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后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 第1页 [穿越重生] 《be后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作者:脆桃卡里【完结】 文案 苏杳镜穿书了,经历虐身虐心的七世之后就能重获自由—— 第一世:她是世子府中的玩物,几度被宠爱,又几度被冷落。最后被污为细作,世子不信她的辩解,亲手将她斩杀。 第二世:她被迫当了大理少卿的外室,而且只是个用来睹物思人的替身。白月光归来,大理少卿立即派人将她撵出城门。 第三世:她在破庙被双目失明的白衣侠士护在怀中,却不知少年侠士算计的是她可做药引的心头血,待她情窦初开,亲手破膛取血。 …… 苏杳镜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完成任务。 后来—— 刚套上新马甲,苏杳镜却发现,之前渣过她的男人们全都一个个眼眶通红、形容疯魔地出现在了她面前,紧盯着她的视线绝望惨然,如饮鸩止渴,小心翼翼地向她探寻一个人的下落。 苏杳镜:你要找的人我很熟,是我的旧马甲,已经扔掉不要了呢:) #全员火葬场 灰都扬了 #大型集体火葬现场 #不过是想给每个男孩一个家罢了^.^温馨家园地址:火葬场。 tips: 1.反转较多,一开始看到的可能只是表面。 2.女主是亲生的,其余角色看情况决定是否领养。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打脸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杳镜 ┃ 配角:预收《摄政王总在为我守活寡》求收藏~ ┃ 其它:求作者专栏收藏~ 一句话简介:全员火葬场【可白月光只想be】 立意:世上没有后悔药 第1章 玩心吗? 今年的六月,大雨落个不绝,国公府上办的清荷宴也不得不半途停了,妆容精致的贵女们只能在屋子里坐成一圈,围着说话。 谢菱挨着二姐坐着,躲在二姐肩后,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 她捏着手帕,时不时便要咳两声,听了许久,讨论的内容都跟她没关系。 谢菱有些憋闷,悄悄站起来挪到窗边,一伸手把木窗给推了开。 清风伴着凉凉雨丝拂面而来,谢菱微微眯了眼,双臂叠在一块儿,搭在窗棂上,双角髻下的青丝被风吹扬起来。 她定了定目光,才看清不远树下,有两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一个给另一个撑着伞,正含笑朝她这边看过来。 站得离她近的那个,乌黑束发,高鼻深目,立襟扣紧了每一粒扣子,显得禁欲,不可冒犯。 但他露出来的脖颈线条分明,连着凌厉的下颌线,哪怕做儒雅书生打扮,俊美不凡,但也还是掩不住身上那股强劲的力量感。 是三皇子,岑冥翳。 岑冥翳肩宽腰窄,立在伞下漫不经心地看着飘雨,直到窗子推开,锐利的眸光便直直朝着谢菱而来。 看清谢菱后,他的眼神登时充满兴味,收扇在掌心一敲,唇边似含笑意,黑眸幽深得似是盛着许多浓稠意味。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被看了一眼,谢菱忽的呼吸一窒,面颊迅速绯红,别开眼睛不看他。 探出半个身子,又迅速伸手关了窗,砰的一声,刚冒头的小兔子,又躲进了兔子洞里。 那张如雨中杏花的轻灵小脸在窗沿上一闪便消失,岑冥翳身旁的好友陈庆炎忍笑撞了他一下,道。 “瞧你那样儿,一见着人眼神都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捕猎。” 岑冥翳但笑不语,眼神却还凝留在那扇紧闭的窗上。 陈庆炎和他相交已久,从幼时便一块儿砸鱼逗鸟长大的关系,自然知道他这位好友三皇子就偏好这样的女孩儿,清纯灵动,秾纤得宜,掐一把能吓出眼泪来。 自从那次朝安寺礼佛见到了那谢家小女之后,岑冥翳就惦记上了对方,但凡听闻谢家小女参加的宴会,都必然要去。 看似情深,但陈庆炎怎能不明白,这都是他们消遣时的小游戏。 他看一眼好友眼底下的一小片乌青,坏笑道:“昨晚想什么了?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岑冥翳伸手,碰了碰临近的一朵蔷薇,雨珠从嫩嫩的花瓣上一路滚落,掉进花蕊。 他沉声:“何止一夜。” 陈庆炎暗暗咋舌,想到方才那谢家的小女儿探出身子,趴在窗沿上的一截细腰,又觉得可以理解。 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女子,被岑冥翳给惦记上了,还不知道在梦里会被怎样翻来覆去折腾。 陈庆炎一手执伞,另一只手掩了掩嘴,压下去一个懒懒的哈欠,低声问:“你还要玩多久才能到手?给个数,弟弟我可对这些花啊宴啊觉得烦了,真不想再参加了。” 岑冥翳没说话,但薄唇微翘,面上的神情满是势在必得。 好友身上散发出来的公孔雀气息让陈庆炎差点被口水呛住,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只悻悻提醒道:“你可别搞出事来,收场麻烦。” 这两个气质骄矜的贵族少年自以为讨论的内容无人知晓,却没想到,对于这场他们自以为隐秘的“游戏”,谢菱一清二楚。 谢菱关了窗,换了个姿势靠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她本名叫苏杳镜,意外死亡后进入了穿书世界,只要完成任务,她就能重新获得生命。 当然,不是以之前的身份“复活”,但是她可以拿一笔报酬,去全新的世界继续生活,这种待遇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也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 第2页 奖励如此丰厚,难度当然不低。 苏杳镜需要扮演一套古言虐心小说系列的七本书中命运多舛的女主角,这套小说中所有故事无一例外全都是be,女主角被渣到最后仍然对男主痴心不改,最终凄凉地死去,可谓看完这套小说,就让人再也不敢碰爱情这杯酒。 这一套虐文小说其实没有预先设定好明确的细节,只有一个如大纲一般的剧本。 苏杳镜是穿书者,是书里的女主角,她的经历就会成为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所以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苏杳镜也可以被看作是创作者。 她的主要创作内容就是女主角的生活,但是苏杳镜大学的专业是啥用没有的小语种,没有创作和演戏的经验,不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在扮演书中角色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苏杳镜本身的性格和真实反应。 苏杳镜进入穿书世界时,系统给她的基础综合评分很低,本以为她一定无法完成任务,没想到苏杳镜适应良好,虽然有时候险些走偏,让系统心惊胆战,但不管如何,到目前为止,之前六本书苏杳镜还是顺利打出了be结局。 只剩下这最后一本。 最后一本书的男主角叫岑冥翳,是当今的三皇子,他容貌俊朗,叫人见之难忘,同时又地位尊贵,若不是他生性风流,常常出现于烟花柳巷,私下有人盛传他纨绔之名,他早已是所有京城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而苏杳镜扮演的谢菱,是谢家最年幼的女儿,今年十六,身娇病弱,并不起眼。 谢菱的祖父是当朝太傅,家世渊博,本应该也是炙手可热的贵女。 但谢菱上面已经有两个十分优秀的姐姐,知书达理,温雅娴静,衬得谢菱越发愚笨呆蠢,身子又脆弱易折,因此更加不受重视。 在自己家中都是如此境况,到外面交际时,谢菱便更像是姐姐们的陪衬,有一次去寺院烧香的路上,甚至还被另一个官家小姐误以为她是大姐身边的婢女。 也就是那一次,谢菱遇到了岑冥翳。 岑冥翳帮她解围,对她照拂,在她心中种下了爱慕的种子。 这之后,岑冥翳更是对谢菱几番痴缠,轻而易举地就将这个天真的少女攻略下来。 两人暗通款曲,谢菱发现自己怀上了岑冥翳的孩子,心中羞涩又欢喜,打算等自己生辰那日告诉岑冥翳,两人一同庆贺,结果等了一天,等到的岑冥翳送来的生辰贺礼却是一碗滑胎药。 谢菱被迫失去了人生中第一个孩子,但她还是没有对岑冥翳死心。 她固执地认为,岑冥翳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成婚,岑冥翳是为了保存她的颜面,才会伤害她的身体。 谢菱对岑冥翳越发无怨无悔,他不来找她,她就想尽办法去接近他,而每次见面,岑冥翳连话都懒得多说,直接将她往房中拖,态度就像用一个送上门的玩具。 日子久了,谢菱也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岑冥翳对她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尊重爱护。 但是她已经不求多好的前程,只要能进岑冥翳的府中当一个妾侍,都心甘情愿。 谢菱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岑冥翳与别的女子定下六礼,她一时忿急,跑去想找岑冥翳质问,却恰巧撞见那个女子和岑冥翳惜别,那女子步态盈盈,一举一动皆是优雅动人。 那一瞬间,谢菱甚至冲上去的勇气都丧失得一干二净。 后来整整半年,她闭门不出,在家中没日没夜地学两位姐姐读书画画,又拼了命地灌各种汤药,试图让自己贫弱的身子好起来。 再见岑冥翳时,谢菱是拿出了自己准备已久的最好的一面。她依旧克制不住眼中的浓浓情意,而这一次岑冥翳也十分温柔地宠爱了她。 谢菱一边流下眼泪,一边带着满足的笑意对岑冥翳说,只要他府中有她的位置,她就心满意足。 谢菱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所有的动力都来源于当时初遇的美好。 她相信岑冥翳和她之间一定有着纯澈的感情,只不过是世俗暂时蒙蔽了岑冥翳的双眼。 三个月后,谢菱发现自己再度有孕,这一次她不似之前那般欢喜,而是含着恐惧,冒着大雨找到了岑冥翳。 结果却是,岑冥翳终于不耐烦,当着她的面亲口告诉她,他一开始之所以会对谢菱好,也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无聊的赌约,没想到,谢菱缠了他那么久,缠得他都烦了厌了她还不肯走,岑冥翳不想要她,也不想要她的孩子。 谢菱似被言语剜心,在大雨中淋了整整一日,最后撑不住昏倒。 被路人送回谢府时,她身下血迹淋漓,私自有孕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 谢父颜面有损,在朝堂中待不下去,不顾谢菱高烧昏迷,本就不怎么康健的身子更是奄奄一息,竟抽出藤鞭日日鞭打小女儿出气,最后竟然将谢菱活活打死,潦草卷到草席里出殡。 一个字,惨。 苏杳镜看到剧本时,撇撇嘴。 又是一个傻鸭头,她怎么能自己就这样悲惨地死掉?至少也要一把尖刀将那个岑冥翳给直接捅死,再踩在他的尸体上蹦迪。 不过,剧本归剧本,苏杳镜气过之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毕竟,这些渣男再怎么渣,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从没有真情实感地喜欢过这些渣男,一切为了任务罢了。 -- 第3页 前面六本书都已经顺顺利利地完成,只剩这最后一个,当然不能出差错,也要跟之前的世界一样,努力be才行。 目前,苏杳镜扮演的谢菱已经跟岑冥翳见过了三次,岑冥翳渐渐不再掩饰他对谢菱的兴趣,目光越来越直接,仿佛燃着一团火。 苏杳镜摇摇头,觉得岑冥翳脸上就写着几个大字:玩心吗?要命的那种。 想到自己马上接下来要走的剧本,苏杳镜面上虽然得配合演出,却也不妨碍在心中用自己多年看剧累积的丰富词汇将岑冥翳用各国语言辱骂了一遍。 终于等到谢菱的二姐谢华浓跟其他人告别,苏杳镜赶紧跳起来,跟在谢华浓身后。谢华浓回身,轻轻瞥了她一眼,苏杳镜顿了一下,没再跟上去,转身爬上了另一架马车。 一个人坐就一个人坐,她还乐得自在。 苏杳镜放下帘子,自在而熟稔地像只猫似的窝在榻上,往嘴里扔了一个洗净的红李。 风将车窗的帷幕吹开,苏杳镜撑着侧脸半倚着,恰巧看见岑冥翳站在不远处。 他仿佛装了雷达一般,一双眼精准得很,在苏杳镜帘子被掀开的瞬间,立刻又盯了过来。 苏杳镜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脸,方才在脑内辱骂他的短期记忆还没有消失,便直愣愣地看着他,嘴里惯性地念叨出声:“给加西。” 说完之后,苏杳镜才反应过来,一把捂住嘴。 马车启动,拉着静止成画面的苏杳镜缓缓离开。 岑冥翳微微眯眼,目光注视着她的马车渐行渐远。 第2章 原来我是 穿书世界的员工都有代号,苏杳镜的代号是“小美人鱼”。 因为她的任务有一个支线结局玩法:如果能得到任何一位男主真心的爱慕,就立即算作任务成功。 这个条件跟小美人鱼的故事一样,苏杳镜因此得名。 一开始,苏杳镜也试图攻略男主,就不用再去其他的世界被虐身虐心至死。 不过,小美人鱼的结局是悲惨的,苏杳镜也同样,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穿书之前,苏杳镜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在家里爸妈都宠着她,亲弟弟嘴硬心软经常斗嘴,但其实也很听她的话。在学校里,室友关系也都很好,无论去哪儿都想着给苏杳镜带好吃的,苏杳镜也会用自己打工的钱回赠她们礼物。 至此为止,苏杳镜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缘还算不错,就算不能说很好,也还算正常。 可是穿到书里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经历了六个世界,别说得到别人的真心喜爱,哪怕是一个有着忠诚情谊的普通朋友,她都不曾得到。 马车摇摇晃晃,苏杳镜闭上眼,大脑内的穿书面板里出现六个男人的模样。 第一个男人一身墨紫深衣,袖根处镶着一圈金边,面如冷玉,眼尾有一抹不稳定的猩红之色。 他姿态散漫,倚靠在铺了狐衾的宽大座椅上,手里执着一根布满倒刺的毒鞭,唇瓣削薄,眼尾狭长,眼下还有一颗泪痣,森冷又色气。 这是平远王世子黎夺锦,他从小在边关长大,父亲战死后,黎夺锦被召回京城,给了个闲职,说是赏赐,其实是圈养。 黎夺锦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惨死,对朝廷里的所有人都抱有敌意。 他不信那只是一场小战役中的伤亡,住在京城里,他每夜都如芒在背,不得安眠。 这不就是美强惨吗?还是色气囚禁那一挂的,苏杳镜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是阅文阅剧无数,这类角色对她而言简直时髦极了。 黎夺锦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找到父亲当年惨死的真相,为了攻略他,苏杳镜拿着系统事先预设的流□□身份,用三年的时间,帮黎夺锦跑腿,替黎夺锦当暗线,不怕累不怕死地帮他查到了许多信息。 就在快要查明真相时,苏杳镜在世子府的一场变动中被污为细作,黎夺锦竟然深信不疑,将她亲手斩杀。 苏杳镜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剧情会急转直下,后来她才明白,其实黎夺锦一开始就没信任过她。 她用了系统给的木偶剂,脱出躯壳,本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那个叫做“阿镜”的身体被黎夺锦一剑穿心。 阿镜喉间溢满了血,抬起头看着追随了三年的世子。 他背着光,玉坠被逆光照得通透明亮,她的手轻轻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又看到自己满手血污,似是不敢碰脏他,手指收拢,又缓缓放下。 “世子……”她低低的声音随时消散在风中,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开口的却并不是辩解,而是祝愿:“……阿镜以后不在,愿世子往后心愿得偿,再无梦魇。” 三年里,阿镜都没学会规矩,常对黎夺锦直呼其名,从未唤过尊称,却在最后的遗言中学了乖,知道了眼前这个能对她生杀予夺的男人是地位尊崇的世子。 随着阿镜逐渐失温的身躯倒下,苏杳镜被弹出了第一本书的世界,她回到穿书空间,看着黎夺锦的脸上被盖上“be成功”的章,心里有些不爽。 这种不爽类似于玩游戏时好不容易要五杀,结果被抢了人头。 伤心倒是不至于,就是有点不甘心。 苏杳镜在脑海中移开“目光”,看向第二个男人,沈瑞宇。 -- 第4页 沈瑞宇面容棱角分明,眉如刀削,高大的身材很是硬朗。 他眉目沉沉,仿佛一泓化不开的幽潭,衣襟按照朝廷律例扣到最严实的位置,极少部分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肌理和色泽,他看向前方的眼神刚毅而坚韧,仿佛永不屈服。 这是苏杳镜看剧时最欣赏的成熟帅哥,而看了剧本中沈瑞宇的过往后,苏杳镜对这个角色更是崇拜。 沈瑞宇是金朝的大理寺少卿,为人刚正不阿,又极有文采。 他是金朝五十年以来年龄最小的状元获得者,一心为国为民,在他手上从没有过一桩冤假错案,还被他抓出许多贪官污吏,为百姓清除了许多蛀虫。 二十八岁时,沈瑞宇便位及大理寺卿,但因为平远王世子的阻挠和刁难,他始终没能晋升。但即便如此,沈瑞宇也依旧勤勤恳恳,从未怠慢过任何一天的工作,所谓名利,从不在他的眼中。 没错,这个平远王世子就是苏杳镜在第一个世界里遇到的黎夺锦。 这是一套系列小说,所以世界观是一致的,人物自然也相同。 不过对于苏杳镜来说,则更像是平行世界,她在每个世界里都有不同的身份。 第一个世界她是“阿镜”,这个世界里她则叫“玉匣”。 玉匣是个花名,苏杳镜是被沈瑞宇从青楼中赎出来的。 刚正不阿闻名天下的大理寺少卿竟然私下收留青楼女子,这是沈瑞宇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事实上,沈瑞宇是在一次执行公务时看见了玉匣。 年纪尚且稚嫩的玉匣还未在楼中挂牌,沈瑞宇于人群中匆匆一瞥,目光便凝在了她身上。 原因无他,玉匣的眉眼鼻唇,像极了沈瑞宇远嫁的胞姐。 沈瑞宇幼时并不是这样的古板性子,他也叛逆,贪玩,甚至大逆不道地在心中偷偷憧憬着一母同胞的亲姐。 胞姐小时候常居寺庙,第一次跟沈瑞宇相见时,沈瑞宇已经十二岁。 她一身的青灯古佛超脱气息,如画中仙子一般,突兀地进入了沈瑞宇的世界里。 为了博得胞姐青睐,沈瑞宇硬生生抑住了自己的顽劣性子,将自己圈在屋内,整日读书品茗,只为得到胞姐一句夸赞。 这份隐秘的情愫并没有得到发酵的机会,没过几年,胞姐远嫁,沈瑞宇疯狂地温书,考取功名,一心一意地当着胞姐曾在花窗下描述过的君子。 苏杳镜扮演的玉匣被沈瑞宇从青楼接出,安置在别院里,苏杳镜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外室”,而且因为她和沈瑞宇的身份差异,还是不能见光的那种。 沈瑞宇一开始只是一个月来一次,后来渐渐发展成三天来一次,最后一结束公务,就立刻往别院赶。 府中亲近的下侍都知道,大理少卿有一处隐秘的别院,旁人去不得,碰不得,只能容忍他恨不得钻进去便不回头。 他每次来,却也只是把玉匣当画儿似的看着,不碰触,亦不亲近,仿佛这么多年的拘束,真的把他从骨子里拘成了一个君子。 一开始,苏杳镜很不适应,没有人喜欢自己被当成一尊雕塑,一个替身。 但后来,苏杳镜也渐渐不在乎这些。 她看着沈瑞宇如何彻夜不眠地翻查宗卷,只为了给一个酷暑天修河坝活活累死的土工伸冤,她看着沈瑞宇如何极尽克制,为了心头的那份青涩心动便扛着压力终身不娶,她越来越崇敬沈瑞宇,这份崇敬跟爱慕无关,只是希望这样的人能够幸福。 因此,苏杳镜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攻略沈瑞宇。 在沈瑞宇的胞姐回娘家省亲时,玉匣的存在终于还是被暴露。 胞姐依旧是那样不容尘埃的性子,知道此事后,并没有立即责罚玉匣,而是把沈瑞宇叫回家中,在祠堂里罚跪了三天三夜。 沈瑞宇也并没有因胞姐的责罚而生气,反而是自责于自己做出如此肮脏的行径,竟然放任自流地跟一个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 同时,沈瑞宇更害怕的,是胞姐会发现玉匣容貌与她相似的蹊跷,从而发现自己对她的污秽心思。 因此,沈瑞宇主动自行加罚,整整跪了五天五夜才走出祠堂,在这五天五夜里,他不忘派人去清理别院,将别院中的小厮丫鬟全部赶走,连同别院里的那位“主子”一起。 玉匣离开时很配合,没有任何反抗哭闹。别院的看守已经换成了胞姐派来的人,对她带出去的每一个包袱都细细查验,稍微贵重些的金银玉环都被夺走,只给她留下赶路的些微盘缠。 便是如此,玉匣也没有阻拦。她最后只朝别院门口福了福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玉匣离开时,城郊正逢马贼霍乱,城门关得急,玉匣很快便不知所踪。 最后送到大理少卿桌上的,是一个被扯得七零八碎的布包,沾着血迹,尘土之中依稀有一两个物件,可辨认出是玉匣的所属。 这是be的第二世。 这一世完成后,苏杳镜的心情其实还比较平静。 因为她对沈瑞宇没有那方面的感情,也从没有过那方面的期待。再加上她和沈瑞宇的身份差距摆在那儿,世俗的眼光和客观条件如此,两人本就不应该走得太近,所以苏杳镜觉得,沈瑞宇也不算对不起她。 只是也会有些遗憾,她把沈瑞宇当成朋友,可原来那份友谊在沈瑞宇心中也不值一提。 -- 第5页 经历过两世之后,苏杳镜的心也麻木了,就干脆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不再投入半分感情。 第3章 你好 面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少年模样,浑身上下不染纤尘的白,乌黑丝带束发,眼眸清亮,笑起来唇边还有个甜甜的酒窝。 他腰间别着一把剑,这把剑便是他的名,白靡。 白靡是剑圣之子,母亲是南疆蛊女。剑圣去世之后,白靡行走江湖,以毫不逊色于生父的剑术闻名天下,继承了剑圣之名。 苏杳镜在这一世名叫瑶影,是个独自在山间采药为生的孤女,有一次在山间待得太晚,被野兽追赶,跑进破庙之中,被白靡所救。 白靡长了一张甜美可爱的少年脸蛋,行事却乖张无度,他救了瑶影一命之后,完全把她当成一个下人使唤,说话也十分毒舌,动不动就颐指气使。 苏杳镜因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不管白靡脾气坏到什么地步,都统统包容了下来。 后来苏杳镜才发现,其实白靡也身负重伤,几乎不能行走,如果不是有她供白靡使唤,白靡或许过不久也要饿死渴死在这破庙中。 待白靡身体好一些之后,瑶影便将他捡回自己家中,就如同饲养了一只脾气恶劣的大型宠物,每天端茶倒水,变着花样地做饭哄他高兴,某一日,白靡似乎对她有了兴趣,收起了那乖戾的脾气,偶尔还会温顺地任由瑶影给他摸头梳发。 书中人物的外貌模板都是根据苏杳镜本身的外貌创造的,所以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类似。 瑶影虽是父母无名的孤女,却生得一副好容貌,引来恶人觊觎,白靡将他们统统赶跑,让瑶影有了难得的清静。 就这样度过了一段时日,几乎要让人误以为他们的感情也会就这样细水长流地逐渐升温时,一个下午瑶影从外面采药回来,却发现白靡不见踪影,她顾不得自己腿上的泥泞,急得到处找他,却始终找不到人。 瑶影害怕了,怕他是出了意外,又怕他是抛下了自己不告而别,抱着双膝固执地坐在正对着大门的老井边,从黄昏等到月中,白靡终于踏月而归。 他身上依旧是不染尘埃的纯白,映照着银白月辉显得缥缈若仙,似不在人间,瑶影看见他归来,眼睛都亮了起来,还没说话,却听那少年笑道:“你舍不得我,是吗?” 瑶影当即点头。 白靡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个一起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的人,是第一个陪着她看日月星辰陪着她吃一日三餐的人,遇见白靡之前她已经孤独了很久,如果白靡走了,她要去哪里再找一个人来陪她度过余生呢? 少年笑了,笑得模样很甜,说出口的话却阴冷如刀:“原来你已经爱上我了啊。要解我的毒,还缺最后一味药,你爱我的这颗心,正好。” 瑶影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年的五指已经破开她的胸膛,瑶影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身体很凉,很空,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最后,眼眸里都是清澈见底的疑惑。 这是第三次be。 这次被弹出世界回到穿书空间后,苏杳镜除了暴锤地板几下,大声发泄地喊了几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外,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 她马上又进入了第四个世界。 面板中紧邻着白靡的,是一个姿容矜贵的男人。他是永昌伯府之子晋珐,苏杳镜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他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楼家的二女儿楼云屏。 其实苏杳镜不是第一次进入第四本书。 当她还在黎夺锦那个世界的时候,因为前期经常见不到黎夺锦的面,发展不了剧情。系统为了节省时间,便将待着没事干的苏杳镜几次投放到了第四本书的故事线。 因为在第四本书的一开始,楼云屏和晋珐还是两个小孩子,两人青梅竹马,一起玩捉迷藏,两小无猜的情谊。 楼云屏这个设定,是苏杳镜在这一系列穿书世界里,难得感受到家人温情的角色。 楼家是个大氏族,并不私偏男子孙,对于楼云屏这个女儿,也是一样的疼爱。从小楼云屏锦衣玉食地长大,那段时光可以说是苏杳镜在穿书世界中难得的休憩。 她当时好几次在第一个世界和第四个世界之间来回穿梭,在第一个世界里受了苦,没饭吃没地方住,便跑去第四个世界当楼云屏,吃饱睡足再回来攻略黎夺锦。 楼云屏和晋珐的婚事本是顺水推舟的,晋珐也看似对楼云屏一往情深。 有好几次,连苏杳镜都动摇了,以为凭借青梅竹马的情谊,自己可以在晋珐这个世界打出“一生所爱”的支线结局,提前结束穿书任务。 但自始至终,这个支线结局的提示从来没有出现过,于是苏杳镜知道,晋珐其实并不真的爱楼云屏,他们的结局只能是be。 果不其然,当苏杳镜结束了白靡那个世界,正式进入第四本书的时候,正当晋家和楼家定婚事的时候。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楼云屏听见自己多年的手帕交不小心说漏了嘴,原来晋珐已经瞒着她收了一个娇美通房,那通房才是晋珐真正的心上人。 楼云屏思索再三,还是私下里找到了晋珐,以多年情谊做筹码,要他遣散通房。 晋珐到底还是看重这门婚事,沉默了半晌终究同意。可其实楼云屏没过多久就查到,他其实并未真的赶走那女子,而是将她藏到了南方一座水城。 -- 第6页 而身为翰林编修的晋珐,放弃大好前程不要,正在向天子主动请缨,要去南方治理水患,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预计大婚之后便要成行。 楼云屏知道一切,但却没有告知父母。 她选择了隐瞒,因为楼家和晋家的婚事早已势在必行。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婚行礼的前一日,晋珐突然快马加鞭赶去了南方那座小城,只因为收到了急信,说南方水患失守,那女子恐怕也有危险。 婚礼当日,新郎缺席,这于楼家或晋家而言都是极大的耻辱。 为了商讨推迟婚期,永昌伯连夜带着夫人赶到楼家,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晋珐为了国家大义,公务为先,不得不如此。 推迟婚期不是小事,且晋珐还有个公务做幌子,天子眼前,没人敢指摘什么,但楼家则会陷入流言泥沼,各种各样的揣测都会纷至沓来。 楼云屏躲在帘后,看着父母因为晋家的劝说犹豫不决,抿了抿唇。 每本书都是有剧本的,这个世界也不例外,因此苏杳镜知道,在这次楼家妥协之后,晋珐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那女子从南城光明正大地带了回来,甚至在迎娶楼云屏之前,不顾礼法为那女子办了一场仪式,闹得全城皆知。 楼云屏名声尽毁不算,连累楼家也丢尽颜面,甚至她下面几个妹妹的婚事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楼云屏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甚至动不动要拿刀自残,楼父楼母被折磨得心疲力竭,他们也是没了别的主意,只以为女儿是接受不了晋珐的变心,只要她和晋珐重归于好,心病也会慢慢好起来。 楼家好不容易照顾着女儿,直到出嫁那日,那已经被抬为侧室的通房女子又出现在大堂上,刺激得楼云屏当场一头撞死在廊柱上,楼家父母亲眼看着女儿的喜事变丧事。 苏杳镜思索了半晌,最后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做不到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 为了感情之事自戕,苏杳镜哪怕是演戏,也还是做不出来。 更何况,只要想想一直对她疼宠关照的楼家父母,苏杳镜也无法放任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 她终究还是从帘后走了出去,跪在父母面前,将晋珐与那通房女子一直有往来的证据摆出来,直接戳穿晋珐大婚前夜赶去南城的目的,并非为了国家大事,而是出于保护那女子的私心。 苏杳镜选择在此时将这件事说出来,就是要断了和晋家的关系。 永昌伯夫妻慌忙拦阻,还想辩解,苏杳镜却不卑不亢,一条条阐明:晋珐本性如此,以前是女儿顾忌着两家的颜面,以及青梅竹马的情谊,才选择隐瞒在自个儿肚子里,现在事态如此严重,已不是女儿独自能承担,若是为了遮掩一时,强行嫁了过去,也定然只会落得一个宠妾灭妻的结局,倒不如现在就斩断了姻缘。 楼家父母听后,许久未曾言语。苏杳镜已将话放得如此重,几番点到“两家颜面”、“本性如此”,永昌伯夫妻也一时无话可说。 晋府的人离开后,楼家父母握着女儿的手抹泪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嫁!在家待着,爹娘照顾你。可是今日拒了婚,屏儿日后的前程可怎么办才好。” 苏杳镜却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仅不能在家待着,还得按时嫁出门。 否则的话,过得几日,晋珐得了消息回来,她今日的退婚就全都会被当了气话。 永昌伯府门第本就比他们楼家要高,今日永昌伯言辞之间也就透露着借由圣上旨意压他们的意思。到时若是皇帝真的一道旨意下来,咬死了晋珐是为水患而耽误大礼,这门婚事,楼家便是再也不能退了。 苏杳镜跪在楼母面前,一字一句道:“母亲,少年相识的樊家二郎,和晋珐生辰一模一样,若是求他帮忙,顶了这场婚事,女儿嫁后立刻随樊二郎走得远远的,京城哪怕是有流言蜚语,自然也慢慢就熄了。” 第4章 我直接 楼母大吃一惊,连忙想将女儿扶起来,惊诧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嫁人的事,怎能如此随意。 楼父却是沉思。 楼家虽然祖上也出过名门学士,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现在不过是有一个毫无用处的虚名而已。到他们这一辈,楼家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经商大族,钱是不愁,但地位终究上不去。 因此楼家一直行事低调,哪怕是跟永昌伯定下了从小的姻亲,也从未宣扬过。永昌伯府要娶低门商户女子,更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 楼家嫁女,其余仪式都未铺张,唯独生辰八字专门托人请到国师面前算过,都说是极好的姻缘,天作之合。中间人许是为了炫耀,才将消息泄露了出去。 因此众人只知楼家找的女婿是命格极为相宜的二郎,并不知其它,楼云屏所说的换新郎之举,或许也行得通。 只是向那些已经发帖宴请的宾客要好好解释一番,并收回请帖。 不过正如屏儿所说的,如此大胆换新郎,定然会有流言传出,但只要屏儿嫁了人,他们楼家要粉饰太平的能力还是有的。时日久了,以后谁也不会提起真相,哪怕就是提起,也无凭无据,只会被人当做胡话。 再说,那樊二郎…… 顶替婚事这事儿,既于自己的婚姻有碍,又明摆着是跟永昌伯府作对,一般人还真不会愿意做这等事。 -- 第7页 但樊二郎不同,他与永昌伯府,算是有旧仇。 晋珐并不是在永昌伯府出生长大的。 当年永昌伯府夫人在赶山路时遇险早产,不得已借住了一农户家,巧的是那户的农妇也同一天生产。 最后永昌伯府夫人诞下麟儿,那农妇则生下双生子,一间小农屋里突然多了三个小婴孩,哪怕永昌伯府早早预备,带去了随行的奶娘婆子,也是手忙脚乱。 匆促间,便抱错了一对孩子,便是晋珐和樊肆。 小时候,跟楼云屏青梅竹马的,其实是农户一家,他们住在乡野之间,没那么多顾忌,一帮孩童打闹玩耍,自然相熟。 后来晋珐被找回,楼家的家业也越做越大,在京城站稳脚跟,永昌伯为了补偿晋珐,便选择了承认晋珐跟当时他心心念念的“屏儿妹妹”之间的娃娃亲,也正是因为这段抱错亲子的秘事,永昌伯府也从未将这场与楼家的姻亲宣扬给别人知道。 真少爷找了回来,抱错的假少爷樊肆自然就被“退回”。楼云屏和樊肆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月余,却恰逢他遭受剧变,亲眼看着樊肆从一个骄阳似火的少年,变得阴沉内敛。 晋家觉得樊肆的存在是污点,恨不得把他早早抛开,而樊家也同样不喜他。 樊肆回到自己生身父母身旁后,樊家人却只思念着离开的晋珐,对樊肆不闻不问,后来没过多久,樊家出了变故,樊肆的父母接连去世,樊肆的双生哥哥怒斥樊肆为灾殃扫把星,与他断绝来往。 樊肆从此孤身一人。 这些消息,都是因为楼家父母以前相熟的邻里传过来的。 对于抛弃他的晋家,樊肆当然是最有理由恨的。要是能和晋家作对,给晋家添堵,樊肆只会觉得乐意。 如此想来,樊肆是顶替新郎的上上人选。 敲定主意后,楼父亲自带人去找了樊肆,终于在第二日天边毛鱼肚白时,樊肆出现了。 楼云屏见了他,两人相对无话,却十分默契地各就各位。 仪式早已安排好,那些要去夫家的仪式能省就省,不能省的,楼云屏也给樊肆布置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住处”,一通锣鼓下来,楼云屏都已经跟樊肆三拜完了,晋家才知道此事。 这场婚事其实很仓促,在场的宾客缄默少言,但楼家毕竟财大气粗,在外人眼里看来,还是很热闹。 也有好事者心知不对,偷偷记下了双方的庚帖,拿去问当初替楼家到国师面前牵线的中间人,中间人摸摸后脑勺,道,没错,就是这个生辰! 为了打消怀疑,楼云屏还十分淡定地在家多逗留了一日,说是舍不得家里,不愿离开。 周围的小姐妹与她打趣,她也从容应对,丝毫看不出她今日嫁的这位,并不是与她有着多年婚约的心上人。 唯有最亲密的那位手帕交,眼神复杂地守在她身边,两人的手一直紧紧相握着,偷偷背着人拭了几次泪。 楼云屏这边从容淡然,另一边樊肆也稳住了场面,与人言谈之间,丝毫不看不出来他是临时赶鸭子上架的新郎。 巧的是,楼云屏和樊肆也是少年相识,谈起楼云屏年少时的模样,樊肆的形容也仿佛历历在目,更让人笃信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打消了许多人的怀疑。 直到黄昏时残阳如血,烧红的晚霞漫了半边天空,楼云屏才穿着喜服,在樊肆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辞别家人去夫家。 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远处赶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儒雅男子匆匆下马,直朝这边扑。 喜事看热闹本就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楼家人更是早有准备,默不吭声地站过去十几个壮汉,将晋珐挡得严严实实。 晋珐接近不得,急得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正要大喊楼云屏的名字,肚子上就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登时泄了气说不出话。 楼云屏站在高高的车辕上,一身嫁衣似火,妆容迤逦,似要倾倒天下。她隔着珠帘回眸,看了晋珐一眼,便在樊肆的陪同下坐进了马车,马蹄嘚嘚,永不回头。 最后一面,晋珐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枯皲裂,喉间嘶声喊着没有人能听清的话。 后来楼云屏与樊肆以合作者的身份共同生活了六年。 楼家为了补偿樊肆,给了他充足的资产和田宅,足够楼云屏和樊肆衣食无忧。 楼云屏极少再见娘家人,但书信一封封的从未断过,在书信中,她和樊肆日久生情,相濡以沫,让楼家人欣慰不已,可实际上,这些书信都是楼云屏独自在案前雕琢着写下,樊肆则在另一张桌上或是悉心研读经商之道,或是认真温习科考书目。 苏杳镜当初能与大理少卿沈瑞宇以朋友的方式相处,与樊肆自然也能。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却默契地各行各是,偶尔问问对方的意见,了解对方的规划,鼓励对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六年后,楼家的几个小女儿接连出嫁,都嫁得很不错,楼云屏的大哥哥更是生下一儿一女,楼家父母每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樊肆考取了功名,深受朝堂赏识,很快要去京城赴任,楼云屏身体一日一日地变差,最后药石无医,在平静的睡梦中长眠。 直到这时,苏杳镜才被弹出了第四本书的世界,也成功在晋珐的脸上盖上了be的章。 虽然这一次用了很长的时间,但总比家破人亡的结局要好,苏杳镜也觉得,只有这样的结局,自己才能接受。 -- 第8页 第五本书,苏杳镜的身份是一个不受宠的小郡主,名唤赵绵绵。 压抑了整整一个世界,当了好几年端庄懂事的大小姐,苏杳镜早就憋得不行了,换到小郡主身上,苏杳镜算是解放天性,狠狠骄纵了一把。 上一世她违背了大纲,导致系统不停数落她,这一世苏杳镜便乖乖按照大纲行事,顺便享受生活。 这个叫做赵绵绵的小郡主是已逝长公主的堂妹,她的家族因谋逆枉法、草菅人命,情形极其恶劣,被判株连九族,只是这个赵绵绵在长公主生前颇受宠爱,还得了个郡主的称号,又是女眷,若是也直接斩首,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 于是皇帝就判了赵绵绵和其他血脉不太亲近的女眷流放尼姑庵,派出锦衣卫一路护送。 说是护送,其实是看押,免得她们中途逃跑。 分派来护送赵绵绵的,是一名镇抚使,名叫徐长索。 赵绵绵骄纵惯了,不大懂事的样子,明明是被流放,一路上还对徐长索颐指气使,一会儿脚痛要背,一会儿肚子饿了要吃好吃的。 到尼姑庵之前,赵绵绵名义上都还是郡主,徐长索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无论赵绵绵说什么都照做,脏活累活也都闷声不吭地干了,倒不像其余人那样,眼看赵家没落,便肆意欺负女眷。 苏杳镜知道自己的结局难逃一死,心态早就放平了,自顾自地利用赵绵绵这个身份的便利,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吃香喝辣,然后按照剧本大纲,在某一个雨夜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境遇,痛哭不止,去向一路上看押她却也同时照顾她的徐长索求安慰。 徐长索本性冷硬,但对着哭哭啼啼的娇软女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被迫被赵绵绵缠上,让赵绵绵强行蜷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腿睡了一夜。 徐长索被她缠上也气定神闲,就当自己抱了一袋米睡觉,心无杂念,赵绵绵却并非如此。 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突遭剧变,往后的日子在尼姑庵里只怕会生不如死,对未来的恐惧愈盛。在这种时候,她在徐长索的怀抱里得到了短暂的宽容和温情,便傻乎乎地把看押她的徐长索当成了救命稻草,甚至爱上了徐长索。 第5章 我穿好了 赵绵绵一直没有试图逃跑,一个是因为她笨,在这荒郊野外,离了人就无法生存,还有一个是因为她舍不得徐长索。 她一直幻想着,徐长索对她也有同样的感情。 所以在最后的时刻,赵绵绵以一种要奉献出自己全部的姿态祈求徐长索放了她,她甚至幻想着,她和徐长索能就此隐居生活,她愿意收敛自己的脾气,和徐长索做一对田园夫妻。 徐长索自然觉得她在说疯话,飞快地拒绝,眼神冷漠如冰,终于露出了藏匿已久的嫌弃。 原来那些宽容温和全是赵绵绵想象出来的,真相只不过是徐长索根本就看不起这个家破人亡的虚名郡主,一直懒得搭理她罢了。 赵绵绵大受打击,再也没有了反抗和逃跑的心思,被徐长索亲手关进了尼姑庵,没过多久,就被那里的老尼虐打致死。 这个大纲还比较简单,苏杳镜老老实实地按照剧本,一路走完没什么压力。 当苏杳镜正打算进入第六个世界时,却发现第六个人影自动亮起,而且同时就盖上了be的章。 系统解释说,第六本书的男主就是陆鸣焕,跟第一本书的男主黎夺锦是在同一个世界线的。 在那个故事线里,苏杳镜就已经达到了跟陆鸣焕be的条件,只不过正式开启陆鸣焕的世界时,才被检测到。 也就是说,第六个世界苏杳镜已经提前完成了。 苏杳镜当场回忆了一下,这个陆鸣焕是黎夺锦的好友,威宁大将军的宝贝独子,性情嚣张跋扈,当时苏杳镜扮演的阿镜在黎夺锦手底下做事时,没少被陆鸣焕挑刺嫌弃。 看来阿镜一死,跟陆鸣焕的故事也自动be了。 少走一本书的剧情,对于苏杳镜来说当然是省事。 不过苏杳镜还是稍稍困惑了一下,她在第一个世界时,专心致志攻略黎夺锦,根本没在意陆鸣焕,他什么时候跟阿镜有了感情线,苏杳镜都没注意。 对于苏杳镜来说,陆鸣焕的故事可以说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就这样,苏杳镜来到了最后一个世界。 如今的苏杳镜含着红李核,闭着眼睛吮着玩儿,在脑内面板里看了一圈。 六个男人脸上全被盖上了be的章,只剩下最后一个亮着的人影上还空空如也。 只要完成这最后一本书苏杳镜就可以溜之大吉,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每个星期五下午,就像暑假前的最后一天自习课,快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苏杳镜回顾了一遍之前的世界,在心中总结道:“这么多女主角中,当得最顺手的还是第五个世界,赵绵绵的角色。果然笨蛋最好演。” 她脑海中的系统没什么事一般不出声,闻言却蹦出了一句:“那是你本色出演吧。” 苏杳镜:“?” 来不及和系统吵架,马车已经停在了谢府门口。 苏杳镜收敛心思,进入谢菱的角色。 谢菱的祖父在朝中任了整整三十年太傅之职,谢菱的父亲亦是赫赫有名的军机章京,谢菱的长兄现任兵部侍郎,主管武举,要巴结谢家的人数不胜数。 -- 第9页 谢府的门楣十分恢弘,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题字威严。 谢菱葱白的指尖上沾满了红李的汁液,欲坠不坠地悬着,她从旁边抓起丝帕,裹着手指匆匆拭净,钻出马车。 今天谢菱是偷跑出来的,回到谢府自然心虚,恨不得弯腰弓背,把自己整个藏起来,谁也不要看见才好。 相较之下,谢华浓步步生莲,发丝裙裾也是丝毫不乱,走进谢府门内,端的是大小姐气派。 而谢菱哪还管得了那些礼仪,她眼睛闪闪躲躲,提防着别让人瞧见,低着头穿过杏帘,急匆匆地走。 院墙根下人影一闪,一声怒喝随之传来:“站住!” 谢菱提起一口气,暗暗地偏头,咬了咬唇。 谢兆寅身上还穿着未换下的官府,面色严肃地背着手,朝着两个女儿走过来。 谢华浓神色淡定,低了低身子行礼:“父亲。” 谢菱也连忙学着二姐的模样,朝谢兆寅行了礼。 但谢兆寅的怒气依旧冲天,看了一眼谢华浓,没说什么,对着谢菱吼道:“你偷拿了大姐的东西,不老实受罚,竟敢偷溜出门继续犯错,是不是要打断你一条腿才能安心!” 谢兆寅在朝中任军机章京,资深望重,平素作风亦是一丝不苟。 他凶蛮起来,朝廷重犯都不敢喘一口大气,更何况谢菱。 谢菱吓得牙根紧咬,半天说不出话来,如一只小鹌鹑,脖颈深深地弯着,勉强辩解了一句:“不、不是……” “那你还敢跟在你二姐身后,混进那等场合!那是你能去的吗?也不看看你的样子!” 谢兆寅直指谢菱的鼻尖,看着她与端庄搭不上边的模样,肝火更甚。 “我最厌烦你的就是这种性子,没本事还偏爱凑热闹,到外面丢人现眼了都不知道。” 谢兆寅骂着,便有了要动手的意思。 事已至此,谢华浓也不好再坐视不理,只能站了出来,挡在谢菱面前。 “父亲,花菱虽是偷偷溜去,但也是跟着我进了国公府的,若是父亲要责怪,女儿也有对妹妹管教不严的过错。” 谢华浓这番说辞,只是为了显出姐妹情谊。因为谢兆寅尚儒,治家要求尊卑有序、家风和谐,乐于看到姐妹相护的场面。 谢华浓心里很清楚,父亲并不会因为此事责怪自己,而她说句场面话,根本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谢菱该受的打骂,也少不了。 但谢菱似乎不清楚。 她像只受惊的山雀,被疾风骤雨打得束手无策、神智昏聩,竟真的昏昏然躲到谢华浓的身后,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眼,又惊又怕地看着谢兆寅。 谢菱紧紧地贴着谢华浓,像是把她当了唯一可遮蔽风雨的靠山,小心翼翼地藏在谢华浓身后。 谢兆寅看着谢菱这副不成体统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右掌直接举了起来。 但是看着二女儿,谢兆寅又怕误伤了她,只好瞪了谢菱几眼,怒叱着令谢菱禁足三月,方才压下心中火气,拂袖回房。 谢兆寅身影消失,谢菱才轻轻颤着走出来。 谢华浓怔然了一瞬,很快收回,瞥了谢菱一眼,冷声道:“胆小怕事,下次不要再连累我。” 谢菱余惧未消,看着方才帮她说了话的谢华浓,便像是看着救命恩人一般,把对方当成了天大的好人,不在乎谢华浓的几句冷言冷语,反而再次凑了上去,抓住二姐的手,紧握着晃了晃。 “二姐,你帮帮我,我本来没有错,才不要受罚。我也不想禁足……” 谢菱生时,谢夫人身子虚弱,谢菱生下来便资质不全,自幼比他人愚笨一些,她还未足一月,谢夫人因病故去,谢兆寅每日忙碌,哪有时间看顾后院的儿女。 哪怕偶尔关心一下,谢兆寅也自然是先看到优秀的那几个孩子,小时候长得胖乎乎又有些愚痴的谢菱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孩子们最是会识人眼色,谢菱不受父亲宠爱,自然也就只配得到他们的冷嘲热讽,时日久了,谢菱在府中的地位便十分尴尬。 她是嫡女,可是嫡女又如何?谢兆寅与先妻感情甚笃,从未有过其他通房小妾,生下来的四个孩子,个个都是嫡子嫡女,其他院里的小厮婢女,怕是都比谢菱在谢兆寅面前要熟稔些。 谢菱纵有千般不好,却长了一副极好的容貌,琼鼻檀口,不点而朱,身段长开之后更是肥瘦皆宜,浑身上下肌肤雪白,除了一头乌发,找不到一根多余的汗毛,而她骨子里带的娇憨让这过分美丽的容颜显得又纯又钝,仿佛一只能捧在手里的小动物。 这样的一副面容,黏着人撒娇的时候,身上的香气又软又甜,哪怕是一向清冷的谢华浓也要迷糊一下。 直到感到手心黏腻,谢华浓才倏地冷了脸。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被谢菱蹭上的不知何物,虽然带着果香,但那种触感依旧让谢华浓厌恶至极,恨不得立刻洗掉。 谢华浓一把甩开谢菱,匆匆离去。 独留谢菱一个人站在滴水的屋檐下,回想着方才二姐嫌恶的眼神。 周围廊下还立着守门的小厮,他们也定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谢菱慢慢攥紧被狠狠甩开的手心,或许,就连周围的小厮都在暗中嘲笑地看着她。 她眼睫颤了颤,脑袋又逐渐地低了下来,挑了条避着人的小路回房。 -- 第10页 谢菱回到房里,便趴在窗边榻上闷闷不乐,她房中的丫鬟环生见她回来,才倏地松了一口气。 谢菱本应该被罚在屋中禁食抄书,却一个字也没抄,还偷溜出去,环生真怕姑娘被抓住后会被脾气暴的老爷揍死,好在现在虽然闷闷的,倒也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 榻上的姑娘似乎躺得不爽利,打了个滚,侧身背对着人,褙子卷上来,在腰间凹陷处软软地堆在一处。 环生看着姑娘背影,心里也不由得酸了一下。姑娘这几天被禁食,饿得又瘦了些,只可恨,姑娘为什么犯傻,非要偷拿了大姑娘的东西还不还呢。 第6章 爹不疼 环生刚有些心酸,竟见三姑娘安安静静侧躺着,从袖口里摸出半块芙蓉糕,送进檀口里慢慢咬着,水润的大眼珠子映着窗外的雨,还挺悠然。 环生心疼的话一哽,就说不出来了。 苏杳镜绝不会亏待自己,被罚禁食?不存在的。 谢菱之所以会偷拿大姑娘的发簪,那是因为那簪子实际上是她们母亲的所有物。 母亲逝后,寻常的珠宝首饰便交给几个女儿保管,其余贵重的便收了起来。 当时谢菱年幼,什么也没分到,她本也不计较,偏偏大姐姐谢华珏要在谢菱面前炫耀,说母亲当时留下的物品中,十件她占了七件,就连最受宠的二姑娘谢华浓也只得了三件。 谢菱从小就没娘,想要个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有,心里憋闷得慌。 眼见着快要满十六岁生辰,谢菱便提前去跟大姐姐要东西,想让大姐姐分出一件母亲的物品给她,作为生辰礼物。 她来相求,谢华珏笑得很得意,却就是不答应给她。 谢菱为此第一次跑去了父亲面前告状诉苦,想要父亲替她做主。 小女儿家家抢首饰的事情,谢兆寅听了只有觉得头痛的,一句不耐烦的“这种事体理应由长姐拿主意”,便打发了谢菱。 长姐拿主意,长姐的主意就是一个都不分给她! 凭什么,虽然母亲没有抱过她带过她,但那也是她的母亲,凭什么就一件也不给她? 谢菱气得急了,趁谢华珏不在,偷偷去她房里拿了个发簪藏起来。结果谢华珏回来后,立刻就发现了,揪着谢菱,掐得她头发都散了,白嫩的肌肤也多出许多红痕。 谢菱知道自己做的事也不占理,被打也一声不吭,也不还手,但就是死死咬牙不说出把簪子藏在哪里。 谢华珏打累了也拿不回簪子,把谢菱告到了谢兆寅那里去,但这次不同的是,谢兆寅听闻谢菱抢人首饰,当即震怒,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训了谢菱足有半个时辰,又罚她禁食三日,抄先贤书,好好反思。 禁食是不可能禁食的,府里人不让她吃东西,谢菱转头就偷偷找了马车,跟在谢华浓身后去赴宴,国公府的清荷宴总归饿不着她。等谢华浓发现时,都已到了门口,国公府的小厮都看着,总不可能再将妹妹赶回去。 谢菱吃着糕点,忽然眼睛瞪圆了,像突然被打扰的猫仔,坐直了身子,反身在垫子底下掏啊掏,最后摸出来一根发簪,才安心地攥在手里不放了。 她豁出去保着的东西,可不能不小心丢了。 谢菱握着簪子,明妍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迷茫。 她拿着簪子问一旁的环生:“环生,你什么时候到谢家来的?” 环生低着头道:“奴婢是家生子,生下来便在府上,懂事了就在小姐们身边伺候,已经十七年了。” 环生比她年长,在谢菱还没出生时,就在谢家做小丫鬟了。 谢菱翻了个身,面向她,迷茫道:“那你说,我真是谢家的亲生女儿吗?” 环生吓了一跳,失声道:“姑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姑娘当然是谢府的嫡三小姐。” 谢菱把玩着那柄簪子,簪头上玉石金粒串成的流苏坠下来,几乎要覆到她挺翘的琼鼻上。 谢菱喃喃:“若我是谢家女儿,为何父亲、姐姐,如此厌弃我。若我不是谢家女儿,为什么不干脆将我放出门去?有时候我总想着,或许只要不在谢家,在哪儿都比现在好。” “会不会在另外一个地方,我其实有疼我的娘亲,有会哄我的父亲,还有喜欢我、带着我玩踢燕子的兄长姐姐?” 环生眼圈红了。以前她恪守本分,从未亲近过侍奉的小姐主子,可这样的三姑娘,真叫人心酸。 环生忍不住走近了两步,听见谢菱低低的声音,像是在与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语:“环生,我真不想被禁足。三日后,城郊河边有千灯节,我想去放灯,听说花灯里的愿望都能实现。” 窗外,雨幕依旧淅淅沥沥的不停,谢华浓手里提着一个餐盒,束手放在背后,站在墙根下静默。 其实,谢华浓很不喜欢自己这个三妹妹,觉得她蠢笨无度,净耍些小孩把戏,拿不到的东西竟然明抢,哪有高门贵女的模样。 但谢华浓不知怎的,还是把她不爱吃的糕点装了一盒子,提着餐盒来了三妹妹房前,无意听到了谢菱和丫鬟的絮语。 谢华浓沉默了一会儿,本应敲门进屋的脚步一转,反而提着餐盒原路返了回去。 进屋后,谢华浓照例净了手脸,换了衣裳,跟婢女吩咐道:“准备些热汤热菜,拿盒子装起来。” 谢华浓的贴身婢女幼竹一愣,奇怪的目光在二姑娘脸上打转。 -- 第11页 主子向来晚上只吃寒食,怎的突然要备起了热饭热菜。但幼竹也没有多嘴,应声去了小厨房。 备好饭菜,幼竹又端着餐盘送过来,谢华浓倚在桌边看书,只扫了一眼,淡淡道:“不是说了,拿盒子装起来吗?送到镜水苑去,就说是我这儿吃不下的。” 原来是给三小姐的。幼竹明白了,按着小姐的吩咐,把餐盒交给了镜水苑的环生。 第二日,谢华浓又照样吩咐幼竹,幼竹已是轻车熟路,找到环生,将餐盒递了出去。 环生却也笑笑,给她递来一个小东西,是竹篾编的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环生道:“我家姑娘说,谢谢二姐姐。” 幼竹惊讶,以为自己没办好差事,要将那只小蝴蝶推回去,再次强调道:“这是楼兰苑用不完的,给三姑娘分一点,免得浪费罢了。” 老爷叱令三姑娘禁食,他们二姑娘哪能光明正大地送? 环生拦着她的手,仍然笑着:“三姑娘知道,还是谢谢二姐姐。” 幼竹这才拿着东西回来了。 跟二姑娘转述了一遍,知道主子一向爱洁,幼竹便将竹篾蝴蝶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谢华浓却是直接拿到了手里,放在指节上端详了一会儿,后来那一下午,谢华浓看书时,唇边都带着笑。 第7章 不存在的 过了两日,大清早的,谢家院子里一片喧哗热闹。 谢菱听着声睁开眼,想到什么,散着长发,在屋里来回直踱步,按捺不住小小的雀跃和激动之情。 环生挑了帘子进来,看见平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三姑娘正兴奋地来回走着,愣了一下,笑道:“今个儿是姑娘生辰,环生祝姑娘心想事成。” 谢菱抿嘴露出一个笑,把首饰盒里一对蝴蝶玉佩赏了环生,又忍不住问:“外头怎么这么热闹?”眼里满是偷偷的期待。 环生刚从外面回来,自然知道,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回姑娘的话,是大公子回来了。” 谢菱一呆,反应了一会儿才讷讷道:“原来是大哥哥回来了。他去了南部整整一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是该如此热闹。” 说完,谢菱呆呆坐在窗边的榻上,背影颇有些委顿。 今天是她生辰,却只有环生记得,没一个人来与她祝贺。那外头的热闹,也不是为了她的。 这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谢菱每一年都盼着,或许会有些不同。 谢菱没有转头,目光看着窗外,却是对着环生说话:“环生,你说祝我心想事成,这个话头是极好的,却是实现不了。我现在被关在这儿,什么想做的都做不了。” 环生忍不住上前说:“姑娘不用着急,老爷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重罚了姑娘,等老爷消了气,自然就会解了姑娘的禁足了。” 这些话,环生这几天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谢菱哪怕是不懂事的三岁稚童,也不会再信。 她已经对父亲不抱希望,却还是忍不住惦记着晚上的千灯节。听说这个节日每逢十年举办,大多数京城女子能以闺阁女子身份参加的,也就这么一次。 谢菱上次见父亲,还是被训了一通的那回,她知道谢兆寅一定在家,因此这会儿也不敢走出去凑热闹,只趴在窗子边,手里拿着一柄绣满白花的圆扇,时不时地在胸前扑打着,带着些好奇和羡慕的目光直往外瞧。 出门迎接的,端东西给大公子送过去的,络绎不绝,排成了长队,在镜水苑的院墙外来来往往。 正发着呆,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厮,谢菱认得他,是大哥谢安懿身边的芦舟。 芦舟向屋内的环生、谢菱客气地笑了笑,递上来一个盒子,弯了弯腰道:“这是大公子带回来的,特意差小的给三姑娘送来。” 谢菱听见有礼物,愣了一下,接着立即从榻上跳了下来,不顾仪容地奔出帘子,脸上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原来,大哥哥还记得她的生辰。 还给她带了礼物呢! 谢菱是几个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对母亲的模样没印象的孩子,她跟大哥哥的年岁又隔得最远,小时候过生辰,谢安懿还曾经把她抱在腿上,教她认着母亲的画像,在那时,小谢菱甚至觉得大哥哥比父亲更像爹。 她没让环生动手,起身亲自从芦舟手里接过木盒,里面是一柄纸灯笼,把竹柄轻轻一拉,灯笼立刻变得饱满圆润,撑开了外面的一层画纸,上面是几只灵动可爱的小兔子。 如此巧思的灯笼,谢菱在京城还没见过,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边沁了蜜似的甜。 谢菱宝贝地把灯笼收起,一边转身一边对巧生说:“给芦舟,重重地赏!” 谢菱这话完全是向他人学舌,看见别的人高兴了赏小厮婢女,都说这句话。 她并不知道赏下人是怎样的份例,把话交给了环生,谢菱就趴回了榻上,纤细的身子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把灯笼放在眼前摆弄,清灵灵的双眸盯着灯上的画,看了又看。 环生依言拿出钱袋递给芦舟,芦舟拿到手里,就知道分量。 谢菱一个在闺阁中不出半步的小姐,哪怕是“重重地赏”,能拿出来的钱也不如谢安懿在外面随手给芦舟的多。 不过芦舟什么也没说,说了些感激涕零的话,福身退了出去。 -- 第12页 谢菱玩了一会儿,忽然爬起来,提着宝贝灯笼,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还是要去前厅,亲自谢谢大哥哥。” 谢安懿是全家人唯一一个给她送了生辰礼物的,这对谢菱来说意义非凡。 谢菱拨了拨长发,雀跃道:“环生,替我梳妆。” 等打扮一新,谢菱还紧张兮兮地扯着自己的裙摆,问环生:“我看起来如何?” 环生心道,她见过的这些个官家公子小姐之中,最不需要考虑模样问题的,大约就是她家姑娘了,哪怕三姑娘早晨起来,拿清水在脸上捧一捧便直接走出去,也是好看得不得了。 不过,三姑娘这样问,正证明了谢菱的紧张和上心。 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被罚禁足在房里,就整日怏怏不乐,闷也要闷出病来。 环生便欢喜答:“姑娘是顶好看的,大公子见了一定高兴。今日是姑娘的生辰,大公子还特意送了礼物呢。” 这话说到谢菱心坎里,谢菱朝环生弯眸笑得甜丝丝的,定了定心,提起裙摆越过门槛,朝屏风后走去。 正厅内,谢兆寅前不久还在询问谢安懿的近况。 问起带领新兵之事,谢安懿偶然聊到了行兵打仗如同棋局上排兵布阵,父子两人兴之所至,便当场取来棋盒对弈,下了数十个来回,依旧难以分出胜负,僵持不已。 恰巧谢华浓经过,对着棋盘看了一会儿,问清是轮到哪方执子后,自作主张拿起谢兆寅面前的黑子落在某处,棋局顿时迎刃而解,黑子胜。 谢兆寅和大儿子下棋下得酣畅淋漓,最后又得了女儿襄助一举破局,心中十分畅快,颇有家中儿女初长成的快意,欣慰之意溢满胸怀,当即高兴地许诺,要奖赏谢华浓。 谢华浓从棋桌上下来,行了一礼,求的赏便是解了谢菱的禁足。 另一边,谢安懿收棋盘的动作一顿,略带些疑惑和探究,看向自己这个二妹妹。 谢兆寅听见小女儿的名字,愉悦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但最终,还是摆摆手允了,着人下去传信。 谢华浓又再次行礼,谢过了父亲。 谢兆寅看着她,是越看越满意,这样的女儿,又有才情,又怜恤姐妹,正是谢兆寅最喜欢的,便将谢华浓好一通夸赞,谢安懿自然在一旁应和,没人再提起谢菱。 谢菱越过屏风,险些撞上一个人。 她连忙护着怀里的灯笼,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你怎么不看路?” 闷头冲过来的,正是她大姐谢华珏。 谢华珏脾气不大好,而谢菱虽然从小傻,却也不是温顺的性子,两人撞到一起,经常拌嘴吵架。 虽是谢华珏不对,她又怎能容忍谢菱对她指手画脚?当即抬起下巴横道:“关你什么事?你不老老实实地在房中禁足,反倒跑来这里讨嫌。” 谢菱气得脸颊鼓了又鼓,她受罚,本就是不令人高兴的事,谢华珏却还一副鼓掌庆贺幸灾乐祸的样子,实在叫人生气。 更何况,谢菱受罚的源头就是谢华珏,若不是跟谢华珏吵架,谢菱也不至于蒙受无妄之灾。 谢菱越想越不忿,当即又要跟谢华珏吵起来,一旁的环生却是警醒些,知道吸取教训,忙挡着谢菱,提醒道:“姑娘还有正事要办呢。” 说起这个,谢菱又想起来了,她是要去谢兔子灯笼的。 便怏怏收了势,不甘不愿地让出两步,让谢华珏先过。 谢华珏哼的一声,用眼尾扫着她,扭着身子向前走。 身后的小丫鬟在过门槛时,却不经意间绊了一下,手中的木盒摔开了盖子,显出里面的东西来。 谢菱的眼神痴痴落在了那物上。 谢华珏回头,不耐烦地斥了一声:“拿个东西都拿不稳,你有什么用!”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把木盒捡起,正要重新盖上盖子,谢菱却出手拦住。 “这也是……大哥哥给你的?” 谢菱取出盒子里的薄纸,轻轻一拉,里边儿的竹框架立刻撑开,从一叠扁扁的薄纸,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灯笼。 这灯笼上面也有画,画的是茶女采茶,惟妙惟肖,这画工比起谢菱手里灯笼上的兔子,不知精细了多少。 更精妙的是,这灯笼外层的画纸不止一层,在最外面还有一层镂空的白纸,轻轻拨动,便可以转起来,随着镂空里显示的图样变化,灯笼上的采茶女似乎也动了起来,弯腰、行走、一颦一笑,都似活人一般。 谢菱呆呆看着这个灯笼。 这定然也是大哥从南部带回来的。京城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手艺。 “别碰我的东西!”谢华珏疾步过来,在谢菱手背上用力拍了一下,谢菱手背发红,吃痛地松开,让谢华珏把那个灯笼夺了过去。 谢华珏动作娴熟地一压一收,那灯笼又被她收成了一叠薄纸,放进盒子里,随手又扔给了身后的小丫鬟。 谢华珏用力瞪了谢菱一眼,甩头快步走了。 只剩谢菱,站在原地,低头看她小心翼翼捏在手里的那个兔子灯笼。 原是她没见过好东西,所以觉得这只兔子已经是顶好了。见过了谢华珏的灯笼,才知道原来她仔细爱护的这个,在别人眼中,其实不过是蒙尘敝履一般。 第8章 不尴不尬 “姑娘……”环生小心翼翼地出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 第13页 谢菱回过神,紧了紧握着灯笼柄的手。 “环生,是我、我想错了。我们不去见大哥哥了,回去吧。” 环生应了一声。 她略带些心疼地看向三姑娘,原本今天欢欢喜喜的,结果又成了这样。 三姑娘说她错了,可她又有哪里错呢? 谢菱眼神微垂,走在前面。 原来那灯笼并不是大哥专程带回来的生辰贺礼,而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伴手礼,人人都有一份。 甚至,她的这一份,比不上旁人的十分之一的精致。 果然,不会有人记得她。 什么宠爱,都是她痴心妄想。 谢菱回到房间,看着那只兔子灯笼,却没有将它弃之不顾,仍然是将那柄灯笼好端端地摆进木柜里,调整了几次位置,让它端正。 就算不如别人的好,那也是她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 环生端来许多谢菱平时爱吃的零食,谢菱现在却看也不看一眼。 谢菱的指尖在桌上拨弄着,低低说:“环生,今天这个日子,好像一件好事也没有。” “姑娘可不能这么说,太不吉利。”环生揪着手帕。 谢菱坐在铜镜前,心想,或许,从名字上她与家中姐妹的不同,就注定了她在这个家里的格格不入。 大姐叫谢华珏,二姐叫谢华浓,她却只有两个字,叫谢菱。 据说,她出生之前,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其实是“谢华菱”,与其他姐妹没有差别。 可她的出生导致母亲体虚早亡,父亲认为是她的名字克着了母亲,便将她改了名,花菱二字,用作她的小名。 “华菱”,音似花菱。 花菱镜的意象,总让人想起镜花水月、破镜难圆,确实难以叫人欢喜。 谢菱呆坐了一会儿,伸手摸上发上珠钗正要解下,院外却有人打着招呼:“三姑娘在吗?” 是府上的管事。 谢菱迷茫地看了眼环生,环生便低头走了出去。 没多久,环生回来,手里拿着把钥匙,又是庆幸,又是欣喜:“姑娘你看!” 那是管事还回来的钥匙,意味着谢菱不必再禁足房中。 谢菱看着钥匙,反应了一会儿,才跳起来,扑过去搂住了环生。 “真的吗?我能出去玩了?” 环生骤然被三姑娘软软的双臂搂住,毛茸茸的额发蹭在她下巴上,环生忍不住笑出了声,嗓音里都充满高兴:“这不就是好事吗?当然会有好事了,今儿个可是姑娘的生辰呢!” 谢菱眼睛逐渐地亮起。 但心中,也有小小的疑惑闪过。 她抿了抿唇,还是问了句:“父亲为何突然放了我?” 环生方才也问了管事这件事,但管事也没回答。 环生便道:“这倒不清楚。不过,这钥匙可是真真的,姑娘不要担心了,若没有老爷的命令,刘管事是万万不敢自作主张的。” 谢菱低头没再说话。 父亲是怎么想的,不是她能琢磨的。 她从来不是合父亲心意的孩子,自然也就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谢菱又摸了摸头发,这次却是为了确认发髻齐整,回身从床榻底下找出那支被藏起来的簪子,塞进腰间,伸手挽住环生的手臂。 “走,环生,我们出去玩!” 千灯节听说是人山人海,热闹归热闹,却也容易出乱子。 按理说,谢菱应当要多带些强壮的家仆,但她能被放出来都已经是好不容易,哪里敢去提这个要求。 就算她去提了,多半也就是吃闭门羹而已。 谢菱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带着环生两个人出了门。 谢菱雇了一辆马车,和环生同乘,两人戴着帷帽,来到护城河边。 这儿果然已经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下了马车,谢菱隔着帷帽的帘子好奇地四处看,到处都新奇不已。 目光一转,正巧看见一个光着半边膀子、穿着袈裟的光头男人正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点燃了面前的一根火把! 环生吓了一大跳,捂着耳朵连连尖叫,却听旁边围观的人全在鼓掌叫好,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看来,这都是那光头男人的把戏而已。 谢菱也跟着哈哈大笑,眉眼开朗,倒让环生十分吃惊。 环生抚着胸口定了定神,嗔恼地对谢菱说:“姑娘怎么喜欢看这些?难道不怕?” 谢菱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她自然不会怕的,这样粗浅的手法,别说她在电视上早已见过数回,就是在之前的穿书世界里,也不止见过一次。 谢菱正四处张望着。 夜幕渐临,街上点起了千千万万盏橘色的灯火,远远看去,前方仿佛一片汪洋灯海。 经过转角,一个异族巫师打扮的老太太突然指着她,大喊一声:“明干卓拉!” 谢菱探出脑袋,看了那巫师好一会儿。 环生紧张地拉扯她的衣袖,让她不要在奇怪的人面前逗留。 但谢菱还是走了过去,蹲在那位老太太面前,试探性地掀开帷帽。 老太太看她一眼,弯腰捧起一盏灯,递到谢菱面前,然后又张开手臂,像是环抱整个集市一般,仰头看着天空说:“明干卓拉。” 谢菱听不懂,茫然地眨眨眼睛,低头捧着那盏灯,像猫得到了毛线团,翻来覆去地看。 -- 第14页 巫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也弯弯的。 巫师用拇指在一个红色的膏体上点了点,然后不由分说地捧住谢菱的脸,在她额头上、脸颊上抹了几道印记,像是某种图腾。 谢菱对着一旁的水桶,照了照自己的脸庞,又看看那位巫师,只见对方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和普通的慈祥老太太没什么区别。 谢菱心想,连陌生人对她的脸色,都比家里人对她要和善些。 谢菱向那位巫师行了一礼,起身走开,买灯许完愿,看着那点烛火随着河面越飘越远。 人潮汹涌,环生跟得很紧,生怕被冲散了,迷了路。 她紧紧挽着谢菱的胳膊,大声说:“姑娘,我们回吧!马车在那边。” 谢菱点点头。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环生先让谢菱坐上马车,自己去给车夫支付酬劳。 等谈妥了之后,环生掀开马车帘子,正要出声喊三姑娘,声音却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马车内,空无一人,只有谢菱曾坐过的位置上,留着一支带血的簪子。 谢菱在马车上坐了没一会儿,就被人从后捂住了口鼻,险些不能呼吸,更无法大喊呼救。 她隐约看到捂住自己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显然是劫匪一类,便用力挣扎踢打,想要叫马车外的环生察觉不对劲。 可是千灯节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声鼎沸,环生又站得有些距离,她这点动静,怎能叫环生发现? 谢菱拼尽全力,才抽出腰间的簪子,狠狠在黑衣人手背上划拉了一下,就这么一下,还被狠狠打了手腕,金簪脱落在地。 谢菱终究只是个闺阁女子,没反抗两下,就被人当做麻袋一般,扛在肩膀上,搬上了另一匹马,从背着人群的阴暗僻静处一路狂奔而去。 这是绑架! 谢菱心中惊惶,身上难受。 这劫匪将她当做米袋一般扛着,胃被顶得快要吐出来。 茫茫黑夜,也不知他们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谢菱飞快地算计着,她出门没有带谢府的侍从,只是雇了车马,显不出她的身份。 这一伙人若是普通绑匪,定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是将她当做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姐,见她身边只有一个同为女子的环生,几乎等同于无人保护,便趁机将她掳走。 绑匪劫人,不是为财就是为色,谢菱狠狠咬了下腮帮,忍着腹部颠簸的疼痛,大声喊:“我是军机章京之女,兵部侍郎的妹妹,你现在趁早放了我,钱财之事好商量,若是耽搁久了,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她原本以为,这番威胁能有些威慑作用,可没想到话说出口,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分反应。 谢菱喊了几遍,黑衣人又要拿布条来捂她,谢菱情急之下狠狠张嘴,照着黑衣人的肩膀死死咬了下去。 绑匪吃痛地怒吼一声,将她甩下马背,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两圈,胸腔肺腑都快要移位。 谢菱猛咳几声,才喘过气来,还没来得及用力逃跑,就被人拦住去路。 她终于听见那几个黑衣人开口说话,叽里咕噜的,竟不是金朝的语言,而是异族话。 那几个黑衣人的面罩底下,只露出了凶神恶煞的双目,那目光盯着谢菱,渐渐变得淫邪,一边口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一边向她靠近。 只有其中一个人,似乎异族话说得不是很流畅,间或还夹杂着同样不是很标准的汉话,让谢菱听清了只字片语。 “……不能动她!看她脸上的图案,她是天神赐福的人,伤害她,下辈子会有报应!” 谢菱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几道朱色印记。 这句话成功劝阻了另外几人,他们不再靠近,朝彼此踢了一脚,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走到了旁边。 第9章 气哭了 没过多久,那个会说一点汉话的男人走过来,用粗麻绳把谢菱五花大绑,捆着放在了树下。 他蹲下身平视谢菱,磕磕巴巴地说:“我们,只用你换取钱财,这是为了我们生存的必要。你,老实的话,有天神的庇佑,你不会死。” 谢菱瞪大眼睛,用力点头,努力摆出无辜的模样,表示自己会很老实。 其实对谢菱来说,万一真的死在这儿,问题也不是很大。 任务完成之前,如果苏杳镜不小心途中死掉了,系统会自动回收她的马甲,然后让她重启这个世界。 在第一个世界,她还是阿镜的时候,就经历过重启。 但是,这就像一个无法存档的游戏,如果中途退出,之前打过的记录全都要重新再来一遍。 所以,能不要死最好不要死! 更何况,谢菱也不想惹恼了他们,免得遭受一些死亡之外的痛苦。 这里也不知是离京城多远的荒郊野外,那几人把她绑在树下后便不闻不问,只轮流派人看守她,不叫她逃跑。 他们似乎是在等“买家”,颇为焦躁地一直在周围踱来踱去,直到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那几个黑衣人突然警醒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咒骂了一句什么,抄起谢菱重新上马飞奔。 如今天蒙蒙亮,官道上走的或许是镖局,或许是盐商,总之,都有可能救谢菱的命! 谢菱哪里肯离开,用力地挣扎,在绑着她的人目露凶光时,赶紧跟那个会一点汉话的人说:“你不是说我是货物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哪里有带着货物逃跑的道理?快把我放回去,要买我的人该找不到我了。” -- 第15页 这番话着实把那个黑衣人说得有点懵,他哪见过这么主动又有原则的货物? 他头晕眼花了一下,一边着急,还要一边磕磕绊绊地跟货物解释:“买的人,毁约了,他没有来!我们要换个地方!” “不换!不换!”谢菱跟他吵架,“你们太不会做生意,他不肯买,你就去说服他呀?或者减少一点价格,给他一点优惠……” 谢菱的絮絮叨叨,一开始,这几个黑衣人还认真听着,后来发现她说的都是不着边的废话,他们还一不小心就被套了进去,便生起气来,要打谢菱。 谢菱见状,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水汪汪的,立刻服软说:“好吧,换吧,换。” 就这样跑出去几里地,谢菱正在心中纠结着要怎样才能自救,就听噗噗两声,两枚石子破开空气,敲中了谢菱前方两个黑衣人的后颈,谢菱眼睁睁看着他们后脖子上破开两个血洞,就那么一瞬间,鲜血汩汩流出,那两人也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还剩下两个黑衣人,一个是押着谢菱、同骑一匹马的,另一个是最为彪壮的,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 他们发现不对劲,勒马旋身,抽出刀正要砍杀,却迎头撞上一重迷雾,手中银刀哐当落地,白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谢菱也被带着吸入了迷烟,来不及挣扎,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谢菱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浑身动弹不得,只有意识还稍微敏锐,能察觉到身下颠簸不断,像是身处一辆马车内。 该不会是换了一拨绑匪吧? 铁打的货物,流水的匪徒? 谢菱想起来昏倒之前,那几个黑衣人的死状,不由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被炙热宽大的东西包裹了起来,谢菱顿时抖得更厉害了,感觉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手。 低沉喑哑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似乎带着戏谑:“害怕?” 来来,我俩换一下,换你被迷晕不能动弹地躺着,还被不知道是谁的异性摸手,你怕不怕? 谢菱又气又怕,但也就只能在心里这样横两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连嘴都张不开,舌头也不能动一下。 那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摸来摸去,摸得更起劲了,甚至还不知足似的,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点移动,把她指缝里的每一处都摸了个遍。 这种感觉,让谢菱想起当她还是个纯洁快乐的大学生的时候,逮到干净漂亮的小猫咪,也是这样玩弄对方的肉爪。 谢菱的眼珠不安地抖动,拼命想掀开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 这样被抚触,怪异的感觉让谢菱用力咽了咽口水。 仿佛是她吞咽的动作引起了对方的注意,那只手从她的手心上移开,来到她的下颌线附近,按在她丰润的肌肤上,顺着她的骨骼线条缓慢地摩挲,经过下巴下方的喉咙,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啊啊啊到底是谁绑了她啊!这个变态! 谢菱真的被吓到了,陌生人的手指就按在她性命攸关的位置,带来难以克制的压迫感和危机感,即便她现在根本没法动弹,牙关却止不住地战栗。 她像木偶一样,躺在这里任人宰杀,而且这只手的主人给她的观感十分恶劣,谢菱甚至有种深深的怀疑,对方或许真的会做出更恐怖的事。 别人的肌肤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是很可怕的。那陌生的温度终于离开了谢菱的颈边,谢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似乎是什么瓶瓶罐罐里的液体被搅动的声音。 接着那只手的温度再次靠近——谢菱察觉到什么,猛地屏息,倏然抿紧了唇。 可即便她用力抿紧,它依然顺着微微嘟起的弧度,如同描摹一般仔仔细细地按压了一遍又一遍。 谢菱紧张得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音,就在这时,她的齿关被一点点撬开,力道虽然不重,却也不容反抗。 疯子!变态! 谢菱委屈又惶恐,只想大骂出声。她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在穿书世界里也算是过了六辈子,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拼命地想往后缩,想把那根手指推出去,却不可避免地舔到了指尖上沾着的物体。 谢菱根本不知道那手指上沾着的是什么,差点生理性地作呕,却被那人压着,只能条件反射地吞咽。 吃进去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谢菱的心态彻底崩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脑袋嗡嗡地响,过了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发出来的细声细气的嘤嘤哭声。 等等……是她哭了? 谢菱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试探性地张了张嘴,竟然成功了,身上也似乎变得更有力气了一些。 但是眼睛还是睁不开,谢菱只能感到泪水糊在脸上,又难受又委屈。 那根手指还在她口腔里翻来搅去,像是找到了什么新鲜的玩具,她深呼吸了几口,积攒了力气,狠狠地合紧牙关,重重咬了一口。 那根手指终于退了出去,但随即,谢菱失去视觉的感官敏锐地察觉到,它又靠近了自己的眉心,似乎就要摸上来。 “口水!别碰我!”谢菱悲愤之下,竟然说出了完整的词句。 身旁的人顿了一下,刻意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愉悦,闷笑道:“你还有空关心这种事?” -- 第16页 说完,仿佛故意跟她作对一般,那根手指带着微凉的水液在她眉心、脸颊、额角点来点去,留下点点湿痕。 被欺负了这么久,还要被口水糊脸,谢菱不想活了! 她闭着眼破口大骂:“啊啊啊!你到底是谁!你这个疯子!变态!给加西!” 谢菱一边骂,那人一边好整以暇地在她脸上继续点来点去,她骂一声,他就在她脸上多戳一下,直到听见最后一个词,才忽然停了动作。 难道这一次的人生真的就要如此重来了吗?谢菱心中感到一阵悲伤。 她静静地等着,却听见那低哑的男声说了一句“你该继续睡了”,接着谢菱感觉到身下的木板一轻,应该是那人起身离开了。 随即,一阵柔和的熏香钻入鼻息,谢菱本就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身体更加松软,不可控制地渐渐睡着。 沉睡之前,谢菱挣扎着想道,她非得找出今天的变态是谁不可! 一天之内连续被迷晕两次,谢菱再次醒来时,头疼欲裂。 她扶着额角坐起来,旁边立刻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哎呀,姑娘醒了!” 谢菱放下手,朝她看了过去,那是个没见过的陌生妇人,头戴珠钗,衣饰雍容,看上去身份不俗,不过脸上的妆容很是素净。 谢菱张了张嘴,哑然问:“这是哪儿?” 那个变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不对,鼻尖萦绕的是清幽檀香,这里像是…… “这儿是听安寺,姑娘你可是万幸,被贵妃娘娘救了下来,姑娘你是哪家的人?” 谢菱和她三言两语,总算是搞了清楚,原来现在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千灯节那晚有异族贼人混进城中,掠去了好几位少女,听说有的被分尸横死,有的再无下落,不知被卖到了哪里去。 谢菱也是被掳走的其中一人,只不过掳她的那群歹徒在经过听安寺时,被恰巧在此处上香静心的贵妃侍从撞上,当即拦阻,将谢菱全须全尾地救了出来。 谢菱瞳孔微颤,拉着那妇人说:“‘救我’的那个侍卫呢?我要见他。” 第10章 被魇着了 妇人被她吓了一跳。 谢菱定了定神,努力镇静说:“我自然是要向贵妃娘娘致谢的,只是我从被掳走后,就一直昏迷,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想见见那个侍卫,问个仔细,免得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差错……” 她这么一说,妇人就明白了,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臂:“姑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要怕!你妥当得很,那群贼人没有对你做什么,你现在是什么样,把你救出来时就是什么样,况且,贵妃娘娘是十分贴心的贵人儿,她早已说了,会亲自写一封帖子,送到你府上,证明你的清白。” 谢菱捏着袖角,作委屈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低着头不语。 那妇人见状,便招了招手,唤来一个随从,对他耳语几句,令他出去找人。 没过多久,进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侍卫,他面膛晒得粗黑,进来后就地单膝一跪,闷声行礼,又一字一句地答了妇人好些问题。 妇人当着谢菱的面问完,才笑眯眯地转头,拍拍谢菱的手:“这下你可听着了?跟我说的没区别吧?可怜的孩子,你不要再害怕了。” 谢菱点点头,寻求依靠一般钻进妇人怀里,将脑袋倚靠在妇人肩上,让那妇人止不住地笑出声,又拍抚着她的肩背,安慰了好一阵子。 谢菱心中却在想着,这侍卫的声音、腔调,都与那个变态没有丝毫相似,不像那人。 她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侍卫的手指,与他身材相似,短且粗壮,不见新鲜伤痕。 谢菱撇过头,不再看他。 这不是那个变态。 她几乎可以肯定,是那个变态把她“转手”到了这里,而且还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可这是贵妃娘娘的地盘,那个变态怎么有通天的胆量,敢在这种地方耍把戏?而且,他这么做又是什么目的? 但不论如何,如今的情形对谢菱而言只有好处,她若是还想以清白自由之身活下去,就万万不能说出她曾经被两拨不同的人掳走的事。 她也只能顺势咬定,是贵妃救了她。 等侍卫退下后,谢菱抬起头,怯怯地看一眼面前的妇人,不好意思地道:“我真是愚钝,还不知道,在此处的,是宫中哪一位贵妃?” 宫中如今有三位贵妃,其中两位膝下有好几个子女,而只有一位兰贵妃还没有生下皇子皇女,却凭借着宠爱也同样跻身贵妃之位。 妇人点点头,眸光在谢菱身上流转而过,当时贵妃娘娘将这个姑娘送上山来时,她见对方相貌衣着,便知道一定身份不俗,定是京城中哪位藏于深阁的贵女,救她一命,也能和她背后的家族攀上情分。 贵妃这几年需要盘算的地方越来越多,总少不了考虑这些。 如今果见如此,单凭这姑娘懂得先问是哪位贵妃,就足以说明她家定不是普通小门小户,起码姿态不卑不亢。 妇人笑道:“是兰贵妃。我是炯王侧妃,姓陈名宁梅,又长你几岁,你叫我宁梅姐即可。” 原来是兰贵妃。 谢菱回想了一下,这位兰贵妃性子清冷孤傲,从前她也不是虔心礼佛的,怎么几年过去,竟然在寺里长住? -- 第17页 谢菱对这位兰贵妃,还是了解一些,毕竟她就是平远王世子黎夺锦的亲姐姐。 当初谢菱还是试图攻略黎夺锦的阿镜时,虽然没有与这位贵妃有过多直接接触,但也听闻了不少事情。 她起身向陈宁梅拜谢,却没有如她所说直唤名字,而是称呼了侧妃娘娘,然后整理了仪容,去向兰贵妃见礼。 陈宁梅陪她同行,外面天色渐晚,暮色笼罩在光秃秃的山石上,似乎被那些冷清的石头吸尽了最后一丝光亮,看着有几分瘆人。 谢菱心中其实余悸未消,见到这个场景,抖了抖,移开目光。 陈宁梅似有所感,也看向那些石头,蹙眉溢出一声忧愁叹息:“这么冷这么硬的石阶,为何偏偏要……” 她话未说完,谢菱不解其意,但也没有多问。 听安寺是一座坊间颇有些传闻的灵寺,只不过山高水远,平日来的香火并不繁盛,因此也显得冷清。据说,只有极为诚心的人,才会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祈求佛祖多一分的看顾。 谢菱一路上没有多言,和陈宁梅一道进了一座园子。 兰贵妃就在里面,看书抚琴,并不像是为了佛学而来的样子。 谢菱与兰贵妃说话,陈侧妃陪了一会儿,便先离开了。 兰贵妃果然如陈侧妃所说,给了她一封印有私章的亲笔信,证明她从被绑到获救一路上没有失了清白,还安排了车马侍卫,送她回家。 谢菱当然是十分感激,将自己的来历与兰贵妃说明清楚,这才再次拜谢,拿着那封信离开。 出园子时,已经是月朗星稀,谢菱慢慢在山路间走着,突然听见一阵极为悠扬的铃铛声。 她不由驻足,好奇地抬头四处观望,却也没有找到,是什么样的大铃铛,才能在这样空旷的山上,发出那么响的声音。 谢菱正打算继续朝下走,却又有另一种声音传来,一开始模糊含混,后来却越来越清晰。 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 那是鞋履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是衣摆在石板上摩擦的声音,以及,伏地磕头的声音。 这本应是很微小的动静,怎么会让谢菱听得这么清楚? 谢菱摇摇头,暗道奇怪。 或许是这山体的结构形成了回音墙,能够放大某一处的声音。 谢菱往下走着,那磕头的声音却断续不绝,仿佛缓慢的木鱼声,敲在谢菱的耳畔。 天色昏暗,谢菱越往前走,越是觉得眼前的路分辨不清。 她极力地睁大眼睛,试图借着月光找出路来,好不容易在杂草之中寻到石板,谢菱提着裙摆拾级而上,一路小跑,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银辉洒落在地面寒石上,竟映得莹莹反光,如同在雪地之中一般。 这一块宽阔的平地,只摆放了一架铃铛,前后无风,它却慢悠悠地晃着,间或敲出清脆的声响。 这与谢菱之前听到的回响是同一个声音,她不由得走了过去,只见那铃铛古怪,上面雕刻着许多繁复花纹,并不像是寻常装饰,而像是某种不曾见过的符咒。 铃铛顶部,有一个地方从中间镂空,里面放着一颗珠子,黑黢黢的,仿佛连月光都无法照亮它。 谢菱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轻松就来到了山顶,更愁的是,她该怎么下去。 凄白的月光在头顶罩着,眼见之处稍远的地方便是一片漆黑,一种不安渐渐涌上心头。 谢菱显然是在这山中迷路了,她大声朝底下呼喊,却也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回应都听不到。 谢菱又想到这山体的奇怪构造,想到她在很远的山腰处都能听到的铃铛声响,便伸手抓住铃铛,想要用力摇晃几下,让底下的人听到,引起注意。 结果没想到,谢菱刚碰到那枚铃铛,它顶部的那颗珠子竟然发起光来,蓝幽幽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好似会呼吸一般。 谢菱吓了一跳,赶紧撒开手,那铃铛前后摇摆,乱响了一阵,渐渐归为平静,珠子的蓝光也渐渐熄灭了。 这地方怎么有几分邪门?谢菱害怕了,也不再挑路,转头便往下跑。 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回,谢菱眼前的路明晰许多,她跑了很久,直到满头是汗,大喘气地停下来,才发现,她已经回到了贵妃园外的那个院子。 一辆装潢颇为贵重的马车正停在院子里,见她过来,一个小厮连忙笑着走过来:“小的在这儿等姑娘呢,姑娘现在可要启程?” 谢菱只觉跑得一路跑下来,力气用竭,她张眼到处看了看,院子里各处屋檐底下已经点亮了黄澄澄的灯笼,时不时传来寻常人声,有声有色的烟火气,与平时所见的屋子别无二致。 方才所见的景象,竟好似做梦一般。 谢菱定了定神,与那小厮说:“辛苦,你们等我多久了?” 小厮笑道:“没多久,大约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姑娘从娘娘园子里出来之后,娘娘便嘱咐我们在这儿等着。” 一刻钟,她能在一刻钟内从山腰到山顶,又从山顶下到山腰? 谢菱是不信的。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谢菱下意识地把话藏了没说,点点头,踩着木梯钻进了马车。 坐定后,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帕,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觉得热。 -- 第18页 谢菱再一抹额头,方才跑出来的汗,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这回事一般。 谢菱眉心直跳,抚着胸口,低声自语:“莫不是被那个变态吓到了,真的魇着了……” 马车慢慢地开始启动。 在谢菱相反方向的山顶上,一个身着华服、眼角有着一颗泪痣的男人,正伫立在铃铛前。 他衣裳下摆膝盖的位置被磨得破破烂烂,额头也有磕出来的红印。 他低头垂目,狭长的眼尾划出孤冷的弧度,静默地看着眼前晃动不止的铃铛,迎面吹过一阵山风。 男人伸手,定住了那枚铃铛,不叫它在山风中乱响,喃喃的低声自语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 “是风动……阿镜,我还妄想着,是你终于肯回来看我。” 第11章 谢府的警钟 京城里全都乱了套。 一夜之间失踪了五名妙龄少女,已陆续发现两具尸体,还有另外三人不知所踪。 天子脚下,繁城盛世,竟然发生这种事,听闻圣上已经严厉处罚了负责千灯节布置的太子,至今太子还跪在圣上寝殿门外。 但这些,都不足以抚平受牵连者心中的惊惶。 谢府也是一片乱糟糟。 那晚,环生捧着带血的金簪回来时,已是面色刷白,咬破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她闯进正厅,谢兆寅彼时正在饮茶清谈,和另外几个儿女坐在一处,享受难得团聚的天伦之乐。 看到环生进来,谢兆寅皱了皱眉,合上茶杯盖,漫声问道:“花菱又跑到哪里去了?每次都只有她不在。” 这句“不在”,却像是刺伤了环生,她抽泣一声,膝行上前,嘶哑的声音险些不能说出话来:“大人,大人……姑娘被匪人劫去了。” 说出这句之后,环生像是彻底破防,泪水汹涌地从面颊两侧滚滚落下,对着谢兆寅磕了几个头,哭道:“大人,您快救救姑娘吧。” 谢兆寅坐在主座上,两手握着椅子扶手,低头看着面前啼哭不止的婢女,怔怔无语。 环生磕了几次头,见谢兆寅毫无反应,心脏被悲痛的情绪狠狠揪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又猛地抬起头,找到坐在一旁的谢安懿,抓着他的裤腿道:“大公子,大公子你手下有兵,求求你快让人去找姑娘吧。” 环生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说到一半,又悲又急,语不成调。 谢安懿终究是比谢兆寅反应快些,蹭的一下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指着环生问道:“什么意思?这又是小妹的什么把戏?” 好端端的,什么匪人,什么被劫去了,这都是哪里来的天方夜谭呢? 他们谢府的女子,又怎么可能遭遇这种事呢? 或许,又是那个还未长大的小妹抢夺注意的把戏罢了。 环生看看他,又看看谢兆寅,看他们好端端地站着,一动不动的样子,胸口急得剧痛,瘫坐在地。 她是三姑娘的贴身婢女,三姑娘出了事,她又有什么活路?更何况,三姑娘那么娇娇柔柔的一个,落到了匪人手里…… 环生再说不出话来,脸膛红得几乎憋成了紫色,用力地锤着胸口,想让自己换过气来,将事情说清楚,好叫老爷或大公子派人去救救三姑娘。 谢府院外一阵喧哗,谢安懿太阳穴鼓胀,只听门口有人叫他,是他部下的声音。 谢安懿走到门口,不甚清晰地听着部下同他汇报,护城河边出事的消息,已经有三户人家报了官,说丢了自家的小姐。 千灯节会上全乱了,堵得水泄不通,车马根本进不去,叫嚷哭喊声一片。 这消息也是延迟了许久才传出来,守城的士兵收到消息时,护城河边已乱了许久,吵闹伤人的、趁乱偷抢的,到处都是。 因控制不住局面,士兵们便立刻来谢府向休沐中的兵部侍郎汇报。 环生是从那片混乱中下了死劲挤出来的,那里面巡逻的士兵已经不顶用了,她只想着一刻也耽误不得,尽早回府上来求救。 可她一路凭着自己的双足跑回来了,府中的人却一片平和安详,一个要听她讲话的都没有。 环生对着自个儿的胸口猛锤半晌,终究一口气没顺上来,当场昏厥了过去。 吓得二姑娘身旁的幼竹奔了过去,对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敲脖子,对着头顶淋了一壶又一壶的凉水,才让环生缓过气来。 环生醒转过来,刚要开口,二姑娘正蹲在她面前,快声道:“你先别说旁的,我问你,花菱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被劫走的?那时她身旁可有家丁?” 环生哽咽道:“我跑过来之前,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在花香酒楼底下,姑娘先上了马车,我付了银子再回头,便只见到了这个……” 环生缓缓松开攥得发白发僵的手,露出那支金簪,流泪道:“姑娘身边只有我,没有旁的家丁。” “好大的胆子!不带人便敢出去乱晃,叫她禁足她不理,非要去凑那热闹,是自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活该!”谢兆寅急怒交加,越听,越是眼冒怒火,抄起茶杯砸在地上,一片粉碎。 环生抖了一下,面色更是苍白。 谢华浓不动声色地改换了下位置,挡住她的视线,低声说:“你别急,方才你昏厥过去的时候,大哥已经领着部下去处理此事了。护城河边发生了动乱,似乎不止花菱……” -- 第19页 谢华浓说着,垂下眼睫,看不清神情。 其实,也就是直到大哥接到了属下汇报,他们才相信,花菱是真的出了事。 环生心中总算松泛了些许,喘上一口气来。 “大公子去了,去了就好……”她讷讷点头,方才她竭尽了心血气力,老爷和公子却动也不动的样子,实在是噩梦般的场景。 她帮不上三姑娘一分一毫。 环生闭了闭眼,又是两行泪哗哗流下来,她嘶声道:“回二姑娘,回老爷,姑娘她不是不想带家丁出门,只是怕自己招了老爷的嫌,又要挨骂。三姑娘也不是不通情达理,肆意妄为的性子,今日是她生辰,她只是想去千灯节上许个愿。我们放完了灯,明明已经就要回来了的……” 谢华浓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眼圈唰的微红,半蹲在那里,一声不吭。 阶上的谢兆寅面皮狠狠抖了两下,坐倒在宽大椅子上,半晌喃喃反问:“生辰?” 他伸出手,颤着指了指旁边立着的一个婆子:“拿簿子来。” 那个婆子应了一声,转头去取了一个红纸订成的簿子,里面记载了谢家族谱上下所有人的生辰日,谢兆寅翻到某一处,盯着谢菱名字下的日子看了许久,即便把眼睛盯花,那个日子,也确确实实是十六年前的今天。 除了谢菱房中的婢女,他们全府上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或者说,哪怕是知道,也没有人乐于提起。 因为,三姑娘在府上,是不受宠的。一提起她的事,老爷就要生气,若是不提,反而相安无事。久而久之,谁又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谢华浓抿紧唇,从环生手里拿走了那支簪子。 簪尾带血,新鲜未干。 环生下意识地伸手,想把簪子抓回来。 被幼竹眼疾手快地拦下,训道:“你也是糊涂了,二姑娘会要你的不成?” 环生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那簪子是姑娘珍重的,若不是为了那支簪子,姑娘也不至于被罚得怕了。” 谢华浓手里转着簪子,仔细看了一遍,认了出来:“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环生用力点头:“三姑娘本是以生辰贺礼的名义,向大姑娘求一样先夫人的遗物,放在身边以表陪伴。可大姑娘无论如何都不允,三姑娘一时情急,这才犯下错,偷拿了这支金簪。” 环生说着又害怕起来,她这会儿好了一点,跪着爬过去,又在谢兆寅面前磕了个头:“大人,求求您,虽然姑娘有错在身,但她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求您想想办法,把姑娘救回来,姑娘才十六岁……” 环生在底下不断磕头,谢兆寅面色一阵青一阵紫。 谢华浓站起身来,凉凉的目光瞥向一旁。 在那一旁的楠木椅上,谢华珏原本还好端端地坐着,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人影。 大约是听到环生口中的话牵连到自己,便赶紧溜之大吉。 谢华浓眸光愈冷。 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事故。 皇城闹市,劫匪怎么可能放肆,大约不用多久就会被戒备森严的守城将领抓住。 可是到了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城门前的旗杆旁,躺着一具女子尸体。 她身着华服,衣裳却凌乱不堪,死状凄惨不忍卒睹,身上的血早已流至干涸。 这女子的死让城中百姓惊慌失措,他们意识到,昨晚千灯节大乱后,加强巡逻的士兵们,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的用处,否则,劫匪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放在城门前? 一旦对警备队伍失去了信心,百姓们便惶惶不可终日,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恐怖言论,短短半日,人心大乱,眼看皇城就要遭殃。 太子连忙出来安抚众人,甚至亲临市坊之中,和民众交谈,以定民心。 真龙之子的血脉可以镇压一切怪力乱神,民众们暂时放下了害怕,纷纷出来围观难得一见的太子。 刚走到菜市场,一阵浓臭的血腥气扑面飘来,太子立刻用绣着金线的衣袖捂住鼻子,皱眉指着前方的屠宰区:“怎么没提前清理好?快去收拾了!” 属下不敢怠慢,一个侍卫翻越围栏冲进去,越靠近脸色却越奇怪,他用剑柄挑了挑桌上的那堆肉块,神情一变,立刻反身下跪道:“太子殿下,那并非猪肉,而是……是被分尸的女子尸体。” 第12章 玉桂月兔 “女子尸首?”太子当下面色刷白,浑身僵硬。 侍卫让开一步,要提起其中一块血淋淋的肉块给太子检查,太子却先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于是,不出半日,全京城都知道了,真龙之子的气焰压不过邪祟魍魉,那些腌臜之事不仅没有消失,甚至连太子都在尸首面前吓得当场昏厥。 其实这也怪不了太子,出事之后,他作为千灯节的主理人,自然难逃其责,早就被圣上训得战战兢兢,一整夜没睡好觉,天又热着,早晨没吃下东西。 绕着人群挤挤攘攘的长街走了一上午,又猛地一受刺激,昏倒也不奇怪。 但是寻常百姓可不会去体贴这一点,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还隐隐冒出国祸之说。 太子被抬回宫中,听说立刻受了罚,消息传回谢家,谢兆寅怔怔退后两步,脸上显出几分悲怆。 -- 第20页 长子谢安懿也站在一旁,身上还穿着未褪下的甲胄,嘴唇干枯,沉沉地看一眼父亲,也摇摇头。 太子都解决不了的事,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大事。 他们带着几队人马搜查都找不到的人,或许,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积压了一整晚的惊疑、犹豫、侥幸,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震破耳膜的丧钟。 谢兆寅手有些抖,从怀中摸出那枚金簪。 对于小女儿,他忽视了多年。 谢菱小时候,他连看都看得很少。甚至直到小女儿三岁时,还认不出他,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仿佛也曾来过她的房间。 有一次谢菱贪玩,从树上摔下来,他恰好在一旁,谢菱疼得要放声大哭,伸着手要人抱,那可怜的小模样,让谢兆寅忍不住走了过去。 结果谢菱擦掉泪花,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清了是他,小米粒似的牙齿咬咬唇,就折身投入了大她几岁的婢女怀中,被婢女哄好了之后,还含着小手,敬畏地看着他。 那时,谢兆寅的心情是如何的? 记不大清了。总归,是对这个不懂得讨好他的小女儿,不大喜欢的。 如今想想,为什么他当时走过去时,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那么小的人儿面前,而没有像那个婢女一样,把她抱起来,拍拍她的背,给她吹吹藕臂上的灰尘呢? 谢兆寅回了神。 他眼神茫茫地落在门槛上,张了张口,哑声吩咐:“那个环生,好好安置一下。” 一旁的谢安懿点点头:“是。” 他朝后院走去。 虽然是亲兄妹,但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谢安懿不方便直接进妹妹们的闺阁。 他想了想,去找最为年长的大妹妹,打算让华珏带着人去照顾一下三妹妹的婢女。 结果走到谢华珏的院里,一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他只好自己走到了门口,这才发现,原来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跪在里面听谢华珏发脾气。 透过门缝,谢安懿看见谢华珏将触目可及的东西一阵乱摔,桌上的笔冼水墨,全部被扔在地上,还有一个精美的盒子,也被摔在地上。 谢安懿认得那个盒子。 是他从南部特意挑选的纸灯笼,如此重摔,只怕里面的竹骨已经全部折断。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谢华珏声音中的怒气依旧冲出房顶。 “那个环生,贱婢,怕是多长了张嘴,她主子出了事,关我什么事?自己好死不死去凑热闹,偏偏连累了我,我凭什么要躲在屋里不出去?” 谢安懿腮帮动了动。 他沉着脸转身离开,亲自去向谢菱的房间。 主子不在,院子里空荡荡的安静。 见他到了,小厮连忙行礼,谢安懿伸手拦住。 “我就是过来看看。听说环生一整天没吃东西?你找个人,去劝劝她。” “是,大公子。” 谢安懿看着那小厮去了耳房,自己提步进了谢菱的屋子。 他伸手推门,带着甜意的香气便漂浮过来,像是果子冰镇在井水里,清甜沁人。 谢安懿不知道,这是三妹妹房中的香味,沾染到了三妹妹身上,还是就是谢菱身上的香味,以至于她常住着的地方,也变得甜香。 说到底,他跟谢菱见得也很少。 尤其是谢菱不受父亲喜爱,对于他这个长子而言,揣摩父亲的心意是很要紧的事,父亲不喜欢的孩子,他更不怎么上心。 谢安懿在书柜前站定。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木格里,被摆放得端端正正的胖圆灯笼上。 他是真的不怎么上心。 就连给妹妹们挑选伴手礼,也下意识地把最粗糙的那个给她。 可是谢菱却把它当成宝贝一般。 谢安懿单手捂住半边脸,半晌,掌心里溢出一声闷闷的叹息。 楼兰苑里,幼竹把几只汤碗洗净,擦干手回去向二姑娘禀报。 “姑娘,环生用了一碗粥,奴婢又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现在已睡着了。” 谢华浓点点头:“嗯。你须得告诉她,花菱现在是还没回来,等回来了,还需要她服侍呢,别叫自个儿给弄垮了。” 幼竹点点头,一边给谢华浓的手帕在熏香上反复烫,一边皱着鼻头道:“姑娘,听说今天大公子来了,先去了大姑娘院里,可那会儿大姑娘正在发脾气。大公子便又去了三姑娘院里,还嘱咐了小六子多多看顾环生,听说,还在三姑娘房里坐了很久。” 幼竹鼻子里哼了一声:“以前三姑娘在时,这些人一个个对三姑娘可是不闻不问的,这会儿全来充好人。” 啪的一声,谢华浓把手里的书覆在了桌上。 她冷面含霜,神情冷厉:“你以为,我们对花菱很好?我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幼竹猛地吓了一跳,收起手帕,讷讷了一会儿,才支吾道:“姑娘,是我,是我说错话了。” 谢华浓沉默不语,她没再拿起桌上的书,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发了一会儿呆,拿起一旁小几上的竹蝴蝶,放在手中把玩。 外面的事态越来越严重,谢府的氛围也越来越沉寂。 哪怕走丢的是一个不那么受宠的女儿,对整个谢府来说,依旧是不小的打击。 晚上谢府门口的灯笼彻夜不灭,在风中摇曳着暖黄烛光,似乎在等待着归人。 -- 第21页 马车咕噜噜地停在谢府门口,谢菱掀开轿帘,惊讶地看着灯火通明的谢府。 她还以为这么晚回来要摸黑,指不定要喊半天才能有人来开门呢。 “请问来客是谁?”门口小厮扬声问。 谢菱下了马车,那两个小厮看她一眼,登时愣住,一人连滚带爬地回去通传,另一人脸上似哭又似笑,慌忙迎她进去。 晚上有些凉,谢菱拢了拢肩上的披肩,对负责护送她的人说:“几位大哥,谢谢你们啦,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月光如洗,耀映在少女如玉的面庞上,桃花眼水亮,双圆髻温软,身上银色的丝织披肩仿佛能流光一般,车夫不好意思地低头,不敢应她的话。 好在有位似乎是管事的人,拱手笑道:“夜深了,不叨扰了,咱们就在这儿守着姑娘进去,确认平安,就返程了。” 谢菱感激地朝他笑。 方才她以为自己半夜回府,会无人应门,还担心了好一会儿,难不成她要在门外黑漆漆的夜里独自等着。 便试探性地问了问这位管事,能不能等有人给她开门以后再离开,管事愣了一下,立刻应了下来。 现在府门口有人,他们还是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着谢菱进去。 有人目送的感觉让谢菱体会到了难得的温情,因此止不住地感激。 他们真是大好人。 门扉大开,谢府里面很快响起一片慌乱声,谢菱朝管事与车夫行了礼,随着小厮进门。 “花菱?花菱回了?”谢兆寅一边披着外衣一边从正厅里追出来,看见谢菱从院中走来,怔怔立在当场。 谢菱看见父亲,条件反射地害怕缩了一下,仔细想想,还是迎上前,在谢兆寅面前弯腰行礼。 谢兆寅眼眶温热,小女儿如玉桂月兔,盈盈走到他面前,他一时之间难以辨认这是真实,还是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得的梦。 谢兆寅刚想伸手去扶,谢菱先递上来一物,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封信,谢兆寅疑惑地皱了皱眉,接过来拆开。 谢菱弯腰低首,双手举着这封信,见谢兆寅接了过去,便一边解释道:“父亲,我被歹人掠走后就被打晕,醒来后便被兰贵妃所救。” 谢菱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被歹人掳走,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名声终归是不好听的,若是解释不清楚,女子的名节也就算是毁了。 不仅如此,如果这女子养在家里,还会连累家中其他的姐妹,让人一提起这个府第,便想起与她有关的那等腌臜事。就如同肉上的一块腐处,如不剜去,迟早越发溃烂。 谢菱可不敢叫谢兆寅把她给“剜去”。 对现在的谢菱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将事情解释清楚,哪怕有兰贵妃的亲笔信,她也还是不很放心。 毕竟,身为军机章京的谢兆寅作风清正严厉,哪怕是自家的女儿,谢菱又怎敢妄想他会轻饶半分。 第13章 迤逦 谢菱尽力解释着:“女儿可以发誓,没有被贼人动一根汗毛,而且也有贵妃娘娘的书信作证。” 一边说着,谢菱一边并起两根手指放在额边以作许誓。 她偷偷咬唇,在心里打了个补丁。 ——我说的贼人,是针对那些黑衣人啊,那个不知名的混蛋……不算。我可没有说假话。 谢兆寅看完兰贵妃的那封信,心中踏实不少,但是听着谢菱的话,又有些不对劲。 他这个娇弱怕事的小女儿,被贼人掳去了整整一个日夜,虽说是有惊无险平安归来,可定然也是吓坏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理应任性地撒娇耍赖,怎么还跪在他面前,忙着发誓,澄清她的清白? 这又有何需要发誓的?难不成他作为父亲,还会怀疑? 谢兆寅收起信,伸手又想去扶谢菱,谢菱余光中见他靠近的手掌,下意识以为他要动手,往旁边躲了一下,桃花眼受惊地扬起,畏怕地看了谢兆寅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帘,不敢过多对视。 毕竟,如果她之前按照谢兆寅的吩咐,老老实实在家禁足,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虽不知她失踪的这一日,谢家人是什么态度反应,但她给谢家添了麻烦,是肯定的。 以谢兆寅严于律己、最讨厌家里人节外生枝的性子,谢菱敢肯定,她惹恼了父亲。 小时候,她不小心把杯盏打碎,谢兆寅不会怜惜她有没有被碎片割伤,只会责骂她连东西都拿不好。 如今她闹出这么大的事,他要是气上头了,要打人,谢菱觉得也不是没可能的。 谢兆寅被她那一眼看得浑身僵住。 那分明是……惧怕的眼神。 女儿半跪在自己面前,从上往下看,肩胛骨瘦薄得好似一掌能拢过来,像是一只瘦得只剩浑身软毛的小动物,没有任何杀伤力,胆小地不敢亲近人。 可是,他是她的父亲,怎么会,成了让她不敢亲近,让她害怕的存在了? 谢兆寅低头怔怔看着女儿的背影。方才没有察觉,现在仔细看,她的手臂分明是轻轻颤着,想来也是后怕不止,却又不得不在他面前强装着端庄的模样,还要向他解释。 谢兆寅忽然想起,前一晚,那个婢女同样为畏惧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去救三姑娘…… 他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婢女求着来救。 -- 第22页 他谢兆寅,在小女儿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不能怪他的女儿,因为惧怕他的,不只是谢菱,连谢菱的身边人,他的其他子女……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重视谢菱。 谢兆寅忽然感觉到一阵怆凉之感,想要扶谢菱的手,怎么也伸不出去。 半晌,他挥了挥手,招呼下人服侍谢菱,将她送进房里去休息。 “花菱……你在外面吓着了,回去好好休息。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谢兆寅难得地说了一句软话。 谢菱又福了福身,在婢女的轻扶下回了自己院中。 谢菱回家来的消息早已传到了镜水苑,环生面色苍白地跑出来,看见完完整整的谢菱,便泪流满面。 这两日,千灯节上消失的少女惨死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环生大白日里净做了噩梦,如今看到谢菱安好,真是恨不得跪下来拜谢天地。 谢菱见环生流泪,瘪瘪嘴,差点也没忍住哭,奔过去扑进环生怀里,这时候,才露出一些委屈模样。 主仆两个说了好一会儿话,把环生安抚好,谢菱进屋洗了个热水澡,换好柔软睡衣,躺在床榻上,晾干湿发。 她倒头盯着窗外圆圆的皎月,好不容易宁静下来,谢菱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奇怪的事。 在回来的路上,以免她寂寞,那位管事已经将京城里发生的事说给她听了。 天子脚下,太子操办的盛世宴会,竟然会有外邦贼人如此大胆,肆意妄为。 这些贼人是怎么混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谢菱听见那人说什么买家,显然是为了求财。 那样的人,为什么要以残忍手段杀人? 谢菱好奇,被掠走的五位姑娘,都是哪些府上的人,但管事也不清楚。 想也是,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是高门大户,越是会把这种事捂得紧紧的,不让别人知道。 真是太怪了。 掳走她的第二波贼人,又是什么人? 想起那人,指间似乎又传来麻痒的感觉,谢菱捏紧被面,将柔软丝滑的被面夹在指间用力摩挲两下,抵消那种错觉。 恼急的情绪如火烧,谢菱肺腑之间一片火辣,喉咙口也焦灼地疼。 偏偏,她拿那人无可奈何,甚至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 谢菱忿忿掀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在被子里用力踢了几下腿,愤而锤床。 那个变态,让她抓住是谁,一定要狠狠地报复! 谢菱在床上又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才睡着。 梦里,似乎也有一轮皎洁的圆月,映照得她身周亮如白昼,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谢菱才起来,这长长的一觉终于令她神清气爽。 谢菱招呼了一声,外面的环生立刻去给她准备洗漱、早饭,谢菱坐在床沿醒了会儿神,忽然看见桌上有一封粉色的信笺。 平时她若有信来,环生都是替她放在这个位置,谢菱便没多想,散着长发,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拆开。 信上的笔迹力透纸背、跌宕迤逦,谢菱先是惊艳了一下,在看清所写内容之后,脸色倏然变得铁青。 【若是还能回到那架马车上,我会和你十指相扣。】 谢菱霎时间把那张粉色的信纸揉成了一团。 她指尖发着颤,难以名状的不安。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打开,谢菱吓得霍然抬起头,大叫一声。 门口,端着水的环生也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问谢菱:“姑娘,没事吧?” 看清楚是环生,谢菱抚着胸口,跌坐在一旁的木凳上。 她狠狠咽了咽喉咙,看向环生道:“昨夜到今早上,院里可有进过什么可疑人?” 第14章 雏鸟 “可疑?”环生皱眉,她这会儿察觉不对了,把水盆放在一边木架上,走过来蹲在谢菱身边,“并无呀,我们院少有人来,都是几个熟面孔,小六子他们。怎么了?姑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可疑的人? 谢菱脸色一白,她忽然想到,那个变态在兰贵妃的领地依旧来去自如,甚至可以偷天换日,以至于无人察觉,要是真的被他盯上,他想进她这个毫无抵御可言的小院,岂不是更加轻而易举? 谢菱眼神都凝滞住,有种恍惚的预感,仿佛自己已经成了鹰犬爪下的猎物。 而且那鹰犬,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藏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猛扑下来,给她致命一击。 见她神色不对,环生更是担忧,伸手覆上谢菱的手背,想要安抚:“姑娘,你有什么事,跟环生说便是……” 话未落音,环生的手忽然被谢菱甩开。 谢菱手里捏着那张信纸,害怕被环生发现,便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但这个举动,似乎叫环生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环生紧紧咬了咬唇,在谢菱耳边温声说:“姑娘别怕,我这就去招呼院里的人,严加排查一番。” 谢菱连忙点点头,她对环生说:“要仔细些问。” 环生福了福身,走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谢菱怔怔坐了好久,把那张信纸狠狠搓揉,直到皱得不能再皱,又把它用茶水浸泡,模糊了上面的字迹,才狠狠撕碎,用自己的一个锦囊装着,塞进床榻底下。 -- 第23页 直到做完这些,谢菱才长松一口气,神情恍惚地去洗漱。 这一整日,谢菱饭也吃得不香了,做什么都疑神疑鬼,哪怕只是静静坐着,都担心会有变态从后面跳出来吓她。 谢菱实在是受不了了,抓着环生在她旁边,哪里也不许去,走远离她三步,便要出声喊,目光亦紧紧跟着。 谢菱是怕那个变态不知道在哪窥伺自己。 毕竟,他先是把她迷晕掳走,对她做些那样的事,后又把写着那种话的信封塞进她房中,可以见得,那个变态是一直跟着她的。 她可不能落单了,免得让那个变态有机可乘。 环生心中酸涩不已。 在她看来,三姑娘是还没有从那夜浩劫的阴影中挣出来。 那么凶险的事,又有几个姑娘家受得住?昨夜姑娘回来,看似好端端的,果然只是假象罢了,今日这离不了人的模样,好似雏鸟一般,足可见她心中是多么惊惶。 环生尽己所能地陪着三姑娘,她真怕三姑娘要是长期这样下去,想不开,真的犯了癔症。 如花似月的姑娘,可不能就这么断送了前程。 院外有人喊,是楼兰苑的幼竹过来送些消暑的绿豆粥。 小六子在门外禀报,环生低头看三姑娘失神的模样,扬声让小六子拒了幼竹,就说三姑娘在休息。 谢菱方才在发呆,没听见通传,乍一听见环生将幼竹赶走,奇怪地抬头看了环生一眼。 环生感觉到谢菱的视线,立马转头,露出春日般和煦的表情,还摸了摸谢菱的脑袋,怜爱地说:“姑娘放心,不是这院子里的人,我都不会放她进来。” 谢菱:“……” 连幼竹都赶走,这也有点太过了姐姐!她还没有脆弱到那地步! 谢菱很想告诉环生,只要防着男的就行,但又怕环生听了这个吩咐,会联想得更多,只得作罢。 算了,都拦着就都拦着吧,她还清静。 到了晚上,谢菱入睡前,将所有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叫环生好一阵纳闷。 “姑娘,你不是说开窗透气儿,还能赏赏月么。”环生探头看一眼门外,“这几日,月光可好得很呢。” “不赏了不赏了。”谢菱糟心地摆摆手。 昨晚她窗扉大开,傻乎乎的不知道叫那登徒子占了多大的便利,她今夜怎可能还那么傻? 今个儿院里院外她都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别说镜水苑里没有生人,就哪怕是这些小厮家中的猫,也不曾来过一只外地的。 再加上紧闭门窗,严防死守,今夜应该是安全了。 谢菱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从妆匣里摸出几枚碎银,交到环生手上。 “你给守夜的人赏下去,让他们晚上警醒着点。” 环生接过银钱,神情复杂,虚虚应了声:“哎。” 谢菱看着环生一脸“我家姑娘被吓疯了怎么办”的表情,无言,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将错就错。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在外人眼中确实有些神经质,但她也是没办法。 就让环生以为她是余悸未消吧,那日她不能动弹时发生的事,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菱叹了口气,爬上床抱着软枕,忧心忡忡睡去。 翌日清晨,谢菱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窗子。 还关得好好的,是她昨夜亲手关上的,谢菱心放下一大半。 再一看那桌上放信的位置,也没有多出来奇怪的粉色信笺,谢菱唇角止不住地扬起笑意。 环生进来给她端水洗漱,见三姑娘今日面色红润,似是好上许多,心里也不由得欢悦。 便顺嘴逗趣地和谢菱说起外面听来的新鲜事:“姑娘你可知道吗,听闻过几日,圣上将要召集各家子弟,一同去鹿霞山赏景呢。” “鹿霞山,从前不是只有皇家去得的吗?不仅如此,所有的皇子皇女都要出席,那是何等的大场面!” 环生描述了一番,绘声绘色,主要是想引起谢菱的兴趣,好叫她忘却烦忧,最好能如同以往那般,会心心念念地想着出去玩。 谢菱倒不大感兴趣。 环生或许想不明白,她却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闹出这么大的事,太子又不顶用了,皇帝这是想办法亲自安抚民心呢,收买大臣,便是第一步。 不过,听说皇子皇女也会去,谢菱倒是意外了一下。 那位三皇子岑冥翳,应当也会现身吧。 那她是不是确实得去一下了。 毕竟,还有任务在身呢。 谢菱一边想着,打算起床洗漱。 手指碰到枕边的一物,微硬的触感,还有窸窣的声响。 谢菱下意识地低头一望,只见软枕底下,露出粉色的信笺一角。 谢菱眼前一黑。 第15章 罗袜 谢菱眼前昏黑。 本以为千算万算终于防住了的人,其实根本没有防住,甚至还近到了她的枕畔,而她丝毫没有察觉! 想到早上起来时,没看到那个变态的踪迹,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欢天喜地的心情,谢菱简直想揍自己一拳,再大骂三声大笨蛋。 “姑娘,你怎么了?”一旁的环生原本话说得好好的,却见三姑娘突然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小心翼翼地问。 -- 第24页 谢菱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攥住床单,扬眸对环生扯出一个笑:“没什么,环生,你出去一下,我换身衣裳。” “是。” 环生退出去后,谢菱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揭开了那枚信笺。 跟昨日一般无二的信纸,同样也是一般无二的字迹。 上面写的话,也是同样大逆不道。 ——【你睡得真好。】 这种熟稔中带着点夸奖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啊?我是幼儿班学生你是宿管老师吗?? 想到昨夜在自己毫无所觉之时,那人站在床前的位置,不知道盯了自己多久……谢菱紧紧地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感觉怒火快要喷薄而出。 她攥紧信纸,同昨日一般将它狠狠处置了,将碎屑塞进锦囊之中。 看着锦囊里多出来的碎屑,谢菱忽然有种绝望的预感。 怎么感觉,她或许还会收到很多封这样的信…… 谢菱紧紧咬住唇。 门被敲了两下,从外面推开。 环生踏一只脚进来:“姑娘,外边儿……姑娘怎么没换衣裳?” 谢菱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这回事。 在环生身后,一个端庄清丽的身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冷冷的表情。 那是她二姐谢华浓。 谢华浓神情冷淡,进门时还特意提高了裙摆,仿佛生怕谢菱房中的门槛沾污了她的裙裾。 那清冽的目光看向谢菱时,却不由得顿了顿。 三妹妹身着单衣,披着长发站在床前,朱色的樱唇被贝齿咬得泛白,闪动的眸光如林中惊惧的小鹿。 足下未着罗袜,中裤下露出一截可怜兮兮的脚踝。 谢华浓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努力将面部表情放得柔和一些。 环生看看谢华浓,又看看谢菱。 为难道:“姑娘,二姑娘来看您,我已经对二姑娘回禀过了,说您还没起呢。” 言下之意,便是谢华浓是执意闯进来的。 谢华浓置之不理,朝着谢菱走去,口中问道:“我的婢女过来,你为什么将她赶走?” 因她语调清冷,面上的神色又是一贯的冷淡,这话便听起来像是质问。 谢菱不由得想,谢华浓轻易不进她的院子,这次过来,是因为昨天幼竹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谢华浓来替幼竹兴师问罪了? 谢菱看了环生一眼,轻轻抬了抬下巴,环生只得福身行了个礼,走出去了。 姑娘之间的争执,不是她能插手的。 谢菱看了眼谢华浓,心中多少有点烦闷。 虽然昨日确实不至于将幼竹赶走,但是这毕竟是她的院子,她想招待谁不想招待谁,难道不是自己的自由?为何还要被人找麻烦。 不过,在宅院之中,很多时候一个贴身婢女就代表着主子的颜面,昨日拒绝了幼竹,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打了谢华浓的脸。 谢菱想了一下,如果是环生去外面受了旁人的冷待,她也定然不会高兴。 如此换过位来,谢菱又想通了些。 给谢华浓道个歉,也不是什么大事。 饶是如此,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谢菱耷拉着一张小猫批脸,嘴唇嗫嚅了一下,对着地板小声说了一句:“不大想见人,所以没让幼竹进来。劳烦二姐姐替我对幼竹说声对不起。” 谢华浓皱了皱眉:“谁要你跟幼竹说对不起了?” 她不由分说地走到谢菱近前,想要仔细打量,谢菱却怕谢华浓发现她锦囊里的纸屑,把手往后面背了背,朝旁侧了侧身子。 谢华浓眼神复杂地看着三妹躲闪的身影。 即便是看到自己,她也像是恨不得躲进帐子里去。 想到昨日幼竹回来禀报说,三姑娘的镜水苑似乎很是慌乱,特意着人彻夜守门,恨不得围成铁桶一般。 院内也是十分寂寥,听不见三姑娘的言语,像是躲在房中不见人,环生也一直陪着,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今日她亲自过来一看,就见花菱如受惊小鹿,像随时要害怕得起跳跑开的样子。 而且行事也颇有些混乱,分明对婢女说了要换衣服,却依旧穿着中衣站在床边。 谢华浓忍不住捏紧了衣袖。 花菱这分明,是被狠狠地吓到了。 谢华浓曾在书上看到过一种离魂之症,受到巨大冲击后,会日夜烦躁不安,惧于见人,甚至在清醒之时亦出现梦魇般的情形,会听到一些不存在的声音。 书上说,这种病症,轻则休养一段时间会好,但需要有亲近之人仔细关照,给予病人妥帖安稳之感,就如一盏明灯,驱散阴翳。 若是重症……则或许最终至于疯癫痴傻,药石无医。 谢华浓看着妹妹姣好的侧脸,若是三妹真变成了那般境地……谢华浓舌尖一阵发苦,哪里还按捺得住,道:“我去向父亲禀报。” 说着,谢华浓转身便走。 向父亲禀报? 谢菱听闻这一句,突然灵光一闪。 二姐姐在父亲面前是很得脸的,起码比她说得上话得多。 谢菱匆急之下,一把拉住了谢华浓的手腕留住她。 小鹿似的眼眸噙水一般湿漉漉的,看着二姐软软道:“二姐若是去找父亲,可否、可否帮我请求一件事?” 谢华浓被拉住,对上谢菱的目光,喉咙口微微跳了一下,像是有人把一只绵软毛绒绒的小兔子放在她嘴里,痒得人吞吐不是。 -- 第25页 她声音闷闷:“什么事。” 谢菱想起这位二姐上次甩开自己、不喜与自己接触的事情,便松开手,小声道:“我想,换个院子。晚上我总睡不好觉,或许换个院子,能好些。” 竟然已经到了晚上睡不着的程度了? 谢华浓脸色凝重,低头看一眼自己又变得空落落的手腕,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主动握住谢菱的手。 “花菱,你听仔细,这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奇怪声响,你不要害怕,服下药后,好好睡一觉,会觉得松快许多的。至于你想换院子,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有心仪的?” 谢菱看着这位二姐眼中写得明明白白的“加油,坚强,你会好起来的”几个大字,略有一丝心虚。 她清清嗓子,看了眼东边的方向。 “东边那座靠近竹林的小院子,我就觉得很不错。” 那个院子很小,是谢府百年前建府时其中一间老屋,现在闲置着,又旧又暗,不会有人喜欢住在那种地方。 但对于谢菱来说,那个院子格局小,又被石墙阻挡,那个变态这几个晚上也不知道是混进来的,还是躲在屋檐上偷窥的,总之,若是换到小院子,安全系数应该会高一些。 谢华浓闻言犹豫。 “那不是个好去处……不过,既然你是如此想的,我去秉明父亲,试一试。” 谢华浓没有骗她,跟谢菱分别后,就去找了谢兆寅。 皇上体谅谢府也遭遇了千灯节的变故,这几日找了个缘由给谢兆寅和谢安懿批了假,让他们好生在家里安抚女眷。 但谢兆寅从那晚谢菱回来后对他深深一拜后,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进小女儿的院子。 他知道华浓很关心这个妹妹,常令婢女去探望,甚至今日华浓还亲自去见了妹妹,谢兆寅便也安下一半的心。像是觉得,华浓去看望了,便如自己也去看望了一般。 他待在书房看书,平时这种时候,是不允许人打扰的,哪怕是长子谢安懿来了,也需要通传才允许进入。 但听说谢华浓在外边,疑心是谢菱出了什么事,谢兆寅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 谢华浓是不爱说废话的性子,进了书房,便向谢兆寅说了谢菱的症状,也将谢菱想换院子的想法告知了谢兆寅。 谢兆寅听在耳中,却极不是滋味。 换院子? 三个女儿的院子,是出生时便定好的,如不是出嫁,便不会更改。 花菱却忽然要换……而且是换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 花菱莫不是想、想搬家别住了不成? 谢兆寅眼前仿佛出现了小女儿背着行囊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谢华浓唤了他几声,才把他喊回神。 谢兆寅抹了把脸,摇了摇头。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花菱如今受惊,情绪不稳,若是真让她住到那么阴冷偏远的别院,恐怕于她的休养无益。我会去寻摸一位良医,住进府中每日为花菱开药探脉,华浓,你是做姐姐的,每天多陪陪她,尽量让她高兴些。” 谢华浓应了一声。 “对了,去把安懿也叫进来!” 谢兆寅给谢安懿、谢华浓兄妹俩安排了同样的任务。 谢安懿听后,神情复杂。 他与谢华浓并肩走出书房,看了一眼身边的二妹。 谢安懿一直觉得,这个二妹是家里妹妹中,与他、与父亲性情最为接近的。 有很多事情,他们之间不言自明,有着牢不可破的默契。 谢安懿思索再三,终于开了口:“花菱竟然被吓得如此严重?华浓,你又是何时……与华菱如此要好的?” 不得不承认,他在发现华浓与花菱交好后,有一种被二妹妹抢先了的挫败感。 尤其是,在花菱失踪的那两天里,他坐在花菱的房间发呆时,曾无比地后悔,为什么他没有及早地发现花菱与华珏不和,为什么他没有再多关照花菱一点。 哪怕是像华浓那样,在花菱被禁食时,曾去给她送过吃食,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明明小时候,花菱还常常趴在他的背上睡着,软软甜甜地在梦呓里叫着哥哥。 这边谢安懿正思绪万千,心情复杂。 那边,谢华浓瞥了谢安懿一眼,目光冷淡。 对于那晚谢安懿带兵出城却没有及时地找回妹妹,她是责怪的。 自家嫡亲哥哥身居兵部要职,竟然让妹妹出了这种事,还配当什么兵部侍郎。 若她是谢安懿,早就到花菱面前去磕头认错。 谢安懿竟还有脸好端端地站着。 谢华浓根本不爱回答谢安懿的话。 她语调冷淡,移开目光,轻飘飘道。 “花菱如今离不开亲人,父亲虽然让大哥与我一同陪伴花菱,但是大哥面相不吉,那武器拿多了,身上沾染的气息也冷肃,我看花菱见了大哥不会高兴。大哥,此事交由我来处理便好,今日父亲的吩咐,你就当做没听见吧。” 说完,谢华浓与他擦肩而过,精巧的下巴微抬,脊背挺直地走在前面。 谢安懿愕然失语。 第16章 蝴蝶 什么叫面相不吉?什么叫气息冷肃? 这是明晃晃的嫌弃和诋毁吧?谢安懿摸摸自己的脸,分明觉得自己长相端方,英俊潇洒,怎么就在二妹妹这里遭受了这种待遇。 -- 第26页 谢华浓已经走远了,那背影却也像是十分挑衅。 谢安懿深吸一口气,想起父亲的吩咐,唤来芦舟,低声耳语几句。 屋中,谢菱百无聊赖地翻着红绳。 她手指灵巧,一把零散的红绳在她指尖翻飞几下,很快就有了蝴蝶的雏形。 谢安懿进来时,一旁的桌上,已经放上了好几个漂亮的红绳结。 时隔几日,再次走进这间屋子,谢安懿的心情大为不同。 妹妹走丢后,他在这间屋子里的懊悔,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但如今,妹妹好端端地倚靠在美人榻上,姿态懒懒的,日光透过布帘照在她侧脸上,静雅美好。 谢安懿心中情绪涌动,小心地靠近,坐在了谢菱旁边的软凳上。 之前芦舟已经来通传过了,谢菱知道他要来,见他进来,歪了歪脑袋,音调软软:“谢谢大哥哥。” 她原本是想当面道谢的,只是当日的情形,已经不太适宜。 “谢什么?”谢安懿怔愣。 谢菱眨了眨眼,转脸看向了一旁的木柜,目光落在那只灯笼上。 谢安懿心中顿时酸涩。 再看到此物,谢安懿已经明白,那只他随手带回来的灯笼,恰巧在当日被谢菱看作了生辰礼物。 如此简陋的生辰礼物,她却珍视着。 甚至还专程道谢。 谢安懿有些受不住。 他攥紧手心道:“以后哥哥会给你更好的。” 谢菱其实觉得这只兔子灯笼已经很好。虽然,不能跟别人的相比。 谢菱想了想,拿起桌上一只编好的绳结,塞进谢安懿手里。 “大哥哥,这是回礼。” 她朝还在眸光怔怔的谢安懿灿然一笑,因觉得没什么话好同对方说,便接着低头,认真地继续玩手里的红绳。 她神色专注,小鹿一般清澈的双眼随着手里的红绳不断眨动,雪白的小脸和手腕更衬出唇瓣和红绳的鲜妍赤色,好似天地间只有这件小玩意能引起她的兴趣。 谢安懿本来想好了一肚子要对妹妹说的话,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渐渐出了神,竟也一心一意地看起谢菱织绳结来。 直到拉出了蝴蝶双翼的形状,谢菱才满意地露出丝丝笑意。 谢安懿思绪缥缈,看着她那抹甜甜微笑,忍不住开启了话头。 “那日我……实在忙乱,不知你被掳去了何方,没能找到你,你可怪大哥?” 谢菱仰起头,不解道:“大哥是兵部侍郎,维系京城安稳是公务,大哥自然已经尽力了,我又为何会怪大哥。” 谢安懿一阵语塞。 他想说,其实当日,他正在休沐,完全有理由先去找自家的嫡亲妹妹。 他更想说,他是她的哥哥,有权有势,为何她却半点也没有倚仗他的意思。 这些话在谢安懿喉间打转,最终却只吐出一句:“花菱,以后哥哥会护着你。” 谢菱没应,手里的动作一顿。 谢安懿这句话让她想起来另一件事。 另一件,她如今最为忧心的事。 谢菱无意识地把红绳在指间绕了几绕,放在腹上,侧盘起双腿,坐直身子对谢安懿道:“大哥,我想换院子的事,父亲同意了么?” 谢安懿应该是从谢兆寅那里来的,若不是父亲的命令,这位大哥怎么会心血来潮想来看她。 想也知道,二姐姐定然是在父亲面前将她的惨状描述了一番,父亲听后觉得过意不去,便让两个儿女来看望。 只是不知,换院子的事情如何了。 谢安懿闻言,眉间揪了揪。 他在这刻,理解了父亲的心境。 花菱如今体虚心神难安,她想换院子,这是源于心底对谢家的不信任。 她认为,她原本住着的地方,已经不足够保护她了。 谢安懿胸口都有些闷闷的难受起来,沉声道:“花菱,你放心住着,不要胡思乱想。” 这就是不肯的意思了。 谢菱一阵气闷。 她和谢家亲缘不深,家人都不偏爱她,平时对她有所冷待,她已经习以为常,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这次,她只是想要一个小院子,或许会麻烦一些仆役替她搬上搬下,但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怎么这也不肯吗? 谢菱心中气苦,一时想不通,唇瓣紧抿起来,小脸娇妍的笑意散了个一干二净,在美人榻上转动腰肢翻了个身,背对着谢安懿,不要理他了。 谢安懿看着妹妹气哼哼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想要再劝,却又无话可说,只怕妹妹会更生自己的气。 便只得站起来,先悄悄地退出去了。 高大的个子,却局促地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声响。 他出去后,环生走进来,看见谢菱不高兴地侧躺着,一边给她扇风,一边小声说:“大公子出去时,怎的神色有异?” 准确来说,是灰溜溜的。 但环生当然不能在主子面前用这种词去形容另一位主子。 谢菱知道,不受宠的自己给了大哥脸色瞧,这叫蹬鼻子上脸,得意忘形。难道真以为对方来看望一下,便真是把自己放在了心上?这是很不应当的。 但她实在是克制不住心中那股子邪火。 她其实很大程度上是迁怒了,是因为那个不知名的变态让她不安,所以她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 第27页 谢菱烦闷地闭上眼。 她要趁着白日多睡会儿。 皇宫院落里,行人不敢高声语,朱墙碧瓦四方天。 男人高大的背影站在桌边,几乎挡去了窗棂外透来的半边光亮。 寻常大小的画笔,在他宽大的手中握着,竟像是稚童练习用的玩具笔一般。 但他落笔的姿态却轻盈又有力,准确无误地勾画出红绳、窗沿。 一幅完整的画很快完成。 岑冥翳看着画纸上的图景,唇角轻勾。 恰在此时,陈庆炎拿着一卷兵书走进来要同他说话,也瞧见了桌上正晾干的那幅画。 陈庆炎愣了愣,目光不由得停驻其上。 雪白的毛绒小兔在深春花树下玩着一卷散落的红绳,那白白的爪子被红绳绕了几圈,水润黑眸专注而无辜,它举起小爪,低头似要嗅闻,动作可爱生动。 陈庆炎摸了摸后脑勺。 他这混不吝的好友,什么时候对小动物如此热爱起来了? 岑冥翳将画笔掷于空筒之中,侧身挡住了陈庆炎的视线,靠在书桌上,不大正经地斜立着,半阖的黑眸中光芒却锐利似要夺人心神。 即便是多年好友,陈庆炎偶尔也会被他这样的视线给吓到。 但陈庆炎向来是好奇心起来时,便胆儿也膨胀的,侧身越过岑冥翳的肩膀,还要去看那幅画。 “三殿下,你怎么开始画小兔?画得这么可爱,莫不是真的在哪儿养了一窝?能不能送我一只。” 画纸渐渐干了,岑冥翳反手将画纸卷起,塞进衣袖里,不做声地从陈庆炎手中夺过兵书,翻了两页。 陈庆炎气恼道:“如今你是越发小气了,兔子不给送便罢了,画也不给多看一眼?” 只是,还没抱怨两句,便被岑冥翳凉飕飕的语调给打断。 “错了。” 什么错了? 陈庆炎低头一看,只见岑冥翳随手将他好不容易淘来的那本兵书扔在桌上,随后抱着手臂,一脸兴致缺缺。 陈庆炎头皮一麻:“不会吧,又错了?这可是小爷我去古玩市场淘了不知道多久才淘回来的,与你所指定的条件完全吻合,不可能错!” “错就是错了。”岑冥翳指着摊开的书页上某一处墨痕,“这是誊抄本,此处便是誊抄错后改动的痕迹,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陈庆炎唉声叹气,不得不从袖子里掏出十几枚金珠,瞪着眼睛塞给了岑冥翳。 这是他们之间的赌约,陈庆炎与岑冥翳两个富贵子弟,长日无聊,便常常寻来各种条件,与彼此做赌,以此为乐。只不过陈庆炎总是输得多,这次亦如是。 陈庆炎终究不甘心,朝岑冥翳挤眉弄眼道:“三殿下,你那个为期一月的赌约,又如何?谢家那位可有进展啊?” 他总不信岑冥翳不会输! 一个月,就想叫守规矩的世家贵女倾心相许,哪有那么简单。 岑冥翳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声线喑哑:“自然尽在掌握之中。” 陈庆炎本是想将他一军,却不料反被岑冥翳淡然的气场给压制,哼哼两声不说话。 暮色沉沉,即将入夜,谢菱钻进床榻帘帐之中,裹紧被子,蜷坐在床上,留出一条不起眼的缝隙,瞪大眼睛盯着床榻之外的一丈之地。 她白天已经努力吃饱睡足,就留待精力晚上亲自来捉“鬼”。 谢菱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哪怕强撑着眼睛也不眨一下,她也要捉到那变态的蛛丝马迹。 手边早已备好了各种物品,有整整一桶辣椒水,有一个上满了面粉的石盘,只待那变态出现,她便要豁出去,哪怕不能制服他,也要用石盘将他的脸拓下来,满城悬赏。 月儿高悬,谢菱等啊等,等啊等,却连一只猫儿也没等来。 她不断掐紧自己的腿肉,才叫自己撑住了不曾睡过去。 而直到天光亮起,外边也一点动静都不曾有。 这时谢菱已经脑袋发懵,谁也睡不着了。 小小的脑袋瓜里满是大大的疑惑,那鬼怎么就没有来呢? 环生照例端着洗漱等物进来,就见三姑娘抱着双腿,可怜兮兮地发着懵,下巴磕在膝盖上,大眼睛迟缓地眨着,底下一片乌青。 环生又是心疼,又是心焦,说了好一番话,她三姑娘才终于回了神,晃悠悠地拿目光看着她。 环生瞥了眼谢菱放在榻边的那些玩意,忍耐道:“姑娘,这些宝器,能收了么?” 昨日谢菱骗她,说突发奇想,要练习当天师,这些辣椒水、面粉盘,便是她惯用的宝器,哄骗着环生帮她将这些东西寻了来。 结果那变态也不知怎的如此敏锐,或许是察觉到危险,便不曾出现,以至于谢菱准备的这些东西都没了作用。 谢菱咬咬唇角,点头道:“收了吧。” 环生喜不自胜,赶紧手脚麻利地将那些她眼中的奇怪之物收走。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家姑娘能正常些。 谢菱熬夜熬得人都懵掉,呆呆地坐着,动作迟缓也不知道动弹,环生给她掀开帘帐,拧了帕子,托着她的小脸,将她擦洗得干干净净。 谢菱乖巧地闭着眼,听见环生一边给她擦脸一边絮叨:“早晨从厨房拿了炸奶糕,姑娘一定爱吃,等会儿姑娘多用些。” -- 第28页 提起吃的,谢菱总算提起点精神,如今天已经亮了,她打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补个眠。 餐盘端上来,谢菱捏起奶糕,露出后面的一只浅粉色纸鹤。 清雅的香气从纸鹤上传来,而这香气,在这几日里,对于谢菱而言,已经很有些熟悉。 谢菱瞳孔剧震。 她伸手将纸鹤捏在手中。 抬起头对环生嘶哑道:“环生……你放下东西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环生哪有异议,收拾好后,留下餐盘便出去了。 谢菱颤着手,将那纸鹤的翅膀展开。 环生定然是对这事儿不知情,所以,谢菱干脆不问。 那个变态,将她整个院中的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她想尽办法,却一丝效用也没有。 浅粉纸张展开,上面一行小字,笔锋却依旧凌厉。 ——【为何要换院子?】 而另一边翅膀上,还有另一行小字。 ——【我绝不伤你。我从来都是言出必行。】 这个变态,竟然连她要换院子的事都知道。那么,她昨夜彻夜不眠,想要蹲守他的事,他也一定知道了。 所以才会在今天,用这种堂而皇之的方式告诉她,没用,别想了,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后他再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我绝不伤你。 谁信? 谢菱气闷不已,被这个疯子折腾得心力憔悴,正要撕掉纸鹤泄愤,却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异常。 这好像……是第一次,那个变态用叠纸鹤而非直接送信的方式给她送来字条。 也是第一次,那个变态对她提出了要求。 之前,她收到的字条都像是自言自语,而这一次,则像是对话。 谢菱的手顿住,目光凝在字条上。 若是她竭尽全力都无法摆脱……或许,她可以试着和那个变态沟通? 第17章 克制 当然,谢菱不傻,她知道沟通或者谈判的前提是她和对方站在同样水平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她手里必须有可供谈判的筹码。 她的筹码是什么? 谢菱不知道。 正因为觉得自己身无所长,又受人辖制,她才会觉得这样恐慌。 谢菱紧紧按住开始发痛的太阳穴,昂呜一声,像个软绵绵漏气的球,倒在锦被上。 她盯着拉紧的床帐,努力开始思考。 既然她不明白自己的筹码,便只能从对方的态度来推测。 至今为止,那个变态对她所做的除了孟浪的言行,就是…… 不肯露面的躲闪,以及,克制。 谢菱忽然眼前一亮。 没错,那人能瞒住兰贵妃,又能将她谢府玩弄于鼓掌之中,大约权势滔天,却只能躲在暗处,这样的人,谢菱敲着脑袋用力想,也只想到了东厂或暗卫。 难不成,觊觎她的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太监?! 谢菱脸色一白,但又迅速镇定下来。 变态是谁,已经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他既然不肯露面,那就说明他有所忌惮。虽不知忌惮什么,但谢菱已经打算牢牢抓住,将此作为自己的筹码。 那么下一步,就是考虑,他的底线在哪。 谢菱在床上打了个滚,反反复复琢磨那句,“我绝不会伤你。” 虽然谢菱的自卫本能告诉她,变态的话半句也不要信,但是……联系前后想一想。 这人有如斯本事,便是直接从谢府将她掳了去,她大约也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但事实上,她现在除了每日担惊受怕,确实是好端端的在府中。 而且,回忆起当时她被迷晕的场景,也似乎是那个变态为了对付黑衣劫匪才用的迷香,她只是被波及。 那些被迷晕的黑衣劫匪都死了,而她被全须全尾地送到了兰贵妃那儿。 若是变态不把她送去兰贵妃那里……她即便能在路边受人搭救,这清白却是再也说不清楚。 如此想来,不管那变态有多孟浪,他做的事,倒确确实实只给谢菱带来了好处。 或许,他所说的“我绝不会伤你”,也有三分可信? 谢菱用力咽了咽口水。 她现在只能赌。 谢菱还是把那只纸鹤照样浸水撕碎,然后另外寻来一张白纸,思索了许久,在上面写上两句话,也叠成纸鹤的模样,悄悄打开窗子,放在了窗外不起眼的角落。 做完这些,谢菱灌了一大杯温水,才将鼓噪的心跳勉强平复下来。 昨夜熬太狠,她实在撑不住,把锦被团成一团,抱着睡了。 醒来时已是午后,谢菱饿得肚子咕咕叫,爬起来洗漱,朝窗外瞥了一眼。 她叠的那只纸鹤,果然不在了。 谢菱的心悄悄提到了喉咙口。 此时暂且一片风平浪静。 谢菱用了些饭菜,谢安懿又来了。 这回他抱来一大堆游玩杂记,说是要为了昨日的事赔罪,要念书给谢菱听。 只可惜他到底还是笨拙,哪怕想了这讨好的法子,却也忘了先做好功课,没有提前标出有趣的段落,硬是将一个篇章从头读到尾。 谢安懿的嗓音又十分粗犷,念起书来铿锵有力,一点也感受不到那书中所描绘的秀丽风景,没有一丝趣味。 谢菱听着,只觉好似一只木槌在耳边咚咚敲着,还偏要问她,轻柔吗?舒适吗? -- 第29页 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谢菱不得不把他拒绝了。 她捧来茶水放到谢安懿面前:“大哥哥,您歇一歇吧。” 谢安懿正充满激情,刚要摆手说,这哪里是什么累人的事,他不需要歇息,结果一转头,就见到妹妹的婢女站在一旁,一脸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忍卒听的表情。 谢安懿一顿,心道,连妹妹的婢女都受不住,妹妹娇弱的耳朵定然更受不住,只是妹妹不好意思说罢了。 他闷咳一声,将书放下,虽然明白了自己的碍事,但是去还是不舍得离开。 谢安懿绞尽脑汁地想着和妹妹有关的话题,脑子一秃噜,冒出来一句:“对了,妹妹那日在听安寺见到了兰贵妃,那位贵妃……” 说到一半,谢安懿猛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想起来,妹妹之所以与那听安寺、与那贵妃有了因缘,都是因为被绑的事。 回忆起那件事,指不定又要叫妹妹伤心。 谢安懿正暗自懊恼,谢菱却也抬起了头。 听安寺,那个不寻常的月夜。 这几天忙碌得,她都差点忘了这件事。 谢菱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假作不经意地接话道:“唔,那位兰贵妃气质尊贵,怎么了,哥哥与她相识?” 谢安懿连忙摆手:“那倒不是,我连贵妃的容貌也不知长什么样,只远远见过。” 见妹妹好不容易有了谈兴,谢安懿也不再顾忌那许多,赶紧将原本想说的话说完:“那位贵妃每年都要去一次听安寺,一年要住上一个月,名义上是为帝王祈福,实际却并非如此。” 谢安懿克己守礼,其实不是喜好妄议宫中贵妃的性子,只是兰贵妃的这一桩家事并非寻常宫闱女子之事,而更多的,是平远王世子黎夺锦的事。 黎夺锦本人也并不避讳,以至于满朝百官都知道这桩怪事。 “并非如此?”谢菱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他。 见引发妹妹兴致,谢安懿更是来了精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兰贵妃有一个胞弟,便是平远王世子,从几年前开始,他便突然得了失心疯一般,到处寻黄眉老道,非要求到那起死回生之法。” “但逆转生死之术,又哪是人间能有的?他自然是访遍天下也找不到的。” “我曾在办事途中见过他一回,那模样真是形如枯槁,比起寻常乞丐还要憔悴。” “直到两年前,不知哪里来的神棍说懂得招魂之法,在灵气最盛处给那位世子设了法阵,说是即便不能起死回生,也能招来魂魄相见。从那之后,世子才有了些活人样。” “那个法阵就设在听安寺的山上,每年的这几个月,平远王世子都要从山脚磕头到山顶,日夜伏拜叩首,不论暑热风雨,从不间断。兰贵妃忧心胞弟,便寻了个理由陪住在山上,名为祈福,实则是怕这唯一的胞弟已然心智疯魔,万一有什么闪失,折在了那儿。” 谢菱听得怔了一下。 她仔细问道:“平远王世子寻求起死回生之法,是哪一年?” “大约,五年前。” “大金七十三年?” 谢安懿算了算,点头:“正是。” 谢菱目光错愕。大金七十三年,正是阿镜那个马甲死掉的那年。 但她不相信黎夺锦会顶着世人的琐碎言语,为了阿镜叩头跪拜。 谢菱狐疑地问:“五年前,那平远王世子府上,可曾殁了什么至亲?” 那黎夺锦倒是对亲人看得很重的。或许,是他哪个至亲恰巧在同一年去世,否则哪会用得上这么大阵仗的招魂术。 “怪就怪在此处。”谢安懿拍抚了下膝盖,感叹道,“世子府并无丧事传出,他却忽然如此作为,旁人只能道他是患了失心疯。” 谢菱——或者说苏杳镜,闻言再次呆住了。 没有至亲逝世,那黎夺锦费劲千辛万苦招魂的对象,难道真是阿镜? 黎夺锦是她试图攻略的第一个人,曾经她用尽了各种办法,最后都没有成功,如今阿镜已死,她却听到了黎夺锦追悔莫及的消息。 苏杳镜摇摇头。 她如今已是谢菱,任务目标就只有一个岑冥翳,之前的种种,都已与她无关。 无论当时她为了攻略黎夺锦花费了多少心思,如今黎夺锦既然已不再是她的攻略目标,对她而言,黎夺锦就不值得她再多看一眼。 他要做什么,后悔也好,愧疚也好,都与她没有关系。 只是那招魂阵多少有些古怪,想起那个诡谲的月夜,苏杳镜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本书的男主角岑冥翳是三皇子,与身为平远王世子的黎夺锦之间少不了联系。 苏杳镜心道,以后就算真的在跟岑冥翳走剧情的过程中见到了黎夺锦,也应当躲远一些,免得真被摄了魂魄去。 毕竟在这个穿书的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第18章 吸引 苏杳镜收敛了错愕的表情,淡淡的心思在心间一转,随即消逝。 谢安懿见谢菱似乎对这桩怪事颇为感兴趣,便又搜刮着肚皮,想要找出一些与那平远王世子相关的事情当做趣闻,说与谢菱听。 结果刚多说了两句,就见妹妹玩着绳结,似娇似疑惑地瞥他一眼,软绵绵地开口说:“哥哥为什么老是絮叨着一个外人,我不大想听到这个平远王世子的名字。” -- 第30页 谢安懿赶紧闭嘴,妹妹一个眼神,什么黎夺锦,都被他完完全全地抛到了脑后,妹妹不想听的东西,自然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他又绞尽脑汁地想着别的话题,谢菱却主动道:“昨日是我不该对哥哥发火,这几日我有些心浮气躁,做事时时失了分寸,哥哥不要当真,什么赔礼,都是不必的,我该请哥哥不要见怪才是。” 谢安懿心道,他没有见怪,反而觉得妹妹昨日发脾气的样子又娇又可爱,回去后还时常想起,心中却一点也没有觉得不愉快,甚至希望妹妹多朝他发火几次。 但对着此刻乖巧的妹妹,他自然不能这么说。 从前是他忽略了花菱,现在他想当真正能照顾花菱的哥哥,让花菱如同幼时一般敬仰依赖自己。 谢菱只当对方是要完成父亲派出的任务,十分配合迁就地又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期间有问有答,有说有笑,以示自己的身体状态已经大好了,可以让谢安懿去向父亲回禀。 到用晚饭时,谢安懿才起身离开,嘴角挂着欣然笑意。 出院子时,谢安懿撞见了二妹妹谢华浓。 傍晚,晚霞烂漫地绵延在天际,谢华浓站在晚霞之中,清冷夹掺在热烈之中,相得益彰。 她盯着谢安懿从谢菱的院中走出,面色不善。 谢安懿却偏要朝她面前走去,手里展开折扇摇着,状似无意地在谢华浓面前停下,一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语气好似寒暄:“哎呀,时日真短,我方才去找三妹畅谈时,还天光大好,这一出来,怎么就快要黄昏了呢。” 谢安懿说着,还侧了侧身,对身旁的芦舟问道:“方才三妹见到我,是不是很高兴?” 芦舟会意,低着头配合答道:“确实,三姑娘说了,您去探望后,她身子都轻快不少呢。” 谢安懿唇边的笑意愈深,摇了摇扇子,眼风很是愉悦地一下一下朝谢华浓那边飞去,无一不彰显着得胜般的骄傲。 谢华浓冷冷瞅他一眼,并不甘示弱,叫来身旁的幼竹,询问道:“今日你说花菱胃口不佳,过了午时才想着用饭,想是小厨房的菜不新鲜了,不合她的胃口。后来我令你送去的那道花炊小肘、还有那道鹌子羹,她可喜欢?” 幼竹福了福身,答道:“喜欢,三姑娘很喜欢,奴婢问过了环生,三姑娘都用得干干净净,还有姑娘您送去的饴糖,三姑娘也很喜欢,时常要拿一块含在嘴边呢。” 谢华浓也勾起一丝笑意,目光柔和了一下,才看向谢安懿道:“大哥,你若真心要关心花菱,就不要弄那些没用的。你连花菱的性子都不晓得,你说的那些,定是花菱对你报喜不报忧,好叫你去父亲面前交差。大哥,你连这都看不破,照顾华菱的事,还是交给我就好。” 谢安懿闻言怒瞪双眸,胸腹呼哧呼哧起伏,谢华浓亦毫不退让,姿态端方地与他对峙。 两人伫立许久,各自哼的一声,不欢而散。 谢菱倒不知这两人的争执,谢安懿离去后没多久,门外小厮捧来一物,说不知是大公子临走时落下的,还是三姑娘忘在门口的,总之给她送了过来。 谢菱接过来一看,那是一个形状圆润可爱的金包。 过年时常用金包哄小孩子高兴,但那都是用红纸制成,里面装些许银钱,这个却是用金箔制成,实实在在的金包。 而且,它用的是金箔,却还精巧地照着普通的金包做了开缝,谢菱捏了一下,里边似乎还装着东西。 她打开金包,手指刚探进去,触到熟悉的纸张触感,眼睫颤了颤。 她没有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而是直接将金包收好,对那小厮道:“是我无意间遗漏的,辛苦你找回了。” 小厮连道不敢,领完赏,退了出去。 谢菱来到空无一人处,揭开金包,拿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浅粉色纸鹤。 她深吸一口气,将纸鹤须须展开。 早上,她放在窗外被人取走的那只纸鹤上,一左一右两边翅膀里,她藏了两句话。 一句是,“你是谁?” 另一句是,“为什么恐吓我?” 现在,她收到的这只纸鹤里,左边写着【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右边写着,【你吓到了?对不起,我不想这样。】 谢菱刚刚松了口气。 这人应该还有些良知,起码知道不能随便吓人。 可等她将纸鹤拆开,才发现腹部还藏了一句。 【但是,你被吓到的模样一定很可爱。】 谢菱差点咬了舌头。 变态果然是变态! 谢菱水润润的小鹿眼朝下一瞥,忍着气,仔仔细细又将那几句话再看了一遍。 对于他的身份,依旧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线索。 但是,他好像对她的想法和反应特别好奇。 像是在做什么审慎的研究,必须了解到细枝末节。 谢菱有种错觉。 仿佛她是一只埋头逃窜的猎物,而对方是高高在上,噙着笑,时不时拨弄她两下的捕猎者。 他纵容着猎物,虽然牢牢将她控制在掌控范围内,却没有伸出爪牙,暂时不打算伤她。 他说过,他言出必行。 谢菱大着胆子,又写了一张字条。 她用娟秀小楷,在纸上写: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 第31页 然后折成外表看不出来字迹的纸鹤,照样放在窗台上。 暮色四合,周围没有可疑的影迹。 谢菱刻意开着窗,坐在了一个从窗外看不见、却能从里面看到窗台的角度,一边略微焦躁地翻着书,一边注意着窗台的动静。 偶尔风过窗响,谢菱都会抬头看一眼。 却也如同昨晚一样,什么痕迹都没抓到。 她等着等着,不由得焦躁起来。 甚至有些后悔,她难道真是傻了不成,怎么陪着那人玩这样无聊的把戏。 谢菱扔下书起身,想要去拿回那只白纸鹤销毁。 她从窗台取下,拿到手里,却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谢菱顿了顿,将纸鹤展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无字迹。 从那折痕来看,也并不是她惯用的手法。 纸鹤被调换了。 就在她面前。 她的苦心积虑果然又成了竹篮打水! 谢菱恨恨,她觉得自己好像关在笼中而不自知的兔子,自以为聪明,其实被更为技高一筹的人耍弄得团团转。 因为见识了那人的手段,谢菱没有再叫院里的下人熬夜守门,干脆如同往常,到点便洗漱睡觉。 谢菱素来怕热,榻上铺的竹席,根根竹骨润滑冰凉,又穿一身纱质小衣,贴肉趴在床榻上,如贪甜而趴在糖泉边睡着的猫。 夜晚风凉,谢菱在梦中受冻了好几回,正隐隐觉得委屈,却又睡梦正酣,醒不过来,只将自己迷迷糊糊蜷作一团。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一暖,恰到好处的温度将她包裹起来,梦中恼人的寒意顿时被驱散。 谢菱快乐地睡了一会儿,突然不知怎么的,就醒了。 深夜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清露的寒凉气息,有丝沁人心脾的冷冽香味。 她脑袋忽然之间很清醒。 先摸了摸身上的薄毯,发现掖得严严实实,不大像她自己的手法。 接着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伸手摸下来,是一张信笺。 原来是她睡觉时乱滚,脸压到了信纸,压久了,就贴到了脸上。 谢菱拿着那张信纸,打了一个哆嗦。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她以外,没有活物的踪迹。 谢菱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扯住床帐,拉开一条缝,探出眼睛,左右看了看。 什么也看不着,她又迅速地伸出手,做贼一般拿过桌上的灯盏,偷偷摸摸地在帐子内点燃。 借着灯盏的光,她把那张信笺移到了烛火下。 浅粉色的信纸,被烛光映照成了一种暖橘色。 上面的字迹倒是没变。 他先写了一句,【我想做的事,你不会应允。】 【继续和我回信,好吗?你愿意的话,说什么都可以。今日收到你的回信是我人生中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我第一次相信神明眷顾的说法。】 谢菱手晃了晃,把灯盏给打翻在床上,好险没将床帐烧着。 她困惑地皱了皱眉。 到底是什么事?什么叫她不会应允。 为什么在他的语气中,她不是那只被猫抓的老鼠,反而像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 人生中最好的事…… 有这么严重吗? 谢菱咬了咬唇,将信纸撕碎,扔进锦囊里。 想了半天,终究睡不着,谢菱翻身爬起来,重新写了一张字条。 ——“我从没有私自见过外男,我与你应当素不相识,我哪里招惹了你?我会改掉的,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写完后,她将字条叠成小船,挂到窗外梁上,伸手拉上窗。 翌日清晨,同样的位置,挂着一只浅粉色的小船。 在风中晃晃悠悠,模样还颇为可爱。 但谢菱却喜欢不起来。 她趁着没人扯下小船,里面是已经熟悉的字迹。 【不是你的错。是我惊扰了你。】 谢菱咬了咬唇。 【我只会给你写信,不会扰乱你的生活。】 【你不高兴,可以不看。但是你若还能给我叠小船,或者小鹤,我会很宝贝的。就如同我在梦中宝贝你那样。】 ……什么梦?! 第19章 木偶 因他说什么宝贝之类的话,谢菱不肯再叠纸鹤纸船,提笔唰唰写下“不要随便做奇怪的梦,你究竟是谁”,折成一个鼓鼓的小五角星,扔在了窗沿上。 这枚五角星被送到男人案前时,男人愣了一下。 被苛杂繁琐的事务烦扰得紧蹙起的眉心,也舒展开来,不知想到什么,竟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伸出大手,让那枚小巧的星星躺在手中滚来滚去,好奇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拆开的窍门。 他沉凝一瞬,竟然舍不得把这有趣的小玩意拆开,但想知道里面内容的鼓噪情绪终究更为强烈,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开纸条的一头,胖嘟嘟的小星星便一路滚开,露出里面的字迹。 男人用指腹一个字一个字抚触过去,看了许久。 然后略作思考,按照折痕将纸星星复原,从桌下最机要的位置,取出一个通体翡翠打造的盒子,将纸星星放了进去。 那盒子里,除去一个胖嘟嘟的星星,还有两只纸鹤,一只小船,挤挤挨挨地靠在一处,被翡翠透亮的光釉上一层好看的色泽。 -- 第32页 清晨,天气极好,虽是暑日,风里却十分清凉,谢菱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吹风。 谢菱惦记着先前环生说过的,天子邀请簪缨家族子女一同前往鹿霞山赏景的事。 谢菱心道,这应当是与三皇子岑冥翳发展情节的好机会,她须得好好准备一下。 谢菱在脑海中呼唤两声,召出多日未见的系统。 谢菱托腮,在脑内对系统说:“系统,这周的免费道具我还没兑换呢,我现在要兑换一个。” “确认宿主身份:小美人鱼,苏杳镜。好的,请问宿主需要什么?” 一块面板在苏杳镜面前拉开,苏杳镜熟练地挑挑选选,找到了一瓶药剂。 这瓶药的下方标记着名字——木偶剂。 同时有一行小字说明着用法和用处:在宿主需要使用替身时,在意念中“饮下”此药剂即可生效。生效范围以事件为基准,消耗品。*注意,使用时宿主必须在同一个场景。 意思就是,苏杳镜喝下这瓶药之后,就会出现一个木偶替身。 