯。这都快到子时了,要不咱下去帮个忙?”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赵浔不善的目光。 楚三挠了挠头:“那个...倒也不用进去,属下可以拿小木片试试。” 赵浔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楚三此番料错了,明鸢其实还没有睡。先前的雷鸣电闪本就怪吓人的,之后又传来凄厉猫叫,而且细细听来,这声音十分古怪,只有七分像猫叫,听得人骨缝生寒。 等猫叫声好不容易停下了,没多久,外头又响起了首歌谣。 这歌谣声其实不吓人,里头还带着几分令人心安的意味,可在这样一个雨夜,这歌谣声又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头顶似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渗人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中,明鸢几乎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鬼故事都想起来了,她拿薄被捂着耳朵,只觉欲哭无泪。 今晚可真是太离谱了。 眼见子时将至,外头的雷雨没有半分停歇的意味,院中一片漆黑,画采大概已经睡下了。明鸢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去叨扰她了。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明鸢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瞧见又两道影子从屋脊跃下。 隆隆雷声中,她取了把小水果的小匕首,贴着墙沿走到门边。 如此深夜,行迹鬼祟,不是盗贼就是刺客。外头的守卫尚且没有察觉,若是这两人起了杀心,事情便难办了。 屋门忽地被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湿漉漉的风自外头吹进来,案上的烛台被吹得摇摇晃晃。 明鸢屏息挪了两步,烛火忽然灭了,整个屋室陡然陷入黑暗。 她趁此机会,推开后面的轩窗翻了出去。 然而,刚走几步,她陡然顿住脚步。后院的花丛中有个黑逡逡的影子,瞧上去鬼气森森的。 前有贼,后有鬼,难怪这一晚如此不安生。明鸢觉得能到这个地步,自己的气运也是够差的了。 外头的雨势还很大,她站了片刻,外头的衣衫已被淋得透湿,瞧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花间的鬼显然夜瞧见了她,似乎怔了一怔,而后大步走了过来。 极端恐惧之下,明鸢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鬼还挺讲究的,瞧着雨大,出门时竟还撑了把伞。 此时此刻,她反而冷静下来,甚至活动了下手腕,很好,管他是人是鬼,既然撞上了,就看看谁的拳头比较硬一点。 她使了一记刀侧击,直取那鬼的颈侧,那鬼往旁侧一避,而后...抱住了她。 明鸢:“??!!” 其实也算不得是抱,那鬼只是扔了伞,握住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动作。 怎么说呢,这鬼看起来还挺友善的。 不过他制不住她,明鸢愣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抬膝猛地朝上一击。 赵浔:“...” 太虎了,幸亏他预先料到,避得比较及时。 正当此时,楚三终于来了:“殿下,灯烛都熄了。” 瞧见面前的场景,他张了张口:“明鸢姑娘?” 楚三彻底懵了,所以这是发生了什么,他前脚熄了灯烛,后脚就瞧见明鸢姑娘和他家殿下在一处淋雨,殿下还握着人家姑娘的手腕? 若非这两日都同赵浔在一处,楚三都要觉得这是殿下使的一出计谋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明鸢抬头看去,天边正巧落下一道闪电,清清楚楚映出赵浔的面容。 赵浔松开她的手腕,以手抵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别怕,是我们。” 明鸢从震惊中略缓过来些,下意识往下瞟了一眼:“那个,你刚才...没事吧?” 说这话时,她的颊边有些发烫,想了想,又小声补了一句:“方才情势紧急,我还以为...” “无碍。”赵浔拾起地上的伞给明鸢撑着,拉着她走到屋檐下。 淋了许久的雨,她的手一片冰凉,赵浔下意识想要脱下外袍给她,却发现自己的外袍也被雨水打湿。 楚三忙道:“要不用我的?” 赵浔凉凉瞥了他一眼,无声地表示了拒绝。 楚三摸了摸鼻子。 赵浔指了指轩窗,同明鸢道:“外头冷,先进去换身干衣服吧,余下的我等会儿给你解释。” -- 第93页 明鸢点了点头,瞧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失笑,将窗子拉大了些:“一起进来吧。” 赵浔的眼底浮出笑意,从善如流地应了,随着她一同翻了进去。 楚三正在收伞,瞧着两人翻窗子的模样,讷讷地想,不是有门来着,怎么非得翻窗户,莫非是种独特的情趣? 他有些不理解。 不过自家殿下都翻了,楚三也只好跟着翻,翻到一半,外头忽然被松把照亮,方才的动静终究还是把别院的侍卫给引来了。 楚三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反抗,于是,纠结的楚侍卫很快被别院的侍卫拿下。 明鸢听着外头的动静,犹豫片刻,拉开衣柜的门,同赵浔道:“殿下且进去避一避。” 赵浔:“...” 不过情势紧急,若是叫侍卫瞧见,确实有几分说不清,他顿了顿,俯身躲了进去。 侍卫们押着楚三,瞧见屋中亮着的灯光,犹豫片刻,打头之人去敲屋门:“姑娘,我们抓到一个贼人,昭王府的,您看如何处置?” 画采也被惊动了,匆忙赶了过来,衣带系得都有几分歪斜。 明鸢叹了口气,替她整了整衣带:“我没什么大碍,外头那人是楚侍卫,你等会儿领他下去换身衣服,好生送出去。” 想了想,又道:“对了,等会儿再送身男子的衣服过来。” 画采的面上一红,倒是大大方方应了,也没问明鸢要衣服做什么。确认明鸢没什么大碍,她转身退了下去,自领着楚三更衣去了。 待到外面安静下来,赵浔打开柜门走了出来。明鸢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桌边拿布帛绞头发。 她的半边脸笼在烛火下,杏眸微垂,很是认真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她示意赵浔先坐,推了杯热茶过去,想了想,又自柜中取了条薄被:“我让画采去取干衣服了,你且等一会儿。” 她的眉眼间没有一贯的笑意,嗓音也淡淡的,赵浔叹口气,接过锦被,从善如流地披在身上。 锦被软而暖,上头带着股栀子花的香气,披在身上很快便叫人暖和起来,连心头都是一片融融暖意。 赵浔清了清嗓子:“今晚是我们冒昧了,家中没了烛火,想找姑娘借上一些。” 明鸢绞好了头发,“嗯”了一声,抬手去取银梳。 那银梳放得有些远,她刚要站起来些,赵浔已经替她去了过来。 明鸢道了声谢,两人似是心照不宣,谁也没提借烛火怎的借到了她的屋顶,那哄人入睡的歌谣又是怎么回事。 屋中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赵浔端起那杯热茶,想了想,问:“一直亮着烛火,是因为怕雷声吗?” 明鸢点了点头。 赵浔自袖中摸出一只小玉坠,上头雕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这玉坠上头扎着截彩色的络子,上头还坠了两枚东珠,看起来应该是给小孩子玩的。 明鸢不解地瞧了赵浔一眼。 赵浔将玉坠放在桌上:“这是儿时母妃亲手雕的,每逢打雷,她便把这玉坠放在我的枕边。” 原来是他母妃留下的东西,难怪留了这许多年。 明鸢刚要推拒,赵浔已先开了口:“这么多年来,本王早已不怕打雷,也用不着这坠子了。不是多贵重的物什,权当向姑娘赔罪了。” 正当此时,画采送了干衣裳来,赵浔换了衣,起身告辞。 行至门边时,明鸢叫住他:“不是来借灯烛的吗?” 赵浔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明鸢去柜中翻找出火折子,却只找到两盏灯。虽然赵浔此行没带什么人,但两盏灯恐怕也不够用,眼下又不好再大张旗鼓地找,明鸢想了想,又翻出两盏兔子灯,一并给了赵浔。 赵浔离开后,明鸢瞧着桌上的玉坠,半晌,任它静静躺在原地,起身吹熄了烛火。 后半夜的雷声依旧不小,她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第57章 人不错 近来我碰到些离谱之事。…… 其后几日, 赵浔的别院似乎挺缺东西,主仆两人隔三差五就要登门一趟,每次也不空手, 有时候带些竹蜻蜓泥娃娃等小玩意,有时候带些吃食糕点。 起初,昭王府的守卫十分尽职尽责地将人拦在外头, 赵浔也不急,索性在不远处打了个小凉棚,边看书边等人。 侍卫无法,只得如实回报给明鸢。 赵浔这厮委实无赖了些, 旁边的地是御赐给他做别院的,他这凉棚也算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侍卫们自然不能赶人。 画采想了想,劝明鸢:“姑娘, 要不回头在后墙支个竹梯, 咱翻墙出去, 这样昭王殿下就堵不到人了。” 明鸢:“...” 她自己的府邸,还要翻墙出入, 说起来都有些好笑。 她黑着脸:“就从正门走,不仅走, 还要大张旗鼓地走。” 赵浔最近大抵是中了邪,又开始同她纠缠不休, 那个雨夜她有些昏了头, 如今想来,赵浔的种种举动都很不对劲。 先前还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小明姑娘,婚退得干净利落,结果没几日, 别院都建到她旁边了,还大晚上跑到她屋顶蹲着。 要么就是这场病烧坏了他的脑子,要么就是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不过这两日里,她忽然琢磨出第三种可能,赵浔他...不会是看出什么端倪了吧? -- 第94页 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对劲,小明姑娘失踪后,昭王府只是象征性地去张婆婆家找了两趟,赵浔都没有亲自露过面。 但若是认出来了,她刚离开的那几日赵浔又在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是病了? 明鸢按了按发胀的额角,觉得还是有必要旁敲侧击一下,弄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带着画采出了门,一抬头便瞧见赵浔支的小凉棚。这厮倒是讲究,凉棚中摆了个冰鉴,里头镇着盘切好的西瓜,瓜瓤上结了层薄霜,瞧上去很是消暑。 瞧见她出来,赵浔放下手中书卷,信手端起冰鉴里的果盘:“还真是巧。” 明鸢要笑不笑:“殿下等挺久了吧。” 赵浔的面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噙笑道:“西瓜刚镇好,姑娘可要尝尝?” 明鸢没理会他手中的西瓜,单刀直入:“说吧,今日殿下府中又缺了些什么?” “新买了两尾鱼来,小厮疏漏,忘记买鱼瓶,想问问姑娘府上可有此物?” 楚三挠了挠头:“殿下,咱没买过鱼啊。” 赵浔:“...” 明鸢似笑非笑地瞥了赵浔一眼,也没追问他的别院究竟有没有鱼,转身吩咐画采:“叫人找找。” 赵浔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又道:“屡次叨扰姑娘,不如今日赵某做东...” “做东就不必了,”明鸢摆了摆手,“正好今日得闲,若是殿下也没什么事,不如给我作幅画像。” 赵浔怔了怔:“也好。” 楚三取来纸笔,赵浔顿了顿,第一次感到些许紧张。但他面上依旧噙着笑,铺开画纸,左手拢住右侧袍袖,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终于没再凭借出众的想象力完成画作,时不时便抬头端详一会儿,模样颇为认真。 有熏风拂过,将明鸢步摇上的流苏吹得颤了颤,银流苏在日光下闪着细细的光,赵浔瞧得有几分晃神。 作画不过是个托词,明鸢端起杏仁茶抿了一口,瞧着赵浔垂着头专心作画,笑了笑,开口道:“听问殿下先前有个心上人,不知如今这姑娘去了何处?” 赵浔的手微微一顿:“原来你也知道?” 明鸢:“...” 这话说得过于模棱两可了些,她噎了噎,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 赵浔倒是先开了口:“她很好。” 明鸢:“哦。” 赵浔抬头瞥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明鸢垂头想了一会儿,刚要换个话题套话,就见赵浔搁了笔。 