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酬初景》 栩栩 山人只识春夏秋冬,却不知今夕何夕。 仲夏午后,水塘边的黄牛随意摆着尾巴,牧童倚在柳树下打盹,田埂上独立着一位来客,正四处张望。那小童打了个哈欠,遥看那人踌躇不前,便唤了一声:“喂——” 那人寻声而至,对他微微一拜,小童见他虽不是本村人,却端正儒雅,不像是贼人,便问道:“可是迷了路?” 那人道:“此处可有人名唤狄安?” 小童道:“有,他家在西边。你且沿着此路走,他家院子有棵石榴树,长得极繁盛,先生家的石榴是这里最甜的。” 那人向小童道谢,正欲转身,那小童却叫他:“且慢,我可带你去狄先生家,他家栩栩拿了我的弹弓,却把我一个人扔到这不见了,我找她去。” 那人微笑道:“有劳。” 小童拴好牛,边走哼着小调,那人跟在后面,看四处桑树成荫,稻香阵阵,远处青山横斜,果然是个山清水秀的桃源乡,这小童也淳朴热情,料想友人此间生活必是得意适然,心下却越发忐忑,不知今日访友是否应当。 二人行至一处院落前,院中一颗石榴树正是红艳翠浓时,小童站在门前道:“栩栩可在家么?” 不多久,一妇人从门中出来,容貌秀丽,着绿衫白棉裙,头上插一朵栀子花,再无珠翠点饰。她看来客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瞬惊惧,复对小童笑道:“是小山啊,栩栩去碧潭寻她阿耶去了,可要进来吃点果子?” 小童摇头拒谢,又道:“夫人,此人是来寻狄夫子的,我去寻栩栩玩。” 那人在门外一拜,他今日未戴幞头,额上汗珠沿鬓角滚落,滴在门前石阶上,顷刻消失不见,“数年不见,今日来访,是有要事相告。” 狄夫人捏了捏手心,笑道:“快请进罢。” 他随狄夫人进屋,看堂内并无其他陈设,却干净整洁,狄夫人收了桌上的绣活,请他入座。“这是此地的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也吃得。裴司业先解解渴罢。” 裴淮一路赶来,自是口干舌燥,也顾不得什么风度,连饮几杯,才解了渴,狄夫人静静坐在一旁,院子里蝉鸣乱奏,更显得屋内的沉默诡异。 碧潭在村子东边的山上,潭水清冽,却因其四周树木繁盛,树荫落在水里,染绿了水,才得名碧潭。但因其周围过于清幽,村里的孩子不常去,狄安平日间最喜欢去潭边饮酒弹琴,醉了就卧在巨石上安睡,栩栩每日来寻父亲,父女俩也踏出了一条小径。 小山是栩栩在村子里最好的伙伴,两人常在这捉鱼打鸟。 小山寻来时,看狄安果真睡在潭边,酒坛倒在一旁,却没看到栩栩。他唤了栩栩几声,脚边落下几颗石子,他一惊,两脚打架一不留神便跌坐在地上,抬头看见栩栩正趴在树枝上笑话他。 小山拍拍屁股,他的裤子被石头擦烂了,屁股上留下几道红痕,便去摇载着栩栩的那棵树,栩栩本任他摇,一转眼看到枝丫间的鸟窝,这才大叫:“吴小山,小心鸟窝!” 小山道:“谁让你害我弄坏了裤子!我偏要把你弄下来。” 栩栩道:“你且等着,我赔你裤子就是。” 栩栩灵活地从树上下来,只把裤子一脱,塞到小山怀里。小山傻愣愣地看着栩栩,栩栩一跺脚,急道:“还不把你的给我?” 小山这才脱了裤子,递给栩栩,他同栩栩同岁,比栩栩健壮,却不如栩栩高。栩栩穿着他的裤子,脚踝那露出一大截,屁股上一道大口子,风一吹,栩栩感觉那口子的毛边扫得屁股痒,伸手一探,倒又撕开了些。 栩栩随着那裂帛声笑起来,撅着屁股给小山看,也把小山乐得又摔了一跤。 狄安这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女儿正躺在地上跟小山笑成一团,掬水洗了把脸,才清醒了些。 栩栩问小山:“你怎知我在这?” 小山道:“我去你家寻你,是狄夫人告诉我你在这,栩栩,你家来客人了。” 栩栩惊异道:“我家从未来过客呀,你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小山道:“是个像先生一样的郎君,我领他去了你家,栩栩,你家的石榴树今年一定能结不少果。” 栩栩哪里还顾得上石榴,转身看到狄安正坐在石上发愣,忙跑到狄安脚边道:“阿耶,家里来客了,我们快回罢。” 狄安看女儿皮肤黑红,双眼澄澈明亮,此刻正兴奋地如蝴蝶翩跹一般手舞足蹈,心上一暖,把栩栩抱到腿上,“栩栩真是阿耶的宝。” 栩栩想阿耶这模样定是还在醉着,便扯着狄安的耳朵喊道:“阿耶,你可听到了么,家里来客了,快回罢。” 狄安这才意识过来,不自觉勒紧了抱栩栩的手,忙问道:“什么客,你可看到是什么打扮的?什么颜色的衣裳?” 栩栩摇头道:“是小山告诉我的,阿耶你勒着我了。” 因狄安平时在村里开了私塾,教些基础的经义,他对学生虽随和宽厚,可除了栩栩之外的孩童仍是对他敬而远之的。栩栩把小山拉到狄安身边,“小山,你快告诉阿耶,那人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狄安忙问:“可是皂衣抹额?”【1】 小山瞅了一眼栩栩道:“不是,却是白色锦袍。” 狄安这才放松了些,栩栩看阿耶松了口气,更是不解,她今年已经八岁了,家里从未来过客人,可看阿耶的神情,便觉有客来访并不是什么好事,刚才的热情也瞬间消失了。 狄安略沉吟,便牵着栩栩大步走了,小山往前跟了几步,栩栩回头对他摆手,他才停下脚步,心里有些自责将那男子领到栩栩家,他捡起弹弓独自家去了。 栩栩被狄安扯着,脚步略有些踉跄,差点扭了脚,她扯着狄安的袖子,求道:“阿耶,我裤子烂了,你抱着我好不好,被妈知道了,我定是要挨骂的。” 狄安一看女儿的屁股半个露在外面,这裤子也小得遮不住腿,又看她头上插着几片枯叶,想到若非自己苟且偷安于此,女儿也是侯府的小姐,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断不会是今日狼狈模样,一时悲从中来,又担心妻子安危,忙抱起栩栩,往家奔去。 狄安本是平正县开国侯府世子,他家是武将世家,几辈下来,就剩他一个独苗。他上面本有一兄长,其兄十六岁随父征西时,不慎落入敌寇手中,后被老侯爷大义灭亲,亲手射死在城门上。他父亲虽得胜而归,圣上感念他家忠烈,当下定了次子狄安袭爵不降封。 可狄安从小便是洛阳城中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最爱吟诗抚琴,侍弄风月那套,从不得父亲喜爱。他本就不喜舞刀弄枪,在得知兄长死于自己父亲手下后,更是对战场兵戈还有父亲心生恐惧。 五年后后因父命难违,只硬着头上了战场,边关苦寒,狄安熬了两年便私下携了体己当了逃兵。老侯爷发现后羞愤欲绝,当时便倒在马下,跌坏了腿,却怕圣人降罪,便报说狄安战死。 他现在的夫人原是平康坊有名的花娘,名唤莲娘。莲娘与狄安本是生死相随的情义,也因为莲娘有了身孕,狄安才下定了逃跑的决心。二人一路南下,寻到这个地方定居,不多久便得了栩栩。这些年狄安过得自是潇洒畅然,因此处闭塞,他与妻儿也未曾隐姓埋名,他细想这几年从不曾做过什么张扬之事,除了两年前他曾指点过邻村的一个乡贡,或许是才泄了踪迹。 此时屋里的裴淮听到外面柴扉的声音,忙起身迎去,故人两两相望,栩栩看那人的锦袍被风扬起一角,更衬得那人风貌绝尘,又看狄安的青布长衫,右肩上还有一块补丁,栩栩扶正了狄安头上的木簪,狄安这才放下栩栩,迎上前去,语气凝重唤道:“濯缨。” 狄安年长裴淮四岁,二人自小亲密,都擅抚琴,互为知音。裴淮路经此地,此处县令宴请时,看那县令的扇子上的四字狂草——“无用之用”,虚实勾画间仍有对称,不若一般时人追求的那般肆意忘情。一经询问,这才得了故人的踪迹。当年狄安战死的消息传来,裴淮虽也伤怀过,却因莲娘也同时销声匿迹,这才怀疑是狄安金蝉脱壳之计,现有这扇子为证,当下心里便有个评断。 他此番前来,也不为其他,所谓“有事相告”,也不尽然,无非是些故交旧情,虽不知是否得宜,也想着如何能尽些绵薄之力。 二人寒暄一番,虽经年不见,言辞间颇有凝噎,问候之情却全出自肺腑。栩栩看父亲热泪盈眶的模样,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阿耶为何难过呀?” 狄安抹了把脸,对裴淮介绍道:“这是小女酬梦,乳名栩栩。” 裴淮却一愣,口中品咋着“酬梦、栩栩”四字,一时无言,栩栩头次见陌生人,却并不怕生,直直地盯着裴淮看,不自觉感叹道:“阿耶的客人,竟比阿耶俊美。” 狄安开怀大笑道:“栩栩还未及笄便已知慕少艾了么?这是阿耶的阿弟,你唤叔父不为过。” 裴淮把栩栩搂在怀里,栩栩轻轻唤了声“叔父”,他虽已婚配,却仍膝下空空,此时栩栩乖顺地倚靠在他怀中,心上一颤,当下便取下扇坠赠与她,栩栩看那玉蝴蝶生动,拿到手里反复把玩,那白玉温润,正如眼前这位叔父一般,更觉欢喜。 狄安却道:“我这女儿日常如男儿一般养大,顽劣淘气,你这扇坠看来甚是贵重,她怎好收此大礼?” 裴淮让道:“她既叫栩栩,想来与蝴蝶有缘,与她配得,这扇坠亦非他人相赠之物,阿兄不必客气了。” 狄安道:“她未出生时,我醉梦中遇到一蝴蝶,情境与那庄生晓梦无异,我一心只想要个女儿,没想到真得偿所愿了,便起了这名字。且我与那侯府今生已是无缘的了,她也不比遵循个什么。” 说着不免一叹,二人又是一阵无言,栩栩绕着扇坠跑去莲娘身边,莲娘这才看到她这裤子开了口子,且像是他人的,脸色一沉,栩栩只得老实交代。莲娘因有外客在,不好苛责,只牵着栩栩去了卧房换衣服。 栩栩将那扇坠放到父亲的笔架上,对着蝴蝶发了会儿呆,不一会儿便倒在案上睡着了,脸下垫着一本《山海经》,口水滔天。醒后便跑去厨房寻莲娘。 莲娘看着缸底薄薄一层米,叹了口气。这几年家里并无其他进项,若不是她偷偷卖了些狄安的题扇支撑家计,便是连这些米也买不到的。 栩栩扒着缸沿问道:“妈,是缸里又有虫了么?” 莲娘摇摇头,自顾自烧水做饭,却又道:“虫都没得吃了,哪里还有虫?” 栩栩看着莲娘忙活,心想没有虫不是好的么?却见母亲神色凄苦,不敢多话,只老老实实站在旁边。 【1】指军人 【2】狄安 字平之 【3】裴淮 字濯缨 -- ℝōùsнùɡE.℃ōⅯ 唧唧 饭毕,狄安让莲娘抱琵琶来,栩栩最不喜琵琶声急乱,便打算抽空溜走去找小山。 临走前还把笔架上的蝴蝶扇坠取了下来,又看那《山海经》封皮皱巴巴的一片,心里打鼓,把书翻了个面又胡乱扯了架上几本书打掩护,这才安心跑了。 小山饭后正骑在围墙上编竹篮,栩栩提溜着扇坠给小山显摆,“你看,这是我叔父赠与我的,叔父说蝴蝶配我正好。” 小山接过扇坠,并不觉有什么妙处,翻看两眼便还给了栩栩,“我看还不如我的弹弓好。” 栩栩想反驳两句,却也发现这扇坠除了好看的确没什么作用,她手中又无扇子,这坠子只能挂在阿耶的笔架上,便把扇坠胡乱揣进胸前,爬到小山旁边坐着。 暮色渐起,晚风凉爽适人,小山身上挂了几个驱蚊的香囊,是他母亲亲手缝的,栩栩极爱这个味道,比起母亲用的香粉,她更爱这草木的味道,她扯着香囊反复看,更觉扇坠无用,越发失落。 小山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栩栩撑着头看他忙活,又不敢伸手,小山以前教过她,可她手笨,两下就划伤了手,还被阿耶责备了。阿耶说她在音律上有造诣,手很重要,否则不灵巧了便是暴殄天物。栩栩也爱抚琴,却更羡慕小山会编竹篮。 小山看着栩栩恹恹的样子,问道:“今天那个男人,是你叔父么?他怎么以前不曾来找过你?”⋎ūsнūωūм.ⓞⓜ(yushuwum.com) 栩栩点头,“我不知为何。” 小山编好了一个小框,只剩下收边,他犹犹豫豫地,瞥了栩栩几眼,“栩栩,你怎么没有唧唧的呢?” 栩栩迷惑的看着他,并不知“唧唧”到底是什么,细细想来仍不觉得自己有过拿东西,便老实道:“我生下来就没有。” “我和我弟弟都有,你怎么没有?” “反正有没有都一样。”栩栩心想:你还有香囊呢,我到今天才得了一个劳什子扇坠。 “是吗?” 小山看了一会栩栩的裤裆,发现她换了裤子,又问道:“狄夫人没怪你罢?” 栩栩道:“许是叔父来了罢,妈没理我这事,你呢?” “我妈不让我出门了,让我编够五个篮子才能出去。” 栩栩点点头,又一本正经地问道:“小山,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没有唧唧的事!” “为何呀?” “我想或许是我小时候调皮,弄丢了也说不准。” “那是长在肚子上的,怎么会弄丢!” 栩栩想到郭老丈头上的癞子,咬牙道:“怎么不会,女娲补天尚且有顽石无用,这唧唧就没用,我丢了也好好的!多了还累赘。”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别人呀?” “自然是因为我厉害,你可知毕方鸟么?只有一足,却为太阳鸟,能喷火,毕方鸟少了一只脚,我少了唧唧,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缺了东西的都厉害些!我比你识的字多,弹弓也比你射得准,爬树也比你快,你说我是不是厉害些?” 小山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好,我不说就是。” 栩栩的胡言乱语向来只能唬住小山一个,她因从小生得瘦弱,在大孩子前常受欺凌,小山是她唯一的玩伴,她心想莫不是因为自己少了唧唧才不如小虎力气足,又觉得若是把此事给小虎那群人知道了,肯定更要欺负她,这才骗了小山保守秘密。 两人在围墙上比了会力气,栩栩的手虽然比小山的大,却不如小山有力气,栩栩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 栩栩数了会燕子,却见穿白袍的叔父走了过来,忙跟小山告别,跑去找叔父去了。 栩栩扯住裴淮的袍子,“叔父这是去哪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裴淮席间喝了几杯,此时有些醉意,反应慢了些,一转身看见栩栩正仰着脸,笑吟吟对着他。 “哦,是栩栩啊!”裴淮把栩栩抱起来,颠了颠,又道:“叔父要家去了,你快回罢。” 栩栩抱住裴淮的脖子不放,“今日才来,都不歇一晚么?叔父何时再来看栩栩啊?” 裴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狄安明言无意再回樊笼,临行前莲娘对他几度欲言又止,他虽不甘,却还是忍住不再多言。 “叔父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看你了,栩栩,那个扇坠,可交予你母亲换些你喜欢的吃食,叔父日后会再送你好的。” “叔父当真要这么着急走了么?” “总有机会再见的。” 栩栩松开手,转身一溜烟跑走了,裴淮回头望着她那身影,摸了摸脖子上的湿热,胸前的失落一时竟有千金重,这田间踌躇的片刻,天色更暗了些,西方尽头有些暗红的晚霞,萤火虫扑来飞去的,晃得他头晕。 栩栩去洗了把脸,看狄安吃醉了酒卧在塌上,没去凑趣。莲娘今日弹得琵琶曲比以往轻缓,栩栩站在她背后听了一会,只觉得凄婉难过,便去取了扇坠,上床睡去了。 栩栩看了会儿怀里的吊坠,月光下的玉蝴蝶身上裹了一层蜡似的,栩栩摩挲着手里的玉坠,渐渐睡沉了。 莲娘收拾停当,看了眼女儿,也回了卧房,在灯下继续绣帕子。莲娘的绣工并不出色,家里人穿的衣服都是素布,帕子是为了出去换钱的,一方帕子能换一里车钱。 狄安酒醒后看见灯下的妻子,灯影摇曳,莲娘鼻尖的那颗黑痣闪出隐去,看得人迷醉。她却不小心扎了手,刚含住手指,狄安吞了口口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将她头上的那朵栀子花取下。莲娘檀口轻启,半推半就随狄安上了床。 狄安吐了口口水抹在那物件上,左右翻开密林,对准入口送了进去。 莲娘那处虽不似生产前紧致勾人,却更比从前知情识趣,只捣叁两下便可春情泛滥,垂枝白柳,娇啼如莺啭。狄安自是进退有度,引得莲娘送香舌展玉股。 “可还舒服?”狄安含住莲娘的耳垂舔咬,鼻间热气混着酒香熏得莲娘摇颈提肩,他却重重连送几次,莲娘一吸一放间,不消多久,狄安便一泄如注。 “若是再能给栩栩添个姊妹才好。”狄安顺了气,躺在莲娘身边抚着她的肚子道。 莲娘不接话,只扯了屏风上的汗巾擦拭,狄安看她面色不悦,问道:“可是刚才不快活么?” “在狄郎身下哪有不快活的道理?只是前两年我小产后便再怀不得了,郎君何必让我伤怀?” “村里的郎中如何信得,过阵子我带你去城里看看?” “这世上除了裴濯缨,谁不要将你捉拿归案呢?你我还是为栩栩多做打算罢,一个都要养不活了。” 狄安啧啧嘴,又想到今晚的饭菜,若非真艰难,莲娘也定不会煮菜粥宴客,便也不再反驳,翻身自去睡了。 莲娘想到裴淮席间的话,刚才身体上的舒爽顷刻散了,只恨身边人假清高。少年时见狄安同她有请,她也以义相待,这几年为了填饱肚子,她几乎当完了手边的珠宝钗环。她深知世间难得有情郎,可栩栩毕竟是无辜的,若真能把她送回洛阳,也算是尽了自己做母亲的责任。 这日子她与狄安都熬得,若拖上孩子,那便是罪过。 莲娘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床边的那架琵琶,那是她拿青春换来的东西,如今也到了不得不撒手的时候了。 狄安渐渐打起了呼噜,外面的蝉鸣嘶吼着,莲娘脑子里想着当年花楼里的丝竹声,渐渐睡着了。 莲娘清晨抱着琵琶和几方绣帕去了邻村,狄安吃罢饭,提了一壶酒和鱼竿去了碧潭。栩栩跟小山在村里疯跑了一上午,便往碧潭找父亲去了。去了便看到父亲歪倒在潭边,鱼竿也倒了,栩栩扶起鱼竿,便枕着狄安的腿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间突然狂风大作,劲风扫枯叶,刮过栩栩的脸,栩栩揉揉眼睛醒来,只觉得碧潭换了张脸,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她看父亲仍躺着,便急着推了两把,谁知狄安却毫无反应。 “阿耶,变天了,我们快家去罢。”栩栩如往常一样去扯狄安的耳朵,却仍没有任何反应。 栩栩慌了,豆大的雨点先她的眼泪一步砸了下来,“阿耶,阿耶,快醒来啊!”雨水顷刻把她浑身浇得湿透,虽有树叶遮挡,可暴雨仍砸得栩栩头痛,可她阿耶仍静静地躺在那,栩栩使劲想把狄安拉到树下避一避,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根本挪不动他。 栩栩想到去年郭老丈也是这样倒在塘边不动的,后来阿耶说他去世了,栩栩不知道什么叫去世,却明白自那之后再也没见过郭老丈拉二胡,栩栩慌了神,她舍不得阿耶的琴声!雨打得她看不清眼前,她伏在狄安耳边喊道:“阿耶等我,栩栩去叫人,阿耶等等我!” 这个现代汉语里的“的得地”太好用,没法子 -- ℝōùsнùɡE.℃ōℳ 情义 莲娘到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挤进去却看到一身泥水的女儿跪在狄安身边发呆。提着的糕饼和酒一下脱了手,酒坛炸裂,暴雨后的泥土腥味被酒香压住,还盖住了狄安周围的浊气。 正午的一场急雨砸落了不少石榴花,粘在来往四邻的草履下,一块块绛红的烂泥四散在小院里。 栩栩哑着嗓子肿着眼睛喊妈,莲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定了定神,把女儿搂在怀里,却发现她身体烫得吓人。 栩栩见母亲终于回来了,在闻到那股熟悉的栀子花味的一瞬间,在母亲的怀里厥了过去。 栩栩就这样高烧了叁天,期间不住地说谵语,总喊阿耶,莲娘一边照顾她,因有人说栩栩这是撞了邪,她便请了和尚做了场法事,另一边将狄安草草下葬了。 她那把鸡翅木琵琶给他换了副楠木薄棺,莲娘在他坟上嚎啕大哭,这半生的情义竟就此了结了,她舍不得,放不下,又恨他无情,走得这般轻松,留下她孤儿寡母继续熬。⒴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就为了这八年的快活,早早断送了一生。 莲娘望着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儿,又是一阵肝肠寸断,当下便给裴淮写了封信,请他打点去洛阳的事宜。半月后,她收到来信和文书,便带着大病初愈的女儿往洛阳去了。 出了山,她才发现,这座山竟离洛阳并不十分远,只是人数少,入口又十分隐秘罢了,只在心里暗骂了那个骗子。 栩栩因半个月都病得晕晕乎乎的,直到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机会跟小山告别,不过小山在她养病的时候,曾悄悄把那把弹弓放在她的窗外。栩栩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回赠他,临走前在石榴树上挂了张纸,写着“照眼榴花赠小山,八月黄翠君自珍。” 栩栩随后对着这棵树一拜,希望这几天不要落雨,让小山能看到这张纸,小山最喜欢石榴了,今年她不在,小山一定能如愿摘到最高处的那颗,小山终于能赢一次了,栩栩想着也替他开心。 收拾行李的时候,母亲问她要带些什么,她选了父亲的琴,叔父的扇坠还有小山的弹弓,她本想取几本父亲的书,可母亲说带不下了,只得作罢。 栩栩不懂,明明那本沾了她口水的《山海经》还被倒扣在书案上,父亲却如那天的暴雨一样,去得那般潇洒。她一睁眼,父亲就躺进了东山上的一座坟包里。锁上院门后,母亲带她去坟上磕了几个头,还嘱咐她,今后无论谁问起,都要说自己从没见过父亲。 栩栩在洛阳城门口见到了一身月白素袍的裴淮,问莲娘:“对叔父也要说没见过父亲么?” 莲娘道:“不必,但不得在人前叫他叔父。”栩栩点头称是。 裴淮迎上她母女二人,将栩栩抱起,栩栩他耳边唤了声“叔父”,手遮了半张脸,声音细弱柔软,丝丝缕缕沁入裴淮心尖上。栩栩不久后便倚在他肩上渐渐睡着了,这一路虽不算久,可她仍是十分疲乏,都说小孩恢复得快,可莲娘却发现栩栩不如以前精神了,一路上总是暗暗叹气。 如今看女儿在裴淮肩上安睡的模样,又湿了眼睛。莲娘的半个身体都遮在帷帽里,她捏着手帕略压了压眼角。 两人上了马车,裴淮轻摇着怀里的栩栩,看她仍睡得安稳,对莲娘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某在府上安排了厢房,可先去安歇,明日再去侯府。” 莲娘帮栩栩擦了擦额上的汗,拿着帕子帮她扇风,摇头道:“不必了,你明日带栩栩去罢,我即刻就离开,此后便把她托付给你了。” 裴淮对车夫说了声去平正侯府,便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只大半月不见,原本红润的面色变成了蜡黄,下巴也尖了,他又担心自己的骨头硌着她,只用手掌微微托起她的后背,马车很稳,偶有颠簸,他一路谨慎,不觉间也热出一身汗,可扇子别在腰后,只能先忍着热。又问道:“你可跟栩栩解释了那件事?” 莲娘道:“做母亲的,实在是讲不出口。本希望她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哪知竟是害了她一辈子,怪不得平之拼了命也要逃了。或许由你告诉她,她更好接受些。” 莲娘主动跟这孩子断开是最好的,若把母女情深的场面放到老侯爷眼前,侯府定不会留她这条命。老侯爷收到狄安的死讯的时候也忘了狄安当年临阵脱逃的罪孽了,只喊着要那诱拐儿子的贱妇偿命。今日莲娘主动请去侯府,想是男人也难得有这份凛然气魄,裴淮亦可怜莲娘新寡,虽不愿多管她的闲事,再叁犹豫还是问道:“你可有了归处?” 莲娘在收到信前心中就有了打算,她明白自己的出身上不了台面,若是栩栩认祖归宗,自己必然是活不了的。奈何自己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恨裴淮跟侯府合计出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烂招,把女儿坑了进去,让她去保那冰疙瘩爵位。却已是骑虎难下,她不可能养得活栩栩,更不希望栩栩以后落得个她的下场,平静地道:“我本就是无根无依的人,狄安去得那样快……只想离她远些,省得以后害了她,让人家知道她有个那样的母亲。” 裴淮道:“这文书上你已是良籍,不必担心那个……” 莲娘冷哼,“若是良籍,这洛阳城怎么会连我一个孀妇都容不下?请你一定告诉栩栩,我从没想丢下她,也不想她改头换面活着,我不希望她误会。这帕子是我绣的,没卖出去,留给她做个念想。我对不起她,本就是教坊里长大的,只会弹琵琶,不会弄针,整日给她打扮得像个野小子似,栩栩明明那样娇妍,裴司业你看呢?” 裴淮把帕子握在手里,蝴蝶绣得像个蛾子,被一朵海棠托着。承诺道:“某自会护她一生安稳。” 莲娘却嗤笑出声,“对不住,你这话,他也说过……” 车夫报说已经到了,莲娘戴好帷帽,跪谢裴淮,“就此别过了,望裴司业不要食言。” 莲娘下了车,理了理衣裳,对那匾额深深一叹,由门上小厮引至后堂。 裴淮抱着栩栩进了大门后,院中洒扫来往的下人都是一惊,因夫妻二人成婚已有五载,却仍无子息,裴淮是个洁身自好的端方君子,家中并无姬妾,又因他夫人治家甚严,看到他怀里的孩子,都以为是主人的外室子,料想日后宅子里必有一场闹腾,便更不敢抬头。 前门上早有裴夫人的耳报神赶去报信了。裴夫人是庆国公的嫡长女,名唤罗薇。裴淮家世不显,祖上是进士新贵,他父亲只是个中书舍人,当初罗薇一心仰慕裴淮才华气度,庆国公老来得女,自幼娇养,虽不舍得,却看裴淮刚及冠便进士及第,才华斐然,不是池中之物,便允了这桩婚事。 罗薇嫁过来不久后,裴淮的父亲便致仕还乡了,她不用侍奉公婆,与丈夫亦称得上相敬如宾,并无其他烦忧事。 因近几日裴淮频繁外出,归家后与她亦无房事,心中不安,便指使小厮暗暗跟着,怕他瞒着自己有了外室。小厮几次来报都说他只是去侯府,她虽知裴淮与当年侯府的狄二郎私交甚好,那狄平之在边关死后,裴淮甚至亲去迎棺,可在那之后他与侯府并无其他来往。 她虽好奇其中内情曲折,也只能按下装作不知,现在听到他抱了个七八岁孩子回来,当下手一软,摔了药碗。 庆国公家中虽有一房妾侍,却无庶子出生。当初裴淮求娶时,也明确承诺过此生绝不纳妾,当时洛阳城女子谁不嫉妒罗薇幸运,羡慕裴郎痴情。罗薇比裴淮长两岁,先已二十有八,别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说不得已经儿女双全了,这些年药没少喝,菩萨也没少拜,肚子仍是不见动静。若非她与裴淮是低嫁,这主母的位置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罗薇痴痴想着,任由下人扶着换衣。 后又有小厮来报裴淮带孩子去了书房,罗薇思索片刻,便让身边的侍女踏歌送碗莲子汤去。踏歌领命刚出房门,便又被罗薇叫住,“还是等上了晚膳再去请郎君罢。” 罗薇屏退了房中下人,去了塌上歇着,踏歌跪在塌边给她打着扇子,又道:“郎君抱了孩子的事怕是现在府上都传遍了,夫人如何还能装作不知?” 罗薇揉着鬓角道:“既然能明目张胆抱进来,自然不必多事,就算夫君要认这孩子,也得先在我这过明路,且看他如何罢,他既要瞒我,我何必自讨没趣。没得上赶着做那丢份子的事,刚是我大意了。你且找几个人把外面的知了清了,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这么死命地嚎……” 裴淮的书房边有棵槐树,这树有些年岁了,一人无法合抱,绿叶成荫,这书房成了夏日里府上最凉爽的地方,他刚把栩栩放在窗边的塌上,没想到却弄醒了她。 裴淮揉了揉栩栩的头发,她的头发枯黄细软,因出了汗,一缕缕粘在肩上,问道:“饿了么?” 栩栩巡视书房一圈,“这是在哪?” 裴淮倒了盏茶给她,“这是我的书房,身上怎么样,听说你大病初愈,又连日颠沛,身子可还吃得消?” 栩栩乖顺地道:“并无大碍。” 裴淮看栩栩捧着茶盏,怔怔望着书案后挂着的雪竹图,眼中并无悲喜,问道:“栩栩不问莲娘么?” 栩栩道:“母亲前日说父亲曾将琴谱赠与蓬莱野老,她欲将其寻回,故先将我托付给叔父……父亲的琴声不再,留下琴谱又有何用,我劝母亲莫要介怀,母亲却说我还小,此中道理待我成人后方晓。我知母亲不是追琴谱,而是追父亲去了……左不过是弃我而去,我何必再问?” “叔父许诺过你母亲护你一生周全,绝不食言,定不会抛下你你母亲也有苦衷,她既如此说,你便如此信了罢,此后就念着她对你父亲的情义,还有对你这八年的生育之恩,别再伤怀,所谓‘知命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便是这个道理。” 栩栩闻言狡黠一笑,这话她曾听父亲评解过,却不欲再辩,便扑到裴淮怀里,“我只愿如蜉蝣朝生暮死,得尽其乐便好。” 裴淮安抚着栩栩的脊背,她不似一般孩童那样娇嫩圆润,背上骨骼明显,纤瘦伶俐,此次相见再无上次娇憨情状,叹其早慧,“叔父尚不知栩栩之乐。” “那栩栩目下便乐叔父之乐罢。” 裴淮将帕子给了栩栩,道:“这是莲娘给你留的念想,你好生收着。” 帕子被裴淮在车上捏皱了,栩栩抚着那些纹路,眼泪奔涌而出,“母亲从未给我绣过东西,我身上本有叁件物品,是父亲、叔父还有小山的,唯独缺了母亲的,现在得了母亲的帕子,她定是走了” 下周就要换成酬梦啦!一定是个乐知天命的好姑娘的! 希望大家收藏评论投珠 免费文,有支持才能坚持嘛~ 本文之后会安排在周五、六、七更新 谢谢谢谢!\\\?('ω')?//// -- ℝōùsнùɡE.℃ōⅯ 夕照(女配H) 栩栩哭得鼻水挂到了下巴上,她只小心抱着那方帕子,裴淮看她狼狈可怜的模样,也顾不得什么了,只伸了袖子给她擦鼻涕口水。 结果栩栩倒被他袖口的一圈缕银线的竹纹搓红了脸,栩栩推开他的手,嗔怪道:“叔父这是疼我还是罚我?” 裴淮看她刚从身世飘零的悲哀中缓过来,就敢呲牙,便想逗逗她,故意道:“小鬼头,上回见你时我穿的那袍子,缘何会有半个猴爪子印啊?” 栩栩没想到自己的坏心眼竟这么快就被戳穿了,硬着头皮道:“那我如何知道,今儿是您自己伸过来的手。” “不知好歹,更该罚了!” “罚不得!您看我先赠您两袖清风雨,是为濯缨;原还想再赠一腔赤子心,叔父若是罚我,那就是濯缨之水濯足,罪过可惜!” 裴淮捏了捏她的脸,“好个伶牙俐齿、不知天高地厚小儿,濯缨也是你能编排的么?”⋎ūsнūωūм.ⓞⓜ(yushuwum.com) “正是这个道理,可来之前我妈曾嘱咐我不能再在人前叫您叔父,正要请叔父赐教,该如何称呼呀?” “的确麻烦,我现是国子监司业,你在人前便如他人一般称我‘裴司业’即可,人后不拘你如何,只是不得再这么没大没小。” “栩栩晓得。” 栩栩话音刚落,肚子就打了鼓,她羞得满脸通红,一翻身滚到塌边,嘴里咿咿呀呀唱着童谣,掩盖肚子的动静。裴淮笑得开怀,这才遣侍儿备饭,并抬了桶热水进来,对栩栩道:“先洗干净,然后才能用饭。” 栩栩开心应了,下榻穿鞋跑到西侧帷幕后,浴桶就摆在一扇画屏之后,栩栩几日不曾洗好澡,先看到热气蒸腾的浴桶,兴奋不已。 叁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抬腿准备翻进去。可这浴桶原是给大人的,下人以为是裴淮自用的,桶中热水也较满,栩栩一不留神脚一滑,摔进了浴桶里,扑通一声,动静不小,裴淮忙跑到屏风前问:“还好么?” 栩栩呛了水,咳个不止,更是站不住,又倒了进去,裴淮一着急,也忘了避讳,直接绕进屏风,闭着眼睛弯腰把栩栩捞了出来。 “多谢叔父救命。”栩栩双手抓着裴淮的领子,仍是咳个不停。 裴淮不敢用手碰她的身体,只用手臂撑着,只感觉她挂不住,身子往下掉,无奈问道:“现在如何,还要洗么?”因为书房附近原就没有侍女伺候,裴淮又顾忌栩栩的身份,这才让她一人洗漱。本看她口齿伶俐,没想到手脚竟如此笨拙。 栩栩抹了把脸,“要洗要洗,刚只是沾了个水,还没洗干净,如何吃饭呢!劳烦叔父把我放进去,这桶太深了,刚刚是我大意。” 裴淮复将栩栩缓缓放进浴桶,“衣服在屏风上,你洗好可自去用饭,我还有事,晚上再来陪你。” 栩栩一个人在浴桶里泡着,渐渐地困意袭来,便又整个埋进水里,盛夏的风嚷虫鸣瞬间停了下来。栩栩在水里扒拉着自己的脚趾,莲娘和狄安的声音突然仿佛就在耳边,栩栩猛地从水里出来,周围的地砖都被她弄湿了,她扒着浴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这安静的书斋里,只有水声和窗外的蝉陪着她,她突然很想小山,可她隐隐约约明白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的。这是她的父亲母亲为她决定的命运,容不得她反抗。 那厢裴淮独自去了卧房准备换衣裳,刚掀起帘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罗薇起身迎他,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可是病了么?” 罗薇垂头道:“原是我的错,不小心洒了补药,我好好的,夫君莫要挂怀。这衣服如何湿了这么一大片?” 裴淮深深看了她一眼,叹道:“还不是那孩子闹的,我竟不知做父亲要比做文章难上数百倍。” 罗薇猛一抬头,对上裴淮的眸子,她此刻的确有些惊异:没想到裴淮竟如此大方,“孩子?” 裴淮含笑道:“夫人还不知道么?就是我抱来的那孩子。” 或许是因为汗的腻滑,罗薇轻松抽回了手,环上他的腰,去解他的玉带,“夫君从未提起啊,我如何未卜先知呢?” “那是如今平正侯府的唯一后嗣了。”裴淮自己脱了外袍,只着中衣坐上临窗的塌上,一边喝茶一边翻着桌上的一本杂记。 罗薇有些疑惑:狄安如今怕是连骨头都化成灰了,侯府怎么还敢认这么个半大孩子?她以玉带轻掩樱口,小心问道:“莫不是那狄二郎的?” 罗薇本就生得妩媚丰腴,腰圆臀翘,肌肤莹白胜雪。她最是惧热,现下只着珊瑚朱罗衫,胸前横裹一件栀子蕊黄胸衣,那牡丹花样鲜活如生,窗外有风徐徐送来,吹得裴淮下身燥热不平,“正是平之兄流散在外的儿子,明日我还得亲自带去侯府认亲,最近也是在为此事着急,怕是冷落了夫人,望夫人见谅。”说着便一把拉过罗薇坐在自己腿上。 罗薇故意扭了扭,衣衫轻薄,觉得双股下那物件的形状愈发明显。她虽有些情动,却不想行那白日宣淫之事,故娇声推脱道:“我只当你公事繁忙,既如此那便是侯府世子了,总不好慢待了,我让人去收拾厢房……” “我自有安排,只是那孩子初到洛阳,有些怕生,我今晚怕是无法陪夫人安歇了。” “夫君莫要打趣我,既是长相厮守,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 裴淮紧搂着罗薇的腰,轻咬她的耳垂,她从不用香,后颈处微微透出些汗味,更添上房里草药的苦味一混,倒比什么帐中香都助兴,“携芳与我也不能耽误了‘夕阳无限好’。” 裴淮此时一手兜住双乳揉搓,另一手脱了她的亵裤,中指在耻毛间流连片刻,便滑入幽径之中,那洞口早已潮湿一片,一副任君采撷之态。 罗薇本就在易受孕的日子,又听裴淮不陪自己过夜,便也不再扭捏,背着手去探裴淮身下的粗硬,娇臀轻离他的双腿,若即若离地沿着他的上腹蠕动,扭蹭。 裴淮两下便扯了裤子,亮出自己那活计,罗薇云鬓微松,两颊飞红,向下一瞥便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物件,想裴淮定是旷了几日,此刻正是难耐,便更欲使坏,只夹坐在那肉茎上,细细厮磨却不让其入港。 “携芳……”裴淮按住她胸前红豆,轻轻咬上她后颈,罗薇口中嘤嘤有声,爱液渐渐沾满了裴淮的分身,他此刻直觉欲火焚身,箭在弦上,脑中却不知如何想到栩栩刚才那句“你这是疼我还是罚我”,只一个激灵,按住罗薇的腰,一口气冲了进去。 罗薇大叫一声,声音却被他狂热的律动撞成了呜咽,“窗……窗子还……开着……” 裴淮两手托住玉臀套弄,大开大合回报她身子的一腔湿热,“夫人安心,你我上衣完好,旁人看不出来。” “不行……会听到。”罗薇掰开胸前作恶的大手,只作势要逃。 裴淮不再坚持,意兴阑珊地道:“那夫人自便罢。” 罗薇缓缓起身,那挺壮的肉茎划过蕊珠时惹得她一阵轻颤,小穴里空虚更盛,只想重重坐下,却更怕外面下人听见,心一横撅着屁股去扯窗子,谁知裴淮突然提枪后入,惊得罗薇腰肢一软,肉腔紧紧一吸,伏在床沿不敢多动,一只手仍挂在窗外,发间的金步摇摇摇欲坠。 裴淮栖身抓住她胸前的浑圆,细细揉搓,“夫人怎不知这事最讲究一鼓作气?” 裴淮说罢只闷声伐挞,肉袋与玉户相撞,发出淫靡的韵律,罗薇几次要逃,却都被他锁回怀里。虽然夫妻二人敦伦时她从不顾念平日端庄矜持,却也不喜以此姿势迎合身上的人。“说……躺下……容易有孩子……求求裴郎……” 裴淮正在兴头上,却听她如此说,虽觉得扫兴,仍如她所愿,将她覆于身下。罗薇扯了个引枕垫在自己腰下,这样一来玉户大开,落日余晖染红满室春光,如红烛高照。肉茎更是得了仗势,深入浅出,归鸦啼叫间,裴淮一阵闷哼,将那一腔恩怨尽数射进其中。 二人在塌上又是一阵温存,裴淮自去盥洗,自倒了杯水吃,他嗜茶如痴,只因罗薇怕茶汤冲了药性,卧房里从不放茶。平时倒不觉得如何,只是刚洗了澡出了汗,正是口内无味时,那白水灌得急了些,倒有些反胃。 他虽有些不快,却也敬内室是女子天地,不置闲言。换好衣服后见罗薇仍仰躺在塌上,便亲自拿了帕子为她擦拭,安慰道:“孩子要人为更看天意。” “我都晓得,望上天垂怜,我……”裴淮一把扯了引枕,把罗薇扯进怀里,“携芳,孩子不要也罢,况且你我还年轻,总不急这一时片刻的,大热的天,你不要再服那药了,等入了秋,多用些药膳调养身子岂不比药好?” 罗薇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次能中,她想裴淮定是为了安慰她才不急孩子的事,个中情谊细细品来,心中也觉熨帖非常,前几日的焦躁俄尔散尽,竟渐渐睡着了。 -- 酬梦 书房里栩栩正在吃面,见裴淮进来,也不起身,嘴里含着面咿咿吖吖说了一句什么。裴淮也不计较,打发侍儿也给自己送一碗一样的来。栩栩忙放下碗,喊住那侍儿:“我也还要一碗。” 裴淮打趣道:“胃口倒不小。” 那面是鸡汤做的汤底,面上厚厚一层金黄澄亮的鸡油,栩栩因生病又连着赶路,整日清粥小菜接着干粮面汤,寡了大半个月,刚觉得那一碗只够填平肚子,却不够过瘾。听见裴淮这样说,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半碗,半碗就好。” 待面上来,栩栩一看果然只有半碗,心中不免懊悔刚才声音还是不够小。 裴淮把她的脸色全都看在眼里,本想安慰两句,却又想晚上不宜多食,只看着她紧紧有味地挑鸡肉吃,“配在一起不好吃?” “好吃的得先装到胃里。” 裴淮看栩栩吃的嘴巴油亮,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额上和鼻尖铺了细细一层汗,整个人像是又恢复了点色彩,心里叹了一句“好姑娘”。她吃面倒没什么声音,那吃相却依然让人食欲大增,两人一左一右各自抱着碗吃面,下人进出添油上灯。 栩栩吃完搁下筷子,托着脑袋等裴淮。 裴淮平日吃饭时从未被人这样盯着看过,渐渐越发不自在起来,只觉得一口面全吸进去不雅,咬断也不是,清了清嗓问道:“你平日在家也这样观察你父母吃饭么?” 说完他却有些后悔,栩栩刚失去双亲,想必又要引出小女孩一通惆怅。栩栩却笑道:“我每日忙得紧,要做功课,要读书,要弹琴,还要跟小山一起爬树,摸鱼,玩弹弓,阿耶吃饭总要喝酒,唱曲,太费时了些……我平日野惯了,刚不过是看叔父连用饭的动作都有一股潇洒态度,又新奇又羡慕。” 这一通话更是让裴淮不知如何动筷,他抬手招呼侍儿撤了桌,上了两盏清茶。栩栩看他碗里还有剩,心里可惜,刚准备拦,却听裴淮问道:“小山是那日圆脸大眼的小牧童?” 栩栩正愁不知要如何打发饭后这会时光,听裴淮问道小山,话匣子一开,“正是他,我刚才洗澡的时候还在想他,小山水性好,一个猛子能扎老远,每次比憋气都是我输,我虽然每天都在澡盆里练憋气,可还是游不过他……” 裴淮一听她八岁了还同男子一起游水,便屏退下人,一脸正色问道:“栩栩八岁了,可知这世上男女有别?” 栩栩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她怕裴淮这是在考问自己功课,她从没听过那四个字,不知其出处,又想父亲常教诲自己“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且一观裴淮书斋,便知他定是学富五车的,故老实问道:“有何别?为何有别?” 裴淮不由得扶额,心道莲娘这是把最困难的事交给了自己。栩栩从小便这样自由散漫,狄安从前就是个放佚恣肆、不守礼法的典型,从不把那些纲常伦理放在眼里,更不会教栩栩那些了。且她家里又无兄弟姊妹,如何知道这些?若是豆蔻年华,春情初动,这男女之事自可不教自通,细思片刻,他复问道:“这么说,栩栩是知世上二分男女,却不知男女之别了?” 栩栩赶忙证明自己是明理晓义的,“我当然晓得,我是女,小山是男;妈是女,阿耶和叔父是男。却不知何为男女有别,莫不是说长相,我与小山长得自然不同,他的眼睛圆,我的眼睛长,可妈说我与阿耶十分相像的呀。” 裴淮看她有些紧张,自己也被传染了些不自在,他从不知如何跟小儿交流,姿态远近,声音高低都不好把握。想了想,便牵着她的手把人带到自己怀里,低声问道:“那若让栩栩以后做男儿,像小山那样,你可愿意?” 栩栩有些生气,扬声道:“为何要像小山?我不愿,小山做什么都不如我。” 裴淮顿了顿,安慰道:“我知栩栩灵巧机敏比过男儿,那若像叔父这般呢?这身上这衫子你可喜欢,与叔父的正是一样的。” 栩栩捏着衣角,微微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莲娘为何要千里迢迢带你来洛阳?”裴淮又悔自己提了莲娘,却也实在无计可施,栩栩的天真无邪在此刻实在缠人,他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得不耐心解释道:“你阿翁是平正侯,明日我会带你去侯府认亲,你虽没见过他,他一直很挂念你。你父亲去世后,你会是未来的侯府世子,这件事圣人已上达天听,我们都逃不得了。只是世子只能为男子,你是女子却要为世子,若被他人发现,不仅是你,你们狄府,还有叔父,都活不成。” 裴淮哪知他这一通略带恐吓的解释,栩栩根本没听懂,只抓住那“活不成”叁个字,栩栩怕极了,却仍不死心道:“我……我听说这世上有公主,为何世子只能是男子?” 裴淮想:这都是天定的,他们在天子脚下过日子,抬头就是天,天意如此,古来圣贤尚无一问过为什么。学海无涯,他在经史子集里浮沉近二十载,却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引导着问道:“我朝女子虽可读书做官,只是官阶不得超过七品,你想做官么?往后为君之心膂,国之桢干,民之荫籍?【1】立身行道,扬名后世?【2】” 栩栩摇摇头,她只想每日吃饱穿暖,有地方睡,有人陪,最好能陪久一点…… “那你想骑马射箭,日后饮酒赋诗,进士及第,打马游街……爬树捞鱼,不戴帷帽于街上行走,游学四海,知己遍天下么?可若你是女子,便不能如此——你是男子,便只需守着一个秘密;若你是女子,你就要守着天下的规矩。我知你不愿说谎骗人,现有机会让你舍了叁从四德,只好好做你的平正侯世子狄酬梦即可,你不愿么?” 裴淮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大了些,语速虽和缓,却仍吓得栩栩不敢抬头,她那衫子角的收边几乎要给她抠散了来。 “栩栩本就是狄酬梦呀……”栩栩虽没见过那侯府里的阿翁,却不想因为自己任性就害得他们都活不成,便怯怯道:“我……我听话就是,叔父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叔父自然要好好护着栩栩……或许刚才那话有些重,但这的确是性命攸关的事,你若答应了,就不能回头了。” “栩栩……酬梦晓得,就像妈妈,还有阿耶,都没有回头就走远了,对不对?” 裴淮拍着她的头没有回答,酬梦趴在裴淮怀里流眼泪,又弄糊了他的胸膛,她自己哭了一身汗,裴淮又搂得太紧,弄得她更难受了些,渐渐止住了泪。 裴淮端了杯温茶给她,酬梦小口啜饮,惊喜地发现这茶是甜的,“叔父也习惯添蜂蜜么?” 裴淮神色不明,轻声“嗯”了声。酬梦又道:“世人煮茶都爱加盐,我妈却喜欢加两勺槐花蜜,没想到叔父的口味也是如此,阿耶总说妈不是烹茶,是烹甜汤的。” 酬梦想到那年瑞雪丰年,除夕夜里一家叁口在树下煮酒品茶守岁。红泥小炉,火光盈盈,银霜遍地,如撒了一地星屑,他夫妇二人倚星细语,只酬梦因偷饮了两口酒,不想却醉了,打起了瞌睡,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撞在了树上,满枝积雪落在狄安和莲娘头上,莲娘吓得泼了茶,狄安却大笑道:“多亏这小瞌睡虫,我与莲娘正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了!” 酬梦继续慢慢品着那杯茶,父亲母亲虽不得白头偕老,却形灭神存,也算是圆满。她沉默地想着,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才刚出山不久,却觉得山里的生活已经是恍如隔世一般的遥远了,她回味着山里的岁月,记忆同这茶汤一般回甘醇厚,她捧着杯子,一动也不动,她有些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忘了回山里的路,可是出山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睁开过眼,她细细想着,仔细在脑中重建那山、那水。 裴淮见酬梦长久不语,轻声问道:“栩栩,你困了么?” 酬梦因脑中的构建被打断,语气有些僵硬地道:“叔父如何还称我为栩栩?我已经答应您要做狄酬梦了。” 裴淮愕然,“你不喜欢我叫你栩栩么?” 酬梦摇头否认,“从没人叫我酬梦,我怕下次有人这样唤我,我不应,漏了陷怎么办?” 裴淮却有些吃不准酬梦此时的态度,毕竟是人生大事,这样冷漠的反抗实在不像个小童应有的反应。他有些担心酬梦把不快压在心上,故意引导地问道:“你是在怪叔父让你做男子么?” 酬梦抬头怔怔看着裴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因眼泪而结成一束束的,裴淮的眼神坚定深沉,她有些畏惧这样的注视,颤声答道:“我……我觉得并无所谓呀……” 他抽去她手中空了的茶杯,把两只细长的小手裹在手心里,安慰道:“你不必太担心,我想你继续这样,别人大概都不会发现你是女子。” 酬梦虽已经把那男女的事暂放脑后了,此刻听到这些却依然有些雀跃,“真的吗?老实说我并不想做什么男子,也不想做女子,如果我做栩栩就可以骗过他人,那也挺好的。” 裴淮沉吟道:“或许,所谓性灵,并不以男女为分……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父亲可曾跟你讲过你名字的来源?” 栩栩颔首,“我刚开蒙不久,父亲就给我讲了那《齐物论》,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只知庄周梦蝶,阿耶如梦周梦之蝶,却始终参不透‘物化’何为……” “醉、梦原不过是途径而已,此心与彼物之间并无绝对。无论男女只是虚幻表象,正如酬梦与栩栩都是你的名字,与你有关,却不是你。我想你父亲只盼你栩然适志,天地逍遥,唯此才算‘酬梦’。只叹我与你父亲皆凡人,脱形不易,蘧然梦醒,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万物皆有其道,你‘不求甚解’也好。” 他心里有些戚戚然,遥想当年与狄安论古谈今,诗酒歌笑的日子,仿佛醉梦一场。可他深知自己从没醉过,从前的他没资格醉,现在更是镣铐枷锁遍身,想醉也醉不得了。他看着眼前的酬梦,他仍有些愧疚,她的纯真更是让他无地自容,只能给她一些承诺,可谁知他护着她的同时,他也需要她护着。 酬梦爬到裴淮膝上,裴淮调整了姿势,微微后仰,让她能蜷在他怀里,酬梦在他胸前用手指胡乱写着,就这样沉默了片刻,酬梦道:“这太深奥了,我不懂。叔父此生也盼‘栩然适志,天地逍遥’么?” “这便是我与你父亲唯一的不同,人各有命,我比不上平之,故只盼‘自如’,却不求‘自由’。” “我倒觉得叔父的‘自如’更实在些,父亲也要被妈管着,每天只得半斤酒,他俩总为此争个不休,哪里顾得上什么自由。天地广阔,我却连洛阳城如何都不知道,如叔父所说,我做男子便可海内存知己,到那时便能天地任我行了罢。” 裴淮笑道:“真真是人小鬼大心思野,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在你身后,你父亲于我有恩,你母亲……也有嘱托,你的路还长,有叔父在,定能让你的路平坦开阔些。” “就像洛阳城的路一样么?” 裴淮眉毛微抬,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怎知洛阳城的路是平坦开阔的呀?小骗子,什么时候醒的?” 酬梦心中暗叫不好,没想到又被他戳穿了,便只能把身体缩得更小,怯生生答道:“我知妈要走,不知道该如何道别,这才想睡,父亲也是在睡熟时走的,没想到不一会儿真睡着了,并非有意骗您啊。” 【1】 读通鉴论,原文是对元稹、白居易的负面评价。 此文为架空,这里穿越引了清朝的文章。本文引诗文不超过唐代,只能保证不引后代词、赋,别的可能做不到了,毕竟受现代汉语影响,很难把语言弄干净。 【2】 孝经·开宗明义 本章是点题章,粗略带到了关于梦蝶的哲学探讨,连载文,顾不上文心雕龙了。 先预告一下,本文真正的主角只有狄酬梦一个,表象为女扮男装,实为雌雄莫辨。 昨天没更,今天删删减减两章合一了,没想到还没写到进府...... 欢迎评论收藏投珠,这文十分需要读者支持。 -- 琴声 是夜,明月高悬,凉风习习,裴淮仍抱着酬梦静静坐着,酬梦一直盯着裴淮肩上的暗纹,眼珠溜溜地转,一会抠抠手指,一会蹭蹭脚踝。以往她在睡前总要在林间跑一会儿,或是跟小山说说话,显摆一下今天所学,今晚还早了些,她一点都不困。 她虽然感受到了裴淮似乎在哄她入睡,所以她竭力克制自己的动作,结果这样一来越来越清醒。 “还不困么?”裴淮就着一个姿势保持了近一个时辰,现在腰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怀中的小东西仍是精神满满,小动作不断。 酬梦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一定要现在睡么?” “不睡也罢。”裴淮把酬梦放下来,长舒一口气,小孩子虽然不重,但是大夏天的一团暖烘烘的肉捧在怀里,还是十分耗人。 酬梦在书斋里跑了一圈,时不时地瞅裴淮两眼,他头上随意插着一只玉簪,鬓边有叁两缕头发散下,酬梦跑动时带起的风拂过,头发随之也微微扫动。酬梦想到以往狄安在醉后也总是这副不羁情状,却跟眼前的人是两种感觉。 裴淮垂眼看着手里的白瓷杯,灯光给那瓷器又染上一层暖金色的釉。风穿过窗外的枝叶,吹动窗页,细细的吱呀声与酬梦时紧时慢的脚步声合奏,他仔细品味着那旋律,倒是无法专心考虑那些杂务了。 酬梦看裴淮的眉头紧锁,也渐渐停下了脚步,呆呆站在门前看着门外的老槐树,茂密的枝杈剪碎了圆月,于是合掌闭眼,祈祷这样的月色能撒到山里的那座坟上,还有莲娘的肩上。 小院干净整洁,铺了一层青砖,不似家里四处杂草野芳,只在中间留了一条碎石子路,雨天泥泞时,这才不至于把泥带到屋里去。 “怎的不跑了?”裴淮抬眼看小人倚门望月,一动一静间更觉酬梦可爱,不过有些可惜刚才的旋律被打断了,便问道。 “叔父不觉得这院子太清冷了些?” 裴淮笑道:“这里是书房,清冷些才合适,你不喜欢这院子?不过你若喜欢热闹,只怕要失望了,你们侯府可比这我这里开阔许多,且主院现在只有你阿翁一人住着,老侯爷以往倒是有几房姬妾,几年前你祖母去后,他便把那几房遣到城外的庄子上了……” 酬梦皱着眉,浅浅叹了口气,裴淮不解问道:“怎么?不中意么?” 酬梦摇头道:“我是在想阿翁定是十分寂寞,我更应该去陪他。我不喜欢热闹,但是我希望有人陪我。” “若是如此,你不用担心,等过段时日,我亲自送两个人陪你可好?” 酬梦一听,眼睛立刻亮了,“多谢叔父!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她竖起一直手指,怯怯举直裴淮唇边,裴淮微微往后躲了些,“父亲曾跟我说过与叔父的往事,可我仍不解叔父为何对我如此好啊?” 裴淮一愣,他倒不曾想到酬梦会问这个,一时只能笑着捧住酬梦的小脸,两只细长微挑的柳叶眼,瞳仁黑亮,眼神明澈,怔怔盯着他看。酬梦吸吸鼻子,嗅到裴淮袖中拢的暗香,不自觉蹭上他的手腕,鼻尖腻腻的汗贴上他的脉搏,裴淮忙抽了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又琢磨什么?” “叔父这袖子里的香甚是好闻,有雪松和胡椒的味道。” “鼻子倒灵,旁人都只能闻到白檀香。” “我闻自己身上这件倒是檀香,只靠近叔父才闻出那苦辣的隐味。” 酬梦索性钻进他的袖子里闻了个痛快,裴淮无奈摇了摇头,只能随她去,“我体温比你略高些,或许那些味道在我身上才出得来,别探了,快出来罢。” 裴淮复敛衽正坐,道:“你问我为何对你好,其一我已说过是因你父母的缘故,其二便是因你自己,你值得我这样做。这其中的道理你日后自会知晓,只是现在你只要记住,有人善待你,皆因你值得,你不必怀疑自己,却要仔细他是否是别有用心。这份好,有时是义,有时是利,可记住了?” 酬梦点头称是,裴淮却扬起眉毛狐疑地问道:“果真如此么?那你可知何为义,何为利啊?” 酬梦微微迟疑,“这……叔父赠我扇坠是为义,临行前却嘱咐我可将扇坠换吃食,这为利,是么?” 裴淮原想否认,张了张嘴,咽了回去。他裴淮从不以君子自居,只怕自己教坏了学生,何以私我,何以正公,哪是一块玉能说得清的?当今这世道,也只有这八岁小儿才于心中有个分辨。 酬梦看裴淮欲言又止,便自觉失言,却又恐受一通说教,悻悻离了裴淮,往那几架书后去。 那两架书中间的墙上挂着一架响泉式的琴,欲取下细看,却又怕不妥,便跑到裴淮身边问道:“叔父也擅抚琴么?” 裴淮并未回答,起身把琴取了下来,小心交于酬梦手上,“这琴我好久未碰过了。” 酬梦靠着书案,看这琴似由桐木斫成,髹黑漆,金徽玉轸,蛇腹断兼均匀细密流水断,比自己现在那架父亲自己斫成的琴华贵精美许多。琴背颈有草书刻“落星照荷”四字,是为琴名,龙池两侧隶书刻“其心荡荡,沿洄千嶂;其志茫茫,猿啸舟藏。” 酬梦将琴置于案上,右手随意拨了个散音,琴音清远,赞了声好。裴淮揉了揉她的头,问道:“可会奏什么曲?” 酬梦有些难堪,“都是些父亲谱的曲,我学艺不精,又懒怠……” “既然睡不着,奏一曲如何?我来评一评你这如何‘不精’的。” 酬梦忙退到裴淮身边,推让道:“我这……怕污了您耳朵。” 裴淮打量她一眼,看酬梦缩头耸肩,痴痴望着那架琴,故不再推脱,整襟坐下,奏了一曲《幽兰》,却只弹了一半,转成一首无名之曲。 酬梦看了裴淮两眼,见他极投入,便没发声。只觉得这后半段曲子极熟悉,似是在何处听过,却想不起来。只见裴淮双手托勾抹打,流畅娴熟,眉间却不似指尖潇洒肆意。酬梦暗叹裴淮这琴技与父亲比是有过之无不及,更好奇他缘何数年不碰琴也能有今日表现。 罗薇此刻刚落了帘子准备入睡,闻琴声传来,便喊了踏歌来,把东西窗子都打开,又把帘幕挂上,静静倚着床架不语。 那琴声清清,琴意却郁郁。踏歌点了灯,风吹烛光闪,罗薇心上颤颤,叹道:“嫁给他这些年,竟从不闻他抚琴。” “夫人……”踏歌递上帕子,“不早了,早些歇了罢。” 罗薇想到傍晚的那场云雨,越发有些哽咽,“所谓至亲至疏夫妻,我与他当如是。踏歌,你说他果真想要孩子么?” 踏歌虽不解夫人为何愁闷,二人在房内时从来都是不留下人伺候的,况且郎君日常对夫人也是十分尊敬,这样的夫妻怕是整个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对,却笑着宽慰道:“自然是想的,且不说别的,这些年您无论是送佛还是求药,郎君可都是依着您的呀。” 踏歌虽然是从小陪着罗薇的,但夫妻间的那些事,她自然不好跟一个还未出嫁的侍女细讲。她家里的几个兄长,哪个房里都是妻妾成群,几个嫂子也都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妇后却总免不了争风吃醋,愁怨满腹。 她从前庆幸自己嫁了个专一持重的君子,嫁了他之后发现日子不过是从国公府的后院挪到了裴府后院。念书时的几个好友,除了些赏花斗香的雅集,难得有机会见面,聚会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不痛快。看上去她是最滋润自在的,可就是因为没孩子,后院也干净,她分享不了她们的苦,跟她们也越来越说不上什么话。家里面裴淮越是敬她,她越觉得寂寞。 罗薇此刻颇有些腻烦裴淮琴声里的苦闷,她反而希望自己跟踏歌一样听不懂琴,恨恨道:“你不知,他越是顺着我,越显得我是一头热……我本以为他是个外圆内方的人,可这几年过下来,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他。他这人,既不好金石,又不好美色,平日也不读经,过得倒比和尚清心寡欲,你说这些年除了那几口茶,他还在乎过什么?可我房里不放茶,却也不见他抱怨。” 踏歌听她这一通埋怨却笑了,转身给罗薇拿了杯水,“夫人这是多想了,郎君是体恤您才没抱怨。” 罗薇没喝那水,只沾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轻笑道:“体恤么?所以才急成那样……你去送壶茶给他罢,劝他早些休息,东边的窗子关了罢。还有,那药明日不必再煮了,暑天喝了倒胃。” 踏歌领命退下,她观自家夫人那语气,料想是又不痛快了,这会儿哪是送茶,送眼药还差不多。那茶房煮茶的小厮正端着一碗面片吃着,见踏歌来了,赶紧殷勤地贴上去,“踏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踏歌道:“夫人要我去送壶茶给郎君,郎君晚上常吃哪种?” “是君山银针,这茶味甘醇,颜色黄澄,郎君说是最适灯下饮用,姐姐且坐,我马上给您。” 踏歌道谢,只捏着帕子站在门边,茶房闷热,那小厮也是散着上襟,她看那他先净了手,从架上取下一个瓦坛,时不时对她奉承地笑着,踏歌于是背过了身。 琴声渐缓,音与音之间的停顿更长了些,直至完全停下,小厮也盛好一壶茶送了来。 “踏歌姐姐仔细烫手,您说咱夫人这大暑天的何必送这热茶,送壶清酒岂不更美?” 踏歌眼睛一眯,“我瞧你这嘴上的功夫可比手上的好,明儿也别在茶房伺候了,去夫人眼前说嘴得了。”说罢冷哼一声转身走了,今天月色极好,院子一片雪银,都不用提灯。 壶里的茶香氤氲一片薄霞,茶香袭人,踏歌捧着茶,步子轻盈,往书斋去了。 一般更新都在每周五、六、七 要是没更我会在微博说明,谢谢阅读。 -- 荷包 一曲终了,裴淮双手覆在弦上,久久不语。酬梦两只手在案下模仿着刚才裴淮的手法,那曲调回荡在脑中,那后半支曲子哀婉缠绵,不像是父亲常奏的那些,酬梦想得入神,眉毛紧拧。 裴淮看她平日间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此刻脸上的严肃果然显得尤其别扭。 他叁指并行轮了个音,酬梦这才回过神来,忙笑道:“多谢叔父。只是那后半支曲子实在新奇,可我又觉似曾相识,不知曲名是?” 裴淮此刻眼笑眉舒,道:“这曲子是我年少时谱的,送了故人,曲名如今也记不得了。” 酬梦暗道这却奇了,世人多是不识节律只知曲名的,复问道:“那为何您只弹了半支?” 裴淮道:“兴之所至而已。” 酬梦轻嗤,“我阿耶曾说,琴是无心之器,琴声如何全靠抚琴者用器,以情筑心;品琴要闻其声知其意,可我现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敢问叔父,尔有何愁,又有何怨啊?” 裴淮点了点她的额头,将那几缕散发归至耳后,“小小年纪还想做个知音不成?我此刻并无愁绪,你听那曲子哀婉,那曲子就是哀婉的,是我用器得法,于我此刻心境无关。” 酬梦心中不以为然,只嫌裴淮小气,明明才说“兴之所至”,却又藏着掖着。 门上有侍儿报说夫人那的踏歌来了,裴淮起身,又扭头对酬梦道:“不早了,去睡罢。” 酬梦点头,待他离开,趁机坐下,照着刚才记忆中的旋律弹了几个音出来,仍是想不起到底是为何觉得熟悉。 踏歌对裴淮行礼,放下茶壶,瞅着足尖道:“夫人遣我来给郎君送茶,夫人已经歇下了,还劝郎君早些休息。” 裴淮微微颔首,问道:“是我琴声扰了夫人罢,明日我自会去赔礼,你先去罢。” 踏歌道:“恕我多嘴,夫人似是对您这琴声颇有所感……” 酬梦那边仍在乱弹琴,曲不成调,拨得裴淮眉头直跳。踏歌不敢乱张望,她这主人平时倒是待下宽和,却不也是平易近人的,规矩不多,却都守得紧。她原不想亲自送进来,听到裴淮传她进去,还一晃神。 裴淮道:“原来如此。”他解下荷包交给踏歌,“既如此,你便把这荷包置于她枕旁,若她睡了,也不必惊动她,放下就是。” 踏歌称是,托着荷包退了出去。 裴府不大,主院离书斋不远,平日间她都是沿游廊快进快出的,只是今晚月色不错,风也怡人,便打算从两院之间的竹林穿绕出去。 没想到刚出了书斋的院门,却看游廊处似有人影闪过,不自觉乱了步子,急匆匆钻进了林子。 竹林间只有一条石板路,极有曲径通幽的精妙,踏歌不时回头,看那人影竟尾随在自己身后,惊惧慌张间跌了一跤,那荷包也被丢远了。 踏歌刚欲喊叫,却听那人道:“踏歌姐姐莫怕,是我。” 她歌怒斥道:“凭你是谁,为何这黑灯瞎火的尾随于我?” 踏歌穿一身坦领半袖蜜合色襦裙,月光下更是显得酥胸映雪,云髻斜插两只银钗,小厮却不敢久看,“我是看姐姐刚才来取茶时没提灯,本想送灯来,又怕被人看到不妥,只想远远地送姐姐回院,没想到惊了姐姐,实在是我的不是,求姐姐原谅。” 踏歌略定了神,心想这晚上各处都有守卫,不会是外来的贼人;院内的人,若真有什么不轨歪心,明日一早也好查办,便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庆幸裙子没烂,往后退了两步,对那小厮道:“你叫什么?” 小厮作揖道:“回姐姐,在下名叫柳安。” 踏歌道:“我记得你是从小便跟在郎君周围的人,怎的如此没规矩?不论我如何,跟你又有何干系?要你鬼鬼祟祟送我?” 柳安忙跪下道:“我本是个没出息的,今儿好造化能跟姐姐说上话,没想到还惹姐姐一通不快,姐姐莫生气了,以后我只把姐姐放心里尊重,再不敢近身的。” 踏歌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又气又笑,“呸,你我都是奴才,你不近我身,赶明儿我要茶莫不是还要托个牙人?还不起来,刚是我吓坏了,语气重了些,只是你且得好好反省,再这么着小心夫人将你撵出去。” 柳安爬了起来,“害姐姐跌了一跤,我赔姐姐一双膝盖,是我心甘情愿的,还请姐姐宽宏,放过小人这次,我再不敢了。” 踏歌道:“行了,我不上报就是。我刚才端的荷包跌没了,你快帮我找找。” 两人在林间仔细寻了一番,柳安眼尖,先找到了荷包,却发现那荷包已然沾上了泥,他用自己的汗巾子擦了擦,又被踏歌喊住,“你那是什么腌臜玩意儿,也配擦郎君的东西?” 踏歌平日最是温柔动人,她是夫人的陪嫁过来的,现也年岁不小了,婚事上却没个消息。裴府的小厮们表面虽不显,实则内心都惦记着这朵娇花,却又因夫人这些年一直无所出,院子里也没有通房姨娘,想是这踏歌以后也是定要给郎君收房的,所以平日对她并不随意造次。 柳安也是到今日才发现这踏歌原是朵玫瑰花,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怕泥污了……污了姐姐的手。” “得了,你也不是有意的,就放这罢。”食指纤纤,略点了点那红木托盘,因此刻光线晦暗,踏歌倒没看出柳安黑红的一张脸。 柳安把荷包置于托盘上,“姐姐就在我身后走罢。” 小径狭窄,踏歌在他身后跟着。竹吟森森,踏歌闻得一股淡淡的茶香,想到刚才送去书斋的那壶君山银针,闻那茶香清高,也对那总是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郎君又添了一丝尊敬。 这小厮身上倒不像是其他年轻小郎似的,总有一股汗臭,那股幽幽的茶香似是他身上带的。这才意识到这小厮刚才明明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圆领缺胯衫,现换了件青的,领子也是好好系着的。 两人默默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出了林子,到主院门前,柳安停下,对踏歌道:“姐姐快进去罢。” 踏歌斜眼觑了他一眼,不觉间心上突突直跳,看他眉目清明,跟茶房见到的仿佛是俩人,微微一福,正欲推门,那柳安却突然低低一声喊住了她,“姐姐莫怪我多嘴,夫人遣您深夜送茶实在不妥……” 说罢给了自己一巴掌,倒把踏歌嘴边教训他的话给憋了回去,他又道:“因往日按例都是我送的,今儿夫人要姐姐去送,我以为是要姐姐……这才说了那话,我该死,不敢……也不、不该肖想姐姐的,却也想姐姐多为自己打算,我知姐姐是个体面人,若姐姐有什么为难的,柳安任您差遣。怕是姐姐忘了叁年我犯错被罚,是姐姐送了疮药给我,我……我无以为报,姐姐若是恼了我,我日后尽量躲着姐姐,只把姐姐放在心里。” 踏歌又羞又急,只恨自己不能伸手去堵这个不要命的的嘴。手一松,托盘哐当一声砸在石板上,两人皆被吓了一跳,柳安急急道了句“得罪了”便转身跑远了。 踏歌笑着骂道:“作死的无赖,溜得倒快。”她拾起那荷包,托盘的角微微掉了些漆,她用手指擦了擦,手却有些使不上力气。 踏歌九岁才被卖进国公府,因罗薇从前的侍女满了二十,罗薇做主让她出府成了家,她才有机会近身伺候。罗薇对她从来亲厚,她跟着嫁过来后,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份体面都是夫人抬举,她自是感恩戴德殷勤服侍主人,现已过了双十,罗薇却仍不松口。 她最是清楚罗薇为人,真做了裴淮房里人,那才是伤了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所以也乐得裴淮对她平时甚是疏远,而自己也知道避嫌。可她也明白自己毕竟是奴婢,若罗薇发话,她也是不得不答应的。 平时罗薇使性子,她也尽量在裴淮面前遮掩着些。她看着那脏乎乎的旧荷包,想到这还是两年前夫人给郎君绣的,又想到刚才柳安的话,他人虽然唐突,却似是这些年唯一为她说话的人。 踏歌提了口气进了屋子,见罗薇果然没睡,仍靠在床头。她掀帘子进去时,正好对上罗薇那对利眼。 罗薇瞧她裙上有些不明污渍,云髻也松散了些,又看她那张俏脸,有些是有若无的春色,许是她正是好年纪,脸色娇妍也是正常,此刻却惹得她十分不喜。 想到出嫁前自己母亲的嘱托,她更是暗暗咬紧了牙。 踏歌看罗薇面色不豫,便主动跪下道:“我送了茶去,郎君问了夫人好,又把这荷包交了我,说若是夫人睡了便悄悄置于您枕边,我看这荷包是您旧年给郎君绣的,却不懂为何郎君送了这旧物给您,又不敢多问。捧着荷包出来时,我贪凉从竹林绕回来的,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污了荷包,请夫人责罚。” 罗薇缓缓舒了口气,良久后问道:“怎的平地摔了?是撞了鬼不成?” 踏歌不知如何回,心想可不就是撞了鬼。罗薇看她狼狈,又想裴淮那还有个小的,定是不会做什么不尊重的,虽然她这一跤实在古怪,还恰好脏了荷包,但也不想再纠缠。 便道:“起来罢,你跟我这么多年,跪了几次,现在却吓成这样。脏了就脏了罢,你洗干净收着,下去歇着罢。” 踏歌捏着荷包去了自己的卧房,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却不敢发出声音,只咬着帕子抽噎。那脏荷包躺在自己的卧榻上,踏歌摸了把剪子要绞,却松了手,把荷包收到自己妆奁匣子里了。 好好好,这一天终于结束啦! 我不喜欢古代女子的一些自称,所以本文女人全都用“我” “姐姐”是我个人偏好,阿姊什么的,怪怪的,一切皆由架空解释 -- 白崂 酬梦被裴淮赶着上了床,嘴里仍是念叨着自己不困,却不想没翻两次身就睡着了。 裴淮去了外间的卧榻上歇着,他本以为酬梦要怕黑怕孤单,且要一通哄,却不成想是自己睁眼到了天明。 翌日,酬梦同裴淮用过早饭,一起上了马车去侯府。酬梦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洛阳城的路依旧平坦开阔,却因尚未开市,人不似昨日多。此刻乌云密布,空气浊闷。 马车走得稳当,酬梦很快失了兴致,放下帘子打起了瞌睡。她困得东倒西歪,裴淮在一旁写文书,酬梦却差点推翻砚台,他这才将身体稍向她那处移了些,给她靠着。 突然落了雷,很快便下起了豪雨。只听马儿一声嘶鸣,车子一摆,将酬梦甩了出去。幸好是她警觉,抓住了门框,倒没受伤。 裴淮黑着脸问车夫道:“何事?” 车夫忙回道:“司业,那小郎突然蹿出来,惊了马,实在不关小人事啊。” 裴淮道:“我只是询问何事,你何至于急着撇清?贾青,还不快去看看那人有无受伤。” 酬梦刚探了个头出去,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躺在车旁,外面雨点密集,她淋了一头水,悻悻钻了回来,裴淮招手道:“回来坐好。” 两人沉默地坐着,酬梦想到之前带走父亲的那场雨,咬了咬唇道:“我看他像是不小心被马踩了,叔父何不让他上车,他像是跟我年岁相仿,之前我就是因为淋了场雨,才病了那么久......” 裴淮道:“这是经过训练的良驹,怎会在街上无故撞人?先问清,不急。” 酬梦点点头,贾青隔着帘子报道:“回司业,那人因与牙行的人起了冲突,跑到路上这才撞了我们的马,看那小郎年岁不大,像是受了伤……” 裴淮瞥了一眼酬梦,道:“让他上来罢。”又对车夫道:“先去医馆。” 酬梦闻言对裴淮甜甜一笑,马上从角落挪了回去,裴淮点了点她的脑袋,“这是洛阳城,不是你那座山,多的是因为一件小事丢官罢爵的人,我如何不能谨慎些?你倒好,若我不让他上来,你就打主意远着我了?” 酬梦否认道:“我是怕他也丢了命……叔父待酬梦极好,酬梦心里明白。” 裴淮摸了摸她的头,“可是想你父亲了?” 酬梦没有回答,她的确想阿耶,也想妈妈。昨晚她梦见自己回了山里,阿耶还在碧潭喝酒钓鱼,酬梦偷偷爬到树上守着他。梦里日头极好,林下四处斑驳耀眼光鳞,酬梦趴在树枝上,俯望狄安,枝叶正好为他遮起一片浓阴。 狄安仰面睡着,酬梦唤了几声“阿耶”,他仍未醒,酬梦使坏摇动树枝,光影摇曳,晃在狄安的脸上,他几乎欲醒的时候,酬梦却突然从树上跌了下来。 梦醒之后的酬梦呆呆望着陌生的书斋,天才蒙蒙亮,她又躺下想续上刚才的梦,却一直无梦直至被裴淮叫醒。 帘子被掀起,却见是一个鼻青脸肿,满身泥泞的小郎,他上车的时候许是动到了伤口,一脸痛苦,动作也迟缓,酬梦忙伸手去拉他,那人先是一愣,并没有接,硬是咬牙爬了上来。 酬梦讪讪收了手,对他道:“你真厉害,我算是个会爬树的,可这车我还得踩脚墩才上得来。” 那小郎却直接对着裴淮跪了下来,“多谢郎君救命之恩,白崂永世不忘。” 裴淮道:“坐罢,不过你该谢这位小郎君,是他要救你。” 白崂又对酬梦一拜,酬梦忙推道:“快坐快坐,你怎的被打成这副模样?” 白崂却仍跪着,上身正挺,双目直视裴淮,狼狈却难掩倨傲,道:“师父重病,没钱医治,我只能来卖身换药钱,今天早上村里人寻到我说师父快不成了,要我赶紧家去,牙行不放人,他们人多,我才被打成这样。我见郎君车马豪华,想是身份不凡,若我撞上去,牙行那群无赖,定不敢寻您的晦气,这才惊了您的马,我知罪,只求郎君先放我家去,我从小无父无母,是师父养我至今,我不能不去送他,求郎君宽限几天。” 白崂说完重重磕了几个头,酬梦在一边听得抽泣不止,裴淮递了块帕子给她,对白崂道:“我无意治你得罪,你先起罢。” 白崂却起不来,直接坐在了地上,白崂递上一块小鸟的木雕给裴淮,道:“这是信物,求郎君收下,待我安置好师父定会来取,届时再请郎君发落。” 裴淮怔怔望着那块木雕,面色铁青,酬梦看他久久未动,便喊了声“叔父”。裴淮回过神道:“无须什么信物,我也不会发落你。”说着又从荷包中拿出一两银子给他,“这钱你拿去使,好好安置你师父。” 白崂接过钱,紧紧攥着那一两银子,对裴淮道:“我本就是要来卖身的,我收了您的钱,从此便是您的奴才了,白崂谢过主人,您今日大恩,白崂肝脑涂地,不能补报。” 裴淮道:“你、你怎如此执拗?可想好了?真要为奴籍?” “白崂无悔!”少年的目光坚毅,直直看着裴淮。裴淮接过那木雕,托在手里,无奈笑了笑。 酬梦泪眼婆娑地看着裴淮,想到自己原来若无叔父照拂,怕也会是白崂的下场,更是感激裴淮恩德。 酬梦对白崂道:“我是栩——狄酬梦,若你日后思念亲人,可来侯府寻我,我不久前才失去了双亲,不过多亏叔——裴司业,能寻得祖父庇护,裴司业是好人,你也要保重身体,打架可不是好玩的。” 白崂看对面这小郎,穿着华丽,面容清俊。却从他上车哭到现在,白崂从来看不上那些士族子弟软弱矫情,往日陪师傅进城时也常遇到这些簪缨世家子,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明明锦衣玉食,却要吐恶言,行脏事。 但念酬梦刚为自己说情,便把他看得不同常人,心里也记下了他的恩,心下发愿,日后即便要他为他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他师父是一名剑客,平生最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无妻无子,浪荡江湖。却因偶然在洛水边捡了在襁褓里的他,才定居下来。师父平日又乐善好施,积蓄并不多,怎知一场恶疾来得凶急,四邻虽常照顾,大家却也都是穷苦百姓,拿不出钱买好药。 他趁师父这几日精神有些好转,进了城想寻个活计。可年纪太小,去商铺只能做学徒,拿不到钱,这才走投无路,寻了个牙行卖身,换些快钱。 谁知还是来不及。他虽还未学得师父的一身武艺,但也知情义无价,做人最紧要是知恩图报。他对酬梦重重点了点头,那一两银子勒得手心生疼。他的左眼青肿,只能睁开一条缝,眼角流着脓,酬梦捏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又吹了吹,道:“我以前骗小山捅马蜂窝,他也没你肿得厉害啊……” 裴淮清了清嗓,道:“你一会儿跟着领你来的那个人去医馆治伤,再带个郎中去给你师傅瞧瞧,你以后就是裴府的下人了,若你师父熬不过,府上会给钱治丧,有事寻他即可。” 白崂称是,裴淮又问道:“这木雕是你师父的?” 白崂道:“是我的,师父说在河边捡到我的那日,我身边就放着它,许是我的血亲留下的信物罢。” 裴淮道:“那你可知自己的生辰?” 白崂摇头道:“因我师父家里也无妇人,他亦推不出捡到我时我多大,若按师父捡到我的那日算,我现已十岁了。” 裴淮扭过头去,却见酬梦一脸欢喜,“又哭又笑的,打什么鬼主意呢?” 酬梦笑嘻嘻道:“昨儿叔——裴司业还怕我一人在侯府孤寂,今儿就有个哥哥撞进来了。” 裴淮正色道:“这事还不急,且让他先回家照顾……亲人,何况他还太小,你什么身份?就着急认哥哥了,我看你是想再寻个小山陪你疯闹!” 酬梦连连摆手,又对白崂挤了挤眼睛,却见白崂眯着一直眼,呆望着她,酬梦一个不妨,噗嗤笑了出来,刚才感念他身世坎坷存下的鼻涕,喷了白崂一脸。 下章一定会入府了! -- ℝōùsнùɡE.℃ōℳ 入府1 酬梦看裴淮手里的木鸟十分新奇,形似喜鹊,又有些像乌鸦,合翅立于一截荆条上,好奇问道:“叔父看这是喜鹊么?” 裴淮摩挲着那木鸟尾部的缺角,沉着脸,道:“是伯劳。” 酬梦一皱眉,问道:“‘东飞伯劳西飞燕’的那个伯劳?” 裴淮将木鸟放于酬梦手中,道:“‘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的伯劳。”【1】 酬梦忙分辨道:“您又如何知晓?白崂说这是他双亲留给他的,这一定是喜鹊登枝!” 裴淮叹了口气,指给她看,“这鸟喙似鹰,有利勾,且双目有纹带……你呀……并非所有父母遗弃子女都有苦衷,或许他父母……” 酬梦把那鸟扔给裴淮,捂着耳朵喊道:“您别说了!” 木鸟从裴淮的锦袍上滚落,裴淮拾起,仔细擦了擦,道:“你大可不必同情白崂,我看他说话待人不卑不亢。虽只有十岁,却极有担当,想他那师父不一般,他一定是好好长大的,对他来说有无双亲并不重要。” 酬梦噘着嘴,愤愤道:“莫非您又要用‘知命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来搪塞么?我、我命不由天!” 裴淮厉声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过了洛水,那堵墙能遮云蔽日,中间那门叫应天门,里面住着的才是你的天,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休得再提,否则我也保不住你!”⒴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酬梦被他突然地疾言厉色吓得缩在一旁,她实在不懂什么天,什么门,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同白崂都没得选,就被血亲父母抛下了。她自己可以不问,不管,却不想天下的父母皆如此,他们给了命,却连孩子的命数都能掌握在手中么? 酬梦紧紧咬着牙,忍着泪,裴淮抬了帘子对那车夫道:“下车退十步,在暗中守着别让人靠近。” 裴淮把酬梦扯到面前,她为了忍泪努力瞪大了双眼,却仍是泪盈于睫,楚楚可怜,裴淮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今日你进府,我本想等些时日再告诉你,既然你提了,我要你今日就好好记着——你们侯府的那支军,无论是圣人、北司还是南衙都虎视眈眈! 圣上留侯爷于京,本是为了给那两派留个震慑;侯爷虽战功赫赫,圣人念他无后,起初并不曾动狄家的兵权,然而你搅进这潭浑水里了,圣人月初才下旨将你狄家军充了神策军。 