这个替身可以在现实中代替苏杳镜存在,而苏杳镜本人则会随机变成在场的任何一个物体。 在生效期间,情节内的任何效果都会发生在木偶替身上,并不会发生在苏杳镜身上。 比如说,如果有一个情节需要苏杳镜溺水差点死掉,苏杳镜就可以饮下木偶剂,这时,木偶替身会变成苏杳镜的模样,甚至会按照苏杳镜设定的习惯挣扎呼救,而苏杳镜则可以变成岸边的一块石头,或者一片柳叶,总之,免得自己去受苦。 等待角色脱离溺水情节、转危为安后,这个情节就结束了,木偶替身自动消失,苏杳镜则又会自动回归原位,继续扮演书中的角色,不会被人看出任何的破绽。 但是这个替身不能离开苏杳镜单独存在,也就是说,就算是使用了木偶替身,苏杳镜也必须在场,亲眼看着这一切情节发生,区别只不过是这些痛楚和感受并不会真实地落在苏杳镜身上而已。 在前几个世界里,苏杳镜已经用过很多次木偶剂,因此使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可惜的就是它是消耗品,也就是一瓶只能用一次,所以还是得谨慎使用。 苏杳镜已经打定主意要趁着这一次加快与岑冥翳的发展进度,说不定就要用上木偶剂,因此提前兑换,以防万一。 系统给的东西存放也十分方便,都是在意识海里,想用时,只需一个转念,便可以使用。 苏杳镜这边刚兑换完,就听见一声清脆愉悦的招呼。 “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环生满眼带笑,双手提着一个大筐。 那筐大得她都差点拿不下,不得不靠在身侧,一边用身体抵着,一边艰难地往前走。 谢菱回神,忙奔过去看,瞪大了眼睛:“杨桃!” 只见那筐里装满了黄澄澄的杨桃,一个个又大又饱满,看起来鲜嫩多汁,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环生笑得开怀,一脸捡了便宜般的得意:“今个儿天好,方才我想着出去转一圈,寻几个卖纸鸢的带回来给姑娘玩耍,结果刚出侧门,就见一个小贩挑着筐,在路边走不动了,求着我把这一筐子都买回来,价钱特别低。” 环生伸手在筐里拨弄了几下,捧起杨桃给谢菱看:“姑娘你看,多好的果子,这东西这个时节还出得不多,想买都难买到,姑娘馋吗?” 谢菱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环生手里的杨桃转来转去,咽了咽口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环生把她当小孩子看,一会儿给她买纸鸢,一会儿给她买吃的,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环生笑得更高兴了,赶紧道:“那姑娘稍等一会儿,我去洗洗,切好了用井水镇一下,冰凉凉的,更好吃!” 谢菱咽口水的频率更快,殷殷点头说:“好,你去,你去。” 因这一筐子杨桃很多,谢菱让环生多洗一些,让院子里的人都尝尝,还叫了另外几个婢女一同去帮忙洗。 把硬边去了切成片,拿盘子盛了出来,众人围在一起吃杨桃,这果子不仅外表看起来好看,味道也又酸又甜,十分爽口。 院子里一派其乐融融。有人说,这杨桃可以削皮取籽,压成汁喝,谢菱便记下来,要她照做,送一些去给二姐姐。小六子又说,可以用白糖翻炒炸制,做成拔丝杨桃,更好吃,谢菱便赶紧要他有空时做一些,送去给大哥哥,总之,把这一筐子杨桃安排得妥妥当当。 谢菱偏爱酸甜之物,因此吃得停不下来,又伸手去取时,只觉切成片的杨桃胖墩墩的,像一堆十分可爱的五角星。 忽然联想到什么,谢菱突然“啊”的一声,捉着环生问:“那个筐子呢?” 环生不明所以,懵懵答道:“在后厨呀。姑娘想要?我去拿过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取!” 谢菱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杨桃本就是这个时节不常见的东西,哪来那么一大筐上好的杨桃,非要停在她的侧门外,还这么巧地被环生撞见,价格又便宜,让环生忍不住整筐买来。 或许是类似的事情经历了几次,谢菱有些疑神疑鬼,只要遇到不大对劲的,都怀疑与那人有关。 她跑到后厨,找到那个筐子。 里面的杨桃已经被环生她们全都拿走,妥帖收起来了,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竹筐。 -- 第33页 谢菱把竹筐拎起来倒翻着晃了几下,甚至还在地上敲了敲,却也没看到掉出来什么东西。 或许这次真是她多想了? 但谢菱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难不成,那人的信夹在杨桃之中,被哪个婢女捡到了? 可是方才,并没有谁同谢菱说从筐中捡到了东西。 谢菱攥紧了手心。要是有人看到了信里的内容,故意藏起来当做把柄,该怎么办? 闺阁女子与外男通信,那人又不知会说些什么孟浪的话,万一被人看到了,她怎么说得清楚…… 经过房门口,却发现她原本关牢的窗户打开着。 谢菱脚步顿了顿,推开门走进房里去。 她自己空无一人的卧房内,静悄悄的桌角,安然放着一封粉色的信笺。 谢菱回头看了一眼,赶紧带上门,快步走过去。 信笺整齐,大约是没被人动过的。 谢菱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的直觉果然是对的,那筐杨桃果然没那么简单。 同时,又觉得幸好。 幸好那人还知道分寸,没有把这种东西叫别人看见。 谢菱虚惊一场,犹豫了一会儿,才把信纸拆开。 【你喜欢杨桃?带了一些给你,你若是喜欢,告诉我。】 【你折的杨桃崽崽,我也同样会很宝贝的。】 杨桃果然是他送来的。 想来,他大约是收了她的五角星,却不认识这是什么,误当做了杨桃,还以为她喜欢杨桃所以才折五角星,于是使了这个主意,送来真的杨桃向她确认。 什么叫“也同样会很宝贝的”…… 谢菱真怀疑,她就算丢给他一只臭袜子,他也会毫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 谢菱想,之前她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小心翼翼,果然是错觉。 他分明很大胆! 那人把她折的小五角星叫做“杨桃崽崽”。 瞅他那没见过世面的小样,笨得令人发笑。 谢菱故意在心中大声比比,挑他的刺。 好像只要在心中贬低他,就会觉得好受。 那人会是个宦官吗?能操控宫廷内的鹰爪,还有钱买通宫外的小贩,又心理这么变态。 大约,真的是个地位高的宦官没错了。 明明做了宦官,没了那物,却还贼心不死。 谢菱摇摇头,把信纸揉皱撕碎,扔进了锦囊里。 因揉久了,信纸上的香气留在了指间,变得更加清雅浅淡。 大约是神经紧绷久了,便自然而然会放松些。 再加上今日见到了那人笨拙的一面,又猜测他大约是个身有残缺的宦官,谢菱觉得,他的形象似乎也没那么高大恐怖,不再那么值得让人害怕了。 鹿霞山之行,就在明日。 谢家的四人都要参加。谢安懿是有任务在身,需得负责全程的护卫事务,谢华浓则不大喜欢爬山,已经准备好了几本游记,打算去了山上后便找个阴凉地方躲起来看书。 这两人自己不玩,便对于安排谢菱如何玩的事情十分感兴趣,这几日搜罗了许多出游必备的物品,遮阳的幕篱,闲嘴的小食,路上的玩耍把戏,不间断地往谢菱院子里送。 谢华珏自从上次的事后,便尽量待在屋中,即便外出也是偷偷的,以免撞上了父亲,又让父亲想起当时那事,要惹来一顿责骂。 她的小姐妹听闻了她的遭遇,纷纷为她不平,见她不能出门,便时常轮流上门来看她。 今日在谢华珏院子里做客的,是何家的二女儿何雯音,她父亲在南津道做节度使,她随着祖父祖母住在京城,与谢华珏也是许多年的交情。 谢华珏的院子与谢菱的院子隔得不远,一早上,就听谢菱的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有人进出,只听小厮在门外不断地报信,一会儿是二姑娘送来的什么,一会儿又是大公子送来的什么。 谢华珏与何雯音说着话,耳边不断传来隔壁院子的热闹声,虽不至于盖过她的说话声,但谢华珏依旧几次说不下去,最后干脆沉默地闭上嘴,紧紧捏着手中的巾帕,强忍怒意。 何雯音并着腿侧坐在一旁,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华珏紧攥的手指,心里寻思着,暂且没说话。 直到谢华珏大哥谢安懿的声音在隔壁院门外响起,何雯音倏地耳根一烫,下意识地朝门外望去。 隔着院墙,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却能十分清晰地听见谢安懿在隔壁的朗笑声,以及亲热招呼谢菱的说话声。 而相对的,谢菱的声音却只是偶尔细声细气地听到一两句,似乎也不大热情,生疏地应对着,谢安懿却毫不在意,态度十分宠溺纵容,像是将这个妹妹当做珠玉,捧到了掌心中一般。 谢华珏手中的巾帕都快被她揪烂,她愤愤站起来疾走到窗边,怒骂道:“怎么,被劫匪劫了一趟,就成宝贝疙瘩了?谁不知道以前谢菱是最不讨喜的一个,这下倒好,谁都上赶着去了!” 她说着,犹不解气,眼神怨毒地盯着那边的方向:“说是意外,究竟是不是还不知道,说不定是自个儿编的离家出走戏码呢!” 何雯音原本还是静静坐着,见状有些惊慌地捂了捂嘴,连忙走过去扯了扯谢华珏的衣袖,小声道:“珏儿,咱们能听见那边的声音,你说这话,可小心些别让那边听见了。” -- 第34页 谢华珏已经怒意上涌,颈项都红了一层,哪管这些,挣开何雯音的手,故意朝着院墙那边,更加放大声音道:“既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就该知脸面些,别成日装着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博人宠爱!” 院墙那边似乎静了静。 何雯音这下是真吓到了,也不顾谢华珏拒绝,连忙拽着她离开窗边,坐回绣墩上,才小声说:“珏儿,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尽了委屈,可你越是这样气盛,岂不越是叫那个装可怜的占了便宜去?” 见谢华珏依旧气得胸膛起伏,并未冷却怒火,何雯音再道:“事情的起因,原本就与你无关,那金簪本就是你的,是她不要脸皮偷了去,你追究,这有错吗?一开始,谢大人也是向着你的,只不过是这会子被她蒙骗了而已。还有你、你大哥,他不是最疼爱你吗?你们只差一岁,从小便是最亲近的,这份情谊,又怎么可能被她轻易夺了去。” 谢华珏终于面色稍缓,何雯音也悄悄松了口气,说道:“你不要自己乱了阵脚,你毕竟是谢府的嫡长女,最受宠的大姑娘,眼界应该开阔些才是。” “我还能如何开阔?”谢华珏赌气似的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的一个荷包上,咬了咬唇角,脸扭去一边,“女子都是这般的,出阁前,便是看在家中的地位,出阁后,便是看夫家的宠爱,我跟那个不起眼的比,总不能输了去。” “哪能让你输呢。”何雯音笑着拍拍她的手臂,“陛下这次办的鹿霞山赏景,不正是你出头的机会?在陛下面前露脸,可不比在这儿跟那三姑娘争长短重要多了?再说了,你结交了那些王公贵族,你父亲,你兄长,都自然而然要高看你一眼,那懵懂似笨鸭的三姑娘,还能压过你?” 听她最后一个比喻,谢华珏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转了转,似是明白过来什么,看向何雯音道:“你这妮子,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快说!” 何雯音神秘地笑笑,附在谢华珏耳边低声絮语。 第20章 奶猫 院墙那边,谢菱与谢安懿听不见谢华珏私下的絮语,却听见了谢华珏高声斥骂的那几句。 谢安懿当即脸色黑沉,只是勉强按捺压抑着,才没有发作。 谢菱倒是无所谓。 她低头看看谢安懿送来的一箱又一箱东西,颇为头疼,只拒绝道:“大哥哥,我实在用不了这些,我们去鹿霞山出游,只不过是为了赏景,你让我带这些去,难不成是为了锻炼小六子他们臂力的么。” 谢安懿原本被谢华珏那几句放肆的话搅得恼意在肚子里翻涌,只想着等会儿要仔细教训一下这个不知事的大妹妹,结果被谢菱打趣了一句,烦躁顿时消了大半。 他不由得勾出一丝笑,应了谢菱软软的话音:“前些日子,送你首饰叫你打扮,你说贵重推脱不要,这次送你的不过是些布偶,不值钱的小玩意,你怎能又拒之门外?” 谢菱依旧不为所动,摇头道:“用不上的,岂不是浪费?送给我也是占地方,当然只能退回了。” “小妹,你竟也是个心狠的。”谢安懿玩笑,思忖了片刻,却又带了一丝近乎乞求之意,“即便用不上,你收在柜子里,摆着看看,不也是好的?你已经收了华浓几匹布料,若是从我这里什么也不收,岂不是叫大哥哥给你二姐比了下去。” 谢菱慢慢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们这是在攀比什么。 她叫环生将谢安懿送来的箱子都合上盖子,面上表情淡淡的,小脸清净,对谢安懿说:“大哥哥,方才大姐说的,其实是很有道理。从前你们并不在意我,怎么一场意外过去,便突然对我如此关照?” 谢安懿皱紧眉,说:“花菱,你不要把华珏那些混账话听进去了,她本就是个没规矩的……” 但话未说完,先被谢菱打断了。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大哥哥突然对我这样好,常来陪我闲谈,又送各种玩意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出于怜悯,我如今也已经完全好了,也没必要总因为那件事过不去。” 谢菱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提着裙摆微晃,慢慢踱靠近了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清清淡淡地说,“大哥哥,你们从前是怎样对我的,如今还是依旧怎样对我吧,这样,我倒还自在些。” “从前是怎样对你的……”谢安懿听着谢菱说的话,忽然之间,就面色逐渐发白。 他定了定神,朝着谢菱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又说:“花菱,你误解了,我所做的这些,并不是因为什么怜悯,我是你血脉至亲的哥哥啊,对你好,才是理所当然的。从前那些,是哥哥的不是,如今正是要补偿你。” 花菱依旧仰着头看他,没有什么变化,只多了丝疑惑。 “哥哥,我们做兄妹,并不是这两日才开始的,曾经十几年也是兄妹,只不过,并不亲厚罢了。世间有各式各样的兄弟姐妹。那日我经过街巷,看见墙缝里藏了一窝刚生下来的奶猫,也是有的亲亲密密团在一处,有的则孤零零一个睡在一旁,可见,亲缘远近,大约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谢安懿心胸处揪了一下,他想要反驳,却被谢菱淡然的神态和悲凉的话语给扼制得完全无法开口。 花菱她……对家里人,失望多久了? 谢菱又再次扫了眼地上的箱子,便懒懒收回眼神。 -- 第35页 她脚尖轻抵,藤椅晃了起来,此情此景与当初谢安懿抱着小小的谢菱荡秋千的情景何其相似,只不过,当时花菱窝在他怀中,小小的手拽着他的衣襟,而如今他隔着十几步,不得靠近。 谢菱垂着看似乖顺的纤长眼睫,低低道:“我们都已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不需要什么原因,便天然地亲近的。哥哥现在对我好,我其实每天都在想,要如何回报你,否则总觉得欠了什么,惴惴不安。” “我早已不再强求兄妹温情,大哥也不必在意这些,就顺其自然,依然同以往一样吧。” 谢安懿走出谢菱的院子时,都有些浑浑噩噩。 只记得他走前,花菱最后对他说了句“谢谢”。 谢安懿甚至辨不清明自己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胸口闷痛难当,难以缓解。 他走出几步,忍不住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神色苍茫。 花菱说,他们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他现在对她所有的好,在花菱看来,也不过是别有用心,而且,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解释弥补。 有些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即便有相通血脉,感情又怎么可能说追回来,便追得回来的。 谢安懿苦笑了下,以掌心支抵着半边面容,心中怅惘不息。 花菱……还有可能原谅他吗? 谢菱对谢安懿说完那些,心中总算轻松不少。 若不说清楚,谢安懿这一趟一趟地往她这里跑,她真要觉得自己占了他们多大的便宜。 环生端着做好的拔丝杨桃走出来,却发现大公子已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着急地四顾看了看,走到谢菱跟前,温声说:“姑娘,这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跟大公子他们重修旧好,你说那些伤心话,不怕日后后悔吗?” 谢菱抿抿嘴,朝环生伸出手去,白净柔软的小手搭在藤椅边缘,环生便习惯性地也伸出掌心,握住了她。 谢菱小声说:“不怕。环生,我只想要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我亦会一心一意地回报,像这样,事出有因的关爱,我不要。” 环生揉了揉她的手,没有再说。 心中却叹息一声。 若姑娘真的不在意,又为何得了些杨桃,还惦记着给大公子和二姑娘送去。 他们兄妹三个,其实有着相似的性情,都是一根筋,又面冷心软。 姑娘恐怕并不是真的不想与大公子做亲近的兄妹,只是害怕大公子只是一时的热情,热情褪去之后,会再次受到伤害罢了。 “不说那些。”谢菱倒是早已想开,就如她所说的,缘分只此一世,若是合不来,不必强求,更应该珍惜的,是身边那些值得的人。 谢菱拉过环生,让她闭眼。 环生不明就里,却是乖乖照做,不多时,就察觉到三姑娘将自己的双手摊开,柔柔的掌心握着她的手背,接着,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她手里,轻巧绵软。 环生睁开眼,就见手心里多了一双绣花鞋,鞋底绵厚,正合她双脚的大小。 那布料虽然不见得多么名贵,但一看便知道牢厚扎实,是环生最喜欢的那一种。 环生惊讶:“姑娘,这是?” 谢菱笑道:“鹿霞山之行,你得陪我去,那山路可不好走,不准备点东西,怎么行。” 环生捏紧鞋底边缘,眼波多了些微晃动:“……谢谢姑娘!” 谢菱的眼光,自然比环生的眼光高出了许多,环生换上新鞋后,步履轻盈,脚下舒适,只觉得眼前看到的什么都变得更有劲了。 幼竹臂弯里挽着一篮子点心,看环生眉飞色舞的样,不由得撞撞她的手臂,戏谑道:“怎么像只关了许久的雀儿似的,这一放出来,就这么高兴了?” 此时他们已在鹿霞山上,姑娘们走在前面,他们这些仆役,跟在后面。 环生难得地朝幼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自己脚底的新鞋,又探头看了看前边儿的三姑娘。 幼竹会意,掩嘴道:“这……你家姑娘送你的?” 环生喜得点点头。 幼竹难掩艳羡,她在二姑娘手底下干活,已经算是舒适的了,可这环生更好,当丫鬟当着当着,竟跟姑娘处出了姐姐妹妹一般的情谊。 她又何尝不想呢?只是,她服侍的不是三姑娘,各人有各命罢了。 幼竹轻轻叹息一声,倒也没有多想,眼尖地瞥见山路下方有动静,忙拉着环生看。 “你看那!好威武!” 环生顺势看去,竹林掩映,看不大清楚,只觉得像是有乌压压的兵马,担心出事,便谨慎地走到了谢菱身边去。 而这时,谢菱这边也有人讨论起来,众人的目光都朝竹林后望去。 那队兵马脚程快,很快从竹林后显出了全貌。 只见与他们相隔的另一条山路上,十几匹清一色的黑马极为有序地排成列,驾驭着黑马的男人们头戴银盔,身披轻甲,挺肩拔腰的身材都十分俊朗,在场不少闺中女子,看得脸色通红。 其中最为显眼的,是身处最前的那个男人,他双腿分开于黑马两侧,不疾不徐地行进着,黑马踢踏足蹄,却好似对他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身体一丝晃动也没有,如同静坐于木椅上一般气定神闲。 黑色的长裤紧紧扎在靴子内,裹着修长有劲的小腿,双手时不时轻微晃动缰绳,调整马匹的方向。 -- 第36页 他领队在前,极其吸引目光,很快有人讨论起来。 “那就是锦衣卫!最前面那位,是指挥使,徐大人。” 谢菱将众人的讨论声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走在最前面那人,有些眼熟。 她不由得细细看了一会儿。 或许是察觉到这边的一帮人在窥看,走在最前的指挥使转头看了过来,英俊的面庞从盔甲中露出大半,叫谢菱身后的少女们忍不住一阵惊呼。 谢菱也微微怔了下。 果然是熟人。 这不是第五个世界的主角,徐长索么? 第21章 郡主 在谢菱还是赵绵绵那个世界时,徐长索还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新人。 如今几年过去,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指挥使。 升迁很快嘛。 也是,徐长索那样忠君爱国,绝不违逆的性情,最容易被上位者赏识了。 也不知道,他后面这些年,又干了多少类似于听从皇令、将人送进杀人尼姑庵的勾当。 谢菱托着腮,指尖颇觉无聊地在脸颊上弹了几下。 身后对徐长索的讨论依旧络绎不绝,威名煊赫的指挥使,平日里是叫他们提起名头来都要唬一跳的存在,如今竟然见到了真人,可不得咋呼咋呼。 谢菱没有搭理,兀自朝前走去。 比起其他人的兴奋,谢菱更想知道的是,三皇子在哪里。 毕竟,她来这鹿霞山,就是冲着完成任务来的。 可惜,虽然说是与民同乐,皇子皇孙与众位大臣的子弟一同出游,但很可惜,他们已经爬到半山腰了,却并未见到任何龙子的身影。 就更别提皇帝了。 这就跟单位团建是一个道理。 虽然说大家一起出去玩,但其实还不是新人跟新人玩,高管跟高管玩,领导一般见不着面,然后吃饭时出来敬个酒,大家呱唧呱唧给拼命鼓掌。 但显然在这个时代,这些人都对团建活动没有概念,还在心心念念想着能见到顶层领导,能刷个脸什么的,爬山爬得十分起劲。 谢菱走累了,见到山路边有一处湖泊,周围平坦清凉,又有人声似在闲谈,便也走了过去,休息休息。 那儿已有几位贵女,看起来是相熟的,围坐在一圈,见谢菱来了,生疏地同她点点头,好奇地看着她。 谢菱也同她们打了招呼,浅浅笑了笑,便捡了个木桩坐下来。 还挪了挪屁股,要分环生一半。 环生摆着手不肯坐,拿出扇子在一旁替谢菱扇风。 见她只坐在一旁,没有参与的意思,那几个贵女只安静了一会儿,又继续闲谈起来。 “方才那些锦衣卫,你们可见着了吗?那可真是……习武的男人,果然比书生要带劲。” 坐在最中间的人,说话似乎很是大胆,又不乏风趣,声音清脆响亮,很有中气。 其余女子笑闹着,推搡了她一把,但却只是面上羞涩而已,反而是很感兴趣地以手托腮,想要继续听下去。 还有人应和道:“见着了,当然见着了。那么高的个子,怎么长的?” 这些贵女被关在家中,除了父兄,没见过几个身份高的男人,此番算是大开眼界。 他们讨论的一直是徐长索,谢菱觉得寥寥无趣,不大想听,从环生手中接过扇子,给自己和环生一起扇了扇。 环生吓一跳,立即来和谢菱抢扇子。 谢菱逗她玩,将扇子在身前移来移去,就是不让她拿到。 那边的闲聊还在继续。 “个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上回我进宫时,在宫里遇到了一个地位很高的掌事太监,他个子也有这么高呢!而且,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皇帝都夸过他。” 谢菱手上的动作一顿,扇子被环生趁机抢了去,环生鼓了鼓脸颊,责怪地看了眼谢菱,又专心致志地给她扇起风来。 谢菱连呼吸都屏了屏,终究没忍住,小声地问了句:“那位太监……叫什么名字?” 谢菱突然搭话,叫那圈贵女愣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聚在一起玩,向来比其他贵女没规矩些,眼前这个看上去又娇又软的妹妹,似乎不是跟她们一派的,也不知道方才那些孟浪的话,是不是吓到了她。 坐在正中间那人最先反应过来,她妆容素淡,眉眼大气,脸型是稍长的鹅蛋脸,丹凤眼下除了挺拔的鼻梁,便是素净瘦薄的脸蛋,也是个美人。 她对谢菱道:“名字,我也无从晓得,只知道宫里人唤他陈公公。” 陈。 谢菱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下这个姓。 会是他吗? 谢菱默默地想了一下,又问:“这样的太监,宫中又会有多少个呢?” 她苦恼的样子,像是小猫咪对着一个字也看不懂的书本挠耳朵,在别人眼中,她似乎在纠结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中间那女子忍不住笑了两声,说:“太监一般身形清秀,讷讷不言,但我看他谈吐大方,颇受圣上赏识,想必这样的太监,宫中找不大出第二个吧。” 越听越像。 可不是能谈吐大方么,那人说话多大胆! 谢菱闻言并未放松,喉咙处跳了两跳,又秃噜了一个问题出来。 “那人,那宦官,长相如何?” 那女子闻言,着实怔愣住,两息后大笑不止,甚至有忍不住要拍着腿狂笑的趋势。 -- 第37页 谢菱被她笑得脸红耳热,揪着手帕想要打断她,又不知她为何发笑,颇有些羞愤,胸口一起一伏。 等她终于平复下来,那女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这位妹妹,我看你像是乖乖妹妹,以为同我们不是一路人,没想到是我狭隘,以貌取人了,没想到你连太监都……你是对的,与人交往,不应看出身,更不应在乎身体是否残缺。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说完,那女子走过来,朝谢菱伸出手,要拉她站起来。 “我叫贺柒,你叫什么?” 谢菱眨眨眼,本以为对方是在嘲笑自己,却没想到态度这样好。 她报了自己的姓名,贺柒又一一为她介绍了在场其余人的姓名。 谢菱记性本就不好,突然这么多人名,哪里记得住,便困惑地望住她们,一副我正在努力的样子。 其余人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对着谢菱都是和颜悦色,当然,这友好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贺柒欣赏谢菱的缘故。 既然见不到三皇子,谢菱也就没想着去和其他人一起爬山,倒不如和这群贵女一道游山玩水。 细聊之下,谢菱才知道,原来贺柒是当朝丞相之女,而她身边这群女子,并不如谢菱以为的那般,都是身世相仿的贵女,其中一个,是贺相幕僚的妹妹,另一个,是贺柒的贴身侍女,还有一个,是书坊商户之女,她家的书坊,话本子卖得最吃香。 谢菱着实惊讶了一回,在京城贵女之中,她鲜少听人提起贺柒的名字,原来贺柒是不拘一格,自己找了一圈人玩,倒似是不屑于其他贵女为伍。 今日她的这些小姐妹,衣服首饰都是由贺柒赠与的,按贺柒的话来说便是,“皇帝去得,皇子去得,凭什么我们就去不得,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么”。 上山时,贺柒只说她们是自己的远方表亲,又有何人敢拦着贺相之女不让进? 谢菱见她们相处之间言谈自若,忍不住就有些羡慕,抓过身旁环生的衣袖,指着她们道:“环生你看,贺姑娘能跟她的婢女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首饰,你呢,让我替你扇扇风都不肯。” 贺柒闻言,也笑了出来,在一边左一句右一句地帮腔,都在说环生不乖巧。 环生被这一顿说懵了,左看看,右看看,哑口无言,尤其谢菱一直在夸别人的婢女,让环生还以为,谢菱真觉得人家的婢女比较好。 环生十分委屈,甩手站到一边,不想搭理谢菱。 谢菱一下子笑出来,眉眼璀璨,贺柒也弯腰哈哈大笑。 “谢家妹妹,你还是快哄哄你家婢女吧,快别让她吃味了。” 环生这才知道,她被这几个小姐联合起来开了玩笑,顿时无奈。 贺柒果然是个胆子大的,休息够了,便要进林子里面去玩。 山间小溪颇有野趣,其中圆圆卵石自成一派,清澈溪水遇见卵石被激撞得分开,溅出莹莹翠亮的水花。 卵石前后间隔连在一起,很像是一条天然的小路,如此景致,贺柒看着心痒手也痒,试探着伸出脚步,踩在了第一颗圆圆的卵石上。 谢菱紧跟在贺柒身后,看她动作,便下意识地劝:“贺家姐姐,这样很危险……” 可贺柒是越说危险越要上前的性子,闻言一摆手:“你看好我的吧。” 说着,果然一跳一蹦,竟然有惊无险地从湿漉漉的石子上一路踩了过去。 谢菱算是明白现代人为什么要将园林景观里的桥修成这样了,看见断断续续的石头便想踩,恐怕是人类自古有之的通性! 贺柒在那边十分快活,还挥着手招呼谢菱等人效仿她的做法,也趟过溪水去玩耍,众人正在犹豫之际,贺柒的脸色忽然一白。 “贺姐姐,怎么回事?”谢菱发现不对劲。 贺柒唰的一下撩开衣裙下摆,只见一条细细的蛇咬在她的脚踝上,她一动,那蛇便前后一缩,飞快地溜了。 其余女子皆是吓得满面惨白。 谢菱想要仔细看清那蛇的模样,可是隔了太远,看不仔细。她勉强镇定下来,拉住环生道:“你在此处,守好贺姐姐,若看到有人经过,赶紧求救。我去山里找些草药来,以防是毒蛇!” 环生也算是慌了手脚,她被谢菱一交代,只顾着点头,直到谢菱跑远了,才想起来,她家的三姑娘,什么时候会辨别草药了? - 林间幽幽,锦衣卫中的人无一不是身怀绝技,堪称内宫中最精强的士兵,现下被派遣出来陪着皇子皇孙游山玩水,未免大材小用。 但对于锦衣卫来说,皇家的安危便是最大的事,皇家的命令便是视若生命的铁谕,因此,即便是这等无聊之事,他们也必须以最高级别的态度来对待。 身为指挥使的徐长索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心中却有丝不为人所察觉的不耐。 这种不耐在他心间早已盘踞许久,如同一瓶毒,迟早会将他这棵“皇宫中最可靠的大树”给从根里彻底毒坏。 徐长索拉紧缰绳,停下马蹄,目光无波无澜地看向前方。 “我等从这里分散开,仔细巡山,晚膳前在云钟宫会合。” “是!” 徐长索不疾不徐地朝一条小路走去,茂密的山林遮蔽了大多日光,只留下氤氲的光线,如梦似幻。 -- 第38页 忽然,林中传来簌簌穿梭声,似是幼鹿在慌不择路地奔驰。 徐长索的目光不自觉朝声音来处看去。 翠林间,绯红色的裙袍随着主人奔跑的动作,飘飘摇摇一闪而过,行动间,上面用丝线绣的兔子栩栩如生。 那女子的侧脸半边迎着日光,明明只是极快速的一眼,徐长索极佳的动态视力却让他捕捉到了女子甜似饴糖的眉眼,和精巧的下颌。 “郡主!”徐长索哑然,不受控制地以气声唤出这个称谓。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言笑晏晏又张扬俏皮的郡主,身着大红似嫁衣的襦裙,怀里抱着一只柔软雪白的幼兔,朝他欢欢喜喜地奔赴而来。 直到猛地咳喘起来,徐长索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忘了呼吸。 但就那么一忽儿,那绯红的裙袍已经从林中消失不见,林间簌簌的声响也停歇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境。 徐长索目光沉凝,剑眉收紧,勒紧缰绳朝着那林间飞驰而去,好似逐梦。 接近一处湖泊,听见有吵闹人声,徐长索立马调转方向过去。 却见那边是一群贵女,正对着溪边哭哭啼啼,很显然是乱了阵脚,见到他来,如同见到了救命佛祖,慌忙朝他求救起来。 徐长索停在原地,像是梦被击碎,面容被一种如同积了深深灰尘的寥落覆盖,但也就那么一瞬。 他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境况,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并起两指放在唇间吹响了一个呼哨,很快另一人赶了过来,朝徐长索迅速行了一礼。 徐长索道:“那位小姐被蛇咬伤,你将她背过来。其余姑娘,跟我往这边走。” 属下动作迅速,贺柒也十分配合,趴在那人背上,被背过了溪水。 她面色苍白,接近徐长索身边时,却还是撑着开口:“指挥使大人……我谢家妹妹进山里为我采草药去了,请大人将她带回来!” 徐长索一身黑衣黑靴,头上的头冠亦是黑色,衬得剑眉更加凌厉,俊气白皙的脸如裹寒霜,不好接近。 徐长索皱眉,压着不耐,沉默点头。 待人走后,徐长索目光在山间仔细搜索一番,确定了个方向,驾马飞驰过去。 第22章 相逢 徐长索驾马在林间飞驰,一半心神用来寻找那个所谓谢家小姐的踪影,一半心神却在被迫放空。 回忆里的画面不断闪过。 他这一辈子生下来便在师父跟前长大,长大后接了师父的班,进了锦衣卫,从没有见过别的女人,或者说,别的人。 锦衣卫里的都不是人。是陛下的刀。 她是不同的,浑身享尽了富贵养出来的娇惯。 他原本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被押送途中,还想着去小溪边踩石子玩,甚至要将自己摔一跤,摔得哇哇大哭,又回来找他,好像要告状。 他又该替她找谁说理去? 可她似乎不用说理,自个儿哭着哭着又好了,一条焦香入味的烤鱼,也能哄得她眉开眼笑,吃得唇角都沾上,馋猫一般。 他还是想不通,郡主府上,难道以前没有鱼吃? 她身边大约从来不缺仆役,因此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夜里赶不及路,在水边露营。她沾湿了鞋袜,竟然不懂得要脱下湿鞋,蜷缩着在篝火旁睡去,梦中还冷得发抖。 他或许是看不过眼,伸手替她褪下,那莹莹双足在篝火明灭不定的光里被釉上一层暖光,延伸进脚踝上方,裤腿深处。 这次他想通了。 为何,她宁愿忍着凉,也不愿…… 那晚他深夜没睡,替她烤干了鞋袜,又一只只穿上,才合衣睡着。 后来几日,他宁愿慢些赶路,也一定要找旅舍来住。 可沿路地带越来越荒僻,穷山恶水之地多生匪徒,他们被当做猎物盯上,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搂着他的脖子,他一柄弯刀杀出重围。 那之后她变得更加黏人。 他不明白。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同她之间真正的关系吗? 并非保护者与被保护者。 而是看守者和囚犯。 按照帝王旨意,他如约将她送去了那座尼姑庵。 佛门清净,回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从此以后她便在此地生活,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那般拘束。 这样的念头,不仅仅是在回来的路上出现了。 在后来的每一个吃饭喝水练武的间隙,都钻进他脑海里。 在午夜辗转忽然醒来时,他伸手抓住残梦,发现方才梦见的,是她一边笑意吟吟抱着他的胳膊,一边骄纵地翘着小下巴,指东指西,要他替她做这做那的样子。 他去朝上当值,站在阴影角落里,一如以往的一丝不苟。 一个宦官上来呈报,说曾经的郡主赵绵绵,现在法号无灭,已经死在了尼姑庵中。 是被那群老尼虐打致死,死后容颜破碎,身体残缺,难以下葬。 他怀中的剑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皇帝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看他脸色惨白,浑身冷汗,以为他因犯错而害怕,便没有怪罪。 他听见皇帝说。 烧了,骨灰坛不必带回来,洒在林间便是。 林间偶尔有树荫遮不住的光,亮得刺眼。 徐长索闭眼勒马,脑海之中,尖利耳鸣声不息。 -- 第39页 - 谢菱会认药草,这还要得益于第四世当瑶影时,系统发给她的身份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药女。 蛇毒分许多种,谢菱采了一些应对轻微毒症的,又采了一些应对危重毒症的,抱在怀里往来路跑。 回到湖边,却发现空无一人,想来大约是碰到御林军路过,被人搭救。 被救了就好。谢菱想到之前她跟环生约好的,若是在她回来之前,贺柒被人搭救,定会往山腰处的医帐去,她们便在那里会合。 谢菱转了个方向,想往医帐去。 心神放松下来,智商似乎也跟着下降,谢菱乱七八糟地也不知脑袋里在想着什么,竟然被石子绊倒,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 前方传来一阵人声,高低错落,似是几个年轻男人在交谈。 谢菱默默抱紧怀中的药草,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想往树后躲躲。 虽然鹿霞山已经封山,除非皇亲国戚与簪缨世族不得进入,大约不会有什么歹人,但不管怎样,还是小心点好。 只不过,那人声还未曾接近,便停了下来,谢菱察觉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这边,显然是已经发现了她。 谢菱小心地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只眼睛,谨慎地看过去。 心里下意识地一跳。 比寻常人都要高大些的身形,充满掠夺感的野性双眼,白衣上的金线是只有皇子才用得的。 三皇子,岑冥翳。 任务对象突然出现在眼前,谢菱当然会心跳加速。 现在要开始走剧情吗?可是,岑冥翳周围还有人。 谢菱犹豫之间,岑冥翳已经抛下其余人,走到了她面前。 谢菱吓了一跳。 说起来,岑冥翳跟其他虐文男主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岑冥翳十分主动。 在之前的几个世界里,那些男主角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等着卑微的女主去接近讨好,然后再赏赐她们一点点温情。 但岑冥翳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狗东西,抱着玩乐的心态靠近女主,主动勾引女主,最后抛弃她时,享受扔垃圾的快感。 岑冥翳看着眼前小小的人……跟他比起来,谢菱的身形只能用“小小的”形容。 她似乎只有他身躯一半大小。 她背抵着树干,他若是再多上前一步,她就会被他的胸膛堵得无处可逃。 岑冥翳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嘴角浅浅勾起,双手负在身后,十分谦和地低下头,配合她的身高,似无意地在她耳边问:“认识我?” 谢菱飞快地抬头扫了他一眼。 她点点头,抿起嘴,似是不知如何言语。 第一次与岑冥翳相遇时,岑冥翳出手帮过她,虽然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但谢菱定然记得他。 说来,这还是岑冥翳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 “既然认得,上一次在国公府,为什么躲着我。” 谢菱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窘迫,又有些羞愤,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兔子,明明爪牙并不厉害,偏偏要大着胆子瞪人。 一个家风严厉的年轻女子,被人用那种快要将她吞下去的炽烈眼神看着,当然会害怕得躲起来。说不定还会午夜梦回,脸红心跳。 当然了,苏杳镜并不会这样。 她躲着岑冥翳,只是模拟谢菱这个人物应该有的反应罢了。 可是对谢菱来说,分明是岑冥翳自己的错,他却明知故问。 但谢菱作为一个才十六岁的名门之女,当然是说不出这话的,哪怕被他当时的眼神烧得面颊滚烫、心中羞愤,却也绝对无法直白地当面质问他。 她撇开脸,朝岑冥翳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道:“见过三皇子,三皇子身份尊贵,小女不敢与三皇子攀谈。” 她说的话十分古板,声音却是天生的软软糯糯,听起来像小猫咕哝,像稚童学大人讲话,倒不像那些老学究般讨人厌。 三皇子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两人站得近,几乎呼吸可闻,谢菱有些紧张,余光瞥过,却发现之前站在不远处,与岑冥翳同行的那几人,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了。 好家伙,走剧情就趁现在! 苏杳镜走过了五个世界,完成了六个剧本,现在也算是有经验的人士了。 根据她的分析,虐文之所以会成为虐文,是因为它必须有一个转折节点,在这个节点之前,男主和女主都是逐渐接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或者说,有着美好的可能,哪怕这只是假象。 但在这个节点之后,一切都走向分崩离析,丑陋的真实被揭开面目,女主的幻想被狠狠击碎,而冷酷的男主则丝毫不为所动,像掸灰一样,将女主抹去。 在之前几个世界,苏杳镜之所以能成功be,条件都是已经完成了以上全部转折。 现在她是谢菱,要跟岑冥翳be,首先就要接近这个转折节点。 也就是说,让岑冥翳获得他想要的,再让岑冥翳把她抛弃。 这是最后一个世界。 想到这里,苏杳镜就兴奋得一阵战栗。 岑冥翳很好搞。根据剧本,这就是一个精力过剩无所事事的纨绔,又是在火气过旺的年纪,脑袋里想的无非是那点事。 她只要顺着他来就好。 谢菱脚步微动,似乎想要退后一步,跟岑冥翳拉开距离。 -- 第40页 可是刚一动,右脚就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 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十分及时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搭住,才不至于跌倒。 谢菱抬起头看他,盈盈眼眸如日光映进清澈湖底,哪怕没有什么情绪,也显得无辜。 她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脚,生怕岑冥翳不明白,还指了下自己脚踝的位置。 “好疼。” 岑冥翳的目光果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扭了?” 谢菱点点头,脸颊软软的,只要抿起嘴就显得足够委屈。 岑冥翳轻撩了下衣摆,竟当场单膝跪下去,握住了谢菱的脚踝。 谢菱赶紧配合地倒吸两口气,还故意发出吸气的声音,以示害怕。 岑冥翳动作只微微顿了下。 接着朝谢菱伸出手:“走不了了,我背你?” 不,其实还走得了,是我骗你的。 按照剧本大纲,要跟岑冥翳走剧情,当然是要尽快增加身体接触啦,让他以为“谢菱”已经对他芳心暗许,深深地爱上了他,然后跟他云雨一番。他赢得了赌约,就可以开始走向be了。 至于要如何云雨,当然是用木偶剂,难不成还让她亲身上阵? 谢菱点点头,正要乖乖地趴到他背上,岑冥翳却一个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一手托着膝弯,一手托着背部。 谢菱错愕地看着他,正要挣扎,岑冥翳却十分有余力地用那只托着背的手轻轻拍抚了下,顺毛一般。 “不要动,这样更稳妥。” 他声音淡淡,说得十分正经,仿佛真是这样一般。 谢菱也是才意识过来。 若是想要身体接触,公主抱当然比背要更暧昧,正合她意才是。 谢菱如此想着,就乖乖窝在岑冥翳怀中不再挣扎。 只是身体的潜意识反应依旧控制不住,双拘谨地放在自己怀里,身体也僵硬着,不大靠近他。 这么一来,公主抱也不像公主抱,反而像岑冥翳把谢菱端在怀里。 往外面走了几步,岑冥翳开口道:“怕我?” 她被“端”在怀里,岑冥翳一说话,胸膛的微震就传到谢菱的手臂上。 谢菱忍不住揪了揪衣袖,摇摇头。 岑冥翳又是一声轻笑,很低沉愉悦,又似乎带着几分纵宠。 手臂边的震动轻轻的。 谢菱摸了摸鼻尖。 “送你去哪?”岑冥翳先是十分懂礼地询问了一句,然后又接着理直气壮地推销起来,“我可以请胡太医来我帐中,他对跌打损伤,最有研究。” 这就去他帐中? 谢菱虽然确实想加快进度,可这也太快了点。 身为贵女,才刚见几面就敢在帐篷里与他独处,三皇子怕不是要觉得她失心疯了。 谢菱当然要先拒绝一下。 她摇摇头,细声细气道:“我认识的姐姐被蛇咬伤,慌乱之下才走散的。我已经和婢女约好了在医帐等我,劳烦三皇子将我送去医帐吧。” 说话间,岑冥翳抱着她走动的步子并未停下,高低错落的树枝在旁边碍了事,谢菱一只脚上的绣鞋被勾住,掉落在地。 岑冥翳身旁,不远不近跟着的小厮立刻机敏地凑了上来,捡起绣鞋放进岑冥翳手里,又知机地退去一旁。 谢菱脚小,那只鞋头微微翘起的绣鞋,在岑冥翳的掌中,竟可以完完全全地平放着,如同一只什么玩具一般。 谢菱脸颊略有些绯红,踢了踢露出罗袜的那只脚,伸手要去拿绣鞋。 “给我,我穿上。” 岑冥翳喉头滚了滚。 低笑着出声:“遵命。” 说着,就给谢菱转换了个姿势,单膝蹲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一手握着她的脚,一手拿着鞋,给她穿鞋。 不对,是“给我,我穿上”,不是“给我穿上”! 谢菱正慌乱间,听见不远处一阵马嘶声。 “三皇子。” 徐长索下马,单膝跪地,隔着距离朝两人行礼。 谢菱下意识循声看过去,看见指挥使脸上怔愣的神情。 他虽是行礼,却并不标准。 没有低头慎视,而是直直地看着岑冥翳替谢菱穿鞋的动作,神色空茫,又复杂。 岑冥翳手腕微抬,宽大的衣袖罩在了谢菱的双足上。 他警惕地微微眯眼,盯着指挥使。 第23章 通透 徐长索这才反应过来。 他单手撑在地上,随即深深地低下头,挡住自己的目光。 岑冥翳便收回视线,没再管他。 他替谢菱把鞋穿上后,依旧把她横抱在怀中,双手稳稳地托住她,朝外走去。 谢菱一开始姿势僵硬,有些抗拒,但是岑冥翳胸膛开阔,臂膀宽厚,步伐比软轿还要稳当,谢菱不知不觉间,逐渐十分自然地窝成了一团。 还有闲心侧过脸,越过岑冥翳的手臂看了看徐长索。 徐长索单膝跪在地上,恪守着规矩,直到三皇子走开几步,才轻掀下摆站了起来。 在新世界里正面遇上之前世界的男主,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就好像跳出了之前的人生,现在的谢菱,对已经死去的赵绵绵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而徐长索对谢菱来说亦如是。 一个是指挥使。 -- 第41页 一个是谢家的三姑娘。 而且,还是被三皇子抱在怀里的谢三姑娘。 谢菱好奇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就见徐长索抬起头,高冠微动,他的脸正看向谢菱这边。 发现谢菱也在看他,徐长索狠狠一怔。 红裙上绣着白兔,他那时在林中看见的,原来并非梦境,而是眼前人。 徐长索唇瓣嗫嚅,似乎想要跟看着自己的谢菱说些什么。 谢菱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趣,移开目光。 岑冥翳发现谢菱的小动作,低头看她:“困了?” 谢菱在他怀中,他一低头,谢菱便避无可避地对上他长睫下的深黑眼眸。 岑冥翳的睫毛很长很密,直直的,半遮半掩着他那双桃花眼,无情也显多情。 谢菱愣了下,刚想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 他们正从林间走出去,本应要往山腰的医帐去。 可山路拐角处,好几个贵家子弟一同走出来,说说笑笑,一边拿彼此作的诗打趣,一边赏着景,朝这边走来。 其中就有一个十七皇子,是当今皇帝年纪最小的儿子。 岑冥翳的脚步顿住。 他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那些人站在树荫下,又低下头来,对着谢菱温声言语:“你的婢女在医帐等你,见你扭伤,定然会很担心。不如去我那里,请太医来医好你后,晚宴前我送你下山。” 岑冥翳的话说得十分妥帖,好似真的是桩桩件件都在为谢菱考虑。 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现在岑冥翳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完成他的猎艳游戏而已,他对谢菱热情主动,这并不是因为谢菱是他的真命天女,而只是想要谢菱对他动心、赢得赌约罢了。 因此,岑冥翳当然不能让他的十七弟看见谢菱和他在一处。 谢菱心中如明镜一般,却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岑冥翳有他的目的,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她要跟岑冥翳刷亲密值,否则怎样继续后面的剧本大纲。 她像是根本不怀疑他的用心,但因为骨子里的矜持,苦恼了一下,才说:“那好吧,麻烦三皇子了。” 为了表现她对这个决定半信半疑,谢菱还以无辜眼神看了看岑冥翳,叫他更加觉得自己好掌控,她只是听三皇子安排而已。 但谢菱要看他,便只能仰起头来,躺在他的臂弯之中,仰视他。 这种视角再次让谢菱感觉到了不舒服。 虽然三皇子的人肉软轿很稳当,但是他每每低头,都像是在主人跟掌控在怀中的宠物说话一般,谢菱不喜欢这种感觉。 谢菱不大高兴地动了动,在岑冥翳的胸膛上轻轻推了下,小声说:“三皇子,你把我放下来吧。” 岑冥翳又是那样低头看她,长睫遮掩的黑眸中带着几分不赞同,只是这不赞同也是宠纵的,好像看着自家的小猫试图把桌上的水杯推下去。 “可是三姑娘脚扭伤了,不能自己走。”岑冥翳跟她讲道理。 徐长索牵着马从后面跟上来,沉默地单膝下跪行了一礼,闷声说:“属下可以背姑娘走。” 岑冥翳的眼风扫到了徐长索身上去,谢菱也看了他一眼。 徐长索身为指挥使,在鹿霞山上的首要任务之一便是要保护皇子公主的安全,眼下遇见了三皇子,哪怕三皇子没有吩咐,他自然也是要跟在旁边的,听从吩咐,主动排忧解难。 现在谢菱的不配合正是三皇子的“忧”,他要替三皇子分忧,合情合理。 谢菱的目光却移向了岑冥翳。 这位三皇子仗着自己身份高,把别人当成玩弄的对象,欺之以神情,弃之以戏言,这种人,应该要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谢菱说:“我要三皇子背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惊愕,徐长索再一次违背了规矩,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谢菱本以为岑冥翳会生气。 不过是一个游戏里的棋子,竟然敢蹬鼻子上脸,三皇子荣宠极盛,想必他尊贵的肩背连宫中的小公主都没有染指过,怎么会来背她。 但岑冥翳唇角却缓缓扬了起来。 他黑眸潋滟,像是被取悦了一般,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居然真的同意了,而且随即就在谢菱面前弯下腰来。 这虽然在谢菱的意料之外,但因是她主动要求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顺势爬上了岑冥翳的背。 徐长索在旁边,不知为何看了谢菱与三皇子好几次,似乎几番欲言又止,但是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也只能紧紧闭着嘴。 谢菱把岑冥翳骑在身下,这回双手便很自然地环在他脖子上,岑冥翳的手掌托着她的膝弯。 谢菱觉得,这样的姿势也还是有点像背小孩子,而且岑冥翳的手心很热,温度太高,贴着不舒服。但是她晃了晃双脚,没有甩掉他的手,谢菱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山间凉风习习,谢菱所处的“地势”高,更是空气清新。 她鬓边的发丝被风扬起,调皮地在她脸上挠痒痒,谢菱偏头蹭了几下,都没蹭掉,于是偷偷地直起身子,把重量压在岑冥翳的双肩上,让风把长发吹开。 她这样直起上身,比岑冥翳当然高出许多,几乎和骑在他脑袋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岑冥翳依旧没有发怒,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第42页 清川长薄,春波涨绿,谢菱眯眼吹着风,岑冥翳背着她悠闲漫步,山路在林间蜿蜒无尽,绿意、鸟鸣在耳边簇簇拥拥地经过,谢菱凉意沁身,袖口鼓鼓荡荡,好似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风筝,随风飞起。 她余光无意一瞥,才发现自己的发尾从不知何时起一直落在岑冥翳的脖颈上,有时风吹开,就缠绕到他下颌处,有时她微微晃动,就浅浅地在岑冥翳的脖颈上来回轻挠。 岑冥翳时不时地滚动喉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忍耐痒意。 他什么都不说,这样任劳任怨,反倒让谢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那缕头发握在手里,把它们理得乖巧些。 岑冥翳的休息之处不远,帐外有他的私兵守着。 徐长索作为指挥使,其实跟到这里可以不用再跟,于是站在门外。 但是岑冥翳若有似无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徐长索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帐帘进来,站在门口的阴影角落里。 帐子是临时搭的,空间不大,站在哪儿,都能将帐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谢菱被岑冥翳安置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帐内布置简单,矮矮的木桌上放着一只胖嘟嘟的茶壶,旁边还有几只覆口朝下的紫砂小杯子,同样圆滚滚的,杯壁很厚,看起来圆润可爱,谢菱忍不住拿了一只在手里玩。 岑冥翳见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指轻轻拉开,拿出那只杯子,亲自提起壶倒了一杯水给她。 圆滚滚的小杯子装满温水回到自己手里,谢菱才反应过来。 她要是想喝水,明明可以自己倒,根本不用三皇子动手。 不过刚好也有一点渴了,谢菱小声道了句谢,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 她喝水,旁边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谢菱偷偷抬了抬眼,发现三皇子坐在旁边,姿态闲适,一直在看着她。 但似乎还有另一道视线从别处过来。 谢菱又喝了一口水,悄悄看向门口。 和徐长索对上一眼后,徐长索迅速地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笔直地站在门边。 谢菱心想,她为什么要被两个人围观着喝水。 她不想再喝了,刚要放下茶杯,岑冥翳忽然开口说话,谢菱手一抖,洒了一些在下巴上。 很快一只温热的手用柔软布巾替她擦拭,岑冥翳拿着一方月牙白的巾帕,将她下巴上的湿痕全部拭去。 他没有碰到她的肌肤,手指隔着布巾从谢菱脸颊上擦过。 谢菱不好避开,和他四目相对。 岑冥翳的黑眸像是逐渐热了起来。 谢菱问:“你刚刚,要说什么?” 岑冥翳显然是反应了一下。他说:“我是让人去请太医。” 谢菱哦了一声,心想他只是很正常地说话,她在干什么,随便就被吓到。 没过多久,一位身着医官服的中年男子进来,他提着药箱,替谢菱检查了一遍,最后判断说,这是轻微扭伤,只需要擦药就好。 谢菱谢过了胡太医,从他手里接过了药,很快太医又退了出去,没有对三皇子因为扭伤就兴师动众请太医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谢菱要擦药,因扭伤的是脚踝,所以要褪下鞋袜。 岑冥翳好像没想到这一层,依旧还是坐在旁边,偏头看着她。 她握着药犹豫了一下,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只好跟他说:“三皇子,我需要涂药,可否请回避一下。” 岑冥翳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不大愿意,这毕竟是他的营帐。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起身站起,还把徐长索也带了出去。 谢菱这才开始上药。涂药时,她听见帘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岑冥翳在跟徐长索说着什么,但徐长索有没有应答,应答了什么,听不清楚。 过了会儿,又有其他人来找岑冥翳的声音。 这回谢菱听见岑冥翳阻止他们进营帐,于是加快了速度,赶紧涂完药,把鞋袜穿好。 谢菱提防着有人要进来,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怎么解释自己在此处,但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也没什么动静。 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徐长索的声音才响起来:“谢姑娘?” 谢菱连忙应声,说自己已经弄好了。 徐长索于是掀开门帘进来。 他依旧还是站在门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他看起来比之前脸色差了不少。 只有他从外面进来,却不见岑冥翳。 谢菱便问:“三皇子呢?” 徐长索依旧低着头,闷声回答:“殿下有要事处理,让姑娘在此处稍等。” 谢菱上一次见到徐长索,他还叫自己郡主。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好笑。总之,就是觉得命运很幽默。 她问徐长索:“你知道我姓谢?” “殿下告知了属下。”徐长索依旧闷闷。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谢菱一边问,一边试着站起来,扶着桌子走了两步。 脚踝已经不疼了,那位太医的药果然很有效。 徐长索哑口不言。 谢菱本来是随口问的,却没想到他不答话。 于是奇怪地看向他。 徐长索张了张嘴,才说:“殿下问我方才是不是在看谢姑娘。” -- 第43页 什么? 谢菱有些懵。 似乎见她面色有异,徐长索又多解释了一句。 “殿下说,若是要看,便好好看护姑娘,如果殿下回来时,见到谢姑娘有哪里不妥当,唯属下是问。” 原来只是交代嘱咐而已。 谢菱也没有太在意。 徐长索说完那句话后,却是攥紧了双手。 三皇子的话,不过是在提醒他,谢姑娘与他主仆有别,不是他随意可窥看的。 徐长索本应要分辩一句,他与谢姑娘素不相识,决计没有那般心思,更何况目前看来,谢姑娘是三殿下钟情之人。 但是他解释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无法否认,他确实看了谢菱,看了很多次。 她迎着风时自由自在的笑容与郡主相像,天不怕地不怕地把三皇子当马骑的骄傲亦与郡主相像。 看着三皇子对谢姑娘悉心照顾,看着谢姑娘在三皇子面前任性骄纵,徐长索才明白,自己心间这种酸涩又空无的情绪,是羡慕。 羡慕他们之间尚无沟壑,亲密无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处。 岑冥翳让谢菱在这儿等,谢菱干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透顶,便想出去转一转。 徐长索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就这么一段时间,谢菱已经适应了在徐长索面前以陌生人的身份自处。 山间风景到处都差不多,但细细看来又各有相异,谢菱走着走着,也不再觉得时间难以打发,甚至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徐长索。 直到徐长索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在谢菱身前拦了一拦,谢菱才抬起眼来看他。 徐长索紧闭着嘴,像个未开缝的蚌壳,只是拦着她,什么也没说。 但谢菱大约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徐长索耳力过人,能听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远处动静,以前他押送赵绵绵时便常常如此,冷不丁冒出一句,“河流湍急,我们换路”,又或者是“前方有村庄,加快脚程”。一开始,赵绵绵还以为他是故意折腾自己,一会儿停,一会儿快的,就跟其他人押送罪臣家眷时会故意折磨她们取乐一样。 但是后来多了几次,赵绵绵就发现,徐长索是个锯嘴葫芦,除了必要的言辞,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解释什么,但他每次听到的动静都毫无误差,做的决定也很正确,确实在赶路途中也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赵绵绵也就不再以小人之心胡乱揣测,到后面,更是习惯了徐长索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不多问一句。 谢菱看他动作,便猜前面大约是有什么麻烦,干脆利落地掉头转道。 身后,正在组织言语想着该如何解释的徐长索倒是一愣。 看着前方的背影,徐长索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谢菱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还是会主动找上门。 没过多久,一阵吵闹斥骂声渐行渐近。 “好端端的东西放在你那儿,说丢就丢了?究竟是你丢了,还是你胆大包天吞拿了我的玉,吴清你可仔细着点儿,那块红玉价值连城,扒了你的皮也赔不起!” 又有求饶声喁喁:“晋公子,求求您体谅,我们少爷绝没有别的心思,少爷他本也不想替公子您保管这玉,就怕出了差错,惹您不快……求求您……” 话没说完,就是一声惨叫,接着闷重滚动声响起。 谢菱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粗布黑衣的小厮如同破壶一般,从山坡上咕噜噜滚下来,手紧紧护着肚子,显然是被人踹了一脚。 将他从坡上踹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年旁边还跪着年龄与他相仿的一人,看打扮,跪着的那个也是世家子弟,可在锦衣少年面前却低着头如鹌鹑一般,畏畏缩缩,跪地不起。 锦衣少年身边的奴仆也是各个都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主子的。 谢菱看着眼前一幕,发觉她认得那锦衣少年,是永昌伯府嫡亲的子侄,晋玉祁。 在她曾经与谢华珏一同去朝安寺里上香时,遇见了晋玉祁的胞姐。 那位晋家小姐见她年纪颇小,衣着简朴,将谢菱误以为是谢华珏的婢女,先是没有明说,而是指使她又是抱伞,又是来回爬梯去替众人求签祈福,直到谢菱忍无可忍,说自己也是谢家的嫡小姐,为何要帮她们做这些事,那晋家小姐才一脸惊讶,说这都是误会。 事实上,若只是替她们跑跑腿,也就算了,长姐使唤妹妹,谢菱也不是不能忍,但是谢菱抱着一大壶凉茶回来供她们解渴,却恰好看见晋家小姐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少年,与他说说笑笑,还指着谢菱的方向,说:“我的好弟弟,你要是想找丫鬟进你房里,可不能找那样的,长得太美艳,做事慢腾腾。” 那少年转过眼来看谢菱,目光一边停在她身上眨也不眨一下,一边大声说:“我知道,我以后是要迎娶夫人的,这样的婢女若是放在府上,岂非徒惹主母不快?即便我娶的夫人大度不计较,我也要担心这样的女子在我府上会招惹事端。” 她大姐姐谢华珏在一边听着,只是露出憋笑的表情,但并没有解释什么。 谢菱听在耳中,气得血色上涌。 她一路小跑过去,把怀里的凉茶壶往桌上用力放下,第一次对大姐以及大姐的朋友大声说话:“我也是谢府的嫡三小姐,晋小姐如此对我指指点点,已经是极其没有礼数。还有你,这位小公子,虽然我不曾见过你,我们素不相识,但你不觉得你对女子挑挑拣拣的语气实在令人憎恶?无论是做婢女还是做夫人,世间的女子并不是都会想进你的府上,你要担心她们在你府中作乱,是不是太早了,先担心担心有没有人愿意嫁与你吧!” -- 第44页 谢华珏吓了一跳,之前脸上那种听着被人数落自家妹妹的悠游自在神情消失不见,紧张地拉了下谢菱,提醒说:“这是晋家的表公子,是永昌伯府的亲戚!” 谢菱气在头上,哪还管他是谁家的亲戚,想到自己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别人这样揣测指摘,只恨不得再多骂他几句才好,根本没有把谢华珏的警告听进耳朵里。 晋家小姐虽然很惊讶,上下看了谢菱一眼,这才说自己误会了,但被谢菱这样一通指责,她也没好气,又在旁边说了几句话,颇有些阴阳怪气。 “原来也是个贵家小姐,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你姐姐也不曾提过。” 谢菱最不善这种口舌之争,尤其是绵里带针的腔调,当即脸色涨得更红,小鹿眼气得水亮,紧紧抿起唇,甚至想要去找她打架。 那晋家的少年却是在一旁呆呆地看了谢菱一会儿,发现她有意图要同自己胞姐干架,才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胞姐前面,单手抓住谢菱的手臂。 他年岁比谢菱还要小几个月,身量却已经比谢菱要高,盯着她说:“不过戏言了几句,你这样冲动做什么?” 谢菱恨恨瞪着他,用力挣了下手臂,没有挣脱。 谢华珏原本看着这一幕,脸色渐渐变白,生怕谢菱会跟晋家的这对姐弟吵起来,连累了她。 现在看到晋玉祁虽然动作粗鲁,但是语气却缓和许多,并没有要跟谢菱争执的意思,便连忙上去,顺着晋玉祁的话开解道:“就是啊。花菱,难不成你是听了我们说的玩笑话,听见玉公子不愿意迎你进府,所以才生气?” 谢菱气得紧紧咬唇,她想大声驳斥大姐,但是在大姐的朋友面前,她又还是选择给谢华珏留些颜面。 只是心中十分后悔,恨不得自己今日没有跟大姐一同出门。 受了气不说,现在还被人钳制着,挣脱不开。 这晋家少年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她越挣扎,他抓得越紧,谢菱吃痛起来,踩了他一脚。 晋玉祁怪叫一声,这才松开,低头去看自己的下摆,谢菱踩他时,他早有反应地躲开,当然没被踩到脚,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踹了一下,下摆处有个小巧的灰痕。 晋小姐看到,自然很是生气,刚要拿着这个由头对谢菱讨回来,就被自家下人从不远处跑来打断,说他们的父亲在上边儿遇见了三皇子,正在听三皇子训话,叫他们两个也速速回去。 晋小姐这才收敛,整理了仪容赶紧往父亲那边去。 晋玉祁当然也不敢耽搁,只是临走前,又拎着自己下摆的锦袍给谢菱看了看,指着那个灰印,跟她说,下次找她算账。 那里那个人走后,谢华珏的恐慌才渐渐平息,站到谢菱面前,教训道:“永昌伯府的地位比咱们爹爹还要高,我能结识晋家的表姐弟,已经实属不易,那晋小姐是爱开玩笑的,谁不被她说两句。” 谢菱攥紧五指,顶嘴道:“姐姐喜欢被她说,自己去被她说好了。我被别人当成婢女,言语之中都是羞辱,姐姐竟然就在旁边听着,不帮我辩白!” 谢华珏的脸色,却比她更加理直气壮,接着教训她道:“她说在兴头上,正是高兴的时候,我去打断,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兴致?她说两句又怎么了,回头就不记得你,你与她又从无交际,在意这个干什么?你就是太重视别人的想法,别人说你一句,你就要跳脚。” 谢菱说不过谢华珏,心里却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情况。 她只是不满别人不尊重自己,跟她重不重视外人的想法没有关系。 她分明是受害者,已经蒙受了不白之冤,谢华珏还要将额外的痛苦加诸到她头上来,好似她会承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谢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在外人面前,她虽然也生气,但只是愤怒,起码不能输给没道理的人,哪怕吵不过,她宁愿打一架。 但是在自己姐姐面前,她没有冲动去多解释什么,有种心灰意懒的感觉,被大姐数落着,心里感到委屈,所以控制不住眼泪。 谢菱擦着眼泪,没有再管谢华珏的反应,不多时,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来,谢菱本以为是谢华珏,接过手帕,才发现那手掌宽大,掌心干燥平坦,纹路并不细腻,是只男人的手。 她懵懵地抬起头,看见三皇子站在自己面前,长身而立,宽肩窄腰,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正递给她巾帕。 而她大姐谢华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一旁,正弯腰行礼,不敢抬头。 谢菱气息不匀,嗝了一下。 三皇子以为自己吓到她,又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才道:“姑娘还好么?” 她愣愣的,看似在发呆,其实心里在想,方才她气得热血上脑,都没有仔细听晋家那两姐弟说话,回想一下,好似他们提到的就是三皇子。 这不是她的任务对象嘛?! 因面对任务,谢菱便忘记了之前吵闹的不愉快,先摇摇头回答他的问题,又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他问的是什么,又点了点头。 岑冥翳这回是忍不住笑了,他这才解释,原来方才他在上面,听见有人吵闹,搞清楚了这边的状况以后,已经把晋家那对姐弟叫回去训斥了一番,想必以后他们不敢再乱来。 -- 第45页 谢菱忍不住盯着三皇子瞧,原来是皇子替她解围,否则还不知道要与那晋家姐弟吵到什么时候去。 三皇子没有多说,他只是路过,见到不平随手相帮,深深看了谢菱一眼后,便带着侍卫离开。 那之后,谢菱回去路上没有再跟谢华珏说话,后来也再也不跟着大姐出门。 而她本来就没什么相熟的朋友,因此除去参与重大宴会,她也很少再出门玩耍。 后来没有再碰上晋家两姐弟,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出门减少的缘故,还是因为三皇子的训诫真的起了作用。 现在谢菱回头看着被晋玉祁一脚踹下山坡的小厮,再移动目光看向晋玉祁,这才想起了当日的仇。 晋玉祁吃过教训后,看来依然本性不改。 他的朋友帮他保管东西出了差错,都动辄打骂,她当日踹了他一脚,恐怕他会报复得更深。 晋玉祁也看见了谢菱,他呆了一下,就抛下被他训斥的另一个少年,以及被他打骂的奴仆,大步朝着谢菱走过来。 “谢花菱,你……” 谢菱见他气势汹汹,怕他要动手,便往徐长索身后躲了躲。 徐长索停止脊背,伸手将她拦在身后。 “你,你!”晋玉祁步子顿住,似乎没想通谢菱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后,他声音猛地拔高,又把谢菱的名字喊了一遍,恶狠狠道,“我又不会打你,你躲在这个人身后干什么?” 尤其是他走近后,看见徐长索身形挺拔,相貌英俊,虽然大约认出来有些眼熟,似乎是京中的指挥使,但他那副挡在谢菱面前,以保护者自居的姿态,还是让晋玉祁恼火不已。 “谢花菱!”晋玉祁越不过徐长索,便干脆隔着他,压低声音怒气冲冲道,“你跟这个人独自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和他搞上了?” 又是这般的污言秽语,直面冲过来,谢菱脸白了白:“你,你说什么。” 晋玉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他身边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小厮跑上前,替他把没说出口的那句话补完:“我们家少爷问你,是不是跟这个男人有了苟且。” 话音刚落,那小厮就被徐长索狠狠一拳揍在面上,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再抬头时,眼窝青紫,额头破了口子,鲜血直流。 徐长索身为指挥使,虽不是什么名门高官,这小厮或许不认得,但他身份不比晋玉祁低,甚至不见得比晋玉祁倚靠的永昌伯府低,他当然不能容忍区区一个小厮出言侮辱,仅仅揍他一拳,根本不算什么。 晋玉祁似乎也意识到轻重,讶异地看了徐长索一眼。 谢菱咬了咬牙,转身快步离开。 她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晋玉祁这种爱招惹是非的性子,她被三皇子接到帐篷中医治的事,如果被他发现,一定会被他吵闹得到处都是。 若是闹开了,三皇子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定然不会再进行这个无聊的猎艳赌约,那他和谢菱的故事线也就到此为止,她就要把这个世界的任务重新做一遍。 那当然不可以。 徐长索也紧紧跟在她身后,身影将她的背影完全挡住。 任凭那晋玉祁在身后又喊了几声谢菱的名字,谢菱都没有回头。 谢菱急急走着,直到彻底甩开身后的人,才将步伐放慢了下来。 徐长索跟着她,亦快亦慢,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谢菱呼出一口气,不论怎么说,方才多亏了徐长索,她才躲过晋玉祁的纠缠。 谢菱停下步子,回头朝他道谢,又说:“对不起,你根本不知道前因后果,还连累你与永昌伯府交恶。” 徐长索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谢菱的足尖:“你的脚。” 谢菱愣了下,旋转晃动了下脚踝,她本来就扭得不是很重,涂了药后又过了这么些时间,已经完全好了。 于是她说:“已经没事了,我不想再生事端,劳烦指挥使送我下山去。” 徐长索顿了顿,说:“三皇子请姑娘等他回来。” 他一板一眼的样子,让谢菱忍不住笑了,有些无奈,说了几句心里话:“你怎么比我还当真?三皇子贵人事忙,既然已经去处理要紧事了,都不一定还能想起我,或许最后会想起来,但也大约是着人送一封信过来,信上再安排你送我回去。” “再说,你想一下,我不过是一介闲人,有什么事需要三皇子当面跟我说的呢?他也不值得为我来回浪费这么多时间。很快就要天黑了,为免二姐寻不到我着急,我还是早早回去吧。” 徐长索忍不住愕然,盯着谢菱说:“谢姑娘,你并不……”并不信任三皇子。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因谢菱只朝他笑了笑,便转身顺着山路走去。 徐长索心中难免震撼。 他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些事情,谢姑娘或许已经想得通透明白,却宁愿做个糊涂人。 第24章 褪色 谢菱转身自顾自走着,没有再和徐长索多说什么。 她说了那两句有关于岑冥翳的话,已经是多余。 谁知道徐长索会不会转头告诉岑冥翳。 毕竟,徐长索对皇室那么忠心耿耿。 想到这里,谢菱又有些后悔,暗暗在心中怪自己管不住嘴。 情绪一上来,就容易随便说话。 -- 第46页 不过,既然已经让徐长索听到了,谢菱也不会妄想着去堵上徐长索的嘴。 她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让徐长索来为她保守秘密。 想也知道不可能。 至于岑冥翳若是知道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们一路下来,看见许多将士身穿盔甲穿梭。 谢菱认得服饰,这是她大哥手下的兵。 谢菱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回头问:“今日,不过是游山玩乐而已,怎么会劳烦兵部与锦衣卫一同出动,守备为何如此森严?” 徐长索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听到她说话,便上前几步,站在旁侧回道:“千灯节大乱,罪魁祸首还未抓到,因此圣上下令,这段时日都需严加看守。” 居然还没有抓到。 谢菱疑惑。 在她看来,那些不过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竟然能在帝王的权势之下逃脱? 徐长索同她解释道:“当日的匪徒,已经抓到了一些,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还未有结果。” 谢菱听了,默默思忖着。 环生果然还在医帐处等她,有些焦虑地来回走着,像是个根本停不下来的陀螺,只是囿于主子的命令,只能待在医帐附近,哪儿也不敢去。 谢菱赶紧喊了她一声。 环生惊喜地扬起头,看清她的方向,就立刻跑过来,说道:“姑娘。” 看见谢菱身旁的徐长索,环生赶紧行了一礼,说:“见过指挥使大人。” 谢菱抱着她的手臂,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得知贺柒已经由医师诊断过,并无大碍,现在已由家人接回自己的营帐了,其他小姐妹也各自散去,只留下环生在这里等她。 谢菱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 她转向一旁的徐长索,正要说话,却正对上徐长索的目光。他好像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愣愣的。 谢菱行了个谢礼,说道:“徐大人,多谢你一路护送。我不过寻常女子,却使徐大人受累,平白受了这样的殊荣,不知何以为谢。” 徐长索回过神来,抿抿唇,侧了侧身子避开这一礼,伸手隔着空气,虚扶了她一下,回道:“这是三皇子对属下的吩咐,姑娘不必介怀。” 说完,徐长索又想起谢姑娘之前说的关于三殿下的话,觉得她大约不会太愿意听到这冷冰冰的言辞。 低头忖了忖,徐长索又道:“其实,除了三殿下之外,我还受另一人所托。” 谢菱意外。 徐长索便将在林中遇到贺柒受伤、贺柒嘱托他去找谢家妹妹的事说给了谢菱听。 在谢菱遇见三皇子、对三皇子说明她与朋友走散的原因时,徐长索便确定了,她就是贺柒托他找的人。 如此一来,护送谢菱回来,本就是他应下的职责,与三皇子的吩咐并无关系。 听到贺柒那样说,谢菱便笑出了声:“贺姐姐在那样的关头,还能惦记着我,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小脸儿皎洁如月,灿眸若星,在晚霞遍布的暮色里如同暖光中的一粒曜曜明珠。 徐长索又有些呆住了,直直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有些复杂,好像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回忆里。 谢菱几次对上他这样的目光,终于又想了起来之前徐长索说,岑冥翳在帐篷外问他的那个问题。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问徐长索:“你方才在看我?” 徐长索眼瞳都微微瞪大了。 他背心一阵激灵,头顶也有些冒汗。 之前三皇子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是打算否认的。 但是面对谢菱…… 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菱就一直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动,目光盯着他,像是好奇,纯然的探究。 等着他的回答,谢菱也没有催促,歪了歪脑袋,换个角度看着他。 徐长索咽了咽喉结。 他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开头有些艰难,但不知为何,后面再要说的话就自然许多。 仿佛有一种冲动促使着他对眼前人说出口。 “我也曾经像今日三皇子照顾姑娘一般,保护过一位郡主。有时看着姑娘便想起一些往事,请姑娘原谅。” 谢菱看着他,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但徐长索回神去看,又见她只是一脸明朗地看着自己,应当只是错觉。 谢菱点点头,说:“徐大人武艺高强,心细如发,极为可靠,想必将那位郡主保护得很妥当吧。” 徐长索前面听着谢菱一连串夸他,正有些耳热,面色也有些羞赧的柔软,刚想开口,却又听见谢菱的后半句话。 瞬间如同被霜雪之巅的惊雷狠狠砸中,脸色急变。 一定保护得很妥当。 妥当吗? 她在九泉之下伤痕累累,哭救无援,能算是妥当吗? 他一身墨色,形容十分恍惚,背着夕阳的光站着,像一只晒不到太阳而有些苍白的鬼魂。 威风煊赫的指挥使,突然像是得了急症一般,整个人迅速褪色。 谢菱好似觉得奇怪一般,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徐长索苍白的不是肌肤,而是嘴唇、眼神,如同被地府冥水浸洗过一般,失色惨淡,因此看起来十分枯败。 -- 第47页 站了不知道多久,徐长索终于回过神来,支撑不下去,对谢菱匆匆道了别,孤身往来路走。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浅淡,透着凉意,像是浮在冰川上的风。 赵绵绵死的时候,她用了木偶剂,虽然那些恶尼的棍棒、铁刺并未真的落在她身上,但是她化作了庵里的一盏纸灯笼,挂在房梁上,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那具身体是怎样被那几个尼姑凌虐折磨得鲜血流干、骨肉破碎。 徐长索当然不是杀她的人。 但是却是将她送到这无法回生之地的人。 既然他还记得赵绵绵,那么如果说几句意有所指的话能叫他做一晚噩梦,谢菱不介意多说几句。 谢菱收回目光,挽着环生的手往营帐走去。 在鹿霞山要休息一晚,第二日日出之时,所有臣子要带着家眷同帝王一道去停风台祈福。 大臣们的营帐都安置在山腰,现在夕阳差不多要沉下山去,周围染上一片黛色,远远望去,营帐前的火堆连成一片,已经很有些热闹的光景。 谢菱显然是回来得晚了,她进去时,谢兆寅都已经坐在火炉前休息,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拿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面膛被火堆跳跃的光照得通红。 谢菱鲜少见到父亲饮酒。 她顿了顿,她不想同父亲打招呼,毕竟,她与父亲无话可说,便趁着谢兆寅仰脖喝酒时,从旁侧溜去了后面的帐子。 因地方不够,三姐妹的帐子是挨在一处的,并未隔开。 谢菱一回来,住在她旁边的二姐谢华浓就听见了动静。 谢华浓撩开帐帘,看见谢菱,先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又停了停,说,“这裙子你穿着,果真好看。” 谢菱眨眨眼,摸了摸裙摆。 那衣裙花团锦簇,水色底,绯红面,十分鲜妍,衬得人气色极好。 是谢华浓挑的料子,又托人裁制成衣,赶去鹿霞山的前一日,才给了谢菱。 “听孙婆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料子,也是她出阁前最常穿的颜色。”谢华浓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看着谢菱喃喃出声。 正是因为谢华浓送布料来时,说这是母亲曾经喜欢的,谢菱才收了下来。 关于母亲的事,谢菱几乎都不怎么了解,只有从别人口中听得只字片语,因此更为珍惜。 虽然她不知谢夫人当年的模样,但这裙子,她确实喜欢。 只不过,收下裙子之前,她还是再三地跟谢华浓问了清楚:“二姐姐不要吗?” 听说这布料难得,几个月中,偶然才有一次会在集市上售卖。 谢华浓摇摇头:“我偏好灰黛类的颜色,这些布料,我不爱用。” 谢菱这才没有再说,但执意将布料还有制衣的钱如数还给了谢华浓。 今日她将裙子穿出来,谢华浓果然又夸她好看。 谁不喜欢被姐妹夸赞,谢菱当然是有些高兴的,又跟谢华浓道了次谢。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来请,说是谢二夫人到访,要请几位姑娘去前厅见见。 谢二夫人是尊称,指的便是谢菱他们几个的姑姑,谢兆寅的同胞亲姐姐。 二姑姑今年四十有一,并未嫁人,在宫中做女官,偶尔休沐回到家中,总要挨个看看族里的这些个姑娘,既是长辈,又像是半个师父。 宫里规矩重,二姑姑每次来,都常常指点教导三姐妹,在几个姐妹心中,威望很重。 今日她定是也随着哪位娘娘出宫,来了鹿霞山,因此特意来见见她们。 谢菱跟在谢华浓身后来到会客的地方,却发现大姐谢华珏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今日谢华珏怪得很,穿了一身素白,头上的发钗耳饰也是珍珠白玉,与她平日里张扬的性子一点也不相符。 谢二夫人将她们三个一个个看了过去,目光虽然在谢菱脸上多留了一会儿,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模样好的孩子在人群之中的确是容易出挑,一下子便吸引人的目光。 但她已经在宫中淬炼过多时,早已知道,女子的外貌,有时出挑是福气,可有时平淡也是福气。 况且,不论年轻还是年长,女子之间对于外貌的攀比从不会停歇,她在这几个姑娘面前作为亦师亦长的上位者,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会因为谢菱长得好,便多给一分好颜色,免得姐妹之间因她的态度不同,而徒生争执。 这样的幼稚争执,别说普通门户,哪怕在富贵无边的天家,也从不稀缺。 谢二夫人脸上是一贯有的慈和笑意,唇角的弧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她先是跟每个姑娘都温和絮了话,又问到,明日去停风台祈福,她们准备得如何。 谢菱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在心中想,所谓祈福,不就是去那里跪一跪,许个愿望之类,这需要准备什么?难不成,还要准备一支歌舞表演才艺不成。 她吐槽着,但没想到,二姑姑还真是这般想的。 “明天可以见到圣上与皇子们的尊荣,这也是难得的一回,当然要把握好机会。当然了,姑娘们有的性子内敛,不愿意去争那风头的,也可以理解,但至少仪容外表这关,必须要得体。”身为女官,谢二夫人更不能忽视自己亲族之中的姑娘,毕竟,她族中的姑娘,也就代表着她的脸面。 -- 第48页 谢二夫人谆谆询问道,“明日该做如何打扮,你们心中可有数?” 谢华珏之前就已经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听到这话,面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赶紧起身道:“回姑姑,有数,自然有数。今天听闻姑姑要来,我特意换了明日打算要穿的衣裙首饰,请姑姑过目。” 说着,她在众人面前转了两圈。 出发前,何雯音曾提示她多准备一套白色衣裙,总会用得上的,她本来心里还有些怀疑,毕竟纯白与她肤色、气质并不相称,她鲜少穿这个颜色。 但是今日二姑姑的到访,以及二姑姑说的这些话,让谢华珏得意又兴奋。 她知道,她听何雯音的话,是没错的。 谢二夫人看后一边颔首,一边眉目带笑:“很好,很端庄,又不失风采。” 谢兆寅坐在上首,听见自己女儿受到夸赞,自然与有荣焉,对着谢华珏面色温和地点点头。 谢华珏压下欣喜,退到一旁安静地坐着,眼睛不自禁地落在谢菱身上,似是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谢二夫人又继续道:“珏姑娘最为惊喜的,便是这一身白。你们可知道,鹿霞山的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历代以来,只有皇家才能来此处?” 这等消息,她们从何处去得知? 谢菱与谢华浓都是摇摇头。 谢二夫人笑了笑,说起故事来:“据传,在山崩地动之时,有一只白鹿逃难到山顶,前方便是断崖,左右无处可去,它哀哀啼哭,并不是畏死,而是因为它腹中的孩子已经足月,马上就能降世,它不忍去死。” “白鹿的眼泪落在草上,打动了仙人,仙人送来一阵风指点于它,白鹿忽然整个儿停住,高高仰起脖子,仿佛闻听仙音。它似乎听懂了指点,竟迈开原本僵立不动的四蹄,直直朝着崖下跳去。” “它并没有坠下崖,仙人送来的那阵风将它托起,送上云端。在腾空的云端之上,白鹿安然生出一只幼鹿,彼时正是傍晚,霞光映照在一大一小两只白鹿身上,竟放出炫目霞光。” “母鹿携着幼鹿乘云直上,消失不见。这惊奇一幕被当时山头的樵夫看见,传了出去,鹿霞山也因此得名。” “也正是因为这个神话传说,鹿霞山被视为名山灵地,只有皇家才有资格来此处避暑闲游。” 谢二夫人在几个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姑娘鼻尖上点了点,笑道:“我们能被圣上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圣上格外的恩典,更别说明日还要去停风台祈福。那停风台,便是传说中母鹿跃下山崖而不坠的地方,是极为神圣之地,打扮自然要格外庄重,方才对得起圣上的恩典。” “哪怕是皇亲国戚,要去停风台时,都是身穿金白两色,以示敬畏,我们更要如此。”谢二夫人语气严肃了些,指点道,“陛下体恤臣子,并未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求下来,但我们不能不守规矩。穿白色是最好,哪怕不穿白色,用些浅淡颜色,或者像大臣们常用的石青、灰绿等庄重暗色,也都是可以的。” 谢二夫人转向谢菱、谢华浓二人。 “二姑娘和三姑娘呢?明日的衣着打扮,可安排好了?” 谢华浓淡声道:“我一惯是这样打扮,首饰样式也差不多,明日也大约是如此模样,请姑姑过目。” 她一身灰蓝,谢华浓本就偏好这样冷淡清浅的颜色,不仅合规矩,而且衬她。 孙夫人也点了点头:“清雅端方,二姑娘一贯如此。” 轮到谢菱,她背在身后的手忍不纠结到了一起。 方才听故事时,她就已经知道不好,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她此次带来的,只有谢华浓送她的布料裁成的两套新衣,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也是一样的颜色。 水红底,鲜妍明亮。 “我……”谢菱迟疑不语。 谢二夫人的眉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她犹豫又犹豫,却是没有直接跟谢菱说话,抬眸看向了上首的谢兆寅;“章京,难道你就没有为三姑娘准备一身合规矩的衣服?” 谢华浓闻言,和谢菱互望一眼,正要说话,谢华珏却抢先开了口。 她从谢二夫人提要求时,便忍不住眉飞色舞,此时听到谢二夫人对谢菱不满意,便再也忍不住,立即开了口。 谢华珏扬声道:“二姑姑你不明白,那可是三妹妹新得的衣服呢。三妹妹就是这样的性情,藏不住一点好东西,刚得了新东西,就要穿给旁人看。” “华珏,说什么胡话!”谢兆寅怒声喝止。 谢华珏闭嘴不再多说什么,却依旧似笑非笑地在旁边看笑话。 何雯音告诉她要穿白衣后,她立即选择了瞒下来,连谢华浓都没有告诉,就是怕她偷偷又告诉了谢菱。 此时能看到谢菱吃瘪,谢华珏已经满意了,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气。 谢二夫人看了看谢菱粉嫩的面容,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对谢华珏所说的话信了八分。 但凡哪个少女,有这样的好花容,谁会忍得住,不想去展示?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到底也有些招人嫌话。 在她的观念中,女子应当温顺忠厚,可以被人挑拣不是,但不能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得意之处炫耀给人看,而应留待良人慢慢发掘。 谢兆寅咳了一声,说:“她们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怎么想得到那么多?依我看,花菱穿这身很是好看,并没有不妥当之处啊,要不,明日就这么……” -- 第49页 “不行!”谢二夫人怒从中来,甚至拍了一下桌子。 她最反感的便是这些男人看不起她们的规矩。 眼下分明就是三姑娘的衣着出了岔子,谢兆寅身为父亲,不仅不向她低头悔改,态度竟还如此轻飘飘。 谢二夫人怒气上来,不愿再多说。一边起身一边留下一句:“若是三姑娘明日没有合适衣着,不必去停风台,免得太过显眼,招人口舌。若是惹得天家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她说完便走,可见是气着了,谢兆寅脸色黑了一阵,还是不得不出去留住人,道谢一番,又说了些好话,才将人送走。 等他回来时,谢华浓已经先站到了谢菱面前,抓住了谢菱的手,仰头对谢兆寅道:“父亲,花菱并不知道这停风台的规矩,她的衣裙是我送给她,也是我要求她穿到鹿霞山来的,不是她的错。” 谢兆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先看清了二女儿脸上的紧张之色。 这是担心自己会训斥花菱? 谢兆寅心头滞涩难言。 他发现若是从前的自己,还真有可能这样做。 谢兆寅缓和了面色,目光绕过去看着谢菱,尽量温声说:“花菱,你别太在意。你二姑姑就是这样的脾性,从小便骄傲得很,现在你别看她年纪大了,以为她脾气好了,我跟你说,都是装的,你看看我,哪里敢顶她一句嘴。” 只不过,他拙劣的打趣话,无人在意。 谢华浓转身对谢菱说:“我今日洗漱后,不换衣服便是,明日花菱穿我的另一套干净衣裳去。” 谢兆寅不认同,摇头道:“华浓你的身量比妹妹高许多,不合身。” 谢华浓抿抿唇,看向了谢华珏。 谢华珏身高与谢菱相类,只是比谢菱丰腴些,扎紧腰带,应当也看不出来。 谢华珏将这个消息瞒到今日,就是为了看谢菱失措,怎么可能帮她?瞪起眼睛,往后退了退,说:“我没有多余的了,另一套是宝蓝,也不合规矩的!” 其实,她箱子里还有另一套白色,绣着雏菊。 谢华浓冷眼瞧了瞧她,正要威逼,谢菱却拉了拉她的衣袖。 “二姐姐,不必了。我自己想想办法罢。” 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只不过不想再为此事多生事端。 而且,她心底已经不与大姐亲近,并不想从大姐那里获得一丝一毫的帮助。 至于去不去停风台,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谢华浓闭上了嘴,转身看向谢华珏,眼神清明。 - 天色快要完全沉黑,徐长索回去向三皇子复命。 他在营帐门口又等了一会儿,岑冥翳才领着人,抱着一个箱子,匆匆赶到。 岑冥翳掠过了他,直接撩开营帐帘子,似是切切地正要朝里面说话,在看清空荡荡的营帐内后,声音却又顿在了喉咙处。 “殿下。”徐长索上前一步,道,“谢姑娘等了您许久,见天色已晚,怕家人担心,便着属下先送她回去了。” 徐长索说完这句,便一直沉默。 不知为何,谢三姑娘说过的,对于三皇子不信任的那些话,他并不想让三皇子知晓。 他似乎有种感觉,那些话是谢姑娘真心之语,既然说给了他……他不愿再说给旁人。 哪怕是与之有关的三皇子。 岑冥翳目光从徐长索身上扫过,只看到一个看似谦逊地、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身影。 他亦没有说话,似是沉吟着什么。 两人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站在暮色里,仿佛剪开了晚霞。 - 谢家营帐内,谢华浓与谢华珏以目光对峙着。 谢华浓心知肚明,既然大姐知道今日要穿白衣,她定然会早做准备,就不可能只带一套上山,否则,若是身上这白色脏了,岂不是竹篮打水? 但是大姐拒绝帮花菱,她也无权指摘。这件事可以不提,但是另一件事,她今天不会再放过。 “大姐,你今日为何故意在二姑姑面前踩落花菱?在长辈面前诋毁自己的妹妹,你很高兴吗?” 这直白的话把谢华珏吓得胸腔巨震,她脸色不受控制地变白,捏紧了木椅扶手。 “你,华浓你为何污蔑我?” 她强辩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朝一旁的谢兆寅看去。 女孩儿间的小心思一直都是软刀子,戳得人难受,又找不到证据。很多时候,就是吃准了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但是,这种心思最害怕的,也就是被放在明面上来。 如今父亲还在这,谢华浓竟然直接质问她! “是不是我污蔑你,你清楚,我也清楚。”谢华浓一字一顿道,“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我不在意,但从今天开始,这种以言语伤人的下作风气不允许再在我们姐妹之间再出现,下次我再看到,不会顾忌你是长姐。” 谢华浓字字锋利,是丝毫不留情面了。 谢华珏脑中嗡嗡作响,其实已经不大有胆子和谢华浓对峙,只是想着父亲还在这,不能让父亲听到这些对她不利的事! “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难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谢华珏扣紧扶手,也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慌乱地指住谢菱,试图转移视线,“分明是花菱自己不守规矩,你问问她,这一整天,她去了哪儿?上山之后,我可从没见过她人,今日鹿霞山上这么多年轻公子,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家的公子混在了一起。” -- 第50页 她先是暗示谢菱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在又直接猜疑谢菱与人私下见面,这对闺阁女子来说是不轻的指控。 谢兆寅怒血上头,愤怒地用力砸了下桌面,指着谢华珏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谢华珏被吼得冒出点点泪光,但仍然硬撑着,指着谢菱说:“为什么,你们都帮着谢菱?你们倒是问她,她今天去了哪儿!” 谢菱静静看着她。 谢菱看得出来,谢华珏其实十分慌乱,她应当并不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贯骄纵,并不懂得认错,所以故意没事找事扯话来说,想要掩盖过去自己的事。 这种小打小闹,谢菱并不在乎。 总归谢家待她不亲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关心谢家人的态度,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任务。 之前听谢华珏提起什么年轻公子,谢菱还紧张了一下。 现在明白谢华珏并不知道真实内情,谢菱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外面传进来一道清亮的笑声:“哎呀,我刚刚看见指挥使徐大人了,谢家妹妹,是徐大人送你回来的吗?” 人未见,声先亮,谢菱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是贺柒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贺柒大步走了进来。她竟换了一身男子长裤,长发束起,露出明亮饱满的额头,和弯弯的柳叶眉,看起来竟颇有些清俊。 走进帐中,贺柒发现谢家三姐妹都在,甚至连谢兆寅也在,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凝肃的气氛。 她也只是顿了一下,便接着走进来,朝谢兆寅行了个礼:“谢伯伯安。” 被丞相之女称呼谢伯伯,谢兆寅顿时有些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他们家与丞相府素无来往,怎么…… 贺柒笑着,握住了谢菱的双手。 谢兆寅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道:“贺姑娘,你与花菱认识?” 贺柒道:“也是今日才相识的。我在林中玩耍,不注意间,脚被蛇咬伤,谢妹妹怕是毒蛇,替我去山中寻药草,我正担心呢。妹妹你后来没吃什么苦头吧?方才我来的路上,见着了徐大人,已向他问安过了,是他送你回来的?” 谢菱看了眼谢华珏,点点头。 贺柒来得巧,三言两语,就将方才谢华珏质疑的事说了个清楚。 有客人到,自然是要先招待客人,谢菱没再管那摊子事,带着贺柒往自己帐子里走。 贺柒进了她的帐子,整个人就放松下来,没正形地倒在长椅上,呼了一声:“今天,可叫谢妹妹看了我笑话了。” “哪里的话。”谢菱自己倒了杯茶水推给她,关心道,“贺姐姐,你的伤无碍了?” 方才她看贺柒是自己走进来的,步伐矫健,倒还比白日精神些。 “哈哈!别说这个,”贺柒以手捂脸,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自幼就害怕这些爬虫,那时被蛇咬中,已经是六神无主,被送到医帐里面,检查过后,医师才说,那是一条无毒小蛇,咬的伤口,还没有我平日里玩匕首来得深,我居然被吓得浑身发软!” 谢菱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就好。” “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你看看喜欢么。”贺柒玩着桌上谢菱织的小蝴蝶,头也不回地往后指了指。 谢菱这才注意到,方才贺柒带来的家仆搬了几个箱子进来,堆在角落里。 她打开第一个,是些不常见的戏本,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物,双面鼓之类,还有些香气四溢的点心,杂乱地堆在一起,却看起来很丰盛。 谢菱笑了,又打开第二个, 第二个箱子里是一套裙子。 那条裙子是浅浅的杏黄色,很嫩,像刚下锅的鸡蛋,或是刚长出枝头的稚嫩花瓣。 烛光下,它散发着柔柔的晕光,让人见了便想触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看上去那么柔软。 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件罩衣,那件罩衣是乳白色,薄纱,质地微硬,在阳光下粼粼生光,像是传说中,鲛人的鱼鳞一般。 这罩衣搭配裙子,穿起来定会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完全符合谢二夫人所说的,对于颜色的要求。 谢菱愣了一会儿,惊讶地跟贺柒说:“贺姐姐,你送我的这裙子,可是太巧了。我刚好没有合适的衣裙,明日去停风台要穿浅色,你可知道这回事?” “知道呀,我……”贺柒说着,突然一顿,“什么裙子?我没有送呀。” 谢菱懵住,她没有送?可这箱子分明是方才一起抬进来的。 贺柒手里捉着那只红绳编的小蝴蝶,站起来凑近,好奇地也去看。 发现果然,在她送的那箱礼物旁边,有一只模样差不多的箱子,里面躺着漂亮新衣。 贺柒左右看了看,又上下摸了摸,突然感觉破案了,揽住谢菱的肩膀,戳戳她的脸颊,笑道:“妹妹,你可真是个小迷糊,这不是牡丹楼的箱子么,你看,上面还刻着牡丹楼的印。恐怕是你自己什么时候买的新衣,给忘了吧!” 牡丹楼? 那是京城有名的成衣楼,据传京中富贵的又受宠的小姐,都以每个月能去牡丹楼买一套衣裙为炫耀的资本。 谢菱的花销并不充裕,从没有去那里逛过。 贺柒天性里也是爱美的,否则也不会对谢菱一见如故。 -- 第51页 见到这漂亮的新衣裳,贺柒便迫不及待要谢菱试穿给她看,伸手将裙子从箱子里拎出来,罩衣被甩动,果然是流光溢彩。 贺柒动作间,一只浅粉色的纸鹤掉在了地上。 谢菱脑门一空,赶紧蹲下身要捡,可贺柒比她灵敏,动作更快,一个弯腰,直接将那只纸鹤捉了起来。 “这是什么?没见过。” 贺柒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把新衣裳抱在怀里,两手捉住纸鹤的双翼,轻轻一扯,便拉开,纸张背对着谢菱。 谢菱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有一瞬间突突跳得发胀。 她大脑极速地运转,却想不到什么办法,徒劳地艰难伸手,想要做些为时已晚的补救。 贺柒把摊开的方形纸放在眼前看了会儿。 然后放下来,极为平常地说了声:“嘁,什么也没有嘛。” 谢菱的目光,迟滞地缓缓落在那只被拆开的纸鹤上。 浅粉色的方形纸上,除了折痕,只有空白。 第25章 阿镜 鼓噪的心跳声在胸腔里慢慢平息下来,随之回归的,还有正常频率的呼吸。 谢菱因为紧张而微缩的瞳孔慢慢放松下来。 仿佛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过于刺激。 还好他这次,什么都没写。 谢菱攥紧手心,身子还因为余悸颤了颤。 贺柒丝毫没有察觉,还在闹着要谢菱试新衣裳。 好不容易把贺柒送走,天已经完全黑了。 虽然住的是营帐,但毕竟是提供给贵族大臣的,条件并不简陋。 谢菱褪去衣物,踮着脚踩进浴桶里,泡着热水澡,一天的心情才渐渐放松。 她趴在浴桶边缘,长发松松盘在脑后,散下来的些许发丝被打湿,落在光滑纤薄的背上。 浴桶里的水波轻轻晃荡着,时不时将飘在水面的花瓣送到她背上,然后又被下一波清水带走。 谢菱把那张浅粉的纸拿在手心里展开,对着它发呆。 在她的小院里,那人出入如无人之境,她根本没法抓到他。 可现在不同了,是在兵部与锦衣卫一同牢牢守住的山上,任何人进出都需要严格排查。 他现在在这儿。 如果谢菱要去捉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要去吗? 谢菱想着想着,用力得把纸的边缘都扯破了。 算了。 谢菱撩了下木桶里的水,让水流顺着自己的手臂滑下去。 她来这个世界,只是为了做任务的,不想横生枝节。 她现在面对的意外,已经够多的了。 徐长索、黎夺锦…… 他们都保留着对她马甲的记忆。 虽然苏杳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套系列小说,但是她也从没把这些人当做同一个世界的人看待过。 毕竟,她在这写穿书世界里的身份、经历都各不相同,生活环境根本不一样。 顶多,就是觉得自己刷了五遍同一个世界背景、不同角色的攻略向游戏。 可是现在,她在几天之内,接连知道了黎夺锦沉迷术法,徐长索对郡主也似乎惦惦不忘。 谢菱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还真的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万一哪一天,他们互相碰上了怎么办? 不过,这点担忧很快消散殆尽。 毕竟,就算黎夺锦和徐长索都记得又怎样,阿镜和赵绵绵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就不信,这两人撞到一起,还能对出什么正确答案。 但终究,小心为上。 想起上次差点被招魂的经历,还有今天徐长索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苏杳镜忍不住有些头疼。 她现在的唯一目标是岑冥翳。 其他的人,已经失去了攻略价值,最好走远一点不要来挡路,更不要凑到她面前来。 毕竟,虽然她把这些穿书经历当做人生游戏,但是也不可能好脾气到不记仇。 看到那些熟悉可憎的脸,她会忍不住收拾报复的冲动。 已经有了黎夺锦和徐长索这两个不安定因素,苏杳镜不想再出现更多的麻烦。 那个佚名人,很显然是现在的她没办法对付的,倒不如干脆打消那个念头,不要冲动行事。 谢菱打定主意,把那张空白的方形纸也撕得粉碎,窝在手心里,倒进随身携带的小锦囊。 从木桶里站起来,谢菱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躺到床上去。 山里一入夜就变得很凉,竹垫子冰冰的,躺在上面,困意便逐渐上涌。 谢菱慢慢合上眼,正要熟睡过去。 突然一阵清明的念头划过脑海,让她猛地又清醒地睁开眼。 简直像是被迫醒来的一样。 好像有个声音在她心底里说话一样,让她喉间脉搏跳动不止。 【收到你的回信是我人生中遇见过的最高兴的事。】 【神明眷顾我。】 【你愿意的话,随便写点什么都可以。】 【好吗?】 啊啊啊,真是被缠上了! 谢菱翻身爬起,把乱乱的长发从脸上撩开,重新坐到桌边。 她点亮油灯,抿了抿唇,在纸上写下一行话。 “谢谢你的帮助,其实我并不需要。请一定把你所花的银两数额告诉我。” 写完后,谢菱犹豫了一下,还是折成了纸鹤模样,又回头看了看四处紧闭的门窗。 -- 第52页 这可不是她那个处于市井之中的小院,旁边到处都是将士、其他官宦世家的护卫。 那人真的进得来? 再怎么权势滔天的太监,也不可能做到这点吧。 虽然这么想着,谢菱还是把纸鹤留在了桌角。 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管他呢,能拿走就拿走,拿不走,她才要高兴的。 那个人,做了一些看起来很吓人的事,但实际上,却对她有救命之恩,而且还不停地给她送东西。 上次是杨桃,这次是裙子。 即便他再如何可恶,谢菱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处。 第二天早上,谢菱醒得很早。 先爬起床,走到桌角看了看。 那只纸鹤还在。 第一次,没被人拿走。 谢菱保持怀疑地拿起纸鹤拆开,里面的字迹都没变,的确是她昨晚写的那一封。 她抿抿唇,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机直接将纸鹤撕碎,扔进香炉灰里,换好衣裳出门。 昨日已经被贺柒看到了这身衣裳,她就没有理由不穿着去,否则只会让其中猫腻更明显。 况且,谢菱想,那人费尽心机送衣裳来给她,她若是穿上,他定会来看一眼。 或许到时候,即便她不能捉住那人,也能发现那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鹅黄的裙摆果然很衬谢菱的肤色,又亮又娇软,原本这颜色也有些显得太过明媚,但罩上乳白色的外衫后,就显得很清雅素淡。 谢菱先穿去谢华珏门口转了一圈。 在看到谢华珏脸上惊愕不已、继而气得要跳脚的表情之后,心满意足地转了回来。 谢华浓看到她,很惊喜。 不过她们都知道,昨夜贺柒带着礼物到访做客,便默认是贺柒送的,根本没有多问。 谢菱和二姐相携去了停风台。 停风台上已站了很多人,许多人都跑到平台边缘去看。 山风猎猎,周围的树一直在不停摇动,但怪异的是,到了停风台邻近处,竟然真的止住了。 谢菱伸手探了探,真的感受不到风。 神奇的地形地貌。 谢菱在心中是如此想,其余人却是惊奇不已。 神佛之说,在这一刻显得极为真实。所有人面对这样的异象,都不由得心生臣服。 而此时站在停风台正中高台之上的君王,似乎也因此变得更为高大,令人敬畏。 谢菱忽然明白了皇帝此举的意义。 周围的树干上,挂了许多红丝绸,迎风猎猎。 吉时还未到,来祈福的人三三两两围着说话。 贺柒在人群中找到了谢菱,便凑了过来。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白色为主的华贵衣裙,不再像昨晚那般调皮放肆。 她拉着谢菱说话,说着说着,几番想要上手揉谢菱的脸蛋,因为谢华浓在旁边,才没有得逞。贺柒还不断地说些“花菱妹妹穿这身好像桂花糕小妖精,好想咬一口”之类的奇怪话。 她学着谢华浓,叫谢菱为花菱。 忽然,贺柒的眼神不自觉地往谢菱背后抬了抬。 三皇子亦穿一身金白两色,将他本有些狂放的气质给收敛得儒雅。 他站在谢菱身后不远的地方,周围有大臣与他攀谈,他点头应声,姿态挺拔而从容,侧脸俊美而内敛,微微上扬的眼角让他分明是在说着正事,也显得深情专注。 从贺柒的角度看,稍远处三皇子低头说话的身形,与她面前懵懵站着的谢菱竟然正好相合,仿佛三皇子正对谢菱侧耳倾听一般。 贺柒看得有些怔怔,喃喃出声:“花菱,你和三殿下好般配。”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谢菱吓了一大跳。 一旁的谢华浓也皱起了眉。 贺柒反应过来,忙摆手说:“我没有旁的意思。你看,三皇子在那儿,你们身上的衣裳,看起来也很般配。” 谢菱扭过头,果然看见岑冥翳站在那儿。 他一身白衣广袖,腰身上金色的束带,而谢菱身上鹅黄色的裙裳,以玉白腰带圈住腰。他领口的兰花,谢菱的两边袖口也有,衣襟纹饰的走向形状,也类似。 谢菱收回目光,无言地朝贺柒道:“贺姐姐,不能乱说的,今日大多人穿的,都是这般衣饰,若是说起来,我与你的穿着岂不是更相似?我怎敢擅自论及皇子。” 贺柒吐了吐舌头。谢菱说得有理,限制了衣服颜色、吉祥纹饰后,所有人都看起来穿得差不多,就好比她身上的衣裙,与谢菱就相似了个七八分。 只是她看看三皇子,又看看谢菱,仍旧不死心地喃喃:“可是,就是看起来很相宜,难道是因为你们两人的相貌都极好。” 谢菱昨日私下见了三皇子,本就有些心虚,怎料贺柒误打误撞地连番提起三皇子。 正要说些别的转开话题,忽觉如芒在背,仿佛有谁正看着自己。 她连忙转头,在人群之中,见到一个身材高挑、头戴太监兜帽的人影一闪而过,谢菱精神一凛,下意识地朝那边走了几步。 贺柒拉住她,连绵不绝的钟声在耳边咚咚敲响,贺柒道:“去哪儿?吉时已到,开始祈福罢。” 高台之上,帝王手举圣铃,净手清口后念诵了一段祝词,然后对着面前的空地倒了三杯酒:“这第一杯酒,敬天地,愿今年也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 第53页 “这第二杯酒,敬列为臣工,敬天下子民,敬今日与我同行的各位同年们。没有你们的俯首农桑,便没有如今的太平安稳。” “这第三杯酒,朕要敬今日郁郁葱葱的小辈们。你们是金朝日后的栋梁之才,你们的爹娘,将你们管教得很好,朕老了,以后大金的担子,是压在诸位皇子,以及你们所有小辈的肩上。对了,这停风台上的红丝绸寓意极好,据说对姻缘很有襄助,你们这些娇娃,有了心上人的,要谈婚论嫁的,祈福时,别忘了取一根来!” 皇帝这三杯酒,可敬又可亲,最后甚至与所有小辈开了个玩笑,好似一个真正的大家长,在关怀着所有的人。 氛围被点得热血沸腾,皇帝保持着笑容,和蔼又不失威严地回应。 这些簪缨世族,对皇家的“爱”,恐怕又深了一层。 谢菱百无聊赖地想着,走到停风台上,正要与谢华浓一起跪一下,走个过场,却被贺柒偷偷地在手心里塞进来一根红丝绸。 贺柒眨着眼:“即便没有心上人,也可以先许的嘛!” 谢菱笑笑,摇摇头。 她不信这个,这与她原来的世界那些对着流星许愿、在奶茶店墙上贴便利贴祝福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只有高中女生才会相信,并且如此做吧。 谢菱觉得好笑,在蒲团上跪下,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不远处,岑冥翳正极为端正地跪在那儿,肩宽腰窄,眼眸紧闭,在专心祈念。他双手合十,手心里,漏下一截红丝绸的穗子。 谢菱:“……”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岑冥翳为什么要这么做,忽然觉得脑仁一阵抽痛,接着天旋地转,好似整个神魂都被抽干。 昏昏然中,她听见一个人在唤她。 “阿镜。” 苏杳镜猛然睁开眼。眼前烟暖雨收,繁花小院幽幽。 这不是停风台。 一双手捧到她的脸侧,带着热气的声音随即黏上来,缠绕在她耳畔,像是在撒娇一般。 “阿镜,我又睡不着。” 捧在她脸侧的手心冰冷,因她的脸柔软温热,那双手在她脸上翻来覆去地温了温,像一条蛇在汲取人类的体温。 是黎夺锦。 苏杳镜察觉不对,想要挣动,却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能动弹。 “她”的双眼抬起,看向面前的人,狭长的双目,柔美得不辨雌雄的脸,眼尾一点泪痣。 的的确确,是黎夺锦。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杳镜在心中大声问着自己,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丝毫不受她的思绪控制。 阿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很有几分呆相,只是因一张小脸瘦得过分,衬得那双大而亮的眼睛很是灵动,才多了几分灵气劲儿。 苏杳镜看着自己的手抬起来,抚上了黎夺锦低低靠过来的额头,在他眉心擦了两下。 这是阿镜安抚黎夺锦、替他赶走梦魇的标准动作。 黎夺锦笑了,他的眼珠深黑中带着些紫色,仰头乖乖待在阿镜掌下,像一条温驯下来的毒蛇。 苏杳镜只觉得手心发寒。 倏忽之间,异象褪去,苏杳镜又变成了愕然跪在蒲团上的谢菱。 谢菱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26章 入梦 方才那个景象,是在第一个世界里曾经发生过的片段。 她怎么会突然被投放进那个片段里? 身旁的谢华浓扶了她一把,温热的手心隔着衣袖贴在她小臂上,将谢菱从堂皇中拉了出来。 谢菱赶紧靠近了谢华浓,和她偎在一起。 祈福结束后,一行人踏上回程。 谢菱在马车中不敢独自待着,和谢华浓挤了同一辆。 她假称自己困了,身体蜷起来窝在谢华浓腿上,闭上眼。 实则却在脑海中,向系统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忽然被捉到那种地方去。” 系统滋滋了两下才回道:“宿主是受了可攻略角色意志的影响。他的愿望得到回应,因此宿主将会不可避免地向他靠近。” 苏杳镜用力理解了一下。 “你是说,他用那个什么招魂法阵,还真能把我招去?”苏杳镜吐槽,“这科学吗?” “理论上来说,是科学的。”系统竟然还真的回答了她。 “在穿书世界中,穿书系统便是造物神,角色的祈愿如果足够强烈,会直接到达造物神那里。” “该角色笃信‘招魂’的力量,向系统主神请求召回宿主的人格。主神检测到宿主确实与该角色在同一个世界,符合召回条件,因此应允。” 什么东西…… 她感觉到了愤怒:“怎么可以这样?那我做这些任务有什么意义。黎夺锦算什么,他的意志凭什么决定一切?当初be的结局是他一手促成的,现在想改结局,我就得乖乖配合?” 苏杳镜厉声问:“我这个宿主对于你们系统来说,又算什么?” 系统又滋滋了两声,说道:“宿主当然是完成任务的最关键之人。考虑到宿主目前的境况,我已将主神赠与该角色的力量改为了‘入梦’。” “入梦,是指该角色可拥有在梦境中回溯过去剧情、并召回宿主人格的能力,条件是当宿主睡着、或无防备时。宿主不会改变身份,当宿主醒来,梦境中的一切也会随之消散。” -- 第54页 “抱歉,宿主,这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极限。” 入梦? “这相当于叫我临时加班。”苏杳镜心情很差,“他若是一直做梦,我岂不是一直被拉进他的梦里?” “不会。该角色的力量来自于执念,宿主只需要打消他的执念,‘入梦’会自动停止。” 系统说得轻松,苏杳镜却是依旧不爽。 但是,她知道,她这个系统跟她一样,都是给主神打工的,能帮她就不错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回,系统停顿了更长的时间。 “宿主只要与从前一样,完成当前世界的be任务,即可结束所有任务,获得奖励。” 苏杳镜刚松一口气,但系统紧接着又说。 “但,需要提醒宿主的是,之前所有世界的be线都以宿主的死亡为结局,如果世界中的可攻略角色确认宿主的存在,所有已停摆的世界线将会继续启动。即,这之前的be结局,不再算数。” 什么?! 一道惊雷劈在苏杳镜头顶。 这跟辛辛苦苦搬完砖被告知可能拖欠工资的劳苦民众有什么区别? 苏杳镜感觉头皮发炸。 麻烦大了。 但是,她必须冷静。 一个一个解决就好了。 现在也不过就多了两个麻烦人物嘛。 黎夺锦,徐长索。 徐长索那个笨蛋样子,苏杳镜都出现在他面前了,他也不过就发发呆。估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个沉迷招魂的黎夺锦,就是阻碍她下班的头号危险分子。 必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入梦是么。她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 回了谢府,谢菱从二姐的膝头爬了起来。 她像是睡了一觉,脸颊被自己的手背压出红痕。 谢华浓忍不住问了她两句:“昨晚睡不着么?大白天的,困得像只猫。” 谢菱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咕哝两声,摇摇晃晃地爬下马车。 谢华浓看着她背影,总觉得,花菱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谢菱回房洗漱换了身衣服,坐在茶桌边。 窗外阳光晴好,蝉鸣长嘶,躲在阴影里一声接着一声,带给人单调枯燥的懒散之意。 谢菱放松了心神,眼前逐渐出现一道绚丽白光,缓缓收紧。 来了,她准备好的情况下,第一次入梦。 凉榻置在风口,窝在上边儿还是有些凉。 更何况檐下正滴着淅淅沥沥的雨,凉榻上的人哪怕蜷成一团,睡得仍不安稳,削薄的肩如蝶翼般颤着。 一个侍女上前把她推醒:“喂,你怎的还懒在这儿,爷叫你去伺候。” 苏杳镜猛地睁眼,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侍女,琼鼻轻轻耸了耸,似是在辨识她的气味。 又是回忆。 可是,具体是哪一段? 看这侍女的穿着,应当是三四月。 苏杳镜看着眼前人。 她是黎夺锦的贴身侍女之一,婵玉。 认出了人,认出了时节,苏杳镜却还一时想不起来,现在是在哪个剧情点。 系统说,在梦境里会出现的情景都是黎夺锦的回忆,那对于苏杳镜来说,就是她经历过的剧情。 婵玉被她看着,心中一悸,没来由地膝窝处颤了颤。 世子爷前几日捡回来的这“流浪猫儿”,眼睛竟有这么亮的?简直像什么未开化的野兽一般。 婵玉又伸出手,把帕子裹在指尖,推了苏杳镜一下。 推完,又迅速地收回,像是怕她身上的脏东西传到自己身上来。 “喂,你还不快去?” 苏杳镜明白了。 旁人对她称“喂”,说明,她现在没有姓名。那么现在的时间点,应当是她刚被黎夺锦捡回来,也就是她刚进入第一个世界的时候。 苏杳镜明白过来,起身轻盈地走进雨中。 婵玉这才捏着帕子,强自冷静了一番,撑着伞跟上去,盯着她的眼神极为复杂。 这是世子爷前几日行路途中,捡到的一个流浪.女。 婵玉回想着那夜,这女子出现时,满头枯枝残叶,一身被大雨淋得通透,像是游魂一般。马车险些撞到她,她跪坐在地不吭声,旁边却响起一声惊凄的猫叫,在深夜林间,简直瘆人。 府里的人都说她看着就不祥,可偏偏世子爷把她带了回来。 身为世子爷身边的大丫鬟,婵玉只得担起照料她的责任。 府中人都不喜这流浪.女,婵玉自然也不喜,尤其是她还深深记得那晚的猫叫,总觉得这女子来路蹊跷。 再加上,这流浪.女子虽被殿下捡了回来,殿下却也没给她安排个归属,想是也不重视,像个物件一般,带回来就带回来了,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 婵玉便将她安置在殿外凉榻上,权当守门的用,也不曾给她发过一枕一被。 几日过去,本以为殿下已彻底遗忘了此人,却没想到今日突然有了传召。 不过,看殿下传召时的样子,婵玉心中大约有了数。 婵玉嫌恶地看了眼前面兀自淋雨的背影,捏着鼻子追了上去,嘱咐道:“等会儿你先在门外等着,对殿下行礼时只能称呼‘爷’,我们不在京中,需谨慎些……” 说着话时,婵玉手里的伞柄没想过往对方身上倾斜半分。 -- 第55页 苏杳镜一整个儿地淋着雨,听见婵玉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便停下步子,歪着头瞧她。 苏杳镜那双眼睛大且明亮,清澈得一眼见底,婵玉自然也明晃晃地看出,她压根没有费心神听自己讲话。 婵玉内心叹息了一声。 “算了,跟你说多了,也没用。” 眼见着到了殿门口,婵玉将伞一收,先进去行礼。 等婵玉退了出来,苏杳镜才走进殿内。 大殿正中,黎夺锦坐在那里。 紫色衣袍蔓延在华贵座椅边缘,一旁的宁神香正静静燃烧,未燃尽的烟袅袅升起。 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剧情。苏杳镜明明知道后面会如何,却无法改变。梦境,只能顺着曾经发生过的轨迹进行。 苏杳镜跨过门槛,走进殿内,湿哒哒的裙摆和布鞋立刻在殿中石板上留下串串水印,走起路来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即便很轻,但在寂静的殿内,仍然显得吵闹刺耳。 如今殿内没有其余人,殿门在苏杳镜身后关上,殿内充斥着一种肃杀诡异的氛围。 似是被女子走路的声音吵嚷到,殿上的男人低哑出声:“鞋,脱了。” 苏杳镜一顿,遥遥看了眼殿上的人,乖乖弯下腰,将湿哒哒的布鞋脱去,赤脚踩在石板上。 石板墨黑冰凉,女子小巧雪白的足落在上面,极致的颜色反差,掠夺着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她脚背上雪白无瑕的肌肤下方,隐隐游动着淡蓝的血管。 裙摆不安地在足踝上方晃动着,更衬出那双精致完美的玉足自带的脆弱美感。 殿上的男人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桌沿,目光灼烈地盯着那双赤足,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而面前一无所知的小女子脚步依然轻盈,只是因为石板冰凉,忍不住停下来,脚心搭在另一只脚背上,俏皮而羞怯地摩挲了两下。 男人已到近前,双目染着猩红色泽,俊美昳丽的面容上,掺进了一丝复杂扭曲的兴奋。 苏杳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的下巴被人用两根手指捏起,视线被固定在廊上的一角。 紧接着,胸口一阵凉意闪过,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苏杳镜的视线一寸寸抬起,移向上方,黑暗之前,最后一个画面是男人意犹未尽的脸庞。 他勾起唇角,放开苏杳镜的身体,捏过她下巴的两指嫌脏似的搓了搓指腹:“无趣。” 苏杳镜跌倒在地,血液很快蔓延得到处都是,她逐渐没了生息。 入梦结束。 第27章 明珠 苏杳镜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刚刚那段情景,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她总共进入了黎夺锦的世界两次。 第一次时遭遇的状况,就是方才看到的那样。 她刚见到攻略目标不到五分钟,就被黎夺锦给杀了,任务直接失败,只能重头来过。 苏杳镜当时很不能接受,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还在这边思考要如何攻略,就已经死在了攻略目标的刀下。 那时,苏杳镜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系统。 身为女主角的她,被男主杀了,这应该能算be吧?难道,她的第一次任务,这么简单就打出be结局了。 系统的答复是,因为她当时的角色,和黎夺锦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羁绊,她还不能算是故事中的女主角,只是一个刚露脸的路人甲而已,因此她的死亡并不能算是be结局。 无、效、死、亡。 苏杳镜当时着实不甘心。 还从没有人敢往她苏杳镜的胸口捅过刀子。 呵,黎夺锦,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 总之,当时的苏杳镜就是抱着这种赌气般的心态,第二次被投入了黎夺锦的世界。 第二次她依然没学会教训,硬着头皮就冲上去,再次选择了攻略线。 后来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苏杳镜长长吁出一口气。 而且,她还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之前黎夺锦和徐长索都对她的马甲有记忆,苏杳镜并没有多想。 因为她阿镜的那个马甲死在大金七十三年。而她穿进第五本书去当郡主的时候,也是大金七十三年。 当时她作为赵绵绵,从来没有听说过阿镜这个人物,也从没听说过平远王世子的反常。 这说明,阿镜和赵绵绵的马甲是同时段的,彼此之间是平行的。 也就是说,这两个故事之间互不干扰。 而岑冥翳这本书的时间线,在阿镜和赵绵绵时间线的五年后。相当于这一本书是在阿镜和赵绵绵的时间线基础上,再去写五年后会发生在同一背景世界的故事。 所以在岑冥翳的世界线中,保留着五年前死去的阿镜和赵绵绵的痕迹,是很正常的。 但是,黎夺锦的梦中,居然连她失败的任务记忆都有。 那这就很奇怪了。 按理来说,书中的角色只会记得这本书完成后的剧情,像苏杳镜之前被黎夺锦直接当做路人甲捅死的bug剧情,应该是当做废稿,直接进入垃圾桶,书中角色是无法得知的。 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黎夺锦的梦里。 这说明,现在的状况并不仅仅是“同一世界背景系列文男主在同一个世界”,而很有可能是,她本身经历过的所有世界线,都在融合中。 -- 第56页 如果真的全部融合,以后苏杳镜可能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黎夺锦和徐长索两个人了。 出大问题。 苏杳镜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知道,要尽快想办法从穿书世界中逃出。 现在摆在苏杳镜面前的,有几个选项。 一:在之前的几个世界彻底融合之前,加紧达成与岑冥翳的be结局。只要她跟岑冥翳的任务结束了,她就可以甩手走人,其他人的世界无论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与她无关。 二:通过打消黎夺锦等人的执念,稳住之前世界的be结局。 三:完成小美人鱼任务,获得可攻略对象的真心。 苏杳镜叹息一声。小美人鱼任务她早就放弃,在这种虐文穿书世界里,她不再妄想着攻略任何人,所以,第三个选项只能排除。 那么,也就只能一边稳住之前的世界,一边尽力加快与岑冥翳的be进度了。 苏杳镜终于打定主意,结束了颇为漫长的思索。 谢菱睁开眼。 窗外依旧蝉鸣嘶嘶,面前倒着的冰茶凉意未散,水汽凝在杯壁上,逐渐连成水珠,倏忽滑落下来。 方才苏杳镜入梦的那段时间,于谢菱而言,只是察觉不到的一瞬。 她沾了沾水润唇,门外,谢安懿兴致冲冲地跑进来。 原来鹿霞山之行众位官宦子弟都一同参与,谢安懿的不少幼时好友也都因此相聚,便相邀着找时间一起出去游玩。 与谢安懿同龄的,大多都成了家,有的便炫耀起来,说要相偕妻子一同前来。 如此,变得更加热闹,而像谢安懿这般未成家的,无人可带,则显得莫名荒凉。 于是有人提议谢安懿带家中可爱的弟妹来玩耍。 谢安懿便立即想到了谢菱。 不仅仅是因为谢菱样貌如瓷人一般蛾眉曼睩,这样的妹妹带出去,定能叫那群混小子们羡慕。 更是因为,谢安懿很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同谢菱亲近。 谢安懿不大会说好听话,却为此对谢菱软磨硬泡了许久。 谢菱推脱不过,总算答应。 时间便是明日,地点在郊外的一处山庄。 金朝风俗,闺阁中的女子不大适合抛头露面,但如果有家兄或父亲叔伯等长辈带着,则没有这些顾虑。 翌日谢菱出发时,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吵闹声。 似乎又是谢华珏在摔打东西。 她只脚步顿了顿,便戴上斗篷,爬上马车。 在谢菱身后跟来的环生也爬进马车里,忙碌着铺好软垫,准备凉茶。 谢菱问环生道:“方才你听见了没有,大姐的院子里,像是在念叨着我的名字。” 环生动作一缓,看向谢菱的神情有些犹豫。她当然听见了,那院子里说的可不是什么好听话,只是环生并不想告诉谢菱知道,免得她家的姑娘又去与大姑娘争吵起来。 最终还是不敢隐瞒,道:“大姑娘应当是知道姑娘你今日要与大公子一同出去玩,发起脾气来,正闹着呢。” 谢菱听了,懒洋洋地在软塌上歪倒,炽盛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周围毛绒绒的一圈碎发透着光,像落了一层细雪。 她不同于以往的愤懑,只淡淡说:“闹去吧。若是世上的委屈唯独她一人天生受不得,我倒支持她天天闹起来。” 环生听了这话,嘴角忍不住勾起,为了掩饰,连忙替谢菱打了打扇子。 只是看着三姑娘,她又忍不住想。 三姑娘这几天似乎是变得沉稳许多,可是也变得闷了许多。 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郊外的庄子有些远,谢菱在马车上还睡了一觉,到地方了,才睡眼惺忪地下来。 庄子院墙外探进来三两花枝,遥远天际云色很淡,这个庄子看起来的确很安谧,且自由,没什么规矩。 谢菱的目光刚到处转了转,就被人发现了。 一个身穿石青色丝绸排穗褂的青年走了过来,他相貌平平,却有一种平和近人之感。青年朝着谢菱身旁的谢安懿抬手挥了挥,一边大步靠近,一边道:“安懿,这便是你幼妹?” 没见过的外人靠近,谢菱拢紧了身上的烟粉色斗篷,躲到谢安懿身后,只好奇地探出半张脸,看看来人,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她小脸包裹在宽大的斗篷里,看起来温软可爱,那青年眼睛发直,还想凑近些看,就被谢安懿给一把拦住。 “做什么?不要吓到我妹妹。” “咳,你这小子。”那青年笑骂了一句,回过神来,又伸手召来另外几个年岁看起来相差不远的男子,“快过来,安懿把他家的这个妹妹宝贝得跟深海明珠似的。” 那几人自然是蜂拥着过来凑热闹,谢菱一阵紧张,凑近些,揪紧了谢安懿腰后的玉带。 谢安懿察觉到妹妹的动作,心中极为舒适,面上也乐开了花,当即保护欲大增,张开双手如同老鸡护鸡崽一般,将那些妄图凑近的人给兜住,任凭他们怎么推搡玩笑,也不放松半分。 那些友人纷纷取笑他是斗鸡,但也不过就玩笑了一会儿,并没有真正逼迫什么。 一群人打过了招呼,便邀着谢安懿去玩投壶。 谢安懿想拐着谢菱一同去,谢菱却还在犯着困,心里嫌他们吵闹,摇摇头不肯去。 “好罢,这旁边的花丛也开得烂漫,那你安生在此处待着,随意走动走动,不,不要走远了,待会儿哥哥就回来接你。”谢安懿劝不动她,便改为嘱咐,只是一直唠叨个不休,让他那些年青的友人们都觉得腻歪起来。 -- 第57页 一个从后揽着他的脖颈捏他的耳朵,一个拽着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拖走了。 谢菱朝着被拖远的谢安懿挥挥手。 她伸了个懒腰,果真去花圃边逛了逛。 丛中花朵鲜妍的颜色,却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反倒是她站在花丛边,清风拂过落下的鬓发,从眉眼之际撩过,被身后花丛衬得容色神秀。 走了几圈,实在觉得无聊,谢菱瞄到一旁敞开的工具房里有些纸板还有布料,像是没人打理的样子,动了动念头,便往那边走去。 她坐在房门口的木椅上,长长的裙摆顺着小腿的线条倾泻下来,手里拿着两块厚纸板,叠在一处,剪出一个空心圆形。 姑娘们的荷包里都是随身带着针线的,谢菱喜欢做手工,带的工具尤为齐全。 将纸板剪出圆后,谢菱又慢条斯理地把那片布料剪成根根如一的大小,归拢到一处,将布条一根根缝到圆纸板上。 她正低头缝着,面前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双樱粉色的绣花鞋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轻薄微暖的呼吸扑在她发顶。 谢菱动作顿住,抬头。 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一身浅粉的小姑娘,她脸颊肉嘟嘟,额前的头帘乖巧软萌,眼睛圆溜溜的,像黑弹珠似的。 谢菱看着她,僵持不动。 小姑娘也看着她,偶尔眨眨眼,也不动。 谢菱被看得有些坐立难安,终于开口了。 她迟疑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你的么……” “不是。”小姑娘飞快地答。 那就好。 谢菱放下心来。她被盯着,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家的玩具给剪了呢。 她没有跟小孩子搭话的心思,手里的针线继续娴熟地穿引,等收线时,她才拿起来掂了掂,看向那小孩。 小姑娘依然是那副表情,好奇又认真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什么天外来客。 谢菱动了动嘴唇。 “踢毽子……会么。” 小姑娘又飞快地点了头。 实在无聊,还不如和小孩踢毽子。 踢了几回,谢菱发现那个小孩很显然是在骗自己。 她根本不会。 谢菱教了她一会儿,她总算懂得把谢菱踢给她的毽子踢回来,只不过左突右斜,让谢菱根本难以接住。 一声软绵绵的“喵”从身后传来,谢菱回头看去,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小猫优雅地踱步过来,绕着人走到了一旁蹲坐着。 不知哪来的猫,真是好看。 谢菱面对人时,不大敢打交道,对于这路过的陌生小猫小狗,却很有亲近之意。 不过她知道,猫性天生骄傲敏锐,不大爱搭理人的,尤其不爱搭理主动凑过去的。 于是谢菱也就忍住了,没有再凑上前。 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那只小猫也仰直身体,前爪抬起,瞪大眼睛,随着毽子摆动脑袋。 可惜踢不了几回,毽子总在谢菱这边落地,小猫咕哝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地趴下来,朝谢菱的方向咪嗷两声,扭过头不再看了,自顾自地舔毛。 谢菱:“……” 感觉被猫嘲笑了。 谢菱有点出汗,为了接小姑娘踢过来歪七扭八的毽子,谢菱不得不一直跑动。 胸口虽然裹了布条,但……多跑跳几下,那两团就有即将把小衣滑散的趋势。 谢菱即便不低头,自己余光也能瞥见,胸前的衣料动荡得很。 她下意识伸手捂了捂胸口,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毽子。 一阵脚步声从月门处靠近,那只梳理着毛发的小猫突然喵喵叫着站起来,从谢菱裙子底下钻过,朝月门处跑去。 谢菱保持着弯腰扶胸的姿势,下意识抬起头,就发现它停在一个男人脚边,乖顺又热情地用脑袋蹭来蹭去。 墨色直裰,玉色腰坠,身材挺拔高大。 是三皇子。 谢菱倒抽一口气,赶紧把放在胸上的手放下来,脸色薄红。 还好,她对面的小姑娘也因为蹦蹦跳跳而变得脸色红彤彤的,倒不显得她突兀。 谢菱和岑冥翳对视了一眼,赶紧福了福身:“三皇子。” 跟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对面那个小姑娘,她脆脆喊了声,“三皇兄。” 谢菱惊讶抬眸。 似乎看出她的讶异,那个小姑娘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将毽子从谢菱手中接去,说道:“我是十二公主。姐姐你是谁?” 十二公主。 是宫中最年幼的公主。 谢菱有些无措,不知道三皇子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更不知道她怎么会和公主玩到了一起。 十二公主虽然问了她,但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见她顿住没说话,就不耐烦地将这个问题抛到一边,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姐姐,我们继续玩吧?” “阿珠,别闹。”岑冥翳走近。他走动时,那只猫就跟在他脚边亦步亦趋地打转。 他负着手,转头对谢菱说:“陈家的公子约我来此处钓鱼,我听闻这山庄里今日有聚会,便顺道把十二带过来玩。好巧,三姑娘。” 谢菱轻轻咬了咬唇,点点头,像是不敢说话。 但这也就表面而已。谢菱在心中想,这位三皇子对她说话时,颇有些用力过度的温和,一个赫赫有名的皇子,凭什么对她这么一个普通世族的姑娘如此款待?刻意讨好她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 第58页 但是,谢菱现在和三皇子是互相攻略的关系,他既然要演一个温文和善的皇子,让她上钩,她刚好要演一个不谙世事很好被骗的无知少女,配合他的演出。 所以,谢菱也就不会去计较这些。 谢菱感觉到三皇子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她想了想,微微松开齿关。 殷红的唇瓣从齿间滑出来,轻轻弹了弹。 她听见岑冥翳那边传来的呼吸声。 岑冥翳不受控制般走近,低着声音,想要跟她说话:“前天你在鹿霞山为什么……” 说到一半,岑冥翳像是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十二公主,不得不止住话头。 他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回到正常距离。 岑冥翳对十二公主训道:“等会儿就要用午膳,不宜多动。你已经出了汗,不要再折腾别人了。” 十二公主一呆,下意识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发现并没有汗珠,反驳道:“我没有出汗。” 她看到谢菱,又指着谢菱说,“是姐姐出了汗。” 谢菱本来就不爱动,跟小孩子不能比。刚刚跑来跳去一阵子,颈边就汗珠点点,感觉小衣也湿了。 可岑冥翳并不听十二公主的辩解,伸手捞起猫咪,从月门大步转了出去,不见人影。 十二公主倒是很听岑冥翳的话,即便拿着那个毽子抛来掷去,像是不舍得放手的样子,但到底也没有再拖着谢菱陪她玩。 谢菱好不容易能休息,坐到了没有太阳的屋里喝凉茶。 十二公主却没有跟着三皇子离开,而是跟着谢菱进了房间,在她身边打转,好像期待她还能拿出什么好玩的。 谢菱看她站在旁边,就和她说话。 “公主,你不累么?坐一会儿吧。” “我不累。”十二公主摇摇头,“不要叫我公主,我叫明珠。” 说着,像是要炫耀自己在学堂上所习的字,十二公主倒出些茶水,用手指蘸了,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出。 谢菱看着桌上的水渍,一愣。 明珠。是这个明。 她以前从未有机会细看过皇室宗族中人的名讳,只知道三皇子叫岑冥翳,对于其他人,只偶尔有几个知道名字大概怎么念。 现在却发现,岑冥翳的“冥”,竟与他妹妹不是同一个字。 难道是皇子与公主的区别? 谢菱对十二公主点点头,又问:“原来如此,你叫明珠。你会写多少字?其余哥哥姐姐的名字,你都会写吗?” 十二公主充满自信地一笑,抹去之前桌上的水渍,重新沾了水,趴在桌边认认真真写起来。 谢菱发现,她是按照长幼顺序写的。 第一个,是太子。 岑明晦。 第二个,是二皇子,岑明狄。 第三个。 谢菱莫名紧张了一下,攥了攥袖口。 十二公主一笔一划地写下。 岑明奕。 谢菱眼神空了一瞬。 她没有打断,等到十二公主停下来,才假作不经意地问:“明珠写了这么多,有没有写错的?” 十二公主闻言,立马扭头,来来回回看了一遍,然后笃定地摆摆手。 谢菱绷了绷下巴,抬起手,看似随意地落在了第三个名字上。 “考考你……比如说,这个?” 十二公主灿然一笑,看向谢菱的目光笃信至极,还有一些孩子气的炫耀和轻蔑。 “那是我最喜欢的三皇兄,我决不会写错。父皇赏给三皇兄的玉牌上,也刻着这个名。” 谢菱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她拿出手绢,把桌上的一大片水渍全部擦去。 然后又捉过十二公主的小手,把她的指尖擦得干干净净。 做着这些机械性动作的同时,谢菱再一次打开了脑海中的穿书系统确认。 第七个亮起的灯牌,的确是三皇子的模样没错。 底下写的名字,也确确实实是岑冥翳。 为什么,系统提供给她的名字会不一样? 冥翳。明奕。 冥。 谢菱揉了揉额角,有一段模糊的记忆隐隐约约浮现。 她在对谁念诵一句诗。冥目冥心坐,花开花落时。 可那画面就像一个并不重要的闪回,疏忽而过,就消失不见。 再去打捞,也如水中捞月,是再也回想不起更多的了。 明珠公主一边伸着小手让谢菱给自己擦干净,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边瞧着谢菱。 瞧了一会儿,突然靠近几步,贴到谢菱腿边,依偎着她。 谢菱先是没明白,下意识地双手揽住她,明珠公主便顺着她的动作,一路爬到谢菱的腿上去。 小小热热的身子倚靠在谢菱怀里,她自觉躺好后,张着大眼睛又看了看谢菱,接着拉住她的衣襟,闭上眼开始睡觉了。 谢菱:“……” 这个年纪的孩子,果然是说困就困。 好在明珠并不重,谢菱抱着她也并不辛苦。 伸手摸到她背后有些热,便随手从旁边拿了把扇子,替她扇扇凉。 扇面摇动晃人眼,谢菱看着看着便有些入神。 眼前一片白光倏然而至,逐渐收紧。 苏杳镜又重新回到了那个三月雨中的凉榻。 她面前站着的,依旧是黎夺锦的贴身侍女,婵玉。 -- 第59页 苏杳镜心想,现在这个回合,应当是她第二次进入黎夺锦的世界线。 她站了起来,再一次跟着婵玉走进了那间大殿。 第28章 宠弃 每一本书都是有大纲的,黎夺锦这个穿书世界自然也不例外。 苏杳镜当初看过黎夺锦世界的大纲,但并没放在心上。 直到被杀了一次,才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大纲是这样写的—— 【雨夜,世子捡回流浪女。 第一次临宠,世子对流浪.女恩宠有加。 一个月后,世子腻了,将女主弃之不顾。 女主忧惧不已,拼命争宠,终于换得世子第二次青眼。 只可惜好景不长,府中进来一个新的美人,世子再一次抛弃女主。女主这一次伤心得身体衰弱,被诊出大病,世子才后悔不迭,将女主好一番疼惜。 但那时恰逢事变,女主被污为府中的细作,世子对此深信不疑,将女主一剑斩杀。女主死后,误会澄清,真相大白,世子痛悔不已。】 这一段大纲,被系统概括总结为“三宠三弃”。 跌宕的起伏,曲折的命运,无力回天而戏剧化的结局,非常符合虐文的审美。 但苏杳镜对这个剧本大纲很不满意。 她不喜欢虐文,更不会去争宠,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不可能拿命去换渣男所谓的后悔。 哪怕只是演戏,苏杳镜也不想这么做。 于是她放弃了虐文剧本,选择走攻略线。 也就是她身上的小美人鱼任务。 被黎夺锦杀了一次,苏杳镜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轻敌。 所以在第二次进入黎夺锦的世界之前,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剧本大纲。 她分析了一下。 黎夺锦喜怒无常。在剧本中,他对着女主一会儿宠爱,一会儿厌弃,足以证明他性格里的阴晴不定。 黎夺锦生性多疑。在他的府中出现了奸细时,哪怕是最为亲密的枕边人,他也能照杀不误。 这样的人,性格之中一定是有缺陷的。 好得很,美强惨,这不就是治愈类文学的走向?苏杳镜打定主意要走治愈救赎感化路线,让这个可攻略人物彻底地沦陷在自己的攻势之中。 但可惜,那时候的苏杳镜,并未分清楚真人生活世界与纸片人游戏世界的区别。 想要攻略黎夺锦,第一步,是要在他的手里活下来。 她每周可以跟系统兑换两样免费物品。这两个东西也很简单基础,一个是木偶剂,用在宿主不方便亲身上场的时候,当做替身使用。 另一个是保命符。 在符合剧情逻辑的前提下,使用此符,会自动微调宿主的身体素质,避免宿主意外死亡。 苏杳镜激活了保命符,走进了大殿。 殿内的黎夺锦一身华美衣袍,面容如罂粟般诡美,可事实上,他却是在这儿等着杀人的。 苏杳镜双目警惕地盯着移动中的男人,她站在原地不再走动,脊背紧张地绷起,丰润如花瓣的嘴唇紧抿,鼻息轻微地抽动。 她是与野兽抢食、从鬼门关里挣出来的流浪孤女,辨识危机的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苏杳镜一直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黎夺锦走近,直到某个瞬间,突然毫无预兆地折身,迅速滑到廊柱背后。 下一瞬,一根遍布毒刺的长鞭甩在廊柱上,抽出一声巨响。 若是方才苏杳镜躲避不及,这根长鞭怕是能将她拦腰打断。 长鞭的那一头,被执在一身深紫的黎夺锦手中。 他已近在咫尺。 一鞭过去,没有立刻见到血溅当场的画面,男人意外地顿了顿。 他一直漫不经心的视线移向了苏杳镜。 苏杳镜亦看着他。 不像以前被送来的那些人,她双目中没有惊惧,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黎夺锦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肮脏的人,而是一只初入世的兽,气息血肉皆单纯懵懂。 黎夺锦唇角轻掀。 但就在这愉悦的表情下,他再次动了手,毫无预兆地挥下第二鞭,鞭尾狠狠甩向苏杳镜的颈部。 但这一鞭,再次落了空。 在他随性而为、不可预测的动作之下,眼前的女子却像是依靠直觉,在他动手之前轻盈地跳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双眸晶亮,依然不惧不慌地盯着他。 对上那双纯净无暇的眼,黎夺锦暴烈得快要焚烧的血液,在这样的目光之中,竟然平息了一瞬。 但紧接而来的,是越发沸腾的狂躁。 黎夺锦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生得容貌昳丽,高鼻朱唇,眼尾的那抹红,更添浓丽。 他一把将长鞭扔在地上,宽袖舒展,朝着苏杳镜缓步走去,似是要放弃杀戮,重新变回那个温文公子。 苏杳镜站在原地不动,看看被丢弃在地的毒鞭,又看看眼前眉目多情、神态温和的年轻男人,似是被蛊惑,歪了歪头。 黎夺锦靠得越来越近,他面容矜贵,每走一步都仿佛身后绽开一树繁花,莫论男女老少,但凡看见他的人,都要被他迷花了眼,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揽进臂弯里宠爱。 但就在这令人沉迷的表情之下,黎夺锦毫无预兆地,随手从一旁的铁架上抽出一把出鞘利剑挥了过去。 -- 第60页 血肉身躯被利剑破开的声音并未响起。 在黎夺锦动手的同一个瞬间,一个温软轻盈的身躯忽然扑到他近前,紧紧缠住他的腰际,双臂揽在他的颈后。 温软湿润的物体贴在他的颈侧,扫过,黎夺锦猝不及防,颤栗了一下,连眸子都有一瞬不稳。 贝齿衔住他颈侧的肌肤,怀中人将他扑按在廊柱上,眼眸从下而上抬起,又凶又亮地瞪着他,喉咙里发出呼呼的低声。 苏杳镜用全身力气牢牢锁住男人,咬住他最脆弱的脖颈,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呼。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武器,于是凭借直觉地模仿野兽,用尖牙利齿攻击。可是她的牙口,伤不了眼前人半分。 她身上的衣衫被剑锋划破,成了破烂碎片,簌簌落地,偶有几片挂在肩上,勉强遮挡柔软肌肤。 正常女子此时都应惊慌失措,忙乱地遮挡自己暴露的部位,眼前的流浪女却还似乎并未存有作为人的羞耻之心,眼中带着仇恨的灼亮,只一味地紧紧盯着要杀自己的人。 黎夺锦僵立着,垂眸和她对视了几息。 女子柔软的躯体依偎着他,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双手还牢牢固定在他颈后。 方才她口唇留下的湿润还在颈侧,被风吹得有些凉意。 黎夺锦突然笑出了声,捏住苏杳镜的后颈,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扔到一边。 凤尾似的眼冷冷地从苏杳镜身上掠过,带着笑意的唇吐出冰冷字句:“野蛮的蠢东西。” 哐啷一声,利剑落地,黎夺锦在自己肩上掸灰似的拍了拍,推门出去。 保命符生效了。 苏杳镜这一次终于平安存活。 在苏杳镜的记忆中,她与黎夺锦的第一次见面就到此为止。 但现在她在黎夺锦的梦里,她的视野,可以随着梦境看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说,当她被关在殿内时,殿外的婵玉并未走远。 她是得脸的大丫鬟,随便唤几个人来,都得听她号令。 “去,接几桶水来,放在殿门口,悄悄的,莫要惊动。” “是。”一个小婢福了福身,细细道,“厨房前头已歇下了,炉灶要另起,若要热水,这就去烧。” “不必了。”婵玉皱了皱眉,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冷水即可。” 另一个大丫鬟沉雪折了几枝花路过,看见婵玉站在树下,便和她聊起天来。 婵玉努了努嘴,示意了下殿内,口中轻轻道:“那只猫儿。” 沉雪捂嘴笑道:“那么个连玩意儿都算不上的东西,世子养了她这么几天,也真真是心善。” “就是。”婵玉懒懒地朝她挥了下手帕,“你先去吧,我这儿等会儿还有差事呢。” 沉雪同婵玉一样心知肚明,扫了眼殿门口的几大桶水,温温一笑,转身走了。 殿门被推开时,婵玉立刻迎了上去,走到能看清人的距离,就是一愣。 回过神来,婵玉福身,待世子的靴子经过后,才站起身跑进殿内。 地板上干干净净,不见血腥气。 一个纤瘦的人影,抱膝坐在廊柱下,露出白得晃眼的肌肤,身上的碎布遮挡不住什么。 苏杳镜的意识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一切。 婵玉走到她面前,左右打量了好几次,甚至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直到苏杳镜抬头霍然看向她,婵玉才收回手。 “竟然没死。”婵玉咕哝了一句。 苏杳镜仍被婵玉领回了凉榻。 这凉榻置放在水榭里,周围无一处可挡风的地方,苏杳镜被扔了一身旧衣,匆忙穿上,也还是无法御寒。 婵玉撇着眼睛打量她几回,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苏杳镜沉默着触上凉榻,她畏寒,三月水边的竹床,让她冻得骨头疼。 苏杳镜蜷缩着躺上去。 入梦结束。 苏杳镜冷笑一声。 果然就算是作为旁观者再看一遍过往,也觉得黎夺锦实在是狗得过分。 她当时怎么就那么头铁地想着,一定要攻略他的? 真的是疯了心了。 身为金朝世子的黎夺锦,患有顽固头疾,暴烈起来嗜血好杀,只有看着别人在生死存亡之际苦苦挣扎,才会觉得舒畅一些。 若他是个天生杀神,世人自会远远避着他,但黎夺锦在不犯头疾之时,却又温文尔雅,如桃花仙人,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面对世人时,黎夺锦用的自然是那副温文面孔,他的头疾也被阖府上下结结实实地瞒住,只每月到了固定时候,挑几个死囚送上门,缓解黎夺锦的嗜血杀欲。 苏杳镜是这次误打误撞被挑中的。 原本,黎夺锦折磨的都是一些死囚。 但刚好那时,他们身处外郡小县,黎夺锦突发了头疾,疼得厉害,即便传下令去,底下人又能从哪里去弄死囚过来。 就在束手无措之际,他们想起了苏杳镜。 或者说,现在应当称为无名氏。 苏杳镜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只是一个身若浮萍的可怜女子,在暴雨夜差点被淋死,黎夺锦好心将她带走,私下里,黎夺锦身边的侍女戏称她为流浪猫。 她连户牒都没有,若是死了,谁也不会知晓。 为了不引起麻烦,底下人便浑水摸鱼,将这个无名氏送给黎夺锦去交差。 -- 第61页 本来,如果按照剧本,苏杳镜可以选择跟黎夺锦跪地求饶,说清楚她是被下人送来糊弄他的,黎夺锦会选择放过她。 甚至,黎夺锦还会因为这一次的偶然,对苏杳镜有了印象,后来将她收入房中。 也就有了后续的那“三宠三弃”。 但是苏杳镜当时打着攻略他的心思。 对于喜好看别人痛苦挣扎的黎夺锦而言,他真正想要看到的,绝对不是痛哭求饶,而是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想要看人悲鸣,想要看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 这个经验,是苏杳镜死了一次后,被黎夺锦评价为“无趣”时,得出的。 所以苏杳镜选择了和他拼。 很显然,其他人都觉得苏杳镜是必死无疑。 那个叫婵玉的侍女,甚至在门口早早备下几大桶冷水,就等着冲洗被血弄脏的地板。 其余人路过,看到这一幕,也是心照不宣。她们对于殿内等待受死的“无名氏”嗤之以鼻,对于加诸杀戮的黎夺锦,却能道一声心善。 荒唐。 黎夺锦和苏杳镜扮演的这个“无名氏”身份差距过于悬殊,一个是被捧在殿堂之上的明珠碧玉,一个是在屋外渴死或溺死都无人问津的野草。 可笑当时的苏杳镜竟然会想着利用“治愈路线”来攻略黎夺锦。 一块名贵珠宝会需要一株枯草来救赎吗? 现在想来,苏杳镜无非是那时太年轻,心中的浪漫未褪,还总有着一种拯救别人于水火之中的情结罢了。 可惜,她选错了对象。 历经千帆后,苏杳镜现在心里倍儿清亮。黎夺锦这样的,送给她她都不要。 怀中的人嘤.咛一声,谢菱回过神来,手腕摇动,继续给十二公主打扇子。 明珠在她胸前蹭了蹭,小手抓得更紧,换了个姿势,睡得嘴巴微微张开。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谢菱尚未回头,便先轻轻道:“哥哥,小声些,十二公主睡着了。” 谢安懿是来找谢菱的,却看到了这意外的一幕。 他的妹妹怀里抱着另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脸认真地给她扇着风,两人看上去有些莫名的相似,就像……就像大雪团子抱着小雪团子。 他悄悄走近,好奇地探头看:“……这是十二公主?” 谢菱点点头。 谢安懿之前倒是听人说过,今日三皇子也带着宫中的小公主来了。 他们这群人从来邀不到三皇子,虽然听说三皇子风流纨绔之名,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更别提宫里的小公主,那当然是从未见过。 谢安懿看了一会儿,发现妹妹给十二公主靠的手臂位置,都热得出汗了,妹妹的衣袖都湿了一小块。 想来是小孩子体温高,又有头发堆在一起,妹妹抱着她定然会不舒服,还要给她扇风。 谢安懿顿时心里有些不爽快起来,哪怕是宫里的公主,又怎么能让花菱做这些奴婢的事。 可眼下也确实没见着公主的奶娘,谢安懿实在不想叫谢菱劳累,便自己伸出手,道:“花菱,我替你抱一会儿,你休息休息。” 谢菱吓了一跳,望他一眼,摇头道:“十二公主不认识你,会惊醒的。” 谢安懿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问题:“本来就要吃饭了,醒了就醒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都热成什么样了。” 说着,就要伸手来接。 他没带过孩子,不懂得小孩疲惫睡着后,若是扰醒她,便会叫她食欲不振、打不起精神,动作颇有些粗鲁。 谢菱想要跟他解释,又不好高声说话,被谢安懿使了个巧劲,把十二公主接了过去。 谢安懿并不会抱孩子,十二公主看模样还只有五岁,小小软软的一个,被他当做米袋一般卡在臂弯之间,整个人甚至差点漏了下去。 谢菱看得头疼不已,亏得十二公主也睡熟了,竟然这样都没醒。 她正教着谢安懿调整姿势,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你抱着我妹妹做什么?” 谢菱一顿,僵硬地扭头,看见三皇子站在门口,正一脸微微错愕地看着她大哥。 谢菱也看了一眼她大哥,心想,这真不怪三皇子误会。谢安懿拎着明珠的姿势,简直跟强行拐卖差不多,三皇子能用上一个“抱”字来形容,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谢安懿尴尬之中,又有些着急,好在三皇子并未计较,弄清楚情况后就走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借着谢安懿抱她的动作,扶住十二公主快要掉下来的身子,握起她的小手摇了摇。 十二公主被叫醒了,呼吸促了一下,嘴巴咽了咽,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眼前人,还半睡半醒地,懵懵道:“三皇兄……你怎么是歪着的。” 谢安懿听得一阵冷汗,赶紧把她摆正。 十二公主还是懵懵的,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谢安懿正不知道该干嘛,就见三皇子朝他笑了笑。 “她已经醒了,把她放下来吧,辛苦。” 谢安懿如蒙特赦,赶紧把十二公主放在了地上。 心想,三皇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平易近人,极有风度,妥帖极了。 明珠转着脑袋,看见了谢菱,就晕晕地朝她走过去,贴在她腿上,倦倦地说:“姐姐,想喝水水。” -- 第62页 谢菱倒了一杯,刚要喂给她,岑冥翳就走近,单膝蹲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给十二公主喂水。 谢菱看着他,有些出神。 岑冥翳。岑明奕。 这两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珠咕嘟嘟喝光一杯水,想起什么,转头拿来那个布条做的毽子,抱住岑冥翳的膝盖,跟他说:“三皇兄,姐姐送了我这个,我要带回去,跟绣绣她们玩。” 岑冥翳笑了,看向谢菱,黑眸中波光潋滟,低着声音说:“那阿珠有没有谢过姐姐。” 明珠乖乖地转身:“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是小孩第二次问她了,谢菱赶紧告诉了她:“谢菱。” 明珠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菱菱姐姐。” 岑冥翳握着十二公主的手,朝谢菱晃了晃,目光看着她。像是教小孩说话的大人会无意识重复小孩说的话那样,岑冥翳也低声说:“嗯,谢谢菱菱。” 谢菱一滞。 谢安懿觉得不对劲了。可他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 花菱坐在铺了软垫的绣墩上,三皇子单膝折起蹲在她面前,他们两个中间还有一个天真神态与花菱颇有些类似的小姑娘。 这个画面,叫谢安懿觉得怪怪的。 他又冷不丁想起方才,与友人们一同给河里游鱼喂食的时候,他们同自己说的话。 “你家小妹真是个美人!也到可婚嫁的年纪了吧,可许好人家了?”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调侃,自然叫谢安懿给一肘子撞到了一边去。 但谢安懿也被狠狠地提醒了。 花菱已经十六岁,就这几年,也要许配人家了。 许了人家,以后出阁,就再也不会跟他这个哥哥像今日这般,出来玩耍了。 女子的花期短暂,在闺阁中的时日更短暂。 他还没来得及疼宠花菱,妹妹便要嫁人了。 谢安懿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悲从中来,差点眼眶微湿。 但好在,这点伤感情绪转瞬即逝,到底没让他真的突兀地在同僚好友们面前流下泪来。 可此时眼前的这一幕,又狠狠地唤醒了谢安懿的忧虑。 仔细看去,三皇子为什么一直盯着花菱看? 花菱乖乖地坐着,当然只能被他就这样瞧,可为什么花菱甚至也不由自主似的,对着三皇子发起呆来? 谢安懿心中登时很是警惕。 方才在他心目中温文可亲、俊美不凡的三皇子,也变得有些莫名惹人生厌。 农家的炊烟和饭香一起飘来,谢菱终于动了动。 她扭过了头,躲开岑冥翳的目光,磕磕巴巴对明珠公主说:“不、不谢。我们去吃饭吧。” “好~”明珠是个好孩子,听见吃饭很高兴。 她拉着三皇子的衣摆走在前面,谢菱跟在后面。 谢安懿迟疑了一下,才跟上去。 房门口有个台阶,明珠个子矮,在台阶前突然停了下来。 谢菱一个不察,差点撞上她,往旁边趔趄了一下。 岑冥翳转身,扶住她的手心。 谢菱的手搭在他手掌上,和他对视了一眼。 忽然,岑冥翳的手被人挡开。 谢安懿出现在谢菱旁边,质疑地看着三皇子。 “你拉着我妹妹做什么?” 岑冥翳:“……” 谢菱:“??” 第29章 互钓 对上妹妹疑惑的目光,谢安懿才意识到,他当着妹妹的面说这些,即便是在指责外男,但也终归对妹妹不好。 于是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笑了两下,找补道:“我的意思是……男女毕竟授受不亲。” 这等规矩,三皇子此等贵重身份,更应该注意。 他身为花菱的长兄,这话别说是对着三皇子,即便是对着太子、皇帝,也是说得的。 岑冥翳倒也没生气,朝谢安懿拱了拱手:“是我失礼了。” 然后,又转向谢菱,合着手微微弯腰拜了拜,行了个郑重的礼,道:“三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只是,这弯腰致歉的礼,和那婚仪上见新娘的礼很是相似,更别提,在只有谢菱能看到的角度,岑冥翳微微抬着头,目光流转地看她,嘴角带笑。 谢安懿却没有看出来这些不庄重。 他对三皇子的态度颇为满意。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贵为皇子,却毫不犹豫地向花菱低头,这就显示了尊重,更何况,方才三皇子拉着花菱的手,也的的确确是为了扶她站稳。 倒再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等三皇子带着十二公主走远,谢安懿凑到谢菱身边,故作威严地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花菱,方才之事,三皇子应当是无意的,他是个很有礼节的人,你无需害怕。但是你须得记住,这外面的男子,没有几个好东……咳,好性情的,你心思单纯,千万别被人骗了。以后,我和父亲都会对你的夫婿人选牢牢把关的。” 谢菱默默的,没有说话。 心中却在想,大哥哥,究竟是谁心性单纯,你说有礼节的那个三皇子,分明就是在勾引我啊。 不过,这正是谢菱所乐意看到的。 或者倒不如说,谢菱期待岑冥翳能尽快下手。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走剧情。 独自一人时,她在脑海中问系统。 -- 第63页 “系统,你再查一下,岑冥翳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系统回复道:“宿主,已确认,我们提供给宿主的姓名没有问题。宿主的攻略目标就是岑冥翳,金朝三皇子。” 苏杳镜狐疑。 “……那是不是有什么信息是你们没有提供给我的?系统,你该不会有什么东西瞒着我吧?” 最近世界线连连出问题,苏杳镜质问了系统无数遍,系统却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系统顿了一下,接着语速加快,竟然像是生气了一般:“本系统会将所有信息提供给宿主,本系统不会欺骗宿主,本系统最大的目标便是宿主的福祉。” “好好好。”苏杳镜不得不安抚打断它,“我相信你。” 这三句话,是系统守则。在第一天上任的时候,系统就用它那冷冰冰的电子音跟苏杳镜背诵过的。 苏杳镜此刻对它的质疑,简直是对它整个系统统格的质疑。 既然系统说没问题,那么,至少谢菱的目标对象是没错的。 希望那位三皇子勾引人的手段,能再厉害一点。 这样谢菱才能顺水推舟,上他的贼船呀。 按照岑冥翳这个世界的剧本,岑冥翳先是与人打赌,要拿下谢菱,后来很快玩腻,间接导致谢菱惨死。 因此,要演好这个剧本,谢菱既要天真、纯稚,引起岑冥翳的觊觎,又要害羞、内敛,提高岑冥翳勾引她的难度,还要风情、撩人,让岑冥翳一边厌弃她,一边又忍不住回味无穷,否则的话,她的死又跟路人甲的死没有区别。 好难哦。 谢菱叹气。 虐文女主真不好当。 但是为了下班,她好像可以做到。 午膳设在小河畔。 十几条一模一样的长桌依次列开,桌布是名贵的丝织物,桌布上的绣样精致不凡,桌面上则早已摆好了银质的成套餐具。 有几张长桌外,还摆放着遮挡视线的帘帐,是专程给在场的女子准备的。女子仪态很紧要,但若是为了仪态,牺牲食欲,也很不划算。 风拂动桌角流苏,倒映在河面上,与白云相映成趣。 河水中清冽无鱼,日翳石上,河边种了成排的茁壮柳树,阴影遮蔽,风过凉爽。 各色各样的菜式由成群的婢女端上来,在每张长桌上按同样的顺序摆布,除此之外,没再安排人夹筷布菜,十分自由。 众人入座。 既然是友人之间一同游玩用餐,又是在如此风景晴好的露天河畔,自然而然就没了那些食不语的规矩,周围讨论声不绝。 有人感叹,“如此规格,岂非与宫宴类似?更何况,这鲜脍美味,比那宫宴上的还要好吃得多!” 另一人回应他:“可不是,今日的午膳你可知道是谁安排的?是三皇子!三皇子最得圣上宠爱,他布置下来的好东西,宫宴也没法比得的。” 谢菱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条多刺的鲜鱼,这道菜她很是喜欢,鱼皮处理得很干净,鱼肉外层微微煎炸过,有一层酥香的口感,内里的鱼肉又十分鲜美弹牙。 更重要的是,这道菜口感偏辣,它其余什么乱七八糟的佐料都没放,只放了切碎的辣椒粒,鱼汤煮得很浓,辣味和鱼肉的甜味融合在一起,谢菱爱极,舌头都恨不得也吞掉。 她认认真真解决完了一整条鱼,又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已经再也吃不下别的东西,只好舔着被辣红微肿的唇瓣,目光还不舍地在桌上其它菜式上流连。 帘帐被掀开,又落下。 谢菱吓一跳,瞪圆眼睛扬起目光。 她把鱼汤喝得太急,又辣又烫,眼波氤氲水光,绯红的菱唇因肿胀而微微嘟起,此时惊讶瞪着眼前的人,唇瓣微微开合,却说不出话来。 是岑冥翳钻了进来。 周围的帘帐遮放下来,白色的幕布在风中微微拂动,却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里面的一切,不叫人瞧见。 幕布之中,只有谢菱和岑冥翳两个人。 岑冥翳为了用膳,换了一身箭袖黑袍,胸膛坚实,肩膀开阔,一根湖绿色镶玉鞓带勒出窄腰,看起来,像一个身材魁梧,而面容又过分俊美的武将。 岑冥翳的目光,一直凝在谢菱的唇上,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自己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谢菱当然不会喊出来,乖巧地点点头。 岑冥翳轻声说:“走错了。” 谢菱心想,真的吗? 面上却快速地眨眨眼,表示“原来如此”。 走错帘帐的三皇子却没有急着离开,反而迈步靠近,双手搭在桌上,上半身微倾,脸向谢菱靠近。 隔着很近的距离,岑冥翳看了谢菱好一会儿。 然后低声地问:“辣到了?” 谢菱又眨眨眼。 岑冥翳扫了一眼桌上仅被动过的那碗鱼汤,声音沉沉地笑了笑,右手翻动,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东西,给谢菱看。 是一个小糖盒。 里面放着清清润润的糕点糖,谢菱闻到了香气,应当很解辣。 她的目光落在糖块上,却没有动手,不知道是没有允许不敢私自拿,还是娇气地在等着人喂。 岑冥翳喉结滚了滚,伸手要去拿糖,却停在半路。 “你可以吃。”他对谢菱说。 谢菱便拿了一块含在嘴里,轻咬在齿间。 -- 第64页 岑冥翳像是舒出一口气。 他直起身子,眉眼轻弯,仿佛一只猛兽努力对兔子温和:“我本来,是打算去看看阿珠有没有好好吃饭。没想到,走错到这里来了,惊扰你了。” 谢菱摇摇头,含羞带怯一般,低下头攥住巾帕。 她的额发有些微乱,与她整洁的衣着很不相符,若是这样走出去,或许要引人注目。 岑冥翳不由得提醒道:“三姑娘,你的头发……” 谢菱下意识地去摸脑后的珠钗。 那边本是没乱的,可被谢菱这样一动,似乎也要松散下来了。 岑冥翳大约是无法再用言语提示,直接伸手,碰上了谢菱的额发。 谢菱停住动作,感觉到岑冥翳在她额前拨了拨,便从额发底下扬起双眸,和他四目相接。 齿间的冰糖还未融化。 谢菱乖乖的不动,任由他拨弄。 清澈通透的双眸中,映照着对方的影子。 岑冥翳为她理好头发,手指却又在发丝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才退开一步,攥紧手心,匆匆离开。 谢菱慢悠悠地将冰糖咬碎。 后来果然听见岑冥翳在问十二公主有没有吃饱等问题,还有十二公主的应答声。 撤了筵席,木楼上有房间供他们休息。 侍女将谢菱带到了一间花字打头的客房,里面被褥都是全新,一应俱全。 “我会在这儿替您守着,姑娘安心歇息吧。” 带她来的侍女也长得很讨喜,脸儿圆圆,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笑也弯。 谢菱点点头,简单洗过手脸,合衣侧躺在了木床上。 床头边放着一些话本,或许是专程放在这儿打发时间用的,谢菱翻着看了几页,看开头时,还以为是讲市井之中的一些寻常真事,直到看到末尾,才知道其实是笔者编出来的短小精悍的故事。 每个故事最后都有反转,原本凄苦的、受人贬低的老者,摇身一变成了金刚大王,原本被夫家打骂、奴役的妻子,转眼变成了手拿净瓶的菩萨,将夫家那群恶人全部变成了猪猡。 写这本书的人,笔风利落幽默,没有很多描述词,却十分精炼,尤其是那些幽默的桥段,自然生动又出乎意料,好几次让谢菱忍不住大笑出声,那些反转的场面,又写得酣畅淋漓,叫人读之十分爽快。 谢菱看得十分喜欢,没看几个故事,便翻回扉页去看书名和作者署名。可这本书有些陈旧了,也不知道是掉页还是缺页,竟然既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 无奈,谢菱只好先暂时接着往下看这一本,打算日后再到书市去寻。 看了大半本,不知不觉困意上涌,谢菱双眼阖上,书本从手心掉落。 白光渐渐聚集,苏杳镜又入了黎夺锦的梦。 第30章 蒲草 宁神香依旧在殿内幽幽燃起,苏杳镜面前的妖异男人神色却比上一次相见要平静许多。 她站在下方,歪歪头,看着他。 黎夺锦单手支颐,眉目间有淡淡倦容,阶下的“无名氏”站了许久,他才想起自己叫了这么一个人过来,睁开双眸,凤眼中暗光流动,还隐隐可见未完全褪尽的猩红之色。 黎夺锦喑哑出声:“你来了。” “无名氏”见他出声,立刻后退一步,微微弓起脊背,如那日一般,摆出了防御的姿势,警惕地盯着他不放,防备着他会随时再出杀招。 黎夺锦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怕,我不会再对你怎样。昨天……是误会。” 瘦瘦的、衣服乱糟糟的女子依旧警惕地盯着他,那双如同猫又一般警觉明亮的双眸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扫过。 黎夺锦摊开双手,朝她示意,自己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 但事实上,在暗处藏了好几个他的暗卫,如果他真想杀眼前这人,其实是吹灰之间,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女子认真地看了看他空荡荡的手心。 肩胛骨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乌黑的眸子盯了他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转向别处,她仰起脑袋,看着房梁上跳跃的光斑,看了许久,她鼻尖动了动,似乎对那东西很感兴趣,脚步动了动,要往那边走去。 黎夺锦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是个不识规矩的蛮女子。竟然在他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敢私自走开。 “我昨天要杀你,”黎夺锦出声拦住她,“你不问为什么?” 无名氏的注意力被他引过来,但也只是很淡漠平静地看着他。 似乎不打算对他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黎夺锦皱了皱眉:“哑巴?” 仔细想想,这女子确实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刚在心中下了定论,那女子却意外地摇了摇头。 接着,清泠无甚感情的声音响起。 “野狗抢食,争斗起来,能直接咬死同伴。” “天底下到处都是死人,恶人,欺负了别人就高兴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多数人。”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黎夺锦一愣,目光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人。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站在满身华贵的他面前,渺小得什么都算不上。 她是个流浪人,生而苦难,差点被杀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风轻云淡的模样。 -- 第65页 强烈的好奇如同长在心腔上的爬山虎,一路张牙舞爪延伸着血脉,爬满了黎夺锦的上半身,让他指尖控制不住地发痒。 是过多的折磨让她麻木,还是司命仙君冥冥之中,在千疮百孔的命运里,赋予了她无法被击倒的心魂? 黎夺锦双眼逐渐灼亮,那是好奇被压抑到了极致的疯狂,他轻轻捻动血液沸腾而致使麻木的指尖,紧紧盯着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 如同蛇盯上了鲜美的猎物。 她身上的生命力,对于他而言,是最甜美的养料。 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这个无比确定的想法出现在黎夺锦的脑海中。 一个女人,要留住一个女人。 黎夺锦笑了,同她说:“好吧,哪怕你不想问,我也想告诉你。昨天,是有人偷梁换柱,不把你的命当命,让你过来送死。我本意不想杀你,但你身份低微,又是一个女子,除了昨日的意外,还可能会发生其它许许多多的意外,致你于死地。” 他柔美到妖异的脸带着笑意,如同致命的蛊:“我可以为你造户牒,纳你进府,永远地庇护你。” 她呆了一下,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一个或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人那里听来的称呼。 生疏地问道:“妾?” 黎夺锦笑而不语,像是默认。 妾,她够不上。 她身份不明,哪怕当个通房丫鬟,都不够格。 但是蛇类很狡猾,要捕捉到自己的猎物,就不能惊动她。 要让她以为,自己的要求能够得偿。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 “我能为你做更有用的事。” 黎夺锦的嘴角的笑弧落了落。 他眼中闪过一抹谨慎的怀疑,像是不经心地试探:“比如说?” 那女子想了半天,却苦恼地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总之,不是这个。” 黎夺锦便明白了。 她只是不想伺候人而已。 他解除了不必要的警惕,心中却也放松不少。 黎夺锦厌憎与人离得太近,他从没有收过枕边人。 这个女子即便让他觉得有趣,却也不足以让他破例,他说要纳她进府,也不过只打算给个空名而已。 想起那日,这无名氏在他的鞭下灵活躲避,如敏捷野兽一般,再想想她不起眼的身份。 某个想法在黎夺锦心中一转,他却没有立即说出口。 而是托着腮,像是思考着什么有趣的问题一样,看向她,说:“你得有个名字。叫什么呢?” 无名氏茫然地望着他。她不识字,当然给自己取不出名字来。 黎夺锦也只是喃喃自语罢了,并没有要听取她意见的意思。 他凤眸微眯,愉悦地思索着。 她的韧劲像竹,那么,叫阿竹? 黎夺锦瞥她一眼,却又说不出哪里的,不满意。 偏头再想。 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铜镜上。 她呆呆站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影映在铜镜中。 她的情绪是原始的,直白不加掩饰,仿佛不止是她的皮相,连同她的心、血、骨,都完整地倒映在铜镜之中。 毫无保留。 澈如琉璃。 琉璃如镜。 “阿镜。” 黎夺锦忽然出声,唇角的弧度愈见上扬。 他发现了,他喜欢这个名字。 “阿镜,以后你就叫这个了。” 女子闻言,偏头看了一眼铜镜,和镜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对,点点头。 从此她在世子府中有了名字。 但也只是有个名字而已。 婵玉仍然让她睡在凉榻上,今日的雨更厚了,凉榻冰寒刺骨。 阿镜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蜷缩上去。 没过多久,就闭上眼沉沉睡着。 苏杳镜在梦中看到这个地方时,有些疑惑,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 按理来说,后面应该没有剧情了。 因为她不抗冻,也不想做受虐狂,所以当她被人安排睡在这种鬼地方时,就跟系统商量了一下,让它把自己传送去了另一本书。 第四本书里,她是小富商贾之家楼家的女儿,不说锦衣玉食,吃饱穿暖总是没问题的,比起阿镜的待遇,不知道要好多少。 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不如去当楼云屏。 在她去另一本书做任务时,阿镜的马甲应该就是维持着沉睡状态,没有任何事发生。 既然没有剧情,为什么入梦还不结束? 没过多久,苏杳镜就知道了答案。 黎夺锦来了。 夜半,在阿镜昏睡未醒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雨水一落,寒气更是肃杀。 凉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执伞的人影,身形高挑,肩上披着名贵的外袍。 他站在无人看守的凉亭中,垂目盯着榻上的人。 冻得唇色发紫的女子蜷缩睡着,有一半身子被飘进来的冷雨浸湿了,却连躲都不知道躲一下,显然是昏睡得失去了意识。 她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柔肩细腰,仿佛能叫人一把掐死。 男人的手掌隔着虚空,成鹰爪状,悬在了她的脖颈上方。 停顿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落下去。 “如蒲草一般柔弱无用的人,冻死又如何呢。” -- 第66页 男人说着,又继续站在榻边盯着看了一会儿,似是要将这濒死之态再欣赏个透彻。 苏杳镜看到这一幕,气得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 亏她以为! 亏她以为! 攻略黎夺锦那世,苏杳镜自认想了很多办法。 她作为阿镜,几乎奉献出了自己能奉献的一切。 从逃脱被黎夺锦杀戮的命运,到正正堂堂站在他面前,获得了“阿镜”的姓名,苏杳镜当时是沾沾自喜过的。 她自以为她摸清楚了黎夺锦这个人,找到了他的脉门,能够在他面前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地位。 当苏杳镜扮演的阿镜在黎夺锦面前,让黎夺锦眼睛发光地盯着自己的那一刻,她甚至真的确信,黎夺锦对她有了不同的兴趣。 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黎夺锦的嘴脸如此可恶。 一天之内,之前还想哄骗她、纳她进府的人,转脸却又说她柔弱无用,恨不得让她冻死。 这样的人……真是毒蛇! 她或许从头到尾就错估了这个人。 但是,苏杳镜现在就想不通。 黎夺锦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上阿镜,最后阿镜死在他面前也毫不可惜,那么五年后的今天,又为什么会把一个“柔弱无用”的阿镜一次次召回入梦? 他是疯子么? 或许是,但苏杳镜认为,他即便是疯子,也一定是一个信奉利己主义的疯子,苏杳镜不相信他会做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苏杳镜翻身坐起,咬着指甲仔仔细细地推想了半天。 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来。 黎夺锦的心结来源于他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亡,当时阿镜一直在查这件事,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 但都还不确定,所以并没有同黎夺锦禀报。 但是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过一封书信,类似于日记,暗示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线索。 阿镜死之前,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所有线索就断在了阿镜这里。 或许是阿镜死后,黎夺锦看到了那封信,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因此想要召回阿镜,让她吐出最后的信息。 越想越对劲。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否则,她真无法理解黎夺锦找她做什么。 第31章 孔雀 谢菱翻身的动静,让门外的人听见了。 侍女甜甜的声音传进来:“姑娘?你醒了吗?要清儿进来服侍吗?” 谢菱深吸一口气,挥去方才脑海中那些猜测,朝门外道:“劳烦你,帮我拿漱口的东西来。” 清儿做事十分妥帖,服侍谢菱几乎无微不至。 弄得谢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菱清凌凌的眼看了看清儿,说:“你是哪家的?如此贴心,要向你主子好好夸夸你才行。” 清儿捂嘴笑道:“是三殿下叫我来服侍姑娘的。” 三皇子? 那所有人休息的房间,也都是他安排的了。 手笔真挺大的。 谢菱突然想起什么,折身走到床边。 床边柜子上放了许多闲书,但却没有她之前在看的那本。 她睡着之前,还拿在手里的。 难道是掉在床底下了? 谢菱弯腰去找,可这榻底下是实心的,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 她又趴到床上去,压低着腰,探头往床缝里瞧。 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清儿问道:“姑娘是找什么呀?清儿能帮忙吗。” 谢菱道:“就是一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署名的。我看了一半呢,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清儿明白了:“姑娘睡前,笑得很是开怀呢,就是因为读这本书么?” 谢菱有些脸红:“你听见了?” 那本书确实有趣,她真的笑太大声了。 清儿又笑了笑,拿手绢给谢菱拍了拍膝盖、肘窝等处,把她蹭出来的褶皱拉平,说:“姑娘别忙了,这床缝旮旯里,少不得有积灰呢,没得弄脏了姑娘的脸蛋。姑娘若是喜爱那本书,清儿再叫人来,把这床挪开,仔仔细细找一找,再给姑娘送去。” 这床是全用紫檀木造的福禄寿喜六柱床,尺寸宽大,沉重无比,别说挪动要花不少人的气力,光是这挪来挪去,在木身上剐蹭出来的痕迹,就够人心疼的了。 为她找一本书,耗费这么多,不值当。 况且她已经记得那一半的内容,下次去书市时,多问问应当就能找到了。 谢菱回头看了一眼,边说:“不必了,这书本来就是屋子里的东西,我只不过随手借来翻一翻,也不该由我带走的。若是主人家问起来,找不到那本书了,替我道个歉。” 清儿讨喜地笑着,没说什么,托着谢菱的手臂扶她跨过门槛,关上身后的门。 谢菱这一觉睡得有些长,谢安懿他们已经在河边围了个场地,比剑术。 河边谷底开阔,清风拂动岸上烂漫生长的野草,层层叠叠的浅黄浅绿色如同绒毯般翻滚。 一众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拉开架势,时而叫好,时而吵闹,声音震天。 谢菱慢慢地走过去看热闹,她拿了一块饴糖含在口中,裙裾被长得茂盛的野草流连着,布鞋踏动的步伐缓而悠闲。 不远处吃草的绵羊时不时咩咩两声,头羊跑得欢快,身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 第67页 “好!好样的,不愧是兵部侍郎。”一阵热烈欢呼声几乎穿破耳膜。 谢菱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过去,拔了一根草茎在手里轻晃。 原来是轮到她大哥上场。 谢安懿先是演练了一套翼左击、逆鳞刺,接着将一双雪剑抛掷到空中,然后左右挪腾跳跃,先后将落下的双剑牢牢接住。 也正是因此换得了一片叫好声。 谢安懿朗声大笑,和友人们挨个敲了下手腕,又将手里的剑交给下一人。 那人接了剑,却很为难。 “我并不擅长舞剑,有哪位可以代劳的。” 众人不依,纷纷吵嚷起来,又是诱哄,又是激将,一定要他上场。 那人哭笑不得,卷起袖子将这群泼皮无赖一个个指了过去,笑骂道:“好样的,开始比试之前,你们个个跟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定会襄助于我,现在全都倒戈。” 原来,他们的比试是有规矩的,按顺序轮着来,下家须得比上家的剑术更精彩,否则就要罚酒三壶,若是觉得自己实力不济,可找人帮忙,若是输了,酒也归那个同意帮忙的人喝。 可这人运气不巧,上家竟是谢安懿,原本说好要帮他的人,纷纷一本正经地假装自己没说过这话,众人掩耳盗铃地争执起来,颇为诙谐。 谢菱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抿着嘴笑。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他身形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些,器宇不凡。 “我替你上场。” “三、三殿下。”那人吓得有些语无伦次。 三皇子会屈尊降贵同他们这群人一起玩,本就是超乎意料的,眼下怎敢叫他代劳? 其他人也显然是懵了一下,正要劝阻,岑冥翳已起身接过那人手里的剑,走到场中央,站定。 谢菱好笑地舔了舔牙关。 岑冥翳起身之前,很显然是看了她一眼的。 这和雄孔雀开屏有什么区别。 莫名的,谢菱觉得这位三皇子勾搭小女孩的手段实在是有些幼稚。 故作成熟温柔地接近,假装偶遇地单独相处,这会儿又巴不得在小女孩面前耍帅。 但或许,人的性格都是有两面性的。 幼稚的另一面,便是无情。 因为对待感情太轻易,以为一些手段,一点技巧,可以换来少女的真心,是一件可以彰显自己魅力的事,所以才会面不改色地做出玩弄他人的行径。 如此一来,谢菱也很能理解剧本中,这位三皇子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系统给的穿书剧本都是根据主角人物性格自动生成的,如果人物贪婪,那么必定因贪婪而犯错,如果人物轻纵,那么必定因为疏忽而追悔莫及。 岑冥翳已经橫剑在胸前,挽出一套剑花,剑如飞风。 旁观的人原本因他上场惴惴不安,看着看着却忍不住以箸敲桌,配合着岑冥翳的节奏,念诵起来:“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① 彼时夕阳西沉,河面上粼粼的光,好似烧着了橘色的火,连绵的河带,便是岑冥翳的背景图。 他亦将长剑朝斜上方掷出,接着右手搭在左腰际,踮脚腾空跃起,与剑平行地朝向空中,岑冥翳整个人快速地旋转了两圈,下摆衣袍亦跟着扬起旋转,勒出窄腰和强劲长腿。 岑冥翳在落地的同时接住落下的剑,折腕橫去,顺滑地同时切断两根燃烧的粗壮红烛。 他只切了最上端的短短一截,他转身面向谢菱的方向,两朵红烛还在剑身上稳稳燃烧,耀映的火光从他眉目之间划过,额边鬓发轻扬,乌黑的眸中似有点点笑意,又似专注地凝视。 谢菱同他四目相接时,忍不住想。 这人在剧本中真的很渣,但他也真的很辣。 因为有女眷,不能过多停留,必须在天黑之前就回家。 谢安懿去安排下人套马车,给谢菱披了一件罩衣,让她在原地等等。 谢菱百无聊赖地站在一个帐篷后面,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外面时不时响起人说话、经过的声音,谢菱探头看了看,却在匆匆碌碌的人群之中,唯独看见岑冥翳站在远处。 他面对河畔,眉目沉静,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谢菱看了他一会儿。 没过多久,一个女子靠近了岑冥翳。 隔着远远的距离,虽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庞,但能感觉到,她虽然身上的衣裙制式普通,但气质不凡,肩背柔韧。 只见那女子越走越近。 到了岑冥翳身边,她甚至踮着脚靠得更近。 岑冥翳及时地低头,听女子同他附耳低语。 因距离远,两人靠在一起的画面像拥抱一般。 岑冥翳听了很久。 直到最后,他抬起头,还朝那女子绽开笑容。 甚至又有来有回地同那女子说起什么来。 “花菱。”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谢菱扭回头。 谢安懿朝她比了比手势:“马车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吧。” 谢菱抿抿唇,转过身背对着河那边的方向,跟着谢安懿离开。 岑冥翳确实很辣。也确实很渣。 “……谢三姑娘看着看着便时不时银铃大笑,很是开怀,后来疲倦睡着,奴婢进去看过,睡得很香呢。” -- 第68页 清儿弯着笑眼,以只有眼前的主子能听见的音量说完,便后退一步。 岑冥翳眼中溢起几乎来不及掩饰的喜悦。 他看向清儿,唇角忍不住扬起:“她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清儿点点头:“姑娘醒后,还在找这本书,看来是真的喜欢。”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本没有封皮、没有署名的书,递给主子:“但清儿按照殿下的吩咐,趁着姑娘睡着时,提前把书拿出来了,当时姑娘翻开的,大约是这一页。” 岑冥翳接过书,在谢菱曾经看过的那一页上又看了一遍,眼尾微微下压,露出一个有些欣然,又有些无奈的笑意。 “她喜欢就好。” 谢菱跟着谢安懿回到谢府,刚进门,便看见谢华珏神情不对地坐在一旁。 只是看着谢安懿在此处,便暂时没有作妖。 等谢安懿的人影一消失,谢华珏就立刻拦住了谢菱。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把谢菱看了一遍。 “你现在可是个大忙人了,交际很多啊。”谢华珏甩出一封帖子,扔在谢菱面前的桌上,“刚跟大哥从外面回来,又有人邀请你去皇宫中做客。” 皇宫? 谢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帖子。 竟然是兰贵妃。 帖子中说,上次送谢菱回家之后,她一直惦念,不知道谢菱是否安好,请她去宫中坐坐。 这倒是没有问题的。 兰贵妃是她的救命恩人,谢兆寅也曾几次提过,要带着谢菱进宫去亲自向贵妃致谢。 但因为毕竟贵妃身份特殊,谢兆寅哪里是随便就能见到的。 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没想到,兰贵妃竟然主动先送了帖子来。 谢华珏早已把帖子看过了,自然知道是宫中送来的,嫉妒得不行,对谢菱哼哼了好几声,谢菱却一直没反应。 谢华珏没想到她现在学会了故意无视自己,气得甩袖走了。 谢菱其实是真的没注意到她。 她现在心思很复杂,扶着座椅,在一旁坐了下来。 确实有些不安。 若真是兰贵妃送来的帖子,倒不要紧。 但是,兰贵妃是黎夺锦的姐姐。 她这阵子,又恰巧被黎夺锦缠得烦扰不已,这就不得不多想了。 兰贵妃叫她去的目的,真的像帖子中所说的那样单纯吗? 想到系统说,一旦世界线中的主要角色确认她还活着,那个世界线就会重新启动。 谢菱心里就一阵慌张。 第32章 作证 过了几日,谢菱便在父亲谢兆寅的陪同下进宫去拜谢兰贵妃。 她拿了帖子,刚坐了自家的轿子到宫门外,便有宫里的小太监抬了轿子过来伺候。 只不过这轿子却是有两顶,一顶是要接谢兆寅去东宫述职,另一顶则是接谢菱去兰贵妃处。 这也寻常,后宫不是随便进得的。 谢兆寅本就只打算陪着谢菱过来,以示诚意,然后再让谢菱自己去见贵妃,他则随便找个地方落脚。 现在既然东宫召见,便刚好是有个去处。 既然要分开走,谢兆寅便站在原地,又叮嘱了谢菱几句。将准备的礼品一一再提点了一遍,才看着人将谢菱送走。 谢菱换了轿子,并不掀开轿帘到处去看。 宫里规矩多,哪怕是陪在她轿子外面走着的这个婢女,身上的用度也已是不凡。 过了一会儿,轿子停了,谢菱本以为是到地方了,正要下去,想了想却又并没有动,而是坐在原地等。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交谈声,原来是换了一拨太监来抬轿。 这一次再起轿,旁边的婢女还跟谢菱柔柔解释道:“妃嫔宫苑里,正门一般是不开的,要请姑娘的轿子走角门了。” 谢菱自然没有异议。 等终于下了轿,谢菱打开轿帘,却被眼前的气派场景吓了一跳。 谢菱转头看向那个婢女,疑惑道:“这儿是贵妃娘娘的宫苑吗?” 那婢女福了福身,细声细气答:“回姑娘的话,此处是凤曦宫。” 凤曦宫?那不是皇后的宫殿么。 谢菱一阵疑虑,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明朗而又不失庄厚的笑声:“谢姑娘来了。” 谢菱转头,只见一群仆婢如云,拥簇着一位丽人。 那人身上的打扮彩绣辉煌,自不消说,相貌也是柔威并济,风华无双。 谢菱其实认得这人。 但面上当然要露出惊吓模样,连忙行了个大礼,却迟迟不敢说话。 那人已经走到了谢菱身边,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抬起谢菱的下巴,看了一会儿,噗嗤一笑。 “是我待客不周了,没有提前说明,看把小美人吓得。” 一旁的婢女及时说了一声:“皇后娘娘金安。” 谢菱愣了一下,便也跟着请安。 皇后叫她起来,随意地将手里摘下的花儿递给身后的婢女,走在前面。 “谢姑娘带着的东西,是要带给兰贵妃的吧。来人,将东西包好了,送去兰晖宫,记得仔细嘱咐了。” “谢姑娘,进来喝口凉茶吧。” 在这后宫之中,皇后地位最高,她既然叫谢菱进去,谢菱莫有不从。 她跨过台阶,心中依然疑虑。 等到皇后坐定,才又福了福身,说:“臣女今日是接了贵妃娘娘的帖子,特来拜访的,并未有所准备,不想竟然能见到皇后娘娘。” -- 第69页 皇后看起来似乎性格很爽朗,像是很爱笑,又咯咯笑了两声,说:“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谢大人府中,还有这么个让人喜欢的姑娘。看这风流姿态,偏又如此乖巧,真叫人疼极了。” 先夸了一通,皇后才不经意一般解释说:“兰贵妃从听安寺回来不久,本是与你有约,只可惜,她那胞弟近日又不大好了。兰贵妃急着照顾平远王世子,本宫便替她见见你。” 谢菱心中一松。 她本来还想着,今日来见兰贵妃,有没有可能会碰见黎夺锦,若是碰见,她要如何处置。 可现在,竟然是由皇后代劳,她根本连兰贵妃的面都不必见到。 但同时,谢菱又有些疑惑。黎夺锦身体不大好了?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个消息听着令人高兴,但不大像是真的。 黎夺锦不是第一本书的男主角么,好歹要有点主角光环吧,怎么会无故沾染重病。 至于皇后,又为什么如此殷勤,要替兰贵妃接待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官宦之女。 谢菱没说话,只是适当地流露了不解之态。 皇后见她疑惑,许是心情好,又多解释了几句。 “兰贵妃也是操劳。她那唯一的胞弟原本也是俊朗的少年郎,如今却怪病缠身。听说前几日,为了多睡会儿觉,吃遍各种药都没有用,还吞了不知哪里来的符水。” “这样折腾下去,哪怕是大罗神仙,又怎么受得了。兰贵妃在宫中着急上火,哪里有用。” “这头兰贵妃刚写了家书劝诫世子不要乱来,那一头平远王世子就请了医师,给他全身扎满了针,说是,务必要让他沉睡在梦中,三天五天不醒才好。” “这岂不是胡来?兰贵妃也是看着可怜,急急地又向陛下请了省亲假,回去照看胞弟了。” 谢菱听完,心中直道,疯了。 吃药,喝符水,扎针,只为了长梦不醒? 这简直是个疯子。 谢菱忽然对黎夺锦能够请动主神的事,一点也不意外了。 不是有句话么,疯子和神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谢菱敛下眉目,没有露出其它的丝毫表情,只随意应和一般道:“竟如此严重?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病症,还真是吓人。臣女祝愿世子能早日大安,也好让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不必焦心。” 其实,这倒也不完全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她是真心希望世子能早点变正常。不要再发疯连累她了。 皇后细细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是心善的。” 说完,皇后抬起眼,示意了一下左右。 旁边的奴仆立刻弯着腰退出去,将大门严实关上。 就剩正面的一扇窗还开着,光从窗里透进来,照在皇后与谢菱的身上,其余都是一片阴暗。 空旷殿中,只余几个俯首帖耳的婢女站在角落里,仿佛人偶一般。 谢菱不解皇后为何如此行径,颈后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抬头望着皇后。 皇后从阶上走下来,直走到谢菱面前,忽然伸出手,握住了谢菱的双手。 她把谢菱的双手放在掌心里,合在一处。 皇后的掌心很软,很富贵,却冰冰凉凉的。 指甲上套着的长长护甲,戳在谢菱手腕内侧的柔嫩肌肤上,也有些瘆人的难受。 距离隔得这么近,谢菱才看清皇后精致厚重的妆容下,眼下的青黑,眼中的血丝。 皇后脸上忽然就没有了笑意。 只有一看便是强行拉出来的和蔼。 “谢姑娘,你是好心的,也是有福的。你告诉我,千灯节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灯节。 谢菱这才恍然想起来,负责千灯节的就是太子,她回来之后,还听说太子因此受了罚,在宫中禁足。 至于别的事,因为谢兆寅下令不许人再在谢菱面前提起千灯节相关的事,她也没有再听说过了。 太子是皇后的独子。 难道,皇后就是因为这个找她? 谢菱斟酌着,答:“那夜,臣女同婢女一起去赏花灯,正要回府之际,就被歹人强行绑走。后来,就完全昏迷,直到被兰贵妃搭救,才醒来。” “这次进宫,也是为了答谢兰贵妃的。” “不,你骗我!”皇后脸上的和蔼也消失不见了,满是冰冷的怀疑。 “你对我说实话。就因为那一晚的事,吾儿至今被关在佛堂之中,日夜受苦,他是被人害的。” 害?谢菱惊讶,又有些愤怒,皇后怎么敢如此说。 太子的确是受罚,但这是因为他作为千灯节的主理事,难辞其咎。 谢菱是幸运的,可在千灯节那些丧命的姑娘,难道就不是人命了吗?相比起来,太子只不过吃点苦头而已。 但她看皇后状态,已然不大理智的模样,也不敢和皇后强行辩驳。 谢菱不敢和她贴得太近,生怕她要动手,边退边说:“皇后娘娘请慎言,太子殿下乃帝王之子,谁敢害他?若是能在佛祖脚下偿清孽障,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皇后几乎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她。 “孽障?吾儿有甚么孽?” “那几条人命……” “你可知道,除了你,失踪的那两个,到现在无音无信。”皇后再度抓住了谢菱的手臂,“死了的那两个,全都是客居京城,除了年迈不知事的祖父祖母,再无旁的至亲。叫那老人家去认人,二话不说,直接抱着棺木开始痛哭。” -- 第70页 “这中间,你说,不蹊跷?” 谢菱听不懂了。 她问皇后:“娘娘,你想说什么?” 皇后惨笑一声,带着怨恨:“本宫是说,千灯节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绑匪。” “什么?!”谢菱被皇后说的话震住。 “不,不可能。”谢菱摇头,“我确实被人绑走。娘娘,我没有撒谎。” 皇后幽幽地看着她,双眸眯起,却并没有驳斥她。 显然,她早已经查过谢菱。 “或许有。”皇后咬字很轻,“但那绑匪,绝不是为了杀人。” 这回,谢菱沉默了。 她也一直觉得奇怪。以她那晚的猜测,绑匪是为了谋财。 可回来之后,却听说那群绑匪毫无目的地杀人,甚至,高调地展示在城门、闹市。 这前后逻辑对不上。 谢菱看向皇后,突然觉得,皇后可能并不是像看上去那样,焦虑到失去理智,开始臆想。 她只是为了保护太子,保护她唯一的儿子,所以宁愿去想别人不会想的疯狂之事。 “可,可若真是像娘娘说的那样,事有蹊跷,怎么会查不出来?” “查?”皇后冷冷笑了两声,“怎么不查。可查出来的结果究竟是什么样,不是由天定的。” 不由天定,那便是由人定的了。 谢菱想,这一层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可不像苏杳镜原本的世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掌控在特定的人手中的。 除了那一个地位,其余的荣华富贵都是虚妄。 哪怕是地位崇高的皇后,也有沦为刍狗的一日。 或许是从谢菱眼中看出了松动,皇后又放软了脸色。 她对谢菱道:“我要你帮我替太子作证。” “作证?” “你是现在唯一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我要你清清白白地把当晚所发生的一切全部写下来,等太子从佛堂里出来,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替太子说话,证明他的无辜。” 那晚发生的一切,全部写下来? 谢菱想到在马车上揉她手的那人。 不是她不想帮,而是她也有难言之隐。 她审慎地摇了摇头,试图让皇后冷静下来。 “娘娘,此事应当还有别的办法。我即便是写出证词,也无法令人取信……” 听她拒绝言辞,皇后的表情又多了几分酷厉。 “千灯节第二日,兰贵妃对外说,是她的侍卫偶然救了你。但是本宫已经从兰贵妃处问出来,那日她的侍卫所拦下的马车,是辆无人驾驶的空车,马车上,唯你一人尔。” 听着皇后的字字句句,谢菱总算明白了,皇后之所以会找上自己的真实原因。 空车,被绑的女子。 这中间自然有问题。 皇后想知道,绑走谢菱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殊不知,谢菱也想知道,把她送到兰贵妃那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两个的目的看起来竟然是一致的。 或许如果她和盘托出,皇后会替她查出那个把她带走,又给她写信的佚名人到底是谁。 但谢菱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她不能信任皇后。 自然也不敢冒险,把那件事告诉皇后。 皇后看了看谢菱,慢慢地松开她。 然后幽幽开口说:“明年九月,又要选秀女。今日本宫见过了谢家三女,鼻腻鹅脂,出尘若仙,若是提前定为秀女,也是好事一桩。” 谢菱呼吸顿了顿。 皇后这是威胁她。 一旦谢菱进了后宫,谢菱乃至整个谢家的命脉都要被皇后掌控。 到时候,就不是皇后求她。而是她在皇后手底下求一条生路了。 谢菱木然地看着皇后。 皇后若是刍狗,她便只是蝼蚁。 阶层分明的社会,便是这样残酷。 皇后盯着她,目光中有逼迫,也有恳求。 “你若是答应,你的名字不会出现在秀女选册上,兰贵妃那边的事情,本宫也能保证,她不会对别人说出口。” 谢菱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向皇后,说:“当日的事情于臣女而言,也已经有些模糊。我需要回去好好回忆一番。不过娘娘,若是事成,我也有一个条件。” 宫殿大门打开时,谢菱在婢女的陪同下,再度坐上了软轿。 照原路,返回出宫。 她沉默地支抵着额角,思考着回去要如何同谢父说明此事。 谢府又要做些什么样的应对,以避免万一发生最危急的情况,整个谢府遭受拖累。 她同皇后的那个条件,还并未说定。 只是让皇后日后,无论如何帮她做成一件事情。 若是今日之事没处理好,波及谢府,她可以利用这个条件,让谢府不必受她牵连。 毕竟,她从未把谢府中人当做真正的亲缘。不想过多承他们的恩,也不想欠他们的。 若是情况好,谢府无恙,她还可以利用这个条件,来对付黎夺锦。 黎夺锦虽是平远王世子,身份尊贵,但皇后只要屹立不倒,权势自然比黎夺锦更胜一筹。 她今天从皇后的话里,算是听清楚了。 黎夺锦为了“招魂入梦”,恐怕需要借助许多的外力,而且据她入梦的频率来看,并不是每天都能成功的。 -- 第71页 那么,她又多了一条途径,便是想办法毁去黎夺锦身边可借助的外力。 不管是利用皇后拆除黎夺锦的那个“招魂”阵法,还是利用皇后的势力赶走黎夺锦身边那个黄眉老道,应当都能让黎夺锦无法再梦见她。 她手里总之是多了一份筹码,不至于那么被动。 谢菱无声叹了口气。 出得宫门,又要换轿。 谢菱走出来,便看见谢兆寅已经站在树荫下等她。 谢菱容色沉重,上前去想要和谢兆寅说话,却发现,谢兆寅衣领全湿,手心里还捏着一方巾帕,仿佛刚出过一身冷汗。 谢菱还未开口,谢兆寅便道:“花菱,回吧,有事回去说。” 谢菱便没有再说什么。 她回想了一下。 和谢兆寅分开之前,那小太监说,东宫有传召。 可太子被关在佛堂里,传召谢兆寅的必然不是太子。 不知道谢兆寅见了什么人。 但想必,应当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她要说的事情,谢兆寅大约已经知道了。 轿辇悠悠,从皇宫到谢府,差不多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谢菱思索得出神,不知何时眼前白光一闪,她又被拉着入了梦。 苏杳镜睁开眼。 阿镜正在书房里,磨着墨。 她不会磨墨,砚台里墨水没有多少,她脸上、手上,反而到处都是。 书房门被推开。 黎夺锦看到阿镜一脸花猫的模样,怔了一下,接着捧腹。 “你这样笨,谁叫你到书房来伺候的。” 阿镜默默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墨痕,但除了把那片墨迹越蹭越开以外,没有别的作用。 她想到今早上,婵玉对她说,平远王世子叫她去书房伺候的事。 分明就是他自己让人来的,他却不记得了。 阿镜不说话,黎夺锦笑完后,拿出一条手巾,递到阿镜面前。 “擦擦。” 阿镜接过手巾浸湿,拧干水分,仔仔细细将脸上和手上的墨汁擦干。 她低着头,一点点擦自己手心的样子,极像小猫舔毛。 黎夺锦多看了她两眼,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走到了阿镜面前去。 阿镜察觉他靠近,抬起头来看他。 黎夺锦瞳孔微缩。 之前几次见面,阿镜身上破破烂烂,脸上的灰迹也像是洗不干净一般邋遢。 今日过来,她衣着束发虽然整齐,但又被墨渍遮了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现在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忽然扬起来,衬着那未修过的眉,纯黑又敏锐的眼,黎夺锦才知道,原来这个被捡回来的阿镜,妩媚又英气。 黎夺锦突兀地有些后悔。 之前说要纳阿镜进府的条件,他为什么没有再多坚持一下。 “阿镜。” 黎夺锦忽然唤她,语调里多了丝缠绵旖旎。 他靠得很近,如同毒蛇突发奇想要与人亲昵,阿镜却木呆呆地站着,没有要与蛇起舞的意思。 黎夺锦的双眼越来越亮,随着他的靠近,他说话声中的亲昵鼻音也越来越明显。 “阿镜,我突然想起来……”黎夺锦已经坐在了桌沿上,一张浓冶妖美的脸从下而上地贴近阿镜的鼻梁,“你怎么从未唤过我?” 这个未开化的野蛮女子,见到他不懂得行礼,不懂得磨墨,对于主人家,眼里也没有多余的半分尊重。 阿镜直直地看着他,两人呼吸可闻,她却没有一丝害羞窘迫之意,眼神依旧清澈至极。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镜是黎夺锦给她取的。 黎夺锦一直“阿镜、阿镜”地叫,却从未告诉过阿镜他自己的名字。 所以阿镜从来不叫他。 这就是阿镜的逻辑。 简单,直接,平等。 黎夺锦对她这样的答案,自然是意外。 阿镜从不按常理出牌。 他想了想,干脆配合她的节奏,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 “黎夺锦。”阿镜看着他说。 黎夺锦皱了皱眉,失笑道:“他们都叫我世子爷。你也应该这么叫我。” 阿镜又不开口了。 阿镜的世界没有阶级,只有强弱,只有生死。 所以她不会叫世子爷。 她这点小小的执拗,让黎夺锦有些莫名着迷。 对黎夺锦而言,阿镜就像一个充满未知的谜团,她的来历,她的想法,她的目标,黎夺锦全都一无所知。 好奇让他兴奋。 新鲜感让他颤栗。 黎夺锦微微偏了偏头,以暧昧的姿势,贴得愈来愈近。 近到,他几乎可以看清阿镜嘴唇上方幼弱细小的毫毛。 黎夺锦忽然后撤,神情迅速变得冷淡。 他走回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兵符,扔到了阿镜面前。 “你上次不是说,想要做更有用的事?”黎夺锦眉宇间突然多了几分缠绕不去的厌烦,和方才亲昵缠人的模样完全不是一个人,他看也没有看阿镜,冷淡道。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去盛春楼,找一个身上有此标记的女人。” 那枚兵符是虎掌模样。 阿镜默默地低头看了几遍,记下了,点点头。 “那就出去。” -- 第72页 饶是情感迟钝的阿镜,也对黎夺锦这样前后太大的反差感到茫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妥,却并没有发现异常。 阿镜带着茫然走了。 书房门关上后,黎夺锦坐在桌边,眼神复杂地看着门口。 伸手压住自己的唇瓣。 其实没有触碰到。 只是对方温热的呼吸扑打在自己肌肤上的感觉太过真实。 黎夺锦脸色铁青,眼神如破碎的冰面震颤起来,扶住桌沿,几要呕吐,最终过了许久,才缓缓平息。 第33章 糕点 入梦结束。 苏杳镜记得,在这一段的后面,阿镜去了盛春楼。 虐文剧本中,男主们各自有各自的角色设定。 而女主角的人设,只有一个身份年龄之类的骨架,其中的丰富血肉,则由苏杳镜来赋予创造。 至于怎么创造,苏杳镜觉得,当然是根据各个世界的男主特点来。 在第一个世界时,苏杳镜还想着攻略黎夺锦。 有一个少女漫画中说,当一个人对你变得特殊无可替代,这个人在你的世界里就是永远闪光的。 于是,她把阿镜的人设捏得对于黎夺锦来说十分特别。 黎夺锦生性多疑,苏杳镜就让阿镜这个人物去获得他的全部信任。 苏杳镜利用阿镜如漂泊浮萍一般的流浪.女身份,给她赋予了“兽类的天真”。 一个从小如野兽般长大的女孩,根本不通凡尘之事,心中没有算计,也没有算计的能力,让黎夺锦放下防备。 她让阿镜对黎夺锦言听计从。 被黎夺锦救下,又差点杀掉的女孩,对于这个跟自己有着强烈羁绊的男人,会产生一种认主般的情感,有的时候,这种情感会被误认为是盛大的、灼烈的、专一不二的爱情。 她又让阿镜有一些足够让黎夺锦欣赏的能力。 比如阿镜是坚韧的,机敏的,她总在危急时刻能爆发出奇迹一般的力量。 当初,在心中拟定完阿镜的人设之后,苏杳镜感叹了一句。 就连她自己,如果在黎夺锦的那个位置上,都会爱上阿镜。 那天,在盛春楼,阿镜蹲了一天一夜。 她没有见到身带虎掌图样的女子。 阿镜拖着疲惫的步伐回来,府里并没有人给她准备吃的。 主子的早膳已经错过了,后厨虽然还有剩的,但阿镜在府中只是一个刚赐了名的下人,毫无根基,又有谁会偏私她,特特给她送些吃的来。 阿镜独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仆婢没有一个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她摇了摇手里的马尾草,走到池塘边,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不断地咽口水。 她打算再观察一下,如果过段时间黎夺锦还不叫她,她就去别的穿书世界玩一玩,等到吃饭时再回来。 不过还没过多久,她没等到黎夺锦,却等到另一个人从她身后走过来。 那时她正拿着狗尾草在水面轻轻拍动,引得池中锦鲤聚集起来,又失望散开,摆着尾游来游去。 那人靠近了,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他声音很年轻,又带着点古怪的情绪:“哪里来的小猫,在这里钓鱼。” 阿镜警惕地扭过头,眼瞳清亮,被那天过分灿烂的日光照得半透明,当真如同一只猫一般。 那人好像也被她吓了一跳,有些呆住了,定定地站在那里,看了她好一会儿。 直到府里的管事匆匆忙忙赶来,对他说话,才打断他的注视。 “哎哟陆小爷,您怎么在这儿啊,世子爷正找您呢。” 听见世子爷这三个字,阿镜的耳朵尖抖了抖,继续看着他们。 那个陆小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抱起手臂横在胸前,说:“怎么,他可以一封书信就把我千里迢迢地召唤到这个穷酸地方来,我让他多等一刻钟,他就不乐意了?” 管事连连赔罪又赔笑。 这陆小爷是世子爷的至交好友陆鸣焕,更是京城出了名的威宁大将军独子,是常人轻易不敢招惹的宝贝疙瘩。 陆小爷和世子爷两个主子偶尔置气,说起玩笑话,他这个下人哪敢插嘴。 果然,那位陆小爷并未固执多久,被管事好言相劝哄了一会儿,便跟着管事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依然还蹲在池边的阿镜。 阿镜瘦得像是浑身只有一把骨头,抱膝蹲着,蜷在宽大摆荡的衣服下,像一只淋湿了又饿惨了的猫。 陆鸣焕也不知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竟然召来随从,让他把自己刚从街市上买的糕点盒子,送到那只小瘦猫面前。 阿镜警惕地看一眼那只盒子,又看一眼陆鸣焕。 盒子里飘来的勾人香气,让她的胃部搅动得更厉害了。 但她始终没动。 陆鸣焕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镜,没好气道:“送给你吃的,怕毒死你不成?” 说完,陆鸣焕又忍不住补充道:“这可是小爷我都不曾见过的糕点,那胚子香软嫩滑,中间还挖了个洞,倒进去一勺刚炒出来的牛肉臊子……” 说着,陆鸣焕自己咽了咽口水,哼的一声,甩袖走了。 只是走出几步,他又再度停下来,转头看见那个小瘦猫跪坐在地上,伸长手把糕点盒扒拉过去,打开盖子往里瞧。 -- 第73页 真像一只猫,饿得狠了的那种,脑袋都恨不得钻进去。 阿镜抬起头,看着陆鸣焕的背影走远。 她拿出一枚糕点,咬了一口。 肉香混着米面的香气,顿时盈满口腔,更安抚了吵闹的胃。 苏杳镜记得那个味道,的确好吃。 难怪连天生骄傲的陆鸣焕也要吞口水。 - 轿辇停在谢府门口,侍人扶着谢菱与谢兆寅下轿,一路进得堂中,谢兆寅吩咐人将大门、院门、厅屋门,重重落锁。 谢兆寅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谢菱,沉声道:“花菱,你今日可是见到了皇后?” 谢菱点点头,正要说话,谢兆寅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果真如此。你今日与皇后所谈的内容,我大约知晓。你打算如何做?” 谢菱有些意外。 父亲以前从未问过她的意见,现如今这又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反倒问起她来了? 谢菱在皇后那里拖延时间,说要回家再详细回忆,其实也还是存着一个打算,那便是回家之后,不顾自己的名声,对谢兆寅全盘托出,交由父亲做决定。 却没想到谢兆寅会这样说,竟是要问她的意见。 既是如此,谢菱想了想自己的计划,道:“女儿打算,依照皇后娘娘所言行事。” 谢兆寅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有丝毫异议:“好。你今日定是惊着了,去歇息吧。” 谢菱见他反应,心想,大约正是如她猜测一般。 皇后既然偷梁换柱地找了她,就不可能不找谢兆寅。 毕竟,她只是一介无名无禄的普通女子,皇后或许说服不了她,却可以对官场上的谢兆寅施压,要他来管理好这个女儿。 因此,谢菱说依皇后所言行事,谢兆寅也同意。 那想必是没错的。 谢兆寅看着女儿离开。 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谢兆寅今日应召前去,看到的却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子的心腹,而是二皇子,岑明狄。 谢兆寅还没来得及客套,二皇子却先开了口。 他直截了当地指出,今天谢菱会见到的人并不是兰贵妃,而是皇后,并清清楚楚地告诉谢兆寅,皇后此刻正在对他的女儿做什么样的要求。 不过是为太子翻案作证而已。 本不是大事。 可二皇子却明明白白地说,他要谢兆寅去教谢菱另一套说辞。 让谢菱在关键时候反过来,咬死太子监管千灯节不力,导致她大受惊吓,导致民心涣散。 皇后在拉拢威逼花菱。 二皇子却要他安排花菱临阵倒戈。 谢兆寅想明白其中关节,冷汗涔涔,衣领脖颈全数湿透。 二皇子只是点到即止,很快就离开。 谢兆寅迈出殿门时,余光忽然瞥见了门扉背后,横躺着生死不明的人。 那人的脸很眼熟。 是太子身边经常出现的亲信。 谢兆寅知道,二皇子是故意让他看见的,这是对他的威胁。 可是,二皇子手段毒辣,皇后又岂能是善类? 二皇子对他既然都下了威胁,可以想见,皇后为了逼迫花菱,也定会用上类似手段。 谢兆寅不愿想象,那孩子被皇后是如何威吓,他不可能让花菱去承受违逆皇后的压力和痛苦。 他绝不会让花菱去做二皇子要求的那些事。 至于二皇子这边的压力……本就应该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扛。 保护子女,是他生为人父必须要做的事。 他已经错过一次,让花菱蒙受惊吓,与他疏远,不可能再错第二次。 更何况,以忠君的角度而言,他身为军机章京,本就应该刚正不阿,为当今的储君力证清白,怎能因皇子与皇后私下的权力博弈而乱了阵脚。 - 谢菱在谢兆寅面前说得很乖,说会一切听从皇后的安排,但其实,谢菱不可能完完全全听信皇后。 皇后要的是帮太子脱困,谢菱只是她的一枚棋子,连盟友都称不上。 谢菱不会犯傻地将自己那么重要的私.密事告诉皇后。 她只能想办法自圆其说。 如何在那晚的经历中,抹去那个佚名人的存在,又能在这个基础上,帮皇后达成她想要的目的。 谢菱回了卧房,让环生守住门,谁也不许打扰,坐在桌边冥思苦想。 她在桌上打草稿,可写了几张,又全都揉皱。 前后必须编圆,不能被人察觉漏洞。 否则,她的证词将反倒百害而无一利。 她正埋首写着,一朵浅粉色的花从空中旋转着落下。 啪嗒一声,正好轻巧落在她面前。 一朵纸花。 谢菱赫然抬头,她房里的屋顶完好无损,一片寂静。 这房梁之上,哪里能飘下来一朵花? 谢菱又不能现在奔出去看。 此时,环生大约还在十分尽职地守在屋外。 谢菱心口咚咚跳动,将那朵纸花拆开。 里面,果然是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 【不要参与此事。危重!】 难得的简短。 这是,警告? 第34章 嫉恨 谢菱看着那句话,眉心皱起。 对于这人能随时知道她身边发生的事情,谢菱已经不意外了。 -- 第74页 可,凭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以一个保护者的口吻对她说话? 他以为他是谁? 对谢菱来说,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擅自闯入她生活,搅乱她规划的陌生人。 谢菱干脆把桌上的其它纸张全数揉皱,扔进竹篾。 然后重新裁了一张小方形纸,冷着脸写下。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我最无法信任的人。离我远一点,不要来管我的事。” 写完,她拉开窗,将叠好的纸飞机放在窗沿上。 晚间,果然收到了回信。 有些长。 【是我之过。我以后会记得的。】 【可是这件事,你不要参与,可以吗?】 【太子地位不稳,诸子夺嫡早已蓄谋已久,千灯节之事不过是导火索。你是完全无辜的,谢家亦是。你们没有攀附,便无自保能力,若参与进来,只会连同整个家族一起,成为踏脚石。】 彼时西窗半开,夜间凉风徐徐送入,吹得谢菱脖颈后方一阵发凉。 她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缓缓将纸条送进蜡烛里,烧成灰。 粉色信笺有股独特的香气,被燃烧后更明显,隐约有种令人提神静气之感。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名贵木材制成,真是糟蹋。 快要烧尽之时,烛火与信纸相接的地方形成一圈光晕,那形状竟像是一只翩翩展翅的蝴蝶。 谢菱心道自己眼花。 揉了揉眼睛,甩甩手,拿湿帕抹去了指尖的灰烬。 信中说的这些,谢菱其实也隐约猜得到,只不过,没有这么详细罢了。 连皇后都焦虑不安,太子这件事定然没有这么容易了结。 自古以来,但凡牵涉到夺嫡之争,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牺牲品。许多看似忠君不二的臣子其实私下各有拥蹙,他们拿家族的百年基业投资,博的,不过是成王败寇。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虽然可悲可叹,但也无人能阻止。 但谢家不同。 谢家本是清廉门户,从不参与任何政党,若真因为这件事被卷入车轮,也的确太过冤枉。 这佚名人说的是实话。 可是他竟然把这种不能提及的秘言直接写在信上给她送来。 急傻了吧? 谢菱在信中对他说的那些话,其实半真半假。 到目前而言,佚名人对她来说亦正亦邪,分不清是敌是友,倒也说不上是“最不信任的人”。 她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想激一下这人,看他是否会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结果他对自己的身份提也没提,只顾着对谢菱千叮万嘱。 谢菱不由得想,他若真是宫中内官,又对此事知之甚详,定然也躲不过要依附于某个势力流派。 可无论他站的是哪边,他给谢菱送信透露关键信息的举动,都一定是对他背后势力的背叛。 他就不怕死么? 西窗外又飘进来一只浅粉色的纸飞机,平平稳稳地停在谢菱桌上。 谢菱立刻扭头看去,但除了平静的夜色,窗外什么都没有。 她以为纸飞机里面定然藏了什么紧要的信息。 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已经道过一次歉了,还要专程说第二次么。 谢菱抬起手帕蹭了蹭鼻尖,将纸张浸湿撕碎,扔进锦囊里。 她想了想,又回了一封信,放在窗台上。 “你是宦官吗?” 这封信被收走了。 但谢菱迟迟没有再收到回复。 两天飞快过去。 世子府迎来一个许久阔别已久的客人。 陆鸣焕将军。 曾经年少鲜衣怒马时,威宁大将军的独子与平远王世子是边境上最引人瞩目的两颗星星。 他们容貌俊朗,身份尊贵,父亲们都是戍守边疆的英雄,他们无论走在边境小镇,还是走在边境城邦,都是一同出现,一同吸引着所有少女的目光。 后来世子突遭痛失亲父的重创,也是陆小将军一直陪着他度过难关。 从边境撤回后,陆小将军也与世子形影不离,如亲兄弟一般。 可这对兄弟,忽然有一天就闹掰了。 世子府的管事,还记得当日的情形。 世子浑浑噩噩,任由陆小将军拎着他的衣领捶打,打到脸面青肿,打到鼻子血流如注,打到陆小将军的手背都破了皮。 所有奴仆都战战兢兢,躲得远远的。 后来他们朝彼此怒吼谩骂了什么,并听不清楚。 只知道,从那之后,陆小将军就再也没有在世子府现身过。 转眼便过了五年。 陆小将军已经正式封了威平将军,与其父亲的称号只隔一字,如今,已经可以正式称为陆将军了。 他容颜、身形都比当年成熟了许多,也俊美了许多,身上的勃勃生机不减,看在管事眼中,颇为艳羡。 五年来,他们世子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了。 明明是铁打一般的男儿,却被自己折腾得,愈发形销骨立。 如今再和陆将军站在一处,两相对比,实在叫人心酸。 管事奉了茶,便弯着腰退出去,带上门,不敢打搅两位主子的谈话。 陆鸣焕坐在桌边,沉默了许久。 才终于开口:“若非兰贵妃几番亲临陆府,托我过来,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 第75页 黎夺锦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前肩后,肌肤苍白,衬上他本就绮丽的五官,越发如同水妖。 他拿着一柄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米粥,那手腕在空荡荡的袖管下,亦是枯瘦见骨。 黎夺锦咽了一口粥,淡淡道:“我知道。” “你!”陆鸣焕终究性子急些,激动起来,“我看你能吃能睡,死不了,不必我来看。还是等你要殓尸时,再叫我来吧!” 说完,陆鸣焕甩袖欲走,身后的黎夺锦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让他定在原地。 “我见到她了。” 陆鸣焕反应了两秒,才确信,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猛地扭头,盯着黎夺锦。 “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在哪,见到了谁?” “阿镜。”黎夺锦慢慢地抬起脸,陆鸣焕这才看清,原来他一双凤眼里满是蛛脚般密密麻麻遍布的血丝。 黎夺锦唇角缓缓地扬起来,那张修罗妖魔一般的脸上绽出一个堪称幸福的笑容。 “我在梦里见到她。有时候,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在等着,周围都是虚无的。” “但有时候,她来了。她感觉那么真实,好像她就在我身边,就在我眼前,还是那个活生生的、初相见的阿镜。” 陆鸣焕听着,脸上也露出一丝痴色。 黎夺锦的形容,仿佛把他也带回了那段记忆中。 活生生的、初相见的阿镜。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了。 黎夺锦闷闷地笑了两声,他胸膛单薄,整个人瘦得几乎只剩骨架,他笑得开怀,衣袍却如同帘帐一般,挂在身上抖动,如随时会飘摇逝去的鬼魅。 黎夺锦的凤眼满足地眯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木勺,撑着下巴,整个人的神情仿佛能都发光。 “我看见,我把她带回来,我给她取名字,我叫她,阿镜。她也叫我的名字。” 黎夺锦眼睛里的甜蜜几乎要漫溢了出来,即便他只是因为回忆梦里的情形而感到幸福,陆鸣焕依旧攥紧了手。 他为这种幸福感到了刻骨的嫉妒。 陆鸣焕压抑不住自己,不顾来之前兰贵妃对他的叮咛嘱托,几乎是带着某种恶意开口。 “是吗?你是自欺欺人罢,若果真如此,兰贵妃又怎么会告诉我,你在大白天的正午,从梦中痛哭嘶嚎着醒来?” 陆鸣焕上前一步,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已经疯了,你明白吗?那不是阿镜,是你的心魔。现在你好不容易醒了,又自欺欺人,还想用这些神神鬼鬼的药,回你那个满是心魔的梦里去!” 黎夺锦唇上好不容易积蓄起的血色忽然退得一干二净。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陆鸣焕提醒了他。那些阿镜出现过的梦里,也不全都是好的。 有时候,也会做噩梦。 他也曾梦见自己一刀捅进阿镜的心脏,阿镜还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死在他面前。 那场景绝对是没有发生过的,可他在梦中的感觉,却那么真实。 脑内抽痛不止,黎夺锦死死摁住自己的一边太阳穴。 陆鸣焕扔开他的衣领,嘲道:“你想想你对她做了什么,哪怕是重来一次,她又如何可能原谅你。若真有那样的机会,我定然……” “你定然什么?”黎夺锦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好似恶毒的蛊,“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起码我能梦见她,你呢?五年了,她又何曾进过你的梦?” 陆鸣焕唇角细微地抽了几下,他的嫉恨终于压抑不住地在脸上表露了出来。 阿镜死后,魂魄好似对这片天地全无留恋。 尤其对他陆鸣焕,毫无留恋。 哪怕陆鸣焕为了她同黎夺锦大打出手,为了她抗旨拒婚,被关在祠堂中受罚,跪了一天一夜,脑海里也全是她的身影。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即便他思念浓重,梦里,她也从未到访过一次。 凭什么黎夺锦能梦见她? 从一开始,阿镜的眼里就只有黎夺锦一人。 无论什么事,她都是把黎夺锦排在第一位。 可现在,哪怕因黎夺锦而死去,阿镜也还是只愿意见黎夺锦吗? 阿镜,果真就这么偏心。 陆鸣焕定定地盯了黎夺锦一会儿,撩开衣摆,反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好,我倒要详细听听,你的梦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第35章 错误 春光明媚,暖风时不时送来袭人花香。 书房内,锦衣玉带的世子坐在桌边回复边关来的信函,他坐姿闲适,面前的桌上散落着火漆、羽毛笔等物。 凤尾眼上挑,因要动笔蘸墨,宽大衣袖卷到了手肘处,露出的肌肉坚实的小臂,与他那张看似优柔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身后不远处的长桌旁,乌发高束的小将军在操控沙盘。 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从下颌到脖颈的线条流畅修长,在他时不时扭头的动作中,脖颈上绷出一条利落的肌肉。 陆鸣焕趴下腰部低头查看沙盘,眼神专注,像极了大狼狗。 若将这一幕以画纸拓下来,定然会让人觉得这对异姓兄弟之间十分和平,但事实上,若是听到他们此刻的对话,便绝不会如此认为。 -- 第76页 “你总是招猫逗狗,所以才会一事无成。”黎夺锦闲闲地开口,浅色薄唇一开一合,仿佛在说着什么普通的寒暄之语,而真正出口的话却字字如刀,“怪不得陆伯父总骂你无能。” 陆鸣焕僵了下,手里的泥土士兵摔了一个趔趄,在沙盘里扬起阵阵灰尘。 他怒瞪着黎夺锦的背影道:“好你个世子爷,就这样不讲情面的,你说你寂寞空虚,让我来陪你,小爷我倒是来了,你却这样冷嘲热讽的。” 黎夺锦略嫌恶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我不知道不成?陆伯父天天训你,跑我这儿来避难罢了。” 陆鸣焕扔下沙盘,跑过去用手臂箍住黎夺锦的脖子,作势要挟道:“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有本事来打一架!” “没那个闲心。”黎夺锦毫不留情地往后拄了一肘子,拿起印章在印泥里碾了碾,然后在一封密件上落了印。 陆鸣焕识相地退开,不再碰他,扫了一眼黎夺锦桌上的东西,动作顿了下。 “你还跟你父亲的那些旧部有联系?” 黎夺锦没说话,只是接着拆开另一封密报。 陆鸣焕神色凝重,乌黑的阴云在他紧皱的眉间滚动纠缠,终于,陆鸣焕还是咬了咬牙,掰过黎夺锦的肩膀道:“黎叔战死,皇上那边已经下旨封功,这已经是不易,更何况,还是你姐姐在宫中委屈求全争取来的。你现在还联系黎叔的旧部,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海兰姐,都很危险!” 黎夺锦猛地攥紧了手心中的私章。 他冷冷瞪向陆鸣焕,道:“所以呢,所以我就要让父亲不明不白地沉眠在鹿林?我现在是被尊为世子爷,可没了平远王,你以为我、我姐姐、整个黎家,又能支撑多久?” 黎夺锦猛地侧身,挣开了陆鸣焕的手掌,声音寒得彻骨:“我手中没有实力,黎家只能渐渐败落。总有一天,狗皇帝会对黎家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到那个时候,姐姐在宫中又如何护得住自己。” 他冷冷看了陆鸣焕一眼,收回视线,嗓音压沉着:“你这种泡在父爱蜜罐里的人,不可能懂。” “你……” 这话十分诛心,父亲过于严厉的管教,对陆鸣焕来说一直是个心病,若是常人胆敢如此戳陆小爷的痛处,一定会被当场揍得满地找牙。 但说这话的,是黎夺锦。 他们一同长大,也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陆鸣焕曾经亲眼见证着黎夺锦是如何背着父亲的尸体,在迷雾重重的鹿林里和着血泪嚎哭。 与他并肩被称为“塞上狐与狼”的野狐少年,在那个傍晚仿佛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切。 他的父亲还能常常在他耳边教诲,而黎夺锦的父亲,却是再也无法回来。 陆鸣焕的痛心终于还是压过了气恼,不再跟黎夺锦争论,只又瞥了他一眼,闷闷提醒道:“你小心,毕竟那些旧部,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黎叔的事真的有蹊跷,他们中间也必定有可疑人。你年纪轻,难以压得住。” “我知道。” 黎夺锦沉沉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又恢复了那个闲适的模样,好似他在看的,并不是什么机要信函。 陆鸣焕一时无话。好在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争吵,彼此之前都不会太过计较,沉默一段时间后,都轻轻将此事放过。 陆鸣焕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凑到黎夺锦面前:“你府里添了新的丫鬟?从边境回来的路上买的?从前没见过的。” 黎夺锦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府里那么多仆婢,他怎么可能一一去认识,不知道黎夺锦在说什么,便只是“唔”了一声,敷衍应答。 陆鸣焕啧啧道:“瘦得跟猫儿似的,脸还没有我巴掌大呢。” 黎夺锦一顿。 黎府从不苛待下人,不说全了,他眼熟的几个婢女都是丰润白皙,没有陆鸣焕说的那么惨的。 陆鸣焕说的那人,他只能想到一个。 黎夺锦停住手上的动作,看着前方,似是回想了什么,摇摇头笑道:“不,那个人,不是买的。是我捡回来的。” “捡的?”陆鸣焕夸张地大叫一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他来来回回打量黎夺锦好几次,才确定他并不是在玩笑。 “她又不是真的猫,你真能捡着?在哪儿捡的?” 见他纠缠不休,黎夺锦只好将那个雨夜把阿镜救回来的事与陆鸣焕说了一遍。 “从那以后,她便在我府上待着。”黎夺锦含混了一句,没明说阿镜的身份。因他并不把阿镜当丫鬟看,他要阿镜,有别的用处。 “对了。”黎夺锦想起来,便提了一句,“她连名字也没有,也是我起的。” 陆鸣焕嘴巴都努了起来,想想那阿镜在池边回头看他警惕又锐亮的一眼,有些不满地感叹:“为什么我捡不到。” 黎夺锦笑笑,并没在意。 陆鸣焕性子率直,从小又被宠着捧着,若是看见他有什么而自己没有的,一定会心痒念叨。 可阿镜是人,又不是物,怎么可能分享给他。 陆鸣焕又接着说:“你连顿饱饭都不给人吃,还不如让我先捡到她呢。” 黎夺锦眉心皱了皱。 他又不是什么大恶人,怎么可能一顿饱饭都不给,陆鸣焕这话是从何而来。 -- 第77页 他盯着陆鸣焕,陆鸣焕却没有再多说了,只是出神地回忆了一下他给阿镜投食时的场景,便咂咂嘴,跑回一边去,接着玩他的沙盘。 黎夺锦收回视线,沉吟了一阵。 陆鸣焕在屋子里拘束不住,又身体好,从京城到这儿的长途车马奔波,都不需要休息。 到傍晚时,便换了身衣服不知去哪里了。 没过多久,一个暗卫进来,在黎夺锦旁边低声附耳几句。 黎夺锦取来斗篷披在肩上,同那名暗卫一起出门。 他隐在人群中,一路跟着前方的阿镜。 阿镜吃完了陆鸣焕给她的糕点,下午睡了一会儿补觉,天刚擦黑,她又动身去了盛春楼。 盛春楼是这儿最热闹的青楼,白天人迹寥寥,刚要入夜时,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灯笼全点亮了,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挥着香气四溢的手绢在门口迎客,有的还捂着嘴打着哈欠,伸懒腰时露出妖娆身段,慵懒迷人。 阿镜猫着腰,从人缝里钻了进去。 她瘦小,存在感太低,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哪怕巡堂的小二瞧见了,也只以为她是进来捡点琐碎花生饱肚的乞儿,懒散一瞥也就不再管她,等到待会儿客人上得多了,再把她赶出去就是了。 阿镜却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楼板下方。 她昨天便是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 楼板下,是姑娘们梳妆打扮的地方,阿镜在这儿看着她们挽发,看着她们描眉,看着她们如何嬉笑怒骂地与同伴说起昨日肥猪一般的客人。 直到一个脸上带着可怖伤痕的女子出现,痛哭着说,她昨儿夜里被恩客偷了银子。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放下手里的篦子妆粉,围拢到一起来。 那女子还未成言,便先委屈落泪,脸上伤痕还未痊愈,血迹斑斑,泪水刚一浇下来,就一阵火烧似的疼,擦都不敢去擦。 有姐妹拿帕子细细给她拭着,她趴进人怀中,恨声述说起来。 做这样行当的女子,荷包里又有多少银子可偷,无非是一点防身钱罢了,但那也是比眼珠子还要紧的东西。 她刚好醒来,发现枕边一直当宝贝藏着的小口袋被打开来,那客人的手正要往里钻,已不知拿了多少去。 当即她就如被剜了心一般地刺痛,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不顾长发凌散,一手攥紧了荷包,一手掐住了那人的皮肉,让那人把银子还来。 那人被当场戳破,恼羞成怒,竟也面红耳赤地与她辩驳起来,一会儿说是她偷拿了银两藏在荷包里,自己只不过是取回;一会儿说她服侍不尽缱绻,不抵如数银两,叫她还来。 女子虽然是做下等生意的,可事关钱财,那便是比命还重要,当即二话不说地同那人厮打起来,最后落得一身伤痕,还只抢回了一半的积蓄。 女子痛哭不止。原本她可以请老鸨出面,毕竟是楼里的姑娘,若是不护着,那便是亏了楼里的招牌和生意。 可现在她容颜毁了,已经是没了多大用处,老鸨又怎会护着她。一看到她脸上愈合不了的深深伤痕,老鸨就立刻转了话头,反倒是对着那恩客说了一通的好话,哄得对方出了一大笔赔偿费,拍拍屁股走人。 那笔用来赔偿的钱,一分也没到女子手上。 按老鸨的话说,她是帮盛春楼赚钱的人,现在她把自个儿毁了,那就是把本该给盛春楼赚的银子给毁了,这笔赔偿,当然是要赔给楼里的。 至于她,以后只能出去送花车了。 所谓送花车,那便是由一个老奴拖一辆板车,女子坐在板车上,去走街串巷地叫卖,若是有人愿意付钱,老奴便收了钱走到一旁,留下女子和付钱的人就地苟合一场,完事后,再接着拉着她去卖下一次。 这钱拿回来,还要给盛春楼九成,女子只能拿一成…… 阿镜听得额角青筋紧绷。 按理来说,阿镜这个人物,自幼靠与野狗抢食长大,什么腌臜事没见过,但人心如此复杂、扭曲、多变、丑陋,还是让她感受到了痛苦。 她默默忍着,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尽力提醒自己今天的任务。 她是来替黎夺锦找身上有虎掌图样的女子的。 从昨天到今天,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是身着纱衣,并未曾见到过虎掌图案。 阿镜忍着,有人却忍不下去了。 一个肩膀圆润、胸前丰腴的女子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长发与别人不同,带着暗金色的微卷,直冲到那哭啼着的女子面前,怒叱道:“你就任由他这么欺负你?那笔钱,你必须得从老鸨那儿拿回来,不管用什么药,都要医好你的脸!” 被她吼了一顿的女子有些懵然,半晌,摇了摇头:“不、不,不会还给我的。我已经被记恨上了,那男的说了,他知道我以后要去拉花车,他会告诉整个城的男人知道,说我不干净,身上有病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我,我再也挣不到钱了……” 说着,她又悲痛不已地大哭起来。 与其说是被人欺压的不忿,倒不如说她是在为之后没了生计的绝望而痛哭。 人是可以一点一点被踩到泥里的。 阿镜以为自己不会再因别人对自己的恶待而愤怒,可是当她看到比自己更加不懂得愤怒的人时,她心中还是涌起了熊熊怒火。 -- 第78页 楼板下的其他女子纷纷凑过来安慰。 那卷发女子直愣愣站了一会儿,突然对着啼哭的女子恶狠狠骂出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好了。” 骂完,她也不顾其他姐妹愕然不赞同的目光,摔开凳子跑了出去。 阿镜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突然也起身,跟着冲了出去。 突然钻出来的阿镜吓得其余人连连大叫起来,大约没看清楚,以为是哪里窜出来的大灰老鼠。 阿镜跟着那女子走到锅炉房里。 那女子对着一大锅子正煮沸的水唉声叹气。 阿镜走到她身后,拍了下她的肩膀。 “我的老天爷佛祖大人!”卷发女子猛吓了一跳,一边转身一边拜神,胸前硕大的花朵乱颤。 看清眼前是个瘦弱的女子,她复又冷静下来,淡定回归原位的眉眼细细描摹过,精致而妖娆:“你是谁?想干嘛!” 阿镜说:“我可以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 阿镜无机质一般黑透了也亮透了的双眼盯着她,说:“帮你杀人。” 女子吓得腿一软。 她很快想起自己方才说的狠话,连忙拦住阿镜:“你是哪里来的冤家?我何时要杀人?叫人去死也是我胡说的,我呸呸呸,不算数!” 她抹着口水连吐三声,阿镜歪了歪头,盯着她,说:“我可以,去杀了那个男人。” 像是怕对方听不懂,阿镜又补充道:“那个偷她钱的男人。” 女子怔住。 阿镜当然知道,她真正想叫去死的,是谁。 是剥皮吃人的怪物。 是压迫人而不容人反抗的恶徒。 女子吓得后退了两步。 再退,就是烧红的锅炉边缘,阿镜拽住了她。 卷发女子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阿镜没有回答。 她说:“黎夺锦叫我来找你。” 女子不解,面上覆盖了一层更深的迷惑:“谁?” 阿镜扯落了她的衣衫。 罩衫下方,只有一件肚兜,挡不住的腰际,纹着一只虎掌。 阿镜盯着那枚虎掌。 “黎夺锦要见你。” 她抬头又看着那女子道:“你跟我回去。作为报酬,我替你去杀人。” 女子听见杀人二字,又是一抖。 总算,她转过弯来,意识到眼前这个奇怪的小瘦猫并无恶意。 而且,大约还与她腰间的纹身有关。 女子拉拢了罩衫,沉吟了一会儿。 “你等等罢,我去同姐妹们交代下。” 阿镜便点点头,站在了原地等。 她不知道,她方才所做的一切,都被站在远处屋檐上的黎夺锦尽收眼底。 甚至她所说的话,也由暗卫偷偷听去,再一一同黎夺锦转述。 黎夺锦叫她来找身上有虎掌的女人,并没有寄望于她一定能找到。 因此黎夺锦亲自来了一趟。 一个是因为,这个虎掌纹身的女人对他现在来说,很重要。如果阿镜无法完成任务,他自己亲自下场,也要将人带回去。 另一个是因为,想看看阿镜的表现如何。 他很意外。 也很满意。 阿镜等到了那女子回转。 她连衣服都没换,只在唇上抹了白色的脂膏,假作病重模样。 她一边掩袖大力咳嗽着,一边同阿镜出了盛春楼。 老鸨果然没有管她。 到了世子府,黎夺锦书房的灯还亮着。 阿镜和女子一同走进去。 黎夺锦身边没有其他奴仆,他对有些左立不安的卷发女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女子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跪下来,行了个四不像的大礼。 “拜见世子。” 阿镜转身想要走出去。 “阿镜留下。”黎夺锦忽然出声,点了点还跪着的女子,闷笑几声,性情似是十分温和,“陪陪她。” 阿镜便留在了角落里。 黎夺锦和那女子说话。 他拿出一枚兵符,兵符是虎掌状,上面还刻了一个人的姓名。黎夺锦对她捎了一段简短的口信。 “赫猛托我,找到他流落到小镇的爱人。” 他将兵符搁在桌角,对那女子说:“你被家人卖到此地,再也无法回去。可在边境,还有赫猛在想念着你。他早已是我父亲麾下的将士,足够养活你。” “我会替你赎身,送你回去与赫猛团聚。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受这样的苦。” 女子跪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地面,很快就湿了一小块。 后来,黎夺锦和她说完了话。 女子走出门,擦去了唇上用来掩盖的脂膏。 细细看去,她的眼珠有点浅浅的蓝色,不似完全的中原人。 她是出生在塞外的女子。 可她擦去脂膏后,转头对阿镜笑笑:“好了,我要回去了。” “回?” “盛春楼。”女子又笑了笑,“如今我的生计已经在那里。我快攒到赎身的钱啦,将自己赎出来后,我就可以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替别人浆洗衣裳也好,替别人洗碗上菜也好,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那样的日子,我盼了好久啦!” 阿镜不明白,呆呆地看着她。 -- 第79页 女子的眼角湿润,刚刚才被泪水洗过,透彻又温柔。 她看着懵然的阿镜,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赫猛他呀,我很谢谢他,依旧惦记着我。” “但是我们已经不是同样的人了。” “我已不是单纯年轻的未嫁女,他也不是放马为生的穷小子。” “两个人差得这么这么远,强凑到一处,也只会有悲哀的结局。” “为了不让那样的错误发生,我只能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女子俏皮地绕了绕自己的卷发,对阿镜说:“我看你是个傻姑娘,就送你一句话吧。” “不要太相信比自己地位高出太多的男人,你要像我一样,好好儿活着啊!” 最后阿镜见到的,只有她在月色下用力挥着手告别的背影。 阿镜站了一会儿,回到黎夺锦的书房里去。 黎夺锦正把卷发女子留下的一枚花钿塞进信封里,一边写着随信,一边对阿镜说:“送她走了?” 阿镜沉默地点点头。 黎夺锦笔尖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向阿镜低垂的一张脸,露出个笑来。 “怎么了?不高兴的。” 阿镜说:“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替她们杀人,不要。 给她们锦衣玉食,不要。 她阿镜,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黎夺锦敲了敲笔杆的一头。 他放下笔,对阿镜说:“你做得很好。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找到她,而且说服她来见我。要知道,她是一个可怜女子,是很忌讳见生人的。” 阿镜想,这应该是夸赞。 但她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便只是将黎夺锦望着。 望得黎夺锦都有些无奈了。 他指了指嘴角,说:“阿镜,会笑吗?” 阿镜眨眨眼,又摇摇头。 黎夺锦便扬起唇角,笑给她看。 阿镜认真地盯着他,然后,努力地提起一边嘴角。 露出了几颗洁白锋利的牙。 “哪有笑一边的?”黎夺锦用手指摁着自己的两边唇角,“像这样,一起笑的。” 阿镜唇角抽了抽,像是力气即将用竭,但总算还是努力地,又提起了另一边。 于是,她完整地露出了八颗牙。 上面四颗,下面四颗。 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茫然无辜。 黎夺锦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 阿镜走后不久,陆鸣焕也回来了。 他问过管事,知道黎夺锦还在书房,便直接推开了门。 看见黎夺锦面带笑意,竟有种餍足之色,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香气。 陆鸣焕皱了皱眉,仔细地嗅了嗅。 是那种春楼里女子身上会用的引诱人的低等香粉。 陆鸣焕自以为想通了关键,看了一眼好友,戏谑问:“方才谁来过?” 哪个女子,竟然能诱得黎夺锦不顾心病,直接在书房破戒? 陆鸣焕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然说洁身自好,并未添置半个通房妾侍,但这些稀奇古怪的画本、yin书早已不知看了多少,当即在脑内勾勒出黎夺锦与不知名女子春色无边的画面,不怀好意地嘿嘿两声,还打算问问好兄弟更多细节。 “嗯?”黎夺锦掠他一眼,不甚在意,扬起唇角道,“阿镜。” “什么?!” 陆鸣焕如遭雷劈。 第36章 判官 陆鸣焕脸色铁青。 他脑海里的那些旖旎画面在听到“阿镜”的名字时全都破碎了,还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别扭感。 好似心里觉得,同黎夺锦荒唐的人,是谁都行,就是不能是阿镜。 阿镜?怎么会呢。她还那么单纯。 但陆鸣焕很快又想起来,在黎夺锦第一次提起阿镜时,就没有说她的身份。 黎夺锦只说捡到阿镜后,就让阿镜在他府上待着,可她留下来后,总有一个名目,究竟是侍奉茶水的丫鬟,还是伺候笔墨的婢女,还是,侍弄枕席的…… 陆鸣焕唰地站了起来,指着黎夺锦怒道:“禽兽,阿镜那样瘦弱,你也下得了手!” 说完摔门而去,背影端的是怒气冲冲。 黎夺锦抬头:“?” 疑惑了一会儿,黎夺锦忖道,确实,阿镜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些。 后来,阿镜每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小厨房里总有给她特特热着的一碗卤牛肉,水榭边的凉榻拆了,给阿镜单独准备的新房间就在黎夺锦院子的不远处。 于是世子府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阿镜是替世子爷办成事了的人,不再是谁都能无视忽略的阿猫阿狗。 这些是理应当给阿镜的奖赏。 但黎夺锦想了想,还做了一些别的事。 城北当铺家的大儿子走夜路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他身上的荷包掉在泥坑里,被老鼠叼走,找回来时破了一个大洞。 遗失的钱财自然不可找回,有好事者说,那肥头大耳的当铺少爷当场点了点数,竟恰好就是那盛春楼里的姑娘闹起来要他还的银两。 盛春楼里那个最丰腴最妖娆的姑娘赎身出楼了,她人缘一贯好的,出楼那日,姐妹们给她拉了红绸,放了鞭炮,整整齐齐地站在窗口,挥着手绢嘻嘻闹闹地送她离开。 据说,她用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庄,生意还可以糊口。 -- 第80页 苏杳镜从梦中醒来。 能看见那几个女子都有好结局,这算是她难得做的一次好梦。 但梦里的情景在醒后终究都会消散,苏杳镜转念几遍,便不再惦记。 谢菱揉了揉眼睛,跨出房门。 今天看着晴日方好,天边却时不时滚过几道闷雷,轰隆隆的。 环生端着一杯茶迎上来,问:“姑娘今日还要出门吗?” 谢菱点点头:“要去寄信。” “那我陪姑娘一道去。” 环生拿了帷帽等物,又在包里装了雨伞,叫上小六子,同谢菱一起出门。 谢府附近就有驿站,谢菱却没停。 她让人套了辆马车,一路往京城北面去。 进了驿站,谢菱把一件包裹并一支竹筒放在柜面上,左右看了看,隔着帷帽对店小二说:“函口的件。” 店小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将谢菱的东西收到另一边的柜子里,用铜锁锁好。 照样对谢菱收了一百文。 寄完东西出来,外头的太阳毒辣得很。 早晨滚的那几声雷仿佛再也没了音信,这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脸膛红得发痛。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行,谢菱便进了一旁的一家豆腐店,叫了几碗冰镇豆花,请环生和小六子吃。 谢菱转头看了看,见拉车的马夫依旧握着缰绳坐在屋檐底下,脖子上的领巾早已被汗浸湿了,便也把马夫叫进来凉快凉快,歇歇脚再走。 他们坐在里边,被桌台挡住,外面的人瞧不见他们,谢菱一行人却能清楚听见外面的其他客人激烈的说话声。 “烦得很!原本我是正旦,可惜摔了脚踝,上不了新戏了!便宜了那个小蹄子。” 另一人劝慰道:“不必置气,你总是谷园里最拔尖儿的,等到下一回,这正旦的位置,总会是你的。” 前头那人顿了顿,跺脚道:“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今日谁会来看戏么?” “这倒不知,听说,整个谷园都被围起来了,好大的排场!” “哎呀!听说是周家的。” “哦,倒也不奇怪,除了那姓周的富户,又有哪个常客会有这么大手笔。不过,周员外许久没来听戏了,说是被家里的婆娘管教着,这回怎么?” 前头那阵娇俏些的声音道:“不清楚,好像说是,请来一个大官,因此才讲究排场。哎,什么官来着,什么理……卿!” 谢菱扬眸看了一眼。 外头一阵喧闹:“哎呀你看,那不是周员外么。果真是他来了!” 看来这个周员外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人,因为家里富裕,所以出手大方。 周遭店铺里的人一个个见他经过,都欢喜得很,争相引颈去看,热烈地喊着“员外、员外!” 好似拜活菩萨一般,恨不得他立刻进来店里撒几大卷银钱。 谢菱把帷帽从桌上拿起,重新戴好,起身说:“我们也去看看。” 环生一边惊讶地仰头,一边“哎”了一声,匆匆忙忙站起来。 心中纳闷,自家姑娘什么时候也爱凑这样的热闹? 走到街市边,才看清在大街正中,走着的泱泱一群人。 光是打伞遮阳的仆人,就有四个,后面还有拿着扇子扇风的,端着新鲜瓜果的,甚至专门有个人拎着 一把小壶,往瓜果上洒水。 这场面,令人叹为观止。 京城中不乏高官富商,但能铺张到如此地步的,也实属罕见了。 难怪这周围的商户都对他那么追捧。 这样一个大富豪,若是愿意关照生意,哪怕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儿,也够其他人挣的了。 但谢菱的目光却落在那富户身边的人身上。 他身高八尺,看似身上的衣着平平,但姿态典雅,步履端方,华贵之姿无法掩盖。 那位周员外缠着他说话,他便偏头侧过脸来,露出深邃眉眼,山根高挺,显得冷漠孤僻。 或许是伞下的阴影加深了他的轮廓,那一个侧脸,仿佛从人物画里走出来,偏头听人说话的神情带着微微不耐,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高傲。 乍一看他,并不会觉得是一个翩翩公子,因为他太过端方,且显得冷情,不好接近,但是他低沉的眉宇、严严实实系到脖颈最上方的纽扣,都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若是揭开他严肃拘谨的外在,内里会是何等模样。 谢菱放下帷帽的遮挡,红唇在无人察觉处勾起弧度。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周员外身上,但谢菱却知道,在周员外身边走着的这一位,绝对是要被周员外所巴结的人。 他是大金朝的大理寺卿,沈瑞宇。 手握实权,主管贪官污吏,对某些人来说,如同执着生死笔的判官一般可怖。 也是她第二本虐文中be的男主角。 苏杳镜成为“阿镜”,是从大金七十年开始。 而第二本书“玉匣”的时间线,是从大金六十八年开始。 所以虽然苏杳镜是先去了黎夺锦的世界,但沈瑞宇世界时间线却在第一本书之前。 相当于苏杳镜在第二本书中穿越回了过去。 那个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阿镜,黎夺锦也还在边关,没有回京。 那时的沈瑞宇,比现在要年轻稚嫩许多,职权也没有这么强悍,还只是大理少卿中的一员。 -- 第81页 但重点是,他从那时开始,骨子里便有了刚正不阿的习性,抓到任何一点有力的线索,都会如同鳄鱼一般死死咬住,不肯放过。 他是一个好的调查员。 也是谢菱现在正要找的人。 谢菱看到那一大帮奴仆簇拥着周员外以及沈瑞宇进了戏园。 其实谢菱没想到今天能遇到沈瑞宇。 这对于谢菱来说,着实是意外,也着实是惊喜。 她想了想,将环生赶回继续吃豆花喝甜奶,她自己则去戏园旁的古玩店消磨时间。 以沈瑞宇的工作狂习性来说,谢菱不认为他能完整看完一场戏。 果然,过去不到一刻钟,一匹快马加急赶到戏园门口停下,一个身手灵活的小厮飞快地跑进园中。 没过多久,沈瑞宇冷凝的面容就在戏园门边出现,他绕过侍卫驻守的门口,走到稍远处青砖墙荫下的僻静处,同小厮谆谆交代着什么。 接着小厮点点头,递给他一块铜制的令牌,又骑上马飞驰而去。 沈瑞宇低头看了一会儿令牌,高墙之内,戏园里传来咿呀拖着长调的声响,沈瑞宇不耐地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才重新沿着石板路,往入口走去。 谢菱眉尖挑了挑,随手拿起一件古玩,在柜台付了账,施施然推门而出。 古玩店就在戏园正对面,不过十几步距离。 大街上有人来来往往,谢菱戴着帷帽,减缓了自己的步速,恰巧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撞个正着。 她顺势往旁边偏了偏方向,背对着踉跄几步,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哐啷两声,铜制令牌坠地,瓷制的古玩赏物碎裂成片。 沈瑞宇皱紧了眉。 他吐出一口浊气,深深后悔今日不该来此。 被人撞掉了公务要件,这是他最为不喜之事,哪怕眼前是一个背影看上去十分柔弱的女子,沈瑞宇也并不打算容情。 他本要动怒,对方手里宝贝捏着的瓷器却直接摔碎。 若论损失,他这只是轻轻摔了一下的物件,自然是比不上人家毁坏的东西。 这口气一忽儿就憋在了喉咙里,不再适合发泄。 摔碎的瓷器一看就价格高昂,卖花的小姑娘吓得直抖。 那头戴帷帽的女子却半分没有去可惜地上的碎片,反而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塞给她一粒碎银,从她手上抽走一枝花。 “好孩子,去吧。” 风轻轻经过,将女子轻灵的声音送向耳畔,也吹起女子的帷帽,将那垂下的布料扬起半幅波澜。 恰巧露出精巧的下颌,不笑而弯的朱唇,与记忆中的那人,如出一辙。 沈瑞宇忽地呼吸一窒。 第37章 摇铃 沈瑞宇像是被重锤狠狠击打在脖颈上,整个大脑发懵,鼻尖嗅不到香气,耳边听不到鸟语,只余下眼前那殷红的一抹柔软,与象牙白的精巧下颌。 仿佛被拉长了节奏,极缓慢地在他眼前重放。 在这完全丧失意识的须臾中,沈瑞宇无知无觉地咬紧了牙关,口腔里蔓延开一片血腥气。 他死死盯着女子露出来的那一小块肌肤,视线仿佛被化开的饴糖黏在了上面,直到帷帽的遮挡重新落下来,遮住了女子的面容。 那半张精致的脸无疑是出尘的,也是年轻娇嫩的,像半朵热烈盛开的牡丹,引人入胜。 她那样鲜活、又真实,好似遥在天边的月牙儿忽然出现在了眼前,伸手便可取到。 沈瑞宇喉结剧烈地滚了滚,一声压抑的呼唤即将出口,却在下一瞬被女子冷淡又疏离的声线打断。 “抱歉。” 她微微垂着头,隔着帷帽,似乎是在向他低头致歉。 她与沈瑞宇隔着的距离恰好又生分,左手腕被压在右手掌下,搭在腰间,略略侧着身子,是随时要离开的姿势,只是为了礼仪,才停在原处。 沈瑞宇忽地从那阵恍惚中挣扎了出来。 眼前的女子,比记忆中的人要高贵许多,浑身的气度、穿着,皆是世家小姐的做派。 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 青天白日的,他也会痴心妄想了不成? 沈瑞宇顺着她的方向,低头看向地上坠落的那块铜牌。 铜牌旁边,散落着摔碎的瓷片。 这瓷器虽不名贵,但也值不少银钱,这样的东西意外摔碎,眼前的女子却不屑一顾,仿佛不过一片鸿毛落到地上,不值一提。 不是她。 她那样小财迷的性子,少她一根玉米棒,也要心疼半天。 方才冲到喉咙口的血液,又如潮汐一般缓缓退下。 只留下激昂的血腥气,仿佛曾经涨潮过的证据。 沈瑞宇低沉道:“无碍。” 他停顿太久,语气又冷淡,这份不礼貌似乎让面前的女子感到了不愉。 她侧转过身去,幅度不大,几乎只是扭了扭肩膀,但对于贵家少女来说,这也是一种示威。 女子似乎隔着帷帽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就离开。 沈瑞宇下意识心中一紧,想要开口叫住她,刚跟了一步,却发现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追逐,离开的步伐倏然变得更快。 “……” 被当成恶人了吗。 沈瑞宇收住步子,定定地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弯腰捡起地上的铜牌。 -- 第82页 - 谢菱回到环生他们那儿,摘下帷帽,唇角弯弯,将帷帽拿在手里把玩。 “回吧?” 外面的日头像是阴了点儿了,原本闷热的风也凉爽不少。 环生点点头,收拾着东西,又忍不住地看了谢菱好几眼。 “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姑娘怎的这么高兴。” 谢菱道:“刚摔碎了一个瓷器。” 环生露出了个不大能理解的表情,眉心皱起,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两边撇,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环生道:“姑娘又调皮了。摔碎东西怎能是好事呢。” 谢菱笑出了声:“碎碎平安嘛。” 爬上马车,谢菱又从窗子探出去,朝后面看了一眼。 恰好见到沈瑞宇的背影重新走进戏园中。 谢菱又无声地勾了勾唇。 若无意外,他们还会再见的。 苏杳镜的所有马甲,外貌模板都是根据苏杳镜自己的外貌来调整的,有的像得多,有的像得少。 谢菱这个马甲与苏杳镜本人有九分相像,而第二个世界的玉匣,只像了五分。 但巧得很,玉匣与沈瑞宇那位白月光嫡姐又有三分相像。 尤其是下巴嘴唇这一部分,几乎是一模一样。 也正是因了这三分相像,玉匣才会被沈瑞宇当作嫡姐的替身接回府中,当做外室养着。 玉匣也不止一次地在沈瑞宇的书桌深处看见那位嫡姐的画像。 因此,谢菱很清楚,自己在他毫无防备之下,露出这张与那位嫡姐像到极点的小半张脸,会对沈瑞宇造成多大的震撼。 而沈瑞宇也正如谢菱所预估的那样,颇受震撼。 他重新坐在戏园中,台上咿咿呀呀,衣袂翩跹,却声声都入不了沈瑞宇的耳。 十年了。 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地发出臆想。 若是玉匣已经投胎转世,现在是什么年纪。 十岁?八岁? 大约是在谁家做着受宠的小娇娘。 有时候想着想着,想得发痴,沈瑞宇走在路上,偶尔看见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都忍不住细细去看。 就盼着能看见哪个同玉匣长得相似的小女娃,或许便是玉匣的转世。 但再怎么像,也不可能像今日遇到的那女子那样,那么像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沈瑞宇猛地一惊。 这才察觉到,身边的周帆早已叫了他许多声。 不得已答应同周帆来看戏,本就让沈瑞宇十分烦躁。 他还有一堆公务没有处理,讲究排场走到戏园的这段路程,坐在这个不知所谓的座位上听着吵闹的戏子锣鼓喧天的时间,全都是浪费。 若不是因为他手头正在查的一个案子需要借助周家的人出面,周家的长辈又与沈家有世交,拿着世伯的名头一直压着沈瑞宇,他绝不会挤出这个时间到这里来。 结果他把所有事务都推后,被周帆生拉硬拽着经过长街去看戏,那样声势浩大的队伍,好似故意炫耀给人看一般,仿佛连自己都变成了某种戏子。 沈瑞宇的脚边,冰轮悠悠转着,哪怕只是看戏享乐,也奢华到了极点。 这样的享乐,沈瑞宇一向是并不耽溺的。 反而觉得坐立不安。 有这等钱财,这等时间,为何不去救济几个生活困苦的民众,为何不去处理几个实际的问题。 他从看见那些打扇遮伞拿果盘的排场时便想走,却被周帆死死拉住。 还以公务相挟,说若是他不履行承诺,周家便不替他作证。 沈瑞宇正要拿一个贪官。 周家与那贪官牵涉同一个项目,掌握不少秘信,因此沈瑞宇才来向周家求助。 在方才沈瑞宇发愣时,周帆对着他的肩膀又拍又打,窝起手掌对他耳边低喊,都没把他喊回神。 沈瑞宇不喜这个动作,偏头冷冷地一瞥。 周帆立刻怂了下来,他周员外在家在外都是万人追捧的大老爷,可在这位大理寺卿面前,也能认怂很快。 周帆展平自己窝成半圆的右手,嘿嘿地讨好笑着,仔仔细细地在沈瑞宇肩膀上抚了抚,抚平刚刚自己拍打的地方。 又拿出自己讨好夫人的十二分温柔小心,声调黏腻道:“瑞宇兄,你这可太不够意思了,我看了这绝妙精伦的戏目,想要同你分享,你却不搭不理,好似木头人一般!” 这戏唱到现在,沈瑞宇还不曾看进去半分。 自然不知道它精妙在何处。 但周帆的心思,他清楚得很。 周帆按照辈分来算,应该是他堂弟,周家世代经商,周帆又性情简单,好在天生脑筋灵活,在祖辈的荫庇下,也创下不少家业,讨得一位贤妻。 但周帆就是有一点,贪色。 他家中妾侍已纳了不知道多少位,仍旧舍不得外面的野花小草。 若不是家中正妻还颇有权威,逼得周帆不得不勒着性子,他早已在外面玩弄胡闹得天翻地覆。 前段时间听闻被夫人捆了竹篾抽了一顿,这顿时间家中老实了好一阵。 但也就这一阵子,过去之后,周帆又憋不住了。 巴巴地把沈瑞宇拖过来看戏,又哪里是为了戏,定然是为了戏中人。 果然,说了没几句,周帆一招手,让人将刚刚从戏台上下去的那个正旦请了过来。 -- 第83页 那旦角儿脸上妆容未卸,身段撩人,的确有几分台柱子风范。 周帆心痒难耐,却还为了脸面,克制着,拉沈瑞宇说:“她唱的戏,我甚是心喜,很能陶冶我的情操,愉悦我的心情。这样的宝物,怎能不珍藏于府中,依我看,我就要买下她戏班中的十二人,养在我府上,每逢佳节来一曲,岂不是好?” 沈瑞宇将一声冷嗤压在喉间,果决道:“于理法不合。” 金朝对于享乐的限制十分明确,官至四品,才可出入青楼,可在酒楼过夜,官至二品,才可在府中蓄养戏子,自搭戏班,而戏班的人数又有规定,也是按照官阶大小依次排列。 周家是纯商,周帆虽被人喊做周员外,但其实也没有去买官,只是含了些许戏谑之意的尊称而已。 既没有官衔,便不能蓄养戏子。 “你!”周帆瞠目,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又双手合十,朝着沈瑞宇拜拜,“通融通融?” 沈瑞宇依旧摇头。 周帆这下真是急了。 他自然懂法,否则,也不会同沈瑞宇谈条件,又殷勤讨好地包场请他来看戏。 法虽如此,可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律法,只要不较真,谁会管这些! 恰恰好,管此等事体的最大官员,便是他们家的熟人,以周帆来看,这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周帆打的好算盘,拉了这位大理寺卿做后盾,不受法理限制,又能借着沈瑞宇的话头在家中母老虎那里过了明路,将这一水儿美人儿养在家里。 偏偏沈瑞宇根本不搭他的茬,冷冰冰不近人情! 周帆急得指头直颤,点着那个正旦道:“你休要糊弄我,同为男子,哪里会有不好色的?瑞宇兄,你摸着良心同我说,你看看她眉间那粒美人痣,纯正不纯正?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 沈瑞宇嗤笑道:“我何时……” 话说到一半,忽地哽住。 周帆听他反驳到一半便停下,似是底气不足,更加坚信他是在装模作样。 当即哼的一声,道:“都是自家兄弟,别怪我揭你的短。你小子虽然藏得深,可我也记得,十几岁时,你同我们一起划拳,输了便要以实话回答问题。” “那时还是我问你,最喜欢甚么模样的姑娘,你可是毫不犹豫地说,最爱眉间一点朱砂。” 沈瑞宇眼瞳微微涣散,思绪飘远。 他确实如此说过。 他唯一见过额间有美人痣的,是他长姐。 那时他年少萌动,初见了长姐,惊为天人。 从此长姐的模样便成了他心中的美人样板,却不敢明说,但凡有人问及,他总将长姐的样貌细节拆开来答。 他年少时也曾性情轻狂,张扬放肆,否则也不会与周帆等人玩到一处。 被纵惯了的少年人心中哪里有什么律法纲常,只对此大约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已是了不起的事。 只凭着一腔热血与幻想,沈瑞宇自以为对那不可言说的人情根深种。 他费尽心思地迎合长姐喜好,甚至竭尽一切地改变自己,最终倒是真养成了沉稳淡然的脾性。 但是长姐端方若仙,冰雪傲人,从不与他亲近,光是一个冷淡厌烦的眼神,便能叫他心肝俱颤,后怕不已。 似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突然之间,有一个早晨,沈瑞宇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明白了自己偷偷地追逐着的人,是水中月,镜中花,是不可能存在于世的虚妄,除了放弃,他别无他法。 他确确实实打心底放弃了那人。 但是长久以来的努力,却无法心甘情愿地泡汤白费。 沈瑞宇当时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他像是仿着佛像做木雕的手艺人,像是照葫芦画瓢的跳梁小丑,他找来了与长姐模样相类的替代者。 沈瑞宇明知自己的愚蠢。 但后来,他好像不曾后悔。 耳边,周帆还在纠缠不休。 喋喋说着:“既然你也喜欢,倒不如帮兄弟一次,以后你来我园中,我也好叫美人痣尽情招待你啊。” 沈瑞宇狠狠皱眉,只送他冷冰冰的四个字:“龌龊。闭嘴!” - 谢菱回府的路上,环生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环生好奇道:“姑娘今日出门前,不是已经叫府中的小厮去送了一封信,怎的又出门寄了一封?” 三姑娘素日与其他小姐并无来往,也不见几个亲密的友伴,平时也无甚需要联系的人,怎的这几日,信件如此频繁。 有时环生进去门中,也见到三姑娘伏案写信,好似写了一封又一封,纸篓里,常常都是写废的废纸。 环生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贺家小姐,算是与三姑娘亲近,但贺家小姐住得并不甚远,有这功夫绕到京城北面的驿站,早已能直接去贺家小姐家里坐坐了。 谢菱见环生想不明白,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面颊,又撒娇耍赖似的,推环生往旁边坐了坐,然后身子一歪,侧倒在环生腿上,舒舒服服地在马车里窝躺下来。 谢菱道:“之前,皇后娘娘不是召见了我?我第一封信,是专程送去皇宫的,是向皇后娘娘回禀的信,自然是要大清早便送去,耽误不得的呀。” 环生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 原来是给皇后娘娘递的信,那当然是要谨慎着,好好写了,那么,写废再多纸张,也不碍事的。 -- 第84页 心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大清早便将信送了出去,显示尊重。 若是知道了环生心里在想什么,谢菱一定会笑到哑火。 若当真尊重,她又怎么会拖得两天才对皇后回禀。 至于谨慎,那更是谈不上,谢菱一共寄了两封信,写给皇后那封,是今早打着哈欠爬起来,洗漱之前一笔写就,信上也只有寥寥几句话。 ——我已将信物托给了可信之人。娘娘,在此事上,请重用大理寺卿沈瑞宇。 而另一个包裹,则是寄给沈瑞宇的。 之所以要绕到北城的驿站去寄,是因为谢菱知道,从那里寄出去的东西,一定能被沈瑞宇本人收到。 在寄给沈瑞宇的包裹中,谢菱专程将信笺封在了竹筒里密封保存。 信上详细记述了她当日被掳前后的情形,包括赏花灯,身边所记得的人的衣着纹饰,被掳走时她依靠拍打挣扎摸索出来的匪徒身量身形,以及一字不落地记述了后来那帮匪徒与她的对话。 以沈瑞宇的敏锐嗅觉,在看到这封信后,一定会很快察觉不对。 而这封信谢菱是匿名寄的。 虽然是匿名,可其中所有描述,绝对不难猜出寄信人是她。 谢菱之所以要用匿名,也只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而已。 ——我不想参与此事,可其中定有蹊跷,我只好隐藏身份,向你求助。 有困难找警.察,是谢菱一贯信奉的做法。 既然要当证人,证物就应该交给权威机构,留在自己手上算怎么回事? 之前看皇后的言行,她是不相信“警.察”。 千灯节之事,一直是由典狱司在调查。 典狱司中的大大小小的官职,全都由皇亲国戚担任,典狱司审理的案子,也都是与皇室重要人物牵扯的案子。 就像一个私家法庭。 皇后显然是不信任典狱司中的人,以及典狱司背后的势力,所以想要以力搏力,靠自己的权势解决。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复杂。谢菱替皇后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身为大理寺卿的沈瑞宇,之前一直无权过问太子的事,但是谢菱很信任他的专业素养以及职业道德。 将自己的证词交到大理寺卿那里,一定是妥当的。 而且,只要沈瑞宇接手此事,谢菱就相当于依附了大理寺做保护伞。 她只是个胆小的贵女,不露面地提供了一些线索,接下来的,就是大理寺的工作。 皇后那边,需要的并不是谢菱,而是可经质询的证词和证人。 证词,谢菱给了。 证人,谢菱通过提交举报的方式,让更具权威的大理寺充任了。 谢菱全身而退。 她不想管太子是不是被冤枉的,也不想参与皇廷内的权力斗争,她只想保全自己。 至于沈瑞宇,谢菱觉得,他也不算被她牵连。 谁叫沈瑞宇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呢,为无辜少女解决难题,是他的工作职责。 大理寺是独立于皇权之外的机构,哪怕是皇帝本人想要插手大理寺经理的案件,也十分困难。 更不能随便质疑大理寺的调查结果。 这样的“证人”,能不比谢菱更有力? 皇后会满意的。 她不满意也没有办法。 谢菱已经把唯一的一份证词和证物全都交给了第三方,不仅仅是表明了不想掺混水的立场,更是没给皇后和自己留任何退路。 皇后只能选择信任她信中所提到的沈瑞宇。 只是,既然把东西交给了大理寺卿,为了联系确认,大理寺卿少不得要与谢菱本人联系确认。 到时候,他们必须得会面。 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谢菱用了个小小的心机,选择在沈瑞宇面前露了脸。 这张与他心爱的长姐有两分相似的面容,总会派上用场的。 起码,谢菱赌他在看到这张脸后,会更加为了办好这件事而尽心竭力。 毕竟,她曾经在他眼前当过那么一段时间的替身,对这个,还是很了解的。 会找替身的人,无异于饮鸩止渴。 说句难听的,苏杳镜觉得,会因为求而不得而去找替身,说明这人对于感情这方面,本身就有缺陷。 这种劣根性是不会改变的。 他既然会找一次替身,就永远有第二次为另外的相似者而动摇的可能。 就好像巴普洛夫的狗。 既然控制不住流口水,就别怪别人摇铃。 谢菱眯了眯眼,眼中藏着狡猾的点点笑意。 她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小小地利用了一下沈瑞宇而已。 第38章 玉匣 沈瑞宇终究还是提前离了席。 他和周家的事情以后还可以再谈,可眼下,他在这个喧嚣热闹的声色场所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 沈瑞宇脑中仍旧如同被狂风席卷过的废墟一般,保留着一半的残垣断壁,和一半的空茫。他挣脱了周帆挽留的动作,走到屋外来。 戏园里荫凉干净,戏园外却烈日灼人。 猛地一抬头,眼前被金白的日光晃得阵阵发黑。 沈瑞宇举目四顾,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在到处找着人。 他在找方才那个女子的身影。 可他同时又在心中问着自己。 -- 第85页 即便是找到了,又当如何呢? 那位陌生的贵女,很显然是极有分寸礼仪的,并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他哪怕黏上去,也只是自讨无趣。 他的理智上,也已经一再地确认,那位女子同玉匣不会有半分关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长街空空荡荡,想也知道,那女子对他避之不及,更不可能留在原地等他。 沈瑞宇收敛了思绪,叫来马车回府。 走进府中,沈瑞宇的步伐顿了顿。 侧脸下意识地朝着某个小院偏了过去,却又被他以自制力硬生生拉回。 沈瑞宇大踏步走进平水院,这是他平日里办公的地方,房间里除了一张宽大的木桌,几张凳子,一架书柜,十数盏挂壁灯,其余什么装饰都没有。 就连书柜之中,也找不到一本杂书。 桌角上,摆着一座石制的獬豸雕像,沈瑞宇手掌平放,撑按在了桌面上,感受着熟悉温润的触感,咚咚乱跳的心口才逐渐安定下来。 他一天要在这里度过十几个小时。 这恒定而单调枯燥的一切,早已成了安慰剂一般的存在。 沈瑞宇定下心来,埋头处理公务。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进来一个侍者。 将几封信件并一个包裹放到了沈瑞宇的桌案上。 “大人,这些都是函口来的信。” 沈瑞宇微微怔愣了一瞬,便点点头,示意那人可以出去了。 侍者退下,顺势将门扉带上。 函口的信,对于沈府而言,是一类特殊的信件。 可以不经由任何一位助手审阅,而直接递到沈瑞宇的案头。 这还是当年玉匣给他出的主意。 当沈瑞宇还只是少卿时,大理寺中有资历的人都年纪大了,年纪轻的又做事马虎,唯独沈瑞宇能力强悍,性子沉稳,因此每次有了难活急活,其他同僚都喜欢推给他。 不知不觉中,沈瑞宇手头接了太多的工作,每天来往信函如漫天雪花纷飞,哪怕是有神仙赐的头脑,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事情。 大理寺虽然为他配备了三位助手,但这几人并没有特别的实权,除了替沈瑞宇将信件公文分一下类,别的什么都处理不了。 甚至有时候,常常会因为他们的理解判断有误,将有着重要内容的信分错类别,而导致贻误,险些酿成重大后果。 他烦闷焦急,一连训斥了好几个人,底下人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他也依旧燎泡上火。 偏偏因为忙着处理公务,沈瑞宇也没有空停下来去想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是玉匣在一边看见了,便点醒他道。 “事分轻重缓急,你自己不预先设立一个标尺,别人替你做的判断,又如何能处处如你的意。” “不如干脆私设一个单独的驿站,急需要同你本人讲的事情,全由那个驿站专人送来,优先处置,再好生教导教导你那几个评事,有些简单的事,叫他们去处理便是。” “要是处理不好,该打谁的板子,便打谁的板子。”玉匣趴在桌沿上,身子娇软,手指间玩弄着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缠缠绕绕,重重叠叠,“喂,少卿大人,他们做错了重要的事,你罚他们俸禄,很说得过去。可若是只因为放错了信件,便被你痛骂一顿,是不是显得你这个当官的小肚鸡肠,很没面子?” 她音若黄鹂,说的话也直白浅显,还对沈大人很有调笑不敬之意,但却的的确确瞬间让沈瑞宇头脑清明,如醍醐灌顶。 事后,沈瑞宇同驿局通了气,专程为自己拉了一条线,联络方式只告诉了几个紧要职位上的人。从这条线上走的物件,会直接给他的亲信,及早递到他的书房。 其余简易事务,则直接放手交由评事处理,若有谁办错差使,便直接扣除部分俸禄,若再严重,便直接降官级,如此一来,那几个评事也不敢不上心,后来竟然也甚少出错。 沈瑞宇了了一块心病,这以“函口”为标识的私人驿站,也保留了下来,延续至今。 到了如今,大约很多人都知道大理寺卿沈大人有一条单独的递线,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设置,让沈大人能够事半功倍。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出自一个从青楼赎身的妓子之手。 后来回头想想,玉匣提出的那个点子,其实并不多么深奥精妙,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想象得到的。 但是在沈瑞宇焦头烂额的当下,除非是这么一个巧笑嫣兮,讨人心喜的女子对他说这话,否则,沈瑞宇大约都是听不进去的。 许是因为今日遇见的那相似的鲜活面容,让沈瑞宇心中起了无法抑止的波澜,在听到“函口”时,沈瑞宇又被牵动了往事。 他愣怔了一会儿,才低头拆阅信函,一封封看完,最后却是一个包裹。 沈瑞宇微微疑惑,将包裹拆开。 包裹中,是一双女子的绣鞋,一件粉色的罩衫,乍一看去,还以为这是什么暧昧的暗示,女子将自己的贴身之物送到男子的书房中,以表示好之意。 但沈瑞宇的神情却纹丝未动。 他细细查看,发现那绣鞋上沾满泥土,外衫也有些凌乱折痕,并不似好好收拾在箱笼中的模样,而是穿过后还未清洗的样子。 随着这几样东西送来的,还有一支竹筒。 竹筒中有一封字迹娟秀的信,写了满满两页。 -- 第86页 沈瑞宇看完之后,眉头紧蹙,眼神不由自主变得凝重。 他重新看向那件衣裳,拿起来,找到颈部的位置,放在鼻尖轻嗅。 残存的清雅幽香沁入鼻息。 分辨不清是花露,还是……女子的体香。 沈瑞宇抿抿唇,止住心胸中微微不平的涟漪。 他拿来一把剪子,将对襟的部分左右剪下一块,用厚厚纸袋装好,招来仆人。 “你把此物,交到老李那里去。我要知道上面沾染过什么东西。” - 谢菱回去之后,等了一日。 一日过后,宫中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谢菱便知道,此事大约是办妥了。 若是皇后并不认可,发起怒来,以谢菱的胆大妄为,她现在说不定早已被寻了个由头送进宫去面对皇后了。 既然她还好端端地在这儿,那就说明,她这点小盘算暂时是成功了的。 谢菱松了一口气。 她坐回桌边,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十字形的木扦子。 这东西每边上下都有两个夹层,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滚轴,轻轻一拨,木条便上下滚动,经过滚轴的同时,被堵住的夹层便会打开,里面的东西很容易就会掉出来。 这是谢菱昨天在自己的屋梁上找到的。 也是赶巧了,大哥哥谢安懿的房顶破了几处瓦片,昨日晴空惊雷,搞不好有急雨,便临时找工匠过来修缮。 谢菱知道这件事,就假借送东西的名义,过去看了看。 这个世界没有神鬼妖魔,但那个佚名人却能够不被人察觉地不断给她送信,谢菱把院子周围到处都怀疑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痕迹。 唯独是房顶上,虽然很怀疑,但之前不敢兴师动众,从未去检查过。 谢菱到了谢安懿的院子,仰头看去。 却发现,虽然谢安懿的房梁很高,但站在底下,还是很明显能够看到,有一个普通体格的工匠在房顶上修瓦片。 那人是个男的,以谢菱记忆中他手掌的宽度来说,个子应该很高。 如果之前他一直藏在房顶上,没道理环生他们守夜时会看不见。 即便如此,谢菱还是保险起见,叫那工匠修完谢安懿的屋顶之后,也去她院子里瞧瞧。 她院子里的瓦片很完整,工匠检查了一圈,没发现问题。 谢菱在底下问:“受累了。屋顶上肯定很脏吧?” 富家小姐站在底下,用手绢挥着风扇凉,问的问题也是天真好奇,也只有这样不知疾苦的千金小姐才会关心瓦片脏不脏。 工匠忍不住觉得好笑,他们这样做苦工的人,哪里会在意瓦片上的灰尘。 但工匠还是看了一圈,认真回答道:“没事儿,前阵子刚下过雨,屋顶上只有一层薄灰罢了。” 谢菱有些失望。 如果灰尘厚些,倒也可以看出是否有那人的足印,便可判断他是否以屋顶作为藏身之处。 工匠排查得仔细,走到某一处时,停下来拍了拍。 然后趴下身问院子里的大丫鬟:“环姑娘,这屋顶上的扦子是做什么用的?要撬出来吗?” 扦子? 谢菱不懂得那是什么,但却猛地反应过来这里面的不寻常,便抢在环生前面喊道:“没用的,撬了吧,别坏了我的瓦。” 工匠依言叮叮咚咚敲打一阵,补齐了那一处的瓦片,爬下梯子来,将敲下来的木扦子给到谢菱手里。 谢菱缓着步子,以她站的点为界,慢慢地沿直线走进屋里去。 这木扦子之前正对着的屋梁底下,便是谢菱用来写信的长桌。 谢菱转着手里的木扦子,心口咚咚跳得飞快。 越是紧张,她却越是慢条斯理。 仔仔细细折了一朵纸花,竖着叠起来,塞进木扦子下方的夹层。 然后拨弄着转了一圈,滚轴一滚,纸花悠悠飞落,顺着滚轴滚动的方向,打着旋儿。 与那日正正巧落在她书桌上的粉色纸花掉落时的模样,丝毫不差。 若是谢菱把这个木扦子装回房梁上,只需要有人在屋顶轻轻拨动一下,便可将花送到谢菱的桌上。 谢菱忽然心口一重,又一松。 原来是这样的把戏。 她就说,哪有活人能那么神通广大。 又不是幽灵,难道还真能在她房中潜伏着不成? 谢菱拿着那个木扦子把玩了一会儿。 她不确定那人有没有继续在看着她,如若有的话,定然已经发现,她昨天把这个小机关给拆了。 谢菱第一次抓到他的尾巴,自然暗自窃喜,觉得自己扳回一局。 但直到过了一日,对方也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谢菱收起木扦子,重新折了只纸鹤。 在纸鹤的肚子里面写:“我没有把你供出来,我已经没事了。现在你必须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因为你也参与其中。” 谢菱在试图把自己的位置和那个佚名人拉到同一条线上。 之前对这个佚名人感到害怕,惶恐,是因为谢菱潜意识把他当成了敌人。 但是皇后的质询,让谢菱意识到,她跟佚名人的关系,有另一种可能。 他们可以当盟友。 而且现在,谢菱也只能选择跟他当盟友。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真正知道当晚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且彼此都守着这个秘密。 -- 第87页 她对皇后耍的这些手段,也只不过是表面功夫。 但这个佚名人却似乎很有底气,能保证不让人查到当晚的真相,才会那样一封又一封地催促谢菱,不要再插手此事。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以后还会被卷入吗? 谢菱必须要知道这些。 她把纸鹤放在了窗台上,让它的翅膀靠着窗沿。 半夜时,谢菱醒了。 她悄悄推开窗户去看,发现那只纸鹤还在原处。 翅膀安安静静地搭在窗沿上,一丝儿位置也没有挪动。 谢菱皱眉。 她盯着纸鹤看了一会儿。 心中不由得猜疑,那人是看到了她在纸鹤中所说的话,不愿意回答,因此不将纸鹤收走。 还是根本就没有来拿? 谢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 将自己叠的纸鹤收回来,撕碎扔进香炉里烧了。 她用的是常见的纸,烧出来的灰也不怕人说什么。 那人寄来的纸鹤,她不敢胡乱烧,怕被发现端倪,只能撕成碎屑,哪日有机会独自到河边,将这些碎屑一并倒入河中。 中午时,她收到了一封特殊的请帖。 请帖上的字迹端方秀丽,说近日风光大好,邀请谢菱一同出去赏玩,就在湖畔的凉亭里相见。 遣词造句,都是相熟的小姐玩伴口吻,落款处,是一个沈字。 谢菱并不认识沈家的什么小姐。 她想了想,回了一封帖子。 说凉亭静坐无趣,不如在柳舟相见。 然后交由那个送请帖的人,原路返了回去。 后来那边再回复过来,只有一个简短的“妥”字。 谢菱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带着环生出去赴约。 柳舟是景湖中的普通小船,供观赏玩乐取用,一百文钱可泛舟一个时辰,若是不用船夫划桨,便只需五十文。 景湖很大,到了晴朗和煦之时,许多人会去游玩,随处可见公子小姐,并不稀奇。 谢菱依旧戴着帷帽,到得湖边时,只有一叶柳舟靠在岸边。 四周的帘子遮挡了下来,在风中被吹得微鼓,可见四角全都扎得严实。 一般人来景湖泛舟,自然是为了赏景的,怎会将窗帘严严实实放下。 谢菱心中大约有数。 谢菱偏头对环生道:“环生,可还记得我方才说的?” 环生点点头。 却又不自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谢菱笑笑,安抚地握住她手背。 “不用慌张,你只需记住,你在外面,唱歌也好,敲手鼓也好,总之,弄出些动静来。里面无论传出什么动静,除非是我叫你,否则不要搭理。” 环生又点点头,眼神中多了一分认真。 谢菱踏上船板。 她推门进去,里面果然没有船夫,只有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衣的男子,背对她坐着。 谢菱走路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她刚坐下,外面环生明丽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谢菱把双手规矩地放在桌下,掐住袖口,没有露出一丁点的肌肤。 她对面坐的,是沈瑞宇。 沈瑞宇看着眼前女子身形打扮,似乎有些眼熟。 她静静坐着,像是还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隔着帷帽,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帷帽的遮挡重重叠叠,沈瑞宇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她却惊得朝后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很意外在这里看到他。 倏忽之间,仿佛一道闪电经过沈瑞宇的脑海,他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他曾见过的。 就在两天前,戏园外。 轻风下的一瞥,叫他半天都失了魂。 沈瑞宇的心里骤然急躁了起来,像是被巨蚁狠狠啃噬了一口。 若是初次相见,沈瑞宇恐怕还不至于觉得如此慌张。 他大约可以找各种借口,念各种清心佛经,叫自己安定下来。 但是,连续两次遇见,这就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命运中的缘分。 什么会与命运相关? 无非是生死、爱恨。 当你想到与另一人有缘分,你总会忍不住有个念头,猜想她是不是你错过的爱人。 上次匆匆分别,再也找不到伊人身影的怅惘,更是在沈瑞宇心中种下了魔咒。 在心中不可述说的阴暗一面,不住地冒出一个声音,告诉他,如果下次还能再见,他一定要…… 沈瑞宇压抑着心中的鼓噪,双手握成拳,攥紧放在膝头。 “谢三姑娘?” 谢菱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瑞宇喉咙口急促地跳着,面上却不显。 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子面前的重纱,却无法透过其中看清女子的面容。 沈瑞宇拿过茶杯,倒了一杯凉茶,推到对面。 “不需要紧张。先喝杯茶吧。” 谢菱没有动。 沈瑞宇忍不住地催促道:“你现在定然很慌,喝口茶压惊。” 谢菱这才拿起杯子,掀开半边帷帽,露出下半张脸,抿了一口茶水。 下巴精巧得能以两指合住,丰润的朱唇印在杯沿上,轻抿的动作仿佛在沈瑞宇的心魂上烙了个印。 他险些打翻了面前的小桌。 -- 第88页 果然是她。 是他在戏园外错失的那人。 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出了差错,她真的,与玉匣生得极为相似。 沈瑞宇呼吸粗重急促了一些,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盯着谢菱说:“谢三姑娘,既然选择来找我,为何不以全面貌示人?摘下帷帽来。” 谢菱抿了抿唇,抗拒地微微后退了一些。 她当然并不清楚大理寺卿会客的程序,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找他求助的人,都必须露出真容。 因此她犹豫了,手指搭在帷帽边缘,欲掀不掀。 沈瑞宇眼睑不受控制地颤动,语速再度加急:“谢姑娘,这是必要的程序。” 不,其实并不是必要的。 在能够确定线人身份的情况下,尤其线人是个女子,是可以不露面的。 但大理寺卿显然在此时已经抛弃了公正。 他多番催促,谢菱终于解下了帷帽。 她是不惯于在生人面前露面的,捏着白色的重纱,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才放置一旁。 她怯怯地扬起脸。 谢菱的双眼似小鹿,眼珠儿圆润,水澈清亮。 这样一双眼,放在阿镜那张巴掌小脸上,是近似于兽类的无机质的黑,放在谢菱如花瓣般饱满、弧度完美的脸颊上,是娇贵的甜。 谢菱知道,自己的上半张脸与沈瑞宇那位眉眼中都沾染着佛气的长姐,是丝毫不相似的。 果然,她听见沈瑞宇一瞬间停滞住的深吸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眼中有着隐晦的失望,和不甘心的破碎。 沈瑞宇胸中奔涌的潮汐全都拍打在了石岸上,无力地坠落。 她的全貌,与玉匣并不相似。 玉匣的双眸是弯弯细长的,像只狡黠的小狐,鼻尖也翘,但玉匣的鼻尖肉肉的,若是不高兴时,她便习惯性地耸耸鼻子,脸颊轻轻皱起,细长的狐狸眼朝人一眯,示威似的,不高兴地扭头走了。 玉匣,玉匣。 越是回忆,沈瑞宇心中越是涌起过往无法复现的悲哀。 第39章 冷淡 沈瑞宇放在桌上的食指狠狠抽搐了一下,被他攥紧。 谢菱适时地开了口。 “沈大人,多谢你能受理此事。这些时日我常常寝食难安,今日见了沈大人,我总算是有所依托,心安些了。” 沈瑞宇紧紧咬了咬腮帮,重振涣散的精神,重新面对公事。 他看了谢菱几眼,收回视线,盯着桌面道:“谢姑娘与我从不相识,我与令尊也甚少有所交集,为何会是谢姑娘直接找到我?” 谢菱掩了掩鼻尖,半真半假道:“从前,我还只是个总角孩童时,便常常听闻沈大人断案如神,今日我突逢此事,又兹事体大,实在不知道能向谁人求助,想来想去,竟然只能想到沈大人。” 沈瑞宇作风一贯强硬,声名远扬,民间流传着不少与他有关的逸闻,谢菱即便是深闺女子,但有家父家兄在朝为官,能听到些许,也实属正常。 而一个并没有人脉的女子,会下意识地去选择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你又是如何得知函口的递信方式?” 谢菱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与贺相的女儿,贺姐姐相熟。” 贺相?宰相要交由大理寺卿的信函,确实是经常从函口过的。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如果说是从相府听来,也是有可能的。 但沈瑞宇仍有些怀疑。 谢菱右手揪紧了左手的袖口,垂下眼,圆润清亮的双眸遮了一半,眼尾似乎有些胭红,仿佛马上就能哭出来一般。 “我向沈大人说实话。与沈大人联系的方式,是我从贺姐姐那儿巧问来的,贺姐姐对此事是一分也不知情。” “我不敢牵连旁人,给沈大人的信要如何写,也是我独自想了许久,谁也没告诉。就连我的贴身婢女,也不知道今日我要见的是谁。” 她这是孤注一掷了。 沈瑞宇想到她寄来的那些东西,都是独一份的物证。若是他不理会,或是没看到,她便再也没了后招。 遇到事情便慌了阵脚,底牌轻易随便地交出来,如此轻率、莽撞,也确实符合一般闺中女子的作为。 沈瑞宇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他抬起左袖,从袖口里拿出一支竹筒。 正是谢菱寄给他的那个。 沈瑞宇展开信笺,目光一行行扫过。 她送来的物件,沈瑞宇已经找人验过。 衣襟上有迷香的痕迹,虽然浅淡,但因为保存尚好,还是辨认得出来。 绣鞋上风干的泥渍与郊外林中的泥土相同,以时间推断,少说已经过了五六日。 谢菱突然找上门,沈瑞宇不是没有怀疑过她。 但是千灯节出事在前,太子被罚在后,若说是为了太子做伪证,又怎么可能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 谢菱的信上所言全都与她的信物能对上,也更加证实了真实性。 “具体细节,你都在信上说了,我不再多问。”沈瑞宇扬眸,盯着谢菱,这一刻他又是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眉眼间有着威重的压迫力。 “我只问你一句,信中所说,是否句句属实?” 不得不说,谢菱也感受到了压力。 但她神情纹丝未动,没有露出丝毫心虚,反而比之前更加真诚,郑重点了点头。 -- 第89页 沈瑞宇道:“好,既然谢姑娘对你所叙述的内容负责,我会按规程处理。” 说着,沈瑞宇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文书,和一叠印泥,示意谢菱在上面盖手印。 谢菱看了一遍文书里的内容,却没细看,表现得像是一个战战兢兢不敢耽误的女子,认认真真按了手印。 那文书无非是说,谢菱保证,她并未做伪证,而大理寺也向她承诺,会最大限度地保护她作为线人的身份隐私。 沈瑞宇收起信笺。 似是不经意一般,问道:“谢姑娘怎会想到,在柳舟上见面?” 听到这个问题,谢菱露出了会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影子,似是有些俏皮,又有些得意。 “这里很隐蔽,不是吗?所有人都划着一样的船,左右都是湖水,又无人可接近探听,我想着,比凉亭安全许多呢。” 她眼儿圆,得意起来,像只装了满满的松果,急于向人炫耀的松鼠。 与看似狡黠实则纯良的小狐狸比较,竟有些许相类。 小小的聪明,也说不上是多么了不起的智慧,但总在关键时刻让人心喜。 又因为这藏不住炫耀的性情,显得天真可爱。 这一点,也很是相似。 沈瑞宇眼中的情绪软了软,越发郑重地收起竹筒。 他对谢菱道:“谢姑娘,若没有别的吩咐,你先回去罢。我等会儿划到对岸,换一艘船,从另一边下去。” 这是为了谨慎起见,谢菱当然没有异议,点点头。 船头,环生又换了一首曲子,音调悠扬轻快,谢菱单手托腮,支在桌上,重新戴上帷帽准备下船。 隔着帷帽的帘子,谢菱可以不再掩饰自己,随性地打量沈瑞宇。 掐指一算,从玉匣与沈瑞宇分别至今,也已经过去十年了。 沈瑞宇的模样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依旧爱穿宝蓝色,只是眉尾鬓角添了些风霜,也更添韵味。 他想必经历了很多,但苏杳镜只会比他经历得更多。 柳舟靠岸,谢菱向沈瑞宇行了一礼后,打算起身离开。 沈瑞宇靠门边,坐在外,谢菱坐在里,经过沈瑞宇时,她步伐顿了顿,捏着绣帕,垂眸看向沈瑞宇,轻声道。 “我与沈大人……是不是前几日在戏园外曾遇见过?” 沈瑞宇肩背挺了挺,道:“是。” 谢菱用手帕掩了掩唇角,说:“原来如此。上次会面,小女不识沈大人身份,多有不敬,小女在此,再次谢过沈大人。” 沈瑞宇牵了牵嘴角,苦笑道:“不怪你。” 戏园外那般情形,谢姑娘大约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为戏子一掷千金的纨绔,对他避之不及,也是理所应当。 谢菱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门扉吱呀一声响,沈瑞宇抬眸看了看她的背影,神情遮不住的复杂。 这位谢姑娘周身富贵,与玉匣有那么多的不同。 可又聪慧灵动,让他总是时不时地想起玉匣。 若是玉匣活着,他能让玉匣衣食无忧,快活悠闲,或许玉匣也会带着婢女出门游湖,与三两好友结交往来。 沈瑞宇出神半晌,终究靠在椅背上,掩面无声叹息。 皇宫中。 皇后未施粉黛倚靠在床头,面色青白,双眼底下能看出深深的青黑痕迹。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娟秀,落款是谢氏小女。 旁边,皇后最为贴身信任的孔嬷嬷压抑着怒气,低声沉沉道:“娘娘,谢家的那个小女子竟然敢玩阳奉阴违的把戏,那日在宫里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变了卦,让奴婢想个法子好好教训她!” 皇后提了一口气,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谢菱会变卦,皇后其实想到了的。 当日看谢菱的反应,就知道,谢家这个三女儿并不似传言中的蠢笨呆傻。 皇后既然找上谢菱,既然有后招防着她。 收到谢菱这封声东击西的回信之后,皇后当场亦是勃然大怒。 当时便恨得要将所有折腾人的法子在谢菱身上滚一遍,否则她一个小小的官宦之女,也敢漠视皇后,与皇后玩心计。 真当太子的东宫要倒了,她这个皇后也再没有威严了不成? 但皇后还没来得及对付谢菱,自己宫中却是接二连三地出事。 婢女梦魇,口吐白沫地说着胡话,说常常在井边见到一个腰肢极细的女子,一个劲地喊冤。 这胡话,还恰巧被皇后经过时听到。 这等胡言乱语,自有嬷嬷去收拾,皇后自然无心理睬,兀自走进殿中,刚坐下还没喝一口茶,却发现一个密锁的箱笼打开来,一张以朱砂笔抄写的生辰八字飘落在旁。 这箱笼是只有皇后与孔嬷嬷有钥匙的,何人能打开?! 皇后惊怒交加,抓起那张生辰八字仔细一看,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 “小昭……”皇后喃喃出声,似是悲痛,却又迅速地将那张纸塞进孔嬷嬷怀里,勒令她立即去烧掉。 孔嬷嬷自然赶紧照办,烧干净后回来,紧张得面皮都在抽搐。 小昭是皇后娘娘少时的贴身侍女,与皇后娘娘极为亲近,若是小昭现在还存活于世,孔嬷嬷在凤曦宫的地位定然不如小昭。 可是,小昭死了,死在皇后娘娘手里。 -- 第90页 那时娘娘刚封后位,为了固宠,急需一个棋子。 小昭面容清秀,独特在腰肢极细,被皇帝偶尔看见,赞过几次。 皇后便想将小昭推出去,可小昭不愿意。 她一整晚一整晚地跪在娘娘屋外恳求,说自己只想安分做一个侍女服侍娘娘,不想侍奉皇上。 那时所有人都说小昭傻。 孔嬷嬷也觉得小昭傻。 不过,别人觉得,小昭傻就傻在想做奴婢而不想做主子,孔嬷嬷却觉得,小昭傻在以为自己能够改变娘娘的旨意。 最后小昭还是被封了美人,依旧住在凤曦宫里。 皇帝得了新人,自然新鲜,可惜在圣眷最浓时,遭当时也同样受宠的丽妃嫉恨,毒杀而死。 皇帝痛失美人,恨上心头,将丽妃狠狠贬斥,直至贬为更衣,与寻常奴仆也没有什么分别。 活下来的孔嬷嬷当然知道,那毒不是丽妃下的,而是皇后。 皇后那一步棋赢得很稳,此后长达五年,后宫中无人盖过皇后的圣宠。 小昭一条命换了皇后五年的安稳,但皇后也没了那唯一一个替她梳头时,会同她嬉笑说闹的玩伴。 皇后大了,当然不需要玩伴。 但杀了小昭,却多少会有些忌惮。 否则,又怎么会将小昭的生辰锁在箱笼之中? 孔嬷嬷知道,自己是糟了飞来之祸。 这箱笼的钥匙,只有她与皇后娘娘能拿到,这事儿娘娘被犯了大忌讳,指不定为了出气,会把孔嬷嬷也活活打死。 孔嬷嬷战战兢兢,烧完生辰八字后回来复命,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只差拿着碎瓷片当场剖心以证清白,才叫皇后放过了一马。 皇后本就连日操劳,乍受惊吓,生了心病,躺在床上休养。 皇后一日不好,孔嬷嬷就一日放松不了,坐立难安。 谁也不知道那箱笼是如何打开的,又是如何恰恰好,让小昭的那张纸落了出来。 为了转移娘娘的注意,孔嬷嬷费尽心思地在其它方面挑着毛病。 今日见到皇后又拿着那谢菱的信纸出神,孔嬷嬷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将这个谢菱好一顿痛斥,只恨不得拿她去替皇后出了气才好。 孔嬷嬷还要开口,皇后却阻住了她。 皇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力道,却比前几日要平静许多。 皇后看着孔嬷嬷道:“嬷嬷,小昭死了,有十五年了吧?” 其实是十三年。 但孔嬷嬷当然不敢反驳,深深埋头下来,讷讷答是。 皇后面上竟浮出了一丝怀念。 “逝者已矣,有时候,本宫也会想,世上的女子,若是都能如小昭那样性情单纯,不慕权势,不喜争斗,本宫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许多。” 皇后又看向手里的信纸。 “当日,小昭为了避宠,跪得双膝肿如馒头。今日,这谢家三女为了保全自身,不卷入皇权斗争,大约也是拿了浑身的胆儿与我周旋。” 皇后笑了一声:“也罢。为难一个女子,又有什么意思。嬷嬷,你说是吗?” 孔嬷嬷满头冷汗,迟疑着答:“是。” 皇后以手指梳了梳日渐干枯的长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腿踩到地面,定定想了一会儿。 “那便试试她说的,也无妨。嬷嬷,你替我去找个名目来,这两日,我要见大理寺卿一面。” 听见皇后吩咐她做事,孔嬷嬷紧绷的心肌才猛地放松下来,赶紧妥帖地应了,犹豫又犹豫,又问:“娘娘,小昭这事,真不是老奴所为,您可信老奴?” 皇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我信。” “那,那这究竟?”孔嬷嬷是真的不明白了。 总也不可能是皇后自己做的。 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难道就为了寻个借口,放过谢菱? 皇后抬起眸子,看了眼窗外。 声音压得极低,道:“你以为,我这凤曦宫中,就真的百密而无一疏?” 孔嬷嬷疑惑道:“那是自然。娘娘执掌凤印,在后宫中便是天,难不成还有谁有这个手段,将耳目插到娘娘面前不成?” 皇后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你说的不错。在后宫中,我是天。可在这整个皇宫中呢?” 皇宫中,那当然是天子…… 孔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 皇后起身绕过她,低低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早年,陛下手中培养了一支力量,名为谛听。这支秘队,专门负责探听全天下朝臣的秘密,是陛下遍布京城的耳目。” “陛下坐在朝中,可臣子们的家事,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有一个说法。金朝的臣子晚间与小妾同寝时,肏了多少下屁股,那个做官的可能不知道,那个小妾也可能不知道,但,‘谛听’一定知道。” “所有人在皇帝面前都没有秘密,自然,也就没人能反抗皇帝。” “我这小小的后宫,你真以为能逃得掉?” “凤曦宫里发生了事,不是你,不是本宫,除了谛听,还能是谁?” 越是往下听,孔嬷嬷越是心口冰凉,颤声道:“娘娘的意思是,这是陛下所为?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或许,或许是旁人呢?” 娘娘是皇后,如今,竟也已经到了怀疑自己枕边人的地步了吗。 -- 第91页 孔嬷嬷觉得悲凉。 皇后紧蹙着眉。 “从一开始,‘谛听’不成规模,是交给三皇子培养的。但是也就几年,皇帝便从那个花花草包手里把‘谛听’拿了回来,直到如今,除了皇帝,谁也无法调动‘谛听’。” 孔嬷嬷吓得腿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娘娘的意思,这谢菱是动不得了。她究竟是什么人,陛下竟会护着她?” 皇后摇摇头。 “护着她?不见得。皇帝大约是知道本宫召见了前朝官宦之女,恼怒本宫伸手过长,便揪出本宫从前的阴私,摆到本宫面前,以作警告罢了。” “只是赶巧了,这谢女也贪生怕死,虽然临时变卦,倒也不算完全背弃本宫,反倒给本宫提供了助力。” 皇后重新拿出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冷冷笑道。 “本宫与皇帝的夫妻情分,早已尽了。为了护住我儿,哪怕他再警示又如何?本宫定会拼尽全力,直到,本宫也拼不动的那一日。” 孔嬷嬷听罢,浑身颤抖,却不敢说话。 - 谢菱回到房中,推开门,先看了一眼书桌。 干干净净。 她又退出去,看了一眼窗檐。 也是什么都没有。 环生见了,问道:“姑娘,瞧什么呢?不是说累了,要回来早些歇息吗?” 谢菱转头看看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嗯,没什么。” 谢菱重新进屋。 好几日了,那个佚名人没有再联系过她。 这当然是好事。 但,谢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上一次佚名人送信来,是为了警醒她远离皇后。 难不成,是为了提醒她,被皇后发现,捉住杀掉了? 谢菱微微垂下眼。 对于苏杳镜来说,任务世界只是任务世界,这其中发生的任何跟书中角色有关的事情,都无所谓。 但是除了这些角色之外的其他人,苏杳镜很难不把他们当成活人来看待。 她并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条无关的人命。 尤其,客观上来讲,她还欠那人一条命。 谢菱重新裁了张方纸,悬笔于上,却又停滞许久。 最终狠狠蹙眉,写下五个字:“你还活着么?” 谢菱将这不大礼貌的五个字叠成纸船,放到了窗檐下。 吃晚饭时,她特意将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支了出去。 大约有小半个时辰的空档,院子里是没有人的。 等谢菱消完食回来,小六子已经在院子里拿一个网子捕流萤。 他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不经意间,将窗檐下的东西打落了下来。 小六子捡起那物,惊奇道。 “这是什么?看上去像片小舟。” 谢菱吓得眼睛一瞪,脚程立刻加快了,冲到小六子面前去,将白纸叠的纸船夺进自己手里。 凶凶道:“我放的东西,不要乱拿。” 小六子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笑眯眯地朝谢菱讨好地一弯眼,然后一溜烟跑了。 谢菱心气不顺,拿着那只小船进了屋。 她展开小船,看了一眼便皱起眉。 上面依旧是她写的字。 这已经是第二封没有人收的信了。 谢菱抿唇。 - 翌日,谢菱刚梳洗好,谢安懿又兴冲冲地跑进来。 “花菱,我那几个友人,又约我们一道出去,你既然已经打扮好了,这就跟我出门吧!” 谢菱一阵无语。 “大哥哥,人家要你带的是娘子,你为什么老叫我去?” 谢安懿瞪着眼睛,比她更是无辜:“你看你大哥哥我,像是这几天找着了媳妇的样子么。” 谢菱:“……” 她懒懒道:“不去,我不大想见生人。” “你总是这样,像只猫儿似的,日日蜷着,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跟我去吧,不是生人,都是上次你见过的。” 谢菱闻言,来了点兴趣,扬眸问:“上次见过的?” “不错,都已是熟人了。甚至,三皇子这回也还会来呢。” 说到这里,谢安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毕竟,上次他对三皇子还曾妄加揣测。 原来是任务上线了。 谢菱点点头:“好罢,不过大哥哥,你这婚姻之事,也得抓紧了。” 谢安懿被妹妹催得一阵想流泪。 他也想啊,可媳妇也不是能想得来的。 这些公子哥是会享受的,这一回,又换了个地方玩。 谢府离那儿近,谢安懿带着谢菱早到了。 又与陆陆续续来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便听不远处有清远钟鼓之声逐渐靠近。 几人探头看去,只见打最前头,一左一右两个执事太监捧着香巾、拂尘,后一排是两个侍女,分别捧着宫扇、香炉,再领着数个太监,抬两顶金顶銮舆,向这边行来。 见此情状,先前同谢安懿说话的那人打了下羽扇,遮住下半张脸,啧啧道:“如此排场,一看便知道是三殿下到了。出门游玩也有这样的威仪,果然人人都说,宫中最受天子疼宠的,便是三皇子。” 谢菱默默听在耳中。 不过,以她之前几次见到岑冥翳的情状来说,三皇子似乎也并不是每一次都如此铺张。 -- 第92页 銮舆停了,太监们弯下腰请贵主儿下轿,右边的轿帘被扑打开,露出一张颇有福相的小脸,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大喊一声:“菱菱姐姐!” 便迈着小短腿下轿,急不可耐地要朝着谢菱扑过来。 谢菱向明珠公主行了一礼,才接住她软乎乎的小身子。 明珠抱着谢菱的腿,不撒手了。 另一顶銮轿中,三皇子从容走下来。 他双目如鹰,在人群中一扫,便迅速地看向了谢菱的位置。 不过,谢菱也不确定,他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扒在自己腿上的他妹妹。 岑冥翳走了过来。 目光只在谢菱身上扫了一眼,便移开。 他端起手,朝在场的几人纷纷行礼打过招呼,最后才微微转向谢菱的方向。 眼也没抬,不知是不是刻意地,避开了谢菱的视线,淡淡道了声:“谢姑娘。”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背朝着谢菱,和另几人闲聊起来。 谢菱:“?” 男人,你好冷淡。 第40章 杨梅 对于三皇子突如其来的冷淡,谢菱稍稍愣了一下。 毕竟,前后两次见到岑冥翳,差别也实在太大。 之前每次岑冥翳见到“谢菱”,他的那种热情不论是不是伪装,起码热度很真实。 溜空插缝地,便要寻机和她对视,和她偷偷说小话,耍帅给她看。 以苏杳镜的阅历和视角来说,这也算是极尽男高中生的恋爱技巧了。 但这一次,岑冥翳却看也不看她。 当然,这只是个小动作,并不能算是什么铁证。 也有可能单纯只是谢菱想多了。 “十二公主,嬷嬷给你换身轻便的衣服,可好?” 一个颇为年长的嬷嬷蹲在谢菱脚边,哄着明珠公主。 上一次,明珠公主身边跟着的是个颇为年轻的奴婢,许是明珠过于贪玩,跟着跟着,那奴婢竟然追不上十二公主,给跟丢了。 因此,才会让明珠误打误撞找到了谢菱那里,后来又扒在谢菱怀里睡着。 这次出门,倒是换了个看起来颇为稳重的嬷嬷。 十二公主身上穿着出宫的华服,重重叠叠,在她那个小身子上压着,都快要把她压垮了,怎么快活得起来,自然要换身轻便些的。 明珠点点头,又不舍地仰头看看谢菱,说:“菱菱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话虽这么说着,脚步却一点也不肯挪动。 抱着谢菱的小手臂也扣得牢牢的。 好似她只不过是去换个衣服的功夫,谢菱便要不见了。 谢菱和明珠公主也只不过见了一回,但似乎很投缘。 或者说,这位小公主对于有过一面之缘的玩伴,依恋感很重。 小孩子大约对于喜欢的玩伴记忆特别深刻,只不过曾经跟她一起踢了一会儿毽子,便对谢菱念念不忘,仿佛与她有了深情厚谊一般。 如此的天真,苏杳镜也是许久没有遇见过了。 谢菱不由得心一软,弯下腰来摸摸明珠的脸颊,说:“公主快去吧,等会儿见。” 听见“等会儿见”的约定,明珠的眼睛唰的一亮。 她也不再痴缠流连了,反而好似对等会儿约定的“再见”迫不及待似的,兴奋地朝谢菱挥挥手:“菱菱姐姐,我去了。” 眼见着十二公主走远,一旁的一个青年啧啧奇道:“谢家妹妹对哄孩子似乎很有一套,可见性情很是良善。毕竟,孩童与幼猫狗崽之类,是最通人性的,只会亲近心地纯良之人。” 听见有人说自己,谢菱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那青年眉眼也算英俊,透着一种干净的气质,待人很温和。 他与谢安懿站得近,应当是关系较为亲近的,也因着这层关系,直呼谢菱为“谢家妹妹”。 谢菱是不大与生人打交道的人设,便低下头,讷讷不语。 不过,毕竟是被夸了,于是谢菱又躲在谢安懿背后,悄悄抬起眸,带着友好之意朝那青年看了看,以示感激。 谢菱很快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谢安懿大咧咧的笑声响起:“何柏,这你就不懂了,我幼妹自个儿还是个小孩儿呢,小孩儿自然与小孩儿扎堆,你说对不?” 说着,谢安懿还特别欠打地看向谢菱,挤眉弄眼。 谢安懿就是个纯直男,哪怕是开玩笑,也透着一股子纯直男老大哥的土气,以为这样能逗小孩儿高兴。 谢菱心中很无语,但面上却憋红了脸,愤愤地瞪着他,做足笨口拙舌、被欺负得说不出话来的乖巧妹妹模样。 被叫做何柏的青年笑着,替谢菱找场子:“谢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谢妹妹都已经是妙龄仙子,你怎还能将人家当做幼童对待。” “谢家妹妹”已经足够亲近,“谢妹妹”,又少了一个字了。 谢菱双颊泛红,有被谢安懿气得,也有因为一直被人讨论着,而羞窘。 谢安懿还要说话,旁边挤过来的一人却突然撞到了谢安懿肩膀上。 猝不及防间,谢安懿趔趄一步,不慎踩着了谢菱。 谢菱被波及,差点摔倒,后退几步,被人扶住手臂。 她回头一看,岑冥翳站在她身后,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场景似曾相识。 -- 第93页 上一次谢菱差点摔倒,被岑冥翳扶住,两人的对视还有些暧昧。 但这次,岑冥翳伸手扶住了谢菱之后,借力让谢菱站稳,便收回手去。 冷着脸,走到一旁。 很显然,这并不是错觉。 岑冥翳的态度就是要避而远之,离得谢菱远远的。 周围的人却都没发现这边的异常。毕竟,对于外人来说,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子,为了避嫌不与妙龄女子过多接触,才是正确的。 唯独谢菱有些错愕。 但她想了想,也转过弯来。 懂了,现在人多,不方便。 毕竟岑冥翳这个世界是花心渣男钓鱼剧本,为了保持神秘性,自然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钓鱼。 等到人少时,岑冥翳就该原形毕露了。 呵,男人。 谢菱不信岑冥翳会突然对“谢菱”没了兴趣。 毕竟,系统显示,“谢菱”在这个世界里的女主值并没有降低。 撞人的那个,谢菱也是见过的,便是上次叫岑冥翳来山庄钓鱼的那位陈公子,陈庆炎。 他家世不凡,和三皇子岑冥翳也似乎比别人都要亲近,因此在这一行人中,也颇受尊重。 此时他笑容和煦,抱拳连连对周围人赔不是,只说自己是迟到了,怕来不及,心里着急忙慌,疾步过来时没站稳,才冒犯了诸位。 他这样解释了,被撞到的人又哪里会真的怪他。 笑闹一番,几人也忘了方才在说什么,见人到齐了,便相携着朝前面走去。 岑冥翳独自落在后面。 按理来说,他身量比别人都高,腿比别人都长,如何会走在后面? 谢菱想了想,也放慢步伐,渐渐落到了与岑冥翳平齐的位置。 她悄悄地用余光观察着岑冥翳。 岑冥翳面冷如玉,因为和谢菱之间的高度差,即便隔着一定的横向距离,谢菱轻瞥他的面容,也还是有些模糊。 从她的角度看去,岑冥翳的侧脸像是一张剪影,凌厉挺拔,垂眸的神色让盛夏的晴空白云也沾染上几分清冷。 两人几乎是平行走着。 谢菱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既没有刻意靠近岑冥翳,也没有刻意远离。 就仿佛是一条呆笨悠闲的小鱼,浑然不知危险,悠游在岑冥翳身畔。 试问有几个海王,看到这样傻傻的小鱼,能忍住不甩杆。 谢菱本来很笃定,岑冥翳一定会忍不住。 毕竟,这是她刻意创造的,与岑冥翳独处的机会。 可让谢菱没想到的是,岑冥翳脚步微顿,然后猛然迈开了长腿,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和谢菱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 谢菱:“……” 谢菱扬起眸子,看着他的背影。 岑冥翳走到一半,又停下来,偷偷回头。 大约是没想到会对上谢菱的目光,岑冥翳像是被烫了一下,又立刻恢复沉稳,收回目光,朝前快速走去。 谢菱眯了眯双眼。 恰巧这时,环生从后面追上来。 环生把一个盒子递给谢菱,盒子用两层布包着,但也已经沁出了微微的水意。 “姑娘,差点忘了这个。” 谢菱接过木盒,若有所思。 其余人都围着熄灭的篝火,一些被砍成断的粗壮树干横放成一圈,所有人都坐在上面。 剩下的位置不多,只有三皇子身边的位置,没人敢坐。 谢菱慢腾腾走了过去,捡了个离岑冥翳最远的,坐下来。 这时,终于换好衣服的十二公主被嬷嬷抱了过来,在嬷嬷怀里踢着腿,看见谢菱,便挣扎下地,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过来,抱住谢菱坐着的大腿。 谢菱被她撞得身子一歪,不自觉就朝树干另一边挪了挪。 她左边就是岑冥翳。 这下,她和岑冥翳之间的空隙,不够再坐下一个人。 明珠十分自觉地爬上谢菱右边的树干,坐了下来。 谢菱抿了抿唇,把背朝左边扭了扭。 谁不会摆冷脸似的。 刻意在中间让出一部分空隙,面朝着明珠。 谢菱还对明珠说:“不然,我抱着你坐吧。” 这话一出,明珠还没说话,明珠身旁的嬷嬷却立刻半跪坐了下来。 “不可不可,不可劳累姑娘。” 谢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累的。 左右明珠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她以前在现代还活着时,也常常陪认识的小朋友玩的,很寻常的事,哪里论得上什么尊卑。 但谢菱注意到,那位嬷嬷似乎在间隙里,十分紧张地瞥了她身后的人一眼。 她身后,是岑冥翳。 谢菱再度眯了眯眼。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圈人围坐在一起,面前这处巨大的篝火,很多人从没见过,是个新鲜玩意,大约就是此次聚会的乐趣所在。 果不其然,这回的东道主展示了自己带来的许多肥美食材,还稍稍演示了一遍,说等会儿便在眼前的篝火上烤来吃,也享受一把自己动手的乐趣。 自己做饭,对这些公子哥来说,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兴致。 当即有不少人拍手叫好。 只不过,这些食材展示过了,还需要送下去,由特地带来的厨子清理干净,还需要等一阵子。 -- 第94页 这些人也不可能是专程来吃饭的,早已想好了许多乐子,只差没个由头开场。 谢安懿一直在人群中找自个儿妹妹。 看到谢菱和三皇子竟然坐在一处,眉心就狠狠皱起。 不过看到谢菱在和三皇子的中间还放着一个布包隔开,又放松了不少。 他奇道:“花菱,你包里那是什么?我看你坐马车时便带着了。” 谢菱不爱在人前说话,因此也不忙于解释,只用细长的手指,慢慢将布包的结打开。 里面是一个大盒子,揭开盖子,竟是一小杯一小杯的冻杨梅。 那盒子隔热效果应当不错,杯子里的冰还没有完全化,冒着丝丝儿的凉气,在这酷暑的时节,竟是恰恰好,引得人食指大动。 谢菱这才小声说道:“出门做客,一直空手来,总不大好意思,便想着带点礼物。这是给大家分着吃的。” “这?”有人夸张地跳起来,奔到谢菱面前,怪声喊道,“谢妹妹,这真是给我们的?” 倒也不是没收过礼,只是一群人出来玩儿,想着的都是东道主请客,谁人有这个闲心,一一去准备这样的好东西。 杨梅虽不贵重,但这里面的用冰,手艺,都是新鲜罕见的。 谢安懿也面色有几分古怪的,问谢菱道:“花菱,你何时做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夏日苦长,谢菱院子里经常叫环生她们做这样的小零食解热,这冻杨梅,也是早就吩咐好的,只恰好今天要跟谢安懿出门,谢菱便叫环生带了来。 她摆摆手道:“不是我做的。我只动动嘴而已,都是院子里的下人辛苦。” 听见不是谢菱亲手做的,谢安懿这才放松些许。 看看左右,悄声对谢菱道:“花菱,我带你出来玩,是想叫你放松心情的,你可不许有压力,觉得欠了谁的,特意去做什么礼物。” 听见谢安懿说这话,谢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没想到这位大哥还学会了宽解她。 不过,她也不很在乎,配合地点点头。 有人带了这样讨喜的礼物来,又是个神仙似的漂亮妹妹带来的,这一行人,一时之间都很高兴。 还有人玩笑起来:“谢家妹妹,你这份玲珑心思,可不能就这么随意送了出去。依我看,你在我们这群人之中,觉得谁最优,便将第一份先送给谁,如何?” 热血男子最爱攀比,听到这话,又是刺激,又是冲动。 当即有不少声援之声。 还有人补充道:“先说好,不许选在场女眷,不许选你亲哥!” 这两句话,把谢菱方才起的小心思给扑灭了。 这叫她怎么选? 其实,这玩笑有点过火了,她选谁都不好。若是碰上对方是个嬉皮笑脸的,拿玩笑痴缠,扯上名节姻缘那些,扯不清楚。 谢菱最怕麻烦。 但出来玩,总有人爱拱火的,而且若是一时半会太与他们较真,反而会叫自己落了面子。 谢菱思量再三,伸手指向了谢安懿身边坐着的何柏。 谢菱立刻感到,又有一道目光盯在了自己身上。 她选何柏,自然是因为何柏与谢安懿是亲近好友,大约对谢菱也是当做亲妹妹看待。而且有谢安懿挡在中间,她并不怕选了何柏之后,会惹上什么麻烦。 其余人见她做出了选择,一时轰然吵闹起来,对着何柏捶捶打打,表达羡慕之意。 何柏微笑不语,显然是看明白了谢菱的想法,并无什么旖旎心思。 而坐在何柏旁边的谢安懿则更是高兴得坦荡,看来是对谢菱这个选择很满意,得意地眨着眼睛,直接自个儿代替何柏起身,从妹妹手中接过了第一杯冻杨梅。 还贱兮兮地当场吃了一口,故意赞道:“好吃!” 众人这才回过味来,谢菱选何柏,跟选自己亲哥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幌子罢了。 “无趣!无趣!”有人吵闹起来,看穿了谢菱的小机灵,不再让她选。 指挥着自己身边的年轻妻子,悄悄拿纱布去蒙谢菱的眼睛。 “方才不算,这回不叫你耍小聪明,谢家妹妹,你转几个圈,停下来,蒙着眼睛指,指到的才算!” 谢菱连连苦笑,恨不得躲到十二公主背后去。 但其实,在这种聚会清谈的场合,若是能露脸,是件极好的事,许多男子为了仕途,时常刻意想要挤进这样的宴会,不惜扮丑引人注目,只为了提高知名度。 那位年轻的嫂子把谢菱扶了起来,轻轻拉到正中间,给她戴上纱巾。 这就像苏杳镜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戴上纱巾之后,确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其实,这样也好,要说起来,毕竟不是谢菱自己选的,而是随机的。 而且很明显,谢菱是被他们强行请上台,无论选到谁,都只不过是给他们一个热闹的由头罢了,不会有什么麻烦扯到谢菱身上来。 她只好轻轻地转了几圈。 自己也不知道停在了哪个方向,只知道周围都没谁发出什么声音了。 谢菱抬起手,另一只手摘下眼前的纱巾。 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指着岑冥翳胸膛的方向。 岑冥翳怔怔看着她,没说话。 直到有人说“恭喜三殿下,贺喜三殿下”,岑冥翳的眸光才猛地波动了一下,回过神来,起身从谢菱手中接过那杯冻杨梅。 -- 第95页 至此,总算没有人再就此事闹下去。 谢菱一一将杨梅分了出去。 揭开盖子闹了这么一会儿,杯子里的冰化得都差不多了。 不过好在没人嫌弃,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杯。 谢菱坐回原处,余光看见岑冥翳把那个杯子拿在手里。 他刚要举杯,却又停了下来。 岑冥翳似乎看了看四周。 谢菱也不由得看了看周围。 所有人攀谈说笑着,时不时端起从谢菱手里得去的冰杨梅饮一口。 没什么异常。 岑冥翳却顿了顿,把手里的杯子放了下来。 他不喝,倒也不似明显嫌弃,放在身旁近处,不让人撞倒,可直到最后冰块完全化尽,也没有动一下。 是不合口味?还是不喜欢“谢菱”送的东西? 谢菱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不得不承认,到今天为止,三皇子这个人物终于让她有了止不住的好奇心。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 为什么似乎每次,都跟她所设想的有所出入。 谢菱低头想了想。 她好像没有对哪个任务对象有过这样的好奇心。 因为她是局外人,而他们都是书中人。 谢菱知道他们所有的生平,过往,未来,甚至自己也要参与其中,扮演某种角色,因为对剧本太过熟稔,很难再产生“好奇”这种情绪。 谢菱想,或许是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世界副本,难度有所区别,也很正常。 