楚三凑上去瞧了一眼,小声道:“殿下,这幅画您可万万不能给明鸢姑娘看。” 赵浔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倒是听取了他的建议,顺手将画纸卷了起来:“有一处画得不妥,不好拿来唐突了姑娘。” 楚三暗暗腹诽,这哪儿是一处不好,您这可是把明鸢姑娘给画成母夜叉了,那头上还簪着一个会发光的奇怪物什,据他刚刚比对,估摸着殿下原本想画的是明鸢姑娘鬓间的步摇。 明鸢本就不是为着作画,自然不会介怀,甚至还松了口气。天晓得她方才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设,这才勉强说服自己等会儿去看赵浔的杰作。 如今这般甚好。 只是作画的过程快了些,她瞧了眼天边的日头,心中暗暗焦急,也不晓得画采这丫头能不能赶上。 赵浔收纸笔的时候,画采总算是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个信封:“姑娘,祝云公子给您来了信。” 赵浔狐疑地瞧了楚三一眼,楚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明鸢接过信来,不动声色地瞧着赵浔的反应, 赵浔清了清嗓子:“是大理寺卿祝宏的远房侄子?” 明鸢点了点头:“殿下认识这位祝公子吗?” “有过一面之缘,”赵浔想了想,补充道,“他人挺不错的。” 明鸢:“...” 她原本叫画采伪造了这封信件,想要看看赵浔同停云楼是否有什么关系,他这番态度,倒是叫她有些迷惑了。 这大半个时辰,她心中的疑团一个都没能解开,反而越来越乱。 瞧着赵浔离开的背影,明鸢沉沉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赵浔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信是怎么回事?” 楚三认真想了想:“属下也不知道,莫非有人冒用了祝云这名号?” 赵浔不由敛眉,很快道:“再写一封,约明鸢姑娘今晚见个面。” 祝云这身份十分周密,沈湛的人一时应当还发现不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赵浔不由拧眉。 于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明鸢就收到了祝云的信。 这回是真的。 她不由愣了愣,这倒是有几分说曹操曹操到的意味了。 信中写得十分简明扼要,只道有急事,在胡记相候,她若是得闲,尽快赶去便是。 既然是大事,明鸢也不耽搁,匆忙赶了过去。 赵浔已经易了容等在食肆中,瞧见明鸢走进来,眉心皱了皱,转头同楚三道:“她来见祝云,似乎还打扮了一番。” 下午作画时,她可没戴什么东珠耳坠。 赵浔的唇抿了抿。 楚三:“...”殿下这醋吃得委实有些没道理。 明鸢瞧见了他们,拾步走过来,一番寒暄后,她先开口:“祝公子说有急事,不知可与城北有关?” -- 第95页 赵浔顿了顿,如实道:“近来我得了些消息,城北的事恐怕与南诏有关,那些人怀的恐怕是大逆不道的心思。” 明鸢的眉皱了皱,这倒是和她先前的猜测很是契合。 因为她的出现,书中的很多剧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此时谋反的只有赵浔一人,另一方势力还蛰伏在黑暗之中,可如今他们已经提早开始了行动。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了紧。 “姑娘也不必过于担忧,”赵浔看着她捏得骨节都有些发白的手,眉头皱了起来,忍了半晌,才克制下握上去的冲动。 他的语调平和坚定,听上去分外令人心安,“南诏如今还没成气候,不敢轻举妄动。” 明鸢垂眸点了点头,心下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南诏的人必然与赵浔水火不容,既如此,两方势力难免会争斗起来。 不知赵浔是否会重复原书中的结局。 赵浔不掌权,便不会要了谢府众人的性命,理智告诉她,这不是桩坏事。 可莫名地,她便想起那日晚上,赵浔在风雨飘摇的屋脊上唱的那首歌谣。 后来她让画采查过,赵浔很小的时候宜嫔便离世了,身为一个没有母族依靠的皇子,这些年中,他尝尽人情冷暖,过得很是艰难。 很多事情都变了,或许赵浔也变了。 想到此处,她的心口隐隐有些发堵。 赵浔瞧她恹恹的模样,以为她还在担忧,想了想,又道:“此时风雨飘摇,若是姑娘担忧,不妨劝令兄暂避锋芒。” 今上昏聩,如今国库空虚,军饷拨不下去,将士们早已怨声载道。又逢几场涝灾,各地百姓民不聊生,朝廷无力赈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运日益衰微。 最多一两年的光景,赵诚的皇位也该坐到头了。 就算赵诚尚且能勉力支撑,他也会送他一程。无论是百姓还是社稷,都容不下赵诚如此折腾下去了。 是时候择一位明主了。 若是谢明辰仍做忠实的皇党,若是他所谋之事成了也便罢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沈湛不会放过谢家的。 赵浔素来笃信这世间无十拿九稳之事,想要做成什么,总要担些风险,可于她,于谢家,他连万一都不想赌。 明鸢叹了口气:“此事我会同阿兄商议的。” 很快,小二便端了菜上来,两人止住了这个话题,拾箸用饭。 明鸢舀了口莲子汤,想了想,问赵浔:“祝公子可见到心上人了?” 赵浔抬头瞥了她一眼,开口时带了几分笑意:“见到了,还得多谢姑娘教的办法。” “谢倒是不必了,我素来见不得有情人因着误会错过,”明鸢抬手拿了块桂花糕,“若是你需要,我可以再给你整理上一些。” 赵浔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又问:“姑娘一直在帮我,不知自己可找到姻缘了?” 提到此处明鸢就觉得分外糟心:“别提了,近来我碰到些离谱之事。” 赵浔:“...” 第58章 黑化 到了反派黑化的节点了,都是套路…… 赵浔思忖片刻:“说来听听。” 明鸢瞥了他一眼, 想了想,将近来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 末了,她斟酌着问:“你站在男子的角度分析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赵浔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正沉吟间,明鸢开口:“有没有可能, 其实这位昭王看出了些端倪?” “绝无可能。”想起楚三的叮嘱,赵浔断然道。 决不能让她知晓自己看出了什么,否则事情要遭。 听他答得如此果断,明鸢倒是有些诧异, 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为何?” “你且想想,这昭王殿下若是当真看出了这许多端倪,怎会对谢府如此嚣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想想自己此前的所作所为, 赵浔便觉悔不当初。 明鸢顿了顿:“可是...” “没有可是。”赵浔皱了皱眉, “他一定不知道你是谁。” 明鸢叹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位祝公子为何如此笃定,但他能凭借一己之力担起整个停云楼, 必然得心思缜密。 大概是自己当局者迷了。 她点头:“我明白了。” 见她的疑心打消了,赵浔松了口气, 端起桌上的梅花酒饮了一口,只觉有几分侥幸。 幸而自己及时打消了明鸢的念头, 否则只怕大事不妙。 他刚要换个话题, 便听明鸢继续道:“既如此,有劳祝公子帮我分析一下,这厮是当真病坏了脑袋还是原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辈,怎的心上人走了没几天, 立时就跑到了谢府别院?” 这一刻,赵浔面上的表情精彩极了,良久,他咬牙道:“其实...” “其实什么?” 赵浔也说不出其实什么,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兴许是他想错了。 “其实...”他艰难道,“其实昭王殿下也可能不像你想得那么坏。” 明鸢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悟:“你是说,他可能只是出于邻里的情谊,是我想多了?” “不是”两字卡在赵浔喉头,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不过这话题很快被揭过了,明鸢有些吃惊道:“公子,你手中的梅花酒要洒了。” 赵浔稳了稳握杯子的手,只觉心头酸楚。 -- 第96页 分别之时,明鸢道:“若有机会,倒是想瞧瞧公子的心上人是何等妙人。” 赵浔笑得分外心酸。 不过回府后,他便顾不上这份心酸了。停云楼传来消息,一日前,沈湛从雍州的住处消失了。 而且他消失了不止一日,近日来,一直有人乔装打扮成他的模样混淆视听,那人乔装得很好,直到昨日才被停云楼的人发现纰漏。 他们失去了沈湛的行踪。 赵浔握着那封密报,良久,忽然问楚三:“今天是何日?” 楚三愣了愣:“八月初三。” 赵浔摩挲着那封密报,良久,沉沉道:“若本王猜得不错,沈湛过几日便要入京了。” 他这话说得分外笃定,楚三道:“可我们安插在京城附近的人没发现沈湛的行踪。” “他会来的。” 赵浔这话说得分外笃定。 八月十一是他母妃的生辰,十七年过去,沈湛也该来拜祭了。 他的眼角眉梢俱噙着冷意,半晌,极轻地笑了一声。 楚三感受到了自家殿下的杀意。 赵浔垂头瞧着落在书案上的月光:“他多半要给本王带来份大礼,之后大抵也不会再回雍州了。” 想明白这话中之意,楚三陡然一僵,片刻后,目中又露出几分兴奋。 这一日终于要来了。 赵浔在书案边略一摸索,信手打开一个暗格,从里头取出一只锦盒。 他拿着锦盒在手中掂了掂,半晌,目中露出些玩味神色:“本来想再等些时日,不过天意如此,明日拿去给李公公吧。” 第二日,明鸢没遇到赵浔,早膳时分,昭王府的别院没有半点炊烟,画采回来时说别院中已然人去楼空。 明鸢正垂头看一本游记,闻言愣了片刻,淡淡说知道了。 下午时分,谢少傅来了别院,明鸢正在院中修剪花木,瞧见一截玄色袍角,下意识道了句:“把人赶出去。” 谢少傅黑着一张脸咳了一声。 明鸢这才反应过来来者是谢少傅,她站起身来:“阿兄,方才我还以为是...” 谢少傅似笑非笑:“以为是谁?” 明鸢干干笑了笑,将谢少傅让进院中,又道:“阿兄怎的突然来了此处?” 谢少傅屏退了众人,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这才道:“今日下午,谢府收到圣旨,以莫须有的罪名罢了我的官职,听闻陛下下午病了,这信恐怕是他人代的笔。” 谢少傅说得婉转,明鸢却立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这代笔之人多半是赵浔。 若她没记错,在原书中,两年后赵浔夺权,也是先罢了谢少傅的官职,待到拥立年幼的太子即位后,给谢府赐下一壶鸩酒。 看来一切当真是提前了,而且这次似乎有两方势力,无论最后胜出的是哪方,谢府作为头号皇党,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明鸢思忖片刻,握住谢少傅的手:“阿兄,眼下局势动荡,谢府若要得以保全,决不可掺入争斗之中。” 谢少傅叹口气:“古人有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在其位,谋其职,我享民众的供奉与爱戴,怎可置黎民、置陛下于不顾?” “可阿兄,今上昏聩,除却费尽心力巩固皇位,便是贪图享乐,去年的涝灾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不出银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民间遍地饿殍,维护这样昏聩的朝廷,便是为天下黎民谋福祉了吗?” 平心而论,其实赵浔当摄政王的那些年,凋敝的民生改善了很多,不同于赵诚,赵浔是一个有所作为的掌权者。 只是立场不同,她站在谢府的立场,自然视他为敌,可民间的百姓却不如此作想,甚至还有民众私下请愿,想让赵浔自己登基为帝。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赵浔拒绝了,直到死,他都始终以摄政王的身份自居,独揽大权,却也没有僭越半步。 谢少傅怔了怔,定定瞧着自家妹妹,良久,沉沉叹了口气。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我谢家一贯忠于皇室,难以做出一朝背弃、另择他枝之事。” “阿兄不必另择他枝,”明鸢叹了口气,“眼下局势动荡,有两方势力在暗中较量,这些想必阿兄也很清楚。如今谢府做不了什么,不如先明哲保身,待到局势定下来,主贤则辅佐明主,主不贤则为万民谋福祉,这般并不违背阿兄的初心。” 谢少傅的面上浮出了些踟蹰神色,半晌,他轻声道:“阿鸢,你让为兄再想想。” 