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保卫战》 第1页 [古装迷情] 《京城保卫战》作者:吴若离【完结】 文案 不知何时起,京里闺秀圈,刮起了一股邪风。老实本分的女儿家,突然间就性情大变,言行举止直冲规矩面门。一时间,各种才女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她们高喊着自由平等,嚷着要造玻璃做肥皂搞水泥,科技改变天下。 范咏稼去上个香,就得了个绝佳的机遇。对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勇于反抗封建礼教的万恶,掌握自己的命运。并十分热情地表示女人帮女人,我就能助你实现梦想。 无才无财的范咏稼暗恋小才子,确实意动。可不是说帮我吗,怎么还要我交银子交首饰签血契? 对方立刻变脸说你会后悔的。 范咏稼确实后悔,就因为她没变,天天被传到这哑巴阎王跟前问讯。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范咏稼,褚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揭底穿越骗局,打击穿越黑中介 立意:反穿越 第1章 范咏稼才下了学,黄云娣便半掩在门后朝她招手。 “母亲,何事?” “我儿,快去寻寻你爹,过晌就不见了他,你可要快些去。” 范咏稼摘下书袋交予母亲,哼了一声,问道:“范咏生呢,可好些了?” “又胡闹,他是你兄长,怎可直呼其名!” 范咏生跑出去鬼混,母亲黄云娣替他遮掩,就会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范咏稼撇了口气,抿着嘴转身就走。 范咏生只大她半个时辰,十分不长进,成日装病不去学里。 范咏稼拿着老算盘打了好几遍,学里一年各色花费加一块,再匀开,范咏生缺一日,那就有大几十个铜板无情无义地哗啦啦溜走。 范咏稼心疼得吃饭都不香了。所以,范咏生第二次逃学起,她就背着书袋冒充他去刨回这些铜板,钱虽到不了手,但学里管顿丰盛的午饭,这也能省几个钱。几年下来,她自觉挽救了不少银子。 父亲范韶清醒的时日,便要夸一夸她:“我儿晓事,虽是女儿身,也知读书之可贵,难得难得。” 范咏稼心说:你就是读书读疯了,要是学里给退钱,我才不稀罕去呢。学一箩筐的道理,作一堆没用的文章,又换不来一只珍珠花丝龙凤镯。 黄云娣心急口急,范咏稼却不急。 她爹好的时候,只在书房读他的圣人之道。疯起来,也只一个去处:观花楼。 当年他在这处发的急病,再往后,一有事,还往这头跑。 观花楼隔壁,就是范咏稼常去的脆音阁,那里就有她日思夜想的珍珠花丝龙凤镯。 掌柜的心善,知她买不起,倘若店里无贵客,就许她上手戴一戴。 “姑娘福慧双修,将来自有一番造化。” 她家一个不疯也无用的书生爹,一个不死不出门的娘,穷得叮当响,这造化,只怕还远着呢。 好在大伯争气,虽不会念书,却很会来事。他在秦王府崔长史跟前混了个眼熟,捞了个没品级的“官”,当个油水不少的跑腿,发达之后,对老母亲十分孝顺。 范祖母等着小儿子给她挣诰命,不想日盼夜盼二十年,终是等来了个笑话,自此就不大同他们来往。只每年舍二十两银子与学里,在孙子范咏生身上压个小小的注。 家里吃喝,全靠黄云娣手巧,能绣一手好活计,但靠这个,来钱也慢。 范咏稼七岁起,就潜心钻研厨艺,务必把吃食做得好吃些,说是省得浪费了食材,实则偷练手艺卖小吃攒私房。在学里,不管她要钱的饭菜,那自然是要敞开了吃。 这吃得好,看着自然就有福气,偏偏现下流行的,是弱柳花娇风。 所以,掌柜的这话,范咏稼爱听,也不爱听。 她轻轻地把镯子褪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笑盈盈道:“多谢掌柜,再攒些时日,就够了。” “嗳,擎等着您光顾。” 这样的店,他家生意不红火,谁红火。 范咏稼找这款镯子,最先去的添香楼,头回试戴没银子付,再去,就遭了白眼和指桑骂槐。 范咏稼虽穷,也还有些读书人家的要脸,再惦记,也不再去。 有回寻爹路过,无意瞥见有人拿着镯子到檐下对着光验货,才改来的此处。 她没银子买首饰,巷子里红婆婆嫁了三次女,她引着来这处打了三次嫁妆头面,也算还了掌柜的一点人情。 掌柜的有些年纪,阅历处事有些沉淀,又喜她见人三分笑,有礼有度,还主动介绍些其它首饰让她看一看,试一试。 范咏稼并不心动,她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对珍珠花丝龙凤镯,一只也好。 手镯还在,同样式的,还有两对半。她卖零嘴攒的银子,只差那么一点儿,就够买一只了。 范咏稼抿着嘴偷乐,在观花楼侧门处,捡了披头散发重复唱“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的范韶。 “唱过啦,该回了。” 她爹疯是疯,却记着自己并没有金榜题名,永远只唱这前两句。别人吟此诗踌躇满志,他却将这两句唱得悲怆惆怅。 范韶怔怔地看着她,收了向外展的抒情手臂,问道:“你是何人?” “你娘。” “哦。” -- 第2页 忠孝是为人之本,刻在骨子里的道理。范韶便乖乖跟着她,回家去。 把爹引进门,赶紧卡上锁,这活就算完工。 按着惯例,范韶疯一阵睡一觉,就能好,翻身起来读读书写写字,又能好上十天半个月。 黄云娣在屋里绣喜被,这是大活,容不得分心。有女儿在,家里诸事,她能完全放手。 范咏稼用大灶煮上一锅粥,盛出来晾在那。再将清晨买来的老豆腐切成薄片,煎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香嫩,撒上蒜末,滴上香油,再拌上自己调好的酱和花生碎。 一陶盆的香豆腐,一会儿功夫就能卖完。 她把洗晒在院里的那块薄布巾从杆上摘下来,小心翼翼盖在盛香豆腐的陶盆上,一起放进篮子里,再带上从隔壁二子那换来的小签子,出摊去。 她家另一处好点的宅子,早就换了钱,如今住的这一处,紧挨着闹哄哄的城门,好处是出城快。 出了城门,走上一二里地,就到了允许摆个茶水摊的官道界。 范咏稼寻一处干净点的地,垫上几片干野芋叶子,再放篮子,薄布巾只掀开一角,再将自己写的“斋食香豆腐”牌子,靠着篮子,朝路面那一处放好。 宫里娘娘们供着菩萨佛祖,各家太太们自然也得有虔心。 城外有庵有寺,走这处出城的富贵人家,多半是去这几处。 香豆腐能比那卤肉、卷饼卖得快,凭的就是斋食两字招人爱。 果然没等多大功夫,就等来了几辆豪华马车,下来个管事妈妈,用签子戳了一个尝尝,嗯了一声点点头,把剩下的直接包圆了。 陶盆都卖了二钱银子。 范咏稼福身道了谢,恭敬候在路边等车马过了,再拎着空篮子往回走。 今儿运气好,也不好,还没到城门,就撞上了祖母跟前的童婆子。 童婆子在范老太太跟前待的时间长,最懂她的心思——恨着丢她脸面的幼子一家。她张嘴便骂:“女儿家家的,抛头露面,没规没矩,白白糟蹋了老太太的心思,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样直白的骂,范咏稼哪里听不懂,朝她横了一眼,拽着篮子加快步子,拐入巷子不再搭理她。 一个下人而已,只当她疯狗一条便是。 才走到红婆婆院外,老榆树上头唆下来一个范咏生,把范咏稼吓得一哆嗦。 “范咏生!” 范咏生嬉皮笑脸摊开手,讨好地说:“我的不是,吓着妹妹了。妹妹手头可有碎银,借我几个钱使使。” 别的还好说,借钱是万万不能的。 范咏稼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你倒借我几个钱来用一用。学不好好上,成日里不见人影,丢下母亲在家焦急,有你这样做顶梁柱的吗?” 范咏生早知妹妹是个麦秆吹火的小气人,不过没得办法,随口一问罢了,听她说起上学之事,很是不耐地回道:“学那些古板的东西做甚,好妹妹,你就代我去吧,横竖咱们生得像,先生们也只管着围着那几个公子少爷们转。我跟你说,外头才有真才学,现下出了不少好诗,你要是错过了,那才是憾事。对了,你别叫我范咏生了,我正经改了名:范咏鹅。鹅鹅鹅,朗朗上口,多好的诗啊!这样的,才是正经学问,我稍微学学,也能作起来。” 他说的《咏鹅》,是前些天从秋家流出来的,据说是秋家那位庶出的宜人小姐从庄上回来,有感而发,提笔就作。不过几天,这诗已是人人传唱,诗文妙处,自然不是范咏生这草包欣赏的这句“鹅鹅鹅”。 学里,廖公子就很推崇此诗,誊抄了,午间总要吟上两遍,直道“有才有才”。 范咏稼叹了口气,她虽识些字,也会照着书本写几篇文章交给先生应对,但一到作诗这上头,一想到那些风啊月的,就情不自禁哆嗦,半句都挤不出。 作《咏鹅》的秋家,住在她们前面那条巷子,家世也只好上那么一层。 范家能说一句读书人家,秋家是商贾,经济上宽裕些,名声却要差上一些。秋家有妾,只生了秋宜人这一个,原是不声不响关在院里做些女红等着打发出门的庶女,还时常受主母责罚去庙里跪一跪。可此诗一出,她这才女的名声便大噪起来,倒比几位嫡出的更得脸了。 范咏稼替兄上学,知道外头的事便利些。她不羡慕人家出名,就是有些嫉妒她得了那人的赏识。 唉! 她这头惆怅,范咏生却意气风发,非要拉她鉴赏一番自己的新作。 “好妹妹,你看我这诗怎样?我琢磨了好几日,你仔细听来:鸡鸡鸡,头戴红花翘尾巴。尖嘴黄脖爪子细,不爱游水爱起飞。” “你说正经的吗?” 范咏生满脸严肃,正色道:“作诗岂能玩笑。” “哈哈哈哈。还不如汤里翻滚香喷喷呢!” 她是嘲笑,范咏生却当了真,垂眸仔仔细细地吟这一句“香喷喷”。 范咏稼怕他说出去闹笑话,拉着他往自家院里拽,“得了吧,咱们范家,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可千万别出去作什么诗,丢了脸事小,让秋家人听见,笑话是真。” 范咏生原本还想辩几句,一听秋家就憋红了脸不做声。 他上元节瞧中了秋家盈盈小姐,可惜了,秋家虽也只是京里蝼蚁,可人家好歹是拿得出银子的蝼蚁,哪瞧得上一穷二白还有个疯爹的范咏生。 -- 第3页 秋家不想嫁女,又不想得罪范家大伯,便客客气气地回了帮着说合的刘妈妈:“怕是耽误了范少爷学业。” 黄云娣一听便知,这是嫌弃儿子没功名。只是自家草包自家知,挣功名这事比挣银子还难呐。 这事就这么搁起来落灰。 范咏生还是懂点事的,连着叹了三声。 范咏稼心软了,安慰道:“要是你好好去上学,那童子试我……我替你去考。” 写诗不行,但背书算学这些她溜溜的。 范咏生想娶秋盈盈,也疼妹妹,摇头道:“我问过了,考试要验身的,行不通。” 范咏稼并不喜欢这样的舞弊行为,只是可怜兄长才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她跟着叹了口气,道:“那你就自己长进些,多背背书,又不指望你做官,只要……算了。” 疯子一个就够了,他不乐意念书,到时候逼急了也跟着发疯,可怎么办? 范咏稼又叹了口气,回屋藏了钱,去厨房端了已经放凉的粥,还有她特意留出来的那一小碗香豆腐,再从坛子里夹出些自家做的腌菜。 晚饭就齐活了。 第2章 黄云娣只要看着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便心满意足。 “你爹吃了吗?” 范咏稼没好气地说:“他又不知饿不饿的,早一会晚一会,不是一样嘛。” 爹没疯之前,整日里只管读书写字,一丝眼风都不曾分给儿女。小时候她磕破了头,哭着求爹爹找大夫,反得了一番呵斥。 他疯了,她对他同情是有一点,心疼却不多的。 黄云娣一看女儿这脸色就不敢多说,只端着那碗粥泫然欲泣。 范咏稼叹口气,起身去厨房端那碗特地留出来的,脚下飞快去了正房,她拔了锁,才拉开门,就对上痴痴看向远处的疯爹。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你娘亲,好好吃饭。” 范韶乖乖接了碗,走回到炕边,把碗放在炕桌上,侧着身子坐好,斯斯文文地喝起来。 原本铁石心肠的女儿,心又软乎了,转身夹一小碟他爱吃的凉拌黄瓜丝送来。 再回院里的小饭桌上,范咏生和黄云娣已经吃完,丢下碗自行散开,徒留一桌子狼狈等着她。 范咏稼垂着头,一滴眼泪落在粥碗里,她捧起碗埋头吃了两口,吸吸鼻子,又继续吃。 她就没有悲春伤秋的命,混着眼泪的粥,虽苦虽涩,为着填饱肚子,还得大口大口吃。 一家子,除了她,都是些鸟大的肚,剩下一大盆,范咏稼全扫光。 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操全家的心。 隔日一早,范咏生果然又不见了踪影。 范咏稼叹一口气,换上他的衣裳,束好发,背上书袋继续混饭吃去。 庆山书院乍一听,和名校青山书院相似,实则没一个铜子的关系。师资生源差上十万八千里。说是学院,其实还真就是个破院子加几个先生。优点也是有的,那就是没有关系户,都是正经凭学……费进来的。 范咏稼最满意的地方还是这里的伙食,虽然没有她自家手艺好,但味道也算不错,分量尤其足,肉菜里,下肉下得特别狠。 没有关系户就没有霸凌,顶多是先生们有点儿偏心眼,对范咏稼来说,这都不是事。 每日进学头一件事,就是发纸。 院长自制的纸,学生每人每日白得二十张,不需额外交费。这便是她来这念书的第二个原因,蹭些纸回去与疯爹用,省下一笔开支。 纸一发下来,后方董文就规规矩矩递一半与她,换上一包酥香豆。 节约至上。包豆子用的,是疯爹写过字的纸,反个面就行。院长造纸,技术不太稳定,原料也常换来换去,成品便时好时坏。 这次包豆子的,反面都浸了墨,看着像是酥香豆都沾到了。 董文立刻就想退货。 “这不行,豆子都脏了。” 范咏稼回头瞥一眼,反驳道:“你老说书读不进,肚里无墨,我这豆子,可不就给你添了些。要不,你再加两张?” 董文捧着豆子一脸纠结,吃嫌脏,不吃又成了不上进。 斜前方廖公子嫌吵,轻咳一声。 范咏稼便放弃了加价,闭上嘴。 先生进来,将手里那一沓作业放在案上,略翻了翻,朗声道:“范咏生可在?” 范咏稼正看着廖公子那个英俊的后脑勺发呆,并没有应声。 先生又唤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应道:“先生早,学生在。” 学生嘴甜气色好,吕先生那一点儿气,又消了下去,和和气气道:“昨日文章做得不错。” “是先生教得好,多谢。” 后头董文抖得跟筛糠似的。 昨天的作业,题目是“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他磕磕绊绊地写:我独自上学,朋友们都不跟我一块玩了。没法知道外头发生的趣事,只能孤孤单单在家里痛苦地写作业,被寡母揪着耳朵痛骂。 因为先生常说要有感情地表达,他又加了一句:好可怜啊! “范咏生”看完,一脸怜悯,帮他粗粗地解释了一番,建议他赶紧重写。他拎笔就抖,一个字也挤不出,是“范咏生”要价十个铜板替他写的。当时只急着交任务,后头才想起两人字迹行文皆不同,先生肯定能认出来。他这会子急得不行,要是被学里赶出去,只怕得跟着他大伯,做那杀猪行当去。 -- 第4页 “董文,也略有些长进,望自勉之。” 董文欢欢喜喜嗳一声,换来前头某家公子一声嗤。 他才不在意,欢欢喜喜地摸了颗添墨的豆子进嘴里含着,把豆子润湿了,墨都进了肚,才敢无声嚼。 为了表示感谢,除了上课要交的习字,他把剩下那四张纸,也塞给了范咏稼。 范咏稼为难地摇头,道:“不能再给你代写,这样是不对的。”要不是屡遭批评的小胖面临退学危机,她也不会答应代写。 反正先生已走远,董文把豆子嚼得嘎嘣响,欢欢喜喜地道:“不用,我肚子里有墨,自己能写。” 他的盲目自信和嚼豆子响,换来廖公子一句“粗鄙”。 范咏稼心里有些难过,想说“我做的豆子又香又酥,特别好吃,一点都不粗鄙”。但廖公子显然没耐心与他们这些市井下民相处,拎起书袋,走了。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范咏稼顾不上追去套近乎。 她对董文独立写作这事持疑,为了豆子的售后问题,她只能耐心把今天的作业跟他讲解了一番。 “有德行的人,不会总是夸大自己的功劳和成果,也不要求别人做得这样好。你想想你周遭有没有这样的人,随便写个事说一说。” 董文摇头。 董文读书不行,不是他上学开小差。范咏稼帮小胖,也不仅仅是图那几张纸,还因为她发现,董文的耳朵可能有些问题。 上课他专心听和不专心听,结果是一样的,只有先生怒骂的话,他听得清楚。课后她和他说悄悄话,他经常毫无反应。这就使得她要大声说,才能沟通,也因此遭了廖公子他们的嫌。 可这身上的缺陷,她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冒犯了董文。她不好多作解释,只能由着廖公子把“粗鄙”拍在自己身上。 爹不疯,时间便宽裕得很,她背着书袋不紧不慢地回家。 还没进院子就被人一把薅住往里拖,范咏稼吃得多,力气自然不小,一把摘下这人的手,狠狠甩出,怒道:“做什么!” 抓她的人,就是前日骂人的童婆子,这次得令而来,嚣张得很,指着她脸便骂:“不知廉耻的东西,抢了兄长的东西,误他的前程。一个女儿家,混到男人堆里去,坏了门风,丢尽范家的脸面。你爹娘不教你规矩,老太太亲自来教。” “我有爹有娘,犯不着让你这个卖身奴来教训,这是我家,滚出去。” 童婆子上手就掐,还挥手让跟着的另一个婆子上来帮忙。 黄云娣站在正房门口,距离女儿不过几步脚。她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忙着对敌的女儿,只垂着头说空话哄:“家家,你祖母是为你好,快说几句好话,服个软。” 范咏稼知指望不上她,心下大恸,不再言语,倔强着自救。奈何她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个婆子反剪了手。 童婆子怕坏了小少爷名声,随手从架上扯了条裙子,草草给她围上,拆了冠,随便拢了个发。黄云娣帮着到女儿屋里取了她唯一的簪,她不敢看女儿,女儿也撇头不看她。 童婆子再往范咏稼嘴里塞上汗巾子,拖到巷口,上了一辆破马车。 斜对门的柳儿听着动静,掰开一点院门瞧个究竟,看清了,又立刻啪上木门,再没一点声响。 范咏稼心里悲凉,恨不得立时死去,可转念一想:凭什么我一直努力却要去死?就算活不成,也要拉上这些混账才够本。 她恶胆横生,蓄力结结实实撞上旁边的童婆子,把她砰一声撞到马车壁上,哎哟哎呦直叫唤。 马车也好大一下晃荡,车夫在外头骂骂咧咧。 童婆子一记耳光扇过来,范咏稼偏头躲过,瞄准了她前胸,用头狠狠顶过去。 童婆子捂着胸口,又痛又恼,指着同行的张婆子骂:“你是死人吗?” 张婆子奴性本能,畏畏缩缩,并不上前。 童婆子转头又骂赤红着眼瞪她的范咏稼:“一个大疯子,再来个小疯子,一屋子丧门星。我们老太太,菩萨似的好人儿,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些孽障。哎哟咧,老天爷不长眼呐,不长眼呐!” 她全身散了架似的疼,到底不敢再动手,只敢骂骂咧咧不停嘴。 光天化日带走的人,童婆子自然不敢打杀,只把她拖到半山腰,丢进思过庵,交代那主持:“中了邪,犯了大过,连累一家老小受罪。还请管教严苛些,替她去去罪孽,也是救她脱了苦难。阿弥陀佛!” 主持接了她塞过来的二钱银子,心里不屑,面上却含笑应道:“施主放心,菩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定能感化。” 童婆子并不说何时来接人,只朝范咏稼得意一笑,甩手而去。 除去租马车两百个钱,分那张婆子几百钱,自己尽挣四两。她也不急着回府复命,先称上两斤肉,家去。 慧音上前解了绑范咏稼的腰带条子。 范咏稼恢复自由后,立时后退了几步。 慧音笑道:“小施主莫慌,那恶仆已离去,内宅阴私,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敢苟同作孽。姑娘可自由来去,若有难处,只管道来。” 常年装相,这副伪装出来的慈眉善目,看着也有了几分真。 范咏稼求助,母亲、街坊皆无视,这会子得了一分善念,就觉心内暖烘烘,情不自禁道:“师太比我年长,又得菩萨恩泽指引,我……我想请教师太,为何我无半点过错,却要过得这般苦?” -- 第5页 慧音笑都要溢出来了,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慈悲模样更盛,柔声道:“我观小施主面相极好,只差个机缘就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将来必将顺风顺水。” 这话和严掌柜那话合上了,心里苦水似的范咏稼此刻就爱听这样的,不由得痴痴地看向堂前那一幅对联:恶缘易忍,顺境难调。 慧音一拍手,从侧门处走进来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范咏稼防备地看向她,盖因这女子,看容貌体态,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却通身的沉稳气派,满目精光。 范咏稼避开她审视的目光,看向她手腕处,那是一对累丝龙凤镯,比她心心念念的那一款,要宽要厚,也更富贵。 她在看香霓,香霓自然也在打量她。 这姑娘脸若银盘,雪肤乌发,弯眉长眼,不细不宽,眼角上扬,若以古典标准来看,嘴略大了些,若以现代审美,眼又不够大。 不过,虽各处都略有些瑕疵,但凑一处,倒也和谐柔美。 只是,这姑娘家境只怕差得很,着实说不上有穿着打扮。半旧的衣裳过于肥大,不合身,样式也老,不合她年纪,应是从别人手里饶来的二手货。耳上连副银丁香都没,手腕处也光秃秃的,只头上插着一枚有些年头的黄铜簪子。 香霓默默给她评了个“三等”,也罢,蚊子再少也是肉,拿下来,怎么也算一笔业绩。 第3章 香霓朝慧音摆手,慧音退下。 香霓笑盈盈地上前拉了范咏稼的手,满意地抚了一下她指尖。这手虽不够柔嫩,但白皙,纤长,好好养一养,绝对称得上玉指葱葱。 这点可以当个优势培养。 再是这姑娘敦实,虽有些愁苦,却不见怨气,可见身心健康。不少绝症早逝的客户,就爱挑这样的模子。 香霓添了几分满意,说话也热情了些:“刚才失礼,隔着墙听了一句,妹妹好似有些难处。我长你几岁,经的事多一些,说不得能宽慰你几句。” 理智一回头,范咏稼倾诉的欲望散了,福身淡淡地说了一句:“是有些不顺,不过是些琐碎之事,倒不必带累姐姐忧心。多谢!” 香霓并不需要知道这些目标具体在愁些什么,她只要说好自己的台词,能打动她们即可。 “这里山高路远,眼下没有家人来接,不知妹妹可愿听我说些闲话,打发下时间。” 范咏稼愁的正是这个,马车颠簸了半日才到,路程肯定不近。她挣来的钱,都藏在家中,每日身上不过带着三五文钱应急捡漏,这怎么回去,是个大问题。 她又上下瞧了一眼香霓,这姐姐看着富贵,不如先套个近乎,待彼此说些知心话,相熟了些,我便开口借上几个钱,托人带信或雇个马车回城去。 当下,她轻轻嗯了一声,主动挪到桌凳旁,殷勤地为这富贵姐姐倒了茶水。 目标人越单纯,她越好完成任务。香霓满意,款款走过来坐下,点点旁边桌面,道:“妹妹也坐。” 范咏稼与她隔着一个位置坐了,主动问道:“姐姐怎么也来了此处?” 童婆子断不可能是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她,且这庵名一听就不是善茬。她是被奸人所害,这姐姐,看着出身富贵有能耐,怎么也沦落到了此处? “唉,妹妹有所不知,我家爷们出息,谋了几个官,但外头看着再风光,那都是男人们的。我们女人呢,有才有德,也不过是得两句空口评赞。大事上是一句不许插嘴的,我被家里送来,就因为伸手管了一点小事,就让我来此冷静冷静。凭她是谁家的,我们女人生来便矮一截,他们是璋我们是瓦。读书习字,明理涨见识的好事,女人一沾,倒成了无德无礼。这不是故意打压嘛!我呢,生了个不服气的性子,事事挣个出头,没少受人教训,但我自己心里痛快!我听人说,那海外之地,士农工商,人人平等,没这些跪来跪去的规矩。男女也平等,女子可读书,可做官,还不知出了多少个黄夫人这般的大商贾。女子能自个儿挑夫婿,挑个合心合意的,好的时候亲亲热热,不好了,一拍两散,痛痛快快再寻个更好的。” 范咏稼听得入了迷,杯子端在半空,僵住了。 香霓满意,接着说:“不知妹妹可有听说,前阵子,槐花巷那……有个可怜女子,被逼得走了绝路。被人欺辱调戏本不是她的错,偏这世道不惩恶人,还要在后头说她不检点。唉!” 香霓装模作样捏帕子拭那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借机观察一下这17号。 范咏稼没有她这般动容,而是一巴掌把桌子拍响,站起来怒道:“人长嘴,猪长嘴,狗也长,理他们狂吠乱咬做甚。我若是她,谁害我,我便弄死谁,一命换一命,也好过白白丢了自己性命。” 香霓一噎,倒是看不出,发面团子一样的萌妹,说话倒很有那边的风格。 她干笑一声,继续忽悠:“妹妹倒有些气性,难得。只是……我观妹妹面容,似有些不如意,我不便问,只管自大些,说教几句。人若不怜我惜我,不如痛痛快快离去,何苦委屈求全?妹妹,这世道,女人太难,能懂女人之苦的,只有女人。我没能帮到槐花巷那姑娘,一直耿耿于怀,今你我有缘,我却想尽力帮上一帮。我家有船,不日就要去往那自由之国,妹妹若是想去,我可以带上你。” -- 第6页 范咏稼定定地看着她,心内挣扎。她爱过爹,爱过娘,爱过兄长,可她这辈子,得来的,却少之又少。 如果撇下她们,说不得,自己能过得更好,更自在。 倘若她说的是真的,在那样的地方,她能痛痛快快上自己的学,找份踏踏实实的活,养活自己,自是不在话下。 可是那样……我就孤身在这世上了。 香霓看她面上犹豫大过向往,便改口道:“你若不愿去那远处,也有别的法子解你困境,助你圆梦。” “什么法子?” 她越焦急,香霓越满意,笑道:“我这,有那助人开窍通智的仙丹,名唤金浆果,也是从那自由国千辛万苦传来。先前妹妹瞧我,可有些疑惑?我浑浑噩噩活了十余年,还是托这金浆果的福,让我这脑子,能配得上脾气,再不受别人的糊弄。” 这么神奇? 若是从前,范咏稼必不信,但前巷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因此她半信半疑地问:“姐姐可认识秋家小姐。” 香霓再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疾不徐答道:“可是那位宜人小姐,她受主母打压磋磨,正是食了这金浆果,才翻了身,不再做那任人调谑的可怜人。我听说,正有不少名门公子上门求娶呢。” 范咏稼有些意动,还想再确认下:“吃了这个,是不是就会作诗了?” 我若是会作诗,他会不会高看我一眼了呢。 香霓捂着嘴乐,答道:“作诗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吃了它,会的东西可就多了,作诗只算指甲盖那么大点的好处。” 范咏稼坐不住了,拉住她的手,虔诚哀求道:“好姐姐,那便与我一颗吃吃吧,姐姐大恩,我铭记在心,待我归了家,我给姐姐送吃食,保证好味道,每日不重样。” 香霓收了笑,拍拍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有难处,这金浆果原是卖一千两银子一枚,姐姐我还有些私房,替你出了那九百两的大头,你只要拿上一百两,凑齐了,我这就给你讨去。再是一点,这可是通天的仙果,天大的机缘挑中了你。你既要吃它,就得守着规矩秘密,不得到处宣扬,免遭了天谴。这里需得盖个印,有个保证。” 香霓点一点纸上血印旁空处,提醒她。 出点血事小,出血事大。 别说一百两了,出一百个钱,范咏稼都钻心疼。 她倒吸一口气,滋得牙凉飕飕的,厚着脸皮问:“姐姐既要帮我,可否先替我全交了。待我变聪慧了,挣了银两,自不会忘了姐姐恩德,做牛做马,必有厚报。” 香霓干一票,能挣的钱,只有这头的费用,待转换之后,原身的银子首饰,就都归了新主,与她没有一个铜子的关系。 “没有银子,拿些首饰来抵钱也可。我若有,自然就替妹妹出了,实不相瞒,九百两已是刮净我老底。” 范咏稼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头顶,小声道:“首饰只这个,街坊红婆婆送的。” 说是这么说,就这么个黄铜簪子,她都没有要给出来的意思,毕竟是红婆婆的一片心意。 穷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吧,明明资料里写这姑娘做些小买卖,常去首饰铺子逛逛的,家里糟心事多,过得又确实不如意。她这才找人,暗自提点了一下瞧小姑娘不上眼的范老太,这就送了人来。 她满腹疑惑,范咏稼却丝毫没有要动钱的意思,也没打算按血印。 香霓看她一毛不拔的模样,没了耐心,站起来放狠话:“你会后悔的。” 范咏稼追上去,好声好气求道:“姐姐,既如此,金浆果便算了。好姐姐,可否借我几钱银子,我好家去,改日一定奉还。” 骗子遇傻子,懵了。 香霓脚下飞快,赶紧走了。 富贵姐姐走了,范咏稼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盏茶下肚,情绪过了,范咏稼掰碎了细想,渐渐生出些不对劲。那主持古里古怪,这姐姐也古里古怪,都说有难处就会相帮,可实际上,最后都丢下她,跑了。 唉,靠谁谁倒,范咏稼决定自力更生。 她推开厢房的门,正巧一个穿着海青的尼姑背对着这边走远,再无旁人看守。 范咏稼悄悄出来,往相反的那处走,显然,这间厢房,是用来安置“受惩戒的人”的,偏僻破旧。过了厢房就是杂房,再是柴房和厨房。 这么远走回去,不得饿死累死。 范咏稼随便翻了翻,找出些米面,来不及精细做,只和了些湿糊糊,快速煎了几张软饼,拿干净的蒸屉布一包,走后门小路,溜了。 既是要下山,循着水流往下走,自然能遇上人家,顺便问问路即可。 才走到山脚下,就见着了慌手慌脚在求人的范咏生。 “有谁见过我妹妹,跟我一般模样,略胖些。” “你见过吗?就我这样的。” 范咏稼憋了两个时辰的泪,再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范咏生,我在这。” 那边范咏生一听,立刻跳着后转,欢欢喜喜奔过来,头一句就是:“范咏鹅,我改了名的。” 范咏稼破涕为笑,推了他肩头一把,道:“《咏鹅》是别人作的,又不是你,你该叫范咏鸡。” 范咏生挠挠头,嘿嘿笑,道:“有道理,范咏鸡,范咏鸡……” 刚才的兴奋转眼又成了为难,范咏鸡不好听啊! -- 第7页 “还是……不改了吧。” 范咏稼摸出最后一块饼,递给他,柔声道:“饿了吧,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范咏生确实饿了,妹妹不在家,母亲躲在房里不答话也不做饭,都快宵禁了,他也没吃上东西。他抓着饼子往嘴里一送,咬上一口就有些嫌弃,瞪着饼子道:“怎么是咸的?没你做的好吃。” 偷用别人的东西,还能挑啥呢。 范咏稼催他:“先凑合吃罢,走走走,回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走得脚都肿了,却忍着没说。京城不比别处,叫个马车驴车,起步就得一钱银子,范咏稼舍不得。 第4章 天擦黑了,范咏生在前头领路,免得别人冲撞了妹妹,转头小声问她:“你今儿去了哪?我问娘,她只说你有事,又不肯说你去了何处。爹瞧着有些不好,对着门又砸又骂的,嚷着什么空有文章,什么朝中无人的。” 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 这是说的科举不公道。 范咏稼垂着头,不敢往深里想。 范韶发疯那年,是他第三回参考。他少年秀才,得了多少夸,不骄不躁。再往后,就像灵智被笼子锁了似的,怎么也考不中。 前两回不中,他并不气馁,考一回勉励自己一回:查漏补缺,不像那钻牛角尖的人。偏第三回不中,友人道他看榜过后一言不发,在观花楼上一口血喷出,灵魂走了窍,从此痴痴傻傻。 即使不疯的时候,他脑子也留在了科考之前,只以为自己明年就要去院试,目标是考个秀才。 就算她猜的是真的,那又怎样? 他们这等无声无息的蝼蚁,因不公而愤怒又能如何? 早些认命吧! 可范咏稼知道,她说服不了自己,她隐隐地觉得,那个富贵姐姐在骗自己,但又无比希望她说的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起了要动用存银的想法。 要真有那样的自由国度,该多好啊! 或者退一步,能吃一个那仙果,作出那惊才惊艳的诗,让廖公子也赞一回,好好看一眼自家。 唉! “妹妹,你……” 范咏稼回了神,摇头道:“我无事,我代你上学,老太太觉得伤风败俗,叫婆子抓了我,丢在山上。我自己想办法走了回来。” 唯一疼她的这一个,不能让坏老太拢了去。 果然,范咏生一巴掌拍在墙上,怒道:“我就知她假模假样,见面喊着心肝肉的,倘若真疼我,怎地就非要逼我考功名,也从不疼你一分。” 范咏稼感动,右手摸到左边袖袋里那几个铜板,狠狠心,摸出来一文,递给范咏生,道:“喏,俭省着花。” 一文钱还能怎么省,不过铁公鸡身上拔下来一根绒毛,太难得。 范咏生接过钱,很郑重地点头。 “别去赌场。”范咏稼想了想,又叮嘱。 范咏生读书不行,运气却出奇地好。小时候赌蛐蛐儿,他压只小弱虚都能赢,大了被人拐去赌场,那“友人”原想坑死他,最后却是一起被赌场老板轰出来的。 这小子太邪门,动了手脚的骰子都不听使唤。 范咏生赌运虽好,但小时候,爹虽不管娃别的,人品却是坚决不许有瑕疵的。爹疯了妹妹接班,除了不爱读书,他倒也没有别的坏毛病,并不嗜赌。 午饭范咏稼去学里混,他也能凭棋艺在花茗楼混个肚饱。 他缺银子,是想凑个去阑湖诗会的贴。 最近出了太多好诗,诗会炙手可热。 范咏生很喜欢这些诗,也特别崇拜这些能写好诗的人,就想蹭个票,去见一见。 一文钱能买个馒头充饥,满足生存需求。但做不了别的,尤其是精神层面的追求,往往是十分昂贵的。 新一期的《诗共赏》,薄薄一册,不过印上两首新诗,并几人简字评论,便要价一钱银子。因此,人人共赏是不可能的。比如范咏生,再欣赏,也只能在花茗楼蹭别人的看看。 心口挖去的一块肉,范咏稼不是那反悔的人,可也一直惦记着,盯着他放铜钱那处,又问他:“你打算怎么花?” 一文钱管不了什么用,范咏生收下,只是觉得妹妹的心意难得,不防这一文钱,背后还有这么大的责任要承担。 所以,他没有犹豫,又把那一文钱掏出来,递还给一脸纠结的妹妹,痛快道:“我用不上,还是妹妹留着吧。” 范咏稼艰难地移开目光,忍痛道:“既给了你,你便自在花用。好了,我去厨下做饭,你去爹门外瞧瞧动静。” 范咏生抓着自己腰带,十分为难地说:“要不我做饭,妹妹,你去瞧吧。” 他爹疯起来,道理一串一串的,你劝一句,他能给你背一整本,压根不听你说啥。 范咏稼叹口气,道:“那你收衣服去吧。” 让他做饭,只怕这唯一的庇身之所都要被烧光。 她悄悄走到正房外头去听,里头静悄悄的,她安了心,转身往厨房走。 西厢门开了条细缝,一脸惭愧的黄云娣露着一只眼,正往这边瞧。 范咏稼听着门处动静,往那头看过去,黄云娣立刻心虚地把门推紧,假装不知道女儿回来了。 范咏稼失望了很多回,该难过的,下午也难过完了,所以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母亲,米快没了。” -- 第8页 黄云娣听见女儿主动出声,只当那事过了,欢欢喜喜拉开门,亲亲热热地说:“今早你幺舅来了趟,你成英妹妹及笄,急着要银子用,我手头上的,都给他拿了去。家家,你……先借几个钱给家里使使,我这活再有个三五日就能交工,到时就宽裕了。” 范咏稼垂下头没说话,黄云娣只当女儿点头应承了,想了想,趁热打铁,接着说:“家家,你大舅想盖两间新房,给你表哥娶媳妇预备着,你那钱……我想着都是一家人,你肯定是乐意的,就先找出来,托你幺舅带回去了。你放心,他们攒了钱,一定会还你的。” 范咏生收了衣服回来,正巧听见了这几句,大吼道:“娘,你太过分了!那是妹妹辛苦攒了……” 他停了嘴,不是因为母亲黄云娣一脸难看,而是妹妹那满脸的泪,着实吓到了他。打他记事起,就没见她哭过,天大的事,她顶多叹口气,总能想出法子。 终归是一家人,母亲虽然过分了,他还是盼着一家和乐的。 他转头又安慰起范咏稼:“妹妹放心,我这就去舅舅家讨回来,既是今日来的,这会子人还没到家,钱应是没花出去的。明儿城门一开,我就找人借匹马,快马加鞭追过去。娘,快说快说,你拿了妹妹多少银子?” 被儿子训斥,黄云娣却没多少愧,女儿不声不响藏了一百多两私房,说心里话,她是有怨的。这个家,一直靠自己苦苦撑着,眼珠子都熬坏了。女儿有钱,却没想过要贴心一点,拿出来贴补。所以,刚才她一问自己要钱买粮,她就脱口而出了。 “你妹妹富裕着呢,我也没多拿,只支了一百两给你大舅,二十两给你幺舅。” 没多拿!她这些年,一有闲工夫就做事,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顶着别人的白眼和闲言,辛辛苦苦攒下来一百二十三两银子。她趁着自己受罪的功夫,私自拿走了一百二十两,却轻描淡写地说着没多拿! 范咏稼闭上眼,背对着她,问道:“我今年多大了?” 她语气平平静静的,还没儿子火气大,黄云娣只当她没计较,随口就答:“十七呀,你这孩子,怎么晒糊涂了,连自己岁数都给忘了。” 范咏稼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仰天大笑两声,说:“我及笄,你只当没这回事,还是红婆婆可怜我,送了那旧簪子,请她女儿与我插上。你今日心疼甥女,拿我辛苦攒下的银子,去置办她的及笄礼,可真真是个好母亲!大舅家,新屋又盖了几回?宁可全家挨饿,也要巴巴地把银子挤出来与他们‘盖房来盖房去’。你儿子呢,新屋在哪,新媳妇在哪?” 黄云娣张嘴就要解释,“你还小,银子是我挣来的,我……” 范咏稼不想听那些废话,抬手又抹了一把脸,接着道:“爹疯那年,家里尚有存银,有宅子有庄子,那些又去了哪?我攒了那么些年,居然妄想着买一只珍珠花丝龙凤镯,去续那背信弃义的约。那桩婚事,廖家忘了,你也忘了,那只被卖掉换钱的定礼,也都忘了吧。我以为,婚约成与不成,镯子都得在。现在想来,你卖了那镯子,也早将女儿卖了,再不必讨个说法,只当没这事就成。廖家也是巴不得的……哈哈,原来这世上,竟只我一个糊涂,果真,读书是要不得的事,徒叫人活成个笑话。” 黄云娣恼羞,怒道:“我们养你这么大,你竟有这样的私心,只想着自己的婚事,不想想家里如何艰难。” 范咏稼转身,直视她,仍是笑着,眼里却是一片悲凉。 “是啊,我只顾着自己,既如此,便不劳烦你们照顾了。” 她丢下这句,伸手拦了要上前来牵的范咏生,冲回房里,收拾了那仅有的几件旧衣裳,翻出最后一处藏的那三两多碎银,匆匆打了个包袱,提起就走。 范咏生堵在门口,含着泪再劝:“妹妹莫要冲动,你放心,我这就给你讨银子去。母亲她……一贯糊涂,却不是存心要害你,她只是……” 范咏生捶了一下头,恨自己太蠢,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言辞来劝慰妹妹——母亲实在是过分了。 范咏生在外头待的多,总听人说起谁家谁家小姐,及笄礼办得多盛大多体面。他也是混账,竟从没想起过妹妹早过了及笄之龄,还有那桩婚事……一家子,确实全给忘了。 妹妹攒银多艰难,他是最清楚的。在外头晒得嘴巴子都起了皮,一文钱一碗的粗茶,她都舍不得喝,生生扛着。 范咏生满脸惭愧,范咏稼瞧在眼里,心里稍微得了些抚慰,走近了他,把袖袋里剩下那几文钱也一把塞到他怀里。 “你省着些花用,只拿它填肚子。她……爹若是再犯病,你只管扮了我骗他,说你是他娘亲,他便乖乖听话了。莫要和他说那些道理,该如何行事,他终究不是寻常人了。念书这事,你想去便去,不想去,那……那就不去也罢。好好儿活着才是正理。” 范咏生哭得满脸是泪,却不敢再挡门。 妹妹最小,家里事事倚仗她,却没人重视过她。 妹妹委屈是应该的,生气也是应该的。 范咏生不敢强留,只担心,期期艾艾道:“妹妹你……你打算去……去哪里?要……要不……” 他认识的只有棋友,可那些都是男人,怎么也不合适帮着安顿妹妹。 范咏稼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伤心也散得快,她笑盈盈道:“你不必担心,我手艺这么好,难道还找不到活干吗?” -- 第9页 “那……那是奴……奴才们干的,你你你……” 他一着急,小时候的毛病就冒出来。 范咏稼赶紧劝:“不会的,外头请师傅,也不是都要写死契的。我只做个短工,挣些本钱,将来自己开铺子去。” 范咏生想说:那你婚事怎么办? 可他一个字也挤不出,只能愣愣地保证:“我每日去学里,我……” 范咏稼叹了口气,再劝:“实在不想去,就不去罢。” 他是真不擅长读书,小时候,两人一起开的蒙,他背了两年都没能背下来三百千,至今引句都磕磕绊绊。 只是不念书,又能做什么呢? 范咏生棋艺好,可这又不能当饭吃,就算稍有些名气,也没谁家看得上一个小少年,请回去做西席。 “得了闲,好好想想,你擅做什么,乐意做什么。我们一日日大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混着。” “好,我记着了。” 说得越多越不舍,尽管心里诸多委屈,可人都是恋家恋亲的。 范咏稼怕自己一会心软就走不脱了,咬着牙,狠心摆手,冲出门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范咏生看着母亲紧闭的门,心里一肚子怨,怨不得生他养他的母亲,只能怨自己无用。 第5章 范咏稼抱着包袱往巷子外走,才走了几步,听着柳儿挨了打骂在哀嚎求情。她狠心走出去一段,压不下心中不忍,又倒回来捶门。 “衙门里新出的令:不得肆意打骂儿女,若是告官验出了伤,可是要坐监的。” 里头那位,听出是范家爱管自家闲事的小杂碎,怒骂一句“晦气”,到底没再继续施虐。 范咏稼叹了口气,垂着头继续往外走。 临近宵禁,她不得不就近找家便宜客栈,要了最小的一个偏间,交了三十个钱,难过得心里直抽抽。 一百四十两的镯子,离她原有十万八千里,艰难地走完了那十万里,偏来不及行这八千,就被人一脚踹断了腿,再没了指望。 那个在儿时总护着她不让其他男娃欺负的棒棒哥,早就忘了家家妹妹,如今,只一口一个“粗鄙”唤她。 即便现下她有了镯子,他也只会视而不见吧。 罢了罢了,范咏稼,不必再犯傻。水既涨了,人既不来,何苦再做那痴傻的尾生,放了手,离了柱,说不得,于大家更好。 她默默擦了泪,暗下决心:此生,再莫哭了,不值当的。 天刚蒙蒙亮,她翻身起来,在伙计的惊愕下,连吃了四大碗不要钱的稀粥,然后抱着夜里枕在头下的包袱,匆忙赶去思过庵。 也是她运气好,仍抄小路上的山,那破厢房里,慧音在,香霓姑娘在,还有个妙龄小姐也在。 三人见了她,都一脸惊愕。 范咏稼欢欢喜喜上前,把包袱往臂上一推,腾出手,亲亲热热地拉住香霓的手,急道:“姐姐,我想清楚了,我跟你去,去那自由国。你放心,如今我没钱没家,无牵无挂……” 没钱?没钱你来这干嘛! 香霓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本要说些狠话,奈何旁边还有个快谈成的18号,只得敷衍道:“我这还有要紧事,妹妹暂且去外头等等,过会子,我就来找你。” 18号只当范咏稼是来抢名额的,比她还急,挤开范咏稼,抓了香霓两臂,痛快加价:“姐姐,银子虽只几十两,但我还有些首饰,是我祖母留与我的,很值些钱,都把姐姐。还请姐姐一定要帮一帮我,这后娘手里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香霓欢喜起来,用指尖压着契挪到跟前,再亲亲热热地挽了她臂弯,柔声道:“妹妹有仙缘,这船票呀,自是与她人不相干的,你只管放心。” 慧音很有眼色地动手拉范咏稼出去。 范咏稼没有反抗,乖乖跟着去了。上一次的指望,破在那一百两,如今香霓的态度,还有这银子首饰的。她悟了:甭管话说得多好听,这自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范咏稼,最终,什么也没有。 范咏稼失魂落魄下了山。只这一来一回,已是四五个时辰过去,眼瞧着要不了多久便要天黑,又得刮她三十文。 这可就要命了! 范咏稼顾不上难过,赶紧一条街一条街去问。开店的哪会随意招人,生意好的,自然是买人合适;生意不好的,又怎么舍得花钱请人。 腿都走肿了,才在天黑前寻到一处小饭馆。掌柜的有些年纪,怜惜续娶的娇娘劳作辛苦,愿意留下她,做些厨下的活。 原是管吃不管住的,范咏稼生得可爱,又愿伏低求情。 内掌柜上下一番打量,先拿了主意,道:“我们家业小,没得半间房空置,你若是愿意,夜里关了门,拿几张凳子拼一拼,也是个睡处。只一点,铺盖你自己预备了,我可是不管的。” 掌柜的嫌她碍事,正要赶人,得了娇妻一记眼风,赶紧闭了嘴。 只要不花钱,柴房都睡得,也不需置办什么铺盖,旧衣衫一罩,可铺,也可盖。 范咏稼赶紧道谢,就此住下。 范咏稼天没亮便起身,烧上水,躲起来擦了擦身子,然后摆桌椅、挂幌、打扫、烧茶水,舀一瓢米,熬上一锅稠稠的粥,又开始发面蒸馒头。 掌柜起得早,瞧见她一刻不闲,添了几分满意,尝过粥后,先是回味,接着皱眉道:“味道不错,就是太稠了些,不易克化。” -- 第10页 懂了。 同抠不同扣。范咏稼抠的是自己,却从不在给客人的吃食上克扣,不过店是别人开的,自家一个做工的,不赞同也没法子。 范咏稼切好剂子,洗了手,舀上一瓢井水,用那大木勺,一边搅着锅里的粥一边往里掺水,顺便给建议:“掌柜的,有人爱吃甜口,也有人爱吃咸口,不如做些拌菜,卖点咸粥也使得。” 盐贱糖贵,菜也便宜,这倒比卖甜粥省些成本。 掌柜嗯了一声,琢磨了片刻,道:“过会子王五就送了菜来,你瞧瞧哪些可做拌菜,挑出来让我过下目。” 这是要尽量选便宜的菜。 范咏稼记在心里,这么个掌柜,她得防着点,别一个月做到头,一个子儿也到不了手。眼见他一味听从那内掌柜的,范咏稼便虔心讨好那位。 一时倒算安定了下来。 因着她勤快,手艺又好,店里生意倒有了些起色。 她五月初三来的,六月初一这天,内掌柜递了十个钱,打发她出去:“辛苦了一月,今日放你耍一天,出去逛一逛罢。” 这和说好的工钱差一截,只是日子还没满,她不好多说,只接了这钱,应声出去。 逛容易勾起人花钱的欲,她揣着钱,只往偏角去,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庆山书院外头。 传来的读书声里,范咏稼细细分辨,有廖归鸿,没有范咏生,也没有董文。 站在这做什么呢? 她回了神,转身要走,却被人逮了个正着。 “范咏生,如何不好好念书,贪玩误前程,你……” 范咏稼转过来,垂头福身道:“先生,我是范咏生胞妹,家里出了些事,他来不了,只怕要辜负先生的好意。他托我带句话,说是愧对先生的教诲,还请先生,勿要挂怀。” 先生顾忌男女之别,不好细细打量,压下心里疑惑与遗憾,唔了一声,走了。 范咏稼牵挂兄长,遮遮掩掩去了朱雀巷,路过自家门口,听着里头无声无息。她暗叹一声,悄悄往回走,正对上出门倒马桶的柳儿。 柳儿脸上有些不自在,垂着头要退回去,走了两步又转身,小声说:“自打你走了以后,你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你哥哥得罪了人,被捉了去,你爹被你大伯用马车带走。你娘每日在家哭哭啼啼,昨儿有邻居去劝,她说要回娘家去。宅子好似被红婆婆家三女婿买下了,我也不知你娘走了不曾。” 街坊都知道,范家这位婶子,轻易不出门的。 范咏稼惊得后退了两步,靠着墙站定了,怔怔地看着自家,不对,再算不得自家了。 柳儿拎着臭烘烘的马桶,陪着她发呆。 范咏稼突然回头,认真道了句谢,一身发软扶着墙往外走。 柳儿拽着马桶跟上,又开口道:“我听人说,他得罪的是秦王府那位得宠的姨娘家亲戚,你若是想救他,还得去求你大伯。” 范咏稼正是要去找大伯,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 她和柳儿想得太简单,大伯怕是交代过门房,连声都传不进去。范咏稼在门外树下蹲守了一上午,也没能见着人。 她身上就那十个钱,忍痛拿出来讨好门房,换来一声嗤,钱也拨散了一地。 她一枚一枚捡起,放弃了在这求助的想法,心里一边盼着他平安,一边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寻。 横竖在这无用,她把钱揣进怀里,一番苦想之下,倒是记起个人来——疯爹从前有个旧友,姓佟名清云。他二人常一处读书写字,相交甚欢,范韶发病也是这位佟前辈帮着送回来的,临走还留了十两银子与范韶请医问药。 只是后来,许是怕招闲话,便没再上门,只托人送过一回银子,不多不少,又是十两。再往后,便没了消息。 因疯爹时常提起,范咏稼也稍稍留意了一耳朵,知道这位,榜上有名,却因家境普通,没能平步青云,只谋了个小小的官。据说被楚王瞧中揽在门下,也算有了倚靠。只是范家无人做官,也就不知他在王爷跟前,排不排得上名号。 坊间对这位楚王褒贬不一,但统一口径的,是这楚王与秦王走得近,还能不招皇帝的眼,任他作为。 宠妾的亲戚,门客的世侄。 范咏稼知道胜算不大,眼下再无它法,只得试上一试。 她匆匆赶回饭馆,顶着白眼,借掌柜的纸笔写了封信。 内掌柜给掌柜使了个眼色,掌柜的便拦了要离去的她,摸着胡子道:“范小娘,你一穷二白,又无处可去,我娘子怜你可爱,有一宗天大的好事要说与你。你可愿意?” 这天下的好事,向来与她没什么干系。范咏稼没有直接应承,而是反问道:“究竟何事,还请掌柜明示。” 掌柜心里发虚,咳了两声,按着胡子道:“我夫人的兄长,正当壮年,家业有的,吃喝不愁。他房里缺个人,你若去了,得了造化生个一儿半女,这一辈子,可不就有了着落。你放心,内兄为人,最是和气不过,再没有苛责打骂的。” 实情是这内兄,年纪与他差不离,酗酒性躁,晨打父母,夕揍妻子,名声坏到妹子都嫁不出去,拖到二十四五,才远远嫁到自家作了继妻。他原有些不忍,怕造了孽自家受报应,可娇妻一番巧言妙语,说这小娘子可人,她兄长怎舍得下手,包管捧在手心宠。他又觉得此事,对这范小娘好似也不差。 -- 第11页 范咏稼冷冷答道:“多谢好意,我上有父母,还有婚约,可不敢乱来。”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还想多哄几句。 内掌柜先发了脾气,怒道:“别不识抬举,若不是我们收留你,你还不知在哪旮沓要饭呢?甭说什么婚约不婚约的,谁家能要你这样抛头露面的不规矩女人,也就我家不嫌弃,别给脸不要脸,呸!” 掌柜的也跟着哼了一声。 范咏稼心知这工钱只怕打了水漂,难怪初时他们不肯写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忍了气,从掌柜的身边走过,去了灶房,在不用的旧灶膛里掏出自己的包袱,拍了拍灰,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第6章 楚王府前门侧门守卫森严,外人没办法靠近。 范咏稼打听了一下,找到后门上,递了贴,往里报了几层才有人出来接信,一个钱都不收,只让回去等,不许在后门附近久留。 范咏稼心急,远远地等在后门那巷尾,时不时伸长了脖子瞧一眼。 世伯没等来,倒等来了几个侍卫,不容分手捆了她,拖到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跟前。 人家都不屑审她,摆摆手,皱着眉头道:“正乱着呢,押下去。” 他这话还刚落,院门口冲进来几个花容失色的姑娘,领头那个尖叫着求助:“天吴大人,快去快去,王爷又怒了,蛮蛮中了一剑,她……” 这天吴大人心急,跳起来匆匆往外冲,压着范咏稼跪下的那侍卫,自觉挡了道,连忙松手闪开。 范咏稼趁机挣扎着起来,跟着往外跑。 救别人命的,没跑得过救自己命的。范咏稼率先冲出院门,可惜跑得快没注意看,直接撞翻了外头横着冲的那位,别人倒了,她趔趄了几下,勉强站稳。 “对不住了。” 她抛下这句,继续往外跑,地上那位被人撞倒,并不生气,竟在哈哈乐。 范咏稼防着后头追兵,回头去看,见他不怒反笑,一怔,正撞上前头来堵的侍卫,又被逮住。 原本追出来的那一串,都跪在撞倒那人身侧,天吴大人去扶他,被他用力甩开,只自个用剑借力撑起。 范咏稼又被押了回来。 人家这园子里,处处有刀剑侍卫,范咏稼心说:插翅难逃,只怕是天要灭我范家。 死归死,该认的错还得认,做人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她垂着头,认认真真道歉:“对不住,刚才是我太匆忙,没顾着看左右,撞倒了你,是我的不是。” 那人顿觉无趣,收了笑,剑尖在地上点了三下,转身就走。 范咏稼乖觉留在原地,等着被“押下去”。 谁知那天吴大人走上前,摆手让人松开她,客客气气问:“你是何人?” 这语气,不像要置她于死地的样子。 范咏稼抓紧机会,福了身,不疾不徐道:“我来寻一位叫佟清云的大人,他是我父亲老友。门子帮忙捎了信,我心急,就在巷子那等着,不想扰了贵府清静,是我鲁莽了,还请大人见谅。” 天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朝旁边招了下手,立刻就有人上前说明:“佟清云写得一笔好字,马腹大人招了来,专给爷写贴,现下应在东五门处。” 天吴摆手,这人又恭恭敬敬退后。 “你寻他,是何事?说来听听。” 范咏稼斟酌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我兄长与人拌了几句嘴,被带了去,一时不得回转。家人着急,想托世伯帮着问个消息。大人,我们小门小户出身,不懂规矩,冒冒失失的,得罪了人也不知。我……” 因她回话时抬了头,有人上前,在天吴跟前耳语了几句。 天吴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打断她,问道:“等等,去思过庵的,是你还是你兄长?” 范咏稼抓住了重点,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见过范咏生,知道他俩长得像。 她忙点头道:“回大人话,是我,我去了那两趟。” 天吴点头,又招了个人上来,吩咐道:“去带了人过来,和她一处,先安置在园子里,好生招待,莫怠慢了。” 王爷的脾气,来得奇,去得也奇,刚才被这人一撞,立时收了剑,不管是什么缘故,总归是好事。 再者,这人与王爷的差事有些关联,自然不能再当犯人押着。 他这一吩咐,下面人办事速度跟上,立时就有人领着范咏稼回了刚才那院子,在厢房好生歇着。 端水倒茶,熏香摆饭,捧果子递帕子,来来回回十余人伺候。 满桌子好菜佳果,吃了一个月稀粥的范咏稼,眼里冒光,盯着那大肘子移不开眼,咽了口水却没动。等外头打帘的报“那范咏生来了”,她立刻起身,冲到门口,拉着范咏生上上下下看了几个回合,确认无恙,拉着他坐下,急道:“快吃吧。” 眼下两兄妹好好的,那就好好地吃喝,一会的事,一会再说。 她大口大口吃,范咏生却包着一泡泪不肯动。 范咏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劝他:“甭管什么事,已经到了这处,有得吃就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 她说是这么说,眉头却拧着不得舒展。 人生,太难了! 范咏生垂下头,闷闷地说了句:“对不起,妹妹,我又闯了祸。” -- 第12页 旁边丫头递了帕子,范咏稼接过,盖在他脸上印了泪,勉强笑笑,说:“你我同胞,我知你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我信你。” 范咏生得了这句“我信你”,嚎啕大哭,哭过了,自家接过帕子,粗粗抹一遍,把事说了个清楚。 妹妹走后,家里连饭也吃不上,没米没钱没人煮。 黄云娣不肯出门,所以从前都是范咏稼帮她接活和送货。 黄云娣绣好了喜被,却换不来钱,只在家抱着它哭。还是范咏生丢了外头的事,带着这喜被,一家一家裁缝铺子问,这才找着了正主,兑了押金和工钱。 因迟了些日子,人家不乐意再派活,这生计就这么断了。 他急着挣钱,在花签巷找一处空地,油纸一铺,摆了个摊,和人比下棋,一目一文,一天下来,也能混点儿买米钱。 那王石头受舅母所托,来找给秦王做妾的表妹取些银两补贴家用,见范咏稼眉清目秀,非说他是女扮男装,调戏不说,还要把人强行带走。 不过这人也没落个好下场,走到半道,被楚王府的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四肢拉软,再大张旗鼓送到秦王府。 秦王最要面子,知道自家这个弟弟,闲来无事就“行侠仗义”,让属下巡街惩恶除奸。达官贵人,有行为不当的,照打照骂。他这样大肆闹,宫里那位却说他是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别人告到圣前,他只敷衍几句“他身子弱,你们多包涵些”,转头对这宝贝弟弟,那是重话都没一句的。 秦王平常都是捧着他的,哪敢得罪,赶紧把那妾连“亲戚”一块打发了。 范咏生原是有些感激救命之恩的,可这楚王府,也没好到哪去,进来了就走不脱。虽没刑讯,但隔两日就被问上一遍,范咏生一问三不知,无词可供,心里发慌,又不放心爹娘妹妹,便一日瘦过一日。 妹妹月余不见,清减了不少,看着憔悴,他一见便伤心。 安静吃了这顿,有下人候着,两兄妹相顾无言,唯有眼神彼此安抚。 那天吴大人忙过手头上的事,虽然王爷没有什么吩咐,但他还惦记着这茬,找人传了他们过去。 这次侍卫客客气气地说请。 范咏稼不愁了,见缝插针地安慰了兄长一句:“没事,真要整咱们,犯不着这么客气。” 碾死蝼蚁,没必要用个“请”。 果然,这大人丝毫不提那“秦王岳家亲戚”之事,只问:“为何事去的思过庵,在那见了何人?” 范咏生想上前,被范咏稼生生拉回来。 “回大人的话,我祖母跟前的婆子作奸,把我强拉了去那处。只见了两人,不对,头回是两人,第二回是三人。” 又不是让她撒谎,且这大人目光清明,他们救过兄长,不算坏人,她便老老实实说。 “一个是出家人,一个是个大家小姐,皆不知姓名。出家的那位,约四十上下,那位小姐,比我略长些。第二回见的第三人,比我略小些,也是位贵小姐。庵子不大,有些破旧,灶房里米面不丰,想是供奉不多。” 天吴皱了眉头,再问:“从前可见过她们?” “不曾,大人,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这样的人物,过问两个普通女子,没道理啊,难道是出了什么大案? 范咏稼心一抖,很快又压下心慌。 她在饭馆做活,来来往往的食客,都是底层人物,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大家都爱说些奇闻异录。 这一个月里,并没听说有什么女子失踪或者死于非命的消息。倒是出了不少才女神女的小道消息。 “听说这家小姐遭了雷,居然开了天眼,嚷着要造什么水泥。你说这水和泥,谁没见过,哪用得着造。偏她缠着黄夫人,把这事说得神乎其神,说是这水泥能造房子修水坝,冲不垮,不潮不腐。还真说动了黄夫人,说是要搞什么‘头子’。嗐,你说我家小子天天玩水玩泥,怎么就没发现这其中玄机。” “那林小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她和那莫大人,乃是真爱,至于莫大人先前那门婚事,是什么包办糟粕。你说可笑不可笑?偏莫大人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父母家人,辞了官,跟她一块游四方去了。只可怜了前头那位,本是小门小户,好容易攀了这门亲。如今得一场空,还被这般羞辱,腰带一解,自我了结了性命。家人也无脸,迁居返乡了。” “前头那酒楼掌柜,花五十两银子上了个大当,买了那什么学习入场‘劝’,也不知是劝人做什么。他回来便暗骂,说学的什么二羊化鬼,两只羊咩咩咩,能造个什么鬼的水晶杯呀!偏这什么学习会,是某位大人家嫡公子帮着办的,他们被骗了银子,也没谁敢去讨公道,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事我也听说了,我怎么听见的是二羊花魁,就是不知这花魁,领着两头羊,怎么就能兑出那水晶杯,难道是那新戏法?且这羊,要公还是母,要大还是小?” 这样离奇的消息特别多,命案没有听说过。毕竟这几年,有了楚王这个“巡城御史”,京城治安好得不得了。 第7章 天吴先查过的,知道这小娘子没上过学,家里有个读书人,但疯了好些年。家境差,也不可能单请了先生在家教。 可他看了那封写给佟清云的信,言辞得当,情真意切,算得上写文的老手。 -- 第13页 显然,她和那几位思过庵归来的女子一样,得了“菩萨点化”。 天吴有些丧气,懒得再问,摆手要打发她们下去。 找出来的几位,个个都嘴硬,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差事,太邪门了! 你说一个人,从文墨不通到文思泉涌,除了神仙点化,还有什么能解释得通呢? 便是那妖邪附体,只管作奸作恶,没听说过写诗唱歌还做蠢事的。 范咏稼有个想法,琢磨好一会了。眼下她们无家可归,哪舍得浪费这个机会,她抓紧时间问:“大人,府上可缺人?我和我兄长,都是听话好使的人。他有些棋艺,能陪主子大人们解解闷,我能做工能做吃食,伺候人的活也做得。只一条,我们不卖身。” 天吴知道的,远比她听说的要多,要细。原想留她下来,当个解药使使。现下一听这话,只当她要学那些“才女”们,借机留下,近水楼台谋自家王爷。 他心内顿生厌恶,拧眉道:“送他们出去,再来,便当刺客押了。” 范咏稼看人家这脸色,知道找活这事没戏,虽失望也不敢强留,乖乖走到门口。 正巧外头有人来报:“天吴大人,王爷要见见这位。” 天吴便起身,亲自领着她去见,留了范咏生押在此处。 范咏生一脸担忧,范咏稼朝他摇头,笑一笑安抚。 范咏稼略懂些礼数,垂着头拜见,规规矩矩磕头。 “民女范咏稼,请王爷安。” 旁边穿得富家小姐似的丫鬟,提点她“抬头回话”。她这一抬,正对上眯着眼看她的楚王。 楚王正是先前被她撞倒的那位,和她猜的对上了。 范咏稼尽力压下紧张,挤出一个笑,安静候着。 王爷没发话,依旧是旁边那丫鬟问。 “你去思过寺,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细细道来。” 这比天吴大人问得细致多了,范咏稼记性好,把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说得了那两人安抚,再平安归家。至于自由国和金浆果,她只字未提。 一是这两样太玄乎,说了人家只当她信口雌黄,尤其是那平等之事,眼前这位,必定不爱听。二是倘若这两样是真,那富贵姐姐可说了,泄密要遭天谴的。 这算不得撒谎,虽只是隐瞒,她也不自在,渐渐垂了头。 “你抬起头来回话。”仍是那丫鬟。 范咏稼笑得僵硬,回道:“王爷威严,民女惶恐,不敢冒犯。” “你先在府里住着,再仔细想想,想起什么,随时来报。”王爷抬手一甩,丫鬟便赶人。 范咏稼弓着腰退下,心里可惜:这王爷,看着风风光光,居然是个哑的,唉,果然人人都有不如意! 她退到廊下,忍不住偷瞄一眼刚才发话那丫鬟:头上是翡翠祥云簪,腕上是翡翠包金祥云乐字纹手镯,穿的是白底绿花罗。整个人看着清爽精致又贵气,比庵里那姐姐还气派! 当个丫鬟可以啊! 范咏稼原先的打算,是在小饭馆里熬上一两年,攒够钱租间小屋,做些吃食,提篮兜售,赚到银钱了再赁一处小铺,正经开个店。 谁不想过好日子?她也想穿得体体面面,受人尊重,吃好喝好。当丫鬟怎么了,一样是伺候人,不比她在小饭馆起早贪黑,喝稀粥饿得挠心挠肺睡不着要强? 当然了,当丫鬟也要看在哪处当。 有的人家,当奴才的,吃苦吃累被作践辱骂不说,还一辈子锁死在那处。倒是越富贵的人家,越重名声,奴婢奴仆,到了一定年头,就给恩典,放出去。 要说富贵,除了入宫,便是这处最拔尖。皇上去岁刚登基,最大的皇子才三岁,封号都没有,开府还早。所以,皇亲国戚里,皇弟们最体面,最得宠的便是这位楚王殿下。 在这干几年就放出去,到那时候,她钱攒够了,说不得还能风风光光出去置份家业。 刚才熄了的心思,又隐隐冒头。 她走不了,范咏生也走不了。 两兄妹被安排住到后门处两间相邻的小院,各有三四个伺候的人,吃喝精致,还替她们备了换洗衣裳。 这都赶上爹中了秀才又没疯那两年的好日子了。 范咏稼安安心心住下,还时常安慰一下整日忧心忡忡的兄长。 “爹是那人至亲骨肉,既接了去,自然不会亏待他。母亲得了卖宅子的钱回娘家,他们从她身上刮了那么多银子,为着名声也不可能慢待她。” 京城的破宅子,也是能卖几个钱的。她都不担心儿女无家可归,他们又何必记挂她。 好人可爱,坏人可恨。范咏稼最怕那不好不坏的人,似黄云娣这样,你若爱她,她总能比着你痛处扎刀子;你若恨她,又难免想起她这些年的不易,觉得自己罪过。 唉! 隔上一两日,便有人领她去见王爷。 头回王爷还正眼瞧瞧她,再往后,便自顾自做事,并不管她。 问话的,不是丫鬟便是他跟前的大人们,问的呢,也还是那几句。 范咏稼谨慎地仔仔细细答了。 有一回,她去的时候,正巧瞧见王爷拿着笔在案上涂涂改改。 范咏稼灵机一动,主动说:“民女记着那三人样子,可要画出来?” -- 第14页 朱厌得过天吴提醒,见她抖机灵,并不高兴,哼一声,挥手让她下去。 范咏稼正要退下,楚王突然甩了手里的笔,一脚将案踹翻,飞快地冲去取架上那剑。 朱厌脸色大变,大叫“来人”。一屋子的人,哪顾得上范咏稼,齐齐冲上去,拦的拦,劝的劝,求的求。 王爷挥剑乱砍,那金贵的帘,珍贵的本,砍得稀碎。博古架上的宝贝们,被踹得摇摇晃晃,跌下来一个如意耳尊,跟范咏稼的心一样,砸得粉碎。 她贴着墙屏息凝神,恨不能挤进墙里去。 好在会功夫的人多,几人牵制住了王爷,簇拥着送进了内室。 端茶倒水,收拾残局,重设摆件,丫鬟们来来去去。 范咏稼趁乱溜出来,大大地舒了口气,想起头次那丫鬟喊的“蛮蛮中了一剑”,突然就觉得兄长的担忧十分有必要。 这天夜里,天吴大人又要见她。范咏稼心里打鼓,人到了他跟前,也没决定那个到底要不要说。 天吴大人却不是要追问她思过庵那些事的,只说:“作首诗来看看。” 立时就有人端了书案纸笔过来,连墨都研好了。 范咏稼愁得不行,写诗她是真不会,风花雪月,和她八字不合。油盐酱醋她通,又不是人家要的情与调。 天吴大人等着,左右还有丫鬟侍卫们盯着。 范咏稼没得法子,抓着笔,现挤了一首《咏鸭》: 鸭鸭鸭,嘎嘎嘎, 滋阴补虚护心肝。 清卤腌渍鲜香美, 汤煮文焐馋香他。 帮着递诗的丫头没忍住,噗嗤就笑了出来,又赶紧憋住了。 范咏稼惭愧,她也曾这么笑话过自家兄长的“诗作”,可是,谁让她范家通通犯诗晕呢。 就她家读书最多的范韶,也不擅写诗的。 天吴接了诗句,面皮抽了抽,摆手让她下去,自己拿着那“诗”去寻王爷。 “王爷,这人油嘴滑舌,跟那些五马六猴一样,装腔做调,妄图引起您的注意。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要紧的消息,我看,不如先……” 一会是自荐做丫头,这是工部侍郎家新宠用过的招数,说是做丫鬟,实则是勾搭,还真让她得了逞,闹得侍郎家父子反目。 一会是写诗表情意,大理寺少卿的新婚事,就是这么定下来的。她这最后一句,不仅大胆地把王爷的名讳写了进去,还用“馋”字寒碜我们王爷,我们王爷是这么急色的人吗? 其心可诛! (范咏稼:你让我写的。) 他做了个手刀往下的姿势,王爷摆手让他闪开些,自己拿起那纸,扫了一眼,丢开它,勾了下手指。 天吴收了诧异,领命去带了人来。 范咏稼一来,天吴指着诗问她:“你作这个……” 范咏稼赶紧解释:“禀王爷,诗文高雅,民女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写些这样的玩意,我……” “混账!”竟敢说我家王爷是玩意。 王爷抬手,天吴闭嘴。 范咏稼半垂着头,偷瞄这两人眼色。 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天吴更看不下去,只是王爷没有赶人的意思,他只能强忍了。 “大人,这是盐水鸭的做法,要不……我做一遍?” 要是我手艺好,能留在灶房干活,领着高薪,又不用见这疯子王爷,岂不是完美? 机会往往留给时刻想抓住的人。 真做了一次鸭子,也不知王爷吃了没有,总之,范咏稼被留了下来,隔一日一遍问话,做一遍鸭。 活在干,可这也没写契呀! 吃过一回亏,上过一回当的范咏稼,相当地愁,悄悄问厨房老大婶:“婶子,厨下做活的人,工钱是怎么领的?” 她来大厨房做鸭子,有闲工夫就会帮人做些洗洗切切的活,人勤快,长得好,嘴巴又甜。 这洪妈妈就动了心思,从蒸屉里捏一块点心哄她:“你这孩子,真可人疼,给我做个干女儿吧。我在这府里,是经年的老人儿,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做我的女儿,包管你吃香喝辣。” 厨下其他几个大娘,也跟着哄:“那是,你洪妈妈了不得,她做的菜,大人们爱吃。她男人在王爷跟前也能露个脸,认这个干娘,包你不亏。” 范咏稼犹豫,在这找个靠山固然好,可认娘这种事,还得谨慎。刚走一个坑娘,再来一个,那不得完蛋。 天吴派来跟她的梦桃蹲在她身侧,小声提点她:“认了干娘,月钱就归干娘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居然有这样的事? 洪妈妈还在等她答复,难掩得意又哄了两句。 