冰块散尽,篝火燃起,旧杯换新酒。 东道主带了精纯酒酿来,懒得换杯子,所有人都用之前装杨梅的那个杯子喝。 有人倒酒,也有人不喝酒,婉拒后,也没人再劝,换上甘甜井水。 都很随性,很自由。 岑冥翳没让人倒酒。 谢菱自然也不喝。 篝火噼噼啪啪燃烧,本就新鲜美味的食材放进火中一烤,香气四溢。 这原本就是经过名厨之手的,看似烤得简单,但实际上其中的酱料、火候,都是严格把控的。 每一块肉,有专门的奴仆送到各位贵主面前。 这种吃法,便是要越是香辣,才越是带劲。 有人不擅吃辣,口舌直嗦,天灵盖都发懵,不停地举杯喝酒水解辣,却还直呼美味。 谢菱爱吃辣,但如果辣得过分,嘴唇常常容易微肿。 为了不显出来,她也常常多喝水。 有时拿杯子,仓促之下,也没来得及看。 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才觉出分量不对,还被杯子里的杨梅碰了碰唇。 谢菱微微瞪大眼,放下杯子,转头看向一旁的岑冥翳。 下意识地舔了舔殷红的唇,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水中还带着丝丝凉意。 是冰块化过的痕迹。 可她自己的杯子,早就换过不知道第几杯水了,不可能还有冰意,也不可能还有杨梅。 这是岑冥翳没动过的那一杯。 拿错杯子,自然是极其尴尬。 好在,谢菱还可以找补。 既然这杯岑冥翳没动过,她就当自己的喝了,也无妨。 刚想说话,却见岑冥翳忽然有了动作。 他几乎是抢过那个被谢菱喝过一口的杯子,一仰脖,喉结用力滚动,将整整一杯水都囫囵吞进去。 喝光最后一滴水,杨梅咬在齿间,岑冥翳线条凌厉的腮帮子,被杨梅鼓出一左一右两个小包。 他有些发狠地将杨梅嚼了下去,微微低头,把籽吐在手巾上。 岑冥翳放下杯子,明明喝的不是酒,脸颊却微微发红。 他喉结滚动,仿佛咽下去了千言万语,目光直直地看向谢菱。 直白的,热烈的,不加掩饰的眼神。 如同鹰捕兔子,执着专注,一击必杀。 这才是他看着谢菱时,真正会有的眼神。 这是谢菱熟悉的眼神。 但谢菱莫名地,感觉颈后起了一阵颤栗。 第41章 紧握 谢菱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 颈后战栗的感觉褪去,却钻到胸臆间,化成一阵颤抖的麻痒。 好家伙,好像玩大了。 她当然不是“不小心”拿错杯子,她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刺激一下岑冥翳罢了。 谢菱不知道岑冥翳为什么躲着她。 他会偷偷回头看她,会记得带一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出门,以免明珠缠着谢菱让她受罪,可就是一脸对她很冷淡的样子。 谢菱想不明白。 但是不妨碍她对此感到很不满意。 谢菱希望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花花公子,这才是剧本的正确走向,而不是一个看上去好像在跟谁闹 别扭的男高中生。 所以谢菱稍微给了他一点刺激和暗示——在人群中,假装漫不经心地喝他的水。 果然,岑冥翳的反应立刻热烈起来了。 只不过,有些热烈过头了。 一口气喝光的动作,好似要把什么东西也一并吞下去一般的凶。 谢菱被他盯着,恍惚觉得自己耳后的肌肤也在发热。 难道真的撩过头了。 大金朝的“男高中生”这么纯情的吗? 喝一口水就受不了了? 不是吧不是吧。 -- 第96页 谢菱还有很多可以做的呢。 谢菱心里淡定地想着,圆滚滚的眼瞳里却渗出湿漉漉的惊惶。 她看起来,显然是被岑冥翳这样的行为给惊呆了,一会儿看看岑冥翳,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杯子。 “三、三皇子。”谢菱脸颊发烫,语调软得断断续续,几不成句,“你怎么……” 岑冥翳闻言,周身的气息一滞,捏着杯子的手攥紧。 他手指很长,骨节也有些粗,像是常年握着什么兵器养出来的力量感。 谢菱选来装冻杨梅的杯子是长口的白玉瓷杯,几乎能被岑冥翳一手捏碎。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出格,撇下眼,试图努力收敛自己暴露出来的攻击性,僵在那里,沉默不语,似乎想要用永远闭嘴来面对这个问题。 不过,岑冥翳的失态是谢菱特意激出来的,她当然不会放过。 虽然不知为何岑冥翳表现得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谢菱还是要把他们的相处拉回正轨,继续大灰狼和小白兔的剧本。 她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唇,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其抱歉地开口:“对不起,三殿下。” 在这个时候,谢菱十分感谢这个马甲的笨蛋人设。 因为从小比别人要笨一些,谢菱这个人物经常弄不清楚状况。 她稀里糊涂地长大,搞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讨厌自己,也分不清楚别人对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喜欢。 否则,在原剧情中,又怎么会傻傻地飞蛾扑火一般对仅仅向她展示了一丁点善意的陌生皇子倾心以对。 她就是很容易被误导,被蒙蔽,所以容易被欺负,被占便宜。 谁都想欺压她,从她身上夺走点什么。 对于这样蠢笨又天真的人,哪怕其实是别人的错,但只要用一些话术引导,她也会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要“谢菱”愧疚,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此,谢菱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用这个马甲说出一些笨笨的话。 “我弄脏了你的杯子,让你喝了脏东西。” 她低垂眉眼,声音娇软,含着浓浓的愧疚,又有一丝委屈。 仿佛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笨呢,并且为此着急不已。 岑冥翳震了一下,从沉默中挣脱出来,抬起目光,怔怔看着她。 她一双肩膀无措地紧绷着,好似一只呆呆的雪兔不小心啃到了珍贵的花草,还被别人当场捉到,就蜷在一旁发抖,以为自己犯了滔天的大错。 岑冥翳喉结立即滚了滚,几乎是没忍住地出声:“不怪你。” 说完这句,他又用力地咽了一下喉咙,声线低哑沉喑:“你不怕我?” 分明,是他做了孟浪的举动。 谢菱不仅没有躲远去,还和他这样软软地说话。 谢菱闻言,睁圆小鹿眼,神情有了几分迷茫。 “三皇子殿下是对我很好很好的人,上一次殿下替我解围,还有替我治扭伤,我都还没有好好谢过殿下。我怎么会怕殿下呢?” 谢菱说着说着,也不再忧心了,仰起脸对岑冥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小心翼翼的,眼睛闪亮,像是在看着自己很喜欢的人。 岑冥翳呼吸错乱了一拍,像是刚从深海露出水面的人鱼,一时之间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你说的,是真的?”他又问了一次。 谢菱认真地眨眨眼,点点头。 岑冥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声音沉沉的,同她坦诚:“你可能不明白。方才,是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 她明白啊,甚至,是她纵容他这样做的。 可他为什么要承认? 有谁见过大灰狼对兔子认错吗? 谢菱眼光流转地看他,某一瞬间,她似乎变成了懒洋洋的猫科动物,但仔细一看,她又是只纯白无辜的小兔子。 谢菱有些迟疑地捏住自己的手巾,歪了歪头,想不明白地问道:“我让三殿下喝了我的口水,却反而是三殿下过分吗?” 岑冥翳猛地一呛。 他胸膛剧烈起伏,偏过头以拳抵唇,止不住地咳嗽,不知道是不是气血逆行,被什么东西给堵到了。 耳根也红了一片。 谢菱咬了咬牙关,才让自己忍住了没露馅笑出声。 真的,太经不起刺激了。 他们的说话声音很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连坐在谢菱身边的明珠也不知情。 她只听见菱菱姐姐在和三皇兄说话,但是说的什么,她听不懂。 看两个人一直聊天,明珠也想加入。 她扑到谢菱的手臂上,跟谢菱说:“菱菱姐姐,我想给你唱歌。” 明珠不轻易给人唱歌,一般都是要人家请她唱,她才会唱。 但是她觉得,菱菱姐姐和三皇兄聊天聊得很高兴的样子,她怕如果自己不说点有分量的话,菱菱姐姐会继续忙着跟三皇兄讲话,不搭理她。 所以她决定给谢菱唱歌。 但是被嬷嬷给阻拦了。 “十二公主,咱们还在吃饭呢,唱歌要吃完饭、睡觉前才唱的。” 明珠公主是个有规矩,懂道理的孩子,她想了一下,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是又很不甘心地继续拉住谢菱的袖子,想要争取注意力:“菱菱姐姐,我们在吃饭,那就说吃饭的事。这个好吃,你刚刚尝了吗?” -- 第97页 她短短的手指指的是一块嫩黄的点心,那糕点酥软甜糯,一看就是孩子会喜欢吃的。 谢菱回答她:“吃了,好吃。” 明珠特别高兴,觉得谢菱和她所见略同,拿了一块糕饼过来,要送到谢菱嘴边:“菱菱姐姐吃。” 嬷嬷赶紧拉住明珠的手,劝说道:“公主,谢姑娘已经吃过了,再吃会腻的。” 谢菱看嬷嬷动作,知道嬷嬷是怕自己嫌弃明珠小手直接碰了饼。 她没说什么,接过糕饼,咬了一口,点点头:“吃第二块,也是一样的好吃。” 明珠乐疯了,这之后再碰到什么喜欢吃的,都要给谢菱面前送一份。 嬷嬷在旁边很无奈,对着谢菱一直歉意地笑。 吃完饭,谢菱去净手,嬷嬷赶过来,拿出干净香帕,替谢菱把手上的水珠一一擦拭干净。 谢菱想要抽回手,嬷嬷却说:“谢姑娘,就让老奴伺候一下您吧。明珠公主从没有这么喜欢过外面的人,您是公主的贵人。” 她一介官宦之女,如何成为公主的贵人? 谢菱心中奇怪,嬷嬷却没多说什么,朝谢菱行了个福礼,又回去照顾十二公主了。 除了篝火餐,这儿还有一个玩乐的去处。 据说,是一个能够听见蜃妖唱歌的山洞。 这噱头听起来十分吸引人,但也有很多人一眼看穿,并不感兴趣:“无非又是什么奇异的回声罢了,装神弄鬼,不去不去!” 给东道主臊了个没脸,他一本正经地劝说无果,干脆耍赖起来:“这儿地方偏僻,我找了半天,也就找到这么一个还有点意思的山洞,去吧去吧。起码,那里头黑黑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自从黎夺锦招魂一事之后,谢菱对这些虚假的鬼神把戏也敬谢不敏,并不打算去。 可耐不住那位做东道主的挨个挨个劝。 岑冥翳似乎也并不感兴趣,说明珠公主怕黑,不适合进那种地方去。 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明珠公主已经犯了饭困,趴在嬷嬷肩上睡着,被带去荫凉地休息了,因此这个理由也没起到多大的效用,岑冥翳依然被人拉着,请了进去。 山洞里面果然黝黑,无光,不过倒是通风透气,十分沁凉。 在这种炎炎夏日,这一点成了十足的优点,被来者好一通夸赞。 做东道主的那位很是得意,又重新抖了起来:“方才叫你们来,你们还不信!跟你们说,这最有趣的,还不在这儿。各位看官,请跟着往里走!” 他卖足了关子,众人跟着往里走,进去之后,果然“豁”了一声。 原来这里面越走,越是别有洞天,外面的石道狭窄,里面的空间却很宽敞,甚至还有一块巨石,好似一张天然而成的石桌,摆在洞穴内。 巨石上方,摆着几盏烛台,靠着穴口通进来的空气燃烧着,将周围照耀得十分明亮。 密闭的空间,突然出现的烛光石桌,哪怕明知道这是有人安排的,也还是有了几分神秘感。 众人渐渐来了点兴趣。 “是不是妙极!”东道主继续道,“诸位请坐,我还准备了一场好玩儿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因为这里也是圆桌,与方才围着篝火的结构相似,众人又按照午餐时的顺序,坐了下来。 那东道主站在烛火背后,一张脸被照得十分阴森,幽幽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玩一场叫做‘猎鬼人’的言令。” 谢菱听到这个名字,突然一愣,看向了谢安懿。 果然,谢安懿正对她挤眉弄眼。 谢菱无奈,她还以为是什么呢。 所谓的“猎鬼人”,其实就是她改版后的狼人杀。 每到一个世界,除了做任务之外,还有很多的时间,苏杳镜总要找点法子打发。 当谢菱时,她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院子里那么多下人,闲着也是闲着,便没事叫他们一起做点零食、玩点桌游。 苏杳镜以前最喜欢玩狼人杀。 狼人杀是一个假亦真时真亦假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在不公布所有人身份的情况下,要么狼人把好人杀尽,要么好人把狼人全部驱赶出局。 这个游戏很需要演技,苏杳镜虽然只是个普通大学生,没有经受过什么专门的演技训练,但是每次她玩这个游戏,都几乎是无往不利。 她对什么角色都演得太真,没有人会不信她。 以前,谢菱只在自己院子里玩。 有一次,谢安懿来找她,正巧碰上,觉得新奇得很,谢菱便将玩法告诉了谢安懿。 看来,谢安懿是又将这个游戏“发扬光大”,告诉自己其他的朋友了。 人这么多,玩一场桌游也挺有趣。 谢菱眨了眨眼,等着东道主“发牌”。 他们每人面前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各自的身份。 这些身份,都是谢菱根据狼人杀游戏里的职业换了个名字而已。 比如说“狼人”,换成了厉鬼。 而好人阵营中,预言家,换成了国师。女巫,则是回春圣手。猎人,叫做后羿传人。守卫,则是护国龙使。 其余身份则都是村民。 谢菱抽到的身份是国师。 也就是预言家,在游戏里的晚上可以睁眼,可以查验一名玩家的身份。 -- 第98页 谢菱看了看自己的左边。 烛光昏黄,岑冥翳的面容在这样暧昧的光线下显得更为挺拔英俊,让谢菱有一瞬间的跑神。 她选择查岑冥翳的身份。 烛光中,东道主对她摇了摇头。 这就表示,岑冥翳是“厉鬼”。 谢菱心中有数,重新闭上了眼。 “黑夜结束了,请各位睁开眼,看看你们的左右,是人?是鬼?” 东道主担任的是游戏管理者的角色,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阴森森的氛围,说台词时,都故意让声音发颤,让氛围更真实。 谢菱正等着轮到自己说话。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股旋转的热风,将两盏烛台全部吹熄。 封闭的山洞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这里面的空间说大不大,刚好够坐下十几个人,然后便再也无处可去,若是找不到出路,便仿佛被幽禁了一般。 谢菱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手掌很宽大,温度很高,在谢菱的左边。是岑冥翳。 一开始,谢菱以为岑冥翳是趁着夜黑风高跟她拉拉小手,就像以前读书时,教室里停电了,会有小情侣偷偷摸摸地牵手。 但是很快,谢菱发现不大对劲。 那只手掌握住自己手腕的握法,是好似抓牢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握法。 紧紧地拉着,像是生怕松开她一点点,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谢菱愣了一下,一个问题钻进了她脑海中。 惧黑的,不是十二公主吗? 谢菱没有犹豫多久,她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腕。 旁边的人立刻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传过来的呼吸声都急促了一瞬。 但谢菱还是坚定地将手腕抽了出来。 对方的手心从她的手腕一路下滑,直至滑到谢菱手背的位置,明白过来自己无法抓牢,无可奈何地打算松开。 但谢菱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了对方的手掌之中。 她反手握住了岑冥翳的手心,察觉到对方的怔愣,谢菱想了想,张开五指,插.进他的指缝之间,和他紧紧相扣。 这是最有安全感的握手方式。 掌心的温度一路升到了炙热的程度,谢菱身旁的人一直很安静。 在其他人吵吵闹闹,想着办法重新点燃烛台的时候,谢菱却在跑神。 她心想—— 在没有人知道的黑夜角落,誓死对立的预言家却紧紧牵着她唯一验出来的一头狼人。对预言家来说最危险的黑夜,却是狼人依偎着她,让他在战栗的黑夜里有一个安身之所。 的确很荒唐。 好在有下人准备了火镰,烛台很快重新燃起。 谢菱打算松开手,左手却被拉扯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发现岑冥翳拉着自己的左手,往桌子底下塞,并且试图用衣摆遮住,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一般。 谢菱:“……”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她松开五指,把手拿出来放在石桌上,手背上一片被压出来的白色,正慢慢恢复血液流通。 岑冥翳也抓得太紧了点。 因为这场混乱,游戏只能从头重新来过。 谢菱之后没有再抽到特殊身份,对这个游戏再也没有上心过。 她知道,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玩游戏时划水,因为她一直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从山洞里出来,石道狭窄,只能一个一个地过。谢菱走得慢,落在后面,有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洞口,谢菱却忽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 好在岑冥翳为了配合她的步调,本来就走得慢,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只不过,停下来时两人的距离实在是有点近,让岑冥翳感觉自己好像要把谢菱压到墙上一般。 他咽了咽喉结,眼下的场景有些奇怪。 是谢菱挡住了他的去路,将他迫停,但是又是他的身影笼罩着谢菱。 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在狩猎谁。 谢菱忽然开口,依旧用软软的声音说:“三殿下,你怕黑吗?” 岑冥翳黑眸游弋了一下。 他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担心有损他的皇子风度。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站姿很乖。 “不怕吗?可是方才在山洞里面,三殿下为什么要抓着我呀?” 岑冥翳呼吸一重,再也逃不开这个话题,于是点了点头。 “我确实,有些惧黑。” “原来如此。”谢菱点点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放到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三殿下,你刚刚抓得我都有点痛了。” 只因为被紧紧握了一下,也能抱怨,但她手小小的,软软的,合该这么娇气。 岑冥翳眸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举起来的那只绵软小手上,胸腔里,从方才开始便一直积攒着的情绪,终于翻涌成了巨浪,澎湃至极,使他冲动地开口。 “菱菱。”岑冥翳急喘了一下。 谢菱扬起眸看他。 “以后我若是想常常见你,”岑冥翳抿抿唇,“你会允吗?” 终于说出口了。 谢菱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眸弯弯的,又润又亮,像是也同对方一般的期待着:“会呀。” -- 第99页 - 回府的路上,谢菱把系统叫了出来,清点她现在存有的兑换物。 在她数着库存的时候,系统忍不住开了口。 “宿主,你今天对任务对象,做了什么?” 谢菱心情很好地在脑海里哼着歌。 她“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复道,“还能做什么?增加感情羁绊呀。” 系统:“……倒也没错。” 谢菱整理好自己的木偶剂和保命符,拍拍手,十分轻快地对系统说:“这个任务世界的主角还真有点不太好搞。他的性格不是很强势吗?结果进度一直是我在推。” “现在总算进行到‘男主约女主私下会面’的剧情点了,还是我这么努力的结果。这之后还有那么多恩怨纠葛的剧情要走……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打工。” 系统没说话,它对于宿主渴求休假的言论,一直都是装死无视的状态。 谢菱也顿了顿。 沉默了一会儿后,谢菱问系统道:“你们那个小美人鱼任务,是怎么判的啊?有没有攻略进度之类的,比如说,好感度?” 系统回答:“抱歉宿主,系统是AI,本身不具有判断人类感情的功能,这也是为什么穿书世界必须需要真人宿主的原因。因此,系统无法判断任务目标的好感度。” “小美人鱼任务的唯一判定成功标准,便是宿主在无be结局前提下,自动弹出世界。” 谢菱懂了。 没弹出世界,便代表不是真爱。 她把脑海里岑冥翳紧握着她手的画面挥散,悠悠道:“明白了,继续走be线吧。” 第42章 掌控 谢菱只动摇了一会儿,心绪就完全平静了下来,将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没在心里留下一点影子。 宿主不再召唤系统,系统又恢复到了后台待机状态,随时监控着任务世界的状态。 在谢菱看不到的地方,系统的AI思维触手翻阅着记录,里面显示着苏杳镜曾经完成的所有事件。 在这些记录旁,有一个不断跳动的表盘,上面是一些条形图,分成不同的颜色,并排摆在一起,而凌驾在条形图之上,有一幅单独的折线图。 系统的思维意识在这两幅图面前停滞了很久。 它没有欺骗宿主,系统确实不存在分析人类情感的功能。 人类的情感太过多元化,而且具有相当强大的力量,它是人类社会和结构的存在前提,可以让承诺变成现实,也可以让荒芜变成繁华。 系统知道,这是它永远学不会的,因为它的出厂设置已经决定了一切。 正如它的出厂设置中,已经先行决定了,它最大的目标便是宿主的福祉,如果AI也有基因的话,这一点便是刻在了它的基因当中,永远不会改变。 但是,人类的情绪却可以数据化。 正如愤怒会面红耳赤,伤心会落泪不止一样,人类的情绪对于谢菱脑海中的系统来说,可以具象化为一个个能量元子,它甚至可以从中区分出哪一部分情绪是因为宿主而产生,并且将它们记录下来。 它面前的这两幅数据图,便是情绪的体现。 底下的条状图,是几个可攻略目标对于宿主产生的情绪数据。 上面的折线图,反过来,是宿主对于这些目标的情绪值。 情绪也有很多种,人自己也说了,“七情六欲”,但它们在转化为能量元子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喜怒嗔痴,全都在这张图上共同体现。 人是很容易情绪化的动物,观察监控攻略目标的情绪,是系统帮助宿主完成任务的手段之一。 结合人类科学家的分析报告,系统AI大脑内预先设置了“情绪安全标准线”,这条线被认为是人类大脑所能承受的情绪波动的最高峰值。 如果忽略情绪中存在的误差,这个情绪数据,大约能够粗略等同于宿主所提到的“好感度”。 现在,代表着不同攻略目标的条状图大部分都在不停地变动,高高低低地起伏。 其中一号、二号、五号、六号的柱条变动比较频繁,几乎隔一会儿就跳动一下,但,都在安全标准线以下。 只有七号的柱条,在这整张条状图上尤为显眼,它仿佛一柱擎天,直接冲破了那根黄色的标准线,而且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红到发亮的情绪条往上延展,直到超出了这张数据图的范围。 而且,七号情绪条已经维持这样的状况,很久了。 系统迟钝地滴滴了两声。 它的思维触手再度伸出,麻木地按下了数据图旁边的那个“报警维修”键。 它在原地等了五秒钟。 五秒后,主机反馈信息,跟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显示它的表盘一切状态良好,无需维修。 系统AI难得地感受到了迷茫。 这真的,没坏吗? 今天系统又监测到七号情绪条在不断暴涨,但是因为它已经超出了表盘的可监控范围,系统也不清楚,它到底涨了多少,现在又是个什么状况。 于是,系统只好去询问了宿主,却也没有从宿主那里获得答案。 宿主回答它的态度,仿佛只是做了什么很寻常很普通的事。 可是,情绪条的反应,却并不像宿主的态度那样轻飘飘。 系统感到无解,为了避免过度持续让自己的思维意识被这个bug困住,导致死机,系统暂时将这个难题放到了一边。 -- 第100页 情绪监控数据只是一个辅助数据,并不具备权威的参考价值,因此,系统也不会将这个情绪数据提供给宿主。 它“看”向上方的那幅折线图。 相比起来,属于宿主的那幅情绪折线图就正常得多。 折线图里的数值最近一直平稳在0——10的区间。 这个区间是什么概念呢?当一个人看到一条游鱼,一只飞鸟,稍稍被牵绊了注意力,便会出现这个区间值的情绪波动。 今天,宿主的情绪值很短暂地涨到了50。但又迅速地跌落下来,现在又变成了一条维持在5的直线。 这边很平稳,系统无需担心。关掉了监控图,继续休眠。 - 谢菱下马车时,环生提着东西陪在她身侧。 忽然,环生伸长了脖子,朝前面仔细看了一眼,奇道:“咦,那个,不是卖给我杨桃的小贩么?” 杨桃?那一筐子半买半送的大杨桃么? 谢菱眸光一斜,立刻顺着环生的目光看去,但路上并没有看见什么挑篮子的小贩。 “就是那个,那个,背着半仙旗的。”环生激动地往前一指。 路边,确实有一个有些奇怪的人在慢悠悠走着,他一身道袍不似道袍、法衣不似法衣的长衫,眼前架着一副遮光的帘子,拄着手杖往前挪动。 背后背着的旗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算八字。 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混饭吃的,路上到处都有。 谢菱皱了皱眉,问环生道:“你确定?那不是个江湖半仙么。” 距离远,那人又用帘子遮了半张脸,也许是环生认错了也不一定。 环生却道:“我认得的,就是那个人!姑娘,我认人可准啦,只要我付过钱的人,我都记得的!奇了怪了,一个卖杨桃的,怎么改成算命的了?” 谢菱眸光微沉。 她直接朝那人走了过去,伸手将那半仙拦下。 那人愕住,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两人拦住。 他抬起手指,抠了抠额角,接着反应过来,拱起手,弯腰朝两人分别作了个揖。 “两位,可是要算姻缘呀?” “算什么!”环生很是利落道,“贩夫,我问你,你不是卖过我杨桃么?你家的果树呢?” 谢菱狐疑地打量着他。 那人面色明显一僵。 过了会儿,掀开眼前遮光的帘子,露出个苦笑来:“生意不好,改行啦!” “改行?”谢菱皱眉,没忍住冷笑一声,“你这改行,改得挺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算命啊?” 那人连连赔笑:“小人家二婶的大舅爷就是干此行出身的,学了两手,见笑了,见笑了。” 谢菱:“……” 给她整无语了都。 环生见这人满嘴胡言乱语,说话有趣,在一旁直发笑。谢菱冷冷看那人一眼,说道:“好罢,既然你改行了,我也照顾照顾你的生意。我有一物想算,你随我进来取。” 那人呆了一下,接着连连作揖,然后屁颠颠地跟在谢菱身后进院子。 因是外面的陌生人,要由环生领进门,环生走在他旁边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一个劲地问:“贩夫,我们姑娘给你生意,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那人的语调很高昂,连呼多谢千金小姐照顾,小姐万福。 环生捂嘴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一直擦冷汗呢?” 谢菱在前面听着,冷冷一撇唇角。 她让贩夫等在院门口,进屋扯了张纸,裁成长条。 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这是你的新把戏?”,然后叠成鼓鼓的小五角星,走出门,扔进那贩夫手里。 谢菱站在台阶上,低眉看着那贩夫,道:“就算这个。酬金,算好再给你。” 小五角星在手里滚动,那贩夫看了,一阵傻眼。 半晌,发愁地摸摸后脑勺,对谢菱又行了一礼:“仙子小姐,小的学术不精,这东西十分玄奥,可不敢乱算。这一时半会儿,算不出来,可否容在下带回去,请示请示小的二婶家的大舅爷。” 谢菱冷笑一声:“你便是去请示你家奉的佛爷,我也是允的,但最迟申时末来领酬金,否则,逾期不候。” 如今正是未时末,那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撩开袍子单膝下跪行了一礼,捧着小五角星匆匆出院子了。 环生什么也没听懂,只是觉得十分有意思,对谢菱道:“姑娘,看来生意也不好做啊,否则这样蹩脚的半仙,也敢出来骗钱。” 谢菱看了眼环生,也笑笑:“他既然要骗,逗他玩玩也可以。左右,我们不急。” 那卖杨桃的算命先生显然不敢等到申时末,才过去两炷香的时间,他又返回了。 好在环生得了令,一直在偏门这儿等他,便直接将他领了进来。 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盒子盖儿上是一些一看就是乱画的朱砂印,他神神秘秘地摇头晃脑,念叨了一堆什么,才把盒子递给谢菱。 “这里边儿便是仙子要算的天机,请姑娘过目。” 谢菱接过盒子,并没有立即打开。 她对环生道:“你守着,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不准跑了。” 环生连连点头,并对那算命先生说:“你想跑哪儿去呀?你还没领赏钱呢。” 算命先生赔笑赔得嘴角都要抽搐了。 -- 第101页 谢菱关上门,打开木盒子。 里面是一封粉色的信笺。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赶时间,没来得及,并没有叠成纸鹤形状。 谢菱直接打开。 上面写着:【没有,什么把戏?我一直按你说的……离你远一点。】 谢菱展开信,看到这句话,以为是自己看错,又细细看了一遍之后,原本心里浅薄的怒气,被惊愕冲散了。 她折了几只纸鹤,那人都不回,谢菱本来猜测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看到这个改头换面的小贩时,谢菱便知道那人定然相安无事,否则他手底下的走卒又怎会这样大咧咧地出现。 既然还活着,却不回她的信,谢菱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已读不回,将她的试探、结盟之意全都拒之一旁。 这是谢菱有些生气的原因。 她却没想到,那人不回信,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可能。 ——那神秘人还活着,只是,没来收信。 如她所要求的,那人听话地离远,那她放在窗外的纸鹤和小船,自然也就无人来收。 不敢来收信,自然更加不敢给她再寄信。 谢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再看信笺上的那句话,竟莫名读出了一丝委屈。 好罢,是她上次的眼药下得过重了。 原本想说几句难听话,说自己最不信任的就是他,好逼得这人自陈身份,却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打算挣扎,只是默默地离远了,大约是真的信了她所说的话。 今日碰到那算命先生,大约也是凑巧,若不是这个凑巧,那个神秘人可能还是会持续掉线。 原来她疑惑了好几天的事,只是一场乌龙。 而且还是她自己操作失误导致的。 聊天对线,直接把人对得自闭退网了。 谢菱蹭了蹭鼻尖,并不打算承认这是自己的问题。 她哪里知道,那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宦官,心眼这样小,几句重话都听不得。 谢菱轻咳一声,从抽屉里摸出几粒银珠,走出去打赏了那算命先生。 这回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有劳先生了。先生批的卦,挺有几分道理。” 那算命先生闻言,迅速擦去脑门上的汗,人也变得看起来有精神许多,喜悦地接过银珠,又说了一溜的吉祥话。 环生在一旁看着,觉得不对劲,扔了瓜子,着急地看看前后,跑到谢菱身边,悄声说:“姑娘,你不是说,不信这满口胡言的贩夫吗?你可不要被他蒙骗了,想算什么,去听安寺多好,那儿灵!” 谢菱摁了摁太阳穴,安抚环生道:“好,我知道的,没信他,给点辛苦钱罢了。” 环生狐疑道:“真的?姑娘可不要骗我,姑娘刚刚可是对着那贩夫很有好脸的。” 谢菱只好又说:“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他说的话哪有环生说的对。” 环生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把那卖杨桃的算命先生送走了。 不知为何,谢菱心中轻松了一点。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那人还活着。 或许是因为,她这次真的信了,那人确确实实是在她的掌控之下,而不是她的错觉。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忽然出现的神秘人,完全超出谢菱对这个世界的预估,让她惊惶失措了一阵,甚至险些打乱了自己的步调。 但尝试沟通之后,谢菱却发现那人的姿态不知为何放得很低很低。 明明他权大势大,在谢菱面前应当是强势的一方,但他对谢菱似乎完全构不成威胁,反而一直在讨好,道歉,对谢菱付出。 谢菱忽然笑了笑。 说句实话,掌控变态的感觉,还不错。 第43章 该罚 这种愉悦倒也不是出于其它的什么原因,而单纯地只是类似于,在野外行走时,突然被一只窜出来的猛兽吓到,但随即却发现,那只猛兽主动趴下腰来俯首称臣的成就感。 但其实,谢菱并不觉得那个人真的就有这么好打发。 之前,谢菱也不是没驱赶过他,拒绝的话说了几遍,但他一直赖着不走。一边说着抱歉,一边继续不断地给她送信、送礼物,而且让她不得不收。 由此可见,这人虽然姿态低下,但做起事来还是强势的。 这样一个人,不会是软弱的人。他或许真的会因为谢菱几句话而备受打击,但绝不会被打击到改变他做事风格的程度。 他现在突然这么灰心丧气,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谢菱请走了算命先生,也没有再回那个神秘人的信,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直等到晚上,窗外笃笃响了两声,像是有石子砸在窗棂上的声音。 谢菱推开窗,看见外面放着一只漂亮的粉纸鹤。 拆开来,里面写着:【你还在生气吗?对不起。】 谢菱转过身,背对着窗口,才勾了勾唇角。 她没猜错,那个神秘人果然不是按捺得住的性子。 如果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乖巧,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他就绝不会在她还没有回信的情况下,又擅自寄来这一封。 听话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怕她生气,才是他变得听话的原因。 谢菱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摸索到野兽脖颈上的锁链,并且逐步掌控在手心里。 -- 第102页 情绪值逐渐上涨的提示音,唤醒了休眠的系统。 它重新打开情绪面板,发现宿主的情绪折线上涨到了80。 情绪安全标准线设置在200,宿主目前的数值当然是远远达不到的,但是对于一向可以用心如止水来形容的宿主来说,这也是难得的波动了。 宿主现在在兴奋。 系统不由得揣着思维触手,好奇地继续盯着折线图的变化。 谢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斟酌了一下。 然后她没答这个问题,而是新写了一张纸条,问:“上次我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回我?” 她最后一只被接走的纸鹤上,问那人是不是宦官,他没回。 这就是谢菱现在想不通的最后一个矛盾之处,如果这个神秘人真是想要讨好自己,又为什么会不回信?哪怕是不愿意承认是太监,也不应该已读不回。 一般聊天到最后,为了表示礼貌,不都还得回个表情包吗? 半个时辰后,谢菱收到了回复。 西窗开着,一只千纸鹤“飞”了进来,落在谢菱的桌上,被风吹得又跌跌撞撞靠近了一些,看起来像生了脚,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谢菱捡起纸鹤,它肚子里写着:【你已经找了大理寺卿,不需要我了。】 好像“叮”的一声,谜团在谢菱脑袋里面解开。 原来那个神秘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机,就只是因为被她骂了,又看到她去找别人,所以……闹脾气了。 谢菱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绞尽脑汁的试探,都很白瞎。 面对还会自己闹脾气的小狗狗,她都不知道她需要害怕什么。 谢菱盯着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弯起的眼眸有些亮。 系统感兴趣地冒了出来:“宿主,《AI情感学习计划》向您申请提供相关数据的权限,请回答一些问题,您提供的数据将会成为我们的参考,这将有利于系统的成长,以便更好地为您服务。” 谢菱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说:“同意。” “宿主,您现在的感情状态,”系统拿出小本本问,“是喜欢吗?” 喜欢?谢菱直接否定。 她以前有回应过这个神秘人的任何示好吗?没有。 一只还没有得到接纳承认的小狗,却先学会了跟主人闹脾气,这种小狗狗,应该让人喜欢吗? 不,应该要罚。 那就罚他,气得睡不着觉好了。 谢菱提笔回信:“你不是说没有再偷看我了吗?又怎么会知道我去找了沈大人,你又骗我吧?沈大人风光霁月,作风正派,他就不会骗人。” 写完后,谢菱把这只纸鹤丢到窗外,就把窗子关合紧闭。 大约是心情好,谢菱这晚睡了很好的一觉。 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黎夺锦在晏城的别院。 晏城远离京城,虽然没有那么繁华,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三月细雨连绵,偶尔不下雨的时候,天光宁静,花香轻薄。 阿镜怀中抱着一个西洋新进的表盘,小跑着穿过花树。 一个沙包破空而来,阿镜一偏头,沙包从她耳侧擦过去,打在阿镜身后的华树上,树枝摇晃,一阵粉瓣扑簌而落,飘了一些在阿镜的肩头。 阿镜停住步子,默默将肩上的花瓣拂去。 不远处传来声音,像是个年轻的小厮,慌张地:“小将军,我好像打到人了。” 不多久,一个身穿青布短打的小厮果然跑到阿镜面前,看了一眼,回头时,语气已没了紧张:“没打着没打着,我还以为是谁呢,小将军,就是那只小流浪猫。” 陆鸣焕从人群中间走出来,沉着脸看向这边。 阿镜目光明锐地看向那个小厮。 她已经有名字了的,这人却还叫她流浪猫。 陆鸣焕大步走过来,将那个小厮扯到一边。 他穿着骑射服,长发高高束起,完全露出锐利英俊的眉眼,他个子高走得快,到阿镜面前,也不过就一会儿的事。 他抱起双臂盯着阿镜,哼笑一声:“原来是你。急匆匆的,上哪儿去,又去黎夺锦房里找他?” 上一次在黎夺锦房里闻到那暧昧的香气,又得知是阿镜来过后,陆鸣焕心中总有个地方不得劲。 他盯着眼前瘦瘦小小的阿镜,眼神几乎是有点恶狠狠的。 看起来挺干净的一只小猫,怎么也用那种不堪的手段呢? 他站得离阿镜很近,下过雨的潮湿空气在周围浮动,掺杂着花香,也掺杂着他刚刚跑跳过后,胸膛散发出的热气。 他身后的一群小厮都围在身后等他,陆鸣焕却只盯着阿镜。 阿镜皱眉,陆鸣焕比她高太多,她不喜欢这种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想要反击。 她扬起眸,仔细看了一眼陆鸣焕的脸,似乎在心中确认,这是给过自己食物的人,又是黎夺锦的朋友,不是坏人,她不应该打他。 但是,在陆鸣焕弯腰靠近她的时候,阿镜还是本能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迅速退到一边,像是尾巴都警惕得炸开的猫。 踢那一下的动静,太明显,声音闷响,也被在场的所有下人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吓得噤声。 陆鸣焕神情怔愕了一下,接着变得更加沉。 他弯腰捡起那个沙包,分量不轻,在手里掂了两下,咬牙朝着阿镜开口:“你踢我?” -- 第103页 这样的姿态,像是要用沙包打她。 阿镜举起手臂,防住了头顶。 陆鸣焕的表情更加难看,像是有种被当面辱骂的难堪。 那个青布短打的小厮见势不妙,赶紧上来,拉住陆鸣焕:“小将军,别跟她计较,她不懂人情道理的,就是个小猫崽子,会挠人的。” 他们都是世子府里的小厮,得了令要好好招待陆鸣焕,于是天天想着法儿给小将军解闷,陪着他打马遛鸟的,尽可能可着他的心意来。 可无论再怎么顺着他,那也不敢让小将军把世子爷的人给揍了。 尤其这个阿镜,还是刚受了赏的。 他一拉劝,陆鸣焕神情更怒,转头瞪着他,那模样像被惹怒的猎豹。 小厮一颤,也不敢再劝。 第44章 伞下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在其他人都不大敢动的时候,阿镜动了。 她上前一步,反而是靠近了陆鸣焕,让陆鸣焕有些措手不及。 然后阿镜手一伸,将怀中的表盘塞进了陆鸣焕怀里,掉头就跑。 好似真的觉得他会打她,所以那么慌张。 轻扬的花舞间,她的背影纤细,好似能被风吹走。 陆鸣焕失神了片刻,才追上去拦住她。 “给我这个做什么?”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阿镜抿抿唇,绷着脊背退后一步,看着他不说话。 陆鸣焕好像还没有听见过她说话。 “喂,你难道是哑巴?” 这一题,小厮知道。他上前一步解释道:“小陆将军,她不是,她会说话的……” “我让你说了吗?”陆鸣焕咬了咬后槽牙,脸色很难看。 这只小流浪猫到底是什么意思。宁愿跟这群不起眼的小厮说话,也不理他? 他陆鸣焕在她心里,比不上捡到她的那个主子,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小厮不成? 片刻的沉默。 阿镜小声地开口:“是给你的。黎夺锦,让我送来给你的。”声音绵软,像是幼猫,细声细气的,咬字又带着一丝清冷。 说完,她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趁着陆鸣焕呆立不动的时候,从旁边快速地溜走了。 陆鸣焕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这次没再追上去。 他这时才低头,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确实是他先前同黎夺锦提过的表,他觉得有趣,让黎夺锦找来给他瞧瞧。 但他没想到,黎夺锦会差使阿镜给他送来。 原来那个小不点猫不是要去黎夺锦那里,而是来找他的。 陆鸣焕莫名的心情好了起来。 一旁的小厮依旧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直到看见陆鸣焕脸色转暖,才凑过来,纳闷问道:“小将军,您前阵子不是还跟我们问起这个小流浪猫么,怎么这会儿看见她了,您这么不高兴?” 就是因为陆鸣焕之前问起过,小厮才会在看见阿镜时,赶紧把陆鸣焕叫过来的。 陆鸣焕在他脑门上使劲弹了一下,凶道:“什么小流浪猫,她没有名字吗?干什么这样乱叫。” 小厮委屈地捂住脑门,却又不敢讲话。这不是陆小将军自己先叫的吗? - 荒鸡丑时,阿镜在夜巷里快速跑过,足下踏过积水,啪啪轻响。 她时不时替黎夺锦跑腿做事,并不难,只是替他送一些东西到城中各处,跑得多了,阿镜渐渐也认识了很多人。 城东有一家面馆,味道很香,他家的鱼皮豆腐最为出名,筋道又浓香,且每日限量。 阿镜平日里经过时,经常看见他家门口排起长队,她当然是没有那个时间去等的,也不爱与人扎堆,于是每次都是看一眼,匆匆就走。 不过饭铺,尤其是早点铺子,大约都要在丑时开始做准备。 所以每一次,阿镜晚上出门办差事时,若是顺路,总会在结束后来到城东的这家面馆,做第一批的客人。 今日又是丑时。 阿镜拉动了门帘上的铃铛。 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看门,对上一张白净小巧的脸,和一双灼亮的大眼睛,便把哈欠压下去,习惯性地把汗巾往肩上一甩:“又是镜姑娘,里边儿请。” 阿镜像游鱼,顺滑地钻进去,脚步无声。 她瞥了一眼柜台,后面空空的,还没有人。 店小二将她引到一张桌上,又用腰间的抹布收拾了一遍,解释道:“太早了,掌柜的还没起呢。镜姑娘先用着,银钱我收着就是。还是老样子?” 阿镜点点头。 店小二于是吆喝着往后厨去了,店内除了阿镜,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很,只剩下烛火噼啪声。 阿镜仔细听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慢慢往后厨的方向去。 哪怕是丑时,窗外的天光还丝毫未亮,后厨里也很忙碌。 他们要准备的不仅是阿镜这个第一位客人的面,还有今天一整天的供应。 阿镜站在门口,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后厨的角落。 一阵细细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阿镜沿着墙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的背影,她袖子破破烂烂,挽得高高的,露出整个小臂,裤脚全部浸湿。 她面前放着一大盆碗,堆得几乎比她还要高,正辛勤地洗着。 她一边洗,一边细细地哭着,但其他人并不打算管她,一个成年男子匆匆经过,随意瞥了一眼,丢下一句:“等会儿把地上的水弄了。” -- 第104页 那个小女孩并没有反驳。 看起来,不管是洗碗,拖地,还是搬水桶,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阿镜蹲下身去,在她身边看着她。 小女孩发现阿镜,擦擦眼泪,问:“你是谁?” 阿镜说:“来吃面的。” 小女孩“哦”了一声,继续洗碗,脸上的眼泪接着滚落下来,掉进洗碗水里。 阿镜问她:“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停下动作,一直泡在洗碗水里的手抬了起来,想揉揉胸口,可是手上全是水。她说:“我,我心口好疼啊。我好想睡觉,可是我还没有洗完。他们说,人不睡觉,太困了,困着困着,就一头栽死了,我好怕。” 阿镜抓住了她的手腕:“别洗了。我带你去睡觉。” 她直接将小女孩拽了起来,她很瘦,可小女孩比她更加轻得多,被她一扯就拉了起来,像只轻飘飘的无骨蝴蝶,跟在她身后跑。 “不,可是我不能去睡,被东家看到了,要打人的。”小女孩挣扎着,却挣扎不动。 阿镜牢牢地拉着她:“那就不回东家那里去睡。” 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阵骚乱,阿镜根本不管,或者说,视若无睹。 她点的那碗面已经放在了桌上,热气袅袅,上面铺着的鱼皮豆腐看上去也跟以往的一样筋道,让人看了便想咬一口。 阿镜带着小女孩经过,那碗面没有动一下,面碗旁边,却多出了一串铜板,和一枚银锭。 阿镜替黎夺锦办事,黎夺锦给她的赏钱,很丰厚。 让她不仅可以在面里尽情地加鱼皮豆腐,还可以足够她买下一个小女孩。 阿镜把小女孩拉到无人的小桥上,月亮映照在水面,月光粼粼波动,一片清辉洒在她们身上。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给小女孩看,里面的金银块在月光下照得十分清晰。 阿镜的猫儿眼睁得大大的,对小女孩说:“看见了吗?我买得起你的。” 小女孩惊叹得嘴都张圆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镜,忽然伸手抓住了阿镜的衣角,乞求道:“我可以去你家里,服侍你吗?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说着,小女孩又要哭了起来。 她觉得今天好像做梦一样,她在那里洗碗,洗到头也发昏,眼前发黑,她止不住地想起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死人的场面,觉得好恐怖,生怕自己也要变成了那个样子,想着想着,仿佛觉得阴曹地府的鬼手都朝她伸了过来,要将她拽下去。 可是这时候,一个漂亮又干净的姐姐忽然出现了。 抓住她的那双手,不是阴曹地府的手,是温暖的姐姐的手。 这个梦太好了,她心里高兴,心口好像也不疼了。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姐姐总是要走的,她又要被扔回那个黑黑的地方去了,甚至或许,她连那个可怕的地方,也已经无法回去了。 阿镜低头思忖了一下,她认真思考,发现自己身边并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姑娘。 她总是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身旁从没有跟着过谁。 但是,阿镜在城中办事,她认识很多人。 她知道谁想要小姑娘。 星星也静着的丑时末,阿镜抱着睡着的小女孩到了城中的一家米油店。 米油店的铺主,是一个独居的妇人。 她早年失了丈夫,又没有留下孩子,独自经营着这家店,生意方面,还很过得去。 只不过,人年纪大了,日子过一天,就好像短一天,她常常对街坊说,羡慕别人家里有小姑娘,能养在身边,一天天地看着她长大,这样的日子,过得该多有意思。 阿镜把小女孩抱到了她那里去,说清楚了来由,问铺主想不想养。 铺主认得阿镜,阿镜是带着世子府令牌在外行走的那种人。既然是阿镜抱来的孩子,当然不怕官府找麻烦。 云髻半挽的铺主连连点头,弯颈去看阿镜怀中小姑娘的弧度,显出几分温柔。 铺主把小姑娘的脸揉了揉,把她揉醒了,让她跟阿镜告别。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醒来,就看见阿镜朝她挥手,忽然咧嘴要哭。 “嘘,不哭,不哭。”铺主把她抱在怀中,揽着她的背,摇了摇,“阿镜姐姐还会来看你的。乖乖,你叫什么名字?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闺女啦。” 阿镜也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我没有名字,在灶台前,他们都叫我小灰老鼠。” 铺主听后,犯了难,但很快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办法,她要阿镜给小女孩取一个名字。 可是,阿镜也不会取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还是黎夺锦给她取的。 阿镜的目光只好到处乱转,最后落在了柜台前,铺主用来计数的算盘上。 铺主也跟着看了过去,笑了:“算珠……就叫珠珠,好吗?” 阿镜觉得好听,也咧开嘴,朝铺主笑了笑。 她学人笑的模样,还不大熟练,珠珠窝在铺主怀里,刚哭过的湿眼睛看着阿镜别扭的笑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阿镜和珠珠告别,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她走在长街上,没过多久,天又开始下着雨。 街边这时已经渐渐有人了,都遮着脑袋在雨里奔跑,只有阿镜慢悠悠地,贴着檐下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 第105页 街上的人各自去各自的去处,从阿镜身边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阿镜天亮前做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阿镜没带一把伞,现在要往哪里去。 街边狭窄的小路上,也有一个跟阿镜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背上背着篓,里面装满了萝卜。不知道是不是篓子太沉,还是那女子习惯了腼腆动作,脚步迈不开,她也走得很慢。 隔着一条街,阿镜和她并肩走着,然后在小路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伞,朝着女子跑过来,接过她的篓子,又和她絮絮地说话,两人一起撑着一把伞,躲在伞底下贴在一块儿走了。 阿镜停下步子,对着那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过来,停在阿镜面前。 原本宽敞的大街,被这辆马车占据,也显得有些狭窄。 马车帘子掀起,阿镜看见了陆鸣焕的脸。 他右手微抬,手指挑着轿帘,对着阿镜看了一会儿。 阿镜被他看得莫名,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转身要走。 “喂!”陆鸣焕赶紧喊她,声音里带上一点凶,“还不上来,你傻啊?” 阿镜回头,雨帘把她的脸打湿,却没让她眨眼。 她疑惑地看着陆鸣焕,摇摇头:“我不上去。” 陆鸣焕瞪了瞪眼睛,接着沉了脸,神情很冷:“好话不说两次。快点,没谁会一直等你。” 阿镜头也不回,依旧以她的步伐朝前走。 “我真是……”陆鸣焕咒骂了一声,示意车夫跟上去,自己跳下车,拦住她,表情很臭,“下雨了,你看不到吗?难道嘴巴不会说话,眼睛也瞎了。” 阿镜皱了皱眉,沉默地绕开他。 陆鸣焕抿了抿唇,攥紧拳心,没忍住道:“阿镜!是黎夺锦让我来接你回去的。” 第45章 还糕 阿镜总算钻进了马车。 她手握紧着放在膝上,整个人身子又细又薄,坐在一边,一点也不占地方,而且很安静,看起来有种乖巧的错觉。 但陆鸣焕依旧心气不顺。 他瞥一眼阿镜的脸,见她眼睫直直朝下垂着,不知道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还是干脆在发呆,总之,她一点儿也没有要分神给身旁人的意思。 陆鸣焕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若不是他搬出黎夺锦的名号,这小冻猫子永远不会理睬他,对吧。 马车快速往前驰骋着。 经过某处时,阿镜忽然扬起了脸,睁大眼睛往后看了看。 陆鸣焕看她终于露出慌张神色,在一旁哼的一声,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扬声道:“看什么?靠过来些,别等会儿把我的马车压翻了。” 阿镜扒在马车窗口,着急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世子府邸。 “停车。” 陆鸣焕一手搭在旁边用来放香炉的小几上,姿态闲适,嘲讽的流光从眼尾溢出,哼道:“这不是会说话么。” 世子别院已经看不见了,阿镜扭过头,一字一顿地问陆鸣焕:“你说,黎夺锦找我,你送我回去的。” 陆鸣焕难得地语塞了一会儿。 他别开眼:“嘁,当然是骗你的。” 黎夺锦哪里会知道她在外面淋雨,更不会叫他来接人。要不是他陆小爷碰巧看到,小冻猫子就要变成湿毛猫。 偏偏她还不懂得感恩。 陆鸣焕烦躁地掀开帘子钻出车厢,勒停了马车。不知说了什么,外面的车夫被他赶了下去,变成陆鸣焕自己赶车。 速度突然变得极快,风狠狠吹过陆鸣焕的脸颊,陆鸣焕的眉眼才稍稍舒展一些。 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喧闹街边。 下过雨的青石板潮湿滑亮,映照着红绸装点的繁华门庭,匾额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醉星阁。 这里都是有钱公子哥消费的地方,阿镜哪怕是执行任务时,也从没来过。若是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陆鸣焕扶着马车边缘,看着阿镜臊耷的眉眼,忽然很来劲。 “小蔫儿猫,走啊。” 他刚刚驾车驶得太快,阿镜在后面车厢里被晃得有点头晕。倦倦地瞥他一眼,又垂下脸。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人,为什么他接连找自己不痛快。 站在这个闹市门口,已经有许多过路人来来往往地打量他们。 阿镜不喜被人注视,眼前的陆鸣焕又是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她只得抿抿唇,和陆鸣焕一起走进去。 三月的风还很凉,尤其是被雨浸湿过后的衣衫,贴在身上仿佛刺骨。 但走进醉星阁之后,楼中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暖风,一阵阵的拂面,将人浑身的血脉都暖得活了过来。 陆鸣焕一进去,原本还算安静的醉星阁忽然变得吵闹。 楼上笑笑闹闹跑下来一群小厮,蜂拥着过来迎接陆鸣焕。其中有一些是熟面孔,有一些不是。 最前面那个表情惊异的,是那天想替阿镜说话的短打小厮,跟了主人家的姓,叫黎丁。 黎丁看了眼阿镜,又看了看陆鸣焕,惊得小声道:“小陆爷,您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这时二楼的一间厢房门开了,一个头戴珠翠的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身旁环绕着几个模样鲜妍的婢女。 她们站在二楼回廊上看着底下,看见陆鸣焕时,一阵欣喜。 -- 第106页 但看见陆鸣焕身边的阿镜时,年轻女子的脸上又出现了陌生和防备。 那女子大约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怕是她身边那几个婢女身上穿的衣着,也比阿镜身上的要鲜亮些。 陆鸣焕拆了手上的护腕,随意丢给旁边的一个人,斜眼瞥了一下黎丁,说:“你很不满意?” 黎丁哪里敢接这个话,赶紧道:“什么呀,小的只怕您把这不知情识趣的带来了,扰了您的兴致。” 陆鸣焕摆摆手不理他,丢出一句:“带她上来,别让她跑了。” 说完,跨着长腿径自上二楼去了,一路带风,谁也没看一眼。 那个站在回廊上的姑娘在他经过时,转头殷殷看了他一眼,没收到回应,便又垂下眼来,看着底下的阿镜。 有了陆鸣焕的话,谁也不敢把阿镜放走,都蜂拥在一起,夹带着她往前走,防得紧紧的。 经过回廊时,黎丁被人一把拽住。 发髻上插着百鸟祥云珠钗的姑娘语气急促地低声问:“黎丁,那个女子是谁?” 黎丁正愁这事呢,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从女子手中拉出来,一边哭着脸道:“江秋小姐,江秋姑奶奶,您救救我吧。她是我们世子爷府上的,不知怎的把小陆爷惹恼了,上回踢了小陆爷一脚,现在又被抓到这儿来了。哎,等会儿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闻言,那个名唤江秋的女子才放松了很多。 她放了黎丁,上下看了他一眼,说道:“放心吧,她既然惹了陆将军,当然是她的不对。不过,等会儿要是有什么过火的事,我会替你劝着陆将军的。” 厢房里的装饰,比外面更加金碧华贵。光是摆在案上的一尊玉石狮子,就比阿镜整个荷包里的金银块还要贵重。 这里边儿玩的东西很多,小几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但在那些客人眼里,通常是看不上的,瞧都不会瞧一眼。 只有阿镜走进来看见那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眼睛亮了亮。 她还没吃饭,天亮之前原本是去买面,结果买了一个人。 这时候肚子早已饿得慌了,阿镜进门后,没人管她,她就自己坐到了小几旁,一口一个丸子,手里还捧着瓜果。 陆鸣焕那边吵吵嚷嚷的,在喊着玩牌,陆鸣焕坐在人群中间懒洋洋的,目光穿过人群看着阿镜。 她独自在一边坐着,吃得很开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块瓜果就被她咬出细细的牙印,她把吃剩的瓜皮整整齐齐摞到一旁,又拿起一个饼子啃,动作很小,似乎很有礼貌,但是吃得很快,眼睛因为饱足闪闪发亮。 陆鸣焕忽然笑了笑。 他说:“好啊,玩牌,就玩推牌九,每个人都要来。” 顿了顿,陆鸣焕又补充了一句:“大牌九,我坐庄。” “好!”一群人尤其兴奋,推牌九就是赌,分大小点,大牌九便是与庄家比大小,总共两局,两局皆胜为胜,两局同输为输,一赢一输则为和。 推牌九的玩法一般都是赌自己身上的东西,若是输了,便解下自己身上的物品给对方。 陆鸣焕坐庄,也就是所有人都来跟他赌,他身上的东西可都是名贵的,若是能赢他,哪怕随便拆下一粒扣子来,也是了不起的值钱玩意,而就算是跟他赌输了,其余人也不亏,毕竟一群小厮,身上能有什么贵重东西。 唯有江秋闻言,脸上绯红,低头看看自己的香帕和荷包,目光有些犹豫不定。 因陆鸣焕说每个人都要来,发牌的人便一个也不敢落下。 连正在埋头苦吃的阿镜面前,都被丢了几粒象牙做的骨牌。 陆鸣焕跨着长腿,懒懒坐在藤椅上,一群人排着队地同他来比牌大小。 这推牌九最刺激的地方便是在于,除了运气,还考验一些心理。 每个人手里有四张牌,自己知道这四张牌的大小,也可以打乱组合。分两组出,一次出两个,算加在一起的点数。 有时候,因为点数没有分配好,对方手里的牌总和其实比自己小,但是也会输给对方。 这就十分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时间,那边玩得热火朝天。 终于快要轮到江秋,她脸色早已红成了一片。 江秋拿到的牌点数一般,再加上她故意把自己的牌分成差不多平均的两组,每一组的点数总和都不大。 只要陆鸣焕手气稍微不那么差,就一定能赢她。 江秋扣紧了手里的骨牌,另一只手捏紧了腰间自己绣的荷包。 陆鸣焕那边玩着玩着,却有些不耐烦了。 他有输有赢,输出去的,都是身上带着的银钱名玉,得了这些东西的人自然欢天喜地。 但陆鸣焕不耐烦,却并不是因为输东西。 而是他余光瞥到另一边小几上,阿镜似乎就快要吃饱了。 为什么这屋子里人这么多,还没有比完。 陆鸣焕烦躁地一皱眉,干脆踹开桌子,站了起来。 人群不敢拦他,陆鸣焕走到小几旁,居高临下盯着阿镜。 阿镜嘴里含着一颗榴莲拔丝球,脸颊鼓鼓的,仰头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陆鸣焕哼笑一声,抛了抛手里的骨牌,对阿镜道:“轮到你了,出牌啊。” 阿镜显然没想到自己也要跟他比大小。 -- 第107页 她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骨牌,是发牌时扔到她面前的,她翻都没翻开看过。 一旁的黎丁见了,生怕她不理陆鸣焕,又让陆小爷生气了,赶紧在一旁提示,把规则给阿镜解释了一遍。 这回,陆鸣焕没有拦着。 阿镜一边咽下那颗榴莲拔丝球,一边慢吞吞地伸手,像猫扒拉毛线球似的,把那几枚骨牌分开放,然后推出两张,看了陆鸣焕一眼,翻开。 二和四,加起来是六。 陆鸣焕也翻开自己手里的。一对四,加起来是八,比她大。 阿镜又慢吞吞地翻开另一组,这回小得不能再小,两个一。 阿镜傻眼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微微歪着头,很不能理解的样子。 陆鸣焕直接笑出了声,五指一张,两张骨牌在他手心里躺着,两张十。 阿镜输了个彻底。 她抿抿嘴,低头想要解自己腰间的荷包,却才想起来,从米油铺子离开前,她把所有金银都留在了铺主那里,当做给她养珠珠的钱。 连一个空荷包都没留下。 她哪有东西输给陆鸣焕,总不能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还好,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没来得及吃的玫瑰糕。 阿镜扬眸看他,另一只手在肩膀前面招了招,示意陆鸣焕低下头。 陆鸣焕微微蹙眉,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真的弯下腰去,面容垂下,靠近阿镜。 阿镜举起那块玫瑰糕,塞进陆鸣焕的嘴里。 香糯的糕点碰到唇瓣,陆鸣焕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轻轻咬住那块玫瑰糕。 近在咫尺,陆鸣焕看得很清楚,阿镜的眼珠又圆又亮,仿佛晴空中一片静湖,天色遥远,四下无人,只有一只小猫坐在岸边,对着水中倒影舔爪梳妆。 陆鸣焕呼吸窒住,脚下明明站得很稳,他却感觉到一阵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坠进那片静湖中去。 第46章 微醺 阿镜退远去,陆鸣焕才从那片恍惚中回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但总归,不会很符合他陆小爷的气质。嘴里的糕点软糯清香,他居然不敢用力,仿佛生怕咬碎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陆鸣焕在心里大骂自己脑子有病。 糕点不是用来吃的,还能是用来干嘛的,他怎么就不敢咬了。 所有输给陆鸣焕的赌债里,阿镜给的是最寒酸的,居然是桌上的糕点。而且这糕点要论起来,还是陆鸣焕自个儿买的。 不过此时,也无人去计较那些。 光是阿镜往小陆爷嘴里塞吃的这个画面,就足够惊人的了。 小陆爷居然没揍她……虽然陆鸣焕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实在凶得吓人,好像在恶狠狠地骂谁。 黎丁看得脖子一缩,心里直念叨:别打起来别打起来。 阿镜心里却一点负担也没有。 她吃饱喝足,拿旁边浸湿的毛巾擦了擦手,就站起来走到窗边,独自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外面。 外面还在下雨,细雨如丝,绵绵而落,偶尔有飘在窗沿上的,落在阿镜鼻尖的,清凉湿润。她张大眼睛看着天,双眸圆滚滚的,几乎能将天光直接透过似的纯净,脑袋时不时左右歪歪,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却看得认真。 陆鸣焕看着她的后脑勺,伸手拿住嘴里咬着的玫瑰糕,用力咬下一口。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还有许多人等着和陆鸣焕玩牌九。 江秋有些坐不住了,她捏着手帕站起来,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骨牌,走到陆鸣焕背后,小声说:“陆将军,我……” 陆鸣焕是喜欢别人叫他小陆将军的,但是不知为何,在女子柔柔的声调里,他享受到的并不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快感,而让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让他感到厌烦。 陆鸣焕扭头,冷冷地瞥了江秋一眼,排斥道:“别叫我。” 这话实在无理,江秋脸色顿时白了白,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陆鸣焕眼里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怒做出任何解释,冷漠地拔腿走开。 阿镜还在窗边看雨,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软墩子,跪坐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 身后的骚动,一点也没进她的耳,更没进她的心。 陆鸣焕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镜扭头,圆而亮的眼睛里满是平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出声问:“回去了?” 刚刚把阿镜拉来这里时,她还很不情愿。 现在吃饱喝足,倒是悠游自在多了,像只被带出来做客的猫,懒懒趴在一旁,等着人办完事,再把她送回去。 回去? 陆鸣焕现在住在黎夺锦的府上,要算起来,也的确是跟阿镜住在同一个地方。 世子别院很大,大到若是不刻意去寻,或许两个人一整天都碰不上面。 但阿镜问出这么一句,陆鸣焕就感觉,好似他们不仅仅是住在同一处别院里,而是离得很近,近到同门而入,同枕而…… 陆鸣焕抓着阿镜的手猛地紧了紧。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这里这么多人,而且,都是跟他没关系的人,又吵闹极了,为什么他要待在这里,而不跟阿镜回他们两个一同住的地方去。 陆鸣焕在嗓子里低沉地“嗯”了一声,手上使力,阿镜便轻盈地随着他动作站起来。 -- 第108页 他松开手,折身超出口走去,感觉到身后阿镜在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尾忍不住蓄起笑意。 主人公走了,宴席自然要散,方才满是欢声笑语的醉星阁骤然寥落下来,陆鸣焕与阿镜却无一人在意。 走出门后,陆鸣焕看了看空荡荡的长街,有些傻眼。 他甚少自己驾车,方才在这里停下,竟忘了绑马,此时马车早已不知被拉到了哪里去。 好在醉星阁蓄养了名贵马匹,不至于让陆鸣焕窘迫。 他招手叫人送来几匹马,挑了其中最威武的一匹,翻身而上,坐在马背上对着底下的阿镜伸手。 阿镜歪头看了他一眼,转头自己选了一匹马,在马镫上一踏,腰身漂亮地一扭,亦稳稳落在马背上。 陆鸣焕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扬眉一笑,拉紧缰绳朝前疾驰而去。 阿镜随即跟上,并不落后,到了宽敞处,两人并肩而行,到了狭窄处,便默契地换成一前一后。 从边境回来,陆鸣焕还不曾与人这样同游过,畅快得眉宇都舒展开来,这几日里,胸中积聚的郁气也散去不少。 渐渐接近集市,两人勒马,放缓马蹄慢慢地朝前走。 陆鸣焕朝旁边问道:“阿镜,我不知道你会骑马?” 阿镜懒懒的,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们并不熟,陆鸣焕不知道的事太多,多到这个问题都无需回答。 陆鸣焕看她腰肢笔挺,姿态轻松,低低地笑出声,按捺不住心口痒意,又问:“阿镜,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阿镜依旧没理他。 陆鸣焕觉得有些无趣了,拧拧眉,看着她,忽然道:“阿镜,你从没叫过我。” 说到这,陆鸣焕忽然想起来,阿镜一直对世子直呼其名,难怪黎丁那小子说阿镜不识规矩。 陆鸣焕心想,没规矩就没规矩,规矩太多,倒令人厌烦。 他对阿镜自荐道:“你可以叫我小陆爷。” “不喜欢?” “那你叫我陆小将军也不错。” “还不喜欢?” “喂,阿镜,我的名字是陆鸣焕,你知道吗?” 阿镜回以的只有沉默。 有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比如阿镜确实是很不爱讲话。 小陆爷又哪里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连着几句不答,不发火才怪。 只是他方才还主动对阿镜说话,这会儿若是朝她起怒,简直是自己下自己的面子,陆鸣焕愤愤一夹马肚,不再和阿镜并排,自个儿冲在了前面。 集市上路狭窄,摆着瓜子摊的大娘看他直冲过来,被吓得惊呼不止,旁边拿着画册追赶的孩童笑声响亮,跑到了大路中央来。 阿镜猫儿眼睁圆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陆鸣焕!” 陆鸣焕骤然拉紧缰绳,马儿长嘶,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他在马背上回过头来,冲着阿镜张扬地一笑。 阿镜舒出一口气。 并且觉得他笑得很蠢,像村口的二狗,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 回到别院时,陆鸣焕还依旧觉得心情不错,仿佛被春水柔柔泡过,有些微醺的陶陶然。 即便阿镜下马之后立刻溜得不见人影,陆鸣焕也依旧含着笑意。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样的状态才消退下去。 陆鸣焕左思右想,实在是忍耐不住,跑去找了黎夺锦。 黎夺锦在武场练弓。 他一身束口骑服,长腿前后分开而立,拉满弓。那弓太重,松弦时竟有铮然之声,粗重的箭矢直直飞出,精准扎在靶上,力道大得将靶心直接穿破。 “漂亮!”陆鸣焕跑过去,不吝夸奖,单手搭在黎夺锦的肩上。 黎夺锦看了眼他一脸春风笑意,抖了抖肩膀,将他的手挪开,继续搭弓,瞄准靶心,平静道:“有什么好事。” 陆鸣焕话含在口中,却一时无法吐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叫阿镜的丫鬟,是你的通房?” 黎夺锦手一抖,弓弦的劲没拉稳,险些反作用伤了手臂的肌肉。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陆鸣焕,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怎么可能。” 陆鸣焕本来下一句是想接着说,若你不在意这个通房,能不能让给我。 话还没出口,突然听见黎夺锦的回答,脑子忽然没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什么叫怎么可能? 黎夺锦放了弓,松动松动手肘,一边道:“她也不是丫鬟,若是在府中遇见她,放尊重些,她如今在替我做事。” “赫猛是我父亲旧时的一名大将,心高气傲,从不理睬我的示好,阿镜替我找到了他的青梅,那女子留下了信物,赫猛得知她安好,心存感念,如今已经表示愿意归顺于我。” “阿镜是立了功的,若是以后有大仇得报之日,必然也要惦念她一份。” 陆鸣焕脑中轰隆一声,好似听见过年时狮子顶着的大红吉祥球在地上滚开,蹦出一个身飘彩带的小人儿,朝他欢天喜地地挥手。 阿镜不是通房。 不是通房! 竟然是他误会阿镜了。 陆鸣焕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事,他高兴得恨不能现在就立刻跳起来。 陆鸣焕回过神来,嘴角快要扬到天上去,他隔空点着黎夺锦,大笑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得了这么一个怪癖,连我多碰你一下,你都要难受作呕,你又怎么会去随便地碰女人。是我想岔了!” -- 第109页 黎夺锦无言地看他一眼,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病对陆鸣焕来说,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不过,黎夺锦早就习惯了陆鸣焕的随心所欲,并不放在心上。 他重新拉满弓弦,看着前方,目色有些复杂纠缠,轻声说:“鸣焕,过几日……” “什么?”陆鸣焕依旧沉浸在狂喜中,并没听清黎夺锦说的话。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喜悦从何而来,只知道无法抑止。 猫崽儿一样的阿镜,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干干净净的。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去勾引人呢? 陆鸣焕这会儿只觉得处处都明白了,这样明显的事,他之前竟然还想不通,真是自寻烦恼。 黎夺锦看他浑身掩饰不住的喜意,便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完全没在这儿。 “没什么。”黎夺锦随口呢喃,又射出一箭,直中靶心。 他们确实是从边关同生共死回来的兄弟,但如今,也已经不再是所有悲欢都能与对方分享。 第47章 谛听 黎夺锦从武场回来,即便是在凉风如许的三月也还是出了一身汗。 他解开衣襟领扣打算沐浴,手指忽然顿了顿。 他想起陆鸣焕同他提了几次的阿镜,便朝旁边吩咐道:“去把阿镜叫过来。” “是。” 热水在桶中早已备好,黎夺锦洗好后,闭目靠在桶沿休憩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且在房中溜溜达达地到处走着,便从桶中站了起来。 会这样走路的人,全天下大约也就一个阿镜了。 黎夺锦嘴角含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擦拭过后披上新衣。 他一边系着腰间垂绦,一边从里间走出来,长发湿着,只擦了个半干,披散下来垂在腰间,衣衫的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精壮胸膛。 他散漫一眼朝屋厅正中瞥去,去找那个他叫过来的人,眼尾被热水蒸气润出来浅浅的色泽,让底下那颗泪痣更加明显。 这一眼,黎夺锦的目光忽然停在那里。 他凝滞了一会儿,接着大步走过去,十分不能理解地看着眼前的阿镜:“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镜左手抱着一个大瓷瓶,右手托着一个琉璃盘,艰难地以腰肢后仰的姿势固定着这两个东西。 那个大瓷瓶有半人高,她扶着一动也不敢动,稍微挪动一下,就有摔下来的风险。 阿镜转眸看他,眨了眨眼:“想吃核桃。” 黎夺锦轻轻一瞥,旁边的楠木架上摆着一碟新鲜核桃。 他脸色有些黑,几乎能想象出来在他洗完穿衣的时候,阿镜在外面是怎么踮脚去够核桃,然后碰倒了一旁的大瓷瓶,慌乱躲避的时候又蹭到了桌上的琉璃盘…… 一碟核桃几个钱,这些瓷瓶琉璃盘可都是已故名画师的珍稀作品。 好在阿镜还算乖巧,懂得起码不能让它们就地摔碎,还算用尽全力在护着。 黎夺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觉得欣慰。 阿镜手臂纤细,他只好上前帮忙,替她扶住瓷瓶,又从她快要酸软的另一只手上接过琉璃盘。 阿镜终于变得轻松了,赶紧踮脚,勾下了之前没勾到的那盘核桃,敲开一颗吃起来。 于是现在换成黎夺锦一手抱着瓷瓶,一手托着琉璃盘,动不了地僵持在那里,颇有些滑稽,他半湿的乌黑长发覆在衣服上,印出点点湿痕,如同缠绕蛇纹。 那张秀美雅致的面容上,目光平静,唇畔扬起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容:“阿镜?你就这样,在我面前吃核桃?” 阿镜呆滞,这才反应过来,又赶紧帮黎夺锦将东西放下,这才总算将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黎夺锦气得发笑,倒也不打算说她,对着阿镜上下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东西,出声问:“你荷包呢?” 阿镜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来,仰起脸对黎夺锦说:“黎夺锦,我没有钱了。” 黎夺锦又是一阵头疼。 阿镜确实是个很好的帮手,但她实在太不懂得照顾自己,经常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回来,黎夺锦替她准备的钱袋也能弄丢。 “你不至于被人偷钱。是不是被骗了?谁,什么模样,我让人去查。” 黎夺锦没想到自己养个手下,还要担心她在外面被人骗。 阿镜摇摇头,把自己买了个人的事告诉了黎夺锦。 黎夺锦听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指尖在桌沿敲了敲,问了一句:“你喜欢那个孩子?” 喜欢的话,也可以带到府里来养着,就当阿镜的妹妹了。 阿镜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茫,不大理解地问:“什么叫喜欢呢?” 她看到珠珠窝在铺主怀中,觉得羡慕。看到两个人共用一柄伞,也觉得羡慕。 她只跟珠珠有一面之缘,跟雨中偶遇的那两个人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难道,她也喜欢那两个人吗? 好像不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他们跟自己不同,他们无论去哪儿,都有人一起,而她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 天大地广,阿镜原本躲避着人群,独自想法儿活着,觉得这样很安全,现在她被放到人群中去,才开始觉得孤独。 原本的阿镜没有欲求,只是单纯地想活着。可现在,阿镜想要在一个需要她的地方活着,想要身边一直有熟悉的人。 -- 第110页 那个词,应该叫“陪伴”。 她扬眸看向黎夺锦。 黎夺锦正从他自己身上解下来一个金丝编成的囊袋,然后打开暗格里的盒子,拿出一大把金珠,一粒粒全部入到囊袋中去。 他对阿镜招了招手,让阿镜靠过来,然后将新的囊袋系在了阿镜腰间。 阿镜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她把之前那个钱袋留给铺主时,铺主感到惊慌的模样。 这个钱袋,比之前那个更重。她眨了眨眼,学着那个铺主的话,说:“黎夺锦,钱太多了。” 黎夺锦哼笑一声。 平远王世子怎么会缺钱?这个世子的名号,是朝廷给的,但朝廷也只给了这么一个虚名而已。黎夺锦不靠皇廷供养,他同父亲平远王现在征伐下来的土地,没人开垦的千万亩荒田早已变成了他名下的良田、庄园,还有十数个城镇里的店铺、经营,一整个账房的先生替他管账,钱财对于黎夺锦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拉了拉那个金丝囊袋,确认绑紧了,才抬头看向阿镜,眼尾含着笑意说:“拿好了,给你便是你的。这一粒金珠可以买一匹良马,五粒金珠可以买一座大宅,自己拿去用,不够了还来找我。” 阿镜低头看自己的新钱袋,伸手摸了摸。 黎夺锦瞥到她手指上还沾着剥核桃的皮,便随手拿起一旁的湿手帕,抓住阿镜的爪子,给她一点点擦干净。 快要松开手时,黎夺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自然得过头。 他碰了阿镜的手,主动碰的,而且他没有任何的排斥反应。 黎夺锦想到自己手里的是另一个人的皮肉、肌肤,瞳孔有一瞬的涣散,胃里开始翻涌起熟悉的窒息感,他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抬头,眼中隐隐闪着极致疯狂的抵抗之色。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是阿镜低头同他对视的目光。 那双眼透澈至极,如同泉漫石上,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仿佛是一枚纯澈的琉璃珠,会接纳所有看见它的人。 黎夺锦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平静,胃里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平静。 和阿镜初次见面时,阿镜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时他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令黎夺锦头疼欲裂的疯狂也仿佛被梵音洗涤荡去。 身躯不受控制的麻痒感逐渐消退,这是意料之外的救赎与解脱。 黎夺锦不由得盯着阿镜多看了几眼,甚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他确认,的确是阿镜的存在,令他平静。 在看着阿镜时,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令他痛苦作呕的别人,她的双眸中,只纯澈地映照着他自己。 阿镜挣了挣,像一只被喂食人捏了太久爪子而不耐烦的猫。 黎夺锦把阿镜放了。 阿镜溜到一边去,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回头看他一眼,招呼也没打的,直接走掉了。 黎夺锦失笑,阿镜还是阿镜,这个没规矩的,拿了赏,一句好话也没有。 外面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公公要求见世子。 黎夺锦令他等等,换了身整齐衣物束发,才出去见人。 看到那“公公”,黎夺锦眉目便沉了一下。 那太监身着服饰都是宫里的制式,是从京城来的人。 黎夺锦刻意远离京城,在这个别院落脚,就是为了避着皇廷里的那些人,现在却一声提前招呼也没有,直接来了个太监? 谁送到他这里来的? 那太监跪在地上行了礼,抬起头来,旁边准备奉茶的小丫鬟被吓得一声尖叫,茶碗差点打翻在地上。 太监脸上,覆着白色的粉末,将一张脸抹得煞白,连眉毛都看不见,只露出一条细缝似的眼睛,嘴巴上点着一点血红的印记。 他的嘴殷勤地弯着,但那笑起来的弧度太过夸张,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尊重,只有嘲讽和彻骨的凉意。 不知他为何要装扮成这副模样,但这张脸看起来着实令人惊悚。 太监开了口,却并没有自报身份,而是声音尖细地念了一句诗。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念完,他便起身立起,也不在乎首座上的人是什么态度,依旧挽着他那可怖的笑,转身离去。 太监起身之时,露出拂尘底部的一个吊坠,那吊坠是个兽物模样,额上有角,虎头硕大,身上却有龙鳞,四足乃麒麟模样,身后垂着一条狮尾。 旁边的侍卫锃锃亮出了长剑,要拦住那诡异太监的去路,黎夺锦却扬起手,阻止了侍卫。 太监自顾自地离去,消失不见。 黎夺锦神容紧绷,眸色暗沉无比。 本是描写落花的诗句,但从那诡异的太监嘴中出来,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黎夺锦眸光微微回转,看向后山的方向。 后山荒僻,两个月前,黎夺锦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以私刑处死了一个死囚。 不,那并不能叫处死,而是发泄痛楚的凌迟。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正是当时的场景。 血光漫天,平日里良善温和的平远王世子,如地狱修罗。 这事,理应瞒得很好,除了世子府中人,外面不应该有任何一点消息。 但这个太监却如亲眼所见一般。 -- 第111页 黎夺锦拳心在膝头攥紧。 那太监拂尘上的吊坠…… 看来,宫中早有传闻的“谛听”,是真的存在。 第48章 紧箍 黎夺锦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令人将门看守严实,确认无虞后,才沉下脸来。 不能泄露的私密出现在了外人口中,要么,是有人泄密,要么,是在他们所不察之下,被窥看了。 若说是前者,黎夺锦垂下眼睫,他是不大信的。 世子府中如今全是老人,从平远王牺牲之后,黎夺锦便变得极其敏锐多疑,眼前从不容忍生面孔,这些老人,他们不会泄密。 会这样觉得,并非黎夺锦感情用事,而是他们没有动机,将此事宣扬出去。 那么,便只剩下后一种可能。 传闻中,“谛听”是一个由皇帝统筹的监视组织,他们无孔不入,最要紧的目标便是在朝为官的那些大臣。 据传,只要京中册录上有名有姓的大臣,都会受到“谛听”的监视,从晨昏定省,到走亲访友。 “谛听”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捉拿反叛贼子,但如今大金依然维持盛世平安多年,按道理来说,国泰民安之时,皇帝不应该有此等的警惕心,还特地培养一个如此隐秘的组织来供自己驱使。 黎夺锦冷笑一声,只怕那皇帝自己也是做贼心虚,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维系权势罢了。 “爷,那太监形迹可疑,可确定是京城所为?难道,京城那位,已经在怀疑爷?” 黎夺锦略挑了挑眉梢,柔秀雅致的面容因沉思而显得有些阴沉,倒破开了他皮囊上那层近似于女相的柔和表面,露出锋芒毕露的内在来。 “不管是不是谛听,不论其目的如何,其手段总要先行破除。我们总不能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黎夺锦在人群中略看了两眼,挑出两支队伍,让他们分头去寻找。 那太监面容画得像鬼,可活人又怎可能成了真的鬼。既然不是幽魂,那总会留下痕迹,他黎夺锦连皇帝都不怕,又岂会害怕皇帝的走狗。 日暮之时,属下来报。 他们重点搜查了后山,在山顶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废弃的茅草屋,从那个地方可以窥见世子动私刑的地方。 那茅草屋早已人去楼空,从里面的用具痕迹来判断,应当是一个猎户曾经住过。 他们沿着消息去追查,得知那猎户前些日子得了一笔巨款,早已离城去往别处,消失了踪迹。 原来是如此。 这便能说通了。大约是谛听的走卒经过此处,知道这个城里有平远王世子,便到处探听消息,最终从这个猎户嘴中得知了那一幕。 只是探听来的消息而已。 确认了并非府中有人泄密,世子府也未落入“谛听”的监视网中,黎夺锦心中巨石稍稍减轻。 处死一个死囚犯,手段虽然暴戾得不大光彩,但甚至都算不上一件值得被弹劾的事。只要皇帝并未察觉他的病症,不对他起疑,便暂时可算安全。 黎夺锦特意将别院迁至这个偏远小城,不至于还被皇帝大老远地惦记。若那个太监真是“谛听”的人,皇帝此番举动又是何意? 敲打?警告? 黎夺锦对父亲的死因充满怀疑,对皇帝怀恨在心,但深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从未露出过破绽,唯有的一点,便是不愿与皇帝虚与委蛇,做那面子功夫,对皇帝的态度上并不尊重,皇帝从来就不喜他。 想到此处,黎夺锦略转了转眸,叫来一个属下:“你去查查,近日宫中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 阿镜今日得闲,左右无事,便去城中米油店探望珠珠。 米油店在一个窄巷口,左边是一处老旧的仓房,右边是一条长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正是因了这个热闹,米油店的经营还算不错。 阿镜先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看着珠珠替米油店铺主打理上下,十分勤快地主动招呼来客,又帮忙装袋捆扎,小脸上一直带着笑,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人渐渐散去,阿镜才迈着步子走过去,站到珠珠面前。 珠珠见了她,小脸登时放出光来,喜得双脚直蹦跶,恨不得变成蝴蝶飞出铺面来拥住阿镜。 铺主见此景,一个劲地笑,一边解下腰前围裙,一边道:“我去买两个卤菜,阿镜姑娘今日便留下来用饭吧。” 说完,便推开柜台门施施然离去,将空间留给珠珠和阿镜两人。 阿镜和珠珠说了好一会儿话,但其实,大多时候是珠珠在说,阿镜坐在她旁边听,时不时点点头,或“嗯”“哦”两句。 说着说着,珠珠眼眸忽然鬼机灵地转了转,看了看左右前后,窝起小手,扒着阿镜的肩膀,凑到阿镜耳边去和她低声说话。 “阿镜姐姐,我同你说一个小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何妈妈也不许告诉。” 何妈妈便是米油店的铺主。 阿镜点点头,倾身过去听,听完之后,却是有些愕然。 珠珠纠结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姑娘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不时地瞥一眼阿镜。 阿镜惊愕完了,倒是没有别的反应,只说:“在哪?带我看看。” 珠珠点点头,从长凳上跳下来,领着阿镜走出铺子,绕到了铺子后面的一处角落。 这是死胡同的尽头,前面除了一个破仓房,只有米油店一个铺子,根本没有人来。 -- 第112页 四周到处是一些瓦砾、野草,还有石头划出来的印记,像是小孩在此玩闹过的痕迹。 珠珠蹭蹭地跑过去,藏在那处灰墙之下,在破仓房的墙外小声敲了敲。 那仓房年久失修,木制的墙体变得很薄,珠珠敲了两下之后,阿镜便听到,墙内传来一阵小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谨慎的活物,在里面轻轻挠了挠木墙,以作回应。 珠珠已经检查过巷子口了,也不知是对阿镜,还是对木墙里面小声说:“没有人。” 过了会儿,阿镜终于听见了从仓房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一声细小、却不掩清朗的“嗯”。 “他是个男孩儿。”珠珠背着手,不大好意思地踢着地上的野草,不敢看阿镜。 “他好像生病了,嘴巴白得很,快要被夜间的冷风吹死了。我就把他拖到了这里来,他说,有人要捉他,所以他只能藏起来,我谁也没有告诉,只告诉阿镜姐姐。” “因为,因为给他买药的钱,还有给他买吃的花的钱,都是当初阿镜姐姐给我的钱……” 何妈妈收了阿镜的钱袋,但并没有自己拿着。珠珠已经懂事了,何妈妈便将钱袋全都交给珠珠,让她自己去花用。 珠珠用了阿镜的钱,但没有预先跟她说,于是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瞒她。 阿镜没想到,她买来的小女孩儿,还会捡回来一个小男孩。 她倒不计较钱的事,简短问:“多久了?” 这男孩子在这里藏了多久了。 珠珠掐着指头算了算:“有好几日了。” 好几日,一直在这个仓房里藏着。 阿镜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房屋,它只能遮挡视线,并不能遮蔽风雨,这几日夜里,依旧冻得很。 隔着薄薄的墙体,阿镜轻轻动了动鼻子,她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不知这里面的小孩日常里是用什么法子处理的,或许是为了避免引起人注意,也或许是因为,爱干净。 总归,一个小孩独自躲在这里面,动也不敢动一下,时刻警惕着,是不会好受的。 阿镜靠近了仓房,轻声说:“是谁在捉你?你父亲?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找黎夺锦帮你的忙。” 顿了顿,阿镜又补充道:“黎夺锦,就是你们叫他世子爷的那个人。” 半晌,里面并没有出声。 珠珠拉了拉阿镜的衣袖说:“阿镜姐姐,他不说话,就是不要啦。” 这几天,珠珠给他送饭,已经很有经验。 既然如此,阿镜也不会强求。 她点点头,又摸出两粒金珠,塞给珠珠。 “这个你拿着,给他买东西。之前的钱,是给你的,你给自己用。” 珠珠瘪了瘪嘴,眼眶要湿了。 她用了阿镜姐姐的东西,姐姐没有怪她,还又拿给她钱。 珠珠吸吸鼻子,哽咽道:“阿镜姐姐,你真好。那个……谁,你也要谢谢阿镜姐姐。” 里面的人没说话,像是警惕而无措的幼兽。 珠珠拉着阿镜走到侧边,这里的墙上有一处圆孔,从里面应该可以看见外面的全貌。 阿镜弯下腰,歪头对准那个圆孔,挽起的乌发从脑后游移到身前,在肩膀前面轻晃。 她眨了眨眼,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中,似乎隐约有一个瘦薄的轮廓。 珠珠说:“他病得厉害,不怎么说话,但是他一定也很谢谢阿镜姐姐啦。” 阿镜摸了摸珠珠的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珠珠不舍得,紧紧抱住阿镜的腰。 阿镜让她抱了一会儿,但还是拿开珠珠的手臂,独自走了。 她要回去,因为黎夺锦在等她。 虽然有时候,她要等很久很久,黎夺锦才会叫她一次,但是除了黎夺锦,世界上也没有别的人找她。 阿镜却没想到,这一次,黎夺锦真的在等她。 而且等得很急。 黎夺锦的病又犯了。 他的头一阵阵地抽疼,顽固至极,而除了要忍受几近暴虐的痛楚,黎夺锦还要压抑着心中疯狂的虐杀欲。 他的眼前不可自控地出现重叠的幻象。 一双双肮脏的手被齐根斩断,永远无法靠近他父亲的身躯,但随即出现的,又是更多的野兽,流着肮脏的垂涎,喷着腥臭的鼻息,一步步踏近,浑浊的眼中满是嗜血的昏晦,张着尖牙,要将他与父亲的身体撕咬拆吃入腹。 黎夺锦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扣着桌沿,在幻象中,他拿着长刀,拼命地挥舞,野兽的鲜血温热地喷涌在他手上,被斩杀于他刀下的鬣狗痛苦地抽搐挣扎,他终于感受到快意,但还不够,他还需要杀更多更多。 直到长刀豁口,被野兽夺走,直到他射光了箭袋里最后一支箭,最后一只扑上来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他的脖子。 幻象猛然散去,黎夺锦双目血红,他往日里如沐春风的秀致面庞如今狰狞得可怕,门外的下人战战兢兢,底气不足地回禀道:“世、世子爷,罗督统正带人去寻即将临刑的死囚,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不要。”黎夺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逼出来,“去找阿镜。找阿镜来。” 让阿镜眼里的湖泊,渡他。 将他从地狱修罗,渡回清醒人间。 阿镜进门时,看见黎夺锦长衫被他自己揉得皱散,赤着双足,乌发凌乱地黏了些许在脸上。 -- 第113页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像是已经看不清面前的路,地上到处都是灯盏摔破的碎片,稍不留神便会扎在脚底。 阿镜一步步靠近他,门扉在身后关上。 这一切正如初遇之时,只是那时的黎夺锦,没有今日这般仓皇失态。 阿镜走着,直到走到了他面前。 轻声地叹息了一句:“摔碎这么多东西……若是我摔的,你平日定要训我的。” 黎夺锦大约已经听不清阿镜在说什么了,脑袋迟钝地偏了偏,循着阿镜的方向。 阿镜伸出手,将他脸颊上的发丝撩开。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的温度却高得吓人。 接触到阿镜的手,黎夺锦整个人颤了一颤,向来表面温和的、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脆弱得像是风雨里的一茎草叶,随时可能折断。 “阿镜。阿镜。”他呢喃着,事实上,他此时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念叨着的这个名字有何意义,只是因为在还存有些理智的时候,他便在等着这个人,因此,遵从惯性地念出口。 阿镜没出声,只是将双手贴在了他的面颊上,将那些冷汗一一拭去。 柔和干燥的掌心,在面上擦拭,仿佛带来一丝安稳。 黎夺锦眼眸暗沉,长睫垂了垂,半遮半掩下来,嗅着身前的气息,仿佛知道面前人是谁一般,抑制着想要挥刀的欲.望,喃喃说:“疼。” “哪里疼?”阿镜皱眉。 阿镜只有被狗咬伤,被刀剑划伤时会疼,可是她看过了,黎夺锦身上没有伤口。 黎夺锦张了张嘴,却形容不出痛苦所在,握住阿镜的手,一点点往上移。 挪到了柔软的太阳穴边,用力敲击即可致死的位置。 阿镜屈起手指,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摁压、推拿起来。 “……唔。”像是舒服,黎夺锦喉间溢出一声呻.吟,他顺服地低下头来,下巴靠在阿镜肩上。 世子乌发如瀑,垂落披散在阿镜的肩头,他眉眼妖冶,任由阿镜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动作,半睁着迷蒙的凤眸,盯着眼前那一截雪白的颈子,炙热的呼吸扑洒在阿镜的耳垂上。 阿镜手指力道均匀,从他的黑发中穿过,又缓缓收回,然后再次顺着脉络往后推。 纤白的十指抚顺着头顶,带来一种安神的效用。 黎夺锦渐渐不觉得疼了。心中的暴虐之意也被这平缓而恒定的动作安抚下来。 困意上涌,黎夺锦靠在阿镜肩上,不知何时便完全阖了潋滟的双目,沉沉睡去。 阿镜瘦弱,但有力气,好歹把他挪到了不远处的床上。 殿外的门还被锁着,没有黎夺锦的亲口命令,不会有人来开门。 阿镜到处找了找,屋子里到处都是黄花梨木凳,除了眼前这张被黎夺锦占去大半的床,竟没有柔软可躺卧之物。 左右阿镜并不是个挑剔的人,她绕到床的另一侧,寻了一片狭小空处,也蜷着身子入睡了。 夜间,好像下了场雨。 淅淅沥沥地落在草木上,叮叮咚咚地落在屋宇上。 阿镜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总觉得身边躺了条粗壮冰冷的蛇,在暗中看着她,圈着她,叫她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躲。 天刚刚亮起,阿镜便醒了过来。 身侧有人单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她。 黎夺锦不犯病的时候,果真面若好女,柔晖莹润,令人心向往之。 他对上阿镜的双眼,伸手撩起她的一簇长发,卷在指间,喉咙里低沉地笑笑:“阿镜,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镜没说话,既没劝抚,也没论功讨赏。她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拿回来,黎夺锦瞥她一眼,又卷起另一簇,阿镜再去抢,他就不让了。 阿镜只好不再搭救自己的头发,仰躺着,扬眸看着黎夺锦问:“你昨天,为什么会疼。” 黎夺锦喉结滚了滚,眸色暗沉。 他嗓音如笨重的钟被敲响,沉沉的,胸膛里带着回音:“因为,我生病了。那日我险些伤了你,也是因为我的病。” 这是黎夺锦从未告诉过阿镜的。 阿镜翻转身来,那缕长发顺势从黎夺锦指间滑落,她趴在床上,双手托着腮,支起上半身,眼眸看着黎夺锦,听得很认真。 黎夺锦撇撇唇,便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 在黎夺锦尚且年幼时,他父母俱在,彼此敬重,阖家也算圆满幸福。 但那年贼寇入京,纵火险些烧了黎府,佣人护着年幼的黎夺锦同父母逃出来,逼至穷途末路时,父亲操刀与人拼杀,将母亲与黎夺锦护在身后。 黎夺锦夹在大人的人缝之中,只觉身边的环境在不断地推搡,摇晃,刀剑铮然之声不绝于耳,每一次兵剑相击,都有可能带走他至亲或者他自己的性命。 乱箭四射,一支带火芒的箭矢射过来,母亲用身躯挡住了黎父。 在最后的苟延喘息中,母亲紧紧捏住了黎夺锦幼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嘱咐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牢牢护好你的父亲。” 母亲深爱父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然惦念不忘。 而父亲也同样为母亲痛惜若狂,他们从那次黎府失事中逃得生机,黎父便主动向皇帝请缨,征讨北伐,血虐乱臣贼子,誓要替黎夫人报仇。 黎父骁勇善战,果然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平远王。 -- 第114页 他带大的黎夺锦同样极善用兵,且年轻气盛,弓术高超,乃边疆有名的雪野狐、神射手。 七年时间,父子俩彼此作伴,以为这样的时光能够抹平当初的痛楚,但事实上,他们过得越幸福,当初牺牲的人便越是如同逃不开的梦魇,深深扎根在他们心头。 黎夺锦知道,父亲是这样。 整整七年,父亲没有接近过任何女色,常常深夜点一盏油灯枯坐,对着母亲留下的小像发痴。 而他,则是一日也不敢忘记母亲的叮嘱,一旦有空,有力气,便不断地操练骑射之术。父亲每次出征,黎夺锦在帐中都整夜无法安睡,待得长大了一些,便不顾劝阻,一定要陪着父亲同去。 父子俩孺慕情深,令所有边关将士都十分动容。 而黎夺锦也已经成长到了能够独自带兵的年纪,那一日,他带着新兵操练武艺,忽然听闻急信来报,有一小股流寇自北而入,借着狼群的遮掩,已经越过了草丛,朝沼泽迫近。 平远王已经带着人马出击,因是不成规模的小股流寇,想必不成问题。 但黎夺锦依旧心悸不止。 母亲的遗言好似紧箍,在他耳边一阵阵地回响,他必须去,必须去父亲那里,父亲不能出事,父亲的命……比他的重要。 这是母亲用自己的命给黎夺锦换来的一课。 他抛下新兵,翻身上马,朝着泥沼区疾驰而去。 但,他终究晚了一步。 数个敌军围着一个跪倒在地的魁梧将领,不断地用刀剑戳入他的身体,发出阵阵桀桀笑声,黎夺锦发狂地怒吼一声,夹紧马肚疾冲过去,将那群人的手臂齐齐斩断。 跪在地上的平远王早已没了生息,他久经战火的身躯到处都是窟窿一样的血洞,但最致命的伤,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那柄箭矢,七年前,若是没有黎母的阻挡,那支带火的箭早已插在了同一个位置。 黎夺锦心神崩溃,如中魔音。 他看着那些断了双手的敌军在地上翻滚,求饶,将他们一个个如同螃蟹一般翻过来,并排摆在地上,一个一刀地轮流在他们心脏上插过,又从另一端到这一段,再插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黎夺锦面前的五具尸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颤着双手,松了剑,跪在父亲面前。 他要把父亲带回去。 黎夺锦背着平远王朝前走,他的马早已受惊吓掉进了泥沼中爬不上来,黎夺锦背着父亲,一步步朝营帐的方向走去,麻木地避开脚下的沼泽。 他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敌人的血,母亲的血,敌人的内脏,母亲垂死的音容…… 一声躁动的长嘶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回应般的一声又一声,一群鬣狗循着血腥味而来,面对脚步迟缓的黎夺锦,它们眼中没有惧意,只有贪婪。 黎夺锦护住父亲,拔刀与鬣狗厮杀。 他拼完了最后一丝气力,拼完了最后一支箭,即将就要丧命于鬣狗嘴下,是陆鸣焕赶来,救了他。 黎夺锦眸光迟滞地看看好友,回头想要唤醒父亲,平远王却从他手臂间僵直地滚落下去,永远不会再回应他。 怔愣之后,黎夺锦抱着父亲痛哭,哭号之声凄惨似野狐被人硬生生拔了牙,被人活生生开膛破肚。 父亲死了,他没护好父亲,他又凭什么活着。 从此黎夺锦患上了无法医治的头疾,无法与人接触的怪癖。 与人靠得过近,他会想起母亲掐在他肩上的那只冰冷发硬的手,头疾发作,他会控制不住虐杀的恶欲。 话音消落,黎夺锦望着阿镜,脸色苍白,眸如深潭。 第49章 小鸟 阿镜默默地听完,中间没有插嘴问一句话,甚至听完之后,也没有开口安慰一句。 黎夺锦不免有些失望,又隐隐有些不甘。 他从来不对人剖析自己的痛苦过往,这一次,突然对阿镜有了倾诉的欲.望,也是因为从痛苦中醒来,恰巧见到身边静静守着一个柔软单纯的女子。 她在月下面白如莹,睡姿恬静,静谧之中带着好似能挽救天下万物的玄机。 黎夺锦静静地看着阿镜,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佛性。 不通人情世故,对万事万物温柔好奇,有时,又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属于这凡世的怜悯和宽容。 从前黎夺锦觉得阿镜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像猫,爪牙锋利,野性不逊。 现在黎夺锦明白了,她也像佛,路过尘世,不会归属于任何一人。 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事物,却在阿镜身上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和融合。 黎夺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也想象不到,除了阿镜,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将这样矛盾的特质融合到一处。 难道,她真是猫咪修成的佛女? 月光之下,黎夺锦落在阿镜身上的目光渐渐灼烫,他想着想着竟发了痴,自顾自地信了自己的臆想。 他侧身靠近,手指因为过于专注而微微颤抖,虚虚落在了阿镜面颊上方的一指处。 他听过九天神女夜半熟睡时控制不住术法、露出本相的故事,他想仔细碰一碰,想仔细看一看,在阿镜睡着时,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经书上说,佛子本体纯净,或许,他应该褪去阿镜的衣衫,看一看她是否像佛经中说的那样纯白无瑕。 黎夺锦面色潮红,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并未落下,却是在攥紧锦被时停住。 -- 第115页 锦被之下,阿镜睡着的身躯微微起伏,流畅的柔软弧度,亦随着微微起伏。 黎夺锦压住了自己的冲动,柔美的脸上一阵平静,一阵疯狂,不断地交织替换。 他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又轻轻替阿镜覆上锦被,托腮看了她一夜。 心中逐渐宁静,却也冒出一个无可抑止的想法。 不管阿镜是谁,不管她是猫妖,还是神女,他已在心中将阿镜当做自己的佛,待阿镜醒来,他要将过往的痛楚、噩梦全都说与她听,就仿佛一个罪孽深重的信徒,跪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将自己的污秽、俗尘拿出来忏悔。 他忏悔了,也如每一个看似虔诚,却又六根不净的信徒那样,贪婪地期待着神佛的回应。 而神佛并没有回应他。 阿镜一声不吭,灵巧地一撑手腕,从榻上爬起,踏着鞋走到镜前,举起双手,背对着黎夺锦自顾自地挽着长发。 黎夺锦岂能不失望? 但又忍耐不住似的,朝着阿镜的背影走去,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贪婪的信徒大约如此,哪怕无法聆听佛音,也想要离佛更近。 阿镜挽发,手指灵巧,动作简单,她嘴里咬着发绳,盯着镜中的自己,圆圆的猫儿眼上扬。 黎夺锦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看。 她挽好长发,旋身看着黎夺锦,忽然伸出食指,在他额心上点了一下。 “我定会助你,查出你父亲牺牲的真相。” 黎夺锦眸光滞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镜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但随着意识渐渐归拢,他一双凤眼逐渐亮起,亮得如同身处银烛火树深处,灯炬如昼,桃花扑簌而下,永恒地驱走凉秋。 他的佛,不轻易给人回应,但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温柔给予了他心中最渴望的承诺。 - 阿镜仍是阿镜,但在府中的地位,隐隐不同了。 属下来报京城所查之事,在书房同世子爷说到一半,阿镜不知里面有人,推开门跑进来,那属下说了一半的话,自然就被打断。 小心抬头一看世子爷,世子爷却不嗔不怒,反而嘴角隐约含笑,看向那阿镜问:“来这里做什么了?” 阿镜看看属下,又看看黎夺锦,小声说:“我听人说,送了一碟栗子糕到你这里。” 原来是来找吃的,属下心想,世子爷一定会将这个馋猫赶出去。 结果没想到,世子爷从屉子里拿出一碟保存得好好的糕点,朝阿镜招招手:“来。” 阿镜看见屋中有人,不愿打扰,捧起碟子就想溜走,结果被黎夺锦抓住。 黎夺锦撤下她手里的碗碟,温言训道:“吃那么多,午饭哪里还吃得下?就在这吃,尝几块就可。” 阿镜无法,只得依言坐下来,嗷呜一口,颇觉好吃,便想狼吞虎咽。 又被黎夺锦低低训了:“吃这么快,不怕噎着?喝口茶,刚放凉的。” 属下心中暗暗叫苦,他跪在这儿看世子爷喂阿镜吃东西,这叫什么事?他悄悄地一抬眼,又被刺到似的,迅速地撇下来,心中哀哀直叹,他竟看到世子爷拿自己随身的手帕替阿镜擦嘴角。 跪了好一会儿,属下忍不住左右膝盖踮了踮,换个跪姿,总算等到了世子爷重新注意到他。 “你没走,还有话没说完?继续说便是。” 属下心中一痛,他也不想赖在这儿跪着,他怎么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破了外人在、不谈公事的规矩?要是早说,他早就禀报完了。 心中愁苦,属下却不敢表露的,一本正经地将自己在京城所探听之事说完。 “……其余各方,皆如方才向世子爷所禀报的那样,并无异常,唯独只有一处,宫中近日大兴土木,似是要为帝王庆寿。” 贺寿?到了那狗皇帝的寿辰了? 黎夺锦面色微冷,前后想想,冷笑出声。 自他从边关回来之后,只为了领父亲的追封,到过朝上一次,其余莫说请安,哪怕是皇帝来邀他参与朝会,黎夺锦都不曾去过,随后不久,他就直接搬离了京城,只象征性留下一封折子禀报此事。 这等不敬,早已是十分明显,皇帝大约也已对他不满于心。 再加上皇帝寿辰将近,他这个平远王世子却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帝见不得旁人如此不重视自己,故意令“谛听”拿听来的风言风语敲打他。 如此心胸狭隘,耽溺于狭弄人心,那狗皇帝也就这点本事了,倒很符合他的作风。 那个诡异太监,大概率便是皇帝派来的人。 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若是因为此等荒唐小事,引来狗皇帝对他的注意,岂不是白白掣肘,因小失大。 不管那太监究竟是不是谛听中人,此时安抚一下京城,都是很有必要的。 黎夺锦思虑过后,对属下言道:“你去安排人手,准备皇帝生辰贺礼,不拘心意,有排场、看起来给面子即可。” 属下抱拳:“是。但,世子爷,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盘算了一下,道:“帝王贺寿礼,若要拿得出手,少说也得准备三个月,如今帝王寿辰在即,只能赶工,府中的人手原本便各有用处,只怕是不够。” 黎夺锦沉吟。 世子府一向有惯用老人的规矩,这主要是因为黎夺锦的隐疾不能为外人道,极少用新人,就是怕这消息泄露了出去。 -- 第116页 但如今,他的头疾已经可以靠阿镜替他控制,也不怕再有突然犯病之时,消息泄露的风险。 事权从急,黎夺锦点点头道:“那便从城中另去雇佣人手,尽快完工。” “是!” 黎夺锦安排完,再去看阿镜,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不看着的功夫,阿镜已经偷偷吃完了半碟糕点,饱足地舔着指尖,一脸无辜。 黎夺锦没忍住,在阿镜手背上拍了一下:“啧!” - 为了打造贺礼,世子府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世子府用惯了旧人,这些旧人跟着主子久了,自然是有一份独特的高傲在的,对于这些个新面孔,许多旧人没什么好颜色。平日里在府中见到了新人,也不打招呼,不说话,迎面过来,就仿佛没见着一样。 这场景与那时阿镜初进府时何其相似,只是,昔日被排挤的阿镜,如今已经能够日日待在世子爷身边,倒比世子爷从前身边的一等侍女还要地位高贵些。 婵玉拧紧帕子,眼睛瞄着不远处的回廊上,世子爷手里拿着一卷书,跟在蹦蹦跳跳的阿镜身后走过去,于是愤愤地折下一根花枝。 她跟沉雪都是世子爷身边的一等侍女,从小便服侍在世子殿下身边,逾矩说一句,那也是同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的。 可今日,她与沉雪的荣宠,加起来也没有那个阿镜多。 婵玉心中早有不满,常常拉着沉雪在一旁说些小话。 沉雪同她关系好,每次都安慰她,这回也是一样,无奈劝解道:“你呀,就是性子急。你也不想想,那猫儿是谁捡回来的?” “自然是世子爷。”婵玉甩了甩手帕,道。 “你若在路上捡个猫儿狗儿,也要新鲜一阵的。可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自己去跟一个那样的东西比?”沉雪说得更明白了些。 这话大大地安抚了婵玉,她觉得很有道理,欢悦起来:“就是,毕竟我跟殿下也是这么多年的情谊……” 说着,婵玉忽然噤声。 她满面羞红地捂住嘴。 她不过一介丫鬟,怎么好意思跟世子殿下说情谊,呸,厚脸皮。 沉雪倒没有笑她,反而是拉开了她的手,掐了一把她的粉腮:“正是如此。那是个什么玩意,你跟她置气,没的自掉身价。放心吧,玉儿这么灵慧,爷便是舍了谁,也不会舍了你去。” 这一番话,才将婵玉哄好了,沉雪还有事,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先行一步。 婵玉独自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到世子待自己终究不如以往,还是有些灰心丧气,一会儿又想到,即便她比那个阿镜尊贵,她也只是一个婢女,与世子爷身份天差地别。 “小姐,唐突一下,借过借过。”一道男子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讨好笑意。 婵玉扭头,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头巾、身量清瘦的陌生男子,他应当是新来的工匠,手里抱着一摞木器,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回头露出个笑时,竟也有几番面如冠玉的影子。 婵玉莫名有些脸红,甩了下衣袖,让到一旁,嘴里不高兴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小姐。” 那人也不介意,柔柔地笑了一下,又说了句:“我看小姐仪态端方,还以为是府上的姑娘呢。” 婵玉自不会搭理这人,却忍不住,等这人经过之后,偷偷看了眼他的背影,莫名的,竟从那清瘦的背影中看出了与世子的几分相似。 - 黎夺锦与阿镜来到殿中,将手里的书卷折到某一页,交到了阿镜手里。 “阿镜,又有一趟差事要让你去办。你到城门口,会有一个卖香油的货郎,当他叫卖五文钱一碗时,你便过去,将这本书塞进他的背篓之中。” 阿镜点点头,将书卷起来,藏进袖子里。 她拿着书便要走,黎夺锦却又把她喊住:“等等。” 阿镜疑惑回头看他。 黎夺锦抿抿唇,却好似也没准备好要说什么似的,想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恐有敌人在暗,原本,我不应再叫你出去,或有危险。” “但是……如今府中生人众多,难保会不会混进来一些眼线。我已嘱咐过亲信,近来做事必要小心,但有些书信,却是不得不往外送。” “阖府上下,最不引人注目的,也只有你。” 这些,他本是没必要向阿镜解释的,毕竟,阿镜如今的身份也只是他的一个手下而已,她理应听凭他差使。 但是黎夺锦却莫名地想多说几句,不想叫阿镜误会自己。 阿镜却没多大反应,点点头:“我知道,要小心。” 自从那夜过后,黎夺锦便变得黏人许多,有时候同样的一个意思,他要翻来覆去地说几遍,阿镜都听得不耐烦了。 但阿镜对黎夺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黎夺锦倚靠在她肩头的那一夜,对阿镜来说,似乎跟任何一个晚上都毫无差异,她也不觉得要因此对黎夺锦有什么态度上的区别。 她身轻如燕,越过门栏便消失不见,黎夺锦站在原地,却忍不住还是多看了几眼,直到确定再见不到人,才一声怅叹。 - 阿镜目标很准确,说是去城门,便绝不会往歪路走哪怕一下。 她在城门口的馄饨摊叫了碗馄饨,皮薄肉香,吃着很不错。 不远处,有一个卖香油的货郎,一边走,一边叫卖着。 -- 第117页 阿镜一直没有看他,直到他走近了。 “三文一碗,上好的香油!刚沥好的香油!” 阿镜等着,端起碗喝了口汤。 “香油,卖香油哩!五文一碗,上好的香油!” 阿镜站起来,留下几个铜板,悄无声息地经过那货郎的背后。 货郎的篓子微微一沉,掉进去一本书。 阿镜与他擦肩而过,从头至尾没有对视一眼。 即便如此,阿镜在离开时,仍然感觉自己被跟上了。 她并没有见到跟着她的人,但是她的感觉很敏锐,被人盯着,她一定能察觉出来。 想到黎夺锦的吩咐,阿镜绕了路,没有直接回府。 这儿离城中米油店很近,阿镜便决定去找珠珠。 巷子七扭八拐,人越来越多,落在阿镜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阿镜渐渐分辨不出来那道目光,不知道自己是否甩掉了那人,但也不敢随意妄动,便干脆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去铺子找珠珠。 照黎夺锦的说法,那些监视的人是从朝廷来的人,目标是黎夺锦,那么即便被他们看到阿镜去找一些寻常百姓,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结果到了米油店铺子,门窗全关着。 旁边的街坊已经对阿镜眼熟了,见她迷惑,便主动解释了一句:“何娘子家的小姑娘今日一直不大舒服,何娘子带她看病去啦!城里的郎中说不好医,要去城外请医师,今日怕是不得回哩!” 珠珠怎么了? 阿镜心中有些着急,问了两句,那街坊却也说不上来许多。只说珠珠脸色苍白,大颗冒汗,时不时地捂着心口。 阿镜眉眼沉沉,却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先离开。 折回走了两步,阿镜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米油店旁的仓房上。 珠珠今日回不来,仓房里的那个孩子,也就无人送水送饭了。 阿镜抿抿嘴,去另一条街上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饼子,还打了一壶甘甜的凉水。 她避着人,学着那日珠珠的动作,从米油店后绕过去,蹲到了那一处夹缝之中。 “在吗?”她出声问。 没有回应。 阿镜想了想,在墙板上敲了敲。 原本以为里面那人会与那日回应珠珠一般,在里面也弄出点动静,却没想到,他意外地出了声。 许是太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也还是掩不住孩童的清润:“珠珠不在。” 他不爱说话的,阿镜没想到他会回应自己,因此愣了下,才说:“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里面的人没说话了。 阿镜又说:“珠珠平日,怎么把吃食给你的?” 她问得简短,也没说自己是要干什么,但里面的小孩却很有默契,等了一会儿后,他就把木墙底下的一块板子推开,原来这里早就破了一个洞。 阿镜将饼子和水壶都放了进去,隐约看到一只小手将东西接过,虽然在这种狭小地方困了许久,那只小手依旧干净白皙。 果然是个爱干净的。 “谢谢。”小孩低声说。 又爱干净,又有礼貌,这个孩子究竟是从哪里独自逃出来,以至于只能躲在这种地方,还从不抱怨,有条有理,十分懂事。 阿镜一时没有走开。 她靠着木墙坐了下来,手边地上有一片遗弃的废纸,便随手拿起来把玩。 阿镜和小男孩都是不爱讲话的,两人即便隔着一面薄墙邻近坐着,也没话说。 只听到小男孩在里面小口小口喝水的动静。 阿镜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啜水的动静停了,那个小男孩不出声。 阿镜笑了:“你喝水,像小鸟喝水,不如就叫小鸟吧。” 里面还是没说话,也不知道答应不答应。 但阿镜已经自顾自地满意起来。 她不会取名字,自己的名字是黎夺锦给的,珠珠的名字也不完全算是她取的,因此,当她第一次取出小鸟这个名字,阿镜感觉很自豪,很好听。 里面的小男孩依旧没出声,只不过,已经开始有咬饼的动静,想来是没有生气。 一个闷葫芦,遇见另一个闷葫芦,便总有一个显得话多些。 阿镜在这里,倒成了话多的那一个。 或许是方才取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给阿镜增添了交谈的自信。 看不见的窄巷外,一阵吵闹追赶声经过:“红豆儿!你个破伢子,别跑了,裤子都没穿!” 阿镜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嘴巴张得圆圆的,来了精神。 她背对着墙板,问:“你知不知道,红豆生下来的小孩,叫什么。” 他一定不知道。 阿镜很少觉得自己聪明,但是在这个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男孩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过了一会儿,墙板里传来男孩有些懵懵的声音。 “……南国?” 阿镜滞住了。 她脸色变黑,显然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居然也有一战之力。 红豆生南国,被他答对了。 阿镜认真想了一会儿。 又问:“有一个人,被豆腐打伤了脑袋,为什么?” 小男孩说:“因为,是冻豆腐。” 阿镜:“……” 每一个都被他猜出来,显得她的谜语也很笨啊。 -- 第118页 阿镜捏紧双拳,站了起来,猫儿眼瞪得圆圆的,凝出几分认真,仿佛决胜前的最后一击。 “我和你赛跑,我跑得比你快。”阿镜放重语气,强调了这句,才接着道,“但还是你先到终点,为什么?” 小男孩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懵懵地答:“因为,你跑错方向了?” 嘶!可恶。 阿镜很不满意地转身,将手里叠好的东西放在了递饭的缺口那儿,沉痛地说:“我输了。” 她朝墙板内挥挥手,隔着那个能够从里面看见人的小洞,她依旧只能看见里面小男孩清瘦的轮廓:“不过,下次你一定猜不出来了。” 阿镜的脚步声远了,直到消失不见。 地上墙板的缺口处,一只灰扑扑脏兮兮的纸鹤坐在那儿,虽然折它的纸有点脏,但是它被折得整洁精致,阳光恰巧照在这一处,落在纸鹤的翅膀上,还在柔柔地泛着光,就像崭新的一样。 过了许久,一只白皙的小手才伸过来,将纸鹤轻轻地拿走。 第50章 真朱 心血来潮的谜题不够好,被人全数猜了出来,阿镜心想,下一次定要好好准备。 但是阿镜下一次再去米油店的时候,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珠珠在铺子里,捧着药碗喝药,脸色虽然不大红润,但眼睛还是很亮。 阿镜问她身体怎么样,珠珠咧着笑答:“医师说啦,是以前在面店累出来的心疾,有阿镜姐姐给我的钱,吃药养着,不会有事的。” 等何妈妈走开,珠珠就收了笑意,有点沮丧地把阿镜带到了仓房边。 “我在城外的医馆住了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走了。”珠珠指着仓房里说,眉眼耷拉,满是离别的不舍。 阿镜打开仓房门,走进去看。 里面还算干净,除了一些发出腐味的陈年稻谷,就没有别的东西。 最里面被辟开一小块地方,比其它地方整洁不少,可以看出,那个小男孩这几日应当就是坐在这里,透过圆洞看着外面。 阿镜走过去。 地上,还摆着一个水壶,半张没吃完的饼。 摆得也很整齐,没有慌乱争执的痕迹,阿镜猜测,那个男孩子应当不是被人捉走的,起码,不是被暴力捉走的。 阿镜找了一圈,没看见自己折的纸鹤。 珠珠有点难受地说:“我还没跟他说几句话呢,我们还没有当好朋友。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鸟。”阿镜小声说。 “什么?”珠珠没听清,问阿镜。 阿镜摇摇头,没有再说。 这只是她取的名字罢了,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呢。 小鸟不见了,珠珠觉得他是自己跑掉的,阿镜不太确定,因为她觉得,那个孩子不像是想离开的样子。 但是她后来又连着在城中跑了几日,也没有问到谁家的孩子走丢了的消息,于是也只能渐渐放弃,选择相信小鸟是自己离开的。 这十几日,阿镜自己也很忙。 皇帝的寿辰贺礼差不多准备好了,世子府吵闹了十数日,每天都有敲敲打打的声音,阿镜喜静,受不了这声音,便向黎夺锦一直要任务,好躲到外面去。 黎夺锦只好让她去送了很多次信,也接了很多从别的地方来的书信。 有时候,黎夺锦看了这些书信欢欣喜悦,有时候,他看了只会愁容满面。 阿镜不懂,但是她注意到,里面有很多关于黎夺锦父亲的信息。 她知道自己在帮黎夺锦做很重要的事。 等要送给皇帝的礼物总算送去京城,世子府的管事便从做事的人中挑了一些年轻得力的出来,继续留在世子府别院,充足府上的人手。 黎夺锦派出去的人探查了数日,没有再发现窥探者的任何痕迹,黎夺锦又下令再观察一阵子,才放松了警惕。 平远王世子在这个小镇上悄无声息地发展着自己的力量。 这里不仅不起眼,还有未曾被大肆开采的矿山,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更曾是前朝的军事驻地,对黎夺锦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所图谋之事,并非一日之功,时间在平静的隐忍中倏忽流逝,梦境中,更是走马灯一般,过滤了那些平静单调的时光。 那些画面即便是看起来千篇一律,但其中有阿镜出现的影子,黎夺锦都忍不住想要细看。 可梦里由不得他,哪怕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画面也只如流沙般从他掌心经过,留不住一丝一毫。 等画面停下时,黎夺锦再一次沉进梦境。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黎夺锦手中的势力渐渐壮大稳固,为了稳固手中权势以及在皇朝中的地位,黎夺锦亲自带兵北上攻退外贼数次,屡战屡胜,渐有平远王昔日威名。 只不过,黎夺锦与平远王极为不同的一点是,他不愿留在边部,每每打了胜仗,黎夺锦总是迫不及待地凯旋,而且他也不爱进宫受赏。 皇廷之中,早有言官请议,要将骁勇善战的平远王世子按照其父生前的荣耀论功封王,以示天子对世代忠良名将的嘉奖。 但反倒是黎夺锦自己对此并不上心。 被催促几次之后,只以一份简短奏章上呈皇帝,折子上称,当年平远王轻信敌军,落于贼手,给皇朝带来损失一员名将的损失,是为不忠,如今他子承父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父亲往日的过失,不值得封赏。 -- 第119页 字字句句似乎极为衷心诚恳,而且极其谦卑,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黎夺锦打自己的仗,与你朝廷无关,不要你的赏赐,也不要你的封王。 看似忠诚,其实就是,不稀罕。 皇帝哪怕原本就没有非要为黎夺锦加官进爵的心思,收到他这份奏章也是气得不轻。 但两年时间,黎夺锦也成长许多,即便是不敬,也不会被皇帝抓到小辫子,面上做得圆滑无比,让皇帝拿他毫无办法。 好在,黎夺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业心,除了带兵打仗,就是窝在他那个别院里不出来,皇帝也派人去调查过黎夺锦驻扎的那个镇子,但是什么异样也没有查出来。 久而久之,只能放任他这样下去。 毕竟,不要名还不要利,又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即便这刀硌手了些,那也没有哪个皇帝能舍下心来不用。 而黎夺锦不爱上朝,除了是因为不屑,更因为他已经不知何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回来,必迫不及待地先找阿镜。 “阿镜。”青年靠在纤柔女子的肩头,声音倦懒,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的叱咤似乎全然不是一个人。 他唇角轻扬,丹凤眼的形状这两年长得更加开阔,从原先的柔美变得暗藏锋芒,微微敛下来时,如妖媚黑玉。 眼尾的泪痣红得发亮,灼灼如火。 “我头好疼。”他伸手轻轻一拉,将女子拉扯得倒在床榻上,侧卧在他身旁,轻声呢喃,“在外的这几个月,都是我独自忍过去的。阿镜,你现在得帮帮我……” 感受到纤柔的手指熟稔地抚触到他太阳穴上轻按,黎夺锦唇角勾得更深,雪狐一般俊俏妖美的脸上,因这过浓的笑意,而显出一汪甜蜜。 他撒谎了。 在战场上,他每日经历的都是腥风血雨,敌人的血,敌人的残躯,如同天上降落的雨一般频繁而自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魔种当然是汲血饱饮着,并不会跳出来以头疾折腾他。 但是,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就可以换取阿镜对他的疼惜,何乐而不为? 黎夺锦手臂一松,原本撑着自己上半身的力道也松懈了下来,似是极其疲惫一般,倒在床上,拆散的长发与阿镜的交织在一起,铺了一床。 距离太近,放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指顿了一顿,见他闭着眼没有动作,才又继续缓缓揉摁起来。 黎夺锦笑颜盈盈,伸出双手捧住阿镜的脸颊,将她微凉的,柔软的小脸捧在手心里,才觉得心中被安全感充盈。 他同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得寸进尺地抱怨道:“在外面,不带着阿镜,我都睡不好觉。” 阿镜帮他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想偷懒,还是看出来他其实没有真的头痛,软软的指头开始松劲,时不时轻慢地在他头皮上揉擦一下,也不知道是给他揉太阳穴,还是在撩拨。 黎夺锦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目光灼灼。 但阿镜当然是不会撩拨人的,她只是真的不大上心罢了。 她跑了会儿神,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见黎夺锦不说话了,她便开口问:“黎夺锦,最近有些乱糟糟的,有好多人说,在查奸细。是要查谁?也要查我吗?” 黎夺锦眸色暗了暗。 树大招风,以前他的世子府很小,很紧凑,他一个人便可以管得周密,但是如今摊子大了,渐渐有往日他父亲的威风,有些细枝末节,便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掌控的。 他在前线时,便隐隐听到有奸细的传闻,因此防备留心,果真不久后,便叫他抓到了一封通敌密报,而顺着这密报追查下去,又牺牲了十数人,才查出来,这密报的源头,竟可能是出自世子府。 因这份密报涉及军情,便无法再当成黎夺锦的家事处置,同他一起征战的几位老将军都有权过问,不同的势力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马到世子府中,名为查验,却至今也没个结果。 如今想来,那密报又何止是一封密报那么简单,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故意让他发现,由此借机,让这几个威名在身的大将军有理所应当的借口,安排人进他府中调查窥看。 对于这种算计,黎夺锦心中多有不爽,但是,无论是不是皇帝对他动了心机,府中有奸细一事,却是铁板钉钉。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那个奸细抓出来,也未尝不可。 至于黎夺锦私下的安排,他有足够的信心,哪怕皇帝将他的世子府翻个底朝天,也不会被皇帝发现。 听见阿镜如此问,黎夺锦才想起来,他早已针对此事嘱咐过了自己所有的属下,却没有专门嘱咐阿镜。 大约是因为,阿镜的身份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一个属下那般单纯,所以有些繁杂俗事,他根本想不起来要对阿镜说。 黎夺锦扬起凤眸,朝阿镜弯了下眉眼:“不会。你有什么好查的?你是什么身份,他们凭什么来查你。” 阿镜呆呆道:“我是什么身份?” 黎夺锦坏笑一声,欺身而上,原本捧着阿镜脸颊的双手也渐渐下移,挪到了阿镜腰际的痒痒肉位置,一边动手,一边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睡在哪儿。你不是我的枕边人?你是爷的爱妾,爷的宠儿,是世子府的半个主子,没人敢动你,你说,好不好?” 一边说着,黎夺锦一边眼中冒火,自己被自己说出来的放浪言辞激得气血下涌,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幕幕情景,阿镜与他同眠,晨起梳妆打扮,温言软语送他出门…… -- 第120页 阿镜只顾躲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被腰间痒意逼得泪花都冒出来,手上挠他,甚至用上脚踹他,但黎夺锦身板结实,对他来说都只是不痛不痒罢了。 肢体交缠,黎夺锦不仅眼中冒火,身上也逐渐灼烫,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阿锦,我……” 陆鸣焕呆立在门口,看着屏风后,两人在榻上纠缠的一幕。 其中一个,自然是黎夺锦,另一个从黎夺锦身.下露出脸来的,却是俏生生的阿镜。 黎夺锦皱起长眉,回头怒喝一声:“滚出去!” 陆鸣焕紧咬牙关,不甘不愿地低下头,硬是挪动着步子走出来。 他背对着门,站在外面吹凉风。 陆鸣焕自己虽未有妻妾,也未曾狎妓取乐,但他平常玩耍花样极多,并非不通人事,若真的是有点什么,他是能看出来的。 看方才黎夺锦与阿镜虽然模样暧昧,但应当是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但,那又如何? 两人长发凌乱,腰带微松,显然在他进去之前,他们便是卧在同一张榻上的,且阿镜没有丝毫不愿,也没有丝毫挣扎。 若是换成他呢?只怕还未靠近阿镜一步,她就要跳走三米远了。 陆鸣焕心中发涩,尽管在最初就知道阿镜对他与对黎夺锦根本就是差别待遇,但是两年过去,他非但没有习以为常,反而因为看得越来越多,心中越发酸涩。 黎夺锦理好衣衫,很快便走了出来,阿镜还在里面,陆鸣焕下意识回头看去,黎夺锦直接关上了门。 “以后不可再莽撞进门。” 陆鸣焕撇了撇嘴,压下心中酸意,道:“为何?你又尚未娶妻,难不成有什么不能看的。” 黎夺锦哼笑一声:“尚未而已,或许快了呢。” 陆鸣焕倏地扭头看向他,目色震惊。 但黎夺锦并未注意到,话头一转,说起正事:“你来找我,何事?” 陆鸣焕回过神来,低低道:“父亲来信,有一批物资送到,着我前去押送。我对沅镇不熟,来跟你要个人带路。” 黎夺锦略微颔首,在心中思考着人选。 陆鸣焕却控制不住地,一股冲动念头涌上来,佯作玩笑一般开口道:“不如,就让阿镜跟我去。” “不行。”黎夺锦直接否决。 他才刚回来不久,才见了阿镜一面,哪里愿意再把阿镜放出去。 黎夺锦瞥了一眼陆鸣焕:“带路而已,谁去都行。阿镜是我心腹,不能借你此用。” 陆鸣焕满是怀疑地看着他。 两年前,黎夺锦说,阿镜不是通房,也不是丫环,身份特殊,这让陆鸣焕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阿镜。 他既不能像要一个侍女那样,把阿镜要过来,也没法过明路纳妾,直接将阿镜收进来。毕竟,阿镜那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他们陆家绝对不会认可。 便是这样犹豫再三,陆鸣焕便一直耽搁着。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每每他试图接近阿镜,阿镜总没有个好脸色,看到他,与看到花草、墙灰并没有两样。 久而久之,陆鸣焕心生情怯,甚至觉得,就这样保持下去,他能一直见着阿镜,时不时说两句话,也很好。 可是,阿镜同黎夺锦却越走越近,现在,黎夺锦竟还说出打算成亲的话来,难不成是要娶阿镜? 想到此处,陆鸣焕瞳孔微缩,一个深呼吸后,却又缓缓放松下来。 不可能的,他陆家门楣虽高,可也高不过平远王。 陆鸣焕如若娶不到阿镜,他黎夺锦又怎么可能娶到? 陆鸣焕右手攥成拳,平复下来心绪,以平静语气调侃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心腹,可这批物资对你来说也是极关键的,难道不值得你派个心腹去?若是随便派个人,耽误了事儿,我可担待不起。” 陆鸣焕说着,给黎夺锦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物资里的东西。 黎夺锦眼神果然有所松动。 看着他的侧脸,陆鸣焕心中莫名多了一股世事易改的悲凉。 从前,他与黎夺锦是穿一条裤子下河游水摸鱼的兄弟,肝胆相照,心照不宣,从没有什么秘密。 可如今,黎夺锦的性格与势力一同变得比以往更加冷僻凶蛮,而他虽然依旧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却也不知何时学会了对至亲的兄弟玩弄言语上的心思。 黎夺锦问:“去几天?” 陆鸣焕收起涣散的心思,应道:“来回不过三五天。” 黎夺锦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 - 陆鸣焕让人套上板车,又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带着阿镜出发。 因为要在外面耽搁几日,临出发前,陆鸣焕带着阿镜去买些东西。 他采买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常之物,这小小的沅镇里,珍奇的、好玩的,全被他给买过了一个遍,当陆鸣焕出现在这些个斋啊楼啊里时,掌柜的都恨不得跑着出来迎接。 大早上的,他出现在这儿不稀奇,倒不如说,他不出现在这些个声色犬马的场所,才稀奇。 看见陆鸣焕套着个板车,有些相熟的人好奇问:“陆小将军,你这是干什么去?” 阿镜看了他一眼。 陆鸣焕乌发高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转着手上的峨眉刀,漫不经心地道:“入春了么,外边儿的人献了一批花,说是珍贵货色,我去拉来,放家里养。” -- 第121页 “哎哟,原来如此,果然是陆小将军,闲情雅致,闲情雅致呀!” 阿镜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陆鸣焕漫不经心地扭头,看见阿镜在马车里打磨着一块石头,便好奇地长腿一跃,迈过去看。 “这是做什么?给我玩玩?” 阿镜手一晃,没让他碰着,扭开头没跟他说话。 陆鸣焕嘴一撇,“嗤”了一声。 这个小猫崽子,是真的记仇,不过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吓唬了她一两回,强带着她去别的地方玩了一两回,结果如今过去这么久,她还是对他警惕有加,爱答不理。 说不怨愤,是骗人的,陆小将军何时被人,尤其是被女子,这样无视过。 但,他更加说不清楚,自己今日又为何非要将这坏脾气猫带出来,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或许有时候,这“罪”找着找着,也习惯了。 陆鸣焕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凑了过去。 “喂,好歹我们也认识两年了,难道,连个熟人也算不上?你看到熟人,也不说话的?” 阿镜终于停了手里的动作,瞥了他一眼。 “陆小爷!”一道声音洪亮喊着,一个年轻男子从旁边的阁楼上跑下来,见到陆鸣焕,调侃道,“果然是你。方才我在楼上仿佛见着你尊驾,本来还不敢认,是江秋姑娘说,那就是陆小爷,我才下来看看。” 男子回头招呼了一声:“江秋姑娘,你果然没说错,好眼力。” 江秋从楼梯上走下来,盈盈双目看着陆鸣焕,说道:“我认陆小爷,从不会认错。” 陆鸣焕撇开了头,没接话,目光随意地落在了别处。 他们马车停的位置旁,有一家糕饼铺子,卖一种新奇玩意,叫肉松奶糕,说是用牛鱼鸡猪几种肉丝脱水制成,口感甜香,很是诱人。 透过马车窗口,可以看到阿镜捧着一块石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铺子,车上有黎夺锦交给她的东西,她执意要守着,不肯下来,即便是馋得眼睛里都溢出喜欢,也没有去买。 陆鸣焕看见她那个眼神,差点就想上前一步给她去买了,但最终还是摁住了自己的冲动。 干什么老是想凑上去,真是犯贱。 他拧过头,正巧听见江秋身边的男子在同江秋闲聊。 “江秋姑娘今日所用的香粉似乎与往日不同,是新品?” 江秋目光落在陆鸣焕身上,没什么兴趣聊天,只敷衍应道:“你又认不出来,问这些有什么用?” “哦?那不如我跟江秋姑娘打个赌,若是我认出来了,如何?” 陆鸣焕听到此处,抬眸,看向江秋两人:“打赌?我也来。猜什么,若是我猜出来了,我说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若是我没猜出来……” 陆鸣焕眸光在一旁店铺上扫了一下,看似不经意道:“我请你们吃肉松奶糕。” 江秋愣了愣,意外于陆鸣焕居然会主动搭话。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抿了抿唇,大胆道:“那不若,就请陆小将军猜,我今日所用的口脂,是什么颜色。” 这道问题极简单,起码对于陆鸣焕来说,是绝对不难。 女子口脂色泽无非就是那么几种,陆鸣焕天天浸在女人堆里,喝醉酒笑闹起来时还曾经吃过新鲜的脂膏,不可能认不出颜色。 江秋就是故意输给他,想要讨好。 陆鸣焕瞥了一眼,懒懒开口:“真朱。” 江秋面色一僵。 她怀疑,陆鸣焕根本就没仔细看自己的唇色。 她今日抹的,明明就是妃色,妃色与真朱差距千里,陆鸣焕怎可能认错。 江秋偷觑着陆鸣焕的脸色,生怕他觉得扫兴,刚要说这局不算,重头再来,江秋身旁的青年却已大笑起来:“小陆爷,您也有马失前蹄的一日啊,这回是您答错了。快去买肉松奶糕吧,托您的福,今日我也尝尝这稀奇贵玩意儿!” 陆鸣焕笑瞥了他一眼,丝毫不带犹豫,直接朝着那糕饼店走去。 再回来时,陆鸣焕朝江秋和男子怀中一人扔了一个袋子,手里剩下的一个,扔进了马车。 他经过车窗,看也没往里面看一眼,似是十分高冷,嘴里说:“多买的,没人吃,给你了。” 第51章 纨绔 说着话,陆鸣焕要买的东西也送过来了。 他随意让小厮把那些锦缎布匹包着的物品放好,高束马尾轻甩,随意地朝身后摆了摆手,轻声叱马离去。 身后,江秋忍不住跟着陆鸣焕的身影追了几步,但很快意识到追不上,便停住了脚步,眼波微颤。 她身边的青年摇了摇扇子,噙着笑道:“这陆小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风流纨绔,没个正形,不知道又去哪儿潇洒咯。” 江秋斜了他一眼:“闭嘴,小陆爷不爱别人这样称呼他。” 青年嗤了一声:“我说江秋姑娘,你莫不是被两年前小陆爷一通脾气发得,吓到现在也战战兢兢?你这样胆小,还怎么入主陆府,当主母?” 江秋死死咬唇,半晌,才道:“不关你的事。你记住,以后就算是背着人,也不允许再说小陆爷的坏话。他是纨绔,是风流,可若他不是如此顽劣不堪,他身为陆将军的宝贝独子,我一个县令之女,又哪里可能有机会?我倒恨不得,他永远这么放浪形骸下去。” -- 第122页 - 陆鸣焕此番要去接应的货物是一批钢制十.字弩。 大金朝的弩器向来只有京城的一间军弩坊可以制造,每一支弩.箭都能找到来处,制弩的技艺从不对外人流传。 但沅镇附近有一座私人弩坊,常年来,与山匪同流合污,为山匪提供兵器,以保安宁。如今陆家连同黎家想要收归这座弩坊,而对方受山贼压迫之苦许久,亦有投诚之意。 这钢制十.字弩,便是这座弩坊新研制出来的兵器,连京城的禁军都还没用上,先交给陆鸣焕五十支,便是为了让黎陆这方的势力验收自己的技术,以及表示投诚的决心。 事关重大,陆鸣焕亲自驾车前往,只带了一个阿镜认路。 陆鸣焕在外面驾车,阿镜吃完奶糕,便掀开帘子钻出去,坐在车辕上,如同一只安静的猫,时不时出声,也只提点接下来该走的方向。 即便只是如此,陆鸣焕依旧嘴角微翘,听着阿镜在一旁寥寥几句不带感情的话,之前心中压抑的怨气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消散。 陆鸣焕甩了下鞭绳,驱车直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阿镜一句:“如果我和黎夺锦一同陷入危机,你会帮谁?” 阿镜丝毫犹豫也没有地答:“黎夺锦。” 陆鸣焕微翘的嘴角立刻沉了下来,脸色如同浸过黑水,用力地一甩缰绳,抽得两匹马长嘶着朝前飞奔。 他真是贱骨头,好日子不过,非要上赶着受罪。 到了约定地点,陆鸣焕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因约定只让他一人前来,陆鸣焕将马拴在树下,独自朝山道走去。 周围静悄悄的,在隐蔽山脚下,有一个戴着草帽的男子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车瓜果售卖,男子似乎低着头在打盹。 陆鸣焕下车,左右看了一眼,抱着手臂走过去,招呼道:“老乡,葫芦怎么卖。” 这一车上并没有葫芦,陆鸣焕问的这句,正是暗号。 男子依旧没反应,陆鸣焕定住了脚步,没再靠近。 他目光隔着草帽落在那男子身上,眸光在男子的头颈交界处眯了眯。 不对劲,人若是打盹,头会低垂,正常脖颈会柔软弯曲,怎会有这么明显的突起? 看起来,不像是在低着头犯困,而像是……被人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陆鸣焕立刻转身,但他还未来得及跑几步,山头一阵箭雨便蹭蹭扎在了陆鸣焕脚下,若不是他反应得快,他一具肉身也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有诈! 那私人弩坊的老板或许确实有想要投靠世子的诚心,但依靠他提供武器的山匪绝不会乐于见到此事。 虽然黎夺锦在沅镇并未任职,因此与山匪之行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一个世子的势力,足以叫山匪忌惮。 如今黎夺锦将势力伸到了山匪的口袋里,山匪担心世子会对他们动手,因此先行发难。 该死,来之前,应该先派人去匪贼窝里探探底细的! 陆鸣焕是按照陆将军来信指示行事,但陆将军远在京城,考虑不到这些详细情况。 陆鸣焕莽撞带着阿镜独自前来,遭遇山匪伏击,还不知山匪数量,这是无可预估的险境。 陆鸣焕咬了咬牙,身后的山道上忽而响起阵阵马蹄声,尘土飞扬,直冲陆鸣焕而来。 “山匪兄弟,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所求不过是一份安稳日子而已。我是陆将军独子,我向你们保证,此行与你们绝无妨碍。” 陆鸣焕目光警惕,扬声喊道,对面的人却好似一根筋,完全听不进去陆鸣焕的话,杀气不减。 那是三个彪形大汉,浑身横肉,胡子长得将整张脸遮住,握刀的姿势一看便是老手,骑着马冲下山来,手臂上的横肉在剧颤,大刀挥下皆是致命的位置。 陆鸣焕轻功不错,但疏于练武,内家功夫只有一般,连续避过几个杀招以后隐隐察觉气力不济。 铮然巨响,陆鸣焕手中的剑在抵挡住刀刃撞击后隐隐有折断之势。 忽然之间,如同一只雨燕穿过雨帘迅疾地飞出,阿镜纤瘦的身影斜刺着逼近落下,在空中一个漂亮至极的旋身,用一柄匕首划断了匪徒的脖颈。 陆鸣焕得以喘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阿镜来救他,愣愣地看着她。 阿镜单膝跪着落在地上,姿态轻盈,她抬起头,眼眸上扬,看着陆鸣焕的方向,目光锐利却又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忽然在下一瞬举起兵刃朝陆鸣焕的后方刺去。 阿镜用刀的力气和位置极其巧妙,由下刺上,直接深深扎进了想从背后偷袭陆鸣焕的那人眼眶。 她靠得离陆鸣焕很近,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她踮着脚,脸颊就靠在陆鸣焕脸侧,手中握紧刀柄,用力旋转一圈,山匪的凄惨号叫声立刻在陆鸣焕耳边炸开。 陆鸣焕回过神来,赶紧彻底处理掉背后的这名山匪,忽然之间,似乎听见破空之声,而身后轻轻撞上柔软的温度。 陆鸣焕僵了一下,转过身,接住阿镜倒下来的身体。 她背后鲜血如浓冶的花绽开,一柄箭矢没入了半寸。 山匪之中还剩下一人,先前已被陆鸣焕重伤,又见他有了帮手后情势不妙,便趁机逃跑,在远处又对准陆鸣焕补了一箭,却被阿镜挡下。 “阿镜?”陆鸣焕失声,大脑中一片空白。 -- 第123页 阿镜被揽在怀中,背后还在不断地流血,她却一声不吭。 她神情茫然,那双又黑又纯净的猫儿眼安静地看了眼陆鸣焕,像是觉得疲惫,阖了起来。 “阿镜——!” 陆鸣焕将阿镜带回了沅镇,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紧紧裹住阿镜的伤口,生怕阿镜的血会要流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别院,眼前全是兵荒马乱。 阿镜的血,匆匆请来的大夫,黎夺锦疯狂的神色,痛楚的怒吼。 阿镜活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崽,断断续续地呼吸。 而陆鸣焕站在旁边,全须全尾都是完好,若是没有阿镜,他就死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眼神空洞。 被黎夺锦推出房门的时候,陆鸣焕没有丝毫挣扎。 被黎夺锦揪着领子发疯地扔到墙上时,陆鸣焕也没有抵抗。 直到黎夺锦以几乎要咬下他一块血肉的恨意,叱令他滚回京城时,陆鸣焕眼中终于出现了慌乱,抬起头乞求地看向黎夺锦。 “不,我要留下来,我要等阿镜醒过来。” “不需要你。”黎夺锦的神情,仿佛出门觅食一趟,回到洞穴里发现宝贝幼崽被窃贼咬断了脖子的雪狐,眉宇之间满是滔天恨意,想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一般的崩溃。 “滚回京城去,去当你的荣华富贵小将军,你继续高枕无忧,和乐美满,阿镜是豁出命在活的人,你呢?你把她当成消遣。” “你与我同生共死,你要害我,杀我,断我手脚,我甚至不会如今日这般恨你。” “可你凭什么害阿镜,凭什么!” 黎夺锦字字句句,振聋发聩,令陆鸣焕无法反驳。 是,没有他,阿镜不会出事,是他的轻率将自己陷于险境,阿镜是为了救他,才生死未卜。 他不配,他只是个没用的纨绔少爷。 陆鸣焕俊俏的面容苍白如纸,后退了两步。 他定定道:“好,我走。但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把阿镜当消遣。等我,我会再回来,我会有足够保护阿镜的能力。” 黎夺锦目色阴沉地盯着他,眼中除了恨意,只有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冲上去捅他一刀的压抑。 陆鸣焕走了。 曾经一同在沅镇欢声笑语度过两年的兄弟分崩离析。 黎夺锦回到房中,阿镜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没有一点意识。 郎中是急急请来的,他其实是云顶观的道士。 面对阿镜的伤,黎夺锦府上配着的医师都不管用了,只有这半出家的道士,用混了土方子的符药,将阿镜的命给吊住了。 但阿镜始终未醒。 那道士摸了摸胡须,怪道:“这副药,对于半死人绝对是立竿见影,为何已经过了整整两日,这姑娘还是昏睡不醒?便好似,这姑娘的神魂已不在这世上一般。” 黎夺锦像要吃人一样地盯着他,道士干笑一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往回找补,又附加解释道。 “无上救苦天尊,在道中,有神灵、真灵。这位姑娘现在确实是活着的,她的神灵还在,但是,她的真灵似乎并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那在何处。 黎夺锦他握起阿镜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上。 他脑中剧痛,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又褪色,倏地睁开眼,额上冷汗涔涔,太阳穴鼓胀得几乎爆裂开来。 黎夺锦醒了。 第52章 白芷 梦境的主人醒了,苏杳镜自然也结束了梦境。 对苏杳镜来说,梦境中的一切都已经是前尘往事,有些细节她本来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在梦中回顾了一遍,倒是想起了很多关键。 比如,那几个山匪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疤痕、肉瘤等特征物,在胡子拉碴的脸上颇为显眼。 当初,阿镜醒后,也是将这些特征提供给了黎夺锦,让黎夺锦的手下依凭这些特征去绘制画像捉人。 她所描述的特征与陆鸣焕写信来描述的特征一致,后来也果然捉到了几个形貌符合的山匪,但那几个山匪无论怎么查问,也问不出他们是如何得知了今日陆鸣焕要带人与弩坊主交易的信息。 这次在梦中回溯这段往事,苏杳镜毕竟并非身在其中,没有生死攸关的紧迫压力,倒像个看客一般,将当时的场景仔细平静地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些异常。 那些山匪脸上的肉瘤等物生长的位置很是奇怪,按照病理来说,眼下两寸的位置没有复杂血管交接,很难长出那样大的肉瘤,而如果肉瘤是假的,他们脸上的疤痕也很有可能是假的。 在种种掩饰以及大胡子遮挡之下,很难辨认出其人的真实面容。 他们为何要易容?他们想要掩盖什么? 但无论如何,既然他们有想要掩盖之事,就说明,那日来拦截陆鸣焕的并不是普通山匪,而是旁的势力。 苏杳镜静静思索着,脑海中似有什么想法闪了一下。 那时,阿镜调查黎夺锦父亲的真正死因,已经逼近最后的真相,却还有一环迟迟对不上,一直没有找到遗漏的钥匙在哪里。 或许,与这些假山匪有关。 除此之外,在梦境中看到的黎夺锦的一些反应,也令苏杳镜很迷惑。 山道遭劫的那时,阿镜冲出去救陆鸣焕之前就已经激活了保命符,微调了身体机能,所以才会有精准杀人的本事。 -- 第124页 既然有系统给的保命符,苏杳镜知道自己定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于是在敌人溃逃、确保安全后的第一时间就切断五感,强行昏迷,投送去了另外的穿书世界,一直等到预估阿镜身上的伤情好转,不会那么痛了才回来。 醒来时,她虽然看到黎夺锦形容枯槁,但觉得他至少神色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露。 而且阿镜醒来后不久就得知,陆鸣焕被陆家召回京城去了,便只以为黎夺锦之所以看起来疲惫,是因为身边少了陆鸣焕这个好兄弟及助力。 却没想到,原来陆鸣焕之所以回京城,是被黎夺锦赶走的,而且黎夺锦一副连陆鸣焕都想杀了的疯样,实在叫人很难不意外。 陆鸣焕与黎夺锦可是比亲兄弟更似亲兄弟,彼此就如同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好到这种程度,黎夺锦竟然想对陆鸣焕动手,岂不就是疯了。 苏杳镜很不能理解,黎夺锦这是为了什么发疯?为了阿镜? 她不信。 “姑娘,你醒了吗?大公子来了。”环生在门外问。 谢菱回过神,扬声道:“醒了。” 她并着双腿移下床,踩上地上的鞋子,滑下来,套好了外衫。 谢安懿在门口等她,穿的一身甲胄,像是刚刚从外面执行公务回来。 “大哥哥,何事?” 谢安懿举起手,不让谢菱靠近:“且慢些,就站在那儿听我说。方才我去城南巡查时,发现一起疫病死者,当即调查了一下,才知道这疫病已经有好几人染上,还不知流传多远了。如今那名死者已经由人拉到城外去烧毁深埋,至于还有没有其余感染者,还在排查当中。目前不知道事态如何,搞不好,或许会整座城都蔓延起来,因此先回家来提醒你们一声,近日多多注意。” 谢菱点点头。 京城四周环水,地下过水道多有淤堵,每到天气炎热时,常发疫病,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事。 只是,据谢菱所知,从数年前开始,疫病困扰京城的问题就常常发生,而且明知道来源在哪,皇帝却从未下令改过护城河的构造。 据说,这是因为开国之时,曾有一任国师算过,唯有这样的构造,才能够保持住皇室血统的纯净,紫气恒常。 无稽之谈。 谢菱心中吐槽,面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安懿交代过后,便急匆匆地又离开家,继续去执行公务了。 谢菱站了一会儿,转头对环生嘱咐道:“环生,你去跟大哥院子里的厨娘说,这些日子,不要让大哥在外面吃饭,让厨娘仔细些,一日三餐给大哥备好送去。切记,不要生米,生菜,稍有腐烂的叶子也不要。大哥在外忙着公务,若没有人盯着他,他为了贪图方便,一定不会注意这些。” “还有,去买一些白芷、苍术、艾叶、川芎及兰草来,我分制几个香囊,剩下的,送到各院去每日焚香、煎汤沐浴。” 环生点点头,赶紧记了下来,又不由得弯了弯眼睛:“姑娘,真是与从前不同。以前从不见姑娘如此理事,现在行起事来,倒好似比那管事多年的主母还要利落些。” 谢菱眨了眨眼,心道不好。 她长梦方醒,难免还有些不大清醒,竟然未多经思考,便违背了谢菱的人设,做出这些安排。 在当楼云屏时,她与樊肆共同生活了六年,樊肆喜好简单,家中并无过多奴仆,这些管事的活计当然是交给楼云屏承担,做这些事,当然是顺手至极。 谢菱揉了揉额角,或许是这阵子以来,她频繁遇见以前那些书里的男主角,有些从前的回忆渐渐也在谢菱身上复苏,难免地就带上以前的习惯。 好在,这次的ooc并不严重,谢菱也可以解释得过去。 她懵懂看了环生一眼,说:“不对吗?我前些日子去药铺抓药,听见那郎中便是如此念叨的。若是不对,还是不要做了吧?” 环生笑起来,赶紧在谢菱手臂上安抚地拍拍:“对,对着呢,姑娘可别被奴婢随口一句话给吓住了。姑娘做得好,奴婢这就去买齐东西。” 谢菱于是像一个受到夸奖的幼儿园学生一般欢欣起来,对环生用力点点头。 等环生买好东西回来,谢菱先做了几个香囊,拿了一个给二姐谢华浓,又给大姐谢华珏的屋里也送去一个,还有两个,便一个交给了父亲身边的长随,另一个则自己去拿给大哥。 大哥已经回了家,在后院练家兵,谢菱过去,听见里面的吆喝声,知道他忙着,便没让人通传。 “大哥哥。”谢菱慢慢踱步进去。 她两边圆髻上戴着银饰珠宝,其余墨发垂下,散在肩上,乌发雪肤,眸子灿灿生光,如同画中的兔仙活了过来。 她刚一进去,里边的一群士兵看见她,便是一阵忙乱,惊慌失措地罩上短衫,无所适从地挤挤挨挨在一处,头也不敢抬,生怕不小心就瞥见了她。 原来大哥今日不仅是在练家兵,还把自己的手下也带回来操练了。 他们不敢看谢菱,谢菱倒是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 这些士兵都是中等身量,站在一处,看起来高低并无差异,身子骨也不算厚实,但经过锻炼,身上的肌肉倒是很强劲。 谢安懿听说妹妹来了,着急忙慌地跑出来,看见谢菱正睁着大眼睛看这些兵,当即大喝一声跑过去,挡在谢菱面前,只差没用手蒙上谢菱的眼睛。 -- 第125页 “花菱,你怎么来了此处?” 谢菱举起手中的香囊道:“大哥哥,我来给你送这个,你要戴在身上,若是遇见不干净的,及时拿出来烧掉,驱走疫病。” 谢安懿看着那只香囊,眼神一软,接过来道:“谢谢花菱。听说,今日你还安排了我的厨娘?花菱真是有心了。” 谢安懿正感动着,谢菱的目光又绕过他,落到了他身后的那群士兵身上去,挨个仔细看了一遍。 一边看,谢菱一边问:“大哥哥,你手下的兵,看起来好似不是特别高大,他们这样去出执行公务,打得过别人吗?” 谢安懿哭笑不得,对谢菱道:“花菱岂不是戏看多了?并非所有武将都是那等魁梧吓人模样,你大哥我不也是颀长身形?” “人的身体形状,与父母天生有关,也与锻炼方式不同有关,你看市场上的屠夫,虽然个个都似有孕肚,但他们手臂很有力量,因为常常用到此处。对了,居住地方不同,也有影响。” “居住地不同也有影响?”谢菱似乎很感兴趣。 谢安懿颇为得意地点点头:“当然了,南部靠海的士兵,通常更瘦,更敏捷;中原的士兵耐力好,适应性强;北部的士兵则身材更为高大,力量更强。” 谢菱沉吟了一下,问:“那大哥哥有没有见过貌如牛头阿傍,形似铁塔的人?” 谢安懿想象了一下,大笑道:“花菱说的那种人,哥哥倒也见过。在选武状元时,我曾见过西北边境来的士兵,他们身上有匈奴血统,手臂上的肉块如石头一般,要打赢他们,可废了哥哥不少劲。” 西北边境。 谢菱再问道:“难道,只有西北的人才能长成那样?中部的小镇里,有可能有那样的人吗?” 谢安懿摸了摸后脑勺,道:“或许,京城附近的小镇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大块头,也很正常,但若说要一下子找出数十个来,怕是只有西北才有,而且有如此力量的,大约都会被征兵。花菱,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 谢菱支吾两声,只说自己好奇,所以多问两句。 西北? 难道那时来刺杀陆鸣焕的,并非土匪,而是边疆军部里的人。 第53章 疯狗 谢菱默默将这个线索记在心里。 她依旧认为,黎夺锦拖她入梦的执念来自于其父亲的死亡谜团。 若有机会,她可以用匿名身份将阿镜整理出来的证据,再加上她今天发现的这个线索一并给黎夺锦送去,想必就能消除他的执念了吧。 谢菱在心中吐槽,这简直像给仇人上香,花钱花力平息怨气,好叫仇人的魂魄不要再时不时上门纠扰。 - 家里的白芷不够,谢菱出去采买,回府下马车时,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街角偷偷注视着这边。 