你祖父为保你爷孙二人主动交了权,但侯爷威望尚在,军中将士仍听命于他。他手下那些曾在塞外立下战功的将领,一位擢任河东节度使,其余的现也在神策军中任职。 我知你尚不懂这些官职,但你要记住:朝廷要变天,也得看你狄家这风往哪吹,你可明白?虽狄家要你回来是为了繁衍留后,是以要你女扮男装,但圣人为了你祖父这颗忠心不易主,必然会以你为质,这就是你的命,你要怎么活全看你,但这命天已经给你刻好了,若非玉石俱焚,你别妄想更改!” 裴淮一边跟她解释着这些时局,一边抚着她的背,孩子似是极易出汗,她颈上细软的头发又结了缕,黏成一团。 酬梦哽咽道:“原也没想改,只是就这么被送来送去的,妈都没问过我乐不乐意。我也明白叔父那话是劝我‘乐知天命’,酬梦虽是女子,却愿做个坦荡君子,不想这般悲戚哭啼。可是……” 裴淮道:“栩栩,你这个年纪许是还未读到《战国策》,那里面有一篇《触龙说赵太后》,大意是:秦军功赵,赵需齐援,然齐要赵长安君为质,才愿出兵,赵太后怜爱长安君,执意不肯,左师公劝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莲娘若不是为你的长久打算,我想她也不愿骨肉分离。昨儿劝你时我就知你时糊弄我的,看你对白崂之事如此介怀,便知你心中对父母仍有怨怼……既如此你说那些气话,果真是因为同情白崂么?” 酬梦道:“栩栩知错,求叔父原谅。” 裴淮道:“你尚年幼,举志不坚也是正常……你父亲应是八年前就去了的,千万不能同人提起你父亲的任何事,他没养过,也没教过你!” 酬梦支支吾吾道:“我放心里就是——那叔父以后都唤我栩栩可好?” 裴淮无奈笑道:“你呀……” 云销雨霁,天儿放了晴,日头也渐毒,白崂留在车厢里的水,酬梦的涕泪还有暴雨带来的腥气混在一起,蒸着人。裴淮把两头帘子全打了起来,微微有些风进来,能缓一缓身上的不爽快。 酬梦恹恹的坐在角落里,玩她的新袍子,马车徐徐往侯府走着,车外渐渐热闹起来了,酬梦却没心情看。 她开蒙不算晚,囫囵吞枣地看了的书也有几本。可酬梦从未有过今日之困惑,大人说的话,办的事,于她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推测。 她恍惚间怀疑现在正是栩栩梦见酬梦之梦,栩栩终究会醒来,或许那时父亲母亲尚在,她也不用畏惧什么天,也不用管什么圣人。 酬梦喃喃道:“山里真简单,抬头是天,低头是路,远处有山,近处有水,院子里有石榴树,有耶娘,村子里有小山。洛阳这儿,抬头是车顶,低头是车轴,远处是城墙,近处是行人,洛水对岸才是天,而酬梦在浑水里……就是面好吃,袍子漂亮,叔父俊又香……” 裴淮本看快到侯府了想让她整理一下仪容,却听她咕咕哝哝编排自己的那句,差点给岔了气,故而正色道:“你怎会有这纨绔口气?我只是让你谨慎祸从口出,话说得重了些,倒让你连洛阳都恨上了……” 酬梦赔笑,挠了挠脖子,心想这料子虽好,可这绣纹却扎人,反而还惹人不快。这时,车夫报道:“侯府到了,请司业下车。” 【1】出自离骚 -- ℝōùsнùɡE.℃ōⅯ 入府2 平正侯狄舒现已过知天命之年,裴淮把酬梦的消息带给他时,他一个久经沙场,杀伐果断的悍将也不免悲喜交加,当着外人面掉了泪。 两年前,他平藩有功,圣上本是准备让他补河西节度使,可他也知拥兵自重是大忌,圣人此举无非是为考验他的野心,遂以伤病缠身为由,留在了洛阳。 自狄安假死逃走后,族里也有要给他过继个后人的意思,直到回洛阳后,才松了口。可真见了那孩子,他却点不了那个头。那是他家一房远在幽州的族亲之孙,名唤狄秀。他家本是农户,家里人都因战乱死了,他无依无靠,漂泊无依,四处投亲。 狄秀体质瘦弱,怯懦不堪。因狄舒脸上有道狰狞刀疤,不笑时比那怒目金刚还具威严,狄修一见他,便吓软了脚。狄舒本就不喜男子娇弱,当下黑了脸。族长本以为此事要就此作罢,谁知狄舒却把孩子留了下来,并改名为狄修。 狄舒知自己一生杀业太重,虽不喜狄修,却也想行善积些德,在院子里给他了个容身之所,只是没写那过继文书,不算真正成事。两年相处,狄修仍是怕他,狄舒自认对这孩子宽厚,便只当是二人无缘,也就彻底放下了过继的念头。⋎ūsнūωūм.ⓞⓜ(yushuwum.com) 狄舒昨日在中堂见了莲娘,他本以为莲娘一个娼妇,定是捡了高枝才肯甩了酬梦,但念她养育酬梦多年,也想放她一条生路。 谁知她风尘仆仆入堂后却拒不下跪,狄舒动了气,直喊要杀,莲娘泪痕满面,双眼血红,厉声道:“平之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宁愿贫而乐道,也不愿把酬梦送到那富贵冰窟里去。’ 侯爷是大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可大义灭亲,为了您的忠义杀一个儿子不够,还要把第二个儿子送上绝路。平之不愿酬梦步他后尘,为了活命却要背上个不忠不孝的骂名苟且偷生,我与他相知相伴十几载,他心中焦灼无奈我感同身受! 如今却背叛了他的嘱托,您可知把酬梦送来亦非我所愿?可那孩子自幼机敏过人,我一个非良籍的孀妇,带着她便是毁了她。今日我来,只为求您能手下留情,别把我的孩子逼上死路!即便她日后如他父亲一般不如您意,也请念在她母亲临终之托,念在酬梦为了狄家改……我只求她能好好活着,望平正侯答允。” 莲娘始终未跪,言罢对狄舒深深一拜,干净利落走了。狄舒坐在堂上,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如鼓。莲娘那番话,是责备,是控诉,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戳。不仅是莲娘,就连他的发妻临终前都坦言恨他入骨,并诅咒他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他何曾不后悔,大儿子狄守从小勇猛刚强,最有他年轻时风范,也因此他从来不待见顽劣的次子,长子死后,他只能更严厉地要求次子上进,可最终是逼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一夜辗转反侧,去给酬梦准备的院子看了几次,终是睁着眼听了晨钟。不料却因此诱发了腿疾,只能由下人抬着去堂上。当年威赫边塞的大将军,今日与孙女头次相见,却要由他人抬着,甚至不能亲自抱起她,狄舒更觉悲闷,折了两只拐杖。 裴淮先下车,随后把酬梦抱了下来,见门上已有小厮在等,便交了拜帖,领着酬梦站在台前。 酬梦看车夫牵着马往西边去了,好奇一探,似是看到数匹良驹,先是惊喜,却又因闻到那牲口棚气味,一阵反胃。山里没有马,酬梦本来十分喜欢这些健壮飘逸的生灵,却不成想这味道比牛还臭。 随后一抬头看见那黑匾上泥金的“平正侯府”四个大字,字体刚正遒劲,威风凛凛,不近人情。酬梦心想自己从今以后就要在这僵硬的牌匾下生活了,不禁有些畏缩,低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裴淮温声对她道:“你不必紧张,侯爷毕竟是你的亲人,就学我行礼即可。” 酬梦点头,小厮来迎,引他二人至中堂。侯府这院子果真如裴淮所说,宽阔严整,然而这叁伏天,正是夏木荫荫时,院子里却没有一棵树,墙边倒有些被烤得焦蔫的荒草。刚才下过雨,地上有几处水坑,盛着碧蓝的天,却是这院子里唯一有趣的地方了。 裴淮在她身后跟着,酬梦四处张望,不多久行至堂前,小厮报:“世子和裴司业到了。” 酬梦听到“世子”二字,不由眨了眨眼,裴淮此时先上前一步,对那堂中坐着的一位魁梧严肃,双鬓微白的长者交手一拜。酬梦心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阿翁了,随后也照着裴淮的样子行礼,只是不知那手到底是如何交合的,只胡乱应付了一遭。 狄舒看到眼前瘦弱俊秀的酬梦,眼睛不免又一酸,都说女儿随父亲,只是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太得那不成器的次子的模样了。 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酬梦偷偷抬头瞄了狄舒几眼,国字脸,络腮胡,目光如炬,一条长疤从鼻梁斜插入鬓,与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狄舒看酬梦眼神伶俐,并无惧色,想把酬梦搂到怀里好好看看,刚一迈步,便一阵剧痛,酬梦见状忙上去扶,关切道:“阿翁可有哪里不适?” 狄舒道:“好孩子,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长者的声音沙哑粗粝,普通一句话,听来却似命令一般,酬梦马上乖乖站直了给对方看,酬梦道:“妈说我与父亲长得极相似,尤其是眼睛和下巴。” 狄舒笑着点了点头,那伤疤随着笑容扭曲。他把酬梦揽在怀中,又对裴淮道:“裴司业辛苦了,快坐罢。” 裴淮道:“某幼年多受平之兄照拂,今日送酬梦回府也是略尽些绵力,以报旧恩罢了,谈不上辛苦。” 狄舒笑道:“我已命人备好了谢礼,裴司业不必客气。平之销声匿迹多年,世人皆知其早已亡故,若非你我狄家便是要断子绝孙了,酬梦能认祖归宗,全靠你周旋,只怕你这人情狄家无论如何也还不了了。” 裴淮忙起身,拜道:“某不才,不过一小小国子司业,不敢托大……只望侯爷体谅这身不由己之处,濯缨便知足了。” 狄舒摆手道:“老夫沙场纵横一生,不过如此,现又交了权,领个闲职,日后只想含饴弄孙,跟我酬梦过几天太平日子。世事多不由人,你于我家有恩,那老夫便说句闲话——司业自幼聪敏,吾虽常年领兵在外,也知你贤名,只是隔岸观火终非良策,最后必引火烧身,以退为进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淮再拜:“敬谢侯爷赐教,在下告辞。” 酬梦怔怔望着裴淮转身离去,不免失落他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走了。 狄舒拍了拍她的头,道:“今日你才进府,我没让族里人来,也是怕吓着你。咱们家这一支就咱们爷孙俩了,院里本住着一个族亲,比你大五岁,前段日子我给迁到庄子上住了。阿翁一把年纪,也看淡了那些事,不耐烦他们来吵。一会儿去祠堂上柱香就得了,你喜欢什么,缺什么只管跟阿翁讲……” 酬梦乖巧地点了点头,狄舒又问道:“现已八岁了?可曾读了什么书?” 酬梦答道:“我四岁就开蒙了,这几年跟着阿耶上了几年学,只是杂而不精,也谈不上读书。” 狄舒叹道:“我家世代都是武将,怕是要出你这个秀才了!阿翁最不喜跟那些酸腐文人废话,你要是想学狄家枪,我倒能指点指点你。” 说着又命人拿了一杆短红缨枪来,对酬梦道:“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去试试还喜欢么?” 酬梦接过枪,在手里颠了颠,着实有些重量,她双手合抱着枪尾挥了几圈,却一不留神脱了手,那枪直直插在狄舒身后的屏风上,酬梦大惊,忙跪了下来认错,狄舒却笑道:“不妨事,你愿意耍,阿翁就教你,愿意握笔写字,阿翁就请先生教你。” 酬梦道:“这枪太沉,我力气小,怕是控制不住,阿翁会玩弹弓么?我弹弓打得极准,我们那的孩子没一个能比得过我。” 狄舒却突然苦涩地笑了笑,自那之后他再没握过弓,略沉吟道:“你大伯生前就擅骑射,说百步穿杨不为过,你是我狄家后人,自然差不了哪里去。” 酬梦对狄舒甜甜一笑,大着胆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刀疤,喃喃问道:“痛么?” 今天是情人节,结果不巧,更新内容跟情人完全不搭边 祝本文读者 有情人性生活和谐 无情人自得其乐(~o ̄3 ̄)~ -- 侍女1 世人常说男人的刀疤是军功章,狄舒也是这样深信不疑的。他是武官,家里又有爵位,自然不用担心外表影响仕途。战场上刀光血影的,脸上有道疤,反而更能威吓敌人。 可是被酬梦这么一问,他才想到那年他被敌人从马上挑下,迎面挨了一刀,若非他反应迅速,不仅是眼睛,可能连命也没了。 他手下的兵,敬他,赞他;他的妻儿,怨他,咒他。金戈铁马半辈子,几次死里逃生,虽然几乎家破人亡,可在圣人眼中,他们这些老将似乎只有马革裹尸才算不负圣恩。 狄舒握住酬梦的手,孩子的手指细长,却温暖有力,手腕细弱,如蒲苇一般。他不敢使劲,只能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狄舒道:“痛啊,差点儿没命,你说痛不痛?那你怕不怕?” 酬梦疑惑地问道:“为何要怕?” 狄舒笑道:“敌人都怕,你为何不怕?” 酬梦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我们那有个郭老丈,头上顶了个大癞子,村里的孩子有的会往他身上扔泥巴,有次我躲在树上用弹弓把那些人吓跑了,后来郭老丈给我送了桃子吃。他那癞子比您这疤还要可怖,我看小虎那些人也并不怕他,反而还欺负他。” 狄舒放生大笑,好一会儿后又道:“在这儿许是没人敢欺负你阿翁,不过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惧他,只管教训他,输了再跟阿翁说。” 酬梦忙摇手拒绝道:“不用不用,我也不爱打架!您也是,刚还说疼呢,又要打架……” 狄舒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膏药味,酬梦就这么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衣服上原来熏的檀香就被盖住了。 接近正午,狄舒唤小厮把他抬到了后院,酬梦在一旁跟着,果然这侯府前后都一样,只是多了几架兵器。 那厢裴淮带着几匹重绢,还有两匣金银珠翠回了家。马车刚停下,就有小厮来报:“魏王派人送了几名乐伎来。” 当今圣上还未定太子,魏王是威望最盛的立储对象。裴淮为避党争,躲在国子监里任职,在朝上亦不站队,平日那些宴饮游会,都是点卯应名一般,露个面就走。 他原以为他带酬梦回府之后,最先有反应的是中贵人——王九良,却不料竟是魏王。 裴淮眉毛一拧,问道:“人在哪?” 小厮答道:“在夫人那。” 裴淮呵斥道:“贾青平时是怎么管教你们的!我问魏王的人在哪?什么时候来的?” 小厮忙跪了认错,结结巴巴答道:“郎君刚、刚走不久,魏王的人就来了,在堂上略坐了坐,还未等上茶就走了。” 裴淮停了步子,转身往游廊走,“养你们有什么用!贾青回来让他速来见我。” 侍女掀了帘子,罗薇一看是裴淮进来了,命踏歌去提茶,又摇着扇子迎了上去,“白落了那么大一场雨,这天儿真是要热出人命。夫君快换条轻便点的袍子松快松快。” 说着又端了盏凉茶给他,裴淮没接,只解了玉带甩在了桌子上。 罗薇讪讪笑了笑,在一旁坐了下来,“今儿倒是头一遭看夫君动气,可巧儿魏王送了四名乐伎来,夫君等会儿看看佳人歌舞消消气罢。” 裴淮语气略冲,面上却仍和煦,反问道:“携芳何等睿智的人,怎么这会儿跟我装傻了?” 罗薇自嘲道:“我不过一介内宅妇人,闭目塞听已久,早看不透如今这朝堂局势了,许是真傻。” 裴淮探了探那茶壶,果真是冰过的,便又举起刚才那杯来吃,罗薇的手随意搭在桌边,一弯藕臂上挂着两只翡翠镯子,拧着一方帕子撒气。 裴淮放下身段,温言劝道:“我入仕之初,若非携芳建议,要我安心在这国子监任职,怕是早被党争碾压得跟那狄平之一个下场了。夫人当年尚未出阁就能有此见地,如今却这般说辞,不是装傻么?” 罗薇把那帕子一团扔在裴淮身上,柳眉倒竖,嗔道:“父亲从未因我是女子就低看过我一分,与几个哥哥议事时向来不避我,这才能为夫君进献良策——现在若非真傻,如何能让夫君把那侯府世子的事瞒得滴水不漏?” 裴淮起身把罗薇扯到腿上坐着,赔礼道:“是为夫的错,求夫人原谅。我本以为这事全在我一手掌握,那孩子身份实在特殊,我这才瞒着夫人,只是不料魏王如此按捺不住,怕是日后……” 罗薇见他如此,也消了气,便也歪在裴淮肩上,“昨日连我都是头次听夫君抚琴,今日就得了几个乐伎,总之这事是防不胜防的,若人是旁人送的,我还能打发到国公府去,这魏王送的人,实在是碰不得,也不必烦恼了。” 裴淮不禁摇头叹道:“怕是真的要如侯爷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罗薇从前常听父亲说起这位侯爷,人前却也是一个只管兵马粮草,不理朝事的。裴淮带侯府世子回京,这其中无论是否有圣人授意,他都是上了狄家这条船了,南衙、北司必是不会放过他的。 但这侯爷却能为一个孩子就跟裴淮说这话,着实她出乎意料,毕竟现在风口浪尖上更应该独善其身才是,罗薇捻着手指细细想着,复莞尔一笑,“看来你这场没白忙活,不过魏王不足为惧,关键还是在王公公那边。” 裴淮问道:“那依夫人之见,王公公那……?” 罗薇望了望窗外,笑道:“公公现在正得盛宠,年纪也不小了,义子收了不少,却还没个房里人,魏王这法子虽然直接了点,却也用得——这踏歌,要她提壶茶来,怎的去了那么久?如今这多事之秋,我这后院更得打理好啊……” 多谢大家对此文的支持 报更在微博:好浪仔 -- 侍女2 踏歌早提茶回来了,却因走到门口听到他夫妻二人在说话,便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当下正是晒的时候,踏歌躲在树荫下,细细嗅着茶香。柳安对她说这是顾渚紫笋,十分珍贵,家里的这些明前嫩芽还是夫人那位时任淮南节度使的兄长送来的。 踏歌想到柳安,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这茶香熏的,却有些面热。 那小子今儿见了她,手足无措的,差点碎了茶叶罐子。后来踏歌主动问他煮茶的事,他便滔滔不绝讲了好一通,若非踏歌提醒,他都要误了水候。 踏歌离开茶房走了一段,实在忍不住回了头,却见那柳安仍站在门栏上呆望着她。 热风一阵阵吹过她的裙摆,踏歌低着头看自己桃红绣鞋上的花样,喃喃自语道:“玉兰太素了些,柳叶倒是配得,又怕轻浮……” 却突然听到房里似是传出自己的名字,立刻回了伸,款款进了房,放了茶,正欲退下,却听罗薇道:“慌什么?坐下罢,我与郎君有话同你说。” 踏歌抬头看了他父亲二人一眼,不知如何是好。裴淮早知这侍女姿色不俗,今见那一双秋水横波目,的确可人。 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罗薇一眼,这才明白罗薇昨晚巴巴让踏歌送茶的意思,无奈摇了摇头——这罗薇既然连自己人的飞醋都要吃,何不直接挑明了,非要那么试探一通,白添了眼下两团乌青。 罗薇看着这二人的眉眼官司,冷冷道:“怎么?你非要在郎君面前这么落我的脸?这会儿让你坐下都不行?” 踏歌忙赔礼道:“踏歌不敢,站着听夫人示下就是。” 裴淮向来不管这内室的事,此刻便只斟茶来吃,刚一入口,就皱了眉,又看那侍女一脑门的汗,想必是在外面站了不短时间,心道的确是个守礼本分的好奴才。 罗薇道:“那便随你罢。我记得你是春上刚过了二十的生辰?你家里还有人么?可给你许了人家?” 踏歌心头一跳,想到昨日夫人才把那脏荷包给了她,这会儿又提这个,愣了愣,回道:“母亲前年去了,家里就剩个弟弟。” 罗薇牵过踏歌的手,柔柔道:“你跟我多年,我也不想亏待了你,你也看到了,我嫁过来这么些年,也没个孩子,外面都说我善妒,名声不好虽不打紧,但我心里苦。昨儿夫君劝我停药,我应下了,却不能做个态度出来,你模样出挑,也配得上我这夫君,又是我身边唯一一个知冷暖的,以后咱们相处也容易,我是想给你抬个姨娘,这才问问你意思。” 裴淮重重放下杯子,茶水洒了出来,罗薇忙抽了帕子去擦,踏歌抽回手,手心的汗都是凉的,她攥着裙子,不敢抬头,也不应声。她不想做什么姨娘,也不想配什么夫人的夫君。 踏歌心里着急,倒逼出两汪急泪。 裴淮道:“我曾对岳丈起誓绝不纳妾的,你嫁过来才几年,根本无需着急。也不用着急什么态度名声,大可说我没那个本事,这事你不用再提了,我没那个意思。” 踏歌听裴淮这么干脆就拒了,心略定了定,却因被这么推来让去的,更觉心内酸苦。罗薇看踏歌只顾低头垂泪,一副可怜相,便对裴淮道:“我也是为她着想,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踏歌跪下,抽噎着道:“我九岁起就伺候夫人了,夫人待我好,我心里的主子也只有夫人一个,要说我觊觎主子的人,对郎君存什么心思,那还不如杀了我干净!主子若是嫌我年纪大了,伺候不周,就算是撵我出去我也甘愿的,只是别提什么姨娘。踏歌命贱,阿耶病重,没钱买药,家里把我卖了,遇到夫人却也是我的造化,我家穷,但我不愿做妾,踏歌绝不做妾,求夫人成全。” 罗薇忙起身扶起踏歌,拿着帕子给她拭泪,那帕子刚擦了茶汤,湿湿黏黏的,踏歌只能忍着不适。 罗薇又褪下手上的镯子给她套上,“好妹妹,是我误会你了,给你赔个不是。既如此,这事就此作罢,只是现在郎君在朝上实在如履薄冰,不瞒你说,一方面也是因为岳家势大,你却能解当下的难,不知这忙你愿不愿意帮?” 踏歌仍是一头雾水,她一个小小奴婢,怎会有那个本事,故战战兢兢地道:“踏歌愿意,便是要踏歌的命,踏歌……” 罗薇笑了笑,“快打住!不要你的命……如今宫里的中贵人,家里还没个人主持中馈,你年纪虽不小了,但模样出挑,又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掌家不是问题。我是想着后个儿我便带你回国公府,让父亲认你做个干女儿,体体面面嫁过去,再封个夫人,往后你弟弟也不必受穷了……” 踏歌刚欲辩驳,罗薇忙堵了她的口,道:“你是个聪明人,气性也高,又一直忠心为我,用别人我也不放心,没得将这好事儿便宜了别人,只要你点头,咱们以后就是亲姐妹了,不比主仆好?” 踏歌此时只觉一盆凉水倾头浇下,泪眼汪汪看着罗薇,她这好主子,丹朱绣口,玲珑心肠,杀伐决断不让须眉。若非女子为官不好嫁,国公府也看不上七品小官的俸禄,怕是在官场上比这裴司业混得如鱼得水。 这通话说得滴水不漏,是她踏歌心比天高,不愿做妾,便只能去嫁个假男人,这刀山火海的事落她头上,还是便宜了她。 踏歌理了理衣襟,对罗薇道:“这事不小,夫人别恼我,只当我是为这好事乐昏了头,也容我想想。” 罗薇笑道:“既如此,今儿你就不必伺候了,明儿一早来回我话,无论成不成,我罗家都不会亏待你。” 踏歌退下,顶着日头,跌跌撞撞往竹林那跑。房里罗薇跟裴淮相视一笑,裴淮道:“你倒是大方,身边就这么个贴身伺候的,也舍得送人。” 罗薇道:“不过是个下人,再挑好的补上就是了,这不魏王正好送了四个来?先前我父亲有一爱妾,那范阳节度使看上了,还不是说送就送了?她既嫌做妾委屈,那我给她这条路也不算亏待她。” 裴淮道:“夫人好决断,为夫甘拜下风。只是这奴才着实对你忠心耿耿,送走她,到底还是夫人吃了亏。” 罗薇道:“人心隔肚皮,忠心的也有私心,不过是奴才,全看主子怎么用罢了。若她不忠心,这事也轮不到她。我亏了个好奴才,只能在夫君这好好找补了。” 二人说话间又厮扭到了一起,那罗薇因来了癸水,不敢大动作,只解了胸衣,任裴淮施为。那乳山间沁了汗,香腻咸涩,裴淮一手碾弄挑逗那乳尖,罗薇一阵阵轻颤,呼吸黏重,混着细细呻吟。 罗薇勾着裴淮的衣领献上双唇,她涂了血红口脂,正是勾人断魂,四片唇交迭碾咂,两人嘴角都流出了些晶莹口涎。日光正盛,内室的一片旖旎清清楚楚,全在二人眼里。 裴淮笑道:“我尝你这口颊留香,并无酸味,莫不是领了我那荷包的情?” 罗薇轻哼,“我赏给踏歌了。” 裴淮一顿,转而打趣道:“你平白吃这些飞醋有什么意思?” 罗薇食指沾了些口涎,将裴淮嘴边染上的口脂细细擦了,“若夫君也日日在这后宅困着,怕是比我会醋。我还要问: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都不曾听过你抚琴,怎的那小世子一来,你就破了戒?” 裴淮淡淡道:“毕竟是平之的幼子,年少时我与他父亲也算是互为知音,昨日那一曲,不过感怀故人罢了。” 罗薇挑眉问道:“那琴声幽怨,狄平之年少时是个不让我二哥的花丛浪子,你二人既为知音,想那坊间女子也没少与你品琴谈诗,侍弄风月罢。” 裴淮起身敛衽,又正了正冠,对罗薇道:“夫人心宽,天下的醋都吃得,我还有事,就不陪着尝了。” -- 合心1 今日虽热,树荫下却仍有些凉风。裴淮背着手,亦是选了竹林那条小路。 却听到远处有女子呜咽声传来,遥遥望了一眼,见是踏歌正跪在地上抽泣。裴淮上前,轻轻咳了声,踏歌这才意识到有人,忙转身擦泪。 裴淮道:“你若不愿,跟夫人说便是,这事还是要你情我愿,仔细哭坏了眼睛。” 踏歌捏了捏鼻子,声音闷闷的,“踏歌哪有那个本事?” 裴淮道:“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也不想逼你,送你出嫁也是走国公府的名儿,再挑人送去也是一样。只是做人难得事事如意,那王公公相貌不俗,谈吐不凡,并非凡夫俗子,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风阵阵吹来,踏歌的浅碧色的裙带绕上了裴淮的白袍,她略往后退了两步,道:“还请郎君恩准我回趟家,我……我想去看看弟弟。” 裴淮道:“贾青今日有事,你去找柳安套车送你家去,他身上也有些功夫,也能放心些,你去准备罢。”说罢转身走了,踏歌瞪着他的背影,要柳安套车哪是为了她的平安,还不是怕自己跑了。 踏歌提着裙子,快步回了房间,重新洗漱梳妆,寻柳安出门了。 却到午饭时间,裴淮这边端着碗,又想到昨晚酬梦的贪吃模样,低低笑了笑。也不知血缘是否真有如此力量,那酬梦见了狄侯爷竟一点也不认生,那时侯爷脸上的温和,怕是她父亲也没见识过。 侯府这边的厨房却因小世子归来,很是苦恼了一通。按着老侯爷的口味,热天自然是白切羊肉并着胡饼、羊汤就好。侯爷常年在外作战,口舌上也没什么讲究,却不知这孩子是嗜甜嗜咸。 那几个伙夫在酬梦进府时就站在墙边张望,因见酬梦瘦长身板,许是个需要进补的。他几个一合计,便把厨房里现有的鸡鸭鱼羊,时令瓜蔬,全都下了锅,几乎弄出一套席面出来。 酬梦因长这么大头次看见桌上有这么多菜,举着筷子不知从哪开始,颇为纠结。 狄舒夹了一块羊肉给她,“怎么上了桌反倒拘谨起来?若不喜欢,让他们给你重新做了就是。你这细胳膊细腿儿,怕是拉不动弓,快吃快吃。” 酬梦道:“我从不挑嘴,只有吃不够的,没有吃不惯的。只是这么些,怕是吃不完可惜了。” 狄舒道:“你放开吃,吃不掉有他们呢。”复尔对身边的侍儿道:“去将那万里春取一壶来。” 侍儿回道:“因郎中嘱咐了让侯爷忌酒,这才没上,还请侯爷顾惜自己身子。” 狄舒黑了脸,撂下筷子,直接用手拿饼卷了肉吃,酬梦在一旁看着,也学他放下筷子,直接上了手。狄舒看酬梦吃得香,也不恼没酒佐菜口中无味了,跟酬梦二人只顾埋头苦战,一桌子菜到最后也不剩什么了。 酬梦却因贪食受了罪,午睡醒来直喊肚子疼,请了大夫来瞧说是积食,这美味佳肴刚享受了一顿,就喝上药了。 那治积食的药中因有山楂,并不似风寒的药那般难喝,酬梦端起碗一口气吞了,狄舒问道:“可要吃点蜜饯压一压?” 酬梦道:“我来之前生了场大病,每天喝的比这个苦多了,现在喝这个,除了味儿不太好闻,倒不觉得苦。” 狄舒揉了揉酬梦的头顶,“你先歇着,等阿翁腿好了,带你出去逛逛,再给你挑个使唤的。” 酬梦并不需要什么使唤的,她长这么大也没使唤过谁,却仍记挂着那满身泥泞一脸青肿的白崂。她觉得胃里松快了些,躺在床上翘着腿,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师父怎么样了……” 雕花木床上挂着茜纱,藤席下垫着松软的褥子,床架上吊着几个香袋,地上投映着窗影,那影子渐斜,酬梦揉着肚子,脑中过着这两天的种种,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些家当,赶紧穿了鞋又往狄舒那跑去。 裴府那边因贾青刚进门,上午那挨了裴淮呵斥的小厮就跑了上去,一边递了手巾,一边在后面跟着道:“郎君要哥哥赶紧去见他呢,魏王不过送来四个美人,郎君倒生了气,许是我伺候不周惹了郎君不快,就怕连累哥哥。” 贾青擦了把脸,把毛巾甩给那小厮,“得了,最近手脚麻利点,嘴上守紧点就是,郎君哪能为你就动气。” 小厮连连道是,贾青打帘子进了书房,裴淮正在椅子上坐着翻字帖,见贾青回了,淡淡问道:“事怎么样了?” 贾青俯身答道:“白崂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带着郎中去了他家,他那师父已是不中用了,郎中搭了脉便走了,那小子只是跪在床边憋着声流眼泪,我劝不住,便留了银子给他邻居,请他们代为料理后事。” 裴淮点点头,又问道:“可查了他那师父的底细?” 贾青回道:“问了四邻,皆说他师父是十年前带着孩子来庄子上定居的,都说只知是姓周,并不知他名字,许是江湖剑客,怕人来寻仇,这才隐姓埋名的。” 裴淮将那木雕拿至案上,贾青见了却是一愣,“郎君,这……” 裴淮觑了他一眼,摆手示意他坐下,“你还认得?” 贾青当年不小心失手摔了这块木雕,故此那木鸟尾羽上有块缺口。他却仍弓着腰,“郎君怎会有这个,明明当年是我亲手交给的燕娘,莫不是那郑燕燕又寻来了?” 裴淮道:“这是白崂的。” 主仆二人皆一阵沉默,贾青回头扫了一眼窗外,低声问道:“既如此……那白崂如何还能入府?这人若不处理掉,怕是夫人那……” 裴淮用食指抠着那已磨得有些钝的鸟喙,语气轻松:“白崂也好,燕娘也好,与我何干?燕娘本就是娼妓,只怕她亦不清楚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不用管这个,别平白脏了手。 今儿我让柳安送踏歌回了家,你晚上留意些门上。再有就是明儿你亲自把这几本书帖,以及去年宫里赏的那块徽墨、歙砚,还有郑相公送的那两只紫毫笔,一并送到平正侯府。” 贾青本该行礼退下的,犹豫片刻,挺着脖子问道:“郎君怎让柳安去送了踏歌,” 裴淮这才想起贾青似乎曾经同自己提过踏歌的事,一时间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仍装作不知此事,淡淡道:“你若对她有心思,现也晚了,她是个有造化的,夫人做主要把她嫁给宫里的贵人。 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有称心的,赶紧定下……差点忘了,送个人去白崂那帮衬着,等那边儿丧事完了,你亲自教教他规矩,这人于我有大用。” -- 合心2 贾青快步回了房,饭也顾不上吃,只想赶紧洗了这一身晦气,叁两下除了衣服泡进那冷水里去,却仍觉得心里不痛快。他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却一个人偷偷跑了,他被追债的人扯着打得不成人形的时候,正好遇到下学的裴淮,这才解了难。 后来又因他会些拳脚功夫,从此就一直贴身伺候裴淮,如今也算是这裴府里的管事的。经年相处下来,他最知这郎君面上是四月春风暖醉神,肚子里却是腊月冬霜寒恨魂。 当年那郑燕燕收到东西,当场就撞了墙,虽因被人拦着没出大事,却也是破了相,贾青都被她这刚烈性子吓得一身冷汗。他以为两人毕竟郎才女貌,相好一场,郎君好歹会让人送些药去。 然而他回来禀告后,裴淮却只是淡然一笑,提笔写了一首五言《闺怨》,并配了曲子,在坊间风靡一时,颇挣了些才名。 贾青烦闷地击了几掌水,地上狼藉一片,想要叫个人来收拾却又怕小厮多嘴,只能一件件收拾。适逢门外有人报说那四名乐伎住的院子还缺些东西,他只好又忙忙穿好衣服,出了门。 洛阳城外,红霞铺天,踏歌跟弟弟相视而立,柳安牵着马坐在车上,她摘下头上的点翠银钗交给弟弟,“今儿来得急,本也只是想看看你,这只钗是去年年下我自己拿钱打的,你拿去收着,仔细别被人偷了。” 随后便把弟弟推开,上了车,柳安抱拳跟那黑瘦书生道别,随后扬起马鞭,驾车进了城。 柳安没说话,姐弟俩在房里说话时他也听了一两句,踏歌说要嫁给个什么宦官,他弟弟不愿意,喊着要卖了自己换姐姐,踏歌哭了一场,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 柳安在门外一拳捶上那土墙,砸了个坑,黄墙赤血,黑狗狂吠,她出来一看,四目相接,又惹她一通哭。 柳安让她跟弟弟赶紧跑,天塌了他一个人担着。踏歌一着急,给了他一巴掌,恨恨道:“我才劝住了他,你又来害人!现在世道艰难,有手艺的男人尚且不好过,何况一个逃跑的罪奴!郎君要你来送我,你不要命,你妈还有你妹妹也能让你为了个外人不要命么?” 柳安不服气,又为那“外人”二字寒心,却没直接回裴府,往南市转了过去,踏歌抱膝暗暗垂泪,闻得外面热闹非凡,掀帘子一看竟是在集市上。 她擦了泪,对柳安道:“暮鼓快响了,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回罢。” “我不想带你回去,又不能带你走,总得让我做点什么治住你这眼泪。”说罢,他下了车。当了身上的长命锁,随后跑进了首饰铺子。 那掌柜看他打扮一般,只敷衍着拿了一排成色一般的玉簪,而他并不识玉石,只草草看了一眼,选了一只玉兰式样的白玉簪,便付钱走了。 又闻到隔壁点心铺子的乳糕香,便回头买了四块糕,半斤冰荔枝酒,这才急急回了马车上,将东西一股脑儿交给踏歌,咧嘴一笑,牙齿微黄却整齐,“都是给姐姐的。” 踏歌知道自己哭肿了眼睛,不好意思抬眼看他,羞怯怯的,也不推脱,只忙劝道:“快晚了,回罢。” 踏歌最喜欢玉兰,却因主子不喜花香,只能绣成纹样留在衣襟袖口上,只是没想到柳安这么细心。她因跟着罗薇见识了不少好东西,心里也知这玉成色一般,杂质不少,却仍爱不释手。 马车缓缓前行,她今儿一天都空着肚子,早饿过了劲儿,两样都甜得腻人,实在不合她胃口,踏歌仍是硬忍着吃了一块乳糕,略饮了两口酒,随后又用帕子包了一块糕,递给柳安,“你也饿了罢,吃点垫垫。” 柳安接在手里怔愣愣看着那暮色下的皓腕和柔荑,半天忘了接,踏歌探出头提醒他,柳安却看见她头上插着自己买的玉簪,蓦然红了脸,这才回神接了下来,手指却擦到了她的掌心,勾过一片滑腻。 暮鼓响起,车内车外两颗心脏却跳得比惊鼓要响,柳安驾车经过洛水,河川的腥气飘来,踏歌遥望车外风景,低低对柳安道了声:“多谢。” 这样好的落霞,以前也见到过,这样的洛水,已经流了几千年,只是从前是看在眼里,现在是记在心里。车马走得缓慢,踏歌不忍再看下去了,她敲了两下侧壁,柳安会意,急赶着马回了裴府。 踏歌下了车,柳安把马拴好,对她道:“姐姐以后再有天大的烦闷,也记得吃好,喝好,看看美景儿,总之多记着好,别记仇,我没用,只能为姐姐做这些了,姐姐别怨我……” 踏歌看柳安手里捏着她的那方素帕,也不说还,也不说留。她顿了顿,行了个福,“你也定要如此——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 今夜月亮缺了一块,酬梦在自己的院子里坐着给琴正音,他父亲斫的这架琴名叫“静波”,音不似裴淮的那架浑厚,却更淡远。 她不时看看天,想着夏日将尽,不知这空荡荡的院子到了秋日是个什么光景。又暗暗生出几个主意,因急等天亮后好跟狄舒商量,便以早睡打发夜长。 踏歌收拾停当后,把那匣子里那荷包洗了晾好,随后点着灯,在窗边做了半宿绣活。 大人:婚丧嫁娶,蝇营狗苟 酬梦:吃饭睡觉长身体 -- яδùsнùɡE.℃δм 合心3 这日踏歌仍照常一早起来去伺候罗薇洗漱用膳。 裴淮出门时扫了她一眼,看她仍如往常一样拘谨,脸上却有些憔悴神色。裴淮因念她是个忠心的,何况适龄女子不少,他也并不想单逼着她嫁那什么太监,倒平白当了恶人。 只是家里夫人对此事态度坚决,他又不愿为个下人伤了夫妻情分,便随罗薇去了。 踏歌对罗薇说自己想明白了,心甘情愿出嫁。罗薇当下喜笑颜开,握着踏歌的手叫起妹妹来。又定了明日回国公府,如此一来,皆大欢喜,罗薇于是让踏歌下去收拾行李妆点。 罗薇随后唤人将那四个乐伎叫了来。踏歌一走,他身边缺了位一等侍女,若让下面做粗活的上来,她又有些看不上眼,遂想从那几人中找个姿色上乘、心思灵敏的使唤。 虽是别处出来的人,但教些道理,给点甜头,再立个威名,也就能用了。 罗薇想着这些人放在别处养着反而容易生事端,就算是勾搭不上裴淮,跟个小厮扯上传出去也不好听,索性留在身边。 那魏王送人一为侯爷的军威,二为打探圣意,可裴淮已决定要退,便也不怕她们几个生事了。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四人虽是乐伎,却既能吹拉弹唱,又能识文断字,甚至连调香煮茶皆都能拿得出手。罗薇又问了些生活习惯上的琐事,四人皆应答得宜,她点点头表示满意,想着几个模样态度都不似一般奴仆,踏歌虽识得几个字,却毫无才情,除了忠心听话,与她也说不上几句可心的话。 日子单调,总要有个人陪。 罗薇并未直接定下人,只说让她们好生住着,随后独自回了国公府打点踏歌的事。 踏歌却没有什么心情收拾,她昨晚没怎么睡,此刻疲乏难耐,便合衣躺下了。天光大亮,有些晃眼,她扯了帕子盖在脸上,又想到昨晚被柳安留着的那条帕子,嘴角轻扬。 碧纱裁的帕子,轻盈薄透,略有且风吹来便扬了一角,扫得踏歌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何不记得柳安?为什么不早一点?夏末起了春情,骄阳下还能翻起云雨么?渐渐的,她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事到如今,难道不是该问自己为何要记得他么? 院子里的下人各司其职,忙进忙出的,踏歌静静躺着,她困得头疼,却睡不着。到了午饭点,平日跟踏歌要好的小侍女柳桃端了饭菜来,轻轻唤她起来用饭。 踏歌揉揉额头,道了声多谢。 柳桃问道:“你还好么?昨儿我起夜时还看你这屋还亮着灯呢。” 踏歌点点头,说自己无碍,只是有些疲乏。柳桃有些羞涩,缓缓从袖子里抽出裴淮的那枚旧荷包,交给踏歌,又道:“我瞧像是男人用的东西,你还是仔细收好罢,别给人看到了。” 踏歌接过荷包,随意撂在桌上了,道:“不打紧,夫人赏的,我原嫌别人用过的不干净,才给洗了,难为你细心。” 柳桃走后,踏歌就着茶挑了两口饭,却仍是没什么胃口,左右睡也睡不着,便收拾起了行李。 踏歌往日无论月钱还是得了什么赏赐,也都是往家里寄得多,柜里有四季衣服各两套,几包绒线,几张旧帕子,还有二两碎银子,几只珠钗、镯子,也就没什么了。 这房间虽小,好歹也住了五年,踏歌仔细想了想,又拿起昨晚绣的那条汗巾子,往上补了个“芳”字。她已是无事可做,想到当初罗薇待嫁时每日都慌慌张张,恨不得一日多出两个时辰似的,而现在她只能靠在窗边这么熬时间,看云卷云舒,直至月上柳梢。 踏歌重新梳了头,把那玉兰簪插上取下反复折腾了几次,扯掉了几根青丝,终于找到个称心的地方,然后拿着那条汗巾款款往茶房去了。 因男女主人都尚未归家,茶房无事,柳安正偷闲枕着那方帕子小睡。踏歌本想从窗外把东西交个他就走的,瞧四下无人,她微微把窗子推开了些,却看见他在窗下睡得一脑门子汗。 踏歌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几乎要碰到他的发髻,夏夜虫鸣依旧热闹,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手指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柳安突然醒了过来,她的手未来得及抽回,弄歪了他的木簪子。柳安刚醒,眼前一片迷蒙,眼前人似是踏歌,他憨憨地笑了笑,踏歌问道:“你笑什么?” 柳安定定地看着她,“我怕是昏头了,总是梦到姐姐。” 踏歌绕进来,见他忙跟着往前踉跄了两步,把手里的汗巾递给了柳安,笑道:“蠢死了,快擦擦脸上的汗罢。” 柳安拿着那汗巾,左翻右看,那柳叶玉兰的纹样细腻精致,角上一个楷书的“芳”字。又送到鼻边闻了闻,却仍是拿自己的袖子抹了把脸,“我怕弄脏了姐姐的东西。” 踏歌无奈摇摇头,咬着唇,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拭了拭汗。她鼻间的呼吸,湿热热的,蹭过他的唇,柳安一颤,声音微抖,“这是真的?” 踏歌把帕子摊给他看,“喏,帕子都湿了,还是假的么?” 柳安无比懊悔似的咕哝着:“我弄脏了姐姐的帕子。” 踏歌懒懒地倚着桌边,问道:“呆子,你哪里脏?” 柳安道:“我……我是个烧水煮茶的粗人。” 踏歌冷笑,“侍弄茶水不比伺候人干净么? ——什么脏不脏的,汗巾子都给你握皱了,这是给你的回礼,可还喜欢么?” 柳安怕又惹她不快,忙道:“喜欢喜欢!这么好的料子,怎么做了汗巾子?我、我怎配使这个,只怕糟蹋了姐姐的东西。” 踏歌道:“我说配便配,快系上罢。” 柳安不敢再推脱,当即解了裤腰带,扯了那条旧汗巾,裤子松松挂在大腿根,他才意识到不妥,抬头瞟了一眼踏歌的神情,却见她嘴角似是含着笑。 柳安红了脸,忙转身去提裤子,踏歌却上前抓住了他的腰带。 “你要不要我?”踏歌问道。 明晚见。 -- 合心4(配角H) 柳安傻傻站着,不敢回头,也不敢回话。他已经十八了,却仍未开过荤,昨儿因为那方帕子,他那下半身折腾了半宿。 刚不过她给擦了个汗,他那物件儿又隐隐抬了头。柳安死死咬着牙,他想要极了,做梦都在要她,可是比起要她,他更想要她好好活着。 “我不想做什么你心里的姐姐,我想要个自己的男人,我想要你!你要不要我?”踏歌不知自己如何说出这些不知廉耻的话的,她心里骂着这个呆子,眼睛一闭,紧紧把他拥在了怀里。 绵软的双乳蹭上他结实的后背,微酸的陌生汗臭味扑了满脸,两个人都紧张地颤抖着。 柳安仍是紧握着拳头,踏歌却不知在索求什么,双手在他身上寻觅探索。 柳安心一横,一把抓住她的手,盖在了那又硬又烫得物件上,阴毛粗硬,擦红了踏歌的手,“姐姐,我快要死了,你别弄了,我这个样子会害死你的。” 踏歌从未看过男子的下体,却也想不到竟是这个狰狞模样,她的手心出了许多汗,粘腻腻的,上下揉动那话儿,又觉得顶端似是渗了些黏滑的液体,蹭在了她的指尖上,指腹染了一层荧光。 踏歌咬了他一口,“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说你不要我!” 柳安听话转了身,却紧紧闭着双眼。踏歌趁机往他怀里一扑,那东西热腾腾的抵在小腹上,她掀开柳安的衣服瞄了一眼。 “怎么会动呢?” “我不知道,怪臊人的,姐姐别看了。” “我往后的男人,他可没你这个样……” 踏歌双手合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双乳上引,酥胸半掩在天青色的胸衣里,他的手刚一碰上,便失了分寸,带了劲儿揉搓起来。 胸衣被抓皱了,乳头挺了两个尖尖,柳安的拇指隔着那细滑的缎子打圈,踏歌的身子渐软,双腿不自觉绞在了一起,“我只想知道做那事儿是什么滋味,你都不愿帮我么?” 柳安的脑中乱成一锅粥,他把踏歌牢牢锁在怀里,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能凭着本能掀起了她的裙子,踏歌扭了扭腰,挺了挺丰圆的双臀,薄薄的茜红纱裤,在灯下好似隐了形,柳安在她臀上一阵抠摸,手指偶尔划过臀间,踏歌都会发出些细碎的吟哦。 可她那话又让他失落,他不再纠结,把她抱起,放在临窗的那张桌子上。踏歌主动解了腰带,要去扯裤子,柳安却把她的手掐在自己腰上,捧起她的脸,郑重吻上了她的唇。 唇齿间的碰撞并不十分销魂,踏歌品出他齿间的茶香,他却不停索取她舌下的津液,渐渐踏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双手移上他的胸膛,欲轻轻推开他些,却使不上什么力气。他的舌头仍在捉弄她,两人的口涎混在一起,一滴两滴从下巴上滑落。 柳安这才帮她褪了裤子,堆在脚踝处,踏歌有些羞涩,紧紧夹住双腿,柳安半跪在她面前,细细舔吻她的膝盖,一路向上,直至小腹,那稀疏的毛发根本掩不住裙下的春光。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划过她的腰时,那酥麻感让她分了神,柳安却在此时趁机分了她的腿,踏歌微微后仰,丰腻圆润的阴户中间紫艳艳一条细缝,洞口附近的芳草上附着些晶莹水珠。 他情不自禁用手分开了那玉户,这才寻得入口,他已是再抗不住的了,踏歌却在催他快些,他扶着那话,忍着劲儿推送了个头进去。 踏歌清楚记得罗薇洞房后的模样,便料想初行此事时定是十分不适的。她并不知柳安那话儿是大是小,现他真进来了,却只觉下体胀痛难忍,咬着牙也难免露出些轻微的呻吟。 柳安亦是不得法,小穴逼仄狭窄,不容异物,他无奈又抽了回来,踏歌伏在他的肩头,轻喘道:“我能忍的,你快入了去。”她咬住了那条碧绿的汗巾,又把裙子撩至胸上。 他却苦大仇深的,“姐姐放松些,你那处夹得我实在是痛。” 踏歌大方把腿分得更开了些,柳安这次先放下了那怜香惜玉的心思,使劲往前一挺,送了半根,那肉壁上的勾刃紧锁着他的肉茎,踏歌吃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双臂,柳安缓缓抽送了几回,渐渐觉得那穴内生了些腻滑春水,于是整根送入,这一下便是间不容发。 踏歌仍觉得下体胀得紧,桌子冷硬,她双手扒住柳安的臀,扭了扭腰,欲寻个舒服的躺法,却不知引得那话儿刮擦到了何处,一时间热痒难耐,只盼柳安能动作大些。 柳安从不知做这事竟是如此快意,他紧盯着踏歌,见她蹙眉咬唇,双眼微阖,似是十分不耐,却顾不上那许多,只能掐住她的腰奋力抽插,癫癫狂狂十数下便交代了出来。 茶房的炉子还未全灭,闷热蒸腾。两盏羊油蜡摇曳着昏黄的光,窗子未扣紧,房内淫靡的味道随着蜡烛顶的一缕黑烟,悠悠荡荡溶进夜色中。 翩:哎缺乏性教育的二人有些无趣,但是动了情不做又有遗憾。 -- 合心5 柳安哆哆嗦嗦从她身体里退出来,阳物半软,滴滴答答挂这些春液。踏歌半躺在桌上,渐渐找回了些神志,扯了嘴里的东西,擦了擦下体的粘腻,扔给柳安:“你也擦擦罢。” 柳安结果,妥当放在一边,道:“我舍不得,还是用那条旧的好。” 踏歌只觉得刚过了痛劲儿,找到些爽意,就被人凭空拉了下来,这会儿仍不满足,娇声道:“你来,我想给你搂着。” 柳安拉了椅子坐着,把踏歌揽在腿上。两人仍未提裤子,性器重新相遇,柳安的胯下之物又硬了起来。 踏歌跨坐在他怀里,他那东西似有若无戳着花蕊,花茎收缩,花洞中残留的阳精缓缓滴落,又弄湿了那麈柄。 踏歌等着他主动,而他却只紧紧搂着她的腰,不做动作。 踏歌扯起裙子掩面问道:“我还想再要,你可给么?” 柳安握住她的手,“我不敢,刚是我没控住,才脏了姐姐的身。” 踏歌有些失落,又带着被拒绝的羞耻,叹道:“又说这扫兴的话做什么?” “我怕姐姐有了……” “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夫人这都多少年了,不一样没动静么?” 柳安靠近她的耳朵,小声道:“姐姐不知情,那是因为郎君服了药,药都是我给煮的,这事儿除了我与贾青,再无人知道。” 踏歌脱力一般伏在他的肩上,苦涩地笑了笑,“好个薄情寡恩之人,怪道夫人说看不透他……那你呢?你今后会挂念我么?” 他点点头,轻轻吻了她的脸颊,“我会,若我把姐姐忘了,就让我下辈子托生成畜牲,割了肉给姐姐补身子。” 他这个人,不仅做那事儿笨拙,连发咒赌誓都笨拙。 踏歌回吻他,她的吻技并不比他高超,只是这样亲密的触碰让她眷恋,未来他也会跟别的女人做这回事么?踏歌想着,两眼一酸,又要落下泪来,“你真好,柳安,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得好好活着。” 那话儿在她的秘境乱戳,她对自己说就这最后一次了,然后轻轻抬起臀,缓缓将那染了爱液的麈柄吞了进去。 柳安扶着她的腰,助她动作,口中喃喃道:“姐姐……姐姐……” 她紧蹙着眉,泪盈于睫,因为下体不自然的肿塞感而大口喘着气。两人再次结合在一起,踏歌仍在适应他的形状,而柳安怕伤着她亦忍着欲望啃噬。 “你不要叫我‘姐姐’,晴苍才叫我姐姐,叫我的名字——晴芳。我阿耶识得几个字,给了我这个好名儿,我却没这个命,入了国公府,夫人给改成了‘踏歌’,还是你们裴府好,主子没什么势力,下人也能留着自己的名儿。” 她说话间,那处会下意识地收缩,柳安轻轻摇着她的腰摆动,下体粘密地搅动着。 “我原是叫柳岸,郎君嫌拗口,给改成了柳安,晴芳,你得好好活着,可别再哭了。” 柳安解开了自己衣领的系带,露出精壮的胸膛,“你瞧这个。” 一根黑色的皮绳中间挂着两根空荡荡的银线,他颇自豪地笑道:“我当了自己的长命锁,怕我妈发现,还戴着这个绳儿,要不是你之前给我送药,我怕是早成灰了……晴芳,昨儿我拿命换了你的眼泪,你别哭,留着眼泪就是留着我的命……我想好了,你出去后我就出家当和尚,积些功德,下辈子投个好胎,我娶你,我们做一辈子这事儿!” 两人终于迷失在这场决绝而狂热的性爱中,激动时柳安扯坏了她的胸衣,裂帛声一响她便振奋地发抖,她的半只乳也被啃咬得红肿,可她却极满足。 高潮来时她又忍不住抽泣起来,快感夺走了她的谨慎,她忘记身在何处,也忘了身下是谁,只是随着本能快乐到流泪。 柳安拥着她,加快了耸动的频率,他一声声唤着“晴芳”,那把旧椅子和那张破桌子吱呀叫个不停,直到这场性爱结束。 交迭的人影映在窗纸上,破碎的呻吟与呼唤飘到院子里,裴淮晚间烦闷,本欲去茶房亲自煮盏茶静静心,他虽未听真切,却也隐约能辨出两句,顿了顿步子,面无表情地回了书房。 贾青因看书房灯还亮着,想是裴淮正等着自己回话。快步上阶,掀开帘子一看,却见裴淮冷着脸举着剪子僵站在灯前,贾青行礼叫了声郎君,那裴淮却似才回过神似的剪了烛花。 裴淮问道:“何事?” 贾青道:“我派了陈楼去帮着料理丧事,结果那白崂今儿就给他师父下了葬,陈楼晚上回报说是明儿就能进府……他、他好歹是……我是想着这段日子就先给他安排在我房里,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裴淮眼刀飞过,贾青忙屏声敛气低下头去,裴淮道:“府里来的是下人,不是什么侯府的世子,这种事你如今都要问我了么?他姓白,进了裴府,他也姓白,让你教他规矩,你现在反倒还要我先教你规矩么?” 贾青忙认错,想了想又道:“我上午亲自送了东西去侯府,那小世子似是伤了胃,早起又请了大夫,厨子跪了一地,一人挨了顿军棍,侯爷动了大气,却也没说换厨子的事。” 裴淮一听酬梦伤了胃,心中并无诧异,想必是老侯爷为弥补愧疚纵着她吃,而她身子因病消耗太大,定是克化不动,这才伤了胃。侯爷领兵打仗是行家,带孩子这方面却是极不通的。他有些懊悔那时没送些温补的东西去,现在想送却连个由头都难寻。 裴淮移步去剪另一只烛花,烛光在他脸上抖了抖,他仍气定神闲地道:“京城里这些达官显贵的宅子,院墙修得一个比一个高,可院儿里的事儿可是一件都拦不住。狄大将军,用兵如神,后院那点子人还能治不住?杀鸡儆猴罢了。” “咱们后院新来的那四个乐伎,我给单独安排了个院子,也派不上什么活儿。看夫人早上的意思,许是想从里面挑个人补踏歌的缺,我本想举荐个体面的填上,好歹是自己人,总比外人送的好些。” 裴淮叹道:“随她去罢。”随后又用剪子柄敲了敲贾青的额头,“你明儿去查查柳安,人跟物件事无巨细地查!后院现在乱得不成体统,你这管事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说罢把剪子放在贾青的掌心里,背着手出了院子。 贾青弯腰托着剪子,久久不敢起身。 -- яōùsнùɡE.℃ōⅯ 恩威 翌日,国公府派了车来接踏歌。临行前,她将那荷包放在床榻上,头也没回地走了。 罗薇亲自拦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车,亲热道:“好妹妹,昨儿府里那边我都帮你打点好了,你安心去就是。” 踏歌含泪一拜,几度欲言又止,罗薇安慰道:“这车是送你回家的,快别哭了,往后只有你享福的。” 踏歌仍乖顺地点点头,想着主子身不由己,却尚有转圜余地。她容貌昳丽,出身高贵,只是骨子里高傲罢了,即使和离,也有国公府的仗势,而自己浮尘一般轻贱无依的人,又何必管她的闲事。终是把昨日从柳安那里听到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了几句珍重感激的客套话,扶了扶头上的玉簪,转身上了车。 马车前行,罗薇携着仆妇回了后院,那踏歌摇身一变成了庆国公义女的事便在下人中传开了。⋎ūsнūωūм.ⓞⓜ(yushuwum.com) 有羡慕踏歌的,也有夸赞罗薇的,更有几个会投机逢迎的,对罗薇更是殷勤备至,只盼自己也能得个好出路。 贾青因白崂今日要入府,没跟着裴淮上朝 。柳安虽然极得裴淮信任,却是个无足轻重的茶房小厮,贾青实在不解裴淮为何怀疑上了他。 他在前头送了踏歌出门,一回头便瞅见柳安在门边呆站着。痴痴傻傻,失魂落魄的,差点撞了罗薇。 贾青眉毛一拧,把柳安提到了院角,两人私下里也一起喝过几次酒,还算是有些交情,贾青忍着怒气问道:“你这是撞了鬼了么?” 那柳安因昨夜踏歌离开时干脆利落,并不似他那般不舍,更觉五内俱焚,蒙着被子哭了半宿。今儿早上特地偷偷跑来送她,却只能瞧见人缝中她的一片身影,昨夜的恩爱竟如露水一般无痕可索,全因自己无用,护不了她,还怕害了她,见她离去,也只能行尸走肉一般无悲无喜,却更是定下了那出家的心。 这会儿贾青来问,也只能老实道:“许是昨儿没睡好,头晕。” 贾青暗暗凑过去闻了闻,并没有嗅到酒气,又看他双眼浮肿,面色苍白,便道:“你一个年轻力壮的怎会因为没睡好头晕?这么着,我准你一天假,赶紧去医馆瞧瞧,别真是生了什么大病,到时候再传给别人就坏了。” 他踌躇片刻点头同意了,跌跌撞撞独自出门上了街。 贾青在他身后张望了一会儿,转身去了茶房,掀了茶叶罐子和炭篓子一一查看,又遣人送了账本子仔细核对,却无不妥。那柳安本就是个爱茶的,不仅是罐子、架子,连着地上,都一点炉灰都找不着。 茶房不大,贾青连着转了几圈,把能眼见的东西都翻查了一遍,结果都无缺损。可裴淮既然发了话,那就是已觉察出柳安的猫腻,若他不拿出东西来,那把剪刀怕就不会是单单躺在自己手心那么简单了。 贾青在茶房虚耗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有小厮寻来,“哥哥让我这一通找,陈楼带着个小郎回来了,说要见您。” 他拍拍袍子随小厮去了,见着陈楼和白崂一高一矮躲在树荫下,使了个眼色,陈楼便巴巴扯着白崂去了他身边。 白崂见着贾青也随着陈楼作揖,贾青点点头,对刚才那小厮道:“先带他去我房里歇下。” 白崂去后,陈楼巴结着道:“不过是外面的野小子,哥哥让他跟我们一处挤挤就是了。” 贾青道:“臭小子,瞧你嘴严才派你往外面做差事,你若再这么碎嘴,我定给你赶回去扫马棚。你跟柳安平日住在一处,可瞧出他近日有什么不妥的?” 陈楼眼睛一转,想那柳安个木头模样,从前得罪了夫人,差点被打死,却不过懂些茶水上的门道,就在郎君那讨了个清闲干净的差事,平日也不常跟他们这群人来往。要论交情,只怕他跟贾青还近些。 陈楼思量片刻,终究是想着他是郎君的人,也就敷衍道:“他这个木头桩子,得了空就回家看他老娘,老大不小了还是个童子鸡,能有什么不妥?” 两人一处往下人房里去,一开门,房里的一阵污浊的酸臭气便扑了出来,贾青道:“他是怕跟你们几个沾了些不着调的脂粉臭气,坏了郎君的茶——他睡什么地方?” 陈楼遥遥一指,“最里面。”他又看到自己枕边的粉红肚兜,忙上前两步揣进怀里。 贾青只当没看见,细细翻找柳安的被褥。 陈楼看他行为,料定是柳安偷了东西,贾青这是拿赃来了,也不再上前凑趣,只老老实实守着门口。 柳安这床铺临床,床上一张薄被迭得整整齐齐的,他先翻了褥子,并无夹带。粗棉布的被罩子洗得发了白,日光一照,泛着些绿。贾青仔细一摸,竟发现那被面尚未缝合,往里一探,扯出来一条碧绿的云锦汗巾。 这料子他认得,是夫人从国公府带来的。若说分赏给下人也有可能,或是给了踏歌做成了汗巾,这两日忙乱给弄丢了,他见料子好便捡了来,藏在这里。 可贾青细想昨日裴淮的神情,只觉背后冷汗直流,忙把这汗巾收到袖口里,又将这床铺回整好,陈楼见他完事,弯腰道:“今儿这事儿小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哥哥放心就是。” 贾青下巴指了指他怀中粉色的一角,道:“你这两日也累了,家去两天修整修整罢。” 陈楼自是感激不尽,连忙应下了。 裴淮下了职归来,口干舌燥,却发现茶壶是空的,气得摔了杯子。贾青刚至院门口,听到里面瓷器破碎的声音,忙指使两个小厮烧水煮茶,自己缩着脑袋进了书房。 “郎君,白崂已经住下了。还有柳安,我四处打听了,都说是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人,且茶房里一两茶叶也没少,一块碳也没丢,包括您收藏的茶具杯盏都完好无损,只是……” “说——” “只是在他床铺上搜出来一条不合他身份的东西……”贾青把那条汗巾呈上,特地把那绣着花纹的一端藏在底下,裴淮睨着他的手,眼神几乎灼穿了那块锦缎。 贾青见裴淮不发落,便大着胆子道:“是属下失察,不知郎君是如何察觉这小子有猫腻的,这料子虽不是下人该用的,却也极有可能是他捡到的,或是外面人送的,不若看在他以往尽心,就饶他这回罢。” 裴淮用扇子柄将其挑起,那汗巾摊落在地上,几块精斑触目惊心,裴淮瞧准了那“芳”字,扇子脱了手,门上小厮送茶来,刚掀了个帘子角,裴淮一把椅子摔了过去,贾青连忙跪下告罪。 裴淮道:“他你手下的人,自然不必过我的手。可你是时时跟着我的,谁能替你求饶?魏王如何就能送四个乐伎来,却不是什么舞姬、侍女?这院子里的窟窿是等着我拿你的头来填么!” 贾青伏在地上,使劲磕头,“小人该死,求郎君责罚。” “这回是你失职,便革你一个月银米,再去领二十棍子。我倒不知你义薄云天,菩萨心肠,想保他的命,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值个几斤几两?那内造的东西,这城里几个人使得?瞎了你的狗眼!人都偷到眼皮底下来了!” 贾青这会儿在心里把柳安骂出了个血窟窿,他跟着裴淮这么多年,这是头遭儿挨打,却听裴淮又撂下话来:“那柳安也不必审了,这事儿不光彩,要紧是堵了他的口,不能给人抓了把柄——他手脚不干净,脏了我的茶,若能活着,便打发出去,若死了,给他家里人五两银子治丧。该怎么办,你心里清楚。” 翩:本文没有绝对好人或者是完美主人公,尤其是男性角色。因为直观的好人一定是利他的嘛,但是这不是乌托邦,为了生存人物还是要有他的复杂性在,不然我写什么长篇 不管怎么说裴淮缺乏的东西以后也会让他痛苦滴 还有这是个古代丁克,性快感和传宗接代分很清的人 哎读者不喜欢这个人我很能理解,我也一边写一边骂他(不过是因为他不好写) -- 迢迢 年前上面本有意要在扬州设分学,以统管淮南、江南与浙西叁道官学,裴淮正欲借着这个机会外放。结果今天朝上,杭州刺史吴善言借书上奏两浙一带草窃群寇交倾,浙西节度使邱恩贪污暴横,辖地危亡是惧。 圣上大怒,即刻下命处斩邱恩,并命现任淮南节度使罗展林都统浙西道与江南西道,平定民乱。可那邱恩是现国子祭酒的女婿,裴淮为此糟了一日数落,若想体面外放还需其他门路。 庆国公今日趁势将踏歌的事说与王九良,他本就有意拉拢地方节度使,这下罗二郎势大,镇乱需用兵,用兵需粮草兵马,正中王九良下怀,自是开心应下了。 转身却寻裴淮道谢,说二人之后便是亲家连襟,又叹当日圣人曾有意要点他做翰林学士,而裴淮碍于出身,终是不得重用,日后定尽力提携他。 酬梦入京之事裴淮曾私下奏禀过圣人,王九良却不知此事,显然是与圣人已生了离心。圣人靠北司上位,这几年朝中明暗也有些自己的心腹,只是朝中庶族与士族的党争过盛,终不成气候。 裴淮借着岳家靠上了北司的船,也连带上了狄家,可这样一来,他又成了个位置尴尬的,圣上必然不能再信他,狄家那侯爷劝他退,本是好意,可这么牵叁绊四的退也是退不干净的,怕是日后也不好来往了。 裴淮窝着火回家,贾青那个不知轻重的却将那汗巾子直接挑至眼前。院中侍女不过那几个,却没有一人名中带“芳”,除了自己每日同床共枕的那位夫人。 现世现报,当年他负了燕娘,如今他这后院倒真应了自己笔下的那句“秋月凛凛宵露重,垂柳还泪别芳魂。” 裴淮回至房中,见罗薇正在塌上歇觉,旁边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侍女打扇子,他摆手要那侍女下去,罗薇却正好睁了眼,叫下人摆饭。 两人沉默用完饭,又是无言对坐塌两端,罗薇抱膝独弈,裴淮执了本《庄子》,兴致寥寥翻了两页,看罗薇梳着高髻,曲眉凤目,额间画海棠花钿,双颊红润丰腴,嘴角噙笑,举棋不定中透着风流,他又低头看摊开的《盗跋篇》里的尾生抱柱那段。【1】 这故事裴淮不陌生,可他始终不解其中情。当年跟燕娘那一段,他自认不曾给过只言片语的承诺,也并不算失信。 他一早看透了婚姻不仅是男女情爱的终点,更是男女契约关系的起点。他与罗薇这场婚事,不过是用了自己的才色,换了她的门第、声望和财富。双方的交易并不平等,罗薇吃了亏,他也愿意信守承诺,不生二心。 罗薇失约,他亦不至于“抱柱而死”,或许那涤荡五感的情爱于他是此生无缘了,就在六礼完成的那一刻,他给自己上了枷。 裴淮看着依旧娇艳动人的妻子,无声笑了笑。 罗薇今晚一直想着扬州那边的事,只怕自己兄长冲动,对那吴善言下手太早,落人口实不说,又要坏了裴淮的路。 只因这两年裴淮一直在国子监熬着,升迁艰难,她一早打算好了裴淮的外任之路,便设了个一石二鸟的局,要罗展林派人在浙江诱逼圣人亲信吴善言弹劾邱恩,危急下朝廷便只能派兄长统管江淮,再给北司机会出手拔掉江淮的刺,这江淮的路子便打开了。 而她今日一整天都神思倦倦,睡不醒似的,只晚饭后这会儿脑袋清爽点,拈着棋子好好谋划了一番,直至裴淮洗漱停当,她才晃过神今日二人还未交谈过。 罗薇上了床后,跟裴淮讲了两句收了个新侍女的闲事,很快又沉沉睡去了。裴淮睁眼挺了半夜,悄悄提着灯去了茶房,踢翻了几个炉子,点了几个炭篓子,火渐渐蹿起来,爬上架子,绕着那些陶罐子。 天上残月一弯,地上火花四溅,他弄出了些声响,随后隐身在角落里,院中渐渐响起“走水了——”的呼喊,下人奔走救火,泼水声哗啦啦一阵响过一阵,在烈火中化成雾。 裴淮回来时正见罗薇撑着身子张望,“说是茶房走水了,可有人伤着?” 裴淮解了衣服躺下,“这个点谁会在茶房,无事,睡罢。” 月亮落下时,柴房变成了一堆焦炭,只留下几片破瓦。 罗薇睡到近午时才醒,侍女迢迢听见内房动静掀了帘幕进来,递了杯清茶给罗薇,“夫人好睡,外院可热闹极了。” 罗薇问道:“为了茶房走水的事么?” 迢迢道:“我刚来,人也不怎么认得全,只是听说郎君昨儿个下职后在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杯盏椅子砸了一地,夜里茶房又着了火,今早贾青把府上的小厮叫到一起,点名道姓地好生训了一通话,几个有资历的都挨了几个嘴巴子,他自己领了二十板子,原茶房的柳安挨了八十板子,没打完就晕了过去,灌了两碗药醒了,倒是个烈性的,到了一声都没吭。” 罗薇细细审视了迢迢一眼,她穿着豆青方领短衫,鹅黄长裙,梳圆环椎髻,看着清新灵俏。 罗薇只因合眼缘便从四个人里选了年岁最小的她,如今听这通回话,周全妥当,心中十分满意,瞧着迢迢的两弯杏眼,也扬了嘴角道:“八十板子?果然那几坛子茶就是他的命根子,难得看他发次脾气……贾青呢?” 迢迢道:“在茶房那守着呢,郎君早上的意思是不必重盖了,叫栽几棵树添上,夫人要叫他么?” 罗薇想了想,这裴淮是拿外院开刀了,竟然拿这俩做了筏子,虽然蹊跷,但也不好直接查问,便道:“罢了,你今儿这衣服配得好,我匣子里有只镶白珠的海棠绕枝步摇,配你这条裙子极好,你取了去戴上。” 迢迢却不推脱,忙谢了罗薇取来了,跪坐在罗薇脚边,斜斜插入发间,轻轻一摆,那两颗白珠便荡在眼前,眼珠直盯着轱辘轱辘转。迢迢喜不自胜,抱住罗薇的腿道谢:“夫人真好,瞧我这都欢喜晕了。” 罗薇把珠子上缠上的碎发解开,笑道:“疯丫头么?往后做事可得再端庄稳重些,像今早那样把事情前前后后清清楚楚回禀,便极好。我这夫君规矩多,那贾青是他的人,为他驱使便也由他发落,若我出手管外院的事,他必定要恼我,可麻烦就在这,他是个心思深的人,有时即便我惹了他,他恼了,面上却是不显的。但是你是我的人,咱们在内院圈着,自然更亲密些,有好的我赏你,可若你有不好的,我也是绝不留情的。不过只要你敬着一颗心,我自然不会薄待你。” 迢迢跪直了道:“我晓得,夫人别看我年纪小,道理我却是懂的,夫人也知道,家父本来是个小官,只因犯了事,一家子女人都成了奴婢,被这么送来送去的,身子也破了……听说之前的踏歌姐姐是为了嫁人出去的,我是个不愿嫁的,若夫人觉得我伺候的好,我就伺候夫人一辈子,若哪天夫人寻了更好的,把我换了就是,只是我再不想被送人了,也不想伺候男人,只求夫人给我口饭吃,别说一颗心,就算要把我的五脏六腑挖出来,我也愿意。” 罗薇掐了掐她的脸,调笑道:“果然是个疯丫头,你还小,话不可说那么满,等你有了中意的人,怕是还要嫌我碍事了。若要你去伺候郎君呢?你也不愿么?” 迢迢忙磕了个头,那步摇的珠子又缠上了发髻,“魏王说郎君不近女色,这才送了我们几个会弹唱的来,想来郎君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那个张致心思,夫人选了我,我就是您的人,只这么一颗心,好好伺候您一个就成了,若您让我伺候郎君,还就是多伺候一个主子,夫人说我能愿意么?” 【1】《庄子·盗跋》原文: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翩:偷懒,格律平仄什么的,我当初念书时就学得不怎么样,本文中出现的所有非引用诗文(我尽量不糟蹋中文),都听个响就是,别较真(苦笑) 其实夫妻之间真的很难坦诚相对的,所以误会也没那么重要,解不解释的根本改变不了这两人的关系……老裴这人也不是那种无脑汉子,本质就是个儒生,在这一章杀人放火都干了,已经是很难得了 -- 约定 罗薇收拾停当,领着迢迢去了魏王府谢恩,同魏王妃打了几句机锋,出来时已是疲乏不堪。天热,马车的帘子全都掀了起来,迢迢在一旁又是摇扇子又是擦汗,罗薇摆摆手要她停下,经过藕粉铺子的时候罗薇叫停了马车,要迢迢下去买两盏冰藕粉来消暑。 罗薇不爱那些果干,觉得破坏了藕粉清甜爽滑的口感,便把面儿上一层撇给了迢迢。 那白瓷碗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碗边围了一圈嫩粉的荷花瓣,冒着细细的凉烟,罗薇轻扇,凉气拂过双颊,便觉偷得一丝惬意,笑道:“从前我家里有个厨子是杭州人,最会做这些,我夏日贪凉,更是离不开这个,可郎中说我体寒,不利生养,要我断了这些个凉东西,今儿太热了,破回戒。” “这郎中真是缺德,若是有病他治不好,那是他医术不行,可我瞧夫人面色红润,并不像是身子有恙的,定是他瞧不出什么,又怕自己拿不到诊金,这才编了个幌子哄人。况且这生育之事又不是单靠女人一个,那郎君……”迢迢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低头咬住了嘴。 罗薇拍了拍她的手,“这话倒新鲜,咱们说体己话,你不用在乎那些个,从前踏歌对我也是一样的忠心,只不过从来听不到她说这些个,虽然放肆了点,但是好的。我家大,规矩更大,同自己父母尚且要讲上一车场面话才能入题,跟我讲点儿真心话,是你的本分。” 罗薇最终只吃了一半,剩下的赏给了迢迢。冰碗上都是水,已经放温了,迢迢端着碗,想着刚才罗薇的手,指腹扣在她的指缝里,湿凉柔软。她捻了捻自己手指,都是些粗糙的茧,撇了撇嘴,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藕粉。 今儿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贾青趴在床上,汗浸湿了褥子,白崂端了盆水给他擦汗,只是正午井里的水也是温热的,并不十分爽快。 贾青道了谢,要白崂搬椅子坐在自己面前,他瞧着白崂不过十岁年纪,黑瘦的脸,一双斜挑的凤眼,与裴淮竟无一丝相似之处。 贾青挪了挪屁股,扯到了伤口,疼得一阵抽气,又无奈叹道:“傻小子,那点子银子算是什么恩?现在瞧见了,你以为奴才那么好当的么?” 白崂抿着嘴,今早上打柳安的时候,他就站在他脸前,只看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却听不见声,后来他晕了,又被弄醒了接着打,那板子上粘了柳安屁股上的烂肉,血红一片,白崂腿一软,也倒了过去,被浇了两盆水才醒,后来贾青被抬了进来,他才知道他这个管事的也没逃过责罚。 白崂怕极了,可是却不敢认怂,拍了拍胸口,“师父就留了一把剑给我,这里面有他的魂,他的侠肝义胆全在这儿,我不能对不起他的养育之恩,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那点银子在您看是不多,对我来说却是师父的救命钱,虽然他走了,但是我也不能不报恩。” “毛都没长齐呢你知道个什么?你做了人家的奴才,就是把命交给人家手里握着,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女人,你就知道苦了,你一人做了奴才,往后你的世世代代都是奴才,你知不知道?” 白崂站起来,义正言辞地回道:“我不喜欢女人,我师父就没女人,我也不要。” 贾青气得把胸下的枕头扔了过去,白崂一闪身,踢翻了水盆,贾青骂道:“混话!有天就有地,有阴就有阳,那筷子还要一双才能使呢,哪有男人不要女人的?听叔一句劝,晚上见了郎君就说自己怕了,悔了,他会依你的。出去学个手艺好好过,你师父虽穷,却无外债,何苦把自己卖了呢!” 白崂拾起枕头,拍了拍灰,“贾叔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定,大不了就是一条命,郎君既要,给他就是,我仍去找我师父。” 白崂把枕头给贾青重新垫上,噘着嘴坐抠床边的毛刺,贾青长叹一口气:“你这倔劲儿是随谁!罢罢——既如此,你就记住,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不能背主,易主的奴才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你虽然是奴才,也只能由你主子差遣,主子对你不好,哪怕你离了他,却不能为别人害了他;其次,奴才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伺候主子的时候你得藏着自己的心,否则一定会给人利用了去,要卖命也得知道自己为谁卖命;最紧要的,好好活着,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你师父给你捡回的这条命,不是让你糟蹋的。” 贾青语重心长地讲了这么一通,却见白崂托着头,问道:“那贾叔有女人么?” 他转过头,“有,嫁人去了——合着我跟你说这些你都没听进去?” 白崂道:“听了,听了,我绝不背主,好好活着,至于那什么心啊,我听不懂,到时候再说罢。” 贾青跟他讲着府上的情况,包括裴淮的经历,嗜好和习惯,直到门口有小厮叫白崂,他嘱咐了句“别怕”,白崂挠头直笑,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个怕头呢! 白崂见着裴淮,照着贾青教的行了礼,见裴淮端坐在案前写字,也不言语,低着头扫视脚边那块地方。 裴淮写完最后一笔,撂下笔,对白崂道:“没事儿别低着头,你也不是那种人,不必硬做出一副乖顺样,为人貌足畏,色足惮,言足信即可。”【1】 白崂称是,挺直了腰,直视裴淮的双眼,裴淮摇了摇头,问道:“读过什么书么?可认得字?” 白崂道:“认得字,先生教了论语,我不爱读。” 这几年内乱不停,国子监的生徒连年减少,外面的私学也都是倒的倒,散的散。他这师父没钱给自己看病,却能给他交束脩,裴淮沉吟道:“你师父的确待你不薄——来写两个字瞧瞧。” 白崂接过纸笔,趴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裴淮接过来一看,笑道:“这是笔,不是刀,执笔的劲儿要使得巧,力在手腕不是手指,你这字像砍出来的。不过会写就好,你师父是剑客,你可会个一招半式的?” 白崂生怕裴淮小瞧了他,“会一些,师父留了本简谱给我,日后照着练总能练成的!” “不着急,今儿叫你来,是有一件要事交与你——你还记得那日车上的那位小世子么?” 白崂点点头,当时被喷了一脸鼻涕的账他还记着呢! 裴淮道:“我收你进府,却不是要你来伺候我的,那小世子身边缺个暗卫,我打算让你去,你仍是我的人,明面上的主子却是他,你可明白?” 白崂想了想,眼睛一闭,大声道:“我不懂。” 裴淮哑然失笑,又正色道:“其中利害关系你不必知晓,或许重阳之后我便要离京,这一去不知要几年,此后就你将那侯府中大小消息递与我知,亥时叁刻时你去角门上等着,会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教你做该做的事,时机成熟后他会送你进侯府。” 白崂道:“可是,贾青叔刚告诉我易主的奴才没有好下场,我是来报您的恩的,我又怎么能去保护那小世子?” 裴淮眉毛微抬,“他说的不错,你若是背主,我自然有法子料理你,你只记着听我差遣调配便是,我要你护他周全,并不是为他,而是为我。此后你我二人除书信往来,再难碰面,你还小,不知你这会儿的冲动能撑几年不后悔……这样,十年内,若你反悔,我便放你自由。”【2】 说罢裴淮扯了张纸写了“自由”二字,他下笔遒劲,铁画银钩,与这人外面看着却是极不相称。 裴淮盖了自己的私印,写了日期,折好交于白崂,“字据为证,以你弱冠之时为期,逾期不候。” 【1】礼记·表记篇 【2】现代汉语的“自由”由日译汉字引入。 古代汉语中“自由”二字早已出现,只是同现代汉语的哲学意义上的“自由”不同。 意为由自己意志行事,不受拘束。例:唐·刘商 《胡笳十八拍》之七:“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本文“自由”之意出自此处。 翩:话说你们觉得九点晚么?要提前吗?我没追过网文其实并不是很了解… -- яδùsнùɡE.℃δм 妾侍 王九良终究是求了圣人赐婚,婚期定于八月初九。 中元刚过,连着落了几天暴雨,洛水泛滥,沿岸灾涝严重。因处暑之后正是农忙时,这几场雨一淹,许多田地都毁了。城中各寺庙都设了施食道场,以赈灾民,圣人亦亲去了云台山的国清寺祭神,裴淮整日忙着撰写檄文,组织祭礼,几日不着家。 罗薇因要帮着料理踏歌的婚事,这日才放晴,便急着往国公府去了。路上遍布淤泥,罗薇从马车下来时,因要避着泥坑,大迈了一步,结果滑了脚摔在地上,直喊肚子疼,国公府请了大夫来瞧,这才诊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这一摔震了胎气,需静养为上。 郑夫人一听女儿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在娘家门口动了胎气,当场发作罚了今天一同陪侍的几个下人,迢迢连着两个小厮在国公府的后院挨了打。罗薇因念着他们好歹是裴府的人,在这挨了打,怕裴淮脸上挂不住,便劝了两句。 郑夫人却道:“一个国子司业,从四品的小官,那家里能养出什么得力的人?趁早给这几个不中用的撵出去,妈再挑好的给你。” 罗薇推让道:“妈妈,我这胎还不稳,这时候撵他们我怕造业。那迢迢是我新收的,人虽可心,却还是太小,我正好想从妈这儿讨几个生养过的伺候,只是在这发落他们裴府的人,实在是不妥啊……” 郑夫人叫了迢迢进来,命她持斋叁月,为罗薇腹中孩子祈福,算是了了此事。迢迢偷偷抬头觑了一眼罗薇的脸色,只见她春风满面,微微偏头似有所思,隔着锦被抚着自己的肚子。 直至黄昏,郑夫人派了国公府的马车送了罗薇回去,此时裴淮已知罗薇有孕之事,他二人碰巧在裴府门口相遇。 裴淮将罗薇小心扶下车,罗薇却如二八少女一般羞涩,拿扇子半掩红颊,问道:“郎君这是已经知道了?” 二人相携进屋,裴淮点头道:“岳父大人说你动了胎气,还商议着要施粥做功德,夫人终于得偿所愿,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罗薇扫了他一眼,“难道就是我一人得偿所愿么?” 裴淮笑道:“女人生子多凶险,而我所愿不过你我夫妻二人相携白首,携芳这是误会了?”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罗薇道:“我只当是我不知何时惹了裴司业不快,这几日竟一封书信也没有,你我二人尚未成亲时,鸿雁传书如何缠绵,那句‘燕归音不嗣,相思十二时’,裴郎如今都忘了么?” 裴淮松了发冠,倚着塌,“永世难忘,只是城中大水,实在不便……这几日伴驾,竟一夜不曾安睡,发了头风,求夫人怜惜则个。” 罗薇脱了鞋子依偎在他怀里,玉指纤纤,细细为他揉着头,不一会儿裴淮握住她的手,长长舒了口气,又安慰道:“躺会儿就好,仔细累手。” 罗薇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瞧了眼窗外,夏日将尽,风中沁着凉气,丝丝从窗缝里吹来,裴淮的鬓发微动,他抽了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起身叫人摆饭。 一晃到八月,罗薇因孕中反应强烈,整日里只能靠在塌上,鲜有精力走动,踏歌的婚事也松了手,全由她母亲和兄嫂料理。 初六这天,裴淮休沐,王九良带着自己的义女王明元登了裴府的门。 罗薇心知来者不善,强撑着换了衣服,跟裴淮一起去了堂上。午间席上,王九良说了几句杭州的风土人情,又说他这义女便是杭州司马之女,随后便让她起来敬酒。 罗薇推说自己有孕不宜饮酒,要侍女撤了杯子。王明元仍举着杯,笑吟吟望向裴淮,裴淮却举杯酬敬王九良,王九良刚一举杯,便松了手,那只白玉海棠杯在地上滚了几圈,直至罗薇脚下。 四下安静,王明元仍站着,罗薇敛了敛裙角,对迢迢道:“上壶茶来。” 