范咏稼一口吞了最后那一角点心,擦擦手指,笑眯眯地说:“要不,我做你干娘吧,我不嫌弃你年纪大。点心我会,得了闲,我也做给你吃。” 她这话一出,除了一脸难看的洪妈妈,其他人都没憋住,扭头偷笑起来。 常跟洪妈妈争露脸的柳妈妈,不仅光明正大笑,还指着范咏稼说:“你这孩子,可真淘气!” 听着像骂,又像夸。 总之,洪妈妈被人笑话,没了笑模样,见天垮着个脸。 范咏稼再去厨房,就发现一个问题:没鸭子给她用了。 没鸭那就做鸡,今儿做什么,明儿就少什么,她便换一样做。 -- 第15页 王爷吃没吃,喜不喜欢,她一概不知,做了就交差,反正没谁对她提要求,也没谁给评价。 她混得还不错,范咏生却日渐消瘦。 在王府待了半月有余,范咏生病倒了,高烧说胡话。有人来给他把脉开方,几剂药下去,烧是退了,人却不清醒。 范咏稼慌了,匆忙研墨画图,尽量把那三张人像画精致了,托侍卫转交并带话:“我还想起来一些事,求见大人。” 召见她的,却不是那大人,而是王爷。 范咏稼磕完头,不待人问,匆匆把自由国、金浆果的事抖了个干净。 第8章 人家显然是知道她有隐瞒的,她说完了,无人追问。 许是他们早就找到了人,对那三张画像也毫无反应。 楚王突然起身,走到那一架的武器跟前,一样一样拿起来看。 范咏稼心慌,抓紧时间求情:“王爷,是我愚钝,把那胡言乱语当闲话听。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兄长毫不知情,还请您大人大量,饶他一回。我……” 王爷发脾气的流程不是这样的,所以侍卫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办差不起慌。 范咏稼一停嘴,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 王爷拿一对锏在手上,左右转动一下,好似不太满意,又放下,弓起手指在最下方的锤上敲了敲,更不满意了。 “都扔了。” 他他他……他会说话。 楚王抬脚就把那架踹翻,范咏稼刚分的那点心,又揪了回来。 他不仅会说话,还会杀人的啊! 其他人和她一样紧张,好在,楚王踹完东西并没有拎剑追人,好像才想起下面跪着个人似的,拧着眉头问她:“你没交钱给她?” 范咏稼低头再磕,谨慎地答:“回王爷的话,是的,我觉得十分可笑,便没有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也不敢说出来污您的耳。” 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钱。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曾想着去那自由平等的地方,不跪拜他们这样的“尊贵人”,他一定会立刻灭了自己吧。 楚王惜字如命,问完那句便没再说话。 范咏稼偷瞄着,看他走到案前,从桌上拿了一样东西,丢到自己跟前,再对着丫鬟那方向,摆了一下手,然后甩袖,手背在身后,大步走进内室。 她松了口气,把那黑乎乎的东西捡起来,仔细收进袖袋里。 丫鬟走到她身边,柔声道:“跟我来,你放心,自有人替你好好照顾兄长。王爷有事交代给你,你得好好去做。” 范咏稼揣度她语气,小声问:“姐姐,那我这工钱?” 溪边被她这算计的小模样给逗乐了,笑道:“给王爷办好了差,还能少得了你好处?你家里究竟什么个境况,好好的女儿家,怎么养成了这么个市侩模样?”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人家也没这闲工夫听。范咏稼指尖扣紧了袖口,抓紧跟上。 走过长廊,走侧门出了王爷的院子,又穿过一个园子和两处院子,沿途遇上的丫鬟奴仆都恭恭敬敬让到一旁,再给“丫鬟”行礼,口呼“大人安”。 范咏稼立刻知道自己先前想岔了,王爷身前的人,男的是大人,女的也不会是普通丫鬟。 那要是留在这当丫鬟,月钱究竟高还是不高啊? 她偷瞄一眼端着点心盘贴墙恭敬站着的那位,翡翠是没有的,腕上一对细细的金镯子,头上那簪子应该是鎏金的,色泽不均,略有些发黑,耳上一对金丁香,应是新打的,鲜亮着呢。裙子虽不是名贵料子,也是簇新得体的。 如此看来,月钱应当不差,就是不知,她帮王爷办这差事,和帮着做菜,工钱是算一份还是算两份? 人家刚批了她市侩,她不好再问,只暗自琢磨着,还能怎么去打听。 溪边带她去了一个偏院,先屏退了院里干活的下人,在范咏稼耳边细细交代了几句。 范咏稼瞪着眼睛点头,痛快道:“大人放心。” 溪边笑问:“怎么不叫姐姐了?” 范咏稼赶紧鞠躬道歉:“民女少见识,此前怠慢了大人。大人能得王爷重用,可真了不得!” 许是她不擅拍马屁,溪边听了这话,神色淡淡的,只再叮嘱一次:“见到什么,听到什么,问到什么,都记仔细了。” “我来上报还是……” 此女颇有心机——这是天吴的结论。 “写下来。”溪边看的却不是她。 梦桃懂了,范咏稼也懂了。 她的任务是接近那三位在思过庵得了“机缘”的小姐,没有具体的任务要求,只一个词:见机行事。 范咏稼琢磨了一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还不如别琢磨,反正她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就老老实实见机行事吧。 不需她回去取,王府给她添置的各色用品,都有人给她送了来。 范咏稼不敢心急,踏实住进上边安排的正屋。 刚来时,东西厢都安安静静的。隔日,范咏稼最后一个被叫走,回来后主仆俩特意翻箱倒柜,动静有些大。西厢那位先有反应,把窗开了一小角,往这边悄悄瞧。 梦桃耳聪目明,朝范咏稼使了个眼神,端起桌上一盘点心跟着范咏稼往外去。 走到西厢处,范咏稼从梦桃手上接过点心,装着不耐烦的样子打发她走开,左手托盘,右手轻轻捶门,小小声说:“嘿,小姐姐,在吗?” -- 第16页 这个称呼是那位“大人”给的纸条上写的,还有一些方便她打入内部的词句。 这声“小姐姐”,让里头那位放松了戒心,刷一下拉开门,朝她身后左右仔细打探过,一把拉她进来,开口就是一句:“What’s your name?” 这说的什么鬼? 范咏稼故意神神秘秘道:“隔墙有耳。” 她伸了个手指,遮遮掩掩指了指身侧,为了拉近距离,她主动说:“我是范咏稼。” 暗号对上了,兰蕊儿松了口气,笑了,食指压到唇上,朝她点点头,说:“兰蕊儿。你来多久了?” 范咏稼咬咬嘴,说:“十七八日了。” 初一进来的,今天都十八了,唉,到底有没有工钱啊?五月就攒了十个钱,这个月,一文都还没见着呢。 兰蕊儿叹了口气,撅着嘴说:“我比你还早呢,来了22天。这里的人怕是有病吧,我开始吓得要死,还以为跟电视剧一样,要严刑逼供呢。结果每天就重复问一样的问题,我随口乱答,他们不发火也不放我走,怕是要温水煮青蛙,烦躁死了。唉,更烦人的是我只怕胖了有十几斤,好吃好喝又没健身房,想减肥都减不动。不过,看你胖成这样,居然怪好看的,安慰到我了,谢谢啊。诶,集美,你用的什么护肤品?皮肤这么好。这里的镜子看不清,看得我头晕,也不知道这一世毛孔还粗不粗。还有啊,我从前可是粉一白,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黄皮还是白皮了?” 胖听得懂。但这黄皮,是那中药还是黄皮子(黄鼠狼),难道……真是那妖怪附体? 她原在小饭馆瘦了些,但最近在王府,伙食好啊,吃着吃着,又胖了回来。 对上正盯着她细看的兰蕊儿,范咏稼尴尬地笑笑。 兰蕊儿又问:“你这原身什么情况?” 被关得太久,人都憋坏了。兰蕊儿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说:“我这个太惨了,简直是悲惨世界。穷得要死,渣爸爸还真他妈的坑,动不动就管老子叫‘孽障’、‘混账’,骂就算了,还拿藤条打了我三次,打老婆次数就更多了。家暴男渣得没底线!我日他个仙人板板,要依我的脾气,立刻就要灭了他。我跟你说,我要是发个吐槽贴把家里这些事爆料一下,保证能火。妈呀,好想我的手机,刚出的爱疯18,才用几天啊!” 她说的话,范咏稼有一大半听不懂,一边牢牢记,一边琢磨着自己能说点什么。 既然兰蕊儿说到了惨,她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跟着说:“我也惨,穷得要死。” 照着她的话说,总不会错。 兰蕊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扒着她胳膊说:“我看你这原身不错啊,除了胖一点。眼睛虽然不够大,但你眼线好长,眼型也不错。可惜了,这里没有双眼皮贴,也没有眼综合,不然,你能更好看。” 她努了一下嘴,接着说:“喏,对面那个,以前是美妆博主,粉丝上千万的大V,来钱超级快。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了个这,她那原身长得丑了吧唧,高颧骨眯眯眼宽颌骨。她给打扮出个国际范,不知道用什么涂出张中毒的嘴,看着还真超模似的。这要是在那边,肯定有人夸她魔术手。在这,别人说丑得跟鬼似的!用欧美标准来讨好这些老古董审美,她是怎么想的,哈哈,快笑死我了!” 范咏稼勉强笑笑,配合地说:“你这原身比我好。” 这话兰蕊儿爱听,捧着自己的脸,轻轻按了按,欢欢喜喜说:“是啊,纯天然的脸,虽然不够V,但是这脸够小,好看。我以前花一百多万整出来的,还没这效果呢。所以,这个钱,花得也算值。你也不错,就是太胖了,好女不过百,你要抓紧减减肥。我这个,都还好,我挺满意的。唉,就是可惜了,我爸妈看不见我这么乖的样子。要不然,她们一高兴,铁定会给我打钱。” 打钱?钱这么金贵,为什么要打它? 妈是娘,那这个霸应该就是爹的意思了。 其它的,她暂时琢磨不出来,只管记住了。 范咏稼怕多说露馅,找个借口溜:“那丫鬟是派来跟着我的,留久了怕要起疑心。我先出去了,我住那一间,等没人了,你来找我顽。对了,我们得说这里的话,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她用口型说“隔墙有耳”。 兰蕊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行吧,总不能把魂搞丢了,那就真没活路了。就是说这里的话,别别扭扭的,太不自在了。最烦的还是这万恶的封建S会,礼来礼去,跪来跪去,我要是能出去,杀进宫里当皇后王妃去,至少跪得少一点!可这霸总王爷皇帝,面都见不着。啊……蓝瘦香菇。” 这是什么香菇品种? 范咏稼正要走,兰蕊儿神神秘秘地喊住她,小声提醒:“你可别跟对面那个好,人家老厉害了。我们三个,就她受过刑,不知道为嘛。总之,离她远一点。” 范咏稼没急着去找第二个,老实回了她正房,边等晚饭边记方才那些话。 一式两份,赶在传饭前全写好了,一份上交一份留。 她一张一张拿着琢磨,把自己猜的那些,换笔墨单独写了,再一并放在匣子里,递给梦桃。 “劳烦你走一趟,你知道往哪送吗?” 梦桃平常并不多话,捧着匣子点头。 “那你快去快回,我给你留饭。” -- 第17页 梦桃很快去而复返,范咏稼也不多问,喊她一块儿开饭。 才用罢饭,有个婆子模样的人,领着三个丫头来了。 韩妈妈作揖礼,恭恭敬敬道:“给小姐请安,府里大人让奴婢来给小姐量身,做这一季的新衣裳。” 做新衣裳是好事,可这衣裳做了,还给不给工钱的? 好想问一问啊! “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她想起那位女大人的话,把话又忍了回去,凑到梦桃耳边,悄声问:“梦桃,我身上没几个钱,不做衣裳可使得?” 梦桃跟了她十几天,熟知她性子,捂着嘴乐,小声说:“你放心,做衣裳是公中出钱。” “那可太好了!”范咏稼乐起来,那婆子正要上前来量身,她伸手拦了,笑眯眯道,“不必劳烦,照妈妈身上的做,就使得。” 韩妈妈愣了,梦桃忍俊不禁。 韩妈妈回了神,忙说:“小姐,老婆子是个邋遢硕人,照这样式做,如何使得。小姐亭亭玉立,正经做几件合身的好衣裳,才配得上您这样的花容月貌。” “不必,就照你这样的做,宽大些爽利。” “这……” 梦桃抿了笑,跟着小声劝:“小姐,还是好好做吧,稍稍放一些就是。” 韩妈妈身形臃肿,至少有小姐两个大。 “梦桃,横竖是做衣裳,做大的岂不是更划算。若是胖了,不必重做。若是破了,剪一截再缝上,也不必补,立时就能改,俭省又便利。” 梦桃先是发怔,再是笑得捶桌。 范咏稼却颇有些自得。 第9章 因着范咏稼坚持,到最后,衣服定好往大里做,只让丫头帮着量脚好做鞋,毕竟这个大了还真不行。 三个丫头走了俩,留下一个,跪下来磕了头,认了主。 “奴婢梦榆,化蛇大人吩咐我来给小姐梳头,听小姐吩咐。” 范咏稼好日子只过了几年,小姐派头还没成型就已随“疯”散去,如今也不惦记这个。她一心盼着能在府里领工钱,自觉和梦桃她们是同一等。因此,她诚惶诚恐地唤梦榆起身,反复叮嘱:“不必跪也不必磕头,不需自称奴婢,咱们姐妹似的处。” 梦榆不仅人留下,还带来一匣子首饰,打开捧到范咏稼身边,让她过目。 范咏稼头皮一紧,小声和梦桃商量:“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我兄长怎么了?” 她蹭地站起来,那焦急模样,惊得梦桃赶紧说:“刚耳鼠大人说,你兄长好转了些,吃过药,发了身汗,擦洗过。他问起小姐,安了心,又吃了些粥,才睡下。” “那就好。”范咏稼重新坐下,摸摸脸颊,心里还是不踏实。无功不受禄,正经做活拿工钱心里踏实,但这些首饰,太贵重,来得莫名其妙,她可不敢拿。要说功劳,她这也没干啥呀。 好在疑问很快有了解答,溪边大人派人来给她一封信。 范咏稼小声和梦桃说:“是让我扮大家小姐呢,好混入她们之间不露馅。” 这就说得通了。 梦桃不多话,看她仔仔细细在翻那一沓留下的纸,便安静守在旁边。 范咏稼看得头疼,放下纸,突然想起一个疑问:“梦桃,为何府里的大人,名号都这般……不寻常?” “王爷幼时喜欢读《山海经》,府里的人,宫里指派下来,王爷全让改了名。大人们各有差使,只是王爷觉着难记,就全称大人。” “哦哦,这书讲的是……” “神、怪。” 范咏稼面上显出些新奇。 梦桃知情知趣,主动说:“我给小姐找来解解闷。” “哪处有,便借一本吧。”买书要钱啊! 梦桃笑,应道:“我知道了。” 不敢妄动引人怀疑,范咏稼憋在屋里待着,琢磨琢磨那些“自由之语”,闷了就拿出那《山海经》翻一翻。 “我记得,王府里有个马腹大人吧?”还是收揽佟世伯那位。 “是,管外头往来之事。” 范咏稼瞪着眼睛,继续问:“你看看这,‘其状如虎,其名为马腹,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为何取这样的名?梦桃,你们……你们不怕王爷吗?” 动不动拎剑砍人,是什么样的心思给属下取这样的名啊,杀人还不够吗?还要食人。怎么就没人管管他呢! 梦桃摇头,仔细解释:“小姐莫要误会我们王爷,他性子不大好,人却是十分的好。王爷最烦人情客套,说有些人口蜜腹剑,就得一个食人的去克他们。” 范咏稼一脸质疑,梦桃接着说:“小姐不是奇怪,为何每日只问来问去,不曾严刑逼供吗?王爷和大人们都知道你有隐瞒,但只要没明着作奸犯科,王爷是不许大人们对人动手用刑的。她们那些也是,虽是抓来问讯,可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没受一点儿罪的。” 是啊,兰蕊儿和她,都吃胖了。不对,兰蕊儿说对面那个什么大威受过刑的。 “那……那个怎么用刑了?” 梦桃显然消息灵通,仔细道:“小姐,她和你们不同,是背着人命官司的。你可曾听说,前阵子,槐花巷出了桩事。有那好人家的女子,被人调戏羞辱。我们王府的人,逮了那杂碎,打他个半身不遂,原本这事就这么过了。偏那陶小姐,三番四次大张旗鼓跑去女子家,非要拉她去官府告那歹人,说她不该懦弱,只顾自己安乐,要什么‘勇敢站出来’。原本压下去的消息,就这么被那些闲人散了去。那女子受不了指点,自尽了。这陶小姐还到处宣扬,自个是一腔热血要帮那可怜人讨公道呢,见天的嚷着‘女人要站起来’。这等子人,害了人性命,还要人感恩戴德,你说可恨不可恨?” -- 第18页 居然是这样的! 范咏稼气得攥紧了手,一点也不觉得用刑过分了。 也不知那陶小姐是怎么想的,丝毫不顾别人处境做出这样的事。于她,到底又有什么好处? 倒是王府处事,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梦桃学武出身,自小就把侠义刻在骨子里,对自家王爷,那是又崇又敬。而这范小姐,亲和可爱,她也喜欢的。 “小姐,可千万别听信别人胡说,王爷不是疯子,他那是赤子之心。他老人家性子有些躁,看到什么不平事,就有些顾不上,劝劝就好了。你不用怕,王爷是最讲道理的人,小姐心地纯良,王爷心里有数的。” “那蛮蛮是何人?” 梦桃不妨她还知道蛮蛮的事,诧异过后接着解释:“蛮蛮是宫里娘娘赐下的,来的时候就叫这个名。我听人说是她坏了王爷的规矩,这才惹了大怒,挨了刺,被押回宫里去了。咱们王爷最得圣心,皇上最是信任,可也架不住宫里那些个动鬼心思。” 既然八卦上了,范咏稼大着胆子问起别的:“王爷多大了?看着……” 有些男生女相,清秀幼气,偏脸板得老大人一样,不生气的时候,看着怪可爱的。 “王爷是闳治十八年生,九月千秋便十七了。我们王爷俊美,定能找个神仙似的王妃来配。” 比我还小上一些呢,范咏稼听出梦桃对王爷的满腔敬意,点头附和道:“必是那十全十美的贵女。” 梦桃笑了,刚才那话,是她记着天吴大人吩咐,故意说的。她不信也不希望范小姐是那猥琐之辈,还好还好,小姐真没对王爷有什么妄想。 住进来的第四天夜里,兰蕊儿例行问话回来,终于忍不住,主动来找她了。 梦桃故意板着脸,盯着她审视。 范咏稼装出一幅委曲求全的样子,哀求道:“梦桃姐姐,劳驾帮我去催催那大夫,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哎哟。” 梦桃装出些不乐意,不放心的模样,范咏稼再求,她才哼一声,带上门出去。 她一走,范咏稼“松”了一口气,挤到兰蕊儿身边,小声道:“可算走了,为何你身边没有……” 兰蕊儿一屁股坐下,瘪着嘴吹了口气,不爽地说:“本来是有的,跟了些日子,叫走了。她在的时候,我做梦都捂着嘴呢。哎呀妈呀,这样讲话,太烦人了。娘希匹的臭封建,我今天跪了十几分钟,膝盖都要跪烂了。要不是晚期没得救,我才不来这鬼地方。这王爷也是个窝囊废,带一堆青铜属下,能办点什么事啊?成天问来问去就那几个现问题,我都招了那尼姑和妹子,他们偏不去抓那黑中介,只抓着我们耗时间。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真的,我还巴不得他们捣了这团伙,毁了那通道。来的人越少,我们越有优势啊。我网瘾重,本来就是个学渣,签了合同才匆匆忙忙记了几首诗,背了几个公式,过来又忘了一半。现在我都不敢轻易作诗,你知道吗?有两个傻逼作诗重复了,闹得公开撕逼。你说,要是再大把大把地来人,我们还怎么混?要是混不出个名堂,花那么多钱来这过憋屈日子,又有什么意思?诶,对了,你写了哪些诗出去,我们俩对一对,免得重样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范咏稼头嗡嗡的,只得抓紧摇头,她真没什么正经诗作传出去。 兰蕊儿悟了,说:“难怪你被抓得晚。我才出了一首《静夜诗》就被抓了来,搞得我还以为是霸道王爷看上我了呢。屁啊,被当成个宠物关起来养。你说,这王爷多大了,长什么样,讨了老婆没有?这里的下人,都是些锯嘴葫芦,什么都问不出,给钱都不说。” 范咏稼接着摇头。 兰蕊儿把圆杌拖得离她近一些,拍拍她肩膀,鼓励道:“你这人也太老实了,我跟你说,将来肯定要吃亏。你身上这个,是旧衣服吧,这么不合身,我们都是做的新的,你怎么……你是不是得罪了人?” 范咏稼垂头去看散开来帐子似的大裙幅,被兰蕊儿当成默认和难过,她继续说:“难怪你的丫鬟一直跟着,你想想看,是哪里得罪了人,千万别像陶淑华那样,被捉去受刑啊。” “嗯。我知道的诗,有《咏鹅》,《江雪》,《游子吟》,《秋思》,《蝉》,《把酒问月》,《游园不值》,《忆江南》,《咏柳》,《春晓》。” 这里头,有些是秋,有些是春,有些是冬,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有感而发的? “妈的,我会的几首,都被她们先搞了。我去!” 去哪儿? 还好及时压下了问题,范咏稼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不可露了马脚,只继续说:“这些是五月前录在《诗共赏》上的,后头还出了些什么,我就不知了。” “嗐,你这人,看着呆呆的,适应能力还真不错。” 范咏稼笑笑,只说:“多注意些就会了,你花了多少银子来的?” 听到这个问题,兰蕊儿脸上现出些难过,叹了口气才说:“我爸妈做定制家具的,加盟的中档品牌。现在做这个的多了去了,他们赚的不算很多,之前我嫌自己太丑,花了一百多万整容。后来查出癌,治这个,花起钱来也飞快。这病太痛了,我受不了,他们就我一个孩子,卖了房子到处打听,才问到来这里的门路,家底全掏空,又把店子抵押了才凑齐八百万。我以前只管自己耍,追星,一天都没孝顺过,还嫌他们啰嗦。来了这里,我才知道他们对我有多好。这原身的爸妈……她爹娘,都是些垃圾,她娘一直在做打算,要把她送去哪家做小三,好给宝贝儿子换个官当。呸!” -- 第19页 八百万是多少?听着应该没有八百万两多,也不算少了,卖房子押店铺才凑这么多,换算成这儿的银子,估计也得好几千两吧。 “你……还能见到他们吗?” 她这一停顿,兰蕊儿只当她也想家,问她“你说我们还能见到亲人吗”,所以她丝毫没有起疑,只幽幽地说:“其实吧,我也后悔过,原以为能跟穿越小说一样,混得风生水起,来了才发现,想得太美了。我来了两个月,被抓来还是第一次出门。你别看那些传闻,那几个蹦跶得厉害的,好像很风光似的,其实啊,我听说,她们过得并不怎么样。就算能凭新鲜,嫁当官的,嫁有钱的,只怕也长久不了。” 范咏稼踟躇之下,问她:“你之后有何打算?” 兰蕊儿显得有些落寞,勉强笑了一下,说:“有点儿羡慕你,适应能力这么强。” 范咏稼不知道该说什么,取了个蜜桔帮她剥了皮,递给她,说:“我是没法子,我也挺羡慕别人的,好好活着,难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兰蕊儿咬着一瓣桔子,情绪突然就崩溃了,桔瓣掉落,眼泪流了一滩。 “我后悔了,我想我爸妈,想我的家,可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上哪弄那么多钱去,八千两啊,把我卖到青楼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范咏稼看她这样子,心也跟着疼,可她八两银子都没有,想帮也帮不上。 做不到的时候,真不敢乱承诺。她只能小声安抚:“只要努力,总会越过越好的。王爷是个好人,你别多想,先在这安心住着。至少……” 自由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她也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只能找出那么一条,接着道:“至少在这儿,不会饿肚子。” 兰蕊儿哭过一场,没那么憋屈了,点头说:“也是,虽然每天要跪一小会,可在这里吃得还真比兰家好。我被匆匆忙忙抓起来,他们还给我发了新衣服呢。这么一说,这王爷确实不坏,就是不知道长得帅不帅,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要是出不去,给他做女人,也算一条出路吧。” …… 你还要不要命了? 范咏稼瞪大了眼,为难了,要是告诉她王爷脾气坏,那不是断了她希望。要是不说吧,万一她真惦记,跟那蛮蛮一样妄自接近,岂不是要丢了性命? 斟酌一番,她小声劝:“我听人说,王爷很得圣心,身边的人,都是宫里指派,只怕难……” 宫斗剧熏陶过的兰蕊儿立刻反应了过来,抢先道:“妈呀,兄弟阋墙的戏码,什么得圣心,《XX传》你没看过吗?天涯上有人总结了,皇帝家的事,兄弟间要么棒杀要么捧杀。所以这些都是眼线,来盯梢的。这样看来,这位有实力啊,也说明他的人生,应该是孤独郁闷的,这种最好接近吧。哇塞,要是他将来造个反,那我不是成了皇后。哈哈。” 兰蕊儿扬起脸,美好地畅想了一下,头转回来才看到范咏稼那张难看脸,笑着哄她:“要真有那一日,我保证带你装B带你飞。你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了。但是,先说好,荣华富贵可以,抢男人可不行。” 你想哪去了。 范咏稼怕她继续胡言乱语,抓紧时间提醒:“可千万别再说这些,要杀头的。”造反、皇后的,要是给人听了去,随便哪个词都能要了她的命。 兰蕊儿被泼这一波冷水,收了幻想,有些沮丧地说:“我也就口嗨一下,就我这条件,除了这张脸能看,也没别的优势。家世差得一匹,出钱出力指望不上。我以前就是个学渣,智商还没达到人均水平,也没办法给他出什么好主意。唉,怕是他的小手都摸不到。就算能勾到他,估计也就是做个排不上名号的小妾,活不过两集就一丈红了。” 女人想高攀,男人又何尝不现实。 兰蕊儿理智回来了,抿抿嘴,眼巴巴地看着她,说:“你千万别跟人说这些,我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噫,我居然能背名言了,哈。” 兰蕊儿说话快,又有很多听不懂,范咏稼脑子有些跟不上,只能尽力记牢了,赶自己听得懂的回应。 范咏稼嗯了一声,兰蕊儿确实有不对,但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痴心妄想一下,在她看来,罪不至死。 所以,兰蕊儿走了,她拉着梦桃,小声求道:“梦桃,她性子跳脱了些,人并不坏,我……” 梦桃是有功夫的,范咏稼听人说过,有些学功夫的人,可以隔很远听到别人说话,没准梦桃就有这样的本事。 梦桃笑笑,只说:“小姐斟酌着办就是,我听您的。” 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那位就是个草包,除了嘴碎,也干不出什么大事。 自家王爷烦起来,有时候也会说些气话,这都不算什么。 第10章 任务对象有三个,范咏稼自从听了梦桃的解释,便没打算去找那位陶小姐,怕掩饰不住鄙夷。 只是先前她们三人同住,兰蕊儿没找到同盟,却只提了不能接近陶淑华,只字不提另一个,这也是奇了。 她把兰蕊儿那些话里,能推断出意思的,都琢磨透了,记牢了,才去找那一位。 刚敲门,就遇到个难题,人家让她说说“牛炖第一定绿”。 牛肉虽难得,但她看过古本食谱,炖牛肉她会的。可这牛炖怎么个绿法,她不知啊。急智之下,她突然想起兰蕊儿那一句,赶紧说:“我以前就是个学渣,智商还没达到人均水平。” -- 第20页 祁凤梧虽有些嫌弃,却放下了皆备,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 范咏稼干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唉,关在这,烦躁死了。啊,蓝瘦香菇。” 祁凤梧一脸无语地看着她,皱着眉头说:“闭紧了嘴就行,迟早要放我们走的。以后不要来我这,还有,这么老土的话,少说出来腻人。” 难怪兰蕊儿当她不存在,这位说话硬邦邦,十分不善。 范咏稼只当没听见那句,厚着脸皮继续说:“你做了哪些诗,我们对一对,我听说有人重了样,闹了笑话。” 祁凤梧不屑地嗤了一声,冷冷道:“都是些SB,就知道背那些小孩都会的诗,还只会生搬硬套。你放心,我是不可能跟你们重样的。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浪费时间。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 她接连地赶人,再强留就可疑了。 范咏稼只好转身往外走。 刚才她趁这小姐自得时,抓紧时间瞄了一眼屋里,那桌上,摆着一叠纸,最上面那一张,密密麻麻,写着些不大的字和什么图样,可惜她完全不认识。 这一趟,她能写下来的,只薄薄两张。 自觉没有完成好任务,她再三提醒梦桃:“你记得和大人们说,她写了不少东西,全不是咱们这的。” 梦桃点头,刚要走,范咏稼憋不住,又问:“我觉得她们跟从前,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头回我就写了的。你说大人们到底信是不信?” 梦桃笑笑,只说:“小姐尽力了就成,其它是大人们的事,我们不掺和更合适。” 范咏稼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说:“也是。” 一件事尽力去做,她有了参与感,就管不住自己的心,老惦记着。 梦桃见她这样,又安慰道:“我听师兄说,王爷夸你会办事,小姐,你不必担忧。” 范咏稼勉强笑笑,小声问她:“你师兄在王爷跟前办事吗?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要是办好了差,能请王爷跟前的大人们帮着问问我爹……还有我娘现下是个什么境况吗?” “好。” “你私下里问,可别牵累了他。” 梦桃笑道:“小姐放心,这个不难。王爷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我觉着这事铁定能成。” 想到她一文钱都拽得紧紧的节俭性子,梦桃压低声音,又说:“小姐放心,王爷银子多的是,又是个大方人。这差事成了,宫里也少不了赏。到时候,小姐准能拿份大封赏,风风光光回家去。我师兄前年挣了点功,不仅调到前院办差,还赏了处三进的宅子,风风光光成了亲。” 三进的宅子啊! 范咏稼听得两眼放光,仔细琢磨了最后一句,看着梦桃,关切地问:“你们原先是哪处的,你……家人呢?” 梦桃难得露出点儿失意,小声说:“我无父无母,是师傅捡回去养大的,师兄也是。我们长青山的老祖宗是轩德皇帝的亲兄弟,我们一应开销,都是皇家出。因此长青山的弟子,学好了功夫,都为皇家办差。男子到而立,女子到花信年华,可自行离去。” 没爹没娘没家业,难怪他师兄立了功才风光成亲。而梦桃比她小,还得辛苦十余年,将来婚嫁也是不易。 范咏稼虽自身难保,可难得有个好姐妹,便心软给承诺:“若是我存了功,便给你求个情,早些放出去。” 梦桃笑起来,说:“小姐误会了,我在王府过得挺畅快的。在这儿,吃好喝好,又能攒钱。出外头的任务,能惩恶霸扬善义,反正有王爷护着,我们教训起人来,也不必畏手畏脚。方才只是想起了山上的姐妹,我在这处好,却不知她们如何了?” “你们没分在一处吗?” 梦桃摇摇头,又收了笑,小声说:“上头指派,由不得我们选。我运势好,来了王府,她们去了哪,无从得知。桃月里,我跟着师兄巡街,撞见了一回瑶瑶,就是我十八师妹。她瘦了许多,也不敢和我们相认,只远远看一眼便转了头。再往后,她什么样,我就不知了,大人们不许打听别府内宅之事。” 范咏稼不懂这些门道,只能安慰她:“没准是她们府里规矩大,不便相认。瘦一点也寻常,如今女孩们喜瘦不喜胖,喏,那一个,不就说了我几回胖。我们前巷秋家几位姐姐,个个瘦得柳条儿似的,风一吹,我都怕把她们刮了去。” 梦桃见她为了安慰自己,不惜把胖事说出来,心里暖暖的,笑着抬手一扬,说:“我知道了。小姐,我先去送这个。” 交的东西少,梦桃去的反而久了些,回来时,气息还不稳,放下匣子,倒茶,咕噜咕噜喝了三盏,这才坐下说话:“小姐,大人让你好好看看这些,能认出来的,到甲字那试探试探。” 甲字是大人们给兰蕊儿编的号。 三个人里,最好攻破的便是她。 范咏稼打开匣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张一张翻看。 里头有一张,和她在“牛炖”屋里见的那一张,看起来很像。 这一沓的厚度,和“牛炖”那的,也是差不多的。 所以,先前每日看似只无趣地一问,其实一直牢牢地盯着她们吧。 范咏稼庆幸自己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挑了张最简单的,小心叠好,塞进袖袋里,让梦桃待在屋子里,自己装得鬼鬼祟祟的样子去了西厢。 -- 第21页 兰蕊儿见是她,爽快扒开门让她进来,还朝她身后看了好几眼,谨慎得很。 “嘿,我跟你说,只怕她们俩泄了些什么,今天问了我一些别的,咱们是不是危险了?诶,你这……” 范咏稼心虚,不吱声,垂头取了那张纸出来。 她刚展开,兰蕊儿见到她手上那一张的内容,脸色大变,一把抓过来,急道:“你傻啊,把这个写出来,要是被她们看到就完蛋了。在这封建社会,中邪要被烧死的!你你你……你还说要我小心些呢。” 范咏稼赶紧摇头,说:“我也是学渣,这不是我的,那位的。” 她指着窗子那头,兰蕊儿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这是个绿茶,哼,装得跟什么似的,叫我不要出风头,结果自己在背后搞事情,MD。” 范咏稼悄悄舒了口气,指指纸上,问她:“我没念过书,看不懂。她那,还有厚厚一沓。” 兰蕊儿瘪着嘴说:“我也不知道这方程式是做什么的,看着像是做肥料。” 她指着其中一个符号,说:“我奶奶家农村的,我见过那种肥料袋子上印着这。等等,这是要做炸药吗?妈呀,这家伙牛B啊,我怀疑这画的是子弹。” “子蛋?” 炸药她听得懂,那可是军中重物,那么子蛋应该也是那一类的吧。 范咏稼坐不住了,兰蕊儿看她这个怂样,把纸随意塞回给她,安慰道:“你紧张什么啊?就现在这水平,能不能找到材料难说,就算做出了子弹又能干嘛?哪朝哪代,我们这些小喽啰杀人都得偿命。难道她还能凭空做出这个玩意,再单枪匹马杀出去?” 范咏稼才松了一口气,兰蕊儿一拍桌子,又惊叫起来:“完蛋,她是要靠这个搞事情吧。啧啧,这家伙怕是个学霸,这么复杂的公式都记住了,还懂设计,厉害啊!早知道,我就……唉,没用,这家伙拽得要死,我主动跟她说了三次话,每次都叫我“滚”。呸,学霸了不起啊!我学渣我骄傲了吗?对了,你怎么弄来的这个?” 正琢磨学霸是哪个爹的范咏稼,结结巴巴说:“捡的,在她窗子下捡来的。我去找她,她也让我走。” “是吧,我就说这人拽得死,我们都是从那来的,也算老乡吧。不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她别说泪汪汪了,白眼翻翻的。” “许是她性子冷些。” “啊呀,你这个老实人,你怎么这么好骗呢,我都替你担心。她冷个P,你不知道,她比我晚来,我看着的,她被这里的人喊去问话,那叫一个高兴,那叫一个激动。现在想起来,她分明就是故意被带进来,特意来勾引那个王爷的。难怪了,我就说,本来都是问完就走的,这次居然让我跪了半天。这是嫌我没爆料啊!完了,我还真不知道什么事啊,我得好好想想。娘希匹,这家伙,长得不怎么样,想得挺美啊!亏我还一直以为她是老实人,只是脾气不太好而已。” 范咏稼想了想,说:“要不我想办法去弄些她的东西,我们一起琢磨琢磨,看她到底捣了什么鬼。” “这个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惜我们只有俩。” 硝皮匠确实味道不好闻,不过,这事跟硝皮匠有什么关系?难道硝皮匠看得懂这些奇奇怪怪的图样? 范咏稼暗自记下,和兰蕊儿约定天黑了再待一处。 回了自己住处,范咏稼把这一张纸上的字,仔仔细细再研究,把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字加上自己的推断,写了另一版。 “你提醒大人,这一张找个皮匠看看。” 梦桃点头,快速去了,没一会就回来,告诉她:“小姐,府里就有懂硝皮的人,但这个他不会。耳鼠大人说会找其他工匠都看看。” 范咏稼失望地点头,再挑一张出来仔细看。 这张有个词范咏稼认得出:肥皂。 分开都认识,凑一块,难道是很黑? 好在下方有其它字能看出来,洗某净,所以这“肥皂”应当跟民间皂角洗头法子类似吧,姑且当它是胰子。 再一张,这个二,暂且做数量贰理解,这个氧里有羊,化字认识,难道这就是小饭馆那些人说的二羊化鬼吗? 她在纸上记:传言,学习会,水晶杯 天刚擦黑,兰蕊儿就来敲门了。 梦桃打开门,“哼”一声才让开。 范咏稼立刻起身,好声好气“求”:“梦桃妹妹,劳驾帮我们取些果子点心来。” 梦桃再哼一声,甩袖离去。 兰蕊儿等人走远,朝她那处悄悄呸了一声,抓紧关上门,问:“你打算怎么去拿她的东西?” 范咏稼拿出一张她备好的纸,一张她誊抄了再揉皱的“废纸”。 “我捡了好几张呢,你看看这张。”她想了想,怕露馅,又说,“有不对的地方吗?” 这张上面字多图样少,兰蕊儿看得懂,啧啧几声,说:“妈呀,这家伙是个搞化学的吧,造玻璃的方程式她都知道呢。” 化学?玻瓈? “玻瓈别人也会造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现在这年代做的,不是全透明的,好像是叫琉璃吧。我好像在哪看过,说是其实我们现代的玻璃,跟他们现在加在瓷器上的釉,是一回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单独造出成品而已。” -- 第22页 范咏稼沉默,兰蕊儿只当她比自己还学渣,凭着那一丢丢模糊的记忆,继续向她科普:“听说造琉璃还要加水晶什么的,成本高啊。我们那的普通玻璃烂便宜,要是在这开厂子造玻璃,将这玩意普及到日常用品,尤其是装玻璃窗,说不准真能大发。完了,这家伙是冲着当皇后来的,就她这样的,搞武器,搞经济,造反条件不是全齐了。妈妈咪呀,我要是这王爷,还不得把她当宝贝供着。难怪了,这家伙就是怕我们抢先,怕我们占她便宜,呸,还让我闭紧了嘴巴呢。娘希匹,绿茶婊,太过分了!” “你别这样,小心被她听了去。” 兰蕊儿满脸不服气,又恨自己太不争气,气呼呼地说:“你说我要不要捣一下蛋搞翻她?你想一想,她这么小心眼的人,一旦得势,只怕为了保全她自己,会把我们全咔嚓了。” 范咏稼心里沉重,有些难过地说:“她这是要做什么?” 现下国泰民安,为何要挑起这些事。造反看着只是宝座上换一个人,对老百姓来说,却是十分不妙的大事情。 这样的皇权非正常更迭,对民生来说,至少要几年才缓得过来,这还得不搞拉锯战。要是双方实力相当,战火连绵十余年,贫民活路都没了。 何必呢? 好在楚王不是那样的人。 范咏稼虽然只听楚王说过一句,但莫名地对他有那样的信心。 兰蕊儿细想了一阵,幽幽地说:“在现代,智商被人碾压,到这来,还是一样。唉,其实吧,就是在兰家,我连我那土著姐姐都搞不过。” 她越想越伤感,眼看又要哭。 范咏稼忙说:“你还想吃桔子吗?” 眼下可不是摘桔子的时节,也不知王府里这些好吃的蜜桔是哪来的。 兰蕊儿吸了下鼻子,接过桔子,“诶”了一声,一边剥桔子一边问:“为什么你这有桔子吃啊?” 范咏稼一噎,赶紧找理由,压低声音说:“那丫鬟弄来的。” 兰蕊儿自己就解释了:“怕是还想着在你身上搞点什么,可惜了,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 范咏稼咬咬嘴,说:“没准是我不小心说漏了什么,对不住啊!” 半真半假的话,兰蕊儿信得不行,还安慰她:“没事,我觉得吧,迟早都有人招的。那边那个,雄心壮志,憋着等一鸣惊人发大招呢。那位用过刑的,我估计说了不少,平常都不敢正眼看人。” 这些范咏稼并不清楚,没法跟话,只说:“你别多想,要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说。” 兰蕊儿把桔子咬得狠狠的,咽下去了才说:“还好有你,我跟你说,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爸妈了,醒来突然就想不开,想自杀了,反正本来我就是个要死的人。可是才拿剪刀扎一下,我就疼得受不了。我太惨了,在那边受不了痛,我宁愿被车一下撞死,也不要知道死讯,痛苦地熬一天算一天。在这也受不了,第一次挨打,MD,兰家那对老畜生,打得我全身血棱子还不给药擦。我哭了一夜,恨不得立刻去死。太悲哀了,在哪都不能痛快活,也不能痛快死。我跟你说,我虽然没见过这王爷,其实还挺感激他的。除了你说的在这吃喝好,还因为他颁布了一个法令:虐打儿女要坐牢。要不然,我估计都活不到被抓来。” 范咏稼虽也命苦,但至少没这么苦,她抓着兰蕊儿的手,安慰她:“别这样轻易就放弃,没准能找到别的出路。” 兰蕊儿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心又小又弱,穿越过来无依无靠,还一直处于高压下。因此,这一点点关怀就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反抓着范咏稼的手说:“范咏稼,我嫁给你好不好?我不当皇后,不当王妃了。” 范咏稼:…… 她赶紧松开手,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是女的。” 兰蕊儿这点突如其来的冲动,一下就被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给戳碎了,瘪了一下嘴,不大高兴地说:“你真是老实得有点无趣,女的怎么了,百合小说你不看的吗。当个蕾丝边还挺洋气的,哎呀,算了算了,你当我没说,别躲我行不行?” 就这么一个朋友,要是吓跑了,那她以后怎么熬啊! 第11章 可怜的范咏稼,被兰蕊儿这一求婚,吓得当晚就做了噩梦,坐起来连连忏悔自己当初女扮男装的不靠谱行为。 兰蕊儿再来,她都不敢“赶”梦桃走。 兰蕊儿再三保证那是玩笑,她才松口气,恢复正常往来,见缝插针地隔几日和她分析一张纸。 兰蕊儿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便有事没事说起那俩人的错处。一会儿说那陶淑华有多丑多丑,全靠易容一般的化妆手化腐朽为神奇;一会儿又说那第三个怎么心狠怎么脾气臭。并不时表现一下自己,立求让范咏稼看到她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还主动给她讲《XX传》剧情来解闷。 楚王和大人们明显也没闲着,被带来的人,从天干排到了地支,据梦桃说,整个西苑,又住进来十四位“奇奇怪怪的才女”。 丙字号坚不可摧,上头说不必再强行去攻破,这人是个狠角色,太容易暴露。 作为她的奖赏,大人们允了她一天假,只是必须带上梦桃随行。 范咏稼先去看了兄长,范咏生被关这么多天,再病一场,人居然通透了些。她去的时候,范咏稼在专心背书,身上的浮气也少了许多。 -- 第23页 范咏稼怕自己待久了,耽误了他那一点点珍贵的上进,赶紧离开。 她心里存着一件事,纠结为难了好一会,才跟梦桃说:“我想上街,你……你说我能出去吗?” 梦桃挑眉道:“可以呀,大人们没说不得出府。” “嗯。” 范咏稼从衣服堆里翻出几小坨碎银子,又从帐子顶上翻出来两锭小银两。 梦桃早见怪不怪了,淡定地看她宝贝似的把三两多银子包了一层又一层,再仔细藏进袖袋中,走着还时不时摸两下。 范咏稼领着她,去了脆音阁,十分惭愧地向掌柜道歉:“严掌柜,对不住,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存的银子……都没了。要是有人看中了,您只管卖,不必留着。” 严掌柜摸着胡子笑道:“姑娘不必介怀,人生之道,有起有落,姑娘破了财消了灾,日后定当平平顺顺,否极泰来。” 严掌柜人太好,范咏稼更愧疚了,自家三天两头来,给人添了多少麻烦,说好的要来买,又食言。 她把袖袋里的全部家当掏出来,仔细排在柜上,小声道:“掌柜的,您看看,这些银子,可以买支什么样的簪子送我兄长,他和我,年纪相当。” 严掌柜弯腰取了一匣子银簪,拣出四五只,整齐摆好,道:“这些都只一二两,男子束发,多去繁求简,看着爽利。” 范咏稼感激地笑笑,挑出一枚簪子,付了银子,再把剩下的收起来。 严掌柜笑着留客:“姑娘,可要选一枚自用,有新到的苗绣桃木簪,十分地秀美,只一钱银子。” 王府里给的首饰虽多,但范咏稼自觉那是为任务所备,私自出来,便又插回了那一支黄铜老簪。 范咏稼住了脚,仔细挑了两支,付了钱,挑出那只藕粉的,转身递给一直不吭声的梦桃。 “梦桃,这个你带着顽。” 梦桃一怔,等范咏稼替她插上了,才小声说:“谢谢小姐。” 剩下那一支,范咏稼回府送给了兰蕊儿。 梦桃心里暗叹,小姐虽然看着抠,可人家重情重义,并不惹人厌。 六月三十这天,范咏稼又被叫到了王爷起居的院子:流坡山。 从前没心思,如今她正经当差,一点不担忧了,边走边打量。 建府的人,显然十分了解楚王喜好,为了配合这个流坡山的名,整个主院地基明显高出一截。她边上边数,到达正厅,要走二十一级台阶。 进了议事厅,溪边大人不在,天吴大人也不在,王爷不仅亲自召见她,还亲自问话。 “起来回话,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他摆手,左右候命的人,全退了下去。 范咏稼给自己鼓了劲,不答反问:“敢问王爷,那出家人……她们可找到了?” “不曾。” 王爷抚着案上一个琉璃摆件,眼却不曾离她。 “王爷,甲字号说乙字号有易容之术,能将脸化得与先前毫不相干,会不会……那几位,也是易容了?” 王爷挑了下眉,指尖点点书案,并未回话。 范咏稼也算是摸到了他一点脾性,很自觉地接着说:“禀王爷,乙字号品行有瑕疵,但既已受了责罚,能用时,还是用一用吧。” 王爷沉默,眯着眼看她。 范咏稼没等来回应,估摸着自己做错了,不该自专教王爷做事,赶紧找补:“民女愚钝,胡乱说的,还请王爷见谅。” “无妨。” 得了这句金贵的话,范咏稼松了口气,接着说:“王爷,甲字号心思单纯,她……她也是个可怜人,王爷大人大量,还请……” “兰家想送她去王延福府上。” 王延福是谁? 她抬头看向楚王,满脸疑问。 眼下身边无人,楚王难得好心情,亲自帮她解惑:“吏部郎中,年四十有七。” 我去!啊呀呀……跟兰蕊儿待久了,这些“自由之语”容易上瘾啊。 范咏稼暗自吐舌,尴尬地笑笑,说:“这……不太相配吧。” 楚王突然笑起来。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范咏稼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免得亵渎了他老人家。 “等这事了了,自有安排。” 果然是好人! 范咏稼感激跪下,替兰蕊儿谢恩。 “起来。” 范咏稼领命,她才站起来,楚王又开口道,“过来,看看这些。” 范咏稼垂着头上前几步,不敢太靠近。 楚王拿起案上那一沓纸,站起来走了几步,离她仅一步之遥才住了脚,将纸塞给她。 范咏稼赶紧接过,再一张张看过。 “这些……都是好诗。” 离得太近,好怕他突然拔剑啊。 楚王并未移步,范咏稼能感觉到他盯着自己头顶,她越发紧张。 “这些人,是真有才,还是那妖邪入体?” 范咏稼不敢随意发表意见,诗是好诗,但谁作的,只知落款不知底细。所以人是不是好人,她并不确定。因此她摇了摇头,想到此刻不妥,又赶紧出声答道:“禀王爷,民女不知。” 楚王沉默了片刻,语气平静地说:“收着这些,仔细琢磨琢磨。凭令牌可自由行走,西苑各处,你都去瞧瞧,有什么不妥,便写下来。” -- 第24页 令牌? 范咏稼突然想起,给她指派任务那天,楚王确实是丢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给她,忙躬身应道:“是。” 虽然紧张害怕,但为了日后,范咏稼终是鼓起勇气,抬头问:“王爷,我这差事,可否支些工钱,民女家贫,那个……” 楚王面上现出要笑不笑的模样,随后抬手摘了身上一个荷包,递过来。 范咏稼赶紧长揖一礼,再双手恭敬接过。 轻飘飘的,王爷不是有钱人吗?不是大方人吗? 范咏稼有些失望,还得恭敬谢恩。 “谢王爷赏。” 楚王许是觉着她这苦瓜脸有趣,转身朝书案走去两步,从案上拿起一张纸,又递过来,含笑道:“你再瞧瞧这诗。” 为何不一次给? 等接过来,她一看便知。 这诗跟刚才那些,完全不相干,离有才,差的恰是十万八千里,只和她的《咏鸭》水平相当。 “这……王爷,这诗,也不错。” “你不觉着可笑?” 这个问题,范咏稼答得情真意切:“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有人爱。雅有致,俗有乐,好与劣,个人偏好而已。王爷,我就觉着这个好。那些诗,好是好,可我作不出来,便没有那同伴之意。而这诗,我读来,觉着十分亲切。” 楚王没说话,一直盯着她看,墨漆似的眼珠,似乎会发光,特别的耀眼。 范咏稼对上这光芒,又赶紧垂下头去,继续说:“民女浅薄,还请王爷见谅。” 大概是今儿运势好,楚王不仅没发脾气,嘴角一直带笑,摘了腰上一块佩玉,又递了过来。 范咏稼不解,迟疑了一下。 楚王又出声:“赏你。” 范咏稼捧过来,瞄一眼,这是好东西啊!她家穷,但她常去脆音阁长见识的。这水汪汪的模样,这精致的雕工,必是精品。 所以,王爷……是个大方人吧! 她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王爷腰间,一共戴了仨,这会连摘了俩,再待下去,自己要成劫犯了。 楚王抬手又要解。 范咏稼心慌,赶紧跪下,惶恐道:“王爷,这……” 楚王面上淡了下来,摆手,声无波澜地道:“下去吧。” 第12章 梦桃就在流坡山门外等她,一见她这脸色,忙问:“小姐,出了何事?” 看着三分高兴,七分愁的。 范咏稼笑笑,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回去再说。” 等回了她住的院子,她拴上门,轻轻从怀里掏出王爷赏的两样,小心地放在桌上。 梦桃眯眼看着。 “王爷给的,可工钱还没说呢。这玉,也不知能换多少钱?” 梦桃跟着坐下来,指指那玉,摇头道:“小姐,这个好似王爷戴过一阵子,应是圣上赏的,怕是不能换钱,大不敬,要杀头的。” 范咏稼脸立刻垮了,梦桃赶紧安慰:“这是十分珍贵的宝贝,小姐留着当个传家也好。” 这个戴出去太招眼,暂且还是不用为好。 范咏稼叹口气,把这“祖宗”好好包起来,藏进衣柜里,刚坐下,又不安心,重把它找出来,揣进怀里。 再是荷包,她收起来的时候,稍稍摸过的,连个银角子都没有,没抱什么指望地拉开,瞟一眼就直哇哇叫。 梦桃跟着看过来,问道:“怎么啦?” 范咏稼不敢往外抽,右手捏着荷包口,左手指着那个万字,哆哆嗦嗦问她:“这这这……这是银票吗?梦桃,你快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长这么大,只在别人的话里听过银票这种东西啊! 梦桃见识多一些,伸了手指把里边的东西抽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这厚度,不止一张啊。 梦桃都忍不住要怀疑这是假的了。 师兄那宅子,顶破天能值一张,这……这至少得有七八张吧。 范咏稼惊盖过了喜,这要是几百两,她壮着胆子收下,夜夜欢欢喜喜爬起来数,可这是几万两啊! 要拿出去花,只怕立时就被人绑了去当重犯审吧,就算不被抓也会被人劫杀。 她起身,到屏风后,仔仔细细净了手,细细致致擦干,再把那银票照原样放回去。 她捂着胸口问:“这个钱,怎么还回去?” 梦桃回了神,摇头道:“不可不可,王爷不喜人违逆,他给了小姐,小姐收着便是。” 范咏稼惊魂未定,摇头叹息。 梦桃又说:“小姐,王爷有钱得很,太后娘娘的私房,全留给了我们王爷。这些年,宫里又不知赏了多少。王爷自己个,不爱奢靡,银子都没处使,府里银子、宝贝越堆越多。咱们觉着这个有些多,兴许对王爷来说,是不算什么的。” 小姐办差确实上心,上边没仔细交代的事,她也用心做着,夜里点着灯写写画画,吹了灯还在那念念叨叨琢磨。 所以,王爷重赏也不算奇事吧。 这钱还也不能还,花也不敢花,又是个祖宗,只能供着。 范咏稼欲哭无泪,她鼓起勇气讨来的两样,瞧着宝贵,却不如给她一两钱银子,至少那是能正经花用的啊。 梦桃见她这般沮丧,赶紧安慰:“小姐若是现下要银子使,我这有。” 人家没爹没娘没家业,攒的都是辛苦钱,范咏稼再穷也不敢动这个念头,摇头道:“不必,我这还有一两二钱银子。” -- 第25页 范咏稼的人生首要一条:能不花钱,坚决不花。住在王府里,好吃好喝,还管衣服鞋袜,要能长长久久地待着,她这一两二钱,够花一辈子了。但差事一了,她和范咏生何去何从还未知。去外头租房,找上庄宅行,没得十两八两,压根找不着一处。兄妹二人要谋生,更难。 她这一下午,一边干活一边唉声叹气的,只觉人生无望。 中途梦桃出去了一会,欢欢喜喜回来,拉着她往外头去。 “小姐,快去灌湘山领月银,我刚给你问过了,账上有你的名儿。” 啊?那她刚才怎么好意思管王爷要钱! 范咏稼悔得肠子都青了:范咏稼啊,范咏稼,人家下午发月银,你一刻都等不得,讨工钱讨到王爷跟前去了,多丢人啊! 好在这点子难过纠结,等领到那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立时就烟消云散了。 简单轻薄的荷包料子,上手就能摸到里头可亲可爱的银坨子,这是她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呢。 范咏稼捧着银子,爱得不行,梦桃比自己领了银子还高兴。 两人欢欢喜喜往外走,正好撞上也往这处来支银子的三人。 “化蛇大人安。”梦桃伸手略拦了范咏稼一把,两人往后方靠,把路让出来。 范咏稼跟着躬了一下腰,却没喊人,她盯着跟在化蛇身后那人在看。 等人走远了,梦桃问道:“小姐认识那人吗?” “嗯,添香阁的人,他们来这处做什么?” “支银子吧,化蛇大人管着府里这些杂物采买。” “哦。” 梦桃虽奇怪小姐的高兴劲去了大半,但她不说,自己也不好问,只暗暗记下了这事。 荷包鼓鼓的,沉沉的,银子还真不少,两锭五两的大银子,还有两锭一两的,这才是踏踏实实的钱呐。 范咏稼把它们取出来,一个个仔细擦净了,藏好,坐不上一会,又翻出来看看。 到底不放心,便把它们挂在腰间,可这有些分量,吊压着裙带垮垮的,不得不取出两锭大的,一边袖袋藏一个。 梦桃问她:“小姐想去买些什么?” 范咏稼一脸不赞同地说:“先攒起来,现下没什么要紧的缺项。” 梦桃又问:“上回在外头,小姐说不必留的是何物?眼下不缺银子,不如去买了来安生。” 那天,小姐看着可真难过,梦桃心生不忍,又知她的性子,不好冒犯。如今几万两都是有的,何不去了了这事。 范咏稼摇头,说:“我要买的东西贵重,这些银子还不够,日后再说吧。” “要是被人买走了,岂不遗憾?” 范咏稼垂眸,良久才道:“那便是我和它无缘。” 梦桃想提醒她:可以去钱庄兑散银票。看她这般神态,倒不好多说了。 拿了银子,自然就要好好办事。 歇了晌,她开始往西苑各处串门子,还带上了兰蕊儿。 新来的这些,有的戒心很重,百问不答一句,也有些似兰蕊儿一般的性子,来往多了,敞开心扉和她们说了不少话。 寻常她为着接近兰蕊儿,常请梦桃去取些果子点心,如今都不必她去问,总有人避着人,悄悄往她屋里送。 她往外头走一遭,回来桌上便摆得满满的,吓得她赶紧去翻存银,还好还好,是送东西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但到底不安心,她便把那盛银票的荷包和那玉佩,都捂在怀里,处处带着。 七月过去,西苑又添了一人,此后再没新人来。 范咏稼的活动范围扩大,兰蕊儿虽常伴着她,但情绪却越发低落。 范咏稼劝慰,她总说“还好”。 八月初八这一日,梦桃欢欢喜喜回来报信:“小姐,好消息,大人帮你把家人接了来,和范公子在一处。” 这是坏消息,担心是做女儿的责任,不代表她想继续和她们相处。在王府这两个月,虽整日在忙,却是她这些年活得最轻松的日子——不必操心这操心那,不必数着米粒下锅,不必……再做那个痴心妄想的梦。 梦桃见她发怔,有些为难地道:“只是大人说了,不许小姐见她们,也不许她们来见小姐。” 这是好消息啊! 范咏稼面上漾起笑,真心实意地说:“梦桃,你说得对,王府这处好极了!” 梦桃不解其意,只当她是为家人安顿下来放了心,这才感慨,于是附和道:“是啊,王府跟我们长青山是一样的。对了,王爷也在长青山住过好些年,不过他和我们,辈不同,他老人家是我们师祖亲传弟子,和我师父是一辈的。” “王爷也习过武吗,他是不是很厉害?” 都是师辈了,那很牛吧,但没道理被我一撞就倒啊? 梦桃点头,又摇头,道:“演武大会没见过他,我听说是王爷胎里弱,所以习不了心法。不过王爷剑术超群,据说比师祖还要精妙。他自创了一套剑法,如今长青山的新弟子,正学着呢。” 这怕是蕊儿说的那样式: 脑子:我都会。身体:我全废。 可惜了。 范咏稼和这些“才女”们处久了,学来了不少“新话”,她还有个秘密项目,即将完工。而西苑那十几位才女,筛出来两位是土生土长的真才,不知王府怎么安排的,总之人家欢天喜地被接回家去了。 -- 第26页 其他人仍旧这么养着。 兰蕊儿日渐沉默,范咏稼很是心疼,悄悄把王延福的消息透露给了她:“兰家要把你送去给一个近五十的官做妾,你安心在这住着,王爷侠肝义胆,必会妥善安排你。” 兰蕊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看得范咏稼很是惭愧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你见过王爷了,是吗?” 范咏稼愧得低下了头,略点了点。 兰蕊儿没再继续问,她自己却挨不住了,主动坦陈:“对不起,我才是泄密的那个。” 兰蕊儿还是沉默。 范咏稼抬起头,再次郑重道歉:“蕊儿,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你们那的人,只是……” “萌萌。” 范咏稼不解,她从兰蕊儿这学过“萌萌哒”一词,懂这两字的意思,但这会……毫不相干呀! “是我本名,叫我萌萌吧。” “哦,好的,萌萌,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王爷奉皇命查这些异象,所以……不过,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事情查清楚了,他一定会好好安置你们的。他他他……他从不伤害没有做过坏事的人,你相信我,相信他。” 兰蕊儿面色有些苍白,笑着摇摇头,带着一点凄然道:“你别着急,我不怪你。不管你和我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你都是我唯一的朋友。家家,谢谢你。我……就算不是出于我本意,但我知道的,我间接伤害了别人。你别急,先听我说。” 兰蕊儿拦了要开口的范咏稼,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我们在那边,签合同的时候,那科技公司的人说,是双方自愿的灵魂互换,我穿到古代来,兰蕊儿穿去现代。我那时候……太想摆脱化疗和病痛了,没有细想:怎么会有人愿意穿到一个将死之人身上?你也知道,我脑子就这水平,想事只能想当前这一步。来了这儿,又忙着找出路,没回头想过。一直到前些天,我做了个梦,梦见现代……就是那个世界的我,躺在那昏迷不醒,我爸妈以泪洗面。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兰蕊儿没能过去,而她只得了一个小小的感冒,不可能轻易就死掉,那她离的魂,去了哪里?家家,我们那个世界,科技是真的很牛X,但有些人,人品是真的坏,毫无底线。他们为了弄钱,两头骗,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兰蕊儿,到底去了哪,还能不能回来。” 范咏稼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以作安抚,“我信你。” 兰蕊儿又笑了一下,抓握了一下她的手,继续说:“真希望我和你,是真的能长长久久在一起。我爸妈爱我,可他们开店要忙,关心我就是答应我各种各样的要求,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只有你待我,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我喜欢吃那个桔子,你一个不吃,全留了给我。我想吃龙井茶酥,你就学来给我做。我一个学渣,懂的那点东西,早挖空了,可你还一直带着我。如果你真是为了任务,带西苑那个蔡嘉年不是更好,你……是为了帮我在王爷面前刷好感吧?” 第13章 范咏稼一脸愧疚地看着她,她是兰蕊儿唯一的朋友,而她这辈子,除了梦桃,也只有和兰蕊儿能这样促膝长谈。 “我……王爷答应了事后会好好安排,你不要多想,我们总有办法的。” 这个“我们”说到了兰蕊儿心坎里,她突然上前,搂了范咏稼的腰,脸靠在她肩上,撒娇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枕头下的银票,是你放的吧。你快拿了还回去,别为了我,害了自己。” 想起上次她被自己吓到失神,兰蕊儿重新坐好,嗤嗤笑,解释道:“你放心,我们当姐妹,不做蕾丝边。” 范咏稼帮她把有点凌乱的头发抚好,轻声道:“不必担心,那银票,是王爷给的,过了明路。我记得你说过,八千两就可以回家,那你……现在想回去吗?” 兰蕊儿脸上的笑渐渐消失,抿了一下嘴,又松开,幽幽地道:“有时候想回去的,在这儿没得什么指望,苟活又有什么意义。现在是有些舍不得你,可是,我只怕不得不走了,我身上出现了一些症状,和我在现代的身体,是一模一样的。” 她拉着范咏稼的手,去摸自己身上肿大的淋巴结。 “这是淋巴结,淋巴跟血一样是全身跑的,所以这里病了,不及时治疗就会引起身上各处都病。我在那边因为自己只顾着玩,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兰蕊儿这样的,应该是早期。” 范咏稼满脸是泪,站起来说:“你等着,我去求王爷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王爷很得宠,他能找太医找御医,他人很好,肯定愿意的……” 兰蕊儿拉住她,笑着帮她擦擦眼泪,解释道:“这个病,在科技十分发达的我们那,都只有一定的治愈率,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家家,这是老天爷在逼我改正错误,我本不该来,占别人的生命,偷别人的人生,即便不是我本意,终究不是正道。错了就是错了,我想过了,如果现在回去,还能赶上跟我爸妈告个别,痛痛快快死掉,不再拖累他们。只是……我用了你的钱,一旦回去就没法还你了。我记得协议上写着,只能魂穿,不能带物品。” 范咏稼赶紧摇头,道:“钱不打紧,我这还有,只是,拿了银子,交给谁,你又怎么回去呢?” 兰蕊儿吸吸鼻子,说:“我过来时,那香霓说了,说要是我们后悔了,八千两银子能换回去,但只有一次机会。” -- 第27页 “香霓是谁,上哪能找着她?” “就跟尼姑一伙,手上戴一串细细的金镯子,一动就叮叮当当的那个。我刚过来时头晕,没完全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跟她说:香霓,9号是不是没成功?这法器怕是不好使。” 是那富贵姐姐,范咏稼又站起来,急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找人问问看。” 既然蕊儿要回去,那边又是垂死状态,自然是越早回去越好。 范咏稼把愧疚化作动力,抛开素日里谨慎的性子,不管不顾冲了出去。 怕被人阻拦,她从怀里掏出那黑乎乎的小令牌,紧紧地攥在手上,把刻着青龙的正面亮出来,让人人都看得见。 一路行到流坡山,门口守卫见了令牌虽态度尚好,却仍旧拦了。 “等着。” 范咏稼长长地呼了口气,焦灼地等着里面回话。 守门的侍卫报给阶梯下侍卫,再一层层报到里面,很快,便听得里面高声道:“范咏稼,允见。” 范咏稼往里走,另一位大人往外头走,正是那管府里管采买的化蛇大人。 范咏稼顾不上行礼,只略点头就越过他,快步上了台阶。 化蛇看到了她手里的令牌,挑眉,施施然出去找人问信了。 范咏稼进了正厅,噗通一声跪下,急道:“求王爷恩典,帮忙找找那香霓。” “起来回话。”这是溪边大人。 人都来了,不必操着令牌求通行,她趁着起身的功夫把令牌收好,抬眼去看上边。 王爷没在,只有溪边大人。 她心里着急,长揖过后,又问:“大人,那出家人和香霓小姐,可抓着了?小的有要紧事,想问她一问,不知……” “何事?” 问这话的却不是溪边,而是从内室出来的楚王。 范咏稼赶紧跪下,重磕了头才回话:“禀王爷,甲字号病了,她……” 本想拿香霓身上有救命药搪塞过去,刚要张嘴又觉得羞愧,说谎话本就不对,何况是对心地那么好的王爷,不妥不妥。 于是,她改口实话实说:“她知道错了,想回那边去,回自己爹娘身边。那香霓有法子……蕊儿本性善良,在那一处身患绝境,来这儿只求一条生路,并不知道会占了他人性命。王爷,生命可贵,蝼蚁尚且偷生,她留恋世间,想多活几日,这算不得大过。还请王爷开恩,帮她一把。若有什么责罚,我愿承担。” 想到王府办差,应是有筹划的,怕这样贸然打乱,无法说服王爷。她又继续说:“王爷,这些人的真身去了哪,她们这些外来人,也是不知的。索性问不出来,不如先拿她一个试试,蕊儿走了,那真的兰家小姐说不得就回来了,且这一找,不就能连藤带根找到后头那人吗?” 她说着说着,期盼地抬起头去看已经走到厅前坐好的楚王。 楚王垂眸写了几个字,抬起眼皮问她:“那龙井茶酥味道如何?” 范咏稼一怔,然后木木地答道:“单吃略苦,配茶喝合适。” 楚王左手一摆,许是怕她看不懂,又道:“申时一刻来回。” 范咏稼退出来,刚才慌神不及细想,现在一琢磨,回了自己院子,先跟兰蕊儿说一声,再钻小厨房里做茶点。 申时未到,消失半日的梦桃终于回来,额际微湿,仓促致歉:“小姐,我回来晚了。” 范咏稼知道梦桃身上有差使,忙道:“无妨,可是饿了?我给王爷做了茶酥,你先吃几个垫垫。” 梦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从桌上拿起一块红豆糕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小姐,我不爱吃那个。” 谁敢跟王爷他老人家抢食呀。 范咏稼听着更鼓响了,赶紧带上点心,匆匆去流坡山。 “站着回话。” 这次居然是王爷主动开口,溪边自觉退了下去。 范咏稼捧着点心盘送上前,楚王垂眸瞧了一眼,然后看向她,眨了几眼,才道:“中秋那日让她出府去,自有人引她们相见。” 这是成了的意思吗? 王爷为人是真的很好,可是这样会不会坏了他差事呢? 范咏稼愣愣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宝贝,上前一步递还,喃喃道:“王爷,这个太珍贵,民女妄为,无功有过,不敢……” 楚王盯着她动作,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笑,语气也柔和了些:“留着吧,不必如此小心。” 他笑起来吧,恰似盛春百花开,让人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范咏稼呆呆地“哦”了一声,又把玉捂回怀里。 楚王轻咳一声,又道:“戴着吧。” 啊? 这个祖宗戴出来,若是磕坏了或是掉了,那可如何是好? 范咏稼又愁上了,这个命不好领啊。 楚王站起身,从腰上解了一枚新的,又递与她,“佩玉必双。” 这这这…… 范咏稼深深地体会到了萌萌所说的“压力山大”。 王爷的性子:只许接受不许拒绝。 范咏稼强颜欢笑,接了过来。 楚王好脾气地解释道:“点心做得好,差事也办得不错,当赏。” 行吧,那我就收了啊! 范咏稼想起那八千两之事,赶紧行礼,补充道:“说是动用那法器,得八千两银子。王爷先前赏赐,我……可否先借她用一用。” -- 第28页 楚王眯眼,随即脸色又缓和过来,大方道:“需要银子,便去灌湘山支取。” 看她瞪了眼迷糊,他又道:“凭令牌即可,放心。” 范咏稼看王爷这会心情好,顺杆儿爬,讨好道:“多谢王爷恩典,眼下银子够使。只是……敢问王爷,我家前巷的秋家宜人姐姐,就是作《咏鹅》那位,她为何没有被带来?” 凡《诗共赏》上登过新诗的“新人”,都被查了个底朝天,但秋宜人却没在西苑。 楚王往左踱了几步,背对着她道:“晋王接了她去,如今是三等容姬,若无明证,暂不好动她。” 范咏稼接道:“秋家夫人,太崇古训,总言女子无才方是正道。这……秋家这位姐姐,她没正经上过学。” 一个不识字的女孩,突然就惊才惊艳,正是符合那“穿越”特征。 楚王默,范咏稼又道:“我第二回上那庵子,见的那位小姐,也没在西苑。我亲耳听着,她求香霓带上她。” “被南边行商娶走了,已派人去寻。” 答完这句,楚王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他先前把玩过的那琉璃摆件,伸向她,问道:“这个如何?” 这是一件远山黛素佛,晶莹剔透、色彩明澈不俗。 若是别人,必要吟诗造句道出其意境,范咏稼只能干巴巴地评价:“好看。王爷,民女才疏学浅,道不出其精妙,就觉得好看,很好看。” 楚王低笑,左右晃着那素佛,主动说:“上回那下里巴人的诗,是我十岁那年被接回宫所作。母后千秋,他们都作诗作画为贺。我铸了把短剑,她面上淡淡的,只让侍女收了,不曾多看两眼。