明鸢心知难以立时说服他,也不勉强,送谢少傅离开时,叹了口气:“阿兄,你的背后是整个谢家,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点到即止,谢少傅会意,沉沉点头。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他的面上第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送走谢少傅,明鸢没再耽搁,立时给祝云写了封信。观她阿兄的形容,已经有所动摇,时间不多了,她得提前把一切安排好。 赵浔视谢家为眼中钉,多半不会放谢家离京,真等他黑化了,谢家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 眼下他还顾不过来收拾谢府,正是个逃跑的大好良机。 赵浔收到信时,正在京郊宜嫔墓的周边进行布置,他展开信,瞧见一行熟悉的小字,倒是先怔了怔。 今日那道圣旨降下,明鸢找他为的多半是此事。 -- 第97页 得想个办法劝谢府不要置身其中,如果能出京暂避就更好了。 他如是想着,立时找楚三易容,打马去了胡记食肆。 明鸢今日穿得低调极了,头上戴了顶帷帽,影影绰绰的,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赵浔坐定,开口道:“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明鸢也没兜圈子:“如今京中动荡,想必祝公子也有所耳闻,过两日我想同阿兄阿嫂一起离京暂避,不知可能劳烦祝公子助上一臂之力。” 赵浔舒了口气,他原想着如何婉言相劝,她倒是先提出来了。 他点头应下,与明鸢细细谋划了一番,此次送谢府诸人离京,最好避开沈湛的耳目,否则很可能会生出些麻烦。 离京原本不需要这般复杂,他原本想寻个由头解释一二,明鸢倒是先开了口:“上次问你的问题,我大概想明白了。” 赵浔想了想,是了,上次她问的是自己究竟有何用意。 总算想明白了,赵浔长舒口气:“不妨说来听听。” 明鸢斟酌道:“赵浔这厮来京郊别院,估计是怕谢府狡兔三窟,留什么后手,现下这般,多半是打探清楚了。” 赵浔只觉一口气哽在喉头,她想的倒是挺明白,唯一的不足就是想象力有些过于丰富了。 明鸢仍在继续:“其实赵浔大抵是想要端掉谢府的。” 听完这话,赵浔的背上不由生出些冷汗,早些年,他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难不成明鸢查到了什么? 他强自镇定:“怎么说?” 明鸢没法给他讲自己穿书之事,只沉痛道:“到了反派黑化的节点了,都是套路。” 赵浔:“...” 他其实对这番话不是很明白,不过这反派听着就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他刚想开口给自己辩解两句,便听明鸢继续道:“你们也得小心些赵浔,这厮面上瞧着温良无害,实际黑得狠,一言不合就能赐人无限尊荣的那种。总而言之,听我的便是。” 赵浔的喉头又是一哽,半晌,强撑着笑意点头:“我晓得了。” 第59章 赌约 太阴险了。 明鸢想了想, 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没问过楼主,你为何要帮谢家,又想要些什么?” “你阿兄虽然古板了些, 但有经世之才,他在民生经济方面很有些自己的看法,只是今上昏聩, 使得明珠蒙尘。” 赵浔顿了顿,认真道:“每个人都有私欲,我不否认自己的私欲,可与此同时, 我想要看到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他这话说得很是坦率,明鸢叹了口气:“其实...” “其实如何?”赵浔抬起头,定定瞧着面前的女子。 “其实若最后胜的是昭王殿下, 公子的心愿大概便能得偿。” 赵浔的眸中浮出些许光晕:“若我记得不错, 谢府和昭王府不是水火不容吗?姑娘方才还说叫我小心提防这位昭王殿下。” 明鸢端起面前的小银杯:“赵浔黑是黑了些, 却是一个很好的掌权者。若停云楼与昭王没有什么恩怨,公子想要实现心中所愿, 倒是可以考虑日后与其合作。只是自古便有鸟飞尽良弓藏的道理,公子切记为自己留条退路。” 她这话说得十分恳切, 赵浔蓦然抬起头来。 从儿时起,所有人一面提防于他, 一面打压着他, 想要摧折他的满身傲气。 于是他便如他们所愿,敛起傲气,蛰伏在黑暗之中。 从没有人夸赞过他什么,他也早已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的吹捧。弱肉强食, 最后存活下来的自然是强者,那时所有人自然会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来。 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她认真地说他会成为一名很好的掌权者,他的心头还是颤了颤。 其实那里还没有冷硬如冰啊。 他忽然想看一看她被帷帽遮住的眼眸。 明鸢站起身来准备告辞,手腕忽然一紧,她蹙眉:“祝公子?” 赵浔很快便放开了手,方才大抵是失去了理智,见她要离开,下意识不想放她走。 他的手笼在袖中,微微有些发颤。片刻后,他终于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自持:“忽然想起还有句话没同姑娘说,唐突了。” 明鸢顿了顿,重新坐下,方才这位祝公子的举动让她生出几分不安,她按了按发颤的心口,一时不知这不安究竟从何而生。 “公子请讲。”她淡淡开口。 “如果...”赵浔轻声开口,“如果昭王并不想与谢府为敌呢?如果他...” 如果他心悦于你,想与你白头偕老,相守此生呢? 有那么一瞬,他想卸去易容,以赵浔的身份问问她,有没有动过心,哪怕只是一瞬。 他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去夺,否则错过了,或许便永远也拿不到了。 他的手动了动,片刻后握成拳,重新拢回袖中。 前些时日,他想要得到她,可此时此刻,他更想让她平安顺遂。 最终,他静静坐在原地,等着面前之人的答复。他的神色肃穆,如同等待判决的囚徒。 “公子说笑了,若有朝一日昭王殿下能与谢府和平共处,我把头给你当球踢。” 赵浔:“...”有那么一瞬,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停云楼不缺什么球,”他深吸口气,“若姑娘有意,不妨与祝某打个赌。” -- 第98页 他叫楚三取来笔墨纸砚,刷刷几笔,写了张白纸黑字的契约。 明鸢接过来看了:“赌一件事?什么事?” “这我还没想好,若是姑娘赢了,随意提一件事,祝某必然赴汤蹈火,同样,若是在下赢了,也请姑娘届时答应一件事。” 他想了想,补充道:“不会叫你为难的。” 他也舍不得让她为难。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殿下这分明是利用身份之便,把人家明鸢姑娘蒙在鼓里坑。 更何况,即便这不是纸必赢的赌约,殿下也没吃半分亏,反正无论如何,只要明鸢姑娘有所求,殿下定然不会拒绝。 都是套路,太阴险了。 楚三无声地表示了对自家殿下的谴责。 明鸢拿着白纸黑字的赌约,似是怔了怔,极轻地笑开。 “我和你赌。” 这场赌约,赢了不亏,若是输了,她想,也未必是件坏事。 只是有些荒谬罢了。 她按下手印,一份揣入怀中,另一份交还给赵浔,噙笑道:“届时祝公子可别赖账。” 赵浔笑了笑:“自然。” 最后,他握着折扇略一抱拳:“这两日我还有些事,恐怕无法相送了,便先祝姑娘路途顺遂,福寿绵长。” 不知怎的,从这番话中,明鸢无端听出些诀别的意味。 她蹙眉瞧着面前之人,刚要说些什么,耳边忽然掠过一道疾风。 帷帽上的素纱单薄,那疾风的力道又巧,正将挡在她面前的轻纱朝两边分开。 赵浔终于看到了她的面容,他想起从前读过的一首诗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时他便想,该是怎样美好的姑娘,才能让人思念得心中烦忧。 此时此刻,她立在他面前,漆黑的眸中映出他的倒影。 赵浔笑了笑,上前几步,替她把帷帽拉好。 明鸢的手在袖中合拢,半晌,认真道:“公子保重,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他沉沉重复了一遍。 待明鸢踏出胡记的门,楚三才后知后觉:“殿下,方才是有刺客吗,可要属下派人护送明鸢姑娘?” 赵浔重新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杯梅花酒,神色间带着几分落拓:“大抵是风吹的。” 风吹的?楚三狐疑地瞧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轩窗,更何况,暮夏时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风,还刮得这么巧? 他说出了这番质疑,又道:“属下怀疑有人用了暗器,殿下切等一等,属下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端倪。” 他刚要动身,便被赵浔抬手止住。 “别找了,”赵浔一本正经道,“是阵妖风。” 楚三:“...” 瞧着赵浔面上的失意之色,他忍不住问:“都这个时候了,殿下为何不同明鸢姑娘说实话,若当真...”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若当真败了,有些话可就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赵浔握着酒杯,面无表情地瞧了眼窗外一望无边的天幕:“这样不是挺好,本王还坑了她一回,若是日后叫她知道,不知得恼成什么样子。” 他不是没想过说实话,只是再周全的计谋也难保有疏漏,若是他不幸败了,还是让她心中的赵浔是那个心狠手辣动不动就想着给谢家无限尊荣的奸臣。 作为交换,就让他坑她一回吧,若是他有命活着,以后都会让着她,让她坑一辈子。 他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月,前几日还是弯弯的上弦月,如今倒是圆了几分。 细细算来,离十一也没有几日了。 最终,明鸢与谢少傅商定在八月十二离京。谢府的小厮前来问赵浔的意见,他略一思索,答应下来。 八月十一之前,沈湛不会轻易现身,他也不知沈湛会在京郊作何布置。若他猜得不错,沈湛多半打算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宴上动手,谢家在十二离京正好。 他按了按额角,问楚三:“我命你寻的人可找到了?” 楚三点头:“已经安置在别院了。” 赵浔的目中露出些讥讽之色:“甚好,八月十一,本王要请沈湛看场大戏。” 八月十一那日,月色好得出奇,胧明的月光笼在汉白玉的墓碑上,平添了几分温柔之色。 子夜时分,沈湛果然出现在了墓前,他穿了一身素白衣袍,手中提着个朱漆食盒,神色温和,似是千里迢迢前来见一位久别的故人。 他在墓前站定,瞧着坟头的荒草,蹙起眉来。 “我记得你一贯喜洁,此处怎会荒芜如斯?” 楚三抽了抽嘴角,若不是荒芜如斯,您老人家能如此放心前往?说来这萋萋荒草还是他亲自带人布置的。 沈湛俯下身,亲手拔去坟上的野草,他的神色认真,拔得一丝不苟,沾了满手尘灰。 赵浔攥成拳的手因愤怒微微发颤,他紧咬着牙,这才勉强克制住冲出去将沈湛推开的冲动。 他也配! 沈湛对这里的一切恍然未觉,他取出方帕子,仔仔细细将手上的泥污擦净,掀开食盒,将其中的菜肴一碟碟端出。 “这是杏仁酥,若我记得不错,你那时最喜欢吃了,不过你不喜欢太腻的,总是叫小厨房少放些糖蜜,我这次也嘱咐他们少放了,只是找不到当年的厨子了,不知做得合不合你的胃口。” -- 第99页 他顿了顿,继续道:“酒我带的是梨花酿,那时你尝过后说这酒甜滋滋的,很是不错,那时我还笑你不会品酒。” 说到这些趣事,他很是开怀地笑了笑:“不过你酒量不好,还是少喝些,到时候醉了,又要缠着我给你念诗。” 他往银杯中斟了酒,抬手倒在墓前,神色温柔至极。 “对了,还给你带了糯米鸡,你那时一贯口馋,有一次染了风寒,医馆的老大夫嘱咐你吃得清淡些,结果你偷偷买了糯米鸡来,偏偏还拉着我一起吃,那时我才切切实实晓得吃人嘴短四字,白得了你半只糯米鸡,事后还得帮你打圆场。” 酒菜终于摆好了,他撩袍坐在墓碑旁,摆出副长谈的架势。 他今日做的是白衣少年郎的打扮,配上饱经沧桑的面皮,颇有几分不伦不类。 赵浔冷哼一声,目中已经染上杀意:“好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若是母妃尚且在世,瞧见他这幅尊容,不知得有多恶心。” 他咬牙道:“好戏该开场了,别叫这等人扰了母妃的清净。” 第60章 坑她 如今谢明辰会让我们进府吗?…… 沈湛坐在墓碑旁, 就着月光斟了杯酒,一抬头,便瞧见远处一名绯色衣衫的女子。 如今还是夏末, 女子却披了件兔毛的大氅,手上握着柄素色的油纸伞,上头是一团水墨梅花。 他豁然站起身来, 口中叫出个名字:“阿央。” 