迢迢眉头微蹙,又见罗薇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去了。裴淮命人将那杯子清理了,又取了只耳杯来,复敬王九良,王九良举杯笑道:“这耳杯精巧,又方便持托,比那海棠杯更得我心。” 迢迢端了茶来,斟与罗薇,罗薇又让她给王明元送一盏,这才举杯对王九良道:“那耳杯是旧年宫里赏的玩意儿,因它浅小,我们不常用,若公公喜欢,带回去赏玩就是。” 王九良饮尽一杯,将那杯子放下,扯了帕子擦手,又道:“庆国公家的娘子,自然不把这些玩意儿放在心上,可这东西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咱家自然没那个脸带回去,我瞧裴司业这院子忒空了,就算这杯不入娘子的眼,放着总显得热闹些。” 一阵狂风刮过,帘幕摇曳,将那王明元身上的香味送到罗薇身边,她向来闻不惯这些香粉味,孕中更甚,忙拈着帕子喝了口茶压下那股子反胃的劲儿。 刚听王九良的话音儿,她便知这人是退不回去了,眼风扫了一眼裴淮,见他右手五指合拢覆杯口,微笑看着自己,罗薇知道他这是拒绝的意思,可是时不由人,便微微摇了摇头,复对王明元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倒把外甥女忘了,我是个饮不得酒的,只能要外甥女客随主便了,便请外甥女饮尽此杯,方不负今日缘分。” 王明元僵站这许久,心中早凉了大半。她本是父亲送给王九良的,离家前哭闹了大半月,仍是硬给捆进了京,可没给他没瞧上,又被提着送到了这儿。 王九良说这裴淮因夫人出身太高,所以不曾纳妾,平日里给管得比和尚道人还清苦。她是个庶女,一听这话便知罗薇是个极不好相与的,自是十分不情愿,可一见裴淮风姿,当下却动了春心,在席上便筹划起了将来:想自己年轻貌美,趁着主母有孕,能怀上个子女,日后无论罗薇如何苛待,总有个仗势,况且裴淮这人看着极温厚有礼,总比跟着个阉人好。 她知这裴府的门不好进,本想搏一搏,却不想罗薇这么个雪纱堆的富贵娇花竟是个女英雄。她在王九良那住了一个月,只见了他两面,却知这是个阴柔奸狡的小人,眼睛毒准,最会拿人软肋。裴淮倒只是一直避让,这么个煞星却给罗薇骂了“浅小”。 见王明元痴愣,王九良清了清嗓,她这才回过神,提着裙子移步到罗薇身边,跪请她吃茶。 王明元的双手微抖,茶汤略洒了些出来,罗薇隔着帕子接过杯子,那杯上染的香味直冲进鼻里,她只略碰了碰拇指,便笑着搁下了杯子,从头上摸了根金钗插进王明元发间,“快起罢,都是一家人。” 王九良抚掌大笑,“咱们亲戚之前只要情真,便也不怕那辈分乱不乱的了。” 裴淮冷着脸,握上了罗薇的手,两人四目凝望,似是自有千言万语缠绵,王明元在一旁立着,指甲紧紧抠进了手心——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 羡鱼 酬梦因怕秋日寂寥,赶着夏末求了狄侯爷重修院子,把那原本铺地的青砖全掀了,几个院子中间只留下一条幽曲小径,其余的地方全都植上草木,原来狄侯爷的那块练武场,被挖成了个大水塘。 她倒不在意什么名贵品种,只说要好养活,无须争春,最好是一年四季都热闹。几个园丁一商议,便放下了那些雅志,将那四时花草伴着松柏,桂花这类常青树种栽了满园。 又应酬梦要求,在她自己的院子靠近围墙的地方栽了棵尚未长成的石榴树。 结果这园艺工事尚未完成,就遇上涝灾,院子里的泥给冲得到处都是,且阴雨连绵,狄舒的腿又犯了病,只能待在屋子里由大夫针灸推按,直至初九这日,天朗气清,他的腿活动方便些,便带着酬梦骑马上了街。 酬梦头次上马,心中难免激动忐忑,只能紧紧抓着鞍,背牢牢贴着狄舒。城内四处丹桂飘香,酬梦四处看着,却见洛阳城依旧繁华,前几日的灾情随着水退下,也消失得无情无踪,整个城中,仿佛只有酬梦和狄舒腿上的泥是见证。 狄舒半辈子都在行军打仗,对这洛阳城的安逸热闹亦是觉得新鲜,酬梦总指着新鲜处惊呼,什么年轻娘子的帷帽,或是哪家郎君的玉冠,再就是胡人的胡子,酒坊招摇的旌旗,总之于她是处处有趣,无一不可爱。 因今日是王九良娶亲,城中禁出殡送丧,四处又派了禁军严守,那些军士中有认得狄舒的,见着他纷纷脱刃行礼,狄舒只略点头回礼,又有军士暗示狄舒转道而行,狄舒会意,仍带着酬梦四处闲逛。 酬梦闻得耳边有鼓乐声,热闹非凡,问狄舒是发生了何事,狄舒淡淡道:“阉人娶亲。” 酬梦复问:“何为阉人?” 狄舒轻蔑道:“去了势的男人,花架子托得大,没种,干不了男人的事。” 狄舒看酬梦仍是一脸迷惑,正好遇到街角处两狗交媾,便接着解释道:“你瞧那两只狗,公狗伏于母狗身上,将子孙根送于母狗体内,这便是阴阳交合,之后便能传宗接代,所谓去势,就是把那公狗的子孙根拿掉,这男人失了阳根,阴气积郁腹中,人便也变得奸猾狠恶。” 酬梦无意间瞥见那公狗腹下之物,转身道:“我也没那东西……” 狄舒捻须道:“酬梦自然无需那个,古来多少帝王将相都为那根东西送了命,就连你父亲,也是……你没有,实在我狄家之幸,男人那根也是祸根,你日后也需小心……” 狄舒在酬梦耳边絮絮叨叨那些福祸的事,酬梦点头应着,心里却是觉得她阿翁的话前后不通,只当耳边风,鼓乐声远了,酬梦又见西边黑烟滚滚,央求狄舒转向。 他二人顺着烟寻过去,正好遇上一队官兵,正在拉扯一个小女孩。 狄舒抱着酬梦下了马,询问发生何事,那领头的士兵瞧这一老一少衣着朴素,又都是半腿的泥,便呵斥道:“让开让开,别在这儿碍事。” 狄舒不退,把酬梦往身后一拉,那士兵抽刀恐吓,却被狄舒一脚踹中心窝,拧着手夺了刀,抵着他的脖子道:“老子上场杀敌时,你爹还在玩尿泥呢,在这儿挺腰子找死?” 说话间那群官兵皆举着刀围住了狄舒,狄舒甩了刀,把那士兵扯起来,“老子枪林箭雨里搏命,就是让你几个小碎催在窝里欺负幼女的?叫你们上峰过来,我倒要问问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酬梦趁着乱,把那女孩拉到身边,躲在树后,见那大火中似有人影,大声喊道:“阿翁——火里有人——” 狄舒循声回头,那领头官兵趁机逃了,刚转弯儿看见狄舒的那匹银骢,前后一联想,把狄舒当成了息影十余载的大盗——周玉香,他不敢抢功,当即遣了两个手下请示少尹。 酬梦牵着的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解释那火势她自己放的,狄舒一看那火中似是尸体,心中明白大半,又问那女孩:“这是你家人?” 女孩点头,酬梦却吓得一身冷汗,又因那火中的气味,熏得吐了出来。 狄舒对那女孩道:“按律,这烧尸者是要处以绞刑的,他们捉你也是应当。” 狄舒说罢便要抱起酬梦离开,门口官兵围了上来,说上峰即刻就来,拦住了他二人。狄舒也懒得跟他们扭扯,叫了两个官兵背水,免得火星被风吹走,烧了这片茅棚。 那女孩已渐渐冷静了下来,不再哭了,酬梦牵着她的手,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她道:“家里发大水,都冲走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阿耶,这儿原是我家,那尸体在这都臭了,他们说要我给葬了,我没钱,只能放把火烧了,想着也能烧点碳,好换吃的,结果就来了一队人来拿我,我冤枉啊——” 酬梦怔怔望着狄舒,狄舒叹了口气,问道:“你可有亲戚?” 那女孩忙对着狄舒磕头,“不知道,求求您救救我,我真是冤枉啊。” 此时,狄舒听着兵甲的声音靠近,一个着少尹官袍的提步进来,刚才被打的那个官兵跟在他身边,却见狄舒神色凛然,怒目看着少尹。 那少尹见了狄舒,忙行礼问安,“某听闻有人在此焚尸,特来查探,只是大将军在此所为何事?” 狄舒道:“黄道吉日,带着孙儿四处转转,遇上你的兵强抢民女,我已替你查清了,不过是火灾,并非什么焚尸。” 刚才那官兵一听面前这位是大将军,忙跪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小人失职,求少尹降罪,求大将军开恩。” 狄舒淡然一笑,复对少尹道:“城中流民不少,想必你这些天差事也不好当,今儿这事儿也是我多管闲事而已,就不妨碍少尹查案了。” 说罢便转身走了,酬梦忙跟在后面,手中牵着刚才那女孩。 狄舒牵着马走了一段,瞧酬梦仍没松手的意思,因狄舒今日本就有意从牙行买个底细干净的侍女给酬梦,又细细端详了那女孩,仍穿着夏日的薄衫子,脸上磕了几条血痕,身子瞧着倒结实,许是有几分蛮力在,便问酬梦道:“你想留下她?” 酬梦点头,又问那女孩:“我想留下你,你愿不愿意?” 那女孩脸一瞬便红了彻底,这才抽了手,低头不语。 狄舒道:“你一无亲人,二无去处,我看你可怜把你保了下来,此后你就是我侯府的人了。世子既开了口要你,你便在世子身边伺候他饮食起居得了。” 狄舒翻身上马,把酬梦也抱了上来,女孩跟在后面走着,酬梦有些不好意思,硬是俯身问那女孩:“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今年十二了,我行四,家里就叫四儿。” 酬梦道:“四儿?那怎么能算名字呢?” 酬梦转头看狄舒的脸色,狄舒道:“她是你的侍女,你不喜欢这名字,赐她个新的也是她的福气。” 酬梦想了想,问四儿:“我没念过几本书,又比你小,怎么能给你赐名呢?你喜欢什么?” 四儿回道:“猫儿,我喜欢猫儿。” 酬梦噗嗤笑了,差点摔下去,被狄舒捞了回来,又道:“那也不妥,春夏秋冬,花鸟虫鱼,这里面你喜欢什么?” 四儿道:“猫儿喜欢鱼,我就也喜欢鱼,就鱼罢。” 酬梦点点头:“那你就叫羡鱼罢,我叫你小鱼姐姐好不好?” 四儿开心应了,“多谢郎君赐名,我就叫羡鱼。” 翩:所谓章名,就只是这一章的主要内容概述 周玉香来自老白他爸姓周,白玉汤和楚留香(写文枯燥这种过客随便起个名图一乐) 终于有了陪伴长大的小侍女,老母亲欣慰极了 -- 离情 中秋之夜,不巧却落了雨,狄舒与酬梦只能把席设在中堂上,饭摆上后,侯爷便让那些有家室的下人回家团圆去了,他本是好意,结果却发现走了的不过叁两个,其余皆是各有一副愁肠。 这府中用的都是些老人,或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小卒子,这几年因他自己一个住着,也不曾过什么年节。侯爷自斟自饮,瞧着酬梦又想起自己的妻儿,醉了后,搂着酬梦痛快地哭了一场,那管事吴兴发是自幼跟着他的,看自己主子悲苦,也哭得抬不起头。 羡鱼因想着去年中秋,一家人围着拜月吃蟹,那蟹虽小却也滋味鲜美,她偷偷地把蟹腿子的肉喂给自己脚边的两只猫,却被兄长骂了……今年想给他们磕个头,都不知道要朝哪边跪,也恹恹地立在一旁。 狄舒的眼泪浸湿了酬梦的肩膀,秋夜冷雨,众人脸上都凝着浓雾,堂前那几株菊花开得正好,因在松柏下,倒不似旁边那棵丹桂下的一地金黄可怜,雨洗掉了桂花的甜腻,只留下一股暗香,酬梦拼命把自己从众人的凄苦中择出来,宁愿走进这冷雨,也不想哭。 酬梦偷偷饮了一口狄舒杯底剩的云外香,这酒到底是掺了桂花和冰糖,绵甜适口,酬梦想着狄舒吃着甜酒,却哭得如此悲苦,便学着狄安哄自己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背。 只这一下,酬梦再往外看时,便觉得这院子的种种都有山里的影子,也暗暗垂下了头。 吴兴发把睡着了的狄舒抬到床上后,酬梦也跟着羡鱼回了自己的院子。羡鱼撑着伞,酬梦提着一盏琉璃灯,两人紧紧靠着在雨中慢慢走。府上的工事尚未竣工,到处挖得乱糟糟的,酬梦总觉背后的雨声有些不对,叁两步一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 羡鱼因最近跟着府里的老妈妈学规矩,最是忌讳这些身份之别,只敢跟在酬梦后一步,酬梦却怕她淋着,总往后退,两人一前一后让着,一段路走下来,都湿了半身。 临睡前,羡鱼突觉小腹坠痛,便知是癸水来了,再收拾停当后,刚准备上床,听见酬梦唤道:“小鱼姐姐,你睡了么?” 羡鱼拿着灯,掀了帘子,看酬梦哭得双眼红肿,无奈又去取了湿帕子给她擦脸,羡鱼的手指比那帕子还凉,酬梦躲了躲,自己胡乱抹了把脸,滚进了床里面,对她道:“小鱼姐姐是怕冷么?我这暖和,一起睡罢。” 羡鱼道:“这成何体统?” 酬梦道:“阿翁说了我是你的主子,我说什么你就要应什么,我的话便是体统,你上来罢,我给你暖暖。” 羡鱼无奈吹了灯,躺了进去,酬梦握着她的手,掀了中衣往自己皮肉上贴,羡鱼抽了手,羞怯道:“这样可不行,你不老实,我走了。” 酬梦不解,“我是为了暖你呀,你不识好歹,那我不捂了,你好好躺着罢。” 羡鱼给她掖好被角,自己靠着床沿侧躺着,“您先睡着,我待会儿还是回自己那睡,我今儿身上不干净,要是脏了您的床就不好了。” 酬梦学着她的姿势撑着头躺着,“怎么不干净?你没洗澡么?”又嗅了嗅她的衣襟,羡鱼有些不自在,把酬梦推远些,敷衍道:“洗了,就是我流血了,你不懂。” 酬梦道:“我晓得,你那是癸水,我妈每月都会有几天,那有什么?” “夫人怎么把这个都跟您说呢?怪羞人的——郎君今天是因思念夫人才哭了的么?” 酬梦顿了顿,枕着手平躺着,两条腿一前一后踢着帐子,“不是,是我想骗小鱼姐姐陪我睡,前几晚上我求你,你都不应,瞧我适才不过流了几滴眼泪,你就应了。” “哪有这样的郎君,我不理你了。”羡鱼翻了个身背对她,手指一下下敲着床沿。 酬梦笑笑,“这样啊?明儿我打算求阿翁聘两只猫的,你说是要虎斑的,还是玳瑁的呢?我是喜欢黑猫,不知有无人喜欢白猫……” 羡鱼咬牙,忙翻过身来,帐子里只有些窗外廊下灯笼的光影,她巴巴瞅着酬梦那水亮亮的眸子,“有,我喜欢,都喜欢,要我说什么都好,猫儿没有不好的。” 酬梦道:“不恼了么?那你以后人后别叫我郎君了,叫我栩栩,明儿我教给你怎么写。” 羡鱼躺着给酬梦作了个揖,“好,我不恼了,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往后我天天陪您睡……” “那也不用,我有个秘密,一早就想告诉你,只是若你说出去便要遭天罚,我一个人守着怪累的,你跟我一起守着,好不好?” “您说,我一定给您好好守着。” 酬梦翻身下了床,掀了帘子点了灯,“你看好了——”酬梦脱了裤子,大喇喇开着腿,羡鱼忙不急捂眼,还是看到了些影子,随后便微微开了些指缝,看清之后,惊得栽下了床。 酬梦忙放了灯扶她,她又往下瞥了一眼,坑坑巴巴道:“那我、我该叫您娘子的呀——这、这可坑死人了,您快穿上罢,我死都不说,您早说呀,我一定早跟您睡了,您这床可比我那张软和多了。” 这下羡鱼也不想着什么避讳了,酬梦要牵她的手,她就大方放在她肚子上暖着,酬梦语气含笑,“我前儿看你洗澡了,你下面跟我的一样,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真好玩。” 羡鱼做样子掐了下她的肚皮,酬梦还是嚎了声疼,羡鱼道:“您怎么还做这下流事儿呢!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可是您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真是奇了。” 两人的一言一语,伴着雨声,淅淅沥沥传出纱帐,透过屋顶,传入带着斗笠的少年耳中,雨顺着面颊往下流,他嘴角似有不屑,待屋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少年踩着雨消失在暗夜中。 重阳过后,裴淮的调令正式发了下来,擢升为杭州刺史,即日起行。 出发前夜,裴淮发信叫了白崂来。白崂在那暗厂带了两个月,如脱胎换骨一般,当初那点桀骜不驯已是一点看不出了,见了裴淮抱拳行了个标准的礼,细述了这些天酬梦的动向,包括酬梦实是女子的事。 裴淮听了点头以示满意,又将怀中的扇子交给白崂,道:“我明日便要赶赴杭州,你寻个机会把这扇子交给她,时机尚未成熟,你无须现身,日后你要做的不过是每十五日通报一次,每月将我的信送给她,最重要的还是保她平安,千万千万。” 白崂领命欲退下,裴淮叫住他,“瞧你又瘦了许多,那儿的日子难过么?” 白崂觉得这话没意思,他不想回答,可是暗厂的规矩在那,不能在主子面前耍硬气,一句话在脑中捋了几遍,语气却没藏住,冰得跟冬月的夜雨似的,“为了隐身和轻功,不好多食,不过是练功和听墙角,也没什么难过的。” 裴淮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师父的剑在我这,若你有日反悔,我会把它还给你,只是那木雕,因这几日府中忙乱,下人给弄丢了。” 白崂垂眸,两扇黑睫掩住了失落——他身上也没个什么胎记,没了鸟这辈子怕是找不到父母了。想着便鼻子一酸,白崂缓缓喘了口气,“不碍事,现在练功每天不是在水里就是树上,我也练不了剑,放您那还安全些。” 裴淮转身将桌上的锦盒拿给他,白崂打开一看,是只黑檀的簪子,簪头雕着鹰翅上风切羽的式样,背后刻着楷书小字“插羽破天骄”。小小的人,笼在灯影里,细细端详着那簪子,神色全都藏在晦暗里。【1】 裴淮微叹,“这个你拿着,不必推辞,你的自由在你手里,去罢,夜路难走,小心脚下。” 【1】出自李白《塞下曲》“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风切羽就是鸟类展翅时后翼上的一排长长的羽毛 翩:老裴根本不知道需要多少爱与关怀才能浇灌出一颗自由的心,小白哪有那么好的命 好想杭州啊,不过让裴淮走是因为我的道德需求,不然这文就很危险…… 其实大家叫我小翩或翩翩(二两翩就是翩翩嘛哈哈)都好,每次看到评论叫大大我真的会不好意思(捂脸) 下章终于成人了,甚至想在此章结束时标个(完) -- яōùsнùɡE.℃ōⅯ 春寒 开了春,迎来一场倒春寒。 狄侯爷年过花甲,这几年对朝上的事装痴作聋,平日里只教酬梦练练枪法,喂鱼逗猫遛狗,过得也自在,身子骨瞧着也硬朗。 可战场上积累的那些陈年旧疾却仍在,上元那日,狄舒跟酬梦对饮,夜间着了风,受了寒,小病引发了一场恶疾,连日病得连人都认不得,请了两个郎中都只摇头不治。 酬梦跑遍了城中医馆,偶然听人说洛阳城外来了个游医,医术高超,如华佗再世,只是瞧不上那些黄白之物,只好杯中圣贤。 那游医本是个眼高于顶的,平日最看不起这些城中的达官贵人,酬梦拿着狄舒的那杆红缨枪,寻到他后,好言相劝甚至跪着恳求了一番,他都不应,无奈下摇铃叫来了白崂,二人一起把那游医绑进了府,又着人开了酒窖,硬把人丢了进去,只道若能把人救活,便是醉死在这儿也不打紧。 他在酒窖里细细品查了一番,瞧那摆着的一坛坛不仅是东西南北市面上的名品,更有些无名的私酿佳品,便松了口说自己只治叁日,若叁日后还未醒,就算是撞死在酒缸上也不治了。 那游医望闻问切一番,沉吟片刻开了个方子,吴兴发瞧着方子上写得都是些平凡药材,有些拿不准,又因这人是世子请来的,不好折了他的面子,只踌躇不动。⋎ūsнūωūм.ⓞⓜ(yushuwum.com) 酬梦无奈劝道:“快去抓药罢,我们终是外行。” 郎中施针后,给狄舒灌了药,谁知他之后又吐又拉的搞得好不污秽,羡鱼几次来送药时几乎要把肠子吐出来。酬梦知狄舒刚强,便不假手他人,期间喂药、换衣、擦身都亲力亲为,就这么守在床前伺候了叁日,终是把狄舒的命给救了回来。 看狄舒醒来,酬梦伏在床头大哭了一场,把一腔的委屈倒了个干净。狄舒瞧着她蓬头垢面的,红肿的眼下两团乌青,也心疼得湿了眼。 酬梦遣人去请了那郎中来,郎中把了脉,点头道已无碍,只是日后须得戒酒,多吃素,少食些肥腻大油的,更不可大补。 狄舒瞧他怀里尚抱着一坛自己的万里春,却在这要他戒酒,便黑着脸,别过头不言。他脸上那道刀疤附近生了些褐斑,加上病容,望着更让人胆颤。 那游医撇撇嘴,由着酬梦送到门上,低声对酬梦道:“你这小娘子身板远远看着是与郎君无异,只是身段上欠了些,若想掩人耳目,还要把你这玉带扎松些——” 酬梦一急,伸手将他扯到树后,“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游医失手摔了罐子,万里春溅了一地,梅香四溢,他蹲在地上可惜那些酒,“你这小子,急个什么?为医者,看人观骨不观皮,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你怕个什么?可惜了这坛好酒……” 酬梦了然,又道:“多谢先生指教,先生既喜欢这万里春,我亲自差人装车送至贵府便是。” 那游医淡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不用了,这坛就当我祭友了,只是你若想掩人耳目,还需观摩学习。我是江湖之人,无根无依,放荡自在,你这万里春好,好不过天地清芬,告辞了。” 说着便飘然远去,白崂随之从树上下来,问道:“要处理掉么?” 酬梦踩了踩脚下的泥,道:“不用,他既无牵挂,便无倚靠,我于他不过过客而已,他不会说的。” 酬梦嗅了嗅衣服,笑道:“叁日没沐浴,都臭了。” 白崂瞥了一眼她那团花锦袍上的褐色污渍,点了点头。酬梦伸了个腰,看着他叹道:“活着真好啊——” 白崂下来时,踩落了两片树叶,此刻挂着酬梦的发髻上,他欲伸手将它们摘下来,酬梦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扣其腰,另一手将其反手往怀里一带,白崂便被她扣在怀中。 酬梦揶揄道:“白崂哥哥这是松懈了不少啊,怎么还踩掉了叶子?这阵子忙,不得空审你,老实说,上元那天去哪了?” 白崂不接话,却只道:“这招学得不错,只是有一致命破绽。” 酬梦松手推开了他,“哪有破绽,我都是照你教的做的。” 白崂照着刚才酬梦的步法后退,重新将酬梦锁在怀内,下巴扣在她右肩,“以手扣腰是为了拔剑或夺刀,就你这样还想审我?” 白崂作势抽出匕首,另一手扣住酬梦的脖子,酬梦为躲利刃,猛一转头,双唇蹭上了白崂的左颊。 她的唇不似少女丰泽圆厚,薄薄的两片,嘴角勾着笑,这转瞬的触碰,擦红了他的耳颊,他的肤色却又较他人深些,这红只隐隐藏在热里,蒸腾在呼吸间。 上元前后那几日白崂去了暗厂,那是最后一课,是为断情。身为暗卫,在第一次遗精后便要上报,领药以控制情欲,直到结业出厂。性欲对这些男暗卫来说是自身的头等敌人,失了药,便极有可能在失了控制时被人利用。 而那最后一课不过是把一群人关在一个屋子里,观人交欢。塌上最初躺着的便是当年的花魁娘子,玉体横陈,活色生香,娇啼慢吟,银浆四溅。一班暗卫全都端坐着,若其中有人动了手,为了这人日后不砸了暗厂的招牌,便要被下猛药,此后那话儿就再不中用了。 为此众人就这么生生受着,憋着,十几人的那根齐齐立着,塌上的云雨一波连着一波,交合后的腥气充斥在房间里。白崂坐在两根红烛下,烛花爆得痛快,“啪啦啪啦——”连着几声,像极了塌上的人皮肉交撞的声音。他跑了神,余光一直守着那烛火,终是平安挨过了这一遭。 可是酬梦却这么轻描淡写地就在他脸上放了火,白崂扯了扯嘴角,冷冷地道:“臭丫头,脏死了。” 酬梦耍起了无赖,侧身捧住他的脸啃了一趟口水印,回骂道:“臭小子,就是要你跟本世子一起脏。” 酬梦拍了拍袍子,转身去了酒窖,仔细点检了一番后,对那管事的小厮道:“这册子上的数目我都核对了的,日后侯爷那边叫送酒,但凡你应了,被我知晓,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罢自提了一壶万里春回了房,羡鱼一早备了水等着了,见她久久未归,正抱着手炉等在门上,一瞧见那排松竹后的白袍影,忙迎了上去,酬梦脸上倦倦的,牵了羡鱼的手,“你这炉子都不暖了,还在这风口上立着做什么?” 酬梦现比羡鱼高了一个头,羡鱼微立着脚,把她头上的枯叶取下,“瞧您这眼睛都睁不开了,快洗洗歇了罢。” 酬梦进了屋子,衣服褪了一地,进了浴桶,那小船一样的木盏是去年庆国公过世,裴淮回洛阳小住时送她的,杯沿上雕了一圈荷瓣,底上刻着“余情载舟,可堪风雨”,这几年信件往来,酬梦认得出这一笔一划是出自他手。 入浴时将酒倒于杯中,浴桶中的水正好温酒,可巧羡鱼今日没往浴桶中放香粉,梅香氤氲在热气里,酬梦食指轻叩杯沿,她有些醉了,一时失了轻重,一杯万里春破开在水里,春情无余,再不堪风雨,小舟悠悠沉入桶底。 风撞上琉璃窗,卧室里偷闲的猫叫了两声,酬梦起身擦了身子,独自睡下了。 翩:小时候是因为对生活一知半解,记性好,忘性更好,所以即使遇到许多生离死别,她都挺过来了。可成年生活是一定会清醒着痛的,好在有朋友也有爱,我还是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很乐观的。 毕竟这个文的立意还是在爱中成长,并寻找自我与人生真谛嘛~ -- 十年 白崂回了自己的住处,打了盆水,他脸上的口水已经干了,他用手指擦了擦,又嗅了嗅,使劲洗了把脸,水溅湿了领子,他四处却寻不到手巾。 因为时刻要留意收信,他从不关窗,今日风大,吹掉了叉竿,窗子随着风开阖,白崂站在窗前吹了会儿凉风,脸上的水珠子都给风干了,天灰蒙蒙的,有两只鹰盘旋,今日该收信的,鸽子却还未到。 他散了发髻,乌发随风飘动,他人极单薄、瘦削,穿着一身玄色织锦棉袍,他身量上与酬梦相似,这袍子也是她穿旧了的,袖口上有金线绣的一个“栩”字,她因觉得扔了可惜,便赏了他。 黑檀簪躺在手心里,背后的那行小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了,这簪子在酬梦十四岁时曾断过一次。 那时酬梦尚在郑家的家塾念书,秋日里郑相的夫人安国公主办菊花宴,谁知混进了一拨贼人,欲取郑相的性命。酬梦正好在他身侧题诗,因她会些枪法,身手比其他人灵敏些,那刀砍来的时候,白崂尚未来得及现身,她却一把推开郑相,持笔迎刀。 笔尖的墨正好甩进了贼人眼中,刀只砍断了笔身,酬梦猛一俯身,将那半截笔插进了贼人的腿中,那人吃痛发了狠,眼见要砍伤酬梦,白崂从树上跳下骑上他的脖子,割了那人的喉管。 热血迸了酬梦一脸,她揉了揉眼,双手糊了一手血红,傻愣愣站在原地,郑相躲在桌下,众人四处奔喊逃命,乐伎的琴和琵琶,被人踩在脚下,发出几个沉闷的曲调后,便如废柴一般烂在地上。 等援兵来时,那几个人已经被白崂收拾的差不多了,白崂使劲一拧她的脸颊,她才回过神,伸手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却打傻了两个人,此时地上的一个贼人捡了把刀大喝一声朝栩栩劈了过来,白崂把她扯进怀里,自己却未躲得及,刀刃划过他的头皮,削断了那根簪子。 事后酬梦为表歉意,花钱请匠人用金接好了簪子。狄侯爷知道此事后,因白崂出手毒狠,手下又未留活口,审了他七日,又关了他一个月,彻底查了他的出身,这才点头让他留在酬梦身边做了她的暗卫。 他最初曾好奇过为何狄侯爷不知暗厂的事,后一经查探,他才知暗厂是个地下门派,是在狄侯爷前几年平藩时在叁京周围兴起的,里面有些如白崂一样被勋贵人家送进去的,也有些暗厂的探子在江湖上搜寻到的资质过人的孤儿,有男有女,专为培养杀手。 狄侯爷逼供的那一套跟暗厂里的那些根本比不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水的刑具里滚出来的,有些熬不下去的一早就死了,熬得过的,便是被扒皮抽筋,也绝对不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况且他们这群人,对人的各种死法早就聊熟于心了,对生死比寺院里的和尚看得还透。 最开始那几年他的确想逃,在他意识到自己连师父的脸都记不起来的时候,他逃了叁天,躲在树上哭了叁天,后来还是被暗厂的人找到了,他们这群人身上都有特殊的气味,一辈子都洗不掉,这是一种蛊,叫“迷仙引”,即使七日之内他未被寻到,也会毒发而死。 而这蛊毒是暗厂下的,连他们的主子都不知此事。暗厂只会在他们结业时将控制蛊虫的秘方交于主人,而那方子却不能解蛊,若主人心善,他们至多也只能和迷仙引一起活到不惑之年而已。 他与裴淮的契书还床边放着,他这几年从未打开看过,他早忘了什么叫“自由”,他跟在酬梦身边十年,在树上,房顶上,荷塘对面,巷子深处观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写信交给裴淮,除外还要去暗厂点卯,领药。 然而在秋日那场惊险之后,朝廷变了天,郑相跟王九良联了手,朝中的庶族被贬的贬,杀的杀,一年后,魏王被软禁,圣人中了风,最终禅位给了吴王。 圣人禅位的那一日,因酬梦下学时被截进了宫里,白崂没把人救出来,无奈才报给了侯爷,那日是狄舒这些年唯一一次披甲上马,进了宫,直至子夜过后,白崂才在宫门口守到爷孙俩。 酬梦自那之后性情大变,人前变成了那纨绔不羁的平正侯世子,风流薮泽处的浪子,又因她相貌出众,清俊中自带一股潇洒,那花娘们为她争风吃醋的不少,有些泼辣的甚至去侯府哭闹,老侯爷却只当笑话看,从不约束管教。 而他给裴淮的信里除那些风流韵事之外,更多了些酬梦独处时兴叹之语,他知道她有许多不快,只是有口难言,这几年更是连诗也作得少了。白崂将那些写给裴淮,想他既如此关心酬梦,兴许会给她出些主意,解了她的困。可又叁年,酬梦的日子如旧。 裴淮从不在给他的回信中提及酬梦,他也只能如旧尽责记录着。 郑相惜才,怕酬梦荒废青春,硬是在去年把她塞进了国子学,不过她也乐得有人一起排遣寂寞。如今班上除了那些郑家家塾里的旧日同窗,还来了几个节度使家的郎君。酬梦为人放达,不拘小节,同众人相处得都极好,只是对那些女学生尤为看顾细心些。 鸽子终于来了,白崂取下信,喂了鸽子一把米,信中只有两句:“不日将入京,春寒切加衣。” 白崂烧了信,进了卧房,酬梦养的那只叫醉月的大黄狗正卧在他的卧榻中间,口中还叼着他的那块手巾。他把手巾拔了出来,揉了揉它的头,搂着醉月躺下了。 因白崂常去厨房偷些肉和骨头给醉月,它平时最粘他,这会儿睡好了摇着尾巴舔了他一脸口水,白崂抹了把脸,把醉月赶下了床,笑骂道:“跟你那臭主子一个德行。” 小白——本朝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 黄姑 酬梦醒来时外间已经上了灯,羡鱼正在灯下绣帕子,她的腿被黑猫瑟瑟压得发麻,下床时一踉跄,扶着塌在她身边坐下,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吃饭了么?” 羡鱼侧身帮她挽了个松松的髻,回道:“没,刚侯爷那的人来报说侯爷用了些菜粥便歇了,侯爷说您累了几天,得好好歇歇,晚上不必去瞧了。” 羡鱼将书案上的拜帖取来递给酬梦,“说是郑家二娘送来的,问您安好呢。” “哦,蕴清啊,估计又是在他父亲书房偷学的。”酬梦展开那对飞蝴蝶纹样的罗纹砑花笺,上面簪花小楷写着:“郑棠期再拜 问起居。” 酬梦将那花笺放于灯前仔细品察了一番那花笺的纹样,然后交给羡鱼要她收好,羡鱼瞧她这么个欢喜模样,吩咐了个小侍女去传饭后,又故意道:“这位娘子不是打小就跟她那表哥定了婚约,眼瞧着到了年龄,您也得避讳着些,别污了人家小娘子的名声。” 酬梦拿起那绣撑子,准备戳上几针,一边又道:“蕴清才十六,她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小鱼姐姐莫不是有了思慕的郎君了?” 羡鱼忙给夺了过来,“别添乱——跟着您这样的郎君,我一天到晚见到的不是嫖客就是花娘,能有什么好的给我思慕?” 酬梦讪讪的,“咱们房顶的那位呢?”她故意扬了声,“那位白小郎可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不若我来做媒,也省得你俩一个梁上黄姑恨,一个灯前织女吟,怎么样啊?” 羡鱼气得扔了手里的针,离了酬梦自搬了个绣墩坐着,“什么恨什么吟?再这么胡诌,小心我拿针缝了你的嘴,什么臭男人也能配我么?” 酬梦嬉皮笑脸的,“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家世子还被那臭男人骂了脏呢,我也瞧他不配——阿翁病前,我还跟吴管事提了你的婚事,你若是心里没有中意的,咱们就先找几个好的相看相看,总不能为我这个假男人耽误了你的好事。” “什么假男人!亏你每日也是读圣贤书的,那嫁人算是什么好事?我就想跟你一处,你还要赶我么?”她说着却拧着帕子掉起来眼泪,酬梦慌了忙扯着袖子给她拭泪,羡鱼背过身仍不理她。 酬梦道:“瞧你,哭个什么?你不愿嫁我更开心呢,再过几年我正好娶了你,咱们偷个孩子,让他袭了爵,我就带你天地间逍遥快活去!今儿早上那游医说:‘万里春虽好,好不过天地清芬’,这句好极了,不若咱们也去开开眼,瞧瞧天地如何?” 她用帕子遮着眼睛,转过半个身,问道:“你上哪偷去?” 因这娶羡鱼的事是年前狄舒跟她提的,她当时虽然给拒了,却也明白狄舒的良苦用心,只是羡鱼是陪她长大的,二人情分不一般,即使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人婚娶,不过多费些事,也不愿耽误她一辈子。 如今酬梦瞧她前后态度转变之快,对她的心思晓明了八分,便接着道:“那坊间每年多了几个孩子就能丢几个孩子,她们还只怕没人偷呢?” 羡鱼握着酬梦的手,伏在她的膝上,恳切道:“栩栩,你这不是哄我的么?就算你不娶我,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千万别给我随便就配了人。” 酬梦叹了口气,弹了弹她眉心的痣,“我什么时候哄过你,只是你老实交代,为何不愿嫁呀?” 羡鱼四处望了一遍,在她耳边低声道:“整日看你看惯了,再瞧别的,都怪腻的,我不喜欢。”说罢便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酬梦还没把话音儿听全,就见她已掀了帘子出去了,忙跟了上去,快步迈了两步,踩住羡鱼的裙摆,“小鱼姐姐——别跑啊——” “你、你这人!” 酬梦松了脚,安抚道:“你听我说,我听你这样讲我,我高兴,我是高兴呀,既然你不喜欢那些凡夫俗子,那就不嫁了,你喜欢我,就嫁我。” 羡鱼靠着廊柱,啐了她一口,“呸,哪个就说喜欢你了,我不过是瞧你看得过去。” 酬梦顺杆爬,忙拜了一礼,道:“是是是,是在下高攀了。你放心,等你移情别恋了,我再写封放妻书,只是望着姐姐顾念些旧情,也时常来看看这园子里的老光棍,好不好?” “整日家没个正形儿,真不知道你哪里好。” “栩栩没正形儿,但情真——” 本是玩笑话,羡鱼却不知如何就红了脸,忙转了话头,指着月亮道:“就那半片月亮,还给云遮了亮,真可怜。” 云绕着月,月藏着光,还不如廊下的灯亮,酬梦仰着头道:“易宵是最喜欢这残月的,不知他今年从扬州带什么好东西给我。” 羡鱼莞尔,“我瞧那位罗家小郎君的一艘船总得装个半艘药材,哪有地方给你装什么好东西。” 酬梦道:“你这也忒刻薄了不是?他也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你呢,易宵与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他人虽刻板老实,可细心体贴之处怕是连你也比不过他,你不喜欢他,也不要拿人家的短处取笑。” “好——我借着月亮给罗郎陪个不是,但你可别再夸了,只怕梁上黄姑要酸了。” 黄姑:牵牛星 郑棠期 小字蕴清 罗易宵 棠期的表哥,罗薇的侄子。 -- яδùsнùɡE.℃δм 威风 酬梦转头看了眼屋顶,空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又对着羡鱼一笑,牵着她的手跑回了房,却在门口遇见了白崂,羡鱼揶揄道:“喏,黄姑下凡了。” 白崂自是听到了他二人的对话,只木着脸瞪了羡鱼一眼,撩起袍子坐下吃饭。 自白崂进府后,但凡是在酬梦自己的院子里时,他叁人从来都是一同用饭的。 羡鱼好吃,也会吃,时常跟厨子一起研究些新菜出来。白崂却对吃食不讲究,对他来说:能填饱肚子的都是饭,加上用饭速度又快,羡鱼总觉得他这是不尊重她,二人总在饭桌上斗气,酬梦也从不劝阻,只端着碗瞧热闹。 饭后,叁人仍一同坐在炭盆前说着闲话,白崂只静静听着,一盏茶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要娶她?” 酬梦玩味地看了羡鱼一眼,羡鱼撇了撇嘴,道:“今儿这菜里也没放醋啊,怎么酸得倒牙了?” 酬梦笑了,“怎么?你不同意?”说着又卷起了袖子,对白崂道:“既如此,我们来比试一场,你别使轻功,十八般武器随你选,若你能赢了我,我就把羡鱼让给你!” 羡鱼踢了一脚炭盆,恨恨道:“刚还说情真,现在又那我做赌注,日后别指望我再信你。”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白崂放了茶盏,那双凤眼在红光里瞧着比日光里温柔,嘴上仍是冷冰冰的,“就你那套枪法,我去年就找到了破解之法,如今不出叁招就能夺了你的枪,还比什么?” 酬梦白了他一眼,她也知道自己的花拳绣腿打不过他,可是白崂的这招“不战而屈人之兵”更是让她愤懑,恨不得用枪给他挑到房顶上去。 她双手合十,故作高深道:“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枪法,大将军的看家绝学,白崂哥哥再怎么大言不惭,也得照顾下你头顶上我家祖先英灵的面子,阿弥陀佛——” 白崂嘴角微微抬了抬,“我对她没那个意思,你娶不娶她不关我事,我只求你好好活着,能让我少操些心就成了。” 羡鱼把剥好的橘子递给酬梦,“这话没错,栩栩,你还是收收心罢,那为了争花娘争到公堂上的戏可别再有第二出了。” 酬梦分了一半给白崂,他接过后却没吃放在了桌子上,酬梦便又给抢了回来,一口塞进了嘴里,汁水滋进了炭盆里,起了几缕白烟,“那赵胖子手底下就没有能活着走出去的雏儿,谁让我遇到了,见死不救我可做不到。况且我要是不闯祸,白崂哥哥哪有地方耍威风啊?” 酬梦起身以食指勾画了一番白崂下巴上的胡渣,手上酸涩的橘子香醉人,白崂侧头一躲,揽住酬梦的腰,借力起身将她的右手反扣在身后,压在了墙上,酬梦鬓边的发落下了两缕,蹭在白崂鼻子上,他将那缠人的青丝吹开,又道:“我若是想威风,不拘你闯不闯祸。” 酬梦挣了挣,他却压得更紧了,羡鱼仍喝茶看戏,笑道:“白崂,你右边的那个是这位小主子最喜爱的瓷瓶,可仔细着点——” 白崂瞧那是因前年冬日酬梦写了几首咏梅的诗被圣人赞了好,裴淮特意派人从杭州送来插梅的白瓷瓶,便带着酬梦往左挪了些,她瞅准时机抽手翻了身,另一手沿着腰线往他胯下使劲儿一抓,也对他吐了口气,道:“这也是你教的。” 酬梦终于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白崂则撑着墙缓了半天,使劲儿摔了帘子出了屋。 羡鱼托着腮,扭头对酬梦道:“许是抓疼了。” 因冬袍里都是絮了棉的,酬梦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她怔怔地瞧着自己的左手,难以置信似的,“我真抓到了啊……” 那赵胖子名叫赵岩德,如今的贵妃娘娘是他亲姐,他是家中独子,自小被宠溺娇惯大的,平日在城中无恶不作,动辄领着一帮人抢砸。 而酬梦平日出门并不带小厮,白崂因不喜妓坊的脂粉声乐,只在坊外守着,众人顾忌她的身份,也从未又寻衅挑事的。那次酬梦见义勇为,待羡鱼找了白崂去后,她已被几个大汉按在胯下挨了顿打了。 白崂动了大气,把那赵岩德劫走绑在郊外的树上吹了叁天北风,等那赵家人寻到他后,人已经冻得奄奄一息了,身上却只挂了几缕破布。两家这才闹得对簿公堂,后来还是圣人出面调停,两家各退一步了了此事。 酬梦脸上挂了彩,牙虽没掉,嘴里却都烂了,几天吃不下饭,白崂也被侯爷罚了一顿棍子。后来酬梦伤好后请教白崂怎么对付比自己凶悍壮硕的男子,白崂道:“借力打力,走为上策。” 酬梦从不与人正面冲突,平日里略有看不惯的也都是躲远,或是远远用弹弓出出气,近身的打斗这是第一次。她亲身经历了那几个人的压迫,知道真在那种情境下跑是绝对跑不出的,便不依不饶,缠着白崂问世间男子有无什么共通的弱点,白崂回了暗厂问了同期的女子,那女子指了指他身上的护具,他才知是男子的裆部。 他回去将此事告知酬梦后,酬梦便要脱他裤子试试手,白崂无奈锁住她的手,大概教了两招,也不管她学到几分。 直到现在下体闷闷的疼,他才懊悔自己当初没把话说清楚…… 翩:栩栩这顺手牵羊使得还不错(鼓掌) 栩栩:什么羊?我不是中了空城计?(逃跑) 这两回章名应该是:痴栩栩乱牵红线 醋白崂难振雄风 ps:接受一切提问甚至质疑,但是要注意说话语气,和谐的网络环境需要你我共建,你爽我爽大家爽,你不爽但我爽也不耽误大家爽哟~ -- 泼茶 时值每月初八、二十八,永宁寺的高僧玄澈开坛讲经,宜人坊百花出行,是为洛阳城中一景。 酬梦每月却习惯于这两日去归风楼独饮,她是个逃学的惯犯,那不服管教的恶名,上到祭酒下到助教无一不晓。即便去上课,也不过同几个相好的生徒玩笑,或是补觉,又因她身份特殊,是圣人和郑相特别关照过的,久而久之,也没人管她了。 不过郑相多次登门恳谈,要她上进,狄舒无奈之下跟酬梦商议后决定以后不逃考试就是。实则狄舒也不愿她搅进朝上的风云中去,狄家毕竟今非昔比,她身上又背着这个秘密,若她一直这么晃荡着一无所成,即便日后事发,也能守着自己这条命。 酬梦倒不是什么五德六艺八雅皆出色的完人,她颇有些小聪明,加上裴淮总是在来往信件中提些课业上的事,她应付考试也绰绰有余。 二十八这日,归风楼要比往日清净许多,因那唱曲儿的乐伎也去听经了,堂中只有两叁桌客人。酬梦跟羡鱼坐在大堂中间的一张桌子前,自午饭后到现在,她已经喝得有些醉了,拿着筷子戳盘子里的鱼丸,归风楼的酒好,下酒的菜却一般,只各式丸子还算出色。 青瓷的大圆盘中躺着几个滑溜溜、白生生的鱼丸,酬梦一手着一筷,跟它们斗起了法,那鱼丸劲道,酬梦几次戳出了盘子,却还是没插中要害。 羡鱼穿着一身男装,也不理会酬梦那边的困斗,只细细地品着面前的酥山。两人相处久了,羡鱼最知酬梦这是借着微醺正好寻乐子,真伸手帮了她,她还要恼,不然那各式丸子中怎么就偏偏每次专等醉了才点鱼丸。 酬梦突然停了手,托着腮假寐,羡鱼见她困了,摇摇了她手问道:“家去再睡?”酬梦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原来是她们身后来了两位戴着帷帽的娘子,只点了茶,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酬梦原未察觉,只听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后才推断出身后那两人是一老一少,关系似是不一般。 本朝无官职的女子出行虽不便,但仅限衣装服饰上而已,这闺阁女子之间的交际往来是完全不必避人的。 她来了兴致,只微微侧身细细地听,她因一直练功,五感本就比旁人灵敏些,又因白崂曾教她若要放大听感需先屏蔽视觉,她这才闭上了眼。 那年轻的声音清澈温柔,咬字清晰,语调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愠怒,而略年迈的声音的语调却一直平稳。酬梦听出那年轻娘子似是在问妇人为何遗弃了她,让她流落在那烟花之地,而自己却在朱门绣户里锦衣玉食。 酬梦听了摇了摇头,这样的故事在宜人坊不算新鲜,那坊中的花娘年少时多偏爱些才子、进士,或是进京赶考的乡贡,虽是露水情缘却难免珠胎暗结,待那花娘被权贵看上后,被买了去做妾,这旧情结的果便是累赘,只能舍了。 坊间女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却不似那些爱以些诗赋伤春悲秋的读书人,纸上高洁傲岸不屑一顾,面上巴结逢迎。 她们洒脱,爱得痛快,恨得明白,或贪财或贪欢,都极少算计掩藏,是以她才乐得去她们身边做个散财童子消磨晨光。 酬梦让羡鱼去结账,顺便买份素丸子带回去给狄舒,自己则独自撑着桌子起了身,在经过那一桌的时候,酬梦下意识转头看了那帷帽少女一眼,却没想到她正好向桌对面泼了杯茶,那夫人侧身躲了,酬梦吃醉了,行动迟缓,接了满满一杯,脖子上还粘了几片茶叶。 那夫人因看酬梦的衣饰不一般,怕引火烧身,便愤恨撂下四个字:“不可理喻!”后便急急走了,酬梦舔了舔下巴上的茶,只是一般浮梁的茶,怪道颜色黑重,可惜她那菱格宝花纹缭绫长衫被染糊了一大片,千金一匹的料子却被这种烂茶脏了。 那戴帷帽的年轻娘子仍楞在原处,也不行礼,也不道歉,酬梦抽了帕子,挪步到她身边,轻呼了一口气,那帷帽的薄纱便扬了个缝,她撩起帷纱,脸上仍是和暖的笑,却瞧见一双泪盈于睫的杏眼,楚楚望着她。 酬梦将帕子塞到她手里,那人一低头,两颗泪珠顷刻砸在了酬梦手上,酬梦舔了舔手背,狭长的柳叶眼眼尾熏上了些红霞,两扇羽睫缓缓开阖,似是余味无穷。又一指那帕子,那人会意,从袖子中探出了纤纤玉指,捏着帕子给酬梦拭了拭脖子上残留的茶水。 她袖中的郁金香随着娇腕的挪移而晕散开,与酬梦身边的酒气融在一起,酬梦笑了笑,道:“这归风楼的茶有优劣,酒却都是极品,下次可别点错了。” 酬梦放下手,被这茶一浇,她的醉意散了些,快步出了门,那女子仍站在远处,捏着她的那方帕子。 白崂从那日被酬梦捏痛了之后,便一直避着她,酬梦因觉得他这气生得没道理,想着那东西又不是玉玺,有什么碰不得的,便也一直不服软,无论如何都不摇铃找他。两人僵持了这些日子,她一直都觉得闷闷的,此刻却突然心情大好,雀跃着摇起了那银铃,白崂果然马上现了身。 却仍是那张冷脸,“脏死了的臭——” 他因在外面,没把话讲完便转了身,酬梦却一跃跳到他身上,“别不理我呀——臭小子。”她趴在他的身后,腿上使劲往上挪了挪,白崂这才托住她的膝弯,酬梦见他气消了,又讨好着问道:“还疼么?我给你揉揉就当赔罪罢!” 见她的手又不老实,白崂故意使劲把她往上一颠,“你也是花街柳巷混的,那地方是随便揉的么!” 酬梦只当他是还气着,便悻悻收了手,又道:“我跟姐姐妹妹一起都只是喝茶玩笑的,她们嫌我小,都不跟我玩那些个,那游医让我多观察,我一看白崂哥哥才知道,我是那少了点儿东西,前儿我让羡鱼给我亵裤那缝了点儿棉进去,往后她们就不嫌我了……” 他背着她往侯府走着,羡鱼提着食盒跟在他们后面,白崂加快了速度,跟羡鱼拉开了点距离后,问酬梦:“哪天她们真扒你裤子,你怎么办?” 酬梦勒着他的脖子,困得身子直往下坠,迷蒙中道:“逃啊,不然找白崂哥哥救命。” 白崂顿了顿,又问:“那要是我呢?” 酬梦又勒紧了些,“你什么?” 翩:小白你再不抓紧时间,我就要搞事了! -- 骨折 天边的云染上了些没有温度的微黄,洛阳城的热闹此刻有些落寞。白崂背着酬梦,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邙山,墨色的山,视线中偶尔略过两只黑鸦。白日里的温度渐渐散了,酬梦呼出些带着酒气的白雾,湿湿热热的,贴在他的脸颊上。 白崂抓紧了她的腿,“搂紧了——” 他背着她,往她的家奔去,他奔跑在这宽阔的寂寞中,而她呼出的白雾在他身后散开,耳边只有风声。 羡鱼因顾忌那盒素丸子,不敢快跑,此刻也不得不紧赶着跟在后面,骂道:“白崂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这丸子都要撞散了,跑那么快赶着投胎么!” 白崂的背骨有些硌人,但酬梦最中意看他二人斗气,她笑得开心,双腿夹紧了他的腰,“再快点,飞起来才好呢!” 酬梦不会轻功,她虽然很会爬树,却不能像白崂那样一跃而上。之前有次她醉酒后求着白崂带她飞了一次,可她却吐在了他身上后,白崂就再也不用轻功带她到处飞了。 很快二人到了侯府门前,酬梦从他身上下来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白崂看她神情知道她这是又要吐了,忙用手堵死了她的嘴。 酬梦站着缓了缓,待那股劲儿下去后才扒开白崂的手,嗔怪道:“都要被你捂死了!” 白崂没理她,转身跳上了围墙,酬梦原本要去扣门,看他此刻轻盈落在墙上睥睨着她,也起了斗志,绕到自己院的围墙外,卷起袖子准备翻墙。 侯府的围墙极高,下面又没有踮脚的东西,酬梦那袍子都给墙壁刮得起了毛,仍是没上去。她转而又灵机一动,退了几步准备跑着助力,白崂眼见着这个没轻重的醉鬼要撞上墙,跳下抓起她的后领把她带了上去。 白崂因发觉周围似乎有迷仙引的味道,忙隐了身,酬梦吸了吸鼻子,尚来不及问他自己要如何下去。而眼前只有一颗小石榴树,她蹲了下来,计算着该使多大的力才能不折了树,又不折了自己的脚。 她提着一口气,刚准备往树上跳,就听下面有人大呼一声:“酬梦——” 一下失了准劲儿,脚下一滑坠了下来,罗易宵急扑上去接了一把,不知抓住了什么,待冷静之后,左臂已疼得动不了了。 酬梦落下的地方本放了一块庭院石,罗易宵怕她受伤,情急下用自己当了肉垫子。酬梦爬起来摇铃叫了白崂,白崂检查了他的伤,简单用了两只木棍给他固定了之后,在酬梦的怒视下又匆匆离开了。 她又遣人去请了专为狄舒治腿的郎中来,府上的下人却以为是世子受了伤,都赶来了她的院子探望,羡鱼回来时看见院子外挤满了人,以为酬梦出了什么事,忙跑了两步,却踩上了裙子,那盒子素丸子都给跌了出去。 进了屋却瞧见酬梦正好好坐着,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又瞅见了躺在塌上疼得脸煞白的罗易宵。 这罗易宵本就是个身子羸弱的,平日里大病小病的不断,那张脸倒是比酬梦长得还要清秀俊朗,却被那身子骨拖累,并不似酬梦那般招人喜欢。此刻躺在灯下,身上的那大红猩猩毡红得耀眼,衬得罗郎更是冰肌玉骨。 酬梦见是羡鱼,忙道:“快去再支个炭盆,他怕冷。” 易宵谢道:“劳烦羡鱼姐姐了。” 羡鱼朝他行了个福,又对酬梦道:“院外围了那么些人,我以为是世子怎么了,还吓得我跌了一跤,怎么躺着的成了这位郎君?” 酬梦气得跺脚,“都怪白崂——算了,怪我。”羡鱼瞧她一脸狼狈,冠也歪了,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酬梦说自己无碍,赶她去催郎中了。 她身上灰扑扑的,手心被墙擦烂了,只能用手背轻敲了一下易宵,“你也是,我从小到大摔惯了的,就算摔坏了养两天也就好了,你这个瓷瓶一样的人还来管我,身边怎也没带个人?” 易宵微微侧了头,眉头紧蹙,“昨日才到,我让他们留在家里收拾了,我这做兄长的往日总要你来搭救,好歹也要还你一次,只是那院墙那么高,你下次可别冲动了,手可还痛么?” 酬梦吹了吹皮肉中夹的灰尘石子,易宵忍着疼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擦手,酬梦回扫了一眼他那带着自责的脸色,笑道:“这下可好,淮南节度使家的郎君在平正侯府断了胳膊,这要传出去,我这一年都甭想逃学了,明儿就在家等着张司业上门劝学罢。” 易宵甚少玩笑,听不出酬梦这是在自嘲,这会儿又较起真来,“就说是我自己跌的,况且我在家是个最无足轻重的,不然也不会单把我送来为质,他们不会在乎的。” 酬梦忙用帕子堵了他的嘴,“疼傻了么!” 正好郎中在门后求见,酬梦唤他进来,给易宵接了骨,写了两张活血化瘀的方子,留了些外服与熏洗的药包,又道易宵这是肝肾亏虚,伤好得会比常人慢些,更需仔细调养,并辅以针灸为好。 易宵把身上覆着的红毡往上提了提,酬梦以为他冷,一摸他的脸却觉烫手,他不过是因郎中把他的病症公之于众而羞的,酬梦却以为他受了惊,发了热,又让郎中细细诊了一遍才安心。 郎中又把酬梦手上的伤口清理包扎好,酬梦对易宵道:“你这几日就在我这儿住下罢,天晚了,再着了风就坏了,我让人去把闻远和九皋接来。” 易宵并未推辞,道了谢闭目养神。羡鱼安排人去煎药、接人、打扫厢房,又催着酬梦梳洗更衣。隔着屏风,羡鱼道:“侯爷那得了消息,找白崂又不见他人影,他老人家正在气头上,您收拾完赶紧去问安。” 酬梦举着一只胳膊,想叫羡鱼进来帮忙,又因易宵在不好直接开口,羡鱼知道她的顾虑,探头瞧易宵正阖着眼,便侧身进了屏风后面。 酬梦忙得手脚打架,见她进来,忙作揖求她帮忙,进了浴桶,发起牢骚来:“白崂不知怎么了,把我扔院墙上就不见人影儿了。刚我摇铃请他,他还给我好一通脸色看!” 羡鱼心道:那个醋坛子生起气来砸了那药罐子也是有的,脸色又算什么?面上只笑了笑,继续帮酬梦擦背,“兴许有什么事儿绊住脚了,总之您把侯爷那应付过去,省得他挨打,您又心疼。” 酬梦不忿,“你瞧我这手,还有易宵的胳膊,我心疼他个鬼!” 羡鱼被她溅了一身水,拿指尖推了她的额头一把,提醒道:“外人还在呢!” 易宵听着帘子里面的动静,也扬了嘴角。酬梦的屋子陈设简单,只中间摆着的一个九层错金博山香炉,造价非凡。香烟袅袅,晕散在屋子内,那沉香的味道被这屋子浸暖了,直暖进人的心里。 那厢酬梦收拾妥当了,临走前还嘱咐羡鱼道:“你一会儿把醉月它们送到阿翁院里,别让他们再撞了易宵,还有见着白崂别让他又撞进去,少给我添乱!” -- яōùsнùɡE.℃ōⅯ 来宾 酬梦去了狄舒那,好说歹说劝狄舒消了气,又准他就着饭喝了杯酒,这才免了她身边伺候的人的一顿责罚。 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月上中天,她绕了房顶瞅了一圈,没瞧见白崂的影子,便打帘子进了屋,易宵正在吃饭,见她来了,放了筷子请她入座。 酬梦打趣道:“怎么在我家还做起东道了?我在阿翁那吃过了,你自便罢。” 羡鱼来回忙着,九皋的眼睛便一直跟着她忙,一点儿没发现酬梦在盯着他。 酬梦撑着头对易宵道:“房中又无西施,哪来的沉鱼落雁之景啊?” 羡鱼知道酬梦这是又在拿她逗趣儿,暗暗踢了一脚酬梦的椅子,打发两个小侍女抱被子出去了,九皋含胸,老实站在易宵身后。 易宵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有沉鱼,可落雁又从何而来啊?” “友从扬州来,是为鸿雁来宾——”她抽了扇子,敲得九皋“哎呦”一声,“是我错了,原来这扇子打下来的不是落雁,是鸣雁,想必是易宵兄好事将近。”【1】 九皋红了脸,对酬梦道:“世子惯会取笑人的,郎君,我去帮帮闻远。”易宵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酬梦看九皋给她使了个颜色,却仍不解问道:“怎么?你跟蕴清不是过了定了么?”⋎ūsнūωūм.cⓞⓜ(yushuwum.com) 易宵指了指天,摇头不语。 酬梦也明白朝中局势微妙,圣人如何沉耽酒色声乐,却也是踩着众人的尸首登基的,难免忌惮罗展林的威势,定不会放任罗、郑两家联姻,由着罗展林把手明着伸进朝上。 她干笑两声,转而道:“昨儿我才接了消息说你回来了,没来得及去瞧你,到让你先来看我,还糟了罪,这阵子你就在我家好生养着,就当我赔罪了。” 易宵吃了那药,手臂并不十分痛了,酬梦见房中只有一壶白水,单倒了一杯给易宵,易宵道谢,又道:“今儿是为了给你送鹤来的,没想到你不在家,我瞧你这院子别致,略站了会子,谁知正好撞上你跳墙。” 酬梦道:“南朝殷芸有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我还没去领略一番淮扬二十四桥风月,倒先让你送了鹤来。” 易宵知酬梦最爱看些闲书,又爱杜撰,他从未听过那话,却只道:“你这园子有松风,有竹影,你既善抚琴,我送你一只鹤为和翰音,也不算附庸风雅了。” 酬梦兴奋抚掌,却又拍到了掌心的伤,疼得一顿,又笑道:“‘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现只盼易宵快快养好身子,我们一醉方休。”【2】 易宵与酬梦虽相识不久,却是一见如故,互为知己。他对酬梦这从不掩饰的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与众不同之处是羡慕又喜欢,却只叹自己身子孱弱,受不住她的盛情。 易宵道:“快打住,你虽身子强健,但也需谨记保养为上,小酌怡情即可,何必非要酩酊大醉。离家前我见了姑父,他尚在病中,还嘱托我好好照顾你——” 酬梦忙问:“他病了?什么病?怎么病的?” “只是伤寒。”易宵见她的笑僵在脸上,难免奇怪,仔细端详起了酬梦,她尖瘦的脸,眉浓而长,眼神清灵,似含情却又无挂于心,眼角含思,嘴角噙笑,当真不负风流之名。 酬梦因瞧他在观察自己,便敛了神色,转身道:“是这样,天气反复,也是有的。” 易宵摩挲着自己身上的海棠玉佩,仍紧盯着酬梦,接着道:“除夕是我那弟弟的忌日,他难免伤怀,邪风入体,烧了几日,人憔悴了不少——酬梦,你怎么了?” 酬梦不知不觉间展了扇子扇风,被他一提醒,便收了扇子,“没什么,小鱼姐姐之前吵着等天儿暖了要去放风筝,我想着扎个什么样的好,你也知道我那画工,拿不出手,到时候还要麻烦你。” 易宵知她这是在敷衍自己,却也不点破,想着侯府正堂上挂着的那副狄将军的画像,不由笑道:“我去拜访侯爷时,瞧堂上挂的可都是你的笔墨丹青,你莫自谦了。” 酬梦羞而道:“我阿翁哪懂字画,不过是挂着瞧着热闹,你可别笑话我了。” 羡鱼提了茶进来,对易宵道:“那边儿药汤都备好了,九皋在门外等着伺候郎君梳洗。” 易宵起身,却因手臂活动不易,动作慢了些,酬梦帮着扶了一把,他凝视着酬梦的双眼,却道:“我的下人都被你吓得不敢进屋了。” 酬梦淡淡一笑,低着头,送易宵出了门,放下帘子重重叹了口气,觉得四肢灌了铅般沉重,回头倚在羡鱼身上,羡鱼抚着她的背:“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多早晚吵着要放风筝了?” 酬梦搂紧了羡鱼,把她整个人拥在怀中,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是我想放风筝,小鱼姐姐,我也是风筝,你看到我身上这根线了么?我怎么才能飞远些呢?” 羡鱼知道她的心思,却最不愿看她这副自苦的样子,“再远也飞不到杭州去,他不是配你的人,栩栩,该放下了……” 酬梦道:“我又何尝拥有过呢?前儿在学里听人说起,他似是要回来了。” 羡鱼没好气儿地道:“真不知他怎么就勾了你的魂,就那几封信,一把破扇子,再就是什么杯儿盏儿的?何必放着眼前人不要,非要守着那镜花水月。” 酬梦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我哪里没要你?都说要娶你了。” 羡鱼看见她那两只红眼睛,抽了帕子砸在她脸上,牵着酬梦回了里屋,“我是说,哎——皇帝不急急太监!你今儿又把我绣的帕子送给哪个相好的了?” 酬梦想到下午那帷帽中梨花带雨的风姿,转而又一笑,“是位佳人,只是从未在坊中见过,帕子我可没送,是吃醉了忘了。” 羡鱼把帕子夺了回来,瞧了眼房梁,恨恨道:“这白崂,真是没用!被鬼绊了脚么?怎么这个点儿还没见影儿?” 酬梦摇了摇铃,却不见白崂现身,料想又是他那些秘密出了事,便解衣躺下了。 外面起了风,酬梦看着书熬了一会儿,那蜡烛几乎要燃尽了,她又摇了摇铃,仍不见他,这才睡下。 【1】鸣雁:代指婚嫁之事 【2】出自《易经》;前半句大意为:鹤子听见鸣叫,必发声相和,有共鸣之意;后半句:我有好酒,与你共享。 卦象看不懂,只是以前念书时听老师提了一句,觉得很浪漫,一直记着,没想到用在了这。 -- 床前 白崂因中途被酬梦叫回,到底只追着了个人影。那人为了逼退他发了叁根银针,因那针尾处有雕有凤纹,白崂更确定这人与他是同出一门的,只是不知是谁,又为何来了狄府附近,更不知那人的身份究竟是杀手还是护卫。 他回了暗厂,只是他如今已经退了籍,到底没能进去,只在外面见着了几个年岁尚小的新人,没询问出什么,无功而返。在侯府附近又巡查了几遍,确认无虞后已是后半夜了。 一路逆着风,初春夜里的寒风凉透骨,白崂潜进了酬梦的卧房。羡鱼睡得浅,觉察出脸上没来由的扑了一股凉气,她未睁眼便知这是白崂又来了。于是翻了个身,仍装睡熟了的样子。 香炉里的香已燃尽了,房中只留着淡淡的残香,酬梦的帐子里却又是另一种味道,白崂小心翼翼微微掀起了帘子,他是习惯了夜视的,只借着窗外晦暗的月色,瞧她侧躺着睡得正安稳,手里还捏着那银铃铛。 白崂把手伸进衣领里暖了暖,俯身碰了碰她散在脸侧的头发。她的头发粗硬,不似女儿家柔顺,每日清晨总能听到她抱怨羡鱼扯疼了她。那发丝打了结,卡在他的指尖,白崂抽开手,放下帘子,倚着她的床坐下。 裴淮上次来信说二月初就会入京,他掐手算着时间,想到自己或许到那时就不得不离开她,这没良心的小东西,许是叁天就能把他抛在脑后了,亏他还为她的安危喝了半宿冷风。 或许裴淮能放了他,可是他知道,若是那样,裴淮也断然不会再让他留在她身边。 裴淮走后不久,他第一次给她递扇子,也是这般趁她睡着了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放在她床边的绣墩上。后来他又几次传信,却回回都能看到那绣墩上总摆着盏茶,边上放着香囊、扇坠或是碎银子,他没拿过,暗厂不允许他们有太多私人物品。 后来他过了狄舒的审查,成了她的守卫,她那会儿正迷着丹青,还特地也给他画了一幅小像,他收下了,却未带走,偷偷塞进了她床头的香囊里。 白崂瞧那香囊如今仍好好挂着,笑得满足。迷仙引给他写好了结局,要他不惑而迷仙,可酬梦却是他的宿命。他早就不需要自由了,因为他一早就自由了,从那次暴雨,酬梦撑着伞寻了他半夜,后来牵着他的手把她带进了卧房,拥着他问他暖不暖,那一刻他就自由了,他心甘情愿守着她。 他知道羡鱼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也想过杀了她,可酬梦太依恋她,这挡了他的手。他不敢抹灭她的依恋,因为他想或许有天她也会把这依恋分一点给他。 他记录了与她有关的一切,因此他深知她有多聪明,还有那双眼睛到底看透了多少,可是她却很难判断,酬梦到底看没看透过他的心,一颗自由而完整的心。 心甘情愿为她牵挂的心。 天渐渐亮了,月亮留了个薄薄的影儿,白崂起身,酬梦却突然摇了铃,她掀开床帐,看见白崂的背影,唤道:“你回来了——” 白崂顿住脚步,是回来么?回到她身边,回到她的房间,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来了,跟厢房里的罗易宵一样,却不是回来了。 酬梦又摇了摇铃,白崂在她床前蹲下,她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以为是我睡迷了,原来你真的在。” 白崂把她脸旁的头发捋开,他的手轻轻刮过她的耳垂,酬梦仍未完全清醒,只倦倦地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问道:“手跟小鱼姐姐一样冰凉的,我暖不暖?” 白崂抚着她,将她往自己身边带近了点,她半阖着眼,如常笑着,似近尤远,白崂嗅着她脸颊的香,最终只是让鼻尖蹭过了她的鼻尖,让她伏在自己肩上,“还早,再睡一会儿。” 酬梦揉了揉他的肩,把床帐放下,对白崂道:“你也来一起躺着罢,我不嫌你,瞧着还能睡个把时辰呢。” 他却抱着手站直了,仍不愿领情,反问道:“你跟罗易宵也能这么躺么?我可是个男人。” 酬梦不耐烦,往床里挪了挪,留了半张被子给他,“别废话,我困着呢,男人怎么了,不就比我多了个劳什子肉坠子么?别忘了脱外衣。” 白崂瞧了眼天色,羡鱼那边仍没动静,便脱了外衣搭在屏风上,上了床却干坐在床脚,酬梦踢了他一脚,拍了拍后背留的地方,白崂道:“你就一个枕头。” 酬梦被他这一闹,睡意消了大半,抽了枕头砸给他,道:“请白先生枕我这个罢。”自己则坐起来捡了书看。 白崂在她的被子里直挺挺躺着,四周被她身上的暖香拢着,酬梦翻书之余瞥见他仍睁着眼,笑道:“从前只当白崂哥哥不需要睡觉,却不想您这是练家子,睁着眼睛做梦都不在话下。” 白崂本不想搭理她,由着她捉弄玩笑,却突然听到外间羡鱼床铺的动静,这才一把把酬梦扯进了怀里按着,冷言道:“闭嘴。” 酬梦趴在他的胸上,中衣单薄,她能听见他的心跳,白崂这个人全身到处都是硬的,他的胸膛也不似那人宽厚,她摸到他衣裳下的清晰的肋骨,隔着衣料一根根描绘他骨骼的形状,指尖从胸腔滑到背骨,一次又一次,一寸接着一寸,白崂搂得越发紧了,他抬起腿一翻,把她整个人压在身下,“让我睡一会儿罢,小祖宗,别作孽了。” 酬梦却未推开他,伸手帮他拔了簪子,乌发泻下,垂在二人之间,酬梦揉了揉他的发,“睡罢,我守着你——我闭嘴好了。” 白崂脱力倒在她的身侧,四肢仍未松开她,酬梦怕自己吵醒他,也由着他搂着,竟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白崂——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白茶 易宵在酬梦府上养伤的事到底是在学内传开了,为探虚实,连日间来往探病的人不少。易宵对外只说是水土不服,双腿虚浮跌了一跤,摔了胳膊,因侯府上的接骨郎中誉满杏林,这才在侯府治伤。 酬梦因此这几日都不得闲儿出门,只能在园子里守着,整日跟易宵一处弹琴下棋打发时间。眼瞅着易宵一日守着时辰喝药,有药丸,有药汤,有药膏,都不用看日晷,只看他用的药便知是什么时辰了。 他性子安静沉稳,虽只比酬梦年长一岁,说话办事却极经验老成,酬梦在他身上总能恍惚间看到裴淮的影子,却只是一晃神便罢,易宵仍是易宵,他是他。 酬梦整日在他身边逗趣儿找些乐子,易宵这几日精神竟比在家时好些,九皋因怕酬梦又拿他取笑,这几日都不敢近身伺候,换了闻远去。那是个脸色比白崂还臭的木头,拘谨小心,油盐不进。酬梦也不愿烦他,只挑自己人玩笑。 二月初二正好是酬梦的生辰,酬梦是习惯晚起的,羡鱼刚给她束好发,外面就有小厮来报说郑家的两位女郎来送贺礼来了,她匆匆出门去迎,棠期穿过林子瞧见酬梦正在张望,提着裙子便要跑,柚期却一把拽住了她,劝道:“易宵表哥也在,还是收敛些。” 棠期想到那个病秧子就忍不住叹气,前日在书房偷听到他二人的婚事要作罢,还轻松了几天,便依言收了脚,乖巧跟在姐姐身后。 柚期是郑相公的嫡长女,端庄淑静,清高持重,行事态度是为洛城贵女之典范,棠期虽是庶女,但性格泼辣豪爽,甚得郑相欢心,他家儿子虽多,女儿只有两位,且她二人年岁接近,总在一处玩闹,平日吃穿用度上没有分别,家里是一样的疼爱娇养。 酬梦见柚期穿着粉金短袄,水葱色织锦襦裙,裙边银线滚了一圈祥云纹,梳凌云髻,肌肤微丰,面似桃花含露,见着酬梦,带着妹妹大大方方行了个礼。酬梦回礼,尚未及开口,她便以小扇掩面,那扇子是月白的纱罗糊的,绣了蝶戏牡丹的纹样,却掩不住她嘴角旁边的两个浅浅梨涡。 棠期笑道:“真真不愧是‘女为悦己者容’,酬梦哥哥可不都看痴了?” 柚期对酬梦道:“瞧瞧,好好的女儿家,都是跟你学的这些浑话,不成个体统。” 酬梦请她二人进屋,顺手掐了朵墙边的迎春,藏在袖中,又对柚期委屈道:要说浑话,那前半句‘士为知己者死’才是浑话,那男人死忠蠢直,残酷冲动,折了性命却要以知己为借口,我说蕴清这是摘要撷英,既缠绵,又潇洒,若这都是浑话,我当真要为世间女子一大哭了。“ 羡鱼给她二人上了茶和果子,酬梦一闻,又对羡鱼道:“给庭瑜换盏清茶,她不爱这加了蜜的。” 羡鱼称是,正欲退下,棠期求道:“好姐姐,给我端一碗你做的酥酪罢,谁稀罕跟你家世子似的大清早的就吃这些寡茶。” 柚期又接着道:“照那话的意思,那女子若无悦己者便浪费了好容颜么?我说根本没这个道理,这种话说它倒是自取其辱了。” 酬梦道:“这么一说,倒是我狭隘了,你们女儿娇容悦己,悦人,悦天,悦地,悦风花雪月,悦江河湖海,我这种凡夫俗子,今日能一睹芳泽,已是死而无憾了。” 柚期道:“我们来给你贺寿,你倒在这死不死的——这不四哥哥被圣人传召,不得闲儿,特遣了我俩给你带了贺礼。” 酬梦派人接下,又一一谢过后,便指使下人把东西带下去收好了。棠期急着把自己的鸟笼子提了起来,“我愁了几日,不知给你送什么好,听闻易宵表哥从杭州带了只鹤送你,我可没那金贵东西,这只画眉是我最喜欢的,你可得好好对它,别让你家那两只明明、白白给吃了。” 酬梦把那朵迎春插在她的玉钗旁边,棠期不似柚期那般雍容华贵,人长得瘦小,平日多穿得娇艳,今日却只穿了一身樱粉的绫裙,如此素净显然是为了做陪衬来的,酬梦瞧院中的迎春娇俏却不夺目,便想着正好给她添些春色。 棠期扶着发髻道了声多谢,酬梦指了指那插梅的白瓷瓶,那瓶胎质细腻,如镜映人,便凑过去瞧了瞧自己头上的花,酬梦又道:“明明、白白整日给羡鱼喂得老鼠都懒得抓,谁还指望它俩爬高逗鸟呢?” 柚期送了两盆海棠给她,因尚未到花期,仍光秃秃的,她嘱咐了几句如何浇水培土,如何保养,又转而一笑:“我跟你说这些也是没用,只怕你离了羡鱼,连鞋都穿不好。” 羡鱼正好进门,笑道:“娘子的手巧,送的花都好,也不怕我家这舞刀弄枪的阎王辣手摧花,这院儿里畜牲又野,那树白茶不知要我花了多少小心呢!春上开了那一树的花,可爱极了,我是个粗人,你们做的那些诗文我看不懂,就求世子给画下来,也不负那花的雅情,结果别提了,还气得我哭了一场。” 棠期刚要闹着羡鱼拿画出来瞧,易宵却正好扶着臂走进来,她忙提着裙子坐好,瞧了酬梦一眼,酬梦笑笑把她面前的橘子端了起来,“这橘子跟你那酥酪不搭,吃了要闹肚子。”又在她身边低低道了声:“没事。” 四人行了礼,棠期贴着酬梦坐在塌上逗鸟,易宵和柚期分别坐在桌案两边。羡鱼给易宵上了茶,易宵对羡鱼道:“羡鱼姐姐,也把你家那世子的白茶图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品鉴品鉴。” 酬梦忙拦道:“这么好的日子,何必看我的拙作,你与庭瑜都是行家,我可不愿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羡鱼没理她,愣是把画去了来,众人展开一看,原来是副落花图,残月当空,翠枝依旧,只零落一地残香,混了泥的,残了瓣的,白皑皑的一朵朵摊在地上。旁边提着:“冰肌玉雕骨,却嫌东风闷。气节不由君,犹记侍花恩。” 柚期叹道:“拿残月来衬白茶,果真风流。” 酬梦从易宵手中抽了画重新塞给羡鱼,“看都看了,就别再评了,原就是逗她的,‘促狭’还差不多,何至于‘风流’?” 易宵道:“我早说你这是妄自菲薄,如今庭瑜都赞了好,可见我没说错。” 柚期举着帕子给棠期擦嘴角挂的酥酪,棠期瞧姐姐春风拂面,光彩照人,便笑道:“他二人一个惜花侍花,一个懂花画花,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我瞧着就不好,好好开在枝头的花非要想它落败了样子做什么?” 这话说得两颊飞红,默默坐下侧着身吃茶。 易宵想着那副画,更觉蹊跷,那画儿构图虽风流别致,运笔着色中却始终透着一股女儿情态,若说是庭瑜作的倒更合情理,他实在难解酬梦虽是红尘浪客,却真能做到如此细致么?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易宵回房服药,柚期便欲告辞,棠期因舍不得自己的鸟,抓着酬梦叮嘱添水喂食的事,还不准她随便起名儿,因怕那鸟日后忘了她。 柚期偷偷觑了羡鱼几眼,羡鱼瞧她似是有话,便借着画花样子的借口把柚期领到了里间,柚期这才开口:“姐姐,左右他也不在乎那画,我想求姐姐把那副白茶图偷偷送我,千万别告诉他,姐姐要什么,只要我有,只管拿去。” 羡鱼知她脸皮薄,此刻双颊红得要滴血了,也不再打趣:“难得我们侯府有能入娘子眼的东西,明儿我就遣人送到府上,娘子放心,一定偷偷的,不让他知道。” 柚期微微点点头,又补道:“那画极好,我都自叹不如的。” 羡鱼笑道:“画好,花也好。”——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яδùsнùɡE.℃δм 贺礼 午饭后又有几个学里酬梦的有人来送贺礼,酬梦迎送了一日,到日落十分已是倦的连饭都懒得吃,歪在塌上,摇着窗扉,霞光明暗扫过她的脸庞,棠期的那只鸟果然叫声宛转悠扬,她想叫羡鱼把鸟笼提过来,叫了她一声,却无人应,门外有小厮站在窗下回禀:“羡鱼姐姐去库房收拾去了。” 酬梦点点头,让他退下了,合眼尚未入眠,只侧着身听鸟叫,忽然嗅到一阵熟悉的香落在她身边,酬梦笑着摇了摇铃,却不转身,只往身后摊开手心,“快拿贺礼来,不然就治你的罪。” “尚未入夜,你说什么梦话?”白崂扯了枕头,在她身旁顺势躺下。 酬梦挑眉,“今儿一天不见你,去哪了?” 白崂道:“我嫌人多吵闹,快活去了。” 酬梦看他头上粘的几根枯草,“又飞到什么枝杈子上喂鸟听泉了罢,那算什么快活,下回本世子也带你去开开眼界,保管你要乐不思蜀了。听见没?棠期送的画眉,知你喜欢鸟,就放你屋子里养着罢。” 他摇头不要,“笼子里的鸟有什么趣儿?别在我手里给养死了,你那相好又得哭湿你一身衣裳。”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酬梦笑道:“怪不得小鱼姐姐说你是个醋坛子呢,蕴清妹妹的醋你也吃么?” 白崂起身,语气带刺,“你那什么羡鱼再这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一定给她晾成咸鱼给你下酒。” 这话说得酬梦背后发寒,怪道:“你这人,非得这么刺挠,不近人情么!你要是敢动我的人,我、我也——” “你怎么样?” “我能怎样呢?又打不过你,又抓不住你,只能为你鱼肉。” “没良心!” “我没良心?天地可鉴,我倒想问问白先生,到底要我怎样在您那才算是有良心?” 白崂掐着她的肩,“你有良心?那你那良心里可装了什么人?有我么?” 酬梦摆手甩开了他,“怎么没有!白崂哥哥也不必总是拿话刺我了,你若不信,尽管拿刀子取了我的心剖开看看,又不是不会!” 这话直戳在他的最痛处,白崂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我当然会,您别忘了,我就是把杀人的刀,小世子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好汉,别逼得我拿你的血开刃。” 酬梦气得扔了手里的铃铛,叮铃铃一声,撞在了墙上,她又解了领子,露出半侧肩膀,“你要杀便杀,左右我死了这世上有哭我的人,可你死了,谁哭你!” “我当然是连哭你的那群人一起杀了,一个不留,从此这世上就清净了!”白崂说话间摔了帘子出门了。 酬梦提了枪,紧跟在他身后,凝力一刺,枪尖从白崂肩上穿过,挑破了他的外衣,枪头的红缨扫着他的脖子,酬梦道:“你就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从来瞧不见别人对你的好,既如此我也不必对你好了,咱们一决高下,从此便断了,天高海阔,自有白先生的好去处,我这破院子配不上您这位豪侠!” 白崂回头看见酬梦双手执枪,满脸泪痕的瞪着他,心头一紧,抬腿踢了枪杆子,往怀里一拽势要夺枪,酬梦屈膝同他较劲,借力又是一挑,白崂抽出匕首,脚尖点着枪身往酬梦身边刺去。 羡鱼大叫一声:“栩栩——”他便提着酬梦飞上了屋檐。 易宵在房中静静看着院中的闹剧,闻远见势不妙,抽刀欲救酬梦,他扬手挡了下来,温声道:“他不会的。” 酬梦咬着牙,正欲骂他,白崂却将匕首放进她的手中,刀刃逼近自己的脖子,酬梦欲松手,踩了他一脚,他却不为所动,“你打不过我,可要断,也得你亲手断,来啊——” 酬梦使劲咬了一口他的手,他反倒攥得更紧了些,那刀柄上的浮雕硌得她的手痛,酬梦道:“你疯了么?” 白崂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不是要断么!” 酬梦叹了口气,“你不跟我打,我不跟你断。” 白崂这才松了手,酬梦脱力,那匕首沿着房檐滚了下去,院中的羡鱼吓得往后一跳,忙用帕子包了收了起来。 白崂道:“你又打不过我。” 酬梦仍不服气,“你别拽着我到处飞,我怎么打不过你?” “那我不跟你打,你就不跟我断么?” 酬梦噗嗤一笑,扶着白崂小心坐了下来,“真看不懂你这臭脾气,你到底是想跟我好,还是不想?适才要挖我的心,现在又不愿跟我断,我不懂你,你明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商议个章程出来,没得下回又让人看笑话。” 白崂道:“有什么好商议的,你是主子,跟我这个下人商议什么章程?” 酬梦摇着他的手,仰望着他,“我不是主子,我是酬梦,你是白崂,白崂哥哥,别气了好么?屋顶上冷,咱们屋里说话不好?” 白崂蹲下给她的衣领重新系好,胡乱打了个结,带她下了屋顶,无奈道:“栩栩——罢了,刚才是我的错,这是给你的。”他从怀中掏了根木簪子递给她。 羡鱼忙跑上去检查酬梦有无受伤,又听酬梦问:“你雕的?” 白崂讪讪的,“嗯。” 酬梦给羡鱼也瞧了一眼,羡鱼随后白了他一眼,酬梦拍了拍她的手,说自己无事让她安心,又问白崂:“你的手何时也这么巧了?这是什么?苍鹰?” 白崂眉头一蹙,便要夺回簪子,“那是蝴蝶。” 酬梦忙扬手躲过,笑道:“好,我喜欢极了,你早拿出来不好么?看在它的份上我也不会跟你打架了。” 二人闹这么一场,酬梦头上的冠也松了,她索性解了头发,拿着白崂送的簪子要羡鱼帮她重新梳头,羡鱼却只捏着帕子酸道:“我手笨,可不配碰他的东西。” 白崂扫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酬梦道:“欸——刚哄好,你何必又刺他!”说着便握着簪子,披着发就这么忙着追他。 羡鱼听外面没了动静,掀起帘子一瞧,见裴淮正站在院中,她侧身帮酬梦理了理袍子,轻声道:“我说什么,躁了这一日,可把真佛盼来了。” 翩:(戳手)小孩子么脾气躁,把老人家拉出来给他们顺顺毛 -- 怨女1 酬梦从未觉得落日余晖是如此的短暂。 她站在台阶上,似是只有一眨眼的功夫,那柔光就暗了,他的神色也失了光彩,酬梦攥紧了手里的簪子,走向他,却不是为了欢迎,仅仅是为了看清他的脸。 “月亮尚未亮,怎的就解了头发?”裴淮问。 酬梦仍在晃神,她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下意识地问:“嗯?” 只是一年未见,酬梦看上去变了不少,他想:果然少年人的时光快,不像他,只觉得人生腐旧漫长。 裴淮笑着在酬梦眼前“啪”的一声抖开了扇子,酬梦看他竟就在眼前,鼻子嗅到他身上尚有水边的腥气,“你回来了!”她十分克制却又难掩欢愉,想拉着拉着裴淮的袖子带他进屋去,可忘了自己右手中还握着白崂给的簪子,那簪子勾破了他的衣袖,酬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不道歉。 羡鱼在她身后暗暗叹了口气,向裴淮行了礼,问道:“郎君可要更衣?” 裴淮道:“无碍。” 酬梦请他进屋,又对羡鱼道:“你去,嗯——去拿茶罢。”