我三岁上山,与父母多年不得见,满腔孺慕之情,让我做了件蠢事,磕磕绊绊写了那几句,被他们笑话。” 短短几句,听得范咏稼想哭,这让她放下规矩,十分亲近地道:“好就好,干干脆脆也是说,拐弯抹角也是说。王爷,我觉着你那句‘只求父母怀里奔’就妙极。我小时候,摔了病了,也是盼着母亲抱一抱,父亲来抱一抱的。做儿女的,盼着亲近,既是求父母慈爱,也是爱父母所致。不然,为何不要别人来抱呢?” 楚王又笑,抛接着手上的琉璃摆件,带着些嘲讽道:“他们笑他们的,干我何事,挑衅到我跟前的,被我拔剑刺中,从此畏畏缩缩躲着我。他们既愧疚于我,谁敢追究?” 后一个他们,自然不是前头那些个。 范咏稼皱眉看着那佛像上上下下,他就停了手,无所谓地道:“都是些腌臜旧事,不提也罢。你只要记着,跟着我,做该做的事,只管放手去做,便是谋反,也有我护着。” 范咏稼瞠目结舌。 楚王走回到案前,随手拿起一样,抛给她。 范咏稼接住,低头一看,妈呀,烫手——免死金牌呀! “王爷,这万万不可。” 楚王收了笑,拧眉道:“铁券、金牌、遗旨,都有,算不得什么。哼!” 看来,这些宝贝来得不那么愉快。 范咏稼不敢收这个,只得说:“王爷,这个块太大,我没地儿收拾,不如王爷暂且收着,反正有王爷护着,我自能保命。” 这话说得他脸色缓和了些,接回来随手一抛。 第14章 范咏稼怕这大方王爷又要掏什么给她,转而说起别的:“王爷,蕊儿就要走了,明日我可以带她出去逛逛吗?她来我们这,还没去外头看过。先前在兰家,他们待她苛刻,来了这,才过得好些。既是要走了,我想……总要让她知道,我们这太平盛世,不见得比她们那处差。” “我与你们一同去。” 范咏稼:…… 那还怎么愉快地顽? 范咏稼为难道:“王爷,我我……我打算带她去逛逛脂粉首饰铺子,再去女儿楼看看。” 都是些女孩家的事呀! 楚王放下佛像,摸摸袖口,抬眸看向她,语气未明道:“怎么,我竟去不得?” “不是不是。就是这几处腌臜了些,怕污了王爷您的尊眼。” 不提剑光摸袖子,难道袖里有匕首,惹不得啊! 楚王哼了一声,随即道:“有话便说,不必遮遮掩掩。” 范咏稼为难,可不答也不成,只能垂着头,老实道:“回王爷话,那些个去处,都是女儿家扎堆,只怕冒犯了王爷……” “这有何难,我扮女装便是。” 啊! 范咏稼只当自己听糊涂了,楚王看着她似被雷劈中的模样,笑道:“在山上,不想守规矩的时候,我常这般出去顽。” 这这这……这是萌萌说的“女装大佬”吗? 范咏稼呆若木鸡的样子,楚王显然很乐意看,还要拉她进内室看自己的“私藏”。 自觉这秘密了不得的范咏稼哪敢呀,哭丧着脸求道:“王爷,您事多繁忙,民女不敢……” 她这一疏离,楚王又觉无趣,伸手打发她下去,冷冷道:“明日散了朝,约辰时三刻便走,自有人唤你们。” 范咏稼赶紧鞠躬退下。 回了院子,她先去兰蕊儿那处,跟她说了中秋那事和明儿外出之事。 前程已定,又能放风,兰蕊儿很是高兴,拉着她欢欢喜喜挑选明日外出的穿戴。 范咏稼不由自主地想着:明日王爷会是什么样的呢,也穿裙子吗? -- 第29页 该死该死! 她收回神,帮兰蕊儿选定了裙子首饰,再回屋和梦桃说悄悄话。 “王爷说他也要去,还穿女装,梦桃,你不知,方才我惊得腿软,差点没瘫倒。” 梦桃捂着嘴乐,“小姐,你来得不久,不知道这事。王爷没骗你,这事呀,我们长青山的人都知道,师祖他们也是知道的。只是不得外出的规矩本就是皇家定的,王爷那会儿还小,淘气想出去顽,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只悄悄护着他安危便是。我跟你说,王爷扮起女孩来,可是那精致的小姐模样呢。” 她说起此事,全不像往日里那样小心,还继续道:“圣上也知道这个,每年有好的料子,头一个就是让我们王爷选。只是回京这几年,再没见王爷扮过了。” 范咏稼听她这么一说,若有所思,坐下来写了张条,交予梦桃送去。 既然王爷扮女装,长青山的人见过,明日扮了这模样简出,若是被有心人见了,岂不是要招来些不必的风险。 梦桃送信而去,又带了信回来:“小姐,溪边大人说,王爷请小姐过去,今晚歇在流坡山,东西一应都有,人过去即可。” 这又是为何? 喊她去了流坡山,却并不召见。 王爷要上朝,安置得早,范咏稼被安排住在侧院,这里备着新衣新裙,还不是她惯常穿的“大”裙子,都是掐着腰身的新样式。 王爷没见她,溪边大人却主动来了她住处,拦了她行礼,好似今日初见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你……如今多大了?” “回大人话,我正月里满了十七。” 溪边蹙了眉,似有些不大满意,上前一步,盯着她眉间,又问:“婚事呢,可定了?” 如今虽不像从前,姑娘家及笄就嫁人,但十七八岁还在外头乱闯的女孩,是绝没有的。 范咏稼垂着头,有些为难,她并不想撒谎,可是她自己也无法说明,这婚事,到底算有还是没有。 “若是为难,那便算了。你只需记着一句话:王爷尊贵,任何人,不得欺他,伤他,否则,后果不是你和你家人,能承受得起的。” 这话从何说起,王爷家大业大,应当不至于为那点赏赐伤心懊悔,那溪边大人这句“欺他伤他”指的又是什么呢? 人家还在等着,她只能胡乱点头应是。 溪边转向那珠帘,长吐了口气,想起王爷在这一块上,白纸似的懵懂,又叮嘱道:“莫再穿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以后你一应穿戴,都由府里给你安排,从前那些,只管丢了。你跟在王爷身边,丢的是王爷的脸面,再混账,仔细你的脑袋。” 范咏稼头回感受到这种清楚的不善,勉强应了声。 溪边想到一个可能,又忍了气,换了调调继续说:“你是王爷的人,不必畏畏缩缩,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凡事有他给你做主。只一条,不许跟别的人拉拉扯扯,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是。” 棒子敲完,该给枣了。 溪边手一抬,那些候在外头的丫鬟,捧着铜角文盘鱼贯而入,依次向范咏稼介绍了盘中之物,再收纳进柜里。 范咏稼粗粗算了下,听她们这一报数,不算她来时桌上放着的,衣服鞋袜,已经里里外外有十几套了。 这些丫鬟退下,下一批又开始进,珠宝首饰,屋内摆件,铜壶滴漏时辰钟,事事俱全。 范咏稼忍不住了,急道:“敢问大人,为何要添置这么多物件?明儿我就回自己院里住了,不必这般麻烦。” 溪边面上古怪,拧眉道:“你只管住着,丫头婆子,自会给你配齐了。” 显然这事由不得她来定,范咏稼只得改口道:“既如此,可容我去寻了梦桃来。” 溪边抬眼,朝旁边候命的丫头道:“去吧。” “且慢,还请这个妹妹,帮我给西厢的兰小姐捎个信,说我明儿一早,准去找她,让她不必担心。” 那小丫头瞥一眼溪边脸色,朝范咏稼福身领命:“是。” 新衣新首饰新住处,换别人,只有欢喜的。范咏稼却深深地愁上了:不在那一处住,那我这差事,是革了吗? 没了差事,那可如何是好! 想再多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翌日一早,梦桃果然懂了她的意思,不仅人来了,还悄悄帮她把藏好的银子和纸笔全带了来。 范咏稼松了口气,不敢再随意藏,全都随身带着。 她们起得早,但王爷更早。 流坡山是院中山,山中院,她这偏院在“山”脚下,上那二十一级才是正院,正院里此刻安安静静的,显是已上朝去。 范咏稼抬手借帕子遮掩打了个哈欠,使个眼色让梦桃跟她一块进里屋,两人一块挤在塌上说悄悄话。 “你说,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差事不让我做了,我那对照表,还没完工呢。” 梦桃指指房里布置,摇头道:“小姐,这处比先前那好,管事的说了,我住旁边隔间,仍跟着你。” 这个好,范咏稼拉上她的手,又开始担心兰蕊儿,小声道:“萌萌,呃……就是蕊儿要不了多久就走了,如今丢下她一个人住那边可不好,你说我能求求情,带她一块过来住吗?” -- 第30页 梦桃谨慎,仔细想过,摇头不语——蕊儿人不错,但她到底是异世界的人,流坡山戒备森严,是不可能允许她进入的。 范咏稼叹了口气,改口道:“今儿我们到外头,你也去可好?我跟萌萌都是无用之人,王爷他……身份尊贵,要是有什么人起了坏心思,我们只怕护不住。” 梦桃先点头,再解释:“我护着你,至于王爷,有其他人呢。” 她凑到范咏稼耳边,小小声说:“有明卫,也有隐卫,且王爷虽没内力,身手却是极为敏捷的,小姐只管放心。” 梦桃从来都是这稳重性子,范咏稼听她这么一说,渐渐安心,从怀里摸出那个精致荷包,仔仔细细取出一张放在旁边,轻轻叠好剩下的,再藏进怀里。 “我数过了,一共有八张,蕊儿要回去,得用钱,我给了她一张,这事我禀过上头,王爷没说什么。梦桃,这一万,你且拿去置个宅子。”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小姐你的,我自个儿攒了银子,够用。且我住在府里,安安心心的,无需置业,王府就是我的家。” 范咏稼摇头道:“这不是我赠与,而是你应得的。我这差事,处处得你协助,既得了奖赏,自然也有你一份。” 她脸上的坚持,让梦桃知道只怕拒绝不掉,只能任由她塞到自己手里。 她收下,范咏稼安了心,这才跟她说起自己的盘算:“多大的人,端多大的碗。我想过了,王爷慷慨,可自个确实只做了这么些事,且擅自专行,于差事还有些妨碍,当不得这么大的赏。这银票,我也留一张,余者得想个法子留在府里。梦桃,你瞅着有什么空子,还请及时告诉我。” “是。” 小姐这人,真正应了那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人家抠的是自己,却从不贪别人,值得敬佩。 第15章 辰时三刻,便有人引她们去登马车。 尽管范咏稼多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平静镇定对待王爷女装这事,可真见着了,仍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王爷这女装,虽没施脂粉,依旧女孩儿气纯粹,只个子高得有些瞩目。 这让她实在忍不住想仔细瞧。 梦桃贴近她,悄悄碰了一下当作提醒。 她立时回神,刚要行礼,王爷伸手拦了,“在外不行礼,只当我是你朋友。” 这个…… 她们才上马车不久,兰蕊儿也被人引来上了马车。她见了车里第三人,愣了一下,然后挤到范咏稼身边贴着坐好,热情地问:“家家,这个妹妹是谁呀?妈呀,这么高,一个好模特苗子啊!” 反正要回去这事过了明路,她是彻底放飞自我,不再别扭、遮掩了。 这个…… 王爷眯着眼盯兰蕊儿,范咏稼结结巴巴说:“是……是我……我表妹。” 兰蕊儿看出表妹的不善,故意揽了范咏稼挑衅:“肯定是远房表妹吧,没我俩好。” “表妹”哼了一声,原本自己一个人远远地端着,现下也往这头挤一挤。 范咏稼又尴尬又心慌,被挤在中间很是不自在,刚想动一动,腰间却被某样东西顶了一下。 是剑! 完蛋,这位发起脾气来是要拿剑扎人的。 她赶紧伸手搭在他胳膊上,柔声安抚:“蕊儿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她怕兰蕊儿淘气,又行挑拨,转头又哄她:“表妹不常出门,性子内敛,和我们不同,你莫轻易玩笑。” “行吧行吧。” 看着神仙似的清冷漂亮表妹,原本还想逗起玩乐一下,没想到这么无趣。 这边消停了,范咏稼又凑到王爷那边,悄悄儿说:“王爷,这剑使不得啊!” 楚王哼了一声,把袖里剑抽出来,朝前面一扔,撞上对面马车壁,再跌落。 兰蕊儿看着这东西,立刻哑了。 范咏稼干笑两声,自己起身把短剑拾了,用帕子擦净了,仔细放在摆放果子茶水的小几上。 楚王也安生了。 这马车外头看着不起眼,制作却十分精良,内里宽敞方便,坐着不颠不簸。赶车的也是老把式,一路平稳顺利,很快便停了车。 外头丫头揭帘来报:“禀小姐,添香阁到了。” 范咏稼刚要起身,又坐稳了,转头对楚王道:“王……表妹,我们换一处可使得?” 楚王还没说话,兰蕊儿忘了痛,扒着她问:“怎么啦,这家是黑店吗?” 家家平常是个很随便的性格,并不挑剔呀! 范咏稼摇头,只眼巴巴看向楚王。 楚王抬了下巴,冷冷道:“去何处,你与她说。” 兰蕊儿又看向她,这王表妹,声音和她长相一样,都有点儿中性啊,果然绝色都是雌雄莫辨这一款。 楚王看她,眼带威胁,兰蕊儿记起她那剑甩得飞起,赶紧缩回脑袋,让范咏稼挡了自己。 范咏稼看向那候命的丫头,笑着问:“去东二街的脆音阁可使得?” “是。” 马车重新启程,兰蕊儿拉着她嘀咕:“你还没说,为什么不去这一家呢?” 王爷又往这头挤了些,被他们夹得紧紧的范咏稼暗自吐气,左手搭在他手上——别乱动啊! “她家店大铺大,只一条,有些个势利,瞧不上平民百姓,我们去了,平添些不自在。脆音阁严掌柜,人十分的和善,卖的东西也是物美价廉,只店面不比这处宽敞,来往之人,也没得这般富贵。” -- 第31页 兰蕊儿哈了一声,提点她:“这是有背景和没背景的区别咯。刚才那一家,上面有人,不愁卖货,只管往贵里标价,反正有门路,随便都卖得动,当然就看不上穷人那几毛钱的生意。” 范咏稼叹了口气,有些沮丧,道:“只怕是的。” 梦桃偷瞄一眼王爷,见他脸色有些不好看,隔着蕊儿,瞧瞧戳了一下范咏稼后背,又使了个眼色。 范咏稼赶紧轻拍两下他,小声道:“表妹,还得劳烦你多坐一会,那一处也不远,很快便能到的。” “无妨。” 兰蕊儿偷偷笑,小声说:“你这表妹好高冷,她订了婚没有,不会打那位吧?” 范咏稼知她是想到了《XX传》里某个专爱打夫君的姑娘,怕她说出来找扎,赶紧混弄过去:“没有没有,表妹不喜闲言碎语,我们先不说她。一会你可要买些首饰顽,横竖那头只要八千两,只不知这银票可找得散?” 兰蕊儿还是头一次摸到银票这样的古董,摇摇头,说:“去了先问一下,再决定买不买吧。” “表妹”没自个买过家伙,又没去过这个店,没吭声。 四人里头,只梦桃多点见识,安慰道:“小姐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若是小钱,我身上带着的。若是大钱,我去钱庄换散了便是。” 范咏稼接道:“也好。” 兰蕊儿高兴地说:“上回你送了我簪子,今天我也给你挑一个。” “表妹”突然张嘴道:“你喜欢什么挑什么,让他去府里结钱就是,往后也是如此。” 被团宠的范咏稼好感动,拍拍胸口道:“我有银子呢,我给你们买,你们喜欢什么只管挑。” 不说梦桃,就连兰蕊儿都知道她的抠门性子,又感动她仗义,笑道:“不行不行,我就要给你买,快说快说,你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梦桃也眼巴巴地等着她回答。 范咏稼把前尘旧痛压下,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其他人并不信,既她不肯说,等会只管悄悄问掌柜的就是。 脆音阁一到,丫头摆了马凳,服侍着她们下来。到了“表妹”这,他盯着丫头不伸手,又不好做男子状一跃而下,范咏稼转头,自个伸了手去搀他。 他这才屈尊下了车。 严掌柜仍是和气模样,虽店里有客,仍笑着招呼:“范小姐,诸位小姐,还请自在挑选,有吩咐只管唤我。” 少掌柜十分有眼力见,飞快净手,再去内室泡了清茶出来,招呼她们:“还请几位小姐先坐一坐。” 今天出门,衣服首饰全是溪边大人指定,穿得不比寻常,且王爷虽穿着低调,料子却不是寻常能买得着的。 少掌柜过去跟严掌柜耳语几句,随即端了几盘新到的精致玩意过来,躬身道:“这是店里新到的货,小姐们先挑挑,可有瞧得上的。” “表妹”对首饰不感兴趣,他正盯着那严掌柜行事。 恰如范咏稼所说,这严掌柜不以身份论人。 柜面处那一位,虽周身整洁,但衣服质地和新旧,都能看出家境一般。她选定的一副简单银头面搁在一旁,这会正挑选的也只是不值钱的银三事。但严掌柜仍郑重招待,仔细介绍,丝毫没有怠慢。 “表妹”随手拿起盘中一枚镯子,问道:“要价几何?” 严掌柜虽招待着那一处,耳却听着八方,盯着少掌柜,见他报了实价,这才转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妇人。 楚王随手拿的,正是范咏稼曾心心念念的那一只,所以,她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见他问价过后又放了下来,刚安了心,又听他问:“这摆件呢?” 他指的是货架最上方的一个翠绿迎客松山水雕件,远远看着,那色泽,那雕工,都十分难得。 只怕是很贵吧。 严掌柜却笑着摇头道:“这件是犬子练手之作,岫岩玉所成,虽这块色泽难得,也不值几个钱。客人若有需要,这边几件是难得的好料子,大师傅雕成,送人自留都是不错的。” 他虽这样说,面上却隐隐带着些对儿子的骄傲,且这摆件放置之处,很容易让人误会,这是镇店之宝。 “表妹”扯了下嘴,没再问话,只转回来盯着范咏稼瞧。 范咏稼本在瞧他,这会只好避开,去看正拿首饰上手试的兰蕊儿。 兰蕊儿也跟着拿起那一只珍珠累丝龙凤镯,套在手上,惊呼:“这个时代,纯手工的,打得比我们那机器做的还好,啧啧,真是了不起的大国工匠啊!” 她抬手,伸到范咏稼跟前,问道:“你觉得这个好看吗?不知道贵不贵,要不,我们一人一只,戴个姐妹款?” 范咏稼垂眸,小声道:“好看。” 兰蕊儿便欢欢喜喜招呼少掌柜,问:“这样式的,还有几个,多少钱一个?” 她这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位打扮精致的小姐,一见里头的人,也叫道:“有几个都拿来,我全要了,不差你钱。” 这人说完这句,面带嘲讽看向范咏稼,歪着嘴横眼道:“范咏稼,你不是要饭去了吗?怎么,找着个冤大头来骗东西了啊?我告诉你,你就算买一万只镯子也没用了,廖家和我们家,婚书都换过了,和你再没一点关系。你若是要脸,就离得远远的,还回你那乡下去。你那打秋风的爹,就比你要脸,白吃白住受不住,自个走了。” -- 第32页 严掌柜适时地插上一句:“这位姑娘,对不住了,这镯子有人要了,还请移步到别家去挑。” 范咏稼感激地朝严掌柜笑笑,站起来挡在兰蕊儿跟前,语气平和地问:“范咏金,抢别人东西,做事不地道,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怎么,你脸皮这般厚,还能出来耀武扬威,原来这天下,竟是这般道理。无怪大伯念书念了七八年,考试都不敢去。啧啧,家学渊源啊!” 范咏金气得甩帕,怒道:“你……你才不要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女扮男装跑去学里缠鸿郎,无耻至极!” “笑话,我去学里,那是响应朝廷新政。圣上和王爷圣明,鼓励我们女孩也要多学多思,才能明事理。当然,你不识字,肯定是看不懂官衙皇榜的,这便怪不得你了。” 第16章 范咏金若是个要脸的主,就不会缠着家人抢范咏稼婚事,所以她毫不客气地顶:“谁说我不识字了,我娘早就教我管账管家,廖家伯母都夸我能干。哪像你,你娘说你没良心,说你无用,说你……” 范咏稼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打断她:“既你这般能耐,你刚不是说,一万只镯子都没用吗,不如你来数一数,一万是多少。” 范咏金语塞,扬着下巴强装镇定,斜睨着继续说:“一万便是一万,我爹说了,给我一万两银子陪嫁,就你那疯子爹,一两银子都没得把你!范咏稼,你若是识相,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没准我会发发善心,舍你几个铜子。” 对方不知耻,范咏稼自觉这么吵,没什么意思,冷声道:“桥归桥,路归路,这门亲,从前不曾走,如今也不必。范小姐还是早些回家,守着你的万贯家财吧。”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只当是梦桃上前护卫,微转了头,小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范咏金呸了一声,十分不善地扫视了一圈围着范咏稼的几位,讥讽道:“破落户身边的,也就这么些玩意。范咏稼,你要自贱,也正经卖个好价钱,沦落到这般,奴不奴,仆不仆的,趁早改了名和姓,莫污了我范家的名声。” 范咏稼将头转回来,盯着脸色有些难看的范咏金道:“范咏金,做人善为先。我的朋友,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容不得你侮辱。且姐妹同宗,我再奉劝一句:那廖公子喜欢的,正是那满腹才情的女子,尤其是那诗写得优美动人的,他最是推崇。你若得空,少做些蠢事,不如多认几个字,多读几页书!” 范咏金见她还在讽刺自己没念过书,而她所说的廖公子,正在后方不远处的马车上,唯恐被他听了去,她又羞又怒,上前一步就要扇范咏稼。 范咏稼反应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贴到了跟在后头的人,被人揽了腰转到一侧,随即就听到范咏金的痛呼。 范咏稼看着她左肩那一个冒血的口子,掩了嘴里那一声惊呼,原来,揽住她腰,正跟着她的人,不是梦桃也不是蕊儿。 “王……表妹,不可。” 来不及细问他又是哪冒出来一把剑,范咏稼反应过来,双手抱住他拿剑的手,略用了些力往后拖,嘴里劝道:“她是有些无状,但罪不至死。表妹,她吵不过我的,你放心,我也不会白白让她打,且她已经吃了教训,饶她一回吧。” 她这头拼了命地劝,偏范咏金自她爹发达之后,再没吃过亏,捂着伤口,尖叫得像只凄惨的鸡。 “范咏稼,啊!!!我要杀了你,你这贱人,竟然带人害我,你们都得死。来人啊,来人啊,快捆了她们!” 楚王被范咏稼扒拉住了这只手,便改用那只手来拿这剑。 范咏稼反应快,松开他胳膊,改抱住他腰往后推,闷在他身前一个劲喊:“使不得啊,使不得!” 梦桃没觉得砍个这样的人有什么不对,上前一步护在她身侧,兰蕊儿都抡着圆几准备加入战斗。 范咏金喊破了嗓子,外头也无一人进来,等自己被那人一脚踹翻倒地,总算怕了些。她趁堂妹拼命拖人之际,翻身起来,捂着脸哭哭啼啼要往外头去。她刚走到门口,不知哪跳出来一人,用剑抵住了她喉间。 范咏金又哭着往后退,抖着身子嚷道:“范咏稼,我不嫁了,不抢了,成不成?我是你妹妹啊,你是我姐姐,你怎么能叫人杀我呢!” 范咏稼拦一个楚王已经满身大汗,扭头见了这场景,又急忙出声求情:“表妹,放她走吧,总不过是拌几句嘴,犯不着闹出人命来。” 楚王踢完那一脚,泄了些怒,只觉着被她抱住,十分惬意,因此并不表态,还隐隐往前用了点力。 范咏稼刚放松些又赶紧抱住了,再次求道:“她就是性子不好,嘴上不饶人。她人倒也没干过其他龌龊事,还请表妹饶她一回。要不,要不,我打她几个嘴巴子,教训教训?” 楚王没表态,被剑尖刺破了皮,吓得魂飞魄散的范咏金已经尖叫着应好:“对对对,我嘴巴臭,你打我嘴巴,正正好。” 范咏稼刚要试探着松手,楚王又动,她只得继续抱着,再看到后头跃跃欲试的兰蕊儿,头疼道:“表妹,就让你那手下打吧,打她个十下八下。蕊儿,你也放下吧,吵两句而已,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日子,她早想明白了,有没有镯子,这婚事也没有坚持的必要。廖归鸿早将她定了个“粗鄙”的罪,再挑明身份,也不过是徒生尴尬而已。 -- 第33页 嫁一个瞧不起你人,又阖家瞧不起你家人的郎君,委实算不得良缘。 范咏金既乐意,且大伯能让廖家妥协,那自有她们的盘算,与她不相干的。 刚才的怒气和回嘴,不过是读书那点清高,和见不得自家的朋友受她牵累,被人侮辱罢了。如今,该讨回的已经讨回,再深究也没了意思。 “表妹”一个眼神,那人撤了剑,抬手啪啪啪连着抽。那力道和范咏金的惨叫声,让范咏稼不忍看,只将头埋向这一边。 十记耳光打完,被打懵了的范咏金被带下去。 兰蕊儿看看一脸惬意的表妹和还有些情绪的范咏稼,放下手里的圆几,欢欢喜喜道:“好了,搅屎棍走了,我们接着买买买。那什么,镯子呢?还有几个,都拿来。” 梦桃不赞同地使了个眼色,朝她微微摇头——都这时候了,还买什么镯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兰蕊儿没她这般机灵,压根没提取到关键词,只兴高采烈接了掌柜送来的首饰盘。 范咏稼回了神,松开“表妹”,看向缩在角落,遭了无妄之灾的那妇人,鞠躬道:“对不住,累您受了惊。” 表妹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对掌柜道:“她买的,记我账上,再挑一副好的与她。” 严掌柜有见识,知她气度不凡,揣度着挑了副扎扎实实的金头面,又给那妇人提点了一番。 那妇人捧着盒子,过来道谢,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好了,这镯子买还是不买?范咏稼又愁上了。 蕊儿喜欢,可是她这头,太尴尬了。若是日常戴着,岂不是说自己还在惦记着那门已经被人咬了一口的鸡肋婚事? 不戴吧,蕊儿欢欢喜喜挑选,也是一片心意。 算了算了,她不知情,自己又何必挑破。 兰蕊儿自顾自要了三只,姐妹三个一人一只,独表妹没有。理由也是现成的,店里就剩了仨。 她坚持要自己付钱,好在脆音阁店铺虽小,但各式宝石翡翠金银,也都是要银子进出的,兑得开。 表妹一脸傲娇,并不在意。 范咏稼却心疼他落单,精挑细选,挑选了三件送她们。 给兰蕊儿的是白玉平安扣,给梦桃的是碧玉花鸟牌,给“表妹”的是螭龙剑坠。 梦桃也要回报小姐心意,替她选了一只镶红宝的金蝴蝶簪,活泼又贵气。 东西选好,表妹抚着手里的剑坠,带着笑,扬手道:“去府里结钱。” 外头就快步进来个人,递上一道牌子。 严掌柜接过令牌,又惊又喜。 梦桃掏钱的手,缩了回来。 范咏稼想说:我来付账。 人已经被表妹揽着肩往外头走。 兰蕊儿郁闷了:土豪表妹,刚我付钱的时候,你咋不开口呢? 接下来,兰蕊儿学乖了,挑好东西,不急着付钱,等着土豪丢那金句——去府里结钱。 她虽要走了,但能省下些钱,留给家家花用也好。 店都是范咏稼挑的,作为资深节俭人,她选的都是东西好,价格适中,服务态度好的店。兰蕊儿逛一家,点一次赞。 而她前后对比,发现只要自己和家家保持点距离,这表妹就慷慨、脾气好。嗐,就是小孩子那点脾气呗,让着点她吧。 东市买首饰,西市买衣衫,南市买脂粉,北市混吃喝。 中途还发生了点小事故,街边有那大一点的孩子,逮了个瘦弱的穷孩子压在地上欺负,让人家学狗叫,舔狗屎。 旁边大人们只敢不痛不痒地低声劝几句。 表妹瞧见了,哼了一声,梦桃跳下马车,摁住那熊孩子,让他脸埋狗屎直接吃。 熊孩子还在那挣扎叫嚣,他爹娘冒出来,叫骂着要来抓梦桃。 范咏稼悬着一颗心,刚要下车去帮梦桃,被表妹扒住肩,拦了。 路边窜出几个人,连着熊孩子和熊家长一块儿摁住,叫一个字抽一嘴巴子,没一会人就彻底老实了。 表妹从范咏稼身后冒出半个头,冷声道:“加一条律例:纵容家人行凶作恶的,一块儿坐监。带下去,上元过后才许归家。” 中秋还未到,上元还远着呢,且年都不许在家过,这算大惩罚了。 这一家子,显是作恶已久,人刚被押走,旁人奔走相告,互相道喜。 兰蕊儿扑过来,激动地表达对酷表妹的敬意:“集美,你牛啊,你家是大官吗?这处置爽死了,在我们那,熊孩子搞事情,报警都没卵用,杀了人还得保护他呢。最没劲的就是这条了!表妹,你这样太给力了,就该连熊家长一块抓,关他们几次,看以后谁家还不好好管教孩子。” 可惜了,她一腔热情,表妹很嫌弃,躲开她扒过来的手,冷道:“过去些。” 这会表妹在兰蕊儿心中,形象伟光正,这点嫌弃,她丝毫不在意,紧紧地挨着范咏稼,力图跟偶像靠得近一点。 “表妹,你功夫是不是很好?学的什么门派,诶,对了,这边有什么华山衡山派吗?你剑不是被家家收了吗,刚才在那首饰店,你又从哪拿出把剑?还有你家住哪,我们能去玩一玩吗?我猜你家一定很好玩,是不是啊,家家?” “闭嘴。” 范咏稼赶紧两头劝:“蕊儿,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我听人说花茗楼的茶点做得十分好,去试一试好不好?” -- 第34页 “表妹,蕊儿没有别的心思,就是好奇。我也觉得你刚才做得十分好,就该这样。勿以恶小而为之,也勿因人小而纵其恶,人的品行,若是小时不教好,将来必行大恶。” 第17章 兰蕊儿夸一堆,不如她夸一句。 “表妹”脸色微霁,不再盯那烦人的兰蕊儿,安安静静坐着把玩那个剑坠。 范咏稼安下心来,看着螭龙小声解释:“我看书上说螭龙寓意美好吉祥,这样式也精致,所以为你选的这个。万幸你中意,等回去了,我给你编个穗,正好有那天青色的丝线。” “表妹”更欢喜了,含笑道:“好。” 梦桃排在最里边,坐立不安,她怎么听人说这螭龙还指男女互诉情意啊! 这……眼下当说还是不当说? 兰蕊儿凑过来,说:“家家眼光好,这几样都选得好。家家,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是富贵人家,没有这样好的眼光。何况有表妹这样的土豪亲戚,自家肯定也差不多吧。 范咏稼知她误会了,解释道:“我家是平民,原住在城门那一块,如今房子也卖了。” 不想她们误会自己,她接着说:“严掌柜人十分的和善,从前我常去顽,他从不赶人,还教我些其中道理。比如他这店,名脆音,就是说的好翠佳玉,轻轻对碰,音脆而美。” 大家都看着她,她笑笑,继续道:“我母亲做些绣活,城里体面些的裁缝铺子,我家家都问过,只这一家月尚楼待绣工和买家最和善。同款料子,她这处,要比别家便宜两分。接她家的绣活,押金最低,只要活做好,按时交了,从不拖欠。最苛刻是那华裳楼,三五两的料子,得押五十两,听说交了活又尽挑刺。有些人,眼都熬坏了,不仅没挣到钱,还欠一屁股债,只得卖身与她家,从此日夜做活。现下去的华茗楼,我虽没亲去过,但我兄长,常在那处顽,满嘴只有赞的。说是那儿清雅,茶点味道好,来往的,也都是些修身养德的好客。” 兰蕊儿接话道:“那是真不错,走哪都少不了二流子,真得有个清静地方收收心。” 范咏稼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个事,凑到表妹这边小声问:“我听人说,各府都在外头有铺子。表妹,你有哪些铺子呢,我们要去坐坐吗?” “表妹”看看她,再看回手里的物件,淡淡一句:“有些,不知在哪处。” 好吧,人家家大业大,不上心也是有的。 在外闹腾一天,回来时,兰蕊儿都掩不住哈欠了。下了马车就要分开进院子,她脸上的兴奋化作了落寞,看得范咏稼心疼难过,安慰道:“明儿我过来找你。” 转头一看,这个又不高兴了。 等兰蕊儿被人引走,她贴近了“表妹”,压低声音道:“王爷,蕊儿她们那处的字,和我们这的,有许多是不一样的。我连蒙带猜,做了个对照的册子。如今既已说明白,我想,干脆找她帮忙对一对,全弄准了为要。” 这个理由太正当,楚王不高兴也没法子,俊脸一板,道:“不许待她屋里,唤了她过来,我也学学。” 马车停在侧门,去流坡山得绕过几处院子,这一条道,显是提前清过场的,连奴仆都没遇上一个。 他步子大,范咏稼跟得吃力,久了就掩不住喘气。 楚王便自觉放慢了,伸手来牵。 这要是在外头,还能说姐姐妹妹感情好,已经回了王府,范咏稼不敢牵。她上前几步,从袖里掏出先前那把短剑,递到他手里,小声道:“王爷,可别把剑落下了。” 她想了想,又说:“王爷,今儿对不住,给您惹麻烦了。” 这话提醒了楚王,眯着眼道:“摘了那破东西。” 范咏稼暗叹一声,依言摘了那龙凤镯,又递了上去。 楚王接过来,扬手一扔,那镯子便飞过墙去,随即传来一声惊呼:“这谁呀!这么……哎呦,天上掉下个宝贝,姐姐,快看快看。” 范咏稼没忍住,嗤嗤笑了出来,忙掩了嘴,不敢去看王爷。 她笑,楚王也觉好笑,将摆着短剑的手背在身后,优雅地向前行。 范咏稼紧紧跟着,走到流坡山脚下了,她福身道了句:“多谢王爷,王爷早些安歇。” 楚王转身,皱眉道:“进来,用了晚饭再回。” 这一下午吃吃喝喝,她并不饿,但王爷说了,她不好违抗,只好抬步又跟上。 反正无事,趁着他心情不算坏,她小声问:“王爷,先前陪我的梦榆,我能叫她过来吗?” 梦榆不喜欢说话,也不多事,范咏稼起了身,她就过来梳头协助她穿戴,事办完了,她就退下去,一点也不妨碍。 范咏稼念旧也喜欢她安静不生事。 今早给她梳头的丫头,虽长得体面,但眼珠子滴溜转,似打量又似审视,弄得她十分不自在。 “你自行安排,有事叫下人去办即可。” “是。王爷,蕊儿她……虽不是我们这的人,但她性子单纯,是信得过的,您放心。” 楚王显然并不在意这么个疯癫丫头会不会影响自己安危,只问她:“你……为何待她那样好?” 范咏稼垂着头,主动上前替他拨开还没完全打起的帘,小声道:“回王爷的话,我家里,就我和兄长两个,没有姐妹一处长大。今儿那一个,虽是同根生,但我们打小就合不来,话没说过两句。我来了王府,认识了蕊儿和梦桃,天天一处说话,就觉着亲切。人和人,若是性子相合,一日抵得一年,初相识就觉着熟稔,不舍。” -- 第35页 伺候的人要上前替他更衣,他抬手拦了。 范咏稼只得自己上前替他拆钗梳头,替他换下这鹅黄的外衣,看他一脸满意的样子,只得忍了羞窘,又帮他解了那米白色的裙子。 “王爷这裙子好看,是府里做的吗?” 这料子,这样式,这做工,都是精品。 今儿她们都买了新衣裳,唯独付钱的“表妹”一件不看,一条不试。 “嗯。” 范咏稼见他换过衣衫,半躺着闭目养神,心情大好的样子,蹲下来悄悄问:“王爷,你不觉着穿裙衫……不自在吗?” 楚王睁开一点眼,见她费劲地半蹲着,唔了一声,指指那小方杌,道:“坐。” 等范咏稼坐下了,他摩挲着那剑坠,重闭了眼,慢悠悠地道:“有人原是盼着生个女儿,不想生了我。我上山之前,日日做女孩儿打扮。原先的名,也不是这个字。” 他这般随和,加上这一天的相处,让范咏稼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只当密友似的亲近,随口问:“原先是哪个字,如今又是哪个?” 楚王睁眼,把剑坠放在身上,拉了她手过来,先写了个“燦”,又写了个“焐”。 范咏稼总算知道那天吴大人为何在她写诗之后,一脸怒容了。 她在不知不觉中就犯了忌讳。 虽然好奇为什么改名,但又怕继续犯毛病,她只好改问:“王爷为何会上山?” 若是乐意去,为何又要扮女装逃出来顽? 楚王嗤了一声,睁开眼,像是确认她在似的,看过了又闭上眼,语带嘲讽道:“三岁小儿淘气霸道,说了句‘我要兄长的玉’,就被发配上了山。生怕我将来抢了褚焕的太子之位,名字也改成这个,让我时刻有自知之明。” 焐字之意,范咏稼懂,谁家父母盼着孩子去以热贴冷,暖别人? 可是,梦桃说,太后娘娘的私房,全给了王爷,这又是偏疼他呀! 这其中玄机,不是她这个外人该问的。 范咏稼闭了嘴,因为想着心事,倒让她忘了忌讳,顺手就帮他按了按小腿膝盖。 楚王睁眼,见她失神地盯着那珠帘,问道:“你喜欢这玩意?” 范咏稼回神,笑了下,道:“好看,和王爷这处的帘子、窗纸,都十分相配。可见布置的人,很是用心。” 外头有人报:“禀王爷,可要传饭?” 楚王懒得理,内里又没留人伺候,范咏稼只得代答:“传吧。” 她加快动作,干脆又帮他松乏了一下肩膀和胳膊,然后小声道:“王爷,先用膳吧。” 其他人进了屋,他就吝啬起吐字来,一个字都不再说,只摆手让她也坐下。 溪边领着人进来伺候净手奉茶,见了她,多看了两眼,没多话,还立在她身后,准备布菜。 范咏稼只觉着背上滚烫,坐立不安。 楚王一摆手,所有伺候的人,又全退了下去。 人一走,他又开了言语,轻声道:“吃吧。” 范咏稼一放松,吃得就多,楚王胃口一般,看她的时间多。 范咏稼劝道:“王爷年轻,应当多吃些。我和范咏生,同胞出生,他不爱吃,又瘦又弱,我吃得多,身体壮实,从不生病的。” 她吃饭香,楚王跟着多动了几筷子。 吃罢饭,她知道王爷明日还有早朝,柔声劝道:“今儿辛苦王爷了,早些歇着吧。等那册子完工,我就交来给王爷过目。” 楚王指着那罗汉床,道:“先坐坐,吃杯茶。” 不等范咏稼拒绝,他又高声喊:“来人。” 等人进来了,他不等人行礼就道:“去找了天吴来回话。” 天吴来得很快,行过礼才发现堂前还坐着个范咏稼,掩了惊,淡定回话:“王爷有什么吩咐?” 桌上就有先前下人奉进来的热乎茶,范咏稼自觉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递到楚王那一边,立求别让天吴大人觉出她无状。 “管着府里采买的,是个什么来历?” “禀王爷,化蛇是杨家二房的人,当初是娘娘亲自指派。他办事细致,没出过纰漏,不知王爷问起,所为何事?” 一听说是杨家,楚王不怒反笑,“我说呢,也只有杨家能养出这样的人。这两日,你亲自看看他的账,不要惊动了人,查查他后头有哪些魑魅魍魉,管他是谁,一并拿了。” 第18章 “是。” 天吴刚要领命退下,楚王又有吩咐:“家家房里的人,让她自个选,任何人,不得怠慢。” 家家? 天吴抬眉,见王爷身边那人挪了下身子,立刻明了,点头再应:“是,我即刻交代下去。” 楚王看向范咏稼,十分亲近地说:“家家,你有哪些想问的,问他便是。这差事,虽是耳鼠主外,但诸事都要过他的目。” 范咏稼仍留着前些日子对天吴的敬与怕,乍一有靠山,到底胆不够大,吸了口气,小声问:“西苑那些姑娘,怎……怎么办?” 这个问题,楚王代答了:“先这样,等事全查清楚了再说。” 天吴主动回道:“思过庵和不圆寺都已悄悄布下人马,但近来没有些新的传闻,只怕还是惊动了他们。姑娘放心,我们线布得远,盘得大。现下不动,是怕有漏网之鱼,还没到万全之时。” -- 第36页 范咏稼办小事行,为皇家办差这种大事上,不敢造次,只笑笑不再说话。 她说得越少,楚王越高兴——她不和别的男子多说,只乐意和我亲近呢。 他摆摆手,打发了天吴下去,见范咏稼起身,知她又要提告辞,莫名就烦躁起来。他摸着剑坠,没话找话:“你不是说,要给我编个穗儿吗?” 范咏稼看看时辰钟,半坐着问他:“那我这就回屋拿丝线编,明儿给您送来。” 楚王不乐意,唤:“溪边。” 外头候命的溪边,很快进来。 “去寻些丝线来。” “是。” 王爷性子跳脱,一向想起一出是一出,裙子都穿的,玩玩丝线也不算什么。 溪边淡定出去,不一会,就端着个精致的针线篓子来了。里头不仅有各色丝线,针箍绷子,样样齐全。 范咏稼道了声“辛苦”,埋头挑选丝线:几次见他,都是常穿些月白、天青之类的浅色,既丝线这么足,就编一个浅五色的彩穗。 颜色多而不杂,鲜而不艳,与螭龙坠也不违和。 “王爷,这个……系在哪一柄剑上?” 她到这会,才想起每次王爷拔剑,剑都不同啊! 那两柄袖里剑,刚才更衣时已经被他随手丢在案上,一个坠两柄剑,啊呀,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应该买一对才是。 楚王并不去看那一对剑,站起身,伸手插入衣襟,竟又抽出一柄不短的软剑。 长见识的范咏稼情不自禁站起,走过来细看,她还是头一回见这种可以绕成圈的剑呢,伸手想摸,被楚王一把抓住了。 “这剑太利,仔细伤了手。” 范咏稼不看剑了,抬头去看他,关切地问:“既如此,王爷为何还戴在身上,这……若是不小心,岂不伤了自己。” 楚王只看她那只被自己抓住的手,漫不经心答:“不会,我在长青山待了十年方下山,武艺上只略输我师父和师祖一分。” 他将剑掉了个头,让剑柄朝向她那一头。 范咏稼要去绑穗,可自己的手,还被他抓着呢,忙道:“王爷放心,我再不乱碰。” 楚王哦了一声,松了左手,盯着专注穿穗绑坠的她。 范咏稼紧张的时候就喜欢碎碎念:“王爷,这个坠,会不会影响剑藏身?” 这会她想起蕊儿说过的《XX传》,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藏剑在身上:虽看着风光显贵,想必他的人生,也充斥着阴谋与风险吧。 “无妨。” 看她满脸好奇,他解了外衫,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个如何让剑像丝带那样乖乖听话。 虽这剑乖巧,可范咏稼看着还是悬心,有些心疼地道:“王爷,府里清静,系着它,影响您休息。不如外出时再带它,可使得?” 楚王并不是草木皆兵,只是十岁起便如此,习惯了而已,听出她的关心,高兴之下,乖乖解了,随手挂在墙上。 只是,这样一来,螭龙坠就不算随身带着了。 范咏稼见他盯着那坠子,想着满室清凉,不怪他从前不爱说话,心一软,给出承诺:“等下回我再出去,还给王爷带个坠回来。对了,王爷给的玉佩我随身带着呢,要不,王爷,你拿回去戴吧。” 说着,她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那一对双龙护主佩。 楚王盯着她手里那玉佩,笑道:“给了你,你就戴着顽,磕坏了也不打紧,我这还有。明儿夜里,我带你去挑,挑你喜欢的样式。” 王爷可真大方,今儿我送他的礼,还是他付的钱,不足以报答他对我的恩惠之万一。 范咏稼暗自发誓:下个月他生辰,我要好好给他选一份礼。 坠绑好了,夜也深了,范咏稼不便再留,楚王也不好留人,只能看着她告辞离去。 范咏稼回了自己那屋,梦桃已等得坐立不安,一见她就问:“小姐,你还好吗?” 范咏稼学着楚王那样,摆手让其他人下去,等只有她俩了,她拉了梦桃的手进内室坐下,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和王爷在一块呢,他那么好的人,又不会欺负我。” 那倒也是,王爷只要不发脾气,就是顶顶好的人。且白日里发脾气,生生让小姐给拦住了,这可比往日里一堆人连哄带劝强。 梦桃安心坐下,小声和她说:“小姐,刚我被天吴大人叫去,说是让我升坤字辈,专心办你这的差,往后直接找他复命。还说明儿午间就叫人过来,留哪些使唤的,全由小姐自个挑。” “不是说好了吗,只我们在的时候,叫我名字就成。梦桃,你说,这是个什么意思?我知道先前他们是派你来盯梢的,你待我用心,上边应该是不满意的,我还一直担心着呢。可如今,他们竟升你的官,这是要做什么呢?” 梦桃没她这么单纯,因为担忧,她悄悄敲边鼓:“许是看王爷待你好,家家,刚王爷……同你做了些什么?” 一说到这个,范咏稼笑起来,同她小声说八卦:“你别和其他人说啊。王爷说他小时候一直穿裙子呢,嗐,寻常人家都盼着生儿莫生女,怎么太后娘娘那时候只盼着生女儿呢?” 这个缘故,梦桃是知道个大概的。所以她环顾了左右,更小声说:“我们王爷,是娘娘第四个孩子,前头三个,也都是皇子。除了当今、秦王,还有一个没封号的,如今幽禁在某处,谁也不知还活着不曾。我听人说,这位天资聪颖,先生们没有不赞的,十来岁上,风头已盖过了兄长,后来被太上皇申饬,连封号都没混到就糊了送出宫去。许是废了这个儿子,太上皇和娘娘都有些伤心,秦王憨厚木讷,与上头并不亲近,后来生了我们王爷,因是幼子,很是疼宠。王爷的性子,就是那时候养出来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这么小就要上山学艺。我们长青山代代有皇亲,只是除了开山老祖宗,还只王爷这么一个……寻常都只是宗亲里旁支庶子。” -- 第37页 范咏稼听呆了,难怪! 正是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们才巴不得生女儿,才会草木皆兵地因为小娃娃一句淘气话,就狠心把他送上山。 想是后来又懊悔了,才补偿似的,又是给私产,又是给金牌、遗旨的。 诶,不对,遗旨,太上皇,不对啊! “王爷的父亲,可还在世?” 她逢五才去看榜,学里又不许谈国事,因此并不清楚这皇家的事。 梦桃摇头道:“太上皇退了位,和娘娘一起住環龙山。他老人家年前大病一场,很快便薨了。娘娘还在,只是不肯下山,只千秋那日,允龙子龙孙们上山见见。我师兄那日就跟着王爷上了山。只是回来后,王爷心情不大好,好些日子没出门,连朝都不肯去上。” 唉,王爷也是个可怜孩子,不怪他性情古怪。 范咏稼长长地叹了一声,梦桃牵了她的手,试探着问:“家家,若是王爷……想留你下来,你愿意吗?” 范咏稼立刻笑起来,甜甜地道:“要真能留下来,我也跟你一样,把这儿当家。不用置业,留些银子养老,岂不安逸?王爷这么好,王府这么好,我当然愿意留下来。就是不知……等这差事了了,我想去问问王爷,厨房里的差事,还能给我留着不,以后我好好当差,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只做一道菜敷衍了。至于我爹娘……” 她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有些沮丧地问:“梦桃,你说,这世上有那好好疼儿女的父母吗?” 梦桃打小被抛弃,兰蕊儿的爹娘朝打夕骂,还要送她给老人做妾,萌萌说她那一边的父母,只过年才能陪她两天。自家这,还有王爷那,唉! 这话梦桃也不好答,在她孤寂的这十多年里,也曾想过,爹娘是什么模样,又为何要扔下她不管,只是再多想也无益,这些问题,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范咏稼又叹了一声,自己答道:“别看范咏金没念过书,没什么本事,其实呀,她过得挺好的。她爹有能耐,又十分爱重她,连带看中男孙的老太太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你看,范家和廖家一个地方出来的,她爹也就是我大伯,是十分清楚抢婚这事不地道,更是清楚廖家人见异思迁的德性,仍霸蛮做了这事。梦桃,有个爹纵着她做错事,好像也挺让人羡慕的呢。”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不赞同的。 她摇摇头,又说:“算了算了,还是不做那样的人,没人倚靠又怎么样!我们自个儿好好努力,想要什么,自己挣。等差事一了,我把那张银票给范咏生,让他去置个宅子,娶门亲,自此,我就再不管了,好好攒钱养老。梦桃,将来你成亲生子,能让孩子认我做个干娘吗?” 梦桃正一脸纠结呢,那事本来就是她猜的,又不好明着问,只含含糊糊点了一下头。 范咏稼正高兴呢,门外丫头来报:“禀姑娘,外头有人送点心宵夜过来,说是您干女儿孝敬的。侍卫来问,让不让进。” 刚说做干娘,干女儿就冒了出来。 范咏稼正纳闷呢,梦桃反应过来,捂着嘴开始乐。 “谁呀?” 梦桃憋住笑,张嘴做了个“洪”口型。 厨房洪大妈! 范咏稼哭笑不得,又十分为难:那人不是喜欢刁难她吗?好好的,怎么又肯认干娘来了? 梦桃起身出去,连人带点心一起打发了,回来看范咏稼坐在圆桌旁发怔,笑着解释:“小姐,这样踩高捧低的小人,不理会为好。” 第19章 隔日一早,范咏稼起了身,发现候在外边的丫头已换成了梦榆。 梦榆难得有个笑模样,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姑娘”。 睡在外间的梦桃早就起了,跟着过来帮衬,在范咏稼耳边悄悄说:“上面大人说,以后不许再称小姐,要叫姑娘。” 这不是一个样吗? 范咏稼只当是王府规矩不同,并没往心里去。 梦桃虽觉着处处不对,可她从山上下来,就一直在王府里待着,见识不算多。而王爷开府几年,又没有这方面的前例可循。因此,这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她也拿不了十成的准。 朝食明显有了不同,范咏稼看着满桌子的盘盘碟碟,十分心疼,问梦桃:“这儿可有小厨房?” 梦桃机灵,早帮她打听过了,立刻就答:“姑娘,我们这偏院有一个,只不大,就在这后头。” 范咏稼满意地道:“过一会儿,我们去做些咸点。这些甜甜腻腻的,一大早,能吃多少?得跟大人们说一下,一日拣个两三样即可,这么多,可浪费了。” 梦桃提点她:“姑娘想吃的,夹一筷子,不想吃的,一会儿赏了丫头们便是。” 范咏稼听她的,点点头,拉她坐下,说:“我想给王爷做点儿香豆腐,昨儿在外头,他碰都不碰那些吃食,许是不爱吃甜的。” 姑娘关心起人来,一向细致。 梦桃点头,招了个丫头上前,交代她:“去报一声,姑娘想用小厨房,一应东西,都要尽快备齐了。” 范咏稼一听这个,忙道:“怕是先前未曾启用,既如此,不必大动干戈。” 梦桃不赞同,小声劝道:“小姐,若是王爷喜欢,能多吃两口,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因此,布置些油盐酱醋,算不得什么。再说了,开了小厨房,往后姑娘想吃什么,别人若是做不来,还能自个去弄,岂不便利。” -- 第38页 不管将来如何,眼下王爷看重,先让姑娘立起来才好。 范咏稼觉着十分有道理,点头不再反对。 等丫头去了,范咏稼边吃边和她商量:“我听人说,大家贵府的,要时刻打点丫鬟婆子。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梦桃,你是知道我的,我银子不多,且这么多下人侍候,不说我心痛钱,就是那点子数,也不够长久散的。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一会来人,我能都退了吗?只你一个,梦榆一个,就尽够了,许多事,我自己来也成。” 梦桃放下勺,掰碎了和她说:“姑娘,外头兴许是有些这样的门道,咱们王府里不曾有的。好生伺候主子,是丫头婆子们的差事,办不好,押下去打发了。哪个敢要挟主子问钱,怕是活腻了。你不必忧心这个,只是……”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范咏稼跟前,“小姐昨儿才住进来,天擦黑那洪婆子就得了消息。所以,下人要有,但也不能多了,杂了。王爷一向不管这些杂务,天吴大人好性,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府里各处,攀亲带故挤进来的多。咱们还是小心些为上。昨日那梳头丫头,我托人去打听了,跟先前被撵出去的蛮蛮,是同宗的姐妹,她就是蛮蛮带进来的。今早我去练功房,听了一耳朵,说是还要查她背后什么人。唉,这都给乱的,要是让王爷知道了,肯定又要……” 范咏稼瞧她一脸愁色,安慰道:“你放心,我看王爷挺好的,也不会无故乱发脾气。这些事,我都听你的,梦桃,我对宅门里的事一概不通,还好有你指点,谢谢你。” 梦桃有些不好意思,又高兴得家家重用,只腼腆道:“姑娘用得上我就好。” 从前她只盼着能出府巡街,如今,谁拉她去,她都不想去了。 天吴安排的丫头送了来,范咏稼和梦桃商量着,除梦榆外,另挑了两个看着老实本分的,让梦榆带着出去安排。 解决完这事,范咏稼看到梦桃腕上那只镯子,又愁上了另一件事。 她看着梦桃,愁眉苦脸道:“我的那一只镯子,让王爷给扔到侧门进来右边那第二个院子里,让人给拾了。这是蕊儿的一番心意,我虽不想戴,可是……唉,不好和她交代呀。我想去换回来,只眼下,我现银只有十多两,怕是不够。” 梦桃听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站起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回来。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她们拾了,正经是该还的。” 范咏稼忙拉了她一把,有些为难地说:“总不能让人白欢喜一场。要不这样吧,你帮我带点儿东西,给人当谢礼。” 她起身到柜子里翻出一对昨天买的耳坠子,想起昨儿听那人亲热唤姐姐,就又拿了一对。 这个虽不十分名贵,也别致可爱,正是适合那年轻声音戴。 她拿帕子把耳坠包了起来,又在桌上拣了两样点心,放在食盒里盖上,一并递给梦桃,又仔细叮嘱:“你帮我说声对不住,昨儿王爷隔着墙扔进去的,把人给吓了一跳,还不知伤着了没有。若是有,我去给她请大夫。” 梦桃本想说你如今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可是这一个月处下来,她懂家家的善,就把这话咽了回去,只脆声应了句“嗳”。 梦桃去寻镯子,范咏稼就在厨房煎豆腐,有丫头们打下手,合理安排,不一会就做好了,先留在厨房晾着。再回屋,梦桃早已顺利归来,正在屋里等着。 范咏稼怕王爷恼,把镯子包起来,藏在枕头底下,再去找蕊儿。 因为王爷那句“不许去她屋里”,范咏稼只能和梦桃一块去把她带过来。 她们仨刚进屋,迎面就撞上正在四处转悠,打量她屋子的“表妹”。 范咏稼那句“王爷,你怎么在这”咽在喉咙里。 兰蕊儿第一个冲过去交好:“家家,你怎么不说表妹也在啊?诶,表妹跟你同住吗,那可真好,有人陪你呢。表妹,你今天这裙子更好看,你怎么不化妆啊?你这眉毛粗了些,我给你修一修吧,保证修了让你更娇媚。” 范咏稼回了神,赶紧上前拉住她,朝表妹讨好一笑,柔声道:“表妹,你先坐。梦桃,辛苦你倒一下茶。蕊儿,你跟我去拿一下香豆腐。” 兰蕊儿正要应,表妹抢了先,长腿一迈,贴近了范咏稼,大声道:“我跟你去。” 兰蕊儿乐死了,我偶像虽然又酷又飒,但就是小孩子脾气,老跟我抢家家,这反差萌,真可爱! 她大方坐下,甩着手说:“去吧,去吧,你们去拿,我就坐这儿等着吃。” 梦桃恨想提醒她一句:别整得你才是王爷似的,大不敬啊!可王爷穿的女装,显是不想暴露,她狂使眼色,这姐们也不见理会,她只能干着急。 表姐“妹”很快去而复返,表妹端着一盆,表姐拿着一摞小碟子和一把筷子跟在后面。 梦桃忙着去接,兰蕊儿则有话要说:“家家,你这院子里都没别的人服侍吗?这么大个院子,不太方便呀,总不至于卫生也要你自己搞吧?” 范咏稼早就猜到是王爷清了场,但这事不好说,只能胡乱解释道:“有人帮着做事的,这个点了,大概是休息去了。来来来,快吃,一会疲软了就不香了。” 豆腐本身没什么味,但是炸酥了,就有了口感,再配上咸香的酱和花生碎,就有了口味。 -- 第39页 怕王爷介意,她先用干净筷子,一人分搛了些到碟子里,再各家吃各家的。 兰蕊儿连吃了三块,直呼香,一边去夹下一块,一边说:“这要是配上辣椒,那就更好吃了。” 这个叫辣椒的东西,她以前也说过。范咏稼知道这是她们那独有的配料,这边没有,那就没办法了。 表妹吃了自己那一碟子,擦了嘴,突然开口道:“有人在找辣椒,开火锅店那一位。” 兰蕊儿停了筷子,瞪圆了眼说:“妈呀,是穿越老乡啊!” 范咏稼也停了筷子,眼巴巴看着表妹,问:“什么火锅?” 兰蕊儿刚要答,表妹横了她一眼,抢答道:“就是锅子。” 兰蕊儿立刻嗤嗤笑,笑够了才说:“那个傻蛋怕是被穿越小说坑了,还以为只有现代人才吃火锅呢,怕是要笑死了。” 范咏稼接话道:“锅子家家都有,都是冬天弄出来吃。现在天气又不冷,她开个这样的店,能挣钱吗?” “嗐,这要是找到了辣椒,没准还能赚一波。辣椒都没有,就像你说的,这天气,又没空调又没风扇,能有多少人去吃呢?吃得满头大汗,只怕要骂娘。” 兰蕊儿一多话,表妹就使脸子。 范咏稼忙哄他:“喜欢吃这个吗?我还给你夹一些吧。” 表妹果然好了些,傲娇地用食指顶了一下碟子,让它朝中间的盆挪了一小步。 范咏稼就专心给他挑那些炸得最合适的豆腐块,又给他重新添了茶,像带个孩子似的,仔细叮嘱道:“只吃这些了,多饮些茶,清清火。” 表妹乖乖低头吃。 第20章 梦桃突然问:“家家,你以前做这个来卖,挣的多不多?” 说起生意经,范咏稼神采飞扬的。 “我七岁上,就开始练厨艺,街坊邻居那学,外头闲人那听。八九岁开始沿街叫卖,香豆腐,卷饼子,糖球,枣泥糕,香酥豆,还有许多,都做了来卖,香豆腐卖得最好。只是万事开头难,穷街陋巷,舍得花钱吃零嘴的人不多,一天卖下来,也挣不来几文。后头呀,我发现,逢初一十五,太太小姐们出门烧香,这生意最好做。再是那三个九,二月二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观音娘娘诞辰,这三日,能挣往常多倍的钱。这些日子,买东西的人,最是大方,非但不还价,还主动给赏银。阿弥陀佛,这都是菩萨的恩泽!几年下来,我是悟出其中的门道了:同是做吃食,要卖得最好,最快。干净是头一个,再是实诚。就这香豆腐,用过的油,留着第二日自家炒菜吃,万不可二次用。只因你省了一回,就想省第二回,如此这般,便只想着一锅油,用到天长地久。这是对客人不诚不敬,不可取,毕竟别人有鼻子有眼睛,自是能分辨的。做好了这些,东西就好卖了,逢这样的大日子,一回能挣个三四两。你们可别小看这赚头,我除开贴补些家用,还攒下来一百多两呢,只是……” 说到这,她眼里的光,渐渐淡了。 梦桃悄悄瞄一眼表妹,接着问:“你不是还要……上学吗?” 范咏稼吃了一口茶,接着说:“巧了,庆山书院刚好这些日子休沐。只偶尔一回要上学,那便散了学再去,也来得及卖一摊。” 兰蕊儿插话道:“你们这学校,教学质量肯定好,你那毛笔字,写得又快又好,厉害啊!” 说到这个,范咏稼收了刚才的得意,嘿嘿一笑,小声说:“书院新开没几年,先生们都是些落榜的举人,并不教人读死书,也不会因家世将我们分个高低,我觉着还好。只是……外头人说这里乌烟瘴气,他们拿我们书院和青山书院比,自然是比不得的。” “青山书院是名校吗?” “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有才学有家世的人,都上那求学去了。不过,我觉着我们庆山书院挺好的,伙食特别好,院长、先生们人也好。院长不开讲,天天在家潜心造纸,说是要造出成本低廉又好用的纸,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写字。所以我们上学,家里不用买纸,能俭省许多。我们习字课,抄课本,一人分抄几页,一本书,一会就抄完了,这些书,会送给善堂的孩子学习用。” “听着倒是不错。” 范咏稼看表妹沉默,赶紧收了这话题,匆匆道:“五月里我就没去了,对先生不住,往后再去道谢吧。” 吃饱了,大家开始干活。 范咏稼翻出那匣子,把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些对照表,一字一句和兰蕊儿细聊。能确认是对的,不改,错了的,划掉,立时在新的纸上重新写好。 梦桃负责倒茶水,取纸研墨。 表妹则一直挨着范咏稼坐,静静地看着她飞快地说,飞快地写。 等范咏稼停了笔,不自觉地揉发酸的腕子,他便伸手拿起笔,道:“你来说,我来写。” 范咏稼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表妹,不是王爷,不能太客套。 四人说说笑笑,更鼓响了,梦桃见门外有人影晃动,悄没声出去了一趟,回来在范咏稼耳语了两句。 范咏稼戳戳兰蕊儿,然后小声和表妹商量:“表妹,你早些回去吧,午初了。” 表妹抬眼,盯着完全不动的兰蕊儿,硬邦邦答道:“不必,我在这用膳。” 他看一眼梦桃,梦桃立刻起身去外头报。 -- 第40页 午初二刻,那两个消失的丫头连带一些面生的丫头们,又一块儿出现,在梦榆指挥下,低眉顺眼、目不斜视地上了菜,挨个报了菜名,又垂着头全退了下去。 累了一上午,兰蕊儿不喜欢吃饭太安静,又拉开了话匣子,问她们:“你们说,这银票,就薄薄一张纸,难道没人仿制那假的吗?在我们那,又是特殊纸质又是特殊墨水,埋线光变水印雕刻凹凸,各种防伪还有人造假币呢。这儿没有验钞机,啊不对,没有验票机吧?” 这个问题问得好,范咏稼和梦桃一齐看向“见多识广”的表妹。 表妹单看着她,慢条斯理地答:“大额银票只四大钱庄可以承兑,银票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玄机,虽没有那什么机,钱庄的老师傅,都是火眼金睛,假的真的,一眼便知。” 哦,原来是这样,听着很是厉害的样子。 范咏稼没忍住,悄悄从怀里摸出两张,仔细对照了一下,确实每张都不一样,但具体怎么个验法,一头雾水。 表妹正看着呢,她尴尬地笑笑,又把它们折起来收进怀里。 兰蕊儿接着问:“那脆音阁怎么敢收我那一张?” 范咏稼答:“严掌柜看人准,是信任我们吧。” 兰蕊儿竖了个拇指,佩服道:“这大叔人真不错,不过,我们家家眼光也好。” 这个“我们家家”显然得罪了表妹,兰蕊儿话音刚落,就听到偶像朝她一哼,赶紧改口道:“OK,是你们家家。” “诶,对了,家家,你怎么不戴那镯子呀?”手上仍是光秃秃的。 范咏稼原想悄悄把镯子的事跟她说明白,可现在……表妹在呀! 不等她为难,表妹已经不悦地站起身,抓起范咏稼让她跟自己往外走,“跟我去库里挑挑坠子。” 范咏稼转头,朝梦桃做了个嘴型,示意她哄好兰蕊儿,自己一会就回来。 表妹显是憋气许久了,一路拉着她不停顿,带她去的地方,是正院后方的一个小院子,和它同在“山上”。 这个院子和隔壁那一处,院墙都十分高,门也十分厚重。两个侍卫一齐用力,才推开了半扇。 楚王一挥手,这些人就下去了。 范咏稼摸着门,比划着厚度,心里啧啧称奇,问道:“这门好似不同寻常。” “嗯,有铸铁。” 范咏稼缩回手,有些奇怪:找个小坠子,到正院哪间屋子随便翻一翻不就有了吗?正院里到处是宝贝,她就曾亲见一个珍贵的如意耳尊碎在他的坏脾气手里。 这小院子正面三间房,中间那一处最大,楚王抬手,一个大人模样的人上前,开了三重锁,帮着推开了门,然后恭敬地候在一旁。 楚王不再是表妹模样,女气收敛了些,看着那人道:“九婴,往后姑娘需要什么,只管给她拿。” 九婴朝范咏稼拱手躬身,应了声:“是,姑娘尽管吩咐。” 范咏稼只把这当成表妹客套话,跟着他进去,尽量不去看满地看着有沉重之感的大箱子。 她眼观鼻鼻观心跟着他走到前方,他掀了架上一排多宝箱,唤她:“家家,过来看看,可有你喜欢的。” 范咏稼记着要给他挑坠儿的任务,走上前,飞快扫了一眼。 这六个箱子,面上这一层,全是精致的玉件,白碧紫墨,环佩钩琫,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她这一晃眼,在楚王眼里就成了不中意,抬手拉开多宝箱下面几层。 “别处另有,挑到中意为止。” 范咏稼回神,摇摇头,走到他那一处,从上层的玉坠里,挑出第一眼就吸引她的那一对黄玉双耳瓶坠。 她拿起来,递到他面前,小声说:“要不戴这个吧,黄玉辟邪驱魔,瓶平安,愿王爷一生顺意,平安吉祥。” 他有富有贵,只要平安,定能福乐一生。 楚王胡乱看一眼玉坠,觉着没有气势,但再看一眼她,便嗯了一声,然后说:“再挑些你喜欢戴的,不必俭省。” 范咏稼摇头,垂首牵起自己拿来做压裙的那一对,笑盈盈道:“王爷,我戴着呢。” 楚王联系上下文,自动默认为她喜欢,她喜欢他送的,她喜欢他。 既她不肯选,王爷大手一挥,吩咐九婴:“这些都送姑娘房里去。” 那怎么使得,范咏稼忙阻拦,带着哀求道:“王爷,不必如此,放不下。我来选,我来选。” 王爷一向大方得让人招架不住,她只得按他之前的指示来,边挑边问:“王爷,蕊儿送了我镯子,我能挑一样送给她吗?她马上就要走了。” 前一句听着让人气,但后一句,又成功灭了火。 楚王板着脸嗯了一声,站在一旁看着她挑选。 范咏稼看着糙,其实心又细又软,楚王待她这样好,她当然不会厚着脸皮挑名贵的。 她在第一个箱子最小那一格里,挑出来一个看着旧旧的,黄里透绿的奇怪器具。 “王爷,这是何物?” “瓒,祭祀用。” 这个像勺,又像杯,她实在舍不得放下,拿着细细地翻看。 “这是传下来的古玉,喜欢就留着玩。” “嗯。” 想来也是如今用不上的,不知为何收在此处,范咏稼把这件拿出来,和挑给蕊儿的玉扁盒放在一起。 -- 第41页 她刚要走,又发现一对玉钩,雕工十分精致,玉质又好,素净透亮。她拿起来问他:“王爷,这个用在你帐上,可使得?” 和他很搭呀! 才说完这话,她意识到唐突了,王爷的床帐,怎么会缺这个?且男女有别,她来说这个,实在是不合适。所以,说完这话,她就垂下了头,唉,王爷着女装,就让她忘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阶级鸿沟和男女之界。往后,还是要多注意才是。 楚王却丝毫没觉得不妥,极为和气地道:“你做主便是。” 第21章 挑完了玉,范咏稼要往外头走,楚王没动,接着问:“再挑挑其他。” 范咏稼停步,收了笑,极为严肃地看着他,认真道:“王爷,回去吧,我什么也不缺。王爷,谢谢你。” 楚王拧眉,在他的认知里,人人得赏欢天喜地,就是他自己,幼时得了宝贝也会高兴。可是她,好似不一样,得了东西,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住进府里的点滴,包括她的过去,都有人细细致致呈报。他甚至能听出天吴他们对她的评语里,隐带的一点鄙夷:这个女人很抠门,有些蠢,四处钻营,所图不轨。 于是,他最初那点好奇,就此翻了篇。倘若没有那首诗,他可能不会再见她,也就无从得知,她其实是个很温暖,很可爱,又很有分寸的姑娘。 昨晚溪边开门见山问他:是要收房吗? 他立时就摇了头,男女间那点事,他知道的,毕竟有个十四五岁就拢了一屋子妾,能当众行春事的二兄。但他很厌恶,把这种关系套在他和家家身上。 躺下那一刻,他又后悔起刚才的回答——这屋子里,冷冷清清,若是有她在,就会立刻生动起来吧。 她那个小名,取得形象极了,她能给人那种家的温暖,还是双份的,尽管她的家,来得并不美满。 我到底,想和她一起,做些什么呢? 这是他的人生,第二次这么困惑。 弄不懂的事,暂时不钻这个牛角尖,怎么痛快怎么来! 这是他的行事原则。 所以,他跟着出来,小声问:“家家,你不高兴了吗?” 范咏稼抬头去看他,轻摇了一下,柔声解释:“王爷,我没有不高兴,相反,我很快活。多蒙王爷垂青,我来了这,有了姐妹,有了朋友,有了住处,生活安定。如今,我过得极好,往后我会好好当差,回报王爷的大恩大德。” 楚王:……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自然也无法和她明说。 罢罢罢,先顺从心意,跟紧了再说。 因着那对帐钩,因着王爷坚持,她只得先跟他回正院,帮他那对袖里剑绑了坠,再给帐子换上这对新的。 王爷的床帐,是鲜亮的皇家黄,两个床角,吊着一对镶红宝的延年益寿金钩。 她抓着手里这一对,顿觉脸上烧得慌。 “王爷,要不,不换了吧,原先这个好。” 王爷胡乱瞟一眼,随口道:“帐子要换了,你这个好。” 他说好那就好吧,她想去拆那一对金钩,可王爷的三进雕花床,做得比她们那普通的架子床要高大许多,她踮了脚也够不着。 楚王贴近她,帮着解了绳,拆下旧的,换上新的。 范咏稼被夹在他腋下,尴尬又心慌。 好容易换好了,楚王后退一步,她脸红红地抓着那对金钩,问:“王爷,这个……收哪儿?” 他不喜欢有人侍奉在左右,刚才进屋就挥退了服侍的人。 “扔了。” 那怎么可以? 范咏稼紧紧地抓着,生怕他抢过去扔出墙外,小声哀求:“王爷,这差事,蕊儿也算出了一份力,那这个,能否赏赐与她?” 楚王眯了眼,他实在不明白,那疯丫头,何德何能,能让她时时记挂。 范咏稼以为他嫌弃这是旧物,立刻道:“还有那玉盒呢,两份赏赐,王爷,蕊儿肯定高兴。” 原来,她主动要那玉件,是为着替他圆个赏罚分明的体面。 须不知,那人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也罢,横竖那人就要消失了,为着她能安心,他就大方一点,不计较她对那人的那一点心思吧。 “嗯。” 范咏稼又劝:“王爷,时候不早了,您留这里歇个晌吧。天不亮就上朝,太辛苦了。那册子,很快就能完工,晚饭前,我就给您送来。” 她关心,他高兴,她不让他跟,他又不高兴。 范咏稼抬头去看他那板着的老大人脸,过去哄范咏生的经验上头,让她又忘了界线,上前一步,边帮他解外衫边哄:“累了就歇,可别倔着来。听话啊,你歇好了,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来。” 这话里,没有王爷,没有敬辞,听着格外受用。 表妹乖乖地由着她支使,重变回王爷,解钗通发再歇下来,她又给他拉了被角盖在腰腹,一切妥当了才走。 招呼完一个小祖宗,她脚下生风,下那二十一阶回去哄另一个。 “蕊儿,这两样,大人说,这是王爷给你的奖赏,我一并领了回来。” 兰蕊儿摸着那对金钩,爱不释手,啧啧个不停,“啊哟妈呀,这可是大宝贝啊!这做工,这质地,啧啧,我就说这王爷,人是真不错。我是要走了,没希望了。家家,你还有机会。啊呀,你别不好意思,我跟你说,在我们那,多的是玛丽苏小说、电视剧,平民百姓嫁霸道王爷的多了去了,嫁皇帝当皇后的都有。一切皆有可能嘛!这王爷三观看着可以啊,又有钱,又有地位,你要是有机会,千万别错过了。你也别嫌弃他三妻四妾,就这小三合法的封建社会,你嫁个穷老倌,但凡有两毛闲钱,不照样要讨小老婆。都是憋屈,何不有钱有势地憋屈,有钱人的烦恼,总比穷人的烦恼来得轻松。我们那有句至理名言:宁坐宝马车上哭,不坐单车上笑。意思就是这个,没钱过日子,感情再多也没卵用,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我没说错,是这样吧。家家,等我一走,这任务一完,你这个功臣不就有机会见他了,你把握住机会,趁机把他给睡了。对了,表妹是不是跟王爷家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介绍来这做事的吧。这也算你背景,将来上位,背后也有依靠。表妹挺疼你的,家家,你机会很大的,我看好你哟!凭我多年刷剧的经验,宫斗宅斗要笑到最后,这几条少不了:抱对大腿身体好,多生孩子姐妹少。我说的这个姐妹,指那些塑料姐妹,就是为着利益巴上来的那些,两面三刀,当面亲亲热热,背面捅你两刀的。你尤其是要防着这样的,当然了,梦桃不算,表妹也不算,她都能为你捅别人,那肯定是真心待你好。” -- 第42页 她这一串一串的,范咏稼又臊又懵,不知道该怎么搭这个腔。 梦桃偷笑,巴不得蕊儿多说点。 兰蕊儿喜欢金银,对玉盒不太感兴趣,不过想着值钱,自己把玩了一会,就要留给范咏稼。 “反正我带不走,这个你收着,那两样我留着亲香几天,等我要走了,也留给你。家家,要是王爷没睡上,你就拿着这些宝贝换钱,留着当私房钱傍身。我跟你说,你夫家再艰难,也别拿出来补贴,我跟你说,女人没钱,命就掐在别人手里。