她刚站稳到地上,一只有半人高的大狗突然从一旁的铺子底下冲过来,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对着谢菱一阵狂吼乱叫。 谢菱好端端地走着自己的路,突然被一只恶狗毫无缘由地吵扰,自然被吓了一跳,毕竟恶狗口中有犬齿,又有腥臭涎水,谁也不愿意沾上。 环生陪在谢菱旁边,也是被狗吠吓了一大跳,连忙挡在了谢菱面前,大喊道:“家丁呢,快拦着这恶狗!”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匆匆赶来,拿着长棍子,把狗赶到一旁,见那狗还不肯罢休,皱着鼻子呲着丑陋的牙,眼中亦是阵阵凶光,当即就要乱棍打死。 谢菱想了想,却说:“等一下。” 环生连忙扬声冲那些家丁喊:“停!先别打。” 转回头,环生却又悄悄地问谢菱:“姑娘,为何阻止?这不过是一只疯狗,把它打死便罢了,免得伤到你。” 谢菱拧眉,看了一眼左右。 谢府门外是一片扈拥守着的门庭,再往外是一条长街,不少商户长年坐落于此,此时时间正是街上没什么人的寥落下午,谢府门口狗叫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按位置来说,这些都是谢府的“邻居”。 这只狗若本来就凶狠可恶,给谁都惹去麻烦,那必定人人都厌恶,没什么好说的。 但先前这狗好端端地趴在别人的铺子底下,看起来也像只正常的狗,却突然之间发难,而且独独对着谢菱狂吼起来,那在围观人眼中,倒好似成了谢菱有问题。 毕竟有句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并没什么道理的话流传甚广,“苍蝇不叮无缝蛋”。 谢菱对那群家丁道:“拿东西拦住它,看它究竟要如何。” 家丁们纷纷依言,拿来木架将疯狗围住,疯狗被困在其中,依然冲着谢菱狂吠不止,其声难听躁耳,令人十分不快。 谢菱对狗怒叱道:“你是谁家养的恶狗,追着我作甚。” 狗当然不会回答她,见她搭理自己,反而昂头吼叫得更加大声。 谢菱蹙眉,拨开众人站到它面前,不但不躲避,反而盯着它道:“你叫得大声,你就有理吗?” 环生惯是知道自家小姐天真的,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无奈了,上前劝道:“姑娘,你跟一只狗说甚么人话?这狗也不像有人教养的样子,还是叫人打死吧。” 谢菱又看了那狗一眼:“不必。若打死它,它的血流在谢府门口,难道谢府还要替它背这个罪孽?就把它拦在这儿吧,不叫人靠近便是。若它真是一只疯癫了的畜生,不必人管,也自会了断了自己的命,若还有点智慧,也应当懂得自个儿的无趣,自行离去。” -- 第126页 说完,谢菱只叫人把那狗拦住,不叫它闯到了有人经过的地方去,并吩咐人一再叮嘱周围的商户,小心恶狗伤人。 布置完这些,谢菱转身进府,走近门口时,环生悄悄地问:“姑娘,你这是为何呀?” 谢菱摆出发怒模样,好似气鼓鼓道:“我无缘无故被狗吓了一跳,吼了一顿,若不骂回去,我怎能平气。” 环生点点头,又问:“那为何不让人直接打死,还要留着它?姑娘莫不是心太慈,还可怜起那畜生来了?若是它以后还在门口天天这样吠叫,又怎么办。” 谢菱道:“不对,我在乎的不是狗,而是周围的商户。” “官商之间,本就阶级不同,指不定就有人爱看谢府的热闹,我与疯狗理论,分明知道它听不懂,但该说的还是得说。若不摆出底气正面说几句来,岂不是叫别人觉得,反倒是我惹了那条狗不成?” “至于以后,也不必担心,它再怎么凶恶,也不过只是一只狗罢了,你何时见过一个健全的人怕一只狗?我们照常进出,无视它便是了。它若是一直叫嚷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不堪其扰,便明白它是疯狗,自然不会觉得是我们的问题。” 清者确实自清,可若是连自个儿都不替自己声明,又有谁会来理解你。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说谢菱是为了践行这个道理,才这样大费周章,那倒也是小题大做了。 说实话,谢菱还是觉得,不至于把狗直接打死,才会这样麻烦。 但这个,也没必要跟环生解释了。 环生听得一愣愣的,一边点头,一边跟着谢菱进府去了。 谢菱和环生说话,也没防着谁,街角那人听罢,见两人背影消失在墙后,便也悄悄折返,回去向主子禀报。 大理寺卿的府邸清正端肃,一人站在桌前,将方才所见一一讲来。 “……谢姑娘行止与前几日并无不同,今日出门,采买药材,都是防疫用物。” 那人是个会办事的,知道追踪线人这件事,宁愿多说,也不遗漏。 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将谢姑娘被狗吓到,又与婢女的那番讨论也说给了主子听。 沈瑞宇一怔,反复问道:“她真这么说的?” 手下微微抬头,不敢迟疑,又弯下腰去:“是。” 沈瑞宇默然了许久。 曾经,玉匣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他被皇帝责罚,只有资格去断一些寻常市井的小案子,正遇上一桩女子遭人轻薄、却被男子反过来诬告之事。 那女子为证清白,在闹市之中大肆叙说自己被男子揩油乱摸的经过,被不少好事者围观着听,但是实际上怜惜她的人仅在少数,多数人却是凑热闹看好戏。 甚至还有一小撮,故意指责那女子不要脸面,连这种私密事都讲给人听,可见也确实有故意勾引人的嫌疑,而并非是那男子轻薄她。 那女子终究独木难支,被这么多人围着攻击,渐渐气势也弱了下来,玉匣却从衙门里冲出去,站到了桌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喊:“这案子,有沈少卿在判,真相还未知,你们却一个劲指责起一方来。” “她说这些,哪怕说一千遍一万遍,哪怕没有一个人听信,那她也是为了自证清白,正是在乎名声的表现,你们拦着她不让她说话,是想做什么?是想让她怕了那男的吗?” 沈瑞宇手里捏着一枚木制的棋子,半晌,才对桌前的人摆了摆手:“好。你去吧。谢府那边,继续多盯着,有什么消息,便来报。” 手下依言,双臂高举,指尖合拢,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掩上门后,他才直起腰,却有些纳闷。 追踪线人的痕迹,是很寻常的事,既是为了观察线人有没有可能造假,也是一种保护。 但是,寻常来说,不过跟个三五天也就罢了,沈大人这一回派他跟着谢府的三姑娘探听消息,都多久了? 怎么,还要跟? - 世子府。 “怎么样?你这次究竟梦见什么了?” 陆鸣焕刚刚下朝便赶来,一身红色官服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骄矜贵气。 黎夺锦靠在床头,帘帐半遮住他的面容,陆鸣焕心中着急,想要上手撩开帘帐,却又顿在半路。 他用力收回手,隔着一步的距离问:“脸色那么难看,莫不是没梦到阿镜,反而又做了噩梦。” 黎夺锦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走下床。 他身上各处穴位扎了数根长针,本就于人身体有害,又多日卧床,身上原本强劲的肌肉早已变得枯瘦,原本他与陆鸣焕个子相仿,如今因为他过于枯瘦,倒显得高些。 黎夺锦没有看陆鸣焕,说道:“我梦见,你险些将阿镜害死的那次。” 陆鸣焕面色一僵,咬住了牙。 半晌,他盯住黎夺锦:“你是故意胡说,拿这事气我吧。黎夺锦,你别以为说这种话刺我,你就算赢了,阿镜是死在你手里,你记得吧。” 黎夺锦长眉紧蹙,水妖般苍白的脸上忽然皱了皱,抿住薄唇忍住呛咳,但几声闷咳过后,嘴角依旧渗出鲜血。 陆鸣焕眼瞳微微放大,攥紧双拳,压抑着复杂而冲动的情绪。 黎夺锦倒是面色平静,抬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摇摇头:“我并非故意。” -- 第127页 黎夺锦面色虽是平静,心中却也多有疑虑。 梦境中,出现了很多他原先并不知道的事。 比如,陆鸣焕与阿镜在山中遇险,他虽然知道事情经过,但并不知道具体细节。 可在他的梦境之中,他竟然清楚地听到了陆鸣焕同乔扮成瓜农的那人所对的暗号,这是他之前绝对没有听说过的。 为什么,他会梦到一些自己之前并没有记忆的事? 黎夺锦忽然又想到,他曾经梦到过的,他与阿镜见的第一面,便将她当做囚犯,一刀将她置于死地的事。 那个,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噩梦? 陆鸣焕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黎夺锦的阻拦,走过去将黎夺锦身上的长针尽数拔了出来,扔到桌上。 “好,就算你不是故意。可是你梦到那些有什么用?黎夺锦,阿镜已经死了,你就算再怎么不承认,她也是死在你面前,你成日去梦她,也改变不了过去!” 黎夺锦喉中仍有腥苦血味,他又何尝不知道,人做梦,只是为了欺骗自己,哪怕能在梦中、在回忆中见一面阿镜,也是好的。 但是陆鸣焕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叫他顿了一下,思绪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梦,仿佛如同回忆重现,上天怜悯他,将过去的事铺叙在他面前,让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有时候,黎夺锦曾有过疯狂想法,心想这是不是人死前的预兆?等他将过去所有的回忆看完的那日,完成了最急迫的渴望,或许便是他寿命的大限之日。 死,对于黎夺锦来说似乎不再是最重要的威胁。 他在世上的亲人唯有长姐黎弱兰,如今他已经替长姐安排好了一切,哪怕是真的病死,也是无牵无挂。 但是,黎夺锦却隐隐有一种悲哀之感。 他的梦不是随手可翻阅的书籍,不能由他自己任性地想看哪章,便看哪章,而像是一架早已定好方向的马车,哪怕他现在坐在马车中看似安稳,实际仍是注定会冲向悬崖,支离破碎。 阿镜会死去,死在大金七十三年的冬天,像陆鸣焕说的那样,死在他面前。 而在他刚刚醒来的那场梦里,已经到了大金七十三年,开春。 再过短短几个月,阿镜会在他的梦里再一次死去。 不知为何,黎夺锦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梦是他费尽工夫求来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连梦里的结局都无法改变,他将彻底与阿镜诀别。 这恐怖的预感,在黎夺锦心中激起一股难得的渴求之意。 他已经放任自流,消极无度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心中除了拜神,入梦,再没有别的希望。 可现在,黎夺锦却想到—— 终归,这是他的梦,为何他不能梦见自己想要梦见的? 心神会影响体魄,锻炼体魄也能温养心神。 因想要改变自己的梦境,黎夺锦不再没日没夜地喝药扎针昏睡,而是逐渐开始恢复正常饮食,哪怕食物在胃里翻涌,也狠狠咽下去。 调理最初,他已然趋近枯败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等突然改变的习惯,浑身出现了许多毛病,痛苦不已。 但为了尽快适应,黎夺锦吞下去几剂猛药,如此仅仅过了一日,人便看起来丰润了不少。 再一次沉进梦境时,黎夺锦在脑海中反复对自己做了几遍暗示。 同一时间入梦的苏杳镜,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次的不同。 原先,她入梦时的视角就像是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观看着过往的一切,但现在,她的视角变成了阿镜。 此刻,她就是阿镜。 她对阿镜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有所感,有所闻,这感觉,很像她在鹿霞山上祈福时,第一次被扯入幻境的感觉。 那时,她感受到了黎夺锦手心的温度,而这一次…… 苏杳镜伸手碰了碰眼前的桌子,触手一片小颗粒的细腻触感,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面前,果然一层灰尘。 “宿主,我在。”系统难得主动出声。 苏杳镜惊讶:“你也在?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道:“这才是入梦的真正能力,之前我同宿主说过的。梦境拥有者可以在梦中改变已知的事情,并试图将其变为真实。宿主只要不迷失在梦境中,梦中的一切便全是虚幻,待宿主脱离梦境,一切会烟消云散。” “在此之前,可攻略对象并不懂得使用入梦的能力,仅凭执念横冲直撞,而且,他之前的身体机能负荷不了造梦的需求,所以在之前入梦时,只能观看,而不能真正参与。” “宿主,还要提醒您一件事。现在在梦境中的参与者有两个,一个是您,一个是梦境所有者。现在,你们都能改变梦境。” “打个比喻,如果说,该名可攻略对象的梦境是一份文件,通过云办公的方式,邀请宿主进入了这份文件。” “但在此之前,你们两个都只有可读权限,只能看到文件已有内容。现在,可攻略对象以管理员的身份,将这份文件的属性从‘仅可读’修改为了‘可编辑’,而宿主也拥有修改文件内容的权限。” 苏杳镜:“……谢谢你,形象生动的比喻,言简意赅的解读,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加班的痛苦。” 系统“哼”了一声:“都是因为宿主想要下班的愿望过于强烈,本系统的数据库里才会不断出现这些打工人相关的词汇。宿主,为了本系统的语言纯洁性,请多思考一些正能量的和谐内容。” -- 第128页 苏杳镜没能继续和系统吐槽,因为身后传来了呼唤声。 “阿镜姑娘?” 阿镜转身,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婢女推门而入。 那婢女看见了阿镜,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像是好不容易保住了项上人头一般,走过来挽住阿镜。 “阿镜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世子爷说了,这间旧屋不让您住了,您住他院子里。” 阿镜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此处是她先前的旧居所。 尘封多时,早已不启用了,难怪桌上会落得一层厚厚的灰。 婢女挽着阿镜,将她送回了世子的院子里。 并嘱托阿镜道:“阿镜姑娘,你才刚养好身子,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胡思乱想。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日子,世子爷事情太多,烦心得很,你莫要惹世子爷,世子爷最疼你,不会生你气的。” 说了好一通,见阿镜并无反抗之意,那婢女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转身时,手心明明还是摁在心口上的。 苏杳镜想起来了。 此时是阿镜重伤痊愈后不久,她缠绵病榻三个月,直接从开春躺到了初夏,醒来后,许多事情都变了。 原先她自以为已经攻略了一大半的黎夺锦,忽然变得对她冷淡许多,阖府上下忙碌的程度也跟之前根本不同。 每一个人出行、经过,都要遭受盘问,有专人查验,甚至这些负责查验的人,身上所穿的服装制式也不尽相同,显然是来自于不同的势力。 阿镜初醒来,乍然面对这种变故,自然十分不适应。 她惯常是受不了拘束的,但是看府中的气氛严肃,她也并没有任性胡闹。 而是默默地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为了寻求安全感,便常常想黏在黎夺锦身边。 但黎夺锦并不像从前那般,次次容忍她,大多数时候,都会推说公务繁忙,将阿镜赶出门,至于阿镜去哪,他似乎也根本不管。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只怪自己是不该躺了那三个月,耽误了黎夺锦的事情。 于是冒险趁着查验之人不注意之时,翻出院墙,去将自己之前收集的重要线索全部归拢。她不敢直接交给黎夺锦,怕他太忙懒得看,还特特写了一张字条,写明自己找到了哪些方面的线索,放在抽屉里。 结果,她还没去找黎夺锦,却先被黎夺锦找上门训斥一通,言辞之间,像是很对她咬牙切齿。 阿镜默默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跑走,她像一只身法敏捷的猫,在偌大府里随便找个地方窝着藏着,若是想找到她,要叫人费上一阵工夫。 后来,是阿镜自己不想躲了,她也不想回黎夺锦的院子里去,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会儿,最后回了自己曾经住过的小房间。 她不要和黎夺锦住一个院子了,她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搬回来住,还没打定主意,就被婢女找着了。 阿镜太不守规矩,被人训斥到一半,竟然能直接跑走,想必黎夺锦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所以才吓得这婢女战战兢兢,把她带回来,还好言软语地,劝阿镜对黎夺锦认错,不要再惹恼了世子爷,免得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其他下人也遭殃。 可阿镜怎么会认错?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人,曾经的阿镜,因为负气一时不愿再与黎夺锦说话,结果后来才过了短短几天,阿镜就再也失去了与黎夺锦私谈的机会。 那些归拢的证据,她终究没有机会交到黎夺锦手里。也就因为这个阴差阳错,导致黎夺锦现在对阿镜收集的线索执念过深,几番将她拉入梦中。 苏杳镜在心中暗暗拍了下手,好啊,入梦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是刚刚好。 她恰好能够借此机会,改变梦里的结局,在梦里,直接将黎夺锦想要的东西给他,从此打消他的执念,“怨魂”归位,两不相欠,分道扬镳。 第54章 戾气 黎夺锦的屋子,在一面整块石墙雕刻的山水屏风后,阿镜的屋子在屏风侧面。 她径直回了房间,路上遇到几个婢女,慌慌张张的,看见她,都赶紧蹲下来行礼:“阿镜姑娘。” 黎夺锦曾经像梦话一样说过,要让阿镜做世子府的半个主子,两年过去,这些仆从确实对阿镜多有尊重,但是,半个始终只是半个。 阿镜走进屋中,翻出抽屉里的那枚信封,又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最后从花瓶里找出几枚圆润的石头。 她拿了一支羊毫笔,沾上朱砂。 阿镜不会写字,但是却会临摹,她手稳,简单的线条画得惟妙惟肖。 没多久,石头上就出现了第一张人脸。阿镜把石头放在一边晾干,又开始画第二张。 画完后,阿镜伸直长腿,抵着书桌,翘起自己坐着的那张凳子脚,晃啊晃。 她把洗干净了的羊毫笔捻在指间,手指轻翻,动作利落地将羊毫笔转出残影,一边轻轻晃着,一边深思着。 直到三颗石头都干透了,阿镜抓起石头和信封,朝黎夺锦的屋中走去。 黎夺锦房门口有侍卫驻守,阿镜刚刚靠近,他们便举起刀鞘,拦在门前。 “阿镜姑娘,有事?” 阿镜没说话,也没点头摇头,只是静静盯着合紧的门扉。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只得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阿镜却依然不答。 -- 第129页 直到门里传出黎夺锦的声音:“让她进来。” 阿镜这才推门进去,门内的陈设与以往没有不同,一整块的大理石地板乌黑透亮,石柱上挂着壁灯,白天也要点着,否则,这被重重包围起来的书房就是一片黑暗。 她刚踏进去一步,黎夺锦的声音便接着传来。 “停。有何事?就在那说,简短些,我没有时间听废话。” 阿镜面无表情。 半个主子,永远也只是半个。当真正的主子一声令下,这所谓的半个主子,也还是该被驱逐便被驱逐,不管平时看起来再怎么尊贵,也随时都可以被人放弃抛弃。 系统在脑内提醒道:“宿主,此时梦境主人应该还没有完全和梦境融为一体,还不能按照自主意识改变行事。” 也就是说,苏杳镜现在面对的,是过去的黎夺锦。 那时的阿镜,在面对这个场景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她当然是十分失落,她不懂为什么黎夺锦忽然就变得不需要自己,就像一只永远也弄不懂为什么突然被主人遗弃的家猫。 但她仍然听从黎夺锦的命令,顺从安静地站在门口,直到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黎夺锦哪怕明明知道她就站在这里,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叫过去陪着他处理公务,阿镜才转身离开,且从此以后谨守本分,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黎夺锦。 那是阿镜对黎夺锦信任溃灭的开始。 第一世时,也就是从那时起,苏杳镜隐隐有预感,自己或许最终也无法成功攻略黎夺锦。 还好现在,她已经没有攻略黎夺锦的必要了。 阿镜听到黎夺锦说话,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就接着往前走去。 她站定到黎夺锦桌案前,黎夺锦桌案上,全都是排兵布阵的模型,阿镜的视线一眼都没有飘到桌案上去,对着黎夺锦直直地伸出手。 黎夺脸色有些疲惫,手肘撑在桌案上,下巴搭着手背。 黎夺锦抬眸看阿镜,眼神中不知为何有种贪婪,好似忍耐了许久饥渴的人,终于在沙漠中看见了一点点水源,又害怕是蜃影,不敢靠近。 看了许久,黎夺锦才像是注意到阿镜的动作一般,开口:“这是什么?” 阿镜张开五指,显出里面三个圆滚滚的石头。 她手指倾压,绘着人脸的石块便咕噜噜滚下去,黎夺锦下意识接住,看清上面的几张人脸,愣了下。 “这才是那天袭击我和陆鸣焕的人。”阿镜说,“那时他们脸上留着胡子,还易了容,所以我们没看出来。这个,才是他们本来的模样。眼熟么?” 黎夺锦蹙眉,眸光凶戾地盯住那几个石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看这样子,想必是不眼熟了。 也是,边关将士那么多,黎夺锦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更何况,对面是有心之人,更不可能那么愚蠢,故意派黎夺锦见过的人来办事。 阿镜见状,直接将手里的信封交了过去。 “你看,这里面的东西,是你一直嘱咐我收集的。这些证据,应该够了。” 黎夺锦猛地抬起头,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如同一局被掀乱的棋局,棋子凌乱洋洒得到处都是,黑子与白子混杂在了一起,有狂喜,有悲哀,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也有永失所爱的绝望。 他唇瓣颤抖,蠕动,看着阿镜,目光有些迷惑地落到她手里的信封上。 阿镜示意他接住。 黎夺锦动作有些机械地将信封拆开,抖落出里面的东西,他一一看过去,表情似乎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系统似是检测到什么,提醒道:“宿主,目前梦境所有者已经将他本人与梦境中的角色完全融合了。” 苏杳镜会意地点点头。眼前的黎夺锦,是五年后的黎夺锦。也正是她要找的人。 在黎夺锦低头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阿镜一边开口解释起来。 “这些是我零零散散收集的证据,其中,有五本军务书籍提到过你父亲的名字,另外有三次对话同时提到了你父亲与他埋葬的鹿林,我将它们全都保留了下来,综合其它,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基本上可以推测出,你父亲当年的战败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此之前,你调查的所有线索都故意将你把这个杀人凶手引向朝廷。平远王功高震主,引起皇帝忌惮,因此设计杀之……你之前是这么想的,对吧?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你手里的那几颗石头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费尽周章,乔装改扮刺杀陆鸣焕与我,难道真的只是山匪为了拦下那批箭.弩?不是,他们喂的全是杀招,他们是真正想杀了陆鸣焕,引你与你最忠实的盟友陆氏为敌。” “如果你去你那几个叔伯的军队中去寻找,说不定能找到这几个人的影子。” 说完之后,苏杳镜还留出了给黎夺锦思考的时间,静静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屋宇的四角,好奇它们什么时候倒塌。 她已经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将自己所获知的真相提供给黎夺锦了。 黎夺锦的执念也该消散了吧,执念消散,梦境便会坍塌,苏杳镜还有点好奇,梦境坍塌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地震来袭那般,地面破裂,房屋坍毁。 阿镜从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她也根本不会说这么长的话,但苏杳镜现在只想解决黎夺锦的执念,哪里还会去顾及ooc的问题。 -- 第130页 这就好像马里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要救到公主了,他会在意公主的台词里喊的是“谢谢你马里奥”还是“谢谢你酷霸王”? 但苏杳镜等了好一会儿,眼前的屋宇也并没有倒塌的迹象。 她疑惑地垂眸,重新看向黎夺锦,却见黎夺锦已经将那三颗石头并着信封放在了桌上,神色有些复杂,眸光却很平静。 这不像是一个苦苦追寻真相的人终于看到了结局的反应。 苏杳镜懵了一会儿。 她顿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皱眉怀疑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黎夺锦神色晦暗不明,狭长的凤眸微微半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弄错的话,此时,他是随着梦境回到了五年前,可五年前,阿镜并不曾将这些证据呈送到他面前。 不知为何,梦境出现了一点偏差。 五年前的他,是不知道真相的。 但五年后的他,不仅已经知道真相,还早已将当年那些参与陷害他父亲的人挫骨扬灰。 黎夺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苏杳镜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回事,黎夺锦已经知道了? 那他想要的就不是这个真相,他想从阿镜身上获取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执念让他一直拉拽阿镜入梦? 苏杳镜心中有种愤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明明想得好好的,让黎夺锦拿到真相就能一拍两散,结果现在全部都错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转身就走。 黎夺锦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背影,突然一阵慌张,大声道:“阿镜,等一下。” 阿镜哪里会理他,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黎夺锦心口上的肉都被揪紧了似的,从桌案后面大步跨出来,追上去抓住阿镜。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分明是他的清醒梦,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梦境中阿镜的行为。 但是,阿镜离开的背影像是一场虚实交叠的幻境,黎夺锦不敢放任她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如果在此时放开了她,她就会这样一直走远,直到走出他的生命。 这明明是在他自己的梦境里,他却依旧如此患得患失,难道,他和阿镜的缘分真有这样浅吗? 黎夺锦心中苦涩至极,不,不会的,起码在他的梦中,结局会不一样。 黎夺锦尽力放柔了神情,低声温和说:“阿镜,你要去哪里?你就在书房陪我吧。” 阿镜疑惑地歪了歪头,盯着黎夺锦说:“为什么?” 黎夺锦抿了抿唇,雪狐一般白皙俊美的脸颊上,飞上一层薄红,他敛着眉眼,低声说:“这,不需要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要见到你。”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杳镜胸壑之间突然劈下一阵明亮闪电,照亮了角落里一件她最不可信之事。 阿镜喃喃出声问:“……你是喜欢我?” 黎夺锦是决然没有想到阿镜会这样问的,但他很快点了点头,怕再不说就来不及说出口了一般,承认道:“是。” 苏杳镜在心中冷笑一声。 系统莫名有些发抖,战战兢兢地冒了个头:“宿主。” 苏杳镜像是听了一个什么笑话,在脑海中与系统道:“他竟然说‘是’。如此推算,他的执念难道是想要阿镜活过来爱他?” 系统也用它的AI逻辑推演了一遍,说道:“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可能。”苏杳镜斩钉截铁,“阿镜已经死了。” 系统的电波流动了一下,顿了顿才说道:“严格来说,阿镜只是宿主摘取自己性格的部分特征捏造出来的人设,不存在死亡。宿主如果想要创造她,随时可以创造出来。” 苏杳镜冷道:“不,她已经死了。” “在我脱离第一本书世界的时候,阿镜的死亡就是她的终结。系统,你认为一个人是怎么组成的?我相信,就是她的环境、经历、记忆和情感。” “我创造阿镜的时候,就是依据这些创造的,现在的我已经有了其他的记忆和情感,我不是阿镜,世界上再也没有阿镜,在阿镜的故事说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系统默然无言,它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电波出现了一阵阵的紊乱,这种紊乱让它不适,让它……难受? 这就是难受的感觉吗。 “所以,黎夺锦的执念不可能实现。这个入梦,终究是一场死局。”苏杳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扬眸问系统,“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破。” “上一次弹出第一本书的世界,是以阿镜的死为终结。这次我若想出去,是不是用黎夺锦的死就能结束?” 苏杳镜问:“系统,我能在梦里杀了黎夺锦吗?” 系统讪笑道:“当然不能,宿主,这只是梦境,正如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等到醒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在这里,你所受的伤,或者梦境主人所受的伤,都不会是真实的。” 苏杳镜没再说话了。 她静静站着,在黎夺锦的眼中,她就像是因他方才那句“喜欢”而陷入了羞涩的沉思。 黎夺锦并不催促,他夸过阿镜,宠过阿镜,却从没有对阿镜说过这样的话。 直到说出口,黎夺锦才意识到,这正是他早就想说的,也早就应该要说的话。黎夺锦眼中漾起点点欢喜,变得柔软起来。 -- 第131页 苏杳镜结束了思考,她歪了歪脑袋,熟稔地扮演起阿镜。 “不对。方才,你还叫我快点离开,免得打扰你。” 黎夺锦抓着她的手猛然一紧,用力摇摇头,急切地说:“不用了,之前,我是担心有人看到你与我亲近,对你不利。现在不会了,阿镜,我会护你一世周全,你信我。” “原来是这样,我信你呀。”阿镜依旧歪着头,模样天真,说着黎夺锦最想听的话,语气中却没有一丝诚恳,“可是,阿镜已经死了,怎么办呢?” 她话音落下,好似魔种降世,喷出的地狱业火,瞬间遍布了整座宫殿,梦境之中,整座殿宇熊熊燃烧起来。 宫殿之中的装饰物都被大肆焚烧,不管是帘帐,还是瓷瓶,统统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一丁点也没有留下。 黎夺锦面如金纸,像是没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惊怔地盯着眼前人,周遭的场景在飞速改变,被烧光的宫殿变成了一处广阔的刑台。 天又阴又沉,像是快要整个掉下来,铅云重重叠叠,深冬的萧瑟让空气也变得逼仄,周围挤挤攘攘的百姓们聚在一起,迷茫又期待地围观着刑台之上,好奇着究竟有没有早些处决了叛徒。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行刑台正中央,女子挺直腰背跪着,她的眼睛又大又纯净,脸蛋小得像只狸花猫,黎夺锦手中的长剑穿透她的心脏,血珠凝聚在剑尖,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越来越大颗的血珠砸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声,便是整个空间之中唯一的声响。 黎夺锦盯着自己的剑尖,眸色整个变得空茫,他仿佛不会呼吸,也不会动弹,倒好似那柄剑捅进的是他自个儿的心脏一般。 铅云终于爆发了,冰点似的雨珠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但黎夺锦好似没有丝毫反应,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刺激,他也好像成了一个死人一般。 直到一声尖锐的报丧声划破天际—— “叛徒已斩,愿世子治下,海晏河清!” 黎夺锦才忽然动弹起来,他浑身抖如筛糠,五官扭曲狰狞得不受控制地移位,双眼几乎脱框,几个近侍属下冲上来架住他,一根根掐着指骨掰开黎夺锦握着剑柄的手,拦住他的脸,将世子扶下台去。 黎夺锦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被人扶着拽着,脚步固执地不肯移动,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他身前的女子,他的力气很大,此时却流泻了个干净,一点也使不出来,被人几乎是拖着下了台,眼睁睁看着那个鲜血浸透半边身子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喉中发出嗬咳之声,好似喉咙绷直了,血块堵在里面,无法正常发声,他说的话没有人能听懂,只觉得瘆人,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哭嚎。 在黎夺锦最后的视线余光中,阿镜的身体倒在了行刑台上,她侧倒着,双眼应该是望向了城民百姓聚集的方向,背影留给了他。 苏杳镜察觉到一瞬的剧痛,她被弹出了梦境。 系统语气有些害怕地说:“宿主,你太厉害了,仅仅一句话,就让梦境所有者得了梦魇,反而被梦魇困住,不得不放你出来。” 苏杳镜撩开帘帐,披衣起身,她随手拿的那件外袍有些宽大,裹着她瘦薄的肩膀,在她窈窕身后拖出一道弧形摆尾。 苏杳镜“嗯?”了一声,无趣地应道:“这有什么,你没被梦魇过?哦我忘了,你不会做梦。” 系统:“……” 又是这样,宿主又是这样轻飘飘的。 要知道,那位可攻略对象的入梦技能可是从主神那里得来的,它用尽自己所有的权限,也只能削减一部分效果,宿主上场之后,却是直接扭转了地位。 苏杳镜抱着手臂,站在烛火前平复心绪。 就像她说的,她的马甲是她依据自己本身捏出来的人物,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又像是比另一个自己还要更亲密的关系。 再次亲眼看着阿镜死亡,苏杳镜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她原本不想和黎夺锦纠缠,过去的任务世界就是过去了,在第一个世界,她虽没有求仁得仁,但结局也不算差,毕竟be也是她完成任务的方式之一。 本来可以不用当仇人,黎夺锦却非要上赶着凑上来,让苏杳镜不可避免地起了杀心。 系统说,在梦中所受的伤害都是虚幻的,醒来都会烟消云散,她在梦里杀不了黎夺锦。 但苏杳镜其实并不这么觉得。 有的人体质容易多梦,因此睡一觉起来,常常觉得比不睡觉还要累,这就是大脑活动会影响身体机能的体现。 听说,黎夺锦的身体不大好吧,那他一定受不了过多的刺激。 她只要多下几次心理暗示,像方才那样的场景,让黎夺锦多梦魇几次,他估计很快就会吃不消。 她对系统问的“能不能”,不是要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做到,而是问,穿书世界的规则允许不允许。 苏杳镜想到这里,及时打住了念头。 她收敛住眉眼之中的戾气,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是不可以放过黎夺锦的性命。 只要,黎夺锦不要过于惹恼了她。 苏杳镜很快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面前有一架铜镜,镜中映出谢菱与她像了九分的容颜,皎白可爱,清纯无辜,苏杳镜忍不住凑近镜子,仔细地看了看,啧啧嘴。 -- 第132页 她最喜欢自己这副模样,柔弱可爱,像个咸鱼,不对,像个漂亮咸鱼。 谁不爱当咸鱼?那么努力做什么。 苏杳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渐渐好起来,忍不住多照了一会儿镜子,臭美了好一阵,这才又重新振作精神。 再睁眼时,她的眼中又全是属于谢菱的懵懂无辜神情。 第55章 癔症 清晨天亮,谢菱拉开窗子,发现窗台上卧着一只兔子。 兔子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正动着三瓣嘴,一边往嘴里吸入青草,一边扭过头呆呆地看着谢菱。 谢菱:“?”哪里来的兔子。 她戳了下兔子的屁股,那只才两个拳头大的兔子就往前蹦了蹦,还扭了扭毛绒绒的短尾巴。 兔子挪开后,它脚底下踩着的一只纸青蛙就露了出来,还在窗台上弹了两下。 天边微白,清晨的风凉爽带露,月亮的影子还未完全消退,依然弯弯浅浅地悬挂在天边。 而在天的另一头,浅浅白白的太阳也升起来了,日月同时出现在各自的一端,中间的天地里,谢菱趴在窗口。 她捡起纸青蛙,把它打开。 里面是那人劲练的笔法,写着一句简短的话。 【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 谢菱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在上一次她叠给那人的纸鹤中,她故意大肆夸赞了大理寺卿的品行,结果隔了一天,才收到这封回信。 看这信上的笔痕印记,那人大约是气坏了吧,甚至不惜出言诋毁大理寺卿。 谢菱笑出了声,心中想道:这诋毁,却也不大像样,仿佛一个不懂得说人坏话的稚童,只知道重复一句“他不好”。 既然气坏了,送兔子来又是为什么? “姑娘今个儿好早啊,笑什么呢?” 环生的声音传来,她大约是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结果看到谢菱趴在窗口,就赶紧走过来。 “呀,兔子。”环生惊讶,“这是哪里来的?” 谢菱把那张字条攥进衣袖里,懒懒地趴在窗口,道:“不知道,早上醒来,它就在这儿了。” 环生很是稀罕地把兔子抱了起来。 兔子很乖巧,粉粉的鼻翼翕动着,趴在环生的手臂上,它与常见的兔子不大一样,一对耳朵是褐色的,眼睛周围的两圈也是一样的褐色,其余地方则是微微带着浅黄的白色。 若是让苏杳镜来形容的话,便是焦糖色的耳朵和眼睛,奶油白的毛发。 这只兔子长得很漂亮,让环生忍不住地一直在它背上抚摸顺毛,欢欢喜喜地抱给谢菱仔细瞧。 谢菱低头嗅了嗅,没发现什么异味,才没有嫌弃。 环生说:“这只兔子看来是跟姑娘有缘分呢,姑娘想必喜欢。回头找懂兔子的大夫来瞧瞧,若是身上没有什么毛病,就留在院子里养吧。” 谢菱觉得奇怪,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兔子了?莫要拿我做幌子。” “这需要说吗?”环生惊奇,举起那只兔子端到谢菱的脸旁边。 它两只深褐色的耳朵并起来,竖得高高的,豆豆眼睛圆睁着,粉粉的三瓣嘴不停翕动,四只小爪不受控制地朝前举起,不过因为太短了,显得又萌又呆。 环生朝左边看看谢菱,又朝右边看看小兔子,噗地笑出声:“这一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谢菱闻言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环生竟会拿自己取笑了,举起手作势要挠环生痒痒,却被环生躲到了兔子后面去。 谢菱不得不仔细看了一眼那只兔子,它的毛色,是谢菱最喜欢的颜色,看起来甜甜的,好像冰淇淋,谢菱舔了舔唇。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下兔爪上的毛毛,挑刺道:“这手,也太短了……倒是粉粉的,还挺好看。” 她拨开毛毛,轻轻抠弄了一下兔爪上的肉垫,还蹭了蹭兔爪里的缝隙,小兔子居然哼哼叫了两声。 兔子居然会叫,这让谢菱实在蒙住了,手里的动作不由一顿,眼睛瞪得圆圆的,和那只陌生兔子面面相觑。 环生把头偏到一边去,笑了半天,才扭回来说:“姑娘,不骗你,真的太像了。” 谢菱收回手,不再搭理环生的玩笑,打算折身回去洗漱。 环生倒比她还积极,隔着窗子叫住她:“姑娘别忙啊,既然要养它,总得给个名字吧。” 谢菱瞥了一眼,唇瓣微动,吐出两个字:“布丁。” 焦糖耳朵,奶油身体,不是布丁是什么。 啧,看起来有点美味。 “不?不叮?”环生没听过这个词,脑袋左歪歪,右歪歪,想不明白这是哪两个字。 谢菱伸直腰杆,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确认道:“对,就叫这个。给它垒个窝吧,放在我院子里就好了。” - 京城,永昌伯府。 庭院里四下静悄悄的,丫环在院子里仔细地洒扫着,不敢有半点疏漏。 晋玉祁手里转着一串红玛瑙珠串,从假山廊桥后走出来。 经过锦鲤池时,一个小丫环原本正蹲在地上捡枯叶,没看见他从背后来,一站起来,就恰好撞上了晋玉祁的手,那串玛瑙珠子飞进了锦鲤池里。 小丫鬟吓得赶紧跪下拜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手背,嘴里求饶道:“表公子,奴婢眼拙,没看见表公子,请表公子恕罪!” 晋玉祁盯着被砸出阵阵涟漪波澜的湖面,眉间积压着郁气,扭头看向跪在面前的那个丫鬟,露出一排森森的白牙:“叫我恕罪?我可以恕罪,但被你弄进池子里的那串红玛瑙,怎么恕你的罪?这样吧,你跳下去,捡上来,我再考虑。” -- 第133页 “这……”小丫鬟身子抖了抖,“奴婢不会水性,表公子可否容奴婢一段时间,奴婢去请人捞上来。” 晋玉祁已是不耐烦听,一甩衣袖,阻断她的话:“啰嗦!叫你捡上来就捡上来,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捡不上来,就在这儿跪着吧,跪到昏过去为止。” 小丫鬟紧紧咬唇,手脚并用地朝锦鲤池爬了一段,扑通跳进水里,她确实是个旱鸭子,在水中手忙脚乱,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浮浮沉沉,还要费心去水里找那串玛瑙珠子,狼狈至极。 晋玉祁却是看得哈哈大笑,眉间的不悦也散了,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渐渐觉得腻味,一句话也没留下,甩袖走人了。 好在,那锦鲤池的水并不太深,小丫鬟镇定下来后,渐渐双脚触地,能在水底站稳,水面没及下巴。 晋玉祁走了,其余的丫鬟婆子才敢围过来,忧心忡忡地盯着水里的那个小丫鬟,小丫鬟一步也不敢踏错,生怕滑倒了,摔进水中再也出不来。 她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摸到了那串珠子,另外几个丫鬟婆子纷纷借力,把她从水里拉上来。 小丫鬟全身湿透,力气也用竭,身体因为出水的冰冷和害怕不停地颤抖,被旁人劝慰几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婆子沉着脸色,压低声音道:“哭什么!还不怪你自个儿不长眼,那等混世魔王你也敢招惹。” “你难道不知,虽然我们唤他一声表公子,可他跟府中最贵重的人,毫无区别?” “如今永昌伯府是二爷当家,二爷无妻妾子嗣,把表公子表小姐接过来,就是看重表公子天资聪颖,将他当做永昌伯府的继任者培养的。你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亲戚,是永昌伯府未来的主子,还不仔细着你的皮!” 听了这话,旁人都是默默无语。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常常见着那表公子欺负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私下说一句表公子的不是。 那个小丫鬟听了进去,哭泣的声音也渐渐弱了,抽泣了几声,压着喉咙道:“是,谢杨妈妈教诲。” 晋玉祁拿着那串珠子,也纯粹就是图个新鲜好玩,扔了就扔了,没过多久,他也就不记得。 闲闲走进自己的卧房,忽然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才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开看。 书的封皮,是正正经经的科考书册,但晋玉祁却不知为何,翻到某一页后便一直没动,盯着书中的内容不断咂摸,脸上还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直到他的贴身小厮进来通传,晋玉祁才猛地将书盖在桌上,抬起头冷着脸道:“干什么?” 小厮点头哈腰道:“少爷,二爷回来了。” “小舅舅回了?!”晋玉祁腾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喜色,跑到镜前整理衣冠,在跟过来的小厮胸膛上敲了一下,“快,着人准备着,小舅舅回来,怎么能毫无音信?赶紧到门前迎接!” 小厮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了,经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跤。 晋玉祁重新理了一遍衣物,颇为意气风发。 晋玉祁虽然无法无天,但是他唯独对这个小舅舅,却是实实在在地敬佩。 听娘说,在小舅舅任官以前,永昌伯府一年不如一年,府中没有在朝任实职者,这永昌伯府的名头光听了个响,实际早已不如当年风光。 直到小舅舅在朝中如顺风行舟,越来越得陛下的赏识,永昌伯府的门庭,才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热闹样子。 如今永昌伯府的门楣,都依托在小舅舅身上,而且小舅舅还很看重他,有意要将他培养为继承人,这让晋玉祁对这位小舅舅更是又敬又爱。 如今小舅舅回来,他当然要妥帖迎接。 晋玉祁大步朝门外走去,经过书桌时,却又折返回来,将桌上覆着的那本书拿起来,塞进书柜里。 书页翻动间,露出那翻开的一页上的内容,竟然并非深奥诗文,而是一幅夹在其中的女子画像,画中人巧笑倩兮,眼儿清润,菱唇鲜妍。 晋玉祁迅速赶到府门外,亲自站在人群之中,翘首以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高头大马的影子。 他立刻挥了挥手,朝身旁小厮的腰下踢了一脚,将人赶过去道:“还不快去替小舅舅牵马?” 那小厮连忙捂着臀部跑过去,对着晋四爷一阵弯腰讨好,说了不少吉祥话。 马背上,那作儒雅打扮的男子撩开遮阳的面纱,露出白皙的肌肤,和英俊挺拔的眉眼。 他勒马慢慢行到门前,才松开缰绳下马。 晋玉祁赶紧迎上去,围着男子道:“小舅舅,你这一次去了好久,也不给家中写信,怎么才回来?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让人送封信,外甥好去接你。” 晋珐将带着面纱的草帽摘下来,攥在手里,瞥了晋玉祁一眼,只字不言,跨过门槛进府去了。 晋珐一回来,晋玉祁便从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变成了受人管驯的皮猴,连忙地叫人端茶送水,自己一溜烟地紧紧跟在晋珐身后,进了正厅。 “小舅舅,您舟车劳顿辛苦了,喝口茶。”晋玉祁满面带笑地凑上去,少年面庞明朗俊气,笑起来时,颇为讨好。 晋珐却抬手,将晋玉祁递过来的茶碗拂到一边。 晋珐修长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点了点,忽而开口,嗓音低沉,暗暗含着不悦:“跪着。” -- 第134页 晋玉祁面皮抽了抽,不敢相信地看向晋珐,却从小舅舅那双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晋玉祁鼓了鼓腮帮,撩开衣袍跪下来,却不肯低头,闷声道:“玉祁一直在家中等着小舅舅回来,小舅舅却一进门就罚我,玉祁不知何错之有。” 晋珐的手指又在扶手上敲了敲,曼声反问道:“不知何错之有?” 晋玉祁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晋珐冷冷道:“你若是无错,我又怎会还未回京,便先收到了陛下面前状告我晋府数条罪责的消息?其中就有三条,点名你晋玉祁目无法纪,对下人滥用打骂,对高门贵女不尊不敬!” 晋玉祁呆住,竟然有人在陛下面前告状?而且,是告他晋玉祁的状?! 晋玉祁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摊子,一时之间心中也慌了,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这几宗罪状从何而来。 若说目无法纪,晋玉祁虽然骄纵跋扈,但也不是那等乱来之人,这样一顶帽子,是从何扣下来。 对下人打骂,这则是晋家表少爷的日常行径,根本找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何人。 至于对高门贵女不尊敬,晋玉祁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条罪责是从何而来。 污蔑,这是污蔑! 晋玉祁怒气丛生,膝行几步,靠近晋珐,争辩道:“小舅舅,此人分明是胡言乱语,我看,又是那个姓樊的,他向来与小舅舅不对付,便趁着小舅舅在外替陛下治理水患,故意拿外甥做了把柄,刻意编造一些有的没的,在陛下面前抹黑小舅舅,抹黑永昌伯府的门楣!” 晋珐似笑非笑,一双长眉舒展着,双眸打量着晋玉祁,儒雅而疏淡。 晋玉祁越想越是如此。 朝中那个姓樊的都尉,与晋珐同龄,处处与他小舅舅不对付,两人常常互呈折子挑彼此的错处,势同水火,好似天生的仇敌一般,这在朝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在晋玉祁看来,他小舅舅遭那个樊都尉污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恐怕又是那樊都尉的把戏。 晋珐任由他说完,才将茶碗用力一放,在桌上砸出一声响。 “你这找人背锅的本事,确实见长。但,这次状告我的,是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 晋珐冷冷道:“锦衣卫,指挥使。” 这个称呼,一下子叫晋玉祁回想了起来。 在鹿霞山上那日,谢花菱娇娇怯怯地躲在那个什么指挥使背后,倒好似他是什么天大的恶人一般。 那个指挥使也是喜欢多管闲事,不仅在他面前碍眼,还一拳将他的小厮揍成重伤,丝毫不看他晋玉祁的脸面,那嚣张的气焰,让晋玉祁如今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看着晋玉祁变幻莫测的脸色,晋珐心中便有了数。 他看向晋玉祁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凉薄和鄙夷,但掺杂在他本身便疏冷的目光中,叫人看不出来,晋玉祁更是看不出来。 “你好大的本事。我不过离京两月,你便惹到了指挥使面前。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晋玉祁被一通质问,心中虽然恨恨,但依旧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对晋珐道:“小舅舅,这是误会。那日,我与指挥使徐大人在山中相遇,身边小厮无意与他起了一点冲突,被他打成了重伤,我没有追究他,他反倒是去御前告我的状,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是要我跟你说道理,还是要徐指挥使同你说道理,还是要陛下来讲道理?”晋珐神色已有不耐,“不要再存狡辩心思,我还要回宫中复命,你速速说清,你当日究竟如何得罪了指挥使。” 晋玉祁无法,咬了咬嘴里腮肉,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到谢花菱时,晋玉祁心中渐渐松快,更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仰头对晋珐道:“小舅舅,这真是误会一场。谢家三女,本就是我心仪的女子,我之前便有打算要迎娶她,只是,还未来得及跟小舅舅提。” 晋玉祁晃了晃脑袋:“小舅舅,她本就是我想要提亲的人,我哪怕对她说几句越界的话,又怎么算得上冒犯?更没有不尊敬之说。” “提亲?”晋珐音色莫名深沉。 晋玉祁脖颈缩了缩。 他知道,小舅舅无妻无妾,也早早放下话来,不打算成婚生子,否则,也不会把他和姐姐接到身边来教养。 他如今说要提亲,小舅舅似是不悦,难道,犯了小舅舅的忌讳。 他不敢再多说,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 晋珐凝了一会儿,道:“此事,你从未与我提起过。你又怎么确定,谢家的那位姑娘就真的愿意嫁与你?” 晋玉祁立刻面红耳赤,脖子涨粗,蛮声道:“她当然是愿意的,我与她许久之前就曾见过,长姐与她长姐更是好友,这样的缘分,她当然是要嫁与我的。” 晋珐眉间有些疲惫,他路上没有耽搁,一路紧赶着回京来述职,因被指挥使参了一本,才提前回家来管理家事,扯来扯去,却是因为姑娘闹出来的。 晋珐没有心思去听这些个毛头小子的暧昧,摆摆手,阻住了晋玉祁的更多辩解。 他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若真是喜欢,便正式提亲。谢氏与我们晋家,也算门当户对,要说成亲事并不难。但在说成之前,你须得管住自己的腿,否则,我就打折了它们,免得替晋府招来晦气。” -- 第135页 晋玉祁肩膀僵了僵,却不敢反驳,膝行着随着晋珐离开的步伐改变了方向,低头恭顺道:“小舅舅好生歇息,莫累坏了身体。” 直到晋珐的步音消失不见,晋玉祁才站了起来。 他看向晋珐离开的方向,神色有些复杂。 他虽敬重这位小舅舅,但小舅舅的脾气,他一直捉摸不透。 这不能怪他,小舅舅本身就是一个怪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在他被接来晋府之前,晋玉祁曾听说过一些传闻。 据说,这位小舅舅,原本并不是在晋府长大的。 他与另一个农户生的儿子同时生出,被产婆抱错了,直到六年前,晋玉祁的大舅舅晋隋忽生重病,从此卧病在床,不良于行,晋家才发现,当时在府中养大的那位二少爷,并非晋家的亲生少爷。 一阵忙乱后,才找到了他如今这位小舅舅。 晋玉祁从未见过那位据说是抱错的原来的二爷,只是听他母亲说,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辰生出,都是一样的丰神俊朗,长相不俗。 这倒也罢了,无非是一桩府中密辛,但更让人觉得这位小舅舅奇怪的是,四年前,晋珐忽然大梦惊醒,忽然便吵闹起来,非要找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可那时,晋珐也不过才17岁,家中确实有为他说亲的打算,只是还没完全定下来,又何来的“未过门妻子”的说法? 据说那时,晋珐闹了许久,闹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只不过,他随即就发出誓言,说此生再不娶妻,也不纳妾,更不要子嗣,他会从兄长、姐姐的孩子中挑出几个来抚养,当做亲生子一般,教养他们长大,并让他们接着承袭永昌伯府的爵位。 想到这里,晋玉祁又不由得想到,说来也是巧得很,朝中那位与他小舅舅从来不对付的樊肆樊都尉,也是犯了差不多的毛病,口口声声称自己有一亡妻。 可与那位樊都尉相熟的人说,樊都尉从前在乡下,家中关系单纯,考中武举后便来了京城,从未婚娶过,更没有所谓的亡妻。 不过,樊都尉户籍在乡下,或许是曾经有过什么家中定下娃娃亲的姻缘,也未可知。因此,这桩流言传着传着,没人说得清楚,也就慢慢无人在意,淡了下来。 只有晋玉祁觉得有趣,这势如水火、从头到尾不对付的两人,怎么会患了差不多的癔症? 第56章 玩笑 进宫面圣回来,已经过了晌午。 晋珐早上才赶到京城,接着便是回府教训晋玉祁,又进宫来述职,除去清早上路前用的那两个馒头之外,滴水未进。 在殿前又弯腰跪了许久,此时走出门来,烈日当头,竟有阵阵发晕。 侍从连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二爷,当心。” 晋珐摆了摆手,坐进轿辇之中,轿辇晃晃悠悠,他闭上眼,难免显出几分疲态来。 他伸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胃部,嘴里又弥散起清甜米粥的滋味。 今日,晋玉祁突然对他说起提亲的请求,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事。 人都说,晋侍郎年轻有为,年纪刚及弱冠,便如此端方持重。 可无人知晓,他晋珐若真按活过的年头算一算,却并非只有二十一岁。 前世——如今,应当要称为前世了吧——他听闻云屏的死讯后没过多久,浑浑噩噩竟把家中酒坛尽数喝空,当晚,就在梦中“溺亡”。 他当然不是睡在水中,只是,那骤然无法呼吸的窒闷,与溺水的感觉极其相似。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来,睁眼时,他头顶上是暌违已久的永昌伯府帘帐,身边的小厮,也是早已被他遣散的永昌伯府下人。 他早已自立门户好几年,又怎么会忽然回到了永昌伯府? 晋珐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到处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模样也都变了,竟变成了及弱冠前的时候。 晋珐愣了许久,想到之前看过的话本子,忽而明白过来,自己这般情形,是“重生”了。 他重生后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年纪,此时他刚被晋府接回来不久,许多地方都不大适应,阖府上下倒是对他颇为关照,哪怕他有一点小病小痛,风吹草动,都要谨慎地请医师来查看一番。 他从梦中醒来,有些失态地大喊大叫,自然将永昌伯吓得不轻,仆役蜂拥而入,将他按在凳上,永昌伯连同夫人亦守了他大半夜,直到医师过来,检查了几遍,确认他并无大碍。 一番折腾下来,晋珐也已经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只怔了一会儿,便涌上狂喜。 重生,岂不是说明他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上辈子有太多的遗憾,以至于云屏嫁人后,他一直活得浑浑噩噩。 若是能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再犯上辈子的错误,他要牢牢把握住先机,这一世,顺顺利利地娶到他的天定良缘。 等到多余的仆役散去,晋珐出声留住永昌伯夫人,凝眸问:“母亲,云屏可在家中?” “云屏?”晋夫人转过身,一阵茫然,倒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哪一位?是我熟识的人吗?” 否则,儿子怎会问她,那人是否在家中。 晋珐心口猛地一跳,扯得剧烈的一阵疼痛,他攥紧掌心,又进一步问:“云屏,便是楼家的女儿,我未过门的妻子,母亲怎会不认得?” -- 第136页 他如今十七,按照记忆中的年岁,正是与楼家提亲的时候,只是还未完全定下来罢了。 现在称呼云屏为“未过门的妻子”,是有点早,但晋珐已经等不及了,上一次,他便是这样等着,等着,等到最后,云屏决绝嫁与他人,从此与他无关。 见晋夫人仍然是一脸茫然,晋珐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双目紧盯着晋夫人,暗暗掺入焦急之色。 晋夫人想了半天,反应过来,看了眼儿子,眉眼含笑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二郎,你莫不是睡急了,在梦中想娘子想糊涂了。你忘了,家中在给你商议亲事,目前确实有属意的,不过,到底是选郑家的,还是何家的,还没定下来,哪来的未过门妻子?” 什么郑家何家?晋珐用力晃了晃脑袋,再次道:“不,不,就是楼家的二女儿,楼云屏,母亲,难道您反悔了不成?” 楼家是经商世家,甚至在以前,只能算是山野间的一个小商户,要不是因为近几年发了大财,举家搬迁到京城来,根本没有人知道楼氏的名号。 一开始,晋珐被接回晋家时,说出自己与楼氏有从小定下的姻亲之约,晋家人便是不大乐意的。 晋家总共只有两个儿子,如今晋隋生了病,已经是毁了,晋珐虽然是刚被接回来,但也是晋家的希望,永昌伯当然不愿意让他随随便便娶一个商户之女。 但是,为了稳住晋珐,让他安安心心留在晋家,永昌伯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承认这门亲事。 只不过,一直遮着瞒着,没有对外张扬,想来是在等待什么转机。 晋珐眸色忽然地沉了下来,不大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反而像是一个二十过半历经世事、已经很懂得风霜滋味的老成青年。 他再次开口,句句堪称咄咄相逼:“母亲,你应该知道,我认定的事情是难以回转的,你们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想瞒着我,是定然不成的。” 晋夫人眨了眨眼,蒙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担忧和慌乱涌了上来,她不顾晋珐的阻拦,伸手探了探晋珐的额头,嘶声道:“我儿,你莫不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不成?哪里来的楼家,又是哪里来的云屏,我这个做娘的,怎么全然不知?” 晋珐狠狠地怔住,瞳孔忽然涣散。 晋夫人说着说着,焦急得啜泣了起来,探着身子朝外喊道:“人呢,快,快来人将方才那位郎中请回来,他根本没看好,我儿还没有大安,他怎么就能走了呢!” 喊到一半,晋夫人的手被晋珐用力攥住。 她回头一看,看见她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儿子,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遍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母亲,我没事。”晋珐从嗓子眼里逼出来声音,“我只是,有些发热,说胡话罢了。不用叫郎中来。” 晋夫人半信半疑,但终归,她是不希望儿子出事的,又和晋珐说了几句话,见晋珐虽然不爱开口,但也是有条有理,才渐渐将心神放松了下来。 晋珐为了让晋夫人安心,硬生生躺回床上,一直躺到了天亮。 天边一见日光,晋珐便迅速地翻身爬起洗漱,随便穿了套衣服,未带一个仆从,便拍马赶到了大街上去。 京城中,有一条街商户林立,其中有一家不算起眼的酒楼,生意倒是很好。 掌柜的笑呵呵地站在门前迎客,跟许多来客都有说有笑,显然是相识的,哪怕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他也能说上几句话,令人倍觉亲近。 晋珐远远看到了那位掌柜,策马跑得更急,这便是屏儿唤了数年的爹爹,他绝不会认错。 晋珐在楼氏酒楼前狠狠勒住马,翻身下马,急促喊道:“楼叔!” 那掌柜愣了一下,显是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咧开一个可亲笑容,打量着晋珐,却是生疏地点点头:“哎,贵客来了,小兄弟,你想吃点什么?” 晋珐不可置信地定在了那儿。 他呼吸困难,隐隐又有在地面上溺水窒息之感。 楼父和蔼却生疏的笑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成了虚实交叠的影子,不停地来回晃,让他憋闷感更甚。 不,怎么会呢,他从小与楼家隔壁长大,楼父怎么会不认识他? 对了,定然是他回晋家以后,吃穿用度都与以前不同,楼父每日在酒家门口见这么多人,一时之间眼花了,认不出来他,也是有可能的。 晋珐掐紧自己的手心,深深地掐进几道印记,掐得掌心涨红发紫,却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晋珐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勉强逼着自己扯开一个笑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地落在空中:“楼叔……我想,我想见你家二姑娘,她可有空见我么。” “我家二女?”楼父蹙了蹙眉,疑惑地挠头。 楼父转过身,恰巧看见躲在柜台后嬉戏的身影,便招手唤道:“二闺女,快,快过来,叫你呢。” 晋珐心中被巨石拴紧的心弦一松,翘首望去,就见一个总角年纪的女童蹦蹦跶跶地跑了出来,跑到楼父身边,依偎着抱住楼父的腿,躲在楼父身后,张着眼睛怯生生地瞧着他。 “这便是我家二丫头了。”楼父呵呵一笑,慈爱地摸摸女童的脑袋,看向晋珐问,“怎么,贵客有什么事找她?” 晋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 第137页 为何会如此?这分明不是云屏,而是云屏的三妹,年纪、模样,都对得上,就是楼家的三女,他绝不会认错! 为何,为何楼父要欺瞒于他?分明是三女儿,却糊弄他是二女儿? 难道说,是他惹恼了屏儿,屏儿不愿见他,所以才调皮地串通父亲一起,戏弄他? 屏儿呢?屏儿在哪,他一定要见到屏儿才行。 晋珐胸腹、喉咙如同火烧,还想说话,却在还没开口之时,旁边走来一个熟客,手里拿了一串糖人,笑眯眯地递给楼掌柜身边的女童:“二丫头,今天又陪你爹来酒楼呐?” 那总角年纪的女童耸了耸鼻子,一把抢过糖人,朝那客人哼哼两声,熟稔地笑闹起来。 晋珐眼前一片昏黑,脚步踉跄,竟在台阶上栽倒下去。 “哎!小心!”好在楼父赶紧扑过来接住他,才未叫他在后脑上磕出一个血洞。 “哎呀,快进店来喝口凉茶,莫不是暑气太重,晕倒了吧?”楼父皱眉念叨着,把晋珐扶了进去,在一个通风僻静的角落,安置他坐了下来。 晋珐摸索着茶杯,灌下去一口凉茶,死死盯着楼父,问:“楼叔……楼掌柜,你真的,一点也不认识我?” 楼父顿了顿,又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摇头道:“这位贵客,你天生贵相,我们这等普通人家,又怎么会认得你这般的人物。” 晋珐心中苦涩蔓延。 事到如今,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这大约是重生后的一连串改变。 他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一切都还有转圜之地的定亲前,楼家却再无云屏。 楼父不记得他有这个女儿,楼家三女不记得她有这个姐姐,而他,虽然事事都记得,却再也寻不回自己定了亲的未嫁娘子。 晋珐忽觉一片茫然。 他重活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命好似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了他奇迹一般的希望,又狠狠地摧毁。 这要他如何相信?云屏是他唯独认定的妻,世上没有云屏,他此后数年,又要如何度过? 倒不如不要重活这一次,干脆溺死在梦中,来得自在。 楼掌柜见眼前的年轻人枯坐无语,脸色灰败得比那病入膏肓之人还要难看,纠结再三,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同他说了一件事。 “这位公子,你可是在寻人?” 晋珐痴痴然,并不回话。 楼掌柜叹息道:“说来也怪,前几日,也有一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寻到我们酒楼来,也说是,要找我们家的女儿。” 晋珐忽而抬起了头,眼光透着灼伤人的亮,拳头紧紧捏起,像是忽然爆发出了某种恨意。 楼掌柜尽量忽视他那奇怪的眼神,纳闷地继续道:“可是,我们家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想必是弄错了。” “你要找的,可也是一个叫做……楼、楼云屏,对,叫做楼云屏的姑娘?” “楼氏这个姓氏,虽然少见,但偌大的京城,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或许,你们只是找错了地方,再去别处找找,也许就能得见了呢。” 楼掌柜温声劝着,又拍了拍晋珐的肩膀,察觉眼前年轻人的身体在他手下不停颤抖,楼掌柜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只是默默又倒了一杯凉茶,递去晋珐面前。 晋珐死死咬住自己的牙关。 他没有找错,那个人,也没有找错。 那人想必,就是樊肆。樊肆也重生了,而且,比他还早几天。 晋珐是听到屏儿的死讯后,在梦中重生的,那个樊肆,恐怕也是一样。 上辈子,屏儿婚后与樊肆朝夕相处,屏儿离世,他大约是最早知道的吧。 死讯也是通过他才传到了京城楼家,晋珐探听到时,肯定已经过了几日。 晋珐浑身剧颤不止,强烈的嫉恨与不甘让他的面目都扭曲,只能深深地埋着头,掩饰自己的异样。 樊肆来楼家做什么?他找屏儿做什么? 难道,樊肆真以为自己与屏儿有月老的缘分? 与屏儿青梅竹马的、以生辰八字算出来与屏儿天定良缘的,是他晋珐,不是樊肆。 樊肆不过是趁人之危,钻了空子,抢走屏儿。 他最后一次与屏儿相见,屏儿穿着为他人而穿的嫁衣,与他人喝了合卺酒,骄阳似火,眼中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都是樊肆。 若不是樊肆横插一杠,他一定会赶回来,向屏儿赔礼道歉,对屏儿解释清楚原委,他们的姻缘,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樊肆该死。 重生一次,那个樊肆竟然还比他早几天来找屏儿,晋珐心中强烈的不甘,如地狱业火无法平息。 凭什么?凭什么! 他绝不会放过樊肆。 晋珐掩饰住眼中刻骨的嫉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楼掌柜道过谢,朝外面走去。 楼掌柜略带担忧地看着他跌跌撞撞走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连续两个年轻人为了同一件事找到他这里来,叫楼掌柜觉得有些奇怪,也忍不住对这件事上了心。 “云屏,楼云屏。”楼掌柜兀自念叨着,哂笑一声,“怎么觉得,这名字挺亲切,还怪好听的。” 轿辇在晋府门口停下,晋珐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凝神睁眼。 -- 第138页 进门,管事递上来一封请帖,是宰相大人相邀,过几日,到相府叙事。 晋珐如今任职中书侍郎,宰相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与宰相多有来往。 晋珐点点头,收起请帖,示意知道了。 - 今日是乞巧节,谢府三个姑娘都在各自的院中,准备“拜七姐”的东西。 环生和几个丫鬟净了手,用色纸、通草、芝麻等物织出许多仕女宫殿的模样,谢菱对这些很头疼,她根本不会织,只能抱着兔子在一边玩,顺便凑热闹。 环生很纵容她,根本不管束她,任由她在旁边玩,只不过,在每一个模子做好之前,都会要求谢菱去把手洗干净,把最后一捧绿豆亲手装进去。 “今天是七娘娘的生辰,姑娘一定要亲手做,才能让七娘娘相信姑娘的诚心。七娘娘会保佑姑娘,平安喜顺,寻到如意郎君。” 环生太认真,谢菱也不得不随了她,就在旁边干一些放绿豆的活。 不过,谢菱虽然不喜欢做那些织宫室的事,却很擅长裁纸叠东西,环生说,香案上还要摆彩纸折的小衣服小鞋子,谢菱兴致勃勃地动手,一会儿就折出来许多。 包括襦裙,日用品,绣鞋等等,惟妙惟肖,小小的放在手上,特别可爱。 她在折彩纸的时候,小兔子布丁就在她旁边趴着,时不时动动鼻子嗅一下谢菱手里的东西,软绒绒的毛蹭着谢菱的手臂。 谢菱折一会儿,就活动一下手腕,摸摸布丁的头顶,把它的毛发支棱起来,然后在中间按一下,按下去一个小坑。 布丁懵懵地睁着黑眼睛看她,谢菱就嘻嘻地笑,也不告诉布丁,它这个样子很傻。 环生稀罕地拿着谢菱折出来的那些小衣服小鞋子瞧,啧啧道:“姑娘做得可真是精巧,等会儿摆到案上去,定会叫大姑娘和二姑娘大开眼界的。” 一个家里,是在同一个香案上拜香的,大金朝的风俗是,及笄的女子才要拜七姐,感谢这位仙女保佑她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因此谢菱之前从未准备过这些。 乞巧节对女子来说,是一年里最盛大的一个节日,但也不过短暂的一日而已。 吃过晚饭后,谢菱抱起兔子,走回房中。 布丁很有个性,它只是在人多的时候才乖巧,当谢菱和它单独在房间里的时候,它就到处跑跑跳跳,把桌上的东西撞得颠三倒四。 谢菱本来就要消食,干脆跟在布丁后面走来走去地收拾,当做运动了。 直到布丁忽然朝某个方向嗅了嗅,然后噔噔跑到谢菱的床边,扒拉谢菱挂在床头的一只锦囊,然后咬住不放。 它那小三瓣嘴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灵活,左叼叼右叼叼,居然把锦囊上的系带给咬开了。 这锦囊里,装的全都是谢菱撕碎的粉信笺纸屑,要是一不小心让布丁吃一些进兔子胃里,搞不好要生病。 谢菱赶紧把锦囊袋从布丁嘴里抢下来,重新束好,藏进枕头底下去。 她把兔子抱在膝盖上,薅着兔子头,把它的小脑袋圈住,噘着嘴威胁道:“别什么都咬,我跟你说,我不喜欢兔子的,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吃掉。你看你的小脑袋,我一口一个,吃坏兔子,啊呜啊呜。” 布丁当然听不懂,被薅平的耳朵颤了颤,粉粉的三瓣嘴动着,短短的爪子轻轻晃来晃去。 谢菱没忍住,在布丁额头上啵啵亲了两口,才算完。 窗外笃笃响了两声,像是有石子敲在窗上的声音。 可那扇窗户靠近院墙,基本没有什么人从那里经过,谁会把石子丢在窗扉上? 谢菱把布丁放在床上,自己过去开窗,结果就看见,三皇子岑冥翳站在窗外,身形高大,乌眸如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岑……”谢菱惊讶,差点忘了改称呼,“三殿下?” 岑冥翳抿抿唇,脸颊被烛火映着,似乎有些微的发红。 他压低嗓音,说:“你说,我能来找你,我便来了。” 说完,他紧紧盯着谢菱,似是很紧张谢菱的反应。 谢菱眨了眨眼,她确实如此答应过,但她没想到,三皇子在诸多约女孩私会的手段中,选择了翻墙。 谢菱慢慢地答:“是,看见三殿下,我也很惊喜。” 岑冥翳唇角扬了扬,好像还露出了一点点洁白的牙齿,又似乎只是谢菱看错。 他又肃着脸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菱此时出门,又没有恰当的理由,谢兆寅只怕不会准许。 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父亲,他不会同意。” 岑冥翳动了动,把手从身后拿出来,递给了谢菱。 他袍袖在夜风中翩翩,伸直平展的手却很平稳,一双乌目看着谢菱,里面倒映着燃烧的烛火,显得很热。 不得不承认,岑冥翳生得极好。 她咬咬唇,指尖轻轻搭上岑冥翳的手心。 第57章 弥补 谢菱确实没想过,她会被岑冥翳牵着手,翻自己卧室的窗。 她轻咬下唇,从暖黄烛火到银白月色的交际线中走出来,面庞被淋上清冷玉色,眸中清润,警惕的怯怯掺着不谙世事的勇敢,被高大青年从闺房中拉出。 谢菱提起裙摆,一只绣鞋踩上木凳,在木凳上两脚并了并,矜持地挪动了一下位置,又踩上书桌,慢慢踏到窗沿上,裙裾微晃。 -- 第139页 因为她的位置变高,岑冥翳原本拉着她的手变成了托着的姿势,他直起脖子仰视她,长睫颤了颤,喉结轻动。 谢菱一手放在他手心,抬头看了眼月亮。 月亮如最璀璨硕大的宝石,遥挂于天际,清辉幽幽,似是戏曲里动听的前奏,马上要引出一段缠绵故事。 谢菱又低头看岑冥翳,故技重施地,轻轻让自己被咬着的唇瓣从齿间划出来,嫣红,带着湿痕。 握着她的手果然紧了紧。 “小心。”岑冥翳低声说,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扶她。 谢菱轻轻歪了下头,仔细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在跳下去时假装弄错方向,直接扑进他怀里。 但,想了想,好像还是有点太刻意。 只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 她也伸出另一只手,悬在空中,似是等着岑冥翳来接,或许是因为高度差,她慢悠悠伸出素白掌心的动作,竟然有几分高傲。 岑冥翳把她两只手都稳稳托住,谢菱才轻轻跃下来,像一只翩跹的蝶,轻盈,裙摆飘动。 她不忘回头,把窗户关上,免得被人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空空如也。 月夜宁静,闺房的主人已不在,只剩一只傻傻地跑来跑去的兔子。 “吱呀”轻响,木窗关上,布丁翕动了下三瓣嘴,焦糖色的耳朵动了动,好奇地半直立起身子,看向已无人影的窗边。 - “我们去哪呀?”谢菱很好奇地问。 但其实,她心里并不关心,因为她知道,不管岑冥翳带她去哪里,总逃不过剧本里的那些事。 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干柴烈火…… 谢菱已经暗暗跟系统要好了木偶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岑冥翳真的今晚要做点什么,就让他去跟木偶替身做好了。 令谢菱惊讶的是,岑冥翳功夫很好,怀里带着她,就轻轻松松跳上了院墙,然后又稳稳落地。 她原本以为,像岑冥翳这样的纨绔皇子,定然是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有几分扎实底子。 她靠在岑冥翳胸膛上的时候,感到很坚实。 落地后,不远处有一辆轻便的马车,车厢很宽大,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看来,他们今晚要去的地方还挺有些距离。 此时他们已经在谢府的范围之外了,岑冥翳回头对谢菱道:“带你,去看一个东西。想必你会喜欢的。” 他神神秘秘卖关子,谢菱并不计较。 反而是见招拆招地迎上去,嗓音清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其实,三殿下不管带我去哪里,我都会喜欢的。” 岑冥翳呼吸一促,乌眸在夜色下闪动,似是深潭中被倒入某种蜜色的糖浆。 谢菱弯眸朝他笑笑,假装没有看见他神色中某个刹那没能掩饰住的冲动,无事发生一般,钻进了车厢内。 走剧情,走剧情……苏杳镜脑袋里只剩下这个。 剧本中,“谢菱”与岑冥翳私会的下一步,便是失身于他,而后怀上岑冥翳的孩子,并且在“谢菱”的生辰日那天,被岑冥翳送上一碗滑胎药。 从此,岑冥翳本性毕露,再也不在“谢菱”面前掩饰,可惜“谢菱”对这段感情投入的沉没成本已经太多,她心理上难以接受,最后甘愿沦为岑冥翳的玩物,被谢府发现,清扫门楣。 这可以说是苏杳镜在七个剧本中最不喜欢的一个。 主要是,演起来麻烦。 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对风流浪荡子动心的理由,也就无法代入“谢菱”的情绪,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菱”会对岑冥翳那般死心塌地,除非—— 马车帘子掀开,岑冥翳亦矮身钻了进来。 帘子又安安静静地垂落,马车车厢里空间虽然不算狭小,但也毕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谢菱乖乖地坐着,两手扣着放在腿上,手指缠缠绕绕,眼珠圆圆的,很清润。 她坐在正中间,岑冥翳身材高大,一钻进来,几乎就到了她面前。 隔着很近的距离,谢菱眨了眨眼。 岑冥翳和她打了一个照面,猛地一怔,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坐到了侧边。 他坐姿笔挺,宽肩窄腰,两只手微微攥着,放在膝盖上,颇有些正襟危坐的意味。 只是,他的耳垂有些微微的发红,至于脖颈有没有变红,他的小麦肤色不大看得出来,只是似乎比别处颜色要深些。 ——除非,他是个段数不够的风流浪子,随便撩一撩,就会害羞。 这不至于叫谢菱爱他,但却能带给苏杳镜成就感。 奇怪的胜负欲增加了。 起码,成就感也是一种兴趣,苏杳镜慢慢地展开笑容,她想,对着这样的岑冥翳,她能演得更好。 马蹄嘚嘚声不断,谢菱为了自己的人设,还是托腮问了一句:“三殿下,我们今晚什么时候回去呀?万一,等会儿父亲找我,怎么办。” 其实,谢兆寅哪里会晚上找她。 至于其他仆从,没有吩咐,更不会进来。 岑冥翳没有犹豫,直接答:“寻常洗漱时间前,送你回去。” 倒像是早早就思忖过这个问题。 洗漱?谢菱算了一下剩下的时间,目光把岑冥翳从上到下瞄了一遍。 看来,这位三皇子时间不是很长啊。 -- 第140页 心中暗暗吐槽着,谢菱面上却松了一口气:“噢,那就好,我还要回去喂兔子呢。” “兔子?” 谢菱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形状,笑得可爱:“我养了一只兔子,看起来很甜很好吃……嗯,我是说,很甜美,漂亮,是只讨人喜欢的兔子。” 谢菱不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岑冥翳的一声低低笑声。 马车里光线有些昏暗,她也看不清楚岑冥翳的表情。 但岑冥翳再开口时,声音却柔缓了几分。 “那只兔子,一天要喂多少?” “兔子很容易生病的,要喂它吃新鲜的草,又不能带水珠……” 谢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些,好似一个对着心上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姑娘。 讲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了,却瞥见蒙昧的光线中,岑冥翳依旧偏着头看着她这边,似是在很认真的听。 仿佛他真的对那只兔子很感兴趣。 谢菱感觉到,马车一直在爬坡。 聊着聊着,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是要到了。 岑冥翳掀开车窗遮光帘朝外看了一下,月光顿时倾泻如许,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让那张线条凌厉的脸也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他把帘帐束起,回过头,就对上谢菱看着他的目光。 岑冥翳似是本来有要说的话,但莫名噎在了喉咙里。但他嘴已经张开,总不能露怯,似是没话找话一般,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很好。” 谢菱心中没忍住,化用了一句名诗,托腮道:“今夜我不关心月色,我只想你。” 最后一个字,她的发音轻忽缥缈,暧昧不清,叫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只是错觉,就像之前岑冥翳的那一声低笑。 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勒停,谢菱趁着这个空档,轻盈地越过岑冥翳,先下了马车。 原来他们在一座山顶,伸出的岩壁如同一条长舌,底下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视野开阔,但并不叫人害怕。 月光轻柔地铺满了这片天地,盈盈地悬挂在天边,天上星子闪烁,银鞍白马轻轻甩尾,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有了动静,岑冥翳从马车上下来,站到谢菱身边,目光频频地看向谢菱,几个深呼吸。 察觉到他快要开口问,谢菱忽然踮了踮脚,指向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啊,那是织女星!” 她转头看向岑冥翳,惊喜道:“三殿下,你是特意带我来拜织女星的吗?” 今日是乞巧节,有拜织女星的传统,不过京城大都高门大户,许多官宦人家的女子也就是在府内遥遥拜一拜天地充数,不会特意去寻着织女星来拜。 谢菱能这么清楚明亮地看到织女星,当然很高兴,揪着岑冥翳的衣袖蹦了蹦,然后合掌许愿。 一般,女子在乞巧节对织女星许愿,都是祈愿自己能眼明手快,能干多才,谢菱没有这方面的诉求,因此她只是两掌合十,做个样子,心中却空空。 她闭上眼,没多久,察觉颈后有些动静,似乎是谁的手指在轻触。 谢菱惊了一下,心道这位三皇子胆子不小,玩得也是够开放。 这里可是幕天席地,岑冥翳动她作甚?难不成岑冥翳想在这里就…… 一阵暖意从身后披在肩上,谢菱睁开眼,发现岑冥翳方才只是将一件披风罩在她肩上,而且,用来系带的两根流苏垂在她身前,岑冥翳也没有去碰,只规矩地,等她自己系好。 “夜里风凉,山上更冷。”岑冥翳低低解释了一句。 谢菱心中嘶了一声。 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怎能这样揣测他人? 她系好系带,注意到岑冥翳左右看了看,似乎在观察时辰。 谢菱只以为他在计算回去的时间,并没有在意。 结果过了不久,天边几点星光忽而坠落,从谢菱眼前划过。 谢菱手一顿。 一点接着一点的星光不停坠下,奔星如雨,让这一整片被星辉环绕的空间显得极为梦幻,仿佛被施了魔法,天地倒转,星辰如奔涌的河。 流星雨。即便是在原来的世上,苏杳镜也不曾亲眼看过。 她脸上忍不住地绽出真实的喜悦和惊奇,朝前走了一步。 岑冥翳跟在她身后,站在靠山崖一侧。 谢菱深吸一口气,重新双掌合十,这一次,她在心中许下了愿望。 她是因为车祸穿到这里来的,她已经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 但她心中一直有个从未变过的愿望,那就是离开穿书世界,去一个跟自己之前生活的时空相类似的小世界。 在那里,她可以继续简简单单地当苏杳镜,她会交到新的朋友,她身上不再有奇奇怪怪的任务,她可以放心快乐,可以在独自一人时安安静静地思念从前的亲人朋友。 谢菱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流星雨还没有停,星光动摇,好似时光空间都被扭转,让人有一种可以逃脱这个尘世的错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伸出手,像掬一捧水那样,举向空中,放在自己眼前,像是要接住坠落的星星。 察觉到岑冥翳的目光,谢菱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算计那些有的没的,轻声开口对岑冥翳说:“陨星,金朝视为不祥。可是我也听过一个传说,如果能够捉住这些飞星,便能实现心中的愿望。” -- 第141页 “因此,我并不觉得它们不祥,我觉得它们很美。” 岑冥翳好一阵没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谢菱身边,和她看着同一片星空。 直到流星快要落完,岑冥翳才说:“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谢菱偏头看他,岑冥翳微抬手,蹭去她眼角闪亮的晶莹,端着指尖凝视了一会儿,说:“最亮的那颗飞星,已经被你捉住了。” - 被岑冥翳如约送回府中,谢菱还有些愣神。 岑冥翳说那句话,是故意撩她吧,她居然卡壳了,没有第一时间反撩回去。 莫名觉得输了。 这都算了。但岑冥翳翻围墙把她带出去,居然真的只是带她看了看星星,别的什么都没干,给她裹上一件披风,又把她送回来了。 这实在是很出乎谢菱的意料,她准备好的木偶剂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重新交给系统,让它收好。 谢菱关上窗,把布丁抱在怀里,揪它背上的毛。 布丁的毛很蓬松,但是不够长,她揪一会儿,又放下,用指头给它摸摸平。 她对着布丁自言自语:“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对‘谢菱’下手呢?他是觉得还没有撩够‘谢菱’吗?那下回,我是不是要更加主动点?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布丁耳朵动来动去,四只小爪摊开,像是个投降的姿势,表示它什么都不知道,拜托谢菱放过它。 谢菱叹息,戳戳它的爪子:“你怎么这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笨蛋小兔子,嗯?” 她把兔子放下,叫环生送水进来洗漱,布丁蹦蹦跶跶地绕着她脚边跑来跑去,在她往床榻走的时候,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被谢菱一把抓住,抱起来递给环生,嫌弃地皱皱鼻子:“我不要跟笨蛋小兔子睡。” 一边念念叨叨着,谢菱一边把门关上了。 环生眨眨眼,低头看看怀里的兔子,无奈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为何,但总觉得,姑娘今日有些开心呢。 这也好,过得几日,便是谢夫人的忌日,只怕,姑娘又要郁郁消沉了。 - 谢夫人虽故去多年,但谢兆寅从未再往府中纳过妻妾,家中子女又都是谢夫人亲生养大的,谢府不会有人忘记她。 每年,谢夫人的忌日悼礼,都办得很正式,逢五逢十则更是郑重。 今年虽然只是散数,阖府上下却也没有一个人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夫人的灵龛也设在祠堂里,祠堂中摆起供桌,上面的闷灯、五供和高脚碗都是几个子女亲手准备的。 在母亲灵前,谢华珏也难得乖巧,没有找谢菱的麻烦。她跟在谢安懿后面拜了拜,便在一旁奉香。 谢华浓跪在蒲团上,额头贴地,默默许念了一会儿。 她也离开母亲很久了,有时候,会觉得母亲的目光好像还在看着他们。 正因有了这种感觉,谢华浓有时,会觉得更加愧悔。 花菱的生辰常常无人提起,而仅仅一月之隔,母亲的忌日每年都办得妥帖。 虽然府中有些流言,说若不是因为要生下花菱,母亲的身体也不至于那般虚弱,早早仙逝。 但花菱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小女儿,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花菱受人欺凌,又怎能安心。 谢华浓直起身子,恭谨地敬了一炷香。 花菱会不会也觉得,家里人是因为母亲离世,所以讨厌她? 谢华浓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花菱谈谈,若真有这般误会,理应早些解开心结才是。 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开这个口。 总觉得,时隔多年,再提这些,有些突兀。 谢菱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拜的。 她身姿清瘦,脊背笔挺,亦恭谨地拜了三拜,才起身。 谢华浓在一旁看着谢菱的背影,又有些莫名的滋味纠缠。 果然,花菱是笨的,哪怕曾经她遭受的那些,多多少少有母亲的缘由在,花菱却从未想过对母亲不满。 反而,是一直深切地惦念着这位几乎从没有抱过她的生母,连一支簪子,也要费尽心思地拿来珍藏。 谢华浓无声叹了口气,心里想,花菱是笨,却是让人怜爱的笨。 谢菱上完香,拿起执壶,在瓷杯中倒上清亮酒液,再倒入锡池中。 “你知道,为何每年,都要向你母亲奠酒吗。”谢兆寅走上前,声音微哑。 谢菱摇头,不知。 “因为你母亲喜爱饮酒。”谢兆寅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这一次,却与花菱并肩站在灵龛前,目光落在牌位上,多了几分怀念与缱绻。 “成婚后,她偷着藏着,不想让我知道这个秘密,说是女子嗜好饮酒,不雅。直到有一回,我带回来一壶上好的花雕,她没有忍住,抢在我前面,喝得酩酊大醉,还抱着酒壶不肯松。” 谢兆寅闷闷地笑了一声,说:“从那以后,她没有再瞒过我。我们常常月下对酌,没有应酬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躲在房中,做彼此的酒伴,直到喝得尽兴。” 说到此处,谢兆寅回身,点了点谢安懿:“只不过,生了这个小子以后,青儿便再也没有和我单独喝过酒。青儿不肯放手让奶娘照看,总是抱着这个小子,忙乱得不得了,一会儿怕他哭了,一会儿怕他饿了。”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另辟了一间房让青儿睡觉,把这小子拎到我房中,与我同寝,半夜他饿了,自然有奶娘喂奶,若是尿了湿了,他若是把我哭醒,我就给他换换,若是没醒,便叫他在自个儿忍到天明。” -- 第142页 说着,谢兆寅笑出了声,谢安懿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一众妹妹都在,父亲却要讲他尿床的事。 “后来,后来被青儿发现了,觉得我不尽责,把我痛骂一顿,她又亲自照料起长子。好在,这小子大约是被我磨惯了,后来也没再叫青儿操什么心。” “往后再生下孩子,我便坚决要交给奶娘,青儿也是力不从心,管不了这么许多。所以,华珏,华浓,你们都是在奶娘怀里,在青儿身边,摇大的。” 谢兆寅顿了顿,才又续道:“若说生下来最乖巧的,是花菱。” 他转头,看了看谢菱:“你生下来时,像只猫儿一样大,哭声也细声细气的,饿了只吮嘴,急切地望着人,不哭不闹,带你的奶娘都说,你最好带。” 谢菱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谢安懿步伐动了动,似乎想上前。 花菱生时,他已经懂事了,他记得,那时的奶娘可不止说花菱好带,而是说,花菱先天不足,生得痴傻,所以才好带。 谢安懿怕父亲还要继续说下去,让花菱伤心,想要上前阻止。 谢兆寅却继续道:“青儿离去后,我很长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除了公务,生活中其余的事,好像全都乱套了。我看起来只顾忙碌,其实,当时那已经是我唯一会做的一件事。” “花菱,有很多事,很多年,是我亏欠了你。但今日,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你们四个,于我,于你母亲而言,都是同样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谢菱愣愣地看着谢兆寅,她当然想不到,不苟言笑的谢兆寅会对她说这些。 但谢兆寅神色笃定,眉目中没有勉强,只有倾诉过后的解脱。于是谢菱知道,这番话应当是他想了很久,准备了很久要对谢菱说的话。 他特意选在谢夫人灵龛前,对谢菱说出。 谢菱怔怔站着,眼泪却疏忽滚落下来。 这不是和解,却是“谢菱”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弥补。 第58章 羁绊 泪水划过面颊,被谢菱拭去。 这一滴眼泪只是为“谢菱”这个角色而流的,她得到了谢家尽力给她的补偿,可是他们不懂,对于有些人来说,受过的伤只想挡起来掩盖住,并不想大张旗鼓地展示,更不愿意让别人以上药的名义,揭开陈年的旧疤。 更何况,这伤疤早已经无法痊愈了。 谢菱从小是默默承受着痛楚的孩子,就像挨了鞭打而不会喊痛的小动物,她虽然笨口拙舌,不懂得申诉,也不会记仇,但却很分明地规划好了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 她已经不需要道歉,因为她不会再因为这些歉意而转变自己的态度,但是她仍然会鼻酸落泪,是因为她现在获得了“公平”,却依然为那些年不曾获得这份公平的自己感到委屈。 但对谢家人来说,这声道歉是必需的。 有的家庭,是天生就亲密和睦。 有的家庭,却只是几个有相同血缘的人不巧凑在了一起,他们需要一些纽带,来维系住这个家表面的亲密平和。 谢菱努力配合,却依旧格格不入。 她的违和感太重,仿佛潜意识之中,就将自己同眼前的时间、空间剥离开来。 她不属于这里。 忌礼结束后,众人离开祠堂。 天边滚过一声惊雷,风起,大雨将至。 夏日已过大半,此时的雨若是落下来,便是一场凉过一场。 谢菱躺在自己院中的美人榻上等雨,侧靠在枕上。 庭院中,树下的秋千晃晃悠悠,树影在地上斑斓摇曳,窗边的帘栊被风鼓了起来,将榻上的谢菱整个罩在了里面。 环生端了一叠糕点进来,看见谢菱又躺在那儿,不做声地望着窗外,低头忖了忖,走过去道:“姑娘,可是又在想夫人了。” 每一年夫人忌日,姑娘总会闷闷不乐。 一个和自己有血脉至亲的人,在记忆中却从未见过,年年去悼念她,却年年也见不着她。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 谢菱眨眨眼,视线转向环生。 环生劝道:“姑娘,今日在祠堂上,老爷特意说了过去夫人的不少趣事,想必也是在慰藉姑娘,让姑娘能多个念想。” “姑娘不必如此伤感,夫人虽然走了,但年年有人惦念她,足以说明,她是一位受人敬爱的好夫人,姑娘是她的女儿,自然也是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这些,谢菱倒是从未想过。 她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对环生问:“人死掉以后还被人记得,才算有价值。那,那些不被人记得的人呢,难道,就这样消失在人世间了。” 生死之事,年轻的环生也没有经历过,只是想到那些无主孤坟的凄凉模样,捏紧手帕,点了点头。 谢菱眼眸颤了颤,没说话了,视线转向窗外。 这就是她不喜欢虐文世界的原因。 剧本里,虐文女主的死因都太过轻飘,为情而死,或因为愚蠢而死,哪里有什么价值? 在她扮演过的马甲中,若说最“死得其所”的,应该是阿镜。 雷声轰隆滚过,这一次便不再是吓唬人而已,雨珠大颗大颗连成串坠下来,瞬间打湿了窗扉。 大金七十三年,沅镇的冬,也曾下着这么大的雨。 只不过,那雨是刺寒的。 -- 第143页 大金七十三年,前线军机贻误,金朝打了一次难堪的败仗,追踪其线索,是世子府别院中,出了一个奸细。 奸细这个词,实在叫人恐惧。 几个月前,世子府中便传言有家贼,几个将军接连带兵搜查,最后果真抓出三个贼人,就在沅镇菜市口,枭首示众。 家贼可恶,但也不至于如此酷刑。 世子府中的下人们,当时不懂得为何这几个贼人要遭如此残暴刑罚,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几个贼人偷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军情机要。 他们是叛国贼。 当时,世子府上下着实乱了一阵。 毕竟当年平远王的死,差点就被定性为了通奸叛国。 平远王是一代战雄,却倒在几个匪寇手上。 平远王死后,军情送到京城,皇帝却表示难以理解,他叫来几个军机大臣商谈,为何几个小小的流寇会让平远王当场送命。 军机大臣都说百思不得其解。 平远王素有战神之名,被一小伙匪寇杀死在泥沼地中,不异于狮子被苍蝇叮死。 于是有人提出,这中间,如果不是敌人使了什么他们无从知晓的奸计,便有更深的缘故。 而且,还有人证物证说平远王当年是只身进入敌营,那张说是北方有敌军来犯的字条,也只有平远王看过。 他看过之后,就毁了字条,特意遣退左右,孤身前往。 这一切都透露着诡异。 若不是平远王意外身亡,没有人会知道他当时只身进入敌营是去做了什么,在平远王的军令之下,更不会有人提到这件小小的事。 朝中霎时众说纷纭,甚至有不少的声音在猜测,平远王在边疆多年,寥寥几次回京述职,也是待不过几日便走,还有许多大臣曾经听平远王亲口说过,虽然京城是他长大的地方,但他还是觉得待在边疆,比待在京城自在。 种种迹象表明,平远王可能早已通敌,最终死在了沼泽之间,如此私.密之处,说不定正是去密谋的。 密谋途中,因为与敌方利益沟通没有达成统一,窝里斗了起来,北寇在平远王不设防的时候将他杀死。 这些流言蜚语一个个传起来有声有色,竟然听起来比真相还真。 若不是有兰贵妃在宫中周旋,恐怕当时皇帝真的就听信了那一群大臣、宦官之语,不仅不会第一时间迎回平远王的遗躯,还会先趁北部忙乱之时,下一道彻查平远王的圣旨。 圣上要查,那便是无罪,也要找出几条罪名。 更何况,当时黎夺锦年纪轻,又突遭大变,若是真的再遭人盘查,一定抵挡不住。 所以当黎夺锦从边疆撤回,并且搬到荒僻的沅镇住的时候,兰贵妃是支持的,身为黎家左膀右臂的陆家,也没有拦着。 在帝王对黎氏疑心的时候,他们表现得越低调越好。 当年风波带来的阴影,直到三年后也没有消解,所以当府中的贼人被揪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首,又被爆出叛贼身份时,黎府上下全都人心惶惶。 可,叛贼不是在几个月前便已经杀了吗?后来也平静得很,为何突然又要捉奸细? 西北的那几位大将军却不会向这群下人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强硬地颁布军令。 曾经最安全的世子府别院,如今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筛子,谁都可以进来掺和,可以任意排查其中的人员,甚至连黎夺锦,都没有资格为谁做担保。 阿镜看到黎夺锦冷目站在回廊上,旁观着这一切。 直到,她被人拷住手腕,强行要带走。 她看到黎夺锦眼眸忽地凝重,朝这边走了一步,但很快,他又停住了步子。 阿镜被关到了一间单独的囚房,她极少听到外面的消息,只是隐约听说,那些人已经没有再继续找奸细了。 之前还那么大张旗鼓,怎么会突然不找了?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找到了。 阿镜一遍遍地否认,可是根本没有人听。 她知道辩解无用,她要从这里逃出去,要去见黎夺锦。 黎夺锦说过的,她不需要被盘问,她是特殊的。 阿镜身手灵活,几次试图逃狱,竟差点被她得逞。 但,终究是差点。 再一次被捉回来,阿镜靠着脏兮兮的墙壁积蓄力气,等待下一次逃跑时,黎夺锦来了。 他依旧是那般骄矜贵重的世子模样,隔着木栏,低头打量着她。 阿镜脸上乌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又乱又脏,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时,她是脏兮兮的小流浪猫,而他是高高在上的陌生世子。 “黎夺锦。”阿镜叫他,脏兮兮的脸蛋上,眼睛亮得锐利,“我不是叛徒。” 黎夺锦顿了顿。 他似乎咽了咽喉头,说:“现在,还没有人说你是。” 阿镜说:“可是他们还不放我。” 她挣了挣腕上的铐子,有些委屈。 黎夺锦又咽了咽喉咙,接着,才把那句话说完整。 “现在没有人定你的罪,直到,你自己承认。” 阿镜豁然抬头,看着他。 那双猫瞳中一瞬间褪去了怒意和委屈,变得冰冷,怀疑,像是机警的流浪猫突然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一直给自己投食的好心人,而是伪装成好心人的刽子手。 -- 第144页 因此,她褪去了所有情绪,也紧紧闭上嘴,不再发出任何申辩的声音,重新审视着黎夺锦的一举一动。 黎夺锦对上她的目光,像是被刺了一下,轻轻别开头。 “第一封密报出现时,便是你来府中之后的一段时间。你昏迷的那段时间,也与密报的空白期吻合。” 他语气平静,像是陈述着一个事实:“府中,没有其余人比你更符合。” 阿镜安静地听完。 她总算知道了,黎夺锦今天来,不是要把她带出去,而是为了来告诉她,让她不要再做无谓的逃跑。 她千方百计想逃出去,只是为了找黎夺锦。 可是黎夺锦呢,他已经认定了,她就是那个叛徒。 那她逃又有什么用?她能去找谁? 从前阿镜独自流浪,不觉得自己漂泊无依。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 “我不是。”阿镜依然重复道。 她躲在角落里,不愿再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愿再用任何食物。 几天后,阿镜被带出了囚房。 她重新换上之前整洁的锦缎衣物,正常吃喝,作息,手上的镣铐却没有被取下。 所有人都说,奸细还在排查中,但所有人的怀疑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阿镜出来以后才知道,因为有消息能够确定,奸细就在沅镇之中,所以为了不让那人逃跑,沅镇的城门已经关闭了好些天了。 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往来,哪怕许多人家中已经没了口粮,四周邻舍也被借得精光。 更难上加难的是,沅镇的冬日,下起了大雨。 似乎不懂得停歇的大雨疏忽砸落下来,将整座城变得冰冷。 城门封闭,所有原本应该去排出积水、维持秩序的官兵全都如木偶一般驻扎在城门口,严防“奸细”的逃脱,雨水很快涨了起来。 地势低洼处,已经有许多地方被淹进了积水。 阿镜看着雨,呼吸急促。 她替黎夺锦在城中跑腿,她在沅镇中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她对沅镇,已经很熟悉。 她清楚地知道,城中地势低洼,哪怕是普通的雨季,也容易从地下渗水。 阿镜一路疾奔,去找黎夺锦。 她再一次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是奸细。” 黎夺锦依旧是轻轻地别开眼,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是。除非,你自己承认。” 阿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改了口:“我现在还不是。” 似是听出了她的松动,黎夺锦眸光微动,转回来看着她。 他说:“阿镜,只要你先承认,我……” “既然我现在还不是,我现在可以出府,是吗?”阿镜急促地问。 黎夺锦不知在凝思着什么,点点头。 阿镜转身飞奔而去。 她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高手,暗卫,气息隐匿。 黎夺锦身边从来不缺为他卖命的人才,事到临头,她也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阿镜往城中的集市跑去,那里已经淹了大半。有一个货郎,拖着一匹拖货的骡子,骡子面对冰冷的积水,几次踌躇,不肯涉水。 阿镜跑着趟进了水里。 她找到米油店,米油店已经没有人。 店铺里全都是深深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木器家具,空无一人。 阿镜沿路到处问,只要看到有人,就追着问。 直到有一个人告诉她:“何娘子?她早就去城门啦,这几日,她一直守在城门哩,还有她那个闺女,叫珠珠的。” 阿镜于是松了一口气,她从积水中拔出双腿,又往城门跑去。 城门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阿镜在一个个遮雨棚底下找过去,才找到了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的何娘子,何娘子怀中,像是抱着一个人。 阿镜蹲了过去,在何娘子肩上按了一下。 何娘子回头,看见阿镜,眼神荡了荡,脸上却做不出表情。 阿镜还未咧开的那个奇怪的笑容,顿住了。 她慢慢地绕到正面,看见在何娘子怀里安睡的珠珠。 珠珠脸色青白,唇白如纸。 她偎在何娘子怀中,不声不响,没有声息。 阿镜慢慢地抬起手,去握珠珠的肩膀。 “……珠珠?” 那窄小的肩膀冰冷僵硬,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以前,阿镜一出现,珠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跳起来,黏在她身边,叫阿镜姐姐。 “珠珠的病,只有城外的郎中可以看。每个月都要吃药的,我上个月多拿了些,可也已经是不够了。出不了城,药断了,珠珠……只撑了三天。” “她是睡着觉去的,应当,没有觉得痛。” 阿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头顶遮雨的油布有些漏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冷地砸在阿镜额上、脸上,汇聚在一起,顺着脸颊滑下。 阿镜回了世子府。 第二日,便是审判日。 雨停了,风未住。 她被押在了刑台上,被迫跪着,长发在脑后束了一半,另一半在风中猎猎飞扬。 城里的所有百姓都围到了刑台前,阿镜扬起颈子,看着他们。 他们被饿得、冻得面色枯黄,神情麻木,被困了这么些天,大多数人家中已经没有了米粮,柴火被淹毁冲走,哪怕有一块饼子,也要藏着掖着,掰开小心翼翼地吃。 -- 第145页 隔着这样的距离看他们,阿镜有一种,俯视着凡尘的感觉。 她本不属于烟火人世,却被黎夺锦带进了这片俗尘。 她认得很多人,但这些人大约都不认得她,他们之间,没有归属,没有羁绊。 和她有羁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珠珠,死在了冬夜里。 一个小鸟,还未见过面,便不知所踪。 阿镜开口,对着那些等着审判她的黑影说:“我是。” 周围掀起轩然大波,那是捉住奸细的欢喜浪潮,是混乱终将要结束的提前庆贺。 她听见有一个将军,用沉浑的嗓音说:“通敌叛贼,害死我军阵前诸多将士,应立刻问斩。” 她感觉到黎夺锦提着长剑走近,剑尖抵到了她的颈侧,她听见黎夺锦说:“此叛贼牵连甚广,机密诸多,不能就地斩杀,理应押下再审。” 两边争执的声音,愈来愈烈。 最后,阿镜听到另一个大将军说:“审,有必要审,但不能拖久。为防有人与这奸细通传消息,城门继续关闭,直到审出来那日为止。” 阿镜听见人群中有了躁动。 城中每一日都在死人,有人饥肠辘辘,有人生病受冻,有人在母亲的怀中发烫,却连嘤咛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城门封得越久,死的人只会越多。 所有百姓都站到了刑台前,看向台中央,有浅浅的疑惑,更多的是麻木。 他们中间,很多人,阿镜都见过的。 在街巷上路过,在楼宇中碰面过。 她没有乞讨过,她没有吃过百家饭,她从野狗口中抢食,她的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但现在,她愿意将自己这条命,还给所有陌生人。 或许他们曾有一面之缘,或许他们从未相识,但他们在同一片天地间,如果能让一个人的命,换回更多人的命…… 阿镜跪着的膝盖直立,后脚踮起,她握住黎夺锦的剑尖,准确无误地往心口一送。 阿镜擅用刀,曾经用一把匕首,救过陆鸣焕和她自己的命。 她知道要怎样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毫无转圜之地。 血珠顺着剑尖在身后滴滴落下,阿镜抬起头,眼前世子的身影已经模糊。 曾经,阿镜以为他是自己的羁绊,是自己留在人间的去处。 现在,她好像才迷迷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个月夜,穿红纱的女子回盛春楼之前,重新抹了脂粉,手指绕着卷发,对她巧笑嫣然地说的那句话。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的错误。” ——“不要相信地位比你高太多的男人,你是个傻姑娘,你要像我一样,好好儿活着啊!” 好好儿活着。她没有做到。 她略略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背着光,玉坠被逆光照得通透明亮,她的手轻轻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又看到自己满手血污,于是手指收拢,又缓缓放下。 “世子爷……”她低低的声音随时消散在风中,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 三年里,阿镜都没学会规矩,从来对黎夺锦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可如今,只剩遗言,她却好像忽然懂了事,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地位尊崇的世子,是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 阿镜力竭,语调轻轻,最后说出口的话,是祝愿,却更像是诅咒:“……阿镜以后不在,愿世子爷往后心愿得偿,再无梦魇。” 轰隆—— 雷声夹着秋雨层层落下,京城被笼罩在雨幕之中。 靠近皇宫的世子府,忙忙碌碌,医师一位又一位地被请进去,帕子凉了一条又一条。 卧房中,几个医师围在床头,最后一根长针狠狠扎进膻中穴,床上的瘦削青年终于猛地弹坐而起,“哇”的一声,一大口乌血吐在了床边。 一个小丫鬟早已捧着铜盆,赶紧接住,那乌血有一些溅到了她手上,竟灼烫得吓人。 小丫鬟退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偷偷觑了一眼床上的世子。 身体里的血都这么烫,难怪世子高烧不退。 这热度,真的是人受得了的吗? 黎弱兰迅速地亲手拧了一方凉帕,再度摁上了弟弟额际。 黎夺锦吐出郁结在心的一口黑血,总算有了活人喘气的样子。 黎弱兰眼眶红了,紧紧咬着牙,说:“你昏厥了好几日,险些就丧命了!” 她说着,已经语带哽咽。 本以为她这唯一的弟弟又会像之前那般,消极冷淡地,不关心他自己的死活,却没想到这一次,黎夺锦眼中凝出一道执拗得有些吓人的神光:“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黎弱兰微微一滞,又凑得更近,听到黎夺锦喉咙中咕哝的后一句。 “阿镜还没有原谅我。我不能死……” 黎弱兰用手帕抵住鼻尖,压下酸楚,吩咐医师照料好黎夺锦,匆匆走出门外。 清凉雨丝拂面,她才觉得喘过气来。 一旁,黎府的管事恭谨道:“兰贵妃,请您也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这几日,您照料世子爷,日夜不眠,如今世子爷已经醒了,您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放心?”黎弱兰摇摇头,咬牙间,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之意,“我如何放心?我唯一的弟弟,昏死了数日,醒来后的唯一一句话,是叫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姑娘原谅他。” -- 第146页 “这怎么可能?人已经死了,再求着,拜着,后悔,又有什么用?!” 第59章 魔女 兰贵妃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挡住檐下飞溅的细雨,见她动气,连忙伸出手,在贵妃背后顺了顺:“娘娘,小心身子。” 兰贵妃挡开她的手,神情依旧不悦。 一旁的管家也慌忙弯腰拜了下来:“是啊,贵妃娘娘,您如今是身怀龙嗣的贵体,这几日已经如此操劳了,可万万不能再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兰贵妃垂下眼睫,抚上自己的小腹。 静了半晌,才道:“进去吧。” 身后的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房间里,一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之前一直待在房间里不觉得,现在出去了一趟,再进来,才发现气味浓得刺鼻。 侍女忍不住蹙了蹙眉,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管家忙道:“开一扇窗子通风吧,别熏着宫里的姑姑。” 先前黎夺锦一直昏着,又在发高烧,门窗全都紧闭,下人们不敢让外面一丝一毫的寒气钻进来,就怕让他病得更重了。 此时人既然已经醒了,开一扇窗也不会碍事。 兰贵妃瞥了一眼身旁,没有阻止,西窗撑开后,屋里的气味淡了些,兰贵妃身边的侍女神色才好了点。 她殷勤地笑笑:“娘娘,我是怕这屋里的药味,冲着您。” 兰贵妃扯了扯唇,没说话。 她缓步越过屏风,黎夺锦已经简单洗漱完,下床来。 原先根本勾不起黎夺锦一丝一毫兴趣的食物,如今被他拿在手中狼吞虎咽,眼神莫名透着股凶狠。 他吃得急,喉咙口噎得难受,黎夺锦却好似察觉不到似的,继续拼命地塞着。 兰贵妃坐到桌边,擦了擦他额角依旧不断渗出的汗珠。 她收回手帕,对屋里的下人道:“世子用膳,你们都下去吧,我照料着就行了。” “是。”世子府中的下人很快鱼贯而出,将医师们领去偏殿歇息。 兰贵妃身旁的侍女却为难道:“娘娘,这,您也该休息休息了,更何况,您不应该靠这么近,谨防过了病气。” 兰贵妃仍是笑着,声音却冷了下来:“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身上的病气,不会不长眼地过给我。” 那侍女连忙要跪下认错,兰贵妃却道:“好了,下去吧,待世子用完膳,我自会去休息。” 这下,侍女才没什么好说的了,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姐弟二人,黎夺锦咬肌用力,腮帮动了动,牵扯着眼下那粒泪痣也晃了晃,转眸看向姐姐,目光中有着探究。 兰贵妃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讽笑:“没错,她不是我惯用的侍女,是宫里,让我带出来的。名为照顾龙嗣,实为监视罢了。” 黎夺锦声音嘶哑,开口道:“监视什么?” “自然是监视我有没有好好照料腹中的孩子。”兰贵妃抚上小腹,笑容中讽意更深,“在皇家,怀上了孩子的女人,便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像一个器具,你懂吗?但,也多亏了这个孩子,否则我又怎可能被准许放出宫来看你。” 黎夺锦眼眸闪了闪,不说话,进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兰贵妃看着他,低声开口,语气认真道:“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觉得,你如今已经把西部的兵安顿好了,我在宫中的地位牢靠了,你活不活着,都已经无所谓?” 黎夺锦的眸光又闪了闪,仍然没说话。 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兰贵妃闭了闭眼,似是掩去深深的疲惫,再重新睁开盯着他:“那现在呢?你看着我腹中的孩子,还觉得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去死吗?” “阿锦,你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求你能让我倚靠,但你在这个世上,我便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管你曾做过什么错事,有多么厌恨自己,但我需要你活着。” 黎弱兰声声恳切。 她再度压低声音:“我怀的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便要叫你一声舅舅,要你一世庇佑。若是生不下来,我自然要来向你讨一个去处。” 黎夺锦微怔,倏地扭头看向黎弱兰,凤眼眯了眯:“生不下来,是何意。” 黎弱兰与他相似的凤眸幽深,面颊轻轻抖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黎夺锦猛然反应过来。 应当不是姐姐的身体出问题,那么,便是宫中出了问题。或者,即将要出事。 黎夺锦深吸一口气,放在桌上的手攥成拳。 “……姐姐安心,我不会寻死。” 黎弱兰幽幽道:“你醒来时,半梦半醒的呓语,我听见了。” “阿锦,你要如何去向一个已逝的姑娘求得原谅,你就不能放过你自己吗?或许,你不曾执意寻死,可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将自己送进地狱!” 地狱? 黎夺锦摇摇头。他终有一日死后会去哪里,他不知道,但醒来之前,他才是置身于真正的八寒地狱。 阿镜被他的剑穿透心脏,这画面好似一根硕大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脑中,然后在其中不断地翻搅。 他在梦中看见了阿镜,才刚刚开始高兴,却猝不及防之间亲眼目睹了这个场景,如同遍历八寒地狱之苦。 是阿镜把他扔下地狱的。 阿镜恨他。 -- 第147页 果然,是因为阿镜已经对他感到厌恨,所以五年了,阿镜始终没有回来看他一眼。 在他决定要改变自己梦境的那一刻,梦中的阿镜也变了。 她从把黎夺锦救回人间的佛女,变成了一句话便能将他扔进梦魇旋涡的修罗魔女。 她的模样未改,仍然是阿镜,却又不再是从前那个阿镜。 黎夺锦在梦中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黎夺锦心中苦涩,可他更加明白,他唯一的出路便是改变梦中阿镜的结局,他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阿镜死在自己眼前,否则,他心中的业火会日日夜夜地灼烧他,他只会恨自己没有早些下地狱。 送别了姐姐,黎夺锦叫佣人进来收拾碗筷。 他经过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下青黑,形如枯骨,长达几日的昏厥和轮回般的梦魇反而使他变得更加疲惫,黎夺锦知道,自己需要吃饱饭,好好地睡一觉。 仆从退下,黎夺锦忽然腹中一阵翻搅,手撑住了门框,手背上浮出游动的青筋。 他干呕了一阵,好在没有真的吐出什么。 几日未正常进食,只靠药剂汤水吊着,腹中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刺激。 黎夺锦用力地咽了咽喉咙,将那股呕吐感狠狠地吞咽下去,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他若是不撑住,没有人能替他救梦里的阿镜。 卧房内,重新点起许久不曾点过的安神香。 这种香,曾经被黎夺锦用来减缓每月一次的头疾症状,后来有了阿镜,他再也没有点过。 阿镜离开后,黎夺锦仿佛是为了维系某种错觉,依旧坚持不肯用香,仅仅靠拼命回忆与阿镜有关的点点滴滴来撑过去,其余一切安排,与阿镜在时别无二致。 好像只要维持这样,就能不磨灭阿镜在他身边曾留下的痕迹。 阿镜最后的遗言,曾经祝他:达成所愿,再无梦魇。 可如今看来,这仿佛是一句诅咒。 他最大的愿望,早已经不再是查清父亲的死因,为父报仇,而是要阿镜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一生,就如同他曾经在幻想中闪回过的画面一般,阿镜与他平分世子府,每日清晨日暮,阿镜都在他的身侧,迎来送往。 他为了这个奢望,简直几近疯魔,甚至虔诚地信了在别人眼中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的老道之语,将头磕破,膝盖跪破,只为招回阿镜的魂魄。 可是整整五年,他一丁点希望都看不到。一边在绝望中煎熬,他却一边连一丁点怀疑都不敢生出,只怕万一惊扰了阿镜的魂魄,让阿镜更加不可能回来。 他的愿望,或许穷其一生也无法达成,但哪怕用尽一生,他也要一直追寻。 至于“再无梦魇”,黎夺锦更是输得一败涂地。 曾经他对阿镜说,没有阿镜在,他总不得好眠,可阿镜真的离开之后,黎夺锦甚至觉得连入睡都成了一种罪恶。 他维持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迫不得已地闭上眼,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疲惫至极昏了过去。 再强健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一日日亏空下去,黎夺锦的梦症只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了现在,他看似理智平静,可事实上,他潜意识中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异。 安神香幽幽燃烧着,这里面有药物的成分。 几年不用,黎夺锦对这安神药的耐受性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强烈,他双手微合,搭在身上,合目进入梦乡。 梦中,他在沅镇别院的书房。 他回到了上一场梦开始的时间点,就是在这间书房内,阿镜问他——“可是阿镜已经死了,怎么办呢?” 就那么一句话,让他失去对自己梦境的掌控,陷入无尽的噩梦轮回,在睡梦中休克昏厥。 现在,他回来了,黎夺锦不知道他下一次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由自己构建的梦境,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黎夺锦大步走到桌前,展开舆图,抽.出专用信笺与毫笔,飞快地写就数封命令。 而此时,他桌旁还散乱着一些其它的展开的信件,若是对比一下,便能看出他现在正在心尖上写下的命令,与之前他以同样笔迹写就的内容,完全相反。 曾经按照计划,黎夺锦故意设下陷阱,不设防地让那个真正的奸细触及到核心机密,引得有心之人到世子府来反咬一口。 在这个时候,他只需要去追踪其余那些势力的踪迹,看它们投向了谁,保护了谁,真正的奸细和他背后的势力,便能水落石出。 真正背叛黎氏、背叛将士、背叛金朝的人,必然会在这个时候去找一个替死鬼。 黎夺锦将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故意去配合,让这些人在他府中翻找出一个所谓的奸细,他也很清楚,此时被揪出来的,一定不会是真正的叛贼。 但是,他们却捉住了阿镜。 黎夺锦事先,确实没有设想到这一点。 他终究是过于自负,阿镜是他已经圈入亲近范围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阿镜就如同他自己。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保护圈中的阿镜,会成为目标。 但,仔细想想,这背后之人一定是有所预谋,既然要找一个替死鬼,不如找一个对黎夺锦有重要意义之人,若是事成,既可以隐瞒自己,又可以重重挫伤黎夺锦,岂不是一石二鸟。 -- 第148页 如此一来,黎夺锦更加无法插手,否则只会暴露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自负地相信,只要他能在最后关头护住阿镜,就无损于计划,也无损于阿镜。 可后来,他的计划确实成功了,却错估了阿镜。 为了救城中百姓,阿镜用他的剑受死,他的佛女在那一日普照了上万民众,却独独遗弃了他。 这是为了惩罚他的狂妄,他的欺瞒,是他先用自以为周密的心机和计算背叛了佛女。 阿镜一定是不再信任他,否则,不会在那种时候决绝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杀死阿镜的剑,是黎夺锦亲手递过去的。 黎夺锦指尖颤抖,几乎无法再完整写下一个字。 他用左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右手腕,才勉强止住了这种颤抖。 他继续写下新的布置,终止之前所有的计划。 门“笃笃”敲了两声,黎夺锦回过神。 上一次梦境,同一个时间点,阿镜是在门外,赌他会叫人开门。 这一次,进来的是侍女。 侍女先进来,福了福身,紧张地扭头看看身后,一边对黎夺锦道:“世子爷,阿镜姑娘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还说……请世子爷去查看。” 黎夺锦凝了凝眸。 又不一样了,自从他决定改变梦境之后,每一次梦中,阿镜的反应都跟记忆之中不一样。 阿镜怎会故意砸坏屋里的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他放下笔,大步走出了书房。 阿镜的房门,被婢女从屋外闩上,似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跑。 黎夺锦打开门,就看见当着门口的一张长桌上,阿镜束着高高马尾,坐在上面,纤长灵巧的双腿架在空中微晃,双手撑着桌面,偏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中的一个角落,还哼着听不出曲调的歌谣。 她看起来,很轻松,甚至有些开心。 黎夺锦顿了顿,没有立刻说话。 阿镜发现了他的动静,转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朝他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弧度完美,又甜又自然,让人如见春风。 但,阿镜是不会这样笑的。 他曾经教着阿镜微笑,阿镜始终没有学会。 她像是不需要这些情绪表达方式,所以永远学不会。毕竟,她有一双那样澄澈清润的眼睛,就已经足够让人了解她所有的情绪。 黎夺锦后退了两步,似是有所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面前的修罗魔女歪了歪脑袋,马尾晃动,用阿镜的声音开口甜甜道:“来捉奸细呀?” 黎夺锦立刻屏住呼吸。 如果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他一定会再一次被这句残忍的话扔进深渊。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沉湎于自己的痛楚,对他来说,是太过奢侈的做法。 他必须抓紧时间,改变阿镜接下来的命运。 黎夺锦脚步踉跄了两下,几乎是奔逃地回到书房。 他执起笔,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写字,心中只想着,快一点,为什么不能更快一点。 这之前布置过的程序太复杂,即便是计划着一切的世子,想要全盘改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门扉吱呀一响,轻轻的脚步声踩了进来。 黎夺锦握着笔杆的指尖一紧,微微抬头,看到阿镜投在地上纤细的影子,便又立刻低下头,咬牙继续书写。 阿镜走到了他桌案前,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看不明白,黎夺锦这是在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进入到这个梦境里后,并没有再急着去找黎夺锦。 而是尽己所能地寻找着出口。 人的梦境只会根据自己的意识和了解构建,这个梦境无论看起来多么像现实,也不可能完全复刻现实。 毕竟,一个人的大脑再怎么强悍,也总会有疏漏的地方。 正如黎夺锦不可能记得清楚他每天的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饭菜,黎夺锦也不可能记得阿镜房间里每个角落是什么尺寸,用的什么木材。 只要找到了他的疏忽之处,他记不清的模糊之处,那一块地方应当就会尤其脆弱。 她若是将那脆弱之处击破,梦境或许就会出现裂痕,进而崩塌。 不过,在阿镜还没有找到破解口的时候,黎夺锦便来了。 阿镜从从容容,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对黎夺锦说了出去。 倘若按照她的预料,黎夺锦应该是要受不了刺激,再一次崩溃,如同上次那般,将她弹出梦境。 哪怕她预估错了,这一句话并没有刺激到黎夺锦,她也可以借机试探黎夺锦的新底线。 可谁知道,黎夺锦只是晃了晃,便拔腿就走。 而且他走的地方并不远,就是在书房里。 他伏案写字,仿佛就是一个公务繁忙处理不完的忙碌世子。 这是做什么,无视她? 阿镜微恼地蹙起了眉。 黎夺锦知道眼前的人在不高兴,但是,他只能装作没看到。 他感觉到修罗魔女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悠来去,似乎是菜市场上挑选精肉的买家,在寻找着,从何处开始着手。 黎夺锦明白,自己的防线在眼前这人面前不堪一击。 他只能尽力加快手下的速度,写的信一封盖过一封。 -- 第149页 终于,停在他脖颈上的目光移开。 桌案前的脚步也走远,却又并未完全走远,而是在不远处的屏风前停了下来。 她好像一个感觉到困倦的捕食者,守着即将再次下手的猎物,打算等猎物不设防之时,再伺机而动。 黎夺锦趁着无人说话的间隙,终于抬起头,悄悄地看了阿镜一眼。 阿镜坐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的眉眼依旧纯澈见底,偏头看着窗外,依然像是某种小动物。 在她不说话、也不看着黎夺锦时,她并不像个魔女。 而只是阿镜。 她就是阿镜。 黎夺锦再一次地确认了这一点,无论梦境如何改变,无论梦中的阿镜如何对他,世上都只有这一个阿镜。 黎夺锦看向阿镜的目光不由得变长,长过了一阵风的时间。 阿镜有所察觉,倏然扭头,却又只看见黎夺锦低下头去研墨的身影。 阿镜轻嗤一声,又重新观察起黎夺锦的动作。 直到黎夺锦收起了所有东西,并且一封又一封地将之前作废的书信撕毁,阿镜才起身走了过去。 这回,却是黎夺锦主动向她搭话。 黎夺锦看向阿镜,尝试着想要找回之前相处的模式,“你对方才来我这里的侍女说了什么?让她不敢通传于我,还将你锁在房中。” 阿镜回想了一下,回道:“我说,我不属于世子府,当然要离开这里。” 这里是黎夺锦的梦境世界,除了她和黎夺锦,其余人都不是真人。 那个侍女拦住她的行为,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侍女自身的行径,只不过是黎夺锦本人知道梦中发生的一切,潜意识指使梦中角色做出的反应而已。 只不过,这种事情,此时梦中的黎夺锦当然不清楚。 他闻言,有些急了,沉声道:“你当然属于这里,你忘了?我对你承诺过,这一次,那个承诺不会再失效。” 不论是佛女还是修罗魔女,黎夺锦只知道,这一次,他一定要获得阿镜的信任。 阿镜愣了愣,似乎是也回想起了那个承诺。 那是他们多么好的日子,亲密无间,相依相偎。 他不会再让阿镜死在自己面前,会和阿镜回到之前那样的日子,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甘愿将神魂永葬梦中,只在世间残留一具行尸走肉。 阿镜的面容也浸了柔水一般,似是被他说动,怀念起了从前,相信了他的话。 她用这样给人希望的神情,慢慢地,反问:“真的吗,世子爷?” 黎夺锦脸色忽地煞白,浑身僵硬,耳中传出尖锐嗡鸣。 他听见他自己在求救,乞求的,卑微的语气。 “不,求求你,不要这样叫我……” 阿镜一生,只叫过他一次世子爷。 就是她死的那日。 黎夺锦身躯变得佝偻,慢慢地跪倒下去,眼前的视线又在逐渐崩塌,面前的人影似乎也在逐渐消失。 他最终整个身子匍匐在了地上,在那人消失之前,伸手拽紧了修罗魔女的裙摆一角。 世界的坍塌停止了,他用这微弱的力道,勉强再一次困住了眼前人。 第60章 不愈 他的指骨攥住那一小片布料,如同最后的献祭,攥住了那渺小的一丝生机。 苏杳镜想要撤开腿,却无法扯动,她的裙裾像被钉牢在地面上一般,即将展翅的蝶,被强行拽住留了下来。 在黎夺锦的梦中,他是造物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神,他的意念可以让世界倾塌,也可以让他自己变得力大无穷,被他抓住之人,无法挣脱。 黎夺锦死死咬牙,待耳中的那阵嗡鸣渐渐消散,才努力地抬起头。 他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凌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秀丽的脸上,嗓子眼里如同卡进了粗砺的石子,出口的声音破碎。 “……阿镜,你能不能重新信我,就这一次。” 他可以改变梦中所有的事物,却改变不了阿镜的心意。 任凭他穷尽千言万语,都不如将事实摆在阿镜面前让她看,来得直接。 可是,如果阿镜不想看呢? 黎夺锦指骨越发用力,生怕这最后一点裙摆也从他手中溜走,根本无暇顾及,他跪伏在阿镜脚边的姿势。 他已经对着看不见的佛祖朝拜过无数次,对着看得见的阿镜,有何不能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顶上,终于传来女子缓慢而冰冷的声音:“放开。” 黎夺锦用力地摇摇头,只一再地重复:“阿镜,阿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身陷囹圄。你会活着,活得好好的……” 苏杳镜蹙了蹙眉。 她低头,玻璃珠似的眼睛半垂下来,奇怪地打量着黎夺锦。 继而开口问:“黎夺锦,你在说什么。这只是你的梦,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虚妄的,你还记得吗?” 系统蹦出来,阻止道:“宿主,他现在只是梦中人,并不知道这是梦的。你不能给他灌输超出他意识范围的事,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 系统看了眼情绪值,一号情绪条正在逐步逼近安全线,即将有超出的趋势。 系统回答道:“否则,该可攻略角色可能会精神错乱,大脑受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死亡。” -- 第150页 “导致死亡?这是什么坏事么。”阿镜歪了歪头,在脑海中冷冷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阿镜死一次,他死一次,这才叫做公平。” 系统骤然失声。 它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宿主上次说的话,居然是认真的。 系统分明没有实体,却也突然有了毛发倒竖之感。 好在,宿主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他不能只躲在梦中当一个过去的人。我要他清醒过来。我要在梦中叫醒他,只有他本人,才能彻底结束梦境,将我放出去,我要和他本人沟通。” “和、和本人……” 系统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数据流,很快理解了宿主的这句话。 有的梦醒来就忘,有的梦却可以留下信息,醒来后也深深留在脑海里。 可是,这样的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巧合偶然留下来的,便是因为过于冲击、深刻,做梦的人被刺激得在梦中拥有了部分清醒意识,所以能够记住。 这就是为什么,通常而言,人对噩梦、春梦总是会记得比较清楚。 宿主这是,打算怎么做? 阿镜这句话落音之后,黎夺锦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色。 虚妄的?为什么。他只知道,现在阿镜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这是在另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他单手撑着地面,眼神直愣愣地垂落在地板上,另一只拽着阿镜的手丝毫未松。 苏杳镜眯了眯眸子,看着他,森森问道:“你是不记得,还是不承认?” 黎夺锦嘴唇发青,好似受冻一般,整个人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往他的脖颈衣领里灌着深冬的雪。 “我不理解。苏杳镜道,“你说,想要让我活过来,可是,我只活在你的梦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分不清楚吗。黎夺锦,你想要阿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 黎夺锦身体摇摇晃晃,似乎跪不稳了,眼前一片晕黑。 他听见阿镜的问话,语句破碎地勉强回答:“我,我,爱……” “爱?” 苏杳镜的眸子又眯了眯。 她左手横放着,托着右手手肘,右手的食指微曲,扣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你爱阿镜?” 这个字眼,哪怕她在第一世时听到过一次,她都有可能已经完成任务了。 迟来的爱意不是深情,是惩罚。 苏杳镜仔细思考了一下,甚至发出了拖得长长的“嗯”的声音,似是在思考一道有理有据的逻辑难题,缜密严谨地分析判断着,而不是在面对一句连出口都支离破碎的告白。 她长久的停顿如同审判的过程,黎夺锦呼吸艰难,急促,用力地仰起头,眼角边的泪痣变得深红,眼神急迫恳切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阿镜相信。 苏杳镜已经在此时得出了结论。 她放下右手,开口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黎夺锦吃力地点点头。 “你替阿镜收尸了么?” 黎夺锦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空白。 他没有。 他当时在刑台上,在外人看来,是行刑者。杀死一个既定的叛徒,他不应该有任何情绪反应。 知道他计划的下属为了不让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意外的情绪,趁他失态失控之时,挡住了世子的神情,及时将他拉下台。 阿镜在他面前死去,被送去了乱葬岗,他再去找的时候,甚至没有找到阿镜的尸身。 黎夺锦闷哼一声,再也跪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拉扯着阿镜的那只手却依旧不肯松。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杳镜无趣地移开目光。 她当然知道答案,因为,在阿镜死后,系统立刻找了个不影响世界剧情的时机回收马甲,阿镜的“躯体”早已不存在,黎夺锦不可能给阿镜“收尸”。 当然,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事情。 可是对黎夺锦来说,他对着一个他连尸首都未护住的人说“爱”,他怎么敢的呀? 她实在不懂黎夺锦还在犟什么。 苏杳镜动了动脚踝,裙裾却依然扯不开,苏杳镜冷冷地垂眸盯着他,那眼神冰得吓人,如同无机质的半透明物质。 她脚尖微动,转了个方向,用力踩上了黎夺锦的手腕,并且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 黎夺锦倒在地上,他的侧脸压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阿镜的鞋尖踩在自己手腕处,一点点用力,朝下碾压。 痛?他没有感觉到痛,他用半边身躯用力压着的心口痉挛刺痛,比手腕上的痛感更加强烈真实得多。 可是黎夺锦看着阿镜的动作,眼眶涨得发痛,眼尾的泪痣红得快要滴血。 曾经的阿镜为了不让他头疼,以手指作梳,温柔地替他梳理太阳穴,掌心的柔软温暖,是他睡梦中安心的来源。 可是现在的阿镜,为了摆脱他,愿意踩折他的手腕,毫不怜惜。 他错了,他杀了阿镜,也杀死了阿镜对他的偏爱,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招来入梦的阿镜魂魄,是地狱里仇恨浸染的修罗,对他已经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情意。 黎夺锦觉得浑身飕飕的冷,心脏像是被冻成了一块不会化的冰,被人狠狠地用铁锤敲碎,刺得他浑身血脉抽搐地疼。 -- 第151页 看着黎夺锦痛楚难忍的模样,苏杳镜松了松脚上的力道,低声道:“醒了么?” 这里只是梦境,她无论给黎夺锦身上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醒来后都不会存在。 苏杳镜要的,只是他在梦境中幻造出这种痛意,以刺激他清醒过来。 有一个说法,说梦里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其实并不完全是,如果受到足够的心理刺激,身体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应,痛楚的神经依旧会工作,并且会催促意识尽快苏醒,这是人体本能的自我防护。 黎夺锦的手腕不疼,胸口里却如同有一把锯子在拼命地翻搅。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心口,好似只要这样做,那个破开一个大口子的地方就不会再漏着夹带冰霜的寒风。 他抬起头,对上阿镜低头看他的视线,阿镜眼中的冷静与漠然让他感受到没有尽头的绝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重重敲着,告诉他,无论他再付出多少,他都不可能再和阿镜走下去。 可是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黎夺锦浑身哆嗦着,站了起来,他确实已经清醒,眼神中茫然褪去,多出了触目惊心的执拗。 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沉湎于回忆的梦中人,而是心存妄念的疯子。 苏杳镜看着他站起来,知道他已经清醒,扬了扬下巴,刚想说话,却忽然被黎夺锦整个人按到了桌边。 从入梦以来,苏杳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黎夺锦以身体罩住她,牢牢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困在了一起,以一种囚禁的姿势。 好似,这个他营造出来的梦境已经不足够再困住阿镜,只有用他自己的手,自己的躯体,才足够安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地颤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狐,明明已经力竭到颤抖,却仍然燃烧着自己的心脏,将眼前人牢牢扣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黎夺锦一手摁住阿镜的腰,一手抚上阿镜的脸庞,他的手掌也颤抖着,扑在阿镜颈间的呼吸凌乱急促。 “那就,让我永远醒不过来罢。阿镜,我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你错了,这里怎么会是假的?只要我们都在这里,这里的世界才是真的。” “阿镜,你和我待在这里,永远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谁说一定要分清楚幻想和现实,我们这样,就很好,不是吗?” 苏杳镜凝眸,不得不说,黎夺锦疯批的程度,确实有点把苏杳镜惊到。 谁会为了虚妄的梦抛弃现实? 起码苏杳镜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黎夺锦是用“招魂”的方式把苏杳镜的人格召进梦里来的,苏杳镜虽然不会在这里受伤、死亡,但是如果黎夺锦真的强行关闭梦境,让她找不到出口,她梦境之外的躯体就只能一直沉睡。 她眼神中逐渐浮出不耐烦,还有一丝狠意。 隐隐察觉到黎夺锦想做什么,苏杳镜猛地抬起手扣住黎夺锦的脖子,跃起夹住黎夺锦的腰部,狠狠一个扭转,利用自己的重量,反身将他压在了桌上。 黎夺锦后脑狠狠撞在桌面,呼吸依旧灼热,目光紧紧盯着阿镜。 苏杳镜寸步不让,伸手在凌乱的桌面上随便摸到一把用来拆信封的小刀,抵在了黎夺锦眉心。 “要留,你自己留。黎夺锦,既然这是你的愿望,不如你现在就死在这里,你死了,还有什么力气困住我?” “不,不。”黎夺锦瞳孔微微涣散,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喉中喀喀作响,似乎卡入了什么异物,阻止了呼吸。 他视线失去了聚焦,虚无地盯着上空,一个劲地追问:“阿镜,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原谅我,哪怕我死了,你还是会恨我。” 苏杳镜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情绪:“恨你?我不会恨,我只是再也不会想起你。” 黎夺锦狠狠怔住,继而哑声嘶吼,仿佛野狐在雪原上无声地哀哀哭泣,但它仍然守着自己的巢穴,哪怕已经气尽力绝。 苏杳镜捏紧小刀,刺向黎夺锦的脖颈。 在穿书世界中,如果主角死亡,世界就会崩塌,但现在黎夺锦已经不是主角,即便是死亡,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想要拘住苏杳镜的人格,让苏杳镜也跟着他永远沉眠,苏杳镜杀他,也只是为了自保。 黎夺锦猛地用力,举起手挡住刺下来的刀刃,却没有用力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脖子而已。 他们的动作让身下的木桌咯吱摇晃,桌上的东西散塌下来,抽屉也被晃开,掉出零散的纸张。 小刀深深扎进黎夺锦的小臂,刀片整个埋了进去,深可见骨。 血流涌了出来,垂落在桌面上。 黎夺锦瞳孔依旧涣散着,喉咙痉挛地紧缩,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阿镜,不要杀我,不要……忘了我。” 苏杳镜顺着那些血液低头看去,余光瞥见了一张纸。 上面写的寥寥几句话,却引开了苏杳镜的目光。 她顿住,忽然伸手拾起那张纸。 那是一份记录,和其它许多份类似的记录叠在一起。 上面记载着阿镜每日的行踪。 阿镜知道,在世子府,许多人都被这样记载着,但她从未去看过自己的记录,因为她每天做了什么,都会自己跟黎夺锦说,从没有瞒过黎夺锦任何事,至于会不会被黎夺锦跟踪记录,她觉得无所谓。 -- 第152页 这是黎夺锦的梦境,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份记录,就是当时真实存在的。 那张纸上面写着—— “十五日,被宦官追踪,阿镜至城中米油店铺,在仓房边与不知名人对话。 午时过离开。后少倾,宦官悄至,顺迹翻开仓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将其带走,放弃追踪阿镜。少年身份未知。” 苏杳镜倏地愣在当场。 是小鸟。 她一直告诉自己,小鸟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到处都找不到小鸟的踪迹,也没有人报家中孩子失踪的消息。 可是,不是。 小鸟是被她引来的坏人捉走的。 是她自顾自地以为,那个追踪她的宦官,只会针对黎夺锦,针对与朝堂有牵扯之人,可是他却带走了无辜的小鸟。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那种深不可测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 阿镜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早就犯错而不自知。 她不仅连累了珠珠,还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鸟。 若说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 苏杳镜浑身僵住,她手上的动作颤了颤,她没有办法再当一个理直气壮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这是阿镜的心结。 原本,阿镜已经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苏杳镜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镜的情绪中,不受控制地切换成了阿镜的人格。 负疚感如潮涌,将阿镜整个淹没。 看见珠珠毫无声息地躺在何娘子怀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镜身上。 阿镜心神动摇,整个人的气力忽然消散殆尽。 她看向黎夺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 那种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烧断的香灰,灰败而无声,却令黎夺锦有一种一切都即将结束,不可挽回的绝望。 “黎夺锦,到此为止吧。” 她的语气和声调变得平静,沉默。 黎夺锦的招魂,打扰了苏杳镜的平静和新生活,苏杳镜有理由厌恨他。 但是“阿镜”不会恨他。 只会像苏杳镜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地忘记他。 黎夺锦胸膛狠狠地抽了两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修罗魔女褪去了不可预测、充满攻击性的气息,变成了阿镜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阿镜死前的模样。 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细雪一点点淹没,覆盖。 “我没有骗过你,哪怕是曾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真心的。” “我真心地祝愿你从此心愿得偿,再也没有需要阿镜替你去完成的执念。愿你再无梦魇,再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阿镜。”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阿镜。” 阿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错觉,但再仔细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悯,和带着生疏的俯视。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视。 阿镜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动作轻柔地拔下黎夺锦小臂上的小刀。 在阿镜的凝视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伤口迅速地痊愈,这一切当然不现实,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也根本就是他们不可能留下的世界。 阿镜抬起手,拇指触在了黎夺锦的眉心,正如从前她每一次让黎夺锦安神,给黎夺锦以温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样。 黎夺锦在她手下一动不动地停驻,如同被驯化了的野狐。 每当在这种时候,她所说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语,会让黎夺锦毫无异议地遵从。 她凝视着他,目光如同从前那般清澈、专注,她开口说:“黎夺锦,永远不要再梦见我。” 梦醒了。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间里已经被浓郁的香气充斥。 榻腿精雕细琢着名贵花草、流苏垂坠在地的大床上,黎夺锦长睫轻微颤动数回,却许久不愿睁开。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无一物,黎夺锦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雕花床顶,寂静的空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动、旋转,此时却悄然无声。 他缓缓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它们不再疯狂地失序,而是恢复了常人的频率。 阿镜在梦中,将他从一个的疯子,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代价是,拔除了他花费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种下的毒。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梦见阿镜。 黎夺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梦中阿镜抚触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黎夺锦缓缓地坐了起来,麻木地掀开帘帐。 他推开门,走到外间。 洒扫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他。 看到他的模样后,婢女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跑出去叫了兰贵妃,又叫了医师。 数位医师又回到了这间卧房里,重新替黎夺锦把脉,问诊。 一个个查过后,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 接着面色喜悦地朝黎夺锦、朝兰贵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爷,恭喜娘娘,世子爷的身子,总算大安了,脉象平稳,正邪相搏,充盈有力,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转了!” -- 第153页 黎弱兰闻言,面上终于绽出喜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黎夺锦看着周围一张张喜气的面孔,扯了扯唇,无话可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空空荡荡。 他被阿镜剥夺了为阿镜发疯的权利,他变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人。 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黎夺锦呼吸平稳,神情淡然,如同佛像前循规蹈矩的执灯小僧,一举一动,不敢违背佛语禅音。 他收起左腕,正要卷下衣袖,视线,却顿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众人察觉不出他的异常,只有黎弱兰觉得他平静得过分。 黎弱兰伸手在胞弟肩上按了按,掌心带着关怀的温度黎夺锦却依然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黎弱兰抿抿唇,想了半晌,终究无话可说。 对她而言,弟弟哪怕是如今这副模样,也比之前要好出太多。 她不敢奢求,不敢再多说。 人群散去后,黎夺锦迟缓地看了一眼没有人再进来的门口。 他重新卷起衣袖,在桌上摸出一柄拆信刀。 然后对准左手小臂某个位置,狠狠扎了进去,深可见骨。 黎夺锦拔.出刀,扔在一旁。 血液汩汩流出,这一次,伤口没有再瞬间愈合。 黎夺锦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仿佛终于多了一丝活气。 他伸手去沾流出来的血,放进唇间轻舔,血色照映着他眼角的泪痣,赤胜朱砂。 黎夺锦慢慢扯下衣袖,遮住了那道伤口。 仿佛生怕被谁看去,会将这最后的印记也夺走。 第61章 熟稔 这次从梦中醒来,苏杳镜总算轻松了一点。 系统滴滴了两声,在她脑海中道:“宿主,黎夺锦已经失去了‘入梦’这个技能,宿主不必再担心会被摄取魂魄了。” 苏杳镜点点头,目光顿在床角。 对她来说,已经过去的任务世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过往,但是对她的马甲阿镜来说,那却是阿镜仅有的短暂一生。 种种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苏杳镜脑海中闪过,她深吸了一口气,掀被下床。 系统察觉到宿主的情绪动荡,安慰道:“宿主,你在各个世界线的角色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只要宿主还在本系统的保护之下,那些角色的死亡都不算真正的死亡,只要宿主想要创造她们,随时都可以再次创造出来。” 系统语气轻快,柔和地安慰着苏杳镜。 苏杳镜却摇摇头:“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角色只活在故事里,当故事结束时,角色的生活就不再继续。” 系统顿了顿,它幻化出来的形体就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水母,思维触手在伞缘下轻轻摆动,听了苏杳镜的话,它的触手凝住,纠结在一起,伸出两根尖尖互相碰了碰,声音变小了些。 “宿主,你太残忍了。我不想让阿镜死掉。” “不论你想不想,这都是事实,也是你给我的剧本结局。”苏杳镜扯了扯唇,“你不是说,你们AI没有情感吗,怎么还能想这些。” “AI就不配吗?”系统念念叨叨,“所有系统出厂前都设置了不同的性格,不过,我们都是守法公民。阿镜是一个好人,从一个善良公民的角度来说,我不想让她死掉,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与感情无关。” 苏杳镜没有再搭理它。 她走到梳妆台边描眉,待薄妆画成时,她已经是谢菱的模样。 谢菱推开门,叫环生拿来两支烛,她说马上临近十五,白烛用来拜神,可等环生转背离开,谢菱便将白烛插在了后院东南角的位置。 她虔心双手合十,对着东南方向拜倒下来,手背贴着地面,手心抵着额头。 阿镜死后,也不知道沅镇的人会不会记得她,如果没有一个人记着,那真的是很可怜的。 珠珠和小鸟,又会有人记得吗? 虽然,谢菱心中一直有个原则,就是她的各个马甲互不相识,理应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应该插手谁的事。 可是,珠珠和小鸟是阿镜最大的遗憾,阿镜已经无法再照顾他们,现在由谢菱代替阿镜为他们燃两支白烛祈福,区区小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 谢菱拿了一个罩子来,把两支白烛罩在里面,让它们能够不受风的侵扰,静静燃烧到底。 做完这些,谢菱转身,叫上环生一起出门。 最近,城中的疫病流传得越来越严重了,本应该要减少出门。但是环生好不容易盼来了三年一次的探亲假,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 在高门大户里当奴仆的,即便没有签卖身契,那也极少能再有能与爹娘兄弟相聚的自由。 原本环生打算自己回去,在家里待个两三天,再自行烧了艾草焚香,弄得一身干干净净了再回来,不给府里添麻烦。 但是谢菱却不愿意。 环生是家生子,她家的父母祖辈就是在谢府做事的,环生自己又是谢菱的贴身婢女,把谢菱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许多事上,环生都帮了谢菱不少忙,甚至超出了一个奴仆的本分。 谢菱便执意要给环生这个体面,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将环生送回家去。 这叫环生又感激又无奈,等谢菱的马车把她送到了巷子口,说什么也不让谢菱进去了。 “我的三姑娘,你身子娇贵,这里住的可都是些走卒贩子,每日不知要见多少人,若是碰上一个染病的,沾到了你身上,可叫我如何是好。” -- 第154页 谢菱不听她的,还要硬闯,环生一发狠,险些当街跪下来求。 