女子将臂上的竹篮往上挎了挎,没有回头,径自朝远处走去。 不出所料,沈湛踉跄着朝她行去, 行步间都有些不稳。 下一刻,两旁的灌木丛中陡然有箭射出来,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也出现在不远处。 沈湛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他身上穿了软甲, 那些箭矢没能伤到他。 赵浔缓步走出来, 两人隔着冷月清辉遥遥对视。 半晌,沈湛忽然仰头笑起来, 片刻后,面上有带了些奇异的温柔:“有没有人同你说过, 你与阿央有六分像,你的眼睛几乎同她生得一模一样。” 他眯起眼, 似是陷入回忆:“漆黑, 深邃,像一泓潭水,叫人忍不住要陷进去。” 赵浔轻嗤了一声:“母妃此生最不想瞧见的人便是你。” 沈湛的面上露出几分癫狂:“你胡说,她一直在等我, 那日我去见她了,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直到死,她的眼中只有我一人。” 话音未落,他陡然一滞,片刻后,又恣肆笑开:“我让你学毒术,便是笃定你的暗器杀不死我,我原本没想留着你,可阿央临死前求我,她求我,说想让你活下去。” 赵浔一字一顿:“是你害死了她。” “不错,”沈湛的面上露出些如痴如狂的笑意,“我还同你那愚蠢的父皇说,钦天监算了一卦,若将阿央葬入皇陵乃是大不详,恐会致天下大乱,届时他的皇位便难保了。” 沈湛往前走了两步,笑容带上几分扭曲:“啧啧,江山和美人,你那父皇选得可是没有半分犹豫啊。当时我就和阿央说,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她不信,你看,最后她便死在了这份天真上头。” “当年你要考取功名,母妃便一直等你,后来外祖家败落,她只身进京寻亲,那时你在何处?” “后来她被迫入宫,入宫前一日在长街看到你,她去追,可被人拦下,说她痴心妄想,竟连国公爷看上的新婿都要觊觎,那时你又在何处?” “所以我把张寂这老匹夫送入了诏狱,宫中赐下鸩酒那日,我把酒换了,他受尽折磨,三日三夜才死。”沈湛的目中露出些奇异的光,“阿浔,你说说,你母亲若是知道,会不会很开心?” 赵浔冷笑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只会觉得你恶心。” “百年后我是要同她葬在一起的,来世也要在一起,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而你...”沈湛的目光狠历,“我会让你活着,好好看看我是如何与她厮守。” 赵浔似笑非笑:“你口口声声说要与我母妃厮守,如今她回来了,你怎么连见都不敢见一面?”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名绯色衣衫的女子身上。 林间雾气缥缈,那女子背对着他们,身形缥缈,口中哼出段小曲来。 七月东湖上,乘舟采莲时。 剥得报讯子,带回与萧郎。 沈湛看了片刻,忽然拨开挡在前头之人,朝着远处那女子疾步行去。 赵浔抬手,示意不必阻拦。 沈湛的手下立时跟了上去,沈湛在林间转了一遭,出来时面上带了几分癫狂神色。 “你把阿央藏去哪里了?” 赵浔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湛:“母妃死前那日,烧了一对泥捏的人偶。” “本王觉得,今日让你扰了她的清净,挺晦气的。” 双方的人马交锋之时,沈湛护在了墓碑前头,任箭矢自身边划过,他岿然不动。 楚三问:“殿下,要属下带人将他拉开吗?” “不必了,”赵浔冷眼瞧着沈湛,“若母妃尚在,想必也想亲手了结这一切。” 楚三张了张口:“殿下是说...” 赵浔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湛:“这噬心蛊,是母妃那日亲自教给本王的。” 他始终记得,那日宜嫔站在火盆边,亲手将那对泥捏的人偶丢了进去。 -- 第100页 她丢得干净利落,平静地瞧着栩栩如生的一对泥人被火光吞没,等火舌熄灭时,眼底却浮出几分泪光。 “阿浔,”她蹲下身来,将尚且年幼的赵浔抱进怀中,“母妃教你样东西。” 沈湛自诩能解百毒,这噬心蛊却是他的命劫。 赵浔冷冷看了一眼沈湛,他的白衣裳布满了尘灰,发髻散乱,面容却温柔至极。 沈湛活不长了。 赵浔瞧着微白的天色,淡淡道:“走罢。” 破晓之前,他还能赶去城楼,遥遥送她一程。 第一缕晨曦照下时,谢府的马车自城门驶出。赵浔站在高耸的城楼上,目送着那辆马车辘辘远去。 昨夜种种恍若一梦。 马车变作一个小黑点时,他收回视线,沉沉道:“楚三,我想活下去。” 所有的债快要讨完了,他却愈发眷恋起这世间。 或许他能如她期冀的那般,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他踏着铺满日光的石阶走下城楼。 三日后,沈湛率兵叛乱。此番南诏只借了兵力,却没有出面,大概想着若是沈湛不能成事,还能留些转圜的余地。 一场恶战持续了整整半月,皇帝卧病,太子年幼,一切朝中事务被交到了赵浔手上。 纵然赵浔有能力,奈何军中懈怠,兵力不足,双方勉力打了个旗鼓相当。 半月后,战局陷入僵持之时,停云楼传来消息,敌方主帅沈湛一病不起,叛军似乎生出内乱。 局势陡然明朗起来。 九月初三,天边阴云密布,萧瑟秋风将帐外的旌旗吹得翻飞,沈湛靠在帅帐中,身上搭着方厚厚的虎皮毯,面容颓败,已是无力回天。 赵浔掀开帐帘,有风呼啸着席卷进来,沈湛重重咳了两声,勉力支起身来看着他。 “我那时便想,咳咳,你最终是要长成个狼崽子,果然...” 他又发出一连串的咳声,半晌,才缓过来一些,抬头看着赵浔,似是要将他看穿。 赵浔信手将匕首抵在沈湛的心口:“后悔过吗?” “为什么要后悔?”沈湛笑起来,“得不到的,我总要毁掉,如此,她便永远都是我的阿央了。” 匕首毫不留情地洞穿了沈湛的肩头,有血淌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裳。 沈湛仍穿着那晚的白衣,这些时日,他时常想起些旧事。 那时他还是个白衣少年郎,入夏时分,他每日都会绕道去一趟东湖,站在湖畔,瞧着那个绯衣的姑娘笑意盈盈地站在莲舟上,伸手折下一只莲蓬。 瞧见他时,她会抿着唇笑,然后丢几只莲蓬过去请他尝。 此后的数十载,他再没吃过那般清甜的莲子。 “我不会杀你,”赵浔淡淡道,“想必你也猜到自己中了毒,却不知是什么毒。” 他瞧着沈湛微缩的瞳孔,冷冷说出三个字:“噬心蛊。” 转身离开时,赵浔听到帐中沈湛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在帐门外顿了顿,吩咐两旁的守卫:“好生看着,别叫他自尽。”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根据太医院诊断,赵诚只怕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年幼的太子登基,赵诚成了太上皇,赵浔则被封为摄政王,辅佐幼帝。 收到沈湛的死讯时,赵浔正在赶往漳州的马车上。 沈湛并没有自尽的打算,据士卒禀报,他受尽折磨时,反而恣肆地笑起来。 临终时,他面上仍留着狰狞笑意。 至死未悔。 赵浔沉默片刻,淡淡道:“知道了。” 连行了两日,总算到了漳州,赵浔不由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说是近乡情怯其实不大妥当,毕竟他近的是人家明鸢姑娘的家。 进了漳州城门,赵浔问楚三:“你觉得如今谢明辰会让我们进府吗?” “这个属下敢和您打包票,”楚三拍着胸脯笃定道,“指定不会。” 赵浔:“...” 很快,他笑了一声:“不,他会。” 楚三向自家殿下投去敬佩的目光,果然,殿下足智多谋,非他所能及。 而后他听赵浔道:“给本王易个容。” 楚三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敬佩。 赵浔递上了停云楼主的名帖,谢府感念停云楼的相助之情,果然十分热情地迎了两人入内。 谢少傅着人备了丰盛的酒菜,众人坐定,谢少傅端起酒杯。 而后他发现这位停云楼主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妹妹身上。 谢少傅咳了咳:“祝公子?” 赵浔从善如流地端起酒杯:“不知谢少傅日后有何打算?” 谢少傅叹了口气:“如今赵浔这混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朝中我是回不去了。” 赵浔的酒饮到一半,呛了一呛。 谢少傅关切道:“祝公子无碍吧?” “无碍。”就是心口有点发堵。 用过午膳,明鸢说起漳州城北的桂花开得不错,问祝公子要不要一道去看看。 赵浔从善如流地应了,两人在谢少傅审视的目光下上了马车。 城北的桂花开得不错,原本有许多游人过去看,今日天色阴沉,眼瞧着怕是要下雨,倒是有几分难得的清净。 明鸢此番是为了探问京城的情况,当着她阿兄的面,有些事总归不大好问。 她想了想,开口道:“这些日京城大乱,祝公子无碍吧?” -- 第101页 “无碍,”赵浔摇头,噙笑瞧着她,“姑娘还记得此前的赌约吗,如今可还作数?” “自然。” 赵浔一本正经:“既如此,有件事想说给你。” 第61章 天要亡她 殿下这是打算把自己卖了,帮…… 哦, 有件事要说给她。 明鸢转过身去,就瞧见面前的祝公子正抬手扯着自己的面皮。 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摘下来,好端端的一个祝公子, 忽然换了张赵浔的脸。 赵浔换回自己的声音:“其实...” 他的其实两字还没说完,明鸢已经从善如流地晕了过去,她晕得恰到好处, 先脱力般坐到后头的圆凳上,而后往前倒了倒,正正好枕在前面的石桌上,中途大概有些不舒服, 微调了下姿势。 没想到赵浔这厮竟手眼通天如斯,一面在京城平着叛,一面还能分出精力收拾她谢家,最为关键的是, 连她同祝云的密谋都叫他给探听到了。 当真奸诈。 而且眼下看来, 这厮不仅查知了祝云的真实身份, 还扮得很是像模像样,连她都给骗过去了。 也不知祝云如今身在何处, 尚且安好否,明鸢惆怅地叹了口气。 赵浔的手伸在半空,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扶上一把。 有风自丹桂丛中拂过,细小的花瓣簌簌落下, 其中一瓣落在了明鸢颊边。单薄的花瓣被风吹得颤动, 她的面上生出几分痒意。 这痒意颇有几分难忍,她想要抬手把花瓣拂下去,想起自己眼下还晕着,又勉强忍住。 赵浔瞧得好笑, 伸手帮她把花瓣拿了下来。 他看得分明,她的眼皮颤了颤,一副要躲又不勉强忍耐的模样。 赵浔知道今日是他有些唐突了,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他想了想:“罢了,既如此,三日后我再登门拜访。” 待他离开后,画采走了过来:“姑娘,方才怎么了?” 明鸢撑着石桌站起来:“完了。” 画采茫然地瞧着她。 “赵浔追过来了。”明鸢沉痛地叹了口气,“问你个事,喝鸩酒这种死法是不是挺疼的?” 画采斟酌:“这...我没喝过,有些不好评判。” 明鸢唏嘘地瞧了她一眼:“我也没喝过,不过快了。” 画采张了张口:“快了?” “快了。”明鸢笃定道,“算了,咱先回府吧。” 她认真想了想,又道:“今日之事,先别告诉阿兄。” 回府之时,果然瞧见府门外多了几副生面孔,多半是赵浔派来看守谢府之人。 其后一日,她发现了桩事,谢少傅等人出门时,赵浔的人并不会可以跟着,而她若是出门,后头总是要跟上个尾巴。 她后知后觉发现件事,现在赵浔似乎对搞垮谢家没什么兴致了,他似乎打算专心致志地搞垮她。 想通此节,明鸢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她此前一直想救下谢家,结果谢家是救下了,她自己给搭进去了。 明鸢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赵浔,赵浔先前似乎也没多针对她,直到祝云出现。说起来,她除了嘱咐祝云小心些赵浔赶尽杀绝,也没再做什么别的,莫非... 明鸢觉得自己悟了,莫非祝云的心上人,其实同赵浔有些瓜葛。 她转身去了书房,提笔给祝云写了封信。放出信鸽时,她没刻意避开赵浔的人。反正这封信落在谁手中都无所谓,她要的这个答案,无论谁给都是一般。 收到信鸽时,赵浔正在别院中做赤豆马蹄糕,漳州太守李迟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搭手,神色间颇有些紧张。 今日他是第一次来拜谒这位昭王...不,现在应该是摄政王殿下了,结果来得不巧,仆从说昭王殿下正在小厨房,让他改日再来。 李迟哪儿敢改日再来,他又不蠢,摄政王殿下在小厨房忙活,因此无暇见他,这分明就是个托词。 他与沈湛是同科进士,沈湛在雍州任太守时,两人之间多有往来,如今沈湛成了反贼,被赵浔诛灭,赵浔甫一继任摄政王便赶来了漳州,李迟想了想,觉得八成是为了沈湛的事。 不然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位摄政王殿下如此心急! 