羡鱼皱着眉握了握她的手,心事重重地走了。 酬梦请他上座,自己则站在他身侧,“才到么?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裴淮把扇子搁在案上,略抖了抖那直裰的下摆,“可不是连赶了几日,好在是赶上了,尚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怕惹了小世子嫌弃。” 酬梦倚着他的腿边偎着,枕在他的膝上,侧着头细瞧他那靴边的泥,复尔打趣道:“我说你身上这不是那由藻荇一斤,鳜鱼二两,研成细末,再辅以白露调匀所制的‘在水一方’么?听说要风雨兼程叁千里才能寻得,这么名贵的香栩栩如何会嫌弃呢?” 裴淮捏了捏她的鼻尖,“小鬼头,谁都要取笑。” 酬梦道:“不过是说个笑话,给你解乏的。” 酬梦那一头蜷曲的乌发垂在他膝上,裴淮抚了抚,月白的袍子,墨黑的发,似是断桥残雪下的一川寒烟。 他扶她起身,酬梦定定看着他,裴淮转而笑道:“我给你束发。” 他的手指在酬梦发间穿来拂去,酬梦只觉得那股酥麻从发尾顺着脊椎直穿四肢,她抓紧了榻沿,手心腻腻的,出了汗,脸也越发烫了起来,似是醉了酒。 裴淮不言语,只静静帮她顺着头发,酬梦拼命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纠结下来,竟把心里话倒了出来:“怎么办呢?你能来,我才觉得今儿值得高兴……” 她觉得裴淮的手似乎顿了顿,只是一瞬,她想或许是自己现在太敏感了,又忙转了话头:“这几个月你怎么都没来信?易宵说你病了,所以你才没顾得及我是么?” 裴淮清了清嗓,他的声音温厚,不似白崂那般冷,也不似易宵那样的轻,他道:“没来信是我身不由己,却非我不愿顾及你。” 酬梦把手里的木簪递给他,裴淮接过来一看,只是一般的桃木,雕工也算不上好,便问道:“怎的不戴玉簪?” 酬梦道:“白崂哥哥送的,我瞧着比玉簪有趣,你不喜欢么?” 裴淮笑道:“那倒不是,果然有些野趣,你与他倒亲近。” 酬梦点头,心里却仍是裴淮刚才的那句“身不由己”,她叹了口气,“果然是那样,他们又有动作了是不是?王九良现在是禁军中尉,郑相又不是个励精更始的人,阿翁领了个闲职,不常巡营,我也不上进,还能做什么?我听说你竟要补国子祭酒的位子,所以是因为江淮那边?” “到底是在这里浸染了十年,可是这些事你竟看得透?好了。”裴淮收了手,闻得指尖染上了些许她发间淡淡的白檀味道。 酬梦一脸欢愉,扶着髻道:“易宵是个绝顶聪明的,我与他又是至交,有时候话不必说明,听个音儿就能猜出一二了。” 裴淮一早看出罗薇这侄子不一般,深沉有城府,若非身子拖累,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却不想性情高朗的酬梦却引他为知己,“易宵?没想到你二人倒有缘——到底是我不好,把你拖了进来,你还怨我么?” 酬梦脸上的笑容俄尔散了,她的委屈一涌而上,直往眼眶中扑,却背过了身道:“怨!你可把我害苦了,我真笨,竟看不出你就是罪魁祸首,你把我带过来,又把我扔在这里十年。” 裴淮道:“怪不得见了面连‘叔父’也不叫了。” 酬梦缠着他闹,“对,我还要叫你濯缨呢,濯缨,你怎么补偿我?” 裴淮正色道:“没大没小,天色不早了,我去瞧瞧易宵。” 酬梦忙拉住他的手,问:“茶都没吃一盏就要走么?” 裴淮苦笑,抽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夜不能寐,现已不常吃茶了。” 酬梦点点头,在他身后跟了几步,目送他进了西厢,他私下常穿这样的褒衣博带,谡谡松风中过,袖边的竹纹似抖落的月色清辉。酬梦犹记得他上次离开时,她躲在他的袖子里撒泼装痴不出来,他却也不劝,只等着她在里面睡着了,褪了袍子离开了。 羡鱼牵上酬梦汗凉的手,放在手心捂了捂,“好好的暖人儿,真是可惜了。” 酬梦笑了笑,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的手也是凉的,他老了,手却依旧漂亮。” “您还知道他老呢?明明就是能当人家阿耶的人,还这么兜搭着!老不修!” 酬梦十分落寞,扶了扶那簪子,“不过是我自作多情,他要是知道,恐怕躲都来不及,倒白挨姐姐的一通骂。” “我不明白,栩栩,你当真的么?我最讨厌你们聪明人总是装糊涂,你真以为他不知道你的心么!” 羡鱼拿了身绛紫的锦袍来,酬梦摇头指了指隔壁那月白的,她没应,给她拆了缠在腰间的白绫,硬是给她换了那绛紫的,“过生辰做什么不穿喜庆些?你也是,白崂也是,这个屋子真是奇怪,你们都中了邪,我要去庙里拜拜,请个符纸!” 酬梦失了那撑腰的一圈布,却觉得身上凉了些,打了个冷颤,又笑道:“新鲜,和尚道人一处拜么?” 羡鱼把她往门外推去,“懒得跟你磨牙,快去那边用饭罢,刚就着人来催了!” -- 怨女2 酬梦刚进狄舒的院门,醉月就扑了上来,缠着她走不好。狄舒那已经摆好了酒菜,酬梦净了手坐下,先敬了狄舒一杯,翁孙二人吃了顿合乐的饭,酬梦却因不愿狄舒多饮,早早撤了酒下去,二人都有些不尽兴,却也只能作罢。 饭后狄舒拿了个描金的匣子交给酬梦,“不过是阿翁的一点儿私房,你拿去使。” 酬梦亲手接过,抱在怀里笑得灿烂,“多谢阿翁,酬梦的乐子全指望这个。” 酬梦盛了碗乌鸡汤给他,狄舒喝了一口,灰白的胡子上挂了些油星,“从前你父亲他们过生辰,我也都是给这些金玉财帛,可不见他们像你似的欢喜。” 酬梦也自盛了一碗,想到这乌鸡汤最补气血,让小厮一定给易宵那送去,又笑道:“您不知,他们许是惧怕阿翁威严,不敢在您面前得意忘形,若他们当真如面上那般清高,那这洛阳城早就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人间了!” 狄舒道:“还是我的酬梦伶俐直爽,就是这一匣子财宝也换不来一盏万里春啊。” 酬梦虽也馋酒,但仍道:“今儿已是喝了不少了,阿翁还是顾惜些身子,酬梦还指望您这个财神爷呢!” 狄舒喝完了汤,觉得肚子有些撑,由酬梦搀着在院子散步,走了几圈后,酬梦因觉得风大,硬是拉着他回了屋,狄舒进屋后给吴兴发使了个眼色,他便带着下人离了院子。 狄舒这才问道:“那裴濯缨今日从杭州回来了?” 酬梦心头一跳,她知道狄舒这不是临时起意才问的,只敢老实垂眼称是,狄舒又问:“他那杭州刺史做得不错,却回来补个什么国子祭酒,你可知为何?” 酬梦木着脸答道:“裴先生自然是成也罗家,败也罗家……江淮是个好地方,进可图天下,退可自称王,前几年宫里不太平,这拨人眼睛总盯着上面,怕是王公公那边已是控制不住了,上面要换人,依您看,这太平日子还有几天?” 狄舒听完不屑一笑,厉声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江淮的这几年风调雨顺,民乱却一直未息,他们那伙人是只想着自己的权势,把民生根本混忘了,可裴淮在那做了些事,罗展林不容他,现在官员任派都在北司手里,王九良正好出手。 王九良有兵,圣人动不了他,只能牵制郑程,裴淮到底是个人精,这种局势下还能给自己博出一条出路,祭酒的位子虽不高,可翰林学士是位同内相!咱们的太平日子从他下船就结束了,酬梦,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郑家与罗家已经是成不了了,他对你也甚是满意,而你为何这么大张旗鼓的要那罗易宵住在咱们府上,他裴淮跟罗家是什么关系,你想帮他,我只怕你引火烧身!” 酬梦听狄舒语气愈发严厉,忙在他脚边跪了下来,“阿翁,易宵待我真诚,我也本无心利用他,更无心害他,况且我们已是退无可退了,若此时不表态,难道再由着他们劫了我逼您么?” 狄舒让酬梦起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叹道:“痴儿!我这条老命还能撑个几年?可你呢?若有一天出了事,无论裴淮还是罗易宵,哪个能救你?” 这话问得酬梦鼻子发酸,一汪热泪堵着眼睛,她抽噎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救我……那您又为何不退干净,今儿又去巡了营,为何还留着那支精卫在手上?您也知道您不过是他们互相制衡的一环,在这座城里若没了利用价值反而更危险,我实在不愿您再为我的将来这么殚精竭虑了,酬梦打从心眼里厌恶这一切,可是又逃不开,阿翁,我——” 狄舒用手给她拭了两颊的泪,这几日天干,他手上又有些皲裂,又怕搓疼了酬梦的嫩脸,“是阿翁不中用,若早知如此,我断然不会让你回来,什么爵位,什么狄家,不过是阿翁当日害怕晚景凄凉,是阿翁太自私了,酬梦,你的命不该这样。” “阿翁,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您看透了,我、我看不起这样虚伪算计的自己,不想在您面前丢人,可、可是我心里有数,您别厌恶我,酬梦并无坏心。” 狄舒的声音干涩,“你以为战场上只有刀光剑影么?手里握着将士的性命,头上顶着天子的责令,那是人过的日子?尽忠尽忠,算计算计,反而把自己算计进去了,要没你,阿翁这辈子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你不过为了我,阿翁怎会厌恶你啊!我只怕你被人利用了,你才几岁,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心眼子多得能把心钻空了,能被你算计了去?你老实说,裴淮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酬梦擦了擦泪,她哭红了眼睛,眼神不再清澈,盛满了无奈与委屈,酬梦道:“没有关系,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呢?连我也不似幼时单纯了,自然也不指望他能单纯,就像您说的,他既能搏出来,就不能轻松把自己撇干净,这水越浑,咱们才越安全不是么?” 狄舒最怕她犯傻,对那裴淮生了心思,听了她的话又微微松了口气,“酬梦,别犯傻,也别发愁,阿翁就算把这天给你戳个洞,也不会让他塌了砸着你,别哭,你乐呵呵的阿翁才瞧着欢喜。” 酬梦听了这话却更觉口内苦涩,伏在狄舒腿上抽泣。这十年,头顶那片云始终在变着形状,不变的只有这城中的算计和猜测,酬梦的喜怒哀乐,不过就如那月相一般,适时而生,偶有乌云掩月,她反倒觉得痛快。 她把这些写给裴淮,她信他,酬梦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出口,可是他回来了,他又成了这洛阳城中不自由的一份子,酬梦哭自己,更哭他。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要,可她怕死,人血的温度与半挂的头颅让她反胃,所以她不得不好好过。 -- яōùsнùɡE.℃ōⅯ 易宵1 酬梦哭肿了眼睛,虽在狄舒那擦了脸又拿冷帕子敷了阵子,却仍是看得出哭过。 回去时她绕了路去酒窖,提了坛从君栖。这酒劲儿大,叁两碗就能撂倒一个壮汉,酬梦也并不常饮此酒,她虽爱酒,却也有度,从未醉到不省人事过,可今夜特别,她不愿再清醒。 那酒一入喉,辛辣痛快,酒香盈鼻,酬梦踩着地上那些枯枝的影儿,想到了白崂,想摇铃唤他,又意识到自己那会儿砸了铃铛,只喃喃喊着:“白崂,白崂哥哥——”似寻猫一般。 白崂却未出现。 羡鱼寻到她时,酬梦已经醉的走不直了,她见身边是羡鱼,忙跑了过去,却不想撞在了树上,哎哟一声坐在地上,怀中的酒坛子却仍稳稳当当捧在胸前。 羡鱼扶起她,骂道:“眼睛肿成这样还不痛快,又喝这个,明儿早上又要喊嗓子疼,你非把我气死才罢是不是!” 酬梦又饮一口,打了个酒嗝,笑道:“怎么会,嗓子疼就喊不出声了,我肯定老老实实的,不烦你。”⋎ūsнūωūм.cⓞⓜ(yushuwum.com) 行至院中,却瞧见易宵披着披风独立在门前望月,酬梦喊道:“易宵,二月初二,良辰美景,新月酬梦,旧岁易宵,弟已醉,兄何以独醒?当饮一大白!” 酬梦拔腿欲奔向他,羡鱼怕她撞了他,忙拉住了酬梦,劝道:“小祖宗,那可不是白崂,咱回罢,别耽误人家郎君休息。” 易宵闻声看过去,见酬梦正扯着羡鱼往自己这边拖,他瞧酬梦似是醉得不轻,便移步上前,问道:“还无碍么?” 羡鱼道:“打扰郎君休息了,我们世子吃醉了,无碍,睡下就好了。” 酬梦却不依她,只道:“哪能啊,我今儿就在易宵这儿睡了,你瞧那月,尚有人间众生遥望其阴晴圆缺,可我们易宵却只能一人品味悲欢离合,我要陪他!” 易宵听愣了,尚未回神,便被她一把搂在怀里,他忙低头去护自己的左臂,酬梦却顺水推舟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这坛酒,酬梦酬月,亦酬今宵,我虽未见扬州月,却能跟你共度洛阳夜,这从君栖很好,你手不方便,我来喂你。” 酬梦猛喝了一口,然后捏着易宵的下巴强行给他渡了去。坊间这样以嘴哺酒本是情趣,酬梦醉了,一时失了分寸,对着罗易宵不尊重起来。 羡鱼吓得失了声,她知从君栖后劲大,此刻也顾不上这罗易宵的身子了,只希望酬梦最好一鼓作气灌倒他才省事,忙松了手退在一边。 易宵被那酒呛得直不起身,咳得满脸通红,酬梦慌了,这才甩了酒坛子,跪在地上给易宵赔罪,“是我错了,我无意轻薄你,你打我罢,我不还手。” 羡鱼叹了口气,看九皋探了个头出来,怕他生事,捡起酒坛子往门上去了。 易宵渐渐平复下来,酬梦跪在他脚边嚎啕大哭,他知酬梦向来纵情恣意,却不想她竟如此不成体统,红着脸想要教训两句,却又看她哭得可怜,便在她身边席地坐下,“被轻薄的是我,你哭什么?” 酬梦擦了鼻涕,“就是你,我才该死啊,我把罗易宵给轻薄了,你这么个玉人,怎让我给亵玩了,易宵,你为何不躲呢?” 易宵哑然,直要起身,却又被酬梦拉了回去,他道:“你力气如此之大,体型又与我相当,况且我又断了手臂,如何躲得了!酬梦怎如此无赖,做了错事还要赖我么?” 酬梦道:“对不住,我没脸见人了,你快回去歇了罢,你别骂我,我知错了,这从君栖不好,以后再不吃了。” 她醉意昏昏,又倚着他看月亮,易宵有些受不住她的亲密,僵直了上身,问道:“酬梦芳诞,怎的醉成这样?” 酬梦似是未听到,“易宵,你瞧那月,细细一弯,好似鬓边早生的银发。” 易宵也抬头望月,可新月娟娟,揉碎在酬梦的双眸里,他不觉间凑向她,细瞧她瞳孔中盛的银辉,易宵轻声道:“酬梦,我好似这才与你初见。” 话音消散在春风里,“栩栩”那两个字,却像风一样自由。 酬梦笑道:“怎的一口就醉了。” “对,都怪这从君栖,醉意醉人,我定是醉了,明天一早,你还会记得么?” “记得什么?” 易宵面带羞怯,“未见扬州月,但酬洛阳夜。” 酬梦大喇喇地搂着易宵的肩,“我要记得,这是好事,明儿你写下来,你爱魏隶,可那太矜持凝重,不好!我想想,就用行草,我就挂在窗边,日日看,好不好?” “嗯,春风起了,回去睡罢。”易宵道。 酬梦的脚已软了,爬了几次仍跌回了地上,易宵无奈叫了羡鱼来,可她也弄不动她,九皋欲把酬梦背起来,易宵拦下,问羡鱼道:“白崂不在么?九皋一个人怕是力气不够。” 羡鱼摇了摇头,酬梦躺在地上,越过他们的肩头望月亮,这月好似银灰色的破绽,就像她的心。 她的眼睛又起了水雾,眼前仿佛出现了白崂的脸,挡了月亮,酬梦一笑,眼泪顺着眼角被挤了出来,她伸手勾着他的脖子:“你回来了。” “从君栖”来自陶潜的诗,“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 -- 易宵2 白崂把酬梦背了回去,她进了屋,却似突然清醒了一般,要羡鱼给她备水洗浴,可未等羡鱼那弄好,她就先歪在塌上睡着了,仍牢牢牵着白崂。 羡鱼端了盆水给她擦脸,白崂这才掰开她的手,她手心的伤结了痂,白崂抚了抚,酬梦下意识摆了摆手,羡鱼问:“你晚上哪去了?” 白崂夺过手巾,道:“与你无关。” “今儿裴先生来了之后就不见你了。” “我说了与你无关。” 羡鱼把那匕首撂在桌案上,“你少自作多情,我既不想管你的闲事,也不知道这群主子之间的纠缠,跟你说什么话也全是为了她,我知道她今儿为何反常,却不知你又中了什么邪,两句话不合竟打到了房顶上!” 白崂收了匕首,阴沉沉地道:“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敢多嘴,我一定拔了你的舌头。” 羡鱼道:“你今儿就算是杀了我,我也得说,她对你真,你却对她藏了假,就算我不戳穿你,你以为她就能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有些事你不说,她就把好都记在别人头上了,你这是在害她!” 白崂把酬梦抱了起来,凝望着她的睡颜,“我不会害她。” 羡鱼冷笑,“你只是不想害她罢了,不然我早一副砒霜送你归西了——那罗易宵许是看出来什么了,今儿都没让九皋碰她,幸亏你来得及时,你明儿跟栩栩商量看怎么办罢。” 白崂抱着酬梦往里间走,羡鱼站在原处,无比憎恶地瞪着他的背影,“白崂,我讨厌你,每回你离开,我都希望你再也不要回来了,可你总是出现,你要是死了,千万离我们远点。” 羡鱼把水泼在院子里,“哗啦”一声,像是把她的委屈一股脑也倒了个干净,羡鱼蹲在廊下流了会儿眼泪,院子里安静,她的肚子却突然叫了两声,便抱着盆去了厨房。 晚上因侯爷特地支开了他们,她悬了许久的心,连饭也没吃,这会儿厨房里已没什么剩的了,只有两个凉馒头,羡鱼煮了锅蛋花汤,又把馒头煎了,就这么端着碗靠着灶台吃上了。 九皋敲了敲厨房的门,羡鱼放下碗,问:“谁啊?” “羡鱼姐姐,是我。” 羡鱼歪着身子探了一眼,瞧是九皋,笑着问道:“怎么,饿了么?” 九皋道:“我来煎药的,我们郎君饭量小,回回剩的都够我跟闻远吃的。” 羡鱼给他腾了地方,挪到门边继续吃,瞧他干活麻利又熟练,便问道:“你们郎君怎么也没个侍女在身边,就你们俩小子干这些事。” 九皋摇着扇子鼓风,看差不多了,便架上了药罐子,“从前在扬州时也是有的,没带过来,不过这煎药的事儿以前也是我做。” “怎么不带?” 九皋一边搅着药,一边又道:“我们夫人给留下了,说是怕拖累了郎君的身子。” 羡鱼笑道:“怪不得你们郎君礼貌周全,原来是你们夫人是严厉,这整个洛阳城都不见有谁家的主母还管儿子的这些事的。” 九皋恨恨的,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无非是借着话头给我家郎君泼脏水,怎么说也是亲姨母,对郎君还不如家里几个姨娘。” 羡鱼喝完了汤,肚子里熨帖,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问道:“我倒是听世子说过,郎君的生母似是早逝了?” 九皋道:“是这样,我家之前的夫人生了大娘子后又隔了十年才有了郎君,郎君胎里不足,夫人又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家主孩子多,对郎君也不重视偏爱,都是我家大娘子把郎君教养大的,年底回扬州,就是因为我家娘子有了身孕,郎君不放心才拖了这些日子。” 羡鱼把碗筷收拾了,看还剩了一碗汤,就盛给了九皋,他虚让了让,便端着碗一饮而尽了,羡鱼打了水准备洗碗,九皋却抢了过来,说什么也不让她动手。 羡鱼便开了橱柜核对粮油,又道:“瞧你们郎君俊俏,他那位姐姐也一定也是个美人了。” 九皋道:“那可不,都说郑家的两位娘子天姿国色,可跟我们娘子一比却是天上地下,要说还是那崔家的郎君命好,虽等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把娘子娶到手了——” 羡鱼一转身看见药开了,提醒道:“你的药!” 九皋扯着袖子便把药罐子端了起来,羡鱼给他递了碗,打趣道:“我看你在我家世子面前总跟个避猫鼠似的,背后倒能说会道得很。” 九皋挠了挠脑袋,“不怕姐姐笑话,我一遇见世子那张嘴就怕,不过要我家郎君也跟世子似的,估计这病早能好全了。” 羡鱼问:“你家郎君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九皋摇摇手,“哪是什么病症,就是胎里带的弱症,他又心思沉,事事只存在心上,积郁久了,无论怎么调养也不见好,就说这碗汤,若没了它,郎君这眼睛一宿都闭不了。” 九皋端着药汤回了西厢,见闻远正在给易宵解衣服,便仍红光满面地站在一面,易宵扫了他一眼,“在人家厨房里偷食,怎么连嘴也不收拾干净?” 九皋道:“并非偷食,这是羡鱼姐姐给我吃的。” 易宵笑了笑,端过汤,一勺一勺品完了,九皋赶紧端着空碗急急出了门。 闻远看他那个慌张样子,皱着眉问易宵:“他这是疯了么?” “随他欢喜罢,李仁这几日查得怎样了?” 闻远道:“白崂身手不错,差点给他抓住,他这几天没敢现身,狄侯爷今儿去巡营,也没看出什么。” 易宵咳了两声,闻远转身把窗户阖紧了,“狄舒手上一定有牌,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信酬梦……” “那小世子……” “不必再问了。崔鹏年后纳了两房妾,李仁在这既查不出就让他回扬州去守着姐姐罢,你明日代我去趟永宁寺,看看东楼,冷热交替,劝他保重身体。” 待九皋奔回厨房,却发现羡鱼已经回了。 哎好希望他们都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啊 -- 天光 天尚未亮,酬梦便醒来了,那银铃铛就在她的枕边,她起来喝了杯水,略解了渴,头仍昏昏沉沉的,却见白崂从窗户翻了进来。 酬梦笑道:“好好的门不走,非翻窗子做什么?” “方便。” 酬梦见他今日穿得是自己的绀青水波纹底团花织锦袍子,想到昨日的事,又有些脸热,便道:“昨儿你那件袍子让我弄坏了,自己去柜子里选件新的罢。” 白崂道:“不用了,补补还能穿。” 酬梦回了床上继续躺着,嗓子很痛,她不愿多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酬梦似是怕冷场,又道:“你还会补衣服么?看来这屋里就我不会用针了。” 白崂把她的床帐挂好,问道:“睡好了么?” 酬梦撑着头,懒懒地道:“还行,就是嗓子疼,一起躺会儿么?” 白崂摇头,“穿上衣服,我带你出去。” 酬梦瞬间起了兴致,猛一起身,又是一阵晕眩,待扶着白崂站好后,“好,你等着,我给小鱼姐姐写个条子,省得她醒来着急。” 酬梦随后抽了件玄色织金的绫袍换上,白崂只在一旁倚着瞧她翻箱倒柜,酬梦突然想到什么,旋即回头问他:“能飞么?” 白崂道:“你太重,带不动你。” 酬梦不忿问道:“以前怎么行?” “那是以前,昨晚上你醉成一滩烂泥,我差点抱不动你了,我现在带你那叫跳,不叫飞。” 酬梦眉毛一皱,“白崂哥哥竟还咬文嚼字,易宵都不拘这些个。” 白崂冷着脸往门口去了,酬梦忙取了鹤氅追他,压着声道:“我身边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你一个都瞧不上眼也罢了,还不让我提,明儿你有了相好的,我就能跟人家交个朋友,别那么小气嘛,我跟他们好,也不影响跟你好啊是不是?” 酬梦抓着白崂的手,他停下步子要挣脱,酬梦却十分无赖地与他十指相扣,白崂别开眼:“穿这个做什么?” “你不懂,就这样跳起来才好看,神仙道人一般,宜人坊的娘子最中意我这样。” 酬梦说罢便要往白崂身上爬,却被他躲开了,“哪有那个劲儿背你,你也别犯懒,就照着我从前教你的做,我也省点力气。” 酬梦没有内功调息,只知道些步法心法,白崂搂着她的腰,带着她轻轻一跃,二人便上了房顶。 “做得不错,带你去个好地方。” 酬梦听白崂罕见地夸了她,刚要打趣,就又被拖走了。晨光熹微中,酬梦的衣袍随着风翻扬,她尚未束发,发间的暗香晕在晨露里,沾湿了白崂的衣裳。 酬梦一直紧握着白崂的手,骤然凌空的跳跃让她紧张,却又兴奋,她不怕自己摔下去,只怕自己跳得不够高,带累白崂。 两人并肩跳出了洛阳城,站在西山上,酬梦遥看洛阳城门,她激动地热泪盈眶,她已经忘了回家的路了,回忆中的山郭已经模糊不堪,洛阳已经代替了她的回忆和她一切的幻想。 城里有她的亲人与好友,还有依恋的人,可她却对那里毫无眷恋。 白崂带她去了林间的一处小石潭边,那是人迹罕至的一处石潭,甚至没有一条明确的路,白崂只是顺着水声循声而至。林中的鸟因有异动而扑翅鸣叫,谭中的水清澈透底,因在山上,四周尚未有春意。 白崂往谭中投了块石子,扑通一声,只留下几层涟漪,“从前总听你说碧潭,我不知道在哪,就只找到了这个石潭,这是我的地方,我、我想让你知道。” 酬梦坐在潭边,她跟身边人提碧潭,不过是害怕自己忘了,她的那段往事上不了台面,无论是她阿耶,还是她妈,都只能死在十几年前。 潭水凉透彻骨,她浣了手,迟迟才道:“多谢,连我都忘了碧潭在哪了,这就很好。” 白崂在她身边跪下,喃喃唤道:“栩栩——” 酬梦回神,静静听着,他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决绝而虔诚地祈愿:“让我守着你好不好,永永远远,不要让我离开,好不好?” 酬梦愕然,她从未见过白崂这副神情,他在她心里一直是这潭水一般的人,心上无尘,去留随意。她知道白崂同裴淮的关系,所以从未挽留过他,只是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期待,期待他在离开后回来,期待自己在迷路时找到他。 酬梦道:“我从来不想让你离开。” “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有。” 她回答地迅速,似是不假思索,白崂却垂下头,“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心里有没有你?” “我……” “你不敢问,因为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心,但是还一直玩弄我是不是?你明知道我会有反应,还会跟我同卧一塌,由我拥着,抱着,甚至吻你,是不是?” 酬梦忙反驳道:“不,那不是玩弄,我怎么会玩弄你呢?你抱我,吻我的同时,我也在抱你,吻你,我并不反感同你一起,所以我没有拒绝,你怎么能这样想?莫非我拒绝你,与你永远守着矜持,就是尊重你了么?白崂哥哥,那是背叛,我活得已经够不自由了,我不想再背叛我的心!” 白崂睁开了眼睛,定定地凝望酬梦,“他才是你最想要的人,我却不是,可我才是陪了你十年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酬梦一时间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怅然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只是一时昏了头。” 白崂苦笑:“你这样说,不是在背叛你的心么?” -- яδùsнùɡE.℃δм 潭影 “白崂哥哥——我和他不会有可能。” 人间的是是非非总是很难说清楚,酬梦明知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场骗局,却无法不自欺欺人。她对他的想念和眷恋,这么多年早就理不清了,一团杂芜堆在她的心里。还好还好,她的生活并不空虚,她只是偶尔想起他,可谁知道,欲望就是深渊,酬梦早就被裹挟而去,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了。 可能与不可能都是借口,无论哪种,她都不敢面对。 “或许别人这样说还可信,你不是这样的人,栩栩,我到底爱上的是谁?是栩栩,还是酬梦?还是平正侯府的小世子?” “是我,都是我。” 这是白崂对她第一次说爱,她有些害羞,这个字并不神圣,却十分珍贵,酬梦反复琢磨着那个“爱”字,她有些糊涂,渐渐地,她觉得“爱”十分陌生。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太阳升起了,交缠的枝叶映在他二人身上,晨光洒在白崂的侧脸上,他的皮肤似是熠熠生辉的琥珀,酬梦撑着地,慢慢靠近他,日出是短暂的,留下的只有永恒的日光。 酬梦不知道为何这一刻却变得十分漫长,他就在眼前,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石潭的水声叮咚,酬梦的心却响如擂鼓。 她凑近他,无私的日光照亮了酬梦的自私,她的愧疚化成一股冲动,她吻上他的双唇,郑重其事地吻上他,唇齿相依的那一刻,白崂觉得脸上的日光好似一记热辣辣的耳光,他被扇得耳鸣,却仍没有勇气反抗。 他原来是这样怯懦的小人么?在爱情中,永远被动,永远等待。他不该对她动心,栩栩很好,但是她是自由的,而自己是只木鸟,无论匠人的手艺如何高超,他只能维持着飞翔的姿态,而不能真正去翱翔天际山间。 他喜欢她,带着钦羡与仰慕,可这这样的痴想就如那潭水一样,倒映着他的猥琐可怜,他不该放纵自己的心,白崂在这样的懊悔下湿了眼眶。 酬梦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他的唇齿,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吻,她在坊中看过别人的春宫,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凭借本能,去寻求他的回应,可是白崂只是由着她施为,如以往的每一次恶作剧,酬梦有些失落,她睁开了眼睛,在他的唇边淡淡地叹了口气。 “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不尊重你了。” “谁哭了!” 酬梦挑了滴他眼角挂着的泪珠,“这是什么?” “这是急出的汗!” “你逗我的么?眼睛出汗——你急什么?” “急?急你没有下一步。” “什么下一步?” 白崂再次捧住她的脸,他不像酬梦那样拨弄试探,直接进入了主题,在她口腔内大肆掠夺,勾画品尝。酬梦被他打乱了呼吸,他的莽撞弄疼了她,可她却觉得身体渐软,直往他身上扑去。 两人滚在地上,互不相让,却都没有过实际亲密的经验,只知做嘴上功夫。白崂不知在何时解了酬梦的衣领,手扪上了她胸前稚嫩柔软的弧线,他惊觉自己再这么放任下去一定会出事,便硬是扣住酬梦的后颈求饶,让她停了下来。 舔了舔下唇的伤口,对白崂道:“这样不好,你怎么跟醉月似的,这不是吻,你这是在啃我。” 他一脸不屑,下唇被酬梦咬了个口子,仍在渗血,酬梦伸了舌头,逗弄似的舔了那甜腥的血,白崂却一把推开了她,“你才是醉月呢!血你也要尝!” 酬梦正好撞上了边上的树,揉着腰怪道:“我又没嫌你,你推我做什么!” “撞疼了?栩栩,你明明喜欢他,怎么还能跟我做这种事?” 酬梦长长叹了口气,甩开了他的手,这问题让她觉得难堪,可她也知道这是白崂的心结,便道:“你想听我怎么说呢?怪臊的,难道我喜欢他就能为了他背叛自己么?” “我可以为你背叛他。” 这话说得太急,两人都愣了片刻,酬梦摇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背叛谁,你现在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等你有了别的相好,你再去找别人,我不会拦你的。” 白崂审视着她,不准她再走,“你想把我打发了,然后跟他双宿双飞?” 酬梦的无奈已经变成了委屈,这个死心眼只会钻牛角尖,踮脚又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可理喻?我能飞到哪里呢?他身上的枷锁比我又重许多,谁都能像我阿耶那样么?我能保住咱们那个院子,保住你和羡鱼,保住我自己,已经是很难得了,若阿翁有日不好了,咱们会是什么处境?” 白崂摸了摸嘴角,“羡鱼说我会害了你,所以我才那么着急给你看我的心。” 酬梦暗叹果然是她逼的,拍了拍白崂身上的尘土,“白崂哥哥,你不必向我解释,我们身上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们这群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扮演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易宵,柚期他们,这让我觉得痛苦,但是演久了,我又会觉得这样很安适——总之,我不想失去你,可我不愿束缚你,若你懂我,就不要再试探我的真心了,好不好?” 白崂不依不饶地,仍拥着她,让她安静待在自己怀里,“可栩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他么?我把他绑了,送你们离开好不好?我不想看到你失落。” “别问了,白崂哥哥,我只愿如蜉蝣朝生暮死,得尽其乐而已。” 白崂帮她穿好衣服,他有些脸热,酬梦却是一脸坦然地被他伺候着,她胸前贫瘠却柔软,白崂实在好奇,忍不住又盖了上去。 酬梦打量着他脸上的青涩与严肃,“怎么?还是比你的大一点罢?” “好像没有,但是比想象中的软一些。” 酬梦知道自己比不了别人,却不想输给个男人,“怎么会?你也脱了我们比比!” 白崂抓紧自己的衣带躲了过去,威胁道:“我要是脱了,就不是比比了——” 酬梦嘴角一抬,攀上白崂的身体,一只手在他下腹作乱,脸上一副猖狂模样,“我知道,那就做,坊间酒酣情热了就做那事,交合么,彩蝶姐姐说跟她最好跟相好做这事,且做这事不拘什么良辰美景,锦屏春暖,只要你情我愿,就能取乐,白崂哥哥——” 白崂反扣她的手推走了她,低头瞄了一眼袍子,似是看不出衣下的变化,“别想,臭丫头你不嫌脏,我还嫌硌呢!” “那你还装腔,本世子能给你个毛头小子臊着么?” 我所理解的加更就是这么一起放出来 小白的剧情线其实有变化,再憋他这文就显得小气了,也不太利于对主角的塑造,比原纲好太多(满意) 多情的人是不可能对情视而不见的,其实多亏了栩栩是这么个人,小白才能早点道明心意啊 写的时候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酩酊再写下去可能真的会精分) -- 相信 日光照亮了酬梦的小院,易宵醒来的时候,九皋和闻远都尚在梦中,他独自起身换了裤子,披衣开窗,清晨的味道十分寂寞,有亏有阳光,这乍暖还寒时节的凌冽空气也温柔。 从这扇窗前,他凝望着昨日与酬梦席地赏月的那处,酬梦的那坛从君栖撒了,却不知今早那里是否还留着酒香。或许昨夜的风已经吹散了一切,可那醉意却一直缠绕着易宵。 易宵抿了抿唇,晨钟要响了,院中渐渐有下人来往的身影,他们来回踩过那处,易宵抓紧了窗扉,却最终只叹了口气。 他在书案前摊了纸,昨日的墨已干了,他只有一只手,难免牵叁绊四,蹭掉了书案上的那摞书,闻远听见动静起身一看,易宵正执着笔脸上挂着歉意的笑,便忙把书捡了起来,问道:“郎君要写字么?” “嗯,吵醒你了?” “本也就该醒了,我来研墨。” 他用的这套笔墨纸砚都是裴淮送的,前几日却在酬梦的书案上看到了相似的一套。易宵提着笔,想着昨日裴淮风尘仆仆前来的模样。 他那姑父从来是个仔细庄重的人,昨日的憔悴与失落即使在他病中也不曾见过。酬梦虽鲜少提他,但对他的小心关注却是藏不住的。 他想得出神,笔尖的墨不知何时滴了一滴下来,雪白的一张纸,却不能再用了。闻远给他重新换了一张,易宵写了两个字,觉得不好,放下笔要闻远又换了一张。 闻远问道:“郎君常临魏隶,今儿怎么写了这行书?” “姐姐爱魏隶,她却说魏隶‘矜持凝重,不好’。” “谁?”闻远转念一想,能说出这话不是那混天霸地的小世子,就是郑家的大胆泼辣小娘子了,便猜测着问道:“是小世子么?” 易宵不言,只写了上半句,却在“月”那字的提勾处顿了一笔,冷着脸甩了笔,对闻远道:“断了支手,总是不够协调,更写不出那潇洒之意了,收起来罢。” 九皋在一旁捧着巾栉,暗暗地给闻远使眼色,闻远默默退了出去,易宵这才起身梳洗。九皋瞧他一脸愁云,便开解道:“郎君是手生了,不过多费几张纸的事儿,何必气自己呢?” 易宵把那热帕子覆在脸上,他十分畏寒,可近几日他觉得自己倒异常的恋暖,“你这几日倒是快活,不似在国公府里似的整日哭丧着着脸了。” 九皋一边给易宵梳头,一边道:“世子是好人,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和气亲近,众人也都好相处,县公府里规矩大,小的伺候您不说,还得伺候那些老仆,不管黑夜白日的,处处受气!” 自老庆国公去世后,由嫡长子降封袭爵,罗展杰不似他弟弟那般出息,只是个太学博士。县公又不比国公,原来的庆国公府本是住不得的,圣人为显恩德,下旨仍准他们留居,只把奴役放出去了大半,留下的下人每日要做的事多了些,难免对他们几个扬州来的闲人看不惯。 易宵也知下人难为,闻远是个闷葫芦,这等抱怨也只能从九皋嘴里听到一二,便道:“嗯,这话私下里说说也罢,这段日子随你自在,可回去了仍是要如以前一样小心本分,在这看的听的一切都不能给外人知道。” 九皋今日没给他戴冠,只简单用玉簪束了个髻,“我晓得的,我去给郎君煮药。” 他出门时差点撞上端着早餐的闻远,易宵瞥见窗外羡鱼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易宵又坐回案前,提笔写了“酉四”二字。他的字方正宽博,一笔一划的轻重顿挫全藏在筋骨中。 闻远摆好了饭,却看易宵痴坐在案前,瞧着眼前宣纸上的两个字,嘴角噙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敢打扰,只能在一旁等着。 昨日羡鱼在情急下叫了一声“栩栩”,他本以为是白崂的名字,可昨夜,酬梦眼中的暧昧与迷离,让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她异常珍视的蝴蝶扇坠。 “‘栩栩然胡蝶也。’原来是这样的酬梦,原来是栩栩。”易宵独自咕哝着。 那扇坠和他身上这块海棠佩出自同一块玉,然而他这块是罗薇送的,因此他便肯定酬梦的那扇坠也是出自裴淮之手了。 闻远眼见着那粥菜的热气都弱了,便走到案前,“郎君酉四时有事么?” 易宵回神,摇了摇头,“无事,用饭罢,李仁走了么?” “昨夜便走了。” “哦,那便好。” 正因酬梦与裴淮的关系,他才意识到或许自己查错了方向,狄舒那边或许不是最主要的。可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说了自己相信酬梦,一个女扮男装的小骗子,没有喉结,清晨也从不剃胡子。 碗中的粥已经温了,易宵吃了两口,觉得无甚滋味,他嗜甜,不爱吃这些咸粥,便放了筷子,吃了两块山药糕。 易宵又想到昨夜的春梦,那场在佛堂正中的旖旎云雨,两人沉默而热情地交缠,在檀香袅袅中,在沉闷的钟磬声中,放肆释放。 易宵抚着唇,问道:“闻远,我记得你是不信佛的?” “不信,也不拜神仙。” 闻远是个豹头环眼,貌似钟馗的汉子,他平日又总是不苟言笑地板着脸,不怒自威,不需他信神佛,那妖魔也能主动避开他的身。 易宵想到酬梦每次拿他取笑却自讨没趣的样子,不由笑道:“我也不信,可连东楼那样的人都信佛,整日念经参禅。” 闻远不知易宵为何突然发笑,想了想,便道:“王爷常年在佛寺里,不信也信了。” “没错,不信也信了,真是奇了。” 闻远话不多,人又沉稳细致,易宵有些事即使会瞒九皋,也不会瞒他。可昨晚易宵的举动实在反常,闻远因不想打扰了他的睡意,才一直憋到现在,“属下有一事不解。”闻远道。 “若是关于酬梦就不必问了。”易宵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我亦不解。” 闻远在他耳边低声道:“郎君从未这样冲动过,就算查不出侯爷,那白崂您也能放心么?何必急着送走李仁,难不成您怕他真的查出来什么?娘子在扬州总没有您在这里凶险。” 他把案前的那张纸收了起来,“还没到时候,查无可查,现在除了我那个姨母,这些人不会着急想要我的命,咱们还安全,可姐姐不过是父亲为了笼络崔家的物件,若她有事,节度使家里还有别的女儿,我却只有这一个姐姐。” 他母亲是因为生他而死的,他这副病体残躯,不仅要了母亲的命,还耽误了姐姐的青春。或许孕育是女人的苦难,孩子就是母亲的劫,他已是这样,但他不愿姐姐的孩子像他这样——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不弃 酬梦半路上非嚷着饿得腿没劲,非要骑在白崂身上让他背,白崂虽不十分信她,却仍是背了她。可路过宜人坊的时候,她却一跃而下,拉着白崂跑得飞快,要他去跟花娘彩蝶求教房中术。 白崂懒得跟她在路上拉拉扯扯的,酬梦却力气不小,他几乎制不住她,一气之下解了她腰间的束带,把她手脚绑住扛了回来。 两人直到院前仍吵个不停,闹得好不热闹。白蜡给酬梦松了绑,还没来得及道歉,酬梦便趁他不注意时对着他下体狠踢了一脚,龇着牙道:“你再敢绑我,我一定给你踹个稀巴烂!” “泼才!你敢!” 白崂疼得使不上劲儿,只能倚着树瘫坐着。酬梦见他似是十分难受似的,也顾不上束带了,只胡乱挂在脖子上,便掀了他的袍子要给他验伤,四周来往的下人也不敢看,只扭着头走得飞快。 白崂打开了她的手,骂道:“青天白日的,你脑子被狗吃了么?” 酬梦却一脸坏笑,“可你不应该啊,全身都硬邦邦的,怎么就那那么软?你不会不行罢?彩蝶姐姐说了,有的男人那话儿就跟泡馍似的,就算吃上一缸春药,两行鼻血止不住,那也顶不过一刻钟,宜人坊的春药分——” 白崂随地抠了一手泥朝她砸了过去,“你可闭嘴罢!” “你不行就不行,砸我做什么!好好的袍子,回头小鱼姐姐又要骂我……” 白崂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再理她,酬梦蹲在他身边,觉得脚麻了,耐不住问道:“要不然我给你请个郎中?拧个帕子?还是找人抬你回去啊?” 白崂硬撑着爬了起来,进了院就回房躺着去了。羡鱼刚从厨房回来,见着酬梦披头散发的,还弄了一身的泥,也不睬她,只当着没看见,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酬梦却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好姐姐,你生我的气了?” 羡鱼急得跺脚,嗔怪道:“做什么就当着人的面搂搂抱抱的,你快松开。” 酬梦仍嬉皮笑脸的:“你这就是生气了,我给姐姐赔罪,姐姐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松了。” “何必给人家看笑话,快放开。” 酬梦紧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不,我给你留了条子,你看到了?” 羡鱼翻了个白眼,“您二位那么大动静,谁还能睡着呢?” 酬梦余光瞄到九皋似是就在身后杵着,笑道:“那你气他,可别气我了——你瞧九皋那眼珠子,恨不得把我吞了。” 羡鱼因酬梦此刻仍拿她玩笑,气得无话可说,给了她一巴掌,咬着帕子进了屋,任凭酬梦如何道歉作揖,就是不理她。 酬梦跪在她腿边,巴巴儿望着她,求她原谅,羡鱼恨恨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鹤氅当时宝贝得什么似的,今儿也能穿着在泥地里打滚了,亏我当初为了给你补那口子,熬了多少个大夜呢!别来那套,今儿行不通了。” 酬梦道:“欸,刚惹了他,你又恼了,我又成了孤家寡人,左右都是栩栩的不是,我该死,你何必为了我这种人哭呢?” 羡鱼扔了手边的茶盏,哭得越发接不上气,“你有家有业的,什么孤家寡人?我才是,当初活该就被那伙人抓去,一家子都死了,就留我一个孤鬼做什么!” 酬梦把她的腿紧紧抱在怀里,又道:“前儿阿翁做道场,我亲自替你问了,人家说你家人早投胎过好日子去了,天上地下你就只有我了,你要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咱们到下面作伴,下辈子投胎到一处去,我就是赖上你了,生死不弃。” 羡鱼弯腰推她,正好看见她狼狈的小脸,好好一个风光霁月的小世子,如今也染了尘,“呸,刚给狗啃了嘴,这又跟我起誓,谁要信你。” “你不信我?”酬梦把她覆在身下抓她痒,“都说女大心思多,如今连我的话也不信了,快说,信不信我?” 羡鱼极怕痒,笑得肚子疼,也不哭了,这会儿只得求饶:“信你,信你,当初把你当救世主,如今才知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快把那臭男人的印子洗了,别脏了我的地儿。” 酬梦解了衣服,“要洗要洗,只是姐姐,快赏我两口吃的罢,我这儿要饿得不成活了。” 羡鱼给她解了衣服,那热水一早就备好了,连着换了几次水,只等着她回来。羡鱼见她的中衣被扯得乱乱的,心里大概也有个底了,却道:“再敢舍了我出去野,你看我还理你么?” 酬梦笑道:“原来姐姐是吃那臭男人的醋了,那怎么还逼他呢?” 羡鱼忙问:“他跟你说了?” 酬梦钻进水里闭了好一会儿气,“今年夏天还带着你去游泳好不好?” “问你话呢!” “说不说的也都一样。” 羡鱼看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又有些悬心,从前她逼问她与裴淮的事时,酬梦就是这么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可仍是牵挂了这么些年。羡鱼揽过她,语重心长地道:“栩栩,白崂好歹不会对你存坏心,你有了他,就把那人放下罢。” 酬梦扑了她一脸水,“早说了我都不曾捡起来过,你别担心了。” 羡鱼的衣领子都湿了,便脱了衣服也进去跟她一起泡着,酬梦直直盯着她的酥胸,还觑着她的脸色揉了两把,暗叹果真是对宝贝,再瞧自己,又有些困惑,大家吃住在一处,怎么差别竟如此巨大? 羡鱼使劲打了她的手,“老实点!真是业障,我不喜欢白崂,更不喜欢他!” 酬梦坏笑,“我晓得,那九皋呢?你喜欢他么?” 羡鱼想着那愣头青,一大早的跟着她到处蹿,又一口扬州口音,舌头不打卷的,不由低笑,“毛小子,有什么趣儿?” “易宵呢?”酬梦问。 羡鱼又想到昨晚那场事故,脸色瞬间暗了,“怎么?他又跟他——” 酬梦眉头一皱,想到易宵教育棠期时的脸色,跟刘博士无异,想自己这么个泼皮,哪能配得上金尊玉贵的他,“什么呀,我想易宵这人你总不能挑出错来。” 羡鱼眉毛一挑,也促狭道:“那个白玉做的药坛子,再好也是个药坛子,面甜心苦,怪不得那么爱吃糖。” 酬梦不停扑她水,羡鱼因怕弄湿了头发,到处躲,浴桶的水溅地到处都是,直到被羡鱼拧了一把腰,她才停下来,又叹道:“真不知道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水凉了,酬梦扶着羡鱼出了浴桶,两人互相擦身体,酬梦完事披着那白棉巾凑到火盆边蹲着,“白崂说他爱我,小鱼姐姐,好不好玩?什么是爱呢?” 羡鱼背着身,寻衣服的手顿了顿,骂道:“不害臊,臭男人总是不要脸。” “别这样说,难不成我也不要脸么?” 她穿好了衣服,取了面脂给她匀上, “别在这,一会儿烤得脸干,去香笼那去。你不一样,我再傻也知道你对我是真的。” “小鱼姐姐,你真好。白崂说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可是说真的我又开心,姐姐,我也爱你,你开心么?” 羡鱼微微颔首,“栩栩,你是个傻子。” “嗯,我是个傻子。”酬梦道。 没有程朱理学的世界,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不能因为是配角就只能做工具 但是关于羡鱼对酬梦的爱,大家仁者见仁,我觉得作为作者,解释太多也不好,这毕竟是小说,不是论文呀 -- яōùsнùɡE.℃ōⅯ 花样(上) 这日午饭过后,酬梦本要去看白崂,羡鱼拦了她的脚,“且慢着,开春了做衣裳,一会儿裁缝要上门。” 她无奈重新坐下,又问:“我的衣服不是都是你做的么?怎么请了裁缝?” 羡鱼道:“你那套骑装小了,我可做不来那个,况且我也忙,你大了,来往应酬交际的事少不了,求世子让我也歇歇罢。” 酬梦想到她似是着人给郑府送了什么东西,还有那书案上的几张请帖,故也笑道:“你早说呀,以后除了贴身的衣服你就别动手了,就是帕子、汗巾、香袋什么的我不爱用那些卖的,还要劳烦姐姐。不过既然请裁缝了,你跟白崂也都做几身衣服,再打两支金步摇,我记得易宵送我的那几颗东珠还在那,你拿去请人镶了戴去。” 羡鱼穿着家常的碧色襦裙,头上只插了两个素簪子,淡眉秀目,薄施粉黛,低着头绣枕套,酬梦给她配了两个颜色,羡鱼又道:“我一个下人,戴那个不合适。” 酬梦最不耐烦她与白崂总是这么一口一个下人的,便不屑道:“管那些个做什么?一会儿也让裁缝给易宵他们主仆叁个做几身,给闻远做套颜色鲜亮些的袍子,提提气色。”⋎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羡鱼想着给闻远那张脸配些红绿的鲜色,嗤笑道:“我说那人往门上一站就能镇宅,还嫌不够打眼?你既闲着,就画几个花样子给我。” 酬梦问:“你不是问庭瑜要了么?” 羡鱼因怕她问那画的事,忙堵了她的嘴:“让你画你就画,废话什么?” 酬梦便去书案提笔坐下,又听到外面莺语嘤嘤,院子里的枯草又翻了绿,想着要把春景画下来。刚起了笔,却又提着袍子出了门,匆匆对羡鱼道:“咱们院里就有现成的书画先生,还用我画么?” 酬梦在家里不拘惯了,一边说一边就掀了帘子进去了,“易宵,晌午吃得还好么?手还疼么?”话音刚落,却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闻远、九皋正扶着他进浴桶,郎中在一旁等着给他施针。 易宵两臂都被架着,动弹不得,未着寸缕却急着遮挡,滑了一跤,撞了受伤的左臂。酬梦却大方坦荡得很,忙跑上去,易宵急得舌头打结,只喊了一声“啊——” 算是喝退了她。 九皋忙着打圆场,“我们郎君脸皮薄……” 酬梦撇撇嘴,男人的身子她不知看过多少了,并不新鲜,宽慰道:“都是男人,当个什么?” 易宵两眼一闭,“你、就算是你家,也不能这么乱闯啊!” 她这才知错了似的,讪讪的退了两步,“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你们别管我,继续继续。” 易宵本就生得白,藏不住脸色,此刻双颊绯红,九皋却也情不自禁伸了手背给他测了测温,瞧见并无异常,更觉惊异,他家郎君何时不是面若平湖的?怎么还给个男人羞着了? 因酬梦在,他此刻尤其僵硬,郎中施了一针,又停了下来,劝道:“郎君还请放松,这施针不似别的,即使同一个穴位,下针深重清浅不同,起得效用也有异,郎君今日过于紧张,我实在不好把握轻重。” 酬梦听了这话,以为是易宵怕疼,搬了张椅子坐在他的桶边,大方道:“易宵,我们来说话,你别想那个就不疼了。” 九皋听这话不由憋笑,闻远瞪了他一眼,他才收住耸动的肩膀。 酬梦因觉得易宵是个颇有风骨的人,要直接张口问他要他画花样子,他定以为自己是折辱了他,故而婉转道:“这不开春了要做衣服,我让裁缝也给你们几个也都一起做了,可裁缝要量体裁衣,你这么害羞,要怎么办呢?” 易宵道:“在府上养伤已是叨扰了,衣服就不用了。” 酬梦笑道:“你就别虚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哦?九皋?” 九皋刚还在庆幸这会话题都在别人身上,不想即刻又被提到了,忙收了脸上的笑,道:“世子怎么回回就拿我取笑,我、我也是很有气性的。” 酬梦道:“臭小子,不过是寻个乐子,怎么还把小气当气性?不然连你也跟闻远似的,易宵这日子都要闷死了。” 九皋提着胆子回嘴道:“十个我也抵不上一个您,郎君在这住的不足十天,比去年一年笑得次数都多。” 酬梦心道这呆子终于也知道开窍了,她找九皋逗趣也不过是为了让易宵松松弦,省得整日绷着,病怎么也好不了。酬梦从善如流道:“阿弥陀佛,我倒比那如来佛还有造化了。” 易宵因听见她念佛,脸上又一热,问道:“酬梦也信佛么?” -- 花样(下) 酬梦大喇喇地道:“我是个肤浅贪欢的人,可不敢给佛光蒙尘,阿翁是信的,我不过学他老人家做做样子罢了。” 郎中收了针,那药汤也温了,酬梦见易宵扭捏,便拉着郎中出了里间,对郎中道:“大夫,不会真是我这儿风水好养人,易宵这气色确实好多了。” 隔着帘幕,郎中道:“郎君确实是恢复得不错,但仍需仔细将养,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郎君是否方便?” 易宵道:“大夫但问无妨。” 郎中踌躇片刻,试探着道:“初次切脉时,我只看出郎君肝肾虚弱,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却发现您这体内似是有余毒未清啊……” 易宵闻言顿了顿,同闻远对视了一眼,低低道:“某五岁时曾中过毒,幸而家姐谨慎,这才活了下来,只是不知那毒是何物所制的,遍寻名医也都束手无策,只能这么熬着。” 郎中低叹:“这毒一入了筋骨,就算得解也是无用了。” 易宵轻笑,似是已不再介怀:“这样么?那也是命……” 当年他那姨母的长子夭折,不久后他便中了毒,他虽然年幼,却也记事了,从前有一游医曾对他姐姐说这毒的毒性倒不强,却十分难缠,无法尽除,你若它便弱,你强它愈强,也幸而因他身子一直不算强健,这才能捡回这条命。 酬梦却无法接受这二人的消极,急道:“怎能如此?先生,您既然能察觉他中了毒,为何不能解呢?” 那郎中宽解道:“世子不知,郎君这毒若小心保养也是无碍,贸然解毒,反倒会伤及性命。” 易宵再叁嘱咐郎中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那郎中跟着狄舒多年,对这些深宅大院里的事也知晓一二,只连连道是,收拾好药箱由闻远送了出去。 酬梦却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上前干巴巴握住他的手,而她这副模样却又让易宵不好意思起来——这本就是他家的阴私,因是酬梦他才没避讳,却又让她白操心。 易宵道:“你又何必如此,我信你才不避你,你这样倒让我觉得不如避着你了。” 酬梦道:“欸——易宵,怎么会有人舍得害你呢?” 这话一出,连另一边的闻远的脸上都挂了笑,他这些年大灾小难的不断,防不胜防,一早习惯了,哪还有心思问为什么。 酬梦瞧他神色轻松,便又道:“既然你都想开了,那我再兴叹倒显得假惺惺的了——易宵,你的画好,不若把这院中春景春情化成几幅花样子,我们穿着用着也能入情入景,好不好?” 易宵道:“原来是要我易画换衫啊——” 九皋默不作声的去了书案前铺了画纸,开始研墨。 酬梦摆摆手,“原就是怕你多心,我才绕了几绕,本来是个风雅事,你这么说那就算了罢。” “你来求画,怎么还怪上我了?” 酬梦道:“你们这些名士,可不就是看不上女儿家的这些么?只能在人家扇子上题字,画几个花样子倒又辱没了。” “我何时有此意啊?正愁着怎么酬谢你家的款待呢,不过几个花样子,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那样的小人么?” “自然不是,易宵是真名士,自风流!”酬梦转而一笑:“不过,易宵你变了。” 易宵忙敛了颜色,问道:“哪里变了?” 酬梦道:“以前我要是这么说,你一定就不理我了,像这样——拉下嘴,提着下巴,不做声地挪到风口上站着,哪里还能容我多说一句?” 易宵听了这话,倒真的有些无措,他回想自己何时在她面前竟也漏了马脚,不久易宵又要拉嘴抬头,余光却瞧见酬梦正以手掩笑,便抽了她腰间的扇子,抖开掩面坐下。 酬梦这把扇子竟是素面的,并无山水、题字,仔细一看原来精巧处全藏在扇骨上,正面是江南四时风景,背面是分别对应的几联诗。雕工精绝,心思奇巧,易宵细细品赏了许久,赞道:“你这扇子倒新奇,是在何处得的?” 那日他并未明说要把这扇子送她,只是故意留在了案上,酬梦偷偷藏了几日,才拿出来用。酬梦转头却笑道:“也不知是谁送的生辰礼,许是白崂放的,小鱼姐姐那日事多,倒漏了它,我瞧着新鲜,拿起竟撒不开手了。” 易宵嘴角微抬,酬梦果然慌乱,白崂如何能作出此诗?他道:“‘寄赠栩栩’,这字真是极好,我亦只能望其项背——栩栩?” 酬梦听这名字从他嘴中喊出,语气竟有些怪异的亲密,却也回应道:“嗯?” 易宵也体谅她的不易,这世道艰辛,朝上亦波谲云诡,王孙公子多的是身不由己之哀,况且酬梦这人……也让人舍不得存坏心害她。便不再逗她,提笔画了四副风柳、雨蛙、蝶戏和飞燕交给酬梦。 酬梦接过赞不绝口,“这就好了,还有你应下的那幅字,可别忘了。” 易宵怔怔的:“你竟还记得么?” 酬梦合了扇子轻轻往他额上一敲,笑道:“好啊——罗易宵,你学坏了!”—— 罗易宵就比较适合红袖添香的角色(灬°ω°灬)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沉沉 不一会儿,羡鱼在外面说裁缝来了,酬梦开了窗,对她道:“让那位先生直接来这儿罢。” 可巧那裁缝也是扬州人,一进屋,酬梦先让他给易宵主仆叁人量体,九皋直接就用扬州话客套上了,酬梦只听得懂一两个字,却仍笑笑的看着他们。 易宵却不自在极了,扬州话轻快,讲话只用舌尖,跟中原官话大不相同,他虽是扬州人,家里也都是用官话,扬州话讲得并不十分地道,无论裁缝如何说,他只是紧闭着口。 酬梦退了出去摇铃叫白崂,白崂从房上跳了下来,“又叫我做什么?” 酬梦道:“裁缝来了,给你量量尺寸。” “在这?” “对,你来。”酬梦拉着白崂的手就进了屋子。 闻远见他二人亲密如此,瞅了易宵一眼,易宵似是没看见,不动声色地转了头。 酬梦又对裁缝道:“先生,你给他量就成了,我跟他都是一样的。” 那裁缝来之前就被告诫过不能给世子量体的事了,此时只低头称是。 白崂完事很快就退了出去,酬梦跟易宵道了别,也跟着出了屋子,羡鱼领着裁缝去了库房,嘱咐了一些花样颜色的忌讳,便送了裁缝回了。 酬梦在后面追了两步,见白崂又消失在了房顶上,抱怨了句:“跑得到快!”便喊着羡鱼换了衣服去宜人坊。 酬梦甫一进门,彩蝶刚送完相好,还没进屋子,回头看见酬梦,便飞快迎了上去,道了个万福,方开口问道:“小世子这阵子哪里快活去了?” 酬梦笑道:“家中有客,实在走不开。刚碰上你那相好,春风得意,想来是今年春试有望金榜题名啊?” 彩蝶满不在乎,扶了扶自己的步摇,“他提他的,关我什么事?” 酬梦道:“你又嘴硬,他成了事,难道还不迎你进门?” 彩蝶已经换了春日的薄衫,风一吹止不住地打寒颤,她挽紧了酬梦,酬梦的胳膊嵌进了她胸前的一片绵软中,彩蝶娇嗔道:“我这出身,进门也是做妾,靠男人还不如靠自己这副嗓子,不行就散,这把年纪哪还有资格做春梦呐!” 说话间又对身后跟着的羡鱼笑道:“小娘子,我这话是说我们这群残花败柳,你家世子可不是那种人,你得抓住啊。” 羡鱼也是被她们调戏惯了的,只报以一笑,酬梦却道:“我这位姐姐目下无尘,我等凡夫俗子可入不了他的眼。” 酬梦让羡鱼去了她常用的包间等,跟彩蝶二人入了屋。她似是刚起不久,两个小侍女正在收拾床铺,彩蝶倚着酬梦,轻轻捏了酬梦的腰一把,眼角斜吊:“可不么,就你这单薄的样子,又细皮嫩肉的,怕是上了床都使不上力!你若是再白点,我定要把你当女人了。” 随后彩蝶拧着眉,把桌上的那碗药喝了,酬梦知那是避子药,彩蝶曾对酬梦说那药虽不一定避子,倒是能十分伤身,还嘱咐她日后别害得好人家的姑娘喝那些玩意儿。 酬梦讪讪一笑,低声在她耳边道:“彩蝶姐姐好眼力,我正为此苦恼不已,那床上的事,说简单却也复杂,小弟实在是不得法……” 彩蝶自去燃了熏香,“哟,你也开了荤?就你那物件,怕是得了法也不甚顶用。” 酬梦笑道:“欸——我这副破鞍子自然配不上你这千里马,只是我这虽不气派,却也用得是不是?好姐姐,你就教教我罢,要没我,你那相好哪有钱在这住下去?” 酬梦不喜欢这儿惯常用的暖梨香,众人知她喜好,从来不点那个,唯独彩蝶瞧不上她爱的那些冷冽辛辣的味道,只凭自己意愿燃自己喜欢的。彩蝶细细嗅了嗅那甜腻的香味,这才懒懒道:“今儿荷风妹妹开苞,郑妈妈请了姑姑要给她上课,你也一起去见学罢。” 这活春宫也是宜人坊的一处绝景,要价比点姑娘贵。酬梦有些失落,她瞧那个瞧不出什么滋味,看久了还疲乏,那些姑娘不过是奔着伺候客人去的,演得辛苦。除了彩蝶,她才是真的奔着乐子做那事的,这才是酬梦今日来的目的,她对那些香艳之景并无兴趣。 她想了想,又问道:“荷风?这名字倒新鲜,才来的?” 彩蝶有些讶异,“她可是郑妈的宝贝,日后的摇钱树,从前都是当闺阁小姐伺候教养的,前儿不知怎么遇上了那赵胖子,还给他看上了,要抢了去,结果那郑四郎英雄救美,还一掷千金买了她的初夜,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你竟不知么?” 郑四郎也算是酬梦的一位好友,长得倒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是不通文墨,最恶念书,唯爱骑射那类玩意儿,酬梦马球打得不错,二人这才玩到一起去的。 酬梦道:“容递?我当他脑子里只有马球呢,看来这荷风娘子必然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了。” 彩蝶倒了盏花茶给酬梦,她让了让,彩蝶道:“瞧你脸色不好,吃些花茶松松精神,今儿我可没空陪你喝酒,晚上晋王家宴,我还得去唱曲儿。” 见酬梦听话饮了茶,又道:“整个洛阳城都找不出比得过的,且她体态娇弱,天然一股风流,说不定你今儿见了,还要跟那郑四郎抢上了呢!” 酬梦笑道:“酬梦向来都是成人之美,那会做夺人之好的事!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彩蝶却突然脸色一变,教训道:“臭小子,沉沉前儿还为你流眼泪,说你叁天就把她忘了,她为了你不接客,被郑妈好一通教训,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先去瞧瞧去罢,也不枉人家对你一往情深!真不知是哪家姑娘竟降服了你,春日里的牡丹宴,你也带来瞧瞧,给我们开开眼。” 酬梦垂眼想了想,无奈道:“他呀,脸臭脾气坏爱吃醋,整日爬高上低飞檐走壁,连我也抓不住他。” 彩蝶取了件披风,引着酬梦去了后院,“果然是位侠女,你倒也配得,只是你这多情种子,跟着你也是自讨苦吃。” 酬梦脸色一凛:“在一起自然是奔着找乐子去的,怎么能说自讨苦吃呢?” 彩蝶指了指那虚掩的木门,“快去罢,我在门口守着,她受伤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这沉沉就是那日酬梦在赵胖子手下救下的雏妓,她感谢酬梦侠义,愿意以身相许,可被酬梦谢绝之后,更觉她是正人君子,钦慕不已。 有次酬梦醉酒,差点被她脱了裤子,好在酬梦及时醒来落荒而逃、而沉沉因自尊心受伤,从那开始接了客,却仍是放不下她,酬梦并无意避着她,可几次来都遇上她有客,故此这姑娘才咬牙拒客,被打了一顿。 酬梦推门进了屋,外面还天光大亮的,可那屋里却阴森森,潮兮兮的。沉沉蓬着头,额上系着一条橘粉的巾子,嘴角挂着黑褐色的污迹,趴在塌上。塌边放了半截羊油蜡,一个缺了口的茶碗和一个陶罐。 酬梦从未见过宜人坊的这一景,迎她来的永远都是热闹,而她去的时候也带不走寂寞,昨日还鲜艳可爱的沉沉,现在却几乎要香消玉殒了一般,只是静静躺着。 她走过去,蹲在她的塌边,轻轻问道:“沉沉,你还好么?” 沉沉微抬了半只眼,她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几道血痕,嗓子也嘶哑难听,“你总算是来了,我只当自己要死不瞑目了。” 酬梦叹了口气,帮她理了理鬓边的发,这样的沉沉让她心痛,却又无可奈何,酬梦问道:“吃药了么?你若不愿接客,我给你赎身好不好?” 沉沉握住她的手,她手上的蔻丹已褪了色,沉沉看着她,又落了泪来,哽咽道:“你总是这样玩弄我,你对我好,却又不跟我好,我才不要你的施舍,我自己也能赎我自己。” 酬梦道:“我不爱你,若跟你好了,那才是玩弄你,你这么错怪我,我很委屈。” 沉沉只无声地流眼泪,两人静静听楼上传来的弦乐声,而后又道:“那倒也是……你有喜欢的人是不是?你总是点‘照荷’,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会弹那个?她弹得比我好么?” 那琴声她也只有幸听过一次而已,酬梦低沉着脸,“沉沉,我很喜欢听你弹琴,你琴音里的干净澄澈,谁都比不过,只是你要好好的,别难为自己,我没有躲着你,只是回回都不赶巧。” 沉沉的眼泪汹涌,字不成句,酬梦只能静静抚着她的背,却又怕碰到她的伤,手掌在那破烂的绸缎上来回滑动。酬梦的话给了她安慰,却又让她绝望,她知道自己如何也得不到这个人了。沉沉略平复了些,又道:“对,都是不巧,我跟你有缘无分,你走罢,我睡一会儿,以后你来了我还给你弹琴。” 酬梦道:“好,你好生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刚起身,沉沉却抓住了她的玉佩,恳切道:“好梦郎,你要再来啊——” 酬梦点点头,给她身边的茶碗里装了碗水,把玉佩解了放在她的枕下,才转身走了。 -- 荷风 酬梦刚一出门,一时无法适应院中的明亮,闭了闭眼,彩蝶虚扶了她一把,酬梦握紧了她的手,哽咽问道:“怎么会伤的这么重呢?” 彩蝶微微顿了顿:“郑妈从不养闲人,沉沉本来是个好苗子,可惜她遇到了你,你害了她。” 酬梦糊涂极了,低沉道:“我以为骗她才是害她。” 院中的人渐渐多了,彩蝶仍挽着酬梦,贴着墙往荷塘走,“小世子,你是聪明人,难道就要把别人都当傻子么?她喜欢你,自然就能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竟一点空隙都没留给她,她才出此下策的。这宜人坊的女人瞧着爽快,心里却比外面的女人苦上许多,你以为她只是为你不爱她才这样的吗?她是不服她这条贱命!” 酬梦道:“姐姐通透,酬梦受教。姐姐也有过沉沉的苦么?” 彩蝶道:“哪个女子不曾痴心错付过,疼过就好了,沉沉有了这一遭,往后就能看淡了……” 酬梦想到自己的母亲,一个音容相貌已经变成模糊一片的美丽女人,想到她的选择,低叹道:“每个女人么?” “怎么?你不信?就连郑妈,从前也是有过这段的。” “是么?那她如何还能对沉沉下此狠手?” 彩蝶反问道:“不然看她继续为你生为你死么?女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若非如此,怎么救她?” 酬梦不忿,她阿翁向来拿军法治下,可那些犯错的下人也不曾像沉沉伤得那么重过,急辩道:“自然有别的法子在,那间屋子怎能住人?她爱上了错的人,已经很痛苦了,怎好再在肉体上折磨她?为什么女人那么憎恨女人的软弱?” 彩蝶一愣,转而笑道:“怪不得她们喜欢你,若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也要被你这小东西迷了心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酬梦的下体一眼,酬梦讪讪的,“彩蝶姐姐就会拿我取笑,我不过小了点,怎么在您眼中就跟残疾了似的?” 彩蝶笑道:“男人那话儿不顶用,倒还不如残疾了!女人养男人就图那点乐子,不然我们这群姐妹早都羽化登仙了。” 她的身子不像个女人,可是白崂却没嫌弃她,躺在一处时也常顶得她不舒服。酬梦着急现身说法,却又把话咽了下去,“我年纪尚小,不懂你那道理,只是您也别一棒子打死,男人也并不一定都是奔着女人那处去的。” 彩蝶道:“男人看女人,一看色二看财,这里来来往往多少风流才子,哪个不是出口成章,可你瞧酒桌上,可让我们姐妹做过一首?我们学那些个诗词歌赋,不过是行令方便,说穿了还是给人取乐的,就算是才女又如何,又不能飞出去做官,到头来倒还不如那不识字的痛快。” 酬梦还欲辩,却又辩无可辩。她不是个真男人,没办法像男人那样玩女人,就没法像男人那样思考。她周围的世家女,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花瓶,就像柚期,当朝宰相和公主的掌上明珠,仍是没有自由,等着一场婚事,把自己交易出去。 彩蝶瞧她脸上变了颜色,又道:“瞧你,我不过替姐妹们说了几句你们男人不中意听的话,这就恼了?” “哪会就因姐姐几句公道话就恼呢?姐姐,我从前只当你们都是坦荡潇洒,敢爱敢恨的,出了这个门,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知自己尚且有许多不如意,哪还能看到你们的苦啊……” 彩蝶的笑银铃一般,丰润的胸脯随着她的大笑一颤一颤的,她掐着腰,道:“快打住,您多来几次就是行侠仗义了,同情心可值不了几个钱——” 这话也把酬梦逗笑了,妓女有自己的苦乐,她既没亲历过,何必做出那感同身受的面孔? 荷塘后面有一座小楼,围了个干净清幽的四方小院,彩蝶领着酬梦上了楼,跟酬梦介绍道:“这便是那荷风妹妹的院子,她比你小些,去年年底才及笄。” 酬梦道:“我记得沉沉也是……” 彩蝶故作深沉道:“承蒙你记得,她要知道,又要昏头了——本来郑妈是想在荷风出阁前好好捧她的,可她不识趣,往后日子就更难过了……” 酬梦却笑道:“好好,那我常来看她!姐姐若是能接郑妈的班,这宜人坊怕更是要挤得无处落脚了。” 彩蝶道:“我可狠不下那个心,不过是看她可怜,多嘴两句,你倒错怪我。” 她推了门,见一着雪青色碎花襦裙的女子款步而来,酬梦眼瞧着眼前人,未施粉黛,双颊潮红,杏眼含波,眉间若蹙,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荷风对酬梦行了礼,请她们入座,问道:“彩蝶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 彩蝶摘了头上的纱花插在荷风的发髻上,又笑道:“这位就是平正侯府的小世子,他纡尊降贵来向我请教那事,可我不会教,正好借你这儿旁听,一会儿我们就在隔间,好妹妹,你别做声,姐姐一定记着你的恩。” 酬梦难得也羞怯起来,只越过荷风的肩头瞧那飘窗上挂的艾青色的罗纱。荷风微微一笑,欠身道:“原来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世子,上次脏了您的衣服,还未来得及道歉,望世子莫要怪罪才好。” 酬梦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荷风见彩蝶困惑,便解释道:“就是上次我求姐姐……” 因荷风这小楼平日给看管得甚严,她出入极不自由,那日若非有彩蝶给她打掩护,她是万万出不去这院门的。彩蝶道:“原来你还欠了人家的情,早知道就不给你这花了,这可是宫里的好东西,上回晋王赏的。” 荷风闻言便要摘下,彩蝶挡了她,“开个玩笑罢了,芙蓉衬你,我今晚再去讨朵牡丹就是。” 不久侍女来报说人到了,要荷风准备。 荷风领着酬梦二人进了隔间的屏风后面,又对彩蝶道:“这位姑姑是来教我的,小世子能学个什么?” 彩蝶道:“你这头一次,学得不是伺候人,是自保与如何取乐。他说不得法,那一定是功夫不到家,只顾着自己爽利,何况在这事儿上外面的姑娘多羞于启齿,他学了,就知道怎么伺候人了。” 酬梦讪讪笑道:“姐姐豪爽,我这点子事儿怕是明儿就人尽皆知了。” 彩蝶笑道:“荷风都没嫌你呢,你倒先臊起来了。” 荷风抽了帕子掩嘴而笑,施礼退了出去。外面侍女抬了张卧榻进来,随后便是一位老妪带着一男一女进来,几人寒暄过后,老妪便指导那对男女脱衣,同时不断讲解着如何引领男子触碰自己,诱发情动,那老妪说男子在此事上难免急躁,女子若一味娇羞顺从,只会害了自己。 其后最重要的还是要荷风观察男子阳具是否洁净,有无异味,有无病症,若有不妥,该如何周旋应对。彩蝶听到这,瞄了酬梦一眼,酬梦尴尬回笑。 那边儿讲得仔细,酬梦倒觉得这床上功夫也是真功夫,内功心法与拳脚套路一应俱全,并不比她那些花拳绣腿简单。 床上人只是演示,连喘息声都不响,房中除了卧榻的吱扭声,就是那妇人略带沧桑的解说。酬梦觉得有些乏味,转身去瞧那房里的内设,架子上的几本字帖、书册,彩蝶笑了笑,抽了张花笺坐在书案前写了张方子交给酬梦,酬梦不解,正欲要问,彩蝶贴着她的右耳,低声道:“早上我喝的那个,你可仔细点”。 酬梦这才了然,小心把那药方折好收在荷包里,对着彩蝶郑重作了个揖。 房中人走后,荷风着人开窗通风,却又有侍女来叫彩蝶,她带着酬梦匆匆跟荷风道了谢,便急急走了。 -- 赠伞 羡鱼吃了几碟子点心,正是犯困的时候,却见酬梦推门进来,“姐姐,我的事都完了,咱们家去罢。” 羡鱼狐疑地审视了她一眼,起身随她出了门,“闻着今儿是一杯都没喝,你乐个什么?” “跟彩蝶姐姐讨到了好宝贝,你仔细收着。”说着便把那荷包的药方交给了她,“是避孕的药方。” “什么腌臜东西,这就是你讨的宝贝?”羡鱼随手一团,丢给了酬梦,忙用帕子擦了擦手。 酬梦忙捡起来收好,“所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不过就是为了这些事,孟夫子都道合理,你还嫌它。” 羡鱼道:“是药叁分毒,喝这个是好玩的么?” 酬梦想到彩蝶曾经的话,却也认同,便道:“那先备着,今儿她有事儿,不得空细说,改天我再讨一副男人用的不就结了。” 羡鱼疾行了两步,又气不过,退到她身旁,“栩栩!你脑子里怎么只有那事?” 酬梦道:“我没有过,当然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难不成你跟白崂——你就是为了用他做那事儿的么!” “可、可总是要有的呀,他也乐意,我也想要,为什么不做?难不成你有了相好,就整日对坐着聊星星月亮么?你也会想要亲他,碰他,刺探他,了解他的。” 羡鱼怔然说不出话来,她从未体会过酬梦拥有的热情与迷恋,对她来说男人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如今却也只能叹道:“又要取乐,又要喝药,真不知是苦是甜了……只是小祖宗,那罗易宵可不是个傻子,还有他身边那闻远,你也收敛点罢。” 酬梦如何不知易宵的聪明审慎,那天那扇子的事,她口不择言说是白崂的,可易宵那笑,显然是被他瞧出来什么了。 只是却也无可奈何,酬梦道:“我知道,可越掩饰就越容易露马脚,索性就这样糊弄着,我轻松些,也就更自然些不是?” 二人路过南市,酬梦便提议要给羡鱼买首饰,白崂却突然出现挡了她二人的路。 羡鱼瞧见是他,便翻了个白眼,“白先生在这有何贵干啊?” 白崂不理她,只对酬梦道:“该回了。” 酬梦笑道:“还早呢,我说要给小鱼姐姐选几样新首饰,你来的正好,也去选两样。” 白崂拉住她,“那些东西明儿也能买,晚上怕是要落雨。” 羡鱼打开他的手,“俩男人搁街上拉拉扯扯地像什么样子!” 酬梦想到那日她拉他去宜人坊的事儿,自己倒像个欺男霸女的流氓,竟还气不过给人狠踢了一脚,这会儿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对羡鱼道:“瞧着是要落雨,他也是好意,要不咱们就回罢,也省得泥弄脏了你的裙子?” 羡鱼拧过头,酸道:“你们要家去寻你们的乐子,就尽管去,我逛我的!我干干净净的,泥也脏不了我的身子。” 酬梦牵着她,道:“不回就不回,何必说那些!” 羡鱼道:“你有了他,我自然得靠边站,你愿意听他的,就听去,他又不是我的主子,还想管我!” 酬梦一路在她身后跟着,却被摊贩的车绊了一跤,幸而被白崂抓住了,没扑进那油锅里。羡鱼这才忙回头去问她是否受伤,酬梦瞧她一脸懊悔,又道:“你跟他置气,到最后还是我受罪,还请姐姐走慢些,不然栩栩来不及结账。” 白崂却一把将羡鱼拉到墙根,抽了匕首卡在她的脖子上,在她耳边说了句话,便松了她。酬梦急得踢了他一脚,“明儿我非得给你身上这些刀刃给化了,省得你发疯。” 白崂咬牙推了她一把,酬梦便又要撸袖子,羡鱼这才劝道:“行了,咱回罢。” 酬梦瞧她衣裳上蹭了好些墙灰,也点点头,“那就改日再来,可千万躲着这位瘟神。” 叁人便转身准备往家里去,却未行几步,就赶上了雨。街上更是热闹了些,人忙着躲雨、撑伞。白崂把酬梦挡在身后,怕行人撞着她,让她去屋檐下先躲着,羡鱼瞧不远处有买伞的小贩,忙跑去买伞。 酬梦顺着她的身影,回头一看,却看见裴淮为罗薇撑着伞往自家马车去。 天上响了一记春雷,雨点大了些,在雨滴的帷幕下,她瞧不清楚那相携的二人的神色。他那位夫人似是消瘦不少,却依旧高贵美丽。酬梦总是对这些成熟的女人充满了敬畏与好奇,无论是谁,罗薇也好,郑燕燕也好,或是安国公主,她都是一样,拼命地在脑中记录她们的一颦一笑,希望能借此勾画出莲娘的形状举止。 路上行人花花绿绿的伞,挡在他们中间,裴淮的衣衫被雨打湿了,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只把伞往罗薇那边偏。 白崂瞧她看痴了,心上酸酸的,使劲握紧了她垂着的手。 那边迢迢却发现了她的目光,对罗薇提醒了一句,裴淮回头也看向了她,四目相接,可他们中间隔着人群,风雨,还有岁月山河。 到底是谁在等谁呢? 酬梦转而一笑,抽了被白崂握到发白的手,对路对面遥遥行了一礼,裴淮回了礼,送罗薇上了车,把伞交给了贾青。 羡鱼空手而归,还未来得及抱怨,贾青送了伞来,“我们郎君要我送伞来,还望世子莫要嫌弃,雨天路滑,世子多留神脚下。” 羡鱼本要接过,酬梦却先伸手握住了伞柄,对贾青道了谢:“这可救了急,多谢裴先生好意。”贾青的视线划过垂首站着的白崂,复对酬梦行了一礼便走了。 竹伞柄上挂了雨水,却仍留着他的温度,酬梦笑着把伞交给了羡鱼,“就这么一把,你拿去用,我今儿心情好,正想踏雨而歌。” 羡鱼欲劝,却瞧酬梦眼睛都红了,只叹白崂费那么大劲还是没防住,便由着她往雨中走,白崂抿唇在她身后跟着,羡鱼独自撑着伞走在一边。 裴淮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罗薇放了帘子,对裴淮道:“这小世子身上倒有些不羁潇洒,侍女撑伞,他倒淋着雨。” 裴淮淡淡地道:“她这点随平之。” 罗薇眯了眯眼,靠上迢迢,“倒难为夫君这些年天南地北的悉心督导,只是他若真像狄平之,我劝你还是少费力气,早点放手的好——不过这是你的事,我只盼着那园子能早点修好,也省得咱们日日这么演着累人。” 裴淮道:“园子清明前就能好,一定不负夫人的好时光。” 