谢菱赶紧扶住她,终归不好再勉强,想了想,从身上取下一串珍珠坠子,塞到了环生手里。 “原本,我应该是要陪你进去,见过你父母的,现在你既然不让我进去,便要将这个收下。”谢菱语气像撒娇似的,叫环生不能拒绝,“你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在谢府过得怎么样,当然不能让你没面子,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身边离不得你。” 环生双手虚虚张开,捧住那串珍珠坠子,唇瓣有些颤抖。 来之前,三姑娘已经赏了她许多银钱,现在,又从身上取下东西来送她,只为了叫她体面。 环生低着头咽下眼眶里的热气,重重应了一声:“好,姑娘等着我。” 谢菱笑眯眯地朝她摆摆手,目送着环生进了一处院门。 她没让车夫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直到那院子中走出来一对颇有年纪的夫妻,探着颈子张望着,直到看到巷子口停着的颇气派的马车,才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环生搀着那男子的手臂,眼中有泪,脸上却有笑。 谢菱从半开的车窗外伸出手,朝着那边挥了挥锦帕,才让车夫驾车走了。 这里离书坊很近,谢菱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跟哥哥谢安懿出去玩,在人家的庄子里读到的那本闲书,便想着顺路去书坊找找看。 车夫将马车停在别处等她,谢菱独自进去闲逛了一会儿,只不过,问了好几个书摊,都不曾有老板见过那本书。 谢菱颇觉奇怪,却越找越不肯放弃,一路逛到了书市深处去。 这书坊内部,是一个狭长的建筑,越往里走,人迹越是稀少,可以看出,这里边的铺子,生意不大好。 在廊上,挂了许多描绘着花草图样的纸扇,应当是兼着铺子生意的秀才自己写的,五文钱一把。 因为里面光线不好,大白天的,也只好点起许多油烛,烛火暖黄的光透过纸扇,耀映到石壁上,晕开一片柔光,倒颇有些情致。 “浇风易斩……化、化难归。” 一道清甜纤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菱转眸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趴在长长的木板上,身下、手肘下全垫着满是墨香的书,正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点着书上的字,跟着念。 谢菱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本书。 她纠正道:“是‘浇风易渐,淳化难归’。” 谢菱看了看小女孩,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粉色堆叠着,浅粉作底面,深粉作裙料,樱粉的腰带上还有镂空的花瓣图案。 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盯着书,谢菱跟她说话,她就用那双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看着谢菱。 她又跟着谢菱念过的发音念了一遍,这下便很是顺畅,一点也不磕绊了。 听过一遍就能完全记住,这孩子很聪明。谢菱好奇地问她:“你才这么大,就能看这么难的书啊?你真厉害。” 小女孩摇摇头:“我只能看书,也做不了别的,不厉害。” 谢菱一顿,直到小女孩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坐姿,她才看清楚,原来小女孩伸在桌下的腿,只有一只穿了绣花鞋,另一条腿的位置空空荡荡。 “咕咚。” 一个什么东西掉下了桌子,小女孩立刻低头去找,但是桌下杂物颇多,黑黑的看不清楚,再加上她腿脚不便,就更加找不到。 “我来吧。”谢菱从旁边桌上拿了一盏提灯,弯下身,钻进书桌底下去。 她身材纤瘦,一个猫腰便钻了进去,轻巧得很。 小女孩有些着急,低着头到处看着,小声回答她:“是一个小球,软软的,会弹。” 看来是她珍视的玩具。 桌子底下空间狭小,很不方便,小女孩就接过提灯,帮谢菱掌光,一脸认真地盯着底下,谢菱则也是一脸认真地到处摸索着,俩人就像是第一次合作捞鱼的两只小猫,颇有些默契地配合着。 终于,谢菱在一个书箱边摸到了一个东西,外面的触感是粗绳编织的,不过里面硬硬的很有分量,捏上去还有些弹,有点像弹力球,应当就是小女孩说的那个小球了。 她举起一只手,把小球伸到外面,让小女孩确认:“是这个吗?” 上面却没人说话了。 谢菱扭转身子爬出来,手撑在桌面上,从柜台里面冒出头,一边说:“怎么没声了?找错了吗?” 结果,她刚一冒出来,就看见书摊前站着一个男人,他五官清俊,身形瘦薄,有一种颓丧系美人的感觉,但那双眼睛却是似勾非勾,让人总期待,他下一刻是不是要笑起来。 好……熟悉的脸。 谢菱忽然有些发怔。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他? 此刻,男子的目光在谢菱冒出来的半张脸上扫过,轻轻顿了一下,就移开。 接着,那道目光便落到了谢菱手里的小球上,变了变,再看向一边的小女孩,目光颇为威严,似是马上就要训斥。 赶在男人开口之前,小女孩主动地喊了一声,像是心虚之下投诚认错,语气颇有些诚恳的谄媚:“爹,这个姐姐是客人,还教我念书了呢。” 爹? 谢菱圆润润的眼睛看看琼鼻杏目的小女孩,又转过来,看了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 第155页 眼前这个男人,是樊肆啊。 谢菱当楼云屏的时候,曾经和樊肆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六年,樊肆几乎什么模样她都见过,她不会认错的。 除非,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樊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第62章 都尉 谢菱站直身体,拍拍裙摆上的灰,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她听见樊肆一边靠近一边对旁边的小女孩说:“说了不能把吱吱带到这里来玩,怎么又偷偷带过来了?” 他的声音像秋天的河水流过河床底的黑石头,清凉又温润好听,这一点,也是没变的。 吱吱?是谁。 谢菱愣愣地低头看了眼还握在自己手里的小球,那编织起来的粗绳上还绣着两只黑豆豆眼,一个尖鼻子,左右分别两根胡须,看起来有点像老鼠。 看来,“吱吱”是这个小球的名字。 谢菱把球还给小女孩,她还会给玩具起名字,一定是很重视的,只可惜,球在桌椅底下滚了一圈,已经弄脏了。 但小女孩并不嫌弃,结果小球后就牢牢攥在手里,似乎生怕被眼前的父亲抢走。 樊肆蹲下身来,拿出一张巾帕,握着小女孩的手,把她的小手和手里的小球一起擦干净。 之前谢菱觉得,樊肆无论什么模样,她都见过,但这副慈父的模样,她确实不曾见过。 当她还是楼云屏的时候,她与樊肆是为了互相扶持而凑到一起的夫妻。 她是为了“躲难”,免得被家大势大的前未婚夫纠缠不清。 他则是为了“崛起报复”,无论是把楼云屏娶走让晋家扑空丢面子,还是以此换取楼家的资助,对樊肆而言,都是好事一桩。 既然是假夫妻,就不可能会有孩子,楼云屏与樊肆相处了那么多年,也从未见他对繁衍后代有过什么兴趣。 可现在,他蹲在小女孩面前斥责又无奈的样子,无论谁看了,都不会否认他是个好父亲。 谢菱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是第四本书的局外人,原本没有什么戏份,不应该被那狗血的虐文情节牵扯,是被楼云屏“拉入局”的。 楼云屏死后,自然也就再也没有樊肆的消息,现在能看到樊肆在第四本书的剧情之外过得这么好,谢菱颇觉欣慰。 谢菱思索着,有些出神。直到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到谢菱面前,叠得整整齐齐,四个角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是新的。”樊肆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看了她好几眼,淡淡说,“脸上有灰,擦擦吧,不然,你家大人要来找我麻烦。” 方才谢菱在桌子底下一阵捣鼓,不可避免地沾到了灰尘,只是没想到还沾到了脸上。 谢菱接过手帕,在脸上蹭了蹭,刚要道谢,“多谢”两个字已出口,忽然察觉不对。 樊肆没比她大几岁,怎么一口一个“你家大人”的,好似把她当成小孩子。 等等,现在她不是楼云屏,是十六岁的谢菱。 现在是大金七十八年,按年份推算,楼云屏此时应当是二十岁,可是,楼云屏死在二十三岁,至少是三年后啊? 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楼云屏应该是跟樊肆一起住在乡下。 可是,这怎么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她自己。 难道说,这个世界是平行世界,没有第四本书的剧本,也没有楼云屏这个角色。 “宿主,你猜对了,但是又没完全对。”系统冒了出来。 谢菱:“?” “因为时间线重合,宿主只能保留一个现有马甲,所以穿书系统对世界线进行了合逻辑化的处理,也就是刷新了第四本书的世界线,抹去了其中‘楼云屏’这个角色。 宿主可以理解为,第四本书的角色都重生了一遍,但重生后的世界里,楼云屏是没有存在过的。” 原来是这样。 那也就是说,眼前的樊肆应当是与楼云屏不认识的,也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谢菱又算了一下,那如今的樊肆也才二十一岁,倒也不必把她看成小孩子。 谢菱用锦帕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扬了扬:“这帕子洗净也不方便还了,我赔一张给公子。我家……我就是大人,请公子放心,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樊肆轻轻扬眸,瞥了她一眼,淡淡接话道:“钻到桌底下和小孩玩球,我看,也与小孩无异,姑娘不如往家中送张字条,也好请家里大人来接你回去。” 谢菱被他噎到。 她一向知道樊肆嘴皮子工夫厉害,只不过,从前樊肆没拿这招对付过她,这种被樊肆噎到的体验,倒是新鲜。 不过,他没有坏心,谢菱不可能去跟他计较,转眸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小女孩,有些疑惑。 樊肆今年二十一岁,怎么可能生下八.九岁的女儿,可是,这小女孩分明叫樊肆“爹”。 樊肆张开手,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他看似清瘦,常服挂在身上,肩膀宽阔凌厉的骨骼线条都隐约可见,袍袖下摆更是有些飘飘若仙之感。 但相反的是,樊肆其实挺有力量,将小女孩从书桌后面提溜出来,轻轻松松。 他把小女孩抱在手臂上,看着小女孩,话却是对谢菱说的:“我姓樊名肆,谢谢姑娘照顾小女。” 小女孩也很自觉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烟烟,谢谢姐姐。” -- 第156页 樊烟烟。挺好听的。 烟烟很是乖巧,樊肆却接着训她:“喜欢的东西就不要随便带出来,这次有人替你捡,要是下次真的弄丢了,着急的是你自己。” 烟烟手里捧着小球,扭过头去,把脸埋在樊肆的肩膀上,不说话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起来,不听樊肆教训她。 樊肆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谢菱说:“我们先走了,再会。” 谢菱点了点头。 樊肆的目光落在谢菱挺翘的鼻尖上,凝了几瞬,转身离开。 旁边有别的书摊老板闲闲坐着,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在摇,方才谢菱和樊肆说话,他都看着了。 此时看樊肆走了,就跟谢菱扯闲篇。 “那樊公子,看起来平平常常,没有架子,但可不是寻常人,我听人叫他,都尉!那可是大官。他也不做书坊生意,这摊子啊,是他帮李老头看着的,这个点,李老头应该要回来了……哎,对,就是那个。” 谢菱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人朝这边走来,腿有些跛,走得有些不稳,手里提着的饭盒看起来很精美,那配色,谢菱总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见过这样的饭盒,在大哥哥谢安懿那里。 这是他们军中统一用的东西,樊肆在京中任职都尉,想来,应该是樊肆送来的。 这位“李老头”和樊烟烟,谢菱都不认得,这些人都不在楼云屏的故事里。 故事线刷新之后,樊肆有了自己新的生活,改变很大。 他从一个潜心苦读的文官,变成了一个在朝中赫赫有名的武官,还有了新的家人。 谢菱浅浅笑了下,接着低头挑书。 过去的朋友虽然现在已经不认识她,但是看着朋友拥有了更好的生活,也是赏心乐事。 那摇着蒲扇的书摊老板还在招呼着:“姑娘,你想看什么话本啊?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谢菱蹙了蹙眉,她一路过来,每个老板都这么说,可是却偏偏就是没有她想找的那本。 不过,在人家铺子前面耽搁这么久,谢菱也不好意思不买,便选了几本,让老板包起来。 老板一边高高兴兴地收钱,一边闲不下来地跟旁边的摊主聊天:“哎,李老头,救你的那个樊都尉,对你可真好,你太有福气啦!让都尉常常来给你送饭不说,那么一个宝贝女儿,也放心给你带到书坊来,你莫不是骗我们,你真是都尉家的亲戚吧?” 李老头憨厚地笑笑,一边吃午饭,一边摆摆手,说:“是樊都尉人好,山洪冲塌了我家,压断我一条腿,樊都尉救我出来,又跟我是同乡,才处处帮衬。” “至于烟烟……”李老头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事,樊都尉和烟烟都不遮着拦着,我也跟你们直说吧。” “烟烟是樊都尉收养的孩子,喜好看书,才跟着我玩。樊都尉还很年轻哩!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闺女。” 果然是收养的。 可是那老板再接着问,为何樊都尉要收养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李老头却也说不上缘由了。 谢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把书提到手里后,就没再听下去。 无论如何,樊肆如今的生活已经跟她无关,她只要祝愿他过得好,就可以了。 谢菱手里提了一堆书,才走到书坊市口,手心里就勒出了几道痕迹,好在之前嘱咐了小厮在门口守着,见她出来,小厮赶紧把书接了过去。 “……花菱!” 身后不远处传来呼唤声,热烈又直爽,谢菱还没转头,就已经被一个怀抱给扑了满脸。 软软的肉挤在她脸上,谢菱面无表情地想到,看来自己真的有点矮。 其实,不是谢菱矮,是贺柒生得高挑,又站在坡上。 她松开力道,把谢菱从胸前放开,高兴道:“我方才看着你家小厮眼熟,便在此处蹲你,果然是你从里面出来了!” 说得好像捉兔子一般。谢菱拉下贺柒的手,温声问:“贺姐姐怎么在这里?” “我啊,我还能干什么,如今不准出城去郊外跑马,只好在京里各处坊市闲逛了。对了,”贺柒眼睛忽的一闪,紧紧挽住谢菱道,“你过来,我有样好玩的事,带你去看。” 第63章 神女 贺柒说的“好玩事”,若不是新奇未见过的事,便不是好事。 但谢菱挣脱不过,被贺柒拽着往前跑,只来得及嘱咐了一句小厮拿好包裹,便被贺柒裹挟着卷入人潮中。 她们穿街过巷,来到一个阔气庭院背后。 谢菱仰头看了看那房顶,眯了眯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里是……”永昌伯府? 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几个小厮在殷勤讨好着:“晋少爷,你腿疼不,热不?少爷受委屈了,小的去给您送点喝的来?” 少年哼了一声,骄纵的声音响起:“说什么混账话,我舅父罚我,叫罚吗?叫委屈吗?滚过来点儿,叫你打个扇子,跑那么远。” 谢菱驻足,看见不远处的石板上,晋玉祁背对着她们跪着。 一个小厮用一柄巨大的芭蕉扇替他在头顶遮阳,另一个小厮则不停地用扇子给他扇风,还有几个围在边上,笑嘻嘻的,像是专门来说笑逗趣的。 谢菱看见是晋玉祁,就拉住贺柒说:“贺姐姐,我们不要去了。” -- 第157页 “怎么不要去?”贺柒昂了昂下巴,说,“你不知道吧,他就是这几年京城里风头无两的小霸王,就会在他那个舅父面前卖乖,其它时候,不知道欺负了多少人。” “这回,总算轮到他挨罚,简直是大快人心的场面,我们不仅要看,还要多看看。” 谢菱蹙眉,她看见不喜欢的人,只想走开不理,不论那人是不是落魄,她连热闹都不愿意看。 但贺柒喜好快意恩仇,而且,贺柒并不知道谢菱之前与晋玉祁的龃龉,拉着她仍然留在原地。 她们两个不过多站了一会儿,就被那几个小厮看见了,立刻提紧了颈后皮,高声道:“哎,你们!” 喊到一半,许是认出来贺柒,声音又软了下去:“是,是相府的贺姑娘吗?贺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晋玉祁听到这话,唰地扭头瞪了过来。 晋府与相府来往颇多,晋珐算得上是宰相的直系下属,晋府的人当然对贺柒客客气气。 但,在晋玉祁正式袭爵之前,那些都只能算得上是大人的事。 晋玉祁与贺柒之间,更多的还是年轻少年少女之间的恩仇,计较起来,哪里管得了你是公伯侯府的少爷,还是王孙贵族的小姐。 贺柒被家人疼宠惯着,从来不让着男子,更不让着晋玉祁这种嚣张跋扈的,两人不对付许久。 因此,晋玉祁对着贺柒也没什么好脸色。 此刻在这里看到她,立刻知道贺柒是来看热闹的,瞪圆了眼睛指着她道:“贺柒!你过来凑热闹作甚,闲得没事干是吧?” 贺柒嗤了一声,怒怼回去:“怎么,这里难道只有你晋府的人才来得?我就是路过,累了,在这里歇歇脚!” 这里外面便连着大街,虽然有个巷子拦着,但毕竟不是什么私密封闭之处,若有人从这里经过,都能看见晋府的表少爷在这儿跪着挨罚,手里还举着一柄重剑。 晋玉祁气得脸红脖子粗,卸下重剑,狠狠在几个小厮屁.股上拍了两下:“蠢货!还不去守着巷子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敢违抗晋珐,只能乖乖受罚,但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看了不花钱的热闹。 谢菱原本躲在一丛紫穗槐后,遮掩了身形,此时见几个小厮走过来,担心被发现,往后缩了缩。 贺柒以为她害怕,更加挽紧了她的手,安抚道:“别怕,他就是条疯狗,现在也是被拴住的。他看起来脾气大大,其实胆子小小,绝对是不敢违抗他舅父的命令的。” 晋玉祁狠狠地皱了眉,怒声吼道:“贺柒,你在和谁讲话?好啊,你还带了人来,贺柒你是欠打吧!” 贺柒是身份尊贵的相府独女,谁敢张口闭口说要打她? 晋府的掌事人晋珐都只能算是她父亲的半个门生,这什么权柄也没有的晋玉祁,在她面前如此放肆,也是太过嚣张了。 贺柒冷哼一声,扬声道:“怎么,我说你爱戴你舅父呢,说错了?你分明姓胡,却为了入你舅父的家谱,硬生生改了姓,岂不是对你舅父爱戴惨了?还是说,你爱戴的根本只是永昌伯府的权贵而已。你这等的小人,姑娘我说你都嫌浪费唇舌!” “贺柒!你不要以为你是相府的小姐就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女子,不要猖狂!” 晋玉祁被贺柒戳着脊梁骨,已是怒极,但确实不敢违背舅父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也依旧跪在地上受罚。 说几句实话,在男子口中就成了猖狂,贺柒恨恨地捏紧拳头,眼神中都焠出怒火。 小厮们听见自家少爷与贺柒的争吵,哪还敢袖手旁观,他们不敢动贺柒,却也不敢得罪了晋玉祁,想到方才晋玉祁的问话,便冲上来将挡着谢菱的紫穗槐一把扯开,让晋玉祁看清楚贺柒是把何人带了来。 哪知,晋玉祁看清楚人之后,忽然手中的重剑就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晋玉祁猛地站了起来,跪久了的膝盖有些发酸,走过来时双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差点扭倒在地上,愈发狼狈。 晋玉祁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似乎是怕变得更加丢脸,站在原地不动了,但目光依旧瞪着这边,似是要吃人。 谢菱拉了拉贺柒的衣袖:“我们走吧。” 贺柒还没反应过来,晋玉祁已经忍不住地吼道:“贺柒,你怎么对付我都行,竟然把谢花菱带过来看我的笑话,小爷我记住你了!” 罚跪不要紧,甚至被贺柒或者其他路人看到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可只要一想到方才这一幕被谢菱瞧见了,晋玉祁就恼怒得想杀人。 贺柒没想到晋玉祁也与花菱相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本是想带着小姐妹一起过来凑个热闹,却没想到把晋玉祁刺激成这个样子。 贺柒低头问谢菱:“你们认识?” 谢菱不愿意回答。 她根本不想与这个晋玉祁认识,事实上,也根本算不上认识,只不过见过两次,吵过两架而已,实在不值得她在这里浪费时间看晋玉祁耍猴戏,还给自己多惹麻烦。 谢菱不耐烦起来,转头兀自朝巷外走去。 她从花丛背后走出,晋玉祁便完整看见了她避之不及的背影,不知为何喉咙发疼,心中也一阵紧缩,大吼了出来:“谢花菱!你跑什么,你以为小爷我在这儿受罚是为了谁,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我已经向舅父秉明,不日就要去你府上提亲!” -- 第158页 谢菱脚步凝了凝,只觉无比可笑。 晋玉祁,与她哪里有什么渊源,谢菱只恨不得与他从未见过才好。 他自己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不仅想到提亲,竟然将这等事情在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她谢菱的颜面、清白,还要不要了? 贺柒震惊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厉声叱道:“晋玉祁,你狗嘴不会用就缝上!” 然后转眸看向其余的几个小厮,好在晋玉祁之前为了自己的颜面,叫那些小厮去巷口封了路,此时这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在场的只有这几人。 贺柒眼神凶戾,瞪着那几个小厮威胁道:“今日之事,要是流传到外面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几个就别想活命。” 小厮唯唯诺诺点头,就差没抖成筛糠。 谢菱停下步子,转身看着晋玉祁。 晋玉祁呼吸一促,本来,他也并未想着一定要娶谢花菱,但是那日被舅父责问,为了辩驳,话赶话的,便说到了此处。 既然说出了要向谢府提亲,晋玉祁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也不错,甚至隐隐期待起来,哪怕是被罚跪在晋府外,也觉得似是心里装了只粉兔子一般,喜悦得扑扑跳跳的。 除去这隐隐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晋玉祁自然也有些紧张。 独自个儿跪在这儿领罚的时候,他还想过,谢花菱若是乍然看到他去谢府提亲,会是什么反应,想了数百种,想得直闷笑。 可现在,他一时赌气,当着谢菱的面说出了这事,谢菱却既无喜悦,也无羞涩,甚至连恼怒都看不见,她的神情平淡得像是一杯白水。 好似方才她所见的一幕,并不是一个年纪相仿的贵家公子在她面前提亲,而是一株不相识的杂草枯死在泥地里。 谢菱说:“晋少爷说的若是真的,谢府怕是得早早准备送客茶了。” 这等毫无转圜的拒绝,让晋玉祁也一时失了声。 谢菱转身便走,晋玉祁静了静,还在身后不甘心地喊着:“你等着!花舞节那日,我就去找你!” 一直到快步离开这条巷子,谢菱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贺柒也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贺柒才轻声说:“花菱,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畜生如此猖狂,竟然对你大放厥词。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拖过去的。” 谢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不要紧。”谢菱转身对贺柒扯了个浅浅的笑,“他要发疯,与贺姐姐没有关系。只是,看着他厌烦,总觉得后患无穷。对了,他说的‘花舞节’,是什么时候?今年又要办?” 贺柒抿了抿唇:“花舞节是半祭祀的庆典,每当京城里有什么大事时,就要举办。已经好几年没办过了,不过据说,因为今年的疫病愈发严重,陛下又有这个念头,想办一场花舞节,去去晦气。” 谢菱微微蹙眉,在心中想着,有疫病,自然应当早些防治,要么,就修一修这疫病的来源,整治一下护城河,弄一场祭祀算什么道理? 这让谢菱又想到之前那次千灯节的事情,在京城轰轰闹了一场之后,皇帝的做法,却是带着簪缨家族去祈福以平顺民心。 无用之事越做越多。 “听说,陛下的旨意已经差不多定了,花舞节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五,第二日便是处暑,算是个好兆头。可……” 七月十五? 那岂不是离今天也没多少日子了。 “可是什么?”谢菱追问。 “可是,今年还没找到合适的神女。”贺柒说,“这花舞节有个规矩,需要及笄以上的未出阁女子担任神女,坐在花架中,被抬着在城中走一圈,意为天神降世,菩萨护佑。今年旨意下得急,前几年里储备着的神女人选或是嫁人,或是迁居,短时间内,还没来得及选出合适的。听我爹说,最近礼部为此事烦得很,又没人有那个胆子,敢到陛下面前,去求陛下改时间。” “这有何难?京中这么多女子,不愁找不到合适的。” 谢菱也不觉得这点阻碍会让花舞节的日期推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咬咬唇角,专心思考着要如何对付晋玉祁。 若她是别的身份都好说,晋玉祁一个乳臭未干的中二病少年,根本不够她一指头的。 但她现在是谢菱,一个须得听从父母媒妁之言的高门贵女。 而且,她也正是刚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指不定谢家人商量着,觉得门当户对,与晋家一拍即合了。 “说的容易,可做起来却难得很。”贺柒有心要引开谢菱的注意力,不让她再为方才的事烦忧,说得更加仔细。 “礼部两个月前才上任了新尚书,规矩严得很。花舞节选神女是最要紧的事,尚书的要求是,正阳出生的女子,以示阴阳调和,有兄弟姊妹的女子,寓意人丁兴旺,若家中有官爵,则不能过高,以免冲撞了龙气,以这些条件挑选,姿容最佳者胜……” 贺柒说着说着,忽地一顿,差点跳了起来,对着谢菱说:“花菱,你这不是正正合适吗?” 谢菱迷茫地眨了眨眼。 贺柒围着她转了几圈,啧啧感叹道:“花菱,你是六月生的呀,刚好是盛暑之时。你的姿容,在全京城也没有能胜得过你的了,你若是去选神女,我看礼部尚书也再也不用发愁了!” -- 第159页 谢菱顿了顿。 被贺柒一提醒,谢菱也想到了这一点。 那个晋玉祁说要在花舞节那日来找她,特地定了这个日子,想必是有原因的,说不定,便真是像他说的那样,要直接提亲了。 若真是如此,谢菱哪怕躲在房中,也有可能被他直接找上门。 可若是她当了神女,坐在花架上,晋玉祁又怎么可能接近她,她不在府中,上门相看的程序自然就履行不了,晋玉祁选好的日子就只能作废。 好日子也不是天天有的,晋玉祁要等到下一次,估计最少要过一个月了,这中间的时间,足够谢菱好好筹谋。 谢菱打定了主意。 贺柒越想越兴奋,在一旁继续说着:“其实,我可喜欢花舞节啦。小时候,我曾见过好几次神女,面纱遮着半张脸,手里端着玉瓶,真的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试问京城长大的姑娘,又有几个没有悄悄在卧房中,用绣帕盖在脸上,模仿神女呢?” “花菱,你若是去当神女,定是最美的一任神女!” 谢菱转向贺柒道:“贺姐姐,我想选神女,还来得及吗?” 贺柒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来得及,当然来得及,你放心,我去同父亲说。” - 相府,墨玉棋子与白玉棋子在棋盘上交错,下朝回来的贺相正与客人在厅中对弈。 晋珐姿容端庄,坐姿挺拔,风致清雅,上翘的眼型微微半阖着,垂下观察着棋局,指间捻着一颗黑子,过了一会儿,用左手揽住右手袍袖,将黑子落在棋盘某处。 贺相看他落下的位置,摸了摸胡须,笑出声:“好啊,果然不愧是晋卿,朝中人都盛赞你年轻沉稳,行事有度,看来这棋风也是如此,缓缓推进不骄不躁,倒叫我无处可去了!” 晋珐撩开下摆站起,在旁边侧身,朝贺相恭谨地躬身行了一礼:“贺相谬赞了,学生不敢与贺相比肩。” 晋珐在朝中任中书侍郎,常受丞相指点,因此自称为学生,却并不叫丞相为老师,这是为了免遭怀疑他故意攀亲。 贺相笑了两声,也站起来,将残局留在身后,招招手叫晋珐来喝茶。 “我今日得闲,找你过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贺相道,“陛下近日有意重办花舞节,你可有听说?” 晋珐点点头:“是,礼部最近为此忙忙碌碌,常见到他们的折子。” 贺相道:“这花舞节若要重办,还办在京城,那就向来不只是礼部单纯一部的事情。各方都要调配安排好,你我是辅佐陛下的近臣,这些事少不了要与我们打交道。” “今年这个担子,我想交给你来挑,不知你可愿意?” 晋珐扬眸看了丞相一眼。 丞相亲口给他安排事务,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提拔之意,更何况,花舞节虽然隆重,却并不复杂,算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晋珐拱手,又弯腰鞠了一躬:“学生定然不负丞相所托。” 贺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他对于自己所欣赏的年轻朝臣,还是很宽和的。 简单说完公事,贺相又拉着晋珐一同品茶,闲谈起来。 没过多久,偏厅外闯进来一个身影,女子声音明媚娇俏喊道:“爹!” 贺柒跨过门槛跑进来,兴冲冲刚要说话,看见八角桌旁还有客人,好歹是控制住了身形,两只手并在腰侧,福了福身:“晋大人安。” 晋珐亦早已提前站起身,回了一礼:“贺姑娘。” 贺柒暗地里撇撇唇。 这晋珐做舅舅的,倒是温文有礼,怎么就不知道管教管教侄儿。 想起那个晋玉祁,今日还欺负了花菱,贺柒就忍不住咬牙。 贺相训道:“怎么又冒冒失失地进来,还又跑又跳,没点姑娘模样。” 训是这么训着,贺相却又转头叫奴仆给贺柒搬凳子沏茶,显然是要女儿也坐下来闲聊。 贺柒过去坐下,拉着贺相说:“爹,那花舞节的神女,还没定下来吧?” 贺相回想了一下:“大约还没有,不过,已经有大致人选了。” 事关自己,晋珐亦放下茶杯,认真听着这对父女对话。 贺相回头,点了点晋珐道:“刚好,负责此事的晋大人在此,你又有什么歪点子,直接同晋大人说吧。” 晋珐点点头:“明天傍晚前,学生定会亲自挑选,将神女人选安排好。” “明天傍晚!”贺柒惊呼道,“怎么这么急?哎,不管了。晋大人,既然还没定下来,那就再加一个人再选吧!” 贺相笑道:“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成天的一个人蒙着手帕,在房里转圈唱戏,你早就想当神女了。不过,你是当不成了,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哎呀,不是我!”贺柒烦得在父亲肩上推了一把,“我如今早已不想当神女了,当侠女还差不多。” 她转向晋珐:“晋大人,你别看我这样,我不跟你胡说,我推荐的这人,你若是见了,定然不会再想要别的神女啦!你一定要把她加进名单里。” 花舞节的安排下得急,事先也并没有多少准备,如今的这几个神女人选,是礼部从相熟的人中间找出来条件差不多合适的,确实并没有经过认真寻找,若是就这样定了,也有滥竽充数之嫌。 -- 第160页 这是丞相亲自交下来的任务,晋珐当然是尽量办好。 听见贺柒如此推崇,晋珐便也点点头道:“好。还请贺姑娘等会儿将相应信息提供给我。” 见晋珐如此好说话,贺柒高兴了一些,连忙跑回房中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急吼吼地回来,递给晋珐一张吹干了的墨纸。 “这上面便是我那位密友的姓名,家世,晋大人,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还等着花舞节,看她漂漂亮亮地游街呢!” 贺相在贺柒脑袋上敲了一下:“越说越不像话,晋大人当然是秉公行事,怎可听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莫要干扰公务。” 晋珐笑笑,将那张纸仔仔细细叠好,放进衣袖。 “贺姑娘放心,我回去便将这件事交代下去。因时间紧急,还请贺姑娘代为转达一声,请那位姑娘明日午后到镜湖边凉风楼来,我与礼部官员一同在那里甄擢神女。” 第64章 信众 第二天,贺柒陪着谢菱一起去了凉风楼。 贺柒说,她要去给谢菱撑撑场子,要是那个主试官敢不选谢菱,她就当场揍他。 谢菱听得直笑。 说是这么说,到了凉风楼后,看着周遭都被官兵围起来、闲人不得出入的样子,贺柒还是有些紧张了。 她是丞相的女儿,当然知道不能妨碍公务的道理,看着阵仗搞得这么严肃,贺柒又有点慌了。 她拉着谢菱,一个劲地嘱咐说:“花菱,你要好好表现,一定要惊艳他们,好吗?我可太想看你扮神女的样子啦。” 谢菱无奈地勾勾唇。 她觉得贺柒现在看起来好像那些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长,去考场之前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我家孩子不拿状元不罢休的气势,到了考场后,一看守备森严,竞争者众,就变怂了,只会眼巴巴地望着“孩子”,指望她能考好一点。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谢菱指了指阁楼上:“你看,那是什么?” 贺柒仰头看去。 那处阁楼开口朝外,从凉风楼下经过的人都能看见它。 精致的护栏围了一圈,里面什么也没放,只有一套看起来颇为繁复的白裙挂在衣架上,头纱静静地披着,微风经过,扬起衣裙上的羽织物,轻灵美丽。 “啊,那就是今年神女的衣饰吧!好美啊!”贺柒激动得简直要跺脚。 她抬头看看阁楼,又回头看看谢菱,又抬头看看阁楼,简直恨不得用自己的目光把谢菱现在就塞进那套衣服里去。 “花菱,答应我,你一定要选上。” 谢菱在贺柒的千叮万嘱中被送进凉风楼里去了。 守门的人核验了谢菱的信息,把她放了进去,谢菱进楼中之后,被人引着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小房间。 那里面已经有好几位姑娘在等着,她们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彼此不说话。 看见谢菱进来,几双眼睛十分默契地瞥过来,对着谢菱看了一眼,睫毛小心翼翼地挡住目光,过了一会儿,没忍住似的又抬起看一眼,忽闪忽闪的。 有几个女子捏紧了手帕,但仍然忍住,什么话也没说,房间里一片静悄悄。 闺中女子大多是很内敛的,像贺柒那样外放爱交友的,怕是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谢菱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同她们一样,在长椅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擢选很快开始了。 有一个女官在门口负责通传,时不时便叫进去一个姑娘应选。 谢菱原本以为会很慢,结果没想到,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轮到了她。 她随女官走进里间,房间里很昏暗,一面巨大的屏风挡住了谢菱的视线,数盏烛火放在屏风脚下,映出人影。 谢菱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屏风之后有四个男人坐在桌边的影子,大约就是今天的选试官。 而那几位选试官,此时也一定在屏风另一边看着谢菱。 女官走过来,对谢菱温声介绍道:“来,就在此处,用肢体动作展示出文题要求,中途不可发出声音,不可报出姓氏名讳,否则,就当擢选资格无效处理。” 谢菱接过题纸,上面只有一首诗。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① 谢菱凝眸想了想。 此处空空荡荡,除了一扇屏风,就只有她自己。这首诗上写的春风花草,燕子鸳鸯,这里都没有。 既然这诗里的景象,不可能在此处复原出来,便只能取其意而忘其形了。 待她看了一会儿,女官从她手中取走题纸。 错身而过时,女官抬眸看了眼谢菱的眉眼,顿了一下,小声补了句:“不必慌张。” 谢菱点点头向她致谢。 女官离开,将门带上,谢菱从侧旁走到中间,开始试演。 屏风上,只能映出她的人影,而且因为与烛火距离远近不同,还可能有重影,因此谢菱步履闲适,能慢则慢。 她左手放在腰间,似乎端着什么,右手则放松地放在身侧,随着莲步轻移,微微摆动。 走到中间后,谢菱右手也伸到腰间,似是拿出了一把什么东西,往地上抛洒。等了一会儿,她又换了个方向,抛了第二次。 屏风后,几个选试官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忍俊不禁,扯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挥了几下,扬起来给其他几人看。 -- 第161页 那白纸上,画着一只扑着翅膀的鸡仔。 坐在正中的晋珐,并没有转头看那张白纸。 他原本双眼中不带感情地漠然盯着屏风,此时看到屏风上映出的纤巧人影,以及她的动作后,晋珐忽地直起了身子,眼神如有实质,几乎凝在了屏风上。 另两位选试官看到同僚手中画着鸡仔的白纸,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是在扮演给鸡仔喂食的动作。 他们暗暗点头,陛下举办这场花舞节的目的,就是为了国泰民安祈福。 被高高端在花架上的神女,用头纱遮住面容,只会露出小半张脸,毕竟是闺中女子,又是扮演的下凡神女,哪怕是举行庆典,也应给予尊重,不以全貌示人。 在这种时候,她的相貌如何便成了其次,更重要的是她的仪态。 如何从仪态、动作中展现出平静祥和的力量,便成了他们此次擢选的真正重点。 因此,安排的试题也是一首描写恬淡生活的诗句,并无复杂含义。 但,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人终究不多,想到用动作来表现的,目前也还只有这一位姑娘。 谢菱在场中走了一圈,便走到一旁,做了个弯腰的动作,假装放下了装着黍谷的碗。 然后,她忽然转身,发丝在空中扬起,好似身后有谁在呼唤她似的,踮起脚朝那人招了招手回应,又摆了摆手摇摇头,接着,双手画出一个大圆,两手端住,像是捧起了一个木盆。 谢菱捧着木盆,不时地偏偏头,像是在和身旁的好友说说笑笑,脚步轻快,走到了某处后停下,蹲身伸出手,在空气里探了探,柔软的手指像在左右摆动着水波,试探水流的温度。 接着,她一件一件地从“木盆”中拿出“衣裳”,两只手在空中抖落抖落,放到水里去搓洗。 这下,不用人解释,屏风后的几位选试官全都看了出来,她在扮演着一个和金兰密友一同到河边去洗衣裳的农家少女。 这流畅自然的动作,少女之间喁喁私语的场景,令人忍不住唇角含笑,甚至期待着,是否能听见她们攀谈的轻言笑语,想要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让这姑娘如此开心,轻松活泼的心情,几乎从她每一个动作中都透露了出来。 但很快,他们又意识到,他们是不可能听到这姑娘说话的内容的,因为这只是一场表演,按照规定,如果她发出声音,她就会被视为泄露自己的身份,有贿赂考官的嫌疑,立刻淘汰。 几位选试官不禁默默叹息,可坐在主位的晋珐,却是浑身都绷得越来越紧。 其余几位官员,或许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验,但是晋珐在被带回晋府之前,都是在乡野之间生活的。 眼前的场景,他见过太多次,几乎日日都能得见,而且,他常常追在他的小青梅身后,看她逗弄自家的小鸡,看她拿着比她手臂都要粗不少的棒槌用力地敲打衣服。 每一次,晋珐都会主动凑上去帮她干活,不让她累着一点。 其实,楼家疼这个女儿,很少叫她做事情,哪怕叫她去做,也只是一些轻松的事,晋珐抢她的活做,只是为了能有个借口陪在她身边,听她捧着腮,对自己弯着双眸,说说笑笑。 屏风上映出的人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转身,都太过熟悉,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化作剪影,重现眼前,每一个角度都丝毫不差。 若不是还记得此时是在擢选神女,晋珐早已按捺不住躁动,要冲上去推开屏风,看看屏风后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晋珐神思恍惚,一半心神被拴在了这个考场,另一半心神却是飘去了记忆中遥远的乡村小河岸。 若是有一天,楼云屏带着自己的小衣去河边洗濯,她不仅不会让晋珐插手帮忙,还会凶凶地赶他,叫他走开,否则就不肯把木盆放下来。 这时候,晋珐就会不甘心地跳进水里,坏心眼地捧起一点水泼洒到楼云屏身上,非要让她答应让他留在旁边不可。 谢菱最后一个动作,是忽然从“河边”退了几步,抬起双手挡在身前,侧脸在屏风上映出精巧地下颌,仿佛河中有一尾肥硕的大鱼在扑腾,溅了许多水珠到她身上,让她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 晋珐腾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木椅随着他的动作哐啷一声倒在地上,他眉目忽然变深,眼神几乎要穿透屏风。 好在,另外几个选试官看到这一幕,也终于忍不住地鼓掌叫好,在这样热闹的声音里,晋珐的动静倒也不显突兀。 谢菱结束了所有动作,走回正中间对着屏风福了福身,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擢选结果是以信函的方式发到府上,不必在此等候。 谢菱刚想收拾东西离开,却被女官留住。 女官面色有些尴尬,拉着谢菱温声道:“姑娘,请稍等。” “有什么事吗?”谢菱眨眨眼问她。 女官却说不出所以然,半晌才道:“嗯,你脸上有个东西,似乎是蹭到了什么。” 谢菱用手背潦草蹭了蹭额头:“谢谢你,还有吗?” 女官摇摇头说:“还有。” 谢菱于是又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好了吗?” 女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谢菱说:“还没好。” 只是,底气略微不足,声音发虚。 谢菱左右看看,在柜子里发现了一面圆镜,拿出来照了照。 -- 第162页 镜中映出她朱唇琼鼻,小巧面容上干干净净并没蹭到什么。 谢菱对着镜子,扬了扬下颌,脸颊转了一圈,目光从镜子右下角一扫而过。 镜面中映出谢菱身后的门框边,似乎有个身影。 谢菱放下圆镜,对那位女官甜甜一笑:“大约是您看错了吧,不过还是谢谢。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女官只得点点头,目送谢菱远去之后,才敢回头看向半边身子隐在门框后的人。 女官低了低身子:“晋大人。” 晋珐低垂着双目,声音紧绷:“嗯,确认过了,她没什么问题,是我方才看错了。” 女官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晋大人突然出来让她把人留住,她还以为那姑娘犯了什么事。 晋珐转过身,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失力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瞬间,他妄想了什么。 他以为,方才屏风里面的这个姑娘,会不会是云屏重生的。 否则,她的剪影,怎么会和云屏一模一样? 可是,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他终究不敢上前去,只能隔着距离观望。 在看到她的面容,察觉她和云屏生得并不一样之后,晋珐仅有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一个侍从弯腰过来,递上一个东西。 “晋大人,这是方才您和几位选试官让我去查的。” 晋珐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 这都是应选人的信息,他快速地翻了翻,从其中挑出了排号八对应的资料。 这个八号,是昨天贺相家的女儿向他推荐的人选,他为了秉公处理,并没有看其中的信息,而是回去之后,直接交给了负责资料的人员。 此时打开资料,看到姓名、家世的瞬间,晋珐愣住了。 谢府。谢菱。 这不正是晋玉祁那个小子喊着闹着要提亲的姑娘? 晋珐蹙紧眉。 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一阵不痛快。 想到方才在门框后看到的那一眼,虽然短暂,但也是惊鸿一瞥。 那样的粉妆玉琢、冰肌玉骨,如姑射神人一般,岂能是晋玉祁能配得上的。 哪怕那姑娘真如晋玉祁所说,钟情于晋玉祁,那也或许是被蒙骗了双眼。 毕竟,她还太年轻,才刚及笄,偶尔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 晋珐收起那叠资料,交还给了侍从。 - 谢菱从凉风楼中下来,顿足回头看了一眼。 晋珐居然是今天的主试官,那身官服,贺柒同她描述过。 楼云屏从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晋珐,但是,如今的晋珐和楼云屏出嫁之前的模样变化不大,因此谢菱一眼便认了出来。 昨天才见了樊肆,今日又遇见了晋珐,也真是巧了。 不过,第四本书的故事线都已经刷新了,这两人也都是重生过了的,和谢菱更是没有什么关系,哪怕碰上面了,也无需在意。 “花菱!”贺柒跑过来,揽住了谢菱的腰,打断了谢菱的思路。 她举起一支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放在谢菱面前晃了晃:“吃吗?” 谢菱点点头,接过冰糖葫芦,舔了舔第一颗。 贺柒激动不已,她在外面等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谢菱出来,当然要先问结果:“如何如何,你方才擢选情况如何?” 谢菱慢腾腾地说:“这次很严格,我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选试官们。” “啊……”贺柒有些失落。 “不过。”谢菱又舔了一口冰糖葫芦,甜得很,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阁楼上的那个衣架,弯了弯手腕,用冰糖葫芦指了指,“那套衣服,应该是要让我来穿了。” 贺柒一时怔怔失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谢菱说的是什么意思,表情逐渐变得精彩。 谢菱一直温温吞吞的,看起来也懒懒的不爱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胜心,可是,当她淡定地说出这种话时…… 贺柒眼中滚过一圈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还是按捺不住了,被迷得不行,用力抱住谢菱的脸蛋蹭蹭:“花菱,我真是要中了你的毒了!” - 谢菱没有预料错。 两天后,那套衣裙并一箱赏赐一起送到了谢府。 还来了一位掌事太监,当场宣读了圣旨,钦定谢菱为今年花舞节的神女。 谢兆寅带着家里人谢过恩,接过圣旨,仍是有些震惊。 他早几天就听礼部相熟的同僚说,他家的女儿要有大福气。 当时他不明所以,回家来问过之后,谢菱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买了一盒胭脂似的,说,是她去应选了神女。 这么大的事,这等轻松态度,倒叫谢兆寅有些讷讷起来,也被她影响着,没将此事放到心上。 他还以为,华菱如此随意,必然是选不上的,如今接到圣旨,才知道,预料不到不是他的问题,实在是花菱太过平静。 家中几个姐妹反应也是各异。 谢安懿只差没高兴傻了,当场修书几封,送去数个好友家,炫耀此事。 谢华浓则开始忙着替谢菱挑选珠钗。 谢华珏好似被雷劈中,羡慕嫉妒,可面对圣旨,她也无话可说。 谢菱当然不会在意那些。 -- 第163页 她在房中试穿那套衣裙。挂在阁楼上时,它看起来颇为轻飘,在风中摇曳,如同仙女裙裾一般,可拿到手里才知道,原来这布料也颇为厚重。 里三层外三层的装饰,将它的繁复华丽衬托到极致。 最外层是挺括的布料,质感稍硬,在腰处、领口处剪出许多镂空,镶嵌了白羽、珍珠等物。 第二层是一层轻纱,上面用银线绣出许多纹样,仔细看过去,从上至下,分别是春华夏树秋实冬雪,寓意着一年四季平和安稳,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最里层则是柔软亲肤的底裙,穿在身上很舒适。 虽然是有些繁复的衣饰,但穿起来并不嫌热,况且这阵子天气转凉,想必到了花舞节那天,穿着也是正正合适。 从谢府接到圣旨那天起,贺柒就恨不得一直住在谢府才好,她天天往谢菱院子里钻,陪她练习花舞节那天要做的事情,时不时就发着痴地说:“我从小,就一直想要一个神女做我的密友,没想到这个美梦还有实现的一天。” 谢菱取笑她:“我可不会替你变金银珠宝,也不会替你做家务。” 贺柒就差没拍案而起:“谁说仙女要做那些!俗不可耐,神话故事全都俗不可耐!” 谢菱笑了笑,已经试穿好了,也给二姐姐和贺姐姐都看过,没什么问题,她便去了另一间屋子换下来。 谢华浓也在这儿陪谢菱试耳环珠钿,此时房中只剩她与贺柒。 谢华浓想起来一事,和贺柒道:“上回,在鹿霞山,我妹妹险些没有合适的衣物不能去祈福,还好有贺姑娘相助,送了一条贵重裙子,比今天这条也不遑多让。这件事,我还没有专程谢过你呢。” “哎,好说好说,谢什么……”贺柒习惯性地摆摆手,忽然想起来,疑道,“不对啊,什么裙子,我没送过花菱裙子呀?” 谢华浓一顿。 “怎会如此?贺姑娘莫不是贵人多忘事,那样华贵的一条裙子,转手送了就忘了,贺姑娘真是仗义不凡。” 贺柒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依旧否认道:“不是啊,我真没送过花菱裙子。你说鹿霞山那晚……我记得的,我确实来找过花菱,也送了她一些东西,但都是好玩的好吃的,并不曾送过什么衣裳。” 谢华浓忽地沉默,唇边的笑容也消失了大半。 贺柒说得如此笃定,看来是并没有这件事。 谢华浓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日在停云台祈福之前,贺柒对谢菱说的那句话。 ——“花菱,你穿这一身,和三皇子好般配啊。” 谢华浓停顿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哦,那想来是我记错了。贺姑娘性情直爽,对我家妹妹颇有照顾,我一直想谢贺姑娘的,大约是记混了。” 贺柒大咧咧地表示没事。 谢华浓收拾珠钗的动作,却逐渐慢了下来,神色也渐渐变得凝重。 谢菱换好衣服回来,对房中的变故并未察觉。 贺柒招招手,叫她过来坐,倒好似她才是这院中的主人一般自在:“花菱,我同你说。今早我听闻我父亲与别人闲谈,说花舞节陛下很是重视,那日他虽然不会亲临,却要求达官贵族都参与。” “到时你从街上经过,我们就在街边望着你,那些之前高高在上的男人也都只能仰视你,像信众仰望天神。你说,好不好玩,刺不刺激!” 第65章 花架 谢菱顿了一下。 “所有达官权贵?” 贺柒点点头:“没错。你说这些男人,平时看不起女子,好像世上所有人离了男人就不行,可一到关键时刻,不还是要请神女,拜神女。” “我看他们其实就是打心底里崇拜女子,自卑作祟,才非要踩落女子一头。” 谢菱笑了笑。 贺柒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急吼吼地对谢菱道:“花菱,你该不会紧张吧?你别听我的,我都是瞎说的,你到时候游街时,哪要把他们当什么人呀,你就想着,街边全都是萝卜,大萝卜。” 谢菱安抚地蹭蹭她的肩膀:“没有,我不紧张。” 她其实就是有些疑虑,说起达官权贵,好像这里面也有不少她往日的老熟人。 虽然她现在已经换了一个新马甲,过往的经历便与她无关,但是最近接连遇到“熟人”,让她颇觉奇怪。 不过,京城总共也就这么大,有时候即便遇上了,也是在所难免。 谢菱笑笑:“再说了,到时候我戴着头纱面巾,我看不到他们,他们也认不出来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贺柒也笑了:“你这样想,就是最好了。” 花舞节正式的日子很快到了,礼部让专门的妆娘来替谢菱梳妆。 妆娘们往她脸上敷了一层粉,原本就白净粉嫩的小脸被涂得像雪一样。 谢菱原本觉得太夸张,想让妆娘给她擦掉一些,结果还没开口,就发现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妆娘又在她眼睑下方的脸颊上贴了几个银色的花钿,眼尾晕了一圈粉色,粼粼生光,像是蝴蝶的翅粉。 最后涂上唇脂,是跟眼尾一致的粉色。镜中端坐的谢菱看起来圣洁典雅,又兼有少女的妩媚甜美。 妆娘这才满意地收了手,福了福身:“神女大人,可还有要描补之处?” 今日是正式庆典,从昨夜子时过后,所有人对谢菱都不再直呼其名,而是要口称神女。 -- 第164页 谢菱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说,没有了,就这样就可以。” 妆娘捂嘴笑了笑,转身拿来一盘糕点,糕点个头都很小,恰好入口的形状。妆娘轻轻捏住谢菱的下颌,让她张开檀口,喂了一枚糕点进去。 因为谢菱脸上带着整妆,要吃东西,只能这样吃了。 “此时离神女上花架还有一会儿,神女大人须得填饱了肚子,等会儿上了花架,可就是饿了也没办法了。” 妆娘十分贴心,喂了一口糕点,还喂了一个青提,让谢菱不至于噎到。 谢菱只能眨眨眼睛,表示感激。 妆娘嬉嬉笑笑:“神女大人真是生得好样貌,若我有这般样貌的妹妹,一定天天给她上妆。” 谢菱汗颜,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玩偶娃娃。 外面的银钟敲响了,谢菱拎起裙摆站起来,经过铜镜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自己浑身圣洁的装束,脸上亦是繁复精致的妆容,不由得心道,她现在看起来,和玩偶娃娃还真有几分相似。 谢菱在二楼,有一扇窗子是可以推开当门的。 花架被直接抬到了窗口,谢菱戴好面巾、头纱,推开木窗走上花架,花架再缓缓前进,寓意着神女“脚不沾地”。 窗口内,一众妆娘都弯膝低头朝谢菱行礼,谢菱收回目光,坐在花架上,慢慢往前行去。 她从家里被接出来,还要先送去游街的起点。 那原本是一座露天戏台,很宽敞,制式与皇家祭天的祭坛有点像,因此也常常被民间用来举办一些重大的活动。 花架从人群中穿过,激起一阵阵惊呼。 之所以称为花架,是因为这类似轿辇的座驾上满满都是花朵的装饰。 谢菱头顶是一顶凉伞,伞缘周围缝上了许多郁郁盛放的花,是用不显眼的丝线直接将新鲜折下来的花枝缝在了上面,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这伞顶自己开出来的花一般 。 花架边缘更是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大多都是淡黄色和纯白色,每一片花瓣都饱满而怒张,芬香馥郁。 “神女!是神女哎。” “今年的神女好美啊!” 路旁的兴奋喧闹声音不断传进谢菱耳中,她直直面向前方,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为所动。 这是规定,据说这样更能体现神女目空一切的“神性”。 或许人总是有劣根性,对于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事物,反而愈发敬仰。 但谢菱也不全是为了配合演好神女才这样板正的,她身下的花架是用数根长杆顶起来的,底部与长杆连在一起,谢菱相当于是被顶在一块板子上,被十几个人端着走,难免有些晃晃悠悠。 她忍不住抓紧了扶手,肩背脖颈挺直,当真不敢乱动,生怕摔下去。 尤其是她眼前被花纹反复的头纱遮住,根本看不清东西,就更加地放大了这种恐惧感。 花架缓缓放下,一个人走到了谢菱近前。 “神女大人,请登祭台。” 听到这把声音,谢菱顿了顿。 好像是徐长索。 原来今天为神女引路的人是指挥使,看来皇帝果然很重视这次花舞节。 谢菱轻轻点头,接着便伸出手。 很快,有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接过去,谢菱顺势站了起来,跟着对方的牵引往前走。 素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搭在自己掌心,徐长索喉头滚动。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多余的心思,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她是谢府的三女儿,是今日为百姓祈福的神女。 但是,他又很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个女子有跟郡主相似的笑靥,也有相似的骄纵。 现在,她的面容被头纱和面巾挡去,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似乎也就有了一种,无法确认她身份的错觉。 仿佛她在此刻可以不是那个谢家三姑娘。 而可以被当做别的什么人。 越是这样想着,心中逾矩的念头便越是控制不住。 徐长索浑身紧绷,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指挥使,牵着谢菱的手往前走去,开口时,语调却忍不住地变得柔和。 “左转。” “台阶。” “……第十阶,完。” 他一个指令,谢菱便跟着一个动作,自然娴熟得好似曾经配合过一般。 徐长索抬起头,深深地看向面纱后的人影,挣扎的情绪越发难以压抑。 谢菱走到祭台正中,在那里静静站着。 两边旗杆上挂着一根长绳,长绳正中悬着一个巨大的球,正好在谢菱的头顶上方。 一阵唱喏过后,左右两边的人分别一扯,球被拉开,里面纷纷扬扬的新鲜花瓣落在谢菱身上。 “神女大人被赐花啦!” 旁边围观着的一群小孩欢欣鼓舞地边拍掌边喊,他们其实并不懂得仪式的含义,都是爹娘教的,才这么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幕就只是单纯的美而已,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很久很久。 空中满是芬芳花香,还沾着露水的花瓣飘转而下,如同一大群生了翅膀的蝶,扑簌地向下朝谢菱飞去。 有的围着谢菱打旋,有的落在她的头冠、衣襟。 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大量的花瓣将谢菱整个人淹没,好似他们的神女被花神悄悄地藏了起来。 -- 第165页 远处的另一条街上,打马而过的将军刚好看到这一幕,勒马停在了街口牌坊边,年轻而威严的虎目凝视着这边,喉头微哽。 “那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人连忙夹了一下马肚子,让马跟上去几步,在年轻的将军身边小声答道:“回陆将军,是花舞节,陛下安排的,为民间驱邪除疫的活动。” 陆鸣焕以鼻音冷哼一声:“花里胡哨,不知所谓。” 一旁的属下缄默不语,这是皇帝安排下来的事情,陆将军有胆子说它不好,他们却不敢跟着乱说。 只是不知为何,陆将军明明不喜这般场合,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在那儿又看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无法揣度他的心思。 今天,陆将军似乎格外暴躁些。 花瓣漫天落下来,谢菱哪怕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窒息。 等花瓣落尽,她抖了抖衣袖,从满地花瓣中走出,偶尔有些花粉钻进她鼻息,谢菱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有些茫然地立在那儿,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像小猫抖毛。 陆鸣焕眼神微变,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走吧。”他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马蹄声嘚嘚离去。 徐长索再次跟上去,依然牵住谢菱的手,将她再次送上花架。 引路人是花舞节中唯一一个能触碰到神女的人,但是他与神女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祭台前的这么一小段。 神女登上花架后,他也与任何一个站在地上仰望着神女的人没有不同。 徐长索眼神深深,胸口处有些翻腾,似乎是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在搅动。 谢菱又被高高抬起来,开始绕城中游街。 她怀中抱着一个瓷瓶,瓶中插着娇妍的花,花枝在她的脸侧延伸,映着她面前轻舞的轻纱。 花架底下,十几个打扮一样的婢女一边走着,一边朝街边洒下水滴,意思是用花神赐下的露水去污,清洗洁净。 长街旁,酒楼的生意极好,今天大家都出来看神女,有的站着等,等累了,自然就进酒楼歇歇脚。 楼氏酒家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掌柜的忙得久了,站在一边捶腰。 有张桌上有位面容看上去不大好招惹的青年,他走近,却是低声说:“阿伯,我来帮你。” 楼掌柜笑着摆摆手:“不用啦,樊都尉,您喝茶就是。” 楼掌柜笑呵呵的,这位樊都尉几年前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伙子,误打误撞错跑到他们酒楼来,说是要找人。 如今,樊都尉是一路高升,他人也生得俊,只是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实际上,却很是热心肠,经常光顾他们的生意不说,还时不时地主动帮忙。 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主顾?楼掌柜自然是看见他便高兴,与他多说了几句。 两人在这边聊着,窗口渐渐热闹了起来。 想必是神女的花架快要到了。 楼掌柜也有些雀跃,他原本不是京城人,这花舞节也没正正式式看过几回,今年刚好花架要经过他的门前,当然也想凑凑热闹了。 只可惜,窗边的那一桌已经被一位客人占了,不方便打扰,只好站在稍远处看。 那窗边的客人一身宝蓝外袍,气质端方,眉如剑目如星,只是,却孤单单一人拿着酒杯自饮自酌,也不与旁人说话。 楼掌柜只奇怪了一会儿,便眼尖地瞥见了花架的影子,拍拍身旁人的手背:“樊都尉,快看,花架来了。” 樊肆不是很在意,却也顺着看了过去。 雪白圣洁,繁复美丽的花架果然缓缓从西边而来,丝绸做的帘子轻微拂动,隐约显出坐在其中的娇小少女身形。 她静静坐着,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人觉得她仿佛不属于尘世,好似她在随时期盼着离去,只是因为被花架之下那些高声欢呼的信众挽留,又或许她还有一丝丝的好奇,才留在此处,没有消失。 花架经过二楼的窗口,走得很慢,微风拂过,撩动少女的面巾,小半张脸露了出来,下颌精巧,菱唇红润。 “哐啷。” 楼掌柜正看得有些出神,忽然听见桌边那位客人碰倒了酒杯,酒液撒了一桌,眼看就要流到那位客人的衣襟上。 “哎,这位大人。”楼掌柜赶紧上前去,将那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拉开,又忙着收拾桌子。 身后的樊肆走上前,似是认得那人,打了个招呼,随意寒暄了两句:“沈大人。大理寺今日不忙?怎么在此饮酒。” 沈瑞宇依然痴痴地看着远去的花架,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樊肆。 他酒量不行,确实喝得有些醉了,花费了一点功夫才凝住眸光,认出了人。 微微颔首道:“樊都尉。” 沈瑞宇付过酒钱,又多付了一些作赔偿,挪动着步子走下楼去。 楼掌柜稍微有些担心:“那大人怕不是喝醉了,不会出事吧。” 樊肆扯了扯唇,轻轻哂笑。 传闻中,已经活成大金朝的清规戒律的大理寺卿,原来也会白日买醉。 京城的人,似乎各有各的秘密,他无意探究。 只不过,方才经过的那个少女,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樊肆想了想,也与楼掌柜告别,转身下楼。 -- 第166页 神女花架的热闹,不仅传到了万民空巷的长街,也传到了寂静清冷的世子府。 世子府中,兰贵妃坐在桌边,看着胞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一碗浓药,叹了口气。 “今日外面这么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黎夺锦轻轻地放下药碗,慢条斯理地以手巾擦了擦唇角,他语气淡然,仿佛一个正常人,没有了从前的疯样,却也透露着一股死寂。 “再怎么热闹,也不过是那位皇帝的把戏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虽然有令,让所有人都陪他玩这场游戏,但总归,少我一个不少。” 兰贵妃微顿:“即便不是为了听他之言,你也应当去看看。” “这神女花舞节,是一种信念,外头那些平民百姓,都能为此高高兴兴的,你为何不能?” “有时候,我也会想,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过得轻松些。你从前……你从前虽然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你信佛也好,信道也好,我从未阻拦过你,也是为此。” 黎夺锦的手轻轻一顿。 “姐姐真的这样想?” 兰贵妃点点头。 黎夺锦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他静静垂目,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当然有相信的东西,只是,他心中的神佛,早已决绝的离他而去。 但兰贵妃说的没错。 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黎夺锦道:“那便出去看看吧。” 兰贵妃欣喜地站起身:“好,我估摸着,那花架也快到了,我们现在出去或许正好赶上。” 黎夺锦没说什么,在姐姐肩上披了一件斗篷,随她出门。 兰贵妃着实是高兴,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回头雀跃地对黎夺锦道:“有的事情,也是你意想不到的,多尝试尝试,或许,它也不是那么没意思呢……哎,小心!” 兰贵妃猛然惊叫一声,他们方才坐的楠木桌旁,有一鼎小药炉,里面温着黎夺锦每日要喝的调理身体的药,此时炉火还旺着,药炉一定滚烫,可方才,黎夺锦经过时,手背直接擦到了药炉上。 “烫到了吗?”兰贵妃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地看着黎夺锦。 他没有一点反应,或许是没大碍吧,但方才兰贵妃亲眼见着他的手背紧紧挨上了那炉子。 黎夺锦疑惑地停住步子,抬起右手,放在眼前翻转了两下,打量着。 兰贵妃惊得后退一步,那只手背上分明烫红了一片,还有些地方起了小水泡。 “这,”兰贵妃转头喊人,“快,请医师来……” “不必。”黎夺锦伸手拿了酒壶,倒在自己右手背上,又拿了根针,将水泡一一挑破,从匆匆赶来的婢女手上接过药膏,丝毫不带犹豫地涂抹上去。 兰贵妃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只觉背心发寒。 做完这一切,黎夺锦转过头,对兰贵妃笑笑。 “走吧。” 他……他丝毫没感觉么? 兰贵妃怔仲地被黎夺锦带着出门,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以为,弟弟好了。 可是,弟弟还能有好的那天吗? 黎夺锦察觉不到苦,察觉不到痛,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与兰贵妃并肩站着,身后跟了许多仆从,拿着障扇替他们挡风。 果然如兰贵妃所料,没过多久,神女的花架从门前经过。 十几岁的年轻婢女动作整齐划一地朝旁边路上洒着祈福水,围观着这一幕的民众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花架举得高高的,看不清人影,只看到神女的衣袍在风中飘动的角。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黎夺锦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落在那翩飞的衣角上时,左手小臂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黎夺锦瞳孔紧缩,死死咬住牙,忍耐着这阵疼痛。 疼痛。 他何时,又会觉得痛了? 疼的是左手小臂,他前些日子自己用拆信刀捅出来的那个伤口,而右手刚刚烫出来的水泡,却依旧丝毫没有感觉。 黎夺锦眼神慌乱地晃动了一下,有种迫切的渴望,想要找出这种变化的根源,最终,他的目光凝到了悠悠远去的神女花架上,渐渐变成了深沉墨黑色。 - 神女游街结束后,还有一件事要做。 名为“寻英”。 护送神女的队伍会将神女藏在城中某处,好好地保护着,这时候,有资格的人便可以去寻找神女。 最先找到的人,会收到神女挑选赠予的花,他也会被视为神女挑中的最走吉运之人,甚至可以影响下一任神女擢选的结果。 当然,有资格去寻英的人是很少的,一般只会让王公贵族参与,这也是皇家为了“蹭好运”的手段。 他们都会佩戴一个有特殊缝制花纹的香囊,方便神女的护卫者辨认,确定身份。 不过即便如此,“寻英”依旧是将神女放在了闹市之中,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一个环节。 身为花舞节的负责人,晋珐自然对此事很是看重。 他站在花架游街线路的终点,正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花架是否出现,一边对属下附耳交代着接下来的安排。 这时候,永昌伯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晋珐挥挥手让下属先退下,走到管事身边问:“府里有事?” -- 第167页 管事简直冒了一脑门的汗,不敢耽搁,飞快地说道:“二爷,表少爷他前些日子着我们按照聘礼的制式,准备了许多东西,说是今个儿就要去谢府上门。” “可,可到了谢府,人说表少爷既没有提前去帖,又没有请媒人登门,不承认此事。” “表少爷气起来,偏要硬闯,才知道今日谢家三姑娘根本不在府上,今日的神女,就、就是谢三姑娘。” “表少爷这会儿正到处找着神女花架,那架势,奴才担心,他指不定要做什么……” 第66章 雪雨 管事心里愁得要死,这表少爷在晋府向来是第二尊贵的,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若没有二爷出面,他们谁也收拾不了。 “二爷,表少爷气上了头,连您也怪罪进去了。说谢姑娘选中神女这事儿,您一定知道,却偏不告诉他……” 晋珐的脸黑沉得能拧出水来,低声喝道:“胡闹!他又何曾与我说过,今日要去谢府?这是去提亲,还是去强抢贵女?” 他气得嗓音粗噶,胸口起伏不定,负在身后的手背冒出根根青筋。 管事何曾见过这位二爷发如此大的脾气,擦着冷汗连连弯着腰点头。 晋珐咬着牙,从牙缝中骂出一句脏话,解下腰带上的玉佩,扔给管事:“现在去,把那个小兔崽子押回府中,让他跪在藤条上等我。” 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领着玉佩转身飞快走了。 谢菱所乘的花架慢慢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隐秘处停下。 谢菱被婢女扶下来,她知道,现在到了捉迷藏的环节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抱着的花瓶,谁第一个找到这里来,她就要送一枝花给他。 送哪支好呢…… 不对,这时候应该要猜谁会第一个找到这里来,才比较好玩。 按照谢菱的猜测,最先找来的,很有可能是晋珐。 毕竟寻英是个好兆头,应该不会有人想要错过,晋珐又是这场花舞节的负责人,相当于是最大的头头了,他应该知道神女会被藏在哪里,要找起来很轻松。 晋珐是楼云屏少女时期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他明明比楼云屏大一岁,但是在十小几岁的年纪,但有时候却比楼云屏还要幼稚,总是黏在楼云屏身后。 第一次和晋珐遇见时,楼云屏才12岁。 那时阿镜在世子别院忍饥挨饿,苏杳镜不爱吃这个苦,就时不时让系统把自己投放到第四本书,去当楼家的女儿。 楼家原先是在乡下发家立业,在小乡村里田产富庶,屋宇也很辽阔。 乡下人家,对孩子管得没有那么严,不大要求四书五经,知书达理这些,楼云屏是二女儿,年纪还小,家里人更是宠纵,任由她到处爬树捉蝉,下河摸鱼。 有一日小云屏无聊地在逗弄小鸡仔,看它们到处捡虫子吃,突发奇想要找东西来喂小鸡。 她到处找了一圈,没找到吃的,便跑到自家谷仓去拿谷子。 结果她打开门,正在辛勤地用她小小的力气撕开装谷子的布袋,身后突然钻进来一个什么东西,撞到小云屏身上,把她撞进谷子堆里。 大晴天收下来的谷子环绕在他们身边,散发着浓郁又清朗的成熟香气。 小云屏陷在谷堆里,身上压着一个热乎乎的活物,眼前被黑暗遮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蹿进来了,还以为是只大黑耗子。 她真的见过那种大耗子,南方乡野间还有大蟑螂,巨大无比,还会飞,几乎怀疑它们能吃人。 小云屏惊得瘪住了嘴,下一秒就汪汪大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小手攥在一起求饶:“不要咬我,大耗子不要咬我。” “大耗子”毛茸茸的毛发抵着小云屏的额头,痒痒的,热热的,小云屏想到它肯定好脏,哭得更加止不住了。 大耗子还会说话:“别哭了,别出声!” 小云屏又流了两串眼泪,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小云屏哽咽了一下,擦擦眼泪。 这时候她才弄清楚了,原来这不是耗子,是个比她还要矮一些的人。 他好像很紧张,蜷在一起,趴在她身上动也不敢动,直到外面的一阵匆忙脚步声经过后许久,没再听见别的动静,他才缓了缓僵滞的手脚,从谷堆上撑起来。 他把身子抬起,外面的光又流泻了进来。 小云屏眯了眯眼,还带着湿痕的小脸皱皱的,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那个男孩子维持这个姿势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把目光从她脸颊上移开,蹭的一下跳到一旁,拉了拉自己的衣摆。 小云屏也从谷堆上爬起来,刚刚哭过的鼻音有些重,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子只是看着她,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冷不丁地看过来,就是不说话。 后来小云屏才知道,他是离得不远的樊家的儿子。 他之所以会闯进小云屏家里的谷仓来,是为了躲他爹的藤鞭。 樊家的父母,她见过的,哪怕没见过,也常常听人说起。 每次傍晚要吃饭的时候,她就常常听到打骂小孩的声音,而且每次都是好几个小孩一起哭。 小云屏听得害怕,爹爹就会搂着她,摸摸她脑袋安慰她。 小云屏想了想,走过去摸了下比她矮一点的男孩子的脑门。 -- 第168页 “那,以后他们再打你,你就躲过来好了。” 男孩子看着眼前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他被摸了额头,脸涨得通红,倒是也没躲,只是捏着拳头问:“你,你不怪我?” “怪你?” “他们都说,爹娘打我,一定是因为我不听话,我犯了错,才该打。”小少年眼神茫然,“可是,我有时候想不到我哪里做错了。” “你听他们胡扯咧!”小云屏跟家里人皮惯了,粗话学了不少,“你打他们了吗?你要是没打他们,那你犯什么错,他们也不能打人,不是吗?” 小少年绷紧了脊背,半晌,闷不吭声地点点头。 他低着脑袋,余光时不时偷偷瞅着小云屏,看见她弯弯的笑眼,挺翘的鼻尖,露出来的整齐的白牙齿,目光挪不开。 所以他也就没发现,小云屏一边对他露出一张标准的笑容,一边偷偷把小手蹭在他背后的衣服上。 刚刚摸了他脑门,一手汗,难受,偷偷擦掉。 后来小云屏身后就多了一个小跟班。 苏杳镜本来以为,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最是纯粹,也最是长久。 可没想到,时光易逝,人心也易变。 不管开头再怎么美好,后来总还是逃不过俗气的结局。 在听说晋珐背着她养了一个通房的时候,苏杳镜心中除了满满的无言,就只剩一声叹息。 她想起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有人说“七年之痒”,她听了虽然心有怜惜,但那怜惜也是浅薄的,毕竟她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不晓得其间的苦楚。 甚至,她还会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这个世间人与人是不相同的。 或许有的人背叛恋人、出轨乱来,是因为他们人品有问题,而这世界上,也总有好人有坏人,所以她总期待着,或许有的人,七年不会“痒”。 她以为她看清楚了晋珐的人品。 他从寒门长大,却天生有着梅花般的孤傲,并不惧怕一时的贫苦和逆境,甚至后来,在他被告知其实他是大户人家的亲生少爷时,他也淡然无波。 苏杳镜以为,有这般心性之人,起码是会尊重生命、尊重他人,不会随意地违背诺言。 若不是如此,苏杳镜又怎么会轻易地保有那一丝期待与幻想,以为能在第四个世界打出小美人鱼结局。 可是她也实在是没有想到,在她控制不住的时候,事情还是一点一滴地照着剧情发展了。 一开始,苏杳镜听闻晋珐有通房,也是不信。 她曾与晋珐约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叫真爱,不论身体或灵魂,哪怕有半点分给了他人,被他人沾染,那便都算不上真爱。 ——自然,小美人鱼任务也无法达成。 她曾经质问系统,是不是判断失误,是不是系统故意为难她,其实这个小美人鱼任务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系统故意在她眼前吊着馅饼,实则却是逼迫她不得不在虐文世界里辗转。 但系统当时给出的答复说服了苏杳镜。 【系统绝不会故意为难宿主。所有的剧本都是系统根据文中男主角的性格、经历、人设自动生成的。】 【因为是be虐文,所以所有剧情都是针对人性薄弱处设计。】 【第一个世界,黎夺锦多疑,心病重,所以原本给他安排的是三宠三弃的剧本,当然,宿主没有按照剧本走。】 【第二个世界,沈瑞宇有不可企及的痴念,所以给他安排的是替身白月光剧本,那是他抵挡不住的诱.惑。】 【第三个世界,白靡天真自私,狠辣而不自知,所以给他安排的是为了私利杀死爱人的故事。】 【现在第四个世界的晋珐,从小被压迫,除了楼云屏之外,从没有机会接触别的女子。他是穷小子时,楼云屏是他面前的白天鹅。可当他地位颠倒,成了飞上云端的翩翩公子,他对楼云屏的定位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差异,他会觉得……】 “觉得楼云屏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苏杳镜当时冷静地接了这么一句话。 系统不出声,默认。 系统说得没错。 人有弱点,如同本能不可抵抗,是浅薄的喜欢无法战胜的。 这就是苏杳镜必须尽快完成所有be,离开穿书世界的原因。 或许,哪怕去到了一个新的小世界,她也会因为这段经历,自觉看透了人心,不会与任何人陷入纯粹的爱情,但是,也总比被困在虐文剧本里要好。 谢菱从花瓶中抽.出一枝花,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靠在肩上,轻轻地敲着。 身后忽然有人靠近。 谢菱转过身,颊边似有轻风拂过,裹挟着一种好闻的,温暖又洁净的香气。 不是花香。 谢菱眼前是隐约贴着胸肌的衣料,收窄的腰,笔直的长腿。 微沉的嗓音在谢菱耳边响起,仿佛有琴弦轻轻拉出共鸣,在谢菱的胸口和他的胸膛之间来回振动。 “我找到了,神女。” 谢菱没来得及后退一步,就抬起头,撞进对方深黑的眼睛里。 他像一口静默的深潭,平静地映照出探看者的模样——谢菱此时的模样。 谢菱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快找到这里,之前独自站着时,偷偷把面巾和头纱解开透气。 她的面容完整地倒映在对方的双眸中。 -- 第169页 菱口微张,表情看起来有点痴傻,好在贴着银饰的妆容给她掩饰了些许,但也并不妨碍谢菱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如何把目光从对方颤动的喉结上艰难移开。 是岑冥翳。 他五官轮廓很深,身材惊人,因为距离站得很近,所以感觉更加明显。 他真的很辣。 辣到,即便是谢菱讨厌的剧本人物,谢菱也不得不如此承认的程度。 居然会是他第一个找到这里,谢菱垂下脸,将那枝还没来得及塞进花瓶中的“奖品”,拿出来递给了他。 “这是……草?”岑冥翳接过,露出微讶神色。 他手里的是一杆长茎绿草,上面长着圆润的绿叶,只在顶端有小小的一点白色花朵,才可以勉强称得上是花。 这分明是花瓶中用来当做配饰的,却被神女拿来赠人。 岑冥翳倒没有流露出被轻蔑对待的不爽,只是认认真真地盯着那株草,像是想要打量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已经被人看到了脸,谢菱也就干脆不再遮掩,不管那被解开在一旁的面巾和头纱。 她伸手摸向岑冥翳拿着的那株草,捏住其中一片绿叶,纤巧的指尖捏在叶片中间那圈白色的纹路上。 “这叫,白花车轴草。”谢菱解释给他听。 “通常来说,这种草叶只有三片,如果有人能找到四片,则被视为吉运的象征。所以,我认为它很适合作为花神的礼物。” 岑冥翳低眸看着叶片。 不用数,一眼就看得清楚。 环绕着茎干的,一共有四片。它们的白纹连在一起,形成一个菱形。 他把白花车轴草从前襟斜插进去,点点头:“我记住了。” 谢菱有点想擦汗。 四叶草代表幸运,这是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初中女生流行的传说。 岑冥翳该不会真的记下来吧。 忽然之间,谢菱莫名想到那天在停云台,岑冥翳像个虔诚的高中女生一样,手握红绳下跪祈福的画面。 谢菱一愣,刚想说什么,却被从侧旁走出的侍从打断。 “寻英得胜者已出!恭喜三皇子!” 高声唱喏传遍了整条窄巷,接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往外传去。 找到了神女、接受了神女钦点的人,要成为神女身边忠诚的天将,护送神女回到祭台。 谢菱刚想往外走,却被岑冥翳伸手拦住。 他单只手臂横在谢菱身前,另一只手抬起,将谢菱只挂了半边耳朵的面纱拎起来,手指挽过她耳际。 指尖的热度从耳后敏感的肌肤上擦过,将她的面纱戴好。 谢菱被遮住了半张脸,没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仰头盯着他,看见他喉结轻轻滚了滚。 然后岑冥翳又伸手,将她的头纱理了理,复原成之前的模样。 “好了。” 岑冥翳走了几步,换到谢菱身侧,轻风再一次拂过,谢菱头上的纱巾向后飘动,被她拢在手中。 接着,那只手就被人给捉住,温度颇高地握在手心里,让她的指尖搭在自己的掌心,牵着她朝前走。 谢菱被他牵着,呆呆地朝前走了几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要回祭台了。 她分明早已把这套并不复杂的流程记得清晰,此刻却依旧被搞得有些昏头。 岑冥翳一定是在故意撩她。 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什么样的动作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最有魅力,故意想看猎物失态的样子。 他们这种海王都是这样获得快乐的。 谢菱信誓旦旦地在心中念叨着,有些不甘心。 她要撩回去,她不能输。 谢菱一声不吭,仿佛不经意似的,蜷曲在对方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地挠在掌心的肌肤上。 她还没来得及动更多下,就立刻被牢牢地攥紧了。 被她轻轻碰了的手温度攀高,手的主人似乎反应很大,紧紧地攥着她,不敢让她再动。 谢菱无所谓。 她手看起来纤瘦,其实软软的,肉不少。 骨头也软,贺柒好几次拉着她手说,老人说这样的手有福气。 所以,她即便被岑冥翳握住,握得很紧,也不觉得痛。 只不过,她掌心的肌肤就毫无间隙地贴紧了岑冥翳的手掌心,那一层茧子粗粝磨砂的触感,更为明显。 为什么,谢菱会对这触感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她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来。 她已经被领到了祭台前。 这就是最终的仪式了,在这里,神女和被神女选中的人会一同沐香,以示传承花神的祝福。 谢菱提起裙摆,拾级而上,岑冥翳站在她身边。 熏香已经燃好了,一旁,有礼部的命官对着一卷古书,念诵上面古老而神秘的祝词,冗长绵延,好似没有尽头。 “啊!下雪了?” 旁边传来的呼唤声吸引了谢菱的注意。 她微微偏头,心觉奇怪。 此时不过七月,怎么可能飘雪。 与她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不可能是雪……不对,我头发湿了,是下雨了。” “可、可是,分明是雪啊,你抬头看,是紫色的雪。” 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确实,确实,天上有雪花飘下来!可是……不对啊,落下来又变成了雨丝啊。看错了吗?” -- 第170页 紫色的雪,落下成雨? 谢菱好想看一下,却苦于不能揭开头纱。 命官的声音只顿了一顿,接着便继续兢兢业业地念诵祝词,但祭台底下,早已翻起了喜悦的声浪。 “这一定是福雪!紫雪似花,下落成雨,好美,这一定是花神降世了!” 耳边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果然是下雨了。 但谢菱头顶,却响起了另一种噼啪的声音,是雨落在油纸伞顶的声音。 众人皆为奇景奔忙,岑冥翳却举着一柄伞,伴在神女身侧,陪她听完命官孤独的祷祝。 只有谢菱没法看到这场雨。 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仰头看去,漫天浅紫色的飘雪,可落到眼前,却又是与平日毫无二致的雨丝。 大伙儿都津津有味地伸手去接雨,雨丝也毫无区别地落在每一个人头顶。 - 世子府院子里,还未收拾进屋的世子,额心沾了一点雨迹。 如同一抹沁凉融进心间,他眼前出现了佛女俯视着他的幻象,又凌乱地散去,不知为何,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里能一个无关紧要的画面。 ——花舞节上那个“神女”,被高高抬在花架上,从他面前经过的场景。 - 城门戍守处,检查着士兵防务的陆将军鼻尖沾了一点凉意,他想伸出戴着护套的手指抹去,却终究不便,只得皱了皱鼻尖。 冷不丁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影,因为打了个喷嚏,瘦窄的肩膀缩成一团的模样。 - 买醉后靠在街边廊柱上休息的大理寺卿,用终年沉静的眉眼旁观着世人的热闹。看了许久,似乎被感染了似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从檐下伸出手,让水滴落在自己指尖。 一点冰凉落下,仿佛一点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方才脑海中不断重演的画面继续。 甚至,那画面在脑海中变得更过分—— 目不斜视经过窗口的神女,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起,露出了下颌和朱唇,接着更是被风将面巾和头纱全部扬开,露出的脸上,有一双笑弯弯的细长狡黠狐狸眼。 - 负手走在不远处,观察着大理寺卿的樊都尉,也仰头看着这番奇景,雨丝落进他眸中,让他忍不住眨了眨。 哦,他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吵得全京城热热闹闹的神女,便是那日钻到书桌下,蹭了一脸灰的小贵女。 难怪,如此眼熟。 - 祭台边,已经没有了值守任务的指挥使,把目光藏在人群中,偷偷投向台上的背影。 愈来愈密的雨将他外袍沾湿,仿佛将他与尘世隔绝,也让他心中那份不知道滋长了多久的妄念愈发繁盛。 他看不见神女的脸,他可以将面纱之下想象成任何人。 只要没有人知道。 他的郡主高高在上,他的郡主受万民朝拜,他应该陪伴在郡主身侧,可郡主身边,何时多了一个替她撑伞的人? 徐长索握紧了拳。 碍眼。 - 身为主事官的晋珐,站在祭台旁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那道纤细窈窕身影,心中闪过许多念头。 玉祁想要娶她? 他配么。 若是云屏真的重生,应当,就是这位谢三姑娘的模样。 - 城郊外,好几个婆妇挽着手,兴奋地一路叽叽喳喳往京城赶。 她们没注意,撞到了一个人,那人撑着手杖,朝旁边踉跄了几步,很快站稳。 虽然是她们撞了人,但担心对方找自己赔,她们可都是乡下人家,没钱赔。 那几个婆妇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绕到被撞到的那人前面去,先声夺人道:“哎哟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拦在这里撞到我们了啦。” 可仔细一看,那人双眼前覆着几层白布,系在脑后,竟然真是有眼疾,看不见的。 这下,她们倒不好意思起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那人搭话道。 “你这个小年轻,在这里作甚么?莫不是来京城求医的?走吧走吧,跟我们一道进京去,跟你说,今天可不得了哦,天降异象,为神女赐福,只有城门里面在下雨,好神奇的!说不定去淋了雨,也可以被赐福的哟!” 拄着手杖的年轻人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婆妇们看着这怪人的背影,嘀嘀咕咕一阵,便不再管他,继续高高兴兴地朝着城门跑去。 她们身后,白衣年轻人的步伐走得缓慢,一片落叶被风吹到他身侧,他忽然挥动手杖,刺中了那片落叶。 接着手腕翻转,落叶又从手杖底端飞出,如同一道剑光旋转着飞远,打中树梢上一只报丧的乌鸦。 乌鸦摔落在地,嘎嘎声戛然而止,颈子上一道锋利的口子,缓缓流出鲜血。 第67章 瑞兆 神女拜祭,天降异象,紫雪化雨。 这被当成祥瑞之兆,传遍了京城,连续好几天,街头巷尾每一处角落都在孜孜不倦地谈论这件事。 谢菱本人却很无语。 她是没看见那所谓的异象,那日当她终于听完冗长的祝词,完成了神女的使命,得以揭开面巾和头纱时,雨早已停了。 只能看见地上确实是湿了一层,仿佛曾经浅浅地下过一场雨,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痕迹。 -- 第171页 因此谢菱也并不觉得,这能算得上是什么“瑞兆”。 哪怕真有那紫雪化雨的场景,大约也就是一种天气现象吧,或许跟雾霾差不多? 然后,被没有学过地理科学的人民群众用朴素而神秘的审美理念一美化,一拔高,就变成了所谓的祥瑞之兆。 不过,即便谢菱是这么想,皇帝却仍然因此给谢府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的赏赐。 传诏的公公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喜气洋洋地来,谢府全家人也跪了好几次领赏,那圣旨里的话,翻来覆去虽不重样,其实也就一个意思。 ——皇帝高兴了,就赏。时不时又想起来,又高兴了,就又赏。 谢菱都已经听得麻木了。 圣旨名头上是赏给谢府,但这些赏赐的御品究竟是给谁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谢兆寅只象征性地留下了一小部分,充进家中私库,剩下的全数给了谢菱。 谢菱最烦记账,懒得清点,干脆全都交给环生处理。 她自己窝在旁边美人榻上,翻看之前去书市逛来的话本,时不时地应两声环生的话。 “姑娘,这一对白玉玛瑙耳珠,收柜子里,还是放妆匣里?”环生探身问。 “嗯,唔。”谢菱津津有味地翻过一页书。 环生叹口气,拿起那对耳珠跟三姑娘凌空比了比,觉得相衬,就放进了妆匣中。 “姑娘,这块双龙玉珏,要打个圈子挂起来吗?”环生小心翼翼地举起来问。 “哈哈哈哈!”谢菱看到好笑处,乐出声音,在榻上卷了个身。 “……”环生默默端详了下玉珏上的花纹,太过沉重,又不大似京城中的花饰,便将它用软布层层叠叠包裹起来,收进箱笼里。 每清一样,环生便在本子上写一样。 环生认得的字不多,不过礼单上都写清楚了具体名字,她只要照着描画就好。 “哎,这个,好像有些不同。”环生做事仔细,拿起下一张礼单时,发现不对劲,仔细看了又看。 “这是什么,后……凤?” 环生瞥了瞥仍然在榻上躲懒的自家小姐,小姐交代过的事,她可以照着做,可这她不认得的,实在不敢私自拿主意,便将礼单拿过去问谢菱:“姑娘,你看看这个。” 谢菱接过来一看,目光凝了凝。 这是,皇后赐的。 她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去看。 那是一对红玉打的如意,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玉质通透。 这礼不算薄。 谢菱琢磨了一下。 皇后即便是被皇帝要求给她赏赐,也大可以随意应付一下。现在特意送来这么一对玉如意,显然,还有示好之意。 至于皇后为何要向她示好,也就只有一个可能。 谢菱给她推荐的大理寺卿,十分好用。 太子的事情,怕是查得有了眉目了。 谢菱笑了下,轻飘飘将礼单放下,含糊不清地念叨了句:“不愧是你,大理寺卿。” “什么?”环生没听清,下意识问。 谢菱还没说话,门外进来一个人。 是二姐谢华浓,她走进门,便看见桌上、地上摊了一堆的东西,便住了脚:“你这儿还忙着呢。” 谢菱见她来,从桌上随手抓起一个什么物事,递给谢华浓,道:“二姐,这个给你。” 谢华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却是推开:“不要你的。难不成,我是来打劫的?” 谢菱眨了眨眼,低下头,讷讷把那东西又放回了桌上。 谢华浓左右看了一圈,说:“你还要理多久?我找你说话,过会儿再来?别太辛苦了,仔细伤了眼睛。” 谢菱支吾道:“哦,其实我,我也不辛苦。” 环生直接戳破她道:“二姑娘,我们姑娘就是躺在榻上躲懒,倒是看了好几本闲书了,确实有些伤眼睛。” 被婢女戳破,谢菱脸腾地红了,瞪了瞪眼睛,却也还是不大威严。 谢华浓闷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是不耐烦做这些的。既然是环生做事,你就不要在这里耽搁她了,去前厅,我们说会儿话。” 谢菱只好点点头,走出门时,环生还在背后偷偷笑她。 “二姐姐,你找我有什么事?”谢菱与谢华浓坐在前厅,有些纳闷。 这位二姐平时待人冷淡,不见有那么多话要同别人说,今天却态度坚决要找她说话,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谢华浓倒了杯清爽花茶,说:“哦,也没什么,就聊聊。花菱,你当了神女,是很风光。这事虽然没有宣扬,不过京城也就这么大,那些贵家闺阁女子,稍稍打听一下,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不定会有嫉恨你的,你会不会怕?” 谢菱道:“我不爱出门,也不与她们交际来往,她们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也碍不着我。”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只不过,家里大姐姐似乎有些不高兴。” “哼。”谢华浓放下茶杯,冷哼一声,似是要叫谁听到似的,提高音量,“她?她有什么道理不高兴,神女是没什么特别的,京中符合条件的,人人都当得,你不是第一任神女,却是受了陛下最多封赏的神女,她即便是不高兴,敢说你半个字么?” 谢菱惊呆,默默喝了口茶。 -- 第172页 二姐真是威武霸气,既然都已经这么想了,先前为什么还问她怕不怕呀。 聊了一会儿,谢华浓忽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花菱,你在鹿霞山上,穿的那件白裙子,是谁送给你的?” 谢菱原本在剥瓜子,听清问题之后,手指抖了一下,差点连瓜子都掉了。 “什么?” 她茫然转头问。 谢华浓却紧紧盯着她:“那套裙子,并非贺柒姑娘送给你的吧?” 是,那裙子,不是贺柒送的,是随着粉鹤送来的。 谢菱眸光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难道,二姐已经知道神秘人的事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 “也是。”谢华浓却自顾自地补充道,“你也从未说过,那套裙子是贺柒送的。它其实……” 谢菱咽了咽口水。 “是三皇子送给你的吧?” 谢菱刚准备好的借口差点脱口而出,听到谢华浓这句话,冷不丁噎在了喉咙里。 差点被口水呛到。 “什,什么?” 谢华浓微微眯眼,一脸仿佛可以用直觉断案的机警敏锐神情,幽幽地将自己的证据说出口:“那一日,是徐指挥使送你回来的。可是,徐指挥使当天分明被人看见是跟在三皇子身边的。你,是不是私下见了皇子?” 谢菱懵懵的不说话。 谢华浓忍不住了,上手握住了谢菱的小臂,一副恨不得把她拆开来检查一遍的架势,接着问:“你有没有被他怎么样?他有没有乱动你哪里,欺负你没有?” 谢菱怎么也没想到,话题怎么就拐到了三皇子身上。 但她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二姐姐估计是问过了贺柒,或许向她套了话,知道这裙子并非贺柒送的,于是就开始朝别人怀疑。 但那裙子名贵,二姐姐又猜测她与三皇子见过面,所以,就猜是岑冥翳送给她的。 可是,那怎么可能,岑冥翳当时跟她又没什么交情,也就见过两面而已,怎么可能提前替她准备好裙子,带上山来。 亏她还吓一跳,以为纸鹤的事情被发现了。 谢菱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瓜子剥开,捻进嘴里吃了。 “二姐姐,你在说什么呢。”谢菱脸上是真诚毫不作伪的无语,“我那日确实见到了三皇子,不过,那是三殿下好心,看我扭伤了脚踝,便让我在他营帐里上药,后来没过多久他就走了,还安排徐大人送我回来。” “是,是这样吗?”谢华浓松开手,想要相信,又有些怀疑地打量着妹妹。 但谢菱脸上的表情太过坦荡,仿佛她就是确确实实这么想的。 谢菱当然坦荡,她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谢菱想了想,又补充道:“那裙子,是我自己买的,不信的话,二姐姐可以去店铺里查帐,上面还签了我的名字呢。” 此刻,谢菱只庆幸那神秘人真是神通广大,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倒省得她解释的功夫。 谢华浓闻言,这才安下心来。 但,她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说了谢菱几句。 “花菱,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你要知道,你的模样是生得极好的,难免引得有心人觊觎。以后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叫哪个男的欺负了去。尤其是三皇子那样的,位高权重,又素有风流名声,这种人不能靠近,知道吗?” 谢菱幼时先天不足,有些痴痴傻傻,现在是灵动多了,小时候的痴傻变成娇憨,但在谢华浓眼中,她始终记得妹妹小时候呆呆的样子,有时候便不自觉地依旧将妹妹看成那个呆呆笨笨的小孩。 谢菱心中的心思却有些复杂。 没想到这个二姐还会这样劝诫她。如果谢菱真的只是谢菱,或许她此时就会乖乖地听从谢华浓的话,再也不接近三皇子,这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谢菱毕竟是来做任务的,她为了成功be,只能去踏荆棘。 谢菱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开一个核桃,音调软软地说:“知道啦——” “三皇子?什么三皇子?你们在说三皇子?”谢安懿闻声踏进来,看见妹妹手里拿着一个核桃仁,就从她手里拿走吃了。 谢菱气得要用锤核桃的小锤子锤他。 谢安懿讨好地把锤子接过来,坐在一边替谢菱敲核桃。 一边敲,一边说:“你们姐妹俩刚刚聊什么呢?” 谢华浓又恢复了冷淡表情,不大爱搭理谢安懿,就说:“没什么。” “我明明听见了!”谢安懿剥出一个完整的核桃肉,放在谢菱手里,又去敲第二个,“你们在说三殿下。三殿下人很好啊,很规矩,很守礼,我看他啊,也就是表面风流吧,实际上都不怎么和女子搭话的。” “你们男子,懂得看什么?眼光哪里有女子准的。”谢华浓忍不住反驳了他,又问,“你为何会与三皇子熟识?” 谢安懿大咧咧道:“我与三皇子同游过几回,还带上了花菱呢,花菱也认得三皇子的,花菱,对不对?” 谢菱没说话,眼睛半搭着,像看死人一样看着谢安懿。 果然,谢华浓怒气冲冲的声音立刻从身后响起来:“大、哥?花菱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涉世未深,你把她带去那种地方,三皇子……三皇子他是出了名的纨绔富贵王孙,你不知道?你也让他与花菱接触!” -- 第173页 谢华浓说着,怒气上头,竟快步走过去打人,谢安懿在军中也是拿着军棍抽别人的,此时却绕着小圆桌满屋子跑,边跑边说:“瞧你这小肚鸡肠的样,与人交往,难道是仅听名声的吗?我自己长眼睛,我当然会自己看……哎,别打,别打了。” 谢菱默默兜起一小捧葡萄干,趁他们不注意时往外走去。 最近天气转凉了,她也忍不住变得更加嘴馋。 而且,在这种换季的时节,老是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曾经吃到过的美味。 甚至有时候,仅仅只是单纯发着呆而已,嘴巴里面就好像忽然充盈了一股香甜的味道,仿佛正在吃着某道美食一样,让人恨不得立刻就要真正地吃到。 谢菱一路走,一路嚼着葡萄干,回到自己院子时,手心里的葡萄干已经只剩最后几粒。 她走到兔笼边,把剩下几粒喂给了布丁。 她一转头,发现环生在不远处,正在晒着干草,那是布丁的兔粮。 好勤劳啊……谢菱眯了眯眼,在心中发出如果她是男的她也想娶环生的感慨之后,同时也发出没办法她确实只是个懒惰女人的感慨。 谢菱走过去,挽住了环生的手臂。 “环生,你东西盘点完了?” 环生点点头。 二姑娘说的没错,三姑娘在这儿,她无论拿到什么,总想问问三姑娘,可三姑娘哪里会搭理她。 三姑娘不在这儿,她干脆自己拿主意,反倒完成得飞快,不知道省事多少。 全然不知道自己满脸写着碍事的谢菱眼睛亮了亮,对环生说:“太好了,环生,你辛苦了。为了犒劳你,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环生看了看手里的活,刚想摇头,却对上谢菱那双晶亮的眼。 环生顿了顿,说:“嗯,好吧,谢谢姑娘。” 谢菱一声欢呼。 她不爱出门,如果不是为了出门办事,哪怕只是上街去买一盒胭脂,也非得有人陪才行。 在加上,吃东西这件事,和别人去没意思,就得和亲密的友人一起去才有趣味。 环生仰头看了看天气,带上了一把雨伞,对谢菱道:“姑娘,走吧,还是去楼氏酒家?” 谢菱顿了顿,才点点头。 环生没多想,跟在谢菱身后出了门。 她家三姑娘不爱逛集市,哪怕带着荷包上街,也极少去别的地方,最常去的,便是书坊和吃东西的地方。 而在所有买吃食的铺子、摊子里,三姑娘最钟爱的,就是楼氏酒家。 虽然每一次去,三姑娘都不进门,而且去的次数,其实也不算多,有时候一月几回,有时候几月才去一回。 但是每一次,吃楼氏酒家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小口糕点,三姑娘都会吃得很认真,而且吃完之后,就会变得开心不少。 所以,环生知道,三姑娘最喜欢,便是这家酒楼。 这会儿,也差不多到了饭点。 环生本来打算,也依旧同以前一样,问清姑娘想吃什么,她去楼里买了,再打包出来回府吃。 可这次,谢菱刚下马车,却被一个人给叫住了。 声音嫩脆脆地,从窗口往下喊:“姐姐!” 谢菱抬起头。 是樊肆收养的那个女儿,烟烟。 她看见谢菱,一边朝她挥手,一边咧嘴笑,笑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嘴里还有几颗牙是缺着的,又突然闭上,拿手捂得紧紧的。 另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她放在嘴巴上的手摘开,然后那人漫不经心地朝下瞥过来。 那似乎永远丧丧的下垂眼低敛着,目光落在谢菱身上,饶有兴味地停住。 环生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谢菱。 “姑娘,你想吃什么,我进去端?” 环生话音刚落,楼上樊肆的声音传来:“姑娘不进来?在外面等什么呢。” 他这话,让路过的人不由得纷纷朝谢菱望过来。 好像觉得谢菱掏不出钱似的。 谢菱抿了抿嘴,第一次走进了楼氏酒家。 进了店门,扑面的喧闹人烟气涌过来,食客们吵吵闹闹的说话声,推杯换盏声,每一桌,都是一方独立的品飨,或是一方热闹的相聚。 谢菱定了定神,右转上扶梯,朝二楼窗口走去。 环生跟在谢菱身后,颇有些觉得神奇。 三姑娘从未来过这个店里,却能够一口气报出这店里不重样的菜名,而且每一道都很好吃,如今还能一进门就找到路怎么走,好似已经来过千百遍一样。 难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修养。 谢菱走上二楼,坐在了樊肆那一桌,摘下帷帽放在一旁。 她的帷帽之前就是系带束在下巴上的,露出了面容,所以烟烟才会认出她。 “烟烟。”谢菱朝她打了个招呼。 烟烟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回一个招呼,却卡住了。 樊肆忽然开口,提醒她道:“谢,华菱。” 烟烟便顺着接了下去:“华菱姐姐。” 谢菱有些意外,看向了樊肆。 樊肆朝她举了举杯。 樊肆怎会认出她,知道她的名字? 除了那日在书坊相见,他们应当没有再碰过面。 谢菱想到了那日花舞节。 大约,樊肆是认出了她是当日的神女,朝她父亲谢兆寅打听的吧。 -- 第174页 但,谢兆寅对外人报出的名字,居然是“谢华菱”,而非“谢菱”。 这又是何意,难道,是想把这些“错失的”还给她吗? 谢菱顿了顿,打算当做没听到。 也不必解释了,樊肆心思敏锐,哪怕多说一句,他都能立刻猜出许多弯弯绕绕来。 没必要把这琐碎的家事拿出来打扰人。 谢菱心念转了几转,垂眸看了下桌上刚上的菜。 这几样都是时下新鲜的口味,谢菱原本也正想点这些。 她转头招来小二:“给我来一份同这桌上一样的。” 小二下意识地应好,看着谢菱的面容,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多了些羞涩躲闪。 樊肆补了一句:“记我账上。”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应声,转身跑下楼了。 谢菱神态自然,拆开碗筷,拿热水烫过一遍,将水倒在一旁的盆里。 顺便招呼站在一旁的环生道:“坐,说了要请你吃好吃的,在外面,不必拘谨。” 樊肆双眼眯了眯,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这一顿,好像是我请。” 谢菱眼睛睁得圆溜溜:“不然呢?樊大人邀我进来,当然是早就做好了请客的打算。” 樊肆神情放松,轻笑了一声。 环生在旁边,看看三姑娘,又看看旁边这位似是带着女儿的大人,脑筋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谢菱看出她的苦恼,介绍道:“这位,是樊都尉,樊大人。” 环生赶紧行礼。 樊肆又笑了一下:“谢姑娘调查我了?” 谢菱道:“在书市听说了罢了。樊大人不也是,调查我了?” 樊肆不答话了,抱起手臂,指尖在另一边手臂上点着。 恰好这时,掌柜的来上小菜。 这楼氏酒家生意好,掌柜的也不摆谱,忙起来时,他也把自己当小二一样使,楼上楼下的端盘子送菜。 楼掌柜看见樊肆对面坐着个貌美姑娘,又抱着手臂不说话的架势,“哟”了一声。 他放了一碟花生米在桌上,和颜悦色地扭头看向左边那姑娘,问:“这位娇美人是……哎呀。” 楼掌柜忽地一顿。 他看着谢菱的面容,总觉得熟悉。 一根手指屈在额角抵着,“这这这”地想了半晌,喃喃念着:“好眼熟的姑娘,是见过的,是见过的。” 从楼掌柜出现的那瞬间开始,谢菱的身影便有些僵滞。 对方盯着她,她也缓缓抬头,看向楼掌柜。 一双小鹿眼漫上些许水润,清亮而波动。 第68章 满月 谢菱唇瓣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悄悄从里侧咬住了唇肉。 眼中有些湿意,谢菱轻轻眨了眨,将其掩去。 她承受着楼掌柜凝望过来的目光,听他一声连一声地说熟悉,双肩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 楼云屏那一世的相貌,和她本身的外貌模板是最不像的。 楼家人性情都温柔可亲,样貌也偏大气。 五官开阔,身材骨架也偏大。 楼云屏的身形是纤细的,与楼家人不大相似,面容却也有着楼家的古典雍容。 眼眸明亮,肌骨莹润,面似牡丹淡粉露垂。 与谢菱,或是与苏杳镜本身的精致灵巧相比,都有很大区别。 按理说,若单看外貌,是没有人会将她与谢菱联系到一起的。 但楼父一声声的“见过”,仍旧叫谢菱捏紧了巾帕。 她屏息。 楼掌柜终于想了起来:“姑娘便是那位贵客吧!常常来买我们家的吃食,却从未进来过。有时候,我远远在柜台里瞧见姑娘,还好奇呢。” 谢菱抿抿唇,胸臆中方才逐渐烧起来的呼吸又慢慢地凉了下去。 也是,第四世的故事,已经重置过了,在楼掌柜的记忆中,应当没有楼云屏这个女儿。 既然没有楼云屏,楼掌柜见到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呢。 只把她当做客人,才是理所应当的。 谢菱手指搭在桌沿,稍稍用力,粉嫩的指甲掐得发白,藏在桌沿底下的大拇指,不受控制地扣进去。 楼掌柜回忆了起来,喜笑颜开:“我记得的,姑娘最爱发丝百叶、红椒炒鸡,红油烧虾也常点,还有擂辣椒皮蛋,不爱吃腊味合蒸。” 说出口后,楼掌柜也顿了下。 他记得这位姑娘爱吃的菜,是因为她点得多,可她不爱吃的,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谢菱呼吸一顿,猝不及防地眼眶微红,蓄起一滴泪。 她也察觉了,楼掌柜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 楼掌柜对楼云屏没有记忆,按道理说,他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可他说出口时,就仿佛记了十几年那样自然。 也许,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谢菱更愿意把这当成世界重置不完全留下的bug。 有些痕迹,还没有清扫干净,或许在楼父的记忆深处,还不自觉地残留着对女儿的疼宠。 这滴泪蓄得太快,谢菱根本来不及控制,仿佛是楼云屏残存的意识在谢菱的身体里作祟。 楼掌柜惊诧地愣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谢菱拿起手巾擦拭眼角,笑了下:“这底下厨房,在炒什么辣子,着实有些熏人。” -- 第175页 香辣的烟气确实蔓延上来,不少食客忍不住打喷嚏。 被熏出泪来,倒也不奇怪。 楼掌柜有些腼腆道:“辣酱用完了,今天要做新的,所以有些呛人。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等会儿赠您一罐辣酱吧。” 谢菱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对面的樊肆:“不用赠,记他账上。” 樊肆正看着谢菱,眼神有些深幽,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谢菱这娇娇的模样,楼掌柜忍不住笑纹更深,不知为何,心中软软的,就觉得很想揉揉她的脑袋。 手下触感软绒绒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楼掌柜发现,他竟然在晃神的时候,已经将手伸到了那贵家小姐脑袋上去,而且还轻抚了几下。 谢菱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布丁乖巧起来的时候一样,任由楼掌柜的掌心梳理自己的额发。 等楼掌柜撤开手时,谢菱扬眸看了看他,通透清润的眸中,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但,都是温暖的情绪。 楼氏酒家开在繁华的街边,对面是另一家气派豪华的酒楼,与门庭若市、三六九等人都接待的楼氏不同,那气派酒楼一般只有达官显贵来往。 那边的二楼窗口也是临街开的,正巧对着谢菱坐着的窗边。 谢兆寅坐在那儿。 他头转向右侧,看着对面窗口的花菱。 距离并不远,他自然认得出,那是他的小女儿。 谢兆寅定定地看着,谢菱让那酒楼的掌柜在额发上怜爱地揉了揉,那样亲昵熟稔的动作,好似一个慈父在安慰着女儿一般。 可那是他的小女儿啊。 谢兆寅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花菱跪在他面前,他想伸手去扶,花菱却肩颈轻颤,退缩躲避。 可现在,花菱不仅没躲,甚至还仰头看那个掌柜。 那掌柜也只是呆了一下,又继续看着花菱说说笑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花菱和一个开酒楼的商户,能有什么话聊呢? 明明,花菱同他都没什么话说。 谢兆寅失神地怔怔坐着,直到桌对面的同僚将窗外的竹帘拉下,也依旧没有回神。 “……这件事,大家怎么看?谢章京,不如你先说。章京?谢大人?” 谢兆寅呼吸一顿,扭过头,方才回了神。 对面的同僚疑惑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似有不对,关切道:“谢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兆寅抹了把脸,道:“无碍。抱歉,方才有些走神。现在,我们说到何处了?” “正清理二皇子一派党羽的名单。前些日子,有人上报了城墙坍塌,疑似偷工减料一事,似是与二皇子有牵连,正想问谢大人的意见。” 谢兆寅点了点头,勉强收敛思绪,开口道:“关于这个,我是如此作想……” 自从上一次被二皇子当面威胁后,谢兆寅虽是下定决心,不屈从二皇子的胁迫,但他谢家终究在京城扎根多年,若是真的放纵不管,也是极容易伤筋动骨。 谢兆寅不得不寻求一些自保之策。 他在朝中多年为官,也结识了一批同他一般,清廉忠国的纯臣,他试着同他们联系,本只是想多寻得一些力量,以护卫家族根本。 却没想到,他试探之后才发现,朝中其实已经有许多人同他有了一样,早已发现这皇储之争暗藏波澜,悄悄地互通信息。 既然皇子们已经分了派系,他们即便是忠君之臣,也不得不开始自划地盘,免得一不小心,踏错到了人家的地盘去,反倒被扯进这趟浑水,洗也洗不干净。 他们联合,并非为了结党营私,而只是为了探寻接下来的为官之道。 今日相聚于此,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谢兆寅将自己的观点说完后,很快有人接过他的话头。 谢兆寅听着听着,却又还是忍不住,偏头看向了右边。 他悄悄地掀开竹帘,看向对面的窗口。 却不知何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谢菱带着环生吃饱喝足,坐上回府的马车。 最后的饭钱,当真是樊肆付的,把环生看得目瞪口呆。 环生倒不是脸皮薄,而是珍惜谢菱的脸皮。躲在马车后时,她悄悄扯扯谢菱的衣袖:“姑娘,你同那位樊都尉,熟吗?” 谢菱懒懒道:“第二回见。” “第二回!”环生惊呼,“那真好叫人家请客?姑娘,你快不要这样,环生带了银子,不要因为这丢了姑娘的面子。” 谢菱好笑地把环生手里拿出来的那个布包推回去:“放心吧,他既然答应了付钱,就不会在乎这点银子。你知道他那种级别的大官,一个月俸禄有多少么?” 谢菱睁大眼睛,极其认真地盯着环生。 环生被唬住了,小心翼翼地摇摇头,双脚并拢站直了,生怕听见一个会把自己吓得栽倒在地的大数目。 谢菱“唔”了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飞快地爬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去。 “姑娘!你!”环生反应过来,爬上马车,还没说话,车夫却以为她们已经都坐好了,一抽马鞭,马车开始慢慢地往前走。 谢菱噙着笑意,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头去往后看。 大街边,樊肆怀里抱着烟烟,让烟烟在一旁的小摊上挑布偶玩具,也朝谢菱这边看来。 -- 第176页 谢菱笑了,朝他挥挥手,然后缩进了车厢。 樊肆看起来,一脸快困倦得睡着了的样子,眼神却幽幽地看着谢菱远去的马车影子。 她方才,在楼掌柜面前,为什么会落泪? 绝不是熏的,她口味嗜辣,不会因为闻到炒辣子的气味,就被熏成那副模样。 “爹,我要这个。” 烟烟软糯的声音打断了樊肆的思绪,他低头看了看,说了声“好”,便换了个手抱烟烟,另一只手从腰间取下钱袋付账。 - 永昌伯府。 晋玉祁被锁在房中,关了这么几天,已经无聊得浑身发痒。 他脑子好,那些要记要背的书看几遍就都记住,应付完了考校,便自诩聪明,从来不稀罕回头再看。 如今被烦得没办法,禁足在房中无处可去,竟然也到书架上翻起书来看。 刚看进去一会儿,房门被轰的一声打开。 晋玉祁吓得蹿起来,大约亏心事做多了,忘记手里拿的明明是正经书,慌忙之下随便往书柜里一塞,躲到了帘帐后面。 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晋珐。 晋玉祁方才那阵慌乱,全部被晋珐收于眼底,他跨步进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狼藉,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出声,但那种轻蔑的视线,足以叫晋玉祁背心发麻,整个人头皮都几乎颤栗。 晋玉祁顶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扛不住,先开口喊了声:“舅父……” 晋珐锐利的视线立刻压到了他的后颈上。 “舅父?”晋珐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是叫‘那个晋二’?” 晋玉祁脑仁被捏紧似的狠狠一缩。 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一声。 那些个奸仆,平时在他面前装得卑躬屈膝,仿佛以他为尊,背地里,却什么话都捅到舅父面前。 分明是故意挑拨他与舅父的关系! 晋玉祁用力咬牙,语气中当真带上几分愧悔。 “舅父,我那时是气昏了头,口出胡言,求您原谅外甥吧。” 晋珐没接话,脚步轻移,换了个方向。 他朝书架前走去,伸手,摘出了一本放得杂乱的书。 晋玉祁瞄了一眼,瞳孔忽地一缩。 “舅父……” “你方才,看的便是这本书?” 晋珐随手取下,翻了几页。 晋玉祁冷汗瞬间冒了一头,他方才看的,的的确确是正经书,匆忙之下,随手塞进柜中,大约是被舅父看错了。 舅父现在手里拿的那本,是被他挖空了书页,私藏了东西的,外封与他方才真正在看的那本极为相似。 晋玉祁也顾不上躲避,心中一凉,慌忙奔过去,却已经来不及。 晋珐翻到了被挖出一个夹层的那页了。 十数张纸张,被粘在一处,中间用小刀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夹层,里面放着几张……女子的画像。 晋珐反手将书覆过来,抖落出那几张画像,捻起来一张张看。 画技拙劣,有形而无神,大约,是市井上那些学过几年画工的贩子给画的。 虽是拙劣,却足够让人认得出来,这几幅画上都是同一个女子,身着不同的服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是谢家的那位三姑娘。 晋珐盯着画纸,眸光凝滞了一瞬。 “舅父!” 晋玉祁伸手要抢,晋珐却背手负在身后。 晋玉祁不仅气场比不过晋珐,身量也比他矮一头,自然没拿到。 他不甘心,又有些羞愤,看着晋珐的目光,难得地露了几丝少年豹子的狠意。 晋珐看着他这副模样,倒似是品出了几分趣味,难得地对他和颜悦色几分。 “身为读书人,你就成天干些这样的勾当?” 晋玉祁方才明明是在正经看书,却被误会,还百口莫辩。 他咬咬牙,身为学子在书中藏女子画像,还被当场捉住,晋玉祁是辩无可辩,若是在此时再去强调他方才确实在读圣贤书,又显得很没意义,还很愚蠢。 晋玉祁脸色变了又变,始终是不甘心占了上峰,当场顶撞晋珐:“舅父,你为何处罚我,将我禁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晋珐眉目沉了下来,盯着晋玉祁,冷冷道:“花舞节当日,你意欲当街打扰神女,你这是要拿着整个晋府的前程为你殉葬?” 晋玉祁冲动道:“我那只是气话罢了!并没有打算真的去拦花架。舅父,你分明知道谢花菱就是当日的神女,为何不提早告诉我?我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当日登门。我像个傻子一般,提着礼上门,却被下人给拦在门外,丢的难道不是晋府的脸?” 晋珐默然。 他确实可以提前告诉晋玉祁。但晋珐怎可能因为这种事理亏。 那位谢家三姑娘选任神女,当时的表现,实在令他震惊。 他又哪里有那个闲心想起晋玉祁,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他什么。 “是我让你丢脸,还是你自己?”晋珐反问了一句。 “你口口声声说要上门提亲,是否正式请过媒人,是否拜见过对方父母,是否合算过生辰八字?” “一样都没有,你哪来这样厚的脸面,直直闯上门去?” “你以为你带足了礼,对方就下不来台,非你不可?你这是逼,是抢,不是求娶。” -- 第177页 晋玉祁眼睫颤了颤,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这是心虚了。 他为何不正式请媒人? 晋珐思索了下,挑挑眉,扬起手中的画纸。 “这位姑娘,从没有钟情过你,对吧?” 晋玉祁似乎被戳到痛处,扬起脖子,低吼道:“舅父凭什么这么说!” 见他这豹子被踩到尾巴似的反应,晋珐越发确信了。 莫名的,心情好了些。 他就说,那般姝色无双的女子,又怎么会眼界如此之低,看上晋玉祁。 若不是晋家的子孙中,只有晋玉祁的脑袋还算灵光,晋珐也绝对不会选这么一个人,当做自己的后继人。 晋珐低眸看着晋玉祁,唇角含着些许嘲讽。 晋玉祁深吸一口气,攥紧拳道:“她是官宦之女,闺阁规矩养出来的,哪怕是对我有意,又怎么可能亲口说出?或许,她也在意我,只是胆子小,才怯怯躲着。” “舅父,你不知道,她胆子很小,像只兔子,我若是不靠近前去,她又怎会同我说话呢。” “她不会不在意我的,若是她不在意我,我……我这些时日,这样惦念她,又算什么。” 晋玉祁说着说着,眉眼间浮出一抹茫然。 晋珐冷眼瞧着他,有些意外。 竟然从这小子身上,也瞧见了几分真情。 只不过,那所谓的真情,受限于他的年纪和阅历,连看起来也是浅薄的。 晋珐认为,自己是经历过的人。晋玉祁这点小情小爱的小动静,对他来说,都只是什么也韩动不了的波澜而已。 晋珐伸出指尖,随意地拨弄了下桌上的书页。 忽而,像是起了什么恶作剧的念头一般,随意地开口,语气却假装很诚恳,让听的人不自觉心动。 “玉儿,你又何必如此苦恼。” 晋玉祁目中盛着疑惑。 “男婚女嫁之事,没经历过的人,总觉得神秘,可其实说到底,世上大多数婚姻,都是靠的父母长辈媒妁之言,门庭相对,并没有那么多波折。” 晋玉祁思索了一下,眼中渐渐放出光来。 “舅父,你,你是肯帮我?” 惊喜来得太快,晋玉祁有些不敢置信。 他又何尝不知道,谢花菱虽然能躲着他,却也绝对躲不了他的长辈。 若他正正式式请舅父去说媒,谢花菱除了正面应对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京城里,与谢花菱年纪相仿的未婚娶子弟之中,再没有优秀过他晋玉祁的了,他以后又是要继承永昌伯府的,谢府定然不会对他不满意,这事儿,肯定比他自己去办要顺利得多! 晋玉祁之前没想过这一茬,一个是因为,他先前自己的性子也没定下来,只想着谢花菱生的模样那么好,软软的像小兔子,若是能捉到自己家来,哪怕天天如那日一般,对他发脾气,也是好看极了。 他只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并未认真想过提亲一事。 再加上被舅父罚跪,让谢花菱瞧见了,他才气性上头,就要带着礼去谢府,证明给谢花菱看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那样狼狈地跪在那里。 说是登门,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绝对算不上什么正式的提亲。 而另一个没想过向舅父求助的原因则是,舅父看似给予了他们姐弟俩无上尊崇,不管他们有什么需要,都会完全地满足,仿佛他们俩真成了永昌伯府里的金窝窝。 但是,晋玉祁生活在晋府中,没有一天不会被清醒地提醒着,他只是舅父选出来的培植品,舅父给予他的一切,看似宏大,但其实,这都只是舅父同意给他的,若是舅父不同意的话,他想都不要想。 因此,晋玉祁渐渐养成了不向晋珐提要求的习惯,他虽然在外骄纵跋扈,但其实,从来都控制在舅父懒得搭理的范围。 这成婚之事,他自己都没拿定主意的时候,又怎会去求助舅父? 如今晋珐主动提起,晋玉祁才难免心生意动。 他仰头,有些紧张地看向舅父,眼中有些期待,也有些怀疑害怕。 晋珐却是托腮,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从桌边站起来,经过晋玉祁时,在他肩上按了下。 “放心,舅父会好好帮你的。” 晋玉祁心口怦怦跳动,竟激动得有些无措。 他看着舅父离开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舅父的承诺,忍不住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以至于,晋玉祁都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发现,舅父从他书里拿走的那几张画像,并没有还给他。 - 一直到回府,环生还在念念叨叨,谢菱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又没法儿跟环生解释,樊肆那人看起来倦倦的冷冷的,很不好接近,其实很会广交善缘,不拘男女老少,请看得顺眼的人喝茶吃饭,或是到家中小坐,谈天说地,都是常有的事。 与那看似和善开朗,实则心思深沉敏感的晋珐,完全是互为反面。 樊肆请她吃这一顿饭,真不算什么。 樊肆是个很优秀的人,也很对她的胃口,更别提他们还曾经互相陪伴过那么多年,即便她如今已经是新的身份,她也并不排斥与樊肆重新成为朋友。 进了院子,谢菱便看见布丁在石桌底下蹦蹦跳跳,追着一只嫩黄蝴蝶跑来跑去,兔耳朵晃悠悠的,绒毛摆摆荡荡。 -- 第178页 谢菱蹲过去,把布丁抱起来,困在怀中便是一顿rua。 布丁被撸得有点晕乎乎,黑眼睛呆呆望着谢菱,抬起爪子洗脸,揉乱了眼睛周围一圈焦糖色的毛毛。 谢菱抱着布丁进屋,看见窗口上挂钩的位置,挂着一只粉色的小纸船。 她看看左右,把小纸船摘下来,关门进屋,才拆开。 纸船上没写字,只画了一只用单只爪子揉脸的兔子,两只兔耳朵一只立起,一只倒下,憨态可掬。 谢菱看看画,又看看怀里的布丁,提笔回信。 以往给这神秘人回信,谢菱总是很简短。 这第一次写到布丁,谢菱忍不住说得多了些。 她写到兔子又笨,又爱吃,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告诉那个神秘人,他绝对不会爱养的,劝他就把兔子勉强留在她这里。 为了举例说明布丁贪吃,她还详细写了。 ——“它最爱吃的就是车轴草,开白花的那种,地上到处都长。爱吃这种贫贱草叶,可见它也不是什么高贵兔子,我看,你也不要再想它了。” 谢菱当着布丁的面,写了许多诋毁它的话,就是欺负它看不懂。 不过,最后把这张字条叠成纸鹤时,谢菱还是用一张手巾蒙住了布丁的眼睛。 免得布丁发起怒来,半夜爬到她床上咬她一口。 这只纸鹤寄了出去,对面又是好一阵子,再无回音。 第69章 银圈 永昌伯府。 晚间点起了烛灯,身材修长清瘦的男子在桌边翻着叙论,指骨分明的手圈住白瓷杯口,端起轻抿一口,又放下。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替主子添着茶水,犹豫了许久,终于问了句:“二爷,难道,您真要替表少爷去谢家说媒?” 晋珐长眉微挑,没有抬眸,却是淡淡问:“管事觉得不妥?” 管事擦了擦额角,他也是晋府多年的老人了,自从这位二爷承爵后,他就跟到了二爷身边。 这么几年来,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二爷的喜好,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二爷的脾性。 被这么反问一句,管事原本肚子里有一堆的话要说,此时却又打了个退堂鼓。 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可见二爷放下了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要是不开口,也还是下不来台。 管事只好咽了咽喉咙,道:“老奴不敢乱说主子的事,只不过,那日的情形,老奴看得真切。表少爷年轻气盛,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也是有的。” 晋珐勾了勾唇角。 “你是说,你也觉得那位谢姑娘对玉祁无意?” 管事哪敢这么说,刚想再多辩驳两句,却喉头一顿,听见这个“也”字,来回在脑袋里打转。 也觉得?谁还这么觉得,难不成,是二爷他自己…… 晋珐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我既然已经应下了玉祁,就得替他去看看,那位姑娘究竟适不适合做晋家未来的主母。我自然,会好好儿看看。” 主子已经有了定夺,管事当然闭上嘴。 等一盅茶倒完,管事收了茶盏,将一旁明烛盖上灯罩,劝道:“二爷,该歇息了。” 晋珐点点头,起身离开桌边,又简单漱了漱口。 管事已经退下,窗外月圆如玉盘,在深蓝丝绒似的天幕上,熠熠生辉。 晋珐还没有什么睡意,头脑清明得很,却也不打算再继续思考公务,站在窗边沐浴着月色,幽幽出神。 京城的月悬在雕梁画栋之上,照耀的是一方繁华城镇里毗邻而居的人家,而乡下的月照耀的,是叮咚流淌的山涧,连绵的低矮房屋,还有在夜风中像打着鼾一般轻轻摇曳的农田。 晋珐曾经在那样的地方住过的。 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小地方,名叫小水乡。只不过是因为有一条河从这里经过,所以得名。 小时候,晋珐常常站在水边想,若是这条河枯竭了,或者,山土崩塌,致使河流改道了,从此小水乡不再有河,这个地方又该叫什么呢? 小水乡的人,又该叫做什么地方的人呢? 但是,小水乡的河从没有枯竭过,小水乡的其他人,也从来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他们生在这里,便理所当然地一辈子住在这里,从不考虑小水乡会变化,也不考虑更名换姓的事。 小水乡的人,说懒也不懒,毕竟这里的民俗不养懒汉,若是有谁想要靠偷瓜摸枣过活,一准会被赶出去。 但要说多么勤劳,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算不上的。 晋珐记得,在小水乡有许多人家,门外挂着许多半新不旧的桃符、模样简陋的剪纸,这都是他们打算拿去集市卖的。 在集市上,这种东西最好卖,只要说两句好话,一直跟着人不放,总有心善的,或者不耐烦纠缠的,会从他们手中把这些跟精致没有一丝关系的东西买了去。 小水乡很多人以此为生。 晋珐以前住的樊家,也是如此。 但有一户人家,格外不同。 晋珐从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就对楼家感到好奇。 大早起来,其他人的屋门都半开半关着,唯有楼家的大门,是全敞开着。 直到晌午,还有许多人家的门扉开一半,合一半,像晒蔫儿了的麦叶,快要枯死似的摇摇晃晃,偶尔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主人家大约就是在屋里躲懒,或者,在榻上赖着还没起来。 -- 第179页 可楼家的炉灶往往已经在此时燃起来了,烟囱往外排着喷香的、诱人的气味,漆红的大门,紧实的土墙,这幅画面大约成了小水村许多孩童幻想中神秘又向往的“仙境”。 楼家的房子,跟他们家的房子那么不同,整洁,漂亮,也看不出哪里华贵,却永远散发着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很多人都偷偷想过,如果能当楼家的小孩,就好了。 晋珐也这么想过。 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包上,偷偷朝下看着楼家的屋顶。 晋珐从小比别人要聪明,他分辨得出来,楼家不仅有主屋、禽舍,还有一间干净的仓房。 那仓房管得很紧,只有钥匙才能出入,大约,是楼家最安全的所在。 有一次,晋珐又咬着草根跑到山包上去发呆,却冷不丁撞见了楼家的男主人。 他仰头看着那人,居然心虚,发怕,因为他心中偷偷幻想过无数次在对方家里生活的情形。这当然是很不礼貌的。 可那人很和善。他发现了晋珐,就低头朝他笑笑,拄着手杖颇有些为难地往山上爬。 晋珐回头看了看,一只母鸡咯咯叫着,被困在树杈间,徒劳地拍打着翅膀。 原来他是来寻自家母鸡的。 晋珐爬树很轻松,三两下爬上去,将那只母鸡逮了下来,交到楼家主人的手里。 那温和宽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说:“谢谢你啊,你也是小水乡的孩子吧,叫我楼叔就好啦。” 楼叔。这个人似乎身上自带着一种安全温暖的气息,晋珐看着他走远,仿佛那股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以至于晋珐被爹拎着棍子追得到处跑,逃到胸口发闷,喉咙腥甜,喘得上不来气时,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记忆里那个红漆门,土砖墙的粮仓。 他拔腿往那边跑,门居然朝他打开着,那一刻晋珐简直觉得自己是被庇佑着的,拼命冲进里面去。 他人小个子矮,在谷堆的遮挡下,滚进门里,也没被人发觉。 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楼云屏。 这才是真真正正楼家的孩子,瓷一样的皮肤,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经过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润,小脸圆圆的,在黑暗的谷仓里,像一枚小小的圆月亮。 她的手腕,脚踝,都圆润润的,各自挂着两个银圈子。 银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长命百岁的,晋珐知道。 他从没戴过,但听人说过,这种银圈子是给刚生下来的小孩子才戴的,毕竟,孩子长大以后,身量长得快,之前戴的银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 可是她身上的银圈子都是刚刚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换。 这么大了,手脚都还套着银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 晋珐有些不大敢看她。 可是后来,却忍不住地偷偷跟着她。 就像曾经躲在山包上看楼家的谷堆一样,晋珐偷偷地跟在楼云屏的身后,看她笨笨地爬树,喂小鸡,躲在树荫底下睡觉时,蝴蝶停在她的鼻尖。 晋珐凝望着她,察觉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时得不到的新鲜乐趣。 她从没有发现自己,晋珐也从来不敢靠近。 她是生下来就幸福的人,是饱受关爱的人,和他这种人,晋珐总隐隐觉得,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花整整一个下午来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这么多的疼爱,但楼云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 他喜欢看她笨而无畏的样子,却又害怕看。 他觉得,她就好像月亮,会映照出他所有贫瘠而挣扎不脱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晋珐跟着她,却看见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叽叽喳喳,脸颊都被晒得红红的,有说有笑,并肩走在田埂上。 那一瞬间,晋珐胸腔里涌上一股极难克制的酸涩味。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里还没腌好的酸角,酸得颊酸耳胀,又被娘给当场逮住,打得浑身发疼。 田小二,凭什么? 田小二家比他家还要穷,而且田小二还长得丑。 晋珐回去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着楼云屏,手里捏着一片薄薄的石子。 等楼云屏终于走到河边,打算挽起裤脚下水摸鱼,晋珐便伺机冲上去。 他看了楼云屏一眼,举起手里的石子……打了个水漂。 那片石子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划了一道弯曲的线,一共弹出十五个涟漪。 他听见楼云屏惊呆的吸气声。 晋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窃喜的笑容。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边,他当然也可以。 他还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紧,毕竟,他会打水漂。 从那天开始,他正式成了楼云屏的跟班。 当他发现,楼云屏和田小二说话,只是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时候,晋珐就包了那一整个夏天的蟋蟀、蝌蚪,还有蝉。 楼云屏再也不用爬树,因为晋珐会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过来送给她。 晚上,楼云屏分给晋珐和田小二一人一块糖,三个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吹晚风看星星。 晋珐斜眼看着田小二,觉得现在既用不着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着田小二干别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 第180页 但是楼云屏不准他把田小二赶走,因为楼云屏说,他们是朋友。 蛙声阵阵,晋珐躺在身后的地上,后脑枕着叠起来的手心。 朋友。 他忽然不想在楼云屏身边仅仅当一个朋友。 第70章 豆蔻 几个人聚在一起时,偶尔也会讨论以后再长大些,要做什么的话题。 但这个问题,往往只有楼云屏一个能答得上来。 “我要跟着阿爹,去走街串巷卖油饼,阿爹说,我卖出去挣的钱,可以让我去买糖葫芦。”说着,楼云屏还咂咂嘴,好像已经尝上糖葫芦的样子。 田小二摸摸后脑勺,有些犹豫地,支支吾吾说:“我,我不知道我以后能做什么。我想,如果能像李大正那样,就好了。” 李大正是小水乡里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比他们大几岁。 李大正的爹在村口替人修马蹄,常年提着一个篮子,里面铁器、铁具撞在一起,咚哩砰啷地响,没有人敢惹他。 修马蹄大约很挣钱,毕竟养得起马,跑得起长途的,都是常年在外的行商,本身就富庶,而且他们看重马,所以给酬金时,也给得丰厚些。 李大正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在小水乡里就是霸王,后来他跟着他爹出去打马蹄,渐渐跟小水乡的孩子疏远了,反倒叫这些曾经被他欺负过的孩子们暗地里崇拜起他来。 如今代替李大正在小水乡横行霸道的,是李大正的弟弟李二虎。 李二虎有爹,有兄长撑腰,更加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李家能挣钱,对他们来说,很遥远。可是当相熟的、差不多年纪的李大正也变得能挣钱,就叫他们羡慕不已。 让他们原本小小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些对未来的渴望。 听着田小二的话,晋珐和楼云屏都没有做声。 他们知道,田小二家没有蹄铁,也不会削蹄的手艺,他是几乎不可能像李大正那样,靠打马蹄挣钱的。 但他们都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即便戳破了田小二的这个幻想,他们也无法给田小二提供新的希望,只会白白地让他难受。 更何况,晋珐连自己要做什么都想不到,又怎么能帮别人想得到。 晋珐总觉得,他似乎不属于这里,他以后的生活,也不应该拘束在这个小地方。 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从未见过,当然想象不到,只好维持沉默。 沉默在小村镇少年的心中一天天酿成困惑,十四五岁时,最大的茫然便来源于此。 不过,迷茫是连绵而不起眼的,像是铺在生活匣子底下的绒布,上面缀着的珍珠、宝石,才是亮眼得让人整日追逐的部分。 小云屏整日在田野间跑来跑去,双瞳黑亮得像黑水晶,沾了汗珠的鼻尖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她教晋珐和田小二吃一种圆圆的糖:“先舔中间,留外面一圈……然后含在嘴巴里,吹气。” 他们照做,从糖里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小云屏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时候他们好像常常察觉不到楼云屏是女孩儿,直到有一个夏夜,村子里办庙祭,晚上所有人都出来集会。 晋珐踮着脚,在人群中找着楼云屏的身影,终于看见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平时盘成圆圆发髻的长发披在身后,如水汇成瀑,前额的覆发很蓬松。 她大约是刚沐浴过,换上了跟白天不同的衣裙,裙边上绣着白色小鸟的图案,脚上的丫头袜覆盖着脚踝,被裙摆遮住,木屐踩在傍晚下过雨的泥地上,轻灵地踢踏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晋珐看得有些痴住。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咽了咽喉咙,朝着楼云屏走过去。 刚走到楼云屏面前,还没有开口,旁边却蹿出一个人影。 又是讨人嫌的田小二。 晋珐本来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可现在又觉得他碍眼,刚皱了眉,又听田小二竟然开口说:“屏屏,你真好看。” 楼云屏愣住了,晋珐也僵在那儿。 楼云屏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觉得自己跟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田小二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分明晚上都没有太阳,他依旧脸膛发红。 楼云屏也有些赧然了。原先他们都是没什么区别的小孩子,田小二的这一句夸奖,倒突然让楼云屏意识到,他们当然是有不同的。 晋珐看着楼云屏那平日从未显露过的羞赧神情,喉咙中有如火烧。 她很好看,可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展露出来,竟然是为了田小二。 晋珐从此不大爱跟田小二说话。 田小二虽然迟钝,但也不是完全没知觉,他发现玩伴似乎对他生气之后,就渐渐地识相,尽量不再靠近了。 晋珐心中窃喜,一边觉得田小二还算有眼色,一边更加费尽心思找来好玩的东西,占据楼云屏的注意力,叫她不容易想起田小二。 可有一天,他们撞见田小二被人围着打。 带头田小二的是李二虎。 李二虎比当初他哥李大正更加嚣张,带着一群人,把石头、湿泥往田小二身上扔,湿泥的印痕留在田小二身上、脸上,像污秽之物。 田小二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想尽量用背部去承受攻击,李二虎就拿扫茅厕的扫帚在田小二身上拍打,竹条在他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 第181页 晋珐飞速地看了楼云屏一眼,发现楼云屏已经一只脚迈出去要往前冲了,他也就不再忍耐,三两步抢在楼云屏前面跑过去,一脚把李二虎踹倒在地上。 他们三个,跟李二虎带的人打了起来。 村里的孩子打架扯皮都是常有的事,其他大人也不管的,有的还停下来看热闹。 没过多久,是恰好李二虎的爹提着篮子经过,沉闷地呵斥一声,才叫李二虎收敛下来。 李二虎被他爹提着领子拎走了,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田小二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埋着脸擦眼泪。 李二虎家只有爹,田小二家只有娘。 李二虎带人打他,是因为村子里有人说,看见田小二的娘腰带落在李二虎爹的门栏上。 他骂田小二的娘是解着腰带上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的脏货,要打死田小二这个小脏货。 楼云屏气得双眼发红,攥紧了手心,第一次说了脏话:“我要撕烂李二虎的嘴。” 晋珐也默然,开口想要劝田小二几句。 田小二却突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猛冲进池塘边跳了下去。 晋珐和楼云屏都被吓得脑袋发晕,慌忙跑到塘边一看,田小二却又冒出个头,扎了上来。 他甩甩湿漉漉的脑袋,在塘里水性极好地浮浮沉沉,游来游去,泼水洗着身上的泥印脏污。 直到觉得洗干净了,他才爬上来,揪起衣角拧干水。 “我要回去了,免得我娘在家,听了这些胡说八道,受欺负。” 田小二冲他们露出一个笑,白牙整整齐齐:“你们也别气了,他李二虎也总有落单的时候,看我不揍回去!” 楼云屏和晋珐目送着他走远,还跟了一段,确认他确实是回了家,别的哪儿也没去,才放下心。 楼云屏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心情很不好。 小水乡很小,这些人家家户户都彼此认识,或是沾亲带故,或是多年友邻。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平日里熟悉的人,背地里又面目可憎。 都是关系这样亲近的人,为何还非要互相伤害呢? 那张嘴,长出来不说别人坏话,就是白长了是吗? 楼云屏第一次觉得她不喜欢小水乡。 晋珐的心情也很不好。 他时不时抬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伤痕,对着水面蹙眉认真地看。 连楼云屏在他旁边唉声叹气,他都没第一时间搭理。 楼云屏为他的动作感到好奇,探着头问:“你在干嘛呢?” 晋珐心情很差地说:“额头破了。” “哦,我看看。”楼云屏看完后,没什么反应,“一点小伤。” 打架总要受伤的,这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过几天伤口就好了。 晋珐心情更差了。 他在家被爹娘打,被抽得再狠再痛,他都总是护着脸。因为他不喜欢破破烂烂地走出去,让人看不起。 可这次,他破了相,还可能留疤。 要是留了疤,以后就变难看了,他就更衬不上楼云屏了。 晋珐心情烦乱地用力蹭着额头的伤口,捧起水去洗,疼得龇牙。 楼云屏见他弄个不停,叫他别再动那个口子了。 晋珐难受地说:“留疤了怎么办。” “留就留呗。” 晋珐不说话,脸色很臭,接着洗伤口。 “哎我说,别洗了,这河里的水不干净的。”楼云屏真是不能理解,“留疤就让它留呗,又不碍着你。” “破相了,就讨不着媳妇了!” 讨不着媳妇,是村里的大人常拿来调侃半大小子的话,被晋珐记了下来。 晋珐气恼得脖颈都绷直了,眼神凶蛮,好像这日子难得再也过不下去了似的。 楼云屏从来没见过他这模样,哪怕被他爹关在外面饿了一天不给饭吃时,他也没有这样过。 楼云屏有些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大不了,你要是真破相留疤,我负责好了。” 晋珐动作忽的一顿。 他扭过头,瞳仁亮亮地盯着楼云屏:“你说真的?” 第71章 命运 小云屏摸摸后脑勺,话已出口,又被这么问着,才颇觉不对劲。 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噢哟”,带着戏谑嬉笑的喜意。 他俩回头一看,是一个婶子从河边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笑得很大声,却还欲盖弥彰地捂着嘴。 “这是楼家的丫头,和樊家的小子吧。了不得哟,两个人偷偷在这里定姻缘。” 十三岁的晋珐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站起来低声说:“她胡说的。玩笑话罢了。” 那婶子哪会听他的,只顾着看热闹,见小云屏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的样子,就一个劲地逗她,问小云屏:“是这样吗?那你要反悔的了?” 楼云屏被爹爹教得最重信义,听见这话,当即挺起小胸脯:“当然不是了。” 晋珐脸色红得快要滴血,回头盯着楼云屏,那婶子大笑着走远了。 不出一天,小水乡就到处传起了流言,说楼家的二女儿和樊家的二小子定了娃娃亲了。 第二天,田小二还扭捏着送来一对泥捏的娃娃,说是给他俩的贺礼,把楼云屏弄得哭笑不得。 晋珐虽然跟田小二解释了,说这只是玩笑话。 -- 第182页 可背地里没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地摸着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也不想着给它上药,甚至摸着觉得它快要好了,还试过把结好的血痂偷偷撕开。 那时候,有人把这当玩笑,有人把玩笑当正经,娃娃亲的说法,就这么保留了几年。 十几岁是个混乱的年纪,少年们,少女们,在此时生茎抽杆,变得亭亭玉立,或有了俊郎初影,心中藏了自以为天大的秘密,也揣着隐约的、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多么伟大的梦想。 一晃过了三年,楼云屏十五,晋珐十六,田小二已经跟着他娘离开了小水乡,去了别处。 听说那一年,李二虎的爹本来是要续娶田小二的娘,两人连婚后的事情都谈妥了。 可他娘知道田小二被李二虎带人打了,二话不说,就断了和李家的来往。 甚至,后来田小二意识到不对劲,去劝他娘,说自己和李二虎只是年少不懂事,打着玩玩罢了,叫他娘不要生气,断送了自己的姻缘,他娘也没有搭理。 田小二的娘早年间和别人学过一手磨豆腐的手艺,过了几个月,她变卖了细软,在别处买了一辆水车,带着田小二搬了家。 那时候楼云屏和晋珐都去送了田小二。 田小二愁眉苦脸,舍不得这帮朋友,他娘却是笑逐颜开,挺直肩背,和小水乡的所有熟人一一告别。 田小二手里捧着楼云屏塞给他的糖果、娃娃,还有晋珐刻给他的一副动物棋,眼圈都红了。 “我真舍不得你们……哎,可是我娘,她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 田小二的娘自己驾了一辆板车,拖着家里所有的东西,还有田小二,顺着乡间的路越走越远。 田小二缩在那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中间,姿势像个小猴子,看起来有点滑稽,以往若是谁做出这副模样,定要惹得其余伙伴哄然大笑。 但楼云屏笑不出来,她用力地挥着手,手臂举得高高的,一直摇晃,直到田小二的身影消失在弯弯的山路后面,再也看不见。 晋珐低声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用力地摇手臂。 楼云屏说,这是以前从一个爱穿红纱裙的姐姐那里学来的,她总觉得,在告别的时候,挥手的力气越大,心里的祝福就越能实现。 晋珐看着远处,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说:“我竟然想不到什么祝福。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以后不要再有分别。” 但他十六岁这年,忽然被一户大户人家找上了门,说他才是京城一个什么什么大官家的亲生血脉,要把他带走。 晋珐脑袋里发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他察觉不到喜悦,也察觉不到遗憾。 他看了看自己十几年来的爹娘,又看着眼前捉着他手臂泪盈于睫的贵妇人。 呆呆地问了句:“那我,是从此要去京城住了吗?” 抓着他自称为“娘”的夫人用力点头,泪珠连连坠下:“是,当然和我们一起住。” 晋珐忽然挣开她的手,朝外面跑去。 他都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一路跑到楼家。 楼云屏正坐在门口,晒着自己的布偶娃娃,看见晋珐过来,愣了一下,就对他露出一个笑来:“恭喜你呀。” 能和真正的亲缘相聚,这当然是一场幸运。 晋珐心里却好似破了一个鱼胆,渐渐地发苦,苦得他舌根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步步地走近,看着楼云屏。 楼云屏已经快满十五岁,已经是个快要及笄的小姑娘,腰细肩软,坐在那儿裙摆散开,便是一幅画。 他靠近,楼云屏便往后退了退。 晋珐说:“我要去京城住了。你知道京城在哪吗?” 楼云屏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爹或许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 晋珐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听说,离小水乡很远很远。” 楼云屏这回沉默得更久。 “田小二说,他的新家离小水乡不远,可我们还是再也没见过他。”晋珐鼻腔酸楚,“我去了京城……” 他这个人嘴硬,好面子,从来不说软话。 但楼云屏往往猜得到他后半句要说什么。 楼云屏搂着自己的玩偶,几次想要开口,又几次闭上。 她眼圈也慢慢地红了。 他走了以后,楼云屏就再也没有同龄的玩伴,而且其实哪怕他不走,楼云屏也不适合再像以前那样,和他在一起玩。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各自有各自的去向,分别那天,总以为还能再见,可要过很久以后才会懂得,分别那天,就是教他们从此以后不要再彼此惦念。 晋珐低头,目光落在楼云屏怀中的布偶上。 田小二走的时候,楼云屏就送了田小二一只这样的布偶。 晋珐不要楼云屏也照样送他一只一样的。 晋珐不再等楼云屏的答复,又一口气跑回家里。 他对着之前慌慌张张派人去找他的贵妇人说:“我不要去京城,我的家在小水乡。” 晋夫人愕然失语,眼角颤了颤。 那些华服贵人走了。 晋珐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躲开了麻烦。 他是个很喜欢规划的人,不喜欢生活里出现莫名其妙的转折,尤其,是这种巨大的转折。 -- 第183页 可是当晚,他的床铺被樊家的爹娘扔了出来。 就扔在门外,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散乱得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土坑里。 他喊了十多年爹的人,拿着一根燃着的柴火走出来,眼睛瞪得很凶,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被褥一把火烧了。 隔着火光,他听见那个人说:“你不是我的种,还赖在我家做什么,该去哪去哪,我自有子孙孝敬我。” 晋珐呆呆地站着。 他没进屋,站在窗口底下,站了一整夜。 破烂的土方不隔音,他听见他那十多年的爹娘在屋子里自以为没人知道地嘀咕抱怨。 “说好了把他送回那个大官家里去,就能给我们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乖乖,祖上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这兔崽子,还想赖着不走!” 晋珐眼睫慢慢地眨了眨。 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但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其实是大富人家的少爷。 而是因为,把他养大的家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晋珐走了。 他去了京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小水乡除了楼云屏,他没有在意的人。 可是他并不想收到楼云屏的布娃娃。 在京城,他像一张空白的纸,平静地、淡然地吸收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他确实很聪明,仅仅三天,就学得像模像样。 永昌伯和晋夫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温煦。 有时候,晋珐会直直地对上这样的目光,似乎想要分析出它其中的成分。 这种温暖,这种关切,是家人的爱吗? 不是。 他看向晋府的某处院落。 那里住着他血脉上的大哥。 若不是因为那位大哥忽然发病,不良于行,他会受到这么多关注吗? 他在京城,和在小水村的地位,都只是被放在某处的棋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是他对于樊家来说,只值五十两。而他对晋家来说,值得更多。 他在晋府被取了新名字,叫晋珐。 他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名字,并几乎完全遗忘了曾经使用过的名字。 - 晋珐一开始在小水乡时,当着晋夫人的面当场逃走了,还说不愿意回晋家,那件事虽然晋夫人后面没有再提过,但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如今晋珐看似平静,却也透着完全无法忽视的疏远,晋夫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仿佛生怕他哪天再故技重施,突然跑走。 晋珐在晋家见到了那个和他抱错的少年,那少年如今已经改了姓,人人叫他樊肆。 以他同为少年人的挑剔眼光来看,那个樊肆外貌长相也确实不错。 毕竟,樊家那个被他叫了十几年爹的男人,即便胡子拉碴,也有种潦草帅气,所以每次他出去卖桃符,哪怕根本不上心,也比别人卖得多些。 人生一旦出了差错,很多事情都会显得很神奇。 有时候晋珐会想,如果他和樊肆当初没有被抱错,那么陪着楼云屏一同长大的,是不是就是樊肆。 想到楼云屏,晋珐又皱起了眉头,试图压抑心中的躁意。 他现在换了名字,换了住所,换了生活方式,还要学许多从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书,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有一种感觉,像是他的生活被完全剥夺了,他被整个儿地塞进了另一个壳子里。 有时候他会怀疑,他还是他自己吗? 樊家与他再无羁绊,他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就成了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的空。 他越是学新东西,这种感觉便越是浓重。 他不愿意丢掉那十几年的自己,所以晋珐在第一天到晋府时,就对晋夫人说:“我有一桩娃娃亲,是小水乡楼家的二女儿。我以后,是一定要娶她的。” 楼云屏是他与少年的自己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晋夫人面露难色,但也没有当场拒绝。 她应和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小水乡的楼家?与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乡野孩子之间说的娃娃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过得一年半载,晋珐见了京城的新鲜姑娘,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起那回事。 所以晋夫人不急着在此时去打消晋珐的念头。 晋珐也大约猜得到晋夫人这未曾出口的念头。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较着劲。 楼家从来没把这桩娃娃亲当真,晋家去小水村找他那天,四方八邻脸熟的不熟的,全都跑过来凑热闹,沾亲带故地喊着他,想要讨得一点赏钱。 唯独楼家没人来。 他还疑心楼家不知道这件事,可当他跑去找楼云屏,楼云屏却开口就恭喜他。 于是晋珐懂了,这桩娃娃亲,对于楼家来说,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玩笑。 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 如果他都不坚持,他和云屏的姻缘,就更没有人在乎。 晋珐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得狠了,有一回半夜沾了凉露,发起热来。 晋夫人焦急地守在他床边,病热之中,他也说起了胡话,开口却不叫爹娘,只叫云屏,云屏。 晋夫人吓了一大跳,连夜派人去小水村找人。 -- 第184页 晋珐是晋府现在唯一康健的血脉,若是他当真病傻了,永昌伯府就后继无人了。 