李迟觉得得尽快把事情解释清楚,以免让这位摄政王生出什么误会,丢了前程也便罢了,一个不慎,搞不好脑袋就得和身子分家了。 见他执意要进,侍卫通传了一声,将人领到了小厨房。 进门时,李迟愕然张了张口。他瞧见这位盛名在外的摄政王殿下,正握着一把红豆,神色温和,眼底还噙着几分笑意。 这莫不是真在下厨! 李迟忙拜倒在地,将此事解释了一番。 赵浔容色淡淡:“知道了。” 李迟摸不准他的意思,抹了把冷汗:“不知殿下前来,未能远迎,失了礼数,下官这就准备...” 赵浔抬手止住他余下的话:“本王此番是微服前来,不想声张。” 李迟慌忙应是,一抬头,便瞧见赵浔正化着瓷碗中的马蹄粉,动作极为熟稔。 他愣了愣,忙上前道:“殿下,这些小事交下官便是。” “你会?”赵浔挑眉。 李迟不明所以:“下官给夫人做过。” 赵浔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是浮出几分笑意:“看来李大人与夫人的感情不错。” -- 第102页 李迟搓了搓手:“下官求娶夫人时十分不易,最后能心愿得偿,多亏了苍天庇佑,属下自然得好生珍惜。” 赵浔“嗯”了一声:“是挺不易。” 李迟茫然地瞧了赵浔一眼,心中陡然生出个念头,莫非这位摄政王殿下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追妻的! 他正想着,便听到年轻的殿下接着问了一句:“李大人有什么经验吗,不妨讲讲。” 有,可太有了。 李迟告辞离开时还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一名府中的侍卫跟他擦肩而过,手中抱着只信鸽。 他的脚步顿了顿,听到里头想起对话声。 “殿下,明鸢姑娘给您送了封信。” “知道了。” 李迟摇头“啧”了一声,经过方才一番交谈,他觉得这位摄政王殿下此前简直就是误入歧途,而且误得还不浅。不过年轻人底子不错,态度摆得还是很端正的,也不晓得他的一番点拨能不能有些用处。 他负手哼起小曲儿,准备回府后也给夫人做上道赤豆马蹄糕尝尝。 这厢,赵浔接过信,只见上头言简意赅地问祝云与赵浔的心上人是不是同一个。 赵浔起初不太明白明鸢为何有此一问,蹙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了。 她这是在隐晦地问他认没认出小明姑娘。 方才李迟说夫妻之间应当坦诚相待,赵浔想了想,觉得到了要坦白的时候了。他转身去了书房,提笔研墨,回了两个字——正是。 回完之后,他想了想,又写了句诗上去。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后两句过于直白,他尚有些不习惯,想必明鸢能明白他的一番心意。 赵浔将信鸽送出后,重新折回了小厨房,却发现火候有些大,赤豆马蹄糕的外面有些发干了。 于是这屉马蹄糕做了晚膳,赵浔又另做了一屉,小心地装进雕花精致的食盒中。 从小厨房出来时已至深夜,他的心中兴奋而忐忑,索性没回卧房,在书房中抄了半宿的经文,一颗心这才平静下来。 翌日一早,楚三打着哈欠推开屋门,一眼就瞧见自家殿下立在院中。 他愕然张了张口,瞧着尚没亮透的天色,半晌,才小声唤了句殿下。 赵浔转过身来,十分自然道:“走吧。” 走?这天还没大亮的要去哪儿? 楚三挠了挠头:“殿下,眼下连辰时都不到,咱总得等人家明鸢姑娘用完早膳吧。” 赵浔淡淡瞥了他一眼:“谢府一般何时用早膳?” “这个属下听画采姑娘提起过,”楚三想了想,“明鸢姑娘起得一贯有些迟,等梳洗完得接近巳时了,离现在...”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斟酌道:“离现在还得一个多时辰。” 赵浔深吸口气:“知道了。”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时辰如此漫长。 楚三也觉得这一个时辰漫长极了,在这一个时辰中,殿下检视了三遍食盒中的赤豆马蹄糕,问了他两遍自己的仪容如何,又抄了两篇经文。 外头天光总算大亮,赵浔站起身:“巳时到了,走吧。” 楚三指挥着人搬着箱奁跟上。 走到谢府外,赵浔确认:“地契银票账簿都带上了吗?” “殿下放心。”楚三举了举手中的木匣。 昨日李大人走后,殿下立刻着人回京取这些,途中换了八匹马,总算在黎明时分将东西送了过来。 楚三觉得殿下这是打算把自己卖了,帮着数钱那种。 今日的谢家有几分不寻常,门口几乎没什么守卫,府中之人也少了不少。 一名小丫鬟等在外头,瞧见他们,客客气气地上前:“诸位随我来吧,我家姑娘等了很久了。” 赵浔心下生出几分诧异,就算明鸢跟谢明辰说了什么,谢家的态度未免也变得有些太快了。 他问小丫鬟:“谢少傅也在吗?” “谢大人昨日便和夫人出去了,府中只剩了我家姑娘。” 赵浔暗叹口气,原来如此,看来谢少傅那边还是没有松口。 小丫鬟一路将他们引至正堂,赵浔一抬头,便瞧见端坐在屋中的明鸢。她今日打扮得分外庄重,步摇上的流苏垂下来,尾端的东珠在日光下泛着层温润的光,衬得她明眸皓齿,灿若春华。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早前她对着铜镜练了许久的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只是这个描述比较缥缈,对于精确度的要求也高了些,不过练成个输人不输阵的笑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明鸢的面上浮出了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淡淡瞥了赵浔一眼。 这厮的手上果然提了个食盒。 看来今日真是天要亡她。 第62章 乌龙 这厮竟然如此急不可待!…… 昨日收到赵浔的回信, 明鸢心中便有了数。 那“正是”二字写得铁画银钩,隐隐含着三分杀气,而后头那两句诗就更意蕴丰富了, 着遗憾何时能了,这说得大概便是自己同祝云一同把他的心上人给截胡了这事。 眼下人家姑娘喜欢上了祝云,这厮不反思一下自己, 倒是马不停蹄找她算账来了。 也不晓得那食盒里头装的东西如何,这次可能下咽了。 -- 第103页 怎么说呢,虽然只是在书中死上一次,之后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这体验能够好一些。 明鸢委实不想知道死不瞑目是何滋味。 她想了想,道:“此事与我阿兄无关。” 赵浔愣了愣,而后面上浮出几分笑意。不过就算明鸢愿意为了他同她阿兄生出嫌隙, 他也不会让她为难的。 日后, 他会和谢明辰好好相处, 必要的话,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一让步。 这些都不是问题。 想到此处, 他开口:“放心,此事是有些突然, 等日后我会与你阿兄好生谈上一谈。” 明鸢:“?”这厮莫非准备日后算账? 不过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已经将谢少傅支开, 等他们出了城, 自会有人送信过去,说明情况,只要她拖上一拖,谢少傅还是有脱身的机会的。 眼下虽然大势稳定, 但终究是百废待兴,赵诚留下的烂摊子没那么好收拾,南诏等国尚且虎视眈眈,届时赵浔应该没有什么心力同谢家过不去。 她沉吟着抬头,便瞧见赵浔吧食盒撂在她面前,正要抬手打开。 这厮竟然如此急不可待! 明鸢一把握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赵浔疑惑地看了明鸢一眼:“怎么了?” “我方才想起,今日选的发钗与衣服有些不搭,”明鸢清了清嗓子,“殿下能否等上一会儿,容我去换支珠钗。” 赵浔顿了顿:“其实也不是件很大的事,不必如此隆重。” 今日他来只是为了听听明鸢的心意,若她愿意,他再备下三书六礼也不迟。 只是没想到,明鸢竟然将此事看得如此之重,他不禁有些慌乱,幸得早前得了李迟的提点,着人去取了地契银票和账簿来,否则着实有些唐突了。 不过她如此看重,他心中还是欢喜的。 相对而言,明鸢就没有半分欢喜了。也不是件大事,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她好歹也是条活生生的性命。 她深吸口气:“其实我觉得此事得隆重点,殿下总得让我体面些。” 赵浔想起昨日李迟说的等夫人梳妆打扮时得耐心,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明鸢起身时,他又嘱咐了一句:“酒菜冷了便失去原本的味道了。” 明鸢的眼皮一跳,应了一声,带着画采离开了。 不知怎的,赵浔觉得她的面色不太好。想了想,他问楚三:“你有没有觉得明鸢姑娘有些不对劲?” 楚三点了点头。 赵浔叹了口气:“果然,本王方才不该催促。” 楚三恍然大悟,他觉得殿下昨日同李迟大人交谈一番后,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 “殿下,昨日李大人所言,您日后得闲能不能也教教属下?” 方才进门时,画采姑娘瞧见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一个。楚三心中有些茫然。 “可以。”赵浔端着桌上的茶盏,面上浮起些难掩的笑意。 明鸢回到屋中,算了算时间,拖了小半个时辰,才捡了支珠钗换上。 此时谢少傅和杜芷应当已经出了漳州城,等赵浔反应过来时,只怕时找不到人了。 她对着菱花镜看了一会儿,又补了些口脂。无论如何,还是得去得体体面面的。 画采握着她的手,眼中噙着泪花:“姑娘,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不咱跑试试,实在不行就跟赵浔拼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明鸢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算不明不白,其实还挺明白的。” 她原本是逗个趣,宽慰一下画采,孰料小姑娘眼睛红得的像只兔子,她这宽慰完全没什么效果。 明鸢只得认真同她解释:“赵浔既然千里迢迢来讨债,定然不肯空手而归。若是我此时逃了,他恼羞成怒,撕破面皮大张旗鼓地捉拿谢家众人,到时候大家得一起遭殃。至于你说的同他拼了...” 她怅然地叹了口气:“外头有赵浔的人,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杀了他,就算真的成了,也不过是拉个垫背的,届时阿兄的处境恐怕也得更加艰难。更何况,眼下风雨飘摇,没有人比赵浔更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朝中只怕要大乱,恐会殃及万民。” 画采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开口时带着哭腔:“姑娘...” “没事,”明鸢努力把语气放得轻松,“也就是眼一闭再一睁的事,之后我就能回家了。” 画采不太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不过听姑娘的意思,兴许结果也没有那么坏。可就算如此... “可是会很疼的,我昨日问了小齐哥,他说曾听说有人被赐了鸩酒,死状惨烈极了,七窍流血,连眼珠都凸了出来。” 明鸢:“...” 她扶着妆台缓了一会儿,才问:“这位小齐哥是从哪里听说的?”怎么和她听得不太一样! 画采想了想:“好像是话本。” 明鸢:“...”怎么说呢,话本跟话本之间还挺不一样的。 她叹了口气:“算了,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才知道,咱走吧,再拖下去赵浔该生疑了。” 画采抽噎着应了,推开了门,却瞧见明鸢立在妆台前头,一动未动。 她忙道:“姑娘可是有办法了?” -- 第104页 明鸢干干笑了笑:“办法暂时没有,腿软倒是有一点,好画采,来扶我一把。” 明鸢回到正堂时,赵浔正垂头喝茶。她攒出个笑意:“我们开始吧。”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明鸢觉得要是再拖一会儿,自己可能就得当场跑路了。 她想了想,又问:“殿下准备按照什么流程来?” “流程?”赵浔愣了愣,难道要如此郑重吗? 他斟酌道:“要不先尝尝我的手艺?” “不能直接饮酒吗?”明鸢企图做最后一番挣扎。 “空腹饮酒不好,还是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吧。” 说着,赵浔打开食盒,明鸢垂头去看,果然是那三道菜。 雪霞羹,葵花斩肉和赤豆马蹄糕。 赵浔将赤豆马蹄糕放到她面前:“做这道点心时,本王想起句诗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很久之前便想念给她了。 他刚酝酿好感情,一抬头,便瞧见明鸢已经塞了小半碟进去。 “可以了吗?”她艰难咽下口中的糕饼,有些噎得慌。 赵浔张了张口,下意识便把手中的雪霞羹也递了过去。