罗薇的眼神暗了下来,捻着自己那络子穗,苦笑道:“年年都有好时光,错了这季还有下一春,这世上最苦的倒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了,错了一时,就得耗上一生……不过,苦的是女子,与夫君有什么关系呢?” 裴淮只是垂眼看着自己滴水的衣袖,并不回应,罗薇瞧着他脸上一如既往的微笑,憎恶地挪开了眼—— 首发:ρo①8dё.coм(po18de.com) -- яδùsнùɡE.℃δм 雨夜H(上) 这雨一直下到入夜,才渐渐小了,化成细雨绵绵,附着在空气中。 易宵午夜梦回,站在窗前瞧雨势,却见一道瘦高的身影撑着伞在眼前闪过,像是白崂,却又像是酬梦。他掀了帘子跟了两步,染了一身湿气,又戚戚然退了回来。 他笑自己竟忘了白崂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高超轻功,眼前经过的人,只能是酬梦。也就不愿再想,继续回床上等天亮。 距离太近,就难免会发现一些自己不想看到的事实。易宵不愿意自苦,索性就当看不见。他忙着遣走李仁的根本原因,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姐姐,而是保护她的秘密。 他淡淡叹了口气。罗帐太轻薄,挡不住外面的雨声,他辗转反侧,迷蒙中想起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叫解秋的侍女,早在去年就嫁做人妇,可他最意外的竟是自己自离开后从未思念过她。 年初他离开的时候,瞧见她在岸边目送他,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江上烟雾太浓,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易宵记得她似是有颗泪痣,却只是好似。 或许遗忘是爱情的最终结局,易宵反复告诫自己。而那副字,还挂着他的书案后面,没来得及交出去…… 白崂今夜没有去酬梦的房间,他独自躺在自己的床上,对着那张泛黄的纸发呆。上次他主动去找了裴淮,不过是想试探几句他的想法,这十年,他第一次直面这个人,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忐忑。 他不明白这样的酬梦如何会爱上那样的人,裴淮冷静又沉默,像冰雕出来的人,他才承受不起酬梦的靠近。 裴淮看穿了他的算计,却只是淡淡一笑,仍像十年前那样说了句:“逾期不候。”y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无论他可以逃多远,无论他的身手有多快,可是酬梦在,他总想回来。他不愿走,还好酬梦也愿意有他在。 白崂看了太久,那字的笔画不停解构重组,他渐渐有些认不得那字了,酬梦的面容却浮现在眼前。 那个人见人爱的平正侯小世子,她有多坦荡,他就有多辛苦。 白崂突然警觉起来,拔出匕首跳上了房梁,酬梦推门而入,喊了声:“白崂哥哥?” 他听见是她,便在她身后跳了下来,倒给酬梦吓了一跳。 白崂帮她收了伞,问道:“你来做什么?” 酬梦默默挪了两步,“我没等到你,就自己来了……你不点灯么?” 黑暗中,他微微扬了扬嘴角,酬梦的伞挡不住雨,手上粘了冷雨,摸索着往白崂身边去。他往她身边挪了两步,道:“我不需要。” 酬梦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却只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酬梦道:“这里太暗了些,你牵着我好么?” 白崂抓住她冰凉的手,带着她往床榻那边走。酬梦的每一步都踩着心跳,她的紧张,通过手心微暖的汗传给白崂,这几步,好像走了十年。 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酬梦拼命地深呼吸,这忐忑变成了烦闷,她凝神去听窗外屋檐的雨滴,却听到白崂同样混乱的呼吸。 酬梦伸了只手指去探他的鼻息,却不小心蹭上了他的下唇,她反射性地收了手,白崂却突然抓住了她,含上了那只手指。 白崂只知自己贪心至极,虽然想要更多,却也不想放过分毫。酬梦的指腹擦过他的牙齿,关节却顶着他舌下最温暖湿润的软肉,白崂用舌头卷住她的食指,吸吮中啃咬她指腹的薄茧,酬梦合上了双眼,全身的感官汇聚在一点,那股冲动在全身奔涌,却在下腹化成一股急流。 白崂的口水顺着她的掌心流下,酬梦骑上他的双腿,沿着手臂上的湿痕一路舔吻至他的嘴角,用自己的舌头换了手指的自由。 她投入地吻他,可那下体的顶撞却总让她分神,酬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白崂只穿了中衣,被酬梦拉下了半个肩膀,她抚摸他肩上紧致精巧的筋骨,断断续续地落吻。 或许这只是一场仪式,通过这次交合,她就能利用她的身体,成为一个女人,她相信白崂,所以选了他,至于别的,酬梦只能暂时放下。 白崂解开酬梦的衣领,她那件月白的袍子轻松被他褪下,可接下来他迟疑了。白崂凝望着她的脸,可她只紧闭着双眼,随着他手的动作往他身上挺靠。 白崂终于解了中衣的系带,只轻轻一挑,那绸衫便堆落在她纤细的腰间。黑夜中的酬梦红了脸,她的身体让她害羞,她仍跪坐在他的腿上,将他的头抱在怀中。 白崂的手掌上布满了茧和伤疤,他扪上她的胸,胸前的两点在刺激下而逐渐坚硬挺立。酬梦迫切地需要他的肯定——她不完美的身体也能唤醒他的渴望。 可一切都是安静而有序的。 他放倒了酬梦,下体的呼唤让他很难冷静,他手上的力气逐渐失了控制,酬梦喘息着迎合他,修长的双腿勾上他的腰。白崂撕开了她的裤子,那裂帛声让她从迷醉中暂时抽离出,她抽了他的簪子,牢牢握在手中。 白崂感受到了她的僵硬,中指挑开了那条密径。那丰泽的雨林中,藏在酬梦最深的秘密,这么多年,他唯一未知的关于她的秘密。 -- яōùsнùɡE.℃ōм 雨夜H(下) 这一切都脱离了想象的范畴。 酬梦对性爱的期待,在白崂刺向她的那一刻化成了血色的泡影,她不舒服极了,白崂的坚硬与炙热,让她痛苦不已,这根本不是交欢,而是漫长的忍耐。 当她把主动权交给她的“白崂哥哥”,一切都变了模样,而她在他身下,只能断断续续得喊出几个字。白崂的性器并不算硕大,却依旧狰狞,在暗夜中她看不清楚,只能用指头去指引他,感受他。 在那时,他告诉她那是他最脆弱的地方,甚至是全天下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可他却在用他的“脆弱”折磨她的生涩。 酬梦咬紧了下唇,等待着他的释放。 白崂能感受到初初探入时的滑润渐渐变得干涩了,而酬梦的表情也昭示了她的不适。他微微抽出了些,只留了龟头在她体内,缓慢而笨拙地抽动,不仅是酬梦,连他也很难在这样的磨蹭中获得快感。 酬梦抓紧了他的肩,下身的肿胀与钝痛让她无比清醒,眼前身上的这个人,是白崂。⋎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当她微弱的呻吟带着哭腔,白崂再次伏下身,吻上她的眼角,沿着鬓角,然后吞咽掉她的呼吸。 当酬梦的紧致阻断了他每一次的探入后,白崂喃喃道:“栩栩,不要怕我,不要怕我……”他恳求道。他的渴望,全都化成了哀求。 酬梦却不解,“我为什么要怕你呢?我只是有点儿不舒服……白崂哥哥,你吻我,那样我会觉得好一点……” 他瞧遍了坊间春色却无挂于心,如今倒在她身上束手无策,可这个假小子,这会儿邀吻都能正义凛然的,白崂想着,伏在她肩上笑了起来。酬梦被他的笑打动,也跟着笑起来,刚才疼出的眼泪,糊在睫毛上跟着微微颤抖。 他觉得她放松了些,再次吻上她的唇,将阳物一鼓作气全根送了进去,酬梦疾呼疼:“你、你这是趁人之危!” “栩栩!祖宗,就这一回,你就闭嘴罢。” 酬梦的唇被他堵着,只能发出些音节抗议,他的动作越来越大,酬梦却渐渐得了趣,他送她便迎,帐中温度渐高,酬梦只觉他抵着了似酸又麻的一处,且痒且酥,让人只想躲却又离不得。 只能求道:“等……你别在那……” 白崂直起身,取了她的双腿架在肩上,情欲迷眼,白崂渐渐觉得瞧不清楚酬梦的面容了,他唤着:“栩栩——栩栩——” 酬梦却先到了高潮,在痉挛中泄了身,回应他的只有酬梦浅乱的呼吸和下体交合处的啧啧水声。 酬梦想哭,又想逃,可白崂扯着她的腰肢,一次次地把她送到那无人之境里去,还好,她总是忘我,即使无人作陪也不觉得孤独。 白崂的汗滴在她滚烫的身子上,与她毛孔中的薄汗交融在一起,就如窗外绵密的雨。 他抽动地愈急,闷哼一声后,将那一股激流尽数交给了她。 床也安静了下来,白崂躺在酬梦的身边,他搂紧了她,想把她揉进自己体内,好弥补那极乐后的空虚。 他抽出了半软的阳具,刚才的肿痛又回了来,酬梦咬了咬他的下巴回敬他,“你喜欢么?”酬梦问。 白崂十分简洁地回道:“喜欢。” “怎么个喜欢法?” “这怎么说?我又不是你那些同学,什么都能扯上几首酸诗,我说不好……还想再要。” 酬梦嗤笑:“德行!那我问你,我好看么?” 白崂点了点头,酬梦却一定要他说出口,“快说,不说就不能再有了。” 他反问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酬梦摇了摇头,“作为男人,除了易宵,还没有比得过我的,但是作为女人呢?我又干又瘦又硬又长,没有一个女子像我这样,承蒙您不嫌弃——” 他忙回道:“胡说!你明明——” 酬梦问:“明明什么?” 明明清如山涧,灿若银汉,任凭自己游览九霄,也再遇不上哪颗星能掩住你的光,只要守着你,就能日日满载星河。然而他怕酬梦笑话,只闷闷地道:“明明比白白可爱。” 酬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他忍着笑,又重复道:“明明比白白可爱。” 酬梦的手脚都被她紧紧钳制住,挣也挣不开,腿心又一片泥泞,难受得紧,酬梦愤愤对着他的脖子咬了一口, “你逗我的?现在是说明明、白白的时候?” 白崂反驳道:“你还在我床上提罗易宵呢!” 两人胸膛抵着胸膛,白崂是一丝间隙也不容。酬梦推他的时候,不小心按上了他胸前的茱萸,白崂却跟着一抖,酬梦觉得好奇,又凑上去用双唇逗弄那一点,白崂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酬梦撇撇嘴,“那能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别的时候我管不住你想谁,但是只要你在我怀里,就只能想我,栽在你这个没良心的手里,我认了——我跟罗易宵谁好看?”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快说!” 酬梦只觉得腰要给他掐断了,却道:“当然是易宵,我们易宵,眉——” 还未等酬梦把话讲完,他又使性子霸道起来,把酬梦翻身压在身下,逼着她喊“白崂哥哥”,酬梦只咬着手背不出声。有过一次,两人对彼此的身体多了一层了解,白崂的那玉麈只吊着她的一口气,全力避过那花心。 酬梦的眼泪又给逼了出来,跪伏在他的枕上,求道:“白崂哥哥,你不累么?快给我,我们睡觉好不好?” 白崂顺阶而下,他磨她的同时早已忍得辛苦不堪,闻言便丢开手,凝力只对那一处,由浅而深,时紧时慢,陪她生死徘徊。 酬梦迷乱间乱抓了一通,似是揉住了什么纸张似的,她瞧不见上面的字,哆嗦着举了起来,“你……你的信……我……” 白崂侧卧在她身后,把那纸夺走吃了下去,他撩开她耳边的发,对酬梦道:“不是信,是……你。” 那纸上的两个字,他得不到,也带不走,就如同在他怀中狂乱的她一般…… 童男童女可真是难写 感觉自己在写小白失贞篇(哎我的键盘很逆反,它拒绝dirty talk 标h章主要是为了方便有像我这样不爱看肉章的人跳章 以后尽量把肉打散在剧情里 ps:虽然文中没写,但是设定中明明是只黑猫,白白是只白猫。看来小白喜欢黑猫(醉月:汪汪汪) -- 事后 雨已经几乎停了,空气中留着湿润,酬梦半醒着,身体上的疲劳与不适让她很难放松,睡意很强烈,却依旧难以真正入眠。 两人结束时已经不早了,白崂哄着她留了两个时辰,酬梦隐隐约约觉得她与他之间有些东西改变了,却说不清楚,好像一旦把那种微妙的感觉诉诸语言,就会导致其变质。 她与白崂的关系就像此刻的雨,细密得如蒸汽,既不是空气,又不是雨。 酬梦躲在他怀里,只这几步路,白崂的肩上已经变得潮湿,天光不显,酬梦依然只能看到白崂的轮廓,上扬的眼角与他利落的下颌线平行,酬梦伸手比了比,白崂却道:“不装睡了?” 她根本没想瞒过他的眼睛,此刻却也讪讪的,她擦了擦他喉结上的阴影,“这叫什么雨呢?”她问。 他有些脸热,情热之时他也依旧谨慎,就怕在她身上留下什么印记,给她那宝贝姐姐留下把柄。可酬梦倒肆无忌惮把他全身啃了一遍,他拦不住却也不想拦,白崂请了清嗓,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雨就是雨。” 酬梦知他这是臊了,也不说什么,只暗暗一笑。 这一夜羡鱼几乎没怎么睡着,天微亮的时候,白崂抱着酬梦进了屋子,羡鱼几乎是反射性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白崂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头进了卧房。 羡鱼跟了两步,终是咬了咬下唇,独自去厨房烧水煎药。 酬梦听见她出门的动静,也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这样就好了,你回去睡罢。” 白崂却不移步,仍在床边站着,酬梦脱了外衣,她这条裤子是白崂的,酬梦刚抽了裤带,又停了手,对他道:“裤子我洗了再还你好不好?” 白崂道:“现在就还。” 因羡鱼时刻都有可能进来,且她本就是偷偷溜出去的,酬梦这会儿只想赶紧打发了白崂,没想到这人的倔劲儿又这么不合时宜地来了,便不耐烦地道:“你怎么不讲理呢?明儿洗了再还不好?” 白崂却上前直接坐在了她的床边,伸着手讨要:“我现在就要,你快脱。” 酬梦见他靠近,下意识躲了过去,却踩了裤脚,露了半侧屁股出来,酬梦羞愤至极,顾不得扯裤子,却忙吹了那半截儿蜡烛,又气道:“你身上从里到外什么不是我给的,我还没让你赔我的裤子呢!你这裤子本世子看上了,就不还了能怎么着?” 白崂本看她狼狈之余却有些可爱,正暗暗偷笑,不想却被她的有口无心的一句实话刺伤,她拥有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可他却依然一无所有。 白崂把她整个捞到怀里,把她的手反扣在身后,双腿夹住她的下身,咬牙道:“你不脱,我就帮你脱。” 酬梦见势不妙,立马服了软,道:“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刚给我穿衣服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脸色——好哥哥,求你了,你就回罢,一会儿小鱼姐姐肯定要生气了。” 白崂冷哼:“我不认识什么郝哥哥,你就为了她就这么着急打发我?我不走,我……我不想走……” 这话说得酬梦心头一热,笑道:“还没走就想我了么?” “什么想不想的,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对我呼来喝去的。” “这位小侠,你怎么还颠倒黑白呢?是谁给我的那个铃铛,让我有事再找你,没事少找事的?” 白崂把她怀里的铃铛摸了出来,又把那铃舌扯了下来,甩在一边,酬梦捉住他的手:“欸——你这样,我以后怎么找你呢?” “你本来也用不着这个。” “又哄我玩?” “你不信么?这十年,我哪离过你一天?” 酬梦怔怔看着手里的铃铛,没了铃舌,怎么摇也出不了声,不过现在看来,这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铃铛,当年白崂唬她,说这是什么楼兰的宝贝,能千里传音,她信了那么多年,也忽略了他这么多年,酬梦垂着头,可惜道:“十年么?你藏得真好——要是你早点出现,就好了……” 白崂道:“对!或许你眼里就只有我一个了,栩栩,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我会比他对你好,你把他忘了,多看我一眼好不好?你给我抬头,栩栩,你看看我。”?屋子里仍是寂寞昏暗的,酬梦坐在他的腿上,却不想面对他。 这份感情,她接受是一回事,认领是一回事,可要以相同的情感回报他,这又是另一回事。酬梦吻了他紧皱的眉心,“怎么又说这个了呢?” 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下身那带过去,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那话儿的斗志与激情,酬梦低笑,又搓了搓,白崂贴着她的后颈,细细舔吻她的脊椎,右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裤子,“我不想离开你,想和你在这里做……” 酬梦忙按住了他:“不行,您龙马精神,我可伺候不起。前儿小鱼姐姐还骂我脑子里净是这事儿,我瞧白崂哥哥可比我好色多了。” 白崂却问道:“真的么?你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我说过的,你忘了。” “潭边么?” 酬梦点点头,却又笑道:“也有这样的缘分么?我们总是耽误时间……‘近水楼台先得月’,醉月就是你的第一份收获。” “栩栩,天上的月亮再远,可我无论走到哪,她都跟着,可是你呢,你是太阳罢,只肯分我一点儿暖……” 酬梦伏在他耳边轻轻道:“白崂哥哥,你的好话似乎只在清晨可以听得。” “你喜欢么?那让我进去。” 酬梦哭笑不得,刚说了两句缠绵的话这就又蛮横起来扒人家裤子,这边家伙什儿却都亮出来了,酬梦忙用手遮了那玩意儿,求道:“你、等等……我用手给你弄出来好不好?我那儿酸吶——” 白崂停了手,不自觉也放低了声音,试探地问道:“我弄伤你了?可是你都没流血。” 酬梦却叹了口气,“彩蝶姐姐说女人都会有那个,我还以为那么痛,我就不会没有呢……我流出来的那些东西里没有么?会不会是天太暗了,你没瞧见?” “傻了么?不流血不好?” “白崂哥哥,如果我不是个女人,我就是个男人怎么办?” 羡鱼却突然掀了帘子进来,“你要不是个女人,就不用喝这药了,那我可阿弥陀佛了!” 酬梦便要挣起来,白崂却扔锁着她,羡鱼瞪了他一眼,把药碗放在一边,转身点了灯,取了条毯子给酬梦,“快喝了罢,等失了药性就坏事了。” 白崂接过碗,仔细品了品,似是并无不妥,又问道:“这是什么药?” 羡鱼道:“当然是伤身子的药,不然白先生还以为是什么补药么?” 酬梦笑笑,“避子药,不碍事。”说罢便一饮而尽,羡鱼给她递了茶漱口,“快去洗了歇会儿,今儿学里有考试,你不去么?” 酬梦垂眸想了想,道:“雨停了就去,雨大就算了……把药渣子清理干净,别给人瞧见了,九皋憨直,却也得小心。”——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 上学(上) 天亮了之后雨就全停了,羡鱼给她梳头的时候,酬梦瞥了一眼廊上的雨伞,又从镜中瞧到羡鱼正眉头紧锁,一脸苦大仇深的,便讪讪一笑,不发一语。 羡鱼道:“看够了伞,就溜到别人床上了,让我说你什么好?” 酬梦打开匣子,挑拣一番后,仍选了白崂送的那支木簪地给她,又道:“姐姐,你说男人奇不奇怪,我不先朝他迈过去,他就只会在原处等待。” 羡鱼撇嘴,“我不懂男人,却要问你适才这话是说白崂呢,还是他?” 酬梦笑道:“他又不年轻了,哪有功夫等我?” 再等下去,也开不了花,她与他的日子永远不逢春。 羡鱼道:“是,你什么都知道,他不等你,他有家有室的,你算什么?那就把他忘了,把那些信烧了,跟白崂好好相处,不好么?” 两人在坐下用饭,酬梦没睡好,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馄饨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捏着勺子追赶碗里的那层油花,却又道:“好,我试试,他只爱我,我却不能只爱他,这对他不公平,是我的罪过,可这样一来,我给他的爱倒像赎罪一般了。” 羡鱼夺了她的碗,塞了个包子给她,“馄饨都给你糟蹋了!我不过是为了你好,你若是觉得只爱他一个是委屈,那我宁愿你爱天下人,何必说这些个戳心窝子的话,我以后再不说你了就是!” 酬梦道;“姐姐别多心,我是真的这么打算的……他不敢要我,我也不该要他,早点断了,阿翁那边也能放心了。” 裴淮的事总让她烦恼,她总觉得进退维谷,这回决心是下好了,她不信自己真这么没出息,她要忘了他。她一点点地细品嘴里的菜包子,酵母是甜的,干菜有嚼劲,混着胡椒、还有姜丝,油渣添了些香气,嘴里的味道给分得泾渭分明,倒又觉得不好吃了。 羡鱼道:“哦?若是真心如此,那这包子怎么只咬了两口就撂下了?” 酬梦又忙捡起来咬了两大口,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姐姐的眼睛——但总得一步步来不是?” 酬梦吃罢饭,让小厮牵了马去门上等着,羡鱼给她收拾了书箱,送她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易宵,他问:“酬梦是要去学里?” 酬梦笑道:“今儿有考试,这不天一晴,我也没理由逃学了不是?” 易宵道:“我这手业已好了大半,况且又是左手,不影响写字,今儿也打算去上学了。” 酬梦想了想,“易宵敏而好学,不像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整日就想着如何逃学,既如此不如我骑马载你!我家也没个兄弟姐妹,从前看容递带棠期上学,给我一直羡慕倒如今,好哥哥,你就牺牲一回,全了我的心愿好不好?” 易宵心下觉得不妥,却未及开口,九皋便接话道:“万万不可,我们郎君这手还没好全,万一再给摔了,可了不得,不如世子跟我们一起坐车去。” 酬梦抽了扇子往他头上狠狠一敲,九皋忙躲到易宵身后去了,她道;“风朗气清的非要在车里圈着做什么?易宵,你相信我,以我的骑术一定摔不着你,让他跟小鱼姐姐坐车去。” 闻远瞧着院里的动静,无奈叹了口气。他这郎君最近越发让他看不透了,明明一早就盯着院里的动静,还特地让九皋跟着去,这会儿竟还踌躇。 易宵下意识又去摸自己的玉佩,酬梦却拿扇子挡了他,“欸——好时辰都给你这忸怩耗光了,就这么定了。”说着便牵着易宵往门外跑,羡鱼回头瞧了屋顶一眼,只见白崂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又叫了个小侍女,对她嘱咐道:“昨儿我瞧见东边墙角有个狗洞,你今儿找人给补上;若有人送帖子,一律交给吴管事,年后新来的那几个许是还不知道规矩,别让他们在这院子里乱窜。” 那侍女领命下去了,九皋忙跟在她身后道:“世子这院子离不开姐姐,您怎么还跟着去学里?” 羡鱼回头扫了他一眼,九皋忙低了头,她提了提书箱,道:“左右她也不常去,我也情愿能跟着出去放放风,都是奴才,这道理你不懂么?” 九皋光想着说些讨她欢心的好话,这会儿便笑着奉承道:“我说以姐姐的人品态度,高门大院的正头娘子都当得,若姐姐早日得一贵婿,就不用这么来回奔波地辛苦了。” 羡鱼翻了个白眼,不愿再跟他废话,紧跑了两步甩开了他。 酬梦这边正托着易宵上马,他只能用一只手使劲,动作难免笨拙些,白崂在院墙上抱手站着,双眼紧盯着他那张脸,瞅了半天也没瞧出一点儿好来,皮肤白得跟花瓣子似的,眼珠子倒黑得像墨疙瘩,额头那发尖儿最是可恶,像没收拾干净的毛刺。 不过是一个只会琴棋书画、之乎者也的琉璃樽,不顶用就算了,碎了还要扎手。更何况那双耳朵现在红得打眼,那个瞎了眼的臭丫头还在人家屁股上乱摸! 白崂飞身而下,提着易宵上了马,易宵总算暂时从酬梦手里解脱了,忙向白崂道谢,酬梦却不十分领情,白崂莽撞,不知道易宵的最是心细如发,脖子上戴着那圈东西就敢在人前现眼,便对白崂道:“我们要去做学问,你这舞刀弄枪的跟来干嘛?” 白崂回呛:“就你这草包还做学问,孔夫子都要死不瞑目了。” 酬梦翻身上马,“人孔夫子有教无类,何况我研究的学问跟他老人家没关系,我这心斋坐忘、万物齐一,跟那些儒生做梦的经世济民可不一样——”酬梦摸了摸脖子,又道:“你快回去歇着罢,我走了。” 九皋却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羡鱼不快,只见她默不作声地从酬梦的书箱里取了自己的针线出来,一路上只顾低头绣花,九皋怕车厢里昏暗伤了她的眼睛,便一直给她举着帘子,可任凭九皋如何搭话,她只当听不见似的,连个笑脸都不给。 -- 上学(中) 因易宵一直直着腰僵坐着,酬梦看了都替他累,便扬了鞭子,她这匹马是狄舒的那匹银骢的后代,极有灵性,这猛地一加速,轻易便把易宵颠进了酬梦怀里。 酬梦却一本正经地道:“你本就比我身量略长些,坐那么直,我怎么看得清路?易宵,你何必跟我见外呢?我是把你当亲哥哥看的。” 本朝于男风上虽开放,他与酬梦这么共乘一马却也实在过于显眼,且易宵被酬梦这么揽着,更是紧张地吸紧了肚子,他细想着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被她弄上了马,尽量不去触碰身后的人,可马下行人的目光却让他更是弯低了腰。 酬梦却拿鞭子量了他的腰,发现与自己的竟差不了多少,想到前人诗赋,便叹道:“真真是荷心竹骨,我算是懂了什么叫‘莫损愁眉与细腰’。”【1】 易宵身躯一震,“你说什么?” 酬梦暗叫不好,一时兴起竟忘了怀里人是不可冒犯的罗易宵,忙改口道:“莫损愁眉与易宵,是易宵。” 酬梦便老实地略放慢了些速度,易宵挺直了腰,又拿出那副看破红尘的口吻训诫道:“栩栩,你不尊重,怎么能心斋坐忘、万物齐一?” 酬梦不知怎么的,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惧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威严了,戏谑道:“哄白崂玩的,拳脚上比不过他,只能掉书袋过过嘴瘾。不过就我这半瓶子醋,这辈子是参不透那些了,不过就如现在马踏红尘,也足够逍遥快活了。” 易宵淡淡一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没想到这话到你嘴里却没了那股自哀无奈之恨了。”【2】 酬梦是打从心眼儿里敬服易宵这人,这世上竟有人能她的荒腔走板中听出弦外之音,无论他是否点破,酬梦都相信他一直都懂。明明一直在隐藏和闪躲,可是面对易宵,她总是有一种把所有的秘密倾泻而出的冲动。 酬梦想:自己的这种兴奋与纠结,或许只有那些教徒才懂得。 她道:“易宵,狄酬梦遇见你真是叁生有幸,你干脆就搬过来,我们做家人好不好?” 酬梦伸长了脖子觑他的脸色,易宵却悠悠别过头,“又说胡话,住在一起就是家人了么?不过正好你提了这事,我让闻远找了处院子,离你那倒不远,以后我们相见也便宜。” “你要单住?” 易宵点点头,温声道:“我父亲偏爱易宸,别的没得给我,倒全补在了银钱上,县公不似国公,我想你能理解。” 酬梦虽已猜到这一层,却未料到易宵竟如此明了地将其中的是非曲直全都讲给了她,她心中不免又生了一缕无可名状的羞愧来,“我懂……只是易宵,你不怨我么?你对我如此坦荡,我真是个小人,配不上你。” 易宵拍了拍她的肩,他才不坦荡,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擅长视而不见、自欺欺人的软弱小人。他虽无意讲这些话来博取她的同情,却不知为何,那表达欲就如春风一般,吹绿了树,吹红了花,吹暖了湖水,吹化了他的沉默。 易宵道:“怨你做什么?我们彼此都有不同的立场,况且我知道你待我真心不假,跟你住了几日,我才知道往日在这洛阳城里的寂寞,你让我安心,我才能对你说这些话——栩栩,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幸运。” 酬梦莞尔,“你怎么突然叫我栩栩了?” 易宵握紧了那块玉佩,咕哝道:“或许我在心里已经把你当亲人了——你觉得别扭?” “没有,我很开心!易宵,你有乳名么?” “没有,栩栩,我很羡慕你。” “一个称呼而已,况且你明年就及冠了,我以后就叫你的字。易宵,我想带着你逃学,我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今日可不成,改日罢。” 酬梦激动极了,她实在没想到易宵能答应,驾着马连转了几圈,笑道:“真好!真好!我若是有个妹妹,一定要把她嫁给你,这样我们就能成为真正的家人了!” 易宵经不起她这番折腾,只夹紧了马腹,按住酬梦牵着缰绳的手,“我们这些人的婚嫁哪能凭自己意愿的?不过你若真有个妹妹,我也不敢娶,就我这身子,不知还能再向上天讨几年的活头,别糟蹋了你妹妹。” 眼瞅着快到了,酬梦却把速度放得更慢了,“那有什么?明儿去庙里求菩萨,就说平正侯世子洛阳狄酬梦愿意借寿与淮南节度使次子扬州罗易宵 ,菩萨就能解了你的困了,我不贪心,人生得一知己,以命报偿也合理。” 易宵正了正冠,“可别,我并不贪生,早喝够了那些苦药。况且就算没了我,你也不愁前路无知己,这种愿望还是留给你的一生挚爱,别浪费在我身上——请去叫九皋扶我下来,我看他是忘了谁才是他主子了!” 酬梦一笑,这“请”字倒真的妙绝,堵了她的嘴,便依言去叫了九皋来。九皋把他扶下后,却一直跟在酬梦后面支支吾吾的,酬梦回头看了眼羡鱼的冷脸,心中明白了大半,便偷偷对九皋道:“这世上小鱼姐姐最喜欢我家的那两只猫霸王,你可知是为何?” 九皋上回差点被明明给挠了,他是一点儿也没看出那两只猫的好处,便推测道:“许是……那两只霸王会撒娇打滚,讨人喜欢?” 酬梦道:“你这猪脑子,都说是霸王了,还撒娇么?那是因为猫儿只会喵喵叫,不会说讨人嫌的话——”她说完就打开折扇潇洒走了,九皋却仍迷惑着——他说话讨嫌跟猫叫有什么关系? 便忙追上去,“小世子,您送佛送到西,我到底该怎么做呀?” 酬梦给这木头脑袋气得眉头直跳,停步威胁道:“臭小子,一头呆雁还想上西天?我可不像你家郎君似的好脾气,再惹得我的人生气,我一定让她给你煮了下酒。” 【1】出自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其一:暂凭尊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本人虽然很不喜欢李义山,但谁被栩栩这么调戏能不动心!) 【2】还是《离骚》 好像引了不少这篇名作里的句子...毕竟是浪漫主义代表作,说实话是我的灵感来源之一(捂脸) 过了五十章(震惊!我真的没想到自己能写这么多),感觉才叁分之一这样,道阻且长啊 -- 上学(下) 棠期一见酬梦,马上迎了上来,引着酬梦在她身边儿坐下,“酬梦哥哥这几日没来,咱们那位新祭酒给这里收拾得漂亮极了,融觉馆那儿从前光秃秃的,现在移来了一颗梨树,这马上就到花期了,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酬梦却一愣,她知他喜欢梨花,年年花期到的时候都会折一只放在信中,只是山高水长,她收到的只有枯枝。融觉馆临湖,本是个极好的地方,只是前任祭酒对这些园趣无心,更是为了避免秋日枯叶难拾捡,把国子监的这些花草树木清理得干干净净。 酬梦面儿上却依旧淡淡的,“是么?他倒有些风雅意趣,不像从前的那位老顽固。” 棠期扯了扯酬梦,笑道:“不过那棵梨树可是姐姐提议栽种的,酬梦哥哥,她可是补了你的一个遗憾,你打算怎么报答她呀?” 柚期只端坐着看书,只是半天也不曾翻页,酬梦忽而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庭瑜,想要什么?哥哥上天入地也寻来送你。” 柚期正欲张口,容递却正好进来,高声道:“好你个狄酬梦,趁我不在,又打我妹妹的主意!” 酬梦一见是他,且此刻面容憔悴,似是消瘦不少,便揶揄道:“春宵苦短,郑四郎也舍得离了温柔乡?” 棠期在一旁拿帕子掩着面,对酬梦轻声道:“前儿我那准四嫂子知道了那事儿,吵着要退亲,父亲一气之下断了他的银子,谁不知道宜人坊的大门朝钱开,崔家那边也抬高了院墙,他哪还有什么温柔乡?” 转头又对容递道:“我们这班可没有崔婉,哥哥怕是没睡好,走错门了?” 容递无暇应付她的讥讽,只牢牢握住酬梦的双手,恳求道:“酬梦你可得帮帮我,我真心喜欢婉娘,可她竟两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我,这女人比马难伺候,你在这方面可是行家,你得救我——” 容递这人,让他求人比认输还难,昨晚上又淋了半宿雨,此刻却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酬梦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酬梦只当是他们有情人之间的情趣,不愿掺和进去,便推脱道:“你家这两个妹妹哪个学问不比我高,如何请教不得?且我又不是个女人,我怎么知道你那婉娘的心思。” 容递轻嗤,“这俩毛丫头知道什么?” 棠期道:“我四哥恨不得全天下的事都跟马球似的,一杆入洞才爽快。” 这话说得连酬梦都不自在起来,容递斥责道:“郑棠期,你一个世家小姐,怎么说话如此庸俗粗鄙?” 棠期道:“四哥少在这假道学,这是什么话,你说得,我就说不得么?一杆入洞不行,双龙戏珠,直捣黄龙,独占鳌头也都是粗鄙之语说不得了?” 酬梦被他二人吵得头疼,无奈道:“劳烦二位出去吵,我可不想补考——庭瑜,这回范围在哪?”柚期给她指了两页,却不搭理容递,转过身只当没看见他。 容递讪讪的,又道:“酬梦,我先去看看婉娘,我等你放学,你别溜啊!” 他一起身,这才看见旁边的易宵,心中一动,便又在易宵身边坐下,亲热道:“易宵,刚才听说今儿是狄酬梦骑马载的你,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那骑术跟我差得远了,晚上让哥哥送你回去,你是最言而有信的,可得等着我!” 酬梦知道这个傻子这是怕抓不住自己就转头从易宵入手,无奈笑了笑,柚期却转过身,对她道:“你若有主意,便帮一帮他罢,四哥现在没头苍蝇似的,再这么下去免不得又得一顿家法。” 酬梦道:“你这么有主意的人,怎么还要我拿主意?” 柚期跟容递虽是一母所生,两人的脾气性格却是两个极端,她不屑道:“他要不是我四哥,我可正眼都不会看他的,不知崔婉中了什么邪,非爱上他,我不懂她,可给不了什么主意……那梨树是因为表姑父提了一嘴,我不过迎合他的意思,可不敢居功。” 酬梦笑笑,“无论如何,我只领你的人情。”又前后一想,这才发现事有蹊跷,便试探道:“你四哥的事儿我也是前儿在宜人坊听人说的,你府上的人口风儿倒紧,平日里这城里各门各户的消息传得即时,我还纳闷儿怎么就单漏了这一件……” 棠期却插了一嘴来:“酬梦哥哥先前为那花娘挨了打,惹得姐姐哭了几天呢!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在乎女人的。” 二人互不相让,棠期认为男人不该朝秦暮楚,有了爱人又找相好;酬梦却辩驳说这是道德枷锁,损人不利己。 裴淮听说酬梦今日来了学里,本是想远远瞧一眼,却不想在门口听了这一场风月之辩。助教一早便抱着试题来了,因见他在门外,故也一直在他身边默默立着。 二人唇舌上分不出个高低,却又听酬梦反驳道:“况且照你这么说,这洛阳城里就只有庙里的高僧活佛在乎女人了?既如此,若郑小娘子能把哪位高人拖入红尘中,酬梦便拜您为师可好?” 这话一出,班上几个诚心信佛的都皱了眉头。棠期向来直爽,没等柚期劝导,却一口应了:“一言为定,姐姐还有易宵表哥都是见证,你到时候要是说话不算话,就——” “那我这辈子便孤独终老,晚景凄凉!”酬梦道。 裴淮扫了一眼那女助教,她忙赔笑:“小世子向来旷达。”他点点头,让她进去了。或许别人看来这只是酬梦的少年意气,可他知道,这并非玩笑,人生这路上的沉重与酸涩她一早就看透了。或许没有那场宫变,酬梦还能自欺欺人,可是亲身经历过的杀戮与阴谋,那些经历早把她心中的梦给毁了。 当时他早收到了王九良的消息,却依然把她推进了那场旋涡里去,裴淮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这辈子是还不完了。 里面的两人击掌为誓,笑得开怀,易宵一抬眼却正好看见了门外转身离去的裴淮。 这日仍是考诗赋一篇还有经义默写,酬梦咬着笔头想典故,却想到白崂白崂夜里的话,不自觉笑出了声,转头看了眼窗外,他一定在哪棵树上挂着打盹,酬梦想。 -- 劝和(上) 那崔婉任凭容递如何殷勤,都只当视而不见。容递在国子监好不容易等到酬梦跟易宵迎着日光相携而出,两人都穿了月白的袍子,容递却顾不上赞叹这二人何种风华绝代,赶忙迎了上去,对酬梦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哥哥今儿就算把身上这些东西都当了,咱们也一醉方休。” 酬梦道:“易宵又不爱饮酒,不如你去我那,你这袍子都臭了,人家酒馆瞧你这样也不会拿好酒上来。” 叁人一同上了马车,容递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细地讲了一遍。原来那日是赵岩德在路上遇见了荷风,欲图谋不轨,容递约了朋友在宜人坊吃酒,路上正好遇上这一出。结果没等他出手,就有人先出手收拾了赵岩德,只是那人来如影去如风,连个名号都未留便走了。 容递无奈把受惊的荷风送回了宜人坊,且荷风本就到了出阁迎客的年纪,郑燕燕却正好拿这事儿做文章,声泪俱下地喊冤,又说害怕赵岩德报复,把容递好一通吹捧,一定要借他的势才能威吓住赵家那泼贼,只有这样才能救荷风一命。 且容递又害怕这事儿传出去,他父亲又要责罚他,便给了那郑燕燕一笔钱,要她千万保守秘密。郑燕燕倒没往外出宣扬,只在坊内把消息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荷风的名气响了,她银子也赚了,到头来却让容递当了个冤大头。 那崔婉的姐夫在宜人坊得知这件事儿后就跟她姐姐说了,崔家姐妹本就不睦,她姐姐这么添油加醋地一传,崔婉便又气又羞,几乎不能寻死,这才咬牙一定要退亲。 可容递虽亲身经历了一通,却依旧看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把过错全推给了赵岩德和崔婉的姐姐,这会儿仍对酬梦埋怨道:“酬梦,她可是她亲姐姐,我怎么也算是他往后的妹夫,她、她怎能如此歹毒?” 酬梦无奈看了易宵一眼,易宵笑着摇摇头,接着闭目养神。 酬梦叹了口气,“你知道她是你那婉娘的姐姐,你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你这么怨恨她,往后怎么来往?还有,你跟荷风,到底有没有春风一度?” 容递得意极了,“哪只一度,酬梦,那姑娘——” 容递最喜欢跟酬梦传递这些床帏间的经验秘闻,什么“金枪不倒,一夜七次”,在酬梦有经验之前倒还真信过他的鬼话。 酬梦忙截了他的话头,“打住,既如此,你这就是罪无可恕了,除了负荆请罪,跪烂崔家的台阶,我也没别的法子。” 容递没想到连酬梦都不跟他同仇敌忾,气得一拳打在了车厢上,车壁裂了个缝,酬梦踢了他一脚,让易宵在自己身边坐下,容递这才讪讪的,却仍嘴硬道:“我哪有错,那要不是崔姝夸大其词,婉娘何至于这么生气?” 酬梦最不喜欢这些男子动辄摔盆砸碗的,发脾气不过脑子,瞎使力气,不耐烦道:“你别跟我辩这个,我也没立场教训你的德行操守!只是你家婉娘就是这么个女人,她不愿跟别的女人分男人,你要么就退亲,找一个能让你叁妻四妾的贤德人;要么就赶紧浪子回头,老实认错去。” 容递看酬梦这脸色许是真生气了,他也知道自己不对,却实在不知怎么认错,道歉的话说了一百遍,崔婉还是不搭理他。 容递急得挠头,“这错要认也难说得清啊!普天之下哪个男人不是叁妻四妾的,就连裴祭酒,身边红粉知己也没断过,他当初可是跟老国公发过誓的,后来还不是照样纳妾,易宵,他是你亲姑父,你不清楚?” 易宵心中一叹,这傻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余光扫了一眼酬梦的脸色,却见她脸色如常,又似是不经意地掀了帘子,只是胸前的起伏却骗不了人,裴淮与他姑姑之间的恩怨他也听李仁说过一些,这二人一直和睦恩爱,却在失去独子之后开始分居了。 易宵笑了笑,却只道:“姑父为人端正持重,那房妾也是姑姑点头同意的,至于别的,我就不知了。我是小辈,他们这些事儿怎能让我知道?” 容递又道:“前儿宫里设宴,祭酒带了个美人同去,那位可是艳压群芳啊,不仅能七步成诗,那琵琶弹得更是出神入化,我阿耶不过赞了两句,安国公主就直接回了公主府,可你说,我妈还是公主,也没管那些女人的闲事儿不是?怎么婉娘就——” 酬梦抖开扇子,扇了扇车里的浊气,道:“得了,招儿也替你想了,你既然想娶人家,就收收心罢,况且崔家娘子你是不娶也得娶,若你现在去赔罪,还能全了你们的情分,要真的等你父亲上门,那就是逼婚,你俩到时候就真成了怨侣,得不偿失。” 叁人一阵沉默,容递虽然不聪明,却也知道酬梦的话不错,他父亲早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婉娘最是清高,若硬逼她,一定会坏事,于是心一横,想着就这么豁出去了,却又瞥了酬梦一眼,哀怨道:“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我就把你娶了,正好郑相公也喜欢你,酬梦一定没那么大醋劲儿……” 酬梦冷笑,“我要是个女的,宁愿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容递道:“哟——放眼整个洛阳城,不说仪表风度这些虚的,哪个马球比得过我?” 酬梦歪着头,拿扇子轻抬易宵的下颌,玩笑道:“嫁人自然寻一佳人才好,难道跟马球过日子么?我当然要嫁易宵,我们夫妻二人回扬州快活去,一定离你这个倒霉鬼远远的。” 又问:“易宵,咱们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你愿不愿意娶我?” 易宵掀开帘子,见九皋耷拉着头,跟在车边,春天来了,连行人的精神都抖擞了些,他轻声“嗯”了一声,酬梦道:“听见没?你下辈子也没戏,还是好好守着你家婉娘罢,一会儿我直接让车送你去崔家,酒咱们改日再喝不迟。” 春光映在易宵的侧脸上,像是给他上了层釉,他笑起来嘴角挂着两个弯弧,露出几颗莹白的牙,他的笑里带着冰消雪融时的灿烂剔透,冷暖合宜,叫人看了欢喜。酬梦乐意逗他笑,看他的笑脸自己也开心。 容递道:“你俩今儿这身打扮倒真像一对儿,不过你这德行,下辈子也只能当个男人,易宵还比你秀气些。” 易宵单薄,本鲜少穿白袍,酬梦掸了掸他右肩的那朵海棠上落的发丝,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春光里。 -- яōùsнùɡE.℃ōм 劝和(下) 酬梦下了车,仍嘱咐容递:“记得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千万别怨天怨地的,更别再去找荷风了,我等着喝你的喜酒。” 二人在门口看着马车行远,马车上那“平正侯府”四个字渐渐看不清了,易宵道:“都闹到这份上了,何必还劝和呢?容递若是真不想娶,郑相公也不会逼他的,郑相还是最重视容迁和容过。” 酬梦摇头,却叹了口气,容递傻人最有傻福,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正好就是他的心上人。他不是不想娶,只是得陇望蜀罢了,何况这事儿并非只是崔、郑两家的事。 她道:“一定会的,他失了你这门亲,崔家是一定丢不下的。况且咱们周围这么多世家女,虽然都不自由,生活上到底还算是一帆风顺,无灾无难的,‘保暖思淫欲’,你让她们对感情说放就放,那怎么可能呢?不过是赌一时的脾气他二人有情,又门当户对,这就是天作之合,若散了我觉得可惜。” 易宵倒不认同,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当断不断,定会反受其乱。况且婚姻是女人的刑场,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栩栩,有时这婚姻就因为夫妻双方有感情才过不下去的,你现在撮合他们,可容递那性子是改不了的,往后怕是更热闹了。”⋎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长辈当然是看着利益地位结亲家,可他们难道就不能为自己赌一把么?酬梦笑道:“打打闹闹的,总比相敬如宾好,要不然日子要把人熬疯了,你说那些贵妇人,平时怎么消遣呢?她们又不能去宜人坊。” 易宵严肃道:“有夫之妇逛花街按律这是通奸。” 酬梦道:“做女人真难,怪不得蕴清要做官了——易宵,你老实说,跟蕴清的婚事黄了,你一定失落的罢。” 易宵道:“老实说,并没有……我与她并不合适,她也不喜欢我,我们只能做表兄妹,她若嫁我,可能真的会被日子熬疯。” 酬梦却只认为这是他二人缘分未到就惨遭分别,“你总端着,蕴清自然还不了解你,你瞧我们在一起住着不就很好?我觉得你们很合适,老天不开眼,让你们生生错过了,不过你道好不好笑,蕴清连你都怵,还夸下口要去找高人……” 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说话,羡鱼凑在一边几次想张嘴,都没成功。往日这位罗郎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换了个人似的。 羡鱼清了清嗓,道:“世子,侯爷让您去见客。” 酬梦这才看到她,点点头,对易宵道:“那我去了,你早点休息。” 九皋仍失魂落魄的,看见闻远也不说话,一头栽在床上睡去了。闻远跟易宵大致说了新家的情况,还有永宁寺那边传的话,易宵点点头,问道:“我看门口停了别家的马车,今日狄侯爷那儿是什么客人?” 闻远道:“许是亲戚,帖子都没往这边送,您怎么不问九皋?” 易宵喝了药,忙含了块莲子糖入口,笑道:“他许是惹了人家生气,魂魄都不全了,能知道什么?” 闻远道:“郎君现在被世子带的也会讲玩笑话了。” 他尤嫌不足,又吃了两颗,闻远怕他牙疼,收了糖盒,易宵长叹一口气,嘴里那股药气仍没压下去,他道:“所以还是早点搬走得好,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狄舒鲜少让酬梦去见客,况且这也不是饭店,酬梦怕是有要事,走得急了些,又问:“阿翁怎么这时候叫我,他今儿没去巡营么?” 羡鱼道:“是……狄修来了……” 酬梦顿住脚,便往回走,“是他啊,我不见,就说我身子不好。” 羡鱼忙拉了他,“我知道你不待见他,可是今天他是带着礼来的,许是有要事。” 酬梦算算日子,想着过几日就是放榜的时候,他现在来,一定没安好心,便道:“那你回去,别跟着我了。” 羡鱼虽也懒得见他,却不放心酬梦,安慰道:“不要紧,有你在,我不怕他。” 自打酬梦入府,狄修就被送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住着,只是逢年过节的作为亲戚来侯府探望狄舒。酬梦本对这个同样背井离乡的表哥亲切又同情,虽知他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好偷些她的笔墨纸砚,或是玉器古玩,酬梦对这些物件看得淡,也不当什么,他每次来还都明着送他些好东西。 只是叁年前,他差点在她床上奸污了羡鱼,虽没成事,脸上挂了几道血痕,竟依旧厚颜无耻地一口咬定是受羡鱼勾引,自己是深陷其中,执意要纳她为妾。狄舒没同意,却以羡鱼行为不检为名罚了她。酬梦气不过,把人捆了送到官府去了,可这官司两边儿都是狄家人,无人敢审,衙门随便寻了个由头就把人放了,此后两人再没碰过面儿。 可既然认了亲戚,想完全断绝往来是不可能的。狄舒虽看不上他的人品,可迫于族亲的压力,对他的请求也不得不应,他今年科举,狄舒在其中没少打点。好在礼部那群人这几年日子清贫,士族的多靠门荫,庶族的举子那更榨不出油水,狄修这人不知在哪学得这一套圆滑逢迎的本事,狄舒不过花了几个钱,引着他见了几个人,这未放榜,听他那话茬儿,前叁甲便已如囊中取物一般了。 今日拿了谢礼来,还一定要跟酬梦当面赔罪,狄舒无法,这才叫了酬梦来。 两人相见,狄修这几年倒是大变活人一般,一点看不出往日的困窘怯懦来,双目有神,言行有度,举止得当,对酬梦更是一口一个表弟,叫得亲热无比。 狄修倒是一个眼神都没给羡鱼,只顾着奉承狄修,要不就是跟酬梦讲些考试经,酬梦只淡淡回应,几次坐不下去。狄修把吃喝拉撒的事儿问候了一遍,那道歉的话是一句都没说。 他竟然就这么熬到了点灯上膳的时候,酬梦懒得跟这种人吃酒,只想早点打发了他,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饮不得。却正中狄修下怀,他正好一个劲儿得给狄舒敬酒,狄舒自然从善如流地喝了不少,趁着酒兴正酣,狄修这才点名来意:“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侯爷帮忙——我中进士那已然是板上钉钉了,往后官场上行走,没个助力到底是难,像崔罗郑王这样的人家,没个引荐,人家根本瞧不见我。我就算不是您的亲孙子,到底也是您给赐的名,我也是姓狄,若是我得了好前程,往后对表弟也是个帮衬,咱家人丁不旺,我们这些小辈更是得兢兢业业地上进,才不负祖宗恩德……” -- 受伤 狄舒早知他没那么简单,早几天前就听见族里的亲戚放出风声,要给他相看人家了。这人有心眼有手段,倒适合在官场混,狄舒懒得听他废话,便道:“得了,你就明白说罢,看上哪家女儿了?” 狄修恭恭敬敬起身给狄舒斟了杯酒,笑道:“郑家的大娘子那是公主之后,我自然不敢肖想,但那小娘子最近刚退了亲,听消息郑相公有意招表弟为婿,我是想着亲上加亲,皆大欢喜。” 酬梦撂下筷子,冷哼一声:“您这捕风捉影的本事倒让我十分佩服。” 狄修脸上全无难堪,仍笑得真诚,又倒了盏茶特地放在酬梦面前,“我知表弟对我仍有些旧怨,当日是我年少轻狂,冒犯了你,这些年我是悔不当初,每每想到无不痛心疾首,我知表弟与郑家二女关系近,也求着弟弟拉哥哥一把,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酬梦一眼也懒得看他,把那盏茶径直泼在脚边。狄舒道:“胃口倒不小,倒让我想到裴淮,他可比你聪明,我给平之看好的婚事让他截了胡,只是他没赶上好时候,费劲娶了罗家女,却被党争压了这么多年。” 狄舒举杯时扫了一眼酬梦,却见她脸上没了刚才那股愠怒,双目无神,平静异常,他一早觉察出她对裴淮不一般,上回审问她,她答得也暧昧,却没敢细想。 酬梦到底是年纪小,光顾着压抑遮掩,却不懂这样才更易露馅,狄舒恨不得此刻一枪捅死那狗贼,想到当初他跟平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平之做出的那些蠢事,后面总少不了他挑拨教唆。祸害完了他儿子,现在又来祸害他的酬梦。 狄舒连灌了几杯,强压下心头那股怒气,对狄修道:“你想娶郑家女,我帮不了你,却也不拦你,你要是有本事让她跟裴淮那位夫人一样,心甘情愿嫁你,那是你的本事,只是酬梦跟郑家绝不会牵扯上,我言尽于此,倒酒——” 狄修却不知自己哪句话犯了狄舒的忌讳,狄舒这吃一杯砸一盏的,吓得众人皆敛声屏气,酬梦瞪了他一眼,狄修这才告辞,匆匆走了。 狄舒吃醉了,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酬梦让吴兴发过两个时辰叫醒他,一定灌点解酒汤进去,又把剩下的那坛子酒一口气喝了,这才拉着羡鱼回去,狄修的确是会投其所好,送的酒倒酽冽不凡。 进了酬梦的小院,羡鱼才开口问:“那狄修一晚上滔滔不绝的,侯爷都没生气,怎么吃了两盏酒,还动了怒?” 酬梦呼吸间带了酒气,她一晚上没动什么筷,又喝得太急,此刻步子也有些飘,“阿翁哪为他啊,他是恨裴淮——” 羡鱼害怕被别人听见,忙捂着酬梦的嘴把她拉了进去,“小祖宗,这才喝多少啊,就醉了?”说着又倒了杯茶端给酬梦,酬梦接过一尝,却把那杯子甩了出去,对羡鱼吼道:“你昏头了!大晚上往茶里加什么蜜?” 羡鱼这还是头一回挨她的骂,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先流出来了。酬梦那边把那套茶具,连壶带盏砸了个稀碎,又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推了下来,砚台砸了她的脚,她却也不叫疼,只坐下嚎啕大哭。 白崂听见动静,进来一瞧,却见她主仆二人一东一西的抹泪,酬梦手上的墨汁子糊了一脸,也浑然不觉似的,白崂从没见过她这个哭法,却先去问了羡鱼:“到底是怎么了?你俩这是谁惹了谁啊?” 羡鱼把手里那些碎瓷片一把甩了,跑到酬梦身边,不留神踩了那些笔,脚下一滑,磕在了桌角,额头直淌血,却哭诉道:“栩栩现在大了,也看不上我这个姐姐了,你有什么苦不能跟我说,非这么糟践自己?” 酬梦扑在她怀里,一边哭一边喊姐姐,羡鱼知道她心里有气,却也帮不上忙,只能抱着哄她,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也只是一抹,“姐姐在,姐姐在,栩栩,有什么过不去的?别哭了,别哭了。” “姐姐,我活着就是糟践我自己,这么不阴不阳地混日子,保了他们姓狄的一家的荣华富贵,他们升官发财,吃香喝辣,我却连我妈长什么样都忘了,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肚子瞎话,我还有什么?” “七步成诗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四岁就能识千字了,还不是只能傻子似的,就连狄修那个酒囊饭袋也敢在我面前充圣贤,姐姐,我心里好苦,我不像个人,还不如门口的那两座石狮子,都是他害的我,都是他害了我,可我、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酬梦憋了一天的不痛快,此刻倾倒了个干净,她的一切痛苦都能跟他连上关系,可她还没尝过的味道,她说不出不想要,为此她不甘又愤怒。痛苦就像丝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酬梦把自己的日常裹在茧里,她在自虐中品味回甘。她渴望被了解,却早已经放弃了被了解的机会,裴淮只教会了她伪装,却没能力教她释放。 她哭得厉害,那些字句夹杂在抽噎里,羡鱼根本没听懂几个字,却仍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了,栩栩,你哭得我心都烂了……” 酬梦哭累了,酒劲儿也下去了些,羡鱼仍拍着她的背哄着她,酬梦从她怀里爬起来,却见触目惊心的两道血痕,她试着吹了吹,问:“小鱼姐姐,你头怎么烂了,我头晕——白崂哥哥呢?我去叫他给你收拾伤口。” 白崂一直守在门外,听到酬梦问他,端着盆进来了,一脸嫌弃,“瞧你俩那花脸。” 酬梦看自己一手墨,也不好意思起来,试了试水温,却发现是凉的,“这么凉,她头破了,怕是不好。” 白崂道:“我光想着给你清醒清醒了……” 羡鱼道:“不碍事,你给我擦擦,怪疼的,我下不去手。” 酬梦拧了手巾,一点点给她擦拭,血与墨混在一起,墨色愈浓,腥气扑鼻,酬梦的双手忍不住打颤,“这口子不小,还是去医馆罢。” 白崂看了看,这口子跟他身上那些上根本比不了,也没见酬梦跟心疼她似的心疼自己,冷冷道:“你去把药箱拿来,我给她包扎了就好了,这种伤口用不着去医馆。” 羡鱼朝她点点头,酬梦这才从柜子里取了药箱来,白崂包扎的手艺她是见识过的,怕是郎中都比不及。好好的羡鱼,头上缠了一圈白布,眼睛也肿了,酬梦心疼又自责,转而又想她只有外用的药,没有内服的,又急急去敲易宵的门—— 首发:yǔzんàíωǔ.ρω -- 求药 她刚只顾着给羡鱼擦洗了,自己仍是一脸乌黑的。易宵刚洗完澡,正在熏头发,那边儿的动静他也听到了,九皋几次想去,他都硬给拦住了,多管闲事难免讨嫌,他虽然也悬心,却依旧不敢任性。 却见酬梦一脸狼狈,见着他就问他有没有药,易宵看她袍子上挂着血,心中也一跳,问道:“伤到哪了?” 酬梦道:“脑袋,伤到脑袋的药,你有没有?” 易宵忙站了起来,“给我看看,伤的重么?” 酬梦咧嘴一笑,这会儿那圈牙显得更亮了,“不是我,是小鱼姐姐,白崂给包扎了,他说不严重,我想着你这儿药多,有没有那种破了脑袋吃的药?” 易宵给闻远使了个眼色,九皋急得站不住,把易宵的药柜翻得乱七八糟,酬梦在一边儿听到里面的动静,也对易宵笑了笑。易宵却低着头,不知在寻思什么。她见他却不主动寻问,正欲解释晚上的事故,闻远就拿了药来。 易宵一一看过,对酬梦道:“这里有一些金疮药,还有一些我日常吃的温补的丸药,你别急,内服的药不能乱吃,她若是感觉不好了,再吃不迟。” 酬梦道谢,“好,就听你的。”又对九皋道:“我手疼,劳烦你给我拿去?” 易宵点头让他去了,九皋步子倒比酬梦要急,竟走在了她前头,闻远在一旁道:“我看他是真疯了,您再不管教,早晚出事。” 易宵淡淡笑了笑,不知怎么的,他却有些羡慕九皋。起码,他能苦恼,能纠结,能得意忘形,也能惊慌失措。他看得出酬梦对羡鱼和白崂的真心,人非草木,有四时轮换,易宵难免被她影响,他同样不希望这世上多一个绝望的人。 他又想到车厢里的那个玩笑般的许诺,在别人眼里拥有大好时光的他们,却已经对这辈子束手无策起来,只能期待下辈子,他猜想,或许酬梦的眼睛就是为此肿的。 易宵叹了口气,拆了她姐姐的来信,他反复读了两遍,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对闻远道:“去把姐姐从前的来信找出来。” 易宵取了五封信摆在案上细看,灯影幢幢,横竖撇捺都在舞动,这一对比,每一封都像是出自他人之手,易宵鼻尖出了层薄汗,呵斥道:“把窗子关上,你别出气!这字不对,一定不对,这信可比他的信早寄出,李仁不是说一些无恙么?” 闻远倒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来,“郎君别急,李仁的本事是能信得过的,手写的字肯定不能像模勒出来的那样的……许是您心里乱,看这字就觉得乱了,恕我直言,我可从来没见您这么浮躁过,您得静静心,要不您去跟王爷聊聊?” 易宵怅然所失地瘫倒在椅子上,久久不发一语,他的确乱了,信中报平安的那几行字来回在他脑中飞过,他越想越不安,终于,他吹了书案上的灯,对闻远道:“算了,你还是速速给李仁发封急信,一定要他小心,若是那孩子有问题拖累姐姐,让他不用问我,一副药送走了事,我没让他管别的,只保住姐姐即可,我睡了。” 那厢,酬梦叫人打扫了屋子,只在床边守着羡鱼,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捏肩捶腿地殷勤着,九皋在一旁瞧着,一句话也不说。 羡鱼道:“我没事儿,你也去洗了罢,这样子丑死了。” 酬梦道:“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羡鱼翻了个身,道:“这么多人盯着,我怎么睡啊?” 酬梦给九皋使了个眼色,故意道:“九皋,羡鱼姐姐要睡了,你今儿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九皋如何不着急,只是又怕说了错话惹她生气,却想到酬梦白天的指点,抿了抿嘴,“喵——”了两声。 这下却把酬梦给笑得直不起腰,羡鱼拧了她一把,道:“定是你唆使的!” 酬梦直喊疼,又道:“这我可冤枉,九皋,是本世子让你学猫叫的么?” 九皋支支吾吾的,酬梦道:“说人话。” 九皋面露难色,再叁酝酿后道:“上午我不知哪句话惹了姐姐不快,世子好心提醒我,说姐姐喜欢家里的两只猫霸王,不、是猫主子,是因为他们只会喵喵叫,不烦人,羡鱼姐姐今天一直不理我,我没法子,只能也学着猫喵喵叫,想着这样就不讨嫌了……” 羡鱼也笑道:“你个蠢材,要是她说我喜欢猫尾巴,你明儿也接个尾巴么?快回去伺候你们郎君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九皋道:“那羡鱼姐姐,我……” 羡鱼摆了摆手,“我不生气了,你快走罢。” 酬梦见他出了门,对羡鱼道:“气儿顺了?多亏有九皋,我也能赎罪了。” 羡鱼往床内挪了挪,让酬梦也躺了上来,却也不嫌她一脸污迹,道:“谁让你赎罪了?你好我就好,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从没见你这样发脾气,跟我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酬梦无赖道:“我忘了。” “你又这样!” “真忘了,难不成你还要我想起来,再闹一场?” 酬梦总是这个样子,总要等满腔风雨掀成滔天巨浪了才知道发泄,羡鱼知道现在让她改也晚了,叹了口气,道:“栩栩,我不想看你难受——明天还吃菜包子么?” 酬梦钻进她怀里,脸埋在她松软的胸脯里,“吃馄饨,鸡汤的!” 酬梦看她睡熟了,才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刚抱着巾栉出了门,却见白崂一直等在门外,“你那花脸怕是洗不干净了。” “丑么?” “丑死了。” “我阿耶这起的什么名儿?酬梦,听起来就像丑么,丑么,越叫越丑。” “胡说。” 白崂带她回了自己房间,又提了两桶热水来,酬梦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脱了衣服,泡了进去,白崂捧着澡豆站在一边,酬梦把脸搓了一遍又一遍,仍是能看到淡淡的墨迹,她索性不弄了,趴在浴桶沿上发呆。 酬梦道:“这味道,跟我房里用的一样,怪不得你身上的味儿那么熟悉,易宵也是,他身上的也是这股味儿。” 白崂庆幸还好她没问迷仙引的事儿,可又听见那两个字,抱着手正好来算旧账:“那琉璃樽的屁股好摸么?” 酬梦不知道他又吃的哪门子醋,她又不是疯了,敢摸易宵的屁股,笑道:“我如何知道,你摸过?” 白崂道:“别跟我睁眼说瞎话,你早上没摸爽?” 酬梦仔细回想了上午的事儿,“我摸那个作甚,男人的屁股哪有女人的胸脯好摸?不然,给我试试你的。” 白崂侧身躲了过去,酬梦只抓湿了衣角,“你躲什么?看看你给我捏的。” 她指了指胸前的伤痕,可白崂记得自己明明收着劲儿的,那几条青紫的指痕却做不了假。白崂伸手覆了上去,再无法抵赖,酬梦挑眉,猛地起身,身上的水珠碎玉般滚落,借着力跳进白崂怀里,腿圈在他的腰上,赤条条水淋淋,把白崂的埋怨全都吃进了肚子里。 唇齿交缠间,酬梦往下坠了些,正好卡在那话儿上,酬梦吮咬他的耳垂,从齿缝中呼出几个字:“白崂哥哥,你硬了——” -- 赴约(上) 情欲真是世间最难解的谜题,与之相对的,世上最容易解的就是白崂的腰带。 酬梦伏在浴桶上,她看着眼前那半桶涟漪摇荡,却想着一些与风月不相关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有水的作用,还是白崂突然去哪里偷师了,她总觉得今晚这次,很不一样……脑中一会儿是白崂的腰带,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模样狰狞的伤口,一会儿是洛阳城外的山川,还有那个石潭,要在谭边试一试,酬梦想着,却渐渐觉得灵魂在无限收紧,她想呐喊,却只能拼命呼吸。 “你好了么?我、我有些站不住了......” 白崂刚才发觉她心不在焉,深顶了几次,见她受用,下身的动作更大了些,酬梦是个胆小鬼,从来都是迎难而退的,浴桶挡了她的脚,她只能收紧了小穴,她是想把这头粗鲁又野蛮的动物挤出去。 他舔过她弓着的脊椎,吃下咸的汗与淡的水,一节又一节,轻轻道:“你再夹,我更丢不开了。” 酬梦嘴硬:“我没有。” 当身体相连时撒谎,却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明知对方能收到关于自己的一切信号,可嘴上却要捉弄他。酬梦的身体颤抖起来,欢愉占据理智,直到白崂在她体内释放。 想他,想要爱上白崂,跟他走,在林间,在屋顶上,与他相携,不用仪式和典礼,不仅是喜欢,不仅是伴侣,更是爱人,酬梦半跪在地上,诚挚地祈愿着,下体的白浊缓缓流出,滴在凉津津的青砖上。 白崂躺在地上,拿脚踢了踢她,“你在想什么?” “想要爱你。”酬梦爬了过来,压在他身上,毛孔渐渐收紧,她冻得微颤,往他袍子里钻,白崂哄着她不要乱动,可她的腿就是不愿放过他那话儿,膝弯夹着那条东西,越求她,她越张狂。 白崂在她肩上落了一圈牙印,笑道:“我真是疯了,你讲这样没良心的话,我竟然还觉得高兴。” 酬梦不再使坏,一本正经问道:“听说白小侠前阵子英雄救美了?” “什么?”白崂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别的女人,他的身份根本不适合暴露在生人前,所以很少管他人的闲事。 容递描述得模糊,可她有种直觉,那个人一定是白崂,酬梦试着提醒道:“你救了荷风,却让容递捡了便宜,我替你可惜。” 她一说容递,白崂这才想起来那日的事,那少女的帷帽掉了,他收拾了赵岩德后捡了还给了她,不过容递赶来前他就走了,与那姑娘不过就是匆匆一瞥,过眼云烟,白崂道:“有什么可惜的?” 酬梦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一定记得,荷风的确是天人之姿,让人过目难忘也正常,“荷风姑娘,我见犹怜,你若多看她一眼,一定就不会爱我了。” 他果断道:“未必。”· 酬梦点了点他的心口,“彩蝶姐姐说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白崂轻蔑道:“这是地上,快起来,小心着凉——不过也没事,无论什么病,反正你那易宵有药。” 酬梦实在不能理解他何必抓着易宵不放,又怕他误会易宵,才解释道:“真够酸的,易宵是我的朋友。” 白崂道:“我不也是么?” 酬梦任他搂着,他这话像一面镜子,把她的愧疚照得一清二楚,酬梦道:“你现在是预备爱人,白崂哥哥,千万千万,爱我少一点,在我身边久一点。” “只要你不让我走。”白崂思前想后,仍是决定告诉她:“栩栩,你不用喝那个——那个药。”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有子嗣。”这是他今日去暗厂查出来的,他猜的不错,并不意外,只是没人知道迷仙引对女人有什么伤害,他担心自己的东西伤了酬梦。可是依旧没办法克制住那股冲动,每次射精前的天人交战,都是徒劳。 酬梦想到彩蝶似是讲过一个故事:前几年有个老翰林,四处求子而不得,却没想到事儿是出在他的根上,结果就疯了,在床上折腾女人,最后妻子联手小妾把他杀了。这似乎是极伤男人自尊的病症,酬梦只能试探问道:“你有那种病?” 白崂道:“栩栩,如果我不能陪你很久,比如……如果我没办法活过五十岁,你还会爱我么?” 酬梦笑道:“傻哥哥,那种病不会死人的。” “万一呢?” 白崂问得着急,眉头锁着困恼,她想:或许这事儿对男人来说的确难以接受,只是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五十岁,前路茫茫,此刻她只能更温柔地吻上他,“那我就快快爱上你,像你爱我这样爱你,如果你死得早,我就爱你到死好不好?” 午夜,白崂去了新建的裴府。自他回京后,他一直避免着同他的见面,他只是不愿再同他分享酬梦,仅此而已,他对酬梦的迷恋并没有影响对他的忠诚。他脖子上痕迹仍在,可是裴淮发了信,他不能不依。他抱着决心去了,他要同他摊牌,无论酬梦仍对他抱着怎样的幻想,白崂决定自私一回。 裴淮独坐在琴案前,想着朝中的事。小皇帝想独立,明里暗里挑拨王九良跟郑中云,等着他二人斗得两败俱伤,再扶植自己的人,裴淮夹在中间,叁边不讨好。郑中云果真老了,看不清局势,却视他为眼中钉。圣人又碍于他的出身不敢完全相信他,只是拿他当幌子,给他手下的那些人做事扫障碍、背黑锅。而王九良时至今日依旧态度暧昧,裴淮几次试探,他只说在等东风,不肯细说。 回纥帮朝廷平乱有功,这几年倒居功勒索,频频侵犯,狄舒的那支兵在京城圈养了十年,战斗力早不复从前;罗展林不安分,江淮民变四起,此时根本不是内斗的时候,可这道理王九良知道,裴淮也知道,却依然无能为力,只能当个闲官。 他回了这个地方,倒比在杭州时困顿。洛阳城外,流民四散,城里的人倒依然歌舞升平,却也是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而已。 他听说郑容递今日被侯府的马车送去了崔府下跪请罪求婚,来往看客都说郑四郎诚心感动了崔家二娘,二人重归于好。可他们却不知,崔家那位老将军跟狄舒是故交,又是狄舒一手提拔起来的,酬梦借着祖父的人情帮崔郑联姻,又给了两家台阶下。这小东西,生怕水不够浑,圣人正是忌惮这些朝中的世家大族继续碍事的时候,她这是明知故犯,早晚大祸临头。 手里这琴,他一直想还给她,“落星照荷”是本来就是狄安的,这琴有她父母爱情的故事,可他丢不开手,“真是好琴……”他叹道,园中只有他一人,除了残月与幽篁一天一地陪着他。 “郎君。”白崂唤了他一声,他没想到裴淮正坐着,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坐下说罢。”裴淮倒了杯水给他,白崂依命端正跪在他面前的蒲团上。 裴淮看他这阵势,笑道:“看来我不找你,你也要来找我了。” -- 赴约(中) “我想请郎君还我自由。”白崂道。 裴淮专注擦琴,并未马上回应他。 “你也清楚,你的自由不在我手里,何必来问我要。”裴淮把那控制蛊虫的秘方递给了他,白崂接过,却见暗厂的火漆仍在,惊讶于他竟没打开过。 他接着道:“十年间,我们合作得不错,你做了你该做的事,似乎不该做的也做了。” 白崂再次低下了头,裴淮却笑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越了线,我就不能再用你。我本意是想让你成为我在她身边的影子,没想到你过于招摇了些,贾青跪了一晚上,就为了让我饶你一命,他不信我不想杀你……我是想的,可是以酬梦的聪明,你死了,哪怕走了,她最后都要恨到我头上来。” 除了迷仙引,白崂不知道眼前人还有什么法子能动得了他。他赌气似的:“她不会恨你,栩栩,她根本不爱我。” 只要你有胆量走进她,她眼里就再不会有别人。 白崂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希望,他就绝对不会说出口。他的确招摇,他才不甘心做别人的影子,他想要她,作为白崂拥有它,站在她的身边,而不是躲在暗处。酬梦不是一个只能呵护景仰的物件,裴淮根本不懂她,更不配接受她的爱。 这些年,他私下截存了酬梦最好的记忆,这是他专属的酬梦,他永远不会给眼前的人分享。无论是她的梦呓还是梦回后的眼泪,他一个字都不曾写给他,裴淮此刻脸上难掩的疑惑,在白崂看来就是对自己命运最好的报复。 贾青告诫他的关于如何做奴才的那些话,他从来没放在心上,酬梦说了会尽快爱上他,他不会舍得让她爱上一个奴才,他是白崂,所以她只会爱上白崂。 在这场战役中,他永远不会认输,就算赢不得酬梦,他也不想输给裴淮。可无论酬梦在心里如何想,只要她在言语上拒绝与裴淮的可能,白崂就觉得有希望,他就有力量继续争下去。 “栩栩?你信里都称她为世子。” 裴淮为他的幼稚而感到可笑,他还小,对情感越患得患失就越是想打上自己的标签。那个想法再次涌上心头,可是他却又不敢相信。酬梦眼神里的暧昧带着似有若无的暗示,然而他宁愿相信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易宵。 如果是易宵,也挺好。裴淮这么想着,或许是更好,他们都是善于伪装的人,他们的灵魂都为肉身所困。虽然他自己也老了,这近二十年的时光,他的光彩或许在她出生前就早已不在了,难道酬梦愿意用他腐朽的肉身来衬托自己的青春么?一定不会的,易宵才是她的选择。 “你这样的心思不该隐瞒我,也不该让我自己发现。怎么?你还想拥有她么?做她的男人,还是让她做你的女人?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身份?” 十年岁月仿佛被凝缩成一点,裴淮看着眼前挺胸抬头,直视他双眼的少年,恍惚间仿佛还身在那辆马车上,在那场暴雨中。 “你答不出来,是没有答案,还是答案难以启齿?” “酬梦——栩栩的性子,要她熬这样的日子果然艰难,可你真的只想做个解闷的么?在她身体上需要时找你,难道你的欲望这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么?”他没必要刺激白崂,他找他来,并不为打击他,反而还为鼓励他,可是他胸中那股浊气闷人,他忍不住。 “我没有。”白崂反驳道。 裴淮起身,俯视着他的背脊,扬声道:“没错,你一无所有,所以你就想占有她!你背叛了我,日后也会背叛她,你永远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永远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迷茫,你难道心甘情愿就这样活着么?” 白崂没有迟疑:“我愿意,只要能在她身边,我愿意。” “你我都是男人,就不要彼此欺骗了。一年可以,十年可以,再远,日复一日的守候和等待,等她把心放在你身上,你做得到么?过去十年你除了她没有别的生活,我放走你,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看她跟别人恩爱欢好,然后继续等待?” “你问我要自由,然后把自己锁进她的笼子里,可是栩栩她连钥匙都不愿拿,你的自作多情,真让我恶心。” 他的袖子拂过白崂身侧,他掐住,在手上一缠便把裴淮扯在眼前,白崂受够了他的诘问与侮辱,另一手已经握在了匕首上,白崂反问道:“那你呢?” “我?”裴淮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白崂没有放过他眼中的信号,他们暗厂出来的,向来不会直面敌人,但若被情势所逼,只有针锋相对才能绝处逢生。 他接着问道:“你敢么?” 他语气中带笑,那双凤眼露着寒光,“我知道以你的阅历,这点小把戏根本瞒不过你,可是主子,难道你就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么?你为什么不早点拆穿我?你放纵我,难道仅仅是让我为栩栩继续卖命么?你明明把她让给我了,为什么又后悔了!” 裴淮笑道:“莫要强词夺理,是你配不上她,跟我没有关系。” 白崂不信他能藏得住,“可她愿意,她愿意走进我,她愿意给自己机会,你那张纸是我们欢爱时栩栩亲手撕的,是她让我背叛了你,莫非你愿意看到我写那些么?她求欢时会是什么表情,她受不住时是怎么求饶的,你想知道么?” 白崂却有些后悔,酬梦不该是他用来对抗裴淮的砝码,无论她爱上了怎样错误的人,她对自己的心没有假。可白崂不想怨她,也不想怨自己,只能把所有的恨撒在裴淮身上。 然而他这一拳仍是打在棉花上,裴淮脸上只是淡淡的,甚至比刚才还要平静。 裴淮道:“她只是我故友的女儿。” -- 赴约(下) 沉默,又是沉默,他们在沉默中各怀心事,算计着自己的得失。 白崂起身问道:“你当真不杀了我?” 当裴淮听见白崂用酬梦来羞辱自己,他当然恨不得杀了他,可他已下了决心为酬梦,也为自己赎罪,白崂是最适合的人,他不能动他。 裴淮道:“不仅如此,我还要帮你。” “帮我?” “我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机会。” “我不需要你施舍。” “我只能告诉你怎么走,至于走不走,走不走的下去,那是你的事。” “你说。” “狄家军的控制权,在平正侯死后理应交给酬梦,可是我不想让她搅进去,但你可以代替她。” 白崂陪着她长大,又怎会不知酬梦对军队的痛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管狄舒的后业的,她也曾说可惜他不姓狄,白崂想了想,却道:“侯爷不会同意的。” “在侯爷面前耍套枪法,或许不需要我筹划,他就会安排你的去处。” 王九良那个挂牌中尉,在禁军中无论是威望还是人脉都不如狄舒,若狄舒一死,与其看他那些旧部内斗,四分五裂之后被王九良吃干净,还不如趁着他在世提前把这个继承人定下来。白崂有一身好功夫,若得狄舒的认可,趁着年轻立下军功,未来一定前途无量。 况且这事儿,最着急的还是狄舒,他害怕酬梦走上狄安的老路,可又舍不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送给一个阉人。狄大将军离开了沙场,却陷入朝中的明枪暗箭这么多年,明面上诸事不问,暗地里一刻也没松过弦。 裴淮把禁军诸将考察了一遍,他想,狄舒要找的人,一不能出身士族,二要能在他死后保住酬梦,叁就是自身的功夫要服人。这叁点,除了白崂,他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 白崂问:“若我离开了,栩栩怎么办?” “动心了?” 他继续拨弦,琴声中他又道:“她自然是继续做她的小世子,这事就算我不管,狄舒也会有别的安排,待你功成,你就能堂堂正正跟她在一起了。” 白崂道:“我还不确定。”