手里有钱,遇事不慌!我们那的电视里,天天都播那些家庭主妇过得相当凄惨,到处诉苦又解决不了问题。就算男人出轨,家暴,她们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归根到底,都是因为自己手里没钱,又舍不下孩子。” 范咏稼抓了她的手,红着眼眶说:“你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蕊儿,你……回了那边,那就……” 她泣不成声,兰蕊儿却笑嘻嘻地安慰她:“家家,不要难过,我都想明白了,我白挣了这么多天,该走了,这是我的命。我很高兴,认识了你,认识了梦桃,还有表妹。这也是老天爷可怜我,到最后时刻,还能幸福一回。你若是男的就好了,临死我还能有个心上人,哈哈,开个玩笑啊,你别往心里去。” 范咏稼哭着摇头,梦桃递了帕子给她,自己也不忍抬头,悄悄蹭了眼泪,吸吸鼻子安慰道:“蕊儿现在还好好的,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 范咏稼擦了泪,抿了一下嘴,跟着道:“是是是,蕊儿,你还想做什么,我们陪你去做。反正王爷说了,这差事,眼下着急不来。” “王爷说王爷说,嘿,差点忘了,你是见过王爷的人。他多大了啊,帅不帅,王妃夫人有几个?遭了,差点忘了这茬,她们中间有没有特别爱吃醋的,会不会暗地里谋害你?你这老实人,宅斗宫斗肯定搞不赢。” “没有没有。”抢答的是梦桃,一答完,她又觉得突兀,不好意思地去看范咏稼。 范咏稼也跟着说:“王爷是特别好的人。” 梦桃跟上:“是的,是的,他老人家特正气。你不知道,我们王府每天都有几队人马巡街,看见为非作歹的,管他权贵平民,只管往狠里揍。有王爷撑腰,谁也不敢管,京兆尹还得谢谢我们王爷呢。” 一说起侠义,梦桃就改了性子,眉飞色舞的。 兰蕊儿一听那个“老人家”,蔫了,急忙纠正错误。 “家家,我刚才说什么睡王爷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呀,还是攒钱出去嫁个小郎君吧,当然了,要是府里那些年轻才俊,有合适的,逮一个也行。” 好在范咏稼听她玩笑惯了,随口应了句:“嗯,我知道了。” 第22章 一旁的梦桃,眼看事有了进展,又一下弹了回去,急得屁股都坐不住了。 范咏稼只当欲言又止的她,要说王爷就是表妹这事,手盖住她的,使了眼色道:“咱们先把手上这事弄完。” 梦桃苦着脸,用砚滴往砚台里添了一点儿水,取了墨条慢慢研。 兰蕊儿见这个麻烦,忍不住念叨:“说真的,这样写字有点费事。还不如像穿越剧里那样,烧根木炭条写呢。我们那,笔尖细细的,这样一张纸,能写一两千字。” 范咏稼正核对着手上那两张,笑着附和道:“我也觉得你们那便利,字写起来省墨省时。比如这飞字,你们那的写法,简单几笔就完,我们这,要飞两下,还得升了才算完。(飛)” 兰蕊儿凑过来看,也捂着嘴乐,指着它说:“这个飞好形象啊,又飞又升的。我们那的玄幻小说,最喜欢写凡人修仙飞升当神仙,其实呀,都是闭着眼睛忽悠人的。噫,你看这张,这不是,不会是学那些电视剧一样,要把老皇帝忽悠去练仙丹,让他挂掉好上位吧。阴险啊阴险!不过,这都是穿越小说里的老梗了,哪有人这么傻,真丢下宝座不坐,跑去开炉炼丹,汞中毒死翘翘。诶,你们……怎么了?” 梦桃都起来半个身子了,范咏稼先反应过来,抓住她衣服,拉了她一把,强装镇定道:“没什么,就是头回听说,好奇。” 兰蕊儿心糙,立刻把刚才那点惊讶抛在脑后,接着说:“嗐,主要是这儿娱乐基本靠嘴,我们那,有电视,有手机,什么都有。今天你在这放个响屁,明天全国人民都当段子看,全知道了。像这种戏码,多着呢,人和人,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我有个朋友,我跟她好了几年,为了个油腻男,她跟我翻了脸。我都快死了,她还挽着那狗男人来示威,特别没意思。就这,都能编一出戏,不过,电视里的更狗血,就我跟你说过的《XX传》,那都算得上一群善良人了,至少都是阳谋。” 那两位沉浸在心事里,没及时搭话,兰蕊儿就当她们这也有狗血泼天,收了这话题,转而说别的:“王爷答应了让我走,那其他人,蔡嘉年她们怎么办?” 范咏稼摇头,有些为难地道:“眼下不能走,说是等差事了了再看。” 兰蕊儿趴上桌,饶有兴致地问:“是不是她们舍不得走?” 这个还真有可能。 范咏稼看看梦桃,梦桃看看她,两人一起摇头,齐声答:“不知。” 兰蕊儿一边继续帮范咏稼检查这些纸,一边说这个:“要是她们不像我这样只有死路一条,说不定真舍不得走呢。说老实话,不怪祁凤梧那么激动,就是那个拽得要死的妹子。” -- 第43页 她拿着手上这张纸狂点,范咏稼悟了,祁凤梧就是那个“牛炖”。 “我刚来,好吃好喝,还给做新衣,害我高兴了好一阵,还以为是用才华征服了人家,上演霸道王爷爱上我呢。哈哈,早知道他是个老……嗐,表妹,你又来了啊,快坐快坐,别不高兴嘛,我离你们家家远着呢。” 兰蕊儿嘻嘻笑,招呼表妹往自己这边坐。 表妹铁青着脸,范咏稼起身看向他,梦桃很有眼色地起身,把自己坐过的绣墩搬开,重搬了把圆杌过来,然后站到兰蕊儿身后去。 表妹不肯挨着自己坐,兰蕊儿也不生气,继续笑嘻嘻打招呼:“表妹,你家可真有钱,就这一会,又换了一身。你这是什么料子啊,流光溢彩的,真好看。” 有家家看着,表妹语气好了些。 “别人做的。” 兰蕊儿惦记着托付范咏稼,又问:“你跟这王爷是什么关系啊,是亲戚吗?以后你可要多罩着些家家,她太老实了,唉,要是有人想害她,她肯定招架不住。表妹,你有功夫,有门路,千万要帮帮她啊。将来她要嫁的男人,你也帮着把把关。梦桃我是不担心的,你有功夫在身,要是你男人或者婆婆欺负你,你把他们打扁了就是。家家没武功,全靠你们帮衬了。” 表妹脸色好了些,只道:“你不必操心这个,她有我。” 得了这句承诺,兰蕊儿更高兴了,指着纸上最后那段说:“这东西,我见过。我来的时候,也不是莽莽撞撞随便签的合同,毕竟那些钱,刮了我们家的老底。我爸妈去那公司看过四次,带回来一些宣传册,这个就是那公司的图标。宣传册上,封面印了这个,还有每一页的暗纹,都是这玩意。” 范咏稼看向表妹,表妹答:“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这便是那黄琮。” 因为家家听得津津有味,他又补充道:“这几样,东库房都有,你想看,随时去翻。” “哇塞,表妹,这些宝贝你哪来的?你家可真有钱。” 表妹瞟她一眼,转回来继续看想看的人,随口答了句:“父母给的。” 那么牛逼的东西,她家居然全有,好牛气的官二代啊! 兰蕊儿不好奇了,只依着她那不着边际的脑袋,胡乱说:“这会不会就是送我们回去的法器?送我们过来的,不是这样的宝贝,是机器,一台超光速仪器,宣传册上写的什么什么离魂机。巨长一个名字,听着很玄乎,其实就是个大鸡蛋,鸡蛋里连液晶屏都没有,只有上下三个卡子,夹住脖子和脚脖子。我在里面转得都要吐了,一过来就晕晕乎乎的,半天没醒。那香霓和尼姑,还以为我没成功呢。唉,希望回去的时候松乏点,不要再受这个罪。” 范咏稼瞧见她一脸悲凉,心疼地道:“应当不会,我们这,造不出那什么机。” 表妹抬手要动作,范咏稼抢先一步,压在他手上,小声问:“表妹,这册子,我们都快弄完了。离中秋只有几天,蕊儿能出去转转吗?就去去桂花园,芙蓉坊这些地方,不会走远的。” “叫人跟着。” 他看着梦桃,梦桃点了头。 这是不让范咏稼跟着去的意思,范咏稼只能带着歉意去看兰蕊儿。 兰蕊儿虽有些失望好友不能陪,但能出去玩,也是好事,大大咧咧说:“行,等我出去了,给你带吃的玩的回来。” 范咏稼安慰她:“嗳,我这还有些差事,等我闲了,就陪你。” 吃醋表妹在,兰蕊儿弄完最后那几张,主动起身告辞:“家家,我先回我那院子了,明天我出去溜达,回来我再跟你说一些我们那的流行话。那些话,有些不是表面那个意思,就像蓝瘦香菇这些。” “好。” 范咏稼在表妹手上轻拍了两下,小声说:“我去送送她,你在这等我。” 她看看梦桃,再看看手腕,梦桃朝她微微点头——手镯已经交到蕊儿手上。 范咏稼送到门口,压低声音快速解释:“萌萌,对不住。那镯子,我曾经有一只一样的,是别人给的,是那口头定亲礼。只是那一只,让我家人当掉了。如今,人家不认这门亲事,这个镯子,我不方便戴。萌萌,你的心意,我懂,只是表妹有气,我自己也尴尬,所以,这一只也给你戴,好不好?这个……” 她伸手,从兰蕊儿头上拔下那一只虫草金钗,接着说:“送我吧。” 这是王府给兰蕊儿配的,细细一只钗,做工很不错,虫草样式又活泼,所以她常戴着,这个倒比那新买的镯子更有意义。 兰蕊儿上前抱抱她,小声说:“家家,对不起,之前我不知道镯子背后还有这样的事。” 范咏稼从头上摘了自己的簪,插在她头上,再簪了手上这一只。如今头上戴的就是梦桃那一只和蕊儿这一只,最珍贵的都在身上了。 “萌萌,我们……都要好好的。” 接下来几天,梦桃跟兰蕊儿出门,范咏稼被喊去正院做事,不正经做些什么,就是跟着楚王,做些零零碎碎的活。 夜里蕊儿会过来坐一坐,吃吃范咏稼特意给她做的点心果子。随着日子的临近,她越来越沉默。 姐妹三个都掩饰着自己的难过,尽量欢喜些度过最后的辰光。 -- 第44页 第23章 中秋那一日,兰蕊儿大清早就来道别。 她平平静静的,范咏稼却哭得不能自已,表妹拧着眉毛,叹了口气,妥协。 “她先行,我们跟在后头。” 她那么难过,不亲眼看着,只怕会一直惦记,放不下。 两架马车,隔得不远不近。 蕊儿在前,梦桃陪着,还有牵线的人一起。他们的马车,走西门出城不远就停了,几人下车步行一段,在那半山腰,果然遇上了香霓。 人脸已是大不相同,但范咏稼认得出这人体态动作,小声说:“表妹,这是我在思过庵见的那人。” 表妹当然知道,他第一次违背自己心意,听了她的建议,用了乙字号,追踪到了这中间人。府里的人一直盯梢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这才轻松让疯丫头和她搭上线。 香霓被人盯紧,不好轻举妄动,若不是八千两太勾人,她压根不会上这个钩。 离得远,看不真切,范咏稼着急万分。 表妹从暗屉里抽出一个外来物,递给她,再教她怎么用。 范咏稼拿着唯一一个千里眼,压下为难,厚着脸皮自顾自去看远处的蕊儿。 兰蕊儿掏出银票给香霓瞧了一眼,香霓要去接,兰蕊儿又收了回来,显然是不信任她的空口无凭。 香霓面上神色有些急,飞快地说了些什么。 两方人马对峙一会,各自散开。蕊儿回了马车上。香霓上山。 范咏鸡放下千里眼,急道:“没弄成,怎么办?” 闭目养神的表妹睁开眼,抓了她急到颤抖的手,安抚道:“总不至于在这荒郊野岭,随手就把人变走,应当是要凑齐场地人手才能坐阵做法。” 也对。 如果不成,蕊儿应该会发脾气,但是方才,她们是平平静静分开的。 果然,前方马车行到僻静处,停了,静静地等着她们靠近,再跳下一个车夫打扮,身手不凡的年轻人。 “禀姑娘,那人说,要送人走,得凑齐法器,嘱我们明日午正前赶到明重寺偏院。” 范咏稼去看身边的“姑娘”,他闭着眼不吭声,她只能自己答复:“既如此,先回府吧。” “是。” 回了王府,她才帮表妹换了衣衫,就听有人来报:秦王要见。 范咏稼要回避,楚王拉了她,指指书架,柔声说:“你先等会,我趁早打发他。” “王爷,我先退下吧,秦王殿下……许是有要紧事?” 楚王不悦,朝门外哼一声,语带嫌弃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整日声色犬马,只有缺银子了才会找我。” …… 贵为王爷,也会缺银子吗? 既他不许,她就没退下,站在他身侧,冒充伺候的丫头。 秦王人还未到,讨好声先进了。 “老六,近来可好,也不见你来寻我喝酒,我只能自个来了。老弟啊,哥哥我,想死你了。” 他人进了门,范咏稼要上前行礼,被楚王一把拉住。 秦王风月老手,一眼瞧出些动静,乐呵呵道:“大喜啊,老六也开窍了,母后做梦都要笑醒。嘿嘿,这姑娘不错,长得……诶,还怪有福气的,看着还有些眼熟。” 他自个喜好媚眼细腰的娇柳弱花,虽心里嘀咕老六这口味有些不寻常,但到底忌惮他那说来就来的脾气,又有求于他,只能赶好话说。 楚王低头,小声对一脸忐忑的范咏稼道:“你先去看书,别理他疯疯癫癫。” 安抚完这个,他抬眼去看这个不着调的兄长,眯着眼睛道:“少说废话,有事快说,无事就滚。” 秦王哈哈两声,搓着手不敢去看他,对着斜前方的珠帘道:“好弟弟,我知道你忙,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那个啊,母后留给你的宝贝里头,有几样老玉,呃……我那位婼夫人,缠了我几日,想开开眼界。老六啊,你能不能借我,就给她看看,明儿我就送回来。你放心,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一言九鼎。” 如此凑巧,楚王并不问具体是哪几样,只问:“这人又是哪冒出来的?” 秦王嘿嘿乐,捋捋外袍,不无骄傲地对弟弟说:“可不是那草包美人,这一位,有十分才情。她教你哥哥我,长了不少见识。这总是正经事了吧,嗳,老弟,别不理我。” “滚出去。” “哎哎哎,别啊,老六,好弟弟,我说我说。她是临枰县知县的幼女,她爹进京考评,也是我与她的缘分,就那么巧,遇上了。她有才情,长得也水仙似的,就那什么,反正,特别不一样。老六啊,算哥求你了,你就借我两天吧,一天,就一天还不行吗?对了,我还你钱,你数数看,都一千两的,整二十张。” 他伸手递,楚王看都不看那银票。范咏稼为难,若是正经的伺候人,此刻就知道该不该上去接的分寸。 好在,候在门外的溪边,跨进来接了那银票,又退了出去。 她不行礼,秦王不生气,盯着人看到出去了还意犹未尽。 楚王上前,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范咏稼跟在后头,慢了一步没拦住,心里正懊恼呢——两兄弟闹起来可怎么办? 谁知那秦王,却是个肚里能赛龙舟的,不仅不生气,还摸着屁股乐呵呵的,朗声道:“老六,你这回,脚下留情了啊。” -- 第45页 得,这是个爱挨打的。 范咏稼不愁这事了,只为难地去看楚王,她想提醒他:这借的几件古玉,说不得就是为蕊儿离去用的,还是借吧。可是,这种王和王之间,兄与弟之间的对话,轮不到她来插嘴。 秦王挨了那一脚,还没死心,又凑上前,嬉皮笑脸继续求:“老六啊,好老六,你就行行好,借我吧。要是带不回去,你哥哥我,在美人面前,多没面子啊。” 楚王盯着他,看得他脸皮架不住了,才开尊口:“我用不上的东西也是我的,谁要是弄鬼,抽筋扒皮那都是轻的。你是我兄弟,她却不过是个玩意,我信不过。” 秦王一听有戏,又是欢喜又是着急,“老六,你连我都信不过吗?我是你亲四哥啊,咱两谁跟谁啊。往常我没钱的时候,是不是一口唾沫一口钉,说借了没得还就没还。” 范咏稼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您那叫厚脸皮,不是言而有信。 楚王嗤一声,眯着眼睛唤:“来人。” 溪边又进来候命。 “你领着老四去取了那东西,跟紧了他,东西不能离眼。再带几个人。” 溪边垂眸,应道:“是,梦桑、梦松、梦桃、梦槐眼下无差事,我叫她们几个跟上。” 楚王眨眼,溪边安心退下。 秦王还待要客套几句,楚王已经很是不耐地道:“滚。” 秦王抬手耸耸腰带,欢欢喜喜道:“得咧,我这就走。谢了啊,六弟。” 范咏稼不确定秦王是不是会功夫,耐心等着人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说:“多谢王爷。” 王爷叫溪边大人守着玉,是为着差事,示意带上梦桃,却是为着蕊儿。 有梦桃在,她能多安一份心。 楚王走到她身边,翻了一页她正在看的《山海经》,状似不经意地说:“夜里,你叫她过来歇一晚,明儿,不便相送。” 范咏稼懂,明天只怕要收线抓一波人,她们去了,动静太大,肯定是不成的。 她含泪点头。 楚王轻叹一声,转而说起别的:“你家人,若是想见,还是可以见的。” 范咏稼摇头,缓缓垂下去,满心惆怅道:“有时会牵挂,但不见为好。王爷,我是个小心眼的,见了总含怨,想问一个为何。但我知,永远不会等来一个中听的答案,那不如……不去问,不去听。王爷,我兄长……他待我尚好,我……算了,眼下他稍微长进了些,不打扰为好。” 楚王抬了左手搭在她肩上,轻声道:“我上山前,得尽宠爱,一夕骤变,也想问个究竟。后来,后来便忘了,再往后,他们主动给了答案,但已经不重要了。家家,我知道你有许多不顺意,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和我说。这话我以前说过,现在在说,将来还会说。家家,莫与我生分。” 不知怎地,今天他说这话,她听得心里有些发慌,莫名想起萌萌的那句玩笑话“逮着机会睡了他”。 范咏稼臊红了脸,赶紧垂头遮掩,指着书上那插图问:“怎地这个有配图?” 楚王随意瞟了一眼,答道:“简本无图,无趣。你若喜欢,带这本去看。” 范咏稼指指书上那一段“青丘的九尾狐,音如婴儿,食人”,虚心请教他:“王爷,除这个,还有蛊雕,猰貐,狍鸮,蠪侄,合窳,马腹,犀渠,这么多食人的妖怪,都是小娃娃的声音,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这个问题,把楚王问住了。 他幼时就爱这些神神怪怪,爱他们奇形怪状,本事诡异,但真没注意到这个声音如何。 “这……”他想起某事,急中生智道,“小娃娃哭起来,让人心烦意乱,既要食人,自然要扰乱其心智,就如虎啸狼嚎一般。” 很有道理的样子。 范咏稼点头,夸赞道:“王爷真是博学,多谢王爷解惑。” 楚王含笑看她,她的心又乱了,垂首胡乱道:“王爷,我早些回去,接了她过来用个晚膳。有件事……我明儿跟你说,我……暂且还没琢磨清楚。” 前一句说得他心里酸溜溜的,后一句扰得他心慌意乱,又期待又紧张。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走到了门口,又突然转身。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王,居然心里一咯噔,险些站不住。 “怎么……” 范咏稼倚着门,笑盈盈回头看向他,十分诚挚地道:“今儿是中秋,月儿圆圆,我不会作诗,就简简单单祝王爷:往后事事顺心圆满。” 楚王定定地看着她。 范咏稼不敢直视这样的深邃,扭头离去。 离别之夜,楚王孤孤单单,三姐妹却是敞开了乐,连酒都喝上了。 兰蕊儿抓着个小瓷瓶当麦克风,借着酒劲嗨唱了许多流行歌曲。 范咏稼和梦桃不会唱,但跟着乐呵,拍手叫好。 三人疯过笑过,又哭了一场。 到最后,反倒是要离去的兰蕊儿来总揽劝慰的活。 “好了,不哭了啊,你们该为我高兴,我要回家啦!来来来,这镯子,家家不能戴,我带不走,梦桃,你全留着。妈呀,要是能带回去就好了,这样的古董,在我们那边,老值钱了。” 范咏稼喝得晕晕乎乎,还记着自己从东库房淘了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摇摇晃晃起身,从床底下的盒子里翻出那个“瓒”来。 -- 第46页 “萌萌,你带着这个。既那些古玉法力无边,能带你回那个家,没准这个,也能跟着你回家。要是成了,那你卖了它,是不是能保住你家的房子,你家的铺子了?你仔细看看,表妹说了,这个也是古玉,祭祀用的。萌萌,你带上它,好不好?” “行吧。”反正这玩意,看着旧旧的,奇奇怪怪的,家家留着估计也用不上。 山脚下这么闹,却无人来干涉。 等范咏稼酒醒,身边只有一个梦榆,上前搀了她起身,解释道:“姑娘,梦桃和蕊儿姑娘出去了。蕊儿姑娘留了话,让姑娘不必惦记,她会好好的,让姑娘好好保重自个。姑娘,你莫伤心,蕊儿姑娘欢欢喜喜去的。” 范咏稼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眼泪,勉强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梦榆,谢谢你。” 未初一刻,梦桃风尘仆仆赶回来,见了她,脸上无愁苦,无声微摇头。 范咏稼便知:萌萌已经走了。 她压下难过,问梦桃:“那……那个兰蕊儿,回来了吗?” 梦桃又摇了头,有些沮丧地说:“有气,但唤不醒,那抓来的做法之人说,这是缺了魂。别的,我就不知了。姑娘,你别着急,查出什么来,王爷定不会瞒你。” 她想起另一事,赶紧说来宽慰家家:“萌萌带着那个瓒,后头不见了。” 总算还有件好一点的事,范咏稼松了口气。 第24章 范咏稼此刻顾不上差事进展,心口堵堵的,她去拉梦桃的手,梦桃会意,搀住她往里走,嘴上说:“姑娘身子不适,我扶她进去歇歇。你们先退下。” 两人进了屋,梦桃仔细听了会,朝她点点头。 范咏稼这才放心和她说起那件骇人的事:“你还记得上回蕊儿说的炼丹之事吗?” 梦桃抿着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神色凝重,自然是和范咏稼想到了一处。 范咏稼试探着问:“你觉着,该不该和王爷说一声,倘若说,又该如何开这个口?” 梦桃没回答,只看着她满脸为难。 范咏稼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不管是真是假,这事都不好说。倘若是真的,王爷若是较真,以他的性子,岂不要生大乱。倘若是假的,王爷如今得圣眷,我们莽撞去说,倒成了挑拨。人若是起了疑心,便事事指向偷斧。我昨晚冲动,竟说了有事要说与他,今儿又觉着不合适。眼下可就麻烦了!” 既如此,梦桃开口道:“太上皇禅位之后才去练的丹,这事……兴许就是我们多想了。成日里听萌萌说那些什么权谋宫斗的,很容易想岔,对吧?” 范咏稼看着她,很想拿这个说服自己,但她这人,对某些事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太上皇退位,很快离世,并非自然。 梦桃知她不好圆昨日的话,便说:“家家,你不如说……说些别的事,让王爷高兴的那些。王爷看重你,不会多想的。” 王爷看重你! 是啊,他若是想见蕊儿,完全可以以王爷之尊召见,可为了她和蕊儿的亲和,宁愿着女装,遮遮掩掩成为表妹。 他对借钱借玉的秦王动辄喝“滚”,给她那么多银子,却风轻云淡,还随手一挥“都给她搬去”。 他说“你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和我说”。 他尊重她,他赏识她,他护着她,这是一个最好的人啊! 瞒着他,真的好吗? 梦桃还在纠结怎么才能说服、开解家家,就听见范咏稼突兀开口:“梦桃,我好像喜欢上了王爷,这样……太不好了。” 梦桃倏地转忧为喜,满含期待道:“家家,为什么不好?王爷他……”他也喜欢你啊。 范咏稼面色平静,摇头道:“王爷比我还小呢。” “那算不得什么,我听人说,当年王皇后,比世宗大了六七岁呢。” 啊,等等,王皇后很快就被废了,这例子不妥当。 梦桃赶紧更正:“晋王妃比晋王大了两岁,是他的外家表姐。” 范咏稼一听表姐这个词,脸就红了。如今,她可不就是王爷的“表姐”。 梦桃继续劝说:“家家,民间不还有‘女大三,抱金砖’一说,由此可见,女孩家大一些,是好事呀。咱们王爷,身边一直冷冷清清的,说实在话,我下山三年多了,往前都没听王爷说过什么话,可如今这些日子,王爷说的话可不少了。家家,王爷虽没明说,可我觉着,他也是心悦你的。只是……或许是年纪小,或许是有别的考虑,暂且没说而已。” 因为范咏稼沉默,她绞尽脑汁接着劝:“萌萌说的那些,虽然初听有些荒唐,但也不无道理。王爷有钱,有势,对你又有心,嫁他自然比嫁别家好。” 范咏稼认真听着,突然问她:“梦桃,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兄?” 梦桃不多话,十六岁的小姑娘,说起动情却头头是道。而她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的人,除了王爷就是师兄,她对王爷是十成十的崇敬,对她师兄,应该是喜欢了。 梦桃哑然失神,好一会才答:“喜欢过的,他只当我是妹妹,他初见那位就惦记得不得了,人家家世好,羞辱了他,他就拼命去挣功,只求配得上她。” 她说到这,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才抬头,笑了一声,道:“不说了,那事早过去了。” -- 第47页 倘若真过去了,她不会是这个反应。 范咏稼顾不上自己的纠结,伸手抱抱她。 “别难过,我们梦桃这样好,往后肯定会找着一个疼你懂你的好男子。” 梦桃此刻完全没心思考虑自己的悲,揣着一颗满腔撮合的媒人心,等范咏稼一松开她,立刻说:“家家,王爷疼你懂你,这般好,咱们就听萌萌的,抓紧机会……那个。王爷定不会负你。” 范咏稼摇摇头,她这样的人,在过去那些磨炼中,早就练就了沉稳妥当。她笑笑,平静地说:“我是有些喜欢他,可他是王爷,我是家都没有的落魄人。他在山顶,我在山脚,我们之间,相隔甚远。梦桃,再好的男人,我也不愿意做妾的,我可以为喜欢的人付出,但我不愿意为此舍弃自己。而且,我……现在的喜欢,是因为他待我好,这种喜欢,能长久吗?我不确定。我也不确定他待我好,是一时兴起,还是心之所向。” 梦桃跟着她,在萌萌那儿听了不少诸如《XX传》之类的宫斗宅斗大戏,方才的兴奋劲一下就去了大半。 是啊,眼下王爷心悦家家,可一辈子还很长,他会娶王妃,会遇上更多美好的女子,到那时,家家又该如何自处。 理清自己心思的范咏稼,此刻新奇大过纠结,比梦桃看起来轻松多了,反过来安慰她:“好了,眼下无需细想,说不得差事一了,王爷就丢开不管了。我们想再多也无用。” 他若是想要她,她愿不愿意也逃不开。他若是不想,“趁机睡他”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王爷是那样半点不从人的人啊! 两全其难取其轻。 申初一刻,王爷那边派人传她上去。 范咏稼深吸了口气,对梦桃笑笑,独自上了那二十一阶。 紧张的不只她一个,她进门时,王爷正在那低头检查自己穿戴。 她刚要行礼,他抬头,笑着阻拦。 “家家,你来。” 他牵着她袖子往里带,到了内室,两人分坐在罗汉床两头。 许是他吩咐过,溪边亲自端了茶盘进来,放下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楚王摸了摸衣襟,满脸欢喜道:“家家,昨儿你说有事要同我说,现下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只管说。” 范咏稼看着他,心里打鼓,他的目光,炙热同日光。她撇头避开,小声说:“蕊儿走之前,有一回说起,在他们那,有一种人们编出来的那个……套路,哄着人说修道炼丹可成仙,可是那丹药,其实是有毒的,叫那个……” “你只是想说这个?”楚王的脸,从晴转阴,还带着些没有掩盖的怒。 他蹭地站起来,范咏稼跟着站起来。 他从墙上取了剑,对着帐帷乱砍。 范咏稼胸口蹿出一口恶气,堵上了嗓子眼。她冲到他身后,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他肩头一下,怒道:“你又不是小童,为何这般不讲道理。这些东西,不是天生地养自然就有,是工匠们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你一有不顺就折腾它们,它们又有何错。” 挨打的人手僵在半空,木木地转身。 范咏稼看那柄还指在空中的剑,怒气未消,对着他胸膛,狠推了一把,接着骂道:“是我惹了你生气,你要刺我吗?” 楚王躲开她的视线,微微垂下头,手也软了下去,剑掉在地上的瞬间,他还怕误伤到她,一脚把它踢远了。 “我没有。” 范咏稼也不知自己心口为何这般郁结,但此刻她顾不上什么妥善,什么体面周全,只想把那点儿不顺意发泄出来。 她上前一步,又推了他一把。 他卸了体力,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一大步,愣愣地看着她,语带委屈道:“我以为,你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个有什么要紧的,我昨儿惦念了一晚上,不该是这样的。” “你想要我说心悦你,喜欢你,想留下来,做你的女人吗?那你为何不说,为何不问?” 范咏稼边说边上前,用力又是一推。 这一次,心虚纠结的他,助她将自己推倒,不躲不起,就那样坐倒,抬头怯怯地看她,小声嘟囔:“我以为你想先说。你莫哭,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别哭才好。你一哭,我我我……我便不知如何是好,怪难受的。” 不该打的,已经打了。 范咏稼抬手掩面,蹲下身,伏在膝盖上平复情绪。 楚王撑地而起,凑上来,想递帕子,可她双手垫着脸,腾不出来。他只能凑近了,小心翼翼地替她擦。 “那……还打吗?” 范咏稼本来还在懊悔自己刚才太冲动,一见他这找打的模样,怒气在肚里转了个弯,又杀了个回马枪,脱口而出:“打打打,打什么打,生了气就要打打杀杀吗?” 楚王看着她,怂怂地摇头。 这样的他,哪有平常的样子。 范咏稼叹了口气,想起他比自己还小呢,且小小年纪离了父母独居山上,又好似他做的一切,都能被谅解了似的。 她长舒了一口气,改蹲为坐,眼睛虽不看他,问题却一个一个抛向他:“先说正事,我方才说的那事,你听清了吗?你父皇,是得了什么急症去的?你……想过为何这差事是落在你头上吗?秦王他……跟这事,是不是扯上了关系?” 楚王一直看着她,悄悄地挪动自己去贴近她,喃喃自语:“这又算不得正事。” -- 第48页 等范咏稼去看他,他便收了这话,改答:“褚焕把我当刀子使,这事麻烦,便交予我。老四是个傻子,应是被那女人利用,那位也是邪灵入体,一言一行都和过往截然不同。” “褚焕?” “宝座上那个。他要收拾人,又要个仁德的名号,就借我的手收拾人呗。家家,你放心,我不是傻子,那些事,帮他敲山震虎只是顺带的,主要还是那些杂碎为非作歹我看不顺眼,我学的,都是侠义之道,不是那平衡之术。” 范咏稼沉默。他又凑过来些,小声问:“家家,你还气吗?要不,我们重来一次,这次我先说。” 范咏稼冲动过了,再一听他提这个,脸一下涨红,推了靠得很近的他一把,娇嗔道:“过去些。” “哦。” 他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范咏稼又心软了,转头问他:“刚才跌伤了不曾?” 楚王赶紧摇头,挺着胸脯道:“我学艺十余年才下山,师父师祖都夸我是练武奇才,只在年纪经历上,略输他们二位一分。” 这个评语……有点虚吧,毕竟你是山上第一尊贵人。 “我怎么听人说你胎里弱,学不了心法?” 楚王笑得得意,“那都是故意传出去的,你瞧!” 他摘了腰上香囊,轻轻朝宫灯甩出,轻飘飘的香囊却笔直飞出去,撞上宫灯,噼啪一声,二者皆碎成细屑。 范咏稼惊呆了,怔怔地去看他。 他只怕是萌萌说的那什么“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吧。 好像吓到她了,楚王尴尬地收回手,揽她肩,想让她调转个方向,别去看那满地碎渣。 范咏稼盯着肩头那只手,他立刻缩了回去,小声说:“你说的那个,我起过疑心的,不过,我疑的不是褚焕。那是个老古板,打小就是按着千古明君之路被教养的,他应当做不来这样的事。我怀疑的是我母后,她和老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家世也可,专心专意等着他迎娶。她嫁进王府那一晚,才知道他通房已有孕在身,当年生下了庶长子褚炯,也就是晋王。据说当年她恨得不行,几年后,为着争储位才夫妻相合,生了褚焕,隔年生了老三褚炚,再是老四。老三去了边关,他们又闹起来,便有了个庶子褚煜。等生了我,又为了送我上山那事吵过。退位后,又是她要求住環龙山。” 范咏稼嗫嚅:“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个?对不起。” “无防。老头去得快,倒下就没了。她日常待我,要么哭,要么骂。我能有多难过?送我上山的是他们,返京后痛哭流涕的也是他们,给我留了花不完的银子,金牌那些,也是怕我脾气坏,惹了事没法收场。家家,我有这些,你愿意……留下来吗?” 诶?刚不是还在说你家那些狗血吗,怎么又拐回到这事上了? 好吧,既然他坦诚,那她也将她的顾虑实话实说好了。 “你是王爷,你能称我为家家,我却只能尊称你王爷。将来你会娶名门贵女,我……我不想那样。” “哪样?家家,我为什么要娶名门贵女,这京里,谁比我贵,谁比我有钱?我只想找个合我心意的人,一起过一辈子。我称你家家,你……便唤我户户,这样可使得?” 第25章 范咏稼盯着地上那一小片彩锦屑,自顾自说起别的:“我母亲……黄家在县里开了家小杂货铺子,她未嫁前,时常在外头行走,给街坊亲友订货取货,自己接活卖绣品。可她嫁了人,这十八年里,出门次数不足五次。只因她嫁来,我父亲嫌弃她抛头露面,说她不是他想娶的娴静女。那个人人称厉的黄娘子,从此捂着自己,能不出门便再不出门。又时刻担忧被休,一味地讨好娘家人,求个倚仗。这是其一,再有,我幼时,父母做主,定了一门口头上的亲事。从前在家过得憋闷,便盼着嫁出去,有个人正经疼惜,有个人为我遮风挡雨。但等不来呀!人的心,变得太快太可怕。王爷,我不想因为嫁人,变得面目全非,也不想再经历一回失望。我心悦你,这事我认,但我如今,并不想嫁人。” “哦,如今不想嫁,那就不嫁,等你想嫁了,就嫁我,这样可使得?” 这样也可以吗? 范咏稼最清楚自己“不想嫁人”的理由,说到底还是迈不过那一道阶级的槛。可如今他这样说,她竟不知该如何来答了,只能胡乱地找借口:“这差事还未结,你还小,我……前头的婚约也未了,那个……” “哦。” 她的推脱,他好像不甚在意,脸上还带着笑,十分跳脱地和她说起皇家密辛:“老头死的时候,五十多点。皇祖父死得更早,再往上,都是四十上下就没了。我们褚家人,寿数都不高。家家,我若是抱了孙再死,那就还是早些成婚的好。” “不许胡说八道!” 当皇帝或是殚精竭虑为国操劳,或是酒池肉林耗尽精血,确实死得早,没有同比意义。而她是盼着他逍遥自在,活得长长久久的。 “哦。” 接下来,他不再多话,就是时不时看着她笑一笑。 范咏稼虽有些甜蜜,但还是理智做了主,起身道别:“王爷,我们各自再细想一想,暂且如前。” “哦,你慢慢想,不着急,我天天在这。家家,要不你也……哦,罢了。” -- 第49页 范咏稼不瞪他了,有些哭笑不得,说:“眼下差事要紧,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你……让手下人尽快,兰蕊儿,我是说真身,她们离魂已久,等不得。” 她停了会,垂眸盯着门框上的雕花图样,缓缓开口:“若是为着救人,使些必要的手段,算不得过分。” 楚王快步凑近,托了她肘部一下,亲亲热热地应了:“嗳,我听你的。” 范咏稼不敢再看他,快步跑下台阶。 “梦桃,梦桃。” 梦桃一见她这神色,立刻打发那两个新丫鬟下去,只留了梦榆,帮着拆妆解发。 梦榆依旧本分,待范咏稼梳洗过后,自觉退下,还带上了门。 “家家怎么了,你这鬓发……” 范咏稼摇摇头,小声说:“方才,我打了他。” “谁?啊,王爷吗?他怎么……你了?” 梦桃盯着她方才有些乱的鬓间,满脸焦急。 “无事,他乱使性子,我……我一时性急,就打了他一下,推了他三下。他认了错。” 啊!!! 梦桃满脸惊诧,头一回这样失态。 “家家,你真打他了啊,用手这样正经地打,还是吓唬吓唬地打?” 范咏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正经打的,我心里有气,见他那样胡乱糟蹋东西,一时情急,就出了手。” 梦桃站起来,踱着步绕圈,舞着双手,一会儿手包拳,一会儿拳碰拳,一会儿抬手捂脸,嘴里念念叨叨。 范咏稼跟着嘀咕:王爷在梦桃心中,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会不会因我打了他,而心里为难呢? “梦桃,我问过的,他不曾伤着。他……也没恼火,还说往后不胡乱打打杀杀了。” 梦桃听到这句,使轻功,三步并作一步,跳到她跟前,抓住她双臂,激动地喊:“家家,你才是真正的高手,哈哈,你可真厉害。真的,太厉害了。” 这都哪跟哪呀,她一点功夫都不会,怎么就厉害了? 可是兴奋的梦桃,一刻都坐不下去,只一门心思认准了:我们家家,是比王爷还厉害的人呐。 既挑明了心思,两下见面,他高兴,范咏稼却压不下不自在,匆匆打个照面就躲回自己院里。 好在他似乎事多繁忙,顾不上趁热打铁痴缠,只不时托溪边送些衣服钗环来,每送一样,都有交代。 “这个帘,表姐赞过的。” “这个裙子,表妹有,表姐也穿得。” “这个料子,做那帐子极好,看着清雅。” “这钗,有些得趣,戴着顽。” 诸如此类,每日都有。范咏稼想说不要送了,可负责送东西的溪边,总是面无表情,办完差事就走,既不同她说,也不听她言。 这样久了,范咏稼便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她与梦桃说起:“眼下,我做不了别的,只每日给王爷弄些吃食点心,也不知他吃了不曾。若是单论情谊,当不得这日日相赠。若说行赏,我这些时日,并无差使在身,这无功不受禄,王爷这般行事,我坐立不安。” 梦桃刚要说:有心上人的小郎君都是这般。 范咏稼托着右颊又自行检讨:“我心眼小,眼界窄,才跟他透了些心迹,就容不得他身边的红袖婵娟。溪边大人那样好,我竟生了些不光彩的猜疑,该死该死。” 梦桃贴着她坐下,问道:“怎么了?家家,你说出来我听听。” 对啊,萌萌说过,三个普通人一块琢磨,顶个大军师的。 “我就是觉着溪边大人待我,好似有些成见,所以忍不住胡思乱想。你说她是不是……对王爷有那心思?” 梦桃看着她,眼神有些闪烁。 范咏稼急了,支起头,腾出手去扒她胳膊。 “好梦桃,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吧。情之一字,磨煞人。我成日里闲着,就忍不住胡乱猜想。怕他们相识在先,怕他们日夜相处,怕他们情生萌动。梦桃,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如今,我……我管不住自个。” “王爷心悦的是你,家家,你不要多想。” 范咏稼摇摇头,盯着腕上那只他托溪边送来的玉镯,这是他送来的诸多首饰里,她唯一拿出来戴的一个。 “你忘了吗?萌萌说的那个《XX记》,里头那个公子爷,为了林小姐,生死都不顾。可他依旧与别的丫鬟小姐诉衷情,耳鬓厮磨。王爷说那两位青梅竹马,他仍在娶她前,让别人怀了庶长子。梦桃,我父亲那样的平民百姓,心里存着一个佳人,仍如常娶妻生子。这天下男儿,是不是都如此,嘴上欢喜,身却靠向了别人,丝毫不管身边人的黯然神伤。” 这般悲观消极,可不是往常那个粗中有细的家家了。 梦桃抿了一下嘴,心下有了计较,抓着她的手,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个干净。 “溪边大人是王爷的表姐,杨家三房嫡出的小姐,早些年选秀进宫做了女官。我听人说:当年的皇后,就是如今的太后,她老人家想把她指给太子做侧妃。溪边不乐意,这才留做女史。等王爷开了府,娘娘便指了她来帮衬王爷。” 范咏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梦桃只得继续把传闻和见闻都说了:“她本名杨葳蕤,太后娘娘原在懿旨里明说了不许王爷擅改,但这位杨大人,自己主动照王府规矩改了名。她待王爷忠心不二,只是性子冷清些,听说国公府曾为嫡次子求亲,她说差事为要,拒了。家家,她比王爷大了三四岁,应当不是那个心思吧?” -- 第50页 天帝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溪边,席其皮者不蛊。 一个妙龄女孩,丢下本名,不计较状如狗,愿为他垫坐,只求护他躲避邪魔,这是何等的心意。 大三四岁,那又怎样,梦桃不是也说过:女大三,抱金砖吗? 她才是嫡亲的表姐,自己是编出来的。 她日夜守着他,且聪慧能干,是正经的朝廷女官,又是娉婷婀娜、容貌绝佳的美人。自己呢,总被人说发福,就连萌萌都说她眼不够大,要减肥。 心里那点酸楚渐渐扩大,范咏稼没绷住,哭了起来。 梦桃急坏了——家家平常心宽得很,这都伤心到哭了,是大事啊。 她正要跳起来出去找王爷,又被范咏稼一把拉住,听她吸着鼻子诉说:“梦桃啊,我发过誓,再莫哭的,可萌萌走的时候,我没忍住。果然开不得禁,胡猜一下居然就哭了。” 诶? “啊呀,我都糊涂了,倘若他们有什么,又哪里轮得到我来掺和。溪边大人大概是觉着我没家世,没品貌,配不上她表妹,呃……表弟。” 范咏稼擦擦泪,看向梦桃,眼带疑惑,说:“梦桃,你腰怎么了?” 这么奇怪的坐姿。 “无事。”就是有些跟不上你的步伐呀! 第26章 虽然家家自个开解了自个,梦桃还是觉得有必要跟王爷上报一下。 她趁范咏稼钻小厨房给王爷做咸版姜汁排叉时,悄悄写了个小条,和点心一块交了上去。 想着小姐送上去的点心,王爷从没说过好或不好,她又怕这东西压根没递到王爷手里,借午间取东西的功夫,又去天吴大人那状似无意地说了几句。 于是乎,范咏稼歇晌的功夫,就有了访客。 “你怎么来了?” 她撑着要起,表妹伸手拦了,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握了她靠外这一只手,眼却不敢看她。 “没事,你躺着,我就看看你。” 范咏稼心里甜丝丝的,那些酸呀痛呀,一下就烟消云散了,只关心着他:“你这阵子,老不得闲,可要好些歇着才是。” 说到这,她又说:“你今日不曾歇晌吧,早些上去歇着,或是……” 虽他着女装,现下是表妹,可到底是表露过心迹的那个人,她没好意思往下说。 表妹却“善解人意”,一跃而起,飞快地挤了上来,整个过程,两人拉在一起的手都没松开过。 学了武功可真好! 两姐“妹”肩靠肩躺着,这下轮到范咏稼不敢看他了,脸转向里侧,自觉找话缓解不自在,问他:“这差事如今怎样了?” 好在表妹此刻也怂怂的,不敢有什么动作,老老实实答:“家家,你说得对,关乎人命,我不能再放手不管。早前你提醒得好,那些单子工匠们看过,有人认出那与炼制土硝有些关联。下令一查,果然找出些私制硝土洞。” “土硝?” “嗯,做炸药的。这个东西,一直由朝廷管制,不许私制。我先前只让他们着重在查这个。” 范咏稼想着一直待在小院的丙字号,不解道:“祁凤梧,就是丙字号,她一直没外出过……哦,对了,萌萌说过,她们那儿人人都能查到这些,学这些。既如此,怕是外头还有个跟丙字号一样厉害的人,早早地折腾这些了。” 表妹翻动一下,面朝她侧卧,又不敢看她的脸,只敢盯着她肩头嘿嘿乐,随口答:“是她也说不准,十八那天,有人来要她了。说是远亲,细查过,是晋王府的人。为着钓鱼,特地拖了一日,昨儿放她走了。” “啊~是秋家……那位。”如今叫不得姐姐了。 表妹胡思乱想,随口嗯了一句,空着的右手悄悄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就是不敢往她腰间伸。 好想抱一下呀。她会生气吧,会生气吧。 范咏稼一心盼着他快些完成差事,脱了这泥沼,毕竟眼下已经扯到了一个秦王,一个晋王。她琢磨来琢磨去,又发现些不对劲,急道:“不对,我记得很清楚,秋家姐姐从庄上回来,才开始写诗,那是四月下旬。我四月十七还见过她,很是愁苦,秋家伯母催她多做绣活,她眼涩,央我去说情。我劝她这样不妥,秋家是商户,很要脸面,我一个外人插手,只怕……果然隔两日,她便被送去了庄上。丙字号比她来得要早。王爷,她是为的什么被带回府?” 其他人,多半是作诗写词,行事张扬才被带来,可她记着头回“牛炖”就说了“我是不会跟你们重复的”。她为人谨慎,明显不打算以诗镀身,招人眼。 “户户,家家,叫我户户。这人,她是自己撞上来的。” 果真对上了萌萌的猜测:那人图的是霸道王爷爱上我。 刚还好好的心,又开始冒酸汁。 “你不觉着她很厉害吗?” “疯子一个,嚷着什么真龙天子,还说她是神的使者,可助我富可敌国,权倾天下,夺宝座。哈,她家犯了事,被抄了家,我只当她是刺客,信她个鬼。别听她说的那么玄乎,正经审过一回,她写的东西,让她去找去认,大半找不出来,剩下那一些,也早已有了。” “啊,哪些已经有了?” “那玻璃早就造了出来,只是,这价并不便宜。譬如那玻璃窗,一小扇,得三四两银子,寻常人家,还是用窗纸,达官贵人才买得起。那窗透光,但又太敞亮,容易露了行踪,这就使得买的人并不多。还有些别的,那肥皂据说不错,我已经着人去查背后之人。” -- 第51页 他的手落在她腰侧,范咏稼一抖,把脸侧过来往那头去看。 表妹赶紧转移她注意,说:“家家,那装神弄鬼做法的家伙,审过了,说那些人的魂,被道行比他高的人镇住,招不回来。已经问出他那师傅名号和行踪,等逮到了人,只要这异世之魂自愿离开,就可以回魂归位。” 范咏稼果然听进去了,喃喃道:“那兰蕊儿能回来了吧,萌萌……也不知怎样了?” 表妹悄悄去看她那半张脸,眼见她要往这头转,视线赶紧往下,余光瞥见她头朝自己这儿靠,高兴得不行。 再一听,高兴又变成了难受,她……在哭呀。 “家家,怎么了,是哪不对,你打我,我我我……我再不乱动,你莫哭了。” 母后哭,他听着只觉着烦躁。家家哭起来,哭得他心肝肺都跟着抽痛,十分难受。 范咏稼抽抽鼻子,小声嘟囔:“走了好几日,她……说不得已不在了。也不知她爹娘,会不会一直陪着。” 还好还好,是为那疯丫头哭。 表妹试探着伸出右手,到了那一侧,落在她臂上,轻轻拍了拍,哄道:“她安安心心去的,又看重你,想来是不愿你难过的,家家,莫哭了啊。” “嗯,”范咏稼应了声,在他肩头蹭了泪,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成日里闲着,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吓着你了吧。你说得对,她走前故意让我吃醉,还给我留了话,让我不要记挂她。王爷,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嘴上说得放肆些,你别误解她,好不好?” “哦,我听你的。” 反正人都走了,也没法跟我抢家家了,我大度一点又何妨。 “不要这样,若是旁人听见了这话,只当是我在兴妖作怪。” 你熊可不是我惯出来的。 “哦。” 表妹脾气虽熊,脑子却好使,既闲着让她难过伤心,不如让她忙起来。 “家家,眼下……有些要紧事,你可愿意助我?” 范咏稼立刻答道:“愿意的,你只管说。” 他待她那样好,她正愁不能回报呢。且那些被占了躯体的人,还在等着回魂,这也是行善积德的大事。 “还有一些可疑之人,只是她们,或是嫁人,或是转变不明显,无法判断。家家,我需要你帮我去试探一番。我原以为只是邪灵入体这么简单,家家你能干,挖出了不少蹊跷,要想风平浪静,还得追根刨底,一网打尽才行。” “好,我去,只是……我怎么才能混到她们身边去。嫁了人的夫人,怕是不好接近。” “家家,眼下有两个法子,你别生气,先听听,若是不行,我们再走别的。” “你说。” “这第一呢,给你父亲捐个官,置个大宅子,把咱们的婚事一宣告,这样,不必你动,就有人主动来交好。再是八九月各种花宴,你都能去。你别生气,我只是说说。” 范咏稼面无表情问:“那第二个法子呢?” “让范桐认你做女儿,不必去他家受委屈,只是挂个名而已。再宣告一下婚事……” “等等,有没有第三个法子?” “我们明儿就成婚,这样你就是正经的……我错了,家家,你来说。” 范咏稼松开掐在他胳膊上的手,问他:“就没有不跟婚事有关联的法子?” 当然有,但是…… 表妹垂死挣扎:“家家,第三个法子最合适。那样好处就多了,我们不需要避来避去,不必等时机,你能管着我不糟践东西。我们能住一块儿,省事省心呀。” “你九月哪天的生辰?” 再听他胡说八道,她又要揍他了。 “九月初几吧,怎么,要选那天成亲吗?好啊,我这就回去找人安排……我错了,你说。” “究竟是初几?” 表妹小心翼翼瞄她,“忘了。” 好孩子,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真是厉害了。 范咏稼没好气地继续问:“那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表妹凑近些,又来撩老虎,“成亲……” 范咏稼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他赶紧改口道:“听你的。家家惦记着,我就高兴了。” 算了,我自己定吧。 既他惦记着成亲,那有些事,她要问清楚了。 “溪边大人是……” 果然来了,表妹赶紧正了脸色,仔仔细细地解释:“她是杨家三房的嫡长女,算是我表姐。母亲和杨家老三最亲近,也就最疼她。她儿时在宫里待过几年,她说她还给我扎过花辫子,不过,这些我早就忘了。我下山开府,母亲让她来帮衬一下。她比其他人好用些,不聒噪,办事也利索,所以一直没赶人。家家,就这样而已,我是清清白白的,你要信我。先前我不知她给你使了脸子,我这就打发她回去嫁人。” 那怎么行! “使不得使不得,她又没犯错,我只是……是我的不对,你别怪罪她。你为什么不称太后娘娘和先帝尊称,这样会有人指摘吧?” 称太后娘娘母亲还好些,上回他管先帝爷叫老头呢。 “家家,不必担心,他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性子,要告状的早告过了。家家,你放心,我再不让任何人给你气受。” 范咏稼叹了口气,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他眉心,劝道:“王爷,做孩童时,有任性的权利,如今一日日大了,且做主江山的换了人,兄弟总比不得父子。你的处境,也比不得从前。你是大人了,脾气要收着些,小心使得万年船。有些事,我不在意的,我没有那么孱弱,我不要你为了我,强行去做些什么。我只盼着你,平顺安良,长长久久的好。” -- 第52页 “既我是大人了,那能成亲了吧。” 刚才的轻点,变成了重戳。 范咏稼没好气地说:“还说等我呢,就知成亲来成亲去的。” 表妹不生气,可怜巴巴地说:“我可想你啦,夜里想,白日里也想,可是怕你不自在,又不好总来找,只能空惦记着。家家,若是成了亲,我们不就能时时刻刻在一块了。现在来找你,他们说王府里有眼线,那样做,于你名声不好,我只能换了这装扮来。真是的,我自个的宅子,倒要这般不自在。家家,你早些嫁我,帮我把宅子里那些臭虫找出来,全赶走好不好?” 这事倒愿意办,可……那也得等以后吧。 第27章 范咏稼不愿听他三句不离亲事,怪不好意思的,于是硬把话题拗回来。 “你生辰在下月,那眼下,有什么法子能查她们?先说好,不扯亲事,再有,不许给我父亲弄什么官。你去查查便知,他……糊涂了好些年。读书二十载,栽在科考上,好的时候也是胡涂的,不好的时候,有些……疯。这个,将来会不会牵累你?” 果然,要顺心顺意嫁他,困难重重啊! 她愁肠百转,他风轻云淡。 “那有什么要紧的。置个宅子,多买几房下人,守着他,别走丢就是。” “我与我母亲有龃龉,她……怨我,我也怨她。” “那必定是她过分了,家家这么好,定是她瞎了眼,盲了心。” 范咏稼愁眉一展,漾起笑,娇娇地问他:“我就这样好呀?” “那是,特别的好,十分的好,哪哪都好。当然了,成了亲就更好。” 范咏稼心满意足的,且饶了他这一次,重和他说起那任务:“你困不困?若是不困,就和我说说那些人,你们觉着哪些可疑?” 表妹悄悄蹭得更近些,不敢胡乱瞟,干脆闭着眼说:“工部黄荆那个被逐出门的儿子,就是为的某个才女,闹翻了,带她去云游了。本来已经找着人,黄荆到褚焕……啊皇帝跟前求情,人还没弄回来就被带走了。” 范咏稼正专心听着,见他睁了眼在瞧自己,便问:“怎么了,难道和我有关联?” 表妹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家家这样好,怎么会跟她们扯上关系?就是那回,我发脾气,可全是她们的错。” 范咏稼想起来了,应是那一回,可把她吓蔫了,此后好些天,她都在心疼那如意耳尊。 “你的错也罢,他们的错也罢,往后可不许胡乱挥剑,伤人伤物都不该。” “哦。家家,成了亲,你才好时时刻刻管着我……我错了,现下也能管。” 范咏稼细想之下,知他心里多年不痛快,难得肆意行事,一下改不过来也是有的,便改口道:“若是伤天害理之人,那是他们该,你想怎样便怎样。若是些许小事,就要三思而行。好不好?” “好。” 应是应得干脆,做不做得到呢?范咏稼心里没底,范咏生往常也发咒赌誓“好好念书”,转头就忘。 真要现在就嫁他吗? 范咏稼暗自摇头,眼下不论从哪头想,都不是好时机。事要一件件办好才行。 “还有哪些人可疑?” “大理寺少卿为个孤女退亲,再匆匆定亲成婚,婚事就定在二十六这日。” “这个……对了,王爷,既婚事这般匆忙,肯定要急着打首饰做嫁衣,只是不知她在哪家定的。” “叫我户户。” “快说。” “添香楼和华裳楼。” “噫?是这两家呀。” 表妹想了想,还是觉得坦白好些,老老实实道:“先前家家问我有哪些铺子,那时我忘了,现下想起来了,这两家……都是。” 范咏稼猛地翻到他这一边,交握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忿忿地道:“为何会这般,是谁在中间捣鬼?” 这几年,楚王府这个巡街御史,拳打了多少街霸纨绔,又添了多少帮贫扶弱的律例。她不信他有那奸商之心,何况他压根不差银子。 “人已经轰走了,杨家的人捣鬼。这府里,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臭虫,家家,我管不来这些事,亟需你的帮助。” 范咏稼有些怅然,小声说:“我没正经学过管家管账,虽认得几个字,也是扮成我兄长去学里蹭的,又无头无尾。” 偌大一个王府,正经需要个能干的巧妇来料理,她这样的,能力不足,也无法服众。 表妹用食指刮刮蹭蹭她指尖,笑着说:“巧了,我也没正经学过什么,我们是十分地般配。” 范咏稼很想问问他在山上都是怎样度过那漫长的十年,但眼下,他有差使,并不得闲,往后再说吧。 “先不说这个,除了那两人,还有其他可疑的人吗?” “有,还有一个房如碧,前日我在宫中见了一次,十分可疑。” “她又是谁?” “皇后家的,往常一见我,远远就跑了,这一次,居然主动来行了礼。形容举止也不太对,说是她要入宫伴驾,这才大方了些。我是不信的。” “她为何怕你?” 表妹眼珠子一转,把发脾气刺伤人这事,换成了另一种说法:“我与她兄长切磋,误伤了她。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可见她针尖大的心眼。” 范咏稼在心里掰着数了一遍,叹了口气道:“那如今,至少还有五个不能带回来。” -- 第53页 这样已嫁或待嫁的姑娘家,名声要紧,不能随便动。 “对了,西苑那些姑娘,你是以什么名目带回来的?” “请了些先生,以推广女学为名目。” “嗯,这样很妥当。只是,这些人,怕是不能明着查了。” 表妹见她愁眉不展,劝道:“这个事,越扯越大,我甚至疑心宫里……不过,家家,你莫烦,我们尽力做了便可,若有万一……你也别怕,我总能护你周全。” “嗯,我信你。王爷,九月将至,天还这般热,这庄稼牲畜,少不得要受影响。平民百姓,指天望地,若是老天爷不怜悯,只怕……我问过厨下的人,如今米价已经涨了一分,京里贵人,总不会饿着,但百姓们日子就难过了。” “家家放心,我已吩咐人预备上了。家家,你叫我户户吧。” “户户,这和你本名有些接近,倒也贴合,只是……这样不太好吧。” 范咏稼不想和他生分,可规矩大过天,不说外人,就是她疯爹听见,都要教训她大逆不道了。 “怎地不好,你我之间,就该如这名,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范咏稼笑笑,温柔地道:“萌萌同我说,他们那儿,男女平等,人人皆平等,没有跪地行礼的规矩。她老家那,还有许多男儿是耙耳朵,就是怕老婆的意思。” 表妹沉默了一会,朗声答:“家家,我没办法改变这个大天下,但我愿意为你筑一个属于你的平等天下。家家,你不必行礼,不必尊称,不必在意这些,在意那些。凡事有我呢。” 范咏稼刚要开口,他又说:“家家,你不要总是替别人着想,你是不是要说会牵累我?家家,我名声可不好,在民间也好,在朝廷也罢,谁不当我鬼见愁。我从前不在意,往后更不会。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载,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畏畏缩缩活一辈子,太无趣。你也不必担心,褚焕他巴不得我如此,我越是闹腾,他越高兴。兄友弟不恭,才显得兄长贤明不是。当年我被送上山,明明是老头糊涂,这个锅却一直是褚焕背着的,人人当他容不下一个三岁小儿。如今,只要我不谋那个位子,他就只会纵着我。你是我心上人,他会懂的,毕竟他可是要做明君的人。” 范咏稼叹了口气,感慨道:“爹疯了以后,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那时候,十分羡慕那些好家世的人家。她们不用为买米愁,不用害怕冬天,愁柴火被褥冬衣。现在想来,我虽苦,也总比兰蕊儿好,至少没有打骂,不用担心被卖去火坑。如你这般,生得顶天的富贵,也照样有不如意。萌萌她们那,说是锦绣繁华,不也有不得已,不顺意。要不然,她们都扎堆往这儿来做什么。人心呐,还是知足的好。” 表妹大着胆子抚了抚她胳膊,“家家放心,往后,再不让你愁,有我呢。” 范咏稼笑着去看他,松开被他握住的手,悄悄往外推了些,“你去忙吧,这样,也不必正经寻什么名目,若有能碰上的场合,我扮男装也使得。以往我常妆成兄长模样去上学,只家里人能分辨。若是那女眷场所,再借用身份就是。” 表妹舍不得走,又问:“他和你长得相似吗?” “嗯,龙凤胎,他比我瘦弱些,不好好进食。” 这话意有所指,表妹不追问了,只说:“他是怎么想的?既他待你好,那允他自由行走。只是差事隐蔽,还是不要让他掺和的好。” 最好是不要来缠你。 范咏稼叹了口气,有些丧气地说:“他读不好书,也不爱读书,只在下棋一道上,略有些天分。我是盼着他在这上头再有些进益,能正经当个先生糊口也好。可他又坐不住,又不肯进学,哪能轻易如我的意。” “家家,不是我嫌弃他,只怕,进书院做围棋先生,也要有名有识。家家,要不,送他上长青山,学些武艺,不求多精湛,强身健体也好。到那时候,做个武功师傅或是从军,都可。” 像梦桃她们,都是打小苦练,内外皆修,下山即精英护卫。而范咏生瘦弱愚钝,处处不如人,又没家世,只怕要走他的门道,才进得去吧。 “能去当然好,只是……一则会让山上长辈难为,二则我想问问他自个的想法。虽是亲兄妹,但命是他自己的,前程也是他自己的,我不能擅自做主。” “山上年年少不了皇亲国戚家的不长进。范咏生是我舅子,自然就是皇家的亲戚,名正言顺的。” “那好,我去问问他。你让让,我要起身了。” 表妹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起身慢得跟乌龟似的。 “家家,我……能抱一抱吗?就一下下。” “不许,”范咏稼凶巴巴地拒了,可看他那张脸,心又软了,“不许动。” 说是让他别动,自己却胡乱套进鞋里,上前一步,匆匆抱了他一下,再松开,虎着脸道:“快些回去,你在这,我都歇不好了。” 看着凶,语气却娇娇的。 表妹欢欢喜喜嗳一声,走到门口了,又转回来半个身子,美滋滋地说:“明儿有宴,我来接你,咱们扮一样的,你等着我啊。” 扮一样的,男装还是女装呢? 范咏稼目送他离开,重又坐下,踢掉鞋,倒下来继续躺着,反正她又没要紧事要做。 唉,怎么和范咏生说才好,他打小就不爱吃苦,练武功说不得一日哭,两日弃,三日疯。 -- 第54页 她翻了个身,对着刚才他躺过的那一侧,压不下心里的甜甜蜜蜜,抬手去摸他睡过的那一处枕,不经意就瞧见枕头下支出来的那一小截,抽出来,又是一个轻飘飘的荷包。 是他方才悄悄留下的吧,他给的轻飘飘,可每一回,都是沉甸甸的。 范咏稼把荷包捂在胸口,闭上眼,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28章 正儿八经歇了晌,精神抖擞。 范咏稼起身,简单梳洗了一下,去小厨房给他做咸味蟹壳黄。这个点心要费些时间,好在小厨房不仅配齐了食材,还给配了两个厨娘两个丫头,负责范咏稼的日常吃食和打下手。这能省下不少时间。 两个厨娘都委婉地表示手头有活,两个丫头很是积极地帮着她揉面、切馅料。 年纪稍大些的厨娘,给另一个使了眼色,示意她来说。 梁婆子丢下菜刀,蹭到范咏稼身边,讨好地笑着请示:“姑娘,眼下鹅肥,明儿给姑娘弄个烧鹅,您看,可使得?” 范咏稼想也不想就摇头,“我这院里,就我一人,鹅块头大,吃不完,坏了糟蹋。” 你吃不完,还有我们吃,吃不完我们还能兜回家去呀。 就没见过这么抠的主子,每天只让定一点儿菜,还不如她自家的菜丰盛。她们挤破头才插进来,结果一点儿油水都没有。 答了话,人还没走,范咏稼多看了两眼,啊了一声,主动开口:“要只鸭吧,再多整几个蛋。” 梁婆子见她松了个小口,朝彭婆子看去。 彭婆子不满地撇嘴,自个凑上来,挤开梁婆子,指着范咏稼正在调的馅,语气有些不太顺地指教:“姑娘,这个点心我常做。姑娘年纪轻,不懂厨下的活,听我的,这个馅要调些糖才好。” 这个姑娘,缺根弦。她往前只听人说过这姑娘和洪婆子的笑话,只当是穷人的酸抠。如今见识过王府的富贵,该有些长进了。人搬来正院脚下住着,王爷身边又没别的女人,她大把的机会,可人家每天混在厨房,做些缺糖少盐的点心,也不自个送去献个殷勤,只整天窝在院子里,稳稳地钓那条暴脾气鱼。 就这厨下事,又不用她自个出银子,非要抠抠索索,每日再三叮嘱:食材只许定少不许定多。 不会邀宠,不会敛钱,在她们看来,就是蠢。 彭婆子盼着能挣个伯乐的功,对方却丝毫没有要进取的心思,干巴巴一句,回道:“他不爱吃甜。” 彭婆子心说:蠢丫头。 她正要挑了皮说破,范咏稼一边切剂子一边说:“王府给你们开的工钱应是丰厚的,为何还盼着这里刮那里扣。婶子,谁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一本明账。你在这做事,管着你吃喝该,可不该拿着主子当傻子糊弄。我做一回点心,总不过要得这么点麦粉,你一日领四五斤,还嫌不足。既你瞧不上我这处,明儿就走吧。梦桃,和大厨房说一声,说我这,人手够了,往后这位婶子就不必再来了。” 梁婆子上前帮衬着说了几句好话,彭婆子自个却死了心,只觉这姑娘要不了几天,就会蠢到把自己作死,巴不得赶紧调回大厨房。 她人要走了,还要放句狠话:“姑娘听不进好人言,日后是要后悔的。” 范咏稼暗自摇头,想起他说“府里还不知多少这样的臭虫”,先前只当他是胡乱找的理由,如今却是深有体会。 水至清则无鱼,可太浑浊,这水也不中用了。 唉! 蟹壳黄做出来一大盘,挑出烤得正正好的六块,摆在盘里让梦桃去交。因是咸味,余下的,一人分一块尝尝味即可。 带去范咏生那小院的,是梁婆子做的那一盘桂花糕。 范咏稼原以为,去见范咏生,连带要见不想见的人,才一直纠结,自听了那消息之后就再没来过。 然而,等她鼓起勇气走来,院子里却是清清静静的。只有范咏生一人,正在院里背“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 范咏稼现在一听这个字就有点愁,轻咳了一声。 里头范咏生立刻住了嘴,跳起来迎到门口。 范咏稼往里走,等两人靠得近了,把手里的盘子塞给他,装着平静道:“喏,你爱吃的。” 范咏生并没有固定地喜欢某一样点心,只要是甜口就成,欢欢喜喜捏一块尝了,吃完舔了嘴才道:“没你做的好吃。家家,你如今可还好?” 范咏稼四下打量,尤其是正屋那门窗,没有一丝动静——难道他们不住这了? 范咏生没等到她回答,担忧地凑到她跟前来瞧。 范咏稼回了神,走到他方才背书那儿坐下,笑了笑,答道:“我挺好的,你……方才在背书?” 范咏生眼神闪烁,抓着膝盖处,终是下了决心坦白:“家家,我读书真读不进啊,刚背的什么鬼,就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我全给忘了。我不想让你们失望,可功名这事,我真的做不到哇。” 范咏稼看着他,深叹了一口气,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说:“我十七,你也十七,若是寻常人家,说不得早就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了。可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你总得好好想想,如何成家,如何立业。” 范咏生试探着问:“家家,你和这王府,究竟有何瓜葛?刚有人来,嘱我好生读背书,又把爹娘都带去了别处,也不许我们多问。” -- 第55页 若是有仇有怨,不至于好吃好喝伺候着。若是有恩有报,那也不会总关着人,不许随意走动,也不许他们问起家家的事。而且说带人走就带人走,不许多问,不许耽搁一刻,十分不客气。 范咏稼比他心思还深,敢情他念书,是被迫做样子给她看的,那人不在,也是为她清的场,不碍她的眼。 说不上恼,也说不上多欢喜。 范咏稼长叹一声,反问他:“你不想念书,那总要学一样本事吧,你去学武,可愿意?” 范咏生还没答,她又继续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可不能说试一试,嫌累又丢下。不想去也使得,但你总得盘算一门营生。如今你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小院里,等着别人供你吃喝。这牲畜还能养出些利,你细想一下,养你又有何用?” 范咏生伸着脖子,不解地问:“我这样的,谁愿意教我?” 范咏稼摇摇头,答道:“是去长青山,那是一处学武的好去处,但学武,苦字打头,你起步已晚,需加倍努力。你若是要去,须得下了狠誓,我才帮你去说情。” 范咏生面露担忧,纠结了好一会才说:“我知道这儿,我也愿意去。只是,我若去了,爹娘……家家,我发过誓,不能再把胆子压回你身上。你若是在王府有门路,那带我去,我去求求情,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寻处地方安置了他们,自己做工挣钱去。家家,我在这,住着不安心,不能再拿你换钱使。原就是我们对不住你,这些日子,总是闲着,我仔细想过,这些年,明面上是母亲养家,可她挣的那些银子,大半偷偷贴补了娘家,家里大头的支项,都是家家你在支应吧。家家,对不起,我比爹还糊涂。爹前儿还说,家家是好孩子,要轰我出去找你。” 范咏生满脸是泪,范咏稼并不动容,随意笑了笑,问他:“那她呢,肯定没好话吧。算了,不必告诉与我。你也不必翻老黄历,只管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去?你若是愿意去,他们自有人照应。你若是不愿意去,也成,我把你一些银两,你出去置个小点的宅子,再置些田地糊口。你也说了,不能再把担子推我身上,那我也说实在话,我能做的,到此为止。你们也甭管我如今是什么样,将来是什么样,我该做的,能做的,已经做到。随她怎么想,随爹怎么想,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范咏生焦急,问:“家家,你银两是怎么来的?我能吃苦,我不要你牺牲。” 范咏稼垂头,拉着坠子往上牵,她看着玉佩,轻声说:“这是一对儿,他送我的。我要嫁人了,他是个好人,再好不过的人,疼我惜我,不在意家世,不计较嫁妆。我嫁他,是因着他一心一意待我,只是他凑巧有钱有势而已。他待我好,我也会待他好,所以,就算我嫁了他,也不许你们借着他名头胡来,所以,你要替我保密,跟爹和她,也不许说。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应付巴上来的黄家人。” 你到底要嫁谁我都不知,这还怎么说? 范咏生自知嘴浅,干脆不问了,只说:“家家你素来稳重,你看中的人,想来是极好的。只是家家,花无百日好,若是……若是将来有了变故,你要记着,你总还有家人,有我这个兄长。你放心,我去学武,不哭不弃,你再信我一次。我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你那般辛苦,都是我不长进的缘故,如今,该我辛苦了。” 妹妹没有表情,范咏生越说越惭愧,声越来越小,头也垂了下去。 范咏稼又叹一声,“你不要总说这些往后不这样,往后一定怎样的话,这些都是空的。你仔细想想,若真要去,总得想想能做些什么。等你想好了,让门口侍卫给带个话,到那时再定吧。” 她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院外了,才抬手摸向怀里那两个荷包,又是一叹。 醒来时,她打开看过,第二回的荷包里,除了银票还有房契地契,轻飘飘几张纸,却价值连城。 她懂他的意思,这是让她多些东西傍身,长些底气。可他不知,她连原本的银子,都想要退还给他。 第29章 次日,范咏稼简单梳洗过,早早地等着。 他人还没来,溪边先来了,亲自捧着文盘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几个捧盘的丫头。 大概是楚王和溪边说过些什么,溪边难得主动说道:“王爷去宫里复命,晚些才能赴宴。你先梳洗,等王爷回来,换了常服就走。” 范咏稼有些不自在,赶紧站起身道谢。 