明鸢从善如流地吃下大半,腹中有些发胀。 赵浔不由皱了皱眉,莫非是他们来得太早,扰了她用早膳。 想到此处,他把葵花斩肉也递了上去。明鸢瞧着卖相不甚太好的葵花斩肉,拎起筷子吃了一个,余下的实在吃不下了。 见她噎得有些难受,赵浔斟了杯酒递过去,明鸢瞧了一眼,仰头饮下。 除了方才握酒杯时手有些不收控制地抖了抖,她觉得自己这死赴得从容极了。 做完这一切,她冷笑一声,做了最后的陈词总结:“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 她轻哼了一声:“就是没能再吃上一次小笼灌汤包子。” 赵浔怔了怔,回头吩咐楚三:“去买。” 明鸢瞠目结舌:“还来得及?” “来得及。”赵浔笃定道。 她还没反应过来,赵浔已坐在她对面,神色温和,瞧得她有些汗毛倒竖。 片刻后,他深情款款道:“方才那首诗还没念给你。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日你教我做马蹄糕时,我便想说给你了。” “哦,”明鸢应了一声,不过她关切的不是那首诗,“小笼灌汤包子得要多久买回来,我还撑得住吗?” 赵浔:“...” 他深吸口气:“往后你若想吃,我日日着人去买便是,现下...咳,你能不能专注一些。” 想想谢少傅,明鸢不欲同赵浔撕破脸,敷衍道:“我听着呢,你说红豆生南国,等等...红豆生南国?” 她茫然地瞧了赵浔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教他做马蹄糕,他知道自己就是小明姑娘? 赵浔咳了咳:“我想同你白头偕□□度此生,你能应下,我很欢喜,定不会...” “等等。”明鸢终于回过神来,瞠目结舌地瞧了赵浔一眼。 她应下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的连她本人都一无所知? 赵浔已经从善如流地接过楚三手中的木匣:“昭王府的所有银票地契和账簿我都带来了,你且看一看。” 明鸢:“?” 她还没从方才从容赴死的大义凛然中缓过来,瞧着厚厚的一摞地契,只觉额角有些发胀。 “殿下且把这些收起来,”她深吸口气,“事情可能有些复杂。” 岂止是有些复杂,简直是复杂极了,明鸢觉得自己快要思考不过来了。 正当此时,外头匆匆忙忙跑来名小厮:“姑娘,大事不好了,谢大人回来了,瞧着满面怒容,后头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还跟了几名打手!” 明鸢:“??!!” 她转头同赵浔道:“要不...殿下先躲一躲?” 第63章 金屋藏娇 这是上了心的模样。 屋中一片混乱, 明鸢朝外望去,谢少傅已然穿过月亮门,正大步朝正堂方向走来。 正如方才的小厮所言, 他身后跟了十数名打手,俱穿着黑衣,瞧上去很是能打的模样。 明鸢忙指了指屋中那方立柜, 同赵浔道:“可能得委屈一下殿下和楚侍卫了。” 赵浔:“...” 其实谢府离京时他便派了影卫相护,后来这些影卫也一直在谢府周围,谢少傅带来的这些人决不是王府影卫的对手。 然而他时抱着想进谢府正门的心来的。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立柜后面的角落, 楚三讷讷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画采,也跟着自家殿下躲了进去。 方才站定,谢少傅便杀了进来,瞧着立在屋中的明鸢, 他疾步上前:“你无碍吧?赵浔这混账将你如何了?” 说着, 他上上下下将自家妹妹打量了一番, 瞧着她完好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明鸢干干笑了笑:“阿兄, 你听我解释,其实...” 其实这是场误会! 谢少傅并不想听什么解释, 信中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他此番来就是同赵浔拼命的。 收到那封信后, 他安排好杜芷便赶了回来, 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明鸢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他和杜芷的未来,至于明鸢后头解释的什么穿书,他无法理解, 直接略过了。 -- 第105页 总而言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赵浔这厮有了新欢,新欢被人抢走了,这厮不反思一下自己,反倒来找他妹妹算账。 当真是半点王法都没有了! 谢少傅沉着脸:“赵浔人呢?我听小厮说他再府中,在何处?” 说着,他瞧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食盒,皱了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明鸢有些心虚地往立柜的方向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挡住了谢少傅的视线。 “阿兄,其实是个误会。” “误会?”谢少傅挑眉,“什么误会?” 赵浔叹口气,无论谢少傅持的时什么态度,这件事总归得解释清楚。 他刚要往外走,明鸢余光瞥见,眼疾手快地抬手挡住他的去路。 谢少傅道:“你这是...” 明鸢笑了笑:“嗯,方才手臂有点酸,活动一下。” 趁谢少傅没注意到,她悄悄转过头,以口型同赵浔比了个:“等等。” 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这般仿佛在家中约会,被突然赶来的家人撞了个正着的小情侣。 谢少傅垂头喝茶,余光又瞧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食盒,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方才说到误会,你且说说,这误会是什么?” “是这样,其实殿下同祝公子...”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赵浔停云楼主的身份还是得保密,既然他信任于她,那么就算面前之人是谢少傅,她也不该说出来。更何况人多眼杂,难免被有心之人听到。 她顿了顿:“其实殿下同祝公子的心上人不是一位,先前是我弄错了。” 谢少傅听自家妹妹言辞闪烁,不由轻哼了一声,她定然是帮赵浔这厮隐瞒了什么。 不过谢少傅清正惯了,要知道什么一向是堂堂正正地问,没有旁敲侧击他人隐私的癖好。他撂下茶盏,顺着明鸢的话换了个话题:“既如此,那他此番大张旗鼓前来准备做什么?” 明鸢:“...” 她觉得若是自己说赵浔是来剖白的,而且连家当都带上了,估计谢少傅的面色一定很精彩。 也不晓得届时赵浔能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谢府。 她瞧了眼桌上的食盒:“他好像是来送早膳的。” 这理由着实有些离谱了,不过她说得理不直气颇壮。民间不是有句俗话,叫做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反正出了这个理由,她也编不出更好的了。 “送早膳?”谢少傅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摄政王殿下的早膳可着实有几分贵重,这都打京城送到漳州来了。” 明鸢附和:“是啊。” 立柜后的赵浔很是惆怅地按了按额角,他觉得,谢少傅大抵已经瞧出些端倪了,只是猫戏老鼠,借机敲打他一番罢了。 想通此节,他叹了口气,倒是没再想出去的事了。 果然,谢少傅很是沉得住气:“他人呢?” “刚刚离开了。” 走了啊,谢少傅往椅背上靠了靠:“都送了什么早膳来,赤豆马蹄糕?这一早吃着可有几分腻人。” 明鸢:“...” 谢少傅拾起一块,放在面前端详了一会儿:“赤豆放得还不少,也不怕噎得慌。” 正当此时,先前去买灌汤包的侍卫折返回来,瞧着屋中光景,他愣了愣:“殿...” 明鸢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顺带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别问了。好在那侍卫是个机灵的,告辞退了下去。 谢少傅瞧着自家妹妹手中的油纸包,目中露出些复杂神色。片刻后,他道:“这早膳备得的确挺丰盛。” “这是殿下专门着人买给阿兄的,”明鸢笑了笑,“我方才同他说阿兄一早出了门,行色匆匆,也不知用没用过早膳,他便着人去买了。” 谢少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拆开油纸包,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四个蟹黄汤包。 明鸢摸了摸鼻子。 她喜欢吃蟹黄汤包,而谢少傅对蟹肉过敏,半点都吃不得。 近十载同殿称臣,谢少傅与赵浔也没少同席,谢少傅食不得蟹这点大多数同僚都清楚,还是不是调侃一番,赵浔自然也是知晓的。 明鸢想了想:“大概是买错了。” 买错了啊,谢少傅似笑非笑地瞧了眼自家妹妹。 不过这点上他倒是还算满意,看来赵浔这厮对自家妹妹的喜好还是挺清楚的,这是上了心的模样。 他将油纸包推到明鸢面前,不动声色地朝立柜的方向看了一眼:“趁热吃吧,无论如何,别浪费了这汤包。” 蟹黄汤包很是鲜香,明鸢却着实没什么胃口,她味同嚼蜡地吃了一个,一抬头,就对上谢少傅温和的笑。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家阿兄这笑有些不对劲。 吃完汤包,她噙笑同谢少傅道:“阿兄一早便动身,此事也乏了吧,我叫人烧些热水,阿兄去洗漱歇息一番。” 赵浔还在立柜后头,得想个办法支走她阿兄。 谢少傅指了指外头的天色:“如今连正午都没到,有什么可乏的。” 他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立柜后的赵浔不由呛了一呛。 谢明辰这厮着实阴险! 果然,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中,明鸢接连找了数个理由,都被谢少傅轻飘飘推脱了。 最后,她放弃了挣扎,同情地往立柜后头看了一眼。 -- 第106页 谢少傅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吹了吹:“快到正午了,想必小厨房也准备好午膳了吧?” 明鸢转头去看画采:“同小厨房说一声,准备摆饭吧,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就摆在庭院中。” 画采应了,刚要离开,谢少傅懒洋洋道:“此地不比京师,虽说入了秋,暑气却没消,就摆在堂屋吧。” 明鸢:“...” 他们吃饭,赵浔瞧着,她阿兄未免也忒损了些。 她斟酌道:“其实水榭也不错。” 谢少傅笑了笑:“怎么,阿鸢今日有些不对劲,莫不是金屋藏娇了?” 明鸢噎了噎,到底没能再说上什么。 谢少傅又叮嘱画采:“回头叫小厨房再蒸一屉小笼灌汤包子,要肉茸和皮冻作馅的。” 明鸢:“...” 不多时,小厮便提了食盒来,今日的午膳倒是颇为丰盛,饭菜的香气散了满屋。 立柜后头的楚三吞了口口水。 谢少傅打量一番,颇为满意的模样,转身去净手。 等他擦过手,回头时,瞧见碟中的蟹肉馒头少了一半。 谢少傅定定瞧了那碟子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地瞧了眼自家妹妹,拎起筷子夹了只灌汤包。 赵浔瞧着手中拿帕子垫着的蟹肉馒头,那馒头热气腾腾的,米面的香气混着蟹肉的鲜香,馋人极了。 他的眼底浮出笑意,小心地将垫在下头的帕子抽出来握在掌心。 帕子的一角绣着朵芙蕖,瞧上去可爱极了。 他忽然觉得此番来得很是值得。 谢少傅的习惯是饭后小憩上半个时辰,然而,今日他岿然不动地坐在堂屋。明鸢隐晦地提了一提,谢少傅只道:“你先去歇息吧,阿兄再坐上一会儿。” 明鸢哪儿敢放她阿兄单独在堂屋,只得也留在此处。 谢少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阿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找一个怎样的郎君?” 明鸢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刚刚来此处时,从来没有想过会留在这里,此处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过眼云烟。然而待得久了,总归生出了感情和牵绊,正如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谢家覆灭。 她叹了口气:“姻缘一事也得讲求缘分,若是遇到了,那便是件水到渠成之事,若是遇不到,也强求不得。”