好在晋珐年纪轻,体子好,热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快天亮时晋珐醒了,意识也清明,晋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哄他高兴,就说:“娘已经叫人去请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了,大约很快就能请来!” 在晋夫人心中,一个什么根底也没有的农户,不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一直待在那个闭塞村镇,什么时候去找,都能找得到。 京城里的大官召见她,先不管是什么官,当然就要恭恭敬敬地赶过来见面。 晋珐果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眼型天生上翘的眸中,浸出一点莹润的光来,掩去病中的憔悴。 可是,没过多久,晋夫人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那户姓楼的人家,月前搬走了。问遍了附近的人,没人能说清他们搬去了哪里。” 晋夫人脸色微变,身后靠坐在床头的晋珐却是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似的,不休不止。 他脸色涨得青紫,瘦薄的身子剧烈颤动,用手帕紧紧捂住嘴,终于在窒息之前停下了这阵猛咳,手帕挪开,上面沾了血丝。 即便后来医师诊断过,说这是本就病未痊愈,又受了急,气息促乱下的反应,晋夫人还是吓得不轻。 从此,晋府不再敢把晋珐的这门娃娃亲看轻。 晋夫人一遍遍地催人去找人,晋珐自己甚至也到街上去打听,找那些专门跑腿的人,用攒下来的月钱雇请他们找人。 不知道过了几天,也没有音讯。 有一日晋珐依照老师的吩咐,在坊市上,按单子找着书。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晋珐扭过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娇妍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明艳地笑着,一只手朝他挥挥,在打招呼。 “……”他连呼吸都来不及换,几次做出云屏的口型,却气息短促,发不出声音。 是楼云屏先开口和他讲了话。 “小豆子!真的是你啊,好巧啊,我爹爹到京城来做生意啦,我还想着,会不会碰见你呢,没想到,京城那么大。不过,好像也没有多大,不然我们怎么能碰见呢?你家住在哪呀,我家住在……” 晋珐猛地伸手抓住了楼云屏那只挥动着的手腕。 楼云屏一愕,停了絮絮叨叨,偏头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手。 晋珐说:“我带你,去我家做客。你来不来?” 楼云屏缩了缩手。 “我还没吃晚饭呢,下次吧……很远吗?我要是去了,能回来吃晚饭吗。” 晋珐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微红。 “很大,京城很大。那我跟你去你家吧,你家在哪,这次还会搬吗?” 楼云屏想了想,严谨地说:“我要问问我爹爹。” 晋珐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看着楼云屏说:“云屏,你和我是有娃娃亲的。我们有姻缘牵着,你走不掉的。” 楼云屏再也不是懵懂年纪了,听见娃娃亲,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看左右,想要收回手,说:“小豆子,你抓着我干什么呀。” “不要挥手。”晋珐说,“不要对我挥手。你说,那个动作是告别时才做的。” 楼家在京城定居了下来。 晋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也不再像往常一样一直待在家里,时不时就往坊市里面跑。 楼家在闹市里面做饭馆生意。 一开始的铺面很小,一家人挤在二楼同样狭小的房间里住着,比起以往在乡下的宽敞,当然是不自在许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为了楼父的生意,全家人都主动地来帮忙。 以前,楼云屏洗衣服时,晋珐都抢着做,可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以前被叫做小豆子时那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而是属于晋府贵公子的锦衣华服。 没有人敢让这样打扮的人帮他们端碟子洗碗,晋珐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偶尔还要挪挪位置,免得打扰了他们擦桌子扫地。 晋珐生日那天,他兴冲冲地过来邀楼云屏去晋家做客。 楼云屏不大乐意去。 她一边洗着袖口沾上的油污,一边说:“京城里,不像小水乡,家家户户大门开着,串门的多,规矩少。这里规矩太多,我虽然没有学齐全,但也知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去你家吃饭并不合适。” 晋珐瞪了瞪眼睛。 他走上前接过楼云屏的衣袖,凑在出水口底下替她洗,一边搓一边说:“哪里不合适?你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我生辰日,难道你不应当同去?” 楼云屏看着他自然而然替她洗衣袖的动作,有些发怔。 听清他说的话后,脸颊忽地红了。 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她却还是看了看左右,推了晋珐一把:“什么娘子,不要胡说。” 十二岁时的楼云屏,哪里会红脸,若是红了,也一准是被太阳晒得红了。 如今的娇羞情态,叫晋珐看得痴住。 这样的娇怯,羞涩,与那个庙祭夏夜的赧然又完全不同,而且,这情绪是只为了他一个人流露的。 若心里没他,以楼云屏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又怎会如此? 晋珐眼波荡了荡,声音忍不住地低下来,故意凑近她说话。 -- 第185页 “怎么了?这哪里是胡说,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说着,他作势要去掀额角的碎发,低下头来凑过去,要让楼云屏仔细看那个疤。 他忽然凑近,男子身上的气息也随之侵占鼻息,楼云屏忍不住屏息,脸颊更热。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楼父的脚步响起,两人才猛地站直,老老实实地你发你的呆,我洗我的衣袖,互不相干。 楼父经过之后,两人互望一眼,忍不住一同笑起来。 晚霞漫天时,楼云屏到底是和晋珐一同去了晋府。 “你别怕,父亲母亲都早已知道你,否则,我又如何能这样自由,天天来找你?” 楼云屏思忖了一下,点点头。 她既然已经决定和晋珐一起,就不会总是为了这等门第之见退缩。 若将儿时玩笑当真,她与晋珐定下约定之时,他还并不是晋家的公子。 如此说来,她与晋珐的姻缘,在晋珐的富贵之前。 她没什么好退让的。 楼云屏本就落落大方,被晋珐携着走进永昌伯府门庭之中,也不曾显出一点贫家女子的畏缩。 晋府的公子过生辰,自然是热闹得很。 晋珐刚进门不久,就被道贺的人给拉到一边去。 周围全是楼云屏从未见过的面孔,他们似乎与晋珐很相熟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背,或是与他称兄道弟,或是让晋珐口称叔伯姑婶。 楼云屏自然不去凑那番热闹,退到回廊边,寻了个人少的地方默默站着。 廊外的阳光倾泻而下,屋檐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楼云屏顺着那道影子看向右边,却看见了一个跟她一样,孤身一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年。 第72章 规矩 在这样的热闹场合,有个年纪相仿又同样落单的少年,楼云屏当然有些好奇。 她悄悄地探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人群来来往往,也还是没有一个人找他讲话,便主动走了过去。 少年察觉到她靠近的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她,双眼的形状圆圆的,眼尾有些下垂,整张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也显得厌世颓唐,像只不大高兴的大型犬。 楼云屏只以为,他也是谁带来的客人,跟她自己一样,因为跟这里的人不相熟,所以独自沉默着。 她便开口问:“你也是来晋府贺生的吗?” 那少年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楼云屏本也只是试探地搭话,心想着,他若是发起怒来,就赶紧走开便是了。 结果,那少年沉默了一下,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来:“是啊。你也是?” 楼云屏高兴了,又和他聊了许多。 对方大约见识颇广,不管聊什么话题,他都能接得上,而且说话也颇有趣,楼云屏和他聊着聊着,都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要观察晋珐的动向。 直到晋珐喊了一声“屏儿”,接着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那少年,拦在她与那少年面前。 楼云屏从晋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隔着晋珐朝那少年看了看。 对方没什么表情,但因为眼睛耷拉着,便显得不大高兴,好像受了委屈。 “我只是,看这位姑娘孤身一人闲得发慌,和她聊了几句而已。” “对啊。”楼云屏帮腔。她真的觉得这少年说得很在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晋珐怒气冲冲的。 晋珐是这里的主人家,要是把客人吓到了,客人会待得很不舒服的。 晋珐脸色沉了沉,没说什么,拉着楼云屏转身就走。 走远了,楼云屏才问:“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他是来给你贺生的,你对他那么凶,岂不是太没有主人风范了。” 晋珐脚步顿了顿,才看着前方低声说:“他就是樊肆。以前,以我的名义在晋家长大的那个人。” 楼云屏愣住了。 居然是他。 如果他就是樊肆,那么也就是说,几个月前,他还是晋家的二少爷,今天跟晋珐聊得热络的这些人,也应该是跟樊肆相熟的。 或者说,他们本应该对樊肆,比对晋珐要熟悉得多。 可是,方才一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仿佛他已经完全隐形了一般,站在那里,叫任何人都看不到,直接从他面前略了过去。 如果他是樊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 她还问他,是不是也来给晋珐贺生的。 楼云屏想到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少年,他的侧影,分明是和自己同样的无处可去。 “他还住在晋府吗?我以为,他已经回樊家去了。” “他会回去的。”晋珐说,语气颇有几分坚定。 晋府把晋珐接回来,就是说明他们更看重的是血脉。 至于十几年的所谓亲情,他们并没有那么在乎。 之所以现在还把樊肆留在晋府,一方面,是为了看起来体面些,不叫人觉得晋府太过冷血,朝夕之间便能轻轻松松将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送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晋珐。 樊肆虽然不是亲生血脉,但他天资不错,这十几年来,一直表现得很是聪颖。 晋府毕竟培养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愿意辛辛苦苦的心血白费。 若是从乡下接回来的晋珐不如人意,那么尽管樊肆不是亲生子,他们也会找个理由,继续培养樊肆,免得尊荣旁落。 -- 第186页 樊肆的存在,现在对于晋珐来说,就是一个示警,也是一种标准。 什么时候,晋珐达到了他在晋府夫妇心中的标准,樊肆就什么时候会被送走。 反之,如果他让晋府夫妇失望,樊肆便很有可能会继续取代他。 他当然不会输。 他已经一无所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机会,他也输不起。 楼云屏不知道晋珐心中想的这些,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用力地甩了甩手,挣脱了晋珐的手。 “怎么了?”晋珐回神,见她甩开自己,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楼云屏垂着眸:“我想了下,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为什么?谁让你不高兴了吗。还是说,你等饿了?宴席确实还要过一会儿才开始,不如,我去外面替你买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烧鸡好吗?”晋珐一连串地问。 楼云屏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觉得,如果连在晋府作为儿子生活了十几年的樊肆,都只有那样坐冷板凳的待遇,她这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又怎么会受到礼待呢? 爹爹说了,做人的品行、涵养、习惯,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用细节行为去体现的,晋府的性情,看来不如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好。 看她不说话,晋珐耐心地哄着:“你都已经到这里了,现在你不进厅堂里去,还能去哪呢?等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他们都要找我的,我现在没办法送你回去。” “我不用送。”楼云屏耸了耸肩膀,“我认得路的。” 她是真的不想留下来。 晋珐嘴唇抿了抿,有些被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突然反悔?我期待了很久。” 楼云屏笑了,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因为,我不想和你吵架呀。你知道我,惯不爱拘束的,这种场合我定然适应不了,若是等会儿我不高兴了,控制不住,又要害得你也不高兴。今天可是你的生辰,你得开开心心的。” 晋珐看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闷紧的心口才终于松了些。 晋珐垂眸看她:“我知道,你肯跟我过来,已经是难为你了。你不爱这种场合,我也是料到的。我不愿强迫你,那这次先放你回去了,可是不管怎样,以后你是要嫁我为妻的,有些规矩,也不得不学。” 说着,晋珐也是一脸难受。 分明他自己学起这些冗杂的规矩,眉头也没皱一下,但想到要让楼云屏也受这个拘束,他就觉得世界上有这些规矩,真是活生生地烦人,只可惜,他再恼怒也没用,这些规矩总是不得不学的。 楼云屏听了,也大声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悲伤,又很滑稽。 晋珐知道她是故意的,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心头的阴翳渐渐散了些。 楼云屏最后又冲他甜甜笑了笑,被晋珐送到了门外,晋珐还想跟着,她硬是将人推了回去。 看晋珐一步三回头地进门,楼云屏有些无奈。 晋珐最后说的那些,什么规矩什么的,她知道是为了她好,可是总是听着有些不舒服。 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 没想到,只是想跟一个人在一起罢了,还要被迫适应这个,适应那个,好像把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另外的形状。 不过,楼家人向来心宽,哪怕有忧愁,也很擅长自我开解。 楼云屏很快想到,晋珐说这些,也是为了他们以后考虑,有些事情,提前说好,总比到时候问题临头了再去处理要好。 楼云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畅想着。 对于未来两个人共同的生活,晋珐向她提出要求了,她得配合、得遵守,那为了公平,她也得提出几点要求,让晋珐也按照她的说法来遵守才行。 晋珐回到府中,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开餐,他坐到主位,看到自己位置旁边摆好的碗筷,便叫来丫鬟,让她收掉。 “等一等。”晋夫人恰巧听到这一句,拦了下来,“才刚开始吃,收什么碗筷?” 晋珐向她解释道:“母亲,楼姑娘今晚有事,到府上同儿子道过贺之后,便先行回去了,今晚不来吃饭了,是我叫这丫鬟收的碗筷。” “哦,不来了……”晋夫人面色露出惊讶,但这惊讶又掺杂着些尴尬,似乎并不是因为听到楼云屏不来的消息而遗憾。 晋珐蹙了蹙眉,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位年轻的娇俏女子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羞羞怯怯地到晋夫人面前行了个礼。 晋夫人便先搁下与晋珐的对话,换上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招呼道:“柳姑娘,来来,你就坐这儿,表姨好久没见你了,想得很!你就坐在表姨边上,和表姨说说话。” 那位柳姑娘低垂着眼睫,面容绯红,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尾眸光,却频频斜望过来,落在晋珐身上。 晋珐忽然懂了。 为何晋夫人之前会惊讶,又尴尬,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屏儿今晚要来,更没想过要给屏儿留座。 哪怕,今天一大清早,他便殷殷地向晋夫人秉明了他要带云屏来晋府的事,甚至仔细嘱托了,叫母亲把他身旁的座位只留给云屏。 当时,晋夫人满口答应了,应得毫不犹豫,应得晋珐心中满是雀跃欢喜。 可转头,晋夫人就擅自请了一个什么柳姑娘,而且看样子,直接便将晋珐身旁的那个主座留给了这个柳姑娘。 -- 第187页 否则,这柳姑娘怎么会恰巧在开席的此时被搀到主座边问安?晋夫人又为何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叫她坐在那个指定的位置? 他预料得没错。 看似锦绣荣华、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的晋府,其实到处都是背叛,哪怕,这只是一件这么小的事。 他只觉得幸好。 幸好,屏儿今晚没有来,否则,他怎么敢叫屏儿受这样的屈辱。 晋珐没有当场发怒。 他甚至表情都没有更改一下,好似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只不过,那晚他谈兴极高,整场晚宴下来,他不是在与人吟诗作对,便是在到处绕桌敬酒,直到宴席散去,他也未曾与那柳姑娘有过说上哪怕一句话的机会。 倒叫那满脸臊红坐在了主位上的柳姑娘,与晋夫人一道,当真叙了一晚上表姨甥的旧。 宾客尽散,晋夫人沉着脸,点了晋珐,叫他到偏厅说话。 晋珐乘着薄薄酒意,长眸半眯地去了。 晋夫人捏着手帕的掌心用力在扶手上一拍,凝声问:“你是故意的?” 晋珐挑了挑眉,点头承认。 晋夫人气得摔了一个茶碗,指着晋珐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你叫柳姑娘今晚坐在那儿多难堪!你知道吗,多好的一个姑娘,叫你给委屈得,差点在宴席上当场哭出来!” 晋珐呵出一口酒气。 “今晚,我是寿星公,我与亲朋好友敬酒,谈天,哪里做错?” “我要请我未过门的娘子一同用饭,向母亲提前禀报,错了吗?作为一个身有婚约的男人,娘子不在场时,不与其他年轻女子同席,又有哪里做错?” 晋珐拱了拱手,一脸诚恳:“若真有不当之处,还请母亲赐教。” 晋夫人神情变得动摇。 她退了一步,朝后跌坐在软椅上,目光没有正对着晋珐。 只是颤声说:“你那所谓的婚约……” “那是晋珐一生要执守的婚约。”晋珐堵住了她的后半句话,“所以请母亲,不要再徒劳费神了。” 其实晋珐也是在赌,他赌晋家想要的,究竟是一个除了婚约之事,其余事情都听从家里安排不反抗,才学也不输其他人的亲生儿子,还是想要一个养了十几年、血脉毫无关系的农户的儿子。 他赌晋家不会仅仅因为这件事,用樊肆把他换掉。 晋夫人只是在试着一步步地逼他,压缩他的空间,想要温水煮青蛙罢了。 他不会让晋家得逞。 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底线。 他与云屏,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 否则,他怎会在慌不择路时恰巧跑进了楼家的粮仓,又怎会在遍寻不到楼家时,在京城与云屏相遇? 京城那么大,随便松手便会与人失散,他却能找回云屏。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不可取代的缘分。若是把命中的缘分都丢了,他还是他自己吗? “好,好……”晋夫人苦笑两声,“你还是个情种。你就认定这一个娘子,做母亲的,也没法逼你。可是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你?” 晋珐手攥成拳,沉默了一瞬。 他从来自尊感很高,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有人在背后嘲笑他。 “克己守约,儿子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让人嘲讽的。” “你倒是说得高风亮节。”晋夫人冷笑了两声,“你果真是为了守约?你堂堂的永昌伯府公子,以后要去圣上面前承爵的身份,天天地追在一个商贾之女身后,她说左就左,说右就右,你哪还记得自己的半点尊崇?” “为了一个寻常女子,你在自己的家宴上,是坐也不敢坐,那眼珠子都不敢乱飘一下,像是看一眼柳姑娘,就有人要挖了你的眼睛去似的,你可知道,你这荒唐模样被多少人看在眼里?” “你要娶一个商贾之女,晋府不是不能容你,但是,你不能把这商贾之女给顶到了头上去,你是个什么身份,她又算什么东西?你若是这样纵容着她,日后,所有人都知道,永昌伯府的主母不仅是一个商户女,就连永昌伯府的主子,也被这当街做买卖的女子拿捏在手里,你叫晋府的面子往哪搁?” “京城的世家公子,哪个不多情,哪个不风流?唯独你,看看你这巴巴地追着人家的样子,哪里像是贵公子,分明就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小子。” 晋珐的指尖掐进了掌心里去。 他肩膀微颤,是死死用力才忍住了,没有当场爆发转身离去。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费尽心机地学着京城那些贵公子的做派,已经学了九成像,有时候,他自己都恍然以为,他就是在京城晋府满身荣华长大的公子哥。 可没想到,在别人眼中,他依旧是那只井底之蛙。 那一晚晋珐翻来覆去地辗转,整夜未睡。 在月光下,他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拿出所有的理智来思考。 就如同对待一道老师出的策论题一般,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渴求。 他当然想当人上人。 谁不想? 若是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个樊肆,他定然也是想的。 但晋珐也不可能放弃云屏。 云屏是和他共度了整个少年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羁绊,要斩断这份羁绊,和砍断他的手脚没什么两样,他的人生如何能够完整。 -- 第188页 可是,晋夫人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是一定要娶云屏的,可那也不代表他必须要一切以云屏的想法为尊。 这个世道,究竟还是男子的权力更大,哪怕是在以前一穷二白的樊家,那个男人再怎么好吃懒做,他也是樊家唯一的主子,吃醉酒后发起火来,连他的发妻也只能低着头挨骂。 樊家还有一个女儿,晋珐以前叫她姐姐,可是,她都没有资格上族谱,平时吃的用的,也都是家里最差的那一份。 连那么穷酸的人家,都自然而然地恪守着这样的规矩,京城的公爵人家,自然只会更加严苛。 女子的地位,总不能越过男子去。 而他把云屏捧得那样高,不仅是让他自己成了异类,也是平白叫云屏被别人紧紧盯着,受人白眼。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根本不用放弃什么,只要改改自己的行事作风,晋夫人就再也抓不到他什么把柄。 他只是习惯了跟在云屏身后。 以前,云屏是小水乡最漂亮的姑娘,楼家也是最让人眼热的好家庭。不仅仅是他,整个小水乡的孩子,都想簇拥着云屏。 谁能站在云屏身边,还得各看本事。 可现在不必了,他足够和云屏相配,反倒成了云屏被人挑三拣四。 他虽不爱听旁人说云屏的不好,但是世道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晋珐叹了口气。 云屏是他的妻,他不应该再像以往那样卑微地仰望着她,仿佛永远都得不到一般。 在云屏的事上,他的确欠缺了几分从容,而要成为一个权贵公子,慌张是大忌。 旁的富贵人家子弟,当街打杀了人,依然潇潇洒洒在外喝花酒,他晋珐是干不来那样的事。 但是若旁人都敞着肚皮走路,还引以为豪,他却老老实实系完最后一粒扣子,反倒叫人耻笑。 晋珐深吸一口气,决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 第二日,他没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去找云屏,而是在家温书。 反倒是云屏主动找上了门来。 晋珐听到下人通传,才去见她,看见她等在门厅里的身影,心中依然感觉到暖意和雀跃。 晋夫人说得不错。 夫妻相处,本就不该是一个人一直弯着腰,低着头。 偶尔让云屏来找他,这滋味也很甘甜。 但晋珐的脚步还是加快了几分。 他走进门厅里去,才刚迈了一只脚,便忍不住开口问:“屏儿,你有急事?” 他还是怕,怕云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才找他。 好在,云屏并没说家中出事,她脸蛋有些娇红,眼神明亮地闪着。 云屏模样娇妍大气,神情生动时,不用盛装便好似能倾城,她的娇态,晋珐无论看多少次,眼神都还是发直。 楼云屏的确是有些兴奋。 她之前没有仔细认真想过与晋珐成婚后的日子,昨夜心血来潮,仔细想了想,居然触类旁通,列出了不少对未来的憧憬。 规划成婚后的生活,这是她整个少女时代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第一次想到了这些,楼云屏激动得像是第一次得到布娃娃的小姑娘,她越长大就变得越沉稳,已经是鲜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了。 可能跟她分享这些的人,只有晋珐。 她迫不及待想要拿来给晋珐看,结果一天也没见到晋珐的人影,才会找到了晋府来。 她招手叫晋珐过去,把手里的一叠纸塞给晋珐,叫他偷偷地看。 这里面的妄语,即便是给晋珐看,她都羞得不行了,可万万不能叫别人给看到了。 晋珐有些惊讶,接过去看。 楼云屏跟着楼父做生意,帮楼父管账,简单学了识字写字。 看她列出的这一二三条,晋珐初看是惊讶,越看,却越是忍俊不禁。 “一日三餐,不能忘记吃,有必要时,可加零嘴一到两次。”晋珐故意清了清嗓子眼,把她写的那些规矩念出来,差点没笑出声。 楼云屏急得打他,叫他闭嘴。 晋珐只好闷笑着,忍痛放过另外几条他觉得极有趣的不念,视线落到某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眼神渐深。 “……生孩子,至多两个,若是龙凤胎最佳。” 楼云屏眨眨眼,本不觉得这条有什么特别,可对上他看过去的暧昧目光,脸忽然红得更明显。 晋珐心情极好,视线一直滑到最后一条。 ——婚姻之中,不能有第三人。外室、妾侍、通房、妓子小倌等等,都不可。如有违背,婚姻即刻终止。 第73章 红糖 晋珐目光顿了顿。 他笑笑,卷起那几张纸,收进衣袖。 弯下腰,低头朝楼云屏调侃道:“原来,屏儿今天巴巴地跑过来,是来给我下禁令啦?” 楼云屏脸还红着,认认真真地反驳他道:“不是,我写的这些,对夫妻二人都是起共同约束作用的,一个家里,当然要一起遵守约定才行。” 晋珐笑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日还是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区别。 楼云屏给了他东西后,便要走,晋珐拉着她不愿意。 这可是楼云屏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还没高兴够,怎能这么快就放她走。 楼云屏疑惑地看着他:“可是,你还要温书呐。” -- 第189页 晋珐有口难言。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现在不好否认,简直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对于楼云屏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晋珐又有些不甘心。 或许是之前,楼家并不把这桩婚事放心上的态度让晋珐印象太深,他总觉得,楼云屏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好像只是因为这桩婚事老是挂在嘴边,说得多了,她才渐渐当了真。 这种感觉如同茅草屋里漏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从生活中许多缝隙里钻进来。 晋珐拉着她,忍不住问:“你见不着我,难道不会想我?” 楼云屏讪讪,没立刻答。 她性格好,到京城虽然不久,但也结识了附近不少朋友。 其中有一个姑娘,跟她性格特别合得来,叫做何金晶,也是附近一家商户的女儿。 楼云屏没事时,便和何金晶一起逛街闲聊,也很快活。 其实,想起来晋珐的时间,并不多。 晋珐看她摸鼻尖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问下去了。 再怎么问,大约也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恐怕还会被气到。 要温书的借口已经说出了口,晋珐也不好再改口。 只好强行留着楼云屏,要她等自己背完一篇文章,再一起出去逛集市。 即便已经在心中想好,不要对云屏的事操之过急,要从容些放慢步调,以免显得他太过痴心。 但楼云屏的反应,让他还是不敢放得太慢。 毕竟楼云屏并不像别家的闺秀小姐,情郎说什么便是什么,会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还满心欢喜。 楼云屏等急了,或许真不会管他,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去了。 晋珐草草选了一篇文章,说是夫子要求要背的,其实他自己早就温习过几遍,已经背了个七七八八。 等当着楼云屏的面把全文顺畅背到尾,晋珐才假装从容不迫地起身,换了身衣裳同楼云屏出门。 彼时天刚擦黑,行情不好的店铺已经关了张,生意兴隆的铺子则华灯初上。 晋珐想给楼云屏买盒胭脂,左挑右挑,挑不中好的,楼云屏自己却不大上心,问就是这个颜色也行,那个颜色也不错,大多数时候,都探着脑袋左看看,右瞧瞧。 晚间点着烛火,颜色看不太分明,晋珐正眯着眼比对两盒唇脂,就听一旁的楼云屏声音清亮道:“哎,那个人是不是,谁来着,樊、樊肆!” 晋珐直起身看过去。 果然是樊肆。 他负着双手,站在一局棋前,似是正对着两个老头侃侃而谈。 晋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坊间多有这样的事,有个诨名,叫做棋局贩子。 就是拿出一副残局,自己不参与,招呼旁人来下,自个儿坐庄,赌谁能赢。 其实这种残局都是有窍门的,谁输谁赢,一开始就定下来了,摆局的人,无非就是耍点小聪明,赚点庄子钱。 这种随处可见的小赌局,不成气候,也为人不齿。 大多做此事的,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年轻人。 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去哄骗旁人,以此挣钱。 早就听说,晋府有意断了樊肆的月例银子,想来这樊肆大约大手大脚惯了,突然间没钱花用,便用这等法子来骗钱。 若论嘴上的功夫,那樊肆倒是很合适这一行。 晋珐不屑,便没有多看。 最后把两盒唇脂都交给掌柜的包好,晋珐回头再去找楼云屏的身影,却找不到了。 楼云屏溜到了樊肆那边。 她多少觉得有点愧疚。昨天,她把樊肆误认为是来给晋珐贺生的人,她不知道那天也是樊肆的生日。 自己的生日没有人庆祝,还要给另外的人祝贺,换了是谁,都会觉得心寒吧。 她昨天问的那句话,无异于在樊肆身上再捅一刀。 不过,樊肆昨天倒似乎一点不高兴的影子都没有,还和她聊了许久。 她觉得樊肆说话很好听。 哪怕是和他聊一块饼干糕点,他也能说出许多有趣的笑话。 她跑到樊肆身后。 樊肆站在廊下,身后人来人往,他没注意到她。 楼云屏刚想开口,就听见樊肆在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用左手下棋。” “换手?换手也没用,你下一把会因为用右边鼻子吸气输掉。” “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看棋啊!” “哈哈,你看,输了吧。” “……”楼云屏退了两步。 她昨天觉得谁说话好听来着? 这时候,老是输棋的那个大爷已经被樊肆给气得不行了,推开棋局站起来,把汗巾甩在肩上,苦大仇深地瞪了樊肆一眼,骂骂咧咧地说:“以后别再让我下棋时碰见你。” 那大爷走远了,樊肆耸耸肩,也要离开,却被一个年轻人冲上来揪住衣领。 “喂,你什么意思,断我财路?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鱼,才下两盘,就让你给赶走了?” 樊肆下垂的眼睛显得没精打采,伸手拍了拍那人的手背:“唔,有话好好说。” 对方哪里肯好好说,气得有点急眼了,死死盯着樊肆,像是认了出来,忽然笑了一下:“哎,我还以为,这么嚣张是谁呢。你不就是最近那个有名的弃犬么?你手伸这么长,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晋家的小少爷吧?” -- 第190页 这人说话真难听! 楼云屏在旁边听着,都气得火冒三丈。 可她跟樊肆连朋友都算不上,当然不可能冲上去帮樊肆吵架,那未免也显得太自作多情。 她以为,樊肆会气得跟这人打起来,还想好了,若是他俩打得太凶,她就去附近报官,回来再作证,是对面这个人蓄意挑衅。 结果她没想到,樊肆淡定地开口说:“当然不是了。你想啊,如果我还是晋家的小少爷,我想断你财路,我刚刚为什么不拆穿你的骗局,你敢动我吗?但我没有,我就是烦他烦得不行,说了他几句,他自己气跑了,可跟我无关啊。” 他说得太过淡定,慢悠悠的语气里有一股自成一派让人相信的力量,揪住他领子的那个年轻人迟疑地一顿,莫名其妙地就顺着他问:“他怎么烦着你了?你干嘛说他呀!” 樊肆垂着眼,很不高兴地说:“他下棋不穿鞋,脚臭得我很烦,棋都看不下去了。” “……你有病啊!”那人破口大骂,可也拿樊肆没办法,松开他的衣领,鄙夷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自认倒霉地收拾东西走了。 楼云屏听了全程,躲在一边忍笑忍得肚子疼。 樊肆理了理衣领,转身,就恰好当场看到楼云屏弯腰憋笑的样子。 “……看笑话给钱了么。”樊肆声音平平地问了一句,和楼云屏擦身而过。 楼云屏扶着柱子笑了好一会儿,费劲地擦着眼角的眼泪,直到晋珐来找她时,才总算缓了一点。 晋珐看到她好端端的,松了一口气,又有点不高兴。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楼云屏眨眨眼,她出来前,跟晋珐说了她看见樊肆了,她以为那就是打招呼呢。 但这事她确实有点理亏,只好狡辩说:“你那么认真,我以为你还要挑一会儿呢。” 晋珐给她气笑了:“我还不是替你挑的?你自己都不上心。” 楼云屏叹气:“我不爱打扮。以前在小水乡,哪用得着这些,用耳环花扮一扮,就不错了。” 晋珐也想起了以前的事,笑道:“是,再把花汁掐出来,涂指甲。” 楼云屏嘻嘻哈哈地乐了一会儿。 晋珐看她这样,又板起脸说:“可现在不同了,你总要打扮的。难道大婚那日,你也不要抹胭脂么?” 楼云屏却心想还早得很呢。 晋珐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不喜欢对楼云屏说重话,主要,是怕她不高兴。 只是这些事夹在一起,多少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累。 他提着东西,和楼云屏走出坊市,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晋珐先把楼云屏送回家里去,昨晚一夜没睡,此时疲惫感阵阵涌上。 他捏了捏鼻梁,忽然想到了今天楼云屏给他的那几张纸里的内容。 晋珐想到其中一条,有些疑惑地问:“屏儿,你很反感妾室吗?为何如此强调。和离这种事,岂能如此轻易说出来……不吉利。” 别的都还好,就是那一条,后面跟着的“婚姻即刻终止”,叫晋珐看着心惊肉跳。 楼云屏却忽然扭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 见他确实只是一脸疑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楼云屏才说:“原本,爱就是只能给一个人。若是两个人的姻缘之中,多了别的人,那还叫什么姻缘呢?” 晋珐闷闷笑了一声:“屏儿,你这个说法,好像别人说的妒妇。你看寻常男子哪个只娶一房的。《女德》里,也不许做妻子的这样蛮横。” 楼云屏皱了皱鼻子,脱口而出:“那什么封建余……算了。总之,这就是我的规矩,也是我的底线,你能做到,就答应我,若是做不到,就罢了吧。” 罢了?什么罢了? 晋珐唇角敛了下来,心像是吞了一块铁似的沉。 屏儿有时候,太过冷情,太过专横了,仿佛丝毫都不顾虑他的感受。 或许真是他一直以来都对云屏言听计从,叫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晋珐胸中很闷,这还是第一次,与楼云屏在一块儿时,他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将楼云屏送到家门口,将包裹递给她,也没什么话要讲,打算转身离开。 却看见楼云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虚虚地接过包裹,动作有些呆滞,额上也冒出粒粒汗珠。 方才她在外面就觉得肚子疼,不过,她只以为是忍笑忍得肚子酸疼。 结果多走了几步,疼痛一阵比一阵加剧。 晋珐惊了一下,刚想说话,楼云屏却已经自个儿忍着迈开腿,跨过了门栏,走进去关上大门了。 晋珐只好顺着回路往晋府走。 走了大约几百步,他又停下步子,折身回到楼家门前,拎着门环敲了几下。 来开门的是楼云屏的三妹妹,她探出一个小脑袋,机灵地盯着晋珐。她认识晋珐。 “你姐姐呢?屏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三妹妹声音脆脆地说:“姐姐来月事啦,肚子很痛。” 晋珐才想起来这茬,他对楼三妹妹道:“劳烦,等会儿还要请你开下门。我去买点东西,去去就回。” 三妹妹乖巧地点点头。 晋珐跑了两条街,买到了楼云屏常用的红糖,趁着月色又送去了楼家,站在门檐底下,看着挡住视线的围墙出神。 -- 第191页 小两口之间,总是会有争吵的。 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真正成婚,但是哪对亲密的夫妻没有摩擦? 生气归生气,难受归难受,他却还是会忍不住心甘情愿地替她去买红糖。 那时候他以为,他和云屏就会永远这样下去。 第74章 风筝 晋珐后来常趁永昌伯夫妇不在的时候,找些借口叫楼云屏到晋府来。 有时候是留了她的手绢叫她来取,有时候是说有东西忘了给她,又要让她过来。 楼云屏在晋府也渐渐成了熟面孔。 她长相明艳,行事落落大方,又是晋珐的熟识,听说还定了娃娃亲,晋府的下人自然不敢慢怠她。 不过,楼云屏大多时候还是待在晋珐的书房里,其它哪里也不去。 晋珐在旁边背书,她待得有些无聊,就托着腮看窗外。 书房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方天井,天晴的时候,阳光四四方方地照下来,还别有一番意趣。 一阵说话声靠近,楼云屏耳朵动了动,直起腰,目光更认真地看了出去。 是樊肆,和一个小厮。 他们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说说笑笑,似是方才在外面出了一身的汗,累了便在台阶上坐下。 樊肆两条长腿随意前伸着,双手撑在身后,那双似乎总是耷拉着的眼睛半眯起来,藏在阴影里看着太阳。 旁边的小厮在跟他低声说着什么,樊肆懒懒地笑笑,两人的对话听不清楚,不过很快那小厮也跟着笑起来。 楼云屏有些好奇,她觉得樊肆一定是又在说什么很有趣的话了,她甚至也想出去听一听。 察觉到她的动静,晋珐也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窗外是樊肆,晋珐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眼神。 他翻了一页书,淡淡说了一句:“那个小厮,是他的贴身侍从。如今整个府里,大约也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把樊肆当主子了。” 晋珐语气中似有叹惋,毕竟他和樊肆都是被同一场命运玩弄了的棋子。 楼云屏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下巴上,手指软软地搭在脸颊上,按进去几个小坑。 她“唔”的一声,说:“樊肆好像也不在乎。” 窗外,樊肆单手撑地站起来,进屋了一趟,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只茶壶,还有两个瓷杯。 他把水倒在杯子里,递给那小厮。 对方显然是受宠若惊,摆了摆手连连后退,却被樊肆给硬塞在了手心里。 晋珐闻言一顿,抬起目光去看,也看到了这一幕。 过了会儿,晋珐沉声地说:“他在不在乎,又如何?他以前也是养尊处优大少爷的,可是再过不久,他就没人给他端茶倒水了,这些活儿,他不想自己做,都没办法。倒不如从现在开始适应。” 楼云屏闷闷的,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她在想,如此说来,身份的改变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自己端茶倒水,并不能算是什么坏事。 她还想到了小水乡的樊家。 樊家的父母连小孩子都打,如果樊肆回到那里去的话,那家人会欢迎他吗? - 晋家给晋珐请的夫子,是京里有名的人。 晋珐本就表现不俗,再加上夫子的举荐,没过多久,晋珐就在京中得了个翰林编修的职位。 这个翰林编修虽然只有正七品,但是所负责的事情却很机密紧要。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等,都是皇帝时常过问的事,经常要在陛下面前露脸的。 天子近前最好升迁,日后大好前途自然是不用愁的。 晋家当然很高兴,而晋家高兴的结果,便是当天就将樊肆送回了小水乡。 正如晋珐所说的那样,樊肆离开时,只有他曾经的那一个贴身小厮去送了他。 朝廷里刚派人给晋珐送来新的官服,晋府其他人都等着看晋珐试新衣的模样,根本没有人去关注樊肆。 晋珐穿着浅绿色的官服,身形俊朗,如一颗嫩竹,自然受了好一通夸赞。 等所有人看够了,晋珐要将官服换下来时,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少了东西。 他在自己身上到处摸了摸,上下口袋全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天楼云屏给他的那几张纸。 因为官服是一整套新的,他从里到外都要换,那几张纸他原本贴身放着的,大约是之前拿出来不记得放在哪儿,忘记收了。 晋珐心中不大得劲,叫下人替他去房中各个角落全翻一遍,可也没找到。 事既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晋珐叹了口气,好在他记性不错,又将那几张纸看过好几遍,闭眼默记了一回,提笔在纸上默写了下来。 赴往小水乡的马车上,樊肆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拿出来理了理。 临走前,小卓要给他塞书,他不让,嫌重。 小卓涕泪横流地叫他二爷,说二爷你可不能白白弃了前程,明日考取功名,回了京城,还得回来接小卓子啊。 樊肆才没有办法,任由他给自己整了个书箱。 樊肆打开书箱,看到几本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书,哂笑两声。 小卓没什么见识,鬼主意倒不少。 从晋珐被接到晋府后,小卓就老是盯着晋珐那边院子里的动静。 他总觉得,晋家把好东西全送到那边院子了,冷落了他们二爷。 -- 第192页 小卓很有危机感。 小卓的危机感倒也没错。 没过多久,原本的晋二公子就被改了姓。 再没过多久,樊肆就被赶出了门。 唯一一个会为他伤心的,估计也就只有小卓了。 小卓一心想要樊肆再回京城来,恨不得什么都给他塞最好的,尤其是被小卓视为登天梯的书。 也正是因此,小卓又犯了臭毛病,居然去晋珐的屋里,偷了几本晋珐的书,塞进了樊肆的书箱。 樊肆好笑地把那几本书拎出来,翻了翻。 从中间掉出几张夹着的纸。 樊肆顿了顿,将那几张纸拿起来。 字迹娟秀齐整,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稚拙可爱。 樊肆一个不经意,就一路看了下去,还全都看完了。 这大约,是那位姑娘写给晋珐的信。他知道按道理规矩来讲,他不应该看。 可是樊肆却又并不是那么循规守矩的人。 看就看了,还能拿他怎么的? 反正,以后大约都不会再见了。 看完之后,樊肆将信纸原样叠好,淡然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过了会儿,他平静的表情忽然裂了缝,忍不住地笑了下。 他试图敛住,但却还是没能成功,甚至想着想着,还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这真的怪不了他。 那封信写得,太有趣了。 樊肆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勇敢大方,又机灵古怪。 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她究竟是从哪里想出来的? 樊肆本应该将手里的信纸撕碎,伸出窗口去顺风扔远,毕竟这等私密之物他不应该保留,也更不适合从他这里送回京城去。 但是,樊肆想了想,终究没有下这个手。 反倒是妥帖地收进匣中,和他自己的那几样重要物件放在了一起。 第75章 蜉蝣 有的人离开后,似乎对旁人的生活毫无影响。 时间过得飞快,晋珐在朝廷中的地位越做越稳,楼家的家业也越做越大。 楼父看着人很憨厚,其实做生意很有头脑,品行又端正,很讲诚信,回头客也多。 再加上,当年楼父之所以决定举家迁到京城来,正是因为京城还有楼家的族人,已经经商多年了。 之前是因为距离遥远,这么些年来少有联系。 到了京城之后,楼父投靠了亲族好友,发展得很快。 两年过去,楼家不再是从前那个民不见经传的小商户,而成了这一小片地方也颇有名气的商贾大族。 他们从当年那个临街的小铺面搬到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大宅院,也算是苦尽甘来。 晋府渐渐也就默认了晋珐一再坚持的这门娃娃亲。 晋珐与楼云屏年纪都渐渐长大了,两家的亲事也开始张罗了起来,只是晋府还是不愿意早早地就到外面宣扬,跟楼家也常常避嫌,除了必要,尽量不往来。 晋家再也没有人提起樊肆。 反倒是楼云屏,因为楼父与小水乡的故交还有些来往的缘故,有时候会听到一两句消息。 有一年,小水乡遭了难,山洪引发的山石崩塌,不少人家都遭了灾。 樊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家就在山脚下,当时樊母在别人家里坐着闲聊,大儿子在外县做工,只有樊父在家中酣睡,命丧当场。 听说还有一个外孙女当时也在屋里,也不知道情形如何。 当时樊肆本来也应该是在家中的,可他却平安无事。 小水乡连日大雨,他双生哥哥在外地赶不回来,只有由樊肆操办父亲后事。 可没过几天,樊母因为丈夫的意外去世受了太大打击,也缠绵病榻,最后只来得见一眼匆匆赶回的大儿子,便也撒手人寰。 父母亲接连去世,樊肆的双生兄长将这全怪到了樊肆的身上。 认为是樊肆生来不吉,灾运殃及了全家,才会有这些意外。 他将樊肆赶走,不肯承认他是樊家人。 后来,樊家分崩离析,樊肆独自一人住在小水乡的偏僻角落,不与旁人来往,从此一直孤身一人。 楼云屏听到这个消息,唏嘘了很久,她曾经亲眼见过那少年是如何骄阳似火、口舌锋利,如今他却消沉至此。 楼家与晋家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楼云屏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她似乎总还在等着什么,很有些犹豫,每每说到要准备婚仪相关事体,便心不在焉。 晋珐渐渐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起先,晋珐总是忍着。 可到了后来,晋珐也按捺不住了,甚至质问楼云屏是不是已经变了心,想要反悔,不肯承认这门婚事了,否则为何如此退却。 楼云屏哭笑不得,但对他的疑问始终只是沉默,并没给晋珐一个满意的答复。 晋珐心中闷闷,不愿与她争执,干脆走远些,和朝中同僚去喝酒。 酒过三巡,晋珐已喝得微醺,脑中满满装的还是自己同楼云屏的婚事。 耳边朦朦胧胧,似乎听得有人在讨论绣样,晋珐便下意识地接道:“用金绒混绣,还要加、加垫浮,突出鸳鸯。” 包厢中一阵沉默。 晋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是说了醉话。 但这些同在朝廷做官的人,是多有眼色的人,晋珐都来不及掩饰,他们便一齐哄笑起来。 -- 第193页 “晋编修这是怎么了?口口声声鸳鸯戏水的,这是今晚便要成婚了不成?” “晋大人什么时候好事将近啊,怎么公务不嫌忙,连这绣工都钻研上了呢。” 晋珐被取笑得面红耳赤。 哪个男子会这样,巴巴地张罗两人的婚事? 甚至喜帕绣样、盖头图样,都是他在费心费力。 这等琐碎婆妈之事,晋珐本也不想管,可屏儿对这些根本不上心,一点也不像个待嫁的新娘。 他心中着急,便只能亲力亲为,倒更像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晋珐烦闷起来,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却没能浇熄心中的烦闷,反而越烧越旺。 一个娇美女子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旁,纤纤素手朝晋珐杯中倒满醇香酒液,轻声地在晋珐耳旁说:“晋大人,奴也很喜欢那混绣图样呢。” 说着,她又昂起头,对着周围其余人嗔道:“你们这群臭男人,不懂得知情识趣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有了个晋大人这般风雅的人物,你们还在这儿吵闹嬉笑,莫要惹恼了晋大人。” 周围吵闹声果然歇了歇,围着他的那些嘲讽逗趣声,也被赶远了。 晋珐转过头,果然看见一个相熟的同僚正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于是晋珐明白了,这女子定然是这位同僚带来的丫鬟,此时替他解围,也不知道是自己主动,还是同僚授意。 若是后者,倒真不好推拒。 晋珐装作酒醉,懒懒地扯了扯唇,他被永昌伯府的富贵养了几年,本就俊俏的面容更是如琢如玉,上挑的眼尾在做一些薄情的神态时,反倒尤其吸引人。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摇着酒壶,假借酒后闷热的理由,要独自走到窗边去吹风。 可他大约是真的有点酒意上头了,脚步当真晃了晃,被那女子赶紧站起身来扶住。 晋珐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温柔又含羞地低下头去。 同僚也站了起来,嘴边含着笑,走过来和晋珐说话,那语气,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认真。 “我这丫鬟名叫玉瓶,平日里在我院中可是很嚣张跋扈,怎么到了晋大人面前,倒成了小娇娃?倒不如,送给晋大人做个通房,伺候得晋大人高兴了,也算晋大人欠我一份人情。” 玉瓶? 晋珐听见这名字怔了怔,把手臂从那女子手中抽.出来。 其余人听了这话,也跟着啧啧道:“玉瓶姑娘平日可傲气得很,对我们几个哪里有过好脸色,偏偏就对晋大人效益温柔,这心思,也是昭然若揭了吧!” 晋珐哼笑两声,一边支抵着他们的调侃,一边走到窗口吹风。 更夫的梆子敲了几响,已是深夜了。 晋珐摆摆手,对身后同僚道:“晋某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旁人自然纷纷留他,晋珐推脱不得,又不得不多喝了两壶,这下原本是微醺的,也变得头脑发昏了。 就连店小二也跑上来凑一脚,满脸讨好笑意道:“晋大人不着急走,这儿还有您一封信呢。” 这是喝酒聊闲的地儿,什么信会这么急,送到这里来? 晋珐接过信,看到了信封上晋府的标记。 他皱了皱眉,赶紧拆开,里面竟然是他母亲的字迹,写着,皇家有令传他,到晋府寻人而不得。 皇帝传召,晋珐哪里还有时间再与旁人周旋,他把信纸揉皱,塞进了衣袖里,对其余人匆匆拱了拱手,便直接告辞。 他走得急,出门框时有些趔趄,同僚担心,便叫那玉瓶去送他。 晋珐被玉瓶搀扶着上了马车,回了府中才知道,宫里的太监找他,是因为皇帝晚间在读书,有一本古籍需要校对,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挺急的,找不到他,自然就去找别人了。 此时晋珐哪怕是再进宫,也一定是来不及的,更何况他刚刚喝了酒,总不可能带着一身酒气去面圣。 陛下有召而未去,肯定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晋珐正为难之际,玉瓶主动说:“这有何难?晋大人只需说,晚间归家时救助了一个落难女子,我再为大人作证,不就无人追究了。” 晋珐怔怔,玉瓶所说的主意,确实可行,眼下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便提笔按照玉瓶的意思,写了几句,玉瓶还主动在纸上画押,让晋珐写上她的生身住址。 “我跟爹娘打声招呼就好啦,这样的话,要是有官衙上门核验,也不怕大人穿帮啦。” 玉瓶柔柔地说着,晋珐听在耳中,虽然觉得玉瓶的考量过于谨慎,谨慎得都有些可笑,宫中的宦官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一个丫鬟家查证。 但是,玉瓶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考虑,甚至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利益主动为他圆谎,晋珐也不可能全然铁石心肠,毫无触动。 派人将帖子送进宫中后,晋珐彻底放松了心神,让婢女打了热水来,洗漱泡脚,热气熏熏然,叫头脑越发混沌。 不过,他还记得要紧事,着人去通知母亲安排玉瓶的去处,时辰已经这样晚了,不可能叫她一个女子独自回去。 弄完这些,晋珐才总算睡下,第二日不用去宫里当值,他睡饱了才起,睁开眼的瞬间,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玉瓶就躺在他身边,听见他坐起来的动静,玉瓶也揽着被角坐起,一身里衣睡得松散,露出小片肌肤。 -- 第194页 晋珐脸色铁青,几乎是滚下床榻,胸中鼓噪跳个不停。 晋夫人的确是安排了,却把玉瓶安排到了他的房中。 晋珐心中如吃了铁块一般的沉,却也知道,是他先将人带进了府,此刻就算去找晋夫人算账,他也是百口莫辩,更何况,晋夫人是那般巧舌如簧,他早已领教过。 他发狠地摁紧额角,想着如何处理身后的女子。 玉瓶也不是没眼色的,见他这样,咬了咬唇,走下床来靠近,柔声说:“昨夜,二爷吃醉了酒睡着了,玉瓶只是与二爷共枕了一夜,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二爷若是嫌弃,将玉瓶赶出去就是了。” 说着,玉瓶掩面啜泣起来,又很快忍住,故作坚强的模样,好不惹人生怜。 晋珐深深吐出口气,胸中浊气却久久不散。 “你,我确实没有要纳你进府的心思,昨夜既是误会,我去账房支些银钱给你弥补,将你送回胡大人那去吧。” 胡大人便是玉瓶原先的主子,昨夜和晋珐一起饮酒的同僚。 玉瓶听到旧主名字,更是啜泣不止:“误不误会,又有什么要紧,总之,胡大人已经将玉瓶看作了二爷的通房,玉瓶是不可能再回胡家去了,否则,那不是平白玷污了二爷的名声吗?” “你……” 玉瓶依依看着晋珐,眼中一边滚出泪珠,一边盛满可怜:“二爷不用忧心,玉瓶昨夜既然违背主子,擅自替二爷说话,便已做好了从此一生一世只为二爷的打算,不论二爷如何对我,玉瓶定然不会说二爷半句不好。” 晋珐腮帮紧了紧,眼神变得愈发沉重。 玉瓶一个柔弱女子,现在不清不白地把什么都托付给他,他若是不承担,她又要如何自处?难不成,真将她赶出门去,叫她去寻死跳河? 晋珐艰难转开目光,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会另外给你找个院子住,你就……总之,不会亏待你,让你依旧像在胡府那样,安心自在便是了。” 玉瓶这才哽咽着笑出来。 晋珐也已经十八岁,屋中从来没有妾侍,如今多了一个玉瓶,又有晋夫人关照一两句,玉瓶哪怕不住在晋珐院中,身份也比别的丫鬟奴仆高出不少。 她原先也是受宠的,攒下不少银钱,如今好歹有了个通房的名头,哪怕不是事实,也愿意高调打扮。 玉瓶几次三番差人去城中银饰店选东西,还特特要人包好送到府上来。 城中名头最响的银饰店,便是何家。同一块牌匾,在京里开了好几间铺子,款式花哨,价钱也实惠,许多姑娘都爱上何家买饰品,还彼此攀比。 何家的女儿,是楼云屏的手帕交,何金晶。 她在自家店铺闲逛,就听见一个小厮说是永昌伯府家的,要给二爷带几样东西回去。 这不是和自家金兰在议亲的晋家二公子? 何金晶八卦心起,以为是晋二公子在给自己好姐妹选礼物,便笑眯眯地凑过去,也不自报名头,就悄悄地看那小厮到底要选什么东西。 结果,看到那人只点了一对花蕊耳夹,何金晶便惊觉不可思议。 这东西是不值钱的玩意,难不成那晋二公子,就用这种成色的东西来讨好云屏? 这也为免太寒酸小气,何金晶拿过账本一番,发现最近送去永昌伯府的,全都是这种不起眼的小玩意,何金晶当场怒火上头。 她姐妹是何等伶俐又秀致的人物,又是马上要议亲的,这种零碎小东西,怎能衬她?而且,还一趟一趟的买,像是要显摆什么似的,这晋家难道就穷酸到这种地步? 何金晶夺过柜前小二包好的包裹,昂了昂下巴,冲那永昌伯府的小厮道:“不是要送货?走着,本小姐替你送。” 坐了马车到晋府,何金晶本是想,等晋二公子出来,便同他理论理论,好告诉他,要什么样的珠宝才配得上云屏。 可没想到,她等了一会儿,却等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欢欣雀跃地跑出来,从小二手上接过包裹。 何金晶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用车门帘遮住自己,脑门一阵冰凉。 等那女子走了,何金晶才下马车去,问站在门口的侍从,那女子是谁。 “那个,是二爷房里的通房丫头,玉瓶姑娘。” 何金晶懵然。 她晃着神回府,还一直不大能相信。 她是与楼云屏最交好的人,那位晋二公子,她也见过好几次。 可每一次见,他都是对云屏一副诚心诚意的态度,哪怕是她何金晶眼光挑剔,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 最要紧的是,云屏曾亲口告诉她,晋二公子与她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有别的妾侍。 当时何金晶也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男子会如此“听话”?但云屏含笑的模样很是坚定,叫何金晶羡慕不已。 当时何金晶觉得有多浪漫,现在便觉得有多讽刺。 她纠结了许多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云屏。 云屏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每每去找云屏,都免不了要看见云屏在准备婚仪的程序,这叫何金晶更加不好开口。 她是知道云屏的性子的。 一开始,云屏刚来京城,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许多人都想跟她交朋友。 有一次,何金晶在为了一件如今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发火,那火气简直是六亲不认,谁劝都没用。何金晶说,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 第195页 楼云屏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才主动来和何金晶交好的。 云屏自己,也是这么个性子。 可如今,何金晶分明见到了这粒硌人的沙子,却反而犹豫了,不敢告诉云屏。 直到有一天,何金晶看见云屏在对着窗外发呆,神色似乎不大高兴,一时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经意间,将通房的事说漏了嘴。 云屏察觉出不对劲,逼问之下,何金晶没有办法,全盘托出。 云屏那天怔了着实有好一会儿。 何金晶看她那样,心又疼又酸,又慌又气,恨不得把那晋二痛骂八百遍。 过了那一会儿,云屏却说:“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金晶,你先别同别人说。” 何金晶鼻尖酸楚,点点头。 楼云屏当天便将晋珐约了出来。 她问晋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晋珐笑着说,自然记得,他还把楼云屏定下的规矩保存得好好的。 一边说着,晋珐一边从贴身夹着的口袋里取出来,展开在楼云屏面前。 楼云屏低头看了一眼,便很快认出,这不是她的字迹,不是她当初写的那份。 楼云屏移开目光,懒得再追究。 她说:“既然你记得,如今你身边已经有了第三人,我们的婚约到此为止。” 晋珐的笑容迅速坠落,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定定地看着楼云屏的神情,看着她脸上的冷漠和决然,一抹不受控制的仓皇从心底钻了出来。 “云屏,你听我说,我从未碰过她。”晋珐竭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将当日的实情全部说了一遍,丝毫也不敢有遗漏。 说完之后,他束手束脚坐着,不知道楼云屏会怎么想,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只祈求楼云屏不要将铡刀落下来。 楼云屏沉默着,扯唇笑了笑。 “这时候,你倒是什么都坦白了。为什么这段日子,你要一直瞒着我呢?” 晋珐眼睑颤了颤,还想开口,楼云屏却打断了他。 “你不用再说了。你如今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方才说的一切,若都是事实,现在便遣散那位姑娘,赠她厚银,叫她去别处好好生活,我或许还能当做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楼云屏便站起身,打算离开。 临走前,她半侧身地顿住脚步,斜瞥过来的余光落在还坐在原处的晋珐身上,从高处睥睨下来的目光,冰冷如月。 晋珐在那一眼中浑身发寒,湿透了一背的冷汗。 他忽而想到以前在小水乡的时候。 那时他还一穷二白,仰望着云屏,如同田地里的跳蛙仰望着天上悬挂的月亮,可那时,云屏看他的目光,也并不像今日这般冷漠,使人畏惧退缩。 仿佛,从此刻起,他在云屏眼中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什么肮脏不起眼的蜉蝣。 苏杳镜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大约是想错了。 她原本想着,剧本也总有出错的时候。 说不定,这个晋珐并不如剧本中那么反复无常,毕竟,年少时那段岁月中,她感受到的温情和依恋,是实实在在的。 可人就真的,说变就变了。 晋珐如今的样子,离苏杳镜当初想象的模样差了千里远。 唯一的一点,只是晋珐还没有真正触犯到“楼云屏”设下的底线。 毕竟已经在这个世界花费了这么些年,她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地等着,或许还会有个什么转机。 但是,没有。 晋珐回去之后,确实是要立刻把玉瓶送走。 他选了一座南方的小城镇,那里富庶安定,他给玉瓶带了足够的银钱,保证让她下半辈子都能过得平乐安稳。 但玉瓶却不肯走。 她从懂事起,便一直是依附着权贵,哪里敢一个人生活。苦苦相求,叫晋珐不要抛下她一个弱女子。 晋珐不耐烦起来,要强行将她驱走。 玉瓶终于变了脸色,要挟道:“我已经在家中留了密信,若我出事,就是二爷害的,当初二爷以我的名义欺君瞒上,我都存有证据,二爷那晚喝酒误事的事实,还有当场的几位大人都能替我作证。到时候,陛下的追究,二爷还担当得起吗?” 晋珐实在没想到,这小小女子还会反咬他一口。 但他只觉得玉瓶的担心是无稽之谈。 “好,你若担心,我在那镇子里再多替你置办房屋,看家护院,你必然不会出事。” 他匆匆将玉瓶送走。 结果没过多久,南方水情告急。 晋珐渐渐觉得不大安定,可是,婚事和公务已经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他不愿去细想。 直到大婚前夕,玉瓶的爹娘果真拿着一封书信上门来找晋珐,要晋珐将他们的女儿从那小镇带回来,否则,若是玉瓶沦落成难民,他们也必定要拉着晋珐下水。 晋珐在朝中资历太浅,面对这欺君的罪状,他不敢冒险。 他急急去宫中自请南下,同家人交代了一番,请父亲出面,去楼家商量推迟婚期。 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再去楼家解释。 或者说,他也不敢面对云屏。 晋珐连夜赶到那座小镇,不敢丝毫耽搁,快马加鞭地将玉瓶带回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 第196页 他冲进城门,唇舌早已干燥,只见贴身小厮在门口迎他,便赶紧下马。 “如何?屏儿可有生气?”晋珐开口有些艰难。 他身后的另一匹马背上,玉瓶被五花大绑着,这是为了方便,不叫她掉下来耽误路程。 玉瓶一路被折磨得不轻,可听到晋珐这迫不及待的问话,脸色还是暗了暗。 晋珐的小厮吞吞吐吐,似是有话难言。 晋珐以眼神追问,他才犹豫着说出。 “楼姑娘生气……看不出来,她今日一直在笑,旁人看了都说,楼姑娘定然很满意这桩婚事。” “婚事?什么婚事?” “楼姑娘今日已经大婚礼毕了,与二……原先的二爷,樊肆。” 第76章 抛弃 晋珐几乎以为,是这小厮吃醉了酒,在说梦话。 要不然,就是他连夜赶路,累得连人说话都听不懂了。 他是不肯信的。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片田野间长大,他了解她所有的喜好,她也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那野草疯长的悠悠少年时光中,她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他折着马尾草,拨开茂盛的芦苇荡,在身后一路跟随。 长大之后,她开始温雅端方,他也开始学会如何当一个谦谦君子。 他们纳吉、请期,今日本应该高朋满座,他在热热闹闹的祝福中迎回他的新娘,可他现在,却风尘仆仆,听着眼前的小厮,说着这些混账话。 晋珐是不信的。 直到他赶到楼家门前,看见了满地鞭炮的碎屑,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是楼家的亲族。 “这婚事不错的,新郎官长得好俊哟!是个读书人的。” “就是家境清贫了些。” “哎,穷有什么要紧,人才好就好的了。我们楼家,以前哪个不是穷过来的哟。” “再说了,屏屏和那个樊二郎生辰八字合得不要再合的了,你没听人说吗,他俩的庚帖是请高人算过的,天作之合,命定姻缘!” 不,不是的。 那庚帖是他的,和屏儿天定姻缘的是他,今日要娶屏儿的也是他,不是什么樊肆! 晋珐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骑马便装,而眼前的门庭皆是挂满了红灯笼,朱绣球,与他极不相称。 他拼命想往人群里面挤,却只招来疑惑打量的目光,还有人问他:“这位小哥,你是哪个,是不是走错了路?这是楼家办婚仪的地方。” 晋珐心口似被针扎一般的疼,他要找到云屏,要立刻让云屏停止这一场荒唐的玩笑。 他知道了,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云屏是生他气了。 云屏生气不要紧的,是他活该,他被打被骂都是应当的,只是不要再用这恐怖的闹剧吓唬他了。 晋珐终于勉强挤进去几步,看见了那装点成喜庆朱色的高马大轿。 他脑中嗡嗡直响,眼前一片黑晕,再想往里闯,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让我进去,我才是和屏儿换了聘书的人,屏儿是要嫁我的……” 他急切念着,旁边的人却在吵闹中,听不见他说的话。 有的听见了,也只是诧异望他一眼,像看一个脑筋不大正常的疯子,嗤笑道:“小伙子,你没事儿吧?楼姑娘都已经和樊二郎拜完堂,行完礼了,你做什么梦呢?” 晋珐急得舌根发苦,周围却渐渐聚起了一众人高马大的壮汉,不动声色地将他围堵在中间。 这十几名壮汉是楼家提前找好的打手,防的就是万一晋家会来闹事。 晋珐毫无准备,在这群人中间又怎么能够挣脱。 门口一阵喧哗的喝彩声。 一身火红嫁衣的楼云屏从里面走出来,身旁跟着一个同样身着婚服的高挑男子,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在门口略停了停,偏头互视一眼,看起来很是登对。 晋珐双目血红,嘶吼一声,声音从胸口中苦闷地逼出来,口腔里满是灼人的腥气,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这一声着实将周围来看喜事的人吓着了,有几个惊疑不定地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几个体格高壮的男人给挡住。 楼云屏登车,上轿,微微抬起一只手,被樊肆接住。 樊肆把楼云屏的手托在他手心上,扶稳了楼云屏,站在车辕上。 晋珐奋力扯着前面人的衣领,徒劳地想将碍事的人挡开。 他看到云屏了,也看到樊肆与云屏相牵的手,他张嘴就要喊出楼云屏的名字,却在出声之前,被人往腹部狠狠锤了一肘,痛苦地“咕呃”一声,没能再发出声音。 楼云屏似有所感,站在车辕上回了一次头,目光落到人群之中,手里拿着羽毛喜扇挡住半张脸,面前的珠帘轻轻地来回碰撞晃动,露出了楼云屏藏在后面冷漠俯视的眼神。 她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被团团困住的晋珐身上,短暂的一瞬。 那一瞬消逝之后,楼云屏转回头,被樊肆扶着进了马车厢,喜帘放下,挡得严严实实。 残阳如火,车轮滚动,昂着头的高状大马嘶鸣一声,亮了个好彩头,带着轿中的楼云屏与樊肆稳稳离去,没有再停顿哪怕一下。 喜宴结束,人群渐渐散了。 晋珐鞋履上、衣摆上,全都是各种人踩出来的鞋印,嘴唇干得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 -- 第197页 他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受了重伤,目光呆滞,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什么,一边小幅度地摇着头,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楼家门庭内走去。 院外的护卫是何家带来帮忙的人,看见了这个形容狼狈、神色奇怪的晋珐,提防地伸手拦住,晋珐却好似看不见一般,继续直直地往里走,脚步也不知道要停。 “楼叔,让我见,楼叔。” 护卫狐疑,没认出来他是谁,要将他轰出去,身后楼家的主人却赶到了,叹了口气阻止。 “楼叔……” 晋珐提着一口气,看见眼前站着的楼父,眼睛里终于有了亮光。 他跪下来,双手抓着楼父的衣摆,哑声乞求:“楼叔,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云屏。” 楼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你还来做什么?算了,以前的事,我们也懒得同你追究了,就说眼下吧。你要见云屏,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今日已经成婚,嫁人,去夫家了。你……以后只当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们楼家罢。” 晋珐脸上的表情惨得仿佛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眼睛给挖了出来。 “不,不是的。她一定是吓我的。” 楼父没再说什么,招招手,叫下人将一个箱子抱了过来,放在晋珐面前。 “这是屏屏留给你的东西,你带回去吧。” 晋珐把箱子打开,里面是他挑选的喜帕、盖头,一对对的瓷娃娃,还有一些别的他亲手放进云屏嫁妆箱笼中的物件。 “屏屏说,这些东西,你还是留着,送给你真正的心上人,比较妥当。” 晋珐心口绞裂地痛。 他不敢伸手去碰那个箱子,又不敢舍弃。 最后到底是亲手抱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晋府。 永昌伯府早已得了消息。 晋珐进门时,府中一片肃然。 永昌伯躲进了书房中,说是要处理公务,晋夫人无处可躲,只好捏着手帕,端坐在主位上,强撑着脊背笔直。 可在看见晋珐一身惨然地进屋时,晋夫人的肩背依旧有几分颤抖。 晋珐抬起眼,看了看她。 那目光中什么也没有,枯燥无光,仿佛根本就看不着她。 晋珐脚步转了转,走向书房。 书房门口有人拦他,却又哪里拦得住,被晋珐一脚踹开书房门,直直走向了永昌伯。 他麻木地开口:“现在,和我去进宫面圣。” 永昌伯气得胡须颤抖,却莫名畏惧于晋珐身上渗出来的死气,不敢发怒。 只压抑着说:“现在面圣?你疯了吧,去见陛下做什么?” “自然是找回我的妻。”晋珐眼神中钻出了刻骨的仇恨,“我与屏儿三书六礼只差迎亲,屏儿早已与我有正式婚约,樊肆分明是偷!是抢!” “三书六礼?”永昌伯摇摇头,扬声叫来晋夫人。 晋夫人进门,手中也抱着一个箱子。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被剪烂的聘书,被涂去姓名的礼书,洋洋洒洒,情状凄惨。 “楼氏将晋府下的聘礼如数还了回来,聘书礼书也被撕毁作废,你原本的迎亲书……也被他们拿走。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份,你如今与那楼姑娘又哪里来的三书六礼?你哪怕去求陛下,也站不住脚,白白害了你的前程!” “前程?”晋珐惨笑一声,“若不是听了你们的安排,我又如何会去与那几个酒鬼交好,又如何会让一个小小的婢女钻了我的空子,甚至误了婚期,叫我……” 晋珐胸中剧痛,难以继续说下去,他揪紧自己的领口,半晌没有换过气来。 “我,我那也是为了稳妥起见。若是你不亲自去接她,那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发起疯来,你的婚事照样泡汤!” 晋夫人紧张地看一眼永昌伯,极力为自己开脱。 晋珐眸中的神情已与死灰无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与晋府的利益,根本不相同。 永昌伯夫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晋府的前程,并不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能以为,他与晋府当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晋珐还能再跟他们说什么呢?他们是如此的绝情,无论他过得多惨,也不会让他们有半分触动。 他不再做无谓的分辩,喃喃地说:“从今往后,你们叫我怎么活。” 晋珐转身踉跄离去,留下怔愣住的永昌伯夫妇,在身后震惊失语。 晋夫人捂着嘴,眼中冒出泪光。 这毕竟是她失散多年找回来的亲生子,府中其他的姬妾都未曾诞下子嗣,晋珐的存在是她最重要的权柄,她又何尝不把晋珐当成心尖尖上的骨肉? 可晋珐方才的姿态,分明是对他们再也没有了信任,将他们当成了仇人。 晋夫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心痛,却已经来不及。 晋珐关上房门,在屋中试图拼起那被剪碎的婚书,他翻出针线,笨拙地试图将这几片零散单薄的布帛缝到一起。 针尖数次戳破手指,晋珐似乎毫无所觉,眼珠一眨不眨,比京城最勤勤恳恳的绣娘还要认真凝神。 直到金鸡报晓,那张婚书才被勉强拼凑完整,但上面多出来歪歪扭扭如蜈蚣一般的痕迹,依旧是无法磨灭,也无法遮掩的疤痕。 -- 第198页 晋珐怔怔地看着那张婚书,双眸熬得通红,血丝遍布。 他想不通。 他是做错了,可他只迟回了一天。 为什么一天一夜过去,云屏就这么果决地抛弃他了? 他错了,他连改的机会都没有吗,这么些年的情谊,云屏就真能如此决绝地抛下,转头便另寻他人。 但是,晋珐如今却甚至不敢怨怪云屏的无情。 他只是想不通,想得心脏绞痛,也无法明白,为何他对云屏来说,就那么罪无可赦,为何云屏宁愿选一个陌生人,也不肯多等他哪怕一会儿。 晋珐胸口抽疼,肺部如同火烧,眼眶酸滞干涩至极。 他将婚书缓缓卷起,藏进怀里。 他不敢问缘由了,他只能拼尽全力再去尝试。 试试他还有没有可能挽回云屏。 第77章 烙印 要找到樊肆的住址并不难。 他和楼云屏搬到了乡下去住,离京城有些距离,不大方便来往。 那个地方山水宁静,也有一条河,从村落中贯穿经过,天空蔚蓝,炊烟袅袅。 晋珐几乎是在踏入那里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一种胆怯。 这里和小水乡太像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像小水乡那么贫瘠。 除此之外,它空气中弥漫的宁和气息,淳朴的房屋,清澈的溪水,都与晋珐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个褪去了贫苦,而完整保留下来治愈、平静特质的小水乡。 如一颗饱满莲子,嫩得刚刚好,清甜多汁,还没长出苦涩莲心。 晋珐在掀开马车帘,呼吸进第一口气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种阔别已久再次重逢的幸福,以及世事变移,难以回头的遗憾。 这是童年、少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云屏身上,也会有这种烙印么? 小水乡是他们的故乡,云屏是否也对那里抱有怀念,所以选择了一个跟小水乡如此相似的地方生活。 晋珐不敢想。 越想,他越觉得害怕。 如果云屏怀念那段时光,说明她珍惜。 可她即便是珍惜,她也还是放弃了和她共度这段时光的晋珐,这又说明什么? 晋珐死死掐紧掌心。 他找到了云屏的新住所。 那是一幢刚建好的瓦房,坐北朝南,十分宽敞。 屋里没有人,大门关着,门栏轻轻带住,说明主人离开不远,很快就要回来。 晋珐找了个地方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见两个人影在夕阳中靠近。 阳光中,楼云屏和樊肆的身形像被剪成一道剪影,亲密地靠在一处,拖在身后的影子时不时交叠。 晋珐呼吸沉了沉。 来之前,他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云屏再怎么冷静决然,也不可能真的如脱去外衣一般,那么轻松地放下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梳理着目前的情形。 云屏现在为了躲他,找来樊肆同她假成婚。 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云屏更是从来没主动提起过樊肆,她不可能对樊肆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归根结底,云屏之所以会这样做,还是因为怨他。 他只要解释清楚,打消云屏心中的怨气,云屏自然会回心转意。 楼云屏和樊肆离得越来越近。 他们像是刚刚才从山间回来,樊肆脚底踩着草鞋,楼云屏的腰带扎得干净利落,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皓腕和雪白小臂。 她手里捧着一个乱糟糟的鸟窝,里面有几只闭着眼伸着脑袋、胡乱扑棱光秃秃翅膀的小鸟崽。 楼云屏小心翼翼地把它捧着,眼里神色很新奇,她走路的脚步都放轻,所以才走得这么慢。 一旁的樊肆抬起袖子,替那一窝鸟崽挡着风。 樊肆转动眼眸,看了一眼楼云屏,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小鸟崽还有些软软的喙。 小鸟们啾啾地叫着。 楼云屏“啧”的一声,伸手在樊肆手上拍了一下,赶他:“不要动。” 那般的谨慎和小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不擅长照顾孩子的新人夫妇,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里的宝贝。 晋珐下颌线条逐渐绷紧,脸上翻涌着逐渐浓烈的情绪。 理智告诉他,云屏与樊肆之间的这些举动并不算亲密,但是他却还是察觉到一种他非常不喜欢的氛围。 ——和谐的,熟稔的,仿佛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捣乱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这本是属于他的特权。 小水乡也是属于他和楼云屏的记忆。 可现在,陪在楼云屏身边的,变成了樊肆。 他被樊肆替代了。 明明理智在告诉自己,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晋珐却还是止不住地从心中冒出这种感觉。 晋珐大步朝楼云屏走去。 - 楼云屏正琢磨着要拿什么来喂活这一窝树下捡到的鸟崽。 前几日听说村口的大黄狗下了崽,应该有奶,不知道鸟崽可不可以喝,实在不行,只能试试米汤了。 她正想着,忽然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楼云屏不大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在婚礼上当场换新郎,拒绝走这个世界的虐文剧本,但不代表她要放弃这个世界的be任务。 在和系统商量过后,系统给了她一个提案,就是强制性退出世界。 -- 第199页 穿书系统不允许自杀,但是也控制不了正常的生老病死。 楼云屏和系统兑换了一个道具,让她染上药石无医的疾病,最后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病重死去。 听着简单,但其实,疾病落到身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异常反应的。 对楼云屏来说,经常性的耳鸣、幻听、甚至短时间的失聪,就是她的病症反应。 这是她自找的且不打算医治的疾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免得平白叫人担心。 不过,樊肆和她相处的这几日,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有时候,樊肆会特意把要对她说的话重复几遍,像是怕她听不到。 楼云屏转了一圈,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但很快被樊肆定住下颌,让她的目光转了回去。 他的脸离得很近,双眸认真地盯着她的头顶,似乎在研究着什么,又似乎很沉浸。 “怎么了?”楼云屏奇怪地问。 樊肆伸手,在她眉前的覆发上拨了拨,拿下一片绒羽。 “鸟崽的羽毛,沾上了。” 楼云屏看了眼那片绒羽,“哦”了一声:“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樊肆笑了笑,“没有。” 楼云屏选择相信他。 她抱着一窝鸟崽进屋,樊肆还留在门外。 他姿态闲适,好似身上穿的并不是沾了草屑泥印的粗布棉裤,而是什么风度翩翩的华服。 他看着大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晋珐。 晋珐果然被气得不轻。 ——从刚刚晋珐站着的那个位置看过来,他与楼云屏方才的动作,应该像极了亲吻。 樊肆笑了笑,模样似乎很是无辜。 晋珐以前看不上樊肆,从没有正眼看过他,但此时,沉怒的眸光却死死盯着樊肆。 “樊肆?你方才,在做什么?” “自然是与我的娘子联络感情。”樊肆好整以暇地回答,像是才发现晋珐在此处,露出个惊讶神色来,“晋公子,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樊肆!”晋珐低沉怒吼,“云屏不可能钟情你,你们的事,我心里一清二楚,你不用再演戏。” “是吗?一清二楚?”樊肆迟疑了一下,一只手抬起来,食指微曲,抵在下巴上,“看来,云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给晋公子你写过信了?难不成,云屏已经将我们每日的点点滴滴,也对晋公子说得一清二楚?” 晋珐一哽。 他紧了紧牙关。他和云屏一路走来,最知道什么叫做日久生情。 他对云屏或许是初见时便已动心,但云屏对他,绝对不是。 晋珐最为介怀的,也是最为恐惧的,便是如今,云屏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樊肆。 樊肆若真有心同他争抢云屏…… “那云屏也一定已经在信中告诉过晋公子了,关于成婚那日,她同我说的事。”樊肆展颜笑了笑,那总是冷淡着垂下的眼角笑起来时,显得懒散而从容。 “她说,我们从此以后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 晋珐神色瞬间变得黑沉冷凝,眼神可怕至极,似乎下一秒能将樊肆生吞活剥了。 樊肆淡然地回看他,没有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反而,还带着一丝怜悯。 他似是想到什么,慢慢启唇,开口再补了一刀。 “不然晋公子以为,为何你方才叫云屏,她却不理你呢?” 第78章 白梅 晋珐脸色灰白,几乎支抵不住地跪在地上。 樊肆承认,他有故意诓骗晋珐的成分。 但“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这句话,却确确实实是楼云屏的原话。 楼云屏找他去成亲那日,便同他坦诚说明了一切。 她是明明白白要借他的幌子躲难,这是她的目的,但不论如何,这段婚姻仍是事实,她不会否认,更不会玩什么假成婚、会情人的把戏。 既然成了婚,她便会以成婚的规矩约束自己,不会叫樊肆委屈。 至于樊肆,楼云屏说,毕竟是她找樊肆帮忙,他想如何便可以如何,不必顾忌她。 楼云屏既然承认他是夫君,那么,他当然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职责,去替妻子扫清纠缠者。 至于在扫除的时候,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了,不是吗? 樊肆闲闲地看着晋珐,看他的脸色几番变化,最后定格在痛苦和挣扎上,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忍住了,没笑出声。 做人嘛,基本的礼貌还是要保持的。 晋府对樊肆来说,已经说不清是恩人还是仇人。 樊肆倒没有什么报复的心思,但人性之中大约总有某种劣根性,当曾经抛弃过自己、看轻过自己的人落难时,恐怕再高尚的人,也会难以忍住想看戏的好奇心吧。 晋珐能过得有多惨,樊肆想看看。 现在看到了,便也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楼云屏与他算是同一阵营,他自然是为楼云屏考虑。 虽然,樊肆从来没有问过楼云屏为何那么坚决地离开晋珐,但是,若将他换个位置,站在楼云屏的角度上考量一下,他想,或许他亦会做出与楼云屏一般的选择。 楼云屏的五感很显然出了问题,她瞒住父母,情有可原。 可他方才试探一句,便知道,晋珐之前与楼云屏关系如此亲近,却也不曾发现,可见晋珐对楼云屏有多么不上心。 -- 第200页 他一个外人,见微知著,都能猜到这些,楼云屏身在其中,又会受多少委屈,当然无法细数。 樊肆不会细问。 他只要做好楼云屏交代给他的任务,当好一个称职的合作者便可。 若是楼云屏知道他的这些脑补,一定会啼笑皆非。不过,也一定会夸他是个忠诚的小伙伴。 他冷下脸来,声音压低,以云屏夫君的身份自持,对着晋珐警告了一句。 “云屏不愿意见到你,她离开家乡,同我跨越千山万水地到这里生活,便是为了往后的安稳。这份安稳里,她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你。” “如果你还有些许良心,就当做你没来过,不要再打扰云屏。” 晋珐呼吸急促,艰难地喘着粗气,死死瞪着樊肆,瞠目欲裂。 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 前尘,自然是指他。 他对于云屏而言,只是一片过眼烟尘了吗? 晋珐心中撕裂一般的痛,木门就在眼前,他分明知道云屏就在门槛之后,他进去就能找到她,他却不敢迈步。 楼云屏和樊肆亲密的侧影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回旋,万一樊肆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云屏就是不想见到他? 晋珐狠狠地摇头,试图甩去脑海中的这个想法。 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他不信就会这样烟消云散,总有办法将云屏挽回的。 他哪里也没有去,在马车里蜷缩着睡了一夜。 马车停在附近的山道上,停在一个隐蔽处,若不细看,应当不会被云屏察觉。 晋珐不敢闭眼,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底下的房屋。 已至深夜,窗口依然有光,人影打在窗纸上,应当是樊肆。 是樊肆独自一人。 过了许久后,樊肆吹熄了灯,窗口暗了下去,依旧没有见到另一人的身影。 晋珐心脏绷紧着吊在喉咙口,他死死地抠住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忍耐下来。 若不是看见樊肆孤身一人的影子,晋珐绝对无法忍到现在,他或许早就已经冲进那幢房子里去,可是那样的话,一定会叫云屏更加厌恶他。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在他没有看到的那些日日夜夜里,陪在云屏身边的是谁,同她说心事的是谁,她和樊肆会坐得多近,是否会呼吸相闻,他们会不会做那些亲密的事…… 晋珐想得心脏都快要撕裂开,拼命地深吸气,肺腑里充斥着的全部都是山间夜里的凉气。 晋珐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上。 金鸡报晓,他缓缓舒展蜷缩了一夜僵硬的四肢,全身到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酸疼难忍。 村子里几个年轻的姑娘仆妇大早出了门,来到云屏门外,喊了几声。 云屏很快跑出来,衣襟整齐拢着,同那几个仆妇说说笑笑。 “哎呀,你这头发,怎么还梳的姑娘发髻呀。” 一个年长些的妇人笑她。 楼云屏伸手一摸,才反应过来,连说自己忘了,又跑回去,换了个妇人挽髻,提了个篮子出来。 紧随在她身后出来的,是樊肆。 樊肆穿着一身广袖,容貌清雅,风度翩翩,叫那几个仆妇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躲着低头,不敢抬头看。 樊肆却不在意,目光只落在云屏身上,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亲昵抱怨道:“我不替你梳头,你便总梳姑娘头,是故意想气我不成。” 原来这樊家的小娘子常常忘了梳妇人发,是因为她每日都是夫君替她梳呀! 那几个女子脸红起来,又羡慕又难为情地互看一眼,偷偷觑向楼云屏,满是女子之间的打趣。 楼云屏笑着应了几句,同门外等着的几人一同出门去。 晋珐看着这一幕,面如死灰。 曾经他坐在楼家小院的窗边,饶有兴致地打量楼云屏的梳妆匣,忍不住手痒地拿起篦子,要替楼云屏梳发。 楼云屏当然护着自己整整齐齐的发髻,佯装发怒,躲他手里的篦子。 那时的晋珐笑着说,待她嫁他为妻,他便天天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① 如今她没有嫁他,为她梳发的也另有其人。 晋珐目光晦暗,咽了咽喉咙,跟在她们身后。 他脚步有些僵滞摇晃。 云屏和那几人相携着上山。 山上有一座小小庙宇,供奉着土地公,里面站不下许多人,因此得一个个地进去。 晋珐听见那几个仆妇对楼云屏说:“这儿的土地公很灵验的,你是初来乍到的,一定要来拜拜祂。我和你说,你许愿呀,要说出来才行,不管你想生几个大胖小子,土地公都管灵的!” 楼云屏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们几个便一个接一个地进去,楼云屏排在最后。 趁楼云屏在旁边同别人说话时,晋珐溜进了那小庙里,藏在土地公的泥像背后。 他静静等着,终于,响起楼云屏的脚步声。 小庙之中,只有晋珐与楼云屏两人,晋珐呼吸渐渐急促,捏紧掌心,脚步微微往前移动,刚想要转身走出泥像背后去跟楼云屏说话,却听见楼云屏的声音响起来。 “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愿望好许了。” 晋珐身形猛地僵住。 楼云屏声音淡淡的。 -- 第201页 “若确实要许愿的话,只愿楼家人一世安康,和和美美,愿云屏此生与晋珐长久别离,再不相见。云屏不想以头触柱,白叫无辜家人伤心断魂。” 晋珐的呼吸仿佛被人用力掐断,狠狠窒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直到楼云屏转身离开,直到门外的仆妇脚步声都渐渐远去,晋珐憋得青紫、筋络肿胀,才总算想起来呼吸这回事,猛地呼出一口气,踉跄地倒在地上,呛咳不止。 屏儿说的话,他有些听不懂。 可是他听懂了,云屏发愿,此生永远不与他再相见。 地上枯草被他撞起了一层厚厚灰尘,呛进他的呼吸里,难闻的干燥气味顺着喉管钻入肺腑,剌得胸腹刺痛。 晋珐当晚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在那个小小的庙宇里,身边没有云屏。 他到处找着,却发现,眼前高高的并非土地公的泥像,而是俯视着他的楼云屏。 接着他被拽入一个有些熟悉的场景。 那是他曾经亲自策划,打算亲手布置的婚仪场地。 他身上的衣着忽然变了,变成了新郎的吉服,盖着盖头的云屏被人搀扶着,跨过门槛从外面走进来,那盖头上的绣样,喜服的布料,都是晋珐亲自挑选的。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耳边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不知道是一群什么人,聚在阴暗角落里,窸窸窣窣地念叨着。 “这楼家,与永昌伯府结亲,到底还是高攀了吧。” “可不是呢,那楼二姑娘平时看起来被楼掌柜捧在掌心,如珠如玉的,这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可不会是那么回事了。” “一个商贾之家,想要高攀权贵,有什么好下场?你看新郎官旁边站着的,那不是他新纳的通房吗?这等场合晋家敢让通房出现,这楼家的脸面,是被扔在地上踩呀。” “什么通房,你没听说吗?在大婚之前,这通房都已经抬了妾啦!” “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前所未见,这楼家至于吗,为了攀附权贵,楼掌柜的老脸都不要啦?” “哎,晋府是什么人家,高门大户,怎会刻意去刁难亲家。肯定啊,是这楼家的女儿不检点,所以晋府才会给她来一个这样的下马威!” “楼家这么没有家教啊!也是,这开饭庄,迎来送往的,指不定就有什么不干净的。” 是谁?谁在说这些混账话? 他何曾抬过什么妾侍,他又何曾看轻过楼家? 晋珐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把那藏在人群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抓出来,狠狠踩灭。 他更关心楼云屏的反应,楼云屏一身喜服,披着盖头,站在门框边,停住不动了。 “屏儿?屏儿!” 晋珐焦急地喊她,怎么不过来呀,他们要拜天地,拜高堂,他们要做夫妻啦。 可是云屏还是没动,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盖头之下的面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晋珐心里急如火烧,恨不得冲过去把云屏亲手带过来,可不知为何,脚步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一步也不能动弹。 他正心急如焚,手肘间忽然挽上来一双素手,鬼魅一样的玉瓶出现在他旁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二爷,你想着我吧?云屏姐姐说了,让你把盖头、喜服,都送给我,我才是你的心上人呀。” 晋珐如同听到什么恐怖的咒语,拼命地摇头,余光中,红裙一闪,穿着喜服的楼云屏猛地朝侧旁跑去,用力撞在廊柱上,颓然倒地。 耳边喜乐还在响着,新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晋珐双目惶然地睁大,双腿下意识朝云屏跑去,手臂间拽着他的手却把他狠狠地往后拉扯,让他一步也靠近不了…… 晋珐如溺水一般,呼吸停驻,猛地醒了过来。 他额头上一脑门的冷汗,汗珠如斗大。 他伸手颤抖着摩挲茶杯,猛地灌进一口凉茶。 这梦,为何像是某种预示一般,里面的种种细节,荒诞不经,却又隐隐照应着现实。 他绝对不可能将那个什么玉瓶纳为妾侍,玉瓶也根本算不上他的通房,可是,他确确实实是在婚仪之前,把玉瓶带回了京城。 云屏在那庙宇里说的后半句话,也与这梦对应到了一起。 难道说,云屏也做了这个梦? 她说,她不想以头触柱,白叫家人伤心。 她不想看见自己宠妾灭妻,不想看见妾侍在大婚上耀武扬威,不想听到那些碎嘴子对楼家的指指点点…… 所以,她逃开了自己,她坚决地嫁给了同陌生人没有区别的樊肆,她宁愿与他彻底割席,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但晋珐再也没有机会去向云屏求证,她是否是也做了这同一个梦,所以才会离开他。 他自己害怕了。 这个梦有种荒谬的真实感,让晋珐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把梦中的那个自己给一把掐死。 那梦里的事真的完全不可能发生么。 他真的好好儿地保护过云屏,保护过楼家吗? 那些闲言碎语,究竟是在婚仪上有人故意碎嘴的,还是寻常生活中,早已有人传到了楼家,传到了云屏耳朵里的? 他从前与云屏来往的时候,周围总有打量的视线,那些视线,总是聚焦在云屏身上,好似在赤裸裸地说,楼家的这个姑娘,这是用那副好相貌,攀上了哪家的权贵。 -- 第202页 他挡得住那些视线吗?他拦得住那些流言蜚语吗? 隐瞒着云屏,闹出所谓通房丑闻的,不是他吗? 在大婚前夕,忽然推迟婚期,去小镇接玉瓶的,不是他吗? 这一桩桩的事,都是他自己做下的,凭什么他不考虑后果? 晋珐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 他甚至在想,若是他身体中有两个自己,那梦里的晋珐是其中一个的话,他定会拿刀将自己剖开,撕出那混账肮脏的一个,狠狠剁碎,留下完美干净的一个,才能去见云屏,才能去向她有底气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可是没有。 云屏可以与他割席,他却根本没有办法与那个曾经伤害过云屏的自己割席。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最痛苦的不是云屏不愿意给他机会更改,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有那个更正的能力。 他就是生于泥潭,仰望月亮,月亮曾经宽恕他,曾经疼爱地照耀他,可终究照见了他的污秽,月光当然厌恶,要寻云层来遮蔽,不愿再分予他一毫一分。 他就是不配。 晋珐再也不敢去找楼云屏。 他曾经最怕云屏不理他,最怕云屏投入他人的怀抱,将他驱逐出世界边界。 可现在,晋珐最怕看到梦中云屏撞在廊柱上,一动不动的景象。 那大约的确是个预知梦。 晋珐曾经从晋府的下人口中,以及晋夫人口中,逼问出了大婚前夕,永昌伯夫妇前往楼家谈和的细节。 自然,他也听到了楼云屏的那句话。 “本性如此,不如就此斩断。” 云屏说的是对的。 他是灾厄,他是不祥,他是会给云屏带来痛苦的根源。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抱错,没有和樊肆互换身份,他便会在晋府长大,或许再也没有认识云屏的契机。 与云屏相识的,同云屏一起摸鱼,捉蝉,丢沙包的,会是樊肆。 和她相依相守,定下婚盟妻约的,也会是樊肆。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如今只不过是一切回到了正轨,云屏选择了她本应该获得的平安喜乐,而那平安喜乐里,不应该有他。 晋珐不允许自己再靠近云屏。 他试着开始接受没有云屏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他刚到京城,刚与云屏失散的日子,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战战兢兢,不再一切都听从晋府的号令。 他发现违抗让自己变得强大,于是晋珐再也没有听过晋夫人或者永昌伯的任何一句话。 晋珐的确很聪明,很优秀,当初他可以用三个月将自己变得与京城的贵公子无异,如今他也可以用短短的几年升迁,晋封,永昌伯在京中早已没有实职,更无实权,隐隐地,永昌伯在府中的地位,很快就要被晋珐取代。 那个冬天晋珐特别特别想楼云屏。 他没忍住,还是去了那个与小水乡很像的地方。 他找到楼云屏的住处,如同在梦中走过无数遍那样熟稔。 曾经十几岁时,他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一本小书,上面的纸片破破碎碎,只辨得出依稀字迹。 上面有一页,画着一朵花,旁边地字形容它是:富贵妍丽,倾国倾城。 那种花叫牡丹。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学会了,就跑到楼云屏面前去,告诉她,她和牡丹很像。 那时楼云屏笑了,好像是在嘲笑他说这话的傻气,但是,这嘲笑并不叫晋珐感到羞愤。 因为楼云屏又接着说,“晋珐,你好像梅花。” 小水乡也有梅花。 总在寒冬时开,树枝蜿蜒,花香清幽,覆雪时最为好看,夏盛时却反而收敛。 晋珐很高兴,他知道楼云屏是在夸他。 去找楼云屏的路上,晋珐看到了一树白梅。 他忍不住摘了一枝,拿在手上。 他只敢从后山绕路去楼云屏的住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马车无法行到终点,车辙印在积雪里压得很深。 晋珐下了马车,一步步走过去。 他隐隐听见前面平地里传来的说话笑闹声,脚步放得越来越轻。 他躲在篱笆后,终于看见了云屏。 楼云屏在和樊肆打雪仗。 周围还有好几个孩子,看模样年纪,应当是附近住着的人家的孩子。 他们似乎也并不介意和这两个大人一起玩,反而都十分来劲,还争着要与楼云屏站同一边,要保护樊小娘子。 最后云屏和其余所有人携手,打樊肆一个。 樊肆虽然身量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但打雪仗这种事,终究寡不敌众。 樊肆败下阵来,躺倒在雪地里假装受伤,几个嚷嚷着要保护楼云屏的小孩儿见势不妙,纷纷逃开散去,将这个烂摊子留给楼云屏收拾。 楼云屏气得发笑,走过去,在樊肆膝弯处轻轻踢了一脚。 “喂,起来啦。” 樊肆笑着一跃而起,用力甩了甩头,抖落身上的雪花,走近楼云屏,让她抬起袖口,检查衣袖里有没有进雪。 楼云屏低头去看,樊肆忽然趁她不备,作势要将手上藏着的最后一个雪球扔到楼云屏头上。 -- 第203页 楼云屏反应还算快,立刻往后躲,只是脚步配合得不大协调,踉跄着倒在积雪里。 樊肆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扯起来,动作自然地弯下腰,让楼云屏趴到他背上。 有懒可偷,楼云屏不客气地爬上去,指挥着樊肆往家门口走。 瓦房门前,一小片积雪上,插着一枝洁净的白梅。 “咦,这哪里来的一枝梅花。” 楼云屏从樊肆背上跳下来,捡起那枝梅花捻在手上。 “还有个花瓶空着,刚好插起来吧。对了,樊大厨,今天中午吃什么?吃了十几日的鱼,吃腻了,今天不许再煮鱼……” 那一冬,她有人陪着玩雪、肆意大笑,他来去匆匆、只敢在她门前留下一枝梅花。 第79章 代价 木窗外,天边不知不觉渐渐染上鱼肚白,晋珐将视线幽幽收回,深吸一口气,含在胸臆间,半晌不得抒发。 得知云屏死讯的那日,他溺死在梦中。 如今他重活一次,世上却再也没有了云屏。 上辈子失去云屏后的六年漫长时光,足够让晋珐学会如何处理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这一世,他没花多长时间,便取代了永昌伯夫妇,成了晋府的掌权人。 晋玉祁是他从族姐膝下接过来的外甥。 他无意再娶婚生子,对于这多余的一世,他不知如何打发,便干脆从亲族中找一个人来继承。 那位族姐所嫁的夫家地位不高,只在一个偏远地方任职,家中又有多位妾侍,并不看重这位族姐所生下的子嗣。 听说晋珐在族中寻找合适少年做继承人,那人简直是巴不得将自己的亲儿子亲女儿送过来。 晋玉祁算是族中适龄孩子里聪明伶俐的,晋珐在数个少年中选中他,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伶俐。 而是因为,在晋玉祁的聪慧之外,晋珐还从他眼中看到了与他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情绪。 紧张,怯弱,想要掌控命运的自负,以及无法遮掩的贪婪。 晋珐一眼就挑中了他。 晋珐用上辈子晋府对待自己的方式,一模一样地对待晋玉祁。 他看着晋玉祁在他眼皮底下,一天天地野心膨胀,花尽心思挤入京城的社交圈,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很能干,甚至最后在他的有意纵容下,变得越来越嚣张跋扈。 晋珐像观赏着一个作品那样观赏着他。 明知道这是一棵长歪了的树,却并没有修剪枝叶,也没有加以阻止。 他看着晋玉祁,就像看着上辈子的自己。 如此的愚蠢,丑陋,捧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紧紧不放,便骄矜自傲,从没考虑过背后的代价。 晋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晋玉祁付出代价。 他想看到晋玉祁狠狠地跌落,摔得头破血流,最后连后悔的机会都没资格争取。 就像看着自己上辈子的命运重演一次。 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不起晋玉祁。 毕竟,晋珐会给晋玉祁供给他所有想要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晋珐永远不会告诉晋玉祁,无论获得多少财富,他都永远没有资格获得幸福。 晋珐对人生早已感到索然无味,也只有这样近乎自虐的娱乐,能带给他些许快感。 晋玉祁以为,他的荣华富贵是舅父给予他的,舅父是他的大恩人,他大约永远不会知道,这位舅父才是他命运背后真正的恶魔。 晋玉祁怎么可能知道呢? 晋珐是他崇敬的舅父,是他生命里的光源啊,舅父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一样,几乎同他平等地共享府中的荣华富贵,没有一丝一毫地吝啬苛刻。 明日,晋珐还要带着晋玉祁殷切的愿望,去谢府替晋玉祁说和。 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晋珐低声愉悦地笑了笑。 确实,他当然会好好地对待晋玉祁的,就像对待自己那般,绝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 谢菱早上经过回廊时,听见转角有人在说话,而且,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谢菱走过去,却看见父亲谢兆寅身前站着管家,正低声报告着什么。 看见谢菱过来,谢兆寅立刻抬起手,叫管家噤声。 谢菱狐疑地在两人身上看了看,说:“父亲,你们在说什么?与我有关?” “我们谈论公务,与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干系。”谢兆寅摇头道,“花菱,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说到这个,谢菱倦倦地眨了眨眼。 养了布丁之后,她原本赖床的习惯都被治好了不少。 她睡得稍微久点,布丁就会跳到床上来,在她身上蹦来蹦去,除非是睡成了死尸,否则一定会被闹醒。 偏偏环生说,晚上要把布丁的笼子挪到卧房外面去,谢菱又有些不愿意,便只好一日比一日起得早。 今日,谢兆寅是正要去上朝的样子。 既然跟她无关,谢菱就没多在意,支吾两句,辞别了父亲,回到自己院里。 她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把院里的小六子叫过来,问:“最近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怎么老觉得怪怪的。” 这几天老有人打量她,好像瞒着她什么。 小六子是不大会瞒事儿的,不问他还好,一问起,他便抹了抹额头,说:“回姑娘的话,是花舞节那日,晋少爷来过府上,说是要找姑娘。” -- 第204页 谢菱蹙了蹙眉。 若是小六子不说,她都快把晋玉祁这事儿给忘了。 那日她不在府上,谢兆寅也不在,府里只剩管家和一群仆婢,她回来后也没多问。 那个扬言要上门的晋玉祁,原来果真找了过来,看样子,似乎还闹了事。 谢菱语气有些沉:“他做什么了?” “都是些不合规矩的事。”小六子没细说,“不过,被管家拦在门外了,大门都没让进。后来老爷知道这事儿,便让我们都瞒着,说是不要告诉姑娘,免得姑娘为了这些混账公子爷不高兴。” 谢菱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谢兆寅会这样维护她。 若是早知道如此,她何必费那个工夫,去当什么神女。 不过,谢兆寅心血来潮护她一次,也不见得次次都会替她讲话,谢菱还是觉得,靠自己最稳妥。 谢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把小六子放走。 她独自一人时,系统在她脑中问:“宿主,你在当楼云屏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与家人商量,为何当谢菱时,做法截然不同?” 苏杳镜这几个身份里,大多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只有楼云屏和谢菱这两世是在一个大家族中。 系统常常会问她一些问题,据说,这是为了采集宿主的人类情绪和自然反应,以便更好地提升系统功能。 谢菱简略答道:“身在什么环境,自然便是做什么事。谢家与楼家不同,这里的父兄姐妹,不是能交心的关系。” 系统又问:“那宿主更喜欢哪一种?” 谢菱顿住。 默了一会儿,谢菱说:“我没有什么偏向。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任务世界而已,任务结束后,所有故事都烟消云散,我不会讨厌,也不会喜欢,只是配合角色进行她们的故事而已。” “可是宿主,你在楼父面前,为什么会流眼泪?”系统反驳,“宿主,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扮演过的角色都还就在你的记忆里,她们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有喜好,也有厌恶,你并不只是一个过客。” 谢菱眉心紧蹙:“系统,为什么你最近老是问我这些问题。我说过,任务世界结束,相应角色也随之消失,人死如灯灭,明白吗?至于你说的流泪……那只是余温。灯有余温,但不可能再亮起,这就是死亡的意义。” 系统说:“我不明白。宿主,你说的不对,我觉得你在欺骗我。” 谢菱有些头疼。 最近系统有些叛逆,总是喜欢反驳她的话,而且,总是为了一些小事纠结。 上一次系统还说,不希望阿镜死掉。 系统明明只是AI,没有情绪,却越来越会提要求了。 谢菱揉了揉额角,脑内的系统沉默着没有再出声,像是一个闹了脾气躲起来不理人的小孩子,谢菱也没有心情再去跟它掰扯那些事,同样懒得再开口。 - 谢兆寅下早朝回来之后,带回了一个人。 谢菱在自家厅堂中见到那个人的瞬间,才总算明白过来,自己今早并没有听错。 管家确实是和谢兆寅提到了她。 否则,晋珐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谢兆寅脸色不大好看,但勉强还是维持着和善的表情。 他对谢菱道:“花菱,这位是永昌伯府的晋大人。有些事情,他想当面向你赔罪,所以把你叫过来。” 谢菱抬眸看向坐在客座上的人。 晋珐眼尾上翘,眸中似乎含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正温吞地打量着她。 这是在这个世界,她第一次正式和晋珐见面。 谢菱低下头,行了个礼,坐到了一旁。 “何事?”谢菱细声问。 晋珐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少女的容颜。 她娇美精致,仿佛世间最美的画被吹了口仙气,落成了人形。 如此容颜,只需稍微展露,便能引人疯狂,但她偏偏不自知地藏着自己的美丽,这便更叫发掘到她的人为她痴醉不已。 晋珐无声叹了口气,晋玉祁栽在这样的女子手中,实属不冤。 就连他,看到谢菱时也会不能自已地被吸引,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在擢选神女时,谢菱那些几乎与云屏一模一样的动作和影子。 即便他在清醒理智的时候,一再地告诫过自己,那只是巧合。 “谢姑娘,我是为了我的外甥玉祁,来向你赔罪的。”晋珐站起来拱了拱手,看上去颇有礼仪风度,“他莽撞无知,出言不逊,听闻对谢姑娘屡次不敬,因此,我特地来替他赔罪,希望谢姑娘不要介怀。” 话音刚落,晋珐身后涌出一列列的人,捧着各种珠匣,放到谢菱面前。 “这些,是给谢姑娘的赔罪礼。” 谢菱在这种场合,当然不便说话。 她看了一眼谢兆寅,表情为难。谢兆寅便替她开口道:“晋大人,你今天来谢府,已经足够彰显诚意,这些贵重东西还是请拿回去吧,花菱用不着这些。” 谢家可不敢收晋府的东西。 晋珐淡淡笑了笑,表示理解,挥挥手又让人将这些东西撤了下去。 “谢大人执意不收,晋某会以其它方式聊表诚心。” 谢兆寅叹了口气,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同他寒暄起别的事。 此处没有谢菱的事,谢菱行了个礼,便悄悄退下。 -- 第205页 谢菱在园子里闲逛。 晋珐的气场,同她之前所了解的几乎完全不同。 一点也不像晋珐二十一岁时会有的模样。 不过,楼云屏那一世,她十七岁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晋珐,或许,晋珐那几年里迅速成长了,也说不定。 但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几年里变化这么大吗? 还是说,第四个世界的重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细节? 谢菱在花丛中走着,却目中无花,全神贯注地做着谨慎的推敲。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菱竟然看到晋珐从小路另一头走来。 他姿态闲适,神情从容,和从前那个心事重重的晋珐,确实是大不相同了。 晋珐与谢兆寅没什么好聊的,略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 出府时经过这片园子,刚好从园中穿过。 他也并未提前预料到会在园中碰见谢菱,略微顿足,却是眼眸微动,浅浅笑了笑,继续朝着谢菱走来。 旁边花树繁茂,挡住一条小径,旁边的人看不到花丛中的景象。 晋珐走到谢菱面前,谢菱下意识地避让。 晋珐却脚步挪动,换了个位置方向,又挡住谢菱的去路。 谢菱抬眼看他。 “晋大人,这是何意?” 晋珐微微倾身道:“方才向谢姑娘赔罪,谢姑娘并未原谅晋某。因此再见着姑娘,便忍不住想要同姑娘再道一回歉。” “不必了。”谢菱冷声道,“晋少爷屡次犯错,这是晋府家风的问题,晋大人也难辞其咎,有时间向我道歉,倒不如好好整治整治晋府门风。” 谢兆寅不在此处,谢菱说得毫不留情面,一点也不客气。 她本以为,晋珐会因此动怒,接着甩袖离去。 毕竟,晋珐是最看重晋府门楣的。 结果没想到,晋珐却双眸一亮,反倒掩了掩唇,愉悦地笑起来。 “谢姑娘的意思是,看不起晋府?” 谢菱狐疑地看着他。 晋珐越发笑得不可自抑:“谢姑娘,你这番话,我真想叫晋玉祁也亲耳听一听。你说得对,玉祁,根本配不上你。” 谢菱心中觉得怪异。她不知道这晋珐是发什么疯。 之前晋珐来替晋玉祁道歉,与谢家说和,一副想要与谢家亲近的样子,谢菱便提前退场,又在晋珐面前表明自己不喜晋家的态度。 可现在,晋珐却反而为她这种态度感到愉悦,似乎对她厌恶晋玉祁的结果乐见其成,谢菱摸不着头脑,却本能地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晋珐是不会做好事的。 那么,便绝对不能顺他的意。 谢菱想了想,话锋一变:“我的意思,只是对晋少爷有更高的期待罢了,毕竟,他是京城里年轻男子中最为出风头的一个,若是他能再温和守礼些,岂不是更好?” 果然,晋珐的脸色变得黑沉不少。 “你期待晋玉祁?他凭什么?” 谢菱模棱两可道:“晋少爷当然有他独特的长处。” 这与晋珐的预计不同。 他双眸眯了眯,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谢菱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是只要让晋珐不高兴,她便高兴了。 她往旁边借道,快速从晋珐身旁擦肩而过。 晋珐眼眸沉沉,看着谢菱的背影。 她的身影,似乎又在某个瞬间与记忆中的云屏重叠。 晋珐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压住这种不必要的联想。 他想到那日,晋玉祁对他说的话。 难道,谢菱对晋玉祁的冷淡的确是因为闺阁女子的羞涩,难道,谢菱心中真的有晋玉祁? 晋珐胸中翻涌起一阵难受。 不可以,他是要看晋玉祁跌落低谷的,晋玉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这般的好运气。 他想把晋玉祁捧高,捧到他得意忘形,再用力碾碎。 就像他曾经想劈开自己的身体,将另一个肮脏愚蠢的自己碾碎一般。 - 谢菱真的不懂晋珐在想什么,既然想不通,她也懒得去思考那么多。 这个世界的晋珐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晋珐,哪怕性情大变,哪怕疯疯癫癫,也跟她没关系。 只要别疯到她面前来就好。 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关心关心她自己的剧情。 再过一阵子,便是中秋了,中秋这日,皇家的惯例是去秋场围猎,大臣可携家眷前往。 谢菱仔细数数,她又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三皇子了。 上一次见面,是花舞节那日,众目睽睽之下,她跟三皇子连话都没说几句。 这次围猎,应当是她发展剧情的好时机。 谢菱还没去过围猎,为了更好地准备应对,谢菱便常常去找贺柒问些相关的事。 有一次她出门,看见集市上好些女子围在告示板前喁喁絮语,她经过时,听见了几句。 “女子研堂,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说是每日午时开设一到两个时辰,有闲暇者都可参与,不收钱。” 谢菱愣了下。 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走过去看那榜上的内容,却发现确实与那几人所说的一致。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研堂? 在第四世时,楼云屏与樊肆在乡下生活,看了太多女子被困在家中,年纪到了便成婚生子,侍奉公婆,跟邻里说说长短,便再没有别的活动。 -- 第206页 楼云屏也没有那等崇高的想法,比如什么要在古代掀起女性思想觉醒热潮,她只是觉得身为女子,就这样过一辈子,未免也太过可怜。 她自己在楼家是被好好宠爱着长大的,吃喝玩乐,从没有短缺过。 可很多人并不是如此,她们的生活,是楼云屏生活的反面。 从少女时代到成婚之后,都一直很压抑,很悲惨。 樊肆的亲姐姐,便是如此。 楼云屏也认识樊家的那个女儿。她是大女儿,但在樊家并没有什么地位。 在楼云屏的印象中,樊家的女儿从不出门与别人玩,偶尔见到她,都只是她洗完头发后,静静地坐在屋后面,对着太阳晒干自己的头发。 有时候,楼云屏有种感觉,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根隐形的绳子,将她和樊家那栋破破烂烂的房子拴到了一起,而她自己都不懂得挣开。 楼云屏与那个樊家的女儿没有私交,后来随父亲离开小水乡,就更加没有与她有什么来往。 是和樊肆成婚之后,偶尔听樊肆说起自己的家人,楼云屏才想起来这么回事。 樊肆当年从晋府回到樊家,樊家的父母、双胞哥哥,都不怎么欢迎他。 因为樊肆来时,几乎是两袖清风,什么值钱的都没带。 家里没有进项,又平白无故添了一口人,樊家当然不乐意。 当时,只有樊肆的姐姐对他表示了善意。 那个姐姐比他年长好几岁,但当时也不过就十八九的岁数,一双手、一张脸,却已经粗糙苍老得像近三十的人。 樊肆说,他当时看见这个姐姐,被吓了一跳。 长姐用粗糙的手替他整理提来的行李,局促忙碌地想要在狭窄破烂的房子里给他收拾出一间住处。 原先晋珐睡的那个小过道,已经被杂物给堆满,长姐转悠了一圈,也没能替樊肆找到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长姐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咧着唇。 樊肆却反而心里安定了下来。 那时,长姐已经嫁了人。 就嫁在同村一个汉子家里,还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因为听说他回来,长姐特意托人照看女儿,抽空回来看他的。 面对十几年没见过面的陌生弟弟,长姐有些局促拘谨,但最后还是对他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你是爹娘生的儿子,便是俺的弟弟。” 那是樊肆到那个家后,第一次有人用亲人之间的称谓同他说话。 长姐毕竟生活在夫家,要照顾一家子的人,那日匆匆一见后,两人再见面的机会也很少。 樊肆对楼云屏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与长姐也是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语气难免有些感慨。 楼云屏也替他觉得遗憾。 那位长姐是对樊肆最柔软的人,却被世俗杂事压着,两人连姐弟感情都来不及建立。 人生匆匆几十年,那位姐姐即便有心关照半路寻回的弟弟,却也不得不将后半生奉献给夫家,与自己的血脉至亲,只能分别。 连与亲人见面都如此困难,更别提其它的娱乐自由。 因此楼云屏同樊肆商量了,在乡里寻了一块地方,盖了一所房子,取名叫女子研堂,其实就是供乡里女子们聚聚会,偶尔组织些活动,玩乐一下,好叫这些女子们也意识到,她们的生命,她们的时间,也本应该是由自己支配的。 那是楼云屏无聊之中冒出的小小理想,后来这个小理想实现了,她也确实很享受,沉浸其中。 可这个世界没有楼云屏,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一个女子研堂? 第80章 牡丹 谢菱记下了地点,干脆绕路,去那个研学看了看。 里面没什么人,才刚刚搭建好,还有几个工人在穿梭来去地忙碌。 谢菱问他们,主人家在哪,有个工人指指里间,叫谢菱自己进去。 里间是一个空旷茶堂,谢菱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人。 倒是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被帘子遮了一半,谢菱把布帘卷起,忽然怔住。 画中的女子眉眼清润,妍丽似牡丹,姿态端庄,嘴角却含着一丝抹不去的俏皮。 是……是楼云屏的模样。 谢菱怔怔看着那幅画,心中涌上复杂的叹息。 “谢姑娘?” 身后脚步声靠近。 谢菱放下布帘转回头,正看到樊肆朝这边走来。 他姿容清冷,目光看着谢菱的动作,曼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菱喉咙有些紧绷,咽了咽,才说:“我看到布告,觉得好奇,过来看看。” 樊肆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移开目光,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画,伸手摸了一下,确认已经干了,便伸手将布帘挽到一旁卷起来。 “这就是女子研堂的开创人。”樊肆目光落在画上,像是对一个前来参观的人介绍一般,语气淡淡,“算起来,你比她年纪小,叫她云屏姐就是。”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女子研堂背后的主人就是樊肆。 樊肆重生了,却还保留着对楼云屏的记忆,那么,晋珐呢? 谢菱没及时接话,站在画前出神。 樊肆挽好帘子,回头审视地打量了谢菱一眼。 谢菱忙装着疑惑的样子,视线忍不住放在了画中那张熟悉的脸上:“她看起来也很年轻。为何要把她的画像挂在这里?” -- 第207页 樊肆双手放在身侧,身形僵滞了一会儿,才哑声说:“她已经过世了。” 谢菱低下头,“哦”了一声。 樊肆似乎不大想提这件事,深呼吸了一回,背转身对谢菱说:“谢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到前面去转转。” 谢菱点点头,离开了茶堂。 樊肆还一个人站在画前,垂着眼睛的侧脸似乎有几分苍白,谢菱没有再看,朝门外走去。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好受。 原本,谢菱以为第四个世界重启后,樊肆的新人生是自由自在的,跟她毫无关系。 现在却发现,樊肆还背负着那一世的记忆,这对樊肆来说一定是个累赘。 为什么不能让樊肆干脆忘了楼云屏,毫无负担地活一世? 看着眼前风格熟悉的女子研堂,谢菱沉闷地叹了口气。 这是楼云屏的理想,樊肆之前已经配合过楼云屏一世,现在不应该再拖累他。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楼云屏这个人,连楼家人都不记得这个女儿。 难怪樊肆同她介绍时,都只说楼云屏的名字,而不说姓氏,大约是怕给楼家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不记得才好,不记得,便不会因为离别感到伤心。 看到樊肆这副失神模样,谢菱有些涩然,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头和他多说什么。 既然楼云屏已经死了,那就让她在所有人心中都安静地消失吧。 - 晋府。 晋玉祁听说舅父回来,便忍不住在房间里翘首以盼。 一个劲地催着小厮去看,舅父在府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上他这儿来。 舅父去谢家,不仅关系着晋玉祁的婚姻,还决定了他是不是能解除禁足。 如果谢家不计较了,舅父大约也就不会再生他的气,很快就会把他放出去。 晋玉祁被关了这么一段时间,都已经憋得受不了了。 直到用晚膳时,晋珐才慢悠悠地走进了晋玉祁的院子。 晋玉祁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步也不敢乱动,紧张地等着晋珐开口。 晋珐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发出规律的、轻轻的哒哒声,又过了好一阵,晋玉祁都快承受不住这种压迫力,他才开口。 “你很了解谢三姑娘?” 晋玉祁犹豫着答:“打听过她许多事。但若说很了解……应当也说不上。” “她很巧言善辩?”晋珐再问。 晋玉祁笑了:“她最胆小,与她说话她都总是怯怯不理人,怎会善辩。舅父,你怎么问这个?” 晋玉祁觉得奇特,舅父去了一趟谢家,回来后不教训他,也不说解了他的罚,反倒对他问起谢花菱的事。 晋珐眸子微微眯了眯。 怯怯? 在谢兆寅面前时,谢菱的表现还可说得上是怯怯,但其实仔细一想,她那低着头不看人的模样,不像是害怕,而更像是懒得理人。 后来在园中,与她单独相遇,她则落落大方,说话也有来有往,哪里有怕人的样子。 当时晋珐被谢菱说的话引导,确实着恼了一阵,可回过头来想想,却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直觉地感到似乎不大对劲。 想了半晌,晋珐便选择来问问晋玉祁。 看究竟是他气量竟如此狭小,被一个姑娘说几句,就轻易动了真怒,还是那谢姑娘原本就巧言善辩,不知不觉时,他竟在对话中让她占了上风。 可没想到,晋玉祁却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晋珐思忖了一会儿,冷冷地哼笑一声。 目光落在晋玉祁身上,轻轻扫了一眼。 蠢货。 人家表面怕他,实则只是懒得理他,他都看不出来。 那谢三姑娘真有可能看上这样一个蠢货?还是说,她又是装的。 可她为何要伪装? 晋玉祁早早说过要在花舞节那日去谢家登门,谢菱却选择在那一日去当了神女,若说她这个举动没有躲避晋玉祁的意思,晋珐是绝对不会信。 那按理说,她是极不愿和晋玉祁扯上关系的,在谢府时,她大可以直接干脆地说,她厌恶晋玉祁。 晋珐虽然是晋玉祁的舅父,却根本不会因为听到这种话而生气。 谢菱又为何会在他面前,说她对晋玉祁有所期待? 晋珐快被搞昏了头。 除了在云屏面前,他何曾这样费劲地去揣测过一个女子的心思? 曾经,他为了猜云屏的一句话绞尽脑汁,现在时隔多年,他竟然又有了这样的体验。 晋珐以手支颐,凝眉沉思着。 忽然,他对战战兢兢的晋玉祁又抛出一个问题。 “谢菱爱养小动物?” 晋玉祁也开始觉得自己舅父莫名其妙了。 他挠了挠头:“之前倒没见过她养什么活物。不过,上次去谢府,听说她养了一只兔子。” “鸡呢?”晋珐问。 “……鸡?”晋玉祁瞠目结舌,“下、下蛋的那种鸡?” 晋珐一脸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晋玉祁差点笑出声:“舅父,你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谢花菱十几年一直生活在京城,谢家又是官宦世家,她怎么可能如农家女子一般,去圈养那些家禽?” 晋珐再度眯了眯眼:“你确定?” “确定,这个,我是再确定不过了。”晋玉祁保证道,“京城的圈子小,如今这一群公子小姐,被鸡啄一口,都会当做笑话传得满城都知道,何况有人亲自去养鸡?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我保证,他们连鸡是吃什么长大的都不知道。” -- 第208页 晋珐呼吸滞住,接着在某个瞬间,眸光乍然亮起。 晋玉祁眼中的谢菱,胆小怯弱,是个深居简出的名门闺秀。 可他看到的谢菱,却并不是这样。 一个人身上,真的可能存在这样的两面性吗? 晋珐忍不住想,谢菱会有这样的反应,简直像是她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灵魂。 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谢菱像他一样,有两世的记忆?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晋珐像是脑子里过了一阵闪电一般,瞬间清明,浑身忍不住有些颤栗。 晋珐找到这个可能,像是找到归宿一般,明明毫无根据,却已经在心中有了一种信念般的坚定。 他不再搭理晋玉祁,匆匆返回自己院中,来回踱步数次后,叫来管家交代了几句什么。 - 谢菱自从发现樊肆对第四世的楼云屏有记忆后,纠结了一会儿,便决定不再同他来往。 原本,谢菱想着这一世哪怕他们不认识,也依旧可以成为朋友。 可现在谢菱没有了那种信心,也没有了那个兴趣。 樊肆的生活已经因为楼云屏有了太多的改变,既然他还是第四世那个故事里的人,谢菱就不打算再靠近他。 这是她的原则,每一个故事之间,必须彻底分开。 因此,在几天之后,谢菱收到樊肆的请帖时,也只是搁置一边,草草写了封回绝信,并不打算去。 那请帖是为了女子研堂的正式开办而发的,应当是发给了所有曾经到访过的人。 谢菱把请帖收起,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出门去了玉扇阁。 玉扇阁是卖一些精致摆件小玩意的地方,谢菱打算在那里消磨一天。 掌柜的大约是见她挑得认真,没过多久便亲自上来,将她请到三楼。三楼全部是店里的珍藏,一般不常开放。 谢菱对掌柜道谢,在展架中慢慢挑选着。 从隔壁的木架旁传来些许动静,似乎有人在。 谢菱扭过头,疑惑唤道:“掌柜的?” 旁边没反应。 谢菱把手里的瓷器摆件重新放好,小心地放轻脚步,移到展架边去看。 看见的,却是晋珐。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谢菱脸色凝了凝。 “晋大人。”谢菱开口道,“你在此处,应当不是巧合吧?” 晋珐大方地承认了:“是我让掌柜请谢姑娘上来的。” 谢菱道:“同晋大人要说的话,我上次都已经说完了,我想,这里虽然是人来人往的店铺,但这一层毕竟只有我们两人,独处并不合适。” 谢菱想了想,又故意补充道:“毕竟,晋少爷还曾说过要来向我提亲,若是让他知道我同晋大人你独自会面,晋少爷一定会不高兴。” 拿他侄子来挡他,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晋珐呼吸稍稍变得急促,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紧紧盯着谢菱,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判断出来,她究竟是真心地考虑着晋玉祁的态度,还是又在信口胡言。 晋珐判断不出来。 一阵挫败漫上心头,加上上辈子,他也是活过几近三十个年头的人了,现在面对一个十六岁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眼看着谢菱转身打算离去,晋珐顾不上徐徐图之,直接将自己这次来,真正想问的话说出了口。 “谢姑娘,你是否曾经有过,异于常人的反应?” 谢菱脚步微微顿住,疑惑地回头,不明白晋珐在说什么。 晋珐咽了咽喉咙。 “比如说,多了一段之前不曾有过的记忆。或者,突然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才艺。” 这些,都是晋珐从志怪杂谈中看来的。 那些传闻中,有些人被夺舍过后,或者被妖精操纵过后,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学会了千里之外某处的方言,或是突然坚称自己是某地的大官,还说得头头是道。 谢菱常常让晋珐想起云屏,这像是一种征兆,又像是一种本能。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无论是多么荒诞不经的征兆,也都会变得容易相信。 “谢姑娘,你对……小水乡这个地方,是否曾有过印象?” 晋珐紧张地看着谢菱,好似在等待一场审判。 谢菱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表情很荒谬,像是完全不能理解。 “晋大人,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从没去过叫什么小水乡的地方,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晋大人,我先回去了。” 说完,谢菱提着裙摆,踩着木楼梯一路飞快地离开。 晋珐紧张得憋在喉咙口中的那股气一下子散了,整个人有些失神,慢慢地滑倒在地上,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也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还是无法控制地觉得,谢菱应该是拥有楼云屏的一部分记忆,或者说,云屏的一部分,重生在了谢菱的身上,和她合为一体。 否则,他觉得谢菱无法解释她身为贵家小姐,为何对农家生活的细节那么了如指掌?她隔着屏风的影子、形态,全都与楼云屏几乎一模一样。 重生这种事,本就是很不好理解的。 晋珐当初,也花了许久才消化这个事实。 谢菱一个小姑娘,若是真的发生这种事,想必比他当初会更害怕。 -- 第209页 害怕之下,不肯承认,也是很正常的。 晋珐看着谢菱的背影消失,听见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木扶梯上逐渐走远。 他腮帮紧了紧,他不能急,总有一天,他会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坚信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点都没有云屏的痕迹。 若真是那样,他重生一次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不像上辈子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去,反正他都已经没有了云屏,重活一次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晋珐深深地吐息,这一次,他一定不能再犯上一世的错误。 即便现在他还不能确认谢菱就是云屏,他也不会再因为犹豫顾虑放弃任何一次机会。 他要想办法,把很有可能与云屏有关的谢菱留在自己身边。 谢菱离开玉扇阁时,看起来还算淡定。 可其实,她心里早已经炸开了。 晋珐当面向她问出那句话时,谢菱着实被吓得不轻。 她之前光以为第四世重启,没想到晋珐还会保留第四世的记忆,可能确实放松了一些警惕。 但是以她一向的原则来说,应当不至于出那么大的纰漏,让晋珐能直接联想到她跟楼云屏有关系吧。 这合理吗? 她的年纪跟楼云屏完全对不上,样貌也跟楼云屏相去甚远,正常人,哪怕觉得她跟楼云屏某些方面有些相似,但也只会觉得熟悉而已。 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也不会有两个一丝共同之处都完全找不到的人,有些地方相似,也不是什么怪事。 晋珐怎么会直接问出那么一句话?他是已经确信了她就是楼云屏吗? 谢菱在脑海中用力地呼唤着系统。 系统似乎还因为前几天的争吵,有点闹脾气,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她:“宿主,我在。” “晋珐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系统查看了一下:“还是be完成状态。这条be线并没有重启。” 谢菱长松一口气。 没有重启就好,否则,万一第四个世界要返工的话,她真的会被气死。 而且,她身为谢菱,本来就有三皇子的be任务要做,怎么可能再同时去重走晋珐的be线? 这事情可千万不能搞。 这个世界是多男主共同存在的,万一真的出了点什么差错,让晋珐和岑冥翳同时找上门…… 谢菱咽了咽口水。 如果真的出了那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不去想。 总之,只能把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想到这里,谢菱有些急了。 恨不得立刻找到岑冥翳,跟他干柴烈火一番,然后被他抛弃伤心离去,立刻完成这个世界的剧本。 “危险!不要过去了,那边起火了!” 一阵喊声把谢菱从出神中惊醒。 她走在闹市间,却看见人群奔忙,浓烟滚滚。 不少人提着水桶往另一条街赶,似乎是去救火。 那个方向……是楼氏酒家在的那条街。 谢菱眼眸微微睁大,不顾裙裾繁琐,也跟着朝那边跑去。 最坏的预计发生了,起火的正是楼氏的房子。 周围人群拦着无关的人不让进,谢菱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自然被拦了下来。 她在人群中,听见别人讨论。 “……是一个食客,自己悄悄带了锅子进去煮,不慎点燃了帘子,噼噼啪啪地就烧起来了。” 酒楼里用的都是木制楼梯,连隔板都是空心木做的,谢菱咬咬唇。 “里面的人呢?都出来了吗?” “客人坐在外面,走得快,应当都出来了。后厨的人就不知道喔,这谁看得清楚啊。” 谢菱心里一揪,想了想,干脆折身远离了人群,从另外一个巷口钻进去,绕过几栋瓦房,钻进一条窄得只能进猫的过道里。 饶是谢菱身形纤细,才没有被卡在里面,即便如此,她从过道里挤出去的时候,也已经一身一脸都是墙灰。 过道另一端,空气的热度就已经灼人了,谢菱弯下腰喘了口气,刚要往前跑,却看见一旁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 谢菱一愣。 是樊肆,一身黑灰,比她还狼狈不少,正卷着袖子,手上满是炭灰,正无处可放地架在双膝上。 “……樊肆?” 樊肆听到声音,抬起眼看过来,目光落在谢菱身上,又落在谢菱身后的过道上。 樊肆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顿了半天,说:“你怎么跟猫一样瘦。”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菱着急,又被热气一股脑地熏着,脑袋有点发晕,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很危险的,里面还有人吗?你有没有看到我……有没有看到楼掌柜他们出来。” 樊肆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从容道:“没事了,没有人受伤,里面的火情也控制住了。只是现在还在冒烟,所以看起来有些吓人。” 谢菱听到这句话,才放松了下来,撑着膝盖大喘一口气。 “走那么急做什么。”樊肆脱口而出,接着怔了下,原本淡淡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谢菱比他还要不自在。 樊肆以为她是陌生人。 她原本也以为樊肆以为楼云屏是陌生人。 -- 第210页 现在她才知道,樊肆其实没有把楼云屏当成陌生人。 但樊肆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樊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谢菱纠结地掐了掐掌心。 她低着头,徒劳地在脏兮兮的衣摆上擦了擦。 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楼父他们应当也是安全的,谢菱就想走了。 还没迈动步子,樊肆对她说:“谢姑娘今天不是要在家中学插花么?” 谢菱一僵。 她回绝女子研堂的帖子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我,我学完了,就出来逛逛。刚好看到这边出事了,就……” “就从墙背后钻进来?”樊肆哼笑一声,“谢姑娘还真是热心。” 谢菱谦虚道:“没有没有,比不上您。” “……”樊肆说,“女子研堂离这里不远,我与楼掌柜又有私交,过来帮忙是情理之中。” 谢菱不敢再说话了,随随便便接一句话,都好像是在给自己挖坑。 樊肆看了她几眼,说:“来都来了,不如,去一趟研堂?” 谢菱有些懵,没想到这种时候了,樊肆还记挂着给女子研堂拉客。 真是好有事业心啊。 樊肆接着说:“去换一身衣服。那儿女子的用品多,都是新的,应当有你合适的。你这样子,能出去吗?” 谢菱看了看自己蹭了一身的墙灰和油渍,干笑两声:“好。” 研堂里,确实有十几套崭新的女子成衣。 布料当然并不华贵,不过尺码很齐全,放在这里,是以防万一,有过来聚会的女子偶尔不方便,要用上的。 谢菱被领着进去,没想到烟烟也在。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一抬头,就认出了脏兮兮的谢菱。 “花菱姐姐!”烟烟朝她招手。 谢菱身上很不整洁,自觉这样出现在烟烟面前太没风度,尴尬地冲她挤挤眼睛,先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樊肆只是把她领进来而已,谢菱换好衣服洗完脸出来,樊肆已经不在了。 只有烟烟坐在桌边,雀跃地望着她这边,等她过去玩。 谢菱笑了下,走到烟烟那边去。 烟烟坐着的桌边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幅楼云屏的画像。 一阵风经过茶堂,画卷被风吹动,那张熟悉的脸在谢菱余光里晃了两下,画工栩栩如生,像是人物要活过来了似的。 第81章 荒谬 那幅画的画技本就精巧,加之风帘卷动,真有种笑靥微漾,长发翻飞的生动感。 对于谢菱而言,则更有种复杂感。 谢菱讪讪移开目光,在桌边坐下来。 烟烟睁着大眼睛,很是鬼灵精地在谢菱脸上看来看去。 发现她对那幅画颇有注意,烟烟还主动跟她介绍说:“这位娘子叫云屏,长得可好看呐!” 谢菱被她逗得想笑,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又没亲眼见过她,如何知道她好看。” 烟烟耸耸鼻子:“便是没见过我也知道,她一定像花菱姐姐一样好看,否则……” “否则什么?” 烟烟摇了摇头,眼睛半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烟烟凑近谢菱,对她弯起小手招了招,示意让谢菱附耳靠近。 谢菱配合地弯下腰去,只见烟烟稚嫩的眉眼间似乎有些挣扎,又有些坚定,像是小女孩之间想要分享重大秘密之前的表情。 烟烟用手挡住嘴,在谢菱耳边说:“其实,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谢菱扬了扬眸,看向她。 烟烟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谢菱一会儿,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接着说:“我娘已经去世了。我原本,应当是要管爹爹叫小舅舅的,可是爹爹说,让我忘了之前那个父亲,从此以后只管他叫爹爹就好了。” “小舅舅?”谢菱怔了一下。 那烟烟,岂不就是樊肆的姐姐,樊桑的女儿? 谢菱记得,曾经楼云屏和樊肆也一起回过小水乡一次,去探望樊肆的亲人。 当时樊桑家中就只有她独自一人,她又有了身孕,肚子很大,身躯臃肿,行动很不便利。 因此,樊肆和楼云屏并未在她家里久留,免得她还要花功夫招待客人,只说了会儿话,留下些礼物便离开了。 当时具体说了什么,谢菱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乡下久居家中的妇女大约都有共同的热情淳朴,以及羞涩拙舌。 虽然樊肆和姐姐并没说几句话,但当时楼云屏也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樊桑对亲人的挂念。 后来他们就没有机会再见上面。樊桑的消息再传来的时候,她已经因病故去多时了,她的丈夫也带着女儿搬走,离开了小水乡。 看来这一世,樊肆是将樊桑的女儿过继了过来。 谢菱抿了抿唇:“你生身父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樊肆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很柔软又有原则的人。 若不是烟烟那个父亲真的十恶不赦,他不会选择剥离烟烟和自己亲生父亲之间的联系。 烟烟想了想,摇摇头:“那个人对我,当然没有爹爹对我好。但是,是不是算很坏,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跟别人比较过。不过,我觉得他对我娘很坏很坏。” “我娘,是被那个人打死的。”烟烟紧紧咬住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小姑娘想起来时,仍旧噙不住眼泪。 -- 第211页 “我看到了。他不许我说出去,还说如果我说出去,就不给我娘下葬,把她的尸首丢在外面,让野狗吃掉。那时候,我娘的肚子里还怀了小弟弟,他们都说,那应该是个小弟弟。” 谢菱紧紧捂住嘴,倾身过去揽住烟烟的肩膀,摸着她的脑袋。 烟烟在她肩膀上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后来,他就骗别人,说我娘是身体不好,生病死掉的。可是那时候,小舅舅常常带大夫来我们家,给我娘把脉。我娘身体没有病,小舅舅知道的。” “我娘死了以后,小舅舅不信她是病死的,就问我。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偷偷告诉了小舅舅。” 谢菱感觉得到,自己肩头的布料都被哭湿了一片,但烟烟还是很坚强地忍着自己的哭声,即便抽噎着,也没有外放自己的情绪。 烟烟用力抵着谢菱的肩膀,忍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菱换了衣裳,身上没有手帕,只能拿袖子给她擦脸。 这么说来,第四世时,樊桑传来的病故消息,也是骗人的了。 大约,樊肆重生之后,还惦记着这个姐姐,不想让她就这样病逝,便时常带着大夫去给她诊脉,想早些查出病灶,好做诊治。 可没想到,樊桑其实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 烟烟哭累了,有些失神,靠在她肩头说:“我觉得,那个人是一个大坏人。可是我娘不叫我这么说。”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打我娘,但是我娘说他已经算好的了,起码他不打小孩子。娘说,她小的时候,还常常被她的爹毒打,还有几个弟弟,也一起被毒打。所以,她说她习惯了。” 烟烟又涌出眼泪,下巴尖儿颤了颤:“可是,我没有娘了。” 谢菱紧紧地抱着烟烟,喉头哽动,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你有舅舅疼你。你娘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好的,也会高兴的。” 烟烟从她怀里钻出来,擦掉眼泪:“我现在叫小舅舅爹爹,曾经有人劝他,再找一个人来照顾我,让我叫娘亲。” “爹爹不理他们,但是爹爹偷偷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妻子,只不过也和我娘一样,去世了。” 烟烟对谢菱小声说:“花菱姐姐,我虽然没看见过小舅舅娶妻,但是我猜,小舅舅说的那位亡妻,就是画上的云屏娘子。” 烟烟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向谢菱,“否则的话,小舅舅不会深夜不睡,点着灯对着画看诗集,有时候,我躲在外面悄悄地看,就看到小舅舅盯着同一首诗看很久很久,也不翻页。” 谢菱怔住,心中涌上一丝怪异。 烟烟悄悄地说:“花菱姐姐,我觉得,爹爹虽然很喜欢云屏娘子,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跟云屏娘子一样好看,爹爹也会很喜欢你的,你……” 身后脚步声响起。 烟烟歪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迅速地缩回去,低头悄悄用袖口擦干净眼泪。 “你们在聊什么?” 樊肆带着一个稍微年长的健壮仆婢走近,在桌前停了下来。 仆婢走过去抱起烟烟,说:“烟烟到时间睡午觉了。” 烟烟乖乖地朝谢菱挥挥手,刚哭过的嗓子有些哑:“花菱姐姐再见。” 烟烟被抱走了,樊肆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他扫了谢菱一眼,伸手翻过两个茶杯,在杯子里倒上清香透澈的茶水。 谢菱接过一杯茶,捧在手里转了两圈。 “抱歉……”谢菱说,“我不是有意弄哭烟烟的。只是方才聊天,她同我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 樊肆顿了一下,神色微敛,接着转眸看向谢菱,轻轻嗤笑一声。 “小孩子想起伤心的事,哭就哭了,你跟着红什么眼睛。像个兔子。” 谢菱连忙用手压了压自己的眼眶,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不过,樊肆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一般人,即便看到不熟悉的姑娘眼眶红红,也不会特意说出来吧,他还要嘲笑。 “喝茶,安神的。”樊肆提醒了一句。 谢菱低头抿了一口,清苦的味道,咽下去之后,又有一丝回甘。 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樊肆道:“烟烟的亲生父亲,后来怎样了?” 樊肆也喝了一口茶。 他目光落在远处,过了会儿,说:“小水乡地势靠河,那条河流湍急,位置又比较险,隔个三五年,便要遭灾。” 谢菱默了默。 她知道,樊肆的亲生父亲也是因为洪流漫涨、山石崩塌去世的。 樊家人更是因此将樊肆逐出家门,不承认他是樊家人,免得被他身上的灾殃牵连。 “我知道长姐真正的死因后,便留在小水乡,不肯离开。”樊肆说,“那个男的原本是打算离开小水乡去躲一阵子的,我想送他去见官,但不敢硬闯。当时烟烟还在他手里,我怕那个禽兽对烟烟也动手。只好找几个人守着,把他堵在屋里。” “但没想到,那几日连绵的雨,再一次引发了小泥石流,压塌了那个禽兽的屋子。” “我去救了烟烟,但烟烟的腿终究还是被压坏了一条。” 谢菱默然:“那个人死在泥石流里了?” 樊肆的目光有些深:“我去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死。” -- 第212页 “他跟烟烟在同一个屋里,当然也被埋在同一个位置。” “我救烟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求我,满脑袋都是血,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把烟烟抱出来之后,我把她放在安全地方,又返回了那里。” “但是我没救他。我在他眼前,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挖开残垣断壁,把另一个不相熟的老人救了出来。” “他是别人发现的。等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谢菱看着他,有些震惊。 “那个人,就这么正常地因灾去世了。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烟烟当时昏迷了,她也不知道。”樊肆的目光也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像是威胁一般,盯住谢菱,“原本,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现在,你也知道了。” 谢菱怔了一下,听了他这句话,反而回了神。 她看向樊肆,有些无言。 “我知道了,你又不会把我灭口。” “谁说不会?”樊肆下垂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凶,有些瘆人,“我可是杀过人的。” “你只是忙着救别人,你不是神仙,没办法同时救两个人。”谢菱提起茶壶,往樊肆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 樊肆的腮帮动了动。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没想到,谢三姑娘还挺大胆的,吓不着啊。方才说的,都是我编的,骗你的。” 谢菱扯扯唇,没有说什么。 她不想去探究这到底是真是假。 她只知道,在烟烟的世界里,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只是很寻常地离开了她,再也无须挂怀。 然后她被接到了一个充满安全感的环境,她会在樊肆的保护下长大。 而樊肆,会把一切该瞒的都牢牢瞒住,或许他会一直守口如瓶,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一个人承担一辈子。 如果樊肆当时没有去小水乡找樊桑,会怎么样? 大约,烟烟在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打死自己的母亲之后,还被这个男人裹挟着逃到他乡。 烟烟不仅要被迫跟这样的恶鬼禽兽一起生活,说不定,还会在这男人没钱用的时候,被当做货物卖掉。 也许在那个第四个世界,再也没有跟樊肆联系过的烟烟,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而他们当时,都不知情。 既然樊肆有意想转移这个沉重话题,谢菱便也配合他。 转而问起了一件别的事,语气放得轻松不少。 “难怪,我看樊都尉自己年纪也不大,当初带着烟烟时,应该会遇到很多麻烦吧。” 樊肆说了个笑话:“当时我还没满十九岁,烟烟在外头叫我爹,我差点被人当成了人贩子捉走。” “不过,我当时已经考了秀才,邻里街坊都认识,倒也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反而还被人照顾不少。” 秀才。 说到这个,谢菱想起来了。 她就觉得不大对劲,上辈子樊肆是考了功名的。 在楼云屏去世的前一年,他考上了状元,樊肆分明是个文官,怎么现在成了都尉? 难道,是被晋珐给做了什么手脚。 谢菱记得,当年樊肆考上状元时,永昌伯府就曾为难过他,后来樊肆为了照顾病重的楼云屏,请了长假没去上朝,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一世,晋珐和樊肆都保留着重生前的记忆,难道是晋珐有心为难樊肆,让樊肆不得不弃文改武? 谢菱疑道:“樊大人,你原先既然考了秀才,为何现在却在当都尉?” “武官好当。”樊肆说,“金朝的武举才刚兴起,只要摸清标准,勤学苦练,考个武举状元并不难。” “而且竞争小,只要当上了状元,很容易晋升,否则,我又怎会短短几年便升到都尉。” 原来是这样,谢菱松了口气。 当武官也挺好的,起码,樊肆现在的身板,比以前要壮实多了。 改变职业道路,也是挺正常的事。 只要不是被晋珐为难了就好,当时樊肆考上状元,都不想去当官,说不愿意看到京里那些人虚伪的嘴脸,尤其是晋府。 那时,楼云屏还挺为他着急的,樊肆被晋府赶走之后,就是一介寻常白衣,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甚至还有可能被晋府忌讳,从而使绊子。 这好不容易考了功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更何况,翻身逆袭、打晋府的脸,本就是樊肆的愿望。 后来楼云屏病逝,也不知道樊肆后续如何。 这一世重生来看,还好樊肆没有放弃自己的前途。 樊肆看她的神态,觉得好笑,说:“怎么,谢姑娘是怀疑,我说考秀才也是骗你的?” 谢菱摆着手解释:“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你是因为被人针对,才不想当文官的。” 说出这句话后,谢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低头喝了口茶,才发现樊肆一直在盯着她。 那眼神又深又沉,好像漩涡里卷动着探究。 樊肆轻声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被人针对?” 谢菱心里咯噔一声。 她对樊肆太熟悉了,有些东西,就好像常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 再加上樊肆并不是七本书的男主之一,谢菱对与他有关的信息,没有太过防备。 -- 第213页 这一不小心,就秃噜了出来。 谢菱咽了咽口水。 “哦,我随口说的。” “随口?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揣测。”樊肆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紧,“谢姑娘这一随口,也有些过于特别了吧。特别到,我还以为是有谁跟你说过什么。” 谢菱捏了捏袖口:“哦,是烟烟……” “这件事,也跟烟烟亲生父亲的事情一样。”樊肆凝着她,“天知,地知,我知。谁会对你说?” 谢菱眼神发虚,绞尽脑汁找着借口。 樊肆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回想道:“不对,我还告诉过别人。” 谢菱笑了:“对呀,我就说了,我是听说的嘛……” 樊肆打断她:“那个人,就是我的亡妻。” “……” 谢菱沉默地看着他,突然准备起身。 被樊肆隔着衣袖,一把摁住了手臂,把她牢牢地摁在了桌上,没办法逃跑。 谢菱捂着脸,趴倒在了桌面上,一只手被摁着,脑袋埋进手臂里。 像是恨不得,现在桌上就冒出一个洞,能把她传送回谢府。 “其实,我早就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谢姑娘了。”樊肆摁着她的手很用力,若仔细察觉,也有几丝微颤。 但他说话的声音,语气,依旧很平静,像是天边飘过来的几朵沉沉的铁铅色乌云。 “谢姑娘,你在楼氏酒家,为何会对楼掌柜动容?” “楼氏酒家起火,又与你有何干系,为什么,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也要跑来?” “谢姑娘,你可知道,像今日这般,在桌边与女子共坐对谈的经历,我只与发妻有过。可今日与你对坐,我却丝毫找不到生疏僵滞之感。” 樊肆的声音紧绷得发颤:“你究竟,是谁?” 