溪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息,提点她:“既王爷爱重于你,你不必这般惶恐,要早些立起来才好。” 范咏稼点头,看向她手里的物件:石青的外衫,一眼就能看出是男装。 她悟了,招了梦榆上来梳洗,小声说了要领。 有溪边在旁盯着,她不敢再说“辛苦”“谢谢”之词,学着楚王“金口难开”,以手代口,行指令。 溪边不似从前放下东西即走,耐心等她梳洗完毕,还上前为她配好腰间的玉和香囊,小声道:“你要跟紧了王爷,切记不要和外男太接近,不要露了女儿态,谨言慎行。” 范咏稼还来不及应声,她又垂首道歉:“是我逾矩了。” 范咏稼见她神色淡淡,眉间又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忧伤,上前拉了她手,郑重答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多谢你费心。我见识少,万幸有你提点。溪边,你是王爷亲人,为王府付出甚多,先前是我狭隘,亵渎了你的心意,对不住。” -- 第56页 溪边看向后方,丫头们悄悄退了出去。 范咏稼忍不住紧张起来,这是要和她说什么私密话? 等清了场,溪边垂眸,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没猜错,我对王爷,是有些非分之想。” 范咏稼心里五味杂陈,同为女子,她理解溪边的心情,守候孤望,多难过!但也正是身为女子,她又不可能大度到欢欢喜喜接纳。书上的贤良刻板冰冷,不痛不痒,只有那圣人才做得到。她范咏稼只是凡胎浊骨,压不下心头的痛。 溪边这般直白,是施压逼她认下吗?这让她痛上又有惊慌。铮铮佼佼的溪边衷情于他,他却衷情自己,这让她又有一丝喜。 万幸溪边下一句话,又释放了她所有的为难:“我想求个王府妾室名号,你放心,我心中有人,不会和你争宠。我只是……生而为人,总有摆不脱的责任和束缚,我不可能不嫁人,可我想嫁的人,已经回不来了。倘若我不能留在王府,以我的年纪,回杨家就会被送去嫁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帮我一把。” 范咏稼松了口气,虽有心怜她,也只能狠心道:“这事,你该和王爷商量。你知道的,我不能做他的主。王爷心善,你好生和他说,总能寻到法子的。” 溪边扯扯嘴角,要笑不笑道:“也对。” 说完这句,她又恢复了之前清清冷冷的性子,没再多话,带着人离开。 她一走,范咏稼才彻底放松下来,面对这样的溪边,跟对上教书先生似的,压得她大气不敢出。 楚王辰正一刻回了府,回正院前,先来了她这院子,“家家,我们……” 范咏稼好笑地看着他那吃惊的模样,问:“怎么,不认识了?” 楚王回了神,摇头道:“不是不是,就是家家扮男子,俊朗非凡,竟比过我去了。” 范咏稼抿嘴笑,催他:“你快些去换了,我在这等你。” 她要不催,他还想不起来,一听这,立刻道:“家家,你陪我去,我腰带系不好。” 反正一会要一块儿走,范咏稼不扭捏了,应了。只是拒绝和他并行,落后两步跟着他。 待装扮得当了,两人一块上了马车,楚王这才和她细说:“房崇阿十六了还没定亲,这花宴,是房家大夫人要挑儿媳,也是要借这个,打打二房的脸。” “这又从何说起?” “皇后是大房嫡长女,她连丧两子,又伤了根本,不能再生育。房家铁定要往宫里送人,可皇上属意的,不是大房的房青碧,而是二房的房如碧。” “那这花宴?” “二房唯一的嫡子是个傻的,这事没瞒住,是世家都知道的底细。娶妻上亏了本,定了个江南商户家的嫡次女。” “哦。”懂了,你家送女儿进宫抢我家的道,我家给儿子聘个好女,打你家商户媳的脸。 唉! 同个家族各房子弟,就不能相亲相爱,齐头并进吗? 楚王似乎猜到了她心思,凑过来问:“家家,那范昭家,用不用出手教训一下?” 教训是必须教训的,当然已经动作的那些,不必让她知道。 范咏稼摇头,盯着马车壁,平静回应:“王爷,只能说是凉薄了些,他也不欠我家,有小错无大过,不必大动干戈。” 她转头对他笑笑,安慰道:“你放心,些许冷落我并不在意。人往高处走,当初他们不来淌我家这往下流的水,也是人之趋利避凶本能。再者,我能去庆山书院念书,还是托他家每年给交的几十两银子,等有了机会,我要还了这人情。” 算了算了,既她这样想,背着她偷偷干就是。 他才这么想,就听她为难道:“我先前那婚约,说不得还得用上他们呢。若他们真和廖家走得近,廖范两家结了亲,也就算不得背信弃义,我这就能名正言顺嫁人了。” 倘若不是范咏金吹牛,那才好呢。 有没有婚约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她在乎着呢,那这范家大房还是有些用处的,先留着吧。 “好。房家那院子大,他家这宴,是男女同院,各站东西半院。这种相看的宴,少不了什么才艺,你跟着我,先吃好喝好,在这事上留点神就成。” “行。若是能接近一下房如碧……” “这个不难,让房崟岌叫她过来就是。” “这合适吗?” “合适,你放心,他们巴不得的。这次进宫名单,除了房如碧,还有另外五位。” 也是,皇上宠信他,这些要入宫的,谁都想刷个好脸吧。 房家比她想象的要大,因着楚王尊贵又稀罕,房府是在正门迎的客。 房家两位老爷恭敬候着。等随从揭帘后,见那尊贵人,与另一位少年人亲亲热热拉(挣)扯(脱)时,饶是有些见识的房大老爷都有些稳不住,面皮抽搐了几下,心里已经打了好几稿。余光瞥到弟弟那脸色,忙前跨一步,挡在他身前,行过礼,刚要说些迎宾之词,已被楚王出声打断:“行了,已经来迟,少说这些门面话,先带我们进去。” “是。”房二老爷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抢话。 两兄弟在旁侧领路,房大老爷只在心里嘀咕,房二老爷却忍不住眼珠子乱瞟。 “房峭,你眼珠子不要,便挖了去。” 房二老爷连忙跪下请罪,连房大老爷都停了步,弯腰求情。 -- 第57页 楚王“哼”了一声,若不是家家盯着,他早拔剑了。 他大步朝前,房峭吓出一身虚汗,老老实实弓着腰跟上,再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花宴办在清秋苑,楚王不肯上轿,大家便陪着步行而入。他和那少年亲密,谁也不敢出声相询,只能在心里尖叫。 这小霸王,从前不近女色,原来竟是个断袖! 这要是让圣上知道了,那…… 房大老爷思虑再三,把咳嗽压下,凑近一步,顶着王爷的嫌弃,小声问:“王爷,这……位公子可要更衣?” 王爷是劝不动的,得叮嘱这小子,注意着些。 楚王空着的那只手立刻往腋下去,王爷赏“刺”,躲不得。我命休矣,房大老爷一哆嗦,脚软跪倒。 好在那位公子及时抱住了楚王,还不轻不重地训道:“王爷,时辰不早了。” 楚王甩袖背在身后,嗯了一声。 那公子放开他,又叮嘱了一遍:“难得来外头,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爆炭脾气的人,居然乖乖应了句:“你说得对。” 房峻恨不得现在就进宫去,但眼下,先招呼了人要紧,他皮绷得紧紧的,不敢再瞧王爷,只留神那位少年公子。 房家根基深,京城世家,没有他不知底细的。圣上那一代,没有活到生育的公主,那楚王的表弟,除了杨家那一路,再无其他。可杨家的亲戚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不好形容的少年? 容貌虽好,算不得拔尖。身形比王爷矮,却要圆润些。举止规规矩矩,但也称不上风流倜傥。 偏就这样只六七分的人才,得了王爷这般青睐。 早知如此,何不让自家那不争气的庶子试一试。 第30章 心下有了计较的房峻,被入了座的楚王挥退,立刻下去安排起来。 楚王瞪着湖对面那“花团锦簇”,有些嫌弃地对范咏稼说:“房家人脑子都不好使,这什么花都搬了来。牵强附会,挤成一团,也不怕吃蜜蜂屎。” 范咏稼知他不喜人多,不喜应酬,哄道:“横竖这儿只清树几棵,无碍。” 那倒也是,爷们这半院,只几丛菊花,多是些梧桐,再是湖边几棵柳,就连那桂树,也离他这座远远的,无需担忧那些蜂啊蝶的。 不过一看到那无处不在的梧桐,楚王又忍不住哼了一声。身边范咏稼见劝不来,轻咳了一声,总算清静了。 对面热热闹闹,这边自打他落了座,立刻无声无息起来。 楚王不在意,范咏稼倒是急了,小声提醒:“王爷,不若我们起身走走,到处看看,也算赏过了这金秋。” 那行吧。 他起身,住了脚等着她靠近。 范咏稼知他不达目的不消停的性子,只得妥协和他并行。 她特意引着他往高处的亭子走。 坐在亭里,下方一切,尽收眼底,但这有些远,下面的动静便听不分明。 眼见他们离了场,下面的人就活泛起来,公子哥举杯嬉闹的有,借机去瞧对岸的也有。 范咏稼瞄一眼亭外跟着的几个房家人,小声问他:“哪个是房崟岌?” 正专心听着下头动静的楚王回神,转头看向那处,下巴一抬,朗声唤:“房崟岌。” 立刻就有位青年公子弓着腰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礼,“下官在,王爷有何吩咐?” “皇上嘱我来瞧瞧,你去领了她来。” 送人进宫是举族大事,这个她指的谁,自然不必明说。 房崟岌弓腰应是。 他一退下,范咏稼悄悄问楚王:“你是不是听得着下头说话?” “嗯。都是些你捧我奉的话,无趣、虚伪得很。” 范咏稼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宴会,虽觉新奇,却压下了不体面的东张西望,只规规矩矩跟着他。 偶尔顺势一瞥,也不敢往细里瞧。 房崟岌很快领了那房如碧来问安,楚王摸着眉心,有些轻佻地说:“我这表弟,最擅画美人,让他好好瞧瞧,也好给圣上过过目。若是丑了,生下歪瓜裂枣的皇子,只怕会败了我褚家的好相貌,那可是大罪。” 房家能出三代皇后,除了家世,好相貌也是必备的。 房如碧很有信心地缓缓扬起脸,看的却不是“擅画”的表弟,而是发话的楚王。 这柔情似水的眉目,欲说还休、情意绵绵的眼神,看得范咏稼实在是不舒坦,轻咳了一声。 楚王端起茶盏,喂到她嘴边,柔声道:“秋燥伤嗓,你饮口茶润润。” 房如碧垂眸不动声色,心里却MMP:两个基佬,浪费我表情! 范咏稼自觉胡乱吃醋可耻,劝服自己要大气些,悄悄推了楚王一下。 楚王这才看向半蹲的房如碧,大发慈悲:“起来回话。” 房如碧便缓缓起身往侧边靠。 大房的人虽然心里不痛快,却懂得一笔写不出两个房字的道理,不敢在大事上有闪失,上前替她周全:“请王爷示下,这……是现下便画,还是贵亲休息时再画?” “大画家”范咏稼急得想抠身边的他,楚王倒是一点不着急,只说:“先作首诗来听听,有画无诗,缺精少神。且圣上纳新,选的是一个有德有才,无能的草包,还是莫进宫闹笑话。” 不想惹煞星发火,房崟岌只得忍了气答道:“王爷所言极是。” -- 第58页 房如碧落落大方走到中央,再行一礼,然后款款落步,行到亭侧,登高往下,几步之间,吟诗一首: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春来看雪天。 诗是好诗,范咏稼仔细琢磨了两遍,出声问道:“不知此诗名为?” 房如碧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福了一福,甜声道:“小女不才,还请王爷赐名。” “哼!” 这就…… 范咏稼挤出一丝笑,抢先道:“既是写秋,那就名《秋》吧。王爷,你觉得如何?” “甚好。” 堂妹当年就是因笑了楚王的诗被刺伤,房崟岌怕露了心思,垂着头附和:“点题点意,实在是妙。” 楚王笑得满意,范咏稼却臊得脸红,趁这时机去瞧那房如碧,果然没有错过她眼里那一丝嘲讽。 此人毫无善意,范咏稼心里有了一丝气,对着房崟岌正经道:“房公子,家道再艰难,也不要亏待了女孩儿。好好的女儿家,闺阁布置精致些,莫寒酸了房小姐。” 房府的富贵,有目共睹,下人的处所都谈不上“庐”。房小姐身上金玉彩宝,提花云锦裙,平纹花罗衣,无一不贵。所以,范咏稼这话明着说房家苛待房如碧,暗里却是指房如碧无病呻吟,为写秋强赋萧瑟。 楚王嗤一声笑出来。 房崟岌垂了头,有些发虚地应是。 房如碧侧头往远处看,只当自己没听见,心里万分后悔选了这一首。原以为节选了这一首稍微冷门一点的宋诗,不怕撞诗,保险一点。哪里知道,让人钻了这个空子挑错。 她脑子里飞快地掰着可能解释的借口,想说“是庄子上或是去寺庙客居”,又怕和原身行踪相背离,只能硬生生地挨过这尴尬时刻。 范咏稼看了一眼还在那笑的楚王,提醒他正事要紧。 楚王收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 房崟岌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帮着将茶点挪到王爷跟前,“王爷,这位公子……” “褚公子。”楚王放下茶杯,正经提醒他。 房崟岌忙问:“公子面生,不知令尊是哪位朱大人?” 范咏稼想着心事,恍惚间就听见了个“喂猪”,皱着眉头看向他。 楚王立时就觉着这人十分碍眼,“哪位哪位,与你何干。下去下去,一会那边才艺拔头筹的那些,拿来我看看,也让我长长见识。” 房崟岌不知哪又得罪了这个祖宗,只能领命。 房如碧生怕这混蛋王爷毁了自己的进宫之路,厚着脸皮留下来,瞅着机会插话:“禀王爷,今日晴光景美,不如现下就劳烦这位公子妙手传神。民女感激不尽。” 这个得宠的楚王亲自交上去的画像,皇帝肯定印象深刻。 虽然她对宫斗有信心,但是俗话说,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进宫起点高,离后位就越近。 楚王去看范咏稼,范咏稼给他个眼神让他领会。 他只当她要继续戏弄人,抬手,立刻就有属下去找东西。下面才艺展示如火如荼,笔墨纸砚现成的预备着,又是王爷要,所以很快就拿了来。 被赶鸭子上阵的范咏稼很想说:会画不代表擅画啊! 庆山书院有门丹青课,就连学渣董文都会画,专业画猪,画得贼俊,猪屁股溜圆的。 算了算了,画就画吧。 她尽量往精细里画,钗是钗,坠是坠,画得细细致致,画到临近开宴才算完。 房如碧人都僵了,暗舒了一口气,凑上来一看,一口气又下不来了——神TM的画家,这TM是我吗? 她满脸抗拒,楚王却伸着脖子看得很满意,食指点一点那有些歪的脸,点头道:“妙极!房小姐,你觉得如何?” 房如碧心里一万个MMP,还得上前福身道谢。 范咏稼脸皮没楚王厚,放下笔后,起身走到亭边假装看风景去了。 房如碧告退,范咏稼凑过来,小声说:“她应该是的,那诗不对,她人也不对。” “噢?” “她们这样的世家小姐,很早就会请人教言行举止,她这万福不对,目应视下而不是平视。” “嗯。你放心,管她要往哪嫁,我都能给要来。” 楚王抬手,属下将房崟岌中途送来的那些诗作头几名奉上。 范咏稼一一翻过,点了其中三首诗出来,反复地吟诵,犹豫不决。 楚王不忍她费神,直接拍板:“一会让她们都过来照个面。” 范咏稼抬头,看亭下小径那出现房大老爷身影,忙提醒道:“下去吧,应当是在等我们开宴了。” “嗯。” 楚王最尊贵,自然排上席。 男女虽然不同坐,却只隔着一层纱绫帐,人能瞧得七分清楚。 房家老夫人坐在主位,等着楚王上前问候。毕竟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可惜楚王没有那尊老爱幼的美德,先安排表弟坐好了,再自己一屁股坐下。 房家老夫人有个做到太后的姑子,有个做到皇后的孙女,从来都是被人捧着恭维的,这一下来个冷屁股,面上便有些不好看。 不好拿小霸王出气,这小跟班就首当其冲了。 “这位小公子,既来了我们府上,不如走近些,让老婆子见见。今儿来了不少好姑娘,没准能给你做个媒,挑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 -- 第59页 范咏稼来不及为难,楚王已经先发难,眯着眼睛问:“老夫人,你自家孙子的婚事都挑不好,怎么管起闲事来?房崇阿,你媳妇儿挑好了吗,不如我给你点一个?” 第31章 这新媳妇要是皇上点的,说出去还有个赐婚的体面名头。 嫡孙房崇阿,才能越过长孙,他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妻贤惠三代,妻祸毁一族,若是真让这魔星随便一点,那可如何收场。 房老夫人一口恶气涌上来,抚着胸口直唤哎呦。 房峻连忙上前描补:“王爷,小公子清新俊逸、出类拔萃,老人家一见就爱,这才心直口快……” 可惜楚王不高兴,就不乐意给人台阶下,板着脸,虽然没拔剑,眼神却十分“刺”人。 好在那新公子是个温和的,说了几句缓和点的话打圆场:“小可材薄质衰,多谢老夫人抬爱。只是在下亲事已定,怕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方老夫人得了个台阶下,面色虽然没好,心绞却是好了,沉着脸坐正,再不往这头瞧。 范咏稼凑到楚王跟前,再次提醒:“正事为要,无须斗气。” 楚王心说“你才是正事”,可带她出来,本就是为她解闷散心,何必让她时时担忧不痛快,便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这边消停了,房峻说了些场面话,宣布开宴。 房大夫人示意管事起宴。 楚王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范咏稼爱惜粮食,每样都认认真真吃了。 大家公子小姐,吃宴都是吃个热闹,沾沾筷子而已。所以她这吃相,难免有人侧目。 民以食为天,范咏稼并不在意别人目光,吃得坦坦荡荡。 等撤了食盘,上了茶点。 楚王眯着眼睛看向房峻。 房峻朝下方使了个眼色,房崟岌就领了人跟在他后方,一块走上前。 父子三人站定,房崟岌往旁侧让了两步,让房岳更打眼些。 房岳眉头散,眉尾翘,看着轻浮腻味,堂堂男儿,站如柳,竟露出些女儿娇态。 房峻只敢让他露个脸,因此正儿八经候命,不敢多提。 楚王命他带那几位才女过来瞧瞧。 京里谁人不知楚王为筹办女学之事,到处网罗才女。 一时间,众女心思各异。 已到婚嫁年龄的,愁啊,眼下有个才名,正正好在挑夫婿时,面上有光。若是再在女学里混两年,只怕要错过最好的年岁。 还没到婚嫁年龄的,或是找夫婿不上不下的姑娘们,则盼着能在王爷跟前露个脸。说不得就能迎进府,做不了正妃,当个侧妃也是能正经上玉牒的皇家贵人。再退一步,即使不能入王爷法眼,有了女学镀身,将来婚嫁上,不也能风光无限? 可惜了,王爷只见诗作上乘的那几位,见了人,他只上下打量便罢,倒是那少年公子,细细致致地问了几句。 莫名其妙被叫来,又莫名其妙退下。 范咏稼以指沾茶,在案几上写下一个名字。 楚王不再耽搁,站起身点了名:“彭小姐诗作绝伦,如此仓促嫁人有些浪费,不若入女学,好好著些传世名作,也是一项功德。” 那彭小姐是喜是惊,无从得知。 事已办完,楚王起身就走。 房峻送到府外,眼巴巴地等着王爷另有吩咐,只等来一声冷哼,一句警告:“规矩些,少给皇后脸上摸黑。” 房峻:…… 您老人家倒是给个示下啊,我到底哪不规矩了? 事办完了,赶紧回府。 楚王在马车上就解起外衫,范咏稼帮着他换了新衫,哄道:“横竖咱们没和他人靠太近,未沾污秽。” 他自己换毕,又盯上了她。 他不好动手,她也不好动手——再怎么袒露了心迹,也不好袒露身迹。 挨到回府,她推他先回正院,她去偏院换了衣衫,才来和他说事。 她上去时,正巧耳鼠在回禀差事。 耳鼠常在外跑,刚回的王府,并不知现情,立刻住了嘴。 楚王抬手起身,“无妨。” 他说完这句,从案后走出来,迎了范咏稼一块坐下,“家家,你也听听。” 耳鼠愣了一瞬,又很快回神,继续报告。 “禀王爷,那非相大师已探得行踪,月字一队人马,蹲守蜀中,不日将带人回返。” 楚王垂眸静默。 “那婼夫人是在临枰县仙彰寺中的邪,寺里三人已带回,押在风牢。朱厌请示王爷,是否刑讯?” “准,生死不论。” 耳鼠停了片刻,显得有些为难。 楚王有些不悦,怒道:“有事说事,扭扭捏捏像个什么样子!” 王爷最爱“一怒拔剑”,险些闯祸的耳鼠醒了神,赶紧拱手弓腰道:“王爷,查封仙彰寺,除赃银若干,另有一封书信,这收信的,正是……范小姐。” “我!” 范咏稼立时站起来,惊道:“写信的是何人?” 楚王拉了她的手,跟着站起来道:“信在何处?速速呈上。” 耳鼠从袖袋中取出,双手奉上。 楚王接了信,并不展开,而是递给范咏稼,主动松开握住的手,安静等着她拆信。 耳鼠心里着急,却不敢贸然提醒。 范咏稼拆了信,一见横着排的文字就欢喜道:“这是萌萌她们那的习惯。” -- 第60页 “萌萌?” “走掉的蕊儿。王爷,这信我先看看,可使得?” “嗯。” 范咏稼不急着看信的内容,直接跳到底页末尾,落款正是:胡萌萌。 “王爷,真的是她,这是她们那的笔,这是她们那的墨,写出来字小小的,各处一般宽窄。王爷,你看,这纸,也不是咱们这的。萌萌她写了信来,她惦记着咱们,我我我……” 她手微颤,泣不成声。 楚王取了帕子,为她拭泪,柔声哄道:“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上了?乖,先看看她说了什么。” “嗯。”范咏稼嘴角上扬,挂着泪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垂头去看信。 她能无障碍阅读,楚王却不太熟悉异世文字,只能耐心等着她读信。 “王爷,萌萌说,她带着那古玉回了那个世界,是在医院里醒的,就是医署。她在那边,原是那病的晚期,病入膏肓的意思。在这儿,她身上只是早期病症,不知怎地,回去之后,身上痛症慢慢消退了些,与早期无异。再有那边医院,医术精湛,竟有了九成活命的希望。” 她欢喜,楚王就欢喜,唔了一声点头。 范咏稼卸了心头巨石,轻松往下读,边读边向他解释:“她家原是没了钱,带了那瓒过去,被什么“新闻”拍到她病好的事,凑巧让人瞧见了古玉。仓促之下竟卖了三千万,虽不知抵咱们这儿多少银子,但听她那口气,是挺多的。不仅赎回了房子和铺子,还有做生意的本钱,她想着等病好了,开个小铺卖香豆腐。王爷,她还问我许不许呢?” “她做的,不怕吃死人?” 范咏稼又乐,他这一逗嘴,好像又回到“四姐妹”一块出游的辰光了。 “她这信,是托送她过来那‘公司’寄的,好似很贵,花了一百万她们那的钱。萌萌说,她不知信能不能传到,总之,过些日子她就去官府举报这家公司行骗。” 楚王抬起右手拍拍左边袖口,垂着头,不太情愿地夸道:“她倒有些气性。” 范咏稼先是喜,仔细一想,又急了,抓着他袖子问道:“若是那什么公司被毁,会不会这边的姑娘们就回不去了?” 这个还真有可能,在下边竖着耳朵听的耳鼠正是这么想的,顾不上冒犯,见楚王不回话,便自行回道:“怕是可能的,只是这些邪灵夺舍,残害她人,扰乱政纲,死有余辜。” 楚王正要发怒,范咏稼一把抓了他手,抢先道:“无论哪处,都有好有恶。有些人,兴许并不知内里底细,只是被骗着来了这处。咱们别一概而论,仔细甄别了再论罪罚。” 楚王被牵了手,心欢怒放,应声虫似的,她才说两句,他就应了两声“是”。 耳鼠悟出些门道,暗自庆幸这位脾气极好,要不然,自己今儿只怕几次惹了王爷恼怒。 “姑娘所言甚是,是下官狭隘了。” 他自称下官,范咏稼无官无爵,这一声叫得她浑身不自在。 待耳鼠退下,楚王小声提醒:“先前说是不能传物,如今这……” 他点点她手里这信,她立刻明了,疑惑道:“只怕那些黑心肝的人,暗地里还在搞什么门道。只是……既是要价百万,显是不易的,如今应是只传了些要紧的物件,或者是些小而轻的。” “嗯,若是由着他们壮大,只怕将来会越发厉害。我这就进宫一趟,要了房如碧过来,再让皇帝弄个名头,把那些妇人喊一块。既是帮他当差,岂有他闲坐的道理?” 好吧,反正在他这,道理都是他定的。成不成另说,探探宫里的口气也好。 只是一想到那个原先远在他人故事里,如今近在前路的皇宫,范咏稼心一紧缩,方才的欢欣去了大半,小声问他:“往后,若是……我也得常进宫去吗?” 楚王一听这话,乐颠颠的,只管问:“几时成亲?你放心,所需物事,我早让天吴去预备了,只待你吩咐。” 范咏稼暗叹一声,抓紧了他手,盯着案几问:“那你……和上边说了这事吗?他们……” 楚王满不在乎地说:“家家,你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些。你嫁的是我,怕他们作甚。这事你没应承,我自然不会往外头说。等你应了,我就去请旨,风风光光娶你。横竖褚焕也只这点用处。” 范咏稼愁容满面,楚王虽自个不在乎,但不忍见她这般,只得往细里说:“你放心,褚焕惯道兄友弟恭,我一提,他面上肯定要说不妥,心里巴不得我妻族单薄。他定会多提几个贵女与我,我发怒胡闹,他既‘宠溺’于我,再迫不得已应了这门婚事。按着旧例,只怕还得多给赏赐,以补偿与我。” 范咏稼:…… 你确定你不是萌萌说的那“导演”? 第32章 楚王用指尖戳了戳她垂发发尾,又道:“你别不信,他就这别别扭扭的性子。我闹一回,他乐一回。倘若我安安分分的,他倒不自在了。” “若是猜错了呢?” 那他这样不停地触逆鳞,总有兜不住的时候。 楚王用手指左右拨动那发尾,轻笑道:“我那好爹娘也是这样想的,又是留旨,又给金牌。家家,你说,能掰倒六七个兄弟坐到皇位的人,怎么就对自己儿女,一个也闹不明白呢?褚焕打小就是个泥塑,照着典范一板一眼活,那会明明舍不得那玉,偏要装着大度让出来。他这一辈子,就没顺心顺意、痛痛快快干过一件事。” -- 第61页 “儿女,你不是只有几个兄弟吗?” 楚王闪过一丝困惑,略回想了一下,才知自己口误:“说错了,先前我母亲总叫我女孩儿,顺耳顺口了。” “你现下就去宫里吗?” “又不想去了,晚些,等个消息。家家,你是不是想问老三的事?” 范咏稼摇头,把憋了半天的话说了出来:“早前,溪边和我说了些话,我劝她和你明说,可看她那神色,只怕不会同你说。” 楚王仔细分辨她这神色,急道:“她胡说八道的,你可别信。家家,你得信我,我还是童男子,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哼,她在我跟前说得忠心耿耿,不想竟是这般两面三刀!” “不是不是,她同我说,她有心上人,可不知怎的又不能相守,便想留在王府。她……她想谋个妾室之位,说是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留下来,不必再嫁旁人。” 楚王拧了眉毛,再次确认:“她竟是这样说的?” “原话虽不是如此,但大意是这个。” 他的手往下,落在她肩头,招呼道:“先坐下,慢慢说。” 待两人一起坐好了,他接着说:“其一,这个事,我肯定是不许的,我不纳什么妾,我的妻室,只能有家家一个。溪边是很聪慧的人,她应当知道这一点,从不在我跟前提半个字。其二,她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只怕是回不来的老三。她跟老四年纪相仿,可据说在宫里住的那时候,却只黏着老三。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老三出宫后,杨家年年去探望,都有带着她。等母后察觉杨家的某些心思后,迁了老三,申斥了杨家,这才断了联。只是,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不可信。她安心留在府里办差,稳稳当当的,谁敢动她,怎地就需要挂个名头。若是真做了妾,她又比不得家家,一个侧室,自然得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守规矩,这只怕不是她想要的活法。毕竟,她可是当贵妃都不乐意的人。” 范咏稼心里没底,只得静静听他继续分析。 “杨家这几年,愈发不像个样子,先前府里管着采买的化蛇,原名杨蒺藜。他在府里当差这几年,捞了不少好处与杨家,前些天,我一把全抄了回来。溪边早不提晚不提,不找我找你,只怕和这个脱不了干系。家家,不是我嫌弃自己的外家,杨家那些人,利字打头,我是不信的。溪边能干是能干,可若是起了异心,那是留不得的。” 范咏稼叹了一声,想起自己初来那些日子的观察:溪边在他跟前办事,很是妥帖。他抬手摆手,溪边能理解个十成十,显然他用着十分顺手,那能留自然比走好。 “先看看吧,没准是咱们误会了,她有她的不得已。” “嗯,我听你的。眼下看着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皇帝已过而立,这些年,丧了八子一女,膝下存活的,只两个庶子并两个庶女,还个个弱得七病八灾的。后宫前朝蠢蠢欲动,谁不是一张假面对他,你说这样的皇帝,争起来有什么意思。老三……” “若是不方便,就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想起来,他这一生,更没意思。如今虽仍锦衣玉食,妻妾环绕,却没了自由,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是否后悔旧日。” “他……是真起过那心思吗?”若只是露了些锋芒,打发去封地便能了事,不至于被圈禁。 “自是有的,得了些夸赞,人心就易膨胀。我那时虽还未出生,却能凭他和杨家的亲近,猜出一二。再者,当年一并处置的,还有不少朝官。那位也是真有天资,十岁上下,结党权臣,敛财私铸,又懂讨好,父皇母后曾经最疼他,如此心计,哪有一丝孩子气?” 范咏稼听得迷糊,楚王小声说:“我人虽在山上,为保命,也借皇祖母的恩德,留了眼线,因此宫内消息,总能窥得两三分。我们褚家的人,大概都是些筛子种,心眼多。家家万莫嫌弃,我对家家,全心全意,绝无二心。” 范咏稼知道,人若是憨傻淳厚,只有吃亏的份。他只为自保,那这心眼子,纯属本能,有什么可嫌弃的? “我信你。皇家的事,挺乱的。” “嗐,大家大户的,都是如此,可不只我们这一家。” “是是是。眼下要等什么消息?” “黄荆家那位,前些天插了人进去,但暂时还未有消息传出。已经查明的,是那肥皂,必是她的主意,黄家这门生意,是打黄石琅与她相识后才做的。再是家家出的主意妙,符如海,就是那大理寺少卿,他要娶的那位,华裳楼今朝往里送嫁衣喜被,一会就有人来回话。我已经吩咐下去,我亲自过问。咱们只当打发时间,听着解解闷。” “好。” 眼下无事,两人就下棋打发时间。 范咏稼事事通一点,但没有一样是精的。下棋比起范咏生,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在楚王手下,走不了多远就死了局。 输了就输了,她笑盈盈的,楚王刚起的那相让的心思,又按了下去,仍是杀伐决断。 赢的痛快,输的也乐在其中,甚是融洽。 外头有人来报,楚王意犹未尽地弃了手头那一枚棋。 范咏稼安慰道:“长长久久的,再盘就是,正事要紧。” 他最爱听这“长长久久”,于是心情大悦,招了人进来回话。 进来的女子年纪虽不大,但面色古板,做妇人打扮,正经行礼再禀:“回王爷话,那位蒋姑娘,行止规矩不成样子,说话轻浮,还有些不正经的言辞,比如那‘我这三十四滴,包管他起不来床。’” -- 第62页 范咏稼听得不自在,楚王却淡然等着下文。 那妇人又道:“奴婢给她试新衣,内里那小衣古古怪怪的,胸脯子确实……” “好了,下去吧。” 范咏稼顶着尴尬,小声解释:“萌萌说过,在她们那,女孩儿不穿肚兜,穿的是什么内衣,有很厚的,有薄一些的,料子都少,就护着……并不管肚子那一处。” 楚王“哦”了一声,自觉跳过这个,只说:“这个看来是确定的,我叫人去带回来。” 范咏稼更为难了,踟躇道:“这……喜宴在即,贸然带走了新娘子,只怕要被人指摘。” 毕竟没谁要嫁人了,还参加什么“女学”吧。 楚王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既她觉得我来做不合适,那就让日常背锅人去办。 “那让宫里那位去弄。家家,我去宫里一趟,你留这儿顽,等着我回来。” 他这处,不是贵重的宝贝,就是要紧的物件。若不是和他亲近,两人同处她都不自在,何况独处。 她站起身,说:“我回自己院里,给你做些点心。对了,我做的那些,你爱吃哪几样?” “哪些?家家可是记错了,我只吃过一回香豆腐,还有那茶酥,两样都好吃。只那两回都是沾那萌萌的光,家家,你可不能偏心。” 范咏稼愣了没动,楚王悟了,怒道:“来人!” 方才一直不见的溪边出现在门口,平静答:“王爷有何吩咐。” 若不是家家在,他早拔剑了,忍了狠踹的冲动,来来回回踱步,不满道:“把院里伺候的人全叫了来。” 溪边显是知道缘故的,并不出门唤人,只徐徐跪下,垂眸正经答道:“王爷可是要问范姑娘送点心一事,这事是我做的主。范姑娘初来乍到,并不知王爷不食点心,且饮食上要十分注意之事,但她一片诚心可贵,明说只怕伤了她的心……” 话说得体面圆乎,可惜了,楚王最恨别人揣度他心思,最厌别人替他拿主意,何况被糊弄的是他的家家。 怒意上头,他立刻喝道:“来人,把她弄出去!” 范咏稼一直注意着溪边面容,灵光一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抱住他胳膊,先劝:“王爷,等等,此事只怕有内情。” 楚王胸前起伏,瞪着地上的溪边咬牙切齿。 此刻,对杨家人的厌恶全涌了上来,他不只想赶人,还想杀人。 范咏稼轻抚他前胸,柔声道:“莫生气,容我问她几个问题,可好?” 他满腔的怒火,被她这柔情似水一掩,立时就熄了大半,甩袖“嗯”了一声。 第33章 跪地的溪边,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心里几个心思轮番转,只等着她发问。 范咏稼见楚王情绪稳定了些,松开他,上前几步,要去扶溪边。 溪边不动,她不强拉,蹲下身来,小声问:“溪边,你这是有了什么不得已的难处?我知你是故意要激怒王爷,赶你出府。这不是你本意,那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是王爷的姐姐,又为王府付出良多,为何不信他能助你脱了困境?” 溪边不动。 范咏稼再问:“可是你……杨家人逼你打王爷后院的主意?” 溪边仍是不言语,只是伏下身去磕头。 楚王冷哼一声,也朝这走了一步,停下来,盯着地上的溪边,不耐道:“你在我这儿,好好做你的女官,谁能逼你?杨家祖坟不好,一代就能出一个像样点的,偏这帮蠢货,心比天高,还妄图摆布朝政。哼,若不是她尚在,就他们这上蹿下跳的德性,早被抄家灭族了。杨葳蕤,你是个聪明人,何苦拉自己入水。” 溪边慢慢直起腰,盯着前方地面,缓缓道:“我倒也想,不姓这个杨,可投胎之事,身不由己。杨凤林不算个东西,可我还有娘亲,有妹妹。只要我在这一日,他们就断不了痴心妄想。王爷,你待我恩重,他们深知这点,因此,只有我得了您厌弃,走了,才能解了这个局。” 王爷大方,她才有那么多银子送回去打点。不打点,母亲和妹妹就要过得水深火热。可又是因这些打点,让他们盯上了王爷。因此,她比谁都恨杨家那些人! 楚王嗤了一声,嘲讽道:“杨葳蕤,你竟不知你杨家还有多少嫡女庶女正等着待价而沽吗?别人家,盼贵子求金孙,只你们杨家,全指着生些女孩儿为他们谋富贵。自太爷死后,爷们儿没个爷们儿的样,吃喝玩乐样样精,正经读书办事的没一个。環龙山那位身边,有多少个‘侍奉’的杨家人来着,嫡庶加一块,整八个。哼!她连太后都不敢当,人都躲出宫去了,他们仍没放过,还往那儿塞。这王府,走了你一个杨葳蕤,还有八个能往我这塞。你是个聪明人,能想出来的,就只有这一个蠢法子吗?还是你觉得,你惹恼了我,我就会顶撞那位,再不许塞人。杨葳蕤,既你将我看得这般能耐,为何又不信我能替你解困呢?离了府,你回你的杨家,会怎么样,你想过吗?你二十了,杨家最会估价,你能嫁的,只怕是肖游他们那些老东西了。” 溪边垂下头,再无反驳。 范咏稼看得心疼,伸手去搀,溪边借势起了身,仍垂着头等着楚王示下。 范咏稼转头去看他,目带哀求。 楚王恨铁不成钢地去瞪蔫了的溪边,没好气地问:“装病会吧?” -- 第63页 溪边猛地抬头去看他。 楚王又是一声嗤,本欲再讽刺几句去去火气,瞥见家家正期盼地看着他,灵光闪现,在原定的主意里又加了些。 “府里张灯结彩,弄热闹些,横竖是要办喜事的。你再传了病讯,本王体恤,召你母亲妹妹来探,不怕杨家不放人。” “可……” 来探个病也威慑不到他们呀! 楚王又是一哼,怒道:“平日里机灵,一到自个的事上,脑子就这般不回转。来了还走什么,你那院子,还住不下她们两个?” 溪边大喜,确是当局者迷。既来了,留下了,谁敢找煞星要人。王公贵族,惹了他,挨刺的还少吗?杨蒺藜得罪他,如今闹得丧家之犬一般,既没脸面,又没容身之处,只能胡乱寻了个理由,被打发去了南边。杨家到处敛的财,被王爷扒了几层皮,谁敢放个屁? 自个只顾着不让王爷为难,却没想过,这世上,什么事让他为难过? 她再次跪下谢恩。 范咏稼替她高兴,满脸崇敬看向楚王。 这让他很是受用,又大发慈悲道:“你若是想去他那儿,我也能送你们去。只是你要想好,去了,就再走不了。” 溪边脸色大变,不过几息就已经想到透彻,缓缓摇头,平静道:“多谢王爷,旧恩已了,故人相忘。我只愿留在王府,为王爷办差。” “那随你。往后你可要记牢了,这王府里,最要紧的是家家,不是我。再有冒犯,别怪我心狠不留情面。” 溪边再拜,诚心实意道:“是!多谢姑娘,多谢王爷。” 她是舒坦了,差点被人糊弄的楚王却心有余怒,板着脸不愉。 范咏稼劝道:“王爷,你先进宫去,我留这儿看会子书,等你回来。” 她不急着走,他又高兴了,笑着应道:“好。家家,西库房你还未去过。溪边,你领姑娘去瞧瞧。有喜欢的,只管带出来顽,省得攒那落灰。” 说着,他又解了腰带上别着的一个黑色玄铁片,拉了她手,塞进手心,指着内室道:“里头有个密室,这是钥匙。家家闲来可以去找着顽。若是找不到也不打紧,等我回来带你去。” 范咏稼只怕他再提先前那事,哄道:“嗳,我最爱寻宝,一会就去。你先去吧,我等你回来。莫要动气,怒极伤心损肝,我心疼。” 这比干巴巴劝他不要乱发脾气动听多了,他笑着点头应了,脚下生风进宫去。 溪边想提醒一句“还未更衣”,话到嘴边又掰了回来,算了算了,横竖对他来说,规矩从来就不是个东西。 楚王一走,溪边收了神,正经请范咏稼:“姑娘,西库房里都是些宫中赏赐,各色玩意都有。我领您去瞧瞧,权当解闷。” 范咏稼微笑摇头,只道:“溪边,不要生分了。劳烦你帮我取些王爷寻常不用的纸笔来,我想盘一盘先前记下的一些东西。” “是。” 范咏稼先将自己零星想起的碎片全写些来,再将从他们这听来的也写下。两厢对照,能串起来的写一块,不相干的写一块,相背离的写一块。 溪边本来侍立在旁,范咏稼劝道:“王爷说的那事,你下去早些安排起来吧。” 溪边面上没有波澜,心内却很是感激,鞠躬退下。 她一退下,虽知道外头还不知道藏着多少人,可到底室内只她一个,忐忑之下不免有些后悔。 瓜田李下,如今就她一人,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出了差错,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唤:“来人。” 外头立刻进来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范咏稼更不自在了,硬着头皮问:“可有侍候的丫头在?” “请姑娘稍等。” 侍卫弓着腰退下,很快就进来了四个侍女,全恭恭敬敬地束手候着。 领头那位问:“姑娘,用不用上些茶点?或是另有吩咐,外间另有十二个可差遣。” 范咏稼并不是要享受贵人特权,只是想着有人伴在身旁做个见证,见她有些分量,就道:“姐姐比我稳妥些,劳烦你帮我研个墨,” “是。” 侍女上前,勾了袖子开始接班研墨,见范咏稼闲情逸致,小声道:“下官女祭,当不得姑娘一身姐姐,姑娘叫我名字即可。” 范咏稼正晕头呢,顺口问道:“可有女戚?” 女祭笑道:“女戚是我族妹,她掌着绣房那些杂事。姑娘若有吩咐,只管叫小丫头们去传。” 范咏稼笑笑,真心夸赞道:“府里衣服鞋袜,做得甚好。你这墨也研得匀称,不比我,要么太淡,要么匀不开。” 女祭淡淡一笑,“姑娘过奖。” 有人在,范咏稼就自在了。 能做到女官的,自然懂规矩,女祭将墨锭放在墨床上,目不斜视默默退到一旁。 范咏稼还未完全琢磨透,楚王已一阵风似的冲回来。 范咏稼迎上去,招呼女祭她们:“劳烦帮王爷取一下衣裳。” 也不必她提醒,早有人捧着盘进来候命。 范咏稼掏了帕子替他擦汗,侍候的人全退下了,她又推他进内室换了衣衫。 等他出来了,她忍不住小声嘟囔:“这日头,不亚于酷暑,怎地骑马不坐轿?发了汗再吹风,容易着凉,也太不爱惜了。” -- 第64页 楚王学过功夫,自然听得分明,解释道:“有要紧事想着告诉家家,一时心急,下回我就不了。” “嗯,可有不适,先吃杯茶。你放心,不烫口,温的。” 他没有那品茶的习惯,渴了端起来牛饮,自然不喜欢那滚滚的茶水。这些事,虽没明说,但范咏稼看一回,便记在了心里。 楚王放下杯子就急道:“家家,我这回,只怕是着了道。我们褚家,果然没一个好的,哦,家家,这里头可不包括我。” 范咏稼看他这神色,这匆忙,急道:“先不忙说这些,你这是听了什么,这般急。” “我进宫时,他正逗儿子呢。我把事一说,他寻常是二话不说给我撑腰的,今儿居然想都不想就道‘这事难办’,再是那一堆君臣之道。往常我嫌他烦,多半自己出头把事给混办了。他如此这般说,显是仍等我去闯这个祸。” 范咏稼跟着为难起来,面上虽只是带走个待嫁娘的事,麻烦的却是皇帝的态度。楚王不管不顾的性子,都烦躁起来,显然两人想到了一处。 第34章 范咏稼把自己写的条拿出来,指着某处道:“我记得你说那云游的是工部侍郎家,姓黄。可我在市井听来的,却是个姓林的姑娘和一位姓莫的大人。此是一处,再有,肥皂是黄家人造的,我听着还有人造那水泥,找的是一个黄夫人‘投资’。我见识少,也不知这两个黄,是不是一家。” 楚王眼睛一亮,抚掌道:“家家,你真是聪明绝伦。这两个黄,虽不同宗,面上也没甚联系。但这水泥,既是造屋砌坝的,可不就和工部挂上了钩。” 范咏稼被夸得脸通红,忙道:“王爷,这只是我胡猜,做不得准。” 这天下,姓黄的人多了去了。她只是觉着,黄夫人行商的名号那么大。谁都知道,背后没人撑腰,行商多早夭,这才多嘴一问。 现下听他说两家并无联系,立时就觉着自己异想天开,太不靠谱。 楚王信奉的是“家家最棒”,哪里听得进去,即可招了人来。 耳鼠和天吴前来复命,一听楚王问起黄夫人背后之人,两人异口同声,答是范桐。 这名字,范咏稼听过一回,楚王早前给她抬身份的“招”里,有一项是给范桐做个挂名的女儿,只他并不曾解释对方是什么品阶的官员。 眼下听这意思,官并不小。 虽他们两人答案一致,楚王却并不满意,又命人寻了外院的马腹来回话。 马腹先答了“范桐”,再道:“黄夫人本名瓜蔓儿,是南边罕见的姓。先嫁的是一名黄姓读书人,这黄举人春试落榜,病死客栈。据说是客栈掌柜慈悲,借了些银两才得返乡安葬。孝期一过,瓜蔓儿返京,做了这客栈内掌柜。女儿未落地,掌柜冬日里一场急病,没了。瓜蔓儿对外称嫁掌柜为报恩,心中只有先夫,因此仍以黄夫人自称。自此,她手里有了本钱,开店置业,十余年就做得风生水起,活成了女子典范。” 楚王听罢,问道:“开的什么店?” “南货铺子,大到器具家什,小到吃食玩意,在京有大小铺十一家,最负盛名是食府南音斋。再有由南往北,沿途大大小小的铺子,不计其数。” 话说到此处,在场众人都知此女擅钻营。说命硬不如说是心狠,两任丈夫皆壮年离世,死得不明不白,为她垫了脚就“安心”离去。说没蹊跷,小孩都不信的。 马腹继续道:“与黄夫人铺子有来往的府邸多,显赫些的有四家。晋王府一年花用杂物,得有一半是出自这处。再是范大人府上,那总管,时常走动,因此外间都觉着,只怕这些铺子,与范大人是有瓜葛的。另两家,不如这般打眼,是张翰林家及兵部员外郎胡铭家。” “那与工部黄荆毫无关联咯?” 马腹拱手,应道:“回王爷,明面上确实无任何往来。黄家采买,从未……” “哼,欲盖弥彰!” 范咏稼想劝他别先入为主,但转念一想,就是像黄大人他们那样的大官,府里所需,也许真用不上南货。但官员往来宴请,少不了南边官员,真一次也没想过要采买南边特色食材或席面招待吗? 天吴问:“王爷可是疑上了这几位?范大人不像会掺和这些的……” 楚王冷笑道:“范桐是个老古板,自然不会,这黄夫人了不得,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拉了他下水,搅浑了视线。” 范桐此人,唯皇命是天,从不结党,一心一意效忠宝座上那位,谁都拢不来。这样的性子,却被黄夫人拉来做了帐子,显是有些隐情的。 “日字和阳字排些人出来,一明一暗查这黄夫人。” “是。”耳鼠和马腹同时领命下去。 天吴安静候命,范咏稼见机又说了另一个疑惑:“王爷,还有我方才说的云游那位,到底是黄大人还是莫大人,还是皆有?虽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可这黄和莫,相差甚大,不应传自口误。” 天吴补充道:“黄石琅那位,确实姓林。姓莫的官员,从五品往上,没有。” 楚王沉吟片刻,挥手。 天吴明了他的意思,领命下去。 等天吴退出去了,楚王上前,拉了范咏稼的手,无所谓道:“左不离是几个姓褚的混蛋搅事,哼,耽误我辰光。走,家家,我带你看密室去。” -- 第65页 范咏稼伴着他往里走,小声道:“王爷,你是不是觉着和晋王脱不了干系?那秋……占了宜人姐姐的,为何让她接了祁凤梧去?这样,岂不是放虎归山!” 楚王垂眸,解释道:“若全按着我的来,一个也不放过。只是,老四求到跟前,我放了一个。晋王再求到跟前,我便不好推辞了。本也不是这般束手束脚,为的是戳一戳上面那位。他又不蠢,这些人动手脚,凡查出来的,我细细致致报了上去,他岂会不知。他不动,还是指着我来做这个恶人。” 所以他也故意不动。 范咏稼劝道:“王爷,斗气归斗气,人命关天,若是闹出大动静,受苦的总是百姓。只是……王爷们,富贵非凡,私下与穿越女做这些,所图的,仅仅是……女色吗?” 这个自然不必她提醒。 楚王犹而不决,就是为的这个。 他曾经被这兄弟阋墙波及,小小年纪就被迫离家。只要想起这些事,他就烦躁不已。 “晋王是长子,父皇母后斗气那几年,他是唯一的皇子,难免有小人起异心。人总免不了受周遭这些人影响,他起了心思,我一点也不意外。家家,事到了这,我连秦王那草包都疑上了。你听听,他过去几年,从来只借钱不还钱,年头到年尾都是青黄不接的。上回为了帮那女人讨古玉,竟带着钱来了。你说奇不奇?” 范咏稼一直想问,又觉得不合适,眼下既说到这个,便顺势问道:“那婼夫人……没在咱们这了吗?” “嗯,秦王鬼哭狼嚎要走了,不过他应承,会关着她,不许她出来半步,也会管着她的下人。” 范咏稼满脸为难,楚王看得心疼,安慰道:“家家悲悯天人,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等这事全料理清楚,能摊开说了,那就由不得他糊弄。管他心肝不心肝,这鬼我都会弄走。” 如今一切都是他们查,他们推断,没有明面上的证据。秦王一耍赖,他还真不好霸蛮留人。这个兄长,名声已经差到低谷,再闹一出“兄弟夺美”,只怕秦王脸都没了。且他自个是要娶妻的人了,自然要清清白白的,怎么能和那样的女人有牵扯,哪怕只是外人的胡猜,那也不行。 “嗯,王爷,我代那些姑娘谢谢你。” 楚王停了脚步,正对着那幅山水画,问道:“家家,你与她们非亲非故,为何这般记挂?” 范咏稼侧着头,浅笑去看他,认认真真答道:“王爷不也怜弱扶贫?可见咱们的心是一样的。这些女孩儿,虽饥寒未忧,可在家必是不痛快的,要不然也不会贸然上了当。王爷,女人活着,总比男人艰难些。有些人,还未出生,人生便已艰难起来。我们那巷子,有个姑娘,起初正经名字都没有,后头大家才依着她祖母叫一声柳儿。柳儿在她娘亲肚里就差点丢了命,只因稳婆看过,说十之八九是女娃,她娘就寻了副虎狼之药吃了。她艰难活了下来,生下后又被扔了两回,是她祖母顶着白眼捡回来。她爹娘怕街坊指点,才不敢再弃。她靠祖母喂的两口米汤长大,如今成日里做活,他们还非打即骂。王爷仁慈,不许随意虐打儿女,她这才好了些。王爷,对天下的这些柳儿们,你是比菩萨还要亲的真神仙。我这点心思,跟你一比,真算不得什么。” 家家一夸,他心里飘飘然。她是实实在在的人,不会诗呀稿呀那些虚的,她夸就是真的赞。 楚王笑起来,“咱们是一样的好,一处的好。” 范咏稼跟着笑,手被他拉起,一起去碰那画上的亭子顶尖。 指尖触到的是画布,下方是平的,用力之下,这平面被按进去。手退开,整幅画向左侧平移,然后墙板移开,露出后方一个金属板,中央一个缺口。 “揭画取画,板都不会动,唯有按此处。” 楚王示意她用腰间那玄铁片,她将钥匙放进去,两侧的柜子开始缓缓移动,耳边是小声而不断的咔嚓咔嚓。 范咏稼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楚王紧紧地拉着她手,安慰道:“家家莫怕,只是开启机关,没有暗器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暗器这种传说中的利器,范咏稼又忍不住拽着他要往后退。 一人高的柜子,上头摆满了书和匣子,虽看着似沉重又小步小步地移,但实际上,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已经腾出个两人宽的口子。且咔嚓一停,里头又响一声嘎吱,嘎吱过后,入口处就透出幽幽的光亮。 楚王率先迈步,牵她的手搁在后方,让她能安心跟随。 “家家,这是我师叔设计的,他最爱这个,又爱玩笑,里头无凶险,只说是皇家易变天,给我留条保命之路。” “也是他一片心意。” 楚王又笑,笑过才说:“他就是逗我,他的年纪,足以做我的祖父,是个老顽童。躲猫猫没赢过一回,每回我藏着,他寻不着,便喝酒去了。” 他停了步,盯着墙上那颗发光的珠,笑过,又落寞了些,再道:“我下山那年,他就去了,我应承他的八十坛酒,还只兑现了八坛。” 范咏稼问:“户户,你想念山上的日子吗?” 第35章 楚王沉默,牵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答:“想过的。在山上的日子,想念山下,下了山,失望盖过了期望,又惦念山上的与世无争。不过细想一下,何处不江湖?只因我的身份,才没人和我争,没人敢构陷。至于其他人,呵,哪里又说得清。长青山也有死于非命的人,再者,山上优秀弟子,下山被指派去各府,有优有劣,一样有利益纷争。” -- 第66页 范咏稼从他身后伸手,抱住他腰,贴着后背,心疼道:“你别难过,朝前看,往好里想。至少,眼下你……” 她想说你有权势在手,不必受人摆布,但这话又说不出口。他和她一样清楚,皇帝宠信,是纵容,要用他做利器。太后看似偏爱,可他又说,见了他不是骂就是哭,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愧是疚。 她劝他往好里想,自己偏偏想到了苦处。他却听进了,想的全是如今的好,另一只手覆到腰间她那手上,满足地道:“是啊,如今我有家家,夫复何求。” 他说得深情,范咏稼羞得立刻松开了手。 好在他并不在意,也不乘胜追击,只和她介绍起这密室:“那些柜子里,藏着些古兵器,有些已经锈到不能用。架上那些,经年不腐,仍可吹毛断发,倘若被师叔乌鸦嘴说中,随便拿起一样可御敌防身。只是……到了那一步,逃出去也没多大意思。” 他说得意兴阑珊,含糊不清。 但范咏稼就是懂了,倘若到了逃亡那一步,只怕是众叛亲离。对他这骄傲性子来说,那样狼狈求生,确实了无生趣。 可范咏稼心疼,柔声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要记着:富贵也好,贫贱也罢,这世上,总有人盼着你长长久久地活着。” 所以,千万不要轻易就想入极端。 楚王轻声应了一句,又指着墙上珠子道:“它们未嵌入墙体,只托在盘中。往外逃,需要银子,随手摘一颗两颗即可。” 此室陈设简陋,布置古板,眼前并不通道,哪来的逃生? 他行至中央,往右走了三步,再后退一步,再往右两步。地砖大小显是特制,一步一砖,走完已贴近屋侧,他抬手去推墙体。 “三一二,不可跳步,否则推不动,出口在这处。” 他话音刚落,严丝密封的墙体倏地分开,露出一条两尺余宽的通道。 通道长且幽深,范咏稼觉着有些害怕,拉住他,小声道:“不进去了吧。” 楚王将手抬到方才那处,那墙体又迅速合上。 “好。这途中有分叉,左行出口是城中一处小宅,右行是城外。行走半日方可见天,得闲了咱们再偷溜出去玩。” 范咏稼不想走,是心慌,总觉着试走逃亡之路不吉利,摇头道:“先出去吧。” 楚王又领着她往回走。 范咏稼怕他多想,主动和他说起方才想起的某事:“我在那思过庵做过一回饼,那庵子小,厢房局促,柴房和厨房却十分宽大,这有些……不寻常。会不会也有密道?” 楚王笑起来,夸道:“家家真是心细如发,你怎地在那处做吃食,可是她们逼迫于你?” 虽童婆子把了几钱银子与慧音,也算交过食宿花费,但不问自取,范咏稼想起来都不自在,含糊解释道:“不曾,下山路远,做几张饼路上果腹。” 她不明说,楚王都能推断出她必定受过不少苦,牵着的那只手,忍不住摩挲,垂头看向她,心疼道:“家家,往日谁欺负过你,你报了名给我,我替你出气。” 万恶的童婆子,还有那欠薪的小饭馆,范咏稼记着呢!可他的脾气,小事会闹大,小怨成大仇,不妥不妥。 因此,她浅浅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是不吃亏的性子,没人招惹我。” “这个好,以后也得这样,有事我替你兜着。” 从密室出来,是内室。 他不爱留人,因此这内室与正厅,眼下都是无人伺候的。 范咏稼脸热,垂着头道:“我去给你做些吃食,你先与他们议事。” 差事两头紧要。若不是他心里不痛快,她也不会答应寻密室这档子闲事散心。 楚王不舍得,劝道:“你也留下来听听吧,你心细又聪慧,指不定又能找出什么来。” 范咏稼摇头,再次说:“我先回我那院,梦桃这么久不见我,兴许正着急呢。” 楚王见她不肯正面看他,点头道:“那家家去吧,忙过了,可要记着来找我。” “好。” 范咏稼脚下飞快,门口院外侍女侍卫行礼,她更不自在。 没名没分的,老和他待一块,确实不妥,那真要如他所说——早些成亲? 范咏稼心里发慌,甩了这个念头,赶紧进内室更衣。 梦桃确实在找她,一见她全乎回来,面容绯红,便不担心了,只和她商量一事:“家家,有个事,你帮我参考参考,行吗?” 范咏稼觉着自己撇下梦桃一整天,正愧疚呢,忙道:“你说你说。” 梦桃抓着压裙,有些纠结地问:“今儿师兄找我,说是那位嫂子,邀请我住他们家里去。我不想去,可师兄从前待我甚好,太强硬了推脱也不好,显得生分。因此我只答应晚间去他府上看看小侄儿。你说,我送个什么礼才好?” “小侄儿多大了?” 按范咏稼自个的想法,怕是不去为好,可梦桃问的不是该不该去,显是已经拿定主意,那她不好多言。 “十月里才满周岁,现下只用送见面礼吧。他出生时我有差事在身,只托人捎了对金手圈。” 一个“只”字足见梦桃对师兄一家,很是挂念。大概爱慕不成,全转成了兄妹情,把他们正经当成了兄嫂家。 “不若送些好料子,这般大小的娃娃,见天长,前日做的衣裳,穿不了两回就小。” -- 第67页 梦桃没养过孩子,也没见人养过,送礼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听范咏稼这样说,她立刻道:“这样好,也不难置办。家家,眼下有事要我去办吗?” 范咏稼摇头,催她:“你先去办这个吧,多问掌柜几句,选些最柔最软的料子。” “嗳,我去去就回,有事你留着等我回来再做。” “嗯,去吧。” 梦桃起身去了。 范咏稼独自去了小厨房,送走一个彭婆子,原只剩一个梁婆子并两丫头。后头,天吴又指派了一个天哑的小彭婶。 小彭婶不能说话,把劲全使在了干活上,做完自己分内事,就干些洗洗刷刷的活,把个小厨房倒腾得一尘不染的。 范咏稼很喜欢,又听梁婆子说起,小彭婶年轻守寡,独子疾病缠身,感叹她不易,悄悄塞了自己攒的那点碎银子给她。 梁婆子软弱,被彭婆子摆布,那人一走,她倒规规矩矩了。厨房剩的食材,放烂了都不敢动。还是范咏稼发话,这才一人分了些带回去。 夜色将至,再做点心不合适,她想做份椒盐鱼骨,给他添道菜,既然她在小厨房为他做的点心,他一回也没吃的。那此前在大厨房做的那些菜式,只怕也一份都没到过他桌前。 仔细想来,也怨不得溪边她们拦了。身为王爷,他的膳食,肯定是要做到万无一失的,怎么会随便吃她做的那些。 她带着做好的菜上去,楚王高兴来迎,接了盘子端到桌上,再招手让人传饭。本要上前阻拦、试菜的下人,见了这情形,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楚王在山上待了十余年,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横竖只她们俩,他边吃边和她说事。 “我身边还是少了人,家家,你说我要不要招些幕僚?” 从前“惩奸除恶”,简单粗暴,上手揍就成,眼下才发现属下们办事还是缺了些什么。 范咏稼怎么会懂这些,只能答:“你觉着需要便找,盘根问底,查清楚了再弄来。” 楚王叹了口气,有些颓丧地说:“唉,这人要活得痛快,为何这般难?我觉着我得了他们偏爱,就想着兄弟几个,要借钱的,我便借,要帮忙的,我就帮。如今想来,这样的日子,过得特别没意思,若不是遇上了家家,我还不如当年下山就闯天下去。” 先前看着寡言稳重的人,其实是无人可倾诉,憋着不耐装稳重呀! 他走到如今,也不是想脱身就能全甩下的。 范咏稼只能劝道:“往后,只是他们之间争来斗去的,咱们都不管。和百姓息息相关的,咱们就揽。横竖行走江湖,也是要助民为乐才算侠义之道。” “嗳,我当初就是这么想的。这天下总少不了刁民恶官,皇帝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用他。有权有势,总比一人单打独斗来得快。家家,我手下这些人,除了他给的,就是我母亲塞的。我初回宫,除祖母留给我那几人能打听些消息,其他能用的一个也没有,只能由着他们安排。用上几年,顺手了,又懒得换。我知道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小心思的不少,可我不耐烦管这些。正经需要家家这样心细的人来捋一捋,当然了,也不必急着来,你是最要紧的,莫累着了,闲来管着打发下时间。歪了心思的,全轰走,我明儿就去外头找人来让你挑。” 范咏稼节俭性子发作,立刻拦道:“这府里,正经就你一个主子,要不了那么些人,咱们先不急,有缺项了再说。” 楚王听了这句,先笑一声,再纠正她:“怎么就我一个,还有你呀!家家,不必省银子,外头亨和钱庄就是咱们的,铺子庄子多着呢。虽如今亲王无封地,但我能享封邑,老头下的旨,褚焕不乐意都收不回。” 才说了府里不少人是皇帝给的,这又叫上了他名讳。范咏稼惊得赶紧伸手拦在他嘴上,皱眉小声提醒道:“尊称。” 楚王本想说不必这般警惕,可她这只带着馨香的手,提醒他:你很快就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所以,这一回,他乖乖点了头,应道:“往后我会多加注意的。对了,家家,范咏生那院子里的人说,他多吃了些,问侍卫要了大小石锁,一整日都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要不,天亮就送他上山去?” 虽没亲眼见过,但只要一想到有人和家家长得像,管他兄长不兄长,他就烦这人。赶紧打发得远远的,让他去长青山受些苦,晒得黑黢黢,和我的家家差得越远越好。 范咏稼听到这个,比他还喜。范咏生打小怕苦怕累,既受不了读书的苦,又干不了挑水添柴的活。如今这般,显是听进了她的话,彻底悟了。 不过,她心里虽欢喜,但还是怕误了王爷名声,劝道:“别是个新鲜样子,再看几日吧。” “也罢。家家,你不要多想,先前我浑说的,长青山上,虽练武苦些,但到底侠义为先,多数人是正直善良的,我再管着,这两年别让纨绔们上山,那再无霸凌之事。且我师父师兄们都在,一定会多加关照的。” “你费心了。王爷,我愿意嫁你,为的是你真心实意待我,不图攀富贵拉拔娘家。因此,你不必特意优待我娘家人,他们既做不了官,也为不了商,富贵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第36章 “我知道了,家家,你放心。你多吃些,有喜欢的,只管吩咐他们去做。” -- 第68页 楚王看着她,将跟前的五珍烩推到她面前,自己却一筷接一筷吃她做的椒盐鱼骨。 他的膳食精致,全是她没见过的样式。范咏稼在书院翻看过古本食谱,知道这些菜,费钱费时,忍不住问道:“王爷既不爱吃,何不换些家常菜式尝个鲜?” 楚王未解释,只略点了点头。 范咏稼心说:只怕是他嫌麻烦不肯多说。 范咏稼满腔的爱怜,暗下决心:往后每顿给他做道菜,调调口味。 这一日尽折腾,两人闲聊了几句,虽心中不舍,还是赶在夜幕降临前分开。 接下来几日,他带着天吴出门忙,范咏稼不想掺和太多这些蝇营狗苟,留在院子里。 上回给梦桃出主意,倒是提醒了她。 她找溪边领了些楚王常穿的料子,按着目测的尺码,想试着给他做做衣服鞋袜。 针线活她干过,但往常不过是些缝缝补补的小活。家里落魄之后,为了省钱,四季衣裳都是捡的当铺里旧衣。赶那肥大的挑,一是同样的价,买了更多的料子,方便后头缝补。二是这样不合身的衣裳,虽不好还价,但因为买的人少,总能缠着掌柜饶上一些小东西。 黄云娣会绣工,却没正经教过她,她的耐心,只在范韶和娘家人跟前有,在女儿面前就尤其稀罕。才教了穿针,就嫌她笨,针脚不直,不细密,当场撂摊子。 范咏稼会的那一点,还是跟着红婆婆学的。 要不,先给范咏生做一件? 那也不好,到底料子是王爷的。 先从样式简单的袜子做起吧。 她裁剪缝制,不由得想起了慈祥善良的红婆婆。如今她首饰多了起来,但那只珍贵的黄铜簪子,她一直珍藏着呢。 也不知婆婆如今怎样了?老人家心善积德,生养的四个女儿,一个还未嫁,前头三个,嫁的都是好儿郎,想来也会善待婆婆吧。 再想想柳儿,那柳伯夫妻俩,虽惧着明例不敢虐打,只怕饿肚子是免不了的。范咏稼想帮,可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自己不好做王府的主,不好开这个口,再等等吧。 还有这天气,仍是这般热,城外头那些庄稼,只怕都给晒死了。听说南边比京城还要热一些的,那儿的百姓们呢? 对了,她还有两个荷包未还他呢。 薄袜子易做,赶出来六双。每双大小不一般,后一双总比前一双略放了些,单看不明显,六双摆一块,差别就出来了。 她用布把袜子包好了,揣着荷包去找他。 她到的时候,他正脸色铁青去抽墙上的剑,堂下跪着几个伏身认错的人。 范咏稼一出现在门口,楚王拿剑的手,僵了一下,随后摘了剑下来,笑道:“家家,你来得正好。朱厌新学了个剑舞,正要演一遍呢。” 范咏稼哭笑不得,难得他发脾气不用打骂就止住了,因此也不揭穿他,只笑道:“我不爱舞刀弄剑的,下回吧。可是我扰了你们正事?” 楚王重挂好剑,挥手打发那碍眼的下去,上前迎了她,答道:“无事无事,你来得正好。这是何物?” 范咏稼把布包递给他,带些羞赧道:“我闲来无事,学着做了些袜子。大大小小的尺寸,你得空了试试,看哪个更合适,我都标了号的。” 楚王欢欢喜喜接过去。 范咏稼更不好意思了,小声解释:“我没正经做过这样式的,若是不合脚,你也别勉强穿,我再琢磨琢磨,做更好的与你。” “铁定合适,家家冰雪聪明,就没有做不好的。只是太劳累了你,往后只偶尔做一做就成。” “嗳。” 他越夸,她越不自在,主动问道:“你差事上可是遇着了难处?这些日子,你早出晚归,人都瘦了些。若有我能做的,只管和我说。若是朝堂上的事,那不如多找人商量商量,别熬坏了自己。” 楚王知糊弄不过去,摇头道:“倒不是那差事,是如家家先前猜测,南边大旱。朝廷早有准备,赈灾的银子和粮食也往那边调了。一环一环接过去,银子打眼,剩了一大半,粮食却大半让‘硕鼠’给吃了,有银子也无粮可买。” 无怪他又怒了。 范咏稼劝道:“有错也是那些人的,捉回来要杀要剐都成,你不要迁怒其他人。” 楚王微赧,大声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这是最好的时机,范咏稼掏了荷包出来,先是后头那一个,放在案上,眼瞧着他,含笑道:“你的心意,我懂的。可是王爷,谁不知道,我出身不富不贵。我拿着这些做嫁妆,人人都要笑话:你成了昏聩,我成了居心不良。所以,这个没有必要。我信王爷,王爷会好好照顾我,我哪里需要这些?” 她说着,又掏出头回那荷包,把银票抽出来,这次略带些骄傲道:“这是王爷奖赏我差事办得好给的,我花用了些,剩下的在这。我想托王爷帮我,给那些受灾的百姓们,置办些粮食。让他们能吃顿饱饭,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楚王原先要说的那些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这是那抠得几个钱都舍不得花的家家呀!她出身小门小户,却比那些富贵豪门人家精心养出来的,更大气,更沉稳,更有慈悲。 “好,我帮家家去办。家家信我,我必不辜负你。” 范咏稼又笑,想起“萌萌”说的“女人一定要有私房钱傍身”,她赞同也不赞同。 -- 第69页 她信任他如今是一片诚心赤意,不必防着避着,把他的全扒拉来填自己兜。但也赞同女人不能丢下自个,即使将来遇到了变故,她相信凭她的双手,也不会饿死。 女子多痴心,男儿多负情。 平民百姓家,纳妾寻花问柳的都不少,何况是富贵滔天的王爷。 她不敢说他会守着她到天荒地老,但至少眼下,她珍惜和他的情分。 官场的事,龌龊多。 楚王不想和她细说这些,徒增烦扰,只问起她:“这些日子,家家在忙些什么?若是无趣,带上人,出去顽也使得。” 范咏稼摇头,顺口问道:“你可知梦桃的师兄是哪一个?她这些日子,恍恍惚惚的,我问她,她也不说什么。好似是从她去师兄府上开始的,我想着,怕不是在他府上,出了什么事。” 楚王知道她对那疯丫头和梦桃,皆有姐妹情谊,忙唤人道:“来人。” 外头守着的侍卫立刻进来,单膝跪地等着他发话。 “梦桃的师兄是哪个?叫他来回话。” 这侍卫抬头回话:“禀王爷,属下就是。” 范咏稼上前一步,先打量了一下,有些不喜他眉眼里那一点儿得意,正色问道:“前些天,梦桃去看你家娃娃,那天可是闹了些不愉快?你实话实说,就不追究,若是虚言妄语,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楚王适时地冷哼了一声。 侍卫一怔,随即快速答道:“禀王爷,师妹和属下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我夫人贤良大度,与师妹一见如故,允我娶她进门,不论大小。师妹想是惦记着婚事,在姑娘面前抹不开脸罢。还请王爷放心,我夫人已经在筹办了,我会尽快迎娶师妹。” “你胡说什么!”范咏稼一听这话,总算知道他为何那般眼神。梦桃爱慕师兄多年,他视而不见,另娶他人。怎么会短短月余就突然想起和梦桃的情意,起了心思,且什么叫不论大小!他那娘子筹办,这是摆明了,要纳梦桃做妾。 她气得颤抖,楚王心疼,眯着眼上前揽住她两侧胳膊,顺势一脚踹翻了跟前跪着的那位。 那侍卫被踢倒,翻身起来重新跪好,不急不缓道:“王爷息怒,我们已有肌肤之亲,确实不合规矩,属下愿领责罚。只是还请王爷允了这门亲事,免得伤了师妹名声。” 若是梦桃自愿,怎会那般恍惚难过? 范咏稼气得不能再看他一眼,转身对上楚王。 楚王见她满脸泪,怒极攻心,单手揽了她,右手从衣襟中抽出软件,一剑刺中那侍卫左肩,喝道:“押下去。” 立时有人从檐上跳下,拖着软瘫的侍卫带了下去。 范咏稼掩面遮泪,楚王丢了剑,焦急解释:“家家,我……” 范咏稼不等他说,扑到他怀里痛哭,“梦桃往后怎么办?这畜生……竟做出这样的事,都怪我,先前觉着有些不妥,却没细问,没拦着。梦桃梦桃……” 哀莫大于心死,难怪梦桃昨儿晚上突然说:“等你做了王妃,我就出府去。” 如今细想,她分明是满脸决绝,以梦桃的气性,是绝不会委身与那人,她只怕是…… 没怪他刺人就好。楚王对梦桃了解不多,就是记着她对家家忠心,所以命人升了她品级,守护家家。 只怕是这个招了人眼,在他跟前的侍卫,立功的机会不多。显是那人见他爱重家家,这才想了这么个龌龊的主意,逼梦桃就范,好攀富贵。 家家看中的人,那就是重要的。 楚王试探着问:“让他休妻,正经迎娶梦桃?” 范咏稼一听这个,急得赶紧抬头,看着他,哀求道:“不可不可。梦桃的性子,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我也不许她落到那样的人手里讨生活。王爷,这人牲畜不如,不留他好不好?” 这有什么难的! 楚王满口应道:“不留他不留他,先绑了,让梦桃解恨。怎么处置,全让她来好不好?” 范咏稼又扑进他怀里哭,边哭边嘟囔:“梦桃不告诉我,显是觉着难为,若是她知道这事揭了,会不会太羞愤?我我我……我竟不知该如何了!” 楚王抚着她肩头,柔声宽慰:“不如我寻个理由处置了,连他家里那些一起弄走,省得传出些不中听的话。” 范咏稼心慌,眼下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全依赖他,点头哽咽道:“先这样吧。” 他知道她忧心梦桃,又道:“你放心,你和她说,只管安心在王府待着陪你。” 范咏稼仍在难过,她无法想象,那时候的梦桃,该有多难过,被爱过的,至今仍信任的兄长联合外人这般欺负! 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范咏稼满满的愧疚和伤心,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楚王不放心,要送她下去。 范咏稼怕梦桃见了触及伤情,摇头拒了。 第37章 她下来寻梦桃,梦桃也在寻她。 “梦桃,我……” “家家,我有事……”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停了,等着对方开口。 范咏稼收了情绪,仔细去分辨梦桃脸上的神情,小声说:“我的事不打紧,梦桃,你先说。” 若是往常,梦桃必要请她先,只眼下事态要紧,她不敢再耽搁,咬牙后,急道:“家家,我闯了祸,只怕要事发。我不想连累你名声,你让王爷把我调去杂院吧。” -- 第70页 范咏稼满脑子疑问,这事梦桃又没错,为何她眼里不是痛苦,只有为难呢? 她试探着问:“是你师兄家那事吗?” 梦桃咬着下唇,为难地点了一下头,小声道:“家家,我伤了人,还是个好人。他帮我,当时情急,我误会了,刺了他一剑。” “那你自己有没有……受伤?” 梦桃摇头,手绞着衣袖,很是纠结地说:“我那师兄娶妻之后,不,也许该说他下山后,人就变了。跟他那好娘子一块,给我下套。我想着要回来当差,没推脱掉,便假意喝了那酒,其实全倒在了袖中,我……差点就中了招。师兄……呃,那混蛋跟那女人,不仅在酒里下药,汤水里也有,我略吃了些,有点发昏。他们要扯我衣裳,有人来了,我趁机跳进那小池里清醒了一下,淌出来拔剑,就……伤到了那好人,我不是有意的,刺完我才发现他正教训那混蛋呢。” 梦桃越说,头垂得越低。 范咏稼大大地松了口气,人心都是偏的,伤了那人总比毁了梦桃好。 她安慰道:“那人伤得重不重,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我去找……我去灌湘山支些银子,咱们给他找好大夫,若是伤重,我去求王爷给找太医。总之,咱们给他治,道谢赔钱,务必让他好好的。你不要太难过,总有法子的。” 梦桃那袖子被她绞得皱皱巴巴的,她很是纠结地说:“伤倒是不重,就是……只怕会让王爷难做,那人也在府里!” 她支了食指往上方指了指。 她愁得不行,范咏稼却高兴了,手支着下巴告诉她:“梦桃,那混账把事捅到王爷跟前,王爷说会连那宅子里的人一起处置。他让我跟你说,你安心待在府里就是,有他给你撑腰。既这恩人是府里的,那更好说了,咱们也不用王爷施压,就正经去赔礼道歉道谢。这人侠义心肠,又有同府之谊,待解了误会,他想来是不会计较的。” 梦桃听她说完,更纠结了,小声说:“家家,我没出什么事,能不能……不要处置……以王爷的脾气,恐怕……那孩子还不满周岁呢!更何况……” 她这般吞吞吐吐,全不是往日的爽快。 范咏稼又气又急,厉声道:“梦桃,你可不要这样想。人起了坏心思,得没得逞都得惩治!你没事,那是你有本事在身,有那好心人相助,若是没有呢?那你这辈子就毁了,他们有这样的想法,药也下了,这就够可恶,够狠心的!今儿放过了他,那下回呢?你也不必担心那孩子,王爷铁定不会伤他,他总有亲戚吧,费些银子拜托人家养就是。这样恶毒的爹娘,能教出什么好孩子,还不如没有呢!” 梦桃接连摇头,急道:“家家,我一时糊涂,想岔了,你别生气。就是……那孩子的亲人,就是救我又被我伤了的那人,佟林……就是那混蛋,他娶的是天吴大人的妹子。” 范咏稼:…… 所以你那好师兄,当初所谓的一见钟情,钟的是“天吴”的权柄吧。 也难怪,一探得和梦桃亲近的她,得了王爷青睐,立时又打上了梦桃的主意。 这样的小人,实在可恨,怎么对得起长青山的栽培? 再有,他前年所谓的立功,是凑巧还是安排?范咏稼连天吴都怀疑上了,她气得发抖,又着实把梦桃那句听进去了,不怪梦桃这么为难!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找他去。横竖梦桃好好的,也不怕说破了惹她难堪。 范咏稼拉着梦桃,风风火火上山去。 梦桃自觉惹了祸事,安静得跟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跪下。 范咏稼心急,拣着要紧的,飞快地跟他说了。 楚王听完,牵了她右手,哄道:“家家莫急。” 范咏稼左手覆上去,解释道:“我见不得这样的事,我姑妈家,有一个极好的表姐,她……王爷,起了那样的心思,管他是谁的亲戚,都不许纵容。” “家家放心,才将绑了人,天吴就来领了罪。” “这……”范咏稼正要解释。 梦桃抢先求情:“王爷明鉴,这事与天吴大人不相干,他救了属下……” 范咏稼也帮衬:“他帮了梦桃,还教训了那两人,应是不知情的。” 楚王嗯了一声,看着地上的梦桃,问道:“你想怎样惩治那两人?” 梦桃垂下头,不敢耽搁,急道:“王爷,赶了他们出城,远远地待着吧。” “哼!” 范咏稼抱了他胳膊摇一摇,楚王就收了轻蔑,对候在门口的天吴道:“除了他功夫,远远打发了去守庄子。那小孩,你看着安排。那宅子,收了给她,是留是卖,让她自个定。” 天吴行礼领命,梦桃悄悄往后去瞧,可惜天吴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有没有怨愤。 天吴已经告过罪,因此并不多言,转身退下。 梦桃为难,范咏稼上前掺她起来,偏头去看楚王,眨眨眼道:“我先下去做个开味豆腐,你等我一块儿吃饭啊!” 楚王点头,目送她们离去。 待回了偏院,梦桃愧疚地说:“家家,对不住,我原想瞒着这事,不让天吴大人为难,也算还他一点恩情。” “你不说,还想着走,是怕她们拿住你,为难我吧?” 梦桃垂下头,默认了。 范咏稼笑道:“你呀你,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王爷是什么样的人了?不怪说当局者迷,平日里那般稳重的姑娘,一到自个的事上,就犯起糊涂来。也对,我刚听到这事,也理不清呢。好了,事已至此,咱们朝前看。天吴阻拦并教训他们,是有德。瞒着不报,是顾念亲情,毕竟那是同胞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别怨怪他。” -- 第71页 梦桃赶紧答道:“不会不会,我还没跟他正经道过谢呢,也不知那伤如何了?” 范咏稼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里天吴的模样,摇头道:“应当无碍,他每日如常当差呢。想来那会子你中了迷药,力道不足,刺得并不深。” “嗯,希望如此。家家,我和你走得近,只怕还要给你惹麻烦,要不……” “你可千万别那样想,我来王府就跟你在一块了,咱们是好姐妹,只要坚定了本心,怕他们那起子坏心思做什么。” “王爷,会不会……” 范咏稼笑起来,点点她鼻子,“你忘了,我刚来的时候,被他乱砍乱刺吓得魂都没了,还是你跟我说‘我们王爷是最好的人’,怎么现下自个又忘了呢?” 梦桃窘得说不出话。 范咏稼又道:“往后你就知道了,他呀,私下里全不是看上去那般。” 想到他那黏人劲,她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 她笑得幸福,梦桃心里安定。 才两日,天吴就将这事处理了个干净,连宅子带人,全清理了,亲自送了银票过来给梦桃。 梦桃慌得手脚都没处摆,连声道:“不妥不妥,我不要,大人,我不能要。真的,不要这个。” 天吴还是那张木头脸,手并不往回收。 范咏稼劝道:“要不,把这钱给那孩子留着吧。还请大人多费心思,寻几个好的去照顾那孩子。” “对对对,这样挺好的,”梦桃看天吴把银票收了回去,又鼓起勇气问,“大人,你身上的伤……” “无碍。” 天吴冷冷答了这句,又转向范咏稼,拱手问道:“姑娘,可还有其它吩咐。” 梦桃都快窘死了,她也不自在。范咏稼赶紧道:“无事,无事,你去忙吧。” 天吴退了出去,梦桃长舒了一口气,问道:“家家,你说他是不是生我气了呀?原先他待我挺和气的。王府里有好些个会功夫的女孩,他特地挑了我来跟你,又升了我品级,还有……” “等等,梦桃,你别不是……中意他了吧?” 范咏稼听过“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话本故事,梦桃这神色,有点这苗头呀! 梦桃眼神迷茫,脸却很诚实地泛红。 范咏稼着急,有些纠结地跟她分析:“梦桃,那会我跟王爷没正经……有接触,去过思过庵,有那穿越嫌疑,还写诗犯了王爷名讳,天吴大人那时是有些嫌我的。所以他派你来跟我,实在不是好差使。你别急,先听我说。此是其一,再是升你品级,只怕是王爷的意思。天吴他救你,确实是大仁义,但仔细想来,兴许他只是为着阻拦妹妹妹夫不做错事,或许,不论是哪个姑娘他都会救。你……我是说,你先别多想,若他有意,日后总会用心为你做些什么。可依我看,至少眼下……不大像。” 虽然萌萌说不论男女,心动就要行动,勇敢追爱。但范咏稼愁哇,那天吴只怕是有家室的,毕竟他看着比王爷大了不少。 他人再好,再有前景,给他做妾总是要矮人一等的,连带孩子都生而不如人。 且他妹妹一家,被打发到庄上不得回,虽是自作孽,可在他们的家人看来,必定是要将此怪罪在梦桃身上的。即便天吴没有妻室,梦桃嫁进去,只怕也要受罪。 范咏稼不好明说,只能先那么劝。 梦桃听她这一分析,脸上血色尽消,咬着嘴没再说话。 范咏稼看得心疼,梦桃这样好的姑娘,在终身大事上,总不顺遂,老天爷也太不长眼了! 梦桃愣了一刻,回了神才道:“家家,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听明白了,若是他对我有意,那早就会给我个交代,而不是试图粉饰太平。真心喜欢一个人,该像王爷那样,事事以家家为先才对。” 梦桃说到这,盯着香几上的小瓶子,幽幽地叹了一声,有些挫败地道:“家家,我挑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差,回回都碰上这样的。也罢,还是不嫁的好,像萌萌说的那样,存些银子,老了买两房人,待人厚道些,总是有人照顾送终的。” 范咏稼不忍看她这般心死如灰,劝道:“也不是个个都这样的,你还小,不着急。若万一,实在是选不到好的,不想嫁就不嫁。” 梦桃耸了一下肩,脆声应道:“嗳。” 没了个坏师兄也没事,我有这么好的姐妹呢! 第38章 楚王知道范咏稼因为此事心里不痛快,便假托任务所需,要带她们去南音斋。 王府明里暗里在查黄夫人,为了不招眼,这一次,三人着女装。 那儿往来非富即贵,还常有大宅子派人来定席面。因皇帝曾玩笑间说漏了嘴,因此达官贵人,难免有人知道楚王曾红妆。 从来纯靠长相走女秀的楚王,这回主动说:“家家,你替我装扮一下。” 范咏稼往日里不舍得花银子买胭脂这些奢侈用物,因此她并不擅梳妆。 她有些纠结,小声道:“我不大会,我这妆面,是梦榆给弄的,她手艺好。” 楚王眯着眼朝她身后那位看了一眼,皱眉点了头。 范咏稼见此,暗下决心:自个也得学一学了——他不喜生人触碰,总不能回回勉强他忍耐。 梦榆聪慧,猜出王爷是要伪装出门,因此,只管往娇媚里画。 -- 第72页 妆毕,梦榆退开。 楚王对镜皱眉,范咏稼凑过去,看看镜中,再看看他,连声道:“好看,好看。” 她这一夸,纯属见了美好事物的直接反应。楚王却觉得她这是情不自禁,因此觉着自个这张脸,并不那么惹人厌了。 楚王起身,范咏稼跟上。 梦桃凑到她身边,小声道:“梦榆的手可真巧!姑娘,王爷现下看着和你有几分相像了。” 范咏稼确实觉着有一丝眼熟,王爷脸不如她圆润,但梦榆将他眉和唇画得和她很相似,两人眼型本就相近。这样整个画出来,确实有点儿姐妹相,只一个丰润,一个精致些。 这认知,让她有些不自在,提醒梦桃:“在外头,叫我大姐,王爷是二姐,你是小妹。” “嗳。” 她们落在后头嘀咕,楚王扭头,不满看她。 梦桃赶紧松开,退后一步。 范咏稼笑着上前,紧跟着他。 楚王嘟囔:“我怎么是二姐了?” 范咏稼抿嘴笑。 楚王一见她这笑靥如花,皱巴的心,又被熨平了。他把手背在身后,上下摆动了一下,等她把手靠过来,他便牵住不放了。 范咏稼转头去看梦桃,喊她:“小妹,来。” 梦桃不敢和王爷抢人,只贴近她走,并不上手牵。 楚王便心满意足了。 南音斋占地广,外头看着却古朴低调,整座宅子,漆出深深浅浅的山林碧色,在一众红墙绿瓦间,尤显别致秀雅。 南音斋有专门的下车处,有幡指引。停车便有人来放马凳,待客人下了车,再引车马去专门的院子停放,据说还有马夫下脚吃便饭的茶房,安排周全。 下车处候着一列迎客的小二,个个长相端正,目不斜视,行礼规矩。他们穿同色短打,簇新整洁,连那青色翘头履都一尘不染,很是讲究。 由他们引着贵客从下车处往门里走,这门也比较罕见,传统开合门和折叠屏风的特点皆具。 入门不见厅,一片卵石草地后,是四道镂空屏风隔出的短廊。廊下有一道溪横穿,水清,水声脆。溪边卵石,错落有致,偶见一小丛草调皮钻出,更添情趣。 屏风镂雕,不是那千篇一律的梅兰竹菊、花中君子,而是书法名作,大气不凡。 不见古董不见字画,但自然清雅。未插花未燃香,只有清新之风拂身。 范咏稼和楚王对视一眼,两人都觉着这黄夫人实在不简单。 领路的小二瞅着时机,躬身引路,指着最右侧的短廊道:“请小姐往这头走,这日月星三部,人多,难免嘈杂了些。辰部清静,院中各色菊花开得正好,都是正经售卖的,若有看中,只管吩咐小的们往府上送。” 范咏稼去看楚王,楚王也看着她,略点了头,说道:“姐姐定吧。” “姐姐”原是等他拿主意,可惜默契度不够,会错了意,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们出来顽,就是图个热闹,哪部人多去哪部吧。” 楚王不自在地抬手蹭了下鼻子,沾了一指尖的脂粉,眯眼瞪着,十分嫌弃地要往身上蹭。 范咏稼眼尖,一把抱住他胳膊,拿帕子帮他擦了擦手。 小二少见这主动要往人多处坐的姑娘,虽心里嘀咕,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往星部引,沿路不忘详细里介绍:“星部搭了台子,楼上楼下没有厢房,都朝台子这头开了一面。人多眼杂了些,不过请小姐安心,咱们这,处处安排了护卫,若有杂碎惹事,也不必怕。你们是贵客,我们定会护您周全。” 楚王又眯眼,范咏稼莫名觉着紧张,贴紧了他些。他干脆搭了手在她肩头揽着,外人看来,正是那姐妹情深。 梦桃落后一步,边走边留神四周。 这通往星部的九曲径,没有强行附会,四处布置,不与星相干,仍是简单清雅。拐角一个长脚几,上面只摆一丛消瘦兰草,或是素雅淡静的单色釉瓷瓶。 直行到大厅,里头布置才富丽堂皇起来。 那台子足有常见的戏台三四个大,地上铺着干净簇新的淡青色山水织毯,上头挂着层层叠叠的幔帐,此刻半掩着,粗看有纱有绸有布,少说得有四五层。四柱雕的是龙戏凤,顶上还有衔珠灯。 难怪这部人最多,乍看这台子,就引人驻足。 一层除台子,还交错摆了十几桌,眼下乌压压坐了不少人。 小二到底顾忌她们三个皆女子,为她们选了二楼最偏角一个半开的包间,无门,只有一道绯红厚绒布帘。因此处位置偏,正好无人预定。 楚王本有些嫌弃,“姐姐”右手轻搭在他胳膊上,柔声道:“走来不近,妹妹,先坐下歇一歇吧。小妹,你也坐。” 她安抚完这一位,转头看向束手候在门口的小二,说道:“我们头一回来,劳烦堂倌你说一说这儿的特色好菜。” 小二嗳了一声,上前利索地背起菜名兼地名。特色菜有南边各省的,也有本地的,末了是七八样西北菜,还特地申明了:“请小姐们包涵,这几样菜加了香料,味儿重些,吃惯的爱极,但寻常人兴许吃不惯。” 他报的多,好在和银子相关的事,范咏稼记性特别好。她一气点了八道光听名就知道是什么,食材又不算珍贵的菜,还要了一壶清茶,特地叮嘱了:“不要包着送来,我们不爱烫口的。” -- 第73页 其实跟着的侍卫就拎着大暖盒,但范咏稼怕摆架势暴露了身份,特地像寻常客人一样点了菜,又要了茶水。 小二重复了菜名,确认过了,哈腰道:“小姐们稍等,菜很快就上。午初二刻,楼下演那新编的《飞仙》,昨儿初演,赢了满堂彩,诸位可不要错过了。” “多谢。” 小二退下,范咏稼哄“妹妹”:“坐这儿也好,僻静些,不打眼,正好悄悄打量各处。” 楚王不好明说差使是幌子,只能依着她,憋憋屈屈坐到个角落,心里还是烦躁。这处有风,一会儿看那戏,还只能斜着观台,这是委屈她。 这黄夫人,实在可恶,哼! 范咏稼却觉着这黄夫人很擅经营,小二退下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热茶就送了上来。 喝不上半盏茶,菜又开始一道接一道上。 王爷吃的,自然不能马虎。 两个侍从背对着门口上前,看着像布菜摆筷,实则插银针,尝菜。待他们确认无恙后,才是她们来吃。 这菜式精致,味道也不错。 只“二妹妹”一张臭脸,筷子都不肯抬。 范咏稼只能拣些咸口的菜,帮他搛到碗里,再劝:“多少吃些,壮些更好看。” 那倒也是,家家脸儿饱满,最好看。 “二妹妹”这才动口吃。 午初二刻,小二预先替她们折了帘,楼下响起开台锣鼓。 范咏稼停了筷子,伸长脖子去瞧。 台前两个腰扎长彩带的少女往上抛棒,从大鼓上一个鹞子翻身跃下,稳稳当当落地再接了短棒,齐声道:“天门开,众仙至,岑寂太平,诸生安乐。” 身后帘子一层一层开启,只留了两层轻纱。帘后裙飘带舞,五六个梳着高髻的女子,长裙曳地,上身却赤着腰肢胳膊,她们舞动间来回穿梭。这杨柳细腰,这凝脂琼臂,这婀娜舞姿,勾得全场鸦雀无声。 因此,即便身在楼上偏角,她们也能清楚地听到仙女们脚铃手铃发出的清脆声音。 鼓声渐缓,众仙同时轻跺侍立,铃声整齐而断。 台子中央,一位姿容更胜的仙女持箫缓缓降落,箫声宛转悠扬,更有舒缓、虚虚实实的旁白吟唱诗歌:蓬莱宫殿,去人间三万。 玉体仙娥有谁见。 被月朋雪友,邀下琼楼,溪桥畔。 诗唱到此处,也不知如何运作,那轻纱帷幕上,竟现出小桥流水淡影。耳边传来溪水潺潺声,恰此时,一位提篮仙女从“桥”上方缓缓飘过,柔荑优美翻转,将花瓣从篮中挽起,撒向“人间”。 诗又继续,仙女陆续下降,或持乐器,或抱玉兔灵犬。已下凡的诸位,开始攒动。台中烟气缭绕,幕上山河闪现,偶有清脆叫卖声,似凡间,又似诗中所云之阆峰仙苑。 范咏稼如星部众人一般,看得入迷。“二妹妹”心中郁躁,干咳了一声。 范咏稼回神,为他添了些茶水,有些腼腆道:“我还是头一回看这样的戏。” 楚王嗯了一声,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靠近她,小声道:“丙字号有人在看咱们。” 范咏稼正要往那头看,却被他揽住了肩,往自己这边拢,耳边是他小声提醒:“莫要让人察觉了。” 范咏稼顿时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轻微点了点头,抬眼去看梦桃。 果然三人里,只有她傻乎乎在看戏,把差事忘了个干净。 梦桃转头看她,小声安慰:“家家放心,没有刺客。”只是些鬼鬼祟祟窥探的宵小而已。 我最无用啊! 范咏稼转回去看他,想问他看出些什么来,又怕扰了他勘察,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他脸朝斜前方,好似在专注看戏,嘴里说的却是:“甲字号是晋王那个小舅子表弟,带的是个妓子,怕被人盯上,探头探脑,愚蠢至极。丙字号那三个面生,南边口音,兴许是那黄夫人的人。咱们隔壁是几个末流小官,无能之辈,满腹牢骚。其余几间,都很寻常。” 有功夫就是好,偷听毫不费力。 梦桃虽也能留神四方,却没法像王爷那样隔得远还能探听得一清二楚。她和家家交换了个眼神,都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萌萌说的赞。 第39章 “众仙”退场,便由先前那抛棒少女,捧盘接赏。 一个楼下穿梭,一个上楼巡间,挨个说些祈祝的讨彩话。盘中赏银不少,甚至还有银票,面额不小。 范咏稼如今一穷二百,囧囧地去看二妹妹。二妹妹不动,靠近门口的侍从掏了锭银子放上。 那少女半跪道谢,抬头又朝范咏稼说了句十分讨喜的话:“姑娘面相极好,鼻挺翼圆,耳垂珠肥厚,财运人运极好,旺夫旺家。” 三姐妹在座,单挑了没坐主位的范咏稼说,这话就真了几分。 “二妹妹”脸上冰霜消融,抬手就要解腰间荷包。 范咏稼回神,右手拦了他,左手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 左侧的梦桃很有眼色地接过去,起身两步,稳稳地插进少女发髻。 “你这嘴真巧,我姐姐高兴,赏你这个。这钗是新打的,也不怕辱没了你。” 少女跪下伏拜道谢,不再多言,含笑退下。 范咏鸡视线追着她下楼,果然见楼下一凶脸中年男子等在那。人一下楼,他便毫不客气夺了盘,还拧着眉训了那女子几句。 -- 第74页 好在,他目下无人,并未察觉少女头上新添的钗。 等人散了,范咏稼才解释道:“我们在外头,别太打眼。” 以她对他的了解,荷包里不是大额银票就是奇珍异宝。这一打赏,一是没必要,二是只怕要给人招祸,也会暴露了踪迹。 梦桃关注点不同,问道:“家家,你怎么知道给银子到不了她手上?” 主要是因为我没银子打赏!可这个不能说,要不身边这位,只怕又要大手笔甩银子了。 范咏稼含糊道:“方才那出戏,戏台戏服各色道具,只怕花费不菲。” 梦桃听到这,立时明白了,嗯了一句,又道:“想来她们是被买来专做这行的,辛辛苦苦演,到头来,一点银子也攒不下。家家,那姑娘是个机灵的,我瞧见她悄悄拔了钗,借捡东西之机,把它藏进了靴里。身手还挺快的!” 那就好!范咏稼笑笑,不再多言。 大戏演过了,再上场的,一回不过三两人,或弹或唱,或舞一段剑,最后是一段评书。 范咏稼不爱听这样的,专心吃菜。 没她做的菜,楚王是个几口就饱的胃,专心看她吃,时不时帮着挪动下她瞧过的盘子,方便她搛菜。 因打定主意“减肥”,范咏稼吃个七分饱就停了筷。 梦桃跟着落筷,她早就吃好了,不过是怕家家不自在,才一直陪着。 范咏稼擦了嘴,问她们:“怎么会账,下楼找掌柜还是在这儿?” 楚王站起,伸了左手等着牵她,慢条斯理道:“下人去了,我们去别处逛逛。” 范咏稼抠抠他手心,小声问:“要不,我们去辰部看看,假借要买那菊花。” 既是来打探的,能掰到理由多看一处是一处吧。 楚王回头看她,笑一笑,说道:“家家不必担忧,眼下查出了不少,等那移魂的人到了,我一块儿告诉你,只三两天的事了。如今没头没尾,还有关键一环没敲定,说出来也乱。” “那就好。” 范咏稼只是操心他的事,也担忧那些离魂的姑娘,既事有大进展,她就不刨根问底了。 难得出来,范咏稼想着往后真嫁了他,或许出门就成了大事,再没如今这般自由。 因此,她跟着他往外走,斟酌了一番,还是勇敢问出口:“能陪我去一下庆山书院吗?我想正经就乔装那事跟先生们道个歉。” “走。” 马车上,范咏稼忐忑难安,楚王见此,趁机把另一事说了:“先前听家家说起庆山书院,我命天吴给书院送去了些用得上的东西,着人将书院略修了修。” 他出手,从来不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 范咏稼眼都亮了,双手抓着他这侧的胳膊,高兴道谢:“王爷,你真是太好了!” 她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眼里含泪,脸靠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哽咽道:“穷人家,要识字,太难了。普通人家,要上个好学,也难。庆山书院虽每年收几十两,但我仔细算过,书院还是亏钱的。京里价贵,哪样不要钱?租院子,请先生,请杂役厨工,笔墨砚也供学生使,纸虽是院长自个造的,总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不也要花钱。再有一个大项,要说伙食,我敢说,全京城,没有哪家书院有这么实在。肉就是肉,大块的,做得特别香,大伙儿一大碗一大碗地吃。院长说‘吃好了才结实,不然考试熬不过’,我们书院,除了三两个嘴特别叼的,其他个个壮实不生病,你说,是不是很有道理?” 楚王都被逗笑了,这院长还真是妙人。别家书院,院长山长,梗着脖子吆喝学生要狠读书。而这庆山书院,他是着人调查过的。 院长是个江南落魄世家的嫡次子,年少读书被打压,分家又被兄长一穷二白打发了出来。大约是心里憋着一口气,他做几年穷先生后,入赘了一富商家,得了娘子支持,来京城开了这破书院。 书院才开四五年,门下出了十一个秀才,还有两个举子,已算教学有方了! 范咏稼继续道:“学里每三日一堂修心课,不教经史子集,只谈为人处世。忠孝善义,不空洞喊号背令,先生们会举些民间杂事或刑狱旧案,掰碎来讲。那些道理,我们就记在心里,刻在了骨里。我在书院三年多,同窗之间,打架吵架都不曾有过,便有那瞧不顺眼的,也不过暗里讥讽两句,不敢明里挑事。” 楚王点头,想到那青山书院,年年有事故。因总有权贵插手,学院为之遮掩,这才不为外人所知,只当这是比肩国子监的民间甲等学府。 梦桃没正经进过书院也忍不住赞道:“这儿可真不错,我们长青山也教那些道理。就是师父他们这一辈人虎着脸讲山规,让我们背下来:头一条就是忠和义。” 说到这,她不由得想起在山上常被师父表扬的佟林。那时候,她真以为每天号子喊得响亮的他,将来必是个跟随主子出生入死,能挣得荣耀的人物。所以,瑶瑶说他是利用她单纯才施舍半分好时,她压根就不信,只觉着他是怜爱她,才乐意带上她一块做任务。 下山他们分到了一处,她不知道多高兴。可来了这,他反倒越来越冷淡,劝了几次让她进内院侍候,可惜,她只想着外出巡街,并没听他的跑去大人们跟前示好。两人之间,就越发生疏了。 那些从前想不明白的,如今都能理清了。 -- 第75页 想到这,她忍不住问:“王爷,我那个师兄能来您府上,会不会是找了谁疏通?我记得他跟我说,是特意带上了我。” 按常理来说,护卫分配到宗室各府,是由长青山和宗人府定名单。佟林作为一个长青山的普通弟子,孤儿出身,身手中等,何以能随意挑选去处? 楚王抿嘴眯眼,哼了一声才道:“左不过是那几个,时刻不忘在我这处动手脚。” 仿佛是印证他这句话,往日里四平八稳的马车,突然晃荡了几下。先是听得外头有人喝道“劫杀刺客”,随声而来的是有人落在了轿顶,轿子略沉了沉。 范咏稼大惊,情不自禁抬头往上看去。 楚王揽了她,冷静安慰:“不必担忧,自己人。” 梦桃的手,落在腰间短剑上,盯着轿门处,警惕地听着外头动静。 楚王看了一眼她,满意地回转,看向因为紧张,抓着他裙摆的范咏稼,再劝:“家家不怕,这些杂碎找死而已。” 他说的话,少有不兑现的。 这话说完不过半刻,就有属下在外头报:“禀王爷,路障已除,是否继续赶路?” 能不说话坚决不吭声。楚王抬手敲了车壁一下,外头立刻响起“启程”,马车又平稳地开始行驶。 梦桃松开搭剑的手,揭帘半寸瞧了一眼,放下之后,在范咏稼右臂上轻拍了两下,“家家,无事了,外头都是自己人。” 范咏稼看看她,看看楚王,带些羞赧道:“我拉后腿了,回头我也学功夫去。” 梦桃刚要说话,一看王爷脸色赶紧住嘴。 楚王笑道:“家家,你是无价之宝,我定会护好你,习武太苦,没这个必要。你擅厨,难道我们也要去学?你且安心,梦桃她们这一批是指派来的,后头来的,全是我师祖亲自给我选的。隐卫只能传皇帝,父皇的私卫全归了我。皇祖母手头的人,也全留了给我,房家人这才不痛快。外头三批护卫,再者,我也不是吃素的。” 他说的风轻云淡,范咏稼听着惊心动魄,问道:“是不是有人行刺过你?” 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一股脑全塞人给他? 楚王面无表情道:“我每年下山,都少不了这些鬼头鬼脑的。” 唉! 范咏稼面上的愁色,让楚王不由得紧张起来,再次强调:“家家放心,我会护你周全的。如今我大了,他们轻易动不得。今儿这次,大概是我最近做的事,逼得有些人坐不住了。你且安心,再有三五日,待事了了,谁再动,我弄死谁。” 他面带狠厉,看她的眼神却炙热。 范咏稼面上发热,垂头抠着压裙遮掩。 待羞意过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唏嘘。 寻常人家弟兄几个争家业,也就各自小动作,历来闹出性命的,总是少数,一般到父死分家就打止。 只有皇家,但凡起了心思,这种争斗,大约都是至死方休。也不怪做皇帝的,个个疑心病重。她渐渐能理解到他父母,当年送他上山的初衷,兴许并不是防备这个闹腾的幼子,而是一早就要将他护在圈外。 仔细想想,他一个幼童上山,能和梦桃师傅排一辈,能养出这副自在任性的性子,未尝不是他们一直暗中照护的缘故。 虽则未能抚养膝下,但也是一番苦心。 第40章 范咏稼想着心事,马车停了才回神。 正巧外头侍候的人揭帘,准备伺候主子下车。 范咏稼抬眼,对上的却是几近陌生的院门。 除了门上那四字匾还是旧的,其余全变了样。 待下了马车,她嘴都合不上了。 这也叫略修了修?这事办得,果然很王爷。 原先书院,不过一个破旧二进的小院,如今,左二右二后一,这原本跟书院没一点关系的五座院子,全漆成了一样的。显然,王爷送的不是一点两点。 书院的门也改了,高了宽了,门口还有人值守,一见他们便头也不回往里报信去了。 这在随行的毕方眼里,就是很没规矩,他刚要喝止。 楚王已经抬手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三姐妹在门口等,其余人全退到书院墙下。 院长李义山脚下匆匆,几乎是小跑着出来,只是见了眼前这三个姑娘明显愣了一下。方才只听着说是王府车马,不曾想,不是王府先前派来的那位大人,而是三位面生的小姐。 这是王府的什么亲戚? 来这,又为的什么? 范咏稼见了院长,往日亲切感陡生,一声“山院长好”脱口而出。这称呼是李义山自个定的,名院多依山傍水,他弄不起,自称山长多少有些不自在。碰巧名里有个山,叫声山院长,既能圆梦,也不离谱。 范咏稼喊出了声,才觉着不对,推开要拦的楚王,上前一步跪下行大礼,诚恳道歉:“小女此前胆大妄为,欺瞒师长,冒充家兄在书院念书,今日特来请罪。” 李义山是个不善交际的人,见她这样,惊了一跳,大叫:“娘子,救急啊!” 落后他一步出来的李夫人,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往右挤开他,和楚王一起扶起范咏稼。 “范姑娘,万莫如此。你那兄长晚秀,性子又内敛,同你不是一个样。因此你男装一事,他们早就知道的,老头同我说,你一个女孩家,能有这样的志气,十分难得,还特地嘱咐了先生们不要为难。所以,这可算不得罪过!” -- 第76页 先生们还私下说一个草包一个好苗,实在可惜! 当初纯属混饭吃莫要浪费钱的范咏稼,听了这夸,更是惭愧,抿着嘴垂下了头。 有了夫人打前阵,并不老的李义山挺了挺胸脯,抚着那几根稀稀拉拉的小胡须,乐呵呵道:“读书是好事,既字无公母,学生又何必分男女。你是好孩子,可还想回来读书?家里有困难可以说出来,如今书院得了王爷扶持,不收学费也使得,你只管来就是。再有远近姐妹想念书,也可以放心来。” 李夫人家中行商,自个做过账上掌柜,见多识广,一眼认出扶着范咏稼的女子非真娇娥。她扭头没好气地教训老头:“你怎滴这般不想事,人家姑娘有正经安排,哪来的空上书院?” 也不看看人家这穿戴,哪样不要钱?何况这一对,看着男有情女有意,到了姑娘这年纪,成婚再寻常不过。 女学生都少见了,哪有成了亲,还混男人堆里的? 李义山有些失落,倒不是为着挨骂,只是觉着这俗世俗纲,又淹没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颇觉遗憾。 做生意的人,脑子转得飞快,李夫人想着方才门子来报,说是楚王府的车马。在京里几年,她对这些贵族王府都还是有点了解的。 楚王府没女眷,这么看来,这扮女装的,只怕就是那位俊美的少年王爷。 只是不知这范姑娘,如今是个什么身份。 且不论是妻是妾,得他看中是铁定的。 “嗐,咱们也别在这处干站着,山胖,你回屋里弄那纸去,我引着姑娘们在书院转一转,回头让姑娘们帮着试试你那新纸。” 李夫人转头又对范咏稼她们解释道:“这老头,又捣腾出一个新法子。这回做出来的纸,比寻常的结实些,耐收些,一会劳烦你们帮着看看。若是好用,我们就正经搜集整理那些民间方子食谱,好传记。” 那可是很实用的好东西。 楚王笑着朝这对可敬的夫妻点头,以示赞许。 李夫人回以一笑,这时候行大礼,反倒不合适。 恰逢书院休沐日,她们能自在闲逛。 如今的庆山书院,是真正的大不同了。 范咏稼注意到,前后两宅并出来的西苑,留作了女学,里头一应布置,与另两处截然不同。 李夫人解释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若有女孩儿想上学,就分在这处,以免不便。姑娘放心,学程与男学一般,并不灌输女诫女德那些迂腐。” 范咏稼忍不住嘀咕:学院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这样安排确实好,她回以一笑。 逛完书院,李夫人引着一行人去自家住的小偏间,在门口轻咳了一声才道:“山胖,东西可预备好了?” 里头一阵窸窣,传来李义山一声应。李夫人这才让开进门的道,带些歉意道:“让姑娘们久等了。” 进了房,才知道为何要等。 虽仓促收拾过,但这间房,还是有些乱。 架上的书明显是一把推上去的,有些倒置,有几本还“爬”高了。 简单收拾出来的几把椅子,李义山悄悄用袖蹭了蹭灰。 范咏稼从前听过两三件院长的逸闻,今儿才算真应证了。 惧内是有的,邋遢也是有的,“山胖”也是真的。 她垂着头憋笑。 楚王接过李夫人递上的纸,用手摩挲了两下,又捏住角对揉了几下,这才问:“这纸厚实,纸面不减细腻,不错,可有了名?” 李义山正要答,李夫人抢先道:“新做成的,还不曾定名。客人和这纸有缘,不若帮着取一个?” 楚王抬眸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眼里带笑的范咏稼,跟着笑道:“胖是结实,正是这纸之特色,不如就叫胖纸吧。” 范咏稼快憋不住了,扭头去看书案。 李义山胡子一抖一抖的,李夫人笑着,拊掌称妙,眼一横,看向丈夫,大声道:“山胖,你做的纸,可不就是胖纸,我看这名取得正正好。” 李义山难得胆肥了些,捏住胡子挺了挺肚子,嘟囔:“哪里就胖了!” 范咏稼假装没听见这一句,轻抿了一下嘴,收了笑意才道:“院长往日教导我们定要吃好睡好,身体结实,才能读书办事。这纸也是一样的,结实牢固,才能为人所用,经久不朽。我也觉着这名取得好。” 梦桃也跟着夸好。 这名就这么定了。 楚王起身,向李义山道:“写了字放在外头,多经些风吹日晒。若确实好,只管去王府支钱要人,多造些,我给你递宫里去。” 李义山哪里还顾得上胖不胖的纠结,放开可怜的胡子,欢欢喜喜道:“嗳,我这就去弄。” 等人都走了,他才想起一事,苦哈哈地问娘子:“这姑娘谁呀?” 口气这么大,不会是忽悠我的吧? 李夫人一想起那纸名就乐,懒得嫌他,直接提点:“那就是楚王千岁。” 啊! 李义山不敢置信,僵在那,待回了神,又惊喜得坐不住! 天呐,我大恩人先是托人夸我学办得好,方才又当面儿夸我结实,夸我纸做得好,还要把我的纸带到皇上跟前去!娘吖,我李义山也能有今天,我这辈子,活够本了! 李家那些废物,谁还敢瞧不起他!哈哈哈哈! -- 第77页 李夫人怕这傻子太过欢喜迷了心窍,劝道:“事还没办成呢,你收着点狂妄。要对得起王爷看重,好好造你的纸去。” “嗳嗳嗳!”李义山颠着肥肚,马不停蹄办差去。 从书院离开,才行了不远,范咏稼突听得外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唤:“王爷,能稍等一下吗?” 楚王挑眉,踢了一脚车里矮桌。 马车就减缓停了下来。 范咏稼揭了帘子,看向窗外的董文。他正狼狈躲避,对方不仅暴力推搡,还用难听的话骂着董文。 楚王凑上来,随意瞧了一眼,问:“你认识此人?” “嗯,同窗,他……这里不太灵便,是个实在人,给我送过几回猪肉。” 楚王顺着她手指看向她的耳,想起今儿那戏女说的“耳垂珠肥厚”,两人靠得又近,他不由自主地凑近,在那可爱的耳珠上亲了一口。 两人都像被雷击了似的,倏地分开。 范咏稼看都不敢往这头看。 楚王结结巴巴解释:“就是……家家,我不是有意……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对你有意,但不是有意亲你……也不对。对不起,我不该冒犯你。” 范咏稼羞红了脸,哪里敢怪罪他,这还有梦桃在呢。她都不敢往这事上想,只用手指点点帘子方向,蚊子似的嗡嗡发声:“帮他一把。” 楚王正愁不好赎罪,立刻叫了候在马车外的侍从去解救。 董文被带到马车跟前,原本夹紧了双腿,防着尿裤裆,抬头一见车里的人,立刻激动得忘了害怕,夹腿跳成叉腿,挥着手大叫:“范妹妹,是我呀,董文,坐你哥前头的那个,到你家送过几回猪头的。范妹妹,你还记得吗?” 窃了香的王爷,方才的窃喜,被这“猪头”的热情给烧得一丝全无,板着脸恨不能活剐了他。 范咏稼脸热还没退,不好抬头打招呼,只闷着头回应:“你早些归家去吧,莫让家里人担心。” 董文却只顾着兴奋高兴,跳着嚷嚷:“如今我跟着伯父学杀猪,已经学了些本事,明儿一早又要去乡里收猪,待杀好了,我还给你们送猪头去。我说过的,你兄长往日里总是帮我,我们是好哥俩,你千万别再似从前那样客气了啊!” 王爷哪里忍得,蹭地起身就要踹人。 范咏稼见了,顾不得害羞,一把抱住他,哄道:“妹妹莫气,我们即刻便家去,再不胡乱耽搁了。” 她扭头又对董文道:”我们搬了家,不太方便。多谢你往日照护,祝你生意兴隆。” 侍从很有眼色地拎了人离开,肥墩墩董文,在他手里,风筝似的被轻松拽开。 董文总算醒了神,这大马车,这一堆侍卫,人家那穿着打扮,都是银子堆出来的,哪里还缺一口猪头肉? 唉,也不知热心的范兄怎样了,想来应是富贵荣华吧,那也不必操心了。 董文摇头,唉声叹气回家去。 第41章 董文安了心,范咏稼这头却愁得很——这回“妹妹”不好哄了。 好话说了一箩筐,她努力劝着他不要发脾气,解释清楚人家只是关心两句,送猪头是为着道谢,再没别的意思。他老人家仍虎着脸,胸前剧烈起伏,要不是她箍得紧,只怕早冲下去刺人了。董文被丢开后,人都走远了,他还瞪着那头不挪眼。 外头的人老老实实等着,范咏稼眼见日头不早了,耐心告罄,丢开手,板着脸道:“王爷是不信我吗?既如此,我趁早走吧。” 这话见效快,刚还拿着架子的人,火气立刻跑了个干净。她不抱他了,他来抱,圈着她抓紧认错:“是我错了,家家,这不是你错,全是我错。是我小心眼,是我胡来,是我……” 他比我小,我得让着他。他可怜,孤零零长大,我得多疼他! 范咏稼劝服了自己,又怕太快给好脸色,他还要犯熊,因此绷着脸问他:“那还走不走了?” 还好是这个走,不是她的走。楚王松了口气,忙道:“走走走,这就走。” 也不省言语了,他对着外头喊道:“速速回府。” 马车走得快,再好的马车都难免有些晃荡。 楚王瞅着时机光明正大抱她,瞟来瞟去悄悄看她神色,试探着说:“家家,马车不稳当,我护着你。” 这回范咏稼不害羞了,叹了口气,将自己靠向他。 一波刚熄,另一波又起。 昨儿醋一场,今儿一早,正一块用早膳呢,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有个姓廖的书生,递了帖子要见范公子或是范小姐。 姓廖? 楚王心里酸汁子似的,又不敢发火,只能定定地看着她。还好还好,家家眼里有惊诧,没有别的。 他一这么想,又恨不得扇自己几下。褚焐啊褚焐,你怎能那样想家家呢,她可是最好的姑娘,怎么会一心两头惦记? 好在家家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心思流转,只皱着眉犯愁,纠结了几息就决定了,坚定地看向他,带些不悦道:“王爷,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啊!他跟范咏金订了亲,怎么又找上我们来了?能叫人打发了他走吗?要有事,也该找范咏金他们去吧,怎么找这儿来了,诶,他怎么知道我们住这?” 她念念叨叨的,楚王越听越高兴——嫌弃好啊! “我这就叫人传话下去,轰走了,往后再来,见人就打。” -- 第78页 惜字如金的人,站起身,走到门口仔仔细细叮嘱了传话人,欢欢喜喜回来给她剥神仙蛋。 范咏稼吃了一口,拧眉头盯着手里剩下那半个蛋,不解道:“就是寻常蛋和肉的味道,为何要这般折腾?” “耍些花招卖高贵,不可取。往后这些,全听家家安排。” 范咏稼仔细一想,这大概是贵族们的排面,若是和平民百姓一样,吃个普普通通的鸡子,岂不是没面子。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讲究罢。 两人才用完了早膳,又听得外头人来报:“禀王爷,那廖公子递了个信,要转交范小姐。” 这样纠缠不清,难道是和范昭的事有关?范咏稼求助地去看楚王。 楚王心里有了数,对着外头哼了一声,说道:“念。” 那侍卫展开了信,刚要开口,又卡了壳,为难道:“王爷恕罪,这信……大不敬。” 这倒奇了,以廖家一门心思向上攀的德性,廖归鸿就算自个有想法,也绝对不敢冒大不韪来得罪楚王。 范咏稼还真是好奇了。 楚王再哼。 那属下立刻懂了,双膝跪下,尽量用平平无奇的语气念信:范咏稼,我知你家攀上了楚王,也知这其中龌龊。既你我有约在先,我便不计前嫌,劝服我父母亲长,择日求亲。只是范咏生媚上,已是伤风败俗。我廖家虽无权不贵,但清白名声不容玷污,望你洁身自好,爱惜羽毛,少招非议。 属下念完,伏地不起。 范咏稼听得恶心不已,撇嘴道:“这人怕是疯了!” 楚王却哈哈大笑,笑过了,爽快赶人下去,转头拉着气呼呼的范咏稼安慰道:“只怕是上回房家的事,惹了人误会。这些人可真有心,连这都查到了底。家家莫气,当个拙劣的戏子瞧就是了。” 他这一分析,范咏稼也“扯”明白了。 他们男装在房家,外人只当楚王和范咏生是一对儿断袖,再见了女装的她往王府回,便把她当作那跟着范咏生升天的鸡犬。 荒谬! 但这也证实了,确确实实有不少眼睛,一直盯着楚王。 这是范咏稼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明眼人都看到出楚王无心那个位置,也早就失了夺位的先机——朝中文武重臣,他一个也没交好,还因这坏脾气,得罪了不少。夺位别说一呼百应了,众人不趁机踩一脚才怪。 为何他们仍要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呢? 她这一纠结,无意中就问了出来,察觉失口,刚要道歉。 他已经无所谓地推她坐下,仔细分析给她听:“我是不会眼馋那起早贪黑、不得好死的位子,所以皇帝不防我不弄我。但我身上有的,照样招人眼。兄弟几个,我最有钱,虽没有领兵,但京里身手最好的精锐,都在我这,行刺暗杀正经需要这个。只是我也没闹明白,按说谁想要这些,不该来交好我吗,为何要与我为敌?弄死一个我,这些东西,怎么也不会落到他们手里去,莫名其妙。” 范咏稼抬手去掩他的嘴,斥道:“不许浑说死不死的,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是是是,我听家家的。” 范咏稼回头思索方才那疑问。 楚王又道:“眼下那穿越之事,只差关键一环,兴许那里头有答案。家家,这两日,咱们等闲不出门,就在府里等着。牛鬼神蛇,一回捉个干净。我要娶妻生子,往后要正经过日子,实在不耐烦跟这些人打打闹闹,浪费辰光。” 范咏稼抬头去看他,盯着他,眼里有哀求也有期盼,低声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护好自己。” 楚王喜欢被人这样暖暖的关注着,尤其是被心爱的家家这样看。他摸着她指尖,诚挚回应:“你放心,我还等着娶你,我们好好儿过日子,活成八十老翁老妪,杖打不孝儿孙!” 前头两句欢喜,后头一句又要找骂。 范咏稼没好气地瞪他,骂道:“你怎么不盼点好的,儿孙好好教,哪会不孝?杖打又有什么用!” “是是是,都听你的。我信我家家能教出最好的孩儿。” 范咏稼见他满心满眼都念着成亲,放弃了挣扎,主动说:“要不早些成亲吧,省得你不安心。” 她松了口,楚王反倒不急了,笑道:“等这事过了吧,人手派出去了大半,等完了事,让他们好好操办起来。我要风风光光迎娶你,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褚焕娶了最好的姑娘。” 范咏稼羞得垂下了头,她盯着脚尖,小声问:“那要不要去禀告一下你……太后娘娘?” 楚王笑不落地,欢喜道:“她捎了信,让我这两天上山一趟,咱们一块儿去。她脾气也不好,但你不要怕,有我呢。我们对着吵,你也别慌,每回都这样的。我跟她,从来都是王不见王,你不用着急,吵着吵着就好了。” 这样听起来,母子感情实在糟糕。范咏稼趁机劝道:“王爷,我想着,太后娘娘……心直口快了些,但她疼爱你是毋庸置疑的,兴许……她那样做……” “家家想说她是为了护着我,故意疏远吧。璎姑也这样劝我,她是母亲身边伺候的人,陪了她几十年,肯定不是胡言。我信这个,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欢喜又是一回事。见面就哭骂,我也软过口,但回回冷脸贴热屁股,怎么感动得起来?” 唉! -- 第79页 范咏稼叹了口气,反抓了他的手,有些纠结地道:“做父母太难了,尤其是背靠这样的家业。做儿女的同样不容易,我来王府前,已离家月余。你是不是听下人们报过我的抠门性子?我也想像别人一样大大方方,不要束手束脚。可没办法呐,一家子要在京里活下去,不精打细算,如何长久?每季一变天,我就紧张,生怕家里谁病了,那又得大笔开支。我就那样抠呀省呀,活成了一个铁公鸡,也就攒下来一百多两银子。我被人绑去思过庵,担惊受怕之际,这些心血就全让我的好娘亲,白白地送给了她娘家人。我也问过很多次老天,为什么会这样?” 她摇摇头,叹息一声,接着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可能压根就没有为什么,他们想那样做,就那样做了,哪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痛。” 楚王情不自禁抱住了她,安慰道:“既他们不管咱们怎么想,我们也不用管他们怎么想。等他们痛了,我们就不用那么痛了。” 范咏稼并不赞同这样的互相伤害,但能体会到他曾经的心伤,脸贴在他胸膛,蹭了蹭,语气幽幽却起誓一般道:“往后我疼你,永远不伤害你。” 楚王跟着她,一字一句重复。 “往后我疼你,永远不伤害你。” 某人自个不记得生辰是初几,好在随便问个人就能打听出来,尤其是她身边还有个王爷的忠实追随者。 一说起楚王的生辰,梦桃比范咏稼还激动,寸步不离跟着她细数往日盛况。 “到了那一日,太后娘娘每回都派人送几回礼,从早到晚,隔不了多久又叫人来一趟。” “太上皇还在的时候,总会亲自给王爷写贺词,再送一箱子宝贝兵器。” “皇上登基前也年年来,如今怕是出宫不便了。” “大官们也来,只是……王爷有时候不乐意,把门堵了。哈……” 梦桃捂着嘴乐,范咏稼不用问都知道,这个“有时候”只怕是每次都凑巧在那一日。 不过越听越心疼他,对他来说,想要的不过是父母从来缺席的陪伴,是做他们的宝贝,而不是得到一箱子又一箱子冰冰凉凉的宝贝。 至于堵门,一个“马腹”大人就知他心里多厌烦这样的虚伪应酬。 那样的生辰,热闹、活跃了别人,自个只挣了憋屈,也难怪他会刻意去遗忘日子。 范咏稼叹了一声。 九月初四那日,范咏稼特意嘱托守夜的丫头,寅初三刻就唤醒她。 小厨房丫头婆子都调令起来,赶在他起身前把四色八样早点倒腾出来。 楚王头一回这么早见她,愣了一愣,再是欢喜道:“家家早。” 他习惯了早起上朝,虽今日免朝,仍是按时起来。离天亮还要一会,家家平日是不必起这么早的。 范咏稼指着盘中那四只小巧的包子,一对一对介绍馅:“这两只是素三鲜的,这两只是牛肉芹菜馅的。” 楚王乖乖地夹起一只送进嘴里,这包子大小,正好是一口。 “好吃,家家做的?” 范咏稼含笑不答,又为他介绍下一样。 她说一样,他吃一样。 到了那一对碗面,汤色清亮,面大小匀称、色泽雪白,上面盖着一个煎得圆溜溜的蛋,撒着几点翠绿葱花。 范咏稼把一碗送到他面前,自己也端过来一碗,偏头去看他,笑盈盈道:“往后我年年陪着你,为你做这长寿面,陪你长长久久的,一起高寿,看儿孙满堂欢欢喜喜。所以我不空口祈祝,我只用心去做,你说好不好?” 楚王眼圈一红,嘴唇颤抖,憋住了泪意,脸颊抽动,笑得怪异,抿着嘴也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嗯”。 他看着她,眼巴巴的。 范咏稼拿起筷子,催他:“一样长的面,咱们一块吃,不要咬断,一气儿吃完,往后活到一样的岁数,好不好?” “好!” 他应得干脆又响亮,拿起筷子,配合她的快慢,一点一点吃进嘴,直到面的尽头。 第42章 下人们撤了碗盘,范咏稼站起身,朝外喊:“梦桃,快进来。” 梦桃抱着个红漆木箱走进来,把它轻轻放下,识趣地退后,立在门口候命。 范咏稼不坐,稍稍推动箱子转换方向,让它正对着他那头。 她打开箱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有些羞赧道:“料子都是府里领的,找溪边姐姐领了你的旧衣做样子,比照着做的。只是我这手艺……比不得……” 他这一早上,一直都处在高兴得找不着北的状态,哪里听得进她自谦,抢先道:“家家做的,必是最好的,最合身的,我最爱的。” 他这样说着,全不管她羞意,站起身就开始扯身上的。 梦桃抓紧退出去,还帮着把打上去的帘给揭了下来。 范咏稼这些时日紧赶慢赶,帮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做了一整套。他全要换上,范咏稼拦都拦不住,只能推他进内室,自个背着身,候在外厅。 楚王换装出来,欢欢喜喜道:“家家,这还是我头回穿新衣呢!好看,舒服!家家,你看,是不是特别好?” 富贵如他,跟个穷人穿过年新衫似的,高兴得手舞足蹈。 范咏稼心软成一团,上前帮着整理,小声解释:“我不擅绣,只能给你做这简简单单的样式,多亏你不嫌弃。往后我好好学,给你做更好的。” -- 第80页 楚王想说不要你辛苦,可又舍不得被宠爱的这般滋味,纠纠结结之际,听得她温温柔柔说:“我喜欢给你做,只是做得慢些,你可别催。” “嗳,慢些使得,我等着。家家教我,我也给家家做。” 范咏稼捂着嘴乐,她哪敢教他女红——他男生女相,还穿裙衫,再学个女红,夫妻真要称姐妹了。 想到这,她甩甩头,心里暗道:萌萌呀萌萌,你那蕾丝边有毒! 今儿天气好,没了那晒得皮子辣辣的太阳,也没雨水。 两人收拾一番,范咏稼怕外头有那规矩,大大方方开口同他说:“我想去灌湘山支些银子,方便一路打点。” 楚王一拍额头,懊恼道:“瞧我,把这事给忘了,走,我带你下去。” 范咏稼只当他要亲自带她去灌湘山,他却把人领进了她那院子东厢。 她这院里的下人,只要无差使就被唤退换清静,好在还有个梦桃,快收快脚替她们开了门。 范咏稼住进来好一阵,除了正房和小厨房,哪都没去过。到这时候才发现,这屋里,藏着十七八只大箱子。 梦桃上前,开了第一箱,强装镇定,目不斜视退到一旁。 范咏稼忍不住惊呼:“这是金子吗?” 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黄澄澄的大元宝。 楚王嗯了一声,再唤梦桃:“都开了,让家家过过目,你也记一记。有些是小个儿的金银锞子,有些是更小的金银瓜子,都是方便平日里打点用的。” 他扭头对身边的范咏稼解释:“往后赏赐这些,你吩咐下去,让梦桃去安排。梦桃,今儿咱们院里的人,都赏。” 梦桃大声应了。 我们王爷亲自给我派活了,我一定好好执行,护着家家人身和财产安全。 環龙山离城不远,从城东出去,行上三四里地就到了山脚。出城时戒备森严,沿途也有精兵看守。 范咏稼注意到,自出城起,他情绪就有了变化。 范咏稼抓过他右手,两手包住,轻声道:“不要老想着那些不痛快之事。” 他在喉间低低地嗯了一声,想起自个如今是有责任要肩负的人,反过来安慰她:“你不要担心,有我呢。” 范咏稼还真不担心,他天不怕地不怕,又这般看重自己。她是真的全心全意信赖他,能完完全全依赖他的。 有那异心思的人盯着他,显然这个关心他的母亲也是盯着的。虽没递贴,但他们一出现,才到在山门处,和外头当家妇人看着差不多装扮、神情的璎姑已候在那里,主动行礼:“王爷,范姑娘,一路辛苦了。” 这么点距离,还真谈不上辛苦,范咏稼忍不住想歪——这是嫌王爷来得少的意思吗? 她这么想,楚王对母亲成见颇深,自然也没往好处想,撇嘴道:“是很辛苦,我先去歇一歇。” 璎姑笑意不减,转身引着人往上走,“娘娘一直记挂着王爷,您的房间是常备着的。” 人转了身,没盯着他们了。范咏稼扯扯他袖子,用嘴型提醒他:先去拜见。 楚王从善如流,丝毫不觉尴尬地改口:“还是先去见她吧,事多,耽误不得。” 璎姑转头,笑着应道:“也好,娘娘一早就在等了。” 太后娘娘住的,是環龙山最大的一处院子,但实际上,里头布置并不富贵,看起来寻常得很。 太上皇故去不足一年,四处寡色,布置简陋,白灯笼在微风中悄悄摆动。 范咏稼突然想起一事,皱眉朝他摇头——你孝期未过,怎么成亲啊! 两个糊涂蛋,之前商量来商量去,压根就没往这上头想! 两人在眼神交流这事上向来没什么默契,楚王只当她因见太后心里发怵要打退堂鼓,便出声安慰她:“别怕她,有我呢。” 咱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呀! 传报的人已经进去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范咏稼只能把话憋了回去,屏气凝神准备见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璎姑领着人往里头去,范咏稼垂着头,边留神脚下,边仔细听动静。 “娘娘,王爷和范姑娘到了。” 范咏稼正要往下拜,楚王眼疾手快揽住了她,不耐烦地对上边说:“找我来,有何事,我要预备成亲之事,没多少闲工夫。” 他这样不客气,上面那位不答也不气,只气闲若定问范咏稼:“多大了?抬起头让我看看。” 她一个眼神,璎姑挥退了房里伺候的几个侍女。 楚王又要怼,范咏稼含笑抬头,福身行礼,悄悄拽他,省得他拉后腿,加剧往后婆媳矛盾。 “范咏稼给太后娘娘请安,回娘娘话,民女是闳治十八年生的。” 她比楚王大,下意识就不想报月份。 好在太后并不在意,按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仔细瞧。 太后娘娘穿着素净也比自个好看,因保养得宜,看着岁数也不大。她上下打量,范咏稼紧张得呼吸都停了。 她这点变化,楚王立刻察觉,不悦道:“你干嘛呢?她是我夫人,我王妃,我定好了的!” 太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训道:“从古至今,婚姻都是父母之命,我瞧瞧怎么了!” 楚王刚要顶嘴,范咏稼又使劲拽,他咬了嘴,把话包在嘴里。 -- 第81页 太后看他一眼,又看回范咏稼,转身淡淡地说了句“看座。” 范咏稼松了口气,小声向亲自给她们搬绣墩的璎姑道谢。 有了座,楚王不肯坐,范咏稼自个半坐了,再拉他往下。 他气呼呼坐下,又问上头:“到底有何事?” 范咏稼轻咳一声,他又加一句:“早点办完,省得耽误你清修。” 太后已走回到先前那禅椅上坐好,口气不太好地回道:“今儿你生辰,十七了,也该懂事了些,再冒冒失失,往后……” 楚王张嘴要怼,范咏稼已经掐住了他一块肉,虽不疼,但他怕呀,改口道:“我这生辰礼就不必了,家家头回来,你有些什么好顽的,好用的,都找出来罢。” 太后一扬下巴,璎姑退了出去。 儿子不顶嘴,太后说话也软和了些,和和气气道:“你放心,都有。燦燦,你预备几时成亲?” 这事褚焐爱听,没计较那个称呼,飞快答道:“快了。” 他没有和母亲商量的意思,太后却满腔热情道:“快些也好,你放心,虽在孝期,你也不用担心那起子老古董叽叽歪歪。我让人递了你父皇遗旨给焕儿,你奉旨破制成亲,谁也没法指摘。你父皇最疼爱你,你早些成亲生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孝敬。” 楚王嗯了一声,又问:“还有什么事?” 话虽不好听,但语气比往日里好了不少,太后也压着自己脾气,又道:“你府里没有老人帮衬,定了日子就传个信来,到时候让璎姑过去给你压压阵。” 范咏稼刚才一直安静听着,到了这,忍不住小声道:“还请娘娘……” 哪有做娘的在世,子女成亲却不到场的?她是不在意,可王爷心里,总有遗憾吧。 楚王打断她的话,抢先道:“我知道了,家家,太后娘娘还有事,我们不在这耽搁了。” 说罢,他拉起范咏稼,客套话都没一句,转身就走。 范咏稼往后看去,瞥见太后娘娘跟着起了一下身,又颓然坐下。 等两人出了正院,范咏稼挣脱了他,拉住气呼呼的他,小声道:“你别急着生气,先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楚王虽然心气不稳,但还记着家家是最要紧的,站住了脚,忍了气,专注看她。 范咏稼指指院里,问他:“你给娘娘铸的那把剑,可是柄上一颗半圆绿宝的?” 这柄剑和那首臭诗,都是他不愿意细想的过往。他记得从未和她描述过这个,柄上原该是大颗祖母绿,他头一回学着铸剑,带他的师傅又只会打些寻常的用剑,因此两人都不知道,珠不能镶早了,镶时炉温不能过高。胡乱来,这祖母绿半道裂开,掉了半颗进炉里。 珠子易得,但再铸剑已来不及,只能这样凑合着送上。 他愣住,范咏稼已得了答案,以那位的身份,要什么宝剑没有,为何要留这样一个残次品,只能是为着这背后之人,心念之,舍不得。 她看着他的眼睛,仔细提醒:“这柄剑,在她枕边。” 她太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太后,坐的位置又巧,这才注意到那禅椅侧后方露出一小角的剑柄。 楚王没说话,范咏稼再劝:“王爷,进院子前,我才想起,王爷还在孝期,我们如何成亲。你先前说,太上皇去得急,年纪也算不得大,可娘娘说,太上皇为你成亲这事,给你留了遗旨。” 她想的是,必定是太后娘娘日夜牵挂着幼子,才会缠着太上皇未雨绸缪,早早立旨。 楚王却开口道:“老头哪顾得上这些琐碎,必是她仿的。” 范咏稼惊圆了嘴,他又解释道:“她仿得一手好字,旁人写的,她看一回就能照原样写,笔锋笔力丝毫不差。” 范咏稼虽然心惊那位胆大,但眼下不失一个母子亲和的好机会。她再劝:“王爷,往日如何我不知情,方才可是你失礼,娘娘是关心我们婚事,出自好意。我们回去道个歉,好不好?” 若是往日,他早扬长而去,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他这脚,倒是提不动了。 范咏稼知他脾性,笑笑撒娇:“王爷,你就当陪我好不好?我呀,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想让人夸我有礼又贤惠,王爷,你帮着我圆一圆。” 她是浑找的借口,楚王却认认真真道:“家家就是最好的,混账的是我,可不能让她误会了你。走!我去认这个错。” 从来我行我素的楚王爷,还是头回认错,自觉没面子,自然不许下人们通报。他板了脸挥退院里伺候的人下去,只打算悄悄客套一句就走。 第43章 两人走到正房门外,正巧听见璎姑在劝:“娘娘,不若和王爷明说,得他谅解,母子相合,又何必自苦?” “让他怨吧,总归是我们做错了,让他吃苦,对他不住。这些说穿了,都是荒唐。这个家里,总要有个人,能自在闹,自在笑。如今他找到了贴心人,这不是挺好。你也别劝了,这姑娘我看着不错,门第嫁妆那些都是虚的,我的孩子,哪里还差这些个!只要他好,提那些做甚。” 楚王一脚迈进去,大声道:“这也不能跟我说,那也不能同我讲,还当我三岁小儿呢!” 里头两位没想到他还会杀道回马枪,都愣住了。 跟着进来的范咏稼尴尬行礼:“娘娘安好,王爷说还未谢过娘娘赐礼,所以……” -- 第82页 璎姑最先回神,强行解释道:“王爷,娘娘是在同我说成亲的事,婚事有些繁琐旧俗,娘娘知道王爷不爱折腾,就想着如何化繁为简。” 楚王哼了一声,并不信她这堆鬼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太后,等她开口。 范咏稼是盼着母子说开,解了心结的,趁机劝道:“娘娘,王爷知道您记挂他,只是娘娘的苦心,有些时候,不说清楚,会让他误解,让他难过。世间至亲,亲不过母子,如今王爷也大了,娘娘有事,何不说穿了。大家彼此体谅,和和美美。” 太后求助地去看璎姑,璎姑叹息一声,也劝:“娘娘,你就说吧,总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王爷怨也好,体谅也罢,总要有个了结。” 太后垂头盯着手里的佛珠,丧气地将它抬起,往外一甩,把珠子丢出去,她也将顾忌甩开。 她抬眼看着几上那一个小玉碗,将压在心里的那些往事娓娓道来。 “你们坐下吧。燦燦……生在秋月里,怀他的时候,我天天盼着生个女孩儿。没有女儿承欢膝下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你父皇登基那一年,你皇祖留下的国师批国运时,说十八年后有龙胎非凡,为女则国运亨畅,为男则祸国殃民,是煞星转世。” “煞星”哼了一声。 太后看向他,眼里有哀求也有愧疚,接着道:“我们自然是不信的,你父皇还把那国师轰出了京城。闳治十八年的新年宴,我有了反应,那时我已三十有七,再度有孕,自然欢喜。九月生下,一算生辰,正是那将军箭,若只有箭也就罢了,还有弓,且是月弓,伤兄弟六亲。我们仍不信,按着破解法子,找了替身,又立了箭形碑压你生辰八字。那替身原好好的,在庙里不过一年半,一场病竟去了。立碑三年,夜里一道雷劈下,碑断成两截,‘弓断弦开’无事,‘箭来碑挡’碎成几块。” 太后脸上有泪,璎姑上前擦拭,被她挡开,继续道:“自此,由不得我们不信。可我还想着,总还有法子的。老三那事,剐了我心头一块肉,若再丢了你,我还怎么活?但他不肯了,他虽疼你宠你,最爱的,却还是焕儿,焕儿性子、长相同他一个模子,是他的心头肉。炚儿再出色,他总是呵斥多过奖赏,这也是炚儿心里不甘的主因。几个孩子,走到今时今日,都是我们做父母的过。老东西当年资质差,压根没想过夺储,偏偏人家不放过咱们,只能被逼着站队,阴差阳错坐上了这个位置,反倒害了儿孙。你们这一代是这样,焕儿那些早夭的孩子,也是如此。” “好了,说要紧的,老头逼你送我上山是吧。那就罢了,为何你年年骂,年年哭。弄得我时时手足无措,彼时我只是个孩子,又不知道自个哪做错了。你让我怎么谅解你一番苦心!” 他满脸气愤,太后捂了脸痛哭,余下两人面面相觑。 璎姑刚被拒了,不好上前,范咏稼上前试试,拿帕子蹭掉太后脸上没掩住的泪痕。 太后放下手,轻轻落在膝上,偏头去看范咏稼,小声道:“你是个好姑娘,我都听人说了,燦燦自有了你,天天欢喜,话也多了。家家,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范咏稼又细致帮她擦了余泪,柔声道:“娘娘是怕太宠王爷,害他招人眼,带来凶险吧?” 太后点点头,叹口气,有些颓丧道:“我的娘家人,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让我失望得紧。我往日护不住他,往后也护不住,只能这样做,让那些人别老盯着他害。” “你坦白了说,那我也坦白了问。母亲,父亲之死,跟你有没有干系?” 太后摇头,淡定答道:“我虽劝他搬来这,却是盼着他活得长久的。毕竟有他在,谁也不敢动你。我真要弄他,他早死了百十来回,哪里会等到如今?” 恨是恨过的,恨他背叛,恨他逼母子分离,但两人牵绊几十年,恩怨情仇,一辈子纠缠,早就丢不开了。他突然离世,她不是解脱,而是恐慌。这个懦弱多变又自私的男人,再差,也是她的依靠。 楚王还要问,站在太后身侧的范咏稼朝他微微摇头,他就垂眸没再言语。 侍立在旁的璎姑一直盯着范咏稼,眼神意味不明,范咏稼朝她尴尬笑笑。 动不动就发倔的儿子,此刻安安静静的,太后心里没底,小声劝道:“燦燦,你心里不痛快,有火气你就发,别憋在心里。母亲只是想让你,尽量远离朝堂,远离……” 楚王抬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再问:“你在怕褚焕弄我吗?你们到底折腾了什么,让所有人忌惮我。这些年,我身边总少不了鬼祟,这总不可能是我多得了几两银子的缘故吧?褚炯和我向来没过节,也不存在争什么,他为何要动我手脚?一样是你儿子,他们光明光亮的,褚爝这个火把,又傻又憨,生下来又得罪了谁?他没封邑没私银没有铺子,穷得要饭,这又是为的什么?褚炚你们又是怎么打算的,圈禁他到死,他那些儿女呢?” 太后听了前几句,眼神里流露出痛苦,听到后头,却放松了些,答道:“褚爝可不是我生的,褚靖是个混蛋,在我跟前发咒赌誓,转头就管不住那二两肉。褚爝身世不可告人,为着皇室体面才替他圆了这个谎。炚儿无召不得外出,但他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请了先生教导,待成年安排了婚事就会送往南边,妥善安置。” -- 第83页 “你们还有多少事瞒了我?” 太后太了解他性子,能压住他的范咏稼一声不吭,眼见糊弄不过去,她只能和盘托出。 “当年我不肯送你出宫,不知为何外头起了传言,道你骄纵霸道,仗着我们疼宠和褚焕仁厚,要争那太子之位。宫里宫外都向我施压,老头和我置气,我只能妥协。但我逼着老头写了一封密旨,如日后褚焕继位待你不善,你可取而代之!哼,我只是要他个态度,真要一道旨,我自个也能弄,何必要他来。且写了又如何,江山易主,岂能儿戏?谁知老头竟悄悄和褚焕说了,褚焕即位后还跑来质问我‘为何从不疼他’!我若不疼他,会为他舍下我两个儿子?说来,他确实最像褚靖,一般的蠢脑筋,偏这两父子,还妄想着要成就个什么千古明君,笑话!” 楚王哼了一声,有些无语,见太后眼巴巴地等着他,家家也盯着,只好强装大度道:“我知道了,这事我自个会想办法解决。你生的你还不知道,他疑心病重,又爱装个大度好人,我自有办法。往后你该怎样便怎样,都人前人后两张脸,活得累不累啊?你要跟我明说,我还能怪你不成?家家说了,生气前,先看人本意是好是坏,既你是为着疼我护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总不是怕我笑话你们行事不周全吧?” 那时她心力交瘁,内忧外患下,确实失了方寸。太后讪笑,强行解释:“你任性些,他更放心;我们母子不和,他更放心;你得罪的人越多,他更放心。他就这么个别扭性子,我教了那么些年,也没掰得过来。你只要记着,你不去夺那位子,就不必怕他,他想动你,我不容,这天下也不容。” 楚王心说:他那别扭,还不是跟你学的? “我手头那道遗旨,你写的还是老头写的?” 太后正色,郑重答道:“铁券金牌都是我弄的,但遗旨不是。老头退了位,想起往昔,是真愧疚于你。他还能不了解那个亲手养大的皇帝儿子,都是他自个写的,你那儿一道,我这儿一道,还留了一道在范桐手里。”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他的,楚王反口又问:“范桐那一道,怕是不一样吧?” 太后一噎,好半晌没答话。楚王等得要失去耐性时,她才摇头,带些挫败道:“我同你一样,起过疑心。可老头是背着我写的,我这一道,同你那一道,差不离,都是保你平安。但范桐手里的,一早就带了出去。那老古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早就参我牝鸡司晨,对我和杨家向来横眉怒目,岂会服软?我自认了解你父皇,但我从来也没有掌握过他,我虽强势,也还记着本分,从未插手朝堂。” 她是太爷当武丁操练出来的假小子,性子坚毅,武艺高强,行事杀伐决断。可一个男女情,一个母子情,一本规矩,就让她输得一败涂地。 承认这样的失败,对她来说,着实难以启齿。 楚王要的只是她的坦白,因此混不在意地道:“我去看看便知,你放心,我不打他,又不造反,我就看看我爹遗愿怎么了?” 太后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合上了。 楚王又问:“你是不是也疑上了褚焕?眼下他指了个差事给我,你今日若不说那些,我只怕还要被骗着去做那毒箭,你一说,有些事,倒是一下就说得通了。你是不是想听听?” 他嘴上问,却不容她答,转头吩咐璎姑:“那事又臭又长,说起来没完没了,既来都来了,那午膳就在这凑合两口。” 璎姑大喜,躬身应是,快步下去吩咐了。 太后眼里也有喜色,拍拍一直服侍着她的范咏稼,亲切道:“家家,你也坐下,咱们没那立规矩的臭毛病,一家子,和和睦睦是正经。” 楚王早就想拉她坐下了,就是家家一直瞪着他,不敢动而已。太后这话一出,他立刻上前扶了人回来,挨着自己坐好,嘴里还“嫌弃”道:“家家哪都好,就是太爱讲规矩了些,太贤惠了些,全不顾自个。” 太后顺势夸了几句,母子俩一唱一和,把范咏稼吹出个大红脸。 第44章 有人夸家家,比夸他中听百倍。楚王大悦,把那穿越之事拣着要紧的说了。 这其中一些事,范咏稼也不知,因此顾不上害羞,专心听了。 “王爷,那莫大人是真有其事?” “嗯,他和林芸儿,面上装作与家人闹翻,在京城待不下外出云游,实则在外行商。南边灾情,他们倒腾米粮,捞了一二十万两。” 太后闭上眼,伸手习惯性地去摸那佛。,范咏稼抓紧上前,将佛珠递到她手上。 太后睁眼,对她笑笑,和和气气道:“家家快坐下。” 范咏稼一坐下,她收了笑,冷着脸提点儿子:“那林芸儿同杨蔚蓝亲近,端午跟着她一同来这磕了头。” 楚王一听杨字便哼了一声。 太后叹一声,沮丧道:“杨家作奸犯科的,不必容情,该怎样就怎样。燦燦,那置身事外的,你就看我面上,看太爷面上,保她们一命吧。” 楚王不满道:“你当我什么人,我办事何时牵连无辜了?” 这脾气说来就来,范咏稼没来得及拦,只能用袖掩了手,悄悄去捏他。 楚王果然改口道:“你放心,清清白白的那些,我替你养着。你拘着那八个,也是为护着她们吧。” -- 第84页 可笑杨家还等着叫卖这些“抬了身价”的姑娘。 