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往立柜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少傅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应,叹了口气:“有时候情爱是一回事,姻缘又是一回事,情爱只是一瞬的欢喜,姻缘却要跌跌撞撞过上半生。” 明鸢舀了勺冰酪酥,闻言点头:“实在不行合离便是,倒也不至于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谢少傅欣慰地看了眼自家妹妹,只觉心情分外舒畅。 相对而言,赵浔的心态就没有这般好了。 他咬了咬牙,看起来谢明辰今日是打算同他耗下去了,瞧着这厮坐得四平八稳的模样,一时半会儿多半是不会离开。 然而,出乎意料,谢少傅放下手中的茶盏起了身:“我去拿本书,一炷香后回来。” 说到“一炷香”时,他刻意加重了些语气。 第64章 后墙 我瞧着他也没少来。 谢少傅离开后, 赵浔自立柜后头走了出来。 站了大半日,他到底有些狼狈,衣袖微微有些发皱。 明鸢把面前的桂花糕往他面前推了推:“殿下且垫一垫吧。” 赵浔坐在她对面, 漆黑的眸中噙着笑意:“不必了,中午的蟹肉馒头很是不错。” 明鸢瞧他坐得分外安稳的模样,不由噎了噎:“阿兄很快便该回来了, 若你不饿,不如...” 不如赶紧从后墙翻出去吧。 赵浔似笑非笑地往门外瞧了一眼:“你且放心,阿兄既说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不会提前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问完这话, 明鸢觉得有些不对劲,“殿下怎么喊上阿兄了?” 赵浔清了清嗓子:“你大概是听错了。” 明鸢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赵浔撂下茶盏,“我此番前来的目的,方才也同你说了。” 说完这话, 他的耳垂红了红。 明鸢轻轻“嗯”了一声。 赵浔顿了顿:“其实我很早便知道你就是小明姑娘了。” 原来他很早就知道了, 明鸢唏嘘地想着。 嗯?很早? 她忽然反应过来:“知道了你还把谢府砸了?” “也没那么早。”赵浔端起茶盏, 掩住面上的尴尬神色。 若是那么早便好了,也不至于错过如此之久, 他有些感慨地想着。 过了片刻,他继续道:“你去京郊别院那日, 阿兄...咳,谢大人拉我去了相国寺, 后来得知你走了, 我追了过去。” 明鸢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追了过去怎的她不知道。 “别院的守卫也看过我的画像。”赵浔大概猜出她心中所想,沉声解释。 “不过那日我做了只草编的娃娃,让小橘送了进去, 大抵是它再中途给弄丢了。” 听完赵浔的话,明鸢忽然就想起将画采吓得大半宿没能安枕的那个娃娃,若她没记错,那小娃娃似乎挺狰狞的。 她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赵浔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娃娃是我照着你的模样做的,丢了倒是怪可惜的。” -- 第107页 明鸢努力拿平静的调子说:“嗯,是怪可惜的。” 赵浔叹口气:“别院周围荒僻,楚三还去送了几次叫花鸡,不过光明正大送不进去,只好翻墙去送。” 明鸢:“...”原来日日前来投毒的精怪是楚三。 楚三小声道:“其实我都买了双份来的。” 说这话时,他抬头看了画采一眼。 画采正震惊得瞠目结舌,没注意到楚三的目光。 明鸢笑了笑:“原来如此,多谢殿下和楚侍卫了。” 赵浔叹口气:“我先前看到你的信,还以为你...” 他顿了顿:“罢了,你再考虑一番吧。” 明鸢点头应下,她现在确实需要时间梳理一下思绪。 瞧着她揉额角的模样,赵浔笑了笑,自怀中取出张纸来:“先前的赌约是我赢了。” 明鸢眼皮一跳:“你这是欺骗。” “嗯,是啊。”赵浔答得从善如流,“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兵不厌诈。” 明鸢瞪了他一眼,也不知这厮的面皮几时变得如此之厚了。 “既然如此,这赌约是我同祝云签下的,即使输了,我也是输给了祝云。殿下,你不是祝云。” 赵浔的眼中露出几分笑意,她反应得倒是快。 他从善如流地将那纸赌约摊开,伸手点了点最下头的落款。 与明鸢的名字并排的,赫然是“停云楼主”四字。 赵浔重新将小笺叠好,不紧不慢道:“我虽不是祝云,却的的确确挂着停云楼主的名号,这点没诓你。” 明鸢噎了噎,这厮的语气听上去还颇有几分自豪。 她绷着脸:“诓人是不对的。” “下次不诓你了,以后都不会诓你了。”赵浔认真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这赌约是先前立的,总归还是要作数。” 明鸢:“...” 她警惕道:“你想要什么?” 这厮该不会是厚着面皮要逼婚吧,若是如此,她便得同他好好理论一番了。 “我说过,不会是什么令你为难的事,”赵浔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神色严肃的姑娘,“不过可能还是会有一点难办,两日后的沐英节,你能不能同我一道走一走?” 沐英节是漳州当地的节日,三年一次,他们赶得倒是很巧。 明鸢点头,瞧了眼外头的钟漏:“我阿兄快回来了。” 赵浔笑了笑,抬头看去,已遥遥瞧见谢少傅的身影。 这厮倒是守时。 他往前俯了俯身,小声道:“既如此,三日后,申时初,我在外面等你。” 他离得颇紧,很认真地同她咬耳朵,明鸢的面颊红了红,推他道:“知道了,你快些离开吧,对了,我阿兄从前面来了,可能得委屈殿下走下后墙了。” 赵浔噙笑:“无妨,这里的院墙没有加高,我翻得过去。” 明鸢:“...”她是在同他讨论后墙加没加高的事吗? 谢少傅已快要走到堂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重咳了两声。 明鸢急道:“你快些,等会儿阿兄该发现了。” 谢明辰早便发现了,不然怎么可能在堂屋待如此之久。赵浔如此想着,觉得她焦急的模样分外可爱,像只炸了毛的小白兔,便也不说破,临走时,没忍住拍了拍她的头。 明鸢瞪他,很小声地威胁:“登徒子。” 怕被谢少傅听到,她的声音压得很轻,面上气鼓鼓的。 谢少傅难得松了口,给了他们这一炷香的时间,赵浔倒是也没再停留,翻窗离开时,同明鸢比了个“三日后见”的口型。 明鸢的掌心都生出些汗来,冲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时,谢少傅也踱步走了进来,瞧着自家妹妹的形容,他的嘴角抽了抽:“瞧什么呢,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明鸢收回目光,笑着将手边的桂花糕往谢少傅面前推了推:“阿兄回来了,尝尝桂花糕 。” 谢少傅瞧着那碟子,轻哼了一声,看来这多半是某些人剩下没吃的。 他瞧了眼自己妹妹,唏嘘地叹了口气。 方才他派出的人终于前来回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听闻赵浔在大局初定时便微服来了漳州,谢少傅不由挑眉。 他先前倒是没看出,赵浔这厮还是个痴情的,不过此时正是夺权的大好时机,赵浔能沉住气扳倒沈湛,不至于连这十余日都等不得。 除非他对那个位置并没有什么想法。 看阿鸢方才的反应,大概是喜欢赵浔的。 谢少傅并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做什么皇后,他深知后宫中的女子有多身不由己,他自小便将妹妹捧在掌心,自然不肯让她去淌这浑水。 只是如此一来,赵浔便是将自己推到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小皇帝总有长大的一天,若是不争,日后恐怕难得善终。 谢少傅不由皱了皱眉。 他不知道赵浔究竟有什么计划,此事牵涉到了自家妹妹,他不得不慎重。 于是他旁敲侧击地问:“赵浔送早膳时,可同你说过什么?” 想起赵浔方才说的话,她仍觉耳边酥酥痒痒,耳垂都有些发红。 于是她欲盖弥彰道:“没什么。” 谢少傅瞧着她的反应,便知晓两人估计没谈什么正经事。这倒是也能理解,毕竟他同杜芷那会儿,也是整天黏黏糊糊在一处。 -- 第108页 谢少傅不由生出些沧桑之感,感慨过后,又生出些自家白菜被拱了的心痛。 他清了清嗓子,把自家妹妹从神游太虚中拉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日后垮台了,亦或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 谢少傅说得点到即止,明鸢一向聪明,想必能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果然,听闻这话,明鸢一怔。在书中,此时的沈湛尚且没有叛乱,几年后,他利用小皇帝的手,赐了赵浔一杯鸩酒。 眼下一切走向都变了,沈湛被诛灭,咳小皇帝还在。若是赵浔仍同书中一样,那么迟早有一日,他与小皇帝之间会因为权势二字斗起来。 自古无情帝王家,那大殿上的宝座是浸着鲜血的。 她不由皱了皱眉,起身同谢少傅道:“阿兄,我先回去歇上一歇。” 谢少傅瞧着自家妹妹的面色不太好,斟酌着劝:“眼下时局初定,一时倒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故,你且放宽心。” 想了想,又道:“最近外头乱,少同不熟的人乱跑。” 明鸢:“...” 她觉得阿兄口中不太熟的人专指赵浔。 看来三日后光明正大地出府是不可能了,得想些别的办法。 转眼便到了沐英节那日,谢少傅原本也打算同杜芷一起走走,杜芷问明鸢要不要同他们一起,明鸢噙笑摇头。 谢少傅略一挑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两人在正堂喝了许久的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眼见到了未时末,明鸢想了想同赵浔的约定,起身道:“阿兄阿嫂,我去外面走走。” 谢少傅似笑非笑:“今日外头乱得很,阿鸢若是不同我们一道,便叫小八跟着你吧。” 小八是府中的一名影卫,忠心耿耿地跟了谢少傅许多年,有他跟着,明鸢决不可能同赵浔会面。 她干笑着道:“这便不必了,我哪儿都不去,方才我还同画采说,等会琢磨下怎么做重阳糕。” 谢少傅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那我与你阿嫂便等着尝尝你做的重阳糕。” 待她离开屋中,杜芷不由笑道:“你分明没打算拦着,为何故意这么说?” 谢少傅哼了一声:“赵浔这厮至今都没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过,我做什么与他行方便。” 杜芷奇道:“不是你让人拦住摄政王殿下吗?” 谢少傅挑眉:“我瞧着他也没少来。” 想了想,他叫了名小厮:“估计阿鸢要翻后墙,你叫人看顾着些。” 第65章 大结局 赵浔,从此以后,我来爱你 明鸢带着画采绕到后墙时, 发现一旁立着个闲置的竹梯,瞧上去很是结实的模样。 顺着竹梯翻上墙头,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下头的赵浔。 赵浔握着手中的折扇, 噙笑瞧着坐在墙头的姑娘,片刻后,张开双臂, 做出要接住她的模样。 楚三摸了摸鼻子,想起那日在王府,也是这么个场景,最后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还叫谢少傅误会了一场。 于是他斟酌道:“殿下,要不还是支个竹梯吧,咱不是带了竹梯来。” 赵浔凉凉瞥了他一眼,估摸着也想起了往昔之事, 倒是没再推拒。 小厮很快把竹梯架好, 明鸢自墙头下来, 笑吟吟问:“殿下怎的笃定我会翻后墙出来。” 赵浔但笑不语,他不仅知道她会翻墙出来, 还知道等会儿谢少傅的人很可能跟在他们后头。 两人坐在马车上,因着赵浔此番是微服出行, 马车极不起眼,里头的空间也比之昭王府的要狭小许多, 两人的袖摆都交缠在一处。 明鸢有些不自在地把袖摆往后抽了抽, 而后听到声极轻的笑。 她抬头去看赵浔,这厮坐得端端正正,正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 赵浔此番确然是轻车简行,若是只有他一人, 这马车也勉强算宽敞。只是再添上一人,难免便有些不够了。楚三昨日便想到了这个问题,问赵浔要不要换上一辆马车。 赵浔淡淡道:“过于麻烦,算了。” 那时楚三还不明白,茫然道:“其实不麻烦,属下等会儿着人找趟李大人便是。” 赵浔撂下手中的笔,揉着额角道:“罢了,李大人近几日倒是没什么事,你去一趟也好。” 果然,等楚三从李迟处回来时,再没提要换马车的事。赵浔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李迟在某些方面还是非常有经验的。 楚三终于也上了道。 