这件提案对他的确诱惑力极大,若真如裴淮设计,他不仅可以从过去中挣脱出来,还可以救酬梦的急,只是他不信眼前的人会有如此好心,他尚不清楚裴淮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 裴淮却已笃定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白崂不信任自己,一时犹豫也是正常。好在他并不着急,王九良没动静,似乎是在等着上面先出手,裴淮道:“你还有时间考虑,只是别忘了,若她的身份曝光,若你我手上没有筹码,她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你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何况这条路的终点就是她身边……” 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夜却还没过去。白崂闪身消失在他的园子里,裴淮看了看天边,食指横挑起一弦,丝弦绷紧,如利刃般划开了他的手,音落弦崩,白崂的话却仍在他脑中回荡。若非白崂几次叁番试探暗示,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二人有这层纠缠。 他们还年轻,而自己这一生的挣扎难道只能换来虚妄么?裴淮自嘲般笑了笑,却突然发现似是有脚步声动。 “出来。” 贾青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请郎君恕罪。” 他一听是贾青的声音,摇头叹道:“恕罪?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啊……都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到。” 裴淮把眼前的杯盏甩了过去,吼道:“我问你听到什么了?” “平正侯世子……” “你为了他命都不想要了,就那么确定我会杀了他?” “奴才背主,自然该死。”这道理白崂可能比他更清楚,可是白崂毕竟跟别人不一样。裴淮人到中年,仍膝下空空,他那位夫人又给他下了药,差点儿连根儿都没能保住。贾青不愿他再生造业,所以就算拼了命也得保住白崂。 “是该死,可他不该死在我手里,他中了迷仙引,活不过不惑之年,也是可怜……你起来,今晚的事不准向任何人提起。” 贾青眼睛都湿了,人连死期都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两人沉默站着,裴淮着实为这一点抱歉,看着贾青这么要哭不哭的,脸上褶子拧得更深了,也深深叹了口气。 良久,贾青又道:“王娘子派人来了几次,说是想挪屋子。”自王明元入府,罗薇便只让下人以“娘子”称呼她,离开杭州之前裴淮曾有意放她回家,可她不愿意,仍是跟着回来了。 裴淮不知罗薇又拿她撒了什么气,也懒得知道,对贾青道:“家里的事儿仍是该她管,她若不管,你看着安排就是,不用来烦我了。” 贾青道:“让她跟下人住一起的是夫人身边的迢迢姑娘,这事儿许是夫人安排的。” “就随她去罢,省得她日子无聊又跟我闹。” 贾青亲眼看着裴淮的放妻书被他那位夫人撕得粉碎,可朝廷不许休夫,她不愿合离,宁愿拖着,往日的夫妻恩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忌恨。他至今未婚,整日看着两位主子折腾,早对娶女人冷了心。 人心里盛着算计,哪能容得下真情,可无论裴淮对别人如何,都是他的主子,他亲生父母也没他陪他的时间长。况且这么些年,他也看清了,这名利场哪配得上赤子之心?裴淮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且他话又少,也无人可说,也就是回回收到洛阳来信时能笑一笑,后来好容易把这些功名利禄放了下来,在杭州都另选了园子想定下来了,可夫人不知怎么一搅和,又坏了他的事儿。 贾青在他身边看了这么些年,陪着他经历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打从心眼里希望他能歇一歇,最起码别回家了还得防着身边人。可他这位郎君宁愿把什么事儿都一个人扛着,也不愿给外人瞧出一丝破绽,贾青跟迢迢立场虽是对立的,但都希望这两人能放过彼此朝前走,两人见面也时常给彼此通个气,“迢迢姑娘一直劝着夫人合离。” 裴淮不由苦笑:“她还没折磨够我,又怎么肯?” 他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回来,对贾青道:“过两日把我的东西收拾一部分送到融觉馆,不必知会她了。” -- яōùsнùɡE.℃ōм 邀请 二月二十九这日春闱放榜,酬梦醒来后尚在盯着床前易宵的那副字愣神,羡鱼走了进来。她头上的伤口结了痂,她因觉得碍眼,便剪了个刘海儿遮掩。她人长得俏丽,刘海儿倒没遮挡她的姿色,还添了些活泼。 “快起罢,今儿不能骑马,小心迟了。” “白崂哥哥呢?” “刚才看见他在院子里耍枪,许是换衣服去了。” 自易宵搬走后,白崂就总缠着她要她教他枪法,还说这是公平交易——白天她教他,晚上他才能用那杆“枪”伺候她。酬梦隐隐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却不愿怀疑白崂,他不想说,她便不再问了。 酬梦算了算日子,她这月的月信又迟了。昨晚上他仗着羡鱼不在,折腾得厉害,酬梦有些不乐意这事儿完全被他主导的感觉,此刻更不免疑惑道:“他吃什么了?怎么一天到晚使不完的劲儿……” 羡鱼冷笑,又道:“您二位也不悠着点,我这天天打发人拆被子,那边儿老吴可给我使了几次眼色了,还偷偷告我让您当心肾,我话带到了,您转告一下?”⋎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酬梦觉得对不起她,白崂痴缠得厉害,当着羡鱼的面儿对她动手动脚的,倒把羡鱼逼得挪了屋,她一边穿鞋,一边盯着地上的汗巾子问道:“那边儿睡得惯么?” 羡鱼一脚踩了上去,水红色的修鞋上绣着蝶恋花的纹样,她跺了两脚,“我说睡不惯,你还能把他踹下去么?” “那你就搬回来。” “别了,那屋还宽敞些。” 酬梦搂着她的腰,“我认真的,你要愿意今晚就搬回来,我打发他出去……小鱼姐姐,我离不开你。” 羡鱼笑道:“我守着你呢——何必惹那个醋缸,日子要是就能这么太太平平过下去,我情愿不搬回来。” 这与酬梦原来的设想不一样,羡鱼和白崂都是她最重要的人,少了谁都是不完整,可不知为何,他俩却越来越少同时出现。 吃过饭,羡鱼把书箱交给了白崂,对酬梦道:“我事儿多,身上又不自在,他正好闲着,让他陪你去罢。” 酬梦一算日子推断她这是月信来了,懒得走动,玩笑道:“九皋怕是要伤心了。” 羡鱼嗔怪道:“再浑说,明儿我就嫁人去,看谁还理你。”转身却沉了嘴角,红了眼睛,她也闹不清自己最近怎么这么好哭,又怕酬梦多心,从来都背着她。 酬梦上下打量了白崂一眼,他穿着新做的玄色暗花锦袍,右肩用金线绣着飞燕,酬梦没敢告诉他这样子是易宵的手笔,只在心底赞了妙,“收拾得不错,还算拿得出手,明儿去我书房找把扇子,就齐全了。” 白崂遮住她的眼睛,催促道:“快走罢。” 酬梦笑了笑,这人白天夜里简直两个样,太阳不出来就不知羞。两人并肩走着,远远看见易宵站在街口,白崂这才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 九皋看酬梦后面跟着的是白崂,那一脸的笑瞬间僵了下来,酬梦对易宵道:“昨儿遇见个江湖术士,他会大变活人,把我家小鱼姐姐也弄成了这副样子,可那人只会变不会还原,说是非得有人替他持斋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把人变回来。” 易宵心知酬梦这是胡诌的,淡淡笑了笑,九皋却问:“世子,那这持斋,是拜哪一路菩萨佛祖呢?每日需得念什么经?” 易宵回头无奈看了他一眼,对酬梦道:“可怜他一片痴心,你就别捉弄他了。” 酬梦笑得站不住,却要倚着易宵,白崂伸手扯了她一把,酬梦道:“易宵啊易宵,你干脆把这活宝送给我得了!反正他这相思病显然已经病入膏肓,脑子都病傻了。” 又对九皋道:“这位是白崂哥哥,况且佛祖菩萨多如恒河沙,我可不知哪一位能把这位杀神变成小鱼姐姐。” 酬梦眼风扫了一眼白崂,他回瞪了她一眼,她转过头,跟易宵继续开玩笑,九皋这才意识到酬梦是耍他玩的,一路上闷闷的不说话。 酬梦这些日子有易宵陪着,几乎日日都去上学。国子监众人皆称这是奇迹,更是对易宵刮目相看,仿佛易宵走哪哪里就佛光普照似的。 她跟裴淮也遇到过几次,酬梦打定主意要放下他,身边时时都有人陪着,也不用再说什么话。她对此信心十足,所以无论是看书还是作文,都要十二分投入。 还没到时辰,国子监前面已围了不少举子。酬梦只顾着跟易宵说话,却不想狄修却从人群中挤到她身边来,他连喊了几声表弟,酬梦下意识回头,一见是他,只恨自己没白崂那身功夫,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随后便拉着易宵赶紧逃了。 狄修看得出她的鄙夷,转身啐了一口唾沫,“早晚你得跪着还给我。” 易宵从没听说酬梦还有亲戚,便好奇道:“那位是你的表兄?” 酬梦道:“什么表兄,不过是一个投机钻营的登徒子,早撕破脸了,还能演得这么亲热。” 白崂把书箱交给酬梦,“我去别处等你下学。” 白崂最不耐烦读书,更瞧不起他们这群读书人,酬梦点头让他去了,九皋却看傻了,眼瞅着白崂点了点脚就从房顶上消失了,“世子,你这位白崂哥哥的功夫可比闻远厉害多了。” 酬梦笑道:“他就是脚快,拳头上可硬不过闻远。” 易宵抬头望了望天,却又默默垂了头。 二人进班前却正好遇上崔婉跟赵鸢挽着手过来,她们因看不惯酬梦举止轻浮,平日里跟酬梦并无来往。酬梦站定请她二人先过,崔婉却极罕见地行了一礼,酬梦受宠若惊,对易宵道:“看来容递好事将近,我可又积了功德一件。” 易宵点了点头,余光却看见赵鸢回眸对他娇笑,于是偏过身往酬梦身后靠了靠。 “酬梦,晚上治茗请客,你可千万要来。”酬梦循声回头,见是卢少湖。他与文治茗都是酬梦的酒搭子,年后因碍着易宵在,叁人也有段时日没约了。 易宵行了礼便自去班里坐下了,今日各处酒肆一定会挤满或得意或失意的举子,酬梦实在无意去凑热闹,便笑道:“今儿这日子,礼部尚书之子还要跟探花郎争春么?” 少湖揽过她的肩,低声道:“治茗就说你难请,还好把席面设在荷风娘子的楼上了,他这回下了血本,你舍得不去?咱们几个哥哥可总是念叨着你,难不成真被易宵降住了,浪子回头,今后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么?” 少湖生得面圆耳大,魁壮威猛,一条胳膊都比旁人沉些,酬梦双手把他胳膊抬起,道:“易宵要真有这本事,文尚书早把他请回家给治茗念经了——你既说是荷风,那我漂洋过海也得赴约。” 少湖一兴奋,手下没轻重,一掌拍得酬梦一个趔趄,他忙扶好酬梦,又道:“你这小身板我看你就得随我们在军营里历练历练——那就这么定了,你要是舍不得易宵,就带着他一同去也行,只要那位雅客不嫌我们的局俗,我们都是欢迎的。” 酬梦送走了他,跟易宵说了晚上的约会,易宵果然推辞不去,酬梦本就有意把荷风介绍与他认识,万万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把荷风描述得如天仙下凡似的,又说什么“媚眼流波,香腮皓雪,纤腰拂风,红潮微漾。”她平日最常取笑男人诗文里的这些糟词,今儿却用了一遍。 棠期在一旁听着直瞪眼,团了几个纸团砸她,酬梦只随她砸,又道:“我初次见她时就想到了你,你二人一定志趣相投,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易宵无奈道:“我可没那心思,不过也难辞你的盛情,我去就是。“ -- яōùsнùɡE.℃ōм 午休 午休时分,日头正好,国子监除了里叁叁两两的女学生聚在一起说笑,众人或偷眠打盹儿,或在树下进食,酬梦提着食盒,不知不觉却走倒了融觉馆。 进园子的路被两座静穆古朴的太湖石挡了视线,百花尚未全开,已能嗅出空气中的细细清香。酬梦绕过石头,往湖边一眺,却见裴淮正在梨树下站着,湖水粼粼,酬梦被那波光晃了眼,她看了看天,看了一眼湖水,又看向他,两人就这么互相遥望着。她驻足不前,脚下的青草松软,酬梦觉得使不上力气,她错过了逃走的时机,又没有往前走的准备。 裴淮看她定定地站在原处,不来也不去,不知从哪得了一股冲动,他朝她走了过去。酬梦近日似乎是在躲着他,虽然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也不该由着她接近,可他心里的万顷离离荒草,即时是星火一点,也足以燎原,火已经烧开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什么。 见他靠近,酬梦抱紧了怀里的食盒,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小鱼姐姐准备了什么,她低下头认真想着,把五脏六腑都调动起来,猜测盒子里的吃食。她不想知道他走到哪里了,还是折返了,酬梦掀开食盒,看着那用豆皮包着的几个饭团,轻轻喘了口气,他走近了,那米香中和了他身上的味道。 “一起吃么?”酬梦问,却也不看他,誓言犹在耳边,可她又失了信。 裴淮一愣,“哦,好,你随我来。” 他下意识要去牵她,酬梦却突然一收手,她抖开了扇子,坠着的玉蝴蝶跳了两下,“还不到叁月,这中午头怎么就这么热了。” 裴淮点点头,背过手去,酬梦在他身后跟着,进了融觉馆。融觉馆是祭酒办公的地方,学生们一般不会来,酬梦只想找个清净地方,一路避着人,没想到还是落到他手里。 这屋子倒比想象中宽敞亮堂,一应陈设皆无,临窗放了一张书案,案上放了一个青瓷的宝瓶,斜插了两只柳条,倚墙摆着两把椅子,一张茶几而已。 “这儿我还是头一回进来,怎么这么空?书架都没有。”酬梦去翻了两眼他桌案上扣着的书,竟是时人诗集,“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1】酬梦这么随便一翻,却正好选中了其中的一首艳体诗,她吟诵了两句便合上书,拨了拨那柳条。 “书摆在这儿要潮掉的,我给挪去二楼了,你随便坐。” 裴淮捧了盘桑葚下了楼,桑葚本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可黄玛瑙盘里装着紫艳艳的果子,这么一看倒让人觉得不凡。酬梦对他笑了笑,这么大一人还吃这些小孩子爱的玩意儿,他就这么把东西捧在她面前,跟献宝似的。酬梦捡了一个吃了,她轻轻一咬那汁水却迸了叁两滴在他的下颌上,酬梦仍装着从容道:“前儿听人说你把老师们挪去圆觉馆了,这地方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了?” 裴淮抹了抹下巴,“那宽敞,房舍更多些,我喜欢这里清幽,舍不得人多坏了情致。” “那我可叨扰了。” “不碍,只要你想来,我随时都欢迎。” “从前总盼着你邀我去杭州,一直盼到你回来,我还是没能出去——你吃么?小鱼姐姐做的,掺了糯米和红豆。”她把食盒打开,里面齐齐整整摆了四个团子,酬梦选了一个,就这么拿起来吃了,裴淮在一旁干看着,她笑道:“就这么捧着吃才好吃,喏——” 他却又道:“你等等,这些凉东西不好克化,我倒杯茶给你。” 酬梦摆摆手,米粒粘了一粒在她嘴角,“不用忙,我都吃惯了。” 他随意选了一个,心道果然比那些干粮好下口。两个人难得有机会共食,却都无话可说,酬梦口干了就吃两口桑葚,没话找话似的询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亦反问道:“你怎么也就一个人?” 酬梦愣了片刻,坦白道:“小鱼姐姐身子不爽,白崂别处逍遥去了,可不就剩我一个了。” “白崂——你跟他还好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愣头青似的明知故问起来,可话已出口,无法挽回了。 酬梦抬眸,凝视着他的眼睛,“他连这事儿也没瞒你?” 他却又装起傻来,“什么事?” 酬梦不想跟他周旋,他不想明说,她也懒得戳穿,抿嘴笑了笑,“没什么,快吃。” 他又拿了一个,刚咬了一口,酬梦却惊讶道:“你运气真好。” “什么?” “只有一个是有梅干的,给你吃到了。” “那还给你?”他忍不住把她嘴角的米粒拿掉了。 酬梦微微侧身,想了想,又道:“给我咬一口就好。” 他举着那缺了一口的圆满,酬梦凑过去,对准他的虎口下蛮力咬了一口,裴淮疼得受不住,手中的饭团掉在了案上。她松了口,两条红线在空中断裂,弹回她的唇上,却留了一圈血印子绕在他的拇指尾端。 裴淮的左手已经痛得发木了,伤口还在汩汩渗血,他笑了笑,“怕是要留疤。” “你到底还要干什么?”她演不下去了,酬梦看不懂他的套路——他是要利用自己的感情谋划什么,还是单纯的玩弄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等着他摊牌,可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接招。她也要他痛一场,她不信他真的麻木至此。 裴淮怅然道:“我不知道。” “我长大了,你明白么!我不再信任你了!” “应该的。” “你还想怎么害我?”所有人都不认同她的感情,就因为对方是他,酬梦不理解自己竟会糟糕至此:明知他危险,还往禁区跳。他的沉默让她着急又厌烦,她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生吞了,“你说话!” 他不知到底该如何解释,他看着酬梦微红的眼角,却只简单答了句:“对不起。” 她赌气似的又抓了一把桑葚塞进嘴里,又酸又苦的玩意儿,他还特地拿出来招待她,汁水弄脏了她的衣襟,那一片像干了的血,酬梦搓了搓,解了系带,问:“你这儿有别的袍子么?我这样没法见人了。” 裴淮领她去了二楼,酬梦没想到这里还摆了床,“你怎么住在这里?” “不知道,或许是家里太冷清了。”他取了帕子往手上胡乱一缠,背过身开了柜子给她找衣服,酬梦脱了衣服后,只穿着中衣往他的床上躺了下去,枕边还留着一根他的头发,酬梦举起来瞧了瞧,仍是黑发,却先一步落了。 他把她拉了起来,酬梦顺势张开双臂要他服务,裴淮无奈抖开了袍子,仍是月白的菱花袍,前襟绣了棵翠竹,他帮她套好袖子,随意问道:“腰上缠的是什么?” 酬梦微微扯开中衣,给他看腰上的裹布,胸口半坦着,都怪白崂作怪,她点子暗红的印记从没下去过,她指了指腰,瞥了他一眼,“这儿太细了,容易被人看穿。” 裴淮不留痕迹地挪开眼,“这身儿是新做的,我还没穿过。” 他帮她系好衣领,她垂臂站着,手却都藏在袖子里,裴淮道:“好像不太合身。”她的头发落了一缕垂在后颈,裴淮帮她捋了进去,手指蹭过她的头皮,酬梦微微偏过头,指甲抠紧了手心。 “挺好的。” 他帮她把袖子整了整,酬梦指尖勾过他的小指,问道:“你的手,不要紧么?” 她呼出的热气扫过他的喉结,裴淮咽了咽口水,那地儿上下滚动,酬梦只想再往上补一口,她越凑越近,裴淮不敢躲,也不敢动,手上的痛没能帮他清醒,暖风摇动窗扉,这是春的呐喊,他们却静悄悄的,酬梦的唇几乎要贴了上去,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贾青叫了他两声,酬梦转过身,继续扎她的玉带,裴淮看了她一眼,刚才的暧昧顷刻散了,不过又是一场无果而终的等待,裴淮道:“我先走了。” 酬梦点了点头,没再吭声,她的世界混沌一片,玉带怎么也弄不好,手上汗黏黏的,一抓一滑。 裴淮下了楼,跟贾青交代了两句,又折返回来,看她仍没有进展,伸手帮她系上了,她的腰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白绫布,两个人都感受不出什么,这会儿却比刚才坦然许多。 “紧么?” 她摇摇头,“多谢,你走罢。” 他的食指仍卡在她的腰间,闻言拔了出来,酬梦随之松了口气,直到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她才彻底回过神来。比起自己,更让她意外的是裴淮。⋎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酬梦匆匆逃离了战场,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们彼此却两败俱伤。 【1】李贺《美人梳头歌》 老裴很骚的,栩栩也不差哈哈哈 农历二月底大概吃不到桑葚,但意在“催熟”啦 -- 折川(上) 酬梦一下午只觉得恍惚,众人都在讨论前叁甲的事,一群人中只有棠期问了她袍子的事,她借口说是在湖边跌脏了,让白崂送的新衣服。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易宵本要回家换衣服,卢少湖却直接把他们一起截着从角门急急走了,说是再晚马车就走不动了,酬梦无奈托九皋去正门等着,若遇见白崂让他直接回家,两人这才上了车。 少湖道:“你果真是转了性,从前哪至于让哥哥这一通等。” 酬梦自嘲道:“身在曹营心在汉罢了。” 酬梦与他几个相交都是因为狄舒的关系,可易宵不爱与人来往,他们彼此并不相熟,加上他人本就腼腆,倒让少湖有些为难,不知说什么恰当,心里过了几遍,索性也不拽那些酸词了,笑道:“易宵,我们几个虽是粗人,但也是真心仰慕你的才华的,从前只当你瞧不上咱们,看来是哥哥狭隘了,待会儿我定先自罚叁杯,咱们喝了酒就是真朋友了!” 酬梦道:“少湖哥哥贪杯,何必拿易宵当借口。” 少湖道:“这臭小子这张嘴向来不饶人,容递都说他妹妹都给你带坏了。” 酬梦耸肩,“这洛阳城中无论哪家郎君娘子忤逆了长辈,都要拿我来当垫背的,我早声名狼藉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条莫须有的罪名。” 叁人一路说笑,到了宜人坊。郑妈在门口对少湖行了个礼,又施施然摇着扇子走了,酬梦看他二人眉眼官司,心中大惊,忙拉住少湖问道:“哥哥,你怎么?” “有什么不行的?你瞧不起她?” “哪能啊,我对这位妈妈只有佩服的,可是你跟她——我倒觉得是哥哥被她嫖了。” 少湖抬手把酬梦夹在腋下,酬梦痛得求饶,“臭小子,我看你是想找死!”易宵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干着急,少湖却贴着酬梦的耳朵低声道:“跟你交个底,哥哥想纳她进门。” 酬梦瞥了一眼他那胡子里藏的羞色,“您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她在这多威风,给你做妾,上面有公婆主母压着,每个月就指望着那点月例银子,我都替她委屈。” 他却恼了,一掌推开酬梦:“她难道不爱我么?” 这下可真把酬梦吓着了,少湖也不是童男子,竟对一个风韵犹存的老鸨动了真情,她想到郑妈对沉沉的狠绝,便肯定少湖日后是难免一场心碎了,酬梦正色道:“郑妈少说也有叁十五六了,您就别逼她了,况且嫂子贤惠,好哥哥您可千万得清醒点。” 来往人多,连荷风的小院里都摆了两桌酒,看来今天这些花娘是要轮席了,她有些担心沉沉的身体,一边跟少湖说着话又伸手把易宵牵在身边。易宵看着自己被酬梦握着的手,感觉有些微妙,酬梦的衣袖太长,两人牵着的手隐在众人面前,她是无心的,可易宵却不能不在意。 酬梦上了楼,却见沉沉也在,小姑娘已经好全了,正给治茗斟酒的时候见着酬梦进来,忙飞到她身边,娇娇唤了声“梦郎”。 酬梦道:“我刚才还担心你呢,你好全了么?这段日子不得空来看你,多亏治茗,这回我们没错过。”沉沉今日梳了双髻,左右插了两只红蜻蜓宝钗,酬梦看那红蜻蜓惟妙惟俏,忍不住抚了抚。 沉沉低下头好让她细瞧,“我都好了,可是彩蝶姐姐却病了,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她真的不太好——你今天是来看我的,还是看荷风的?” “都不是。我是应治茗的约来的。” 他们几人入座,治茗这个东家正被架着罚酒,少湖跟着去起哄,也顾不上他们,荷风给酬梦道了个福,顺势在易宵身旁落座。 酬梦心满意足地对易宵投了个笑脸,沉沉正好端了酒给她,“还是梦郎好,不像他们似的,只会嘴上哄我,转身就去围着她,荷风比我贵多了,可是这客人都排到年后了。” 酬梦夹了筷子面前的春笋烧鲥鱼,已经有些凉了,不如刚出锅的鲜美,便着人来换,又问道:“你不喜欢她么?” 沉沉把手边的蜜姜端了来,“哪会呢?她那么美,人又好说话,我从前也没跟她说过两句话,我病的时候她还来看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可是郑妈总在我耳边说这些个不好听的,明知她是什么算计,可我还是忍不住……梦郎,你会爱上她么?” “我想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沉沉自斟了一杯,浅浅啜了两口,偏着头道:“我知道,彩蝶姐姐都说了,你爱上了一位侠女,不像沉沉只会弹琴,见识又浅,可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依然愿意爱你。” 酬梦看她这副神色像极了羡鱼,不觉笑道:“沉沉,真可惜,我不能爱上你,我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妹妹,跟我回家,做我妹妹好不好?” 她瞪了酬梦一眼,嗔道:“我不愿意,你不爱我,却也犯不着可怜我,我只想做你的爱人,不想做妹妹。” “看来还是酬梦福薄。” “不,你是最有福气的人,我总是在庙里替你祈愿——”她从荷包里拿出来个小铃铛,只有小指大小,却小巧可爱,她晃了晃,“这个给你,是开了光的,你的玉佩我可舍不得还你。” 酬梦郑重道了谢,往身后一摸,才发现自己的扇子落在了融觉馆。 治茗总算是从那些人的围攻下逃了出来,抓着酬梦连饮了叁杯,沉沉怕她喝醉,帮她倒了一杯,治茗撸了袖子正准备大倒苦水,却有人说陇右节度使的郎君来了,又被少湖抓走了。 他们这边吃酒划拳闹得热闹,易宵和荷风却在阳台上倚着栏杆私语,酬梦举杯遥敬易宵一杯,希望他今日能有收获,沉沉在一旁哼着小调,酬梦问道:“沉沉,你看荷风和那位郎君般配与否?” 沉沉早把易宵上下打量了个遍,可她没起什么兴趣,只当他是一个比旁人俊俏些的年轻郎君,“我只能看出他这一身料子不便宜,还有鞋后跟那两颗翠玉,他的家底一定很厚,你说的般配是什么意思?才子佳人么?宜人坊这样的故事多了,说不定别人看我们也是这样,可你还是不爱我。” 酒越喝越淡,酬梦眉尖微挑,凝视着她,“你这么执着,难不成我是个女人你也爱我么?” 沉沉双颊飞红,咬着唇道:“那是自然,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那点子好处。” 沉沉的侍女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酬梦握了握她的手,“你去罢,等他们都倒了,我好听你的琴。”酬梦把她送出了门,倚着栏杆看了看屋内外,楼上楼下一种热闹,酬梦转身提了壶酒去寻易宵的僻静。 -- 折川(中) “荷风,幸亏我把易宵带了来,要不然让你跟着一群武夫喝酒,可要委屈你了。”荷风的杯子里装的是茶,酬梦无奈只给易宵添了酒。 他摇了摇酒杯,想到那夜胡闹般的吻,仰首先酬梦一步一饮而尽了。酬梦啧了一声,又给他添了一杯,按住他的手碰了杯,这才饮下。 荷风道:“小世子交友甚广,这场局要缺了您才是无趣。” 酬梦靠着门框笑道:“姑娘谬赞,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易宵却抬手拦住了她,“别急,让她猜一猜。” 酬梦咬牙,“易宵,你学坏了——让我说么,易宵时刻置身物外的,我想你们一定在讨论这酒桌上的人。” “猜错了,当罚。”他夺过酒壶替她斟了满满一盏。 酬梦道:“总要有个范围,不然就怕这宜人坊的酒不够罚的。” 易宵道:“不成,你若猜不出,就不该知道。” 酬梦难以置信地靠近他嗅了嗅他身上味道:“易宵哥哥是醉了不成?” 易宵推开她,“只吃了一杯,难道醉东风么?” 酬梦围着阳台踱步,突然福至心灵,举杯敬天道:“好好,那我猜你们在聊那里的事。” 易宵问:“什么事?” 酬梦道:“欲九天揽月,只手摘星,可身不由己,恨寄东风暗藏。” 易宵道:“对,也不对。”他又要给她添酒,荷风抢了酒壶,“我不瞒你,我在向他问一个人。” 这话一出,酬梦双指一松,跌了那玉盏,没想到易宵的情路如此坎坷,看来他的寂寞依旧无人可解救,她无比悲苦的看着他,缓缓道:“真可惜了我这一番苦心,原来荷风已经有了思慕的人了……易宵,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荷风听出了酬梦话音里的深意,原来世子是误会了,眼前的郎君显然是有了心上人对她并无兴趣。却羞怯怯问道:“郎君为何说对也不对呢?” 易宵拍了拍酬梦的肩膀,对荷风道:“我的确如她所说想星月为伴,却身不由己,但是你问的那个人却可以,所以是对也不对。关于那个人,你不该来问我,而是应该问这位小世子。” 荷风秀眉一抬,疑惑地看着她,却有小厮来报:“世子,门外有位自称是您哥哥的郎君求见。” 酬梦探了个头去,“我哥哥?”她刚想到白天狄修那张嘴脸,却见白崂利落收了扇子踏步而来。 酬梦见他还换了自己的玉冠,怪不得小厮信了他的鬼话,忙笑着迎了过去,作揖道:“折川哥哥好——” 因白崂不知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初一那天酬梦私下给他办了个冠礼,这“折川”二字也是她那日给他取的字。 易宵看他二人演戏,垂眸笑了笑,却感叹道:“险峰折川,不愧是栩栩……”荷风听见“栩栩”这二字,想到那张还未来得及还回去的帕子,她扶了扶珠钗,换了个更能显示出身段线条的姿势倚着扶栏。 酬梦对他耳语道:“您说是我哥哥,那是亲哥哥,还是表哥?” “你说呢?”他的指尖状似无意拂过那竹纹,酬梦的乳尖受了刺激,下意识退了一步。 “亲哥哥爬妹妹的床可是要送官的,折川哥哥?” 二人走进了,荷风见他换了装扮,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酬梦引着他对荷风介绍道:“这就是你那位恩公。” 酬梦见这二人却只互相看着也不行礼,脸上的笑渐渐冷了,默默挪到易宵身边靠着,天黑得太早,灯太亮,盖住了星光。 荷风敛袂道福,白崂也回了礼,两人都有些无措,只呆呆站着,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再度相遇却并不觉陌生,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旧友。酬梦看着这二人,想到了自己生日那晚的裴淮。她有些错乱,却呆望着远方。 荷风简单为上次的事道了谢,白崂显然不擅长应付美人的示好,笑声很干。酬梦听得出来,易宵也是,他看向她,栩栩还没醉,她依旧是酬梦,是平正侯世子。 “酬梦,哥哥都要被他们灌死了,你怎么还躲懒!”治茗跌跌撞撞来扯酬梦入席,白崂下意识把她挡在身后,治茗瞧他面生,却站不稳,抓着白崂的胳膊问道:“阁下是?” 他抬臂一甩,酬梦忙扶了上去,“这是我哥哥——走罢,我来解你的困。” “怎么到处都是你哥哥,酬梦啊,你那什么表哥可是害苦了我,文尚书恨不得把他当亲儿子疼,我倒成了个假儿子,人嫌狗不待见的。” “狄修么?” “可不就是狄顺君,今儿也高中了,你来时没遇见?他非要沉沉,我给抢了来,爹给他无所谓,女人可不行!” 酬梦冷哼,“我跟他可不熟,人家进士老爷可不是我这种纨绔攀得上的。” 治茗冲白崂招了招手,“你这哥哥一张冷脸看着倒比那个到处卖笑的顺眼,怎么不叫过来一起吃一杯?” 酬梦扶他坐下,“有我帮你就成了,今儿行的什么令啊?” “这群人还能行令?”他把骰盅重重放下,“这就是令官。” 他们这并不是比大小,而是摇到谁就是谁喝,酬梦今日并没有喝酒的兴致,可越是这样,那酒越来找她。白崂虽大概知道她的量,却看她被灌得厉害,也顾不上跟荷风说话,赶去解她的围。 荷风话刚说到一半,此刻也讪讪的,从荷包里取了颗丸药和水送了进去,易宵道:“姑娘现吃的是什么药?” “我每至春日总要发咳疾,这是清肺的,不过我的大小毛病也不少,吃的药丸子比饭多,所以也就不像别的姐妹能上桌陪酒。” “怪不得酬梦一定要撮合你我,原来是同病相怜。” “原来如此——只是你二人既相熟至此,他如何不知郎君心上有人了?” “某心中只有风月并无佳人,姑娘误会了。”易宵说完,朝她行了一礼,便独自回去了。 酬梦这还是第一次见白崂饮酒,却只喝了两杯,那脸上的红已经遮不住了。众人酒酣耳热,四散在屋子里,荷风这才登场,挨个问询关心,谈天玩笑。 酬梦见少湖已经离了席,易宵也不在,想问问荷风他的去向,可治茗醉倒了,抱着她嚎啕大哭。他的酒品不好,酬梦是习惯了的,只一手揽着他敷衍着,另一手夹些小菜佐酒自饮。 白崂托着头坐在她身边,他脸上挂着笑,语气软绵绵的:“这还是头一回,这么在人前陪在你身边。” “你今儿着实吓了我一跳,万一少湖哥哥跟阿翁说了,你又要挨打。” “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挪了挪椅子,手藏在桌下往酬梦两腿中间探去。 酬梦拿筷头敲了他一下,“别闹!” “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清净,适合办事。” “又发疯,回家再说。” 白崂故意碰掉了她的筷子,弯腰拾起的时候,顺着她的脚踝一路蹭上去,治茗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白崂碰到那要紧的地方,她手上一使劲,掐得治茗哼了两声。“我得检查检查,是只换了袍子还是干了别的?” 酬梦倒吸一口气,反问道:“能干什么?” “怎么?你给他干了?” “粗鄙。” “所以你是跟我走,还是等着我这个粗鄙小人把你掳走?” 酬梦瞪了他一眼,白崂却得寸进尺,越凑越近,咬上了酬梦的小指。酬梦喝得微醺,被他一拨弄也起了兴,刚把治茗放在一边,就被他牵着往外跑,荷风一直暗暗关注着他二人,酬梦却猛地一回头,两人眼神相撞,又立刻分开了—— 目前还未决定是否要把此文放在墙内的网站上,放的话放在哪里也是个问题,因为我其实真不太了解网文环境。 此文我是一定会写完,因为我也想知道酬梦的生活到底会如何,但完结大概也要到2022春了 如果结束的话会在微博发通知。 这文主要还是在写情爱,但以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和生活经验,我都不觉得爱情是有理可证的,也很难去明确开始和结束的时间,爱总是比理智先来,但遗憾的是身体与情感的需求也不一定永远同一。 文中的一些伏笔很暧昧模糊,一方面是我故意为之,一方面也是这个文在这个网站大概只能更完故事的开始,小说剧情要层峦迭嶂,横看成岭侧成峰才有趣对不对? 如果一切都靠人设走,我觉得读者也可以自行想象出故事发展,作者提供大纲即可。 首发:yцsんцщц.ōηē(yushuwu.one) -- яōùsнùɡE.℃ōм 折川(下) 原来他嘴里的清净地方却是宜人坊的账房,酬梦腹诽这人也不嫌铜臭,却眼见白崂叁两下就撬了锁,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手艺在哪学的,就被他一通拉扯进了屋子。 他却被她抵在墙上,白崂叁两下就脱了自己的裤子,引着酬梦套弄那话儿,男人还真是容易动情,手里的东西热力逼人,她靠在他的肩上,并不似白崂一般着急。四周热闹极了,灯光映天,白崂的两颊也是被灯火烤热了,贴在她的胸上竟有些灼人。 白崂分开她的一条腿,只探了两只手指进去,她的那处又热又紧,肉腔紧密得吸附着他,每一次探送都能换回更热烈的呼唤,两人换了位置,白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把自己那话儿送了进去。 “慢慢的,先别动。”酬梦双手攀着他,一条腿搭在她的臂弯,她用深呼吸克制自己呻吟的冲动,可白崂完全不顾她的恳求,一味戳弄她最受不住的那处。 酬梦难以置信竟然会从自己口中发出如此娇吟,他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耻骨相撞的声音清冽又淫靡,白崂紧盯着他们相交的地方,洞口激荡而出的白沫蹭上了酬梦的毛发,她完整而顺从地被他肏弄,征服的快感超越一切,鼓舞他次次顶到最深处。 酬梦已经淋淋漓漓丢了一次,白崂把她翻过去,伏在她的背上浅入浅出,“衣服都脱了,事儿还没做?” 酬梦此刻正飘飘欲仙,懒得搭理他,白崂使坏把那物件拔了出来,曳出几滴春水,酬梦咽了咽口水,总算是润了嗓子,撑着那账本架子轻颤,白崂那话儿顶着花涧,威胁道:“老实交代,你跟他到底成没成事?” 她微微侧头,眼角吊着魅惑,“你感觉不出来?” 白崂再次整根没入,酬梦绵绵长哼了一声,白崂咬着她的耳朵,“换个人,谁都可以,他不行。”⋎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她笑问:“为什么?” “我不喜欢。” “那荷风呢?” “什么?”她的上衣被他扯掉了一半,斜斜露出半只肩膀,白崂从她腋下探去,蹂躏她的一只乳房。 酬梦想到荷风胸前的摇曳,使劲夹了他一下,白崂差点没给她逼出来,惩罚般拧了下她的屁股,“等等、好深——她可是爱上了你,‘折川哥哥’叫到你心里了罢?” “吃味了?” “易宵都没能收服她,她选了你。” “那又如何,我只想干你。” 酬梦话没讲完,白崂突然提了速,她知道他这是快到了,忙求道:“好哥哥,别射在里面,求你——” 白崂如她所愿推开了她,酬梦双脚虚浮带倒了账本架子,他撑着墙交代给了那一株兰草,随后捞起酬梦从后窗跳了出去。她尖叫一声,下一秒已经被他藏在后罩房的一处死角里了。 酬梦忙捞起裤子,踢了他一脚,“裤子都没穿!” “谁让你那么大动静。” 她借着一点微亮检查了玉带上的挂件,好在什么都没少,沉沉送的铃铛也还在荷包里,长舒一口气,这才有力气穿衣服,“谁让你推我!” 白崂已经收拾好了,他热出一身汗,倚着墙摇扇子,“栩栩?为什么不让我在里面?” 酬梦就知道他要多心,坦白道:“那玩意太磨人,你试试呢?等它慢慢儿、慢慢儿从那出来……” “哦,我觉得你又重了。” “你是纵欲过度,小郎君还是克制点罢。”酬梦拍了拍他的脸颊,抢过扇子,又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小世子,“你晚上别来,我要跟小鱼姐姐睡。” 白崂不好继续招摇,先去门上等她了,酬梦因想着要跟沉沉道别,四处问了一圈,都未寻到人。她路过沉沉的房间,宜人坊这些花娘的房间,不管有无恩客,只要入夜是绝对不会灭灯的,可她这屋里却黑着灯。酬梦推门而入,听见有哭声,试探着唤了两声“沉沉”,那哭声顷刻停了,屋里有些细微的血腥味,酬梦有些踌躇,“沉沉,是你么?” “不是——” 酬梦一听就是她的声音,也顾上许多,忙跑了过去,借着外面的亮点了灯,却看她蓬着头,身上的衣服也成了破布,她的一只椒乳上布满了牙印,床单子上还沾了不少血,她扯了扯被子,“梦郎,你别看我。” 酬梦把灯放下,在她床边坐下,问道:“这是怎么了?” 沉沉扑到她怀里,把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原来是狄修在席上跟几个人编排酬梦的不是,沉沉听不过去辩白了两句,他当时认了错,后面却趁她回房换衣服的时候把她扑到了,沉沉今日身上还有月事,她说他到底没硬起来,后来硬是把那话儿往她嘴里塞也是没用,就把她打了一顿,让她认了错才放了她。 沉沉止了泪,骂道:“他怎么也算读书人,银子也不花一个,就想占便宜,真是不配做人!” 酬梦真是对狄修忍无可忍,恨恨道:“我早晚得收拾了这个败类!” 沉沉难得看她脸上如此严肃,“别,千万别再为了我惹事了,沉沉不值得,我明儿就好了。” “那你日后也千万别为我出头了。” “那不成,我不能任凭他们糟蹋你的名声。” 酬梦帮她拆了头发,两只蜻蜓翅膀都被弄歪了,她一边帮她修理,一边自嘲道:“你的梦郎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千万别犯傻了。” 沉沉也知道自己不该冲动,这话要是传到郑妈耳朵里一定又要受罚,她乖顺地伏在酬梦肩上,甜甜问道:“梦郎是来找我的?我今儿不能服侍你,你还留下么?” 酬梦把蜻蜓钗放在她手里,笑道:“我从不在这过夜,你忘了么?” “真可惜……” “沉沉,治茗是个好人,他很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沉沉的语气马上冷了下来,反问道:“难道就因为他是你哥哥,你才不接受我的么?” “想到哪去了?我还不至于这么迂腐,只是他吃醉了都在喊你的名字,我怕你错过了真正爱你的人。” 她把酬梦推开,转过身道:“梦郎请回罢,我可不是那种稀罕别人的爱的女人,他爱我是他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你不会因为他爱我就不接受我,我也没法因为他爱我而接受他,梦郎要是想撮合我们来减轻愧疚感,就省省罢,沉沉宁愿不爱你了。” 酬梦有些自惭形秽,“好,你说得对,是我逾越了,你的感情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我帮你叫人来,今晚的帐我会让他们记在我那里,你好好养着,好不好?” “不用,他们会误会你,下次罢,你想送钱没必要着急这一回。” 沉沉起身把酬梦送了出去,嘱咐道:“那个铃铛能保平安,你可别送给别人,不然就不灵了。”酬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道了声再会便走了。 她远远看着隔着一道门交谈的白崂和荷风,歪了歪头,东风是上天的信使,把每个人秘密带走然后送向四面八方,送给对的恋人心意,送给坏的恋人烦扰。春夜有着最丰富的情绪,他们每一个人都难免沾染上一些春意,无论是驻足不前的酬梦,还是湖边独酌的裴淮,院中望月的易宵。 -- яōùsнùɡE.℃ōм 上巳(一) 叁月初叁上巳节是国子监最重要的日子,有人毕业有人入学,落英缤纷里,上午迎新,下午告别。恰好这日青春男女,兰草传情,奔者不禁,洛阳城里的少男少女,一年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昨日的樱花宴,酬梦因和容递打了场马球,今日依旧疲乏不堪,四肢酸痛,实在无力应酬。女眷尚未来,距开席还早,她跟几个相熟的朋友略饮了几杯,算是打了个照面,便偷偷溜到融觉馆的湖边躲懒。那座小楼挂着锁,她有几日没见裴淮,虽然今日他是一定在的,二人却没碰上面。 时下女子流行穿明纱堆成的花瓣形状的裙子,羡鱼也跟着做了一件,步履之间,裙摆翩跹,酬梦羡慕不已,硬求着她给裁了件长衫,前后绣了几只蝴蝶,套在鲜色的袍子外面,行动之间,蝴蝶相映成趣。不负狄酬梦风流之名,这装扮又在男子之间流行开了。 她今日穿了件湖绿的袍子,外面的明纱上绣的是几蔟梨花,花蕊嫣红,甚是娇俏可爱,只是融觉馆的梨花还未开,和风晓畅,酬梦望了会儿那树上的花苞,衣摆飘扬,她身上的花恣意飞扬。 午后阳光和暖,她怕热,这会儿竟出了一身汗,便在梨树下挑了块凉石躺着歇脚,四处丝竹琴声悠远,混着莺啼点点,和谐有趣,酬梦点着拍子,沉沉送的小铃铛响声清脆,就这么摇着摇着睡着了。 按本朝之礼,凡有盛筵遇祭酒在席,必先酬敬之方能开席。裴淮本就不嗜酒,这一轮下来饮了不少,渐渐困意袭人,他四处看了一圈却未遇上酬梦,便独自回了融觉馆。⋎ūsнūωūм.cⓞⅿ(yushuwum.com) 树下的海棠开得正好,叶嫩花红,蝶戏蜂忙,她却睡得香甜,衣摆的花瓣被风扬起又轻轻落下,轻掩海棠胭脂色,裴淮蹲下,把那朵梨花捏在指尖,今年不用从江南遥寄春情,这碾不碎,揉不烂的春色,悠悠往灵魂深处荡漾。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过段日子,圣人或许会派我出使回纥,等我回来时,或许花都落了,可怜春色留不住,半解君心花开早,栩栩,我真怕我这一生仅是南柯一梦……” 他不敢,也不想到时候大梦初醒笑自己荒唐,酬梦还年轻,她还不知道这辈子有多长,他经历过,最清楚年少的迷恋有多绚烂就有多短暂,甚至不等花落,心就变了。他忍不住,也放不开,可是却不能放任自己的渴望蔓延。 或许是他的呼吸打扰了她,酬梦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酬梦随着那开锁的“咔哒”声挣了眼睛,她听到了他的低叹,他唇边的酒气那时几乎与她近在咫尺,酬梦的心跳乱极了,那句“半解君心花开早”抽光了她的全部力气,酬梦闭着眼睛,眼角却漏出一颗泪来,他既然觉得自己对他真心半解,却依旧藏着真心,宁愿放任这场错误。 酬梦此刻无比悔恨,她送上门来,却又被丢在门外。 她的腿麻了,春光正好,她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往湖里扔了个石子,扑通一声,打乱了那层涟漪,“春红灼灼留不住你,还有夏木荫荫,千万别等到荻花瑟瑟,我不喜欢,会等不及的,你不会后悔么?” 涟漪平复,她的自言自语就这样被藏在了湖底。 酬梦起身,却正好遇上端着解酒汤的贾青,贾青自知道酬梦的女儿身后一直好奇她的伪装是如何瞒过众人眼睛的,这回难得遇见,不知不觉看得久了些,也忘了行礼,酬梦尴尬一笑,问道:“给祭酒的么?” 他回过神,点头称是。酬梦不欲多留,还礼便走,贾青却道:“世子请留步。” “何事?” 贾青料想白崂是个受惯了委屈的人,便自作主张道:“白崂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的,他是您的人,我们郎君已经还了他自由,那孩子命苦,希望世子体恤。” 酬梦眯了眯眼睛,她不信那两人会让贾青知道这些内情,便反问道:“那为何你们郎君和白崂都不曾告诉我,要由你多嘴?” 这着实让贾青意外,外面都说小世子是个恣意潇洒、坦荡随和的人,竟也有如此不怒自威、多疑谨慎的一面,他忙低下头,“世子就当小人老了,人也唠叨了,望世子宽恕。” 她微笑道:“既然他们有意隐瞒,那我就当没听过你的话,只是京中不比杭州,更需谨言慎行,您阅历要比我丰富许多,这道理自然不由我说也该明白,有些话若是给有心人听到,就不是一条舌头多不多嘴的事儿了。” 可她心里却难免失落,原来那人这几日的反常并不因为自己,她还真自以为是到觉得白崂是因为她愿意回报他的爱而勇敢起来了。情感果真没那么公平,却也不能让一方占尽便宜。他有他的追求,或许他想要的也很多,自己只是其中的一小块。 酬梦甩手离开了,贾青看着她的背影,仿佛就像看到二十几年前的裴淮,意气风发却不露锋芒。贾青把解酒汤送给了裴淮,不敢隐瞒,老实把刚才的话一字不落地跟裴淮复述了一遍。 裴淮想了想,并未怪罪贾青多嘴,也多亏他多嘴,酬梦才不会怀疑白崂的动机与他有关,白崂才更有可能得到狄舒的赏识,他点点头,道:“这是最后一次,你若下次再自作主张,我一定饶不了你。” “是,只是依小人看,小世子今日风姿与您当年倒有些相似之处。” 他微笑道:“是么,那就更不能让她走上我的老路了……” -- 上巳(二) 柚期握着一颗兰草,站在樱花树下发呆。酬梦从融觉馆那出来,一瞧是她,捡了个石子正好砸在她头上的那条枝杈上,樱花瓣落了柚期一头,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酬梦正举着扇子对她笑,道了个福,“都说酬梦哥哥风流多情,怎么还舍得辣手摧花?” 酬梦此刻颇洋洋自得,她手下的准头依旧,“春风不识趣,让我们庭瑜好等,哥哥正好帮你一把。” “多谢您的好意,这株兰草就请拿去罢。”她以小扇掩面,将兰草随意往酬梦玉带上一塞,珍珠耳铛随着折射些温柔的光亮。柚期的兰草年年不是送给她哥哥就是酬梦的,虽然棠期早把酬梦当姐夫看了,但柚期并不曾把心意挑明过,酬梦自知与她没有可能,只把她二人当妹妹看。只是棠期性格泼辣些,与酬梦反而显得更亲密。 她挽上酬梦,二人一同往流觞宴去,“您这是躲哪了?刚才不少女学生围着易宵表哥问你的去向,可害苦了他。” “还不是你四哥,他不服输,昨儿非要赢过少湖才算完,我可不敢再跟他一队了,这胳膊到现在还酸,刚才挑了个大石头睡了会儿,不然真熬不到晚上。” 柚期笑道:“我知道,一定是那梨树下的大石头,表姑父就说会有人醉卧石凉花深处,没想到花还全开,你就等不及了。” 她淡淡一笑擦了擦眼角,“既说到这个,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想要什么?” 柚期从小到大什么也不缺,只有一样求之不得的。她又是公主之后,那些规矩礼仪困着她的言行,她母亲常说等她嫁人就自由了,可是她一想到那些男人,宁愿这么困着、拖着,酬梦身上的香味熏得醉人,柚期情不自禁微微靠上了她的肩,轻轻道:“那就请酬梦哥哥在花落之前日日来上学罢。” 柚期及笄后,这是第一次同酬梦亲密。酬梦也有些怀念儿时的自在,“这不算,劝学的事就让裴祭酒着急去,你可别操心,说个你自己的心愿。” “那我先留着罢,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个头绪。” 越到门口,周围来往的人多了,柚期松了手,与酬梦隔着一拳的距离,她舍不得去踩那些花瓣,绕着道走,酬梦也跟着她绕弯子,“好,等你想好了一定告诉我——怎么不见蕴清?” 柚期笑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个赌约,她到处忙着找高人,前儿头回进宫,差点儿轻慢了王中贵,父亲罚她在家里抄经书,今儿是逃不出来了。” 酬梦眉头一皱,她一想到王九良那个玉面阎王,忍不住握了拳,忙问道:“王中贵怎么会给一个小姑娘轻慢?” 柚期解释道:“那位中贵人的发妻去世后,每年二月都会去永宁寺持斋诵经七日,妹妹似是与他在寺中有过一面之缘,在宫中见到他,以为他还了俗,就嚷着要嫁他。” “这倒奇了,蕴清怎么从未进过宫?” 她以扇沿轻轻熨开了酬梦的眉头,那双鱼扇坠晃在她眼前,倒成功分了酬梦的心,抢过扇子好好赏玩了一番。 柚期又道:“你也知道她那性子,口无遮拦,桀骜不驯的,父亲从不敢带她进宫,上回是被赵贵妃点了名儿,才去了这一回,就捅了这个大篓子,不过这也好,宫妃是做不成了,也不用担心赵家人别有用心了,她是个心大的,倒让我担心了几天。” 酬梦笑道:“赵贵妃若想给圣人送新人,放着赵鸢不选么?况且赵家不过出了个贵妃,跟你郑家还差得远。” 柚期握上她的食指,怯怯问道:“那酬梦哥哥,如果有一天,我的婚事定了我不想嫁的人,该……如何是好?” 酬梦一愣,她有些紧张,害怕柚期挑明那些事,她不想拒绝她,只能当个懦弱小人,反问道:“庭瑜呢?你想让我如何?” 柚期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虽然她知道自己跟酬梦绝无可能,只是忍不住一再试探,柚期却道:“我不想让我四哥送我出嫁,你来好不好?” 酬梦松了口气,但柚期的高贵矜傲与善解人意又让她觉得心酸,酬梦勾住她的小指,承诺道:“好,哥哥答应你。” 流水曲觞宴设在城郊的西山上,傍晚才真正开始。上巳日子特殊,连宫女都可出宫与家人相见,他们这些王公小姐的身边也都没带仆役。九皋今一早就在酬梦家门口候着了,这会儿不知道带羡鱼去了哪。白崂也一直未现身,酬梦越来越想念那个铃铛的好处,不管他是不是真在自己身边,有哪个铃铛就跟拿了个护身符似的,可是白崂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她新的了。 两人刚走到门口,正好遇到易宵,酬梦连叹几声好巧,叁人上了马车,酬梦却要车夫往郑府去了。 酬梦一脸坏笑,柚期叹了口气,无奈道:“早知道不跟你说了,这小鬼儿定等着你这天魔星显灵呢。” 酬梦笑道:“寒食、清明哪怕端午我都不管了,上巳不让她出去,我怕耽误了蕴清的好姻缘。”她又转头跟易宵解释了那件事,易宵听到“赵贵妃”时,脸色却微微生了变,酬梦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几日似乎总遇见赵鸢,因碍着柚期在,她没直接追问下去,只当没瞧见。 酬梦把那棵兰草放进了荷包里,脱了外面的明纱,把下摆塞进腰带,顺着墙外的杨树翻上了墙,蹲在墙上学了两声杜鹃叫,墙边的倚着树打盹的棠期即刻醒了,一边雀跃着:“你可来了!” 棠期小时候犯了错,酬梦也常这么带她偷偷出来玩,俩人这一套早操练了无数遍,根本出不了差错。柚期托着腮在车里看着,脸上笑意盈盈,从酬梦去她家读书的第一天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变,除了那棵树更粗了。 酬梦在树下把她抱了下来,棠期自是千恩万谢地跟她上了车,却一看易宵也在,忙收敛了刚才那股顾盼神飞的样子,规规矩矩在柚期身边坐好了。 酬梦一边套着外衫,一边笑话她荤素不忌,连王九良都看得上,又让易宵帮他系上了后面的衣带。棠期红了脸,直往柚期怀里躲,埋怨道:“姐姐就任凭他拿我取笑么?” 柚期笑道:“那你想让我如何呢?难不成把你的恩人打一顿,撵下去?” 棠期瞥了酬梦一眼,打趣道:“我是想换个温柔专情的姐夫就成了。” 柚期与酬梦相视一笑,淡淡对棠期道:“别乱说,小心我回家告状去。” 棠期却觉得姐姐奇怪,明里暗里在意了酬梦这么多年,这眼瞧着婚期将至,仍这么暧昧含糊着,只有她一个人着急。 她最近有些生酬梦的气,她想姐姐一定是因为酬梦过于风流多情才不敢真正托付终身的,不过酬梦似乎也就只有这点缺陷,别的都很好,所以她才应下了那个赌约,想着等自己赢了,一定要教会他专一。 -- 上巳(三) 四人一同下了车,西山今日还设了禁军把守,酬梦想着少湖一定在,便独自去了他的营帐,跟他说了两句话。易宵远远看见有女眷过来,便跟郑家姐妹分开了,春光正好,他也舍不得浪费,便往东边的临川亭去了。 棠期这才活过来,问道:“方才下车时才看到酬梦哥哥腰上别了棵兰草,是姐姐的?” 柚期疑惑道:“我的那棵在她的荷包里,腰上的不知是谁的。” “真讨厌,他就不能安分一点么!” 柚期戳了戳她翘得高高的小嘴,笑道:“我那棵年年也都是送给这些哥哥们,没什么别的意思。” 棠期一听这话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姐姐,我不懂你……他是个多情种子,怎么会看不透你的心意,我没看出来他有拒绝的意思,可是姐姐却总是遮掩,酬梦哥哥一定也很迷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四处鸟语花香,春光烂漫,人给暖风一吹,什么愁都浅了,柚期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明明不喜欢易宵表哥,为什么从没听过你当着父亲的面说一个不字?” “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也没有别的中意的对象,嫁给他也并不吃亏,更何况……说了也没用……” 棠期从身边的餐盘里拿了块糕点,她尝了一口,滋味一般,便捏碎了撒在地上喂鸟,柚期的鞋子上沾了些春泥,她跺了跺脚,轻轻道:“我也是如此,我跟她没可能,可是我又喜欢她,总想见到她,跟她说说话,我还做不到因为得不到就断来往,蕴清,你可能不懂,我的心复杂极了……心里若只有喜欢,那就简单了,凭她是谁,我都要把她抢回来,锁在家里!可是不成啊,我还有那一半理智,咱们家,我的身份,他的身份,都是束缚,我就跟那偷嘴的雀儿似的,能偷一口甜,就多偷一口,否则那高枝上的果子没人摘,烂在树上更可惜。” 棠期看着姐姐嘴边漾起的两个酒窝,她的笑极甜,可棠期却觉得嘴里苦。原来姐姐不是因为酬梦花心才不愿道明心意的,原来还是世俗坏了人的美梦,棠期又问道:“姐姐,你怎么知道他是高处的果子?” 柚期狡黠一笑,“这就不能告诉你了,这是姐姐的秘密。” 她是偷跑出来的,身上没带兰草,棠期蹲下随便薅了一把杂草,中间还夹杂了一颗蒲公英,她甩了甩草根上的泥,笑盈盈递给柚期,问道:“嫁不了喜欢的人,所以嫁谁都一样?” 柚期随手一扔,又把草根踩进土里,春风吹又生,草比她们这些世家小姐顽强多了……她拉着棠期往上游走,“当然不是,夫婿还是要挑好的,不然日子多难熬啊……” “小的时候我还求过菩萨把四哥换成酬梦哥哥,他要是真的能成咱们家人就好了……姐姐,我后悔了,你早点跟我说这些,我就不跟他赌了,谁稀罕做他师傅。” “若不是易宵表哥提醒我,这话可能等我出嫁才会告诉你。” “药罐子?姐姐,所以我怕他,我永远也猜不透他葫芦里是什么药!一想到这个,明儿我就得去永宁寺替圣人上叁炷香。” 柚期忙轻轻拍了她的嘴,“你是想回去抄经了!” 柚期适才对易宵的态度也觉得惊异,可转念一想,棠期毕竟是他的前未婚妻,他为她的事多两句嘴也是正常。只是棠期只看到他的城府,看不到他的细腻,感情不能勉强,所以二人有缘无分,对棠期倒是一件好事。 容递被朋友拉去喝酒了,崔婉落了单,又跟赵鸢挽在了一块儿。崔婉昨日跟容递有了第一次,两人天亮才分开,这会儿止不住地打哈欠。赵鸢仍在一个劲儿地向她打听棠期和易宵的事,她有些厌烦,赵鸢自恃貌美,从来没有拿不下的男人,这回却在罗易宵身上栽了跟头,什么招都用尽了,人家就是不接招。 赵鸢因怕易宵暗中跟棠期勾搭着,所以求赵贵妃召了棠期入宫想刺探一二,这事儿她却瞒了崔婉。容递借着这事儿怨上了崔婉,说她的朋友没安好心,要害他妹妹,崔婉因知道赵鸢的心思,也有些理亏,结果给他半推半就地成了事。 崔婉一边敷衍着,远远看到郑家姐妹的身影,忙甩了赵鸢的手亲热迎了上去。柚期跟崔婉交情一般,见她今日如此盛情相邀,赵鸢却跟在后面不说话,便猜到她一定是生了赵鸢的气,可这会儿躲又不好躲,只好微笑着寒暄了两句。 棠期因为看不惯赵鸢平日的做派,连礼也不行,只当没看到,拉着姐姐就要逃,赵鸢却怕棠期又去缠易宵,打定主意跟着她。赵鸢今日一看见易宵就把自己的兰草给他了,可易宵却没回赠她,她仍不死心,问棠期道:“妹妹的兰草可送出去了?” 棠期回头看了看:“我不认识你们赵家的什么妹妹,她的兰草你问她去,夕阳不等人,我跟姐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崔婉又被留了下来,赵鸢摇了摇扇子,“我的家世是配不上跟她们郑家娘子称姐妹,可是他们怎么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赵鸢,我最恶心崔姝那一套,你那点儿小心思少来我面前丢人现眼!你想嫁到罗家,没必要只盯着罗易宵,那位县公家有的是郎君,实在不行明儿沿着运河下扬州去,姓罗的里面总有一个要你。” 赵鸢气得花枝乱颤,崔婉长相普通,性格又清高,也就她能跟忍受得了她,却没想到这人竟如此不识抬举,竟当众羞辱她。崔婉转身截了个人问了容递的去向便抛下她走了,赵鸢咬着帕子,梨花带雨,脉脉传情,又引了几位年轻郎君来献殷勤,把在易宵那受的委屈发泄了个干净。 河上点灯时,宜人坊的花娘也来了。酬梦跟几个同学一起做了几首平淡讨巧的艳诗,众人笑成一团,点评酒馔曲乐,各有各的乐子。酬梦混在其中,跟这个聊两句,随那个笑两声,渐渐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男学生们忙着灯下会佳人,女学生趁着天黑才鼓起勇气以兰草传情,酬梦只当都是心意,来者不拒,多亏羡鱼提前给她勾了网兜,才解了困。她不敢借花献佛,恐伤了人家的心,只能以薄酒回赠,一杯接着一杯下来,也有些醉了。 酬梦提了盏灯离了席,丝竹声停了片刻,酬梦这才从那推杯换盏声中辨别出河川流动的声音,风穿过她的袖子,绕过她身边的树,樱花潇潇而下,酬梦笑着抓了一片,握在手心里许了个愿,轻轻吹了口气,却又松了手,看它又飘飘摇摇落在脚边,人一醉,世上的一切都变得更慢了。 亭台上的乐伎又换了调子欢快的曲子重新奏了起来,酬梦听说是王九良来了,她抬头看月,月也看着她。 明日上午12点和晚8点两更 -- 上巳(四) Ζájīáōsнù.cō⒨ 风谣楼上,裴淮侧身倚着窗遥望西川月,他手中的酒被贾青偷偷换成了水,可无论怎么更换位置,那月就是不往杯中去。 自罗薇跟他破裂之后,他再没在家中庆祝过任何一个节日,这热闹对他死灰一般的人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煎熬,几个博士在一起对诗,那位张司业滔滔不绝地恭维着王九良。 隔着一扇窗,酬梦在那棵树下站着,他能看出小姑娘已经有些醉了,看来风流倜傥的平正侯世子,今晚收获颇丰,但是一兜子兰草都没有留住她的心,这会儿却在树下扑花瓣。 拈花许愿,是他年轻时的情趣,他已经记不清是在酬梦几岁时,他把这个习惯分享给了她。可人到中年,年轻时的期盼已经被磨损得面目全非了,他也不再许愿,不过她还年轻,理应对生活充满期待。 酬梦望着月,风谣楼有白的窗纸,暖褐的窗格,他穿着月白的襕袍,侧影被镶嵌在月下,酬梦往前走了两步,她提着灯,灯却照不出一分她的期盼眼神。 王九良唤了他一声,裴淮一惊,慌忙间抛下了手中的那棵兰草,他在脑中幻想了许多次,却没想到真的这样做了,不等王九良起身,裴淮先他一步合了窗户,离开了窗边。 那棵兰草缓缓而下,酬梦拿灯照了照,却未拾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往何处走,夜越深,四处的春情越盛,酬梦不好意思再点着灯,她灭了蜡烛,白崂却从树下飞跃而下,瞧见他,酬梦是开心的,她恨不得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抱住他,无论落红如何留不住,起码白崂都在,高山险峰是永恒的。 他站在她的面前,却带来一股郁金和苏合香味,酬梦细细嗅了嗅,转眼又了悟于心,白崂低声问道:“醉了么?”声音却比她沉醉。 酬梦坦然一笑:“刚刚好,你可来了,他们都有伴,我却只有这一兜子心意。” “年年如此。” “今年不一样。” “是因为他在。” 酬梦痴痴望了他一眼,潭边“别让我走”的誓言还在心上,她纠正道:“是因为白崂不在。” 白崂不屑道:“我一直都在,要不然我把那一棵也给你捡起来?” “原来你都看到了。” “嗯,这回许了什么愿?” “希望这兜子兰草的主人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愿望也是年年如旧,可是白崂不懂,既然裴淮给了兰草,酬梦何以又不屑一顾起来?与此同时,他又难免有些期待,或许酬梦已经把裴淮放下了……他鼓起勇气问道:“那为什么不要他的?” 酬梦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窗扉,平静道:“我不要这样的,我要他郑重交到我手上,请我收下,求我回赠。” 可白崂的心又重重落在地上,“我说了换个人,他不行。” 酬梦步子一顿,“荷风也不行。”她的加入,破坏了平衡,酬梦难得感受到了危机。 “什么?” “这些兰草明日就枯萎了,可你身上的那一株却不是,折川哥哥,或许这样才公平。” 她指了指那荷包,她的指头能拿笔,能拿刀枪,却拿不来针,酬梦向来羡慕那些姑娘们擅长的花样,又有些不甘心,却无比真挚地问道:“荷风比我好么?” 他没想瞒她,他无法抵抗荷风带来的新鲜感,还有在酬梦那里收到的挫败感,更让他无法拒绝她简单直白的示好。白崂生来就没有母亲,荷风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暖和柔顺,他第一次收到女人的针线,那针脚里的情意,让他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被爱。 酬梦没有父母,却还有个家,还有羡鱼给她做针线,他抚过她身上的那几朵梨花,而在荷风之前,自己什么也没有,白崂想。 “你无人能及,永远都是。”他难得牵了她的手,不是胳膊,也不是手腕,他问:“那你什么时候爱上我?” 酬梦笑道:“可能早就爱上了,可能明天就爱上了。”她抽了手,那兜兰草从手腕上滑落了,酬梦弯腰去捡,却看见树后荷风的衣角,“快去罢,春宵苦短,我还有一夜的酒没饮完。” 酬梦独自离开了,她悬着心,或许白崂会躲在另一颗树上,继续守着她,或许他会在下一秒叫她“臭丫头”,结束她的孤单,她高悬的一颗心或许从此就会放在他的身上。然后不管裴淮如何撩拨,她都不会动心,她只是想有个人陪,在这座寂寞又繁华的城里。 可是今晚的白崂是折川,是春风吹错了方向,酬梦远远不像自己幻想得那般洒脱,或许她这一点跟那个害了她的裴淮一样,她原来也是这样贪心又自私的人,她自嘲一笑,太多的或许,耽误了青春。 酬梦无意间看到临川亭上易宵的身影,亭下的黄水仙开得热闹,给月色撒上一层碎金。酬梦颇有些踌躇,经过白崂那一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演得好“小世子”这个角色,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不要去打扰易宵的清净。 闻远是来给易宵送披风来的,却见酬梦提着一盏不亮的灯,悠悠晃晃地站在原地,走上前去轻轻唤了声:“世子。” 酬梦一惊,却歪在闻远身上,她忙退了两步,又重重撞在了石阶上,琉璃灯碎了一地,却道:“对不住,你来寻易宵的?你们回罢,我先走了。” “栩栩——” 易宵急急从亭上下来,仔细扶起了她,好在那些碎片没扎着她,可酬梦却似认错了人一般,踮脚把易宵紧紧搂在怀里,易宵的后颈湿凉一片,他接过闻远拿来的披风,对他使了个眼神,闻远不敢停留忙离开了。 -- 上巳(五) Ζájīáōsнù.cō⒨ 他只是任酬梦搂着,双手垂在身侧,他身上的淡淡苦涩药香点醒了酬梦,她吸了吸鼻涕,学着少湖的样子,重重拍了拍易宵,推开了他,脸上的泪珠还在,却龇牙咧嘴笑道:“疼死我了。” 易宵知道她这是缓过来了,也不再多说,转身上了亭子,酬梦跟在他身后,易宵有些微醺,走着走着却觉得台阶在晃,手一松,那披风滑落,酬梦忙伸手抢了起来,对他讪讪一笑,帮他系上了,“临川亭风大,你怎么躲在这儿?” 易宵嫌她打的结难看,又扯了重新弄了个,睨着她道:“自然是因为高处风景独好。” “怎么好?瞧着别人的热闹,一个人喝闷酒?” 她倒不矜持,掸了袍子坐下,樱桃酥甜得发齁,酬梦咬了一口,又撂回了盘中去,酬梦见他竟没有嫌她,又挑了一块浪费,易宵仍是无话,酬梦终于憋不住了:“易宵,你在想什么?” “想你刚才把我认成何人了。” 易宵的理智掉了一半,平日里那副温润的壳子裂了条缝,这一问让酬梦大吃一惊,那凉丝丝的语气,半是审问,半是威胁,酬梦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把闻远错认成鬼了!吃醉了罢,你这样可不像易宵。”她夺过他手里杯子,替他饮尽了那一杯。 “你以为易宵是怎么样的?” 酬梦搓了搓双颊,只是她的肤色较深,那两团红晕瞧不真切,她端正坐好,一手握紧玉佩,斜眼看他,“看见没?这样的。” 易宵却被她逗笑了,“你啊——” 他这语气又让她恍惚,酬梦这回却是真害羞了,“你别这样。” “怎么样?” “没怎样。” 桌上只有一个酒杯,两人谁也不嫌谁,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饮完了那坛酒,酬梦眼瞧着易宵的脸色越喝越白,眼神越来越空。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踉跄了两步,却突然跪在他身边,恳求道:“易宵,给我抱一抱,就一下,好不好?” “不好。”他拒绝得十分干脆,忙侧过了身去。 酬梦悻悻地瘫坐在地上,感叹道:“还是宜人坊的姑娘好,罗易宵只会欺负我。” “我这是以免罗易宵被你欺负了。” 酬梦不信邪,立刻撒起酒疯来,扯着易宵的腰带把他带倒在身上,这下惊得易宵咳嗽不止,酬梦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她眯眼看着天上那弯峨眉月,月尚有云作陪,她今夜一定要做一回小人,酬梦笑道:“欺负就欺负罢,就一下,等这片云走了,我就放开。” 易宵倒不挣扎,安静在她身上躺着,酬梦抚着他的背,突然问:“药很苦?” “嗯,很苦。” “你困了么?” “不困。” “我陪你好不好?” “是你需要我陪才对。” 她抚掌大笑,腹诽易宵醉后真是聪明得讨厌。易宵嫌她太吵,捂住了她的嘴,他微微睁眼却见她眼中星光点点,翻下身躺在她的身侧,酬梦笑出了泪,拿袖子抹了抹眼睛,“你今晚很不一样,易宵?是易宵么?说两句扬州话听听?” 易宵微笑着合了眼睛,四周都在摇动,仿佛身正在船上,他轻飘飘地讲了句:“跟我回扬州。” 那五个字从他的齿尖擦过酬梦的耳朵,每个音节都既缠绵又干脆。 “少哄我,你这是官话,我听得懂。” 他睁开了眼睛,仍用扬州话讲道:“我不会讲,家里人都说官话的,咙——云散了。” 酬梦学着他的语气:“云散了,云散了,真好玩,易宵,我喝醉了,眼前有两个你。” 他懒懒地报以一笑。 酬梦从荷包里拿出了那块旧帕子,“你会绣花么?” “不会。” “你看,我妈临走时给我的,只有这个了,她绣得不好,绣花可比写诗难多了。” 这帕子的绣工的确拙劣,易宵看着那肥硕的蝴蝶和孱弱的海棠,脸却红了,顺势把帕子盖在脸上,帕子上的花香跟她颈边的味道不同,“生孩子可比刺绣难多了。” 酬梦歪头碰了碰他的鬓角,自嘲道:“要成为一个女人,需要经历许多困难,看来我只能做个男人了。” “你做得不错,比我做得好。” 酬梦把帕子抢回遮在自己脸上,“易宵,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确定?”他半起身,可心跳太乱,复重重躺了回去。 酬梦点了点头,“嗯,我每一次喝醉都会想到我阿耶,谁知道阿耶到底是被酒害死的,还是我害死的,他喝醉了,我睡着了,然后下了场暴雨,我醒了,他没醒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刘博士拿最后两句劝学来着,我当时就想:这种庸才也配教我?”【1】 原来是这个秘密,他长长舒了口气,也学酬梦那样翘着腿摇着,“‘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的寂寞与严肃却被拿来催人奋进了,时世狭隘偏颇,我也可惜。” 亭下起了篝火,男女围在一起歌舞,热闹极了,亭子里的两个人仍并排躺着,似乎有侍儿上来换了盏灯,又添了酒,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人的脚步声远了,酬梦又道:“寂寞原来可以和严肃一起用么?世事无常,你我都逃不脱,’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可知之简单,行之却极难……酬梦也只是个庸才,寂寞与烦恼与我常在。”【2】 “我也是。” “易宵,不要对别人说。” “我无人可说,放心好了。” “不成,你也说个秘密,我才能信你。” “无赖。” “快说,快说。” 易宵眉头紧锁,极不情愿地挤出了几个字:“赵鸢,她的诗写得实在俗烂,实在讨——此实非君子所为,不好不好。” 酬梦笑道:“好,易宵也有小人的一面,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栩栩,我困了。” “不能睡,快起来,我们再饮一轮。” 酬梦强行把他拉了起来,易宵却见桌上有两只酒杯,当即发起了脾气,抄起其中一只丢了下去,却不知砸到了哪对野鸳鸯,草丛里一阵窸窣作响。 酬梦尝了一口,却发现并不是酒,而是酽茶。远处风谣楼的灯仍亮着,窗子却重新开了,酬梦抱着柱子静思不语,易宵撑着头,双眼迷离,他的脸比裴淮的窄,眉也更细更长,与他内敛的性格不同,那眉峰长得张扬险峻,而他时常皱着眉,倒把这份破绽很好地隐去了。 易宵的脸多一分显得女气,少一分又缺了精致,酬梦端详这他的美,渐渐生了些羡慕之意。他下巴上的皮肤太薄,此刻挂了些暗青的胡渣,他似乎困极了,灯影给他的身形染上一层落寞。 他知道酬梦在观察他,可他只能由着她瞧,他已经彻底醉了,但仍撑着,不忍先睡。易宵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前的酬梦扯了个尴尬的笑,他们的头发都躺乱了,春风拂过,缠在了一起。 “好风不待月。”他只说了半句,怔怔看着酬梦,等她的回应。 酬梦想到那片缠月的云,对道:“游云错解情。” 易宵又道:“西山春花嫩。” 酬梦对道:“临川飞絮轻。” 他只抬了一只眼,嘴里含糊不清:“挑灯影离离。” 酬梦吹了灯,笑道:“中圣窈冥冥。”【3】 “山水星辉烬。” “酩酊酬初景。”【4】 他伸手抓住了酬梦的袖子,问道:“初景?你那时还会在我身边么?” 酬梦没有回答,她不敢再留下去了,她长不出胡渣,黎明的光会照出她的原形,可她也舍不得就这样离去,酬梦想了想,又道:“夜太长了,易宵,我送你回家,慢慢走,好不好?” 易宵仍趴在桌上,笑着问道:“你的酒醒了?” “差不多了,走罢。” 她搀起易宵,下了临川亭,走过风谣楼,闻远在马车边等着,酬梦把易宵交给了他,易宵却紧紧抓住酬梦的胳膊,不愿放开她,酬梦无奈只能随他上了车。 马车走得很平稳,易宵很快在这样的摇晃中睡着了,他靠在酬梦的肩上,酬梦怕外面的嘈杂吵着他,便放了帘子,下车前,酬梦轻轻对易宵耳语道:“多谢你,今宵多珍重。” 【1】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一》 【2】陶渊明《形影神叁首·神释》 【3】中圣:喝醉 【4】初景:来自王勃《山亭夜宴》:清兴殊未阑,林端照初景。意为朝阳,黎明。 有一天晚上酒醒了之后失眠,突然想到王勃好像是在十四岁时就写了《滕王阁序》,而自己……然后大半夜开始翻他的作品,这才有了“酩酊酬初景”这个题目。 上巳这章是我动笔前就梦到的,因为梦里的主人公是自己嘛,所以应该是个人代入感最强的一章,一边写一边哭,很希望大家喜欢这一章的“酬梦”。 希望酩酊日后还能有机会跟大家见面,拜拜 -- 酩酊2021圣诞番外-LastChristmas(1) 关于此番外,上个月在微博征求过意见,应读者要求男主角为罗易宵,会有四人同台情节。 与正文压抑苦闷的基调不同,番外会比较轻松甜蜜一点。故事背景在日本,主角为留日学生,故事发生在没有新冠的时候。 为了照顾番外设定,白崂的名字在这里是白酬兹(无法接受骨科情节的读者可以自行关闭) 时代不同,必定会ooc 学园祭过后,乐队成员为了庆祝演出过后去了都心的一家居酒屋聚餐。十一月末,再过不久枫叶就要红了,傍晚的风也有了些不近人情的寒冷,成员们提着乐器进去时,无论服务员还是顾客都多看了他们几眼。 酬梦在的这只乐队名叫“酩酊”,这名字是一位已经毕业的前辈起的,因乐队成员全部换了血,他们不该叫酩酊,准确应该酩酊Jr.才是。 正巧他们这些成员都不算是能喝,跟大部分日本人一样,叁四杯生啤下肚便要红脸,醉得十分容易,到达“酩酊”也不是难事。 罗易宵并非乐队成员,只是因为跟主唱是高中同学,之前又给乐队介绍了私活,这才被授予荣誉成员的称号,偶尔帮他们拍一拍照片,这日也加入了聚餐。 众人都红了脸之后,唯独狄酬梦一人面不改色,她靠着墙刷手机,鼓手已经倒下睡了,主唱和吉他手的音调越来越高,可争论的不是音乐,而是政治。 两人的女友凑在一起说开玩笑,聊指甲和实习的事,酬梦偶尔插一两句,她与她们交情不深,只是一起上课时见过一两面而已,可这种场合,她也不好跟着她们的男朋友胡侃,便只能看手机。 易宵喜欢她,她是清楚的,只是他憋着不说,她也懒得主动提。他或许是真的醉了,这会儿眯着眼打量她,酬梦时而抬眼看他,他也不避讳,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是程式化的笑,温柔谦和但过于礼貌。 他已经完全是个麻烦的日本人了,酬梦想。 “圣诞节有什么安排?” 他酝酿了一晚上,这才搭话,倒杀了个酬梦措手不及,她清清嗓,确认道:“什么?” “圣诞节要不要一起过?” 酬梦忍不住嗤的笑出来,她挑着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易宵一眼,似是切换了APP。易宵朝她挪了过去,脚尖碰到了酬梦的小腿,她微微扫了一眼,并未挪开腿,只把手机屏对着他,说:“看到了?要打工,两天都是。” 酬梦在一家补习学校打工,圣诞临近这边的高考,其实她并没有清闲的时间。 易宵却说:“时薪多少?剩余时间卖给我。” 酬梦一愣,忙盘起腿,推了他一把,揶揄道:“从前只当你是小布尔乔亚,合着是财阀!失敬失敬——” 易宵抬起身,本想去抓她的手,却只抽走了手机,“好不好?嗯?”他问。 酬梦却觉得易宵是在玩她,正准备拒绝,主唱和吉他手却突然大喊了一声,说:“会食中中文禁止。” 酬梦抬手叫服务员,笑着说:“因为易宵在求婚,他怕被拒绝。” 这话一听就是假的,大家也只笑笑绕过了,可易宵却用日语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酬梦抱着手,在他耳边轻声答道:“只接受现金。” 而圣诞还有一个月,酬梦起初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晚她没醉,易宵却真的醉了,在电车上跟酬梦看了手机中的每一张照片,相册中无一例外,都是他家的日本土狗。 而展示的过程中,不停有line消息出现,看语气那发信者应该是他的追求者,酬梦没有追求过男生,却也收过不少来自女生的这类消息,她难免有些讪讪,易宵却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狗粮的事。 她并非没有过感情经历,因此一直觉得易宵是个段位不低的惯犯,她的确为他的种种招数所吸引,却又不得不防着他。