太后脸色缓和了些,柔声道:“生为女子,总有不得已,她们没有错,有错的是杨家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你要怎么整治,我都不管,留条根便罢。” 璎姑进来,凑巧听到母子说起杨家之事,忍不住插话道:“葳蕤是个好姑娘,王爷日后可要好生待她。” 楚王起身要踹,范咏稼赶紧抱住。 太后勃然大怒,起身斥道:“杨璎,你几十年的老脸竟不要了,我的儿子,还用得着你来教!” 璎姑情急之下忘了分寸,如今被这斥声浇头,立刻清醒了大半,跪地伏身高呼:“娘娘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楚王还好,太后对这个相伴几十年的姐妹,失望至极,痛道:“先前我只当你是一心为我儿着想,却不知,你竟是抱着这样的私心。杨璎啊杨璎,你只当我割舍不了你吗?葳蕤是我侄女,是燦燦表姐,我们何时亏待了她,哪里就要你来替她讨功要赏?” 她对着窗,长长地叹了一声,不去瞧瘫倒在地的璎姑,转回头带着歉然对范咏稼道:“家家,你别往心里去,燦燦心里只你一个,你们安安心心的,好生过日子。我不会,也不许别人来横插一脚。你放心,葳蕤是个聪明孩子,她不会有这样的糊涂想法。” 范咏稼赶紧上前掺住身形有些晃的她,小声道:“葳蕤姐姐人好,帮了王爷许多,她是王爷亲人,与我们相处极好,娘娘不必担心。” 想着太后娘娘和璎姑多年相伴,感情上虽比不得儿子,但也是知己姐妹。她又劝:“姑姑也是为娘娘为王爷着想,一时情急说岔了话。娘娘,还请饶她一次,姑姑待您忠心,才会时时记挂着照顾王爷,记挂着杨家。这才说错了半句,也是情有可原。” 璎姑顺势哀求:“娘娘,是我错了,是我该死,只求娘娘保重自己。” 太后去看儿子。 楚王撇开头,对着那几上香炉,哼一声,冷声道:“这香炉不错。” 太后知道内情,懂璎姑一片私心,到底舍不得这么多年的陪伴,借机道:“燦燦喜欢,还不快包起来。再去库里寻一寻,若没有,着人去打,凑一对儿。” 璎姑立刻爬起,垂着头去办差。 等人出去了,太后低声叹息,解释道:“葳蕤幼年便养在我膝下,是璎姑带大的,她难免牵挂……” 楚王嗤了一声,讽刺道:“带大的?杨凤林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亏得三舅母好性,把杨葳蕤当亲生的养着。你们,哼,什么事都爱遮遮掩掩,也不知有什么意思!” 太后面上有些尴尬,还要耐着性子哄他:“是我们的不是,燦燦,你莫气,是母亲不好。你如今大了,确实不该什么都瞒着你。你再四下瞧瞧,有看中的,只管带回去顽。” 才说了他不是小孩,又拿东西哄他。 楚王板着脸,范咏稼推了他一把,转移话题问:“娘娘,请问那位林芸儿姑娘和杨姑娘……” 太后面色缓和了些,叹了一声,又自责道:“杨蔚蓝如今是宫里淑妃,原是个老实本分的,我这才答应了让她进宫,既堵了杨家人的嘴,又拿捏得住。我才走这么些时日,她竟这样大胆了,也是,杨家……根子坏了……” 她抬头闭目,又是一叹。 范咏稼想着:她嘴上说得这么清楚,心里未必痛快,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这个杨。 于是她劝道:“娘娘,这位……也是这样突然变了性子,会不会也是那异世之魂?” 楚王附和道:“十之八九。那林芸儿只是个乡绅之女,怎么会和她突然扯上关系?说不得是这两只鬼,在那头原本就相识。” 太后听得他俩这样说,脸色好了些,点头道:“只怕是如此,蔚蓝原是个闷葫芦,抬都抬举不起的人物。褚焕招她侍寝,哭哭啼啼地败兴,几年都没动静。我离了宫,她倒升了位份,颇有些宠爱在身。我只当她吃了些苦头开了窍,不想竟是失了窍。燦燦,你说能驱魂,那蔚蓝还能回魂吗?” 说起差使,楚王收了身上的刺,正经答道:“还得找到那镇魂之处,如今万事具备,只差这一环。既二哥可疑,那我就要问上一问了。” 太后脸色大变,起身上前,着急地抓着他上臂,劝道:“燦燦,你莫惹祸上身,这差事不好办,你糊弄过去便是,保全了自己要紧。你问范桐可以,万不可问到褚焕头上去,他是个最要体面的,撕破了脸,难免心狠。日后我不在了,燦燦,你身边无人,不似他,围着一群豺狼虎豹。到那时,谁来护你?” 楚王看着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直接的紧张和在乎,他心平气和解释道:“母亲,就因为他疑心病重,就因为我是这样的鲁莽性子,才应该直白地问,直白地说。也只有这样,他兴许才能安心。” 太后陷入难以言喻的迷惘。她这一辈子,奋争过,又在痛苦地放弃,幸福过,又在背叛中麻木。她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楚王看着她的失魂落魄,藏在记忆深处的那点孺慕之情,又隐隐爬了上来。他好声劝道:“你不要总往坏处想,若实在担心,那吃好喝好,活他个一两百岁,熬死那糊涂蛋,不也能看顾好我。再者,我不是那什么煞星啊箭的,横竖伤的是别人,又不是我自个,你怕什么!” -- 第85页 一向只会顶嘴气得你心肝肺都疼的幼子,居然会说这样的俏皮话了,太后顺他的意,抛下忧思,笑而不语。 楚王便放心说自己的打算:“我用了午膳就找范老头去,这事也牵扯到了他,现成的上门理由,他不给,我抢都抢来看看。你放心,我看完了给你捎个信。” 太后欢欢喜喜地应了声:“嗳。” 儿子任性嚣张,她觉着甚好。 “我揪着他一块找二哥去,他总说生辰我最大,我就大上一回。对了,那遗旨给我,我带上,省得传来传去耽误了。要不你多写两道,如不许纳妾什么的,免得将来那些闲嘴巴说我家家。” 范咏稼戳他。 太后也不赞同,“那样写来太假。外人的嘴,我来堵就是。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好说。” “那也行。” “你要带家家进宫吗?” 楚王撇嘴,嫌弃道:“进宫给她们欺负吗?跪来跪去,吃不饱,还当什么殊荣呢!不进不进,如今不进,往后也不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这儿,也许她不跪。我这就给你写去,不许宫里谁传召,如今我还在呢,谁要摆谱,就先来我这尽尽孝吧。”太后生怕他顾忌跪来跪去,往后儿媳孙子都不往这带了可怎么办? 为家家好的事,楚王积极得很,帮着唤了伺候的人进来。 太后身边跟的,都是跟她和太上皇多年的人,稳重得很,伺候笔墨,传菜布菜,伺候传话,来来回回几十人,待范咏稼都恭恭敬敬,无人乱瞟,规规矩矩。 范咏稼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王府下人确实良莠不齐,规矩上差的太多。 她又忍不住对天吴办差一事起了些许质疑。 吃过午饭,两人并未离开。 太后没去礼佛,留下和他们说话。 楚王继续和她说差事。 “母后,那黄夫人,你可曾听说?这事里头,也少不了她手笔。这么个人,不是我瞧不起,是她这发家之路,委实可疑。她和人,面上要做那水泥,用来建筑,背地里,却私挖硝洞、铸铁。外间都传她和范桐有私交,我着人查过,范桐确实和她有些来往。” 太后不掺和朝政,自然不会留意个民间商人,但她对范桐是知之甚深的。 她摇头道:“论理,范桐这样立誓要做流芳千古名臣的,不该和人有私交。他历经三朝,从来都以孤臣自居,铁面无私,儿孙都借不上东风。我避了这一年,外头竟出了这么多古怪,这移魂之事,邪门得紧。这事若不是你来说,我是不信的。燦燦,你要多加小心,任何事,都不如你安危要紧。” “母亲,你这儿,可有那性情突变或是才情言辞突兀的?” 太后摇头,看向璎姑。 璎姑小心翼翼道:“只一个外门伺候花草的丫头,性子怯弱,□□了几句,高烧一场,便胡言乱语起来,一早便捆起来了。” “她说了些什么?” 璎姑恭恭敬敬答了楚王:“说的母仪天下这些逾矩的话。” 楚王垂眸,道:“母亲身边,劳姑姑多费心。” 璎姑悬着的心,终于安了。 第45章 太后好几年不再为外头的事操心,这事关系到幼子长子,不得不动了思虑。 她懊恼了好些年,为何当初那般傻,守着规矩手里无权,只能任人操纵! “燦燦,你先去找范桐,至于去不去宫里,再等等可好?若一切指向他,母亲陪你去问,若不是,你贸然去问,不太妥当。” 楚王并不应,只道:“你等我给你捎信,我先去范家,黄夫人我随时能拿下,与其浪费时间审来审去,不如一块儿对质。母亲,我等得,那些镇魂的,等不得。我也不问他要别的,只要知道那镇魂之处。” 太后愁容满面,看向范咏稼。 范咏稼也不赞同,劝道:“王爷再等等吧,不如先问问……晋王。王爷,娘娘,我们查到如今,所有的异世之魂,都是姑娘家。外头那世间,自然也是有男有女的,难道只有女魂能过?” 太后讶然。 楚王直接问道:“家家可是觉着男子也有可疑之人?” 范咏稼抓紧摇头,小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着奇怪,为何都是姑娘家被移魂。如今事态紧迫,要怎样才能将所有的异世之魂都找出来,若斩草未除根,会不会死灰复燃?” 楚王点头,道:“有理。” 太后忧道:“只是国之大,人之众,余孽只怕难消。” 范咏稼想着萌萌走前教她的最后一点东西,眼前一亮,“王爷,娘娘,先前有个来自异世的姑娘,教了我几句话,不按字酌句解,是他们那特有的谐音解。不如……我们立个榜,若有答得上的,重赏。说不得……那些被骗着离魂的人,多半是日子艰难的,倘若有个好机遇,怎能不动心。我……也就是这样一说,这事究竟怎样来做,还得王爷和娘娘定夺。” 没冒出来的那些,说明本就是老实本分的人,漏掉一个两个,应该掀不起大浪。 楚王立刻道:“家家这主意好极了!” 太后也点头。 范咏稼一被夸,就不自在,咬咬嘴又道:“再是……娘娘,我斗胆问一句,您赐给王爷的那些古玉,从何处得来?和我要好的那姑娘,就是靠古玉做法,回了那边的家,还给我们捎了信。这些东西法力无边,我想……” -- 第86页 她停了嘴,楚王接道:“天地四方六器,确实如家家所说,能送魂魄往来。” 太后闻言,身形一抖,脸色全无,站起来踉跄几步,来到多宝阁处,手扒在上方支撑自己,背对着他们,语气笃定地道:“燦燦,那镇魂之所,在西松塔。” 至于为何在那,她只字不提,只转头泫然泪下,抚着胸口忍痛道:“快去,快去,迟了只怕真要……” 楚王上前一步要追问,范咏稼拉住他,小声劝道:“你先去吧,我留下陪娘娘。” 恰恰对上他的生辰,娘娘这般反应,只怕…… 范咏稼不再迟疑,再推他一把,正色道:“先去塔里,多带些人。” 太后定定地看着儿子,张嘴叮嘱:“带上六器,不要离身,我的儿,万万保重自己!” 范咏稼见她这样,问道:“娘娘可还好?我……我想随他一块去,姑姑陪着您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去你去。家家,你是个稳妥人,我的燦燦,就交予你了。” “娘娘放心。” 楚王走到了门口,正对着璎姑吩咐几句,见范咏稼走近,又对她道:“家家,你写了条给璎姑,张榜一事,让母亲的人去办。” “好。” 她看着他,太后神色缓了些,也追上来劝:“不急这一刻,燦燦,你等上家家再走。” 璎姑取了纸笔来,范咏稼匆匆写就,又和璎姑简短交代了几句,再伴着他一处往外走。 太后推开上前伺候的侍女,追到门口,盯着儿子道:“其中缘由,待你回来,我再无隐瞒。” 楚王虎着脸,丢下一句:“爱说不说,由着你。” 范咏稼靠近,碰了碰他。 他看她一眼,不赌气了,转向太后,撇嘴道:“行了,我知道了。” 范咏稼从未听过西松塔的名,但楚王显然是知道的。太后娘娘焦急万分,他却不急不慌,待上了马车,他还特意交代:“赶车不要过快。” 他转头向她解释:“西松塔离这不远,只是山路陡峭,马车上去易颠簸。” 范咏稼被太后的紧张情绪感染,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楚王笑一声,安慰道:“家家,我母亲把自己关久了,糊涂了。你不必担忧,我能猜出几分,你也帮着琢磨琢磨。那塔只怕和我有些缘故,我同你说过,我皇祖母给了我几个宫内人,打探消息的那种。” “嗯,我记着呢,王爷,皇祖母她……” “户户,或是褚焐。家家,叫王爷太生疏。” “好。” “皇祖母生前就在西松塔,在我记忆里,她一直住在那,可她给我的人,却是很有些资历又不打眼的老宫人。往前我每年下山三次,父皇母后生辰,再是皇祖母生辰,会有人送我来见她,她是不见其他人的。我听宫里老人说,她从没入过宫,与皇祖父宫外相识,所以母亲才说她们从没想过夺储,这是真的。若不是娶了母亲,只怕他连名分的都没有,哪来的资格?那时杨老太爷还在,很得皇祖父敬重,他拜在太爷的大弟子门下,和母亲一块习武,这才有了这段姻缘。” 范咏稼越听越觉得他父亲母亲的青梅竹马情分很水,倘若真心喜欢,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伤她,如今听着倒像是利用居多。 褚焐显然是十分清楚这点的,讽刺道:“母亲后悔做这宫中之主,他铁定是不后悔的。你看他,一心盼着二哥成就千古一帝,这多半是他自己的野心。可惜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文不成武不就,帝王之术就更不成了。若不是那些个嫡子庶子斗成乱团,让他这个外室子捡漏,他这辈子,努力到死也坐不上那个位置。与其说他疼二哥爱二哥,不如说他爱他自己,只是指着出自他教导的二哥替他扬名万世而已。” 范咏稼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个,带些疑惑去看他。 “方才母亲那般伤心,只怕是相出些关键与他相干。皇祖母为何待在西松塔,怕是也同他有关联,母亲疼我,皇祖母是他的母亲,为他做牺牲是极有可能的。” “你是觉着……”到底大不敬,范咏稼没能把话说出口。 褚焐却毫不在意道:“那个国师,那个批命,皇祖母只怕是做了镇魂压胜。” 范咏稼听得全身发凉,那个死掉的人,她原先还为他的突然暴毙起过揣测、遗憾,但如今,这些听来的种种,都指向一个真相:这人自私、懦弱又残忍。 皇权灭人性! “褚焐,你……别难过,你还有我,还有娘娘。” 褚焐并不见多难过,但这不妨碍他借机蹭个抱抱,揽了她,将头轻轻搭在她头顶,蹭一蹭,含糊嗯了一声,闭目不语。 范咏稼怕他沉浸难过,主动问道:“王爷觉着那黄夫人黄大人,都是为晋王办差吗?” “看起来是如此,但掺一个范桐,这就有点意思了。家家不用急,宫里那位心里有数,用不着咱们操心。一会咱们就去晋王府拿人,先拿那对姐妹花。我今儿心情好,大杀四方庆贺一下。甭管范桐是哪派,褚炯动了歪心思是肯定的,他让刺客扰我,我就打上门去吓一吓他,有来有往才是正理。” 一家子斗成这样,他毫不在意,范咏稼却更心疼,心疼过去那个他。 范咏生虽不长进,却还是有几分兄妹情谊,甚至因为心疼她,愿意去做并不乐意的苦力活。 -- 第87页 “我兄长……他……” “家家放心,每日都有人回报,范咏生在山上勤学苦练,一句怨言都不曾有,倒也硬气。” 范咏稼笑一笑,道:“再看看吧,他往常做事都是一日热血,两日厌,三日弃,再不回头。” “家家,不必担忧,他这一回,必定痛改前非,奋发作为。”想跑是不可能的,打都要打得他老实待在山上。 范咏稼自然是盼着范咏生能如此的,点头道:“他如今看着是长进了些,往后成了家立了业,我就不必操心了。” 本该是父母操的心,全压我家家头上。褚焐把怨气又往范家父母头上累了一层,那疯爹倒还好,除了满嘴子曰烦人一点,那女人却是整日嚷嚷,还带咒骂家家。褚焕头回听人来报,气得拔剑就要去杀,还是身边人给劝住了。 到底那是家家的生母。他只能压着怒气,找了个铁面嬷嬷去教教她“规矩”,如今脸肿得老高,声都冒不出了,自然就“规矩”了。 当然,这些也不必让家家“操心”。 “你说只要个小宅子,天吴已经让人去办好了。王府后巷一处三进的院子,下人由府里指派,家家只管放心。” 范咏稼摇头道:“有更小的吗?” 褚焕挑眉。 “若是黄家人知道了,只怕又要巴上来。泥沙地都要刮一层的性子,特别不要脸。褚焕,你要记着,往后这门亲,只当没有,不许给他们一个铜子的优待。我那爹娘,也只要不饿着不冻着就成。” 褚焕笑起来,哄道:“无事,谁还能勉强我?” 那倒也是! 他又道:“先住这个,到时迎亲方便。” 迎亲他骑马,家家坐轿,要是路远了,那不得分开许久,不妥不妥,自然是越近越好! 第46章 说起范家黄家,只是为了让彼此都不要太专注那事。 说话间,马车已停下,外头有人来报:“禀王爷,西松塔已围下,守卫甲飞出三只鸽子,遵王爷令,余一只未射下。” “传令朱厌耳鼠。” “领命。” 褚焐并不着急下马车,抬手敲了一下马车顶,车顶嘭一下弹开一个暗格。他抬手在上面抽下来一件织物,双手一抖,将这件中衣样式的织物展开,亲自为她套上。 “暗箭难防,家家,跟紧了我。” 范咏稼一听就懂,这只怕是传说中刀剑不入的护甲,忙上手要取下。 “褚焐,你穿。” 褚焐笑道:“这玩意多的是,你放心,我身上有。” 范咏稼皱眉,他知她不信,抓了她手往自己衣襟内探。 范咏稼羞得缩回手,信了。 “娘娘特意叮嘱,要带上六器。王爷,先吩咐人回去取吧。” 褚焐摇头道:“我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如今再添一个你。家家,那些人,魂飞魄散,被人夺舍,只因心中一个妄念。我这人,暴戾乖张,人嫌鬼厌,这些作法的,又能奈我何?” 范咏稼信他意志坚定,可真心在意一个人,往前什么都不信的那些,如今都愿意信一信。她再劝:“王爷,就当让娘娘,让我安心吧。” 褚焐无奈地看她,悄悄车壁,外头天吴回禀:“王爷有何吩咐?” “六器。” 帘子打起,天吴捧盒,侍立在外。 褚焐搀一把范咏稼,两人一齐下了马车。范咏稼抢先接过那木盒,抱在怀里,跟紧了他。 褚焐先觉好笑,再是感动,点头道:“家家放心,我们定会平安无事。” 两道侍立着带刀的侍卫,领路的是此前见过的毕方,另有三个不相熟的大人,官服一致,脚下无声,显然功夫了得。 范咏稼心里安定了些,往后看去,正巧逮住天吴和那法师模样的人对视那一眼。她心一惊,脚下虽不停,手却悄悄掀起一点儿盒盖。 身后天吴突然禀报:“王爷,人多嘈杂,只怕会惊扰了……” 褚焐先看一眼范咏稼,再抬眼去看天吴,冷声道:“那你待在外头。” 天吴僵在那。 褚焐抬手,将范咏稼手里的盒接过,安慰道:“是真的,家家,不用担心。” 范咏稼安了心,只在心里嘀咕:天吴到底有没有问题? 褚焐不想她心事重重,又道:“他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范咏稼贴近了他,嗯了一声,想的却是:不论是谁对他有坏心思,自己都要寸步不离护住他。 西松塔小,塔高不过几丈,塔脚四处都是参天大树,掩了塔尖,无怪外人都不知这处有塔。 塔脚有两处小屋,留与守卫居住。虽有守卫,却不甚用心,塔看着似多年未开启,塔门塔沿缝隙里,都有积灰。 四位大人停步,护卫在前。毕方抬手,六个精兵上前,齐力去推,那塔门纹丝不动。 褚焐叫停,道:“塔基艮八,乾六,兑七,离九。” 毕方亲自执行,沉重的塔门终于打开。 这外观不扬的西松塔,塔门竟比王府东库房的要厚要重。 “你留这。” 褚焐丢下这句话,大步迈进。 范咏稼紧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留神四周。 塔一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玄机。只是塔层低矮,布置简陋,墙石裸露,不见佛,未设堂,不留窗。有侍卫点了火把燃了灯烛,可塔里依然阴沉。 -- 第88页 范咏稼无法想象,那位皇祖母,是如何待在这里一日挨过一日的。 “皇祖母不肯离开。”褚焕突然冒出这句话,拾级而上。 九级阶后,步入塔二,依旧是昏暗阴沉,好在身边侍卫,都举着火把。范咏稼扫视之下,发现了一处不对。 她拉拉他衣袖,指着前方墙体上刻字道:“王爷,那是萌萌她们那的飞字。” 待两人靠近了,范咏稼又发现了许多,指着它们一一认给他听。 身后英招忍不住插话道:“姑娘全说对了。” 他将王爷给的册子全背下了,认得还没这姑娘快,因此忍不住想提醒下王爷:她是不是也是那异世之魂? 褚焕看他一眼,轻笑一声,再转回来看范咏稼,夸道:“家家最聪慧。” 这不是该捧我的时刻,范咏稼急道:“王爷,按说这塔多年未开启,那穿越之事,比我们想的要早呀!” 褚焕并不急,安抚道:“随他是哪路妖魔,一并除了便是。” 他转头,“夫诸,带上那法师。” 那老头被推上来,并不行礼,摸着袖子对范咏稼道:“还请姑娘再念一遍。” 范咏稼按着顺序念到一半,立刻改口道:“错了。” 她按萌萌她们那的书写顺序重念了一遍,这些字,从上往下,从左往右,都十分拗口。 老头从刚才一直护着的袖子里摸出个黑乎乎的石块,嘴里念念叨叨一番,然后眼睛一亮,高声道:“这只怕是传说中的还魂之术,这位爷,我能一直跟着看看吗?” 范咏稼:…… 你想不跟都不成呢! 褚焐没理他,继续往上走。 二层往三层,石阶变矮,阶数翻倍。 十八级台阶后,这一层,多了些布置,一张灰扑扑的旧罗汉床,上面仍铺着褥子,只是脏了旧了。床边一个小几,几上一简单烛台,旁边两册经书。除了床,再是一张小桌,桌上一套积灰白瓷壶盏,再无其它。 “皇祖母曾住这。” 范咏稼心里发慌,不想影响他,只能竭力压制喘息。 “家家,别怕。” 他将盒子递给乘黄,牵起她的手背在身后,自己先行。 这塔一共就四层,再行三十六级,就到了顶层。 顶层窄小,中间一具黑漆棺木,四周八卦位摆着些法器。 范咏稼来不及多看,就被褚焐推至转身。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没有凶险,只有些龌龊之物,家家勿看,你留在此处等我。” 他声小语重,不容拒绝。 范咏稼乖乖地对着石墙站立。 “乘黄夫诸,顾好姑娘。” “是。”两人齐声应道,一左一右背对着范咏稼站定。 褚焐看着老头,扬眉道:“这又做何解?” 老头正专心在瞧那卦位,并不作答。 英招待要教训几句,褚焐抬手阻拦。 事态要紧,管那些规矩做甚。 老头一手摸胡子,一手拈指数来算去,嘴里嘀咕,好半晌才道:“这位爷,能让我上去看看吗?” 褚焐让了半身,老头立刻越过他,直奔那棺木四周,虽不上手触碰,但每一处都蹲下换位看过,一面看一边算。 那花白的眉毛,也像在使劲似的,一刻不停地舞动。 到得东南处,他倒吸一口气,捏着手指半天没动静,好一会才站起来,竖着手掌阻拦道:“非至阳之体不要靠近,这老房(棺木)锁了四十九道阴魂,太缺德了,阴损啊!” 褚焐和英招同时抬步,褚焐冷哼一声,伸手入衣襟,抽了软剑,才靠近棺木便一剑刺入。 那老头急得跳脚,指着他怒骂:“你这后生,这是做甚,坏了坏了,只怕……” 他骂他的,人家剑一挑,抬脚一踹,棺盖斜飞出去,撞上石墙。这一层本就狭窄,这一撞,板材砸了个粉碎。 老头的话和怒,也被惊得粉碎,哑在了原地。 剑比眼快,褚焐拿剑再刺,刺过才看清里面真容,停了一瞬,手再刺下。 英招眼疾手快,避开剑尖,抱住他往外推,嘴里疾呼:“王爷,不可,那是……” 褚焐掀开他,上前再刺,剑点密集如雨,他嘴里嚷道:“胡说什么,我父皇年前才葬在皇陵,这塔封了七八年,怎么会是他?这分明是宵小伪造,图谋不轨,有什么刺不得的?” 他连刺了数十下,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痛呼“陛下!” 再是一声怒骂:“冤孽,你这煞星,竟这般胡来,罪当万死!” 褚焐以剑抵地,先吩咐老头:“拆了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 他转头盯着以身护棺的范桐,提剑捅捅棺木外壳,讥笑道:“范桐,你以忠臣自居,却护着这个西贝货,我倒要问了,你是何居心?” 范桐语塞。 褚焐觉着这张涕泪填壑的老脸实在恶心,嫌弃地撇过头,哼一声,又提剑刺了棺中尸身两剑,盯着剑尖污秽,摇摇头,解了剑穗,收入怀中,连那软剑也不要了,咣当一声丢向那粉碎的棺盖残骸处。 范桐扒着棺沿,移动身躯,掩在尸身头部上方,哭道:“范桐一心效忠吾皇,只恨当年未斩草除根,留了你这祸害一命。如今吾皇还魂之机,只差东风,却被你毁成这般。混账混账,陛下那般疼你,你竟如此……” -- 第89页 他哭得丑破脸似的,褚焐却笑得花一般,戏道:“巧了,我这有个巧宗,也只差这一阵东风。如今我遂了愿,那少不得让你哭上一哭了。老货,我不知道你们要玩什么花样,但既你们夸我一句煞,那我不煞岂不是对不住你们?这玩意……” 他指指棺木,又嫌弃地盯着指尖瞧一瞧,再用力甩一甩,仿佛这一指都沾上了晦气似的。 “这西松塔,建在闳治六年,当年祖母入塔,是谁提议的?范桐,那一年你升任中书令,闳治十一年,又被罢官返乡。十三年,你又被召回,得宠信。十七年,老三被谴,七个月后,你被当庭杖打,差点丢了性命。我上山那年初,你又被召回。” 褚焐停了片刻,盯着范咏稼站立那处,缓缓道:“所以,我猜那玩意,他一来就赶紧招你回来当狗腿子,是也不是?” 他并不等他答,又道:“那黄夫人,也是你们的人,你越是表现得和她往来,外人反倒不信了。这是其一,她暗线与褚炯往来,只怕也是你们授意。也罢,现下问你做甚,你的人,都来了吗,还是我派人去逮?” 他俩心里都很清楚,那射杀的两鸽,断了范桐的后援。 范桐瞪着他,眼里满是愤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卷轴,厉声道:“妖孽,吾皇留了遗旨,为的就是此时此刻,众侍听令。” 他还没来得及展开那道圣旨,就被英招一脚踹翻。他喉间吐出一口血,艰难朝飞离的圣旨爬去。 英招跪地请罪:“王爷,此人伪造圣旨,疯癫痴狂,属下一时情急……” 褚焕仍是个笑模样,抬手道:“无碍。” 他们不去管地上那范桐,范咏稼却急得不行,眼见这般情形,丢下他叮嘱,飞跑过来,顺道捡走了离她较近的那道遗旨。 她顾不上忌讳,打开一看,乐了,展颜道:“王爷,这是假的,这个字不对。这诛字错了。” 想来写遗旨的人,当时情绪高涨,奋笔疾书,一时笔快,将誅殺写成了诛殺。 褚焕走近她,胡乱瞟一眼,仍在笑。 范咏稼还觉不够,走几步,蹲下身,将圣旨递到范桐跟前,指着诛字问:“范大人,可认得这字?范大人学富五车,总不会连这错字也看不出来罢。我还是头回听说,伪造圣旨还带错字儿的,戏本子里都没有的事呢。” 范桐面色刷白,又咳吐几口血,竟是去了半条命。他垂死挣扎,从袖里摸出一柄匕首,挣扎着起身,想奋力一击尽忠。范咏稼想也不想,用圣旨那轴用力一杵,彻底弄翻了他。 褚焕收回踹到半路的脚,哈哈大笑,拉了范咏稼的手让她起身,将那遗旨接过来,顺手往后一扔,正正扔进那棺木里。 第47章 这一位搞定,两人一齐看向围着棺木穿梭又念念有词的老头。 老头咬破手指,一面画咒一面骂:“混小子,差点差点……小兔崽子,行事鲁莽,害死我了,疼疼疼啊!” 褚焕并不气,只是不耐烦在这等,问:“那些被镇之魂应如何处置?” 老头抬头,吹胡子瞪眼,骂道:“如何如何,问你自个啊!容器都没了,眼下我得一只一只引回来,格老子的,我造了什么孽啊!血要留干了才够使,亏大了亏大了。” 他一面骂一面书,两不耽误。那破旧棺木上方,沾着一个一个奇怪的符号。他那薄血,画在黑漆上,竟鲜艳醒目似红漆,且隐隐冒着荧光。 得,这是个有真本事的。 褚焐由着他骂,吩咐英招:“将他那徒弟带来。” 老头乐了,催道:“快去快去,那混账纯阳的血,比我的还好使,就是心术歪了些。记得多叫几个腿脚好的,帮我看着他,我看这孽徒还能往哪跑。哈哈!” 范咏稼一直不敢直视那棺木,只好盯着地上垂死的范桐。 范桐瞪着她,眼里有诸多疑问。 范咏稼好心解惑,平静道:“我不是。” 范桐满目不甘,范咏稼叹了一声。 褚焐上前踢了踢,吩咐左右:“抬回去,留口气。” 乘黄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颗丸药,捏了范桐下巴,硬塞了进去,等他咽了才松开。 这药神效,不过片刻,范桐灰败的脸色便好了些。乘黄和英招一人抬一头,十分利索地搬了范桐下去。 褚焐示意,夫诸捧着木盒交予老头。 老头一开盒,眼都亮了,接过盒子伸长了脖子,仔细闻了闻,眼跟粘在上头了似的,放着光端详。 褚焐皱眉,冷声道:“保管好,待还魂后,有赏。” 老头乐颠颠地抚着手里的宝贝,头都不抬应道:“您就放心好了。嘿嘿,老朽也算祭过天的人啦!祖坟冒青烟呐,哈哈!” 褚焐低头去看贴着他站的范咏稼,柔声道:“家家,走吧,后头还有不少事。” 范咏稼伴着他一块走,小声问:“你都理清了吗?” 褚焐嗯了一声,说:“跟咱们玩的堆塔小戏一般,一层一层垒上来,顶尖铁定是那假货。我们去接了母亲,一个一个了断吧,让她也看个分明。” 范咏稼担忧地问:“娘娘……会不会受不住?” 她才问完这句,又自个答了:“她从前有猜测,午间已经想透彻了吧。” 褚焐不能理解那种纠结纠缠的错爱,不屑道:“不让她看清楚,还不能死这条心呢。” -- 第90页 真假切换,假的固然该死,真的那个也可恶至极。为何从不向身边人提及,也不斩草除根断了祸害。虽不知他是出自什么样的顾忌,但这样的隐瞒遮掩,真真实实伤害到了身边的人。再者,老母亲为何自锁在塔中,也是他不作为或是特意为之。就这样的人品,褚焐怎么可能理解心疼? 毕方天吴带一队人马留下,另三位护着他们回府。 马车上,范咏稼先前的担忧全撇下,兴奋隐隐冒头。 “王爷,那范桐是大官,咱们这么打,会不会……” “想打就打了,家家,姓范的,取名真不好,当然,家家你不一样,你的名字好听,寓意又深。” “诶?” “范咏生,听起来就旁门左道。范桐跟个蠢货似的,范韶范昭也没好到哪去。”关键还没一个好人。 范人! 范咏稼沉默了。 褚焐心一慌,抓紧认错:“家家,你别气,是我嘴贱。你看我这个褚,也傻里傻气的。” 我这个猪? 范咏稼想起房家“喂猪”事件,笑一笑,劝说道:“这姓那姓,都有好人坏人,错的是人,又不是姓。往后再不许胡说!” “是是是。” 他认了错,范咏稼也不打算揪着这事不放,只说起范咏生:“他原本不是这个生,是牲畜那一牲,登族谱时,却被写成了这生辰的生,那一牲,被旁支一个堂弟用了。” 这是故意的罢。 褚焐为了补错,说起先前自己做的另一事:“家家,你父亲春试受的刺激,和范桐他们也有些干系。” “舞弊吗?” 褚焐笑了一声,解释道:“那倒不是,你父亲有些学识,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作政论,空洞无用,落榜在情理之中。” 范咏稼哭笑不得。 褚焐又道:“那佟清云家境贫寒,懂些实务,比他好上一些,还未发榜就被范桐门下接近招揽。你父亲大概是误以为他攀了权贵才压自己一头,这才想不开。” 范咏稼:…… 我这些年受苦,居然是因为这样的小心眼子! 褚焐安慰道:“我着人给他开了方子,吃了几剂,已有些成效。说不得我们成亲前,他就能明白过来。” 范咏稼不置可否,横竖那人清醒,也不过是能凭字画混些银两,其他是全靠不上的。眼下她有认定的良人,有一库的金银,也能凭自个双手挣钱。这个爹,糊涂或清醒,已经无关紧要了。 “嗯。”她淡淡应一声,又问他,“佟叔为人不错,我爹病倒,是他送回,又给了两次银子。只是不知,他为何没投在范桐门下?” “他才学有限,倒有几分风骨,榜前榜后都拒了招揽。只因范桐门下那人,人品有一瑕疵:发家后抛了原配,另娶了范桐的侄女。” 懂了! 范咏稼点点头,对这位世叔的人品肃然起敬,也实在不明白她爹,是怎样地瞎,才会误会品行这样高洁的好友,莫非是长久的嫉妒? 褚焐帮她理一理垂发,又道:“我觉着他人不错,替他寻了个外任,去做些实务。” 这肯定比待在王府,日复一日写拜帖好。 范咏稼点头道:“如此甚好。” 褚焐往她那头挪了挪,两人紧紧地挨着,他怕她害羞躲闪,故意扯着话:“也是去查这事,才查到范桐不妥当。他面上是孤臣,实则跟他七扯八连的人,不少,多半是家贫无根基的新面孔,这就更不打眼了!范桐三个儿子,留京的一个也无,人只道他清廉,实则这些范家子,散在外头,却正好无人监察,方便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范咏稼听得入迷,认真请教:“所以,假的那个,依赖范桐扩大自己的势力。可他为何来来去去,还有那什么还魂,四十九条人命,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褚焐摇头,谨慎道:“或许他不得不离开,牵扯到这四十九条人命,说明他与疯丫头说的那公司,脱不了干系。他过不来的时刻,是谁替他做的法,这还要狠查。眼下要紧的是,被镇的魂找着了,该还魂的得还魂了。” 范咏稼立刻道:“我去劝劝,有些女孩儿没有坏心思,她们也是可怜人,是被骗来的。我们帮她们一把,让她们回去就好。户户,她们的本意不是要害人,咱们……” “家家别急,我知道了。回府之后,你去西苑,我让人把牢里几个也押过来,横竖有这点功夫,能问出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嗯。” 范咏稼不问半句跟牢有关的事,毕竟她曾暗示过他,人命关天时,对这些人用些手段无可厚非。 范咏稼心急,下了马车就要走。 褚焐在后头咳了一声,她立刻停步,等着他靠近了,小声说:“我先去那边,你别送了,差事要紧,护好自个。” 褚焐拉住她,正经纠正她:“不对,家家最要紧。” 范咏稼嘴角上扬,回道:“你也最要紧,所以,护好自己呀!” 褚焐满意了,点头,抬手指派乘黄一队人马跟着她,寡言少语的人,这回仔细叮嘱了:“一刻不离跟紧了姑娘,叫人去把梦桃梦榆叫来,贴身跟着。西苑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也不许靠近。你要记牢了,天大的事都靠后,要是她伤了一根汗毛,你们提头来见。” “是!” -- 第91页 西苑那些个,是反复搜查过几遍的,别说兵刃了,尖点儿的钗环都没有。这些人一直都在眼皮下盯着,什么鬼祟都不敢有。这差使不难,但王爷这般重视,乘黄打起精神,认真执令。 人还未到西苑,那边已经让人隔出一个台,有桌有椅,有茶有点。 范咏稼和赶来的梦桃梦榆站台中央,前后左右都有侍卫镇守,乘黄也在她右前方护卫。台下有几个干练嬷嬷束着姑娘们。 范咏稼觉得有些过于郑重,但眼下顾不得这个。 下面一片安静,一个个都盯着台上的她。 范咏稼压下心头的不自在,镇定下来便开口:“我知道你们来自一个叫二十一世纪的地方,这副身体并不属于你们,原主人被骗着离了魂,并没有去往你们的世界,如今她们生命垂危。这本不是你们的错,但若是占着身体不让她们回来,害她们魂飞魄散,就是你们的罪过了。眼下只要你们愿意,王爷有法子助你们回归自己的来处,神魂归位,解了这罪孽。” 下面一片安静。 第48章 范咏稼闭目敛神,睁眼点了其中一位,语气不善道:“胡小姐,你那首《庐山瀑布》,很有气势,实是佳作。可你此生,不曾离京,甚至迈出家门都不过几回,你是望的哪门子瀑布?不若你来说说,这庐山究竟在哪一块,你又是如何神游到此的?” 下面几位道行浅的,忍不住瞟一眼被盯上的胡小姐,又飞快地转回来。 范咏稼还待要点,人群里一个熟脸孔先举了手站出来,是蔡嘉年。 范咏稼挑眉,静等她表态。 蔡嘉年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我是,请帮忙送我回家。抱歉,我不知道蔡嘉年不能重生,我不是故意的。” 范咏稼笑着点头,吩咐乘黄:“派妥当的人护送她去不周山。” 她转头又安慰蔡嘉年:“你放心,不周山只是王府一处院子,你安心在那等等,王爷一定会妥善安排的。萌萌……就是蕊儿,已经回了你们那,还捎了信来,你放心,一定会平安返程的。” 蔡嘉年微笑点头,抬脚走了一步又停住,忍不住抬头看向她,问道:“你……不是现代人?” 范咏稼摇头,带些歉意道:“不是,我是这儿的人,我会的那些,都是从萌萌那学来的。抱歉,当初误导了你。” 蔡嘉年含笑摇头,无所谓地道:“没关系。” 她没有急着走,反而转身面对那些正盯着自己的女孩们,拉开领口,把颈部皮肤亮给她们看,大声说:“我在现代,被这红斑狼疮逼疯了。所以一听她们承诺我,能重获新身,我是说身体的身。我就把房子基金,什么都卖了,凑齐了钱来的这。你们看……” 她转动身体让大家看个分明,然后松开手,指着脸上厚重的脂粉,说:“脸上也有的。反正躲不开这个命,何必搭上别人一条命。再说了,之前是好吃好喝,现在揭穿了,你们以为人家还会供着你?” 范咏稼心里感激,从台上走到她身边,梦榆梦桃也紧紧跟着。 范咏稼轻轻拍一拍蔡嘉年上臂,再帮着她整理了领口,笑一笑,柔声道:“你先去歇着吧。” 她收了笑,转向其她人,眯眼道:“当然,你们也可以不认,那就由着你们罢。时机一到,做法驱魂,到那时,你们的魂魄去了何处,可就不与我们相干了。想明白了,找院子守卫报,想不明白的,随你的便。” 她转身往外走,人群里又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我也是”,随后又有五个姑娘站出来,其她的一概不动声色,装木头。 范咏稼转身,朝出来的几位点头,再看向乘黄,耐心叮嘱:“不周山那边,安排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至于这……不饿着就成了。” 乘黄招手,侍卫分出一小队人马,护卫着几个姑娘出去了。 范咏稼不再多瞧一眼那些执迷不悟之人,只吩咐梦桃:“你脚程快,先去王爷那边看看,他去了外院。你递条消息进去,就说我想去东库房挑几样老东西送人,可使得?” 梦桃先是笑嘻嘻地回一句:“当然使得,王爷早说了,姑娘要什么都使得。” 范咏稼瞪她一眼,催道:“快去。” 梦桃嘿嘿乐了几声才转身,惦记着回来护卫她,飞快去了。 梦桃知道的答案,范咏稼也是知道的,她是为着尊重他,对得住他的信赖和宠爱,所以才多此一问。 因此,她在众人护卫下,直接往流坡山走。 半道遇上带着人,脚下匆匆的耳鼠,耳鼠是见识过这位重要性的,忙停步侍立一旁,躬身问候。 范咏稼有些不安,回道:“大人事务重,耽误你了。” 耳鼠下意识地回禀:“回姑娘话,属下刚带了黄夫人下头那些人回来,正要去王爷那复命。” 范咏稼想起那个为自己算命的姑娘,问道:“那戏班里……” “禀姑娘,南音斋一概人马,悉数带回。” “可有见着一个十四五岁,鼻尖一颗痦子的圆眼姑娘?” “回姑娘话,是有这么个,眼下就在霜牢。” 范咏稼想替她求个情,又怕误了大事,想了想,还是只笑笑就走开了。 耳鼠恭敬候着她离开了,再回去复命。 范咏稼才走到院里,梦桃已候在那,笑嘻嘻道:“回姑娘话,王爷说,往后这样的事,不必来多话。别说几样了,东库房也好,西库房也罢,全搬了去都使得。若是家里没有,着人去外头寻,外头没有,再禀了他,他去宫里给姑娘找。嘿嘿,姑娘,我就说吧,咱们王爷对你,就差没摘月揽星了。” -- 第92页 范咏稼被她打趣得满脸通红,撇开脸,脚下匆匆上了阶梯。 守卫见她,早早开了门,行礼候着。 范咏稼压下忐忑,跨进院里。 九婴见是她,恭恭敬敬请安,帮着开了库房门,候在门外。 说到底,如今自个名不正言不顺,范咏稼便先和他说明:“我想取几件古玉,小件即可。若是那祭祀祈福礼器,就更好,也不拘哪朝哪代,只要是老的便可。” 九婴听完,点点头,从门外跨进来,再行一礼,越过范咏稼,从旁边架上取了一个文盘,在她上回来取过玉件的箱子里,一气儿挑出来一盘子。 他捧着盘,奉到范咏稼跟前,一一介绍:“姑娘,这杯状的,名斝,只一对半。这一对儿,是珌,用在刀末,驱邪避祸。这一枚,是玉辅首,镶门上,能驱邪。这一枚,是璋,古时可祭山川,只现下没这一说了。这一只,是珑,祈雨水,这一只,是瓒,都不成对。这一匣子玉虫不太吉利,但有那镇魂之意,不知……姑娘若是不急,我再去外头寻寻。” 范咏稼思虑了一番,点点那玉蝉,道:“吉利不吉林先不论,既有镇魂一说,你叫人送去不周山,给那几位姑娘一人一个。叮嘱她们到时拽紧了,若能带过去,我听萌萌说,甭管在咱们这是做什么用的,在她们那都是值钱的。蔡姑娘不一样,这珑秀气好看,多给她这一样吧。这也不必你去送,我单给她,这瓒,我也带走。这珌你单收了,若是王爷要铸刀,留与他镶上。” 九婴领命,转身寻了几个小匣,按她的吩咐分装了,没点名的那些,依旧放回。 范咏稼见状,又道:“寻了空,把它们理一理,新旧分一分,再按着用处分开装好吧。” 九婴忙解释道:“正经是该如此,只是王爷先前并不许属下乱动,只吩咐‘搁着吧’。” 范咏稼笑道:“既如此,我先同他说一说。” 九婴忙行礼请罪,解释道:“王爷交代过,一切照姑娘的意思来。属下方才……” 范咏稼懂了,点头道:“大人不必如此,我不是责怪,王爷不耐烦这些琐碎,累大人操心了。” 九婴忙躬身道不敢。 范咏稼不喜见人不自在,忙道一声“劳烦大人了”,转身往外走。 梦榆梦桃上前,福身接了匣子,跟着范咏稼出来。 九婴抓着装玉蝉的小匣子,落在最后,恭敬候着她们离开了,才仔细交代一番,打发侍卫将玉蝉送去不周山。 不想给蔡嘉年添些不必要的嫉妒和麻烦,范咏稼吩咐候在库房外的乘黄道:“劳烦大人叫两个人去,请蔡小姐到我那院里来。” “是。” 王府虽然有不少地方需要改进,但行动还是很迅速的。 范咏稼回自己院里没坐多大一会,蔡嘉年已经被带进来。 她手足无措,因不确定范咏稼身份,就不知道该行哪一道礼。 范咏稼笑着先迎上来,拉住她手,柔声道:“嘉年,过来坐。” 蔡嘉年回神,抽回手,指指自己脸上已无需遮掩的红斑,道:“范姑娘,我这……” “你不是说过,这个又不传人,何必这样忌讳?”萌萌还在的时候,跟她一块去西苑,是和蔡嘉年聊过几次的。 蔡嘉年笑笑,因盛情难却,只得坐下,但特意隔了范咏稼一个座。 她坐好了,才带些落寞道:“在我们那里,有些人明知道不会传染,还是会躲着我,避着我。” 这是她头一回洗了浓妆示人,范咏稼仔细看过,道:“我们这好似也有这个,书上有写这样的红斑病,只不叫这个名,是……阴阳毒。回头我帮你问问,该用什么药,开个方子,你记下了,回去……那边喝。” 蔡嘉年笑笑,有些无奈道:“中医西医我都试了,这个断不了根的。我外婆有,我妈有,我姐也有,遗传的。所以,我不敢谈恋爱,不打算要孩子,呃……就是你们这的成亲生子。我一个人在外漂了十一年,除了回报家里的和自己医药费,一分都不敢乱花,攒了点钱,买房安个家。打算往后再工作几年,存些养老钱,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我爸妈,就是爹娘,听说我有了房,一哭二闹三上吊,让我过户,就是送给我弟弟。你看,做人就是这样没意思,我这才卖了房和……手头上值钱点的东西,凑齐了费用,来了这里。” 她摇摇头,无奈道:“结果呢,还是一场空,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轻易放过我。算了算了,没意思。” 范咏稼心疼,安慰道:“你别这样灰心丧气,你一个人能攒下买房的钱,很能干呀!你是个好姑娘,回了那边,甭管家里那些个无良人,自个好好活。我家里也……一言难尽,如今我想通了,只要他们不饿着不冻着就成,我是不打算再纵着他们来伤害我自个的。” 第49章 蔡嘉年不知道该怎么应这句,从袖袋里摸出那玉蝉,拿在手上转动,眼不离它看了许久。她抬头感激道:“这个东西,材质好,做工也干脆利落,又是古物,要是真的带过去了,能卖不少钱,谢谢你!” 范咏稼抬手,梦桃送上匣子。范咏稼打开来,先拿起那只珑,仔细检查过,确认没有瑕疵裂纹,这才抓了蔡嘉年的手,把珑放在她手上,小声道:“这是单给你的,别让她们瞧见了。这个更好,移魂的时候,你抓紧了,有两样,总比一样多些机会。” -- 第93页 蔡嘉年看着手心这一枚精致玉件,抬眼去看她,推拒道:“这个珍贵,你留着吧,我有玉蝉就够了。” 范咏稼笑笑,不仅没收回,还把她手合上了,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笑道:“这于我无用,你拿着。别的东西好似带不过去,给你也派不上用场,也就这些了。” 蔡嘉年还待要推,范咏稼又拿起另一只匣子里的瓒,请求道:“萌萌先回去了,我不知她如今过得好不好,若是能带过去,烦请你帮我把这个捎给她。她那病,唉,她说得轻松,我却是知道的,不到山穷水尽,以她的性子不会来这。她本名胡萌萌,我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只知道她们那有什么‘仙人板板’‘耙耳朵’。我记得她说过父母是做定制家具的,中档的价。家里只她一个孩子,她二十一岁,母亲三十三岁才生的她,那就是五十四岁。” 这个蔡嘉年干脆收下,郑重承诺:“你放心。” 范咏稼想着地广人众,又道:“人海茫茫,若实在寻不着,你就留着吧。” 蔡嘉年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们那信息技术发达,传个消息,要不了多久就能让全国人民看到。能打广告,能发帖,寻个人,分分钟……总之就是很快的。我就说,寻X川姑娘胡萌萌,21岁,家里做家具,认识范咏稼的。” 范咏稼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有,她那病,是那个淋巴上的毛病。她知道我乳名是家家,对了,若有人冒认,你问她,跟着家家的好姐妹叫什么名。” 她指指梦桃,“这是梦桃,酣然入梦的梦,投桃报李的桃,我们三个最要好。若是真的萌萌,她都知道的,还有,她在这儿,不舍丢下的物件,是珍珠花丝镯和延年益寿金钩。” 梦桃撸了袖子,露出自个腕上那只镯子,接口道:“对对对,这是她给我们留的,你看一下,就是这样式的。” 蔡嘉年仔细看过了,点头道:“这就很好办了,你们放心,我会帮你们找到她的。” 蔡嘉年走后,范咏稼虽了了一桩心事,但想起西苑那些人,忍不住又是一叹。 梦桃知道她的心思,劝道:“是她们自个糊涂,又痴心妄想,罔顾人命。姑娘,你不必心疼。” 范咏稼摇头,解释道:“我不是心疼她们,是担心,若是她们不乐意,那这些姑娘的原身,还能还魂吗?” 梦桃也不确定,只能安慰道:“会有法子的,姑娘不要太忧心。” 忧心也无用,操心治不了痴心。范咏稼又叹一声,颓了肩膀,这一天是真的累,又忍不住心疼他,这还是他生辰呢。 梦桃劝道:“姑娘,你今儿起得这么早,这会子事不急,去歇一歇吧。” 范咏稼摇头,起身道:“你瞧,他这会还在忙着呢。别人过生辰,众星捧月,他是烦扰缠身。我才疏学浅,见识不多,帮不上什么忙,也就能做点厨下活。我去给他做些吃食,你拜托人去问问,得了空隙送进去,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姑娘快别这样说,这差事,姑娘可是出了大力的。王爷夸了很多回,说姑娘聪慧,心细,又善良,哪哪都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当然了,我们王爷也是天下最好,从古至今最好的王爷,和姑娘正正相配。” 梦榆也跟着应是。 范咏稼被打趣,脚下匆匆往外走。 梦桃飞快交代了梦榆几句顾好院子,快步跟上范咏稼。两人还没走出偏院,就撞见了领人过来的耳鼠。 范咏稼停步,目光落在紧跟着耳鼠的姑娘身上——这是那擂鼓的姑娘。 “禀姑娘,属下查过,这姑娘家道贫寒,打小被卖,在戏班里规规矩矩,并无不妥。还请姑娘示下,作何安排。” 他才说了这话,那小姑娘却噗通跪下,坦诚道:“姑娘,我的身世,是瓜蔓儿编造的。我本名木瑛子,家里祖传天罡大法。黄夫人图我祖父通六甲奇门逆知未来,以我为质要挟。祖父不从,她便命人断我手脚,以生死逼祖父妥协。是看守的嬷嬷怜我年幼,将我身份和垂死的病姑娘换了,让我到了戏班,寻个活路。姑娘慈悲,求您帮我寻寻这救命嬷嬷,若不是她,我早成了一滩烂泥。” 这姑娘有恩报恩,是个有义的,可范咏稼忍不住纳闷,问道:“你如何不问你祖父去处?” 木瑛子伏地痛哭。 只怕那位老人,已凶多吉少。 范咏稼心里悲凉,看向梦桃,梦桃便上前搀了人起身。 范咏稼再看耳鼠,没多问这其中明细,只请求道:“这姑娘有情有义,若是那位不涉大罪,不是主动作恶,烦请大人开个恩,圆了她心愿吧。” 耳鼠垂首应道:“属下即刻去办。” 范咏稼摇头道:“霜牢可曾用刑?若是不曾,那便不急,差事要紧。木姑娘,还请你谅解,眼下还有许多姑娘等着活命,耽误不得。” 木瑛子心愿达成,感激不已,哪敢怪罪,再次伏拜称谢。 范咏稼又叮嘱耳鼠:“眼下救人除恶要紧,事事当以此为急,我这儿好好的,不必优先。” “是。” 范咏稼走出院门,见乘黄和那队人马仍守在此,懊恼自己不够细心,忙道:“我就在流坡山,不出去,大人只管放心,眼下王爷手下缺人,大人快忙去吧。” 乘黄为难,梦桃插话道:“大人,姑娘这有我,有梦榆,你再叫人传几个梦字过来守卫,这不就能安心了?你去回王爷话,就说是姑娘的意思。” -- 第94页 范咏稼点头道:“就该如此。” 乘黄这才退下,眼下正是王爷用人之际,他确实盼着能多做事。梦字一队人马,都有功夫在身,且没有要紧事务,安排过来守卫再妥当不过。 范咏稼带着梦桃进流坡山正院的小厨房做吃食,领命匆匆赶来的几个梦字守在外头。 她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埋头揉面。 梦桃净了手,过来接手,“姑娘,我力气大,我来吧,你看着我就成。” 范咏稼退开,站在一旁,看着她揉面,问道:“梦字都是姑娘家吗?” “嗯,咱们王府往前没有女主子,也就使不上。往后都该跟着娘娘你。” 姑娘和娘娘只差一个字,差别就大了。 这孩子,三句不离打趣她。 范咏稼不敢问了。 梦桃揉面,范咏稼调馅。 要做四种馅,每样要的不多,但繁琐。好在小厨房的人,早膳时已懂了规矩,十分有眼色地帮着洗切剁。 范咏稼只要管着调味,为了尽心意,烙小馅饼她就不让别人上手——他喜欢比正正好略焦一点儿的外皮,火候得看紧了。 馅饼做得小,数量也不多,一样馅一个。做活的人又多,没一会就完工。 范咏稼看一眼时辰钟,不早了,对梦桃道:“你去送一下,我放心。时候不早了,我留这预备夜饭吧。你送完了回来这寻我。” “嗳。” 梦字都是山上送来和王爷手上的老手,梦桃安心带着食盒去了。 梦桃走了过一会,范咏稼听得外头有响动,梦字几个却一动不动。 她正纳闷呢,外头走进来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还是个熟面孔,竟是本该往西苑送的秋宜人。 范咏稼往外看,秋宜人进来,让到一旁,也往外望,但她不是好奇,是带着些狂热崇敬的。 秋宜人恭迎的这位,也是熟面孔。 “牛炖?啊,不是,祁凤梧,你怎么会来这?” 门外梦字几位纹丝不动,范咏稼觉出不对了,不再等人回答,只冷冰冰道:“这是流坡山,楚王的居处,你们不该来此。” 她面上不动,手却在袖子遮掩下,悄悄拿到了切剂子的小片儿刀。 祁凤梧站在小厨房门口,面无表情看她,哼了一声,眯着眼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这蠢货,没想到你这么能,还能爬到他床上,那傻子还把你捧手心里。也好,正好用得上,绑了她。” “是。” 祁凤梧身后走进来一个同样表情的女孩,正是梦榆。 范咏稼心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梦榆靠近,随即怒道:“竟是你。” 梦榆毫无反应,只冷冰冰一句:“姑娘省些事,免得伤了自个。” 她上前两步,从袖中抽出一段白绫,利索地反剪了范咏稼双手,绑在身后。 祁凤梧扯扯嘴角,很是欣赏范咏稼此刻的惊慌失措,嘲讽道:“就你们这两个中二傻逼,闹些小孩子玩意,还想剿了我们,笑死!” 她上下打量一遍范咏稼,见她身上沾到的一小处麦粉印,嫌弃地撇嘴道:“奉劝你一句:想要做个成功的女人,就别整天围着锅碗瓢盆转,庸俗。多学些本事,让男人离不开你的能力,那才是真厉害。” 范咏稼不客气地回敬道:“与你何干!我也劝你一句,做人善为先。” 第50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方都闭了嘴。 祁凤梧再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范咏稼被身后的梦榆推着向前,心里打鼓,因为梦榆悄悄在她手背上写字,她屏息凝神,仔细辨认。 勿忧,见机。 范咏稼心安了一半,甭管接下来如何,自个信赖喜欢的梦榆没有背叛,这已是好消息。 她环视了左右,梦字几个新面孔,恭恭敬敬地簇拥着祁凤梧往流坡山正厅走。她在心里琢磨着:背叛褚焐控制梦字的,究竟是谁? 去西松塔,他传令的是朱厌耳鼠。耳鼠带回黄夫人及下边的人,那去晋王府的,是朱厌!因都是《山海经》里的名,她本就不通王府属官,更没法猜朱厌职务差使,他能支使梦字侍卫吗?还是奸细不只一个,另有人安排? 上回借古玉,能使唤梦桃梦槐她们的,是溪边。 越心急脑子越乱,身后梦榆像是能看清她心事似的,在她手背上悄悄描了个字。 边? 范咏稼更慌乱了,她在褚焐身边,她生母在太后身边,岂不是…… 她脚下一缓,梦榆左手抓了她胳膊,右手向前一推,厉声道:“跟上。” 这话提醒了范咏稼,她强令自个镇定下来。 梦榆是为她好,方才那一下,表面是推,实则悄悄将从袖袋里滑落的片儿刀给遮挡了行迹,藏在了白绫绑出的结下。 范咏稼悄悄动了动手腕,确认了梦榆果真没有紧绑,她甚至怀疑,随便一拉,这结就能开。 梦榆是好的,这点毋庸置疑。 见机行事吧。 这一行人走到正厅时,楚王晋王已经先到一步。 两人都未坐堂上,只在议事厅中无声对峙。褚焐面色如铁,晋王满脸志得。 祁凤梧不等传唤就进入,晋王转头看向她,面上是笑,眼里是赞许。 楚王也第一眼看向被遮挡了半边脸的范咏稼,晋王等着他质问,等来的却是祁凤梧的痛呼。 -- 第95页 谁也没瞧见楚王是如何出的手,等到察觉的时候,祁凤梧捂着脸惨叫,众人来不及去扶,下一刻前排几人已被劲风击倒,露出被缚的范咏稼。 范咏稼在他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就做了口型“梦榆护着我”。 梦榆和她安然无恙,并在楚王出手的瞬间,已迅速解开白绫,助力她向斜前方奔逃。 楚王单手接了人,左手已朝那一处使出,金色光芒闪过,梦榆身后那几位,捂着前胸倒下。 晋王没等来弟弟的质问,反倒是自个先质问出声:“你!褚焐,你下手竟这般狠,你身手……这不可能!” 褚焐将范咏稼护在身后,嘴角单侧上扬,斜睨一眼地上痛苦求助的祁凤梧,冷笑道:“身边人的话,不可全信,外头的传言,不可轻信。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你竟不知吗?你当我在山上十余年做的什么,玩泥巴等着你刺杀吗?” 晋王涨红了脸,抖着手指向他,嘴里是一串愤怒的“你你你”。 褚焐又笑一声,嘲讽道:“褚炯,你脑子为何还是这般蠢。这些年,你派了多少人来找死,怎么还当我软柿子捏?被那混账当刀子使,还做着做皇帝的美梦,我问你,你是有兵还是有权,拿什么来争?可笑至极。” 晋王面上发窘,嘴上强硬道:“我有父皇遗旨,继位名正言顺,又不是造反逆徒,何须借兵借势!” 他不解释还好,一说到遗旨,褚焐嗤嗤嗤笑一会,还转过头去看身后的范咏稼。 他忍笑道:“家家,我就说我们这一家子褚特别傻气吧!当皇帝的,疯疯癫癫反复无常,遗旨跟不要钱似的,到处乱发。儿子们傻的傻,蠢的蠢,贪的贪。” 他转过头,收了笑意,板着脸正经问晋王:“要不,咱们也别姓这个褚了,姓那个猪吧,免得污了祖上名声。” “你!!!” “你你你,就你这话都说不圆的猪脑袋,还想做皇帝?随便哪个下人侍从就能哄得你滴溜转,猪都比你聪慧几分,说你姓猪,还是羞辱了它几分。” 褚焐不笑了,语气就一声厉过一声,话也刀子似的的使得飞快:“这疯婆子,你当宝贝似的供着,只当老天爷降下个神兵天将来助你吧。你可知,当初她是怎样同我说的?” “你胡说什么,她……天赋异禀,既你眼瞎,我愿做这个伯乐,又与你何干……” “伯乐?哼,你以为她是那等待赏识的千里马,可惜了,人是带着任务来的。”褚焐转了视线,盯上捂着脸半伏在地上的祁凤梧,冷声道,“阳雨桐,你跟你妹妹,原是一人去一处的吧。可惜我油盐不进,只得委屈你跟在你妹妹后头。你猜猜朱靖知道你没完成任务,该如何罚你?我说的是哪一朱,你最清楚。” 祁凤梧纹丝不动,连呻吟声都收了。 范咏稼贴紧了褚焐,褚焐便解释道:“那个西贝货,就是疯丫头说的那黑心公司的老板,名朱靖,朱红那个朱。西苑那些人过来,是为他攒阴魂,混淆视线。而她们这些妖孽,则是带着任务来的。朱靖才是穿越第一人,可惜了,他法器不足,不能长久地待,我那蠢爹肉身一死,他要想过来,就更难了。” “燦燦,他不是要你爹的肉身,要的是你!”门外匆匆进来的太后,迫不及待插话道。 范咏稼被这话惊到忍不住探出头,正对上搀着太后的璎姑,不由得惊呼:“小心,溪边。” 璎姑瞬间变脸,但两手牢牢地挽住太后没松开。 褚焐一扬眉,帘子后的梦榆瞬间出手。不过一息,璎姑双手像断了似的,无力地垂下,太后人已被梦榆护到了身后。 梦榆倒退着护送她到褚焐身边。 范咏稼牢牢地盯着太后,见她脱了险,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过半天,太后似一下老了十来岁,已经很有些五十多岁老太的衰败。 她抬头,哀哀戚戚地望着心爱的孩子,心痛道:“我的孩子,是娘糊涂,到这会才想透想明白。当年国师批命,那妖孽分明说的是他,怎么会是我的儿?你的八字不同寻常,那人要借的是你肉身。他时常拿你八字找人演算,我还当他是一片慈父心,只为破你的将军箭。你问我那些古玉从何而来,我的儿,那是你祖母,我那苦命婆婆,偷偷留给我的,叮嘱了,一定要留在你身边,万不可让他拿去。那人……他多次找借口到我库房寻,但他不知,我很早就将它们拜托给了你师祖。” “褚爝是怎么知道我有古玉的?” 太后摇头,皱眉道:“按说不该有人知道,难道是……” 褚焐直接打断她,“我知道了。呵,这混蛋,只怕是一个姓褚的都没放过。” 秦王身边的婼夫人,皇帝身边一个淑妃,晋王身边两个,那褚炚呢,溪边? 褚焐转向垂着双臂不能动,背倚着墙,满目哀求之泪的璎姑,毫不留情道:“杨葳蕤是你女儿,是人是鬼,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璎姑狼狈摇头,戚戚道:“褚焐,她不是那邪灵,你不能动她。” 太后太懂儿子的性子,跟着劝道:“燦燦,葳蕤是你姐姐,她不会伤害你的,你莫要误会。” 褚焐不置可否,只看向梦榆。 梦榆脸上不是往常的谨慎微小,眉目舒展,大大方方道:“除梦桃外,其余六个梦字,悉数被杨葳蕤拿下。章尾山的守卫,也是如此。哼,威逼利诱,各有奇招。” -- 第96页 褚焐点头道:“师妹,劳烦了。” 梦榆面无表情扯扯嘴,让到一旁,转头又盯着堂下几个梦字防备。 太后不敢置信,褚焐撇嘴道:“总不离是为了那位,杨葳蕤也是真贱,还死心塌地呢!我没说错吧,姓褚的,一个没放过,只有我们乱起来,他才有机会卷土重来。也不对,还一个褚煜,他到如今,可是清清白白、安安分分一个,如此想来,这位,只怕是他亲生子了。” 太后一把拉住他袖子,痛道:“燦燦,你有怒,母亲知道的,只是,万万不可动葳蕤。” 褚焐并不应,只问:“天吴,如今她何在?” 天吴身形闪现,躬身道:“回王爷话,她往城西出,已被朱厌带回。可要带她来问话。” 只要人没跑就行,褚焐没什么兴致地摆手。 太后却急着问个究竟,大声道:“带她来,我有话要问。” 眼见王爷没出声阻拦,还饶有兴致地揽着范姑娘要坐下看戏。 天吴躬身领命,很快将捆得严严实实的溪边带进来。 溪边垂着头,并不往堂上看。 太后痛心,急道:“葳蕤,你快说快说。我信你,你和炚儿,原就不是那回事,他被圈禁,怎么也不可能再起事,你犯不着……” 杨葳蕤抬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和他,就是那回事。我心里,这辈子,下辈子,永远只他一个。” 她转向褚焐,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冷声道:“我给过你一次机会的,是你们蠢到放弃。褚焐,心软心善,就是蠢。” 身后范咏稼懊悔地紧攥了他衣襟。褚焐心疼,指指杨葳蕤身上的绳索,讥笑道:“是你蠢还是我蠢?” 杨葳蕤脸色更难看了。 太后转向儿子,哀求道:“燦燦,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你不能动葳蕤,我不是向着娘家。葳蕤她……她是你姐姐,是……” 太后对上儿子那嘲讽的眼神,余下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褚焐满意了,看向杨葳蕤,再问:“说你蠢你还不认。褚炚是聪慧,可也太聪慧了些,没出京前,一边娶妻纳妾,一边哄着你郎情妾意吧?也就你信这鬼话,我心悦家家,在我这,除了她,再不会多瞧别的女人一眼。而你那心上人,多少美妾,你数过吗?别的不说,我可是记得,他光庶子女就有十七个。他值得你掏心掏肺,枉顾性命的好吗?三舅母对你那样的好,你却拿她做幌子。看在我点醒你的份上,不如你说说,你掺和这一脚,究竟是为的什么?” 她帮着晋王闹这一出,对褚炚没有任何好处,该幽禁还得幽禁,除非晋王承诺往后放人出圈。但晋王不可能应承这个,褚炚是出生金贵如褚焕都忌惮的人,晋王怎么也不可能放虎归山。除非……承诺的另有其人。 第51章 杨葳蕤不在意褚焐笑她蠢,却不容许他玷污她心中那份重过性命的情意。她咬牙切齿道:“我和他同父异母,不得乱了人伦,我们是不可能成婚生子的,我不在意他和别的女人肌肤相亲。横竖他的心,是永远属于我一个人的。” 这话一出,璎姑率先怒道:“谁同你说你是皇女了?你当我杨璎什么人!杨凤林那混蛋骗了我,是娘娘慈悲,替我掩了这事,让你认祖归宗。葳蕤,你同王爷没有血缘,你中意他,何必拉褚炚说事?” 杨葳蕤的震惊不比她少,下意识道:“你胡说,我是不会如你愿的。我喜欢的,从来都是阿炚,只有他,只有他!” “葳蕤,你是怒极伤心,胡言乱语了。王爷喜欢那范小姐,只是图一时新鲜,你……” 她们吵她们的,褚焐轻拍范咏稼的手,小声道:“家家,是我思虑不周,我那师妹,唯恐不乱,瞎搅和,累你受了惊吓。你别多想,眼下你就当戏看,解解闷。” 范咏稼虚虚地圈着他腰,也压低声音问:“王爷,晋王有备而来,会不会还有后手?你要小心提防,还有那范桐和其他……秦王他们……” 褚焐瞟一眼堂下,笑着安抚:“家家放心,这天下是那人的,我可是悉数告知了。他自个若不上心,被人撬了屁股凳,那就怪不得我了。” 太后离儿子近,儿子和范姑娘亲亲我我,她没多的想法,可眼下要紧的,是葳蕤究竟…… 她忍不住扒了一下儿子胳膊,看的却是璎姑,摇头道:“不……不是……葳蕤不是他的孩子吗?” 璎姑双手被废,腿却是能动的,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涕泪横流哀求道:“娘娘,我对您忠心耿耿,怎么会做那伤害您的无耻之事?葳蕤是王爷嫡亲的表姐,她对王爷衷情多年,只是求而不得。眼下,她她她是糊涂了,还请您帮着跟王爷说说,只当她犯了癔症,体谅体谅一下她这片痴心吧。” 太后往后踉跄两步,范咏稼反应迅速,松开褚焐,起身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她。门口四个環龙山的侍女,要上前来照顾,太后挥开,不许她们靠近。 “所以你从来只想着让燦燦娶葳蕤?我我竟以为……” 褚焐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加一句:“你就是想太多,这也你以为,那也你以为,累不累?” 太后深觉无力,悲怆道:“是我无能,害了你们。” 那个果断坚决,才思敏捷的少女,嫁给褚靖的那一刻,就被这些她在乎的人,一步步给抹杀掉了。 -- 第97页 她总是为他们多想,忽略了自个,又忽略了真相。 她腿上发软,若不是范咏稼竭力扶住,早就瘫倒。范咏稼要撑住她,架不稳,往后退了一小步,正好撞入来扶她的褚焐怀里。 范咏稼搀着太后入座,这个看似尊贵实则憋屈痛苦的贵妇,那些风光的过往,眷恋的亲情,全都翻了篇。这万念俱灰的模样,看得范咏稼心惊。 “娘娘,保重身体要紧。” 太后抬手,感激地拍拍她小臂,点点头,再不开口。 她占了家家,褚焐不大乐意了,把火气发向缩在角落好一会没吭声的晋王。 他大步流星,快步走到晋王跟前,掐了他下巴,抬起来。 “褚炯,我怎么看你这么不顺眼呢,你还在等你那舅子领援兵来围我的楚王府,啊?就那么个贪色贪财的废物,你还当得力干将使,草包扎堆,活成个笑话,还想动我王妃!原想看在一个褚的份上,饶一饶你,偏你要这样贱,嗯?” 他抬了左手,在褚炯脸上扇了又扇。 褚炯要抠他那只枷锁一般掐住脖子的手,又要去挡去推扇来的那一只。偏一处也闹不赢,他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犹不死心地嚷道:“褚焐褚焐,你混蛋!我是长子,我有父皇遗旨,我是正经的继位人,我才是。你胆大妄为,人人都骂你,都想灭了你,也就褚焕那个伪君子纵着你……你你你放开。” “哦……”褚焐意味深长道,“瞧瞧,我有我是我才是。看来,范桐那损货,还有那妖邪,暗示或明示,我是那继位人,所以你这蠢货才傻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来搞我的事。原来是这样呀!” 他摇摇头,又道:“这也说不通,褚焕已经继位,儿子虽小,也有两三个,怎么也轮不到我们这几个?” 他松手前,用了内力将手中褚炯往后一推。褚炯退出去四五丈才跌下,应是受了些伤,试着翻爬几次都没能起身。 中镖倒地的秋宜人,匍匐前行,一路爬到他面前,用力去搀,挣得前胸伤口鲜血汩汩。她脸色刷白问道:“王爷可还好?王爷,王爷,您不必担忧,朱总说了,他今日就会过来,到那时,有他给您撑腰……” 这边郎情妾意,门外煞风景的又来了。 毕方在门外报:“禀王爷,那……老先生让我转达:那些木头,赶紧带来,趁热乎送回去。” 因这话不敬,他垂头再行一礼。 “回来得正好,把这些拖下去,哪来的送哪,让他们给我个交代!杨葳蕤丢雨牢去,大概是好日子过腻了,让她清醒清醒,留一口气就成。那些愿意回去的,先送去还魂。余下那些不愿意的,让老头看着办。” 璎姑伏地起不来,贴地哀嚎:“王爷,王爷,不可!葳蕤她,中意的是您,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上了奸人的当。她她她……横竖范姑娘也没出什么事,这有什么?您去找个太医给葳蕤瞧一瞧,开几剂药,吃下去就会好了,往后她定会好好伺候王爷您的。王爷,王爷!” 褚焐还不及骂,太后先开口训道:“杨璎,做错了事,就该罚。天吴,将她送回環龙山,让佟庆云给她治伤,传我的话,不许她再迈出山门半步。” 璎姑痛哭。 太后不忍,又道:“你放心,有我在,保她一命。死罪可免,活罪……先受着吧。” 她失去的那一个儿子,原该安安分分度过余生的,可有了杨家,有了杨葳蕤这些,他野心不熄,又掺和进来。 这一次,焕儿还能饶他吗? 她忍不住看向小儿子,若是燦燦帮着把这些事瞒了,那是不是…… 褚焐朝她这边回看,像是了然她心事一般,赶在她开口前,平静道:“我替他办差,自然事无巨细,一一上奏。” 太后坚挺的背,颓下,做母亲的,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舍得丢下孩子安危?她抬起最后一丝希望,再次看向幼子,坚定道:“你让人传信进去,说我在你这,等着他来,一块给你庆生。燦燦,母亲恳求你,你帮我一把,炚儿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丢下不管!” “刚你还教人有错该罚,这会子又想包庇……哼!” 太后窘迫,急急解释:“我不求别的,只要留他一命,贬庶也好,流放也罢。再者那些孩子,总是咱们家的血脉。” 谋反是要一锅端的,太后再清楚不过。从前她不止一次想过:给这个总是蠢蠢欲动的儿子也仿一道遗旨,护他此生平安。 可褚炚图谋不轨,是天下皆知的事,这遗旨谁都会质疑,留了也无用。 褚焐不置可否,只道:“也对,这出戏,该他登场咯。” 传信的功夫,正厅瘫在地上的那些,一个个被拖出去,连“痴心”的秋宜人都在哀嚎中被带走。 全数带进雨牢,这是褚焐的令。 范咏稼听过风牢雨牢霜牢,横竖眼下气氛紧张尴尬,她悄悄问他:“雨牢和霜牢,有何区别?” 褚焐不想细说,只含糊道:“霜牢也就问问话,雨牢查底线,牵扯人命的,入风牢。”进风牢的,能竖着出来的不多。 懂了。 范咏稼不问了,只有些紧张外头局势,小声问:“那六器……你叫他们带来,你随身带着。娘娘说,那人要的是你的肉身,我不放心。方才那秋……她不是说,那朱总今日来,碰巧又是你生辰。” -- 第98页 若是从前,她是断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之道,可如今,容不得她不信。 褚焐捏捏她手,用指腹磨磨她指尖,安慰道:“不要怕,我这样的煞星,正好克他们这些邪灵。等会也好,往后也好,若有打斗,家家只管护住自己,不必担忧我。” 范咏稼想起行刺的范桐,有些赧然,那会光顾着担忧他,贸然出手,倒忘了他功夫出神入化,比自己强到哪去了。 她点头,想起总是护着她的梦桃,担忧道:“遭了,我竟忘了梦桃,她去外院给你送点心,这会子还没回来,不会……” 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褚焐忙拉住要起身去寻的她,唤人回话:“天吴,可寻到了梦桃?” 天吴一直候在门外,立刻现身回话:“回王爷话,梦桃中了迷药,解救及时,眼下在偏院,有医婆守着。” 褚焐去看范咏稼。 天吴又道:“有人倒吊廊顶,想给王爷吃食下毒,梦桃发觉,打斗中,中了对方迷药镖。歹人已拿下,说是受……范姑娘母亲指使。” 范咏稼蹭地站起,不敢置信。 褚焐拉她坐回来,劝解道:“胡乱掰扯,信不得的。” 也对,黄云娣无权无势,没银子,被关在王府一步都迈不出。别说倒吊廊顶的高手,连断手断脚的废物都请不来吧。 