马车颠簸,赵浔递了方软枕过去,明鸢接过来,想了想,开口道:“那日殿下所言,我回去后想过了。” 赵浔平静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紧张:“你...” “其实我一直想问殿下一个问题,你为何无意于那个位置?” 当时看书时,明鸢就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赵诚膝下只有一子,也就是方才登基的小皇帝,小皇帝如今年幼,生母也并不是太后,若是赵浔想要夺权,完全可以与太后联手。 确切点说,他离那位子不过一步之遥,却并没有跨出这一步。 他自小在无数人的冷眼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为了得到赵诚的信任不惜给自己下毒,拼了性命拿到停云楼主的位置,隐忍蛰伏了十数载,最终却放弃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有些看不透赵浔。 赵浔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几分笑意:“你想做皇后吗?” -- 第109页 “自然不想。” 明鸢下意识答完,才发现被他绕了进去,于是绷着脸道:“你还没回答。” 她面上故作严肃,白皙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耳尖却微微发红。赵浔瞧着有趣,没忍住笑了出来。 面前的姑娘虎着脸:“不许笑了。” “嗯,不笑了,”赵浔的嗓音淡淡,仍带着几分未褪的笑意,“我只是打个比方,你瞧,皇后这位置母仪天下,金尊玉贵,也有许多女子想做,你为何不想?” “可是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身不由己。”明鸢叹口气,“这样想想,锦衣玉食其实也没有那么让人羡慕。” 赵浔笑起来,认真道:“其实自儿时起,无论是我还是母妃,都没有想过要与赵诚争什么,直到后来,我也没有想过要那个位置。” 赵浔不想要皇位,甚至十分憎恶,他的母妃身死,便是因为权势二字。 他顿了顿:“可世道不公,我也总不能任人欺凌,该讨的公道还是要讨回来,却也不必因此失了那份初心。” 明鸢不由好奇:“你的初心是什么?” 初心吗,赵浔笑了笑,他孤身一人在这格格不入的热闹尘世中活了太久,遇到她之前,他想着等到事情结束,离开京师,去看一看母亲口中的那方荷塘,之后找一个山明水秀的所在,安安静静地了却余生。 后来,想要的便多了些,想要每天逗她笑,看着她诸事顺遂,如果她愿意,也想陪她终老。 如果可以,他想活得比她长上几日,如此便不必担心这世间无人爱她,无人念她。 最终,他说:“我想学着爱一个人。” 说完这话,他有些紧张,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长街的灯光自窗缝淌进来,马车中铺上层深深浅浅的光。片刻后,一只手落在赵浔的掌心,他下意识握住,那双手绵绵软软,带着暖意,他抬起头来,正对上明鸢亮晶晶的眸子。 “正巧,我也想学着爱一个人。”明鸢笑吟吟地瞧着赵浔,“从前我有诸多顾虑,可这三日中,我认真想了想,既然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倒不如听从自己心中所想。”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轻声道:“我想,我喜欢你。” 赵浔僵在原地,半晌,佯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的事?” 明鸢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浔,这厮当真有些清奇,她说喜欢他,结果他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如此严谨,他当这是写卷宗吗? 赵浔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面上不由有些尴尬。 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补救道:“其实我是想说,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那日在楚青楼,她同他说每一条生命都可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时他便想,她与这世间的许多人都不同,他年幼的时候,其实很是渴望有人说上这样一句话,能拉上他一把。 后来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一个道理,想要什么,自己取来远比等着别人的施舍要可靠上很多,自那时起,他赌上性命,用最强硬的手段让昔日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尽管如此,他们的目光也只是变成了畏惧。 只有她,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人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是畏惧,不是同情,只是认认真真地说出心中所想。 再后来,他便习惯了府中有她,小厨房中的烟火气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而这世间也并非一直都是冰冷无情。 他原本不要命地在朝前走,伤得多重都毫不在意,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仿佛将债讨完,余下的生命也便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是她来了,日复一日,他发现自己对这世间生出了几分眷恋。 再后来,他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十余年来,他第一次生出慌乱。对于一个从没尝过糖果的孩童,对糖果其实没什么执念,可若有一日意外得到了,再次失去,便是入髓的痛苦。 她不在的那些时日,整个昭王府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生气。只有每日站在别院外的那小半个时辰,他的眼中才多出几分光亮。 那时他终于明白,原来那颗糖的味道已经镌刻入骨。 赵浔解释了半晌,才瞧见明鸢在抿着唇笑。 她说:“其实那时我也动了心,只是阴差阳错,以为你会...” “我会如何?” 明鸢摇了摇头,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也变了,没必要再追究原书中的是是非非。 她想了想,轻声道:“赵浔,往后你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赵浔点了点头,他会努力陪她一辈子。 明鸢瞧着赵浔认真的模样,觉得他可爱极了,噙笑道:“你觉得我今日有没有什么不同?” 她今日穿着件水蓝的褙子,袖口嵌着细碎的东珠,上头泛着层莹莹的光,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裙。 考虑到今日出府比较麻烦,她原本准备穿得利落些,可转念一想,这大抵算是两人第一次正经的约会了,踟蹰片刻,她最终还是换上了这套衣裳。 她满怀期待地瞧着赵浔。 赵浔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委实没发现她有哪里不同,想起李迟所言,他斟酌着选了个不会出错的回答:“你近日请减了些,可是此处的饭菜不合胃口?” 明鸢:“...”此地的饭菜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生生让她的腰间新添了二两肉。 -- 第110页 不过赵浔近日倒是上道了许多。 她暗示得明显了些:“其他地方呢?譬如穿着。” 赵浔瞧了一会,她的衣衫看起来挺单薄的,可能是有点冷,于是从善如流地将外袍解下,披在明鸢身上,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入了秋,漳州这边虽然比京城暖和些,夜间也难免寒凉,下次还是带件披风出来,免得吹了风。” 明鸢:“...” 怎么说呢,她觉得赵浔上道了,又没完全上道。 沐英节的夜市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出了摊贩,还有诸多杂耍献艺的。马车停在长街外,两人下了马车往前走去。 赵浔在卖花灯的摊位前停下脚步,买了盏兔子灯,明鸢瞧着那只栩栩如生的白兔,喜欢极了,接过来提在手中。 她忽然想起那晚,赵浔扮成祝云的身份,带她去祝府的屋脊上看星星。那日,他也准备了灯笼,只是一个个都怪吓人的。 她不由好奇:“殿下为什么要扮作祝云的模样?” “我‘卧病’之时,听闻谢府要大办相亲宴,除了昭王府之人,全部适龄男子都能报名。” 提到此事,赵浔抿了抿唇,面上绷得紧紧的。 明鸢不由失笑:“唔,那次是为了查一些事情来的,以后不会再办了。” 赵浔咬牙:“还办?” 明鸢清了清嗓子,认真给他分析:“你瞧,这京城中的儿郎我几乎都见了一遍,最后还是觉得你最好,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赵浔的心头不由颤了颤。 明鸢垂头去瞧手中的兔子灯,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想到要去看星星?” 赵浔从善如流地答:“不是你说很喜欢,是看不厌的套路。” 他不是很理解套路是什么意思,总之她挺喜欢就对了。 说完之后,他才觉察出不对,身上僵了僵。 果然,明鸢似笑非笑道:“哦,看来那日小橘没进书房。” 赵浔:“...” 嗯,小橘没进,是他栽赃陷害的。 下一刻,她主动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模样:“那华胜我很喜欢,月亮也挺好看,下次还是买兔子灯吧,我有点怕蛇。” 赵浔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良久,说了个“好”字。 明鸢的目光已经被一旁卖糖的摊子吸引过去,同老板买了一包松子糖,递了一枚给他:“尝尝,很甜的,咬到里头的松仁,满口都是...诶,你做什么?” 赵浔牵着她的手,快步拐了几道弯,停在一处有些偏僻的小巷。 走得太急,她微微喘着气,而后听见他带着笑意答:“避开你阿兄的人。” 巷子很深,两旁的人家都紧闭着大门,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赵浔的眸子黑沉沉的,映着细碎的月光,他微垂着头看她,眸中便只剩了她的倒影。 明鸢不由有些紧张,握着兔子灯的手微微有些僵。 她抬头看着赵浔,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赵浔什么都没做,只是拉着她坐在石阶上:“今晚的月亮比那日要好看些,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在屋脊上看了。” 明鸢:“...” “小时候,母妃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赵浔轻声开口,“故事中说,月亮上住着个神明,若是同心上人一起对着神明许愿,就能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说完这话,他转过头,瞧见身旁的姑娘闭了双眼,很虔诚地在许愿。皎皎的月华落在两人肩头,他的姑娘袅袅亭亭,眉目如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赵浔也闭上眼,认真而庄严地向神明许了个愿望。他也不贪心,只希望他的姑娘能岁岁年年,长乐无忧,如果神明能容许他贪婪些,那他祈愿同她生生世世。 许完愿,他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明鸢噙笑的眸子。 她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朝他张开手臂。 赵浔也随她站起来,想了想,问:“你想回去了吗?” 明鸢心想,这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啊,她都主动张开手臂了,还不晓得抱一抱她。 赵浔等了一会儿,以为她是默认了,抬手替她理了理衣摆。 刚要退开,面前的姑娘踮起脚,极快地在他的颊边啄了一下。 她说:“赵浔,从此以后,我来爱你。”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