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可依旧怕被男人愚弄,为男人流眼泪是可耻的,可是理智不走泪腺。 她从失败中得到的唯一经验就是:可以动情不能动心。 易宵跟着她出了车站,他终于不再提狗的事了,双手插兜,默默跟在酬梦身边。酬梦的手一直垂在身侧,他注意到了,却没有牵。 路灯将二人的身影打到一起,她身上背着贝斯,易宵一直在脑中演练着待会儿拥抱她时手是否该穿过贝斯,酬梦的身高不低,没比他矮多少,所以他今日特地穿了双靴子,希望到时候不至于太丢人。 就这样一直纠结着,很快就走到了她的公寓楼下。或许她应该邀他上楼,然后发生一些成年人该有的故事,可她记得水池里还有昨天没洗的咖喱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酬梦左等右等等不来他开口,便笑着推了他一把,易宵不防,醉意未消,往后踉跄了两步,给酬梦抓住了自己汗津津的右手。 “月亮好亮。”易宵抽手指着天。 酬梦抬眼看了一眼天空,冷清清的一轮挂在头顶上,亮是亮的,却并不算好。她问:“你家不在这条线上吧?” “是啊……”不仅不在一条线,还要换两趟车…… 酬梦顿了顿,又问:“上去坐吗?” 易宵说:“不了……今天喝多了,晚上可能要麻烦……” 酬梦缓缓点了点头,易宵忙解释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那下次见吧。” 酬梦朝他摇了摇手,却并未马上转身,易宵也笑着举了手像应援那般左右摆着,笑着说:“下次见。” 酬梦也加快了摆动频率,重复说:“下次见。” “再见。”易宵说。 “Byebye.”酬梦说。 “じゃー(再见)”易宵说。 “またねー(再见)”酬梦说。 “オーヤースーミー(晚安)”易宵说。 “晚安。”酬梦说。 他依旧挥动着手道别,“好梦——”易宵说。 酬梦轻轻一跃,同他击掌,掌声清脆,落下时两人都有些面红,她却不知要再说什么,笑着转身进了公寓。 在她转身后,易宵却懊丧地原地蹲了下来,酬梦刚才明明邀请他上楼了啊! 酬梦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瞧着他,觉得好笑的同时却也有一丝同情。她正欲开口叫他,却有刚下班的上班族从他身边经过,瞧他抱着头似是痛苦不已,便问了句:“还好吗?” 易宵说没事,道歉后便走了。 她瞧着他越来越淡的背影,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便回到了位于四楼的家。 …………………… 冬至好啊!番外这几天会持续更新(正文不会),另外微博账号真的太烂,发什么都会被夹,不关注也罢哈…… -- LastChristmas(2) 无论哪一年,这里都不缺圣诞的气氛,尤其是商场。从前有人说她的内衣都是儿童款,她不想给易宵造成这样的印象,酬梦特意花掉了一天的工资,买了几块好看又柔软的布。 站在更衣室里,她怔怔盯着自己的裸体,店员亲切的声音就在门外,她却下意识摇了摇头,愣了片刻又说无事。她上一次在异性的目光下赤身裸体是什么时候?跟白酬兹分手后就再也没有了,大概是…… 24号那天的班早就被她换了,她心中并非不期待,可圣诞节究竟要如何过,她是没有一点概念的。 酬梦一早醒来,看了时间后,便窝在被中看手机,群组里还有月前的聚餐留影,她不断放大易宵的脸,然后缩小,他们在相片中站在一起,可中间仍留了一条细缝,易宵若是真为了玩她的该怎么办? 这样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地把她钓到手,然后呢?她要怎么办?人人都喜欢张灯结彩的圣诞节,可期待并不一定就能让人过得好那一日,多数人只是乘着那个氛围做一场美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她本来不该对这个节日有好感的,上一次喜欢的人是自己没有血缘的哥哥,圣诞夜鬼使神差地在客厅拥吻被发现后,两人分别被送到了太平洋东西两岸。 那个父亲的好友,十年前便移民到了日本,父亲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在外不安全,才把她送来了这里。然而感谢科技进步,远隔重洋也没挡住他们继续联系,可哥哥没有爱她一辈子,他们本来就没什么血缘关系,不过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培养出的感情,异地久了情也淡了。 说来可笑,他们这段兄妹不伦却抵不过异地恋魔咒。上一个圣诞之前,哥哥的女友突然加了她的微信,然后向她征求给酬兹的圣诞礼物建议。随后她把他女友的微信名片发给了他,酬梦没有质问,酬兹也没有挽留,她提了分手,他便同意了。 易宵突然来了电话,酬梦没多想就按了接听。 “你起床了?” 已经十点了,房间里仍是阴嗖嗖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或许有雪,酬梦微微起身扯开了窗帘,瞧着天空乌云密布,心也有了一丝失落,“没有。”她说。 “还在睡?” “躺着而已。” 他已经在便利店坐了两个小时了,那本时尚杂志也一页不落地读完了,雨仍是不停,这才打了电话。他顿了片刻,又回到了便利店,“我在你家楼下。” 果然不出酬梦所料……她又问:“下雨了吗?” 易宵挑了沙拉和饭团,“下了。” 酬梦伸了个懒腰,被角那已经冰得冻脚了,便又缩回一团,“上来吧,404,我给你开门。” 两人挂了电话,酬梦一鼓作气从被子里弹了起来,飞速刷了个牙,牙刷尚未收好,门铃就响了。她去玄关开了门,瞧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身上还穿着二次元周边,特地买的内衣还没来得及穿,可现在也来不及换了,只能叹了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又爬回了床上。 酬梦只探了个头出来,瞧易宵推开门,他穿着驼色的牛角扣大衣,像个姜饼人。衣角被雨沾湿了,变成了褐色,那条卡士达黄的开司米围巾是酬梦去年送他的圣诞礼物,他并不常戴,原因却是送礼人曾评价说:“很好看,但瞧着不像直男。” 他买来的早饭放在被炉上,对酬梦笑了笑,用日语讲了早安,酬梦却纠正道:“日安——玄关有衣架,外套挂在那就好。” “怎么来这么早?” “起得早,就来了。” 房间里很冷,他说着便钻进了被炉,酬梦爬起来开了空调,“要喝什么?冰箱里有果汁,杯子在厨房的杯架上,要喝自己倒吧。” 易宵倒很老实,闻言便要起身,他个子不小,收腿时带着挪动了被炉,酬梦忍不住埋在枕头上笑了,易宵无奈问:“笑什么?” 酬梦老实说:“笑你局促。” 易宵抬手将毛线帽摘了,无奈道:“男生都会这样的。” 第一次去喜欢的女孩子家里,如果表现地太轻车熟路,那才危险。易宵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对他来说去女孩家里还不如直接去开房。 可这一次不一样…… “为什么?”酬梦问。 他的头发很软,虽然烫过,但还是很容易乱翘,易宵仔细用手顺着毛,又轻声说:“喜欢嘛。” 酬梦脸一热,“说这个倒一点也不局促。” 易宵到现在也没有正式告白过,可这份昭然若揭的喜欢被放在口头上提起,这还是第一次,对酬梦说喜欢比想象中轻松,易宵为此有点激动,笑道:“这是实话,又不用过脑子想表现形式。” 他没有喝果汁,只接了杯水解渴,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床边坐下。 酬梦该起床了,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穿着那样的衣服出现在易宵面前,然而她左思右想,最终在被子里把T恤脱了,递给了易宵,“有买那个吗?” 易宵强装镇定,将印着月岛萤的T恤仔细折好,点头说:“嗯,在你家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盒。” “可以吗?”易宵确认道。 酬梦憋着笑,说:“好。” 他脱衣服的过程仿佛拖了一个世纪,酬梦缩在被子里一直盯着屏幕,手机亮了又灭,反复了无数次,易宵才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床垫很软,易宵到底比她沉上不少,酬梦的身子不自觉往他怀里靠了过去,她索性闭着眼睛翻了身,两人面对面躺着,易宵却只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酬梦又往他身边蹭了蹭,小声说:“很久没做了,可能会痛,我是个很怕痛的人,会有些麻烦……” 易宵说:“嗯,给我抱一会儿,行吗?” 赤条条拥在一起,心跳和燥热全都在彼此怀中,哪里还需要这样一步步的试探……酬梦确认了他的尺寸,在他颈上落下一吻,“易宵,你是那种进去之前会问可不可以的类型?” 易宵点头道:“怕你不高兴,这才开始,惹到你的话我就要受罪了。” 人和人是不同的,酬梦反复告诉自己……她体谅他的个性,便说:“你做什么都可以,不用征求同意,但别太粗鲁……” “嗯。” ………………………… 不知道读者里有没有人看排少…… -- LastChristmas(3) 他撑在枕边吻她,手却很规矩,酬梦有些心不在焉,想要被触碰却又得不到安慰,只能环住他的肩将他的身子按下来。 上周在图书馆的休息区也接吻了,打印机发出的微弱噪声盖住了他们的呼吸声,她嘴里是蔬菜汁的苦味。还有上上周也接吻了,是在她打工的地方的后街,酬梦的烟还夹在手中,便被他吻了,嘴里的烟味仍在,烟头将他的帆布包灼出一个洞,酬梦闻到糊味便推开了他,他意犹未尽,可再不能继续。 吻她是幸福的,舌头将这份爱意打结,话语被吞没在肚子里,爱也被记载了,就像欲望的结绳记事,他想着,忍不住扬了嘴角。 被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滑落了,好在房间是暖的,易宵覆在她怀里,依旧细细舔舐着她的侧颈,沿着动脉直到锁骨,空调干燥的暖风拂过,心更痒了。 她说:“我刚才刷了牙。” 易宵说:“我闻到了。” 这次酬梦的吻是薄荷味。 “好丢脸……”酬梦晓得她没有一次做好身为女友的准备,可她本就不会假装,便也不打算再假装了。 “挺可爱的。”易宵说。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是人生第一次的一见钟情对象,虽然不是初恋,可这份悸动却是初次,是压抑克制之后的暂时喘息,酬梦被他吃在嘴里,捧在心上,幻想变成现实,酬梦如今就在他身下。 一个低调的贝斯手,一个帅气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一个简单而善良的人,他全都知道,所以喜欢。她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缠在他身上,酬梦高中时曾是校游泳队的成员,她不是一个胜负欲很强的人,所以成绩一般,只是喜欢游泳而已。 她的身体是健康而美丽的,但显然她对此并没有什么自信,当易宵拨开她隐藏的那片丰泽,她终于按住了他的手,易宵不是同她一起长大的酬兹,她对他尚存着一丝羞耻心,女人和男人不同,易宵的欲望在腿间昂扬着,可她的却还藏在身体里,爱液不经疏导便很难溢出,易宵抚着她的大腿内侧,他吻她,轻声安慰道:“没事,很可爱,那里也是,我很喜欢。” 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酬梦的腿被他分开,一只搭在床边,舌尖浅浅试探了微咸的黏膜,湿滑而鲜美,她小心地调整着呼吸,绷直了脚背。易宵好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可他吃得不雅,没有藏好啧弄的声音。 然而无论羞耻心有多抗拒,可身体是极满意的。易宵的呼吸却渐渐急促了起来,舌尖挑弄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酬梦难抑呻吟,抓着床单便要逃,而腰被紧紧锁住,而后逃避变成迎送,身体的更深处发出了信号——她想要他。 “别急。”易宵说。 他不知是从哪位损友那里听到的,据说手指的扩张可以减轻痛苦,便只送了中指进去,酬梦向来不排斥漫长的前戏,易宵附身吻她,她也从善如流地缠着他的舌头,她一直凝望着他脸上得意的笑,便微微侧身,握住了他挺立的分身。 易宵跪坐在她身侧,却被她的大胆捉弄地有些不好意思,酬梦一边盯着他的神情,便将嘴送了过去。 然而她只是舔舐了一口,手中的物件便不自觉地抖了抖,酬梦嘴角噙笑,将菇头含入了嘴里,易宵的手也随之停了动作,她心满意足,舌面勾弄着他的要害。 易宵抚着她的头发,示意她停下来,转身拿出了那盒东西,酬梦伏在床边看着他,问:“要帮忙吗?” 易宵看她一脸坏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便故意问:“用嘴帮我?” 酬梦抬腿踢了他一脚,“那不行,我不喜欢润滑油的味道。” 易宵特意侧过身避着她的视线,酬梦却爬了起来,耳语道:“你前女友会用嘴帮你?” 这是她主动提的,他便也不避讳,坦白道:“她试过,但是失败了。” “你前男友呢?” “我不想提他。” 跟新欢结束了前戏,马上要入正题,却提起旧爱,这事儿不聪明,甚至有些蠢。可易宵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话不说全就不安心,恨不得把心剖开给她看,他喜欢她,喜欢一切,也甘愿对她坦诚,所以他也希望获得完整的酬梦。 易宵皱着眉严肃道:“我可不喜欢旧情难忘。”在他以为,避而不提,才最是心里有鬼。 他说完又在她锁骨上留下齿痕,酬梦记着账,一会儿一定要在他脸上还回去, 她坐在他怀里,轻轻拎着他的耳朵,颇有些耳提面命那意思,只是行为上轻浮了些,两股揉碾着他的性器,她想要,并不怕他不给,只是故意使坏不让他得逞。 “你不也没忘前女友吗?经历过的事怎么忘得了……可是我现在只喜欢你,只喜欢罗易宵。” 易宵显然还没被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提起她的腰,将她紧紧压在身下,又问:“有多喜欢?” 酬梦握着那话儿,“你进来,我告诉你。” 不知做爱本就该如此轻松,还是他以前没遇到对的人,易宵来不及细想,或许因为这是同她的第一次,他急不可待地往她最深处刺探了去,酬梦掐着他的腰,即使有避孕套上的润滑液,她依旧接纳得辛苦。 她毫不留情地捧着他的脸还了他那一口,顺便将下体的胀痛也一并报复了去,即使被她如此对待,易宵却依旧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我是栽在你身上了。” 酬梦笑道:“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他起初为了好好亲吻酬梦,只轻轻浅浅在洞口推送,可那内里的紧致和温柔逼得他逐渐失控,酬梦很难适应这种碰撞,只急喘着求他慢些,易宵稍稍后退,却将性器拨了出来,酸胀感仍在,酬梦侧头舔开了他紧蹙的眉心,“要射了?”酬梦问。 “差点儿丢人了。”易宵抬起她的腿,又入了进去,酬梦倒觉得这个角度不错,不至于太深,只是他那话儿却歪打正着找准了地方,内里的酥麻取代了胀痛,嘴里喊着不行,却又舍不得躲开,性器上裹满了她的爱液,晶莹黏腻,给了他莫大的鼓舞。 易宵紧抿着双唇,鼻尖上又挂着汗,神情却专注又认真,不像在做爱,却像是在解谜,任一大于二的偶数都可表示成两个素数的和,他想着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眼里却是她趋近于失控的肉体欢愉。 她充分感知着他,无论他手里的爱抚,还是下身的刺探,她并非因为爱他才愿意同他做爱,可此时她却有些闹不清楚了…… 在为了到达顶点和重复进行的抽插下,她仿佛两次跨入了同一条河流,是那条爱欲的河。他是河水,她是地球引力;她是水草,他便是泥沙。他与她奔腾入海,蒸腾入云,凝结成雨,再次集结成河,与他一起,做爱直到共同成为爱之本身。 -- LastChristmas(4) 一场激战终于停下,酬梦热出一身汗,趴在他怀里颤着,下体尚未完全合住,留下的是他占有过的证明。易宵故意将脸上的口水往她脸上蹭,酬梦嫌弃得直躲,两人便扭在一起打滚儿。 然后他取了分身上的套子,抽了纸给她擦了干净,可床单上依旧留下了些濡湿的痕迹,酬梦用纸蹭了蹭,只搓出来一堆纸屑而已。她应该去排尿,可如今却更是懒得动弹,易宵就这么顶着半软的性器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却让酬梦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涩。 这是她的私人空间,现在却多了一个异性,房间里的味道不算好,她忙套了T恤,又从衣柜里抽了一件甩给他,这件上面不是黄毛眼镜少年了,变成了飞行员米菲。 然而易宵没就这么放过她,没等酬梦逃回床上,就被他抓住在地上滚了起来,她嫌地板硬,只愿意骑在他身上,身体再次很快适应了他的形状,她全凭着自己的喜好调整角度和频率。 短发齐肩,发梢随着律动拂扫肩膀,易宵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酬梦左摇右摆,他的视线也随之摇摆,她跪伏在他肩上,发尾扫在他的下巴上,闹得易宵直笑,酬梦问:“好玩吧?” 易宵只用力将他往怀里扣,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被身上的人完整填充,他说:“很……快乐……” 快乐来自体液的交换,来自肉体的碰撞,来自怀抱,来自亲吻,来自拥有,来自他的求索,来自酬梦的分享…… 爱的电流从身体中心四散,他皱着眉亲吻她额上的汗,冲动集聚直至峰顶,酬梦的呻吟没了克制,她唤着他的名字,他一声声回应着,粗喘变成呜咽,走入绝境又迎来柳暗花明。 酬梦以手指绕着他的头发,软哒哒的一撮,摸起来像长毛猫的毛,酬梦抬腿看了一眼膝盖,揶揄道:“床太软了不好使劲儿可是啊?” 易宵倒也不服输,“你蛮好推倒的么……” 外面是空洞的阴霾与冷雨,他们锁着这一方天地,被喜欢和满足紧紧包裹,酬梦指了指他的性器,玩笑道:“还没下油锅的炸虾天妇罗一样。” 易宵可没她那么大方,背着她遮遮掩掩地爬起来,将被炉上的塑料袋扯了过来,两人分了饭团吃,酬梦枕在他腿上耍无赖,又学他刚才的模样啃他胸前的红豆,易宵只能求饶,“我没力气了……” 酬梦开了灯,又问:“今天本来打算要做什么?” 易宵笑着说:“我来接你,然后穿情侣装,逛美术馆,喝下午茶,也订好了餐厅,最后送你回家,说不定你会邀请我上楼,然后水到渠成……” 约会的结论总是做爱,恋爱的根本形态也是做爱,酬梦睨了他一眼,“好普通——不就是消费主义的周末嘛……” 易宵并不否认,“嗯,这里是东京嘛……” 消费创造流行,最终形成文化,进而捆绑居民的生活方式,只是好在他并不为生活所迫,所以才能如此理所当然可以乘着潮流自在生活。 易宵的有口无心偶尔会激发酬梦身上的工人阶级之魂,恨不得就从他这揭竿而起,虽然她本质也是个小布尔乔亚,“去美术馆审视文化资本还行,可我不想穿得人模狗样的去那些高级餐厅受罪,我一进入港区就要发湿疹。” 易宵倒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打算今天晚上就求婚,“那就吃肯德基也行。” 酬梦噗嗤一笑,暗叹这人还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酬梦家里世代都是高级公务员,除了她父亲,不过狄安虽然没进体制内,却也是有编制有体面的教授。狄安一直期待酬梦能成为一位钢琴演奏家,可她青春期叛逆,非要从音乐附中转学,琴是死活都不练了,音乐还是玩的,不过搞起了摇滚。 然而她的父母感情很好,并且还算开明,除了不许她跟自己的哥哥恋爱,他们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在这一点上,酬梦比易宵幸福许多。 她们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性格也不同,酬梦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外人”,情欲冷静后,酬梦难免有些恍惚,问易宵道:“你要喜欢我多久?” 易宵说:“喜欢到你不喜欢我为止。” 酬梦咬牙道:“狡猾!” 易宵说:“我承认。” 难道现在就山盟海誓吗?他是想的,可就怕酬梦不信,倒白浪费了口水。所以只能这么说,的确狡猾,可这也算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没有欺骗酬梦,他是真的那样打算的。 两人一起洗了澡,站在莲蓬头下,酬梦顺便指导了易宵的自由泳姿势,当她舒展双臂时,易宵情不自禁舔了她的后肩,那里还留着暑假在海边晒出的浅浅的吊带痕迹,酬梦喜欢他从不吝惜展示对自己的喜欢,奖励了他漫长的一个吻。 酬梦化妆时易宵顺便帮她收拾了卫生,酬梦没用粉底,刷了眉胶之后便涂起睫毛膏,她本就体毛很盛,睫毛漆黑而浓密,易宵看她微抬着下巴小心翼翼的样子,感叹道:“我一直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酬梦说:“或许是在裴叔叔家,他家里有一张我们的合照,不过那时我很小,只有八岁。” 易宵摇摇头,“不是,比那个更早,或许你一早就在我梦中出现了。” 酬梦做出牙酸的表情,“好烂……我以为你能比那些男人会哄女人一些……” 易宵依旧一脸正经,“是真的,不过也许是deja vu?” 酬梦想在脸上添些节日气氛,否则兴致都要被这阴雨挟持了,便在化妆包里翻找着那只姜黄色的眼线笔,一边又打趣道:“怪不得那会儿你差点儿噎死。” 酬梦高二那年的元旦,随着父母拜访裴淮,碰巧那日易宵也在。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淡蓝的牛仔裤,头发剪得比男子还短,彩色毛线帽下自然卷的发尾淘气地翘着,鼻尖上有些褐色的斑,却被冷空气吹得有些红,潇洒灵动,眼角眉梢都是自信和张扬。 易宵愣了一会儿才向她打招呼,然而刚张嘴酬梦就笑出了声,易宵这才想起嘴里的巧克力黏在了牙上,可捂嘴也晚了,还没化的那部分巧克力也呛进了嗓子里…… 易宵长叹了一口气,“能忘了那一幕吗?” 酬梦斜乜了他一眼,眼角的暖黄色叁角灵动可爱,“想得美!” …………………… 圣诞快乐。 正文里都没有写出满意的车,番外算是借这两位弥补了我的一个小小遗憾…… -- LastChristmas(5) Ζájīáōsнù.cō 易宵坚持要撑一把伞,酬梦无奈只能任他搂着走,两人从美术馆出来后,雨才终于停了。酬梦没能免俗,跟着易宵买了纪念品,她还特地买了限定海报,因为在喜欢的二次元角色的注视下做爱实在太羞耻,她准备回家就换上。 湿重的冷空气直往大衣里钻,易宵的手冻得冰凉,酬梦捂也捂不暖,而肯德基前排队的队伍太长,酬梦便提议说买点材料回家煮寿喜锅算了,易宵自然没有异议。 结账时,那盒避孕套被店员特意拎出来拿黑塑料袋套了起来,酬梦抬抬眉毛,说不用了,店员看了易宵一眼,得到他的许可后才收了塑料袋,这让一直哼着圣诞金曲的酬梦无端有些生气。 两人一路走,酬梦握着葱挥斥方遒,持续攻击着东亚叁国的男权文化,直到在公寓大厅里遇到了在沙发上等了两个小时的酬兹。 酬兹熄了烟,提起行李打量了易宵一眼,他如此不避讳倒让酬梦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喊了声:“哥。” 易宵知道酬梦这位哥哥的存在,据说是她父母当时在医院捡的孩子,只是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大舅哥”,此刻瞧着虽不够亲切,可因为是酬梦的家人,易宵依旧礼貌笑了笑。 他们简单打了招呼,随着酬梦一起进了电梯,酬兹这才问:“刚才去哪了?” 酬梦微微向易宵那侧偏了偏头,“跟男朋友约会去了。” 酬兹盯着她手里的葱,却又抬眼看了一眼易宵,问他:“去超市约会?” 易宵赔笑道:“不算约会,起得太晚没能正经去约会,只是出门散步顺便买了晚餐的食材。” 酬梦是确定易宵并不晓得她与酬兹的过去的,可他这话过于内涵丰富,倒让她心里有些忐忑,顷刻对这人精刮目相看了,却又嗔怪道:“就你话多。” 酬兹却觉得余光里易宵的笑十分刺眼,酬梦进了屋子,只忙着去开窗通风,易宵取了衣架帮酬兹挂好外套,总算得了他一声谢。酬梦这里只有一双拖鞋,酬兹瞧易宵也光着脚,稍稍顺了一口气。 叁个人围着被炉坐下,却都有些拘谨,易宵托着头觑着酬梦的神情,心里无端有些疑惑,酬梦这一会儿就起来了叁趟,分别拿了杯子、饮料和蜜桔,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而酬兹也一直安静坐着,这个漂洋过海来给妹妹送圣诞惊喜的哥哥脸上瞧不出一丝节日的欢愉,直到酬兹举着手机打了一行字,被子里酬梦的手机却响了,易宵颇有眼色地退去了卫生间,把房间留给了那对可疑的兄妹。 酬梦分给他一半橘子,脸上却一丝笑也挂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他特意将那半橘子放在易宵的座位前,算是回报酬梦质问的语气,“放假,想着来看你,本来以为是个惊喜,没想到坏了你们的好事。” 自从分手后两人就没再通过语音或视频联系,文字交流听不出他的语气,因此酬梦一直以为他已经处理好了身份的转变,可这前男友式的揶揄,显然证明至今还没走出来的是却犯错的他。 酬梦不知可否,“怎么没带女朋友来玩?” “分手了。”他瞄了一眼客厅的那道门,又说:“男朋友挺帅。” 酬梦莞尔,“比不上哥哥。” 隔着两道门,易宵也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听酬梦如此说,心里稍微松快了些,便冲了马桶出来了。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酬兹问。 没有告白,没有解释,就那样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互相走进了,酬梦想了想,只能向易宵求问:“什么时候呢?” 易宵说:“不知道,就那样在一起了。” 酬兹却又问易宵:“难道不是栩栩先告白的?”他自然不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实际上,无论他们的感情如何得不到支持,酬兹都不希望酬梦放弃他。曾经捅破那层纸的是妹妹,是她破坏了一切,所以她不能不要他…… 易宵玩味着他那句别有用心的“难道”,坦白道:“谁也没有告白。” 酬兹笑着揉乱了酬梦的头发,“你怎么跟被人骗了一样?” 酬梦只往易宵身后躲,这场景太让人窒息,她恨不得把酬兹拎出去问一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妈妈曾经警告她说他们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可那时的酬梦不相信,她坚信自己与哥哥永远都不会变,但是当她迎来初潮,荷尔蒙也弄乱了心。 但伦理要求爱情不能与亲情共存,他们是兄妹,不能成为情侣,更不会成为夫妻。爱情不比亲情单纯,他们失败了,酬梦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们都会再退回到兄妹的那条线去,可事实证明那是她的一厢情愿。 酬梦说:“他不敢,要是那样裴叔叔也饶不了他,易宵是他的侄子。” 酬兹问:“那这次是认真的了?” 酬梦这会儿根本顾不上易宵了,她懒得再跟白酬兹演下去,拿起橘子向他脑袋上砸了过去,“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 酬兹躲开了,又说:“我本来以为他是那个复姓的男的。” 易宵并非不知道上官靖对她的追求,只是她拒绝得干脆,他也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可酬兹这么一提,他又有些怀疑自己莫非是看走了眼,难不成那个骚包小白脸还没放手? 易宵刚疑惑地看了一眼酬梦,她便愤而起身,骂道:“你他妈有病。” 当然是有病的,从她身上染的病,药石无医的绝症。 酬梦扯着易宵去了厨房准备晚餐,酬兹瞧着他二人亲密如此十分眼酸,哂笑道:“这还没嫁就向着外人了,既然他是裴叔叔的侄子,那爸爸这回定是十分满意了,可喜可贺,栩栩的叛逆期终于结束了。” 她刚提起刀要切洋葱,易宵怕她熏了眼睛,便抢了过来,他看得出酬梦不高兴,却也不好妄自揣测,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她双手环着易宵的腰,难得撒起娇来,“没错,我现在就是待嫁的大和抚子,正好你来了,晚上一起跟爸妈视频好了。” 易宵随口笑道:“这就要见家长了?” 酬兹煞有其事地点头道:“是不太合适。” 酬梦却说:“叁年前就见过了,有什么不合适的?” “叁年前?”酬兹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差点被巧克力噎死的男生。” ……………… 题外话:最近微博上连着收到好几条关于《传承》的私信,那篇文是我今年梅雨季最不开心的时候写来发泄的,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勇气再看。听了一夏天德彪西啊……以至于想到有些情节脑中都有bgm,但是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读者来问,我也真的无法复原出当初的想法了。 但我已经把文章删除了(不知道那些读者在哪个盗版网站看的,真的很想去观光) 而且个人觉得实在写得有点不伦不类,要改也挺麻烦,删了我也不后悔,往后可能还会写不伦,我相信肯定能写得比《传承》好,她的确很冷,没什么阅读量,不过我有自信说比有些同类型网文优秀,读了也不算十分浪费时间(大言不惭了sorry) 总之我现在不觉得可惜,大家也不用替我可惜哈。 这个《酩酊》也是一样,放出来是因为读者建议,我看没更的时候还有人坚持投珠,当然你们爱投就投,我只有感谢。不过成绩就这样了,现在也在构思新文(是个比酩酊有烟火气一点的江湖故事,想弥补一下栩栩身上的遗憾)。 有一点必须要交代清楚的是:我真的有考虑读者,也做出了调整,这篇文里真的没有很自我但是有些原则上的东西改不了,毕竟我只为五斗米折腰,别的不行。那既然她不合众人胃口,作者也不能挑选读者,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本。继续写呗。 -- LastChristmas(6) 那可能是易宵一生最大的败笔了,他无奈叹了口气,“你连这个都说了啊。” 那时候酬兹在准备竞赛,没能跟他们一起去日本,倒让酬梦牵挂得不得了,因此吃喝拉撒,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都分享给了他……“我跟哥哥无话不说。”酬梦说。 酬兹说:“那是之前,她长大了,哥哥就靠边站了。” 酬梦眉毛微挑,玩笑道:“您总得给男朋友腾位置不是?” 酬兹说:“嗯,你也得给嫂子腾位置。” 他看易宵切菜备菜十分熟练,意外问道:“你不是独生子?” 易宵说:“不是,只是感情不好,客气得很,连斗嘴的机会都没有。” 他父亲不缺钱,更不缺女人,所以他也不缺兄弟姐妹,直到十岁,他们家每一两年都会添位新成员,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一直自认是个缺乏家教的人,所以他才从来不拒绝女人的邀请。 酬梦这会儿才架上锅煮调料汤,她瞧着易宵的嘴角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想必是刚才酬兹提到家里的事让他不开心了,他本来放下了刀,却又开始给胡萝卜片切花。 “易宵,要用高汤吗?” “不用,直接用水就好。” 酬梦心不在焉地搅着水,又咕哝道:“哥哥喜欢柴鱼干的味道来着……” 易宵微微低头,飞快在她嘴角落下一吻,“那就用高汤也可以,我没那么讲究。” “小心切到手!”酬梦把那包柴鱼干塞给易宵,推着面无表情的酬兹离开了厨房。易宵扭着头对她做“喜欢”的口型,酬梦该制止他这种小学生行为,可又打从心眼里中意他这一套,只能陪着他幼稚。 酬兹抬手帮酬梦擦了嘴角,“从前不是不爱吃甜的?” 酬梦下意识又用手背蹭了蹭,让酬兹彻底黑了脸。在罗易宵出现之前,那些日日夜夜,她也曾只属于他,她的身体包括她的心,他哪里碰不得? 然而酬梦并非有意去抵触他的亲昵,潜意识的抗拒也给了她自己当头一棒,他们是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了。她把卡式炉从床下取出来,解释道:“在这待久了,也习惯了。” “也可能是习惯改变了。”酬兹说。 酬梦点点头,“那也没什么不好。” 雪平锅里的褐色的调料汤几乎快滚了,易宵取出了糖盒,却又马上放回了橱柜。他对酬梦这位哥哥没有一点好感,可再不喜欢,他也是她哥,男女朋友分手之后就是陌生人,可兄妹始终是兄妹,他越想便越觉得不平衡,便喊道:“栩栩——” 酬梦从来没被家人以外的人叫过乳名,易宵这一声实在是酥软,哄孩子似的,倒让酬梦不好意思起来,嗔怪道:“瞎叫什么?” “缺糖。”易宵说。 橱柜的门还开着,酬梦一眼看穿了他的烂把戏,更懒得理他,易宵却扯着她的卫衣帽子将她拽了回来,“我低血糖了,晕得很……” “你的招好老啊……”酬梦一巴掌盖在了他邀吻的嘴上。她甚至怀疑易宵那些前女友可能都是少不更事瞎了眼,完全是被他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给骗了。 易宵退步微蹲,自下而上含住了她的下唇,辗转撬开了她的齿关正欲深入,却又浅尝辄止,蹭着酬梦的鼻尖说:“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酬兹瞧着门上相迭的身影,默默挪开了眼。然而不仅是易宵,渐渐地连酬梦都觉得叁个人的圣诞夜有些拥挤。酬梦特地把裴淮送的日本酒拿了出来,叁个人举了杯,却无人先开口,酬梦干笑两声,便率先一饮而尽了。 叁个人聊着彼此的专业,酬兹突然问酬梦道:“那个交换项目怎么样了?不去了?” 易宵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交换?” 酬梦放下杯子,说:“忘记跟你讲了,我没申请……往后也没有去北美的打算。” 酬兹讥讽道:“为了避免跟他异地恋?” 酬梦瞪了他一眼,“那会儿还没跟他在一起,而且我还不至于把人生全押在男人身上。” “那就好。”酬兹特意给酬梦夹了肉,她接下,却没吃。 易宵抱着手机回复了家里人的短信后,笑着说:“我大概会去读研……不过本来爸爸也不想让我在日本读本科,是我不愿意走。” 易宵大她一届,如果不读研现在也该找工作了,酬梦对此倒不意外,酬兹给易宵添了酒,他轻声道谢,酬梦又说:“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继续读,但我真的不喜欢做研究,或许明年开始就活。” 酬兹举杯道:“那祝你们地久天长。” 易宵脸上的笑可没有一点儿虚假,“承您吉言。” 酬梦看这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糟蹋着她的好酒,无奈举起了手机回消息,“裴叔叔要来给我送蛋糕……” 易宵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估计才下班。” 酬梦好奇问道:“你姑姑不在吗?” “带团队去巴西旅游了。” “真好……”酬梦吃饱了,易宵才放了乌冬进去,她摇摇头仰面躺平叹道:“我可真不想当社畜啊。” 易宵殷勤地抽了纸给她擦嘴,一边又说:“你嫁给我,我当社畜,你想干嘛干嘛。” 酬梦可没结婚的打算,何况她跟易宵虽认识的时间不短,到底相处不够,根本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便开玩笑道:“你要是这个点回家,看见水槽里还有没洗的碗,估计咱们不出一星期就得离婚,先说好,我可没伺候男人的本事,你想娶贤妻良母,那我不太合适。” 酬兹笑道:“她最讨厌洗碗,高中的时候我们爸妈去英国待了一年,她那时候还不会做饭,说好我做饭,她洗碗,结果她买了一堆一次性碗碟对付我。” 就是有那一年的存在,她才有机会偷食禁果……酬梦暗暗踢了酬兹一脚,易宵瞧她出她眼神的变化,便笑道:“你不想做家务,那就我来做好了,我也不想要贤妻良母,我要栩栩,所以凡事好商量,何必一竿子打死,是不是?” 酬梦双颊飞红,忙揣着手机爬了起来,对易宵道:“别喝多了,好好吃饭——” -- LastChristmas(7) 雨彻底停了,然而这会儿却起了大风,裴淮还没来,酬梦先去公寓对面的便利店抽了支烟。天上冷星点点,她看着自己房间里的灯光,暗暗叹了口气,她如今只觉得男人烦人,明明那两个人乐此不疲地打机锋,他们挑了火,先跑出来避难的却是自己。 许是因为风大,连烟燃得都比平日快些,酬梦烟瘾不算大,可是在是无聊,便又点了一只,易宵发消息来说自己快醉了,酬梦简单回他少喝一点,便收了手机。 他发了朋友圈,是看过展的酬梦站在休息厅的自助咖啡机前等咖啡的样子,她叼着烟,双手捧着手机仔细检查那张图,终于注意到画面一角上他故意露出的发梢,忍不住笑了出声。 酬梦看到裴淮的车,忙熄了烟冲着他招招手。酬梦扒着车窗,把兜里放的热咖啡交给他,笑着说了句:“社会人可真够辛苦的。” 裴淮比她父亲小几岁,他又会收拾自己,看上去跟狄安仿佛差着辈分。她打小就喜欢他,说不上原因,只觉得他好亲近,又不爱说教,她当放弃弹钢琴,还求他当了说客。除了跟酬兹的那件失败的男女之情,酬梦几乎没有事瞒着他。 裴淮问:“怎么在这等着?家里有客人?” 酬梦抿着嘴点了点头,又问:“叔叔现在急着回家?” 裴淮说:“寄筠跟爷爷奶奶去迪士尼了,倒也不急,怎么了?” 酬梦说:“我哥来了,我想着让他去你那住一晚,易宵家太远了,他跟着来回跑也不方便。您要是不急,要不就跟我上去坐坐,一会儿再带他一起回去……” 裴淮清了清嗓,问道:“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到底是几十年的社畜了,抓重点的本事不是虚的,酬梦嘿嘿一笑,说:“没多久……” 在裴淮看来,易宵条件不错,人品也没问题,可他心里仍是偏着酬梦的,便多嘴提醒道:“易宵那小子可不缺女孩为他流眼泪。” “我知道。”两人一直算是朋友,酬梦自然清楚他的过去。 裴淮拍了拍她的头,感叹道:“长大了……” “都二十一了。”酬梦说。 当初酬梦本也申请了北美的学校,到最后却耽误了一年来了日本,裴淮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却也大概清楚小姑娘夹在哥哥和男友之间难免拘束,这才大冷天跑到这里吹冷风。 他顿了顿,“你们年轻人聚会,我不好挤进去,这样,我就先回家,你给他叫辆车送去。” “谢谢叔叔。” “不用你谢。”裴淮转身提了两个蛋糕盒子,又问:“草莓的还是巧克力的?” 酬梦笑道:“我可不敢跟寄筠抢,草莓的吧。” 裴淮把草莓蛋糕递给她,提醒道:“易宵也喜欢巧克力的。”他看酬梦不好意思起来,便不再逗她,摆手道:“我先走了。” “叔叔再见。” 酬梦提着蛋糕回了家,易宵已经喝倒了,酬兹的脸也红了,见她进来仍是和暖一笑,她扫开地上的空酒瓶,在易宵身边坐了下来,问酬兹:“你灌他了?”她戳了戳易宵,他却没反应。 酬兹点头道:“对啊。” “何必呢?”酬梦真是不懂男孩子这一点,彼此不对付就去公园打一架出出气好了,何必糟蹋她的酒…… “你现在还恨我?” “别自以为是,我早放下了。” “那刚才怎么就没管住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反而一直怼我?” “你说话不好听,哥哥变了,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 “你也变了。” “你先变的。” 酬梦解开了蛋糕盒子上精美的红色丝带,她用小指挑了一口奶油,直到那绵密甜软的甘甜在口中彻底融化,酬梦才意识到这是酬兹的习惯,心头一颤,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如果那时候能再理智一点,如果知道爱情并非永恒,如果没有任性,或许现在要更幸福一点,起码不用同哥哥恶言相向,也不用对着易宵几度有口难言。 “不是说放下了,那你哭什么?”酬兹试着去抱她,可酬梦再次拒绝了。 酬梦说:“哭你讨厌。” 他本来就是一个被遗弃在医院的弃儿,原名叫白崂,酬梦的妈妈与她母亲同在一个病房,狄安夫妇心善,看他可怜便把他带了回去,当亲儿子对待。然而他们给他改了名字,可他依旧姓白。 日子一直很平稳,直到那晚他们发现了他与酬梦的事,酬兹再次成为了弃儿。他比酬梦更需要那个家,他也是想拨乱反正的,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最终离开了那女孩,可再次鼓起勇气走向她的时候,酬梦已经走去了别人身边。 罗易宵的名字他听过多遍了,他们说不出在一起的时间,这让酬兹心如刀绞,他想:或许在他背叛她前,酬梦就已经移情别恋了。 “我跟她早结束了。”酬兹再次强调道。 酬梦说:“我们也早结束了,但我现在有男朋友。” “那又如何?我是你哥,他永远都是个外人。” ………… 免费精彩在线:ρо①㈧c.cом(po18) -- LastChristmas(番外完) 酬梦绕过易宵拿了抽纸,她凑过去听了他的呼吸,觑着易宵的后脑勺又道:“大不了我嫁给他,也把他当成内人就好了。” “这么喜欢?”酬兹问。 酬梦赌气似的,“嗯,喜欢得不得了,你不满意我也认准他了。” “我们的过去,你能忘得了?” 酬梦说:“不能,也没打算忘,可我们已经结束了。” 酬兹拍拍裤子站了起来,犹豫片刻又问:“是因为不喜欢了,还是因为爸妈?” 酬梦想了想,父母虽给了她生命,可是她并不能依照他们的想法处理感情,哪怕某天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女同性恋,而无论父母多不认同她的性取向,也无法扭转她喜欢女孩的事实。 对酬兹的喜欢开始于身体的好奇,当她发现酬兹并不讨厌她的靠近时,她也仿佛拥有过全世界,可她离开他,只是简单地因为被他伤害了而已。酬梦向来不是个会与自己为敌的人,无论是放弃钢琴还是放弃哥哥都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比起痛苦地坚持,她更喜欢追求快乐。 当他是哥哥时,酬梦还是喜欢他,她依旧记得他的爱好与习惯,但当他不是哥哥时,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再爱上前男友。 酬梦解释道:“只是不能那样喜欢你了,万一有一天他背叛我,我也是会一样的。” “是吗?”酬兹淡淡一笑,又意识到易宵刚才的话或许根本不是酒后胡言,他说他是确定了酬梦心里无别人,才趁虚而入的,虽然不够光彩,可他很聪明,更懂得珍惜…… 酬梦陪他出了门,在电梯里,她说:“哥哥总不能让我一辈子抱着过去不往前看,我向来不是拿不起又放不下的人,哥哥更不是。” 这里是居民区,并不好打车,两人一起多走了一段路,酬兹不愿去打扰裴淮,本想去找个酒店住下,明日就走,可酬梦坚持让他留到新年,他拧不过撒娇的酬梦,只能先点头应下了。 酬梦这才没再拒绝他的拥抱,因为她确定自己已经不能再那样喜欢他了,若没有易宵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没有如果。 易宵站在走廊上眺望远方,视野中没有酬梦的影子,隔壁那栋楼里有几家关了灯,圣诞树上的彩色霓虹灯闪烁不停,他哼着酬梦上次在台上被起哄才唱的一首老歌,狂风呼啸,盖住了他的情歌。 酬梦回家后瞧着易宵依旧在桌上趴着,没流口水,呼吸声也很浅,甚至连姿势角度都没变,一气之下给了他一脚,“别装了,快醒醒吧。” 易宵刚才瞧见酬梦的影子这才回来继续装的,他一面抱着酬梦的腿喊疼,一面又嬉皮笑脸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没见过醉鬼的样子吗?哪有能像你一叫就醒的?” “对不起,我怕你们尴尬。” 酬梦本就是故意想解释一切,这才没拆穿他,如今看易宵依旧一脸灿烂,便问道:“我没想瞒你,只是懒得提,我喜欢过哥哥,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你要是介意,我们就分手,我不觉得爱上他是什么丢人的事,也不想认错和隐瞒,你怎么想?” 易宵倒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刚才有些怕你还放不下,就怕你不要我了。” 他要是真像说得一样没安全感,便根本不会给她和酬兹机会独处,更不会装睡让他们把话说开。酬梦咬牙道:“不准装傻!” “又被发现了……” “狡猾!” “我承认。” 他从小就比同龄的男生敏感,而他父亲嫌他缺乏男子气概,因此一直不喜欢他,易宵对此早就看开了,也接受了自己的性格。同时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才不在意酬梦之前喜欢谁,重要的是她喜欢自己。可酬梦不知道,她能爱上他,已经让他足够幸福了,而她不仅爱他,还愿意信任他,这让易宵幸福到有些骄傲了…… 易宵这才将礼物交给酬梦,酬梦小心翼翼用美工刀拆了包装,瞧里面是一条彩虹色的长围巾,她没看到LOGO和吊牌,疑惑问道:“你织的?” 易宵神态倨傲,“省得你又骂我是消费主义的走狗……” 她从来不爱花时间做手工,收到这种礼物自然是感动的,可酬梦也看出了这六色彩虹里的恶意,便随意将围巾往脖子里一挂,感叹道:“果然是不需要打工赚零花钱的有闲阶级才有时间做的事,阶级斗争永远无法结束了……” 易宵爬去她身边坐下,“喜欢就说喜欢好了咯。” “我不能狡猾一次?”酬梦用围巾将二人围在一起,她刚才回来的路上为易宵买了双拖鞋,却放在了玄关。 易宵轻抚着她打拍子,他唱:“都想对你讲:祝你快乐,前程锦绣,地阔天厚,还收到?收不到,你请不要放手。” 是《侯斯顿之恋》,他讲话的声音很是温柔,讲得出世上最动人的情话,然而却是个音痴,唱不来情歌。拍子和音准都错了,酬梦又唱了一遍正确的版本,不为纠正他,只是有些话她也需要借旋律之口诉说。 他羞红了耳朵,脸上依旧是心满意足的笑,风摇着阳台的纱窗,白炽灯平稳地发着光,酬梦吻他,舌头说着暧昧又私密的话,与风花雪月无关,就是一场简单的日常对话,她又抽了烟,他偷吃了蛋糕,这些琐碎组成爱,也成就了彼此。 星光走了几光年,风也吹了几个世纪,他们终于相遇,终于再次走到一起。 12月25日是个晴天,6点48分日出,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酬梦睡眼朦胧的眼睛,“圣诞快乐,栩栩。”易宵说。 她做了漫长的一个梦,突然醒来,身边人亦是梦里人,酬梦恍惚地呢喃着:“是莫损愁眉与易宵……还是莫损酬梦与易宵啊……” 易宵笑道:“既然说了‘无法自拔,永志不渝。’小世子可不要食言啊——” (完) 这个番外其实真的很适合在正文完结后食用……夹带私货写得很开心,拜拜~~明年《匣金记》见 天冷,注意防疫,小心感冒,祝大家身心健康 -- 快乐 前情提要:上巳那天,柚期让栩栩承诺在梨花落尽前每日上学,晚上小白问栩栩是否爱他,在看见荷风衣角之后的栩栩回答说:“可能早就爱上了,可能明天就爱上了。” 但小白依旧选择了荷风。 那夜栩栩拒绝了裴淮失手丢下的兰草,最后和已经习惯了孤独的易宵回了家,易宵酩酊大醉,栩栩却先酒醒,两人没看到日出,于是栩栩祝他“今宵多珍重。” 易宵那夜回去病了阵子,酬梦几乎日日都去看他,可次次都没见到闻远,易宵解释说是扬州有事让他回去了。九皋上巳之后却也不再缠着羡鱼了,每次看到酬梦带着羡鱼来,都只打个招呼便走,可这两人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不仅酬梦一头雾水,连易宵都觉得奇怪,于是他们也只能无奈而已。 梨花开的时候,国子监发生了件不小的绯闻,剑南节度使的家的叁郎,荣国公的嫡子——上官靖,刚来京城不久,却恋上了酬梦。这位世子在家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进了京更是天高任鸟飞,乐不思蜀了。 他比酬梦小两岁,男女通吃,旱涝双收,风月场上的事儿比酬梦玩得转,更好写些淫词艳诗,还印成册子,配上春宫,在国子监疯传。 可那画中人却是酬梦与他,酬梦懒得继续跟他纠缠,便定了日子,二人约在国子监比武,若上官靖输了就不可再纠缠酬梦,还要主动销毁全部书册。白崂却不赞成,他是想着自己收拾了那小子了事,可酬梦执拗,非要亲自上阵。两人睡前为此吵了几句,到底不欢而散。 羡鱼见白崂走了,才劝解道:“这事儿我是赞同白崂的,你又不爱打架,何必呢?” 酬梦翻了个身,“我就是不想事事都躲在他身后,次次仰仗他的本事,况且他下手没轻重,上官靖就是轻浮了些,到底没对我如何。” 羡鱼这才想到酬梦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许是跟白崂有关,可在感情上,羡鱼就彻底成了局外人,她只道;“他喜欢你,为你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况且侯爷让他在你身边,也就是为了保护你不是么?” 酬梦不耐烦地踢开了被子,她明明也没那么娇气,可为什么所有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预判了她的失败?“可我不想这样,小鱼姐姐,万一我没那么需要他来保护我呢?” 他却突然闯了进来,扬声质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酬梦给羡鱼递了个眼神,她出去把院中的下人支开了,酬梦坐起身,直直盯着他道:“就是那个意思。” 她不想一边表演一个男人,一边做个被男人保护的女人。 可白崂却误会了,“你不要我?想赶我走?” 酬梦一叹:“我几时有那个意思了,只是有些事,我也想证明我可以,你不也急着证明你自己么?” “我没有。” “你撒谎,前儿你去找了阿翁,还动了我的枪……” 酬梦一直等着他来坦白,他现在是个自由人了,他也有了想做的事,虽然她还一直浑浑噩噩地不知该做什么。可即使不是恋人,作为朋友,酬梦也期待着她的坦诚,然而他迟迟不说,酬梦猜想他的动静与狄家的那支军队有关,这才在那杆红缨枪上留了记号。 白崂难以置信地问:“你防着我?你连我都防?” 酬梦懒得跟他吵下去,耐着性子道:“我不懂你有那个意思为何不直接跟我商量,你想做什么我难道还会拦你么?” 他却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拦我,连我去找荷风你都无所谓!” 酬梦觉得十分可笑,这事儿无论从哪看都不关荷风的事,果然是他心里有鬼,这会儿又来恶人先告状。 “不然呢?折川哥哥指望我做什么?我还是荷风?你能做出选择么?” “你少用那个称呼来恶心我,你在我身下的时候不也想着裴淮么?我干她的时候也没忘过你!”上巳那天他多希望酬梦能留下他,不让他走,可是她大方的很,白崂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早就碍了她的眼,她巴不得把他推给别人。 酬梦已经累极,她不懂这样绕着弯子吵架除了互相伤害还有什么别的意义,“我没你想得那么下贱。” “对,我下贱,我配不上你,也不配上你!” 酬梦把枕头砸向他,“你给我滚!” 白崂退了两步,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把酬梦压在身下,咬着牙道:“我不!你是我的!” 酬梦被他叁两下扯了裤子分开了腿,白崂的性器贴着她的身子,她胃里一阵翻腾,酬梦挣扎不过,她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冷冷道:“你要是继续下去,明儿我就让阿翁断了你的念想。” 白崂停了下来,瘫在她身上,连那根也软了,“栩栩,你威胁我?” “是你逼我的。” “我都是为了你。” “肏我的时候你没爽么?为自己没什么错,你何必这样呢?”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是心甘情愿的,酬梦也是,与他欢好,甚至答应去爱他。可他不懂哪里出了错,两人皮肉贴着皮肉,心却越离越远,酬梦永远都是世子,只有在床上她高潮时的那一刻才是他的女人,他只能有她那一刻的温顺。 “栩栩,我到底爱你么?”如果他那么自私,如果他真的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如果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那么,他为什么爱她?又爱她什么? 白崂紧紧贴着酬梦的后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委屈和迷惑撕扯着他的心,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她身上,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他甚至愿意去求狄舒,把自己的自由再次交出去。 “我不知道,上了这么多年学,先生教了忠孝仁义信,可是就是没教我爱,别哭了,白崂哥哥,我不想看你难过。” “我也是,你要什么?只要我有,你都拿去。” 白崂拔了腰间的匕首,交在她手中,他有的只有这条命,酬梦的手一碰到那冰冷的刀柄,眼泪却夺眶而出,她很后悔:正如贾青所说,白崂很可怜,无论他有怎样阴暗的一面,可对着自己的时候他都是柔软而隐忍的。 酬梦把匕首插进床架上,紧紧把他搂在怀中,就像羡鱼安慰她时的那样,“我什么也不要,只想你能陪我久一点,我好想家,白崂哥哥。” “我不该贪心,我不该接受荷风。”可他也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贪心。 酬梦不想听到那两个字,更不想提,“我只是不想你有事瞒我,好累啊,我不想连你也算计,猜来猜去的,心都猜迷了……” “我去找侯爷,都是为了你,那回在宜人坊,我头一次在人前跟你站在一起,那是我生平最开心的一晚,栩栩,你太好了,如果我只是个下人,怎么配得上你?” 他坦白了,却仍绕过了与裴淮的事,酬梦心中依然有些失望,显然他既不自信,也不信她,“我不太懂,我从来都把你当自己的亲人看,你不是下人,你是白崂哥哥。” “我是个男人,你最瞧不起的’男人’。” 两人就这么蹭着,吻着,彼此都不懂怎么又开始做了那事,毫无预兆的,酬梦不拒绝,白崂也没有瑟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合在一起。 可是这是第一次,酬梦一边低低地呻吟着,却想到了裴淮。想到了他的婚姻,或许就是这样维持下去的,他跟他的夫人也会做同样的事,争吵然后亲吻,最后做爱,像文章里的起承转合。 酬梦就这么在白崂身上摇着,他的性器温暖而坚固,爱液自然而出,淋在他的龟头上,落在他的腿上,黏腻浑浊,弄脏了彼此,却无法真正将二人粘合。 可他们仍不知疲倦,一战再战,身体上的快乐十分真实,超过了一切爱与喜欢。 -- 解药 Ζájīáōsнù.cō⒨ 翌日,酬梦因醒来觉得身上沉重疲乏,却是发了高热,便没去上学。酬梦喝完药倦倦地倚着床头看书,想到柚期的请求,如今梨花已谢了一半,不知自己算不算失信。 明明跳了上来,叫唤了两声又跑了出去,羡鱼在门上捉住了它,硬是抱在怀里揉了几把才放下,骂道:“没良心的老东西,墙都翻不动了还不着家。” 酬梦闻言笑了笑,羡鱼进来探了探她的额头,“还烫手,怎么不睡会子?” “睡够了。” “侯爷刚才来瞧你,你那会儿烧得厉害,许是不知道。” “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惊动他。” “只是——白崂给侯爷叫去了。” 酬梦略挑了挑眉,复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别打听了,随他去。” 羡鱼昨晚在门口只听了个大概,她也是才知道这两人中间似乎不仅只有裴淮,还牵扯了旁人。羡鱼在她床沿坐下,一脸严肃地问:“昨儿跟他怎么了?” 不过是吵架吵到了床上,白生了一场气,什么问题也没解决……酬梦累得很,在她怀里靠着,“没怎么,话说开了就好了。” 可是话说不开,人活着,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私心,这点她跟白崂都一样,酬梦尝试无果,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借来勇气,一个人若想走,留住人也防不住心。 药很苦,高热烧得她嘴里也苦,什么也嗅不出,她使劲儿吸了两口羡鱼身上的味道,连同眼泪一同吸了回去。 羡鱼晓得她这是不想说的意思,便一撇嘴,抱怨道:“病得邪门,不会是隔壁那位传的罢?” 酬梦淡淡一笑,没来由地问道:“小鱼姐姐,你喜欢咱们现在这样么?” 羡鱼不假思索道:“过日子,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但是她隐隐地在拒绝这种日子,这样的人生,白崂不过是让她更看清了这一点。酬梦低叹道:“我也想找点事做,可我不想入仕……” “那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别看了,快休息。” 酬梦刚躺下,门外小厮来报:“世子,荣国公世子求见。” 羡鱼气不打一出来,起身骂道:“来催命么?你们做什么吃的?” 可说话工夫,上官靖已经翻墙跳了进来。倒把羡鱼吓了一跳,她却也不怵他,只黑着脸守着房门。 上官靖这种轻浮浪子眼里可不分什么娇花、烈女,对着羡鱼先是郑重一拜,又调戏道:“这位姐姐好生无情,某自然是来探病的。” 羡鱼不客气回道:“对不住,郎中说了我家世子今日不宜见客。” 酬梦披衣下床,对羡鱼道:“小鱼姐姐,给世子看茶。” 没等羡鱼让开,他便从窗子翻了进来,这下把羡鱼气得跺脚,饶是白崂也没眼前这位无耻。 上官靖看酬梦披发坐在堂上,双唇苍白,独两颊泛着些红潮,气息短促,神色倦怠,平日里眼角眉梢的光彩褪了八成,“原来’梦郎’是真病了,这是沉沉姑娘托我转交的信件。” 酬梦道谢,把信搁在桌案上,羡鱼给他上了茶后也不退下,只黑着脸站在酬梦身后,酬梦道:“请世子用茶。” 上官靖不是个正人君子,却也不会强人所难。况且他容貌不俗,多的是愿意同他相好的人,不过唯独酬梦新鲜,他知道自己从未入过她的眼,就这么放弃,难免不甘心。酬梦知道他并不是情深义重之人,也从未把他一时的青睐放在心上,直到那些春宫册子流出,才逼得她不得不表态。 酬梦心底反而有些羡慕上官靖,他这才是真风流,爱得简单又直接,不爱也是。 上官靖不爱茶,只闻了茶香,便放了下来,凑到酬梦腿边笑道:“你是世子,我也是世子,咱们就是门当户对、举世无双、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必囿于性别成见断送了缘分——我听说你好狭义,独独青睐一位侠女,上官靖虽不才,但你若喜欢那一款,明儿我就素衣青簪,带你仗剑天涯路可好?” 他的眼睛圆而亮,嵌在深邃的眼眶中,两扇长睫配合得绝妙,酬梦略扫一眼便知不少佳人失足于这目光里,他眼神里的情欲澄澈而专注,就像裴淮那样。 上官靖缓缓起身,往她唇边凑过去,酬梦也不躲,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挫败感却到了顶峰,双唇堪堪擦过,酬梦的心跳如旧。 羡鱼在一边恨不得拿珠钗戳死这个登徒子,他却猛地一起身,打开扇子,无比颓丧地道:“你不爱我便罢,怎么连接受我试试都不愿?我那日也是赌气,才答应你比武,但是咱们何必在擂台上争高低……你若喜欢赢,那我便心甘情愿输给你,你在上面,我给你受用一回,好哥哥,你真不想尝尝那滋味么?” 酬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呢?你既然觉得比武不妥,那咱们就不比了,我亦不想兵戈相见。” 他这回是真的绝望了,他也是个男人,还没见过有便宜不占的男人,既然自己卖乖也无用,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我的确不是医你的药,只愿我也想你似的病一回,病好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上官靖离开不久,却又调头回来,“真的不试试?我没让你喜欢我!” 羡鱼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笑,没等酬梦发话,他便翻过院墙彻底走了。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栩栩,我才知道狐狸精原来是男人样,真是有意思。” “是么?那我倒得跟他好好学学了。” “用不着,你对着那双眼睛脸不红心不跳的,这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酬梦暗笑自己是早沦陷了,只不过是没抓对药罢了。她烧得厉害,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床上,又道:“不是不想试,实在是不能试,我也可惜呢!” 羡鱼给她掖好被角,又取了凉帕子给她敷上,手背贴上酬梦滚烫的脸颊,低声道:“男人不就那样,有什么好可惜的……” 酬梦抓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脖子上贴过去,打趣道:“你这么说,看来也是试过了?” 酬梦闭眼想了想,又问:“是不是九皋不行?他伤了你?吃药了么?” 羡鱼的双颊也热了起来,她这几天平静了下来,把那天的事儿也看淡了,这才坦白道:“没有,是我不行——栩栩,你往后别撮合我俩了,我跟他成不了的。” 酬梦也没想到九皋这么不中用,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往后就不让他来烦你了。” 羡鱼道:“那也不用,他是个好人,我不想闹得那么僵。” 栩栩只喜欢年上,而且不喜欢这么打直球的类型┓(?′?`?)┏ 虽然我喜欢……但上官靖是个愣头青,不要他是对的 -- 参透 Ζájīáōsнù.cō⒨ 自从酬梦跟白崂有那层关系后,就再没当过羡鱼的面洗澡,因酬梦高烧不退,她取了从君栖来给她擦身体,这才看见酬梦身上的斑斑点点,白崂这厮可真是在那露不出来的地方做足了功夫,给羡鱼心疼得眼泪直扑。 直到傍晚,酬梦的热才降下来,她烧了一天,嘴里发苦,食欲不振,勉强吃了半碗粥便又睡下了。羡鱼就这么坐在她身边继续做绣活,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她,测测温,明明、白白进来逛了两圈,在她脚边睡下了,这时光仿佛就跟白崂来之前没区别。 她是她的栩栩,俩人一张床睡觉,一个桶里洗澡,私下里换衣服穿,酬梦越长越高,她的裙子慢慢只能到酬梦的小腿,再也绊不住她。而她的胸脯越长越大,就算穿上酬梦的衣服,也能给人一眼看穿性别。 她至今不晓得酬梦是如何爱上裴淮的,仿佛自己一不留神,妹妹的心就被那臭男人偷了去,后来白崂来了,酬梦说他其实早就来了,不比自己来得晚多少。可是这个早来却迟到的男人,偷走了酬梦的身体。 本来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是酬梦取的,可是过完年,白崂变成了第二个。那天她气得对着水井哭了半个时辰,恨不得药死他,可她越生气,肚子就越容易饿,等填饱了肚子,对白崂的恨也少了大半。 上巳那天,路上都是年轻男女,九皋讲他们扬州城的故事,动作幅度十分夸张。他描述上元的花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的手臂大大张开,然后哆哆嗦嗦落在她的肩上,羡鱼只是略抖了抖肩,他便吓得忙收回了手,羡鱼瞧他可怜,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结果九皋的手心就开始越来越潮,潮得她不得不拿出帕子来擦手,他也越来越结巴,结巴到完全沉默。 羡鱼问他:“就这么喜欢我么?” 九皋怕说错话,只使劲儿点了点头。 “那你喜欢什么呢?” “不晓得。”她漂亮,做菜也好吃,他喜欢她,从没想过理由,现想出来的这些又怕她听了不高兴,只能说不晓得。 羡鱼叹道:“那你就喜欢,你是傻子么?” 九皋也依旧兴致勃勃的,“你说是,就是。” 可羡鱼清楚自己不喜欢他,只是不讨厌他,偶尔也觉得他好玩儿罢了。可她又想到就像酬梦对白崂,或许也像他们这样,无论此刻爱不爱,酬梦还是愿意给他机会,愿意接受他。 羡鱼心一横,闭着眼睛亲上了他的脸。可九皋的脸实在烫嘴,她贴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两人就这样当无事发生,就这么一起随便找了个摊子吃了碗羊肉面,可那羊肉太膻,羡鱼又带他去归风楼吃了酥酪。 回家的路上,九皋终于又牵了她的手,仿佛是怕她走丢一般的牵着她,她一晃神,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二哥。九皋领着她去河边放河灯,羡鱼不会写别的,也没什么心愿,只在纸上写了“栩栩、四儿”就推走了灯。 他们的河灯漂得很远,九皋显然比她还兴奋,牵着她一路追,羡鱼跑得脚疼,这才道:“累了,歇歇吧。” 两人席地而坐,九皋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故事:河东的娘子爱上了河西的郎君,娶了城北的娘子;画舫的花娘,给易宵写了许多情诗,却又嫁给了个富商;易宵那副字写坏了许多纸,什么楷、隶、草、篆,写到半夜,不说话,也瞧不出喜怒;闻远爱干净,一天要擦十遍屋子;他姓罗,他家郎君也是…… 羡鱼也不打断他,一直静静听着,直到九皋说着家里的鸡喜欢到处飞,鸡屎弹得到处都是,突然转折道:“姐姐,给我亲亲吧——” 羡鱼还没来得及点头,他的嘴已经贴上了她的唇。他的嘴角还有酥酪的甜味,四片唇只是紧紧贴在一起,九皋蹭了蹭,又离了她,换了口气,又亲了上去,像条鱼,她就像他的池塘。 羡鱼有些想笑,他却突然推倒了她。九皋这次没只在嘴唇上下笨功夫,趁着羡鱼喘气的空档探了舌头进去,两人在河堤上亲了很久,久到羡鱼的领子也开了,腰带也松了,她能清醒地感受到九皋的手在她身上移动揉搓。 河灯游过,他的侧脸随之一亮,他长得并不差,比白崂要顺眼许多,羡鱼随着他搓弄,可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什么变化,只是比许多年前她这样被狄修压在身下时少了些愤怒与恐惧。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的迫不及待,索性张开了腿,方便他寻找入口。 九皋以为得了她的允许,动作再没有顾虑,扶着那话儿就往花心里送。可她没有润滑,他根本进不去,不过硬塞了个头进去,羡鱼疼得流了眼泪,呜咽变成啜泣,渐渐发展成嚎啕大哭,她明白是自己的身体根本容不下他。 可她把九皋吓得直磕头,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羡鱼想安慰他,却越来越委屈,泪水决了堤,最终什么也发生,只有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可过了这几天,她却觉得或许她本身就跟酬梦不一样,就像酬梦的胸脯长得稚嫩而小巧,几年过去了,也跟初潮时差不多,可她的却正好相反。酬梦能从那事儿上找乐子,所以离不开白崂,可她不行,所以不怨九皋,也不怨自己,不行就是不行。 羡鱼终于想明白了这事儿,当天就多吃了两碗饭,可还没来得及跟酬梦分享,她却病倒了。她给帕子上的“栩”绣完最后一针,得意地抖开欣赏,酬梦会念书写字,可是就是绣不来花,做不好菜,她能为她做这些,这就是她的日子,对羡鱼来说这就够了。 一场洪水把她送到酬梦身边,上天收走了她的家人,又给了她一个妹妹,也不算亏待她。 酬梦老早醒了,看她咧着嘴,笑得刘海一颤一颤的,却也不出声,这才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一愣,忙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带着汗,凉津津的,羡鱼笑道:“想你呢,栩栩,能跟你一处,老天爷对我真好。” 酬梦极虚弱地扯了个笑,“你的栩栩都快病死了,老天爷还对你好?” 她即刻跺脚:“呸呸呸,热都退了,明儿再吃两碗鸡汤,就没事了,你又不是那药罐子。” 酬梦想到易宵一年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不禁又为他难过起来。 她喝了两口水,外面似乎是起风了,吹得烛光缭乱,她似是不经意地问:“白崂还没回?” “你摇摇试试。” 酬梦道:“铃铛没了,他说一直都在的——小鱼姐姐,没有你怎么办?” 羡鱼看不得她这样的神色,虽然对那白崂忘恩负义拣高枝有气,却仍安慰道:“有我,他也在,你别乱想,我跟他永远陪着你,这就是你的家。” 酬梦的眼睛热热的,怕是又要哭,她撒起娇来:“好——好姐姐,快抱抱栩栩,快快——” 于是羡鱼躺在她怀里,把那天的事儿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包括自己后来的感触,可那几句平白不过的话却惹得酬梦好一通哭,后来羡鱼也吸了吸鼻子:“我都没事了,你哭个什么?”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汗没出完,只能借助眼泪把心里的毒排出,她摇头,却不知在否认什么,就这样纠结而无所适从,但酬梦又道:“你这是大智慧,多少人这辈子都参不透呢,当为天下读书人一大哭。” 羡鱼道:“我这得过且过罢了,哪算什么大智慧。” 酬梦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过日子么?” 羡鱼抱着妹妹,欢喜而自足,“那你也学我,咱们好好过日子。” 爱情和自我在天平上,很少有人选择爱情而放弃自我的,但是选择自我一定会被爱伤害,一个不懂事,一个太懂事(所以才会被老东西利用) -- 阴晴 落了两场雨之后,梨花便谢尽了。 酬梦病情反复了几日,终是吃了易宵送来的方子才好透。上官靖在那之后再没有缠过酬梦,并且依照约定修改了画中人物的相貌,可那场比武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失落的不仅是国子监没瞧到热闹的生徒,还有洛阳城的赌坊。 圣人因此严厉斥责了上官靖和酬梦,罚了从祭酒到助教诸人的俸禄,一件学校里桃色绯闻,就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酬梦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气性,本来这悔过书叁个字都已经写下了,她却突然撂了笔,驾马去了宫门口,却发现上官靖已经跪好了。 他道:“送上门去还被完璧归赵了,我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委屈……可是喜欢你没错,再来一回也这么干,大不了被荣国公拽回去打断腿,也算是‘牡丹花下死’了。” 两人一商议,对好了词,可圣人不召,他们有苦也说不出,黄门来劝了几次,酬梦见时机成熟,往地上一歪,连上官靖都给她吓得半死,不过多亏她演了这一场,好歹是把这莫名其妙的“过错”糊弄过去了。 两人共患难之后,倒成了朋友。 虽然朝中各派的暗流涌动从未停歇过,可是世家大族依然忙着在春天结交儿女亲家,一定要忙到牡丹芳尽才算了。 春末的牡丹宴由皇后在御苑举行,不仅是公卿贵族,满朝文武家里的适龄男女也都去了,酬梦身份尴尬,嫁娶都难,便称病未去。 一同躲懒的,还有易宵。赵家的门楣虽然配不上他家,可他是个不受重视的嫡子,赵贵妃若是真开口,罗展林是无所谓送个儿子出去的,赵家沉默至此无非是忌惮君心难测。他无所谓娶谁,左右想娶的也嫁不了自己,可是赵鸢实在是太像他父亲的那位续弦,连身上的香味都类似,娶她还不如娶阎王。 他本来是打算让赵鸢误会他对棠期还有留恋,以便她知难而退,谁知这个女人却差点害了棠期,这么阴差阳错的一搅和,加上柚期对酬梦的暧昧态度,他看棠期怕是下一步就要恨上酬梦,这才多嘴提示了柚期两句。 他虽不想对赵鸢一个小姑娘出手,最近这么拖着却是因永宁寺的燕王中了毒,他分身乏术。易宵这一身的病症,有时是弱点,有时是借口。 上官靖骚扰酬梦时,易宵本想把赵鸢这个麻烦甩给他,可没多久酬梦却跟他交了朋友,两人交往渐密,他担心酬梦是爱上了那小子,这才收了手。 天气越来越热,这会儿院子里无风,手里的药晾了半天依旧烫嘴。上巳那天上官靖就向他打听过酬梦,没想到千防万防,这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易宵想着上官靖那张脸,眼神里的冰简直能直接冻住这碗药。 闻远看他久久不语,便道:“刚才小世子托我向您问好。” 易宵回过神来,问道:“怎么酬梦出门了么?她去了牡丹宴?”自从酬梦生病,他二人便没见过了,虽然住得不远,没想到日日相见却依然艰难。 闻远审度着易宵的神色,道:“世子一个人骑着马走的,看着蛮着急,应该不是去宫里。” 易宵喝了药,也不吃糖,也不漱口,便往椅子上一躺,跟自己生起了闷气。他想着上官靖的手段和嘴脸,眉头越绞越深。 闻远这下是真的确定了自家郎君被那位魔王偷了心……又想到易宵前儿让他买的那些书,他虽只看到标题的《夜宴漱冥集》,却也知道这是二位世子的春宫集。为了买这些书,银子花了不老少,买回来却都进了灶台,独独剩了一本混在了那套《庄子集注》中间。 闻远知道这是易宵偷藏的,也不敢戳穿,这几天擦架子都只避过那一处,可是易宵显然没少翻,那册书上到现在也没落一点灰。 “您许是太久没跟姑娘亲近过了,这男人再像女人,总是比不过真女人的……您要是看不上洛阳的女人,要不然我回扬州寻个合适的姑娘来?” 话到这份上,易宵也不跟他绕弯子了,扬眉问道:“他哪像个女人了?” 近了看不像,远了也不像,他千辛万苦找到了那个最恰当的位置,才看穿了她,了解了她。若是被闻远轻易就看出来了,他自然是不服气的。 闻远却没想到自己郎君这回这么直接,俯下身小声道:“谁也不像那位似的,抱男人还踮脚的,世子别是对您居心不良!故意装女人调调勾搭您……您可得小心!” 他眼瞧着易宵嘴角的笑越来越收不住,他忽而睁了眼睛,觑着闻远,“是么?我倒不记得,你学学,她怎么抱我的?” 闻远吓得一个倒仰,这竟然都到让他装女人的程度了……推脱道:“我比您高,这怎么学?” 易宵脸色一凛,闻远忙闭嘴照做了,易宵站在阶上,略比他高了个脑袋尖儿,可闻远那个彪形大汉,把易宵搂得脸都青了。 易宵气还没匀过来,却问:“哪像你似的抱这么紧了?” “我还想问您呢,明明醉了,还把我遣开,那天世子就这样,”闻远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环上他的肩,头靠在他的颈侧,隐约却有些把易宵提溜起来的架势,“看着比我搂得紧多了,头埋在这。”他这么一比划,更确定酬梦是没安好心,耍这些花招就为了哄他家风华绝代的郎君的。 易宵嫌弃地推开了他,那晚的事儿他只记得大概,细节上却不像清醒时仔细了。 闻远道:“我看您也不喜欢男人,还是趁早断了他的念想。” “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敢在她面前敢露一个不该有的眼神,下辈子就在庙里吃斋吧!”易宵威胁道,脸上却是春风得意的。 闻远是无肉不欢的,为了照顾燕王在庙里素了几天,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回来第一顿连吃了两只烧鸡才缓过来。眼下易宵却拿这点儿要挟他,闻远心想那平正侯府的主仆果然不是一般人,九皋为了羡鱼夜夜哭,烦得他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看这几天胃口也好了,许是放下了,可这位主子又疯了。 易宵因回忆起酬梦那晚抱他并不因为他是他,难免又失落起来,闻远看着易宵脸上这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无奈摇了摇头。 罗易宵疯(骚)的时候在后面呢~ -- 分别 酬梦策马狂奔到宜人坊,直直往沉沉房里奔去了,“沉沉——彩蝶,彩蝶姐姐还好么——” 沉沉本还在睡着,看见酬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酬梦身上的沉香味传来,沉沉才往她怀里一扑,哭道:“梦郎,她死了,你怎么才来啊!