她脸色缓和了些,褚焐安心,转头找天吴的茬:“没凭没据的事,也敢来回,你就是这样办事的?” 这就有点为她犯昏庸的迹象了。 范咏稼扒着他胳膊,提醒道:“如实禀报,这是忠心。” 褚焐换了脸色,不再呵斥,只不耐道:“鲁怀桑,做事用点心,优柔寡断黏黏糊糊,可不是你鲁家的风范,也不是咱们长青山的品格。梦字几个,我让你趁早查清了底细来往,好留给家家使,你拖拖拉拉,这臭虫还是你师叔帮你揪出来的。往后如何行事,你可得好好想想。” 天吴垂首应是,恭敬行礼,又转向梦榆那头,认真道谢,再躬身退出去。 第52章 梦榆师叔淡定看场子。 范咏稼又好奇了,低声问:“梦榆在长青山辈分高吗?” “跟我同辈,是我师父幼女,一块儿长大的。好好的指派她不干,非得做些搅和的事。她一身的功夫,却只恋着易容梳妆这行当。师父头疼,特地嘱咐我带出来磨一磨她性子。” 难怪把梦榆打发来给她做梳妆丫头。 范咏稼记着呢,上回梦榆替他梳妆,他可是嫌弃满满的,她还悬着心,预备随时替梦榆求情。 不曾想,竟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 这阵子相处,范咏稼熟知梦榆性子,也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情意,自然不会胡乱吃醋,只觉着十分抱歉。他的师妹,竟给她做些伺候的活,这可不大好啊! 她看向梦榆,梦榆察觉,也朝她看过来,嘴儿一翘,笑了。 消息递上去,等来等去却没见外头有人传唤。 倒是被带去雨牢的杨葳蕤很快有了消息。 太后焦急发问:“她说了什么?” 她是盼着葳蕤能戴罪立功的,至少能大大方方保她一条性命,不然……杨璎只怕是活不下去了。糊涂归糊涂,到底几十年相伴,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她误会葳蕤是那人孩子都疼了她二十年,如今明了真相,同是杨家血脉,她只会更疼她。 天吴这次干脆利落多了,“杨姑娘交代,那位早在七年前就拢了她,说她是他骨肉,不能公开相认,但绝对会疼她护她,保她将来尊贵非凡。杨姑娘这才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太后娘娘,她说从您私库,偷拿了一枚琮给那人,其余几样,她遍寻不着,便借差使来了王爷身边,伺机翻找。她说上回试探范姑娘,是……” 褚焐不耐地打断,“好了,这些废话说来做甚!送去環龙山,圈起来,终生不得外出。” 她那一招,成的话,这是要拿捏住家家,将来反压她一头,做那尊贵人。不成又来一招以弱示人,借机添了信任,再图后谋。嘴上嚷着情深似海,也不过如此,说到底,还不是贪图皇权富贵,正是杨家一脉相承的贪婪。 一个个,一肚子算计的心眼,又蠢到被人随意利用。 在褚焐看来,那邪物又贪又蠢,偏他又能利用人心,撩拨得这些蠢物一个个上蹿下跳。 太后听他饶了葳蕤一命,且又是将人送去她的地盘,不由得松了口气,讨好道:“燦燦,你放心,我会着人看好她,再不……” 褚焐这一日,耐心告罄,愤然道:“我只问你,你去岁劝着他退位,可是知道了些苗头?” 太后没有迟疑,摇头道:“那是外头传言,退位是他自个定的。燦燦,你知道的,朝堂政务,我从不插手。他待我,忽冷忽热,我虽偶有疑心,可到底被他含混过去了。是我愚钝,但你要信我,我真不知。” 后宫嫔妃少之又少,她这几十年,沉浸在被背叛和伤害的痛苦中纠结,就这样一日一日地钝了,锈了。 褚焐没空猜她这懊恼心思,只暗自琢磨:那退位的,应当是真身,只怕是自知性命无多,怕再让那邪物上身,惹出血雨腥风,退位以保江山。 因此,晋王的遗旨应当是早些年拿到手的,怪不得,从前鹌鹑似的人物,渐渐出起风头。办宴不歇气,想来是要在文臣武将跟前多露露脸。 -- 第99页 那范桐手上的遗旨,却是母亲肯定过时间的,遗旨上写若他有异心,诛杀。那就是老头也察觉到,邪物要附身于他咯。可也不对,老头写的,诛就不该写错,这个异心,应当不是指为国为民,而是对“他”复位有阻挠。再者他为何退位不足半年,就丢了性命? 褚焕那些年,常伴那位左右,他又是如何看待这两者差异的呢? 褚焐从前只当他是个多思多疑又要装好人的软面团,如今细想之下,倒是小瞧了人! 皇帝大驾,姗姗来迟。先着人传了消息,道是来用晚膳,贺幼弟生辰,请太后安。 晋王趁太监传话之际,想溜出去,被梦榆拎了回来。 褚焐挥手让太监下去,笑着问晋王:“怎么,大哥怕我慢待你吗?” 太后一向把这个庶子当眼中刺,因此并不多瞧。 晋王狼狈地被人拖到圈椅上坐好。 天吴亲自护送范咏稼去偏院更衣,再送回流坡山宴客正厅。这是范咏稼头一回发现这儿有了王府该有的气派。 不同往日的宣饭传菜都要悄悄来问,这一回,几十个装扮得体的侍女,脚下无声,小步快移布置宴席。范咏稼一到,她们立刻停了动作,整齐划一面向入口的她行礼。 正位两席,留给太后和皇帝。 褚焐的席位,在尊位右下方,天吴引着范咏稼入座这个席位后,再招人搬来屏风遮挡这个小席位。 “姑娘,王爷特意嘱咐的,您只管安心用膳,无须理会外头风雨。” 这样好吗? 待会可是皇帝要来呢。 天吴像是背下了答复一般,躬身一礼,又道:“有太后娘娘在呢,您是她请来的娇客,不必请圣上安,只管用膳听戏。” 这话不像太后说的,倒像是不把规矩当回事的那位交代。 他说过的,再不让她跪谁。范咏稼记着呢,心里甜滋滋的,安心坐下来。 坐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外头有响动传来,脚步声,交谈声,陌生的居多,夹杂着太后两声短音。是皇帝来了,她不由得又紧张了起来,伸手摸向更衣都没舍得拿出来的片儿刀。这刀好藏,因她爱做袖珍小面点,梦桃特意给她寻来的,精致小巧,比拇指要窄,比巴掌还短。 范咏稼知道自个战力太弱,有这小刀,遇事腿儿不那么打颤。 她听着外头侍女天吴跪地行礼,再是一个成熟男声道“平身”,“母后请上座”。 范咏稼全神贯注去听外面动静,她试想着他们入了座,那皇帝陛下,一定会留意到她面前这座屏风,会不会问起呢? 她心跳如雷,透过屏风,跟前一个熟悉亲切的身影落座,是褚焐,他在前,她在后,她彻底安心,精心听着外头他们打机锋。 有侍女绕过屏风给她上菜,外头那尊贵人,果然问起。 范咏稼不敢动作,安静听着。 “屏风后,是何人?” 褚焐不耐答道:“是我待娶的王妃,皇兄,保重身体,你这记性,可不大好了啊!” 太后打圆场,“家家是个好姑娘,配你弟弟使得,我一见就爱。今儿是燦燦生辰,我特意留了她用膳。皇帝,姑娘家,胆儿小,让她独个儿用膳吧。” 褚焕笑呵呵道:“我也不吃人。母后放心,既您掌了眼,想必是极好的。焐弟,改日你领她进宫,见见你嫂子,该赏赐的都赏赐起来,给姑娘涨涨脸。” 褚焐硬邦邦拒绝:“不去,我应承过她,不进宫。我娘子,没得为点子身外物,到处去磕头做小。” 褚焕不怒反笑,只问他:“那些个嫔妃美人也就罢了,你皇嫂,当得她一跪吧。你放心,你中意的人,我给你作保,没人为难她,只有厚赏。” 范咏稼是听过戏的,古往今来,那些皇帝,为着自个的天龙独身,爱称个寡人孤的。这皇帝,倒真是个和气人,褚焐闹性子,他不气,耐着性子哄,家人跟前也不自称“朕”。 褚焐还是不给面,直白道:“你老婆妾室一大堆,我就这么一个娘子,究竟谁家的更金贵?我说了,不去,往后也不去。” “等她正经做了王妃,难道宫宴也不去吗?”褚焕仍是好性儿调侃。 “我都不去,她去那做什么。” 皇帝又是一笑,和气道:“竟说不过你,也罢,不去就不去。焐弟,往日你生辰不爱操办,今日难得兄弟几个都在,当好好贺一贺,我让人传了好酒来,咱们痛饮几杯。” 这是又要和稀泥了!褚焐气极,指着斜对面缩成一团的秦王,不客气道:“他该喝吗?褚爝,你在我这,统共借了十来回银子,你拿去做了什么,不如现下说一说。若是用在正道上,你就不必还了。若不是,今儿我扒了你衣裳。” 皇帝叹一声,哄道:“老四是个糊涂的,你同他计较做什么!总不过是吃喝玩乐,他还不了,我替他还。” 褚焐转头看他,没好气道:“若是他拿了钱造反呢?” 秦王从案几后蹿出来,噗通跪下,干嚎道:“皇兄,我错了,我错了!我不乐意干,是他们逼着我干的。我就是个混日子的草包,我我我能干点什么啊!” 皇帝收了笑,却不质问他是谁逼迫,又做了什么,只定定地看着褚焐,等着他动作。 褚焐扯扯嘴,指着晋王问他:“他呢,也随他去吗?” -- 第100页 皇帝摇摇头,刚要说话,却突然变了脸色。 装了几个时辰丧家之犬的晋王,突然回了血色,手拿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器指向皇帝。 “褚焕,你若不是这副假仁假义的样子,我还等不来你呢。哈哈,褚焐,谢了啊。放心,方才你对我做的,我会一样一样还你的。” 晋王得意不已,勾动食指要去扣那“扳机”,可为何手不听使唤,他眼睁睁看着右手齐腕往地上坠去。剧痛袭来,他再忍不住,厉声尖叫:“啊!!!我的手,我的手,父皇,救我,救我。” 褚焐拈拈手指,不屑道:“早跟你说了,我不玩泥巴,你这样的人,能做成什么事?这玩意,是那女人教你做的什么□□吧。褚炯大傻子,你早TM悄悄拿出来,不就完事了,还非得嘚瑟一番。” 晋王箍着这断口,痛得打跌。 皇帝脸皮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到底是这个闹腾弟弟救了他一命,他再不好糊弄,唤人带了褚炯下去。 “先替他治了伤,明日再行处置。” 褚焐撇嘴,他又耐心哄道:“你放心,该罚的,我自然会罚。” 几个御前侍卫进来,领头两个架住晋王往外拖,余下几个,擦地拾物。 皇帝抬了下巴,道:“给我瞧瞧。” 侍卫奉上了那“手枪”,没有退出去,挨着留在里头护卫的统领站立。 皇帝只留神那物,并不说如何处置意图弑君的晋王。 第53章 褚焐不满,转身走到秦王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他,不悦道:“老四呢,你打算怎么个宽容法?他这个狗屁王爷,才不匹位,迟早要让人扒光了烤来吃。那玻璃厂,赚来的银子,他全招了私兵,胆子蚊子大,野心倒有锣鼓响。” 皇帝垂眸,仍盯着案上那物,沉声道:“那就打发出京吧。爝弟,往后……少听谗言,好生过日子。” 秦王一骨碌爬起来,笑嘻嘻道:“谢谢皇兄,我一穷二白的,您多打发些银两吧。我对咱们褚家祖宗发誓,吃饱喝足,绝不搞事。” 褚焐抬脚就踹,秦王躲都不躲,还打哈哈道:“六弟,踢了这一脚,咱俩的账可就清了,再不许追着我讨了啊!” 褚焐没使内力,褚爝被原地踹倒,飞快爬起来,没事人一样走回他那一席,端起杯,先喝足一盏,诸事不顾,径自吃起菜来。 太后借机求情道:“皇帝,炚儿被那起子小人怂恿,犯了糊涂,该打该骂,只是……” 褚焐背过身,斜着走回自己这一处,再不往上方瞧。 这个儿子向来是非黑白分明,作奸犯科的,管他亲戚友邻,一律铁面无私。如今他不趁机踩一脚就是帮忙了,太后松了口气,殷殷期盼地看向左侧的皇帝。 皇帝沉默不语,转向案上碗盘,像在思索该吃哪道菜一般,眼都不抬。 太后目光哀切,褚焐太懂了,忍了气,也盯着案,随意道:“那是条砧板上剐过的,敷了盐,腌了近二十年的咸鱼,能翻起什么浪?生闲事,还不是吃得太好太饱的缘故,寻常百姓,咸菜馒头不够吃,那成日里琢磨的,就是如何能挣口肉吃。” 他说他的,并不等人回复,只管接着牢骚:“老五啊,来了这么一会,你不贺一贺我这个弟弟生辰吗?” 他这一搅和,本就为难的母子俩把目光转向从头至尾安安静静的褚煜。 他生母卑贱,在宫里一直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的存在,若不是褚焐提及,谁也不会注意上他。 过去这么些年,褚煜从没在皇家宴席上长过脸,如今也没封号,宅子还是那位在时,随口一提安置的,是比秦王还没存在感的似尊不贵皇家子。 皇帝皱眉看向褚焐,幼弟细数了其他几个兄弟的罪状,褚煜却是没有掺和进来的,为何特意提及,让他叫上褚煜一块来? 褚煜腼腆笑笑,当真拱手道:“褚焐,愿你喜乐常宁。我不善言辞交际,还请见谅。” 褚焐轻笑两声,指着他问:“往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朱总,不自荐一个?” 皇帝蹭地站起,又迅速坐下,警惕地盯着褚煜,问的却是褚焐:“何出此言?” 他这一站,应证了太后心中所想,她站起转向皇帝,身体摇摇欲坠。 褚焐一道眼风,两个随侍搀稳了她,要送去歇息。 她推开侍从,抿紧了嘴盯着不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原本侍立在下方的梦榆悄悄移步,离她近了一些。 屏风后的范咏稼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去更衣前,问了褚焐一个事:虽男子外称要大上一岁,但褚焐今日才满的十七,并不符那邪术逢九的规则。可眼下这些人,言之凿凿那邪物是今日回归,穿越骚乱也是今年才有的事,这说不通。 褚焐悄悄叫了人去寻那老头,难道是算过褚煜的生辰八字? 堂下褚煜尴尬一笑,歉然道:“六弟,我酒量浅,方才喝了一盅,糊涂了。你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 褚焐又笑,“这就外道了,闳治二十七年,那位寿辰,褚煜可是喝了一坛子的。朱总,你是不是也在纳闷,为何没附身在我这,只上了这倒霉蛋的身?” 褚煜仍是一幅我被冤枉但大度不同你计较的模样。 皇帝却信褚焐不会无的放矢,问道:“六弟,你还查到了什么?” -- 第101页 若不是为听戏的家家解惑,他才哪得废话。褚焐拍拍袖口,悠闲道:“我十七,他十八。某些人,满脑子算计,不知是记错了还是特意为之。你们都当我是煞星魔王,谁又注意到他也是那纯阳命格?国师那批命,说的是十八年后有妖魔降世,那时他还未登基,没国号,按着当日时辰往后推,指的应是闳治十七年尾生的他,你们倒阴差阳错安到闳治十八年生的我头上,我冤不冤?话说回来,那老头,还真有两把刷子,是不是啊,朱总,你找着他了吗?” 褚煜面上风轻云淡,大度随和,但屁股却是没忍住,稍稍挪了一挪。 范咏稼悄悄离了座,站到了屏风边缘。 褚煜不认,褚焐继续激他:“你留着西松塔那具垂垂老矣的壳,到底是何用意?我原以为你是要回那上头,现下看来也不是。聚了冤魂在那,是不是也只能在那?我给你扎了个透穿,为何毫无影响?既你这般高明,不如慷慨一回,解了我的惑。” 褚煜笑笑,仍是那副老实人的样子,小声道:“六弟对我多有误会,我这么个挂不上名号的人物,哪有那么多歪歪道道?六弟,你问到我面前,那我也多嘴提一句,我怎么听人说,你宠的那个宝贝姑娘,也是那歪门邪道来历。你藏着掖着,连皇兄皇嫂都不得见,这其中缘由,只怕是你自个也察觉到了猫腻吧!” 他转向皇帝那头,拱手道:“皇兄,那虽是个女流,但古往今来,女祸不绝,宁可多此一举,不可漏鱼过网。” 皇帝目光在两个弟弟之间来回转,窝囊秦王也跟着睃来睃去。褚焐一转头盯上他,他赶紧埋头吃一筷子,又端起杯,以袖掩脸饮了。 太后刚要发话,皇帝突然开口道:“焐弟,我信你,但既然褚煜有疑问,不如……” 褚焐哼一声,嘲讽道:“谁有我邪气,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们看看?” 太后道:“好了,范姑娘我见过的,挺好的孩子,规规矩矩的,配燦燦正好。” 范咏稼感激不已,又听她道:“既你们有疑虑,范小姐,你就出来见一见吧。” 褚焐抬脚踹翻面前食案,杯盘清脆的摔碎声,惊得太后颤了一下。她刚要张嘴,对上幼子那张脸,又不得不抿紧了。 若是惹得他在皇帝跟前做出什么过火的事,就更麻烦了。她万分懊悔方才心烦意乱,因那一点点细碎的怀疑,顺嘴插了这一句。 范咏稼也是这样的顾虑,早在太后发话时,她已强自镇定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他发火,她挨近了他,借转身用左臂蹭了他一下。 她要跪拜,被他快速拉住,只能改福身礼。 “民女范咏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行了,人也见了,满意了?”褚焐将她拉至身后,压根没给人打量她的机会。 皇帝扯扯嘴,刚要说退下吧。 褚煜抢先道:“六弟,我虽不管大事,但爱听些小道。我听人说,这范姑娘正是大逆不道,父母都不敢认她的性子,这不就是同那邪灵一般。这真范小姐的母亲,因女儿中邪,终日以泪洗面,四处告拜,黄家人到处求佛问道……” “呵,”褚焐挪了一小步,完全遮挡住范咏稼,耐了性子等他说到此处才打断,“你可真闲呀,要不你说说他娘老子昨儿喝了几盏茶,撒了几泡尿?” 他随手指了堂前一侍卫。 褚煜面上有些不自在,转眸左右瞟过,装没听见他嘲讽,接着道:“六弟自然是不愿信的。今儿我就讨个嫌,问她一个问题,若是她答得上来,我再不疑。若是她答不上,六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趁褚焐瞪太后之际,快速把话说完了接着发问:“范小姐,你兄长在庆山书院念书,你若是真身,应当知道他师从何人,念到哪一本。也不必多说,你就答这两问吧。” 褚焐心说:这混蛋,果然是蠢的,上学的不是范咏生,是我家家,她还能不知道? 他放了戒心,让出来一丝,等着她来答。 皇帝和太后看了过来,毕竟剿灭穿越邪灵是眼下重事,当然,也只有反驳了褚煜,才能继续逼问“无罪无证”的褚煜。 范咏稼在褚煜发问的瞬间就要答,可她想张嘴,嘴皮却好似被缝死了一般,完全撕不开,发不出任何声音。不单声音,她想抬手去碰前方的褚焐,手却有千斤重,无法抬起。她心急如焚,竭尽全力去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可仍是徒劳一场,她始终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褚焐转头去看她,立刻从她眼神发现不对。 这是奸计,范咏稼不能让他因她中这个圈套,左右转动眼珠提醒他。 他看到了,眼里的怒火未消,一把抱起她,护好了,发动轻功,脚下不停带去内室。他刚放下让她半躺,又重新抱起,打开暗室,亲亲她额头,重复叮嘱:“家家,你等等,等我。你等我,放心,等我。” 他将紧随他出来的梦榆一把推进去,忍气交代:“照顾好家家,我就来。” 范咏稼想告诉他:“不要随性行事,冷静。”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关了密室,消失在眼前。 第54章 范咏稼只能将期盼集中在梦榆身上,梦榆功夫高,他若有事,梦榆在那,是一大助力,至少……至少能保他性命无虞。 以他的爆炭性子和方才的语气,一场风暴,不可避免。 -- 第102页 梦榆浅笑,抬手擦了她眼角的泪,安慰道:“家家莫急。” 她在范咏稼疑惑焦急的目光中,飞快地解了她外衫,罩在自己身上,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皮囊,拿了物什出来,快速在脸上捣鼓。 她的手舞动飞快,两人相距不过尺余,范咏稼甚至看不清细致之处。可梦榆的手一移开,范咏稼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梦榆画的眉,是她的眉,修饰过的鼻,和她的鼻有了八分相似,涂出的唇,则像了个十成十。 就连她那圆润的脸庞,梦榆也弄了些泥膏状物在脸上抹匀称了,敷上脂粉,这俨然就是一个范咏稼。 梦榆解了自个的发髻,三五下挽出一个相同的髻,“家家,借你钗用一下。” 也不必范咏稼同意,她伸手拔了钗和梳篦,在相同的位置全数插上。 她站起身,拍拍裙摆,大大咧咧道:“你放心,我那死鬼爹,日惊夜怕就是他那狗脾气,如今多亏有了你,差点就痊愈了。你放心,我要是不给你带回来,我爹会打死我的。唉,没办法,人家比我这还亲生。” 范咏稼感激地看着她,眨眨眼。 “你安心待这,应是那混蛋用了邪术,一会就找人来给你解。” 范咏稼快速眨眼:你快去。 “你别怕。” 范咏稼再眨:我不怕,你快去帮忙呀! “你放心咯。” 范咏稼急得不行,梦榆噗嗤一笑,轻松道:“不逗你,我这就走。你放心,他死不了,只要他死不了,他们就好不了。嘿嘿,长青山杀神,可不是盖的。我缓缓,让他先发作一下给你出出气。” 范咏稼眼泪都出来了,梦榆终于不搞事了,蹲下擦了她脸上的泪,起身在墙上飞快地按下几处。密室门开,她一个闪身,出去了。 密室门重新合上,范咏稼劝服自个放松,盯着对面墙上的明珠,暗自祈福:求各路神仙菩萨,保佑他平安。 一个人独处这样的惊恐,时光流逝就像水滴穿石,无限漫长。 她以为经历了日夜春秋,可实际上,梦榆进来时点燃的火把,才燃了个尖尖。 密室门开,她立刻转头去看,门口是笑着的他。 还好还好。 她努力想笑,却流出泪来。 “家家不怕,我来了。” 范咏稼眨眨眼,眼里泛起笑意。 “咳咳。” 这是男声! 范咏稼头不能动,只能尽力抬眼,虽看不到来人面容,但这明黄金袍足以说明身份。 皇帝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不单有皇帝,褚焐抱起她,她便能看清他身后这一溜的人:皇帝,太后,秦王,还有被“范咏稼”拎着的褚煜,另有几个看着像是皇帝心腹的侍卫。 褚煜长袖和下衫看起来触目惊心,那血迹泛滥,他脸色苍白,血色尽无。 褚焐抱着她走,还在怒气冲冲叮嘱梦榆:“留他一口气即可,不必封穴道。” 梦榆嘿嘿乐,在褚煜身上啪啪点了几下,随即而来的,是褚煜尖利的惨叫。 掀茅顶,冲云霄,如利箭穿刺,直冲耳房。这是董文行文里描写杀猪场景,被先生圈出来的佳句。此刻的范咏稼深有体会,褚焐就更难耐了,吼道:“小鱼,不玩会死吗?” 梦榆撩够了老虎须,收了笑,在褚煜身上一点,声消了,可褚煜那张脸,不断地抽搐拧动。 梦榆不忍范咏稼被这狰狞扰了神,拖着褚煜调了一下位置,落在太后的随侍身后。 这一后移,她又发现了端倪,腾出一只手,飞快点了前方这位的穴,定了她的身,一脚踢开,边走边解释:“这位有功夫在身,腰上缠了板。” 太后惊慌失措地看向另一位,那位慌忙跪下澄清:“娘娘,奴婢千真万确的,秋蝉她为何……奴婢不知。” 褚焐心急范咏稼,并不想理会这些道道,只轻柔抱着她,边走边安慰:“家家放心,我那兄长傻,早入了别人套,连累我们跟着受罪,等出去了,咱们连本带利讨账去。” 跟在后头的皇帝又咳了一声。 褚焐开了内道那三一二,进入长长的甬道,这里不如方才亮堂,他不想让她惊慌,絮絮叨叨说事转移她注意:“褚煜也不是那朱总,只是被朱总忽悠的一条狗,那混蛋如今在谁身上,谁也不知。家家你聪慧,提醒我们有那穿越男,还真是有的,不仅有褚煜,宫里太监侍卫有,外头文臣武将也有,围了王府的就是这些杂碎。只是这些混蛋不落一点痕迹,这才没被发现。不过,你别担心,只要人没落到他们手上,灭了他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范咏稼不能回应。 他抚抚她背,道:“褚煜还想拿枪灭了我们呢,他倒比褚炯干脆,摸到就放,先搞飞了自个的手。哈哈,他还哭着问‘怎么会炸膛呢’,哈哈,他们自个造的SB玩意,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他摇摇头,又道:“炸得好,炸得妙哇!他这一炸,那杜勇赶紧收了这玩意,改拿的刀。就他那身手,还不是跟菜瓜一样好砍,都让我给剁了。小鱼这丫头,这回立了大功,得让我家傻哥哥好好赏赐赏赐。” “傻哥哥”脸涨成猪肝色,此刻全靠小弟逃命,又做惯了好人,想反驳也找不着词。 范咏稼若是没中这邪术,自然要劝,可如今她破罐破摔了,要不是这皇帝和稀泥,褚焐也不用老是被他连累。骂吧,也就这么个难得的机会了! -- 第103页 “傻哥哥”恼羞劲过了,正色道:“是该赏。” 梦榆偏了脑袋朝前边这位封建头子提要求:“也不用什么爵位大官的,给我们长青山多送些银子就成。山上要修要建的玩意多,十万八万的就成。” 褚焐刚要顶一句“我每年不是给了那么多吗”,脸上一温热,他立时忘了这话,停步看向肩头的她。 范咏稼正笑呢,虽仍不能出声,嘴皮却能小幅扯动了,她做了口型:我好些了。 褚焐偏头,回亲了一下,再高高兴兴继续往前走。 “家家,别怕,我们出去就找老头会和。” 他没走几步,又安慰道:“别担心,咱们府里高手多,走这儿是生怕有那莽子,再拿□□伤人。咱们得护好那个蛋,不能拿他去击石。” 范咏稼绷了嘴角,让自己一直笑着,好让他安心。 事态紧急,他们走的密道,是通往城里私宅的,出了密道口,进的是一间布置简陋的书房。不止书房,这宅子各处都写着“没钱”两字:灰扑扑的墙,有碎瓦的顶,斑驳的门漆,干巴的守门独眼老头,领着一只有气无力的看门狗。 皇帝忍不住问道:“这是何处,你特地买的?” 当皇帝是份凶险的活,宫里自然也有祖传的密道,历来只有继位人知道。他从没想过,这个单纯好使的弟弟,也有这样的安排。 “十七叔帮我建的,怎么,你羡慕了?” 皇帝默然。 范咏稼记得他上回说过这是长青山上一位师叔为他设计的,不过再想想,梦桃说过,山上有不少皇亲,虽是旁支,也比寻常人家贵上几分。 对了,梦桃。 范咏稼急得呜呜。 褚焐抱着她在圈椅上坐好,从她嘴型和眼神中辨认出,忙安抚道:“天吴他们那些,全留在府里对抗叛军。你放心,所有人马都调回了府。这样鬼祟行事,还不是怕误伤了这个凤凰蛋。” 他没好气瞥了一眼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的太后,带些嘲讽问:“还牵挂你那宝贝炚儿吗?” 褚炯不是,褚爝不是,褚煜也只是个工具,围了王府要“勤王救驾”的那几个大臣,除了明面上已经查出的几个,其余都和当年跟褚炚一块被铲除的人有牵扯。 太后早就陷入了沉默。 一行人坐下,皇帝身边仅剩的两侍卫遵他的令,分两头各自翻墙,绕道离去。 褚焐挑眉道:“我看,你还是待密道里吧,说不得,这两个,也有问题呢。” 他怼了一个接一个,都是为了泄方才众人为难范咏稼的忿。 太后心知,皇帝也了然,面上讪讪道:“那倒不必,都是可信之人,再者隐卫早传令出去,朕只担忧宫内。” 太后面上无光,嫌弃道:“那我问你要杨蔚蓝,你还拖拖拉拉?” 皇帝轻咳,解释道:“母后,她一个有册的淑妃,要废位分,总得立个名目。” 当然主要还是因她姓杨,这样无故废妃,人家会弹劾他不敬生母,有违孝道。 褚焐在旁哈了一声。 母子俩又讪讪,各自撇开不看。 褚焐给范咏稼喂了两口水,又抱起来往外走。 皇帝不解道:“焐弟,何不在此等候援兵?” 褚焐脚下不停,只丢下一句:“想被人坑死,想饿死,那你只管留下。” 今日一切失控,皇帝不敢拿大,紧跟着他进了斜对面一个宅子。一样的两进,但没有方才那户这么破旧,服侍的下人也多。 有下人远远地为他们开了大门,迎进去,啪一声关上了门,横栓上了四道。 太后惊慌失措地回头去看,其中一个管事嬷嬷打扮的妇人,上前搀了她另一边,和随侍一起扶她进了正房。 褚焐抱着范咏稼进的却是西厢,嫌弃道:“跟他们一处不自在,烦!” 梦榆进了院子就扔下死狗一般的褚煜,想着家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她脚下犯痒,踩了踩褚煜完好的那只手。 “好了,两边平了,不用谢。” 她拍拍手,跟着褚焐进西厢房。 褚焐想拦,范咏稼眼里放光,他只能忍气放这爱搅事的麻烦精进来。 梦榆一进来就挤开褚焐,不客气地撵人:“嘿,六毛,你出去,我给家家按一下穴位。这施咒的废了,邪术弱了,刺激下穴位兴许有用。” “我来。” “去去去。”梦榆直接上手,用蛮力推了他出去。 褚焐万分后悔没能早点成亲,要不然,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小鱼来。 他只能懊恼地退出来,和皇帝商量叛乱后续。 梦榆抱起范咏稼,轻声问:“家家,你是不是内急了?” 范咏稼赶紧眨眨眼。 梦榆轻松抱起她去屏风后小解。 第55章 范咏稼羞赧,梦榆却没事人似的,帮她解了外衫,从头顶起,一处一处揉捏按压,细细致致,力道轻柔匀称。 梦榆边弄边同她说话:“我装成你出去,你家那疯子正发狂呢,拖了那傻子摁到皇帝跟前,踩在脚下一把一把薅他顶上的毛,薅得他嗷嗷叫。上面那两位劝都劝不住,那脸色,啧啧,我怕事搞大了,特意答了那傻子问的两个事。哈哈,你是没见他那张脸,只差没把‘怎么可能’写在脸上了。话说回来,我这易容手艺很好的呀,怎么六毛还看得出来?他那张嫌弃脸,呸,我靠近一点,装装样都不行。” -- 第104页 梦榆一脸不服,范咏稼却甜丝丝的,她动了动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很像的,谢谢,你去洗掉吧。” 梦榆嘿嘿乐,又帮她按了按听宫穴和风池穴,凑近了小声道:“他让我先这样,既然那些人朝你下手,想必有后谋。你放心,我有功夫在身,也就比六毛差一点儿,谁也伤不着我。” 她抬手移到范咏稼头顶,又轻按了百会穴,再回到四肢各处穴位。 “你也别急,这个咒,只怕和那傻子有牵扯,他一伤,你就能说话了。那老头很快就能送来,他要是解不了,我把那傻子弄死,包管能解你这个。你放心,废物皇帝这回肯定不敢护他!” 范咏稼边听她吐槽边思索:难道那朱总真附身在褚炚身上? 褚炚年龄她只知道个大概,会是三十六岁吗?即便是三十六,总不能先皇的孩子,接二连三都是纯阳命格,哪有那么巧!国师说的那煞星到底指的谁?按理来说,煞星才是朱总要附身的人,可褚煜明显不是,他没城府,今日虽有图谋,却更像是照着别人安排来行事。 范咏稼虽对年龄有疑问,可又忍不住猜想,若是那个十八年,按投胎之日算起,只怕……还是褚焐。 她心跳如鼓,梦榆立刻察觉,按了她脉,劝道:“你别焦急,凡事有他呢,天塌下来,也是他去顶。你放心,这家伙疯起来无敌了,有打怕乱打,再周全的诡计,也怕他这种不按路数的人胡来。” 范咏稼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依次揉捏着范咏稼承山、委中、阳陵泉等穴,又道:“那皇帝虽然有点混,但是是真疼他。那傻子抢那什么枪的时候,他挡在了六毛跟前,说‘有什么冲他来’。哈哈,六毛还用他来救?他这一挡把六毛急得跳脚,好在那什么枪先炸了,要不然六毛要懊恼死了,他最不乐意欠别人人情。” 范咏稼并没有被安慰到,一听他可能面临枪口,就心惊肉跳。他们不懂,她是知道的,萌萌还在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她们那的枪,是能打穿铜墙铁壁的,有些子弹打进身体会炸开成花状,高速旋转,割断血脉脏器,在医学十分高明的她们那,也必死无疑。 范咏稼无法想象一个那么小的东西,能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只能将它理解为夺命的剧毒暗器。 褚焐武功再高,他可能面临危险,她都是悬着心不能安的。 她拼尽全力去发声:“你去……别管……帮他去。” 梦榆重帮她披了外衫,理一理头发,又抱了抱,帮她调了调姿势躺好,安慰道:“别担心,他是长青山的大宝贝,府里那些高手都是我爹和师祖亲自挑的,最好的都给了他。要不是怕那鬼枪,我们直接杀出去就完事。眼下只是图个万无一失,没你想得那么凶险。” 家家这么慌乱,梦榆没敢说褚煜其实是第二发才炸膛。第一发是她眼疾手快拉了皇帝一把,那玩意打在了以身护主的侍卫身上,当场毙命。褚焐想发暗器截断,傻皇帝又挡在了他身前,他压根来不及发出暗器阻止。若不是老天爷相助,皇帝就死在了楚王府,邀他前来的褚焐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那枪压根不止一把,搜身谁会搜到皇帝的随从身上去。晋王有,杜勇有,那阉人高明也有,只是后边两位被褚煜那只炸飞的手吓到赶紧扔了而已。六毛出手解决了他们,因为担心外头的人还有,当机立断,先把两个金贵人弄进密道护起来再说。 梦榆对长青山有信心,对六毛也有十足的信心,因此虽觉当时凶险,此刻却一点也不害怕。 范咏稼仔细分辨她神色,好在梦榆惯会装样子,没让她看出端倪,还笑嘻嘻道:“六毛也是真惨,好好的生辰过成这鬼样子,哈!你饿不饿?我都快饿死了。” 她正说饿呢,范咏稼看向了门口,她转头,不服气地努嘴道:“嗨,一样练的功,怎么就你这脚我听不出声,烦死了!” 褚焐也烦她,催道:“饿了你出去吃啊,老占着这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两人显然是斗嘴斗惯了的,梦榆要出去前还使诈推了他一把。 褚焐双手稳稳地端着食盘,汤水安安分分地待在碗里,只回头瞪了她一眼。 梦榆怕他追来,连蹦带跳出去了。 褚焐朝外哼了一声,小心放下食盘,轻柔抱起范咏稼,单手半抱,另一只手拿了引枕让她靠好。 “家家肚饿了吧,凑合着吃一点,来,啊。” 范咏稼张了嘴,眼泪漱漱往下掉。 褚焐放下勺子,腾出手用指腹帮她蹭了泪,当孩子似的哄:“乖啊,一会我们就回家了,吃大肉,吃点心。” 范咏稼咽了鸡肉,沙哑道:“今儿……是你生辰,可……” “挺好的,我跟家家一块过的生辰,比往日好。来,再吃一口,啊。” 他现下要忙大事,没必要让他再操心自己。范咏稼收了泪意,扯出一丝笑,依言张嘴,连汤带肉又吃了几口,便摇头不肯再吃。 褚焐端着碗不放,随口问道:“家家可要更衣?” 这个更衣,不论做何解都羞人,范咏稼红着脸轻摇头。 褚焐却丝毫不觉难为情,放下碗勺,接着哄道:“这儿做的不好,待会我们回去再吃。” 梦榆的按捏,很有用,范咏稼能稍稍挪动手。 她才动,褚焐已发觉,先拉了她的手,问道:“家家想做什么,你说,我来做。” -- 第105页 范咏稼微微摇头,动动手指挠挠他,哑着嗓子道:“你去忙你的,不要因为我耽误了。” “声有点小。”能耳听八方的人,寻了借口凑近些,两人脸贴着脸蹭了蹭,这才意犹未尽地道,“没事了,府里传了消息出来,杀了大半,再有禁卫军包抄,叛军已全数拿下,褚焕接了她一块回宫去了。” 范咏稼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挨他的脸,再问:“那人……查到了吗?” 褚焐不出声,只摇头,借机蹭蹭脸亲芳泽,察觉自个有些猥琐,才恋恋不舍后仰了些,腿却诚实地缩了上来,和她肩并肩坐着。 他轻托了她手按揉抚摸,风轻云淡道:“管他呢,只要他冒头,打到他动不了就是。” “我担心……是你。”范咏稼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忧心道。 褚焐轻笑出声,问她:“若是附身到我这,家家认得出吗?” 他都能认出易容的梦榆,她也能。 她慢慢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一定能。” 她努力去抬另一只手,拒绝他的帮忙,就那样艰难地抬上来,触碰到他的脸,漾起笑,缓缓道:“我记得你的。你的眼神,你眼里的光,你的笑,你发脾气时的眉毛飞扬,你说喜欢我时的样子,还有很多很多……褚焐,我永远记得的,任何时候,我都能分清。” 褚焐乐呵呵地盖住她的手,抓起凑到嘴边,虔诚地亲了一口,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也是。”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和简简单单几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娇软无力道:“我想睡一会,很困了啊!” 褚焐心里一咯噔,慌得抓紧抱起她,弓着腰从床上跳下,对着外头疾呼:“人来了没有?备马车,我们去迎。” 范咏稼被这动作荡得头部摇摆,努力撑开了眼皮,安慰道:“我没事,就是……困。” 说是困,可她一个哈欠都没打。 褚焐急得抱着她施了轻功往院外蹿,迎面撞上背着老头的梦榆。梦榆一把掀了老头下来,弯着腰喘息道:“老爷子,你也忒重了些。六毛,夜里我要加餐,至少得一只鹅。” 老头一手撑腰一手抚胸在那咳嗽,也不客气地怼她:“小姑娘家家,你飞什么飞。老头我还想活到一百五,这一回就去了四十,咳咳,亏大发了。” 褚焐又焦急把人往回抱,还腾出一只手顺道拎了老头一块进屋里。 可怜老头哀嚎不断,被他丢下时,眼泪鼻涕一块流,委屈巴巴道:“少年崽,你这么急的性子,不经老的喂。我的老腰,我的老胳膊啊!” 褚焐盯着昏昏沉沉的范咏稼,头也不回威胁道:“她若有事,你那一百五,今日就到了头。她若是好的,你要什么都成。” 老头也就是那么一说,人命关天还是分得清的,从袖里摸出那黑乎乎的石块,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 他凑到跟前,用手去扒褚焐。 褚焐本用着内力,纹丝不动。他转念一想,卸了内力自觉退了一步,再一步,只眼睛仍一动不动地盯着脸色越来越红已完全失去意识的范咏稼。 老头食指腹在石块上抹了三圈,抬起按在范咏稼额间一点,指尖泛起光晕。手指停留在这,他又念了一句,收回手指,闭目念咒,双手合力捏着石块在空着画了三个圈,然后双手退开。 那石块就这样悬浮空中,发出一阵一阵的光芒,夹杂着呜嗡呜嗡的声音。 老头念咒,越来越快,那光芒越发密集刺耳。 褚焐双眼发涩,仍坚持不闭。好在,那光芒持续了一段之后,石块像有了意识一般,腾飞至范咏稼头顶,缓缓落下,围着她发髻绕了一圈,又自动飞回老头向上摊开的右手上,乖巧落下。 老头念完最后一句,睁眼,手合上,光芒消失,耳边清静。 范咏稼脸上骇人的红已全数褪去,脸色虽苍白些,但呼吸匀称有力,比方才好了许多。 褚焐正要上前,老头一把拉了他手往外走,急道:“先跟我说两句,你放心,她没事了。” 褚焐皱着眉,挣了他手,跟在他身后迈出一步,又回头多看了她两眼才跟上去。 老头心急,步子飞快走到了院中,褚焐留在门口不肯跟上。 老头愁得什么似的,连着叹了两声,只能迁就这个倔驴少年崽。他又往回走了两步,站在廊下仰头问他:“给这小姑娘下咒的是哪只猴?” 第56章 褚焐虎着脸,过了一会才答:“附身在我褚家某人身上的邪灵。” 老头叹气跺脚,垂下头,又叹一声,仰头看天,十分悲怆道:“那只怕是我朱家败落了,若依着家规,怎么也容不下猴崽子对个姑娘家下这么狠的咒。格老子的,我就知道!娘子啊,我对不住你,没教好他,害了子子孙孙后辈,祸患无穷啊!” 老头说着说着,竟捂脸痛哭起来。 褚焐只听到了个关键,从廊上跳下,拎着他问:“你也姓朱,哪个朱?” 老头被他打断哭意,被拎起又没面子,他歪着头,怒道:“横竖不是你这个褚,你们褚家了不起啊,还不是养出一屋坏崽子。” 褚焐脸色难看,老头破罐破摔,接着怼:“骂你们怎么了,杀了我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娘子啊,我对不住你啊,呜呜呜呜。” -- 第106页 褚焐把他扔了,老头往后踉跄几步,手撑在廊柱半摔了,爬起来又吼:“赶紧的,灭了我一族,省得往后出个孽子危害一方。” 他拍拍裤子上的灰,补充道:“我这一族,就我跟那逆子,你可别逮错了人。” 褚焐往身后屋里瞧一眼范咏稼,见她仍是方才那样子,这才安心追问老头:“你们和懂天罡的木家,有什么关联?” “哪个木?” “草木。” 老头呼了口气,抬了袖子擦掉擦泪,收拾了才答:“你是说木婪?他过去风光,做到了国师,家大业大,不屑认我们这本家。后头不知怎么地,一点消息也没了。小老儿没银子,一直就在老家那一带做做道场混口饭吃,哪里攀得上他这样的人物?” 褚焐盯着他,他又好心加了一句:“木就是朱里拆出来的,祖上原是两亲兄弟,闹掰了,木婪的祖父不想跟咱一个姓,就从朱里拆掉个肩膀,新立了个谱。朱木两家,自此所学也分了宗,他们搞算命那一套,我们还干着老本行,杀鬼驱邪。” 褚焐思索。 老头刚醒了门子泄了底,怕他瞧不起朱家,又嚷嚷道:“我家人丁不旺,他也没好到哪去。他那独子,成亲隔年就没了,只留了个遗腹女。唉,咱们搞这行当,终归是损自个阴德的,人丁凋落,不值当啊!” 才说了攀不上,不知道,这会又说漏了嘴。 褚焐懒得理他们这些恩怨,只问:“他会不会下这咒?” 老头愣了一下,继而摇头道:“不会的,本就是因这夺魂咒才闹翻的。当年木家老祖宗,非要从宗法里删了这玩意。” 他叹了一声,小声道:“我也觉着这玩意不该留,只我祖上说既然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删了不孝不敬,这才闹翻了。这东西阴损,掏了她五感神魂,只剩个壳子,当那瓶瓶罐罐使,再去吸亲近她的人的魂魄,可不单是祸害她这一个……” “好了。你要什么赏?” 老头刚要张口,又闭了嘴,眉挤眉,立在原地胡乱纠结。 褚焐哪有空等他,丢下一句“你想好了再来回”,转身就往屋里走。 老头回神,追到门口,眼巴巴地求:“我惦记那六器,但只怕留下来是个祸害,还是不要了。你就帮我寻寻那逆子,成不成?你有银子,有人手,能找着吧?要不,给我些银子,也不成,那混蛋见了我就跑,捉又捉不住,唉,还是你帮着找吧。他道法学了个囫囵,道场都做不全,只怕要饿死在外头。你要是能早点儿找……” “闭嘴!” 老头抬了眉毛,刚要说“你怎么过河拆桥”,瞧见那小炮仗正温温柔柔地伺候那小姑娘躺下。唉,有情郎难得,他闭了嘴,转身坐在廊下,摸出黑石块小声嘀咕。 宫里派人来传召,传话太监走了一位又来一位,褚焐始终不动。 一只烧鹅解了老头和梦榆恩怨,两人握手言和,一块儿坐在院中吃肉看戏。 天吴亲自到这宅子里迎人,褚焐见了他身后的梦桃,这才起身道:“梦桃,你守好她,寸步不离,府里人马,你可尽数调派。” 梦桃正愧疚呢,一听指派,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遵王爷令。” 褚焐走到廊下,转头又看向房中,良久,他才转头指派梦榆,盯着她的油手,皱眉道:“净了手,帮家家画个别的样子。” 他停了脚步,天吴心急,几次抬手想说话,都被他眼神里的狠厉给止住了。 好在梦榆顽笑归顽笑,办正事还是很有效率的,进屋一小会就搞定出来,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又有那么点范咏稼的举止了。 褚焐不满道:“抬头,挺直了。” 就是装出来的家家,他都见不得她憋屈。 梦榆照办,笑嘻嘻问:“那我一会能发脾气吗?” 要是能骂一回皇帝,这辈子就能把牛皮吹尽了! 褚焐板着脸,她又收了笑,正色福礼。 褚焐头疼,可眼下耽误一刻,他就要晚回来一刻。 天早已黑尽,只是谁也顾不上歇息,有些事,现下不办,后患无穷。 褚焐朝老头一招手,老头抓着烧鹅块,边嚼边等他吩咐。 “你守好了她,你的事,就好办。” 他嫌弃老头,老头也烦他,挥着手里的肉块,砸吧砸吧道:“去去去,朱家……我们朱家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还不如一头钻河里溺死算了。” 褚焐转向天吴,吩咐道:“六器取来,留在他手上,但要盯牢了。” 老头先跳起来摆手拒绝:“不要,不要拿给我。我朱家不能拿这个,娘喂,传下去害人咧。” “那就你拿着,他要什么给他什么。” 天吴只求他快点应召入宫,忙不迭躬身应是。 “王爷放心,我这就去办。” “守好了人,记着,她在你们在,她不在,这世上,谁也别想好过。” 褚焐轻描淡写丢下这句,转头又跳上廊,回房再看她一次。 易容过的范咏稼,脸上没有一点她原先的模样。 褚焐安了心,牵起她的手,亲一下,小声道:“我杀了朱靖就回来接你。” 范咏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会梦见董文磨刀杀猪,那猪长着褚煜的头,叫起来惊悚骇人。这就罢了,荒谬的是褚焐提着剑进来,说他也要杀猪。 -- 第107页 …… 范咏稼想上前阻拦,可身子完全动不了。 褚焐身后,跟着进来了另一个褚焐。 两个褚焐面容衣着一模一样,范咏稼却看得分明:后进来的那个,眉眼间掩不住一股邪气。尽管她感觉胸口重压,仍拼尽全力喊出了声:“你是假的!” 这一声喊得畅快淋漓,压在胸口的巨石碎掉,手脚的束缚尽消。她猛一下弹起,差点撞上了前来查看的褚焐,好在他及时转头躲开并稳住了她。 两边太阳穴的疼痛迫使她努力睁开了眼,迎面对上一脸关切的褚焐。 “家家,你怎样了?” 范咏稼一动不动看着他,压声低喃:“你……是真的!” 褚焐笑起来,帮她拨了拨有些乱的头发,扶她坐好,柔声道:“我当然是真的,家家可是魇着了?” 范咏稼痴痴地看着他,发干的唇艰难启动,“我梦见两个你,假的那个,跟在你身后,拿着短剑。你……你没事吧?” 褚焐任她打量,轻松道:“毫发无伤。没事了,等你好些了,我再说给你听。” 他中气十足,范咏稼安了心,左右看了看,问道:“我们回府了?” “嗯,现下不过寅初,你再歇会。” 范咏稼视线转回到他身上,摇头道:“我睡太久了,头昏昏沉沉,我坐会。你快去睡,昨儿累了一天,该歇歇了。” 褚焐嘿嘿乐,小心翼翼道:“我就睡的这,家家,事急从权,我不放心,一直守着你,你别生气。” “嗯。” 范咏稼往后仰,想靠着床架坐一坐,他飞快地爬过来,拿自个的胸膛给她垫背。 范咏稼试着转头去看他,劝道:“我没事,就是没什么力道,你去歇着,听话啊。” “打小练功,坐着站着倒吊着,一样能歇。” 范咏稼劝不动他,只能由着他去。 她靠着他闭目养神,外头传来的窸窣声让她立刻睁了眼。 “有人。” 褚焐自然听得见,抚抚她肩头,解释道:“外间是朱老头,让他值个夜。” 倘若真的平安无事,为何还要这般警惕? 范咏稼的心又悬了起来。 褚焐猜到了,安慰道:“别担心,你丢的一魂刚归位,容易被人趁机捣鬼。他道法高超,让他守夜防个万一。” 范咏稼将信将疑,小声说起她的梦:“我梦见假的你,拿着你给娘娘铸的剑,就是那半颗宝石的短剑。” 褚焐短叹一声,又笑了一声,抚着她解散的头发道:“你梦见的,恰好是真的。难怪老头说你有道缘,不过,家家可不能丢下我修道去。” 诶? 两人都没什么困意,褚焐干脆跟她零碎说起后续。 “家家心里有我,分得清真假。后头我想,我母亲,和那人爱恨纠葛半辈子,难道就分辨不出?我那好哥哥,是那人手把手带着教导的,难道他看不出?这世间,你越不想相信的事,往往都是真的。嗐,当年我还为自个独占了他们私产愧疚不安,这才对秦王他们忍让。” 范咏稼在他胸膛那蹭了蹭,打断他揭伤疤:“娘娘疼你的,皇上也关心你,她们都有不得已吧。” 褚焐亲亲她头顶,毫无波澜地道:“其实是朱靖想把钱攒我这,等他过来,想干嘛都不缺银子了。可惜了,朱靖没能过得来。褚煜断手断发痛得发疯,用秘密换次转魂回去的机会。他是朱靖在那头的亲弟弟,据他说,他哥在那头病得快活不成了,原计划是先附身到我爹那老壳子里,等病程一过,再附身上我这。当然,他骗我那糊涂娘时,只说了前一半,说是等他过来,往后就他们俩,再不会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和庶子。说出来都脏耳朵,我那亲爹,睡了洒扫丫头生的褚炯,睡了亲姨妈生的褚爝,睡了个倒夜香的,生下褚煜。” 这挑女人的眼光,如此清奇! 褚焐也觉恶心,赶紧给自家刷点好感:“家家放心,我跟他是一根头发丝都不像的。我从来都烦这些贴上来的,绝不会多瞧她们一眼。” “娘娘为何要帮他隐瞒?” 总不能人刚穿过来,她就对他动了心啊! 范咏稼隐隐担心褚焐的身世,只不好点破了说。 在心爱的人面前,褚焐没觉得有必要隐瞒什么,接着道:“那个朱靖第一回穿越过来,正是母亲和他因为那位怀上褚爝闹到撕破脸。这人惯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做出个尊重心疼母亲的样,且他从不行那男女之事,只关心体贴。也许她误以为他是知错转了性子,也许后来她认了出来,觉得他比我那死鬼爹好。所以不仅不说破,还帮着圆场。第一回穿越不过两三天,朱靖第二回第三回穿过来,享受了皇权无上,才渐渐生了野心。他道法不上不下,每回穿过来待一段就得回去。我那蠢爹,怕被人抓了鬼上身把柄要废了他,也憋着一口气不敢说破。至于褚焕,他只说他对父亲一片敬畏之心,从不敢起疑。哼,谁信!” “兴许他就是那样的。”这皇帝确实是个软面团的性子啊! 第57章 “管他的,反正我是不会掺和了。银子那些是给了我的,谁也别想要回去。这几年,我送了二十多万两上长青山,打发给了老四不少,填了些军需,还有赈灾惠民,花用也不过十之一二。褚爝那的,还不如喂了狗,哼!” -- 第108页 这不是重点呀! 范咏稼开口问:“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个朱总,本事并不小。一切都照着他计划来行,为何他没有过得来?” 她实在担心人已经过来了,只是他们没发觉而已。那人的终极目标是要上褚焐的身,不彻底绝了后患,那……往后的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安稳? 褚焐嘿嘿自得,点点她耳垂,笑道:“那人是不会选个低贱壳穿过来的,他属意的从来都是那个位子。他们只当那尊贵的壳没人敢动,哈,被我扎成个马蜂窝,又有老头道法高,坏了锁魂阵,他是朱靖的老祖宗,法术上肯定能压他一头,他可是说了的,那壳子漏底,谁也用不上。且按褚煜所说,朱靖那头病入膏肓,不可能再行安排,就算他挣扎一下,穿过来也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掀不起什么浪。家家,还记得你提醒我们那思过庵的厨房吗?确实有密道,两个口,一个通往環龙山,一个通往宫里。他布置了多年,带过来的人数也多,那些穿越女,除了杨雨桐几个,其他全是迷雾阵。真正为他谋大业的,全都是不声不响在做事的男人们。” 范咏稼听得头更昏了,褚焐拍拍她肩头,劝道:“这些龌龊,没必要弄明白,闹心。睡吧。” 范咏稼不需要弄明白官场朝廷那些道道,她只关心他,睁了眼,扭了身子,直到能看见他眼睛。 他帮着她换了坐姿,用引枕代替他垫在她身后。 两人面对面了,范咏稼问出了口:“你……褚焐,娘娘只是太伤心,想有个知心人做依靠,她一察觉那人异心就提醒了我们。她没做坏事,你不要责怪她,好不好?” 她相信那位并没有协助朱总做什么过分的事,因为他方才说起这些事,仍是称呼一声母亲。 先皇的私产到了他这,怀着歹意,但太后的偏爱,是毋庸置疑的。 范咏稼有褚焐的真心相待,将心比心,她能想象当年的太后有多难过。 年少一心衷情的男人,不仅背叛,还一次又一次地用恶心的方式羞辱她的感情。这样的痛苦中,突然冒出来一份堪称完美的情意,那只怕是她做梦祈祷都想要的,谁能做到不动心? 褚焐扯了锦被,替她盖住半个身子,无所谓道:“你放心,我没闹,就是特别没意思。” 他只为曾经那个期待家人关注和爱的小褚焐不值,如今的他,早就忘了那些失望。他有心爱的家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再不会计较那求不来的虚妄。 范咏稼笑着看他,赞道:“过了十七你就十八啦,是真的长大了。” 再不是那一动气就拔剑乱来的任性孩子了。 “十八能娶亲了。” 范咏稼不像往常那样羞涩,大大方方应道:“嗯,等我好起来,我们成亲。” 褚焐高兴,靠过来亲亲她额头,和她商量往后:“家家,等成了亲,咱们离开这吧。” 他想了一肚子的话来劝她,可完全用不上。他才说完那句,她已经干脆应道:“好啊!” 京城对她们来说,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 范咏稼想着他的丰功伟绩,兴致勃勃道:“我们像话本子里的游侠那样,四处锄强扶弱,帮困济贫。褚焐,你以前做的那些,是真正的大善,我们走出去,去更远的地方,去帮助更多的人,好不好?” “好啊!” 离开这烦人的地方就成! 虽现下褚焕对他还好,但褚焐子嗣不丰,他长久地待在这,难免起龃龉,还是远着香些。 范咏稼安心养身体。 梦榆一直没现身,褚焐说是另有要事。 梦桃寸步不离守着她,事事亲自来做。 范咏稼看着心疼,劝道:“梦桃,你也要多养养,有事让其他人做去。” 说出来都不好意思,自那天里起,褚焐夜夜守着她。 横竖规矩这个词,跟他就没多大关系。 不单夜里守着,白日里,只要他在府里,也不去正院,只待在她这偏院里理事。他一走开,梦桃就补进来,寸步不离。 梦桃帮她掖了盖被,一坐下就给她按捏臂膀。 “家家,我好着呢,那是个寻常迷药,当天就解了药性。嘿嘿,王爷给了我个剑谱,如今我天天早起在练,以后一定能好好护住你。” 范咏稼留神她神情变化,小声问她:“那日……还有什么事?若是能说的,你同我说一说吧。” 梦桃很不一样了,范咏稼看得出她有心事。范咏稼想帮,又怕贸然去问会让梦桃难为情,因此几次想开口又压了下去。 今日梦桃虽一直在忙,却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范咏稼这才问出来。 “家家,我也说不上……就是,你说若是想忘了某人,又忘不掉,该怎么办?” 范咏稼一下就懂了,问道:“天吴吗?你们……” 梦桃赧然道:“他又救了我一回。家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恩情还不了,越攒越多,他什么也不缺,又有本事。我总惦记着,心里不踏实。我……我不是要跟他怎么样,那样是恩将仇报了,就是想怎么着也该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这话说得乱,范咏稼却听明白了:梦桃是觉着如果能报了恩,兴许就能放下惦记了。 正好还有外出的事没和她商量,范咏稼一道问了:“梦桃,王爷和我成亲后,想出京去看看。往后府里,就交由天吴管着。你若是想报恩,留下辅助他,可好?你也知道,溪边……杨葳蕤不会再回府了。” -- 第109页 “家家,我跟着你。”梦桃毫不犹豫地答道。 “梦桃,你不必担心我,我有王爷护着。你若是……梦桃,你和天吴说一说吧,成不成的,总得试一试。兴许他不是咱们想的那样,王爷说他这人……太守规矩。” 褚焐的原话是迂腐不知变通。 梦桃停了按捏,两手指甲对抠,很是纠结地问她:“家家,我这样的,配得上他吗?” “我们梦桃长得好看,心地善良,性子又好,他要是不瞎,自然知道你的好。” 在范咏稼这,梦桃是比自己还要好的姑娘,怎么就配不上天吴了?天吴两次救梦桃,看起来并没有因他妹妹那事记恨于她。她们回府之后,天吴还指派了两个贴身丫头跟着梦桃,这可不像无意于她的样子。 梦桃被范咏稼夸得信心倍增,站起身,精神抖擞道:“家家,我出去一会,待会回来陪你。” 范咏稼笑眯眯道:“不急,你去办事,办好了再回。” 范咏稼心里琢磨着这事能成,暗自盘算起给梦桃的嫁妆。 梦桃去而复返,比她想象的要早,还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天吴真瞎。 梦桃也比她想象的要洒脱。她进了屋,先喝了一盏茶水。在范咏稼期待的目光中,她痛快地公布了结果:“他说是我误会了,他不需要我报恩,对我也没什么想法。” 范咏稼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她知道自家多次对天吴起疑心,难免有偏见。也因她关心梦桃,难免会偏心,因此,她压了怒气,尽量心平气和问:“他说了为何这样吗?” 梦桃坐到她身边,继续按捏,不甚在意道:“说了,说他没打算成亲。他是鲁家被踢出来的一支,想靠自个努力争口气,光耀门庭。” 范咏稼皱着眉头思索。 梦桃知道家家疼她,一直牵挂她的事,反过来安慰道:“家家,没事的,一回生二回熟,我都习惯了。你说的对,是该问一问,我问了他答了,我这心里呀,踏实了,也没我先前想的那么难过。就是有点儿……失落。” 那就好。 范咏稼反抓了她的手,微笑道:“也好,那你就能跟我们一块走了,出京看看去。你还小,终生大事往后再考虑也不迟。” “嗯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说,我反倒松了口气,我打小在山上听那些侠义故事,就想着哪天能仗剑走天下。虽不是一人单行,跟着王爷和你出去,一样能做点轰轰烈烈的事,这不必嫁人生娃强多了!” 她能想通就好。 范咏稼松开手,放松自己躺好。 “你知道小鱼……就是梦榆上哪去了吗?” 梦桃压低声音答:“皇上借去办差了,看中她身手好又会易容。宫里龌龊事多,连个康健的皇子都没有,皇上也着急。王爷不同意,梦榆自个特别想去,王爷就由着她去了,只叮嘱她收着点。她可真会玩,哈哈,亏她先前在咱们这,一直装那老实本分的样子。” 范咏稼也跟着笑起来。 (梦榆:只要能看六毛的戏,装装不算什么!) 褚焐天擦黑才从宫里回来,用晚膳时,时不时看一眼她,中途还看了一回梦桃。 这两人都不吭声,他倒坐不住了,等梦桃退出去了,主动问道:“家家,梦桃和天吴的事……” 范咏稼连忙摆手道:“这事你不要去管,婚事要两情相悦才有滋味。要是咱们出面,这事就不是那回事了。” “对对对,像咱们这样的,成亲才有意思。” 一说婚事,褚焐就乐呵呵的,从袖里摸出一个金册,放到她面前的桌上,搬了圆杌再靠近她些,陪她一块看那册子。 “这是皇帝给咱们的,你挑挑看,还得劳烦你安排怎么收拾。” 自那事以后,自觉罪过的太后娘娘闭了门户,不下山也不让人上山。褚焐先前就说过,他要去皇帝那洗劫一番,以解心头郁结,这是他的原话。东西只怕是他自个去库里挑的,册子密密麻麻的,不是金就是宝。范咏稼看得头晕,随意翻了几下,重新盖好。 他搀了她去罗汉床上靠坐,范咏稼一坐好,便懒洋洋地靠着,道:“我写了个章程,让他们按着那样归类入库,往后要用,容易找些。” 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懂管家事务,若是他们有更好的法子,让他们来。” 管家这些不是难事,褚焐让她来办,目的是为让她快速融入王府日常,早些树立威信。 “家家,夜里咱们去见见你爹娘,可好?” 这事他和她商量过两次,她总想往后延。 褚焐心急婚事,因此这事,不得不违她的意。 范咏稼叹气,抓了他手说:“去吧。我怕你受他们的气,又怕他们胡乱说话让彼此难堪,可这事怎么也避不过去。抱歉!” 她肯松口就好。 这世上,能让他受气的人,不存在的。 第58章 黄云娣和范韶早几天搬去了后巷那小三进的宅子里,守宅的人,里里外外都是王府指派,全是签了死契的奴才。 这里作为范咏稼出阁的“娘家”,早早地拾掇过。 门窗全是新漆的,墙也刷过,院子里的花草,都是从别的庭院里现迁过来,丝毫不见往日的残败。 这都是他用心安排的。 范咏稼抬头去看他,他也看过来,笑笑,不顾她反对,牵了她的手。 -- 第110页 范咏稼本想挣开,想到等会的事,又丢开,由着他去了。 果然,两人刚进门,范韶一见这“不规矩”,蹭地站起来就骂:“混账东西,祖宗礼法全丢了,这般不知廉耻,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范咏稼向前一步,挡在褚焐跟前。褚焐要松开手,她却不放了。 褚焐高兴,紧紧地贴着她,等着她发话。 “我和他,若不是你们不靠谱,早就成了亲。如今婚事已定,牵一牵有什么羞耻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是这样写给那埔林冯小姐的,那也是你不知廉耻在先。” 范韶恼羞,指着她骂道:“你还意思提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占了哪条?你早许给了廖家,一女不二嫁,岂有你这样背信弃义、水性杨花的!” 这要不是她爹…… 褚焐气得磨牙。 范咏稼先转头看他一眼安抚,再转回来盯着范韶,反问他:“我的好爹爹,既你说有婚事,那婚书何在,信物何在?” 范韶一噎,这些日子,他脑子里的混沌渐渐清明,自然记得那镯子早让黄云娣换了银子。当日她为了多兑几两,选的死当,八九年已过,怎么也找不回了! 方才一直安静的梦桃等的就是这一刻,撸起袖子,扒拉着今日特地戴出来的三只珍珠花丝镯,在范韶面前折腾出动静。 范韶气结,在那镯子和范咏稼脸上来回睃。 范咏稼气他永远不记得做父亲的本分,只当看不见梦桃的举动,接着道:“你那好兄弟,打你生病起,早就不来往了。他家那个金贵的儿子,如今是你的侄女婿。他也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念了十几年,回回惨白了脸抬出来,还是转去庆山书院才过了童子试,真当得起你当年的夸赞。” 范韶指着她一抖一抖的。 黄云娣方才鹌鹑似的缩着不动声色,眼见范韶败阵,她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范韶身侧,搀着他,做出那贤妻良母样。 “家家,你父亲也是为你好,怕你坏了名声。既廖家那头背信弃义,那就丢开罢了。只你这一头,总也要父母过过目吧,你俩私定终身,这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打小就不听话,如今也越发不像话,若没有我们做父母的替你遮掩,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你这王……” 她一开口,褚焐便转头,给侍立在旁的下人一个眼神。 那管事娘子上前,没有声张,走上前,抬手就抽,在黄云娣的尖叫声里,连着扇了五六下才停手。 她打了人还不忘教训:“对王爷王妃不敬,下回就不是这样的宽容了,可记牢了?” 这样的打,并不是头一回。黄云娣原以为有范咏稼在,怎么也不敢有人出手,可眼下她挨了打,范咏稼只是撇开脸不看,那该死的王爷,木着脸一眼不错地看着她挨打。 黄云娣怯了,捂着脸进屋里躲臊。 范韶气得捂着胸口,往后跌坐进椅子里,就这,他还不忘骂范咏稼不孝不敬。 褚焐对侍立在旁的太医发火,怒道:“庸医误人,胡乱开方,把人都给吃糊涂了!” 太医:…… “王爷恕罪,小的一时疏忽,出了岔子。这就改方子,这就改方子。” “庸医”有一手,新方子灌了四五日,范韶好起来了:整日写写画画,只是记性不大好,渐渐地连黄云娣都认不出了。口齿也不大清楚,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让他吃就吃,让他睡就睡。 “庸医”领了赏,欢欢喜喜归家去。 有管事娘子教导,黄云娣越发“规矩”。 范咏稼叹气,又松了口气。 万事具备,褚焐派人上山,接了“东风”回来。 范咏生上山时日短,这神采却是翻天覆地地变了。 皮子黑了,但壮实了。寡言了,但稳重了。 娘家总算有个靠谱点的。 范咏稼塞给范咏生的那张银票,被他拿去兑散,紧锣密鼓地给她添置了嫁妆——在脆音阁买了十几匣。 这事,谁劝都没用。 “往后范家家业我自个挣,哪能一辈子吃妹妹的。” 一说到嫁妆,范咏稼想起了范咏金那一万两,和褚焐说了一嘴:“我那伯父,是靠巴结秦王府长史发的家,就他都能攒下几万两家业,秦王怎么会穷成那样?” 也就是这一句,已经被打发出京去往最南边的秦王,半道又被褚焐派人逮住扒了一层皮。 秦王府长史先是因秦王被废丢了差使,正商量着卖了京里产业返乡养老,连夜被扒光了壳,房子庄子票子,全数“捐”给了庆山书院。 至于范昭,因范咏稼记着交束脩那点子恩情,虽被抄了家,也没抄尽。宅子庄子没了,但银子给留了些,刚好够返乡置些田地,不富不贵,但也过得去。 廖家本就败落,这岳家东风借不上,廖归鸿被家里日日催着外出钻营,读书的心思散了,止步于秀才。 因怕范家报复,他待在京城惶惶不安,日夜折磨,头发丝掉了不少,思来想去,还是跟着岳父老子做乡绅去吧,至少这一范姓,好像还有那么点保护作用。 楚王的婚事,是京里头一份的要紧事,皇帝朝堂上都提了几回,楚王府也早散出消息:我们王府这回要开门迎客啦! 楚王府第一宴!必须去啊,套不上近乎没事,至少不能不敬,得罪他可就惨咯! -- 第111页 秋家自然也听说了,这不,范咏稼还没嫁,给范咏生说亲的就上了门。 范咏稼听说了,问范咏生:“你为何不应?” 范咏生胡闹那些年,始终没忘过秋小姐,现如今秋家先松了口,主动找了媒人来,他竟拒了。 范咏生拒得痛快,眼里却难掩难过。 “她家这是看中妹夫这身份,我范咏生一事无成,怎么配得上她?” 范咏稼劝道:“当初拒了你,也是情理之中。那会子咱家是那个样子,谁家放心把女孩嫁过来?眼下也不定是冲……王爷来的,你不如明说了,若是她家看中你如今省事有长进,那就正经定了这门亲事。你只管说,我们成亲后就离京,且王爷最厌恶攀亲带故往官场爬的事。她家若有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范咏生不为所动,只道:“我同媒人说了,学艺满三年才下山。若那时她还没嫁,我再去求娶,允不允听她们的。” 也罢,他如今是真懂事了,范咏稼虽替他遗憾,也替他高兴。 规矩是规矩,只是王爷比规矩大上一些,范咏稼一直在王府住到成亲前一日才搬回“娘家”待嫁。 陪嫁丫头是他指派了一群,再由梦桃挑出来的八个。 夜里一点数,多出来俩:一个大刺刺坐她床边的“表妹”,一个揽着梦桃叽叽咕咕的小鱼。 范咏稼难为情,远远地问他:“你怎么来了?她们说是成亲前不能见的,明儿你还要预备迎亲事宜呀。” “表妹”三两下扯了头上的钗环,起身,走到她跟前,拉了她一块去净脸。 “那些事,自有人去办,迎亲前我再赶回去就是了。” 范咏稼还待要说,他早已跟往日一样,熟练地帮她解发梳洗。 两人从屏风后出来,梦桃很有眼色地拉着小鱼去了外头调教丫头。 成亲前夜,本该由女性长辈给新娘子“启蒙”一下。新郎那边,宫里指派了晓事女官,人还没进府就被轰走了。新娘这边,宫里要送嬷嬷来,也被怼了回去——楚王怕吓着他的新娘子,不放心。 与家家最亲近的是梦桃和小鱼,但这两位又都是懵懂的小姑娘。 所以,“表妹”是带着小秘密来的。 放了帐子,范咏稼要照往常背过身睡,“表妹”要拉她看新奇玩意。 于是,在外头的梦桃和小鱼,一会听着里面家家骂人,一会是打人,两人面面相觑。 不过仔细一想,横竖被打骂的不是家家,算了,只当没听见吧。 嘿嘿! 范咏稼做王妃,处理的第一件事务就是安顿那些还魂的姑娘们。 这些女孩,当初上当,俱是因彼时过得水深火热,日夜盼着一条新出路。若是还魂后冒然送回去,只怕还得“死”一回。 范咏稼和褚焐商量过,留给她们两个选择。 “吩咐下去,想念书的,由咱们府里送去庆山书院的女学,念几年书。到时想嫁人的嫁人,想做女官女史的,王府给安排。不想误了婚嫁的,那王府给她们做媒,给她们配嫁妆。让她们不用怕,谁家的糊涂人敢上门来闹,打出去就是了。” 范咏稼没去问祁凤梧她们最后的归宿,她不想过问这些复杂的弯弯道道。人心之复杂,不是她乐意深挖的秘密。 某个夜里,她竟梦见了她。 范咏稼早已忘了祁凤梧事败时的神态,梦里的祁凤梧,仍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先冷哼再道:“你们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这点事,却不知道自己阻碍了历史的进步,科技的发展。简直是冥顽不灵,愚不可及。若是支持我们发展,你们的生活能便利很多,经济能突飞猛进,军事上也可以称霸全世界。哪里至于守着这屁大点的国!” 范咏稼不能赞同这样的理论,反驳道:“你们没有用这些来改善民众生活,相反,你们的私心,若是成了,只怕百姓们要遭殃。再者,任何事,都有它原本的进程,咱们这,是比你们那落后些,可我们也在一日日改进。你写下来的那些,将来未必不会出现,你也试过了,你想做的那些,很多事现下是行不通的。你懂的那些,都是前人一点一点尝试积累下来的,没有这些过程,光靠剽窃速成,不单是那枪,别的也一样会‘炸膛’。再者,天大的好处,放在夺人性命和身躯前,都是不对的。” 那“炸膛”的枪,是镶在祁凤梧脸上的一记耳光,她恼羞成怒,吼道:“她们这些垃圾,死了有什么可惜的,她们对这个社会,有什么用!整天就知道怨天尤人,吃一点苦就要死要活的。我过目不忘,博识多通,努力奋斗,却要早早死去,这样公平吗?借她们这条命,给她们挣足了风光和体面,有什么错!” 范咏稼一点也不羡慕她的“聪慧”,摇头道:“你觉得你比她好就要取代她,那我觉着我比你行,是不是就能灭了你。如此下去,人人都觉自个最要紧,最厉害,你灭我,我灭你,这世间岂不是成了炼狱?你这样的聪明人,应当知道尘归尘土归土,该死心了。此生已矣,何不积些功德,求个圆满来生?” 祁凤梧执迷不悟,不再言语,直冲着她撞过来。 范咏稼心惊,想躲开又动不了,好在祁凤梧离她一步远时,被她胸前一道金光射得无法睁眼,无法靠近。 祁凤梧抬手挡脸,脚下仍不死心往这边移。 -- 第112页 范咏稼叫出了声,同时,祁凤梧被一脚踹飞。 “家家,我在这,不怕不怕。” 范咏稼睁眼,正巧瞧见褚焐一脚踹飞了被子,翻身抱起了她。 “我们这就去找朱老头。” 范咏稼搂了他脖子,摇头道:“我没事,夜深了,歇着吧。” 褚焐抱着她重新躺好,用脚挑了被子过来盖好,揽着她肩问:“梦见什么了?” 范咏稼抚了抚胸前那道符,轻声道:“梦见了祁凤梧,她被你一脚踢飞了。” “哦,家家不要怕,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他一刻不离的,连值夜丫头都容不下,铺被解衣事事亲为,确实做到了一直守着。 范咏稼松开那符,伸手去抱他的腰。 “木瑛子也要跟朱师傅走吗?” “嗯,到底是同宗,她没有别的亲人了。老头那儿子是废了,把她当闺女带呢。” “也好。” “家家,别怕,他应承了的,随时给咱们留信,要用他的时候,总能找着的。” 范咏稼在他怀里蹭一蹭,笑道:“我有你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埋了一些线,要把这场阴谋写大写宽,比如柳儿(反)董文(正)这些,但那天看了条推荐“家破人亡的她,对他说‘娶我,我帮你夺天下’”,先是觉得好笑,一个连家都保不住的人,哪来的底气夺天下?接着心里咯噔,怕自己也写出这样的笑话。所以……献丑不如藏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