那个杀千刀的上官靖难道没给你递信么?” 酬梦道:“我也是生了场病,你那封信一直在案上摆着忘了拆,可她怎么去得这样急?” 沉沉哭得伤心,彩蝶的事儿她只告诉了酬梦,又怕自己太伤心被郑燕燕发现,一直忍到现在,“她得了花柳,再拖下去也是死,郑妈就给她送了药,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人就去了。” 酬梦听不太请,安抚着他,“那她那相好,怎么回事?你慢慢说,都是我不好,病得不是时候。” 沉沉喝了口水,略缓了缓,靠在酬梦怀里细细道来:“我们这些花娘若是染了花柳,要么就去庙里等死,要么就主动要副药……自己了断,可是彩蝶姐姐,她这么红,常客又多,若她染病的事儿传出去,宜人坊难免要被关停,到时候我们这群人也是个死,郑妈瞒了她的病,我觉得不对,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会病这么久还不着急?就……就陪那守卫睡了,他才让我去看了她,她嗓子里长了疮,话都说不好了,她说早点死了干净,省得到时候太丑……” “她那相好说有人偷了他的卷子,抢了他的名次,不过他得了笔银子,还没等放榜就回家了,可彩蝶姐姐说他肯定死在她前面了,梦郎,那么好的人……” 酬梦一听,也猜出了个大概,彩蝶倒是没说错,既然那人能买答卷,一定后台不一般,斩草除根,杀个穷举子简直是轻而易举。酬梦想着郑燕燕的心肠竟狠毒坚硬至此,明明是逼得人自尽,却又像做了善事似的理直气壮,而沉沉却要为了这种事就要出卖身体,一时脑中乱糟糟的,只揉得沉沉往后躲。 沉沉看酬梦眼圈红红,试探着道:“文六郎说要纳我进门,钱已经给郑妈了,郑妈说看我的意思,我不愿意,可又怕像彩蝶姐姐这样。” 酬梦正色道:“你不跟他,那要跟我么?” “你连我的身子都不愿碰,我怎么跟你?”她翻身跨坐在酬梦怀里,轻轻蹭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往他袍子底下探过去。 酬梦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沉沉委屈道:“梦郎,你是不是嫌我脏?” 酬梦急得不行,却也不懂沉沉此刻怎么能说着彩蝶的悲剧还有兴致做那事,她又把小时候糊弄玩伴的那一套搬来,“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我小时候受过伤,那要紧处没了,只留了个疤瘌,我碰不了你。” 沉沉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即又搂着酬梦热情地吻了她的脸颊几次,“太好了!不,不是,我是说你不嫌我太好了!原来你受着这样的委屈,怪不得你那回吓成那个样子。” 酬梦问:“那你怎么想,还要跟我走么?” 沉沉道:“我不知道,我不想捡荷风拒绝的客人,可是又不想嫁人。” “荷风?” 她如今对这个名字的感觉十分复杂,白崂的一部分跟她走了,一部分跟了阿翁,可这是他的选择,酬梦怨不得荷风。沉沉这样温婉柔顺地依偎在她怀里,他的发丝细软,床榻间都是女子的甜香,酬梦难免会想到荷风的万种风情,她们这些花娘本就是为征服男人而生的,或许更合白崂的心意…… 沉沉又道:“对,她还来劝我答应六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怕,他能喜欢我多久呢?很快就会爱上别人,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分享丈夫?他的妻子一定会厌恶我,折磨我的。” 酬梦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既不懂男人,也不懂女人,如果女人心真如沉沉说的这样狭隘,如果爱情容不下他者,那她跟裴淮又算什么? 她对裴淮长久以来的思念又是什么? 酬梦逼着自己凝神在沉沉的事上,“这么说,你是愿意跟着他了?” 沉沉勾画着她的唇,眼神难得凶狠,咬牙切齿道:“我太喜欢梦郎了,如果你把我关在你的院子里,我一定也想霸占你,说不定还会杀了你的妻子。” “那治茗就可以么?这样对治茗不公平。” “男人可以叁妻四妾,他可以凭他有钱就占有我,我只是没有给他我的心,哪里不公平?” 酬梦无奈一笑,“怪不得郑妈愿意放走你……” 沉沉也知道自己不如荷风听话,更不比彩蝶圆滑,她为了自己的任性不知挨了多少打,可是沉沉依然希望自己在酬梦眼中是特别的,她希望酬梦可以看到她的特别,她并不比荷风差,沉沉无比悲戚地道:“可是我嫁给他,以后就看不到你了,六郎根本听不懂我的琴,我怕我会寂寞死。” 酬梦第一次主动吻女子,虽然只是以嘴唇慰藉了她的眉心,比春雨还轻柔的亲吻,她想若是给沉沉知道这一点,或许对她也算是个安慰,可是不能说,酬梦甚至觉得是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骗了她的感情与眼泪,她轻轻道:“别哭了,我会自责,我耽误了你。” 沉沉道:“我只是舍不得你,下辈子我也要做个男子,跟你……跟你……” 酬梦却莞尔,想到了上官靖那个疯子,打趣道:“怎么你要做上官靖?” 沉沉使劲掐了酬梦一把,把对上官靖的仇恨全转移给了酬梦,“那个狗东西,我让他帮我带信,他却骗我上了他的床,他还说:’我爱酬梦,你也爱酬梦,酬梦谁都不爱,那我们就来做爱。’他还不许我叫梦郎,我可恨死他了!” 两人躺着说了一会儿话,沉沉渐渐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得浅,总醒了看酬梦还在不在。酬梦哄着她,在她床边看些传奇角本。 彩蝶去得无声无息,郑燕连夜就把她的物品钱财全都处理掉了,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这些花娘中,除了沉沉知道实情,别的都以为她是捡了高枝飞去了。 等宜人坊的姑娘都醒来了,沉沉也不得不开始梳妆打扮,这才从床上起来。沉沉一早就知道自己明天就要被抬过去了,今儿骗酬梦说了这一场,听了她的心里话,她也就无憾了。 可是沉沉还是想哭,多看酬梦一眼都受不了,一张脸洗了化,化了又洗,酬梦无奈,给她描了眉毛,她并不会画眉,只是轻轻地握着螺黛,沿着她额上那两条淡淡的毛路画了两条圆弧。 “往后没机会了,你要再哭,可就可惜了。”酬梦道。 沉沉的眼睛在灯下接满了星辉,她靠在她怀里,眼睛一闭,又落了两行泪,她今晚反正也不会接客,不过是想好看些跟酬梦道别才化的妆,“我的命不好,你可得好好的,你以后找他吃酒的时候,千万别问我的事,就当此后沉沉也随彩蝶姐姐去了罢。” 酬梦点头,却又摇头,无论彩蝶还是沉沉,她都不愿忘记。 沉沉把酬梦推出了门外,她是个妓女,却爱上了一个从来没跟她睡过的人,这个人偏偏不喜欢她,还对她很好,让她想恨这个人都不成。可是她这样的人,也得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失了情爱也有恩义,只要治茗对她好,她就能好好伺候他,沉沉这么想,却越来越委屈。 -- 帕子 酬梦刚离开沉沉的屋子,就被一位眼熟的侍女拦着了,“世子请留步,我们荷风姑娘有情。” 酬梦想了想,仍拒绝道:“今日有要事,改日某一定亲自给荷风姑娘道歉。” 可那侍女坚持道:“世子,荷风姑娘说是有东西要还给您。” 除了那张帕子,酬梦倒想不出荷风有什么能给她的,只是还帕子何须麻烦至此,她顿了顿,便不再推脱,随那侍女一起去了后角门。却又被带到了那个曾经关过沉沉的屋子,天已经暗了,荷风独自站在那破屋子里,也未点灯,酬梦推门而入,“不知荷风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 暗沉沉的屋子里,独留她一抹倩影,荷风道福,又笑道,“我那人多眼杂,世子的帕子在我那总是不安全,万一给人看到了,于您的名声无益。” 她却关了门,两人借着窗前的几束月影确认彼此的表情,月光漂白了荷风的娇柔,胸前那缕乌发半掩春色,引人遐想,酬梦想到擅长夜行的白崂,心上微酸,她也玩笑道:“荷风姑娘说笑了,能做您的入幕之宾怕是当今洛阳城最风光的事,何谈无益啊? 她没接话,却问道:“世子怎么不唤我荷风了呢?” 酬梦道:“哦,今日有些累了,沉沉要嫁人,我有些伤怀。” “能嫁人是好事,我们这些人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我倒羡慕她。” 酬梦淡淡一笑,却疲惫地叹了口气,荷风凑近了他,把帕子从袖中抽出,带出了那股郁金味道,她以帕子缠着酬梦的手指,暧昧化在她的嗓中,她道:“我第一次见世子,就觉得您的手指粗细均匀,纤长秀丽,您为我拭泪,我却只瞧着您的手去了,荷风这迎来送往的,也见了不少风流俊俏的郎君,这其中喉结不显的不在少数,只是指节像您般的倒从未见过。我听沉沉妹妹说,您从不夜宿宜人坊……” 酬梦深深看了她一眼,仍笑道:“荷风姑娘既喜欢,这帕子便送给你了,酬梦告辞。” “栩栩——” “我问折川哥哥,栩栩是谁,可他不说,这帕子既然是世子的,就请世子告诉荷风,栩栩到底是谁?” 酬梦站在门边,仍未回头:“一个山野村姑罢了,十年前就断了联系。” “若是如此,易宵郎君如何认识这位栩栩的?” “荷风姑娘便去问易宵罢。” 荷风见她要走,忙上前去抓住了她的腰带,她的腰肢极软,柳条一般绕到酬梦怀里,另一只手却要往她下身探去,酬梦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后一翻,轻而易举卡住了她的喉咙,她手上慢慢加着劲儿,荷风的挣扎作用微乎其微,两人鼻尖擦着鼻尖,酬梦威胁道:“我自认是个惜花之人,只是也请荷风姑娘懂些分寸,有些线你不该踩,甚至连看都不该看,自食其果事小,害人害己就不好了。” 荷风的眼泪落了她的手背上,酬梦似被烫到一般收了手,荷风扶着墙艰难地喘着气,咳个不停,却道:“他想要栩栩,我对世子没有恶意,我只是……” 酬梦打断了她:“他不说的,就是姑娘不该知道的,若是姑娘管不住自己的聪明劲儿,第一个给姑娘陪葬的就是他!” 荷风跪在了她的腿边,她如此激动,可声音依旧轻柔可亲,“我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我只想要他,求求您——” 酬梦把她扶了起来,郑重道:“那就好好待他,不要害了他。”随后便迫不及待地走了。 “您的帕子。” “你若不想烧了,就交给他。” 酬梦骑上马,扬起鞭子,一路狂奔到城门口,可城门已经关上了,她无奈折返,洛阳城的道路宽广平坦,跟十年前一样,只是路上轩屋栉比鳞次,挡了风,吹不走她的眼泪。 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会尽全力留在那个村落,她愿意做一辈子村妇“栩栩”,或许等她长大,会自然而然地爱上小山,跟他结婚,生儿育女,变成她的父母那样。她不用被困在“平正侯世子”的枷锁里,不用被困在城门里,不用担心自己不像个男人,也不用苦恼自己不够女人,就这样过完自己平淡的一生。 或许她也该庆幸,自己能装男人,她不是宜人坊的花娘,不会被送药自尽,不用被迫嫁给不爱的人,更不用向另一个人乞求男人的爱。世间的账总是太乱,她不知道到底算是谁欠了谁的,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悲哀,没一个能逃过命运的操控。 荷风是个细腻的人,察言观色本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基础,再加上白崂在其中,所以酬梦并不怪她妄图用“酬梦”的秘密威胁她以得到白崂。可是酬梦依旧觉得憋闷,她不想嫉妒荷风,却已经嫉妒得快要发疯——她是如此完美,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而自己却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像个男人,又是个女人。 白崂想要栩栩,荷风要白崂,那栩栩呢?酬梦呢?她觉得只是一个空瓶子,她需要世间的爱来把自己填满,可只有爱又无法满足她的空虚,她把心交给了谁,身体给了谁?牵挂给了谁,陪伴给了谁? 这些问题连她自己都答不出来。 酬梦快到家时,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牵着马走到巷子口,却见易宵正提着灯站在一边,“易宵。”她唤道,“怎么在这站着?” 他低头看着灯笼里的烛火,嘴角的笑一闪而过,“晚上吃了太多,走走路消食。” 酬梦却觉得很宽慰,“没想到你也有失控的时候,吃了什么好吃的?” 易宵想到那锅鸭子汤,他只吃了一碗,出门时,九皋和闻远似乎还在厨房用剩下的汤煮面,“嗯……也没什么,比不上羡鱼姐姐的手艺。” 酬梦笑道:“怎么也没带人?你还想去哪里走?我陪你去好了。” 易宵却推让道:“不用,我就沿着这条巷子走走,你先回去罢。” 酬梦调转马头,把易宵推了上去,“走罢,我带你去看天津桥,暮春时节,更该珍惜分秒才是,巷子里有什么趣儿?” 马走得很慢,酬梦戳了戳他后颈上突出的脊椎,易宵实在是单薄,她建议道:“你能多走走,其实很好,更好是买一匹马,对你的身体总没有坏处。” “在城里骑马总是不过瘾,我们这些人倒糟蹋了这些宝马,若是能来去自由就好了……我倒没那么向往山野,只是想自由些,易宵也是吧?大老远来到这里,难得回去一趟见了姐姐,又要回来,洛阳明明不是你的家,却要说回……” 酬梦不知不觉讲了许多话,易宵只是应声附和着,她反应过来后适时地闭上了嘴,却又在心中自嘲自己蓬勃的倾诉欲,竟然对着易宵也没有一丝收敛。 易宵一边摸着马鬃,一边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跟上官靖如何了?” 酬梦倒愣了愣,“我跟他?没打成架,却真是’不打不相识’了,我挺羡慕他的,放肆无羁,不像你我,易宵,我想如果你跟他一样强健,怕是比他迷人数百倍,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她的心里藏了许多话,压得她很累,她想靠在他的肩上,可是易宵的肩膀显然比白崂的还要难靠许多,酬梦想到那晚他醉后说自己比他擅长做个男人,不禁笑了出声。 易宵轻轻道:“现在这样,并不寂寞。” 酬梦道:“那多亏有我,看来栩栩并非百无一用啊——” 易宵低笑,肩膀微微地抖着,酬梦道:“要笑就大声笑嘛,像我这样——” 她仰天大笑,只有酬梦知道这笑有多难得,每一声都是对命运的嘲弄与反抗。可易宵却仍笑得十分安静,酬梦抓他的痒,易宵这才被逗得笑个不停,酬梦还是第一次真正听到易宵的笑声,原来是如此爽朗。 大笑跟恸哭一样痛快,可是悲伤的时候还是会流泪,眼泪和欢笑都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不可缺少的情感流露,他们压抑了太久,对当下的宣泄,尤其觉得留恋和不足。 他们只是遥遥望了一眼天津桥上的半轮春月,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陆续从桥上下来,酬梦道:“好了,我们回去罢,小鱼姐姐怕是要生气了。” 易宵眷恋地回望了一眼天边的月,却只记住了身后酬梦的半只笑眼。 这晚,酬梦难得失眠了,可是直到天亮,白崂也没回来。 -- 撒谎 yцγêSHц.Ⅽōмメo 酬梦因春日里那场事故,不敢再违抗圣训,每日去国子监报道。日子进了初夏,人却越发懒散起来,那些经史子集上记载的似乎都是催眠的术语,酬梦就这么从桌案上睡到桌案下,醒来时脸上总是挂满了棠期的涂鸦。 她总是十分无奈地去融觉馆的湖边洗脸,馆边的春华全都谢了,裴淮却仍未归来。酬梦看这光秃秃的湖面,半只荷叶也无,觉得有些遗憾。 沉沉嫁了治茗后,酬梦就再没去过宜人坊,这日放学后,她依旧是跟易宵一同回家,酬梦自己觉得很奇怪,不知不觉中,她身边的人就变成了易宵,只是他的话依旧不多,酬梦却也渐渐适应了这份沉默。羡鱼与九皋似乎又和好了,九皋殷勤不减,跟羡鱼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上官靖偶尔会出现,只是他前段爱上了太学的一位女助教,酬梦想不通这人怎么就如此大胆,师生相恋有悖人伦,他却也一点不避讳,仿佛天理昭昭。 可那位女子却为此受尽了委屈,酬梦自觉立场尴尬,她是他的好友,却也是个女子,更是裴淮的学生,怎么想也不该开口,却也厚着脸皮劝他了两次,要他为那女子的前程考虑,收敛一点。 上官靖却忍无可忍,骂她假道学真禄蠹,庸俗肤浅,该投笔从戎做个兵鲁子才叫表里如一。酬梦气急打了他一拳,上官靖也不含糊,卷了袖子就要往她脸上招呼,被易宵及时拉开才收了手。 不久后那助教递了辞呈,匆匆嫁了人,上官靖受了情伤,也明白了酬梦的苦心,两人和好如初,但他大病一场后暂时回了益州。 蜀道难行,酬梦算着日子,推测上官靖兴许现在还未到家,对易宵道:“不知上官靖还会不会再来。” 易宵道:“这也由不得他,父亲没有爵位,我尚且如此,他更是没自由。” 酬梦自嘲道:“别人都看洛阳繁华,谁知道锦衣玉食也是枷锁——不过要真是逃出去,我怕自己也活不下去,在田间地头上对着蟋蟀蚂蚱之乎者也么?” 易宵却在脑中真的想象了那场景,认真问道:“你想去哪里?” 酬梦道:“想回去……不过回不去了,我来洛阳之前,烧坏了脑子,记不得路了。” “你没问过姑父么?” 酬梦眉毛斜挑,打量着易宵的眼神,笑道:“他怎么会记得,已经这么多年了。” “易宵,那个秘密,依旧是秘密。” “我不是也交换了秘密么?” “我这个秘密若是被别人知道,明儿我就能魂归故里了,你那个,也就是赵小姐朝云暮雨湿罗裙,高唐残梦不见君罢了。” 酬梦一惯没个正形,那些下流话张口就来,倒惹得易宵不悦,“这么快就染上了上官靖的臭毛病么?” 酬梦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听说有位郎君豪掷千金买断了《夜宴漱冥集》,上官靖到底是人生地不熟,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不知易宵是否知晓其中内情呢?” 易宵沉着脸道:“你既然知道了,何必还兜这圈子?” “您慷慨解囊,救了我的名声,却不挟恩图报,易宵当真是坦荡君子,某自愧不如。不若小弟今日做东,请兄过府一叙以偿此情可好?” 易宵见闻远急匆匆赶来,似是有事要说,便对酬梦道:“改日吧,今儿我身上不舒服。” 酬梦却也不多问,“那你先回去,我晚点儿去看你。” “哪至于这样,明天见。” 酬梦见他合上了门,这才领着羡鱼回了家,羡鱼道:“栩栩,你怎么还黏上他了?” 酬梦笑道:“他对我好,我亲近他不是应当的?” 她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罗易宵那个人深不可测,绝不是个该亲近的,羡鱼捧着她的脸,“你不会是对他有了别的想法?” 酬梦正想逗她,便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给羡鱼急得直跺脚,酬梦这才搂着她,笑道:“什么想法?我还能把他吃了?” “你也不嫌硌牙……” 她一想到易宵那身子,也附和道:“嫌啊——” 两人一同笑着回了屋子,却见狄舒带着白崂正坐在书房里。 酬梦上前一拜,问候道:“阿翁今日可好?”又对白崂挤了挤眼。 狄舒看她坦荡,脸上的笑并不像装出来的,也笑道:“好——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没跟你打个招呼,就把你的人要过来了,想要什么,阿翁给你换。” 酬梦笑着扫了白崂一眼,对狄舒道:“我可是一直把白崂当亲哥哥看的,您抢了我的哥哥,自然得赔我个哥哥才算公平。” 狄舒拈须道:“小鬼头,今儿郑相公跟我提了你的婚事,哼,这个老贼,当初拿你的命要挟我,这笔账我早晚跟他算清楚。” 羡鱼上了茶给她,酬梦细嗅茶香,额发轻轻飘动,眼角挂着笑,潇洒风流全在动静间,她道:“柚期是个好姑娘,您别说,我若是个男人,还真愿意娶她。” 两人说了几句朝堂上的事,狄舒屏退乐了下人,似无意道:“裴淮许是端午前就能回来。” 酬梦顿了顿,却道:“阿翁是怕我被裴淮利用,才用了白崂么?” “也不全是,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当个闲散侯爷就是,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你离远点好。他不姓狄,圣人也放心。”他把酬梦牵到怀里,“酬梦,无论你对裴淮存了什么心,今儿都给我老实断了。” 酬梦笑了笑,反问道:“难道他还有命回来么?” “谁告诉你的?” “您跟郑相之间只有他一个共同的敌人,他拿亲事当了这么久的幌子,这会儿却挑明了,难道不是要借您的手扳倒他?” “我的确恨他,此时却也不是动手的时候,他背后还有王九良,况且他这回是出使,若死了,两国之间必生战乱。” 酬梦怔怔看着狄舒灰白的头发,他这两年老得很快,仿佛一夜之间,就真的变成了“老侯爷”,狄舒看她久久不语,试探道:“怎么?生阿翁的气了?” 酬梦却也不遮掩,沉下脸问:“嗯,我哪里比不上白崂?比不上狄修?罪我一个人受着,他们倒是能踩着我建功立业了……” 狄舒倒没想到酬梦竟是为此不悦,对于白崂的事他也有诸多无奈,实在是无人可用,那小子又颇有些身手,无论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总比真的把酬梦放到那明枪暗箭中去好,他叹道:“当初我就是这般逼你父亲继承我的事业,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下场?阿翁最不愿的就是委屈你,可你怎么能跟裴淮,那个两面叁刀的小人……” 酬梦辩解道:“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我说了,您不信。” “那白崂是撒谎了?” 酬梦看着狄舒那浑浊的双目,无奈一笑:“您还是别试探我了,我知道他是您的人,也知道您对裴淮的态度,我虽当他是哥哥,他却也不可能对我事事了如指掌,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他那性子,您说他不知道我还信。” 狄舒这段时间想了不少:酬梦可怜,二九少女哪有不怀春的,就算是真对裴淮有想法也不要紧,年少慕艾,换个郎君就成了。他清了清嗓子,道:“别人家的郎君在你这个年纪也是开了荤的,阿翁没教养过女儿,对女人的那些事也闹不明白,你要是那方面有想头,白崂还可以,毕竟知根知底。” 她忙道:“行了,这种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男女之间大概就是这回事,阿翁是过来人——” 酬梦不知该怎么结束这个话题,便往狄舒怀里一趴,像小时候不想练枪时那样耍起无赖,倒把狄舒逗得笑个不停,“你还是一招鲜,吃遍天……” ………… 虽然今晚的内容好像不那么欢乐,但依然祝大家 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 无奈(上) yцγêSHц.Ⅽōмメo 直到深夜,白崂才出现在酬梦的床边,她今日一直等着他,睡得并不太沉,他解衣上床后,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却吵醒了她。 他身上是家里的澡豆味,酬梦深深一吸,在他胸前落下一吻,他最近壮实了不少,这样一点一滴的变化,慢慢地磨灭了“旧”白崂的印记,让酬梦不得不去适应“新”的白崂。 自从上次病倒,她总怀疑自己的嗅觉越来越钝,一直想着要找个郎中看看,到底症状不算明显,她也怀疑只是因为最近没能睡好,自我安慰道等休息好久恢复了。 白崂不知该说什么,两人许久没有亲近过,竟对她突然的温柔无所适从起来。 酬梦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时,白崂是如何把她紧紧搂着的,可此刻却掉了个,她抱着他,手脚并用,却依旧觉得遥远。她感受着他身上的刀疤,他从未跟她讲过他的第二重生活,他那十年间经历的是怎样的痛苦与艰险, 白崂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仍揽着他的肩,任他索求,他绵密的吻从双唇一路往下,流连于他的颈湾,酬梦娇喘微微,“我身上不舒服,今儿不行。” 白崂摸到了她的月事带,吻了吻她的小腹,便在她身边躺下了。他始终沉默着,酬梦解了他的中衣,右手顺着他精壮的腰线探进了裤子中,那处已经蓄势待发,斗志昂扬了。他的体毛很重,那处的毛坚硬而粗糙,酬梦揉弄了两把,她并不太会,抓得太紧,惹得白崂闷哼一声。 “不用这样,我忍得住。” 白崂舔舐她的耳垂,她的耳朵很薄,十分小巧,像明明的那样,“想我了?” 酬梦没有回答,她仍握在他那分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撸动,那样炙热而坚挺的物件,外面竟是薄透的一层皮肤,酬梦怕他会痛,指尖挪到铃口处轻按,沾染了一些暧昧的粘液,两人的双腿在床单上纠缠在一起,衣料摩擦的声音盖过了他紊乱的呼吸,“你跟阿翁说了裴淮的事?”酬梦问。 这个时候不该问这些,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可以问。两个人之间的那条锁链一早就断了,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酬梦最初是开心的,比起用责任去束缚他,她当然更希望白崂是主动地在她身边,可是不知道这是人的本性,还是情感自身的缺陷,没有束缚,就谈不上“拥有”。 白崂冷了脸,硬是把她的手拔了出来,合上衣襟道:“侯爷问了,我说不知。你还怕我告密?” “不是,阿翁今儿试探我来着……”她嗅了嗅自己的手,酬梦又问:“跟着阿翁累么?” “还好。” “如果没有我,你还会愿意过现在的日子么?” 白崂激动地坐了起来,“我虽然跟着侯爷,可是都是为了你,你不想要我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证明她对他的依恋,酬梦无奈把他拽回自己怀里,抚着他的头发,“我是怕害了你,军营就是阎罗殿,你在我身边不好么?何必去受那个罪……你明知我为何失去了父母,我很担心你,怕你早晚也会离开我……” 白崂伏在她的肩头,却低声问道:“栩栩,荷风的事,你不怪我了?” 她从来都是宁愿怪自己也不想怪别人的,酬梦难免苦笑,两人都进了这个怪圈,在极亲密的时候问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不怪你,也不怪荷风,只是阿翁那儿,你还是再想想。” “其中利害侯爷一早跟我说明了,栩栩,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叹了口气,世事不由人,再心甘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罢了,酬梦道:“呆瓜,你被阿翁利用了……” 白崂不敢告诉她利用他的根本不是侯爷,而是她至今放不下的那个人。可如果说了他就会更渺小,所以他宁愿让她误会,“是侯爷给了我一个机会……只要能在你身边,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 酬梦也不知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转了话头,问道:“荷风她没给你别的东西么?” 白崂心知酬梦是在问那块帕子,可是荷风也是可怜人,她把帕子交给了他,并没说别的,可白崂想:万一他说了,酬梦却难免不会怀疑荷风猜出了她与“栩栩”的关系,便撒谎道:“给什么?” 酬梦抚过他衣襟上的绣纹,这件并不是他往日穿的,她无奈一笑:“嗯,睡罢,累了。” 却说易宵与酬梦分开后就赶去了永宁寺,东楼是太上皇的幼弟,刚受封不久就便遇上了政变,少年时曾男扮女装在扬州避祸,意外结识易宵,后易宵进京,他便随他回到永宁寺暂居。 易宵推门见东楼竟在翻闲书,他的身子尚未好全,此刻却仍盖着毯子。永宁寺在山间,比城中冷上许多,易宵却跑得一头汗。 见他无事,易宵也放了心,整了整衣袂,在他对面随意坐下,“闻远说你出了事,是什么事?怎么是《世说新语》却不是《仁王护国经》?” 东楼瞧那水候刚好,起身取了两只内造的杯子,各盛了一盏,一边又道:“王九良刚走,信发得急,怕是闻远误会了。” 易宵霎时紧张问道:“你决定了?” 东楼问道:“我那侄子时至今日才要赶尽杀绝,你以为是为何?” 易宵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那一页,道:“你避世不出,他自然只能放火烧山。” “没错,上次的毒下得急,我却还能活下来,若真是圣人所为,你哪能还能见到如今的我。” 他长易宵六岁,从不自矜身份,只以兄长自居,易宵却也把他视作亲兄长敬爱的。“‘虽榱桷惟新,便自有黍离之哀。’哥哥,你既然清楚‘黍离之哀’之意,难道依然要放弃这一切选择权利么?” 东楼翻了翻炉中的炭,他覆手于那片红光之上,眼神狠戾,“或许是权利选了我。” 易宵反驳道:“是王九良选了你。” “易宵,我不是小小节度使家的郎君,天下的使命在我肩上。”他从未对易宵用过如此严肃的语气,他对这位异姓兄弟向来是温和有礼的,可易宵脸上的失望让他无地自容。 易宵瘫坐在榻上,苦笑道:“盛者必衰,万一事败,又会如何?” “魂归邙山。” 他一手紧紧握住那块海棠佩,侧身背对东楼,又问:“你是太上皇之弟,到时史书工笔会如何记载?” 这问题太尖锐,无论成败,东楼的权利都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一个这样的皇帝,如何能抓得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易宵明白东楼也有其无可奈何之处,却依旧不想看他选择那条孤绝艰险的皇权之路。 暮鼓声起,声声直直催人心肝乱,“你先前要我帮你打点离开的事,我替你置办了那些田地房屋,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 ……………… 作者有废话: 黍离之哀指对国家衰败的悲叹,也有亡国之叹的意思,易宵这时是真的当东楼是亲哥哥,才敢说这样的话,绝不是本文第二心机屌的ooc。 盛者必衰几乎是俗语一样的道理了,但的确是出自《仁王护国经》。 东楼这个人物其实对易宵和酬梦都很重要的,被我写成了一个酱油角色真是很可惜,感情线也被删完了啧啧,他跟上官靖都属于个人很想在以后详细写写的类型。 酩酊的叁位男主,两位心机屌加一劈腿男,各有各的坏,却又不是言情男主那类坏(他们不为女主,只为自己的利益而坏),实在有些恼人哈,翩在这里先鞠一躬,谢谢大家坚持到新的一年。 免费精彩在线:ρо①㈧c℃.cом(po18) -- 无奈(下) “是,我骗了你,你看,我就知道你会不认同我。”他的声音又和缓了下来,易宵恍惚间仿佛回到扬州,在画舫上东楼教他“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那天。 东楼微笑道:“易宵,待我功成,你就是下一任淮南节度使。” “我并不在意这些。” “那你的父亲,你的继母和庶兄也不在意么?” 他清楚易宵的痛点,人无欲无求就无敌无畏,可惜世间人皆迷于万象,看不空。王九良以此利用他,他也只能这样诱惑易宵。 易宵却苦笑道:“郑中云那出鸟尽弓藏的戏还没落幕,哥哥以为我会如何想象自己的未来?” 东楼明知他的为人,却依旧为这番真心话冒犯而动了气,“我不是我那侄子。”他道。 “哥哥,你何必不坐山观虎斗,等他二人两败俱伤后再做他算,若现在与他联手,日后难免为他掣肘,况且你离宫已久,在朝中并无声望,我只怕你的抱负只是黄粱梦一场。” “好弟弟,我自然清楚,只是局势不等人,我不瞒你,若再等下去,这天下就不会姓骆而要姓罗了。” 这话一出,易宵也自知没有立场再劝了,他只怕东楼当初逃往扬州便是一早就算好的,难为他甘心蛰伏这许久…… “既然如此,兵从何来?王九良并无实权,怕是圣人现在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没有,圣人也没有。” 当初他让李仁调查却一无所获,易宵这才意识到原来这迷雾竟是王九良放的,若狄舒的后手轻易被人发现,王九良就是最先遭殃的人。 东楼见他竟沉默不语,这回避之意昭昭,便故意道:“听说你与那位世子关系甚密。” 易宵干脆回绝道:“我不能利用她。”无论他们二人是怎样的立场,易宵都不愿让酬梦的噩梦重演。 “我知道你的为人,与郑家尚且能划清关系,狄家的位置更特殊,你却从不掩饰,许是你二人真有缘,你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可是狄舒在这中间太重要了——况且只要他能按兵不动,我就能多一重胜算。” “狄舒暗中敛权,王九良早就掌握了他的把柄,只是忌惮利益被圣人收走,才隐忍至此,这点狄舒自己也清楚。没了你父亲,你就是家主,那位世子亦然。” “哥哥!”易宵这两年无论暗中给自己的父兄使了多少绊子,手上到底没有惹上人命,可东楼这话显然是对狄舒起了杀心,他看着东楼的眼睛,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易宵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东楼根本不怀疑他会背叛自己,他温声道:“小世子现在还不能独当第一面,狄舒若是没了,难免不等我们,军中就先生乱,易宵,哥哥和他,你选谁?” “哥哥这局怕不是一日布成的罢?” 易宵红着眼睛,他不懂眼前人如何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谋算人命,他质问道:“那日画舫失火,我被易宸趁乱推下船,你救了我,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利用我?” “易宵!”东楼情急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易宵忙接住他摇晃的身体,东楼却自嘲道:“我们倒是越来越像了。” 从他落生在那个家里,他就注定了要受那样的折磨,何况那晚松梳骨寒或许会拖累他一生,易宵道:“我没得选,你也没有么?” “没有。这就是生在帝王之家的宿命,我一直当你为自己的亲人,你若真的不愿意帮我,哥哥也不逼你。” 无论易宵如何敬重他,他也没那个胆量敢跟天命所归之人称兄道弟,“我的命是你救的,为你肝脑涂地是应该的、” 东楼道:“好弟弟,别怕,就算我死了,哥哥也能保你无虞。” 这话在易宵听来却无比刺耳,他早就被他哄上了他的船,那兔死狐悲的道理还是东楼教他的,东楼毕竟姓骆,而他在扬州还有一个朝廷虎视眈眈的父亲,若东楼事败,他便只有两条路——自杀或是被当做清理淮扬势力的引子而被杀,说不定还会连累酬梦…… 何况他知道死人是无法保护活人的,他的母亲没能做到,酬梦的父亲亦是如此。易宵没想到自己多年的信任竟这样轻易地坍塌了,却连个声儿都没听到,那信任的残骸随着风落进水里,流进海里,再不可能回来。 他从小便不是一个单纯直爽的人,演戏就如同本能一般,可这会儿却装不住了,他一腔委屈,想质问出个所以然,又没有那个勇气,沉着脸硬是把心头的那股火压了下去后,他道:“我这病体残躯怕是不能为你挡刀挡枪,手里只有那些商铺,无论你需要多少钱,拿去就是,世子的事,就算我有心引她,只怕也难。” 东楼顿了顿,复安抚道:“此事不急,你留着心就好。” 入了夜,易宵才回回到家里。闻远不知他二人在房里说了什么,只瞧着自家郎君前些日子好容易欢活了没两日,这下脸上又没了血色。 马车停下,易宵却疲惫地在其中静坐了好久,闻远劝了叁遍,他才抬帘子被闻远搀了下来,酬梦送的那匹马安静地待在马厩中,月明星稀,初夏的风还有些凉意,易宵重重叹了口气,“让李仁打点好姐姐那的事儿就速速回来。” 闻远伺候易宵梳洗完,却仍守在他床边,“郎君为何又唉声叹气了?” “又?” “下午看您这眉头还舒展着,是王爷那出了什么事?” “他要我……算了,你下去罢。” 易宵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东楼的问题俨然成了他新的心事,酬梦与东楼,都是他不愿伤害的人,可若真算起来,东楼应该与他的交情更深,他本不应该迟疑和烦恼,可是易宵深知,当一个男人选择了权力,就会变成他的父亲那样。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位置,一切都可以交易和放弃,兄弟、骨肉、亲情、爱情都不过是欲望的调剂。 更何况他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了。 易宵想着这些事,脑中却出现了同酬梦玩笑时她眼角眉梢的轻松与畅意,那些画面是如此鲜活和清晰,仿佛早就被存放好了,只等着他在这烦闷的夜里自行提取查看。 他不知该拿酬梦如何,也不知到底该拿自己如何,二十年来他一直坚守的底线,仿佛早就没了,他竟然也开始做梦,开始留恋,甚至怀念,什么“生者必灭,乐尽哀来”早就对他失去了效用。 以易宵的聪明,他一早就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可是没有人能心甘情愿地走进暗夜,也绝没有任何一个暗夜旅人能拒绝星河漫天。他静静地等待,小心翼翼守在她身边,直到那个让他无比厌恶的上官靖闯进来。 易宵生平第一次嫉妒一个男子,那个人任性又张扬,热情到甚至有些放荡,他讨厌他,却又不得不防着他,每一次同他接触后易宵都要在浴桶里泡上半个时辰才觉得通体顺畅。 直到上官靖为那个助教晕了头,他才看到希望。反正那个自私的蠢货完全不把栩栩给他的告诫放在眼里,他只是如他所愿为他的爱意添了把火,又给那女子找了个好归宿,这才把他逼走。 闻远送来了安神药,这暂时解了他的急,他应该专心于此刻的困难中:东楼俨然是要造反,毫无意外地牵扯到了酬梦,可他若是为东楼做事,往后就无法再专注于她…… 可是他就是无法真的把心思真正放在那些事上,索性就这样睡去,就这样睡去,在梦中见到他思念的人,在梦中不再被肉身拖累,追求她,并且爱她…… ……………… 翩:易宵就是喜欢暗戳戳搞雄竟,少花点心眼子病估计就好了~ 易宵(偷看草稿后):你摸着良心再说一遍! 上官:难道无人在乎被心机屌和无良作者暗害而领了盒饭的单纯善良的我吗? 翩:为爱发电有什么盒饭?祝你走好,希望番外有你的份(如果我有良心的话) -- 别怕(上) 这日酬梦刚在位子上坐下,棠期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酬梦哥哥,圣人要废除女官制,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看来圣人开始动作了,只是酬梦没想到这第一刀竟落在了女人的脖子上……况且裴淮还未归来,他这祭酒似乎也不像外面看得那样得圣心,可听她阿翁的话音倒又不像是这样。酬梦思前想后,又确认道:“这事儿不小,你确定听清楚了?” 棠期苦着脸道:“我从父亲的书房偷听来的,说是已经交由六部办了,许是端阳后就能出来。” “怎么会呢?女官的数量并不算多,其中士族贵女更是寥寥几人而已,这对他们并无益处啊……” “这书念着还有什么意思?难道女人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么?” 酬梦道:“女人离权力中心太远,就算举全国女子之力,怕是也是杯水车薪,哪里管用,况且你也是知道这些京中贵女,不说远的,就咱们周围这些女子,哪个愿意做官?” 棠期脱力歪在她肩上,头上的珠翠正好戳进她的眼里,酬梦呼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家里有丈夫与父亲,家外面是皇权,圣人这是敲山震虎啊……怕是那些男人尚觉事不关己。” 柚期这才不急不缓地进来,棠期忙对酬梦耳语道:“姐姐来了,父亲看上了荆南节度使的郎君齐流,上巳那天你也见过的,虽然还没说破,怕是姐姐的婚事也快了。” 酬梦微微点头,“你呢?” “我反正还小。” 酬梦轻笑,低声道:“糊涂,圣人既然要废除女官,这些适龄女子没了别的指望,上面总要有政策安抚,紧接着朝廷就会把婚嫁年龄提前,鼓励生育,这些你能逃得过?” 棠期这下是真绝望了,气得把书本甩在一边,酬梦捂着眼睛给她拾了起来,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别急。” 酬梦见柚期坐了下来,这才抬头泪眼汪汪地同她问了好,柚期帮她瞧了瞧,眼尾都被戳红了,柚期摸了摸脸颊,问道:“她跟你说了?” 酬梦点了点头,轻轻握住她的帕子,“庭瑜,你心里怎么想?对他还满意么?” 柚期叹了口气,“人长得憨厚老实,但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父亲是极满意的,说是看我的意思,我说不想嫁,他又生了气,今儿上朝前还对我叹了口气,想来这还是我生来头一回让他失望……” 酬梦笑道:“我倒没想到你还真拒绝了。” 柚期道:“我也生气呢,明明也由不得我,还要做这样子干什么?都是一家人,何必弄这些弯弯绕绕的……” 酬梦无奈一笑,“就是一家人,才更得顾着面子好看。” 易宵这日没来上学,酬梦只能独自回家,羡鱼见她独自出来,倒觉得稀奇,问道:“怎么那位又病了?” “昨晚上说身子不爽,我还以为是撵我的托词,看来不是假的。”酬梦托着羡鱼上了马,“今儿这绢花别致,哪里得的?” 羡鱼瞪了她一眼,“你明知故问。” 羡鱼生日那日,九皋却特地给酬梦送了点心来,酬梦没拆,直接交给了羡鱼,这绢花许是就是那点心盒子里的。酬梦在她耳边笑道:“很好看又称你,既如此,我带你去给那送花人看看罢,别浪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易宵昨夜睡后,还没过两个时辰却发了高热,他烧得迷迷糊糊,弄翻了床边的茶水,闻远这才听见动静醒来,急急请了郎中来探脉开药,直到这会儿易宵方才觉好受些。 九皋带着羡鱼进来时,易宵正在吃粥,却觉得口中无味,让闻远去取糖匣子,酬梦听见后,笑道:“小郎君多大了,怎么还缠着人讨糖吃?” 易宵黑着脸扫了九皋一眼,九皋忙低头道:“世子不让我吵着您。” “我怕你还睡着,本想看一眼就走的——才瞧你气色好些,怎么又病了?这会儿感觉如何?”她说着下意识伸了手去探他的体温,易宵却侧头躲过了,酬梦当他害羞,硬是掰着他的下巴好好摸了一把。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瞧,干净的,脏不了你。” 他瞥了一眼,却道:“我没那个意思。” 酬梦把粥重新递给他,笑道:“你没什么大事就好,好好歇着,我家去了。” 她打开扇子,转身离开,易宵忙道:“等会儿——” 易宵难得留客,酬梦挑眉笑道:“好,等会儿。” 酬梦倚着他的床边坐下,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翻着易宵枕边防着的《世说新语》,他只顾吃粥,口中什么味道也品不出,偶尔抬头看看她,酬梦鬓边的那几根发丝随着扇子摇摆,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鼻梁仿佛盛放落日的山峰,她却不经意间回望易宵,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分开视线,他仍吃那碗乏味的粥,她仍看那本关于名士的书。 酬梦翻页时,突然觉得这翻页声太大了些,她环视这房间一圈,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竟比自己的更空,除了几个花瓶,书柜,再没别的了,易宵又不爱出门,这样憋久了总是于身心无益,便道:“这屋子太静了点,明儿我把棠期的那只画眉给你提来,给你解解闷。” 碗里还剩了两口粥,可他实在用不下去了,就这么捧着碗道:“她知道了要生气的。” “她现在忙着为前途着急,可顾不上一只鸟了。”她把碗接过来,随意放在了旁边的书案上,酬梦长叹了口气,道:“圣人要废除女官了,易宵。” “这么快么?” “这么快?你似乎毫不吃惊?” “吃惊的,只是没想到会女子开始。” 酬梦苦笑道:“细想想女子开始才方便,上来就动了律法根本,却又不会立刻激起反对之声,只是不知这招是哪位大人物想出来的,又毒又怂,这么做跟大灾之后直接禁止流民乞讨要饭有什么分别?” “你觉得下一步是什么?” “易宵比我聪明,何必装傻呢?” 易宵笑道:“装傻这方面我可聪明不过你。” -- 别怕(下) 酬梦瘫倒在他的床脚,眯眼数着他帐子上的褶皱,扇子一扇,胡水碧的罗纱跟着舞动,无故送来一阵清凉。 酬梦却只觉得疲惫,但凡革新,无非钱和军,平正侯早晚是跑不了的,“易宵,为什么世上要分男女呢?莫非男女也是像正邪,善恶这样绝对对立的么?” 易宵递了个枕头给她,“正邪、善恶也并非一定对立的,有时候甚至成败也是。” 酬梦道谢,笑道:“那什么是绝对对立的?” 易宵想了想,也学她似的躺下,瞧着帐顶,又道:“账目上的盈亏?或许根本没有……” 酬梦摸了摸那纱,认出了这是她做衣服的那匹料子,易宵却拿来当床帐,想必他不仅有钱更会赚钱了,酬梦道:“账目啊——明儿我也跟你学看账本得了,那些经义看得我头大。”她常自嘲自己没出息,从未想过“高山仰止,景行景止”,她是个十足的小人,志愿十分低浅,只想着岁月静好,爱人常伴身边,子曰:“小人长戚戚。”她也的确不怎么快乐。 易宵没接话,他不知道是否还应该继续这样靠近,今天他本不应该留酬梦,可是白昼太长,夜晚来的太晚,他总是忍不住。 他拨了拨酬梦扇子上的铃铛,“最近不见你用那个蝴蝶坠。” 她伸了个懒腰,做出个思索的样子。明日就是端午,或许他也该回来了,酬梦想着几件与裴淮的旧事,心中说不上是何种滋味,她仍记挂着他却并不十分想念他,她觉得自己似乎变了,可又抓不住线索……酬梦看了一眼易宵,耸肩道:“不知丢在哪里了。” 易宵笑着点了点头,却想到她曾经那样珍惜的东西竟然也被这样随意处置了,无端有些失落,他想:若她不再拥有那个蝴蝶扇坠,那他的海棠佩也失去了意义…… 他跟着她沉默地躺着,各自苦恼着各自的惆怅。过了好久,酬梦突然道:“明儿端午,去看龙舟?”她渐渐觉得有些困,眼睛开合的频率越来越慢,懒懒地碰了碰他的手,“去晒晒太阳,病就好了也说不准。” “人太多了。”易宵推辞道。 酬梦笑了,那年冬日洛水结了很厚的冰,裴淮正好回京述职,她也想去凑热闹滑冰,实际上却是想显摆给他看,那人拒绝她时也说了同样的话,她那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那点爱慕不仅见不得光,更见不得人。 她很困,差一步便可入梦,过去的裴淮就在眼前,可过去的白崂也在,她眼睛发酸,不想见他,硬是撑着精神道:“你还怕走丢不成?” 易宵淡淡道:“我只怕被人挤进河里去了。” 她胸有成竹道:“没事,有我呢!从前七——庭瑜掉进水里,多亏有我,才给她捞了上来,小丫头呛了水,眼泪却成了河,抱着我哭得不撒手,衣服都给太阳烘干了她才松手……”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阖了眼,又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着急长大,盼着过年,盼着过生辰,恨不得一步跨到二十岁去,可真长大了又总想小时候的好。” 什么时候才能像对羡鱼那样跟易宵自在地讲话呢?酬梦叹了口气,她多希望能借助他的智慧解决现在的一切问题,甚至想问他白崂的事,她觉得那个陪了她十年的影子不再爱她了,她心里有些害怕,却不想承认这一点…… 易宵那么聪明,一定能帮她想出办法来,酬梦这样无条件信任着易宵,却又不能对他坦诚,她不懂为何日子就被她过得这样尴尬,她明明没有那么笨的。 易宵道:“小时候,有一次差点死在水里,后来有人教我学会了凫水,可我还是怕……” “别怕。”酬梦无意中握上了他的手,“易宵,借你的地儿歪一会儿,一刻钟就好。” 易宵没有抽手,只任她握着,酬梦睡着了,五指渐渐放松,只是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易宵侧身盖上了另一只手,“再久一点。”易宵无声道。 他这样陪她躺了一会儿,小心翼翼起了床,却见九皋和羡鱼在院中喂鱼,闻远靠在树下理账,他笑了笑,房中的床上睡着她,远处夕阳里的红云染了一层灰,院中却仍是红彤彤的,可无论白昼多长,夜总是会来…… “栩栩,家去再睡。” 羡鱼摇了她几次,酬梦才半张着眼睛喊了声:“姐姐——”酬梦抱着羡鱼,却突然想到自己是在易宵的家中,忙弹坐了起来。 “要死,我怎么睡着了?” 夕阳似火,染红了这碧纱帐,酬梦睡相一贯不好,这会儿冠也歪了,羡鱼给她匆匆重新梳了头,“还把人家郎君挤下去了。”她嗔怪道,“你胆子够大,这衣服轻薄,给人看到了怎么办?” 酬梦这会儿也是后悔不已,出门却见易宵正在吃药,忙陪笑道:“不好意思,占了你的床,你好好歇着,明儿我来接你——” 易宵坚定回绝了她:“我身子怕是受不了,实在是凑不了那个热闹。” 酬梦皱着眉,看他一口气吃完了那碗黑漆漆的药,无奈道:“怪可惜的,年年都不见你,真是不赶巧……不过反正有的是机会,我先去了。” 闻远看那主仆二人出了门,对易宵道:“我去换套床具。” “不用了。” 床铺被匆匆收拾过,只是床边她压出来的褶皱还未在,易宵举起那梳子嗅了嗅,重新收进了匣子里。他放下帐子,那里还残存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她如何调出的微苦的白檀味,易宵闭上眼睛,那样下流的梦他已经做了许多个,可当她真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却瑟缩了。 易宵发觉她最近精神似乎不是很好,兴致也并不高,他不知她到底是为何而苦恼,也不知让她苦恼的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但他很开心自己的这张床能给她一刻好眠,她睡得那样熟,感受不到他的靠近。 他的手轻轻盖在她的眼上,却未真正触碰,手心蹭在她的睫毛上,缓慢而轻微地颤抖着。易宵嗅着她的呼吸,他想:或许她还在梦中延续着与他的对话,他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唤她“栩栩”也唤她“酬梦”,无论哪一个他都喜欢,他呼唤她,是为了让她在梦中也不要忘记他。 他不想让她离开,那袍子下裹着的躯体,与他同样的单薄,或许更为纤细柔软。他想象着自己失足落水,酬梦真的把他救了起来,那时她的躯体被湿透的罗衣紧紧包裹,她的温度会透过五月微暖的河水透出来,那双修长的腿如何踏水,又是如何缠绕于他的身下,他紧握着自己的欲望,马眼处渗出了些湿润,白绫的裤子上暗了一块。 或许酬梦还会为他渡气,易宵只被她吻过一次,只有那一次,他已经忘记了那时的触感,他拥有的太少,可想象是无尽的,他的动作并不快,只因酬梦的一颦一蹙都太珍贵,只要想着她,是否真正得到满足都变得无足轻重,他不是个贪心的人,他只要她在他的思念里愉悦而自如地活着! 易宵的呼吸逐渐沉重,每次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渴望的女人,有不得不纾解的欲望。 那团东西弄脏了他的手,快感走得太快,当空虚袭来,易宵又想到了东楼的计划,他明白如果自己再放任这颗心,早晚会害了她。易宵怔怔凝视着自己的右手,他想:如果自己能敛尽天下的财富,或许就能给酬梦买到自由,或许自己就能得到解脱。 他是世上最无用的男人,龟缩在这具孱弱的壳中,既保不了爱人,也得不到爱。 易宵终于叫闻远换了床具,他被这样求不得舍不掉的感情逼着往前走,可感情来得实在太意外,易宵从没觉得自己如此糊涂过。 ……………… 改了又改,总觉得在po不能把自慰描绘得太含蓄,但是又实在对男性生殖器没啥描述欲望…… 后半部分全都是甜中带刀(类似于给个甜枣再扇一巴掌?),我自己使了老大劲,依然没什么起色,还是很苦。接下来是端午的故事,再铺垫个两、叁章老东西就要回来搞事情了。 -- 端午(一) 端午的龙舟竞渡照常举行,容递最喜欢这些比赛,今日也登场了。这些男子各个赤裸着上身,年轻健美的肉体在骄阳下闪着光,岸边是这些郎君思慕的少女,他们争渡,她们争妍。 往年棠期是最喜欢凑热闹的,今年她为前途迷茫,对这些失了兴致,柚期因不想遇见齐流,也闭门不出了。 酬梦跟羡鱼坐在归风楼上,遥看这洛水上的热闹,略吃了两盏酒,便回了家。狄舒带着白崂去外面吃酒了,酬梦跟羡鱼坐在院子里摆了张桌案剥粽子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倒也不觉寂寞。 她吃了两个,无论是肉粽还是甜粽都尝不出什么滋味,便往椅背上一靠,问道:“你早上去送香包,见到易宵了?” 羡鱼道:“没有,说是出去了。” 酬梦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他能去哪呢?” 羡鱼瞥了一眼酬梦,道:“你管那个做什么?” 她难掩语气中的失落,仿佛今日是被易宵爽了约,“是,是不该管,只是他说身子不好,才拒了我,这却又出门了……” 羡鱼把椅子搬到她身边,两人并排靠着,醉月只把盘子里那颗肉粽里的肉给吃了,正跳着去扒桌上剩的粽子,羡鱼起身踢了它一脚,醉月却往她怀里一扑,撞倒了她,羡鱼骂道:“这作死的畜生,粉都给你舔没了!明儿非好好饿你一顿!” 羡鱼因今儿过节,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现在却被醉月弄得不像样,气得眼睛都红了。酬梦笑得肚子疼,帮羡鱼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又剥了颗粽子丢给醉月,它叼着粽子回了自己的窝,这才平息下来。 酬梦抽了帕子沾了些茶水递给羡鱼,她一边擦着脸,一边道:“栩栩,你不觉得这段日子,你常念着他的名字么?” “我晓得啊。”酬梦笑了笑。 “真的么?”羡鱼这语气俨然是不相信。 酬梦笑道:“你有话直说。” 羡鱼道:“我觉得不太对,棠期娘子那么怕他,你却能在人家床上歪觉,栩栩,你别忘了,那是罗易宵,你自己还说过他九曲回肠七巧玲珑心,还是远着点好。” 酬梦倒没觉得易宵这样有什么不好,个人有个人的考量,这世上的人若都只为他人着想还要乱套了,况且易宵也从没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酬梦虽不能完全信任他,却也不想就此失去这个朋友。 可说到底,酬梦跟他相好,也有那么一点上不了台面的私心。整个洛阳城就只有他们两个像是惹了判官投错了胎,无论在哪都显得“不合时宜”,易宵又不擅交际,寂寞孤单,就如同失去白崂的她一样。 酬梦道:“没人陪我,易宵也没人陪——不对,他也有去处,只有我没人陪。” 羡鱼把手划过她的脸颊,嗔道:“没良心!我呢?” 酬梦笑道:“你还有九皋。” 她侧身轻声问道:“那位祭酒大人呢?” 酬梦眉毛一挑,“你先问他却不是白崂?” 羡鱼沉了脸,委婉地点出心中的迷惑:“白崂不对劲,他夜里很少来,从前你俩还没好上的时候,他几乎夜夜都在的,有时是上半夜,有时是下半夜,哪回不把我吓个半死!” 酬梦眯合着眼,事不关己似的道:“好像是这样……”可她睡得太沉,很少醒来,就算迷蒙中觉得身边有人,她也以为那是羡鱼来帮她搴被子罢了。 羡鱼像是极羞耻似的,贴在酬梦耳边轻声问道:“他是不是有了别人?” 酬梦顿了顿,道:“是啊,早就有了,你可能没见过,是个比我漂亮百倍的女子。” 羡鱼气得扔了手里的团扇,咬牙道:“这、这天杀的混蛋,我早就该一副药送他回老家,他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这扇子能抵两件大毛的衣裳,就这么丢了?”酬梦拾了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撂在了桌上,她凑到羡鱼的怀里,叹道:“姐姐,你这么骂他……那我呢?我想着裴淮,还跟他……” 羡鱼搂着她,两个人缩在摇椅上轻轻晃着,小时候两人也常这样,那时院子里还有个教羡鱼规矩的老姑姑,每次看到她跟主子一起没规矩,都会在酬梦睡后用藤条抽她。羡鱼现在想起来依然生气,因为在那姑姑走后她一天也没守过那些规矩,酬梦也只有使坏时才拿主子身份压她,那些责罚更像是白受罪一场。 她自然不觉得酬梦这样有什么问题,不过是裴淮痴心妄想,白崂忘恩负义罢了,却又问:“栩栩,他们两个你更爱谁?” “小鱼姐姐,一定要爱么?我不觉得自己的感情有这样纯粹而高尚……我觉得,我的心好像更喜欢白崂哥哥一点……不对,我也不清楚……你看呢?” 她从来没为男人认真烦恼过,便笑道:“这事儿我也帮不了你。” 酬梦打趣道:“你喜欢九皋么?你们是怎么和好的?” “不知道,可能不喜欢,但是我不讨厌他,我不过主动跟他说了两句话,就好了,九皋可比那几位简单多了。” 酬梦故意激她:“既然你不要,那就让给我怎么样?” 她用额头轻轻撞了她的发冠一下,骂道:“呸、我最不喜欢你讲这些下流话,没男人就活不成么!” “只要有小鱼姐姐就成!” “那我和白崂,你选谁?” “你啊!” “真的?” 酬梦对此无比坚信,她身边这些人,只有羡鱼活得最明白,羡鱼选了酬梦,酬梦自己也离不开她,十年的日夜陪伴,二人之间早就达成了一种任谁也模仿不来的默契,谁也切不断这比血缘更紧密的联系。 她握住羡鱼的手盖在自己的左胸上,“你要剖开我的心么?” 羡鱼轻轻揉了揉,疑惑道:“栩栩,好像长大了一点……” 酬梦立刻坐直了,“别吓我,这大热天的,我可不想束胸!” 她撑着衣服,又问道:“看得出来么?” 院子里刮过一阵热风,那缎子下和缓的圆弧现了形,她划过她的下乳,“迎着风的时候能看出来,你别挺这么直,稍微驼点背,也看不太出来……你最怯夏,瘦了估计就好了。” 酬梦气得捶胸,她最近似乎有些食不知味,总是嫌吃的东西寡淡,胃口算不上太好,可心里闷,嘴却停不下来,却没想到肉还能往胸上长,“我一定是全天下最倒霉的女人。” 羡鱼道:“瞎说,你是最有福气的,栩栩,别乱想……我有的时候还在想我一家是不是都被我克死的,可是老天爷要收人,难能问我乐不乐意,所以这事跟我也没关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白崂要来,白崂要走,都由不得她……她躲在羡鱼怀里,乖巧道:“嗯,我听姐姐的——” -- 端午(二) yцγêSHц.Ⅽōмメo 酬梦午觉醒来,却已是傍晚,羡鱼在厨房忙活晚餐,她只着中衣,披散着头发取了琴,刚拨了几个音,小厮便让侍女递来了名帖,说是郑家四郎求见。酬梦让人带他去了书房,自己手忙脚乱地换了衣服,羡鱼正好进来,“正好该起了,梳头做什么?” 羡鱼接过梳子,随便帮她挽了个髻,用簪子固定好,酬梦道:“容递来了,不知何事……” 羡鱼不高兴道:“这个时辰他还能有什么事,定是请你吃酒的。” 酬梦急急起身,羡鱼看她的玉带都系歪了,便环着她的腰,帮她拆了重系,容递却闯了进来,大着嗓门道:“怪不得要请我去书房候着,这还没入夜就等不及了!” 羡鱼红了脸,忙道了个福就退了出去,酬梦皱眉道:“不过午觉睡得久了些——这么着急闯进来是为何事?” 容递道:“晚上是裴祭酒的接风宴,少湖他们中午喝多了,派了我来请你。” 酬梦闻言悠哉往椅背上一靠,请容递坐,自端了茶吃,一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容递急得不行,哪里还有心情坐,“今儿上午进的城,述完职就回了家,许是跟回纥谈得不错,席面就摆在国子监。” “许是?”酬梦心道这事儿有蹊跷,裴淮这趟来回都没闹大动静,接风宴摆到他那凝园倒也罢了,如何还在国子监…… 容递急道:“父亲也不清楚,圣人私召了他,具体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茶那里也有,圣人亲遣了一拨教坊的官人,你不就喜欢那些吹拉弹唱的玩意儿?走罢——” 酬梦懒懒地道:“我不去,你们自去潇洒。” 容递笑道:“实在不行,我把易宵也弄过去行不行?” 酬梦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去,不关他的事。” “你莫不是气治茗纳了沉沉?怪不得那小子磨磨唧唧的,这事儿本来该他来的……酬梦,这哥哥可要说你了,怎么能为个女人就伤了咱们兄弟的感情。” “要不然我请他来给你赔罪?” “大家都等着你呢,我要是不把你带去,这往后还怎么混?” 他一着急,拉起酬梦往肩上一抗,这就要跑,酬梦勾起膝盖使劲往他心窝一顶,容递吃痛,这才把她放了下来,酬梦道:“别动手动脚的,小心我用枪给你挑出去!” 容递倒在地上打起滚来,酬梦踢了他两脚,无奈道:“你先出去,我换身衣裳就去。” 他立刻爬了起来,奸笑道:“还张致个甚,这身就好,你本人可比上官靖那春宫册子里潇洒多了。”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容递拉着他匆匆往外跑,又道:“得,好弟弟,咱走罢,让人等着不好看。” 羡鱼站在门口,跟了两步,酬梦却道:“你晚上早点歇着,别等我了。” 上了车,容递感慨道:“还是你小子有福啊……家里这么个美人等你……” “你赶紧把崔婉娶了,不就也有福了?” 容递实在纠结,他是想赶紧成婚,可崔婉是软硬不吃,如何也不许他纳妾,他叹了口气:“娶正妻又不是纳妾,叁书六礼麻烦着呢……我这辈子是只能有她一人了……” 酬梦道:“我这辈子也就她一人。” 容递正色道:“你还能不娶正妻?那我妹妹呢?” 酬梦意味深长地道:“我可不敢高攀你们郑家。” 容递又叹了口气,“得了,你这人,我也不敢把妹妹交给你,哎——无论怎么说,我都当你是亲兄弟——” 酬梦笑了笑,没再说话。她难免有些紧张,风中有种奇妙的不安感,她并非害怕意外,而是害怕没有意外,等待的时间太久,酬梦怕就这样继续下去自己会被失望击溃。 治茗在门口等着他们,酬梦一下车,他却有些踌躇,待酬梦走到他面前了,他这才恢复了往日的亲密,唤道:“酬梦——” 酬梦倒不懂他这份尴尬从何而来,她虽然排斥他拿钱买人的做法,却也不能否认治茗的行为也算是避免了沉沉重演彩蝶的悲剧,何况治茗现在爱沉沉,这并不假。 只是情爱移变是痴男怨女的宿命,酬梦也深陷其中,更无以自己的道德感规劝他的资格。不过她转而又想到:男人总是会夸大自己的影响力,连白崂也是这样,仿佛女人的日子只能围着他才能过下去……便笑道:“数日不见,哥哥清减了不少。” 容递看他二人并无嫌隙,也笑道:“他那算什么清减,不过是得偿所愿后又难消美人恩罢了,你没见少湖,他可是真可怜——” “怎么?”酬梦不解问道。 治茗道:“他不愿说,只是喝闷酒。” 少湖最是心直口快,这件事却让他有苦难言,酬梦心下觉得怕是与郑燕燕有关,便试探道:“跟女人有关?” 治茗低声道:“咱们这几个里面怕是只有你和他没为女人犯过愁……只是少湖,他更不是那种人,许是军中的变动也说不准——你开解开解,实在不行就灌醉他,酒醒了就好了。” 容递在一旁偷笑,“你看,就说你这酒仙儿今儿任务不小。” 酬梦道:“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怕是醉后那些愁苦才痛得更明白了,你们出的这是馊主意。” 容递道:“崔婉那管着,我又不能去宜人坊塞个女人给他排解……” 他这牢骚发起来没完,治茗却突然贴近酬梦,小声提醒道:“快走,文尚书跟祭酒在后面。” 酬梦道:“好歹是你父亲,不行礼么?” 治茗揽上她的肩,急道:“别提了,快走。” 容递被落在了后面,跟了两步,却看到身后的人,认真行了礼。治茗听到动静骂了句:“这个猪脑子!”无奈跟酬梦折返,也规规矩矩向他二人行了礼。 文尚书也不顾旁人,这就开始教育起治茗来,酬梦跟容递也只能陪着一起臊眉耷眼地领教训。裴淮想到那位李司业不知道跟他抱怨了多少次这位世子如何不服管教,他偶尔在这里遇见她,看到的也都是她神采奕奕的一面,从未见她如此乖训的模样,却觉得有些违和。 那文尚书一句“不过酒色之徒”骂得响亮,霎时丝竹声乐都弱了些,裴淮忙圆道:“令郎虽不喜读书,却也有些诗画上的歪才,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文尚书莫要着急,这经纬之文也非朝夕可成……”[1] 治茗压着嘴角偷瞄了酬梦一眼,却见她仍愣怔怔站在身边,料想她定是头回挨训,给吓坏了,倒觉得有些抱歉。 却不知酬梦早已神游太空,文尚书的谆谆教诲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他那句吼得太大声,才让她回过神,目光擦过裴淮的眼睛,落在了他手上的扇子上…… ………… 裴夫子上线(?) [1]《论语·述而》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 意为:肯定他的进步,不等于认可他过去的错误,何必纠着别人的过错不放。 隔得时间有些长,前情提要一下:扇子还是酬梦春天午后私访融觉馆,换衣服后落下的。老裴那回又是插柳又是催熟,愣是没得手,拿了人家的扇子当把柄,不怕酬梦不去找他(虽然计划失败,但依旧鄙视他) -- 端午(三) yцγêSHц.Ⅽōмメo 那是酬梦那回落下的扇子,她意外的是,裴淮竟连扇坠都没换。 裴淮把文尚书带走了,治茗长舒了口气,“对不住,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见着父亲一面,回回不是挨训就是挨揍,这回还拉了你二位陪绑。” 酬梦摇摇头,说没事,容递却道:“文尚书这口才可比我大哥还厉害,看我这一头的汗,待会儿一定要狠狠罚你!” “还不都是你,要不然我俩就溜了。” “裴祭酒倒是个好人,我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得救,酬梦,就你那表哥,最会煽风点火,回回在我挨骂时做出个敏而好学,谦顺恭敬的样子讨文尚书欢心,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收拾了他。” 酬梦提了提嘴角,不屑道:“我可没有多余的脸给他丢,别拿我当借口。” 治茗不理酬梦言词中的讥讽,笑道:“他虽过了铨选,却只被授了个奉礼郎的九品小官,这种场合必定在到处巴结。” 本朝官家的宴饮集会并无官职门槛,除女子外亦可携亲眷好友。今日到会者除了酬梦他们这些国子学生,还有几位进京不久却才名远扬的举子,那几人正在写些杂判,说是今日判词魁首可得裴淮从回纥带回的丹醴一壶。 酬梦几人入了席,与同席各人寒暄过后,各自散开,酬梦见少湖果然独自一人吃闷酒,跟治茗使了个眼色,便独自移坐去了他身边。 “酬梦来了,快陪哥哥吃一杯。” 酬梦亲自为他筛酒,又捧了果盆递与他面前,“难得见哥哥也有如此愁眉深锁之时,看来这风情月债实在闹人得很。” 少湖揪了颗葡萄来吃,又醉醺醺地揿了下她的额头,“你跟我还拽这些文辞?” 酬梦笑道:“世上读书人擅长以文辞矫饰情理,言其理所不能至之意,酬梦今日虽无此意,不过是见哥哥愁闷,不知如何张嘴,这遣词造句上才张致了些。” 他在胸中摸了半天,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花笺来,“我不瞒你,你自己瞧去罢。” 酬梦看那信的日期是前日的事,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墨被水晕散了一块,不知是酒还是泪,但即便是泪,也绝无可能是郑燕燕的泪。她将那花笺在膝上展平,仔细折好还了他,“这是那位写的?” 少湖又把信笺揉成一团,投进桌案上的灯里烧了,道:“还能有谁,她倒是干脆利落,昨儿我去找她,她已经有了新的相好。” 那灯里的信烧起来,连带着茜纱糊的灯笼一起糟了劫,一团火就这么在他们眼前燃了起来,少湖吃得醉了,竟倒了酒去灭火,酬梦吓得汗都出来了,忙提着袍子去用脚踩,少湖看她笨拙,哈哈大笑,自己解了外衫扑灭了火。 酬梦舒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劝了。” “为何不劝?” 酬梦道:“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劝,她伤了你,你却还挂念着她,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哥哥不是也觉得憋闷,只能把话用这酒泡烂了吐出去?只是……你这副表情,就跟我家醉月没吃饱时一样。” “皮痒了?”他拳头握起来,骨头撞得咯吱响,酬梦忙作揖求饶:“少湖哥哥饶命!” “哥哥听我一句话,这事儿不怨郑燕燕,怨你!您在宜人坊是客,是财神,可她呢?你买了人家的身子,还想用钱就收服人家的心,实在是痴人说梦,她不过看你糊涂,特地用这张条子点醒了你,这已是她手下留情了,你细想想,以她的手段,继续哄你对她不是更好?你难道还有本事妨碍她找新相好么?” 少湖又何尝没有劝过自己,只是情难自禁。郑燕燕不过是个半老徐娘,他是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宁愿这么飘着也不愿接受他的庇护,他拍了拍酬梦的肩膀,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女人——这么叽叽歪歪得不像样,明儿就好了!” 酬梦最喜欢他身上这副洒脱之气,便笑道:“好,我今儿就把裴祭酒那什么丹醴给你赢来,贺你重获新生如何?” 少湖也知道学海无涯苦作舟,自然信不得酬梦那“叁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求学精神,“你怕是不行,易宵呢?他那脑瓜子肯定能——” 酬梦不忿起来,“就你这句话,今儿我不赢也得赢,赢了你也别沾一口!” 本朝士子及第后,吏部以其身、言、书、判铨引授官,故宴游时在席上做些游戏杂判也是常事。只是酬梦因最不喜其讲究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从不在人前凑这个热闹,常在独酌时想些刁钻案例,写下几笔浅切简要之词,自娱自乐。 她提笔写了寥寥数语便结束了,少湖欲看,却被她挡了回去,酬梦道:“与你何干?” 少湖使了蛮力抢了过来,“小气,我怕你写了别字,好心给你检查,还不领情?” 却还未来得及细看,酬梦在他身后一跃抽了回去,随机交给了身旁的侍儿,故意作揖道:“酬梦才疏学浅,不过玩笑之作,诚恐贻笑大方,不敢冒昧污了尊眼。” 少湖咬牙,一把她拦腰夹在腋下,带往酒桌上去,“老子今儿非得给你抻抻筋,看你还敢不敢再拽这些酸词!” 酬梦被他这么夹着灌了不少酒,众人又在一旁起哄,逼着酬梦在半醉时说今后只服金戈铁马、英雄好汉,再不识孔孟老庄、之乎者也,这才放过她。少湖跟她胡闹这一通,胸中的郁郁之气消了大半,一掌拍得酬梦磕在了桌案边,“好兄弟,多亏了你,怪道你们那个子曰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是这个道理!” 酬梦翻了他一眼,她撑着桌子站起来,喊道:“白崂哥哥,取我的枪来,我今儿非得赢过他!” “你要赢谁?” “你!” 少湖大笑不止,硬是把她拽着坐好,大着舌头道:“白崂可不在,大将军必是要重用他,不过我看他那身手,倒比你更像平正侯世子。” 酬梦只觉血气上涌,眼风一扫,抽了扇子在手中一绕,抵在少湖喉前,铃铛声叮咚作响,酬梦问:“你说什么?” -- 端午(四) 两人都有些迟钝,定在那里许久,少湖这才察觉她这扇骨磨得极锋利,正欲去夺,酬梦却突然收手,换了张笑脸,道:“怎么样?这招还算潇洒?” 少湖便不疑有他,鄙夷道:“潇洒算个屁!” 他给她倒了杯酒,语重心长道:“你也不小了,也该跟着在军中历练历练,好歹见见世面,打打基础——也不知你们这样的功勋人家,怎么出了你这个秀才?不说侯爷,就连你父亲也是为国尽了忠的,这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家业,总不能就这么断送了?” 酬梦却对治茗喊道:“治茗,你可知少湖兄是为何消沉么?” 少湖忙捂住了酬梦的嘴,道:“得,你就当哥哥喝多了唠叨,那个……侯爷会看人,也会用人,白崂的确不错,只是你才是我兄弟,哥哥是真替你着急……” 酬梦点点头,笑道:“知道,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纸上谈兵,口诛笔伐还行,真让我上场杀敌,那才是坏了我家的名声。” 说来奇怪,酬梦这个武将家的世子,却向来厌恶军队,她讨厌纪律,漠视规矩,完全无法认同那些军人的操守职责。前几年天灾不断,人口骤减,朝廷却依旧未停止征兵,酬梦跟狄舒私下抱怨了几句,却头回被狄舒骂了幼稚。 国与家都要这些渴望建功立业的铁血男儿来守,疆域领土要靠着他们来征服,而生不出新的士兵的女人,只能被朝廷一纸道令赶回家中。 可她也清楚单靠平正侯的食俸根本换不来她身上的这些绫罗绸缎,这些都是军费中来的……如此,她便只能游离在每一个圈子外,永远得不到归属感。 酬梦倒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无力改变现实的一切规则,却又无法适应,只能于山野避世不出。可父亲还有她与母亲,虽然那几年于人生一世不过瞬息的欢愉,他依旧也算是品尝过那快乐的,可她连那样的机会都没有,在有继承人之前永远都要守在这里。 就连白崂都有了新的身份,酬梦想到这里忍不住苦笑,那人说为了她才甘愿被阿翁利用,可实际上,酬梦也明白,若自己是他,也不会拒绝诱惑的。 他接受荷风,和接受阿翁的利用都是处于同一个原因,世上的人,无论男女,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很正常,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而自己什么都不是,所以什么都不行。她想或许自己是真的处于这种游离状态太久,所以对一切都难以肯定,连自己爱谁,不爱谁都不清楚了。 裴淮在一旁细看今晚席上众人写得判词,酬梦的那篇《小女子判》写得言辞简要却清旷飘逸,幽默诙谐,却讥讽犀利,以禅宗之理入典,实为佳作,他笑了笑,起身扫视了一圈,见她正跟一位树下的琴师攀谈。 裴淮也好奇她如何今日凑了热闹,又想她难得有此兴致,更当得起这魁首,那酒给她也是应当,只是那酒并非女子能饮之物,裴淮思虑再叁,仍叫了侍儿将酒送给了酬梦。 五月初五,亦是恶月恶日。 侍儿走前,裴淮抽了一只菖蒲斜放在托盘上。他站在原处,遥看那侍儿送去了酒,众人或惊异或赞羡,围在酬梦身边。裴淮看着众星拱月中的酬梦,她越是灿烂耀眼,他心中的那股冲动越盛——占有她,分享她的光亮和温暖,终止这日复一日的无奈与遗憾。 酬梦却听侍儿说这酒是裴淮给的,便料定这是他哄她的,根本算不上什么认可,顷刻失了兴致。她倒也清楚那篇《小女子判》无论是那边席上任何一位都不会看得上眼,本就毫无夺魁可能,若非少湖争抢,她也不会冲动之下交上去。 侍儿为她斟了一杯,那丹醴果真非如仙酿一般,在灯下泛着潋滟红光,像困兽的双眼,到让她无端有些胆寒。酬梦瞧着这赤红酒,绿菖蒲,白玉杯,叁者彼此相和,尽显风流,却也情不自禁端起杯,那酒滋味怪异,入口辛辣无比,却在喉间留有回甘。 她道了谢,请侍儿把这酒分给众人,那琴师这才开口,“世子实在大方,那丹醴是回纥的圣品,有壮阳之奇效,据说七旬老人饮过此酒亦可大展雄风,因此那酒更是送子的灵药。” 酬梦一听这话,更觉得自己白糟蹋了这好东西,干笑了两声,“如此好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跟这琴声同理。” 琴师没再多言,奏完刚才被打断的那一曲后把琴给了酬梦,她起了个《幽兰》的音,却觉得手指有些生钝,那琴声此刻入耳却变得极聒噪,她笑着把琴还了回去,“许是太久没练,手生了,倒配不上你这好琴。” 琴师道:“不过器物而已,世子过谦了。” 酬梦觉得身上发冷,抓紧了衣襟,然而她却看树叶并无摇动,此处并无风,她却一阵阵地打冷颤,觉得乏力,一摸额头更是烫手,便想自己许是又发了高热。于是声称自己有些醉了,起身欲归。 治茗见她独自一人离了席,便追了上去,“酬梦,这就走了?哥哥们还没偿你的情呢!” 他刚抓住酬梦的衣袖,酬梦却觉得身子不听使唤,软在他怀里,治茗的心跳出奇得响,酬梦指着他的心口,调笑道:“你……莫不是害怕我么?” 治茗不明就里,问道:“没事么?”把她扶正,酬梦方觉自己失态,晃了晃脑袋,又道:“今儿不行了,许是中午粽子吃多了,难受得紧,先告辞了。” 酬梦匆匆往门外走,那道门就在眼前,却越来越远,治茗觉得奇怪,那并不是出门的路,他想酬梦定是醉了,不放心让她独自回去,刚追了两步,却被裴淮叫住,他道:“文尚书多吃了两杯,去瞧瞧吧。”治茗不敢耽误,便转身回到了宴上。 酬梦的步子越来越沉重,裴淮紧走了两步,挡在了她面前,酬梦不出意外地撞进了他的怀里,裴淮牢牢接住她,她滚烫的额头擦红了他的耳朵,“还要往哪去?”裴淮低声问道。 可那一字一句却如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酬梦向往的那扇出口就在眼前,而她却一头栽进了宿命的长河…… ………… 免费精彩在线:ρо①㈧c℃.cом(po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