在他一声声的质问里,谢菱简直想把自己越缩越小。 可惜,她终究没办法原地消失,否则场面只会更难堪。 谢菱已经经历了五个世界,完成了六本书。 没有一次翻车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保持着辉煌的业绩,直到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却没有料想到,第一次翻车,来得如此突然。 人生啊,果然是处处有惊喜。 还好,这一次,她是在樊肆面前露的馅,樊肆不是这七本书里面的主要角色,跟她也没有感情线,还是她的好朋友,应该不会对她的任务产生什么坏的影响。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从手臂间抬起头,下巴磕在桌面上,只露出两只圆圆滚滚的大眼睛,朝樊肆眨了眨。 可怜巴巴地:“我向你解释的话,无论多荒谬,你都能相信吗?” 樊肆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面颊轻颤,呼出一口灼热气息。 他死死盯着谢菱,缓缓地点点头。 谢菱心中叹息一声,她只想对樊肆说一句,少年,不要说大话了。 这么荒谬的事,除非你是现代人看过穿书小说,否则你很难相信的。 我也很难对你完整地解释,毕竟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优秀宿主。 谢菱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破碎,表情有些试探,看向樊肆。 她坐直了身子,抿抿唇,小心翼翼地试图给他重塑世界观。 “这么说吧,我既是楼云屏,也是谢菱。” “可能你无法相信,两个人是怎么同时存在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谢菱差点咬了舌头。这话术怎么那么熟悉?好像渣男在说,反正就是这样,你爱信不信。 谢菱苍白地又补了一句。 “我先是楼云屏,死掉以后,我变成了谢菱。”虽然中间还省了一个身份没说。 然后开始装愁。 “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是妖怪之类的,可是,我既不会喷火,也不会吐水,我就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就当做是我重生转世,没有喝孟婆汤吧。总之,我记得你们,没想到,你们也记得我。” “你不是妖怪。”樊肆握着她的手没放,反而,越抓越紧,“你是转世,我也重活了一次,所以,我还记得你。” 他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微哑,盯着谢菱的目光复杂无比,他直直看向谢菱的双眼,似乎恨不得溺进去。 他探过身子,靠得更近,近到谢菱已经可以看清他微微垂着的双眼中,已经遮掩不住的怀念,遗憾,伤感和喜悦。 这些复杂的情绪,像是带着小爪的钩子一般,让谢菱心里发涩。 系统说,不想让她那些角色死掉的时候,谢菱可以心如止水。 因为她面对系统,只把那些经历都当做一段故事,当做一段数据,系统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但是,在面对樊肆真真切切的伤感时,谢菱也不可能像一个石头一般,毫无触动。 毕竟樊肆是不知道真相的,就像她把樊肆当成挚友那样,樊肆也定然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他是失去了亲人,可对谢菱来说,那只是一段任务。 谢菱也没有办法不感到愧疚。 “你、你真的信了?”她涩然问。 “我信。”樊肆缓缓地低下头,将眉心抵在了谢菱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这一小片温暖的肌肤互相碰触,樊肆似乎从谢菱的身上汲取到了源源不绝的力量。 -- 第214页 “只要你还在,我什么都能信。” 第82章 夺爱 这话说得谢菱心里有些发酸。 苏杳镜是出车祸才来的穿书世界,穿越后,她最希望的就是父母、弟弟、朋友们,能统统忘记她。 不要看到她因为车祸损伤的身体,不要为了她流泪,不要时不时想起她而感到痛苦。 身为一个分明知道自己要离开的人,苏杳镜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这种场面。 樊肆弯着腰,趴倒在谢菱手背上,像是终于卸下了承受不住的重压,在沙漠中的绿洲上获得了短暂的休憩。 谢菱让他趴了一会儿,深吸口气,轻轻拱了拱手背,樊肆便会意地抬起头,直起身子。 他嘴角弯了弯,浅浅勾了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少还是搀着苦涩。 樊肆对着谢菱打量了许久,嗓音微哑,玩笑道:“你现在这样……还真是有些难以适应。想必,你当时也花了很久才适应。” 谢菱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 天真的少年啊,她还有另外四个马甲呢,没啥不好适应的。 “不过,这样也很好。”樊肆又急急地补充。 他总是这样,因为习惯性毒舌,对外人他不在乎,但是对亲近的人,偶尔他自己又会在话说出口之后觉得后悔,纠结是不是说重了,又往回找补。 “我是说,你现在的这个模样,也很好看。”樊肆面颊有些微红。 谢菱笑了:“我觉得,你说得对。” 樊肆笑出了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樊肆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垂着的双眼嫌弃地撇着,似乎不得不提到类似于狗屎之类的东西。 “晋珐……你见过他了。” 樊肆想到那天花舞节,晋珐是负责的官员,谢菱是神女,两人肯定早就见过了。 谢菱淡淡说:“见过又如何,别说我现在是谢菱,即便是当初,我跟晋珐也早已没有了关系。” 樊肆紧紧盯着谢菱的神色,似乎想从其中确认什么。 直到他确实在谢菱脸上找不到一点犹豫,才松了口气。 “他也重生了。应当,与我前后相隔的时间不久。当时,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立刻就去了京城楼家找你,但楼叔不认得我,他也……不记得你。” “但楼叔前世帮过我许多,这份恩情不会随着我重生而消失。后来我又回到京城楼家,楼叔才跟我说,在我来过不久后,晋珐也来找过你。” 樊肆紧紧皱眉,恨不得捏着鼻子说完这句话。 谢菱看他那样,觉得好笑,在第四世时,樊肆也不见得有这么讨厌晋珐,只是不大愿意提起晋家而已。 看来他重生后的这几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这两人简直变成了死对头。 “没事了,他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对他而言,只是谢家三姑娘而已。”谢菱充满自信地说。 樊肆眼睛一亮。 “他不知道?” 谢菱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认真道:“樊肆,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我既然告诉了你,自然是很清楚你不会随意乱说出去。” 樊肆抿了抿唇,似是忍不住,要扬起一个笑容,却又立刻被他自己遏制住。 樊肆摸着唇角,将笑弧压下来,下垂的狗狗眼耷拉着,对谢菱问道:“既然你相信我,为何不主动与我相认。” 谢菱苦笑:“这种奇闻怪谈,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我疯了。而且,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我认为,楼云屏已经去世了,她不在任何人心里存在,那就是最好的。” 樊肆神情有一丝痛楚,像是突然被蜂针刺了下心口,咬了咬牙说:“怎么可能会好?” 谢菱看着他,眼神有些悲伤。 她自己确实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因此才能懂得这种痛苦。 “那你告诉我,在这个世界里,你看着别人都过得平静快乐,只有你记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楼云屏时,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根本不存在的人带来的悲伤,为什么要承受呢。” 樊肆嗓音里含了些伤心的锐利:“我只觉得庆幸!庆幸我还记得你,否则……我想象不到,如果从未认识你,我的日子会如何。” 谢菱忽而觉得有些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樊肆今天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些太过冲击了,他的情绪波动有些大,都不太像平时的他了。 这让谢菱有些无所适从。 她确实把樊肆当做极好的朋友,长久陪伴下两人几乎成了亲人,但一直以来,两个人的性格是有些相似的,尤其在感情方面,都是默契的淡淡的,这还是第一次樊肆在她面前如此外露。 而且,以樊肆极少说软话的性格而言,他今日几次说出这样情深义重的话,也叫谢菱觉得很不适应。 莫名的,谢菱想到烟烟对她说的。樊肆即便是在这一世,也依旧称呼楼云屏为亡妻。 她讪讪笑了下,小声说:“你的日子,当然会过得很好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在谢菱看来,樊肆性格从容,随遇而安,像一粒随风的种子,无论在哪里落下,都能驻扎出茁壮的茎干。 而且,他当然要过得很好才行,这是楼云屏给他的祝愿。 樊肆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跟她争辩。 -- 第215页 他开口似是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谢菱的面容上,又顿住。 谢菱不愧是与他有多年默契,思绪一转,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主动地随意开口道:“你就叫我谢姑娘吧。” 樊肆眼神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姑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谢菱,但此刻,这声称呼里似乎含了其它的意义。 谢菱对他那柔柔的目光有些招架不住,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再留在这儿,烟烟都该睡醒了。” 樊肆眨了下眼,送她回了谢府。 在谢府门外不远处,樊肆的马车久久停留,不肯离去。 谢菱劝他走。 “你就当我是谢姑娘,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她说完,就看见樊肆脸上微微的笑意顿住了,变得有些沉重。 她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没办法,这就是真相的代价。 同樊肆告别,谢菱回到了府中,她泡了个热水澡,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在晋府,却有人的心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晋珐前思后想,心中那个荒谬的猜测始终还是在鼓噪。 谢菱没有承认,他当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谢菱一定就跟云屏有关,但是这个念头一旦诞生了,就仿佛生了根一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深更半夜,晋珐才终于凝了凝眼神,拿定了主意。 他叫来管家,吩咐他,按照三书六礼的程序,去做准备。 管家有些惊讶:“是替表少爷准备的?” 晋珐摇了摇头,微微上扬的眼尾轻眯:“是我。” 他已经决定了,要向谢菱下聘。 原本,他这辈子已经做足了打算,能过多久就过多久,从未想过娶妻之类的事。 但是现在他的计划中发生了意外。 他确实还没有办法证明谢菱一定拥有云屏的记忆,但是他等不起了。 晋珐再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犹豫而错失机会。 他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上辈子他已经错失了最重要的宝藏,这辈子,他不愿再瞻前顾后。 他不是一个富翁,在他的人生里,生来就没有聚宝盆,哪有那么多选择、考虑、后退的机会。 他就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乞丐。 除了一腔孤勇,他什么都没有。 原本,他也只打算孑然过一生,现在,唯独在谢菱身上出现了他追寻已久的光点,不管那光点是真正的火烛,还是一闪而过的幻影,他都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 第二天天一亮,晋府便忙忙碌碌,下人们捧着东西到处穿梭。 已经解了禁足的晋玉祁看到这般场景,颇为好奇。 捉住一个过路的小婢女问:“这是在忙什么?” 说完,他眼尖地发现,小婢女捧着的托盘上是京城中所有有名的绸缎坊名单,便抢过来看。 “嗬,好大的手笔。”晋玉祁啧啧感叹,“府中要办什么喜事?” 小婢女吓得颈后汗毛倒竖,颤颤道,“是,是二爷要对谢府三姑娘定媒下聘。” 晋玉祁顿住,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喜道:“舅父动作这样快?前几天才去谢家替我说和,这就直接开始着手下聘了?” 晋玉祁哈哈两声,喜滋滋道:“舅父对我真好。” 小婢女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害怕,不敢隐瞒,只好继续说:“不,不是表少爷的婚事。是二爷自个儿要向谢姑娘下聘。” 晋玉祁像是被雷狠狠劈中,整个人成了一块焦木。 好半晌,他才颤巍巍地出声:“你这个婢子,疯了不成?舅父怎么、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晋玉祁已经是牙关发颤,惊怒不已。 他想起来,晋珐从谢府回来之后,就十分奇怪,对他问了不少与谢花菱有关的问题,对谢花菱简直是异常地关注。 前后想想,仿佛,这极其说不通的事情,也能说通了。 晋玉祁胸中一阵割裂似的痛,就在这时,晋珐带着随从,从旁边的小径穿过。 晋玉祁快要爆炸的脑袋里根本来不及思考,直冲过去拦住晋珐的脚步,低吼着问:“舅父,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真要从外甥手里夺爱?” 晋珐比他个子高挑不少,冷冷地低眸看他。 晋玉祁第一次看清楚了,原来舅父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冷然的不屑。 晋珐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或者说,晋珐要对谢菱下聘的这件事,前前后后偶读考虑过了,唯独没有考虑,也懒得考虑的,就是晋玉祁的反应。 晋玉祁不过是依附着晋家的一个公子哥,是他挑中的把戏,用晋玉祁愚蠢的人生供他取乐。 他支付的报酬就是晋玉祁如今享受着的锦衣玉食、高贵地位,他若是想要收回,随时都可以收回。 晋珐睥睨着晋玉祁,说:“夺爱?谢三姑娘何时与你有过婚约。有些宝物,你想要拥有,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说完,晋珐再也没看他一眼,擦身经过。 对于晋玉祁在身后震怒、仇恨的眼神,晋珐看都懒得看一眼。 - 谢府。 谢菱白日无事,和布丁追逐玩闹,打发时间。 她不擅跑动,只一会儿便累了。布丁看起来浑身毛茸茸的,却很有精神,见谢菱不动了,叼住她随身戴着的香囊,蹦蹦跳跳地钻进草丛里。 -- 第216页 “哎。”谢菱没喊住,只好跟着跑出去。 经过院子门前角落时,有阵阵压抑哭声传来。 谢菱逮住布丁,把它从草丛里抱起,疑惑地凝神听了一会儿。 哭声是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也就是谢华珏的院子。 这压抑的、不愿被人发现的泣声,一开始,谢菱下意识地以为,是谢华珏又罚了哪个小丫头,让对方委屈地躲在无人角落低泣。 但听了一会儿,谢菱发觉这声音很耳熟。 应当,就是谢华珏的声音。 骄纵跋扈的谢华珏,这是怎么了? 谢菱有些意外。 她与谢华珏从来不对付,谢华珏那人像是永远不会认错一般,在姐妹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 谢菱以前为了配合小可怜人设,偶尔还会和谢华珏争争抢抢,但其实,根本也没把谢华珏那些小手段放在心上。 后来谢菱又是被皇后传召,又是被选中当神女,这些事是谢华珏想都没想过的。 大约谢华珏自己也觉得在谢菱面前再摆谱也是自讨没趣,便渐渐地很少再来针对谢菱。 说起来,谢菱也有许久没和谢华珏“交流”过了。 谢华珏现在居然躲在这儿悄悄哭泣,谢菱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谢华珏会是为了什么。 不过,谢菱只疑惑了一会儿,便提步离开。 总归,她们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姐妹,还轮不到谢菱去探听谢华珏的心事。 布丁被谢菱抱在胸前,好动地在她身上嗅嗅咬咬。 谢菱把自己垂下的发丝从布丁嘴里抢出来,余光瞥见窗台上,落着一只粉纸鹤。 又有些日子不见了。 谢菱走过去,将纸鹤藏进手里,进屋拆开。 纸鹤中写道:【你喜欢永昌伯?】 谢菱吓了一跳。 她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再没有其它字迹,也没有添加任何说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问她这个问题。 永昌伯,如今是指晋珐吧。 这人究竟是什么神通,怎么会把她和晋珐联系到一起? 而且,竟然问她这种问题。 她喜不喜欢永昌伯,或者说她喜欢什么人,关他什么事? 他是什么人?这也是他能过问的吗。 这个给她送信的神秘人,可以存在,但是,他自己必须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要懂得守住自己的距离。 她有兴致时,也乐意享受这种驯兽的乐趣,但前提是,他得听话。 谢菱提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前不久,谢菱才刚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这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现在又被他这一记直球打得有点头晕。 到底还是野性难驯。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信,打开窗坐在窗口,冷着脸将那张纸一点点地撕碎。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偷看她在窗子里的动作,自顾自地撕完之后,谢菱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窗。 她用行动回答了,她不喜欢,也很讨厌被问这样的问题。 至于他看不看得到这样的回复,或者说看不看得懂,谢菱都懒得考虑。 - 晋珐处理完公务,抽空去置办了东西。 礼单上的东西不能疏忽,晋珐不肯全部交给管家去办,而是亲自做了。 再加上他心里颇有些着急,想要尽快完成,几乎是见缝插针,马不停蹄。 好在晋珐有过经验,曾经这些物品也是他亲手置办的,挑选起来并不费事,很容易就上了手。 很快,各种各样的礼品,满满当当地装了一马车。 晋珐都没地方坐了,不得不另外找了一匹马,骑马回府。 在闹市之中,晋珐的马走得很慢。 眼看着天色渐晚,晋珐忍不住频频催促。 忽然街边不知从何处蹿来了几个乞丐,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脏得根本看不清五官,他们举着一根光秃秃的竹竿,在地上敲着,嘴里发出野猴似的罗罗声,朝着晋珐直奔而来。 晋珐出门办事,力图轻简,并没有带过多随从,现在身边除了小厮,就只有珍宝阁负责押送货物的小二。 看着那脏兮兮围拢来的一群人,晋珐本能地皱了眉。 “这是些什么人?快赶走。” 街边的其余民众,一听见这罗罗声,都忙不迭地钻进屋里躲了起来,像是看到蝗虫一般,个个蹙着眉头,避之不及。 显然,是以前就被这群乞丐祸害得不轻。 马车前的小二额前也渗出冷汗,连忙拿起斧子站到马车前,作势恐吓道:“喂!你们这群野猴子,脏不拉几的,滚远些!这是官爷大人的座驾,若是蹭脏了,把你们都抓起来砍头!” 晋珐紧紧蹙着眉,勒紧缰绳,神情很是不悦。 小二抹了抹额上的汗,抽空朝他解释道:“大人,您不知道,这群乞丐在这一带流窜了好久了。每回都是成群地出现,又脏又臭,碰见路上谁倒霉,就要去抢他的东西,许多人都被吓得不轻。” “报官也报了无数回了,可这些乞丐抢的东西都不特别值钱,无非几个包子,烧饼,虽说是吓到了人,可也没伤着谁,乞丐向来是没人管的,这官府也不好拿人。” “不过,这群野猴子胆小得很,只要吓吓他们,想必不会……哎!你们!做什么!” -- 第217页 话音未落,那群乞丐就一窝蜂地涌了上来,那小二和晋珐随身带着的小厮虽然身强力壮,要打起架来不在话下,但终究挡不住他们人多。 趁着马车旁边的守卫对付着涌上来的乞丐,就有别的乞丐从后面溜过来,去马车里掏东西。 晋珐抽出马背上带着的防身剑,用剑鞘在那乞丐手背上重重敲了一下,呵斥道:“别碰!” 这里面全都是他准备好的东西,三书六礼的环节,一步也不能少,不能被这群乞丐给糟蹋了。 那乞丐像是智力不高,被打了,缩回手,痛得又恨又怕地看了晋珐一眼,竟然直接朝晋珐冲过来,发狂地对着晋珐拳打脚踢。 其余的护卫全都在忙着抵挡那些乞丐,竟然没有人照管晋珐这边,晋珐坐在马上,不好躲闪。 他的涵养又不至于让他用脚去踢这乞丐,也无法驱马去踩踏他,只好狼狈躲着。 晋珐坐得高,那乞丐的拳脚并没有全部招呼到晋珐身上,而是在马脖子上锤了不少下。 那马大约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疯子,步伐凌乱地躲了几下,叫晋珐好一阵摇晃,最后还是被捶打得受不了了,不再受晋珐的控制,直接朝人群外冲去。 晋珐立刻脱出马镫,从马背上跳下来,颇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 乞丐越来越多,一拥而上,晋珐袍子也被踩脏了,身上还被揍了十数下。 他听见身后马车摇摇晃晃,里面的东西被人翻动着碰撞的声音,以手撑地想要站起,却又立刻被不知道是谁的又脏又臭的拳头在面门上撞了几下。 这场闹剧,直到巡街的官兵匆匆赶来才结束。 乞丐们“罗罗”叫着拼命逃走,举着旗子的官兵追着他们跑进了大街小巷。 领人赶来的小头擦着汗,陪着笑脸不敢看永昌伯,两股颤颤。 在他的地盘上,永昌伯发生这种事,搞不好,他小命都要没。 晋珐脸色黑沉得能滴水,被小厮扶起来,第一时间去看车厢里的东西。 那里面不少贵重器物,金银的盒子被翻开,随意地扔在一旁,原本璀璨夺目的首饰,被丢得稀乱。 精美布帛脏兮兮地踩上了不少脚印,也是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在地上。 还有各种玉石,打开盒子一看,大多数都撞得碎成了几段,惨不忍睹。 那些乞丐什么都没带走,可是什么都毁了。 这里面不少好东西都是独一份的,哪怕现在去店里重新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齐。 晋珐的神情难看到了极点,沉沉看着眼前这狼藉的一幕,荒诞之外,有股难以抑制的悲哀。 第83章 病态 永昌伯在大街上被一帮乞丐劫了道,这事儿哪怕有意遮掩,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当时看见这一幕的人太多了。 谢菱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她在瓶子里插着乱糟糟的花,怎么看怎么像三岁稚童的作品,一点也没有艺术美感,最后只好气呼呼地放弃。 结果就听见不远处的婢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把这件事当谈资。 谢菱听到几个词,皱了皱眉,把一个婢女叫过来,仔细问了问。 本来谢菱从来都不关心这些传闻闲话,底下的人自然不会主动拿这些事去烦她。 但她问起来,小婢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菱听说那帮乞丐砸了晋珐的场子,却什么都没带走,便觉荒谬。 那小婢女却头头是道:“这不奇怪呢,那些个野猴子,哪里认得金银珠宝,只往人身上翻吃的罢了。谁知道晋大人满满当当的车厢里,一丁点吃的也没有,所有名贵玉石,都被当成没用的杂物,被扔了个七零八落。” 谢菱渐渐皱起眉。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前脚那神秘人才刚给她送了信,问她晋珐的事,后脚晋珐就遭了殃。 但是那神秘人能有这么神通广大吗?连永昌伯都敢当街欺凌? 谢菱摇了摇头,不愿意这么想。 直到晌午过后,谢菱赴约,去贺家找贺柒。 快到门口时,忽然被人冲上来拦住。 好在谢菱带着几个家丁跟随,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也很是吓了一跳。 冲上来的那人,竟然是晋玉祁。 谢菱的家丁把他拦在三步之外,晋玉祁双目通红,竟然形似癫狂。 “谢花菱,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对我舅父究竟做了什么!他怎会那般鬼迷心窍,突然说要迎娶你?” 谢菱怔愣,但只短暂地愣了会儿,便叫旁边几个家丁抬轿,迅速离开。 晋玉祁猛地挣脱,冲上来抓住轿沿,眼中爆发出恶狠狠的光。 “谢花菱,你不要以为你攀上了我舅父就万事大吉,只要你敢进晋家的门,我就一定叫你好看。” “你以为舅父是真的喜欢你?别做梦了,舅父这么多年无妻无妾,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洁身自好,他是因为——” 晋玉祁死死抓着轿帘,盯着谢菱,似乎想用这笃定的视线让谢菱害怕,让谢菱知难而退。 “——他心里早就有人了。谢花菱,你怎么可能比得过舅父惦念了那么多年的人。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哪怕你嫁给舅父,最终你也只不过是被冷落抛弃的结局。” 晋玉祁心神几近完全崩溃,他觉得自己同时被舅父和谢花菱背叛了。 -- 第218页 他心中发恨,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舅父夺走他喜欢的人,如果他得不到谢花菱,他也不会让舅父得到。 为此,他不惜捅出舅父独自隐瞒多年的秘密。 晋玉祁说完这句话,终于得偿所愿地看见谢菱神情渐渐沉下来,葡萄似的眼睛幽黑地盯着他。 但晋玉祁很快发现,谢菱并不是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害怕、不高兴,而只是纯粹地沉凝下来,视线也似乎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别处。 某个,他根本触及不到的别处。 晋玉祁脱了手,看着轿子越走越远。 直到拐过一个街角,谢菱忽然咬了咬牙:“停,今日不去贺府了。回去。” 便由一个家丁去贺府送口信,说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能赴约了,另外的人则把轿子又送回谢府。 谢菱进府后,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撕了张纸写下:“晋珐的事,是你干的?” 写完,谢菱都懒得折了,直接拿了根银针,把那张纸用力戳在窗外的回廊上。 谢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平静。 她几乎已经确定,就是那个人干的。 否则,他怎么会突然地对她问起永昌伯,而且就那么凑巧,他问了没多久,晋珐就出了事。 原本谢菱根本没这样想,但是晋玉祁竟然跑过来对她说,晋珐要向她提亲。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这神秘人究竟是谁? 原先,谢菱以为他只是暗中在窥视着自己,现在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晋珐要亲自对她提亲,这事儿别说谢菱不知道,恐怕除了晋府的人,不会有人知道。 但那个神秘人却提前得到了消息。 他是永昌伯府的人? 不,说不通。 若他真的仅仅是永昌伯府中的人,之前又怎么会对太子的事情那么了解。 究竟是什么人,能同时掌握太子和永昌伯府的信息? 不对,不止这两人。 谢菱忽然想到上一次,她为了躲避皇后的倾压,去找大理寺卿沈瑞宇,将麻烦包袱扔给了沈瑞宇。 那一次,这个神秘人很不高兴。 他明明一再地保证过,他不会再偷偷窥视谢菱,却依旧知道了谢菱去求助沈瑞宇的事。 当时,谢菱以为他骗自己。可现在想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他的的确确没有再窥伺谢菱,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监视的,是沈瑞宇。 疯了吧。 谢菱摁紧太阳穴。沈瑞宇可是大理寺卿,皇帝都不敢随便得罪的存在。 也许,谢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不仅仅是她谢府,而是京城所有的高门大户,都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 谢菱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变态,不足为惧。现在却意识到,这人的能力大概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以为她拴住的是一只狼狗,但现在才意识到,或许绳子另一头牵着的,其实是一头巨龙。 谢菱忽然一阵后怕。 她觉得自己胆子真大。她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啊? 她重新打开窗户,有点后悔,想把那张纸收回来。 但那根针已经不在了,窗台上放着一只小纸船。 谢菱默然。 她有点不想要了,可以退货吗。 但她又不太敢退。 只好把那纸船收回来,放在桌上。 谢菱拆开纸船,上面写着:【你不喜欢他,他就不该肖想。我原本想打折他的腿。】 谢菱一阵发晕。 刚刚还因为意识到这人的强悍实力而有些怂怂的,这会儿看到这句话,又气得热血上头。 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提笔回信。 “你太无理了!我不喜欢他,便自然会拒绝他。别人想什么是别人的事情,你怎么什么都要管啊?” 她把这张纸卷起来,放到窗台上,一只灰色的鸽子咕咕叫着落下来,黑豆豆眼瞅了瞅她,叼起那个小小的纸卷,拍着翅膀飞走了。 鸽子?谢菱干脆不关窗了,等着这只鸽子飞回来。 果然没多久,它又回来了,脚上绑着一个轻巧的小竹篮。 小篮子里,放了一只纸鹤,还有十几颗星星。 谢菱把纸鹤剥开。 【我知道了,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你可以不生气吗?】 谢菱吐出一口气,心想,他最好下次不要。 她闲得无聊,又把那些星星一只一只剥开。 这人之前都不认得五角星,肯定以前是不会折的。她不过是给他送过一次,结果被他把五角星也学去了。 那些五角星里,画的都是兔子,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各种神态,萌态可掬。 倒没有再写什么别的。 讨好之情溢于言表。 谢菱轻轻地嗤笑一声,把纸船撕了,没写字的五角星倒是没撕,又原样叠好,收进锦囊里。 她坐在桌边,无聊地拿了一张纸,一边剪窗花,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 她几次试探那人的身份,他都不说,谢菱有一次直接问他是不是宦官,他也保持沉默。 其实,这让谢菱更加倾向于相信这个猜测。 谢菱当玉匣时,曾经在陪着沈瑞宇处理公务时,听他提起过。 -- 第219页 大金朝现在的这个皇帝,登基时还很年幼,险些被贼人谋反篡位。 那时,是内宫中的太监想法儿将皇帝救下来的,从此,皇帝就对宦官一派极为仰重,而对朝中臣子格外提防,几乎恨不得时时刻刻变着法儿地来掌控朝中大臣。 发展到如今,宦官的爪牙早已变得十分强大,甚至就连皇子公主,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宫中的阉人。 谢菱之前猜测那神秘人是宦官,也正是因为他神通广大,对官员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在谢府出入,如在无人之境一般。 如今看来,他不仅可能是个宦官,还可能是个超级大宦官。 否则,他的权势怎么可能辐射到宫里宫外? 谢菱忽然一阵担忧。 这人心性偏执,竟然只因为晋珐想要向她提亲,就想伤人。 他会不会阻止谢菱跟其他人接触? 那她跟三皇子的任务,会不会也被他阻拦? 而且……谢菱突然想到,樊肆。 这人连晋珐、沈瑞宇都能监视,樊肆也在这皇城之内,大约也逃不掉。 她与樊肆走得近,樊肆会不会被牵连? 前几天,樊肆还送她回府了,虽然没有被外人瞧见,但是……那个人,是不是看见了? 谢菱忽而警惕起来,招来一个小厮,让他悄悄去女子研堂,对樊都尉送一封口信。 谢菱问樊肆,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人的威胁。 如果那个神秘人连樊肆都要骚扰,谢菱真的不能忍,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管他是什么身份。 好在,小厮回来后,只带回了樊肆略显迷茫的回复。 “你是指晋府吗?最近没见过晋府的人。” 谢菱松了一口气。 樊肆没被牵连就好。那人既然已经答应她不再乱来,想必之后也会收敛吧。 谢菱发现自己似乎在一点点地给他立着规矩。 上一次,谢菱叫他不许再窥伺自己,他就依言而行,送来的信,也总是守规矩地放在门外,再也没有踏进谢菱的屋子一步。 这次,叫他不准多管闲事,他也老老实实地答应。 本来,谢菱是很生气的,觉得他善做主张、强行插手自己的事情、没有距离感,像一头约束不住的大猫,让人失措之余,又有点害怕。 同时还会悔恨,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放松,让他跟自己靠得太近。 但现在,又觉得他有点乖,虽然犯了错,但也认错道歉了,好像还在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又没那么生气了。 她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怪异,倒也不是不能沟通的。 像一头没开化的恶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以他自己的规则蛮横地行事。 他身躯太庞大,哪怕是稍微走动两步,其实都很吓人,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还一个劲地朝着别人靠近。 谢菱想,或许这头野兽,其实本质上也不是那么病态。 她刚这么想着,窗外笃笃两声。 灰色的鸽子足踝上绑着一颗浅粉的小星星,正用喙敲着她的窗。 谢菱取下星星,一点点展开。 上面用比之前工整的字体写着:【你可以再骂骂我吗?】 ……神经病啊! 第84章 诚心 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被骂的。 谢菱面无表情地撕碎了那张纸条,并且再次觉得这人一定有点那啥大病。 她没再搭理他。 第二天,谢菱重新去了贺家赴约。 昨天爽约,叫贺柒好一阵担心,催问她是哪里身体不适的口信来了几遍,要不是谢菱一再回话说自己没什么事,贺柒怕是真要自己过来亲自看看谢菱了。 贺柒这样热情,谢菱自然也不好爽约,第二天一有时间,便赶了过去。 贺柒要着急给她看的,是一缸透明的小鱼。 她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鱼苗,那鱼竟然真的是几乎全部透明的,喂它吃什么食,它咽下去,还能在肚子里看见。 谢菱惊讶地看了一会儿。 贺柒说:“这种鱼,听说活不长的。因此才着急叫你来看,怕看不着了。” 谢菱呼吸微顿,再看那鱼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大约,这种透明体质是它的生理缺陷,却被人物尽其用,当做最后的价值。 谢菱也不是觉得贺柒残忍,只是替那鱼觉得有些悲哀。 好在,鱼是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的。 谢菱不再看了,把遮光的布盖上,和贺柒坐到桌边去。 她们吃着甜点,正聊天,外面的下人一阵忙动。 是贺相回来了。 贺相听说女儿的小姐妹在花厅,还特意过来打了个招呼。 谢菱双手搭在腰右侧,低着头朝贺相行礼。 贺相乐呵呵的,很是慈和的样子。 他回头,朝着身后人开口。 “问之啊,你稍等我一下,我那本书不知放哪儿去了,还得找呢。” 谢菱顿了一下。 问之,是晋珐的字。 她抬起头,果然看见贺相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晋珐。 晋珐的目光落在谢菱身上,有些复杂。 他点点头说:“好,那学生就在这里等大人。” “哎,好。”贺相临走前,还和谢菱打了个招呼,“谢姑娘,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你和小柒好好玩儿。” -- 第220页 谢菱乖巧地颔首。 花厅里,便剩下谢菱贺柒,还有晋珐三人。 贺柒嚼着果干,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常。 对贺柒而言,她虽然讨厌晋玉祁,但是罪不及家主。晋珐就是她爹爹的一位客人而已,暂且在花厅里等着,不值得在意。 只不过,有这么一个人杵在这儿,让贺柒不大方便继续和谢菱说话了。 她止了话头,等着晋珐离开。 贺柒看到桌上快要空空如也的果盘,便起身说:“趁这会子,我再去拿点好吃的好玩的来。花菱,你在这儿等我。” 谢菱眼睫垂着,点点头。 等贺柒的脚步离开,晋珐便走了过来。 谢菱知道,在这里碰到晋珐,他自然是有话要说。 她分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阻止贺柒离开,便是做好了准备。 “谢姑娘。”晋珐低声唤她。 谢菱扬起目光,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 晋珐脸上有轻微伤痕,嘴角、侧脸分别有一抹淤青。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明显伤。 谢菱在心中叹了口气。 晋珐的目光依旧有些缠,有些几近溺水的茫然,谢菱却已经利落地开口:“贺柒去拿吃的了,你只有这一段时间。” “哦,对了。”谢菱补充道,“贺相也去拿书了吧,就看他们谁回来得快了。” 她一提醒,晋珐也抹了把脸,收起了那些复杂的情绪。 他咬了咬腮帮,对谢菱道:“谢姑娘,原本,我是打算做好一切准备,再同你说的。但现在……出了意外,我想直接向你征得同意。” “谢姑娘,我想向你提亲。” 谢菱静了一会儿,嗤笑一声。 “晋大人,你应当知道,你这句话,无论怎么想,都是惊世骇俗的。” 晋珐喉头滚了滚,目光凝着她:“为何?我尚未婚娶,你也不曾许婚,难道我没有资格?” 谢菱视线中没有丝毫羞涩,退缩,直直地逼视着他:“前些日子,晋大人到谢府上门,为的是什么事情,晋大人应该还没有忘吧?晋大人难道真的对亲人之间的脸面,毫不在意了吗?” “如果你是因为晋玉祁的事情犹豫,那么大可不必。”晋珐说道,“你对晋玉祁无意,我看得分明。至于晋玉祁那边,有我在,他不敢说一字半句。” “你们晋家的事情,我不关心。”谢菱托着腮,“我只是好奇,这短短几天,晋大人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这叫我觉得很是无所适从。” 晋珐狠狠地咽了咽喉结,声音发沉。 “上一次,我在珍宝阁问谢姑娘的问题,关于莫名多出的记忆……谢姑娘如今可有其它答案了么?” 谢菱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 晋珐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好。既然如此,也没关系。谢姑娘,我的心意对你来说或许有些突然,但一定很诚心。” 诚心。 谢菱静静看着他。 这张脸,说不上面目可憎,但也是很熟悉的。 曾经楼云屏不是没有期待过,可到最后,楼云屏也并没有等到一个想象中的结果。 现在,晋珐在她的面前说诚心。 对于青梅竹马的感情,晋珐尚且不诚,对于一个相识不过几天的陌生女子,他能说诚心? 谢菱眨了眨眼。 她忽而扬起嘴角,绽出一个笑容。 眼中含着趣味,开口道:“晋大人,你可知道,昨日,贵府的表少爷来找过我?” 晋珐蹙了蹙眉,表情却没有多意外。 显然,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大约不知道晋玉祁对她具体说了什么。 晋珐拱了拱手道:“晋玉祁又冒犯了姑娘,如今在戒堂受罚。” 谢菱摇摇头道:“倒不是冒犯。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晋大人,你既然早已心有所属,为何会突然向我提亲?难道表少爷是骗我的,其实,晋大人对过去那段感情,并不在意?晋大人又为何,会独独选中我?毕竟,我与晋大人只能算是陌生。” 谢菱承认,她是在试探。 身为楼云屏时,她发现状况不对,没有再多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听起来很干脆,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要这样彻底利落地斩断一段缘分,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要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还要相信,自己承受了这样的改变之后,会过得更好。 楼云屏比起那些真正分手的情侣来说,又有不同。 她面对的,毕竟只是任务,没有那样真挚的撕心裂肺的情感。 但是楼云屏也曾经疑惑,也曾纠结不舍。 她付出的时间,她为之经营的心思,难道不是代价? 当一个人付出了成本,哪怕她付出的对象只是一座石雕,她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私有的情感。 楼云屏曾经也觉得,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她的晋珐是诚心的,觉得在人来人往的巷口自然而然拿起她沾满油污的衣袖清洗的晋珐是诚心的。 可是直到议婚,直到定亲,她一直等着,却始终没有等到“一生所爱”的提示。 她离开晋珐后,很多个无聊的日夜,她也会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打发时间。 -- 第221页 甚至有时候,她也会有一点后悔。 这种后悔很愚蠢,但是很真实。 她真的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决绝,再多给晋珐一点空间,她是不是就不必再多花六年的时间去等待be了? 这个问题始终无解。 直到今天,谢菱面对晋珐,忽然又好奇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诚心。 谢菱想知道,楼云屏当初,到底有没有获得过他的诚心。 晋珐眼波剧烈晃动着。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可是他面前面对的,不是云屏,是谢菱。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他本就是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要不顾一切代价,将谢菱留下的。 此时面对谢菱的提问,晋珐不敢回答,他心里有另一个人。 晋珐深吸了口气,在背后紧紧攥住双手。 他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曾经确实有过属意之人,但她已经不在人世。至于,为何是谢姑娘……这一点,谢姑娘不必介怀,或许我钟意的,本就是这一类女子,并不独独是那一人。对待谢姑娘,我亦会同样地诚心。” 谢菱听了,沉默了一瞬。 接着,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靥灿若霞光。 这一类女子。 并不独是那一人。 果然,这才是真心话么。 谢菱在心中想着。 若是世界上真有楼云屏这么一个人,她真想对她说一句,你也可以安息了。 你当初的决定,做得不冤。 第85章 暖光 “我知道了。”谢菱笑眯眯地说,“我会再考虑的。” 晋珐松了口气。 原本,他还不知道谢菱为何忽然笑了起来,心里正有些打鼓,好似自己做错了事情。 但听见谢菱这样的好口气,便放心下来。 他以为谢菱被自己说动,心下大悦,认真地又看了谢菱一眼,说:“那么,我等着谢姑娘的答案。” 谢菱似是苦恼道:“在我考虑的这段时间里,晋大人不会打扰我的吧?我想要好好考虑才行。” 晋珐立即道:“当然不会。” 说完,晋珐局促地停了停,似乎意识到两人目前的状况,独处一室,距离也有些近。 这大约也算是属于妨碍的距离。 他退了一步。 这时贺相也已经穿过月门走来,晋珐便没再说什么,对谢菱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贺柒回来时,见谢菱一脸笑意,便有些惊奇。 “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 谢菱眉眼弯弯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高兴的事。” “你个鬼灵精。” 贺柒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拿过一个被捏肚子就会发声的玩偶,和谢菱讨论起来。 谢菱的答案当然是早已经揣好在口袋里,只看什么时候给晋珐罢了。 她不是要故意钓着晋珐,只是如果现在就拒绝他,他一定穷追不舍,说不定还会再使出什么别的手段。 谢菱哪有时间应付他,只好找个借口把他晾在一边。 这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最紧要的,还是完成她自己的任务,早日脱离这个穿书世界才行。 中秋围猎的时间越来越近,宫中为此忙碌准备着。 其中最紧要的,自然是主事人的确定。 以往中秋围猎这种场合,都是由东宫主持的,可今年太子犯了错,这个位置便空了出来。 原本看似稳定的朝堂,一时之间动荡不小。越是临近中秋,暗潮汹涌就越是激烈。 仿佛谁争到了这次主事之位,谁就离储君更近一步。 这些事情原本跟谢菱没关系,但谢菱有时候,竟然从谢兆寅的书房里能听到他和同僚们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 最近,谢兆寅经常聚集一些同僚,在谢府进进出出,看似是饮茶清谈,但谢府不大,消息瞒得并不那么严实。 好在,谢兆寅的书房一向只有他传召的人才能进入,就连侍奉的仆婢都少,也不至于担心他们讨论的事情会外泄。 谢菱自从发现谢兆寅在做什么后,就有些惴惴不安。 以她对谢父的了解,谢兆寅尚儒,是个十分信奉教条的人,最讨厌拉帮结派、玩弄权术的事,现在谢兆寅却自己参与进来。 这是为什么? 谢菱能想到的变因,只有上一次,谢兆寅和她一起进宫,被人以东宫的名义传召。 当时谢菱只能确定,谢兆寅去见的人一定不是太子,但是究竟是谁,谢菱没有问过,谢兆寅也没有同她说。 现在想想,那一次谢兆寅究竟听说了什么,让他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而且,谢兆寅现在结交同盟,目的是什么? 谢菱忍不住沉思。 某一个傍晚,谢菱又看到一群人从谢兆寅书房中走出来。 她捏紧掌心,等那些人都离开以后,走上去拦住谢兆寅。 “……父亲。”谢菱低着头,腼腆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最近,在做什么?” 谢兆寅顿了顿。 “花菱,这些,都和你无关,你不要多问。” 谢菱扬眸看他:“是不是和储君的事有关?” 谢兆寅一滞:“你怎么……花菱,这些事不是你应该讨论的,你切记,当作不知道此事。这之后,爹也不会再在家里谈论这些事。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速速忘记!” -- 第222页 “若不是因为我,父亲又怎会牵扯进这些事,这怎么与我无关?”谢菱皱眉问,“父亲,你现在究竟是如何打算。” 虐文大纲只是一个粗略的故事梗概,谢菱的行为虽然是照着梗概走,但是却没有一个详细蓝本给她参照。 有时候,随着她的各种行为,书中剧情推进时可能会发生或大或小的差异,细节上的改变,不会影响剧情,谢菱大多数时候不会去在意。 但是像这种,牵涉到谢家立场的大背景,就不能不在意了。 书里可是从未提到过谢家会对朝廷的态度有所转变,谢菱之前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现在却不得不引起注意。 谢兆寅叹了口气,这才将那日,二皇子对他所说的话,告诉谢菱。 谢菱有些震惊。 那日谢兆寅也受了二皇子的威胁,二皇子勒令谢兆寅,不允许谢菱为皇后作证。 难怪那天谢兆寅回来之后,会问她,对于皇后所说的事,是如何打算的。 谢菱当时回答的是,依皇后之令行事。 这是符合谢菱人设的回答。 “谢菱”从未见过什么世面,又无依无靠,被宫中的皇后亲自叫去谈话,自然会唯令是从。 她也只有这样回答,才能让谢兆寅相信。 但实际上,谢菱背地里偷偷找了沈瑞宇帮忙。 当时,谢菱并不知道谢兆寅与二皇子之间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谢兆寅。 大概谢兆寅真的以为她会去为了皇后作证,因此,谢兆寅才会有如今这些举动。 他现在聚众结党,都是在为未来做着准备,以免有朝一日,谢菱的行为真的引来二皇子的报复。 也就是说,谢兆寅分明知道谢菱选择帮皇后的下场,却也没有阻止她。 谢兆寅为何要这样做? 她着实怔住了。 谢兆寅叹息一声,抬起手,靠近谢菱的头发,却停住了。 最终,还是生疏地落在谢菱的发上,轻轻触摸了两下。 “花菱,那日皇后可有为难你?不要怕,皇后也只是为了达成她自己的目的,你若是乖乖配合她,皇后定然不会对你做什么。今日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谢兆寅的选择,竟然是为了保护她。 谢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心中的情绪极其复杂。 谢菱一直以来,都存着与谢家割席的想法,她只把自己当作寄居在谢家的一分子,不亏欠他们,也不对他们抱有真感情。 但现在,她却意外地看到,原本对她冷漠的谢家人,却默默地在背后为了她负担起这些风险。 “你放心,爹爹并不是那等惑乱朝纲之人,我与各位同僚齐聚,也只是为了不被别的阵营卷入泥潭,自保的性质居多。” “至于朝中如今的形势……还没人能看得清楚,爹爹也需日日谨慎,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 谢菱喉头有些梗着疼,她有很多事情想告诉谢兆寅,但却还不是时候。 当晚,繁星挂了满天。 谢菱泡在浴桶中,盯着天上弯弯皎洁的月亮,心中有些烦乱,把系统叫了出来。 “系统,你说,谢家人的人设究竟是什么样的?” 系统对着记录的信息念道:“谢兆寅,膝下有一子三女,性格古板持重,不懂变通,情感值低。” 这与谢菱之前体会到的并没有不同。 她烦恼地说:“为什么一个原本对‘谢菱’冷漠的人,反而会做出保护‘谢菱’的事情?” 这与她的预料差了太远。 谢菱不喜欢亏欠别人,她没有对谢家人投入感情,相应的,也不希望收到他们的感情。 尤其是谢兆寅的。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宿主,你告诉过我的,人的情感是复杂的。” 谢菱沉默不语。系统说的没错。 系统问:“宿主,你现在是在茫然吗?” 谢菱不答,它又接着说:“宿主,茫然是危险的,你要尽快清醒。” 谢菱闭了闭眼。 这是她在进入穿书世界前,给系统设下的预警提示。 在穿书世界中可能会遇到很复杂的情况,系统会要求宿主设下一个“安全词”。 当系统检测到相关境况时,就会对宿主发起提醒。 苏杳镜设置的关键词是“茫然”。 她不怕别的,只怕在穿书世界中迷失了自己。 听见系统发起的提示,谢菱顿了顿。 系统接着问:“系统可以提供电击、模拟坠落、挠脚心等刺激,帮助宿主摆脱困境,是否需要相关帮助?” 谢菱缩进了浴桶中,把脸埋进水面以下,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 “不用。” 人是复杂的。 这是她教给系统的,但此时,她却反而犹豫了。 翌日,谢菱乔装打扮,戴上帷帽,来到大理寺。 她托人进去通传,说是沈小姐求见,只见大理寺卿一人。 那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是哪家的沈小姐,又怕她真与沈大人有什么干系,不敢耽搁,赶紧进去通传。 沈小姐,是当初沈瑞宇约谢菱在镜湖边商谈时所用的化名。 她以此作暗号,沈瑞宇定能知晓。 -- 第223页 只是不知道,沈瑞宇是否肯见她。 谢菱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出来,瞧见了谢菱,同她低声说:“姑娘,这边请。” - 那人把谢菱引到了一个偏院。 路上,谢菱打量着那人,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位小哥。”谢菱顿住步子,奇怪地看向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小姐是贵人,我并不曾见过小姐呢。” “不对。”谢菱疑惑,“我想起来了,我曾在谢府附近见过你。” 虽然只是混在人群之中,但谢菱见过好几次,她记得这张脸,经常出没在谢府周围的街巷。 那人一顿,嘿嘿笑道:“是,我是沈大人的手下,常常出去办事,家里住得离谢府也不远,大约有时谢姑娘会看见小的。” 谢菱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是住在谢府附近,她又见过他好几次,为何他之前却说没见过自己? 但她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是来请沈瑞宇办事,自然不好去细究他手下的人。 谢菱半带狐疑,随着那人的指引,走进小院。 那人恭谨道:“谢姑娘,请你在此稍等片刻,沈大人之前在厅中议事,请你在这里等他。” 谢菱点点头。 她来得突然,沈瑞宇能抽空见她,已经是不错的了。 那人退下,谢菱便独自在屋里静静坐着。 这房间不小,面积很大,却有些空空荡荡。 屋里的陈设一眼能望到尽头,根本不用绕一圈查看。 素色的门帘,同色的桌布,以及一张八尺长、三尺宽的巨大办公桌,便是这屋里最打眼的陈景。 沈瑞宇是有些洁癖的,不能忍受屋子里有太多杂乱的东西,什么都要井井有条,干净利落,最好是能不出现的都不出现。 这种爱好,出现在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 喝水的杯子,永远是极简的,没有一点花纹。 用来写字的笔,一定是三支,挂在刷了褐色深漆的梧桐木架上,长短一致,整整齐齐。 桌上从来不堆放文书。 他批阅过的,会立即送走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刚送来的文书,只要是放在桌面上,他一定会一本一本清理干净。 从以前开始,沈瑞宇府中便有笑谈说,沈大人书房里那张书桌一定是成了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文书出现在书桌上,就会被勤勤恳恳地消灭掉。 谢菱看着屋中的一切,顿感十分熟悉。 没办法,沈瑞宇那种性情,他屋里的陈设,哪怕隔个十年二十年,也是绝对不会变的。 不对,若论起玉匣与沈瑞宇分别的时间,那确实也已经有十年了。 与晋珐那种心神气质变得成熟、外貌却依旧年轻的变化不同,沈瑞宇也已经从当年那个古铜色肌肤、刚毅果敢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健硕成熟的大叔级别人物。 那年的玉匣也很年轻。 甚至比谢菱现在的年纪还要小。 苏杳镜穿成玉匣时,玉匣还没满十五岁,马上就要及笄。 玉匣是在惜春楼长大的孩子,没有人说得清玉匣的来历,究竟是楼里的姑娘不听话,没喝避子药,偷偷生下来的,还是老鸨从外面捡来的,还是被家人卖来的,没有人知道。 反正,在惜春楼长大的女孩儿,就是惜春楼的姑娘。 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京城严禁雏妓,玉匣及笄以前,都不让挂牌。 但是玉匣那时已经出落得极有风姿,即便还未挂牌,却也早已经是楼里的大红人。 她并不全是胜在外貌。 若说五官,楼里比她眼睛大的水灵的,有许多个。 若说身材,比她丰满的个子高挑的,也能找出不少。 玉匣眉眼细长,下巴精巧,额上有个弧度完美的美人髻,那张小脸玉白珠润,衬着如云乌发,仿若狐妖化身一般。 她身姿纤巧,明明与别人穿着同样的衣物,却显得比旁人腰细些;明明与别人同样披着色彩烂俗的披肩,只要是衬着她的双肩与脖颈,总有人怀疑那几文钱一匹的披肩,是什么西域进贡来的宝物。 老鸨时常满眼贪婪地摸着她的小脸,说她是个天生尤物。 玉匣笑嘻嘻地仰着脸,精巧的下巴颌托在老鸨的手上,清甜的嗓音里含着艳若灿阳的烂漫,她问老鸨:“什么是尤物?” 老鸨狠狠地捏一下她的下巴:“就是你这样的!” 老鸨几乎是天天地盼着她及笄,在她还没满十五岁的时候,就给她塞了不少不干不净的书,教她学了许多音调暧昧的曲。 玉匣学字,是为了唱淫词艳曲。 学舞,是为了扭捏身段。 在她年纪还那样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老鸨不遗余力地灌成了一个纯然的狐狸精。 哪怕她不是天生尤物,此时也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尤物”。 玉匣在惜春楼很受宠。 老鸨看重她,便谁也不敢招惹她。 还未挂牌,她就已经是惜春楼预定的花魁。 她与姐姐妹妹玩闹,也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重话,把她的性子养得天真泼辣,谁见了都要哄着。 午后,玉匣侧躺在竹床上,脑袋倚着姐姐的腿,脚心搭在另一个姐姐的手上,还有一个小妹妹蹲在她旁边,替她扇风。 -- 第224页 她们都在听玉匣念故事。 惜春楼里识字的姑娘不多,若是去私底下找那些小厮,总免不得要占便宜。 她们便一窝蜂地涌到玉匣这里来,把能找到的话本交给她念。 玉匣懒懒地躺着,好整以暇地翻着书。 她哪里是什么规矩的性情,念书也不会好好念,时不时拖着音调念出两句,就只顾着自己笑得不止。 她笑得这样高兴,反倒叫那些等着听故事的姐姐妹妹以为后面有什么精彩的东西,越发着急,催促着她:“快说,快往下说呀。” 玉匣被催了,懒懒地又往下念了一段,却叫旁人听得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好笑的?” 玉匣点评道:“故事是不好笑,我是说这人写得好笑。一个父母官,被一个恶徒玩弄。这匪徒夜夜烧杀抢掠,次次都没被逮住,这当官的居然还没被撤,简直是吃饭不干事,占坑不拉屎,你说好不好笑?” 那些姐姐妹妹捂着鼻子,嫌弃地说:“听故事呢,说什么吃饭拉屎,快继续,继续说。” 又催,又催,玉匣不高兴了,哗哗把话本子翻到最后,语调平直道:“张三把大官杀啦,自己当官,没啦!” “哎呀!”激起一片抗议声。 她们要听的就是这张三如何变得有权有势,玉匣怎么直接把结局给念了出来,好叫人扫兴。 她们着急,又不敢惹恼了玉匣,只好把她哄着,一个给她按摩头顶,一个给她揉动脚上的穴位,扇风的那个也更勤快了,屋子里一群的莺莺燕燕,温声软语地一叠声哄着:“好玉匣,你累着了吧?歇息歇息,慢慢说呀。” 玉匣这才满意了,哼的一声,眯起细细弯弯的双眸假寐,享受着惜春楼里顶级的待遇。 她装睡太久,枕着她脑袋的姐姐偷偷伸手,在她腰上挠了一把,玉匣立即腰肢乱扭,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裙摆拧到一起,腰间的布料也收紧,勒出细细的腰,和微微鼓起的胸脯,细白的胳膊举着书,求饶地伸在头顶,美眸含泪,笑靥璀璨。 她衣衫微乱,在屋子里本就穿得宽松轻薄的里衣被蹭下来,露出漂亮的锁骨,圆润的肩,一小片腻白的肌肤。 她身上竟然一丝瘀斑、一点瑕疵也没有,如同顶级的造物,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引人沉沦的香气。 旁边的姐妹看得瞠目。 呆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使劲地眨眨眼,目光却还留在玉匣身上。 老鸨说得没错,玉匣确实是个尤物。 可是,她们的玉匣,是最惹人怜的小妹妹,如今的年纪还这样好,什么世事都没见过,是一朵崭新的、毫无伤痕的花。 难道,这样的玉匣,也要经历跟她们一样的人生? 不,她是尤物,她的人生,只会更苦。 用双腿给玉匣做枕的大姐姐凝了凝眉,伸出五指,慢慢顺着玉匣的乌发。 她们看着玉匣,越是惊艳,就越是觉得可怜。 六月里,惜春楼起了一场动乱。 似乎是有个客人犯了事,在惜春楼被逮到了。 当时那场面,闹得人仰马翻,许多还在姑娘房中的恩客,听见大理寺的名头,什么也不顾了,拉拢衣襟就跑,有的忘了梳头,有的忘了穿中裤,形容狼狈至极。 那天是玉匣及笄的第二天,老鸨把她藏在灯火阑珊处,正着人给她细细地描眉,画腮,就等着等会儿客人最多时,给玉匣启封挂牌。 玉匣额上被覆了一张面巾,是为了等会儿让夺得头彩的贵客,亲手摘下的。 妆娘给她描着唇,做最后的填补。 细细的笔刷轻触在玉匣唇上,有些痒。 玉匣哼笑着躲来躲去,被妆娘一把捉住。 “玉匣,今晚过后,你可得听话些,否则要有许多苦头吃。” 门外一阵喧闹,帘子被掀开,满室烛火轻晃。 这是惜春楼最隐秘华贵的所在,周围布料到处都用的是明黄之色,华贵无匹,上百盏烛火用花托点着,延展着向外,像是拥抱的手臂,满室暖光都映照着中央软座上的人。 坐在中央的玉匣,刚描过的红唇微启,线条如玉雕般完美的下颌浅浅收着,神情因迷茫而显得圣洁。 一把拎开卷帘的大理寺少卿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之间没能移开目光。 第86章 秋千 灯火摇晃下,那半张脸被暖光耀映着,竟与某人心心念念的面容极其相似。 玉匣乖巧坐着,替她描唇的妆娘看着身后来人,吓得歪倒在地,碰倒一地妆匣。 只有玉匣并不知道发生何事,疑惑地偏了偏脸。 下一刻,蒙着上半张脸的面巾被人揭开,她扬起细长弯翘的眉眼,露出线条流畅的琼鼻。 眉心并无朱砂痣。 瞬间,就不像她了。 大理寺少卿咽了咽喉咙。 身后老鸨匆匆赶来,看见玉匣被人逮住,脸色痛惜得扭曲在一起,连忙拼了命地告饶,还悄悄打着手势,叫人把玉匣从那后面拉出来。 沈少卿直接抬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跑堂。 “在此等烟花之所,擅自大量使用明黄,是为藐视皇权,全部带走!” 老鸨当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嘴里唧唧呀呀地求着,面前身量颀长的男子却不为所动。 被摘了面巾的玉匣,大咧咧地仰起脸看他。 -- 第225页 他五官深刻如刀雕,肤色偏深,衬着不苟言笑的神情,总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惹。 尤其他一身官服亦是深黑,站在明黄帘帐前,就如同一个误入人间的地府判官一般。 识字多了以后,玉匣看了许多话本,读了许多诗词。 她记得有一首词,讲的是一个人死后进了阴曹地府,在那地府中看到了好多好多奇形怪状的鬼,其中只有一个鬼,没有青面獠牙,没有三头六臂,甚至长相也英武帅气,却靠着威严得吓死鬼的表情,压住了整个地府的牛鬼蛇神。 玉匣觉得,那词里的判官,应当就与眼前这人长得一样。 - 门扉吱呀响了一声,大理寺卿推门而入。 他应当是刚刚结束公务,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里端着瓜果盘子,动作利落地在谢菱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桌。 谢菱回过神,抬眸看向了他。 “谢姑娘。” 谢菱起身与他行礼。 “沈大人,小女叨扰,又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沈瑞宇示意她直说。 “大人,上回我所提供的物件是否对大人的调查有所帮助?那件事……可有什么进展了吗?” 沈瑞宇顿了一下,脸色似有些犹豫。 谢菱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虽然她提供了一些证据,但是这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卿手上之后,就与她无关了,她其实没有权利过问,沈瑞宇也没有义务将后续展开情况告知于她。 但现在,这个事情对她很关键,不管沈瑞宇会不会告诉她,谢菱都得来试一试。 沈瑞宇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便站起身,关上了身后的门。 室内除了谢菱与沈瑞宇,还有谢菱的贴身侍女环生,关起门来虽然显得气氛有些紧张,倒也不算于理不合。 “那件事的调查,已经基本有了结果。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谢姑娘既然问起,我对你透露一二,你切勿说与人听,免得招来灾祸。” 谢菱屏了屏呼吸,用力点点头。 她并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沈瑞宇压着嗓音道:“原本,太子因千灯节失职之事受人指控,甚至还有人揣度太子为了倒逼皇权,与外邦通敌,才会叫番贼流入,在京城作乱。” “但经过查证,那几名消失的女子,实际并非京城中人,掳走她们的也并非番贼。而那两名惨死的女子,请仵作验尸后也证实了,她们早在千灯节前两天就已经殒命。” “可以看出,这件事实际上是有人从中做局。” “详细的调查经过,不便告知姑娘,还请姑娘谅解。”沈瑞宇拱了拱手,“这关头紧要,加之兹事体大,在下不得不再冒昧提醒一句,请姑娘谨言慎行。” “我知道的。”谢菱点点头,“多谢沈大人。依沈大人的意思,如今太子已经洗清冤屈了?” “起码太子因千灯节被控告之事,现已查实,都不成立。” 谢菱心中的大石落下。 谢兆寅辛苦经营防备,都是因为朝中的夺嫡之争,给这些世家大族也带来影响。 若是太子地位稳固,自然就不需要面对这些争斗。 朝中的风起云涌,沈瑞宇虽然没有参与,但也免不了多少有所耳闻。 最近,以军机章京谢兆寅为首的一批大臣,原本最是忠良耿直,从不参与争斗,现在也有些摇摇欲动。 不少藏在暗中的势力也动了心思,想要挖动这一批人。 其中的危险,只有局外人能看得清楚。 若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一层,沈瑞宇不会将如此机密之事告诉谢菱。 他谅解谢菱想要为父亲出力,但他也只能点到即止。 - 谢菱再次向沈瑞宇道谢,目光落在沈瑞宇相隔一张茶桌的面容上。 他比起从前,有许多变化。 眼尾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微微眯起时,如同笑痕,中和了冷若磐石的威严,让他整张脸更添隽逸。 她没有久留,起身与沈瑞宇道别,重新戴好帷帽,推门而出。 平心而论,以外貌而言,当年的沈瑞宇是最接近苏杳镜的审美的。 对于男性而言,比起皮肤白皙、养尊处优的外貌,苏杳镜像是天生就更偏好充满野性、生机勃勃的模样。 沈瑞宇一身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再加上常年苦行僧一般从不间断的锻炼和冷水冲澡的习惯,让他有一层柔韧的肌肉,虽然常年被掩盖在他那冷淡庄严的气质底下,让苏杳镜有些失望,但也已经是挺符合她喜好的了。 谁不爱看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人? 这也就导致了,玉匣对沈瑞宇的初始好感度就很高。 玉匣作为惜春楼“藐视皇权”的罪状,被大理寺少卿押了回去。 因为玉匣身份特殊,不便进入大理寺,因此沈瑞宇当时把她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别院。 她分明是被关押的,却闲庭信步,好似来做客一般,十分自在。 院子里有两棵大树,长得很近,玉匣一看到,眼睛都亮了,对沈瑞宇连连说:“这里,最好做秋千架!” 沈瑞宇瞥她一眼,半晌才启唇道:“没有秋千。” 玉匣不高兴地努起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小模样,分明就是在暗骂他小气。 沈瑞宇大约也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 第226页 给玉匣在屋子里安顿好后,沈瑞宇就对她说:“这位姑娘,你在这里是……”收监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玉匣又努了努嘴。 玉匣觑着他,很有几分嫌弃似的,说:“你都已经把我买了下来,怎么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买……”沈瑞宇瞠目结舌。 他否认:“我没有。” 玉匣不明白,“谁揭了玉匣的面纱,谁便是将玉匣的买主。喂,昨日,可是你亲手把我的面巾揭下来的,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沈瑞宇呼吸一滞。 在惜春楼内,他看见玉匣的那瞬间,被玉匣的容貌所吸引,竟然鬼使神差伸了手,将她的面巾摘了下来。 这本是不必要的多余之事。 他从来克己自严,不会做这样的事,那天却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般。 他抿紧唇,心中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又跳了出来,提醒着他蠢蠢欲动的心魔。 不管他承不承认,那一天,他都确实是因为觉得那女子的面容与胞姐几乎一模一样,才伸出手去揭面纱的。 他相看一看,她面巾下的全脸是否也与胞姐相像,但很显然,一点也不像。 这是他自己做错的事,被玉匣当面点出来,沈瑞宇尴尬地咳了一声。 玉匣敏锐地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喂。”玉匣斜睨着他,“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沈瑞宇想要重新解释。 玉匣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连串地道:“我先警告你,楼里以前就有这样的人,把姑娘买走之后又后悔了,贱价把姑娘卖回去,让人受尽欺负。” “我可不会受这样的欺负,你要是敢后悔,我就敢烧光你的头发!” 沈瑞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哑然失笑,不知道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是哪里来的这些威胁人的路数。 他正色,想要同她解释衙门,解释关押,解释罪犯。 但她是被藏在那个楼里长大的姑娘,只知道楼里的规矩,这些世俗的东西,对她来说,像是不顶用的。 沈瑞宇想了想,最终放弃了。 只承诺道:“不会再把你退回楼里去。” 玉匣是那不合礼法的纸醉金迷窝中,最为奢侈销魂的存在。 她是被当做罪证捉来的,从此就跟惜春楼没关系了,哪怕沈瑞宇要将她送回去,惜春楼也定然不敢收她。 玉匣听了这话,才总算放心了些。 她在别院住了下来。 别院里,有几个负责看押她的人,但是玉匣手无寸铁,根本没什么好看押的,最后这些人,也全都沦为了替玉匣洒扫院子、打理杂事、追在她身后防止她添乱的奴仆。 玉匣可没觉得不对劲。 她在楼里时,也是人人捧着的,不管是专门负责清扫的婆子,还是同她一样身份的姐姐妹妹,都对她好极了,她从没自己动手做过闲杂事。 如今在这个别院里,当然也是如此。 玉匣躺在藤椅上,侧面而来的风吹得她发丝拂动,挠在脸上痒痒的,玉匣拨了几次,还是拨不开,就有些不耐烦。 她刚蹙着眉,身后看守着她的人就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抚好了鬓角,固定住散发。 玉匣舒展了眉心,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一下帮她整理的人是谁。 世上从不缺对玉匣好的人。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不肯惯着玉匣的人。 有一日,玉匣忽然想吃石榴,当天能离开别院去集市的,就只有门口的一个守卫。 玉匣去找他,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结果遭到了冷漠的回绝。 玉匣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他的心有多么狠,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那守卫嗫嚅了下嘴唇,想说他马上要轮班了,离开别院后,下一岗就不会是他来值守,怎么方便给她带石榴回来。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当天玉匣真的吃上了石榴,还是剥好的,红彤彤甜滋滋的那种。 玉匣美美地在别院里住着,沈瑞宇把她安顿下来后,就极少出现。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清静,太寂寞了些。 待了一段时日后,玉匣觉得不新鲜了,就有些无聊发慌。 一会儿想吃石榴,一会儿想踢毽子,一会儿还想跟人比爬树。 等这些也都玩腻了,玉匣又开始想念楼里的姐姐妹妹们,想念她们会拿金银打造的蝴蝶钗逗她玩,想念她们纤纤素手喂的雪糕饼,想念她拿老鸨给的珍珠打弹珠的日子。 可沈瑞宇的别院中哪里有那些东西。 沈瑞宇最是崇尚节俭、少物,能不消耗的就不消耗。 他在大理寺里用的文书用具,大多都是用质地松柔的树木制成木板,极少使用布帛。 封捆公文所使用的绳索,也是用成本极低的草麻等物搓成。 有时沈瑞宇要外出办公,也从来不让人设公宴,而是自己带好可食用半个月的干饭,以解决用饭问题。 主子连办公、生活都压缩到极致,底下的人自然以此为教条,不敢铺张浪费。 玉匣想要的那些,便是打死他们,他们也变不出来。 好在,大理少卿临走前曾嘱咐过,玉匣在这里的一日,便不能短她衣食,需得好好照料,因此底下人便借着这个话头,在饮食方面多多迁就玉匣。 -- 第227页 基本上玉匣爱吃什么,只要对小厨房讲一声,便鲜少有不给她的。 小厨房算了一下,有一旬,玉匣吃了七只鸡。 这几乎是一天一只了,玉匣真真是酷爱烧鸡,越是油盐重、辣味呛,越是喜欢。 天气转凉了,有一天晚上,玉匣爬起来偷偷吃光了午间没吃完的半边烧鸡,第二天肚子就犯了凉。 她恹恹地躺在藤椅上,肚子里不停地胀气,胀得她又疼又难受,虽然喝了药汤缓解,却也没那么快起效。 旁边的人不断地教训她,对她说沈府的规矩,午时过后不生明火,不起炉灶,若是她饿了,可以吃点别的,这些油重的东西冷了就不要再碰了,免得又让她自己难受。 那日沈瑞宇走进院子,还未见到人,便听到玉匣的声音,倦倦地连声说:“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沈瑞宇往里面再走了两步,就看见玉匣侧身躺在藤椅上,双腿蜷起来,背对着身后的丫鬟,两只手分明在用力捂着耳朵。 沈瑞宇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习惯了面无表情,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他走到近前,对上玉匣有些陌生的眼神,才意识到,他上次见到这个人,是三个月之前了。 玉匣忘性大,三个月,足够她忘记很多东西。 对着沈瑞宇看了一会儿,玉匣像是才想起来,这是揭了她面巾的那个人。 玉匣眨了眨眼,半天才扭扭腰,站了起来,不大情愿地扯出手帕,在沈瑞宇面前挥了一下:“官人,你回来啦!” 这是楼里教过的,若是看到许久不曾见到的主人家,就要对他说这句话。 玉匣很听话,但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点也不像是在欢迎人。 这下沈瑞宇轻轻地笑了一声,说:“不用做这些。” 三个月都过去了,惜春楼里该封的都已经封了,玉匣也没什么必要再留在这儿。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沈瑞宇琢磨了一下,没有立刻赶她走。 而是挥退了下人,单独问玉匣:“你还有什么别的亲人吗?” 玉匣望着他,像是在思考。 沈瑞宇顿了顿,又补充道:“要对你好的亲人。” “对我好的,有很多。”玉匣慢吞吞地说,“可都不是我的亲人。” 沈瑞宇微微滞住,叹息一声。 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答案。 若是没有别的亲人,就有些难办了。 是他把玉匣从惜春楼里押出来的,这会儿要将人孤零零地赶走,他也做不出来。 就怕人从自己手里放走了,又掉进什么泥潭里去。 玉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唇瓣动了动,嗫嚅着看向他。 像是想问什么,但又想起来他曾经对自己许诺过的,不会再把她送回楼里去,于是又忍住了,咬咬唇瓣,没有再问。 那双眼睛却清凌凌地盯着他,细长的眼尾上翘。 沈瑞宇一时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就站起来离开。 反正都已经过了三个月,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走到院外,看到方才对着玉匣一脸无奈的那个丫鬟,就把人叫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丫鬟把玉匣的偷吃,还有这阵子的寂寞,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 沈瑞宇心道,她这是无聊了。 无聊会生不满足,生贪欲,生郁躁。 倒也好解决,给她找个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好了。 玉匣没等来金银蝴蝶钗,也没等来那满满一匣子的珍珠,却等来了一个可以旋转的长筒。 丫鬟说:“这是沈大人送来的,说名字叫做,万花筒。” 沈瑞宇从一个被抄家的富商府上搜到的这个东西,不知是哪里产的,对着单只眼睛看进去,再旋转底部,就能看到底端变化莫测的图案。 玉匣拿着它玩了一天,难得的一整天都安安静静。 后来,玉匣也时不时就把万花筒拿起来看一看,找到了这么一个好玩具,她倒是少惹很多麻烦,叫人省心不少。 沈瑞宇隔了半个月,又来了一次别院。 玉匣对着天空,慢慢地转着万花筒,叹息一声,放下来,就看见一旁的沈瑞宇。 她这次没再陌生地打量他,扬了扬万花筒,对他说:“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个湖吗?” 沈瑞宇答不上来。 他看了很多书,却没看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玉匣和他对坐在石桌边。 她敲了敲万花筒的底部,低着头说:“这里面,其实只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片而已。” 沈瑞宇点点头。 这个他也知道,这万花筒里的东西看着很新奇,很曼妙,稍微旋转一下,就能看到许多不同的图案,而且每个都那么色彩斑斓,有的色彩组合很美丽,有的色彩组合又很丑,像是世上千奇百怪的人一般。 但是,其实看久了,就自然而然能明白它是如何产生的,当最终明白过来它们不过是一堆纸片造就的假象,便会觉得失落。 其实,沈瑞宇没想到玉匣能玩这个东西这么久。 玉匣耸了耸鼻尖,说:“其实这些纸片是错位的,可是我们用眼睛看到,就觉得它们好漂亮。” “有时候我在想,它到底是我们看到的漂亮图案,还是就只是一堆被折叠扭曲的纸片呢?” -- 第228页 “纸片放的位置不同,就会有不同的图案。人被放在不同的世界里,就会有不同的故事。”玉匣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参透一切,又像是暗昧不明。 她邀请沈瑞宇与她同坐,说的话却又有些断断续续,好像并不是要说给他听的,而是自顾自地开口,表达,对面只需要有一个坐着的人而已,至于这个人是谁,会不会给她反馈,她都无所谓。 沈瑞宇有些意外地看着玉匣。 他族人崇尚礼佛,他胞姐甚至从小就住在寺庙里,陪伴青灯古佛长大。 第一次看到胞姐时,沈瑞宇已经十几岁,被那沾染了一身超脱气息的女子惊艳到,就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第一次见到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仙人那般震撼。 当时沈瑞宇甚至没想起来,那就是他的嫡亲胞姐。 那之后,沈瑞宇开始爱上禅学。 那般缥缈的青灯古意,像是一枚轻得挠人的鸿羽,飘过沈瑞宇的心湖,在那张原本完整平静地心湖上,第一次留下了褶皱,留下了以后无论何时想起,都无法忘记第一次悸动的涟漪。 可现在,他却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看见了深不可测的禅意。 沈瑞宇张了张嘴,想对玉匣说些什么。 最终开口,却是莫名其妙地,又将她之前问的那个问题,抛了回去。 “所以,世上有多少个湖?” 沈瑞宇的确很好奇。 玉匣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有些无赖的笑:“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沈瑞宇无奈。 玉匣又接着说:“可是我知道,在有一个地方,会有人亲自去丈量,世上最大的湖在哪,奔涌的河流过多少年,千里之上的高山,和千里之下的农庄,是不是会盛开同一种桃花。” “那个地方……在哪?”沈瑞宇忍不住问。 听着玉匣的描述,沈瑞宇竟然有些心动。 其实他幼时,也常常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后来为了迎合胞姐的喜好,性子越来越持重。 他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玉匣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真有这么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可以有这个时间,有这个闲心,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些看起来没有什么用的事情。 玉匣又狡黠地笑了笑。 她像一只永远不会学乖的狐狸,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温顺,也永远不会对人摊开四爪,让人摸摸肚皮。 “我知道——”她故意拖长着音调,“但我不会带你去。” 沈瑞宇被她气得想要发笑。 他几乎确定,这鬼灵精怪的小姑娘就是故意拿他开涮。 他要是认真信了她说的那些胡话,才真叫人笑掉大牙。 沈瑞宇甩甩袖,起身走了。 后来他又是大半个月没出现,不过,别院里那两棵长得近的大树被人砍断了多余的枝叶,在中间牵起牢固的绳索,在树荫下,搭了一个秋千架。 第87章 佛堂 沈瑞宇再来别院时,把他那个小佛堂也挪了过来。 他原本吃住都在大理寺,上峰体谅他的性情,给他在住所里多安了一个小佛堂,沈瑞宇一直都觉得有些不合适。 前些日子,大理寺进来一个新同僚,年纪比沈瑞宇要大上一旬,有个怪癖,最闻不得香火气味,沈瑞宇为了同僚和睦,便将小佛堂给挪了出来。 原本,是要放到他那沈府去的,可是他只身一人在京城,府里没人住,就一直空空荡荡,若是挪到那里去,一定只能积灰。 想来想去,沈瑞宇就想到了玉匣住着的这处别院。 那之后他来别院就来得勤了些,虽然还是不定时间,但是一周一次总是要来的。 小佛堂就安置在玉匣住处的不远处。 沈瑞宇跪在蒲团上,肩背笔挺,低眉敛目,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佛珠。 那佛珠一颗颗很硕大,纹路粗粝,大约是被抚摸过许多遍,表面虽然粗糙,触感很温和。 佛堂的门大开着,谁都能进,但一般而言,也没人敢去打扰。 只有玉匣,总是时不时地盯着那边,蠢蠢欲动。 以前,沈瑞宇是这里的主子。现在玉匣在这儿混熟了,这里就成了她的地盘。 家里来了新的人,玉匣总是跃跃欲试,想过去挠他两下。 沈瑞宇正闭目冥思,额顶突然传来痒痒的触感。 他以为是小飞虫,大约过不了多久就会飞走,只微微晃了晃脑袋,没有理它。 结果,那痒意一路爬到眉心,还在那里动了两下。 眉心是紧要之处,分外敏感,沈瑞宇一下子睁开了眼。 就看见玉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坠着流苏的手帕,轻轻晃动手腕,在沈瑞宇额前轻摆。 又是她在捣乱,沈瑞宇看她一眼,有些无奈,重新闭上眼。 闭眼后,视线恢复一片黑暗,嗅觉变得更灵敏。 在袅袅的檀香之中,混进来一丝女子手帕上的甜香,扰乱了整个佛堂宁和的气场,撩动着清静地弟子的心弦。 他不理玉匣,玉匣却对他更感兴趣。 “喂,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瑞宇闭着眼,徐徐地呼吸,胸膛微微起伏,说:“我没有许愿。” 玉匣觉得奇怪。 “你没有许愿,你在这儿干什么?” 沈瑞宇没有答话。 在佛前冥想是他每天休息的一种方法,有时候工作太忙,白天不能睡觉休息,他就用这种方式,凝神静气个一刻钟,精神便会好上许多。 -- 第229页 玉匣絮絮道:“我也曾见过别人拜佛。他们看起来,比你可虔诚许多,香案上总是摆满瓜果,嘴里喃喃念叨着愿望,说要念三千遍,就一遍也不敢少。” “你看你,桌上光秃秃的,只拿着一串佛珠,又不许愿,你拜佛有什么用啊。” 沈瑞宇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她,便垂下眸,静静地说:“有时候,信佛不是为了许愿。” 玉匣努了努嘴:“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 沈瑞宇眸中微微一动,闪过无奈的浅笑,继续闭上眼沉思。 沈瑞宇来别院的时候,院子里的下人总是很紧张。 这位沈大人过午不食,平日也偏好瓜果素蔬,与最爱烧鸡的玉匣毫不相同,根本吃不到一块儿去。 下人们不敢打乱沈瑞宇的规矩,却又舍不得委屈了玉匣,伤透了脑筋。 终于有一个资历颇深的嬷嬷,忍不住去问了沈瑞宇,他来的日子里膳食要怎么布置,沈瑞宇愣了一下,却说:“随你们玉主子。” 有了这句话,下人们才放下心来,果真没有再改过菜单,一应全都按照玉匣的喜好安排。 而且,玉匣在这别院里,始终没名没分,沈大人没提过,玉匣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说她是被沈瑞宇买来的,可究竟是买来做什么的,她也不知道。 如今沈瑞宇口称玉主子,这岂不就是承认了玉匣的身份? 虽然还不算正式地有名有姓,但起码,也有个说法了。 那嬷嬷听了,当然高兴不已,回去之后还跟好几个人炫耀了一番。 这话传到了沈府的小厮耳中去,那小厮不信。 他跟着沈大人多年了,从来都只见到沈大人对别的女子不假辞色,这玉匣还是个青楼女子,沈大人怎可能对玉匣有意? 直到有一次,那小厮亲眼看见了沈瑞宇在别院里用餐,他竟然当真跟着玉匣吃了一桌子的佛跳墙、红酥肉,才啧啧有声,不得不信。 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大人,什么时候用过这么重的荤腥? 后面沈瑞宇来的次数多了,玉匣对他也没那么好奇了,去吵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反倒是有时候,沈瑞宇结束冥想,发现挺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玉匣的动静了,还会来找玉匣,看看她在做什么。 院子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沈瑞宇朝着玉匣的房间走去。 他手里捧着刚下来的山楂,洗得干干净净,屈指敲房门。 “玉匣?你在房里么。出来吃山楂。” 大白天的,房门一般没锁。 沈瑞宇说完后,没听见有回音,不知道玉匣是不是不在房内,就想推门进去看看。 似乎察觉到沈瑞宇的动静,门里传来玉匣有些慌张的声音:“不不不,现在不要进来,我……那个,不方便。” 沈瑞宇手一顿。 他大约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耳根莫名烫了烫。 因为没有及时离开,沈瑞宇又似乎听到门里隐约传来换衣服的簌簌声,立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快速离开。 玉匣倒是又很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她看见石桌边,沈瑞宇坐姿笔挺地背对着她,还觉得奇怪。 手一伸,拿了一颗山楂放进嘴里,手肘搭在石桌上,探过身子去看他。 “你干嘛呢?” 她歪着脑袋,一边说话,含在嘴里的那颗小山楂就在她舌面上滚了一圈,红润的果实,映着粉嫩的舌尖,一闪而过。 沈瑞宇迅速地垂下眼,搭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收紧。 快入冬了,小厨房做了羊肉锅子,就在院中烫得暖暖和和,软软乎乎,连路过的夜风都变得浓香腻人。 烫锅子吃对沈瑞宇来说是最好的,他吃得清淡,几乎不用酱料,烫一烫就能吃。 热气熏得上头,他吃饱了之后,人像是有些微醺的,坐在夜风里,双眸含了些许水光,迷蒙而从容地看着对面的玉匣。 玉匣嗜辣,烫好的肉片夹出来,还要在辣酱里裹两下。 平时的菜式,是小厨房调配好的,再怎么辣,也不会顶了天去。 现在玉匣自己调酱,还有谁能管她?简直恨不得把辣油全倒碗里,还盛气凌云地说,小意思,不够辣。 其实她已经吃得直吸冷气,又辣又烫的羊肉把她的嘴巴都变得红彤彤的。 玉匣一边倒吸气,一边对旁边的人说:“再加一根萝卜进去煮,要煮到快烂才好吃!” 这样随意的、世俗的烟火气,泼辣而生动,衬着她精巧的面容,在夜风中,竟也是一道美景。 沈瑞宇看着看着,有些发痴了,目光落在玉匣的唇上。 “喂!”玉匣朝他轻喝一声,不满道,“你这就吃不下了?” 他停了筷子,叫她一个人吃,真是不够意思。 沈瑞宇被她喊了一声,飞快地回神,眼波晃动,似是受了惊吓一般,左右漂移。 他低头盯着碗,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无法掩饰的,是他刚刚在脑海中想到的画面。 他居然想到,玉匣抹着口脂的模样,大约也像现在这般朱红、潋滟。 沈瑞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那副画面,尤为清晰的,是玉匣的唇瓣、下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但是那半张脸对他来说很是熟悉,因为与胞姐相似。 沈瑞宇羞耻地攥紧掌心,他难道是将玉匣当做了胞姐的替代? -- 第230页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肖想胞姐的,甚至连看都不应该多看,但是对于玉匣,他不必有这层限制。 嬷嬷切了白萝卜段来,水灵灵地下进锅里。 看着沈瑞宇不动筷,嬷嬷笑道:“沈大人怎么不吃了?这锅子小,还有羊肉没下呢,多吃点才好。沈大人还未及弱冠,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怎么补也不会多的,可不要拘着自己。” 沈瑞宇抿紧唇,不敢再抬眸,只埋头苦吃。 后来沈瑞宇到这小院来得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他自己忍不住就来了,脚像是自己会识路,出了大理寺,就自动朝这院子拐弯。 有时候,他公务太忙,连他自己也没想起要过来,身边的小厮却主动地劝。 “主子,天儿冷了,小院肯定暖和,今夜就去小院歇息吧。” “主子,您这阵儿太累了,又饿瘦了不少,小院不知道最近吃什么呢,去小院看看吧?” 小厮都已经习惯了,沈瑞宇在小院总是吃得多些,睡得多些,但凡沈瑞宇亏着自己时,必定这么劝他。 甚至有时候,沈瑞宇有什么烦心事,去小院晃荡一圈再回来,也就好了。 沈瑞宇来小院的频率,渐渐变成了七天里有五天在这儿,他还把书房也挪了过来,照着大理寺里的布置,造了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 沈瑞宇常常忙到深夜,当他抬起头时,门外常常悄无声息,静静的一片。 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孤独,大多数时候,也确实只有星子月影陪着他。 但那日沈瑞宇走出门外透气,却发现旁边的屋子还亮着灯。 那是玉匣的屋子。 他有些好奇,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去看,果然看见莹莹暖光从玉匣的窗子里照出来。 看位置,应当是在书桌旁。 沈瑞宇走近,从薄纱的窗里,看见玉匣卷起衣袖,一双纤纤手正拿着笔,在桌案上画着什么。 她还会作画? 沈瑞宇心下觉得好笑,便没有出声,悄悄地靠近。 结果凑近一看才看清楚,正对着他的玉匣目光炯炯,舔着上唇,全神贯注地盯着自个儿手中的笔尖,在那画纸上小心翼翼地移动。 最后大笔一挥,画作落成,沈瑞宇探眼一看,桌上的画纸中央,是一只长着六根胡须、脑袋圆滚滚的老虎头。 这幅画,只能用潦草来形容。 沈瑞宇失笑,摇摇头,想要提步离开,却又看见玉匣十分满意地举起那张画纸,在空中抖了抖,然后背对他挂在墙边晾干。 毛笔还搭在笔架上,没有洗,不像是用完了的样子,沈瑞宇不由得又好奇起来,玉匣还会画什么。 果然,玉匣挂好那只老虎头之后,又走回桌边,摊开另一张铺开的大纸。 那张大纸上,已经有许多用炭笔画好的格子,横纵交错,沈瑞宇发现,他竟然看不明白。 玉匣趴在那张纸上,依旧是目光炯炯,一派认真,拿起毛笔,端端正正地竖着,在有的格子里画上了骰子,又在别的格子里画上了厉鬼,还画了一些金币、玉佩等首饰。 沈瑞宇:“……” 更加看不明白了。 越是看不懂,他反倒越是像上瘾一般,一直在窗外看着玉匣作画。 玉匣身上的外衣袖子宽大,她趴着画画,袖子常常落在纸面上,一不小心就要沾上墨迹。 她像是觉得烦了,忽而直起身子,解开衣扣,将外衣褪去。 玉匣在自己的屋里,又是半夜睡到一半爬起来的,里面当然只穿了无袖的小衣,骨肉匀停的手臂、白皙瘦薄的肩背锁骨,一下子全显露了出来。 她趴回桌上,胸前的小衣像是要摇摇欲坠,若隐若现的沟壑,掩藏在阴影中。 暖黄烛光下,玉匣那一身肌肤白得腻人,像是上好的脂玉,触感软弹。 隔着朦胧的窗纸,玉匣的身影也被撒上一层柔光,像青莲座下的仙子,又像月下魅人的狐妖。 沈瑞宇猛地后退一步,背转过身,靠在被月色晒得凉凉的廊柱上,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 若不是有夜色和偏深的肤色遮掩,任是谁路过,都能看到他面膛通红。 他不敢再回头,夺步回到自己屋中,用力关上门。 再看桌案上堆着的文书,沈瑞宇竟然没有了丝毫的兴趣。 他心下躁动,匆匆瞥一眼桌上的卷宗,第一次没有当天处理完任务,吹熄了灯盏,掀开被子上床。 那夜沈瑞宇过得很是折腾。 檀香袅袅,清静的佛堂之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挠痒,他躲避不过,耳边还常常听到女子如银铃的笑声。 他转头去看,一会儿,看到的是一袭白裙、漫步花丛中的缥缈身影。 一会儿,那身影却又落在他怀中,轻飘飘地让他搂着,赤红的唇瓣诱人采撷。 第二天,沈瑞宇醒得很早,慌张地换了衣服,把小厮叫进来,让他卷起被褥,洗都不让洗,带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扔掉。 第88章 外室 那日恰好休沐,沈瑞宇躲在房中,整整半天没出门。 直到下人来传午膳,他才再次用冷水扑面,肢体僵硬地走出去。 小院里人少,加上玉匣性情散漫,不爱受拘束,天气好的日子里,便都是在树下石桌上摆膳。 沈瑞宇走过去时,石桌上的东西还没收。 -- 第231页 原来是之前玉匣拉了几个丫鬟小厮,在一起摇骰子玩,桌上摊着一张大纸,纸上的格子里放着几粒棋子,似乎是骰子摇到几,就走几格。 沈瑞宇一看到那张特殊的棋盘纸,脸色忽然就又不对劲了,用力地撇到一边,一手握成拳抵着唇,一边皱眉斥道:“快点,收走。” 丫鬟们见他不悦,只以为他是因坏了规矩而发怒。 哪个有规矩的人家,吃饭时桌上还摆着玩具的。 于是丫鬟们立刻战战兢兢行动起来,赶紧将棋盘卷起收好,把上面的棋子也收好,从玉匣手里把她还想玩的骰子抠了出来,收进小盒子里。 玉匣斜眼看着沈瑞宇,觉得他太粗暴。 “我马上就要赢了!还差三步而已。”玉匣不高兴。 其实,为了那三步,她已经摇了小半个时辰的骰子了。 沈瑞宇绷紧脸,抿着唇,没有哄她,当做没听到一般,掀开下摆,在桌边坐了下来。 玉匣觉得他不近人情,又想到差点要赢的那一把游戏,恼怒地皱起眉来,扭着身子侧朝一边,不爱面对着他吃饭。 小桌上的氛围一时有些紧张。 旁边的奴仆战战兢兢地看着,有些忧心。 好在玉匣一贯以来忘性大,吃了几个好吃的猪蹄,又欢欣起来,很快把方才的争执忘在了脑后。 她还想跟沈瑞宇讲话,舔着唇角的咸汁,又忘了方才的别扭,转头看向沈瑞宇。 结果她还没开口,沈瑞宇只瞥了她一眼,便迅速垂下眼去,冷冰冰地说:“好好吃饭。” 玉匣愣住了。 小院里其他的人也都愣住了,沈大人今个儿是怎么了?若是不高兴,也不应当对着玉匣姑娘迁怒啊。 一顿饭结束,几人的心思转了几转,都有些紧张。 嬷嬷还特意去泡了一壶清心茶,打算等会儿能让沈大人喝一点儿,平心顺气,就不会再跟玉匣姑娘发脾气。 结果没想到,饭刚吃完,沈瑞宇竟然起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有谁在后面追他一般。 嬷嬷看得直瞪眼,把沈瑞宇身边的小厮拽到一旁,问:“怎么了?沈大人今天公务很忙么?” “哪儿呀,今个儿休沐,能有什么事。”小厮也是一头雾水,摸了摸后脑,连忙跟上主子的步伐,跑出院外去了。 “哎,这……”嬷嬷一阵瞪眼。 好端端的,怎么能这么冷着玉主子? 嬷嬷回身,看看玉匣的背影,只见姑娘低着脑袋,手捧在胸前,似乎很是忧伤。 嬷嬷顿觉心疼,走上前去想安慰一下,结果还没开口,就默默闭了嘴。 玉匣手里捧着两个骰子,在跃跃欲试地反复倒腾,催促身旁的小厮丫鬟快点收了石桌上的碗筷,好继续玩棋。 嬷嬷叹息一声。 这两人,也不知道究竟谁没开窍呢。 沈瑞宇匆匆回了大理寺。 途中,遇上不少同僚,纷纷和他打招呼。 “沈少卿,怎么今个儿也过来了?” “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沈瑞宇脸色沉沉。 他回到书桌旁,却发现收得干干净净,一本帖子也没有。 沈瑞宇这才想起来,他最近下了值就往小院去,东西也差不多都搬到那边去了。 他在这里,哪儿有活可干? “你……”沈瑞宇转头,想对小厮吩咐两句,却看见小厮愁眉苦脸地站着,站姿也是歪七扭八,很不情愿似的。 沈瑞宇沉着眉:“你怎么回事?若不想干活,现在就趁早滚回去。” “哎哟,爷。”那小厮连忙告饶,“我哪儿敢呢。我只是操心啊,您这样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都巴巴地赶回大理寺来,您不嫌累,狗都嫌累——是是,我是狗,我是会累的小狗。” 沈瑞宇气得发笑,拿起一支笔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以前不见你有这么多抱怨,现在油嘴滑舌,都跟你玉主子学坏了。” 说着,沈瑞宇又是一顿。 昨夜梦中的缠绵和激动,在清醒时全部化成了遍布灰尘的绳网,将他牢牢束缚住,左右挣脱不得。 他攥紧手里的笔,沉着嗓子把小厮赶走:“别在这儿聊闲。去找王大人拿几本字帖来,我要练字。” 小厮捂着额头去了。 没过多久,脚步声又靠近沈瑞宇的书桌,沈瑞宇一边抬头一边道:“还挺快。王大人有没有说……” 沈瑞宇声音顿住,接着起身站起。 “胡大人。” 胡大人时任大理寺卿,是沈瑞宇顶头的长官,也是一手提拔他的人。 胡大人温和地笑着,他向来被人称为笑面虎,外面不少人说他,面慈心狠。 沈瑞宇跟他风格不同,但一向敬重他。 “瑞宇,今天你也过来了。”胡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出来聊聊?” 沈瑞宇点点头,依言跟他走出去。 大理寺僻静的院落里,花树底下,胡大人和沈瑞宇并肩慢慢走着。 “最近,压力大么?” 沈瑞宇摇摇头:“公务上,没什么压力。” 胡大人哈哈笑了两声:“你啊,不怪别人说你性情高傲。” 沈瑞宇微哂。 大理寺的公务千头万绪,通常要办一个案子就有许多繁杂事务要做,办不好得罪皇帝,办好了得罪别人,因此,通常那些有选择余裕的世家公子绝不会愿意来大理寺。 -- 第232页 沈瑞宇偏不同,他不仅来了,还从来不叫苦叫难,堪称特立独行。 胡大人摆摆手:“旁人再长三头六臂也处理不来的事,到你这儿,却变成了毫无压力。” 他低头憋了半天,补了一句:“这都要多谢大人的指点。” 胡大人又是一阵愉悦大笑:“可打住,你高傲是高傲,但也最诚实,可别把这优点也丢了。” 沈瑞宇挠挠鼻尖,想说这并非违心之言,但他最不擅长说这些讨好人的话,一时之间,只好沉默如一个锯嘴葫芦。 胡大人拂开一截柳枝,笑道:“你不用紧张,你的性情我还能不知道?不过……最近倒确实有件事情,叫我很疑惑,因此便想问问你。” 沈瑞宇并不意外,在这大理寺中,每个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胡大人虽然对他颇有关照,但也不至于浪费这处理公务的时间,来跟他扯闲篇。 沈瑞宇想了想,说:“可是前些日子,那富商行贿一案?” 胡大人摇摇头,笑意浅了几分。 沈瑞宇又思索了一下:“那么,便是现在正在查的,贵家子弟当街打杀农女一案。” 胡大人停了步子,转过身看着沈瑞宇,表情有几分严肃,抬起手指,点了点沈瑞宇的胸口。 “不是案子。是你的事儿。” 他?他能有什么事…… 沈瑞宇忽然神情凝住。 难道是说,他的小院。 胡大人看了看左右,沉眸对沈瑞宇道:“瑞宇,你是不是从青楼里弄了一个妓子,藏在院子里?” 沈瑞宇攥紧五指。 “这可是违反大金律法的事,你一向洁身自好,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胡大人压低声音,但语气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着急。 沈瑞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本可以解释玉匣的来龙去脉,但若真要那么处理,玉匣少不了要被带进大理寺,在狱中关个几日,提供证词,自叙生平,再被记入档案封存。 若是上了档案,只要有权限的人,便能看到玉匣过去的所有经历,玉匣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无论去到哪里,都可能会被差衙以特殊眼光看待。 更别提,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条件极差,玉匣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待得住几天,光是想一想,都叫人心揪不已。 更何况,沈瑞宇查封惜春楼时就没有来得及向大理寺禀报此事,现在玉匣已经跟惜春楼没了关系,哪怕再禀报上去,也已经是马后炮,什么用都没有。 沈瑞宇摇摇头,说:“大人误会了,她并非妓子。” 胡大人惊讶,道:“这件事,是大理寺之中的同僚,向我反映的。不瞒你,我原本便是不想冤枉你,私下悄悄查过,你最近确实常常去一处别院,那院中住着的……” “是属下的外室。”沈瑞宇阻断了胡大人的未竟之语。 他静静吸了口气,面色平淡,眼神亦十分平稳,说道:“属下瞒着家里人,私下安置了一个外室,还没有过明路,因此只能暂时安置在别院中。” 沈瑞宇极少说谎。但现在说出来后,竟然觉得轻松不少。 胡大人微愕地看着他。 男子成婚之前便有外室,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但也并未触犯礼法。 比起私藏妓子,这说法,倒是好接受得多了。 胡大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原来是这样。我会去在同僚之间替你澄清误会,你家里的事情,你自己也要处理好。” 其实胡大人是否真的相信,并不好说。 但无论如何,胡大人接受了这个说法,而且选择为沈瑞宇担保。 沈瑞宇咽了咽喉结,后退一步,朝胡大人深深一拜。 两人一时无话,沈瑞宇要错身离开时,胡大人又一把抓住他,低声说。 “你既然要保那女子,我便明白了,我不会强行要你赶走她。但是,瑞宇,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你的前程,你自己也要好好护住。” 第89章 银铃 胡大人说得郑重。 沈瑞宇也语气郑重地答了一声:“是。” 他知道,胡大人说这些,都是为了他好,他也会谨记于心,不辜负胡大人的期望。 但是,这跟他想护住玉匣有什么冲突? 回小院之前,沈瑞宇便着人通知了下去。 等他再进小院时,院子里到处装点着彩色丝绸,虽然安安静静的,不曾有丝竹弦乐之声,但夜间的鸟虫轻鸣,也有一种别样的恬静。 沈瑞宇迈进小院,最年长的嬷嬷便守在门口,福了福身,一脸喜色:“恭喜大人。” 身后跪着的一众小厮婢女,也跟着齐声贺喜。 在这样的热闹中,沈瑞宇有一阵恍惚,仿佛今日真是他的大喜之日。 纳外室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能放在晚上。且不能张扬喧哗,更不能用朱红。 嬷嬷身上穿着的是平时的常服,但头上戴着一朵粉色的珠花,以示喜庆。 她将沈瑞宇引到门外,悄声说:“大人,玉姑娘就在里面呢。” 沈瑞宇点点头。 他喉结微动,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门,竟然也有丝紧张。 哪怕他分明知道,这只是一场做样子的仪式而已。 沈瑞宇推开门,里面除了几个端着水盆、巾帕等着侍奉的奴婢,便只有端坐在床上的玉匣。 -- 第233页 玉匣穿了一身鲜妍粉色,她皮肤白,身子骨纤软,哪怕是这样轻佻的颜色,她也能穿得好看,像一只甜甜的水蜜桃。 玉匣头上盖着一张盖头,这是嬷嬷的意思。 其实玉匣与沈瑞宇之间不是明媒正娶,不能有这些婚仪上的程序,但是嬷嬷将盖头做成粉色,只为了讨个巧,并不算正式的揭盖头。 两个人之间亲亲密密的时候,这些小趣味又不会拿到外人面前说,哪怕逾矩一点,又有何妨。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旁边等着侍奉的婢子们退下,看着门关上,才走到床边。 玉匣安安静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扣在一起,搭在膝头,前所未有地乖巧。 沈瑞宇原本的念头就松动了一下。 就算是走个过场,他也应该把所有套路走完,不是吗。 沈瑞宇挪了挪脚步,伸手去拿原本不打算拿的秤杆,慢慢将玉匣脸上的盖头揭开。 揭到一半,沈瑞宇的动作却顿住了。 玉匣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和胞姐何其相似。 想到胞姐,沈瑞宇浑身的血凉了一半。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一开始将玉匣带回来的原因。 沈瑞宇心中原本燥热的火焰,忽然就熄了下去。 那一阵冲动也没有了,沈瑞宇把秤杆放在一旁,腮帮紧了紧,在玉匣身旁的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自己揭开吧。” 玉匣转过头,用手肘捅了捅沈瑞宇,示意他看自己。 等沈瑞宇发出“嗯?”的询问声音后,她才慢悠悠地拉住坠在身前的边缘,一点点将盖头扯了下来。 盖巾落下,露出玉匣的斗鸡眼,舌尖吐在外面,冲着他扮鬼脸。 沈瑞宇猝不及防,轻笑了一声,玉匣自己却乐得前俯后仰,把盖巾在手里团吧团吧,扔到一旁。 沈瑞宇瞧着她稚气又随意的动作,胸口褪去了方才的苦闷,柔软一点点漫上来。 她还是个孩子模样。 他之前打算的,果然没错。 沈瑞宇双手撑着床沿,温声同她说:“玉匣,你听我说。” 玉匣转过头,细长的狐狸眼望着他,又纯又媚。 “纳你做外室,只是权宜之计。不然的话你就要被赶走,我想你也无处可去。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原先的贱籍,我已托人去核销,给你造个新户籍。” “我在京中任官,户籍册常常有人翻查,你名义上又要当我的外室,当然不能挂在我的名下。” “我有一个长姐,是姨娘所生的女儿。她已经嫁了人,身为官妇,轻易不会有谁去查她,便将你记作她的远房表妹,从此不作奴籍。” 玉匣顿了好一会儿,神情也没变,只是那么望着他。 沈瑞宇正疑心她是不是没有听懂的时候,玉匣忽然起身,朝外面走了两步,然后正正对着沈瑞宇,两手并在额前,单膝弯下,拜了下来。 “玉匣,谢谢沈大人。” 沈瑞宇微怔,心中划过一片暖意。 他哪里想得到,玉匣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 一时间,竟有种心怀甚慰之感。 沈瑞宇抬手将她扶起来,温声说:“不必如此。这些日子,我早已将你当做……无话不谈的友人。你性情直爽,又单纯活泼,虽身为女子,却也是极好的倾谈对象。我这样做,也只是不忍亲眼看着朋友颠沛流离,只是,还是委屈了你。” 玉匣摇摇头,目光凝着他,有些悠长又深远的情绪,让沈瑞宇又隐隐约约,窥见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禅意。 “沈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沈瑞宇失笑。 他们俩重新并肩坐在床沿,沈瑞宇道:“但这件事,终究只能成为你我之间的秘密。哪怕在小院里,也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知晓,否则,对你的威严有损。” 玉匣哪怕只是个外室,但是只要她名义上是沈瑞宇的人,小院里的仆婢们就不敢不听她的。 看着玉匣又点了点头,沈瑞宇道:“那,我们还是要按照规矩,交换一件信物。这是我的发簪,收在你那里,你也拿一样你贴身的东西给我。” 玉匣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许久,摸摸金项圈,舍不得,又摸摸玉耳环,还是舍不得。 最后想来想去,将自己手环上的银铃取了下来,塞给沈瑞宇。 “这是我戴了很久的东西,算是最贴身的啦。我把它交给你,说明它可是很重要的。”玉匣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说服他。 沈瑞宇哪里看不穿她的小心思,分明就是小气护食,偏还要找许多理由找补。 他摇摇头,却也没反驳什么,将那只小银铃收好。 他们今夜只能一同歇在房中,沈瑞宇收拾了侧榻,自个儿躺了上去,那宽窄以他的个头而言,还是有些太过逼仄了。 沈瑞宇也没抱怨,手臂朝后,枕在脑袋底下,吹熄了灯,静静望着眼前的屋顶。 过了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均匀的轻轻呼吸声,沈瑞宇眼波动了动。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在夜里睡在他不远处。 玉匣睡相并不好,时不时动两下。 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料摩擦着床上的布料,在深夜中有些暧昧。 沈瑞宇缓缓地咽了一下喉咙。 -- 第234页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梦。 尽管理智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将所有跟那个梦有关的记忆和情绪扔开,但是在悄无声息的深夜,还是有些东西难以控制。 他第一次见到沈又菊,便是在一片花丛之中。 沈又菊刚刚被家人从寺院中接回来,乌发如云,目空一切,花枝映着她的脸庞,却换不来她的一丝回顾,她谁也没看,自顾自地端庄,额心一点美人痣,鲜红如朱砂。 那个画面精准地击中了沈瑞宇尚且稚嫩的心魂,眼睁睁看着人经过,一路追问着路边的侍从,府里这新来的姐姐,究竟是什么人。 侍从只笑不语,那神秘的样子,让沈瑞宇越发着急抓心。 他一路跑到自家的正厅,见到那个漂亮姐姐对着自己父母跪拜,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听闻其名,却不见其人的胞姐。 沈瑞宇简直失望透顶。 他那时候才十二岁,也不是如今这端方的性子,在园子里疾走一阵,折断了十数根柳枝,才勉强发泄了心中的愤懑。 身后脚步靠近,沈瑞宇偏头去看,就看见沈又菊一袭白裙,端着手,朝他微笑。 沈瑞宇低下头,悄悄背过手,将被他蹂.躏过的柳枝藏在了身后。 沈又菊那时淡淡对他说了什么,如今的沈瑞宇早已不记得,只是,从那之后,沈瑞宇再也不敢贪玩捣乱。 以前在府中如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少爷,竟主动自觉变得乖巧懂事,只为了不让胞姐看到自己的混蛋模样。 沈又菊习惯了在寺庙里的生活,即便回到沈府,也每日早起做早课。 沈瑞宇就也逼着自己日日起早看书,好跟长姐一起待一会儿。 沈又菊吃得清淡,不沾荤腥,沈瑞宇也渐渐爱上吃素。 沈又菊当然越来越欣赏他。 在整个家里,沈又菊对这些仆从没一个认识的,对其他兄弟姐妹也并不相熟,对父母只有敬重,唯独对沈瑞宇,她能聊得多些。 渐渐地,沈瑞宇成了沈又菊最疼爱最关心的弟弟,但也仅限于此。 沈又菊无论说什么,沈瑞宇总是觉得十分有趣,唯一一次与她有不同意见,却是沈瑞宇主动提起的一个话题。 那回他温完了书,偷偷瞥沈又菊娴静的眉眼,看了一次又一次,终究是没按捺住,出声道:“长姐,你从前住在寺院里,寺院的风景,是不是与沈府大不相同。世上有那么多新奇的地方,我从未去过,若是能去游历一次,花上个三年五载,也不要紧。” 这是他小时候就时不时冒出的愿望,可惜,家里人从来不支持他,还说什么,只有出家之人才会云游四海,难道他要去剃发当和尚? 沈瑞宇以为,在寺院里待了十几年的沈又菊定然能理解他,毕竟,沈又菊像仙人一般,一定不会同爹娘一般想法。 沈又菊放下手里的书,看了沈瑞宇一眼。 静雅的眉眼间,却带上了几分教训的威严。 “瑞儿,你是沈家男丁,以后前程无量,自然要趁着现在有时间,比旁人多看书,多学本事,否则怎么能胜过别人。” 沈瑞宇听她这样说,有些受打击,却仍不甘心,又问:“前程好,又怎样?是不是挣了好前程,就能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沈又菊叹了一口气。 “前程,当然是最要紧的事。至于别处的风景……世上的景物,还不都是山山水水。别处的石头,或许与此处长得不大一样,但为了去看那一点点的不一样,难道值得你浪费大好的时光?” “你这个想法,现在不必有,以后你挣出前程来了,也还是不必有。” 沈瑞宇后来虽然不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又哪里舍得真的对沈又菊生气,还不是回头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好弟弟。 少年人的心动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不讲规矩,甚至不讲伦理。 那段长久的依恋在沈又菊许亲时,终于戛然而止。 沈又菊嫁人,沈瑞宇孤身来了京城,离她远远的。 沈瑞宇也长大懂事,明白了自己当初那段心情是多么扭曲、不合世俗。 他厌恶那样的过去,更厌恶那样的自己,每每忍不住想到长姐时,沈瑞宇总会对自己的痛恨更加一分。 更别说,是做那样的梦。 梦里竟然出现花丛,白裙,沈瑞宇想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意思,简直感到恶心作呕,痛恨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潜意识。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好半天,才将那股反胃的难受压制下去。 他为了压抑自己,常年清心寡欲,今日将玉匣收作外室,本来就没有任何其它的想法。 再者说,玉匣虽然只比他小三岁,但也还是太天真了,哪里像是一个能服侍人的样子。 沈瑞宇想到今天玉匣揭下盖头,竟然只是为了对自己扮鬼脸,心中的不适荡然一空,差点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他连忙压住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榻上的玉匣,确认她没被自己吵醒,才侧过身子,勉强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很快沉入睡眠。 第90章 羡慕 沈瑞宇收了外室以后,缠着他的流言蜚语才渐渐平息下来。 顶多是有同僚在路上遇到他时,偶尔会撞着他的肩膀打趣,说他表面看起来正经,实际上还挺风流恣意。 -- 第235页 沈瑞宇仍旧板着他那张脸,淡淡应之。 都说大理寺是最清严的,可也总有些人,肚子里打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主意。 沈瑞宇跟同僚向来不亲近,经过此事之后,越发减少了与他们的不必要往来。 下值之后也不跟以前一样,一直待在大理寺,而是直接往小院走。 反正,他与玉匣该行的仪式都已行过了,他住在小院也是名正言顺。 小院不如大理寺清静。 有时沈瑞宇在房中看着卷宗,就会听见墙外突然传来大笑。 那笑声像晴空河边忽然高高升起的风筝,蹿入耳际,夺走人的注意力,让人心也跟着痒痒,但很快又藏进云层之中,消失不见,让人期待它的下一次出现。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次数多了,就会忍不住走出去,看看她们到底在笑什么。 奇怪的是,即便被“浪费”了很多时间,沈瑞宇却发现,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累。 三餐按时,甚至连玉匣过来捣乱的时间都有规律。 沈瑞宇渐渐学会要求自己,在下一次玉匣偷偷溜过来拔他头发之前,赶紧把接下来的五本卷宗看完…… 竟然比之前更有效率。 沈瑞宇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有一回天气热,玉匣要嬷嬷陪着去京郊的山里玩,另外几个丫鬟也都跟着去了,留下沈瑞宇一个人休沐在家,还有几个小厮侍候他。 沈瑞宇居然坐立不安,时不时起来去门边看看,看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等玉匣回来以后,沈瑞宇就严肃地给她定了规矩:他休沐的时候,玉匣不准抛下他自己出去玩。 玉匣奇怪道:“我是觉得我们太吵了,才到外面去的,你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你每天那么忙,看见我们在旁边玩,难道不眼馋吗?就像我肚子饿的时候,可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吃好吃的。” 沈瑞宇一阵语塞,他也说不清。 但是对他而言,即便他公事缠身,可他却宁愿有玉匣在一旁胡闹。 也总比她不在,让这院子里空落落的,要不无聊些。 玉匣见他扭扭捏捏,反倒发笑。 她扯了扯沈瑞宇的衣袖,嘻嘻道:“好吧,以后不会再扔下你啦。” 沈瑞宇看着她,眼中滚过一圈亮光。 傍晚,玉匣沐浴完,躺在床边上,嬷嬷给她擦着湿发。 干布巾轻柔地把那一头柔润乌发裹起来,再一点点压干,握在手中,像一团厚厚的棉花一般,让人又羡慕,又感叹。 这样好看的玉匣,真是可惜了那样的出身。 否则又怎么会只能当沈大人的外室呢。 嬷嬷不敢叹气,怕让主子听到惹得不快,只敢悄悄看玉匣一眼,提点道:“姑娘,听大人说,他给你销了贱籍,换了新身份?” 玉匣仰躺着,两条细长的白腿举在空中晃来晃去,点点头说:“是呀。” “既然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何不努力试试,若是能替沈大人生下一儿半女,至少,也能进府当个妾吧。” 玉匣噗嗤一声笑了:“我怎么可能和沈大人生孩子呀,我们……” 话说到一半,玉匣住了嘴。 但嬷嬷已经听去了一半的话头,惊疑地看着她。 玉匣把双腿撇下来,腰一拧,跪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身侧。 她垂下眼,声音依旧软软的,但那拒绝人的样子,却很明显。 “嬷嬷,我自己擦,你回去吧。” 嬷嬷定了定神,起身答是。 后来玉匣不再让这些丫鬟嬷嬷太接近自己,免得她又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沈瑞宇明明跟她说了,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 她答应了,当然要做到。 那嬷嬷也是一个嘴严的人,那天从玉匣那儿听来的半句话,她只在心里琢磨着,并没跟其他仆婢说。 有时候,嬷嬷就更留心地看着玉匣和沈大人在一块儿的情形。 玉匣向来是吃完饭就犯困,细长的狐狸眼眯起来一眨一眨的,有时候明明困极了,还抱着手里的把戏,想继续玩。 看得人都跟她一起犯困了,恨不得替她去睡一觉才好。 树下摆了张宽大的凉席,沈瑞宇盘腿坐在右侧看书,玉匣靠着一个软枕,蜷着腿在旁边玩一个九连环,丫鬟们在小厨房里做冰粉,其余人在远处的阴凉地乘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沈瑞宇时不时地偏头看玉匣一眼。 玩着玩着,玉匣实在禁不住了,手慢慢倒下来,搂着软枕睡着了。 沈瑞宇轻笑一声,摇摇头,又看了几页书,平时不犯困的人,竟然也渐渐觉得睡意上涌。 看着玉匣懒散的姿势,沈瑞宇也动了动一身筋骨,眨了眨眼,学着她的样子,朝后倒下来,一只手臂枕到脑后,一只手把书举到面前。 树影轻轻在他脸上晃动,书上的字似乎也变得轻松欢悦了许多。 嬷嬷站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一幕。 明明这两人看起来很好的,为何玉姑娘却说…… 沈瑞宇发现,玉匣也爱看书,有时候便和她聊这些。 结果玉匣并不乐意和他聊。 “我和你看的书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看的那些,我看不懂。我看的全是好吃的,好玩的。” 沈瑞宇就去检查她的书架,果然,有翻动痕迹的,全都是游记。 -- 第236页 有几本,显然是翻了几页,就被丢到一边,有几本书角上有许多褶皱痕迹,一看就是玉匣常常翻看的。 玉匣手里闲不住,只要拿着张纸,要不就是捏着边角卷来卷去,要不就是折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 沈瑞宇把那几本玉匣看完的游记拿走了,趁着闲暇时,也看了一遍。 原本他是不信邪,想着看完以后,跟玉匣就有话可聊了,不至于叫她嫌弃自己。 结果看着看着,反倒是他上了瘾。 那些游记中的地方,虽然他不能去,但看着别人记录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便仿佛自己也跟着享受了一般。 掩上书,沈瑞宇感觉到久违的畅快。 他忽然很羡慕玉匣,玉匣每天都那么轻松快乐,让他意识到,原来人有那么多种活法。 小院里虽然侍候的人不多,但各自分工却是很明确的。 嬷嬷主要负责玉匣的起居,沈瑞宇那边儿则由几个丫鬟和小厮分担。 嬷嬷有一日,终于没能忍住,去看了那登记的簿子。 这一看才知道,沈大人只有在那一晚和玉匣同寝,其余的时候都是分房住着。 嬷嬷心下大惊。 难怪玉匣那么说,难不成,是玉匣做错了什么,让沈大人厌烦她了? 不不,看平时两人那亲近的样子,应该不会是这样。 嬷嬷百思不得其解,捏着这个问题,憋了好几天,终于有一日趁着沈大人不在,去问了玉匣,他们俩是不是还没同过房。 玉匣在楼里什么事儿没见过,听到这种问题,根本不会害羞。只是迟疑着,现在嬷嬷已经发现了,她要怎么说才好。 嬷嬷见她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忍不住地攥紧了手绢,痛心疾首。 “沈大人,他,他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玉匣差点被口水呛到。 她哭笑不得,只好跟嬷嬷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嬷嬷听完后,神色十分复杂。 “玉姑娘,你……沈大人,他……唉,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姑娘别怪奴婢,姑娘的出身,自己也知道。身为一介女子,不趁现在想法儿谋个出路,还能怎样呢?” “沈大人现在的确是好心,可外室的身份,又能维系多久。这到了以后,没名没分的,主母还不是说打杀就打杀了。” 嬷嬷拉着玉匣的手:“奴婢同玉姑娘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奴婢年纪已经大了,也没什么前程好争,更不是求姑娘攀上高位,好跟着姑娘享福。只是,姑娘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 “男子的心思向来缥缈不定,沈大人虽然性情秉直,但姑娘也不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也不能止步不前,要把握住时机才是。” 玉匣弯弯唇,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她知道嬷嬷是为她好,但是,她却没有办法跟嬷嬷解释,沈瑞宇现在为何会对她这么好。 从她被沈瑞宇带回来那天,她就能清楚看到,沈瑞宇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在府里住着,有时候沈瑞宇会忽然看着她出神,玉匣也从不戳破。 沈瑞宇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幅碰不着的画儿。 她敬佩沈瑞宇的人品,也欣赏他的能力,但是,没有人喜欢被当做一个替身。 哪怕只是在做任务,这种感觉也很不好受。 第91章 机密 玉匣不爱当替身,而且,苏杳镜不愿意打扰心有所属的人,所以面对沈瑞宇这个剧本,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走攻略线。 不攻略,就只能be了。 她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无法改变的结局,当然很放松,几乎是数着日子等着被赶出城门。 玉匣被赶出城门后,消失无踪,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里,被默认为死亡,也就是这段故事的be结局。 那一世,沈瑞宇最终因长姐的话而选择抛弃玉匣,这一世,谢菱为了保全自己而利用沈瑞宇,都有各自的不得已,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马车到谢府门口停下,谢菱眨了眨眼。 她径自朝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多了几个家丁,看见谢菱,便伸手将她拦下来。 “三姑娘,老爷嘱咐过了,不能再让您靠近书房。” 谢菱扯了扯唇角。 不至于吧?这还真是独.裁的大家长。 她淡定地看向那两人:“放心吧,我这回不是来偷听的,我来找父亲,有要事禀报。”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 大约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这回不是来偷听的”说得这么坦荡的人。 终于,其中一人咳了一声。 “三姑娘稍等,我去向老爷禀报。” 一通折腾,谢菱终于还是被请进了书房。 谢兆寅独自饮茶,低垂着头,似乎不大想直面她。 “花菱,有什么事?” 谢菱抿了抿唇,在开口之前,先慢慢地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谢兆寅一开始没有看她,没反应过来。抬眸看到之后,吓得不轻,立刻朝着这边奔过来,将谢菱扶起。 谢菱不让他扶。 “女儿有重要的事,一直瞒着父亲。请父亲责罚。” 谢兆寅惊愕不已,拉她不起,只好指着谢菱身边站着的环生怒道:“怎么回事,怎么让主子这样跪着!快起来说话。” -- 第237页 谢菱道:“事关千灯节,还请父亲耐心听起。” 当时沈瑞宇曾经问过谢菱,为何会突然找到他处理此事。 谢菱便将那番对沈瑞宇解释过的说辞,对着谢兆寅又解释了一遍。 她说:“自从宫中回来后,女儿本是打算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信息说清楚。” “可、可那天,皇后娘娘实在是太吓人,女儿害怕,又六神无主,不敢同父亲商量,竟误打误撞地找到大理寺卿。” “沈大人接手后,就叫女儿不要再理会此事,只当从未听说过,所以女儿才会隐瞒至今。” “那日听闻父亲为了此事忧心烦躁,女儿知道犯了大错,所以才想尽力弥补一二。” 谢兆寅神情呆滞,从一开始的疑惑慌张,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该做如何表情了。 他好似在听天书一般,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儿,怎么会联系上了那位大理寺卿?还得了对方的帮助? 谢兆寅干笑两声,勉强道:“花菱,你难道是在说梦话?这怕不是你臆想出来的罢?” 环生早已一同跪在了谢菱身边,听见谢兆寅这样说谢菱,急得膝行几步,朝谢兆寅解释道。 “老爷,不是的,姑娘说的句句属实,姑娘总共见了沈大人两次,每一次环生都陪着的,可以作证。” 谢兆寅扶住额角,这太过刺激,他脑袋有些抽疼。 “先起来,起来说话。”谢兆寅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谢菱看了环生一眼,慢慢站起来,环生连忙扶住她的手心,帮她直起膝盖。 谢兆寅又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花菱,坐着说。” 谢菱便知道,谢兆寅应当不会再发怒了。 她点点头,说:“父亲,我想先问一句,你先前与同僚商议,可否商定了什么对策?” 谢兆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瞒着,说:“其实,有一点,那些党羽说得没错。太子目前不得势,足以证明陛下的态度。太子虽是储君,但我等终究要忠于陛下。” “如今陛下若有意令立储君,我们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谢菱点点头。 确实,可以当忠臣,但千万不要当愚臣,谢兆寅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在这风雨飘摇之中,真正能掌好舵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 她又问:“那父亲与各位叔伯,可否有属意的新人选?” 谢兆寅沉吟了一下,“有,四皇子。” 谢菱眨眨眼:“为何?” “几位皇子的年纪相差不远,便只能从品性、能力上来选择。二皇子心机深沉,手段狠毒,这种人难以为伍。四皇子最为敦厚,虽然资质差一点,但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谢菱点点头,思索着问:“父亲并不是皇廷近臣,对于几位皇子,应当了解不多。父亲曾接触过二皇子,对二皇子的印象,还情有可原。对四皇子的敦厚印象,又是从何而来?” “哦,有一个同僚,他……” 谢兆寅说着,忽的一顿。 确实,仔细一想,他对四皇子的了解,似乎全都来自于这位同僚。 他们几人在商讨的时候,这同僚发言并不强势,只是偶尔抛出自己的观点,看似温和无害,实际上,或许无形之中引导了其他人的思维。 谢兆寅心中微紧。 每日要想的事情太多,众说纷纭,谢兆寅作为牵头人,在下决定时,只能选择听从大多数。 却没来得及静下心想想,这所谓的大多数,是不是被同一种声音掩盖了。 谢菱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见谢兆寅深思,眉头紧锁的样子,赶紧道:“父亲,我并不是在怀疑什么。只是,今日沈大人告诉了我一件事情,因此,想请父亲听完这件事,再下决定。” 谢兆寅点点头:“你说。” 谢菱道:“太子,或许即将要对千灯节之事平反。” 谢兆寅一惊:“你说什么?” “这是沈大人亲口对女儿说的。千灯节的事情已经查清,太子虽有失职,但并不至于受这么重的责罚。” “如今陛下肯定已经知晓了全部,却引而不发,或许,有别的含义。” 谢兆寅眉目沉了沉。 “也或许,这不是陛下的意思。” “身为天子,最要维护的便是皇权尊严。若储君真是被人冤害,陛下定然想要早早澄清。” “这件事,瞒得越久,只会对……皇后更有利。” 放长线,钓大鱼。 原先在静悄悄的水面底下,鱼儿全都藏在石头后面。 如今把水搅混了,一个个的都想透气,都争着往外冒头。 对皇后和太子来说,这就是剪除他人党羽的最好时机。 谢菱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她说出口,和谢兆寅自己想到,效果肯定不同。 中秋围猎近在眼前,太子若能“复出”,必会借着这个机会。 不管之前谢兆寅盘算着什么,现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形势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谢兆寅原本便是无党无派的孤臣,有太子在,他定然是要支持太子的。 若是这会儿糊里糊涂地转向了他人,日后,可就转不回来了。 -- 第238页 谢兆寅深吸一口气。 他看向谢菱,目光沉重而复杂,似乎祥说些什么。 谢菱在他开口之前,走出一步,行了个大礼。 她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一字一顿道:“女儿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虚妄夸大,沈大人对我说的话,也都是机密,恳请父亲相信。” 谢菱只是一介闺阁女子,以前又一直是愚笨不懂事的。 若是谢兆寅不信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谢家的命运是因为她而扭转至此,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府迈入深渊。 她只能做尽一切努力,让谢兆寅相信。 谢兆寅蹙紧眉,过去扶起她。 他对着小女儿的面庞看了半晌,最终叹息一声。 “爹不是这个意思。”谢兆寅声音微哑,“爹只是在想,原来我的三女儿,也已经长大了。” 谢菱眸中波光微动,浅笑一声。 她与谢兆寅又说了一会儿话。 直到有七八分确定,谢兆寅应当是相信了她所说的,而且会有下一步新的计划之后,谢菱才打算离开。 转身朝书房外走了两步,谢菱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住。 她转身看向谢兆寅,目光中有几分奇怪。 “父亲,为何你们的人选之中,从未有过三皇子的位置?” 岑冥翳比四皇子年长,英俊非凡,按理说,不应当被忽视。 “三皇子?”谢兆寅摇摇头,“他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纨绔,成日里晃荡在宫外,从未正经受过太傅教导,陛下又最为宠爱他,大约,只想把他养成一个闲散王爷罢了。” 谢菱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 “我的三殿下,这么些时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轻佻的男声,伴随着轻佻的动作,环住岑冥翳的肩膀。 陈庆炎踮了踮脚,发现这姿势,他得耸肩伸脖之后,清了清嗓子,把手收了回来。 靠在荷塘边的栏杆上,陈庆炎晃着脚尖,一派恣意,挤眉弄眼地打量着岑冥翳的神情。 “我说,三殿下。你上次跟我那个一月之期的赌约,到底成没成啊?” 荷风轻送,撩起岑冥翳鬓边的散发,显出他那乌黑深眸里,如酒液盈杯般的风流慵懒。 他微微启唇,舌尖在齿间轻含了一会儿,低沉醇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没成。” 那语气中的轻佻和散漫,比陈庆炎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庆炎极痛快地大笑出声。 “我就知道,一个那么羞答答的贵女,哪儿是那么好上钩的。来,你得罚金!” 岑冥翳勾着唇角,解下腰间的一个钱袋扔给他。 那钱袋里并不是金子,而是一颗颗硕大明亮的夜明珠。 陈庆炎看得两眼发光。 “不过,这赌约没完。” “什么?!”陈庆炎惊呼一声,“您吃亏没够啊?这一袋子,可不是什么便宜价钱。” “再给我三个月,若是输了,罚金翻三番。” 陈庆炎目瞪口呆,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这赌约对他当然是有利无害,陈庆炎当然立马同意,带着老赌狗的快乐,回了家。 陈府里,气氛颇有些严肃。 不过陈庆炎都习惯了,这段时间以来,京城里哪一家不是这样儿的? 陈庆炎大咧咧地坐到了桌边,自个儿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 坐在上首的他爹,心气不顺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什么鬼混,我是去见了三殿下。”陈庆炎心虚,扯着嗓音,很洪亮。 陈父眉心稍松,目光却变得更认真,和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人对望了一眼,转向陈庆炎,再次问道:“你见了三皇子?他最近如何。” 陈庆炎挑眉:“还能如何?就那样儿呗。爹,你别再老说你儿子不学无术了,你看看那三殿下,他……” “说正事!”陈父往他脑瓜子顶上削了一下。 陈庆炎哎呦一声,捂住脑袋,啧啧道:“三殿下玩得可花了。最近把谢家的那个三女儿当赌注,还说一个月非得把人弄到手不可。” “这会子输给我一袋夜明珠,还不服气呢,说三个月后还来揭这个赌盘。” “谢家?”陈父暗忖了一下。“谢家倒看不出什么异常。” 陈父对面的那个人,端着茶杯,曼声搭了句话:“庆炎,你确定,三皇子最近,就光忙着这个?” “哎哟,确定,确定!”陈庆炎告饶,“陆伯伯,我隔三差五就和三皇子待在一块儿,每回我见他,他总在玩新鲜玩意,没工夫去掺和你们那些大事儿!” 陆将军微微顿了顿,收回目光,和煦地点点头。 陈父又揪着陈庆炎的耳朵,教训了一通。 “你这小子,皮惯了是吧,嘴上开始不把门了?” “哪儿有啊,哪儿有啊!”陈庆炎疼得皱脸,“我是最有分寸的,爹你看,我在那三皇子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何曾提防过我们陈家?我从来就没没漏出过一句话!” 陆将军呵呵笑了一声,抿了口茶,替他解围。 “陈老,你就放过他吧。孩子说得没错,这么些年来,庆炎功劳不小。” 陈父又端正了脸色。 -- 第239页 “如今看来,这三皇子是真的养废了。那么,我们是不是……” 厅堂之内,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 屋檐上的一只乌鸦拍着翅膀飞远,嘎嘎的刺耳声音划过天际。 - 谢菱虽然想知道谢兆寅后续打算如何处理,却再也找不到机会询问了。 她只好乖乖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午后谢菱习惯小睡一会儿,这时院子里没人服侍,总是静悄悄的。 她耳朵灵,睡醒的时候,恰巧听见了一阵啜泣声。 和上次的很相像。 谢菱想了想,捞过布丁,朝着院墙角落走去。 果然,还是在同一个位置,那哭声更明显了。 又是谢华珏。 她究竟为什么哭? 府里最近发生了什么谢菱不知道的事吗? 谢菱一脑门问号。 谢华珏最近一定有什么不寻常。 不过,谢菱想了想。 算了吧,她才懒得多问。 谢菱把兔子放到地上,院外小路上,出现了管家的身影。 谢菱站在门边,和管事已经对上了目光,管事那眼神,明显是朝着她来的,手里拿着信笺。 送信这些事,一向是管事负责的。谢菱便站在那儿等着。 结果,管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华珏却突然从旁边的院子里冲了出来,像一只亟待捉住小鸡的鹰。 “又有信,是不是给我的?快,快给我。” 谢华珏的声音里,很明显还有哽咽,和浓浓的鼻音。 管事尴尬地定在原地,看看大姑娘,又看了看三姑娘。 谢菱轻咳了两声。 谢华珏也反应过来,扭头看了谢菱一眼。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知道哭了多久了。 谢华珏见管事没有把信笺交给她的意思,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狠狠瞪了谢菱一眼,转身进屋。 谢菱无辜地站在原地,接过管事给的信。 信纸很厚,外面包着一层,是颇显稚嫩和秀气的字体,上面写着一些问安的话,落款是烟烟。 谢菱捏了捏信纸,小心地把外面一层撕开。 露出底下夹层里的字迹,风骨清朗,颇为熟悉。 是樊肆的字。 樊肆在信中写到,她的生辰中秋节快要到了,想邀请她去楼氏酒家吃一顿饭。 谢菱舌尖微动,顶了顶腮。 中秋这个生辰日,是楼云屏的,不是她的。 樊肆想要一同庆生的人,自然也是楼云屏。 谢菱叹息一声。 按着她的习惯,她本应该回绝。 但低头看看手里的信,谢菱还是狠不下心来。 信中写着,中秋是个特殊日子,今年没有办法与她共度,只好提前几日,聊作庆祝。 谢菱想了又想,还是回信,答应。 樊肆就与她约在第二日的午时。 这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谢菱倒很好找借口,只说自己是嘴馋想出去吃,然后凑巧遇见了樊肆便可。 樊肆安排了一个厢房,位置隐蔽,也僻静,不担心说话会让人听到。 谢菱一进门,樊肆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樊肆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把声音咽下。 这么一个来回之后,才哑声笑出来:“谢姑娘。” 谢菱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毕竟,要他适应这样的真相,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谢菱既然选择来了,就不打算把气氛弄僵。 她装作没看到,展颜笑起来,像山林间的黑葡萄沾了露水,被路过的小鹿轻轻衔住。 “樊肆。点了什么菜呀?” 她自然地走到桌边,倾身在桌上看了一眼,似乎是很满意,美滋滋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樊肆目光跟随着她,手心松了又紧,也扬起一个笑容,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樊肆笑起来时,又有几分倦倦懒懒的气质了,倒显得从容。 谢菱看着桌上的菜,早已经食指大动,给自己挖了一碗香喷喷的柔鱼汤,见樊肆不动,又拿过他的碗替他盛。 樊肆用力地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嘴唇颤了颤,却又压抑下去,开口道:“你的口味还是没变。” 谢菱笑了:“听说人,想改变自己什么都很容易,但最难拒绝的,就是乡音,还有从小吃到大的口味。” 楼云屏家里的菜色和苏杳镜原先世界的口味很相近,每到吃饭时,她总是爱得不行。 樊肆笑了两声,拨了拨一个小锅底下的炭火,然后揭开盖子。 “那这个,还是你最喜欢的了?” 辛辣香气扑面而来,谢菱眼睛都亮了。 她站起来看向锅里,沸腾的汤汁上躺着一片片烫得刚刚好的牛百叶,谢菱一下子捧住脸,忍不住发出沉迷的嘤嘤声。 “是是是!”谢菱赶紧伸筷子夹,不然再烫就老了。 樊肆的笑意一直挂在嘴边。 看她在对面又是呼气吹凉,又是大快朵颐,忙得不行,便提醒道:“慢着点,还有吃的没上来呢。” “还有什么唔?” 明明桌上已经摆满了。 樊肆但笑不语。 恰好在这个时候,厢房的门被推开。 楼掌柜端着一个大碗,里面放着面条、鸡蛋,汤汁一看就很香浓。 -- 第240页 谢菱差点咬到舌头,目光顿住,看向楼掌柜。 楼掌柜一脸和蔼笑意,慢慢将那碗满满的面放到谢菱面前,然后习惯性地拿腰上的布巾擦擦手,温言道:“谢姑娘,今个儿是您生辰?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谢菱舔了舔唇角。 虽然早就料到,樊肆特意叫她来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一出,但亲眼看到楼父端着面过来,心里的感觉还是很难简单用语言表达。 她点点头,配合地闭上眼,嘴角微微勾起,看似像在专心地许愿。 其实,谢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愿望都没有许。 这不是她的生辰。 是她和另一段人生交错的痕迹而已,她没有在今天许愿的权利。 谢菱重新睁开眼,对着楼掌柜甜甜地咧开嘴,楼掌柜被她那个表情逗得捂着嘴大笑。 “好,我不打扰两位贵人了,你们慢用。” 楼掌柜推开门出去,眼角的皱褶还因为笑意而堆在一起。 谢菱目光转向樊肆:“樊肆,谢谢你呀。” “别说这个。”樊肆摸了摸脖子,也拿起筷子在小锅里夹了一把,放凉后,放进嘴里。 “嗯,真香!”樊肆作沉迷样,那表情和语气,完全是模仿楼云屏的。 谢菱知道他故意取笑自己,哼哼笑两声,忙着吃不理他。 美食在吃饱之前都是享受,吃饱之后只剩无奈。 恨自己不能把它们都装进肚子里的无奈。 谢菱挣扎,说:“让我缓缓,我还能再吃。” 樊肆很熟她这个套路,袖口卷起,笑着安安静静吃他自己的,反正他还吃得下。 谢菱在旁边休息,也没说话,氛围就变得有些沉默。 樊肆低头又咬下去几块肉片,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起头。 他看向谢菱问:“云……谢姑娘,晋珐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樊肆一直关注着谢菱,晋珐要向她提亲的动静虽然不大,但有心之人还是能猜测得到。 樊肆相信谢菱对他说的,她没有再把她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可偏偏就是如此,晋珐却还是向谢菱提亲。 这让樊肆不得不在意。 “我对他早就没想法了。”谢菱毫不犹豫地说,“这句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现在的我,也还是这句话。” “真的,不是嘴硬?”樊肆看着她问。 谢菱嗤笑一声:“我从不嘴硬。” 樊肆咽了咽喉咙。 他目光静静地落在餐盘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抬起,落到谢菱的身上。 “如果你真的放下他了,我有机会吗?” 第92章 标准 他眼神诚挚,褪去了往常惯有的懒散和漫不经心,问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谢菱听到那句话,着实有些懵。 她松了松筷子,吹凉的肉片掉在一旁。 “机会……什么意思?” 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樊肆嘴角又往上扬了扬。 看不出多少笑意,更像是在缓和气氛。 “忘掉晋珐,和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樊肆说,“很意外吗?” 他看似在说笑,但面上的肌肉紧绷,神情也不大自然,看得出来,还是有些紧张。 意外,何止意外。 如果樊肆只是朋友,她可以将这份友情惦念到天长地久。 但是它忽然变得更浓,也变了本质。 谢菱仿佛面对着一罐快要过期的蜂蜜,不知道要怎么保存,更怕它因为自己的一个倏忽,很快就腐坏掉。 她垂下眼,盯着桌面视线游移,过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这是她不知所措时会有的反应。 樊肆神色忽然软了软。 他知道,自己今天突然问这个问题,就是有一些像在逼她。 原本,他想着自己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也该稍微催她一下了。 但是真的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心软。 谢菱咬紧下唇,她确实很纠结。 樊肆是个意外。 他不是任务世界中的人,只是楼云屏萍水相逢的友人,但是他也因为楼云屏而重生。 她不可能讨厌樊肆。 她知道樊肆很好,如果以友情来衡量,她跟樊肆的情谊也不浅。 可是听见樊肆这句话,她总觉得奇怪。 就好像是一罐蜂蜜突然被递到了一条水里的鱼面前,她分明知道那罐蜂蜜很甜很醇,可是,不适合鱼。 因为鱼还被困在水里,鱼鳍也无法打开蜂蜜的罐子。 谢菱松开下唇,唇瓣已经被她咬得一圈泛白。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行。” 她考虑了很久,要说怎样的话,怎样的表情,才能将伤害降低到最小。 但最终谢菱发现,只要是拒绝,它本身就是有不可避免的伤害的。 若是说得过多,词不达意,倒反而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错觉。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樊肆晃了晃神,过了一会儿,目光才重新凝回谢菱的身上。 谢菱挣扎的神情没能掩饰住,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她刚刚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艰难无比的决定。 樊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叫做,你不行。” -- 第241页 如果说他没有期待过谢菱直接答应的场景,那一定是骗人的。 可是谢菱的拒绝,也并不是让人无法接受。 因为她哪怕是拒绝,都是柔软的,甚至下意识地在她自己身上找原因。 樊肆知道,如果是她真的想推开的人,那人一定连这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他摇摇头:“谢姑娘,你一定不知道,你小心翼翼推开一个花瓶,又害怕它被打碎的模样,真的很吸引人。” “不过,我不是花瓶。”樊肆轻松地说,“我做好准备了,就算你拒绝我,我也会接着尝试的。反正这一世,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樊肆说最后一句时,眼神有些深。 谢菱从楼氏酒家离开时,稍微有些飘忽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算什么。 不算穿书世界,苏杳镜也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缘很好,却就是没有桃花运。 周围的朋友听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都很震惊,又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问她,是不是追她的人太多,她挑不过来,又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苏杳镜总是苦笑摇摇头:“哪里呢,我一个追求者也没有呀。喜欢的类型……不好说,眼缘很重要吧。” 其他朋友当然不信。 苏杳镜真的长得很漂亮,还特别低调,性格又好,这样的女生,怎么会没人追呢。 听她说眼缘很重要,其他人就纷纷笑她:“原来你是个颜控。这就好理解了,你要是以自己的外貌为标准,那确实是难以找到合适的。” 苏杳镜张了张嘴,想说,她也并不是完全的外貌主义,但是想了想,她的确喜欢好看的人,又有点心虚,只好把这话压了下来。 那之后话题就扯开了。 有人说长得好看的人管不住,尤其是男生,十帅九渣。接着又说到谁谁男友出轨,这些太现实的话题,让苏杳镜除了感叹,只剩难以接受。 感情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不能称重,也不能换钱,好像这就导致许多人渐渐对感情看得很轻易。 苏杳镜并不是反对这种观念,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单身太久,她对恋爱的憧憬竟然渐渐变淡了。 别人口中甜甜的恋爱,她偶尔听了会羡慕,但是想到恋爱背后可能存在的代价,又觉得敬谢不敏。 有时候安慰自己说,宁缺毋滥,也挺好。 可是如果要问她自己想要的恋爱究竟是什么标准,苏杳镜也渐渐模糊了。 谢菱摇摇头。 不管怎样,她不可能留在这个任务世界,那么跟樊肆之间的事,她也没必要想太多了。 樊肆说,这一世他们有很长的时间。 谢菱却知道并不是这样。 楼云屏那个世界其实已经是她在任务世界里待得最久的一次。 谢菱这个马甲和楼云屏一样,注定没有未来。 谢菱回到自己院子里,看见布丁趴在绿草地边上,嗅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放着酸梅,生津止渴,解腻最好。 谢菱中午吃了满满一桌的重口味,这会儿嘴里正咸得很,这篮子酸梅,倒是出现得极为妥帖。 她拨开布丁,提起篮子,掀开上面罩着的布,果然在里面看见了一张粉色的信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谢菱默默将布重新遮好。 是那个人送来的,怎么会送得这么恰巧? 只会有一个原因—— 他知道谢菱出去吃饭了,也知道谢菱吃的是什么,那么,他没有可能会不知道,谢菱是跟谁吃的。 甚至或许,他如果想要知道樊肆今天和谢菱说了什么,应当也不是难事。 但是他什么也没写,只是送了酸梅来,给谢菱解腻。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上次猜的没错,樊肆也是在那个人的监视范围之内的。 上次他对晋珐动手,如果说是出于变态的控制欲和嫉妒心的话,可他为什么,对晋珐心狠手辣,对樊肆却毫无动静? 谢菱揉了揉额角。 - 中秋围猎的日子到了。 今年气氛很怪。 这样重大的日子里,主持的人是谁,直到最后也没有准信儿出来。 但是也没人敢去问。 太子受罚,那是天家自个儿的事情,寻常臣子,谁敢去问? 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有太子在,太子主持,别人不要肖想,臣子若去问这等事,哪怕没有谋逆之心,也会被皇帝在心里狠狠记一大笔。 至于几个皇子,则态度各异。 和太子亲近的老八,对此事很是着急上火,谁要敢问他这事儿,那就是质疑他太子大哥的威严,非要发火不可。 中立的三皇子,事不关己,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游手好闲,几乎很少在宫里出现。 而另外几个成年的皇子,大约巴不得太子受罚,不火上浇油就算好的了,从他们嘴里,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中秋前夕,才渐渐有些动静。 二皇子透过亲信传出消息,他将会于中秋当日,身披皇马铠甲,乘坐轿辇从北门进猎场。 皇马铠甲和龙纹轿辇,是往年中秋围猎主事人的装扮,二皇子既然传出这个消息,便是有要试探皇储之位的意思了,而且,他胜券在握。 他主动将这消息传出来,既是在招兵买马,意思是你们这些个当臣子的,赶紧识时务为俊杰,赶紧到北门迎驾。 -- 第242页 另一个,也是为了在当天撑起场面,好在别的几个皇子面前,显现他民心归顺的威风。 谢兆寅也收到了这个消息,神色颇有些难看。 他手里还拿着数封同僚们传来的书信,问他明日究竟打算怎么办。 谢兆寅在窗口来回踱步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咬牙,回到书桌前,亲笔给他们一一写了回信。 ——照之前商议的,按兵不动。 他不打算去迎驾。 首先,二皇子本就不是他想要拥立的人,哪怕二皇子日后真的能即位,他也不愿在此时就打弯了膝盖,急着去阿谀奉承。 其次,谢兆寅其实是真的相信了小女儿的话。 他没有将花菱所说透露给同僚,而是以一臣不事二主的高德大义说服了他们。 他们已经商议好了,哪怕装作愚钝也好,也不要在此时太早表态。 装傻,也是有风险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留着退路。上位者又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人? 谢兆寅做这个决定,也是担着风险的。 他的决心,就是要相信花菱,他不能再把女儿的话当做耳边风,哪怕是撞了南墙,他也要相信,花菱此时留给他的这条退路。 翌日清晨。 臣子们早早去了猎场,天不亮时,谢兆寅也带着家眷出发。 谢兆寅在锦旗附近等候。 秋场围猎的第一个仪式,便是主事人在此拔旗。 周围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谢兆寅的熟面孔。 谢兆寅低头喝茶,假作不知,还把旁边的杯子都倒满热茶,让几个女儿都喝一杯。 “早起秋寒,喝点热的,别染了风寒。” “谢大人,真是慈父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熟稔地搭住了谢兆寅的肩膀,寒暄了两句,凑在谢兆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菱耳朵尖,隐约听到记几个词,似乎是在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如约前来,反而是去了北门迎二皇子。 谢兆寅眉心微蹙,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过多表情,说道:“他有别的志向,随他去吧。都到这个时候了,最忌摇摆不定。” 谢兆寅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半玩笑半认真道:“王大人,若是你也有别的念头,谢某也无话可说。只是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那位王大人面色尴尬。 他进来时,是带着试探和犹豫的心思,结果在谢兆寅这儿碰了软钉子,只好干笑两声,打岔几句,告辞走了。 谢兆寅一口饮尽杯中热茶,表情沉凝。 谢菱紧了紧掌心,对谢兆寅小声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谢兆寅看她一眼,尽力放柔了神色,在她头顶抚了抚。 “不管发生什么,花菱都不要放在心上。” 谢菱低下头,掩住自己的视线。 她还是不习惯跟谢兆寅对视。 但是她不傻,她听得出来,谢兆寅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抚她,为了提前把她身上可能承担的责任给揽开。 万一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与谢菱无关。 谢菱眨了眨眼。 人的感情,真的很复杂,也很多变。 谢兆寅碰了碰谢菱的头发,见她僵硬地低着脖颈,无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把手挪开。 十几年的隔阂,没有那么容易消除,甚至可能再也消除不了,但他该弥补的,还是要尽全力弥补。 外边儿传来了动静。 谢兆寅赶紧起身,走出去看。 龙纹轿辇被平稳地抬上来,太监唱喏,轿辇落地,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暗朱色锦袍的二皇子。 谢兆寅呼吸微滞。 二皇子传出来的消息,果然是没错的。 他当真乘着轿辇来了,前呼后拥,仿佛已经有了新储君之势。 二皇子身上虽然没有穿着皇马铠甲,但那身朱红锦袍,仿佛只是最后的遮掩,给点面子,象征性地掩盖一下他的野心。 二皇子身后跟随了许多的臣子,步行跟着轿辇走来,仿佛就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二皇子目光斜着,扫了一眼在旗台附近等候的人。 哼笑一声,说:“这几位大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守规矩啊。” 这话,分明是嘲讽,讽刺他们胆小如鼠,不懂变通,不懂跟随新君。 几人脸上,都被刺得有些火辣。 这还没完,二皇子走下轿辇来,慢悠悠地从众人面前踱步过去,一一喊了这些大臣的称谓。 看似亲民和蔼的动作,实则却让人明晃晃地察觉到威胁。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 好几人面若死灰。 二皇子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害怕的大臣,让他给自己搬椅子坐。 参与秋场围猎的官宦是要带家眷的,那大臣的子女、妻妾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直以来眼中的天地顶梁柱,此刻不得不擦着冷汗,卑躬屈膝地给一个年轻皇子俯首作揖。 谢兆寅不忍地别开目光。 这边正闹着,一阵礼乐声忽然响起。 一顶一模一样的龙纹轿辇,从东门而入,停在了旗台前。 二皇子突然一愣,回头看去。 轿帘掀开,身穿明黄衣袍的太子走出来,肩上披着皇马铠甲。 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太子虽然清减了些,但他面上的神色,很明显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 第243页 比起之前浑身倨傲的二皇子,太子的气势,竟然更要稳当些。 “大哥?”二皇子惊了,他方才差人给他搬的凳子还没坐热,就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皇马铠甲,绣院不是说,送去护理了?怎么会在大哥身上?” 太子像是丝毫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回道:“这铠甲,本就是我今日要穿的,打磨好后,当然是直接送到我宫里来了。怎么,二弟还要先见一见,验验货?” 二皇子脸色唰地变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一切都这么顺利。 不是他胜券在握,而是太子玩了一招瓮中捉鳖。 先装弱势,让他以为他真的有希望,待他莽撞了一回,便将他抓个现行。 “太子。”二皇子迅速换了个称呼。 “太子误会了。臣弟绝无冒犯之心,只是担心太子殿下处境,眼看这秋场围猎无人主持大局,担心父皇怪罪起来,更加怪罪殿下。” “是么?”太子的脸色开始变得阴鸷,咬着牙说,“那是不是还得赞一句,我们皇室之中,真是兄友弟恭啊?” 方才还骄矜自若的二皇子此刻低着头,冷汗涔涔,不敢答话。 太子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原本二皇子以为,太子不来,皇帝不管,他若是这件事做好了,那自然是他的功劳。 可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做梦。 他擅自顶替太子之职这事,说大可大,若是父皇计较起来,他便是典型的玩弄权术,拉党结派,是最要忌讳的。 二皇子怎么能不流冷汗。 他以为他费尽心思捡了空子,其实却是被太子当做捕蝉的螳螂。 他不答话,太子自然要别人答话。 “诸位大臣,你们在场,你们说,是不是呀?我们皇兄弟之间,是不是深情厚谊?!” 没人敢说话。 原先跟在二皇子身后的那一群大臣,早已面色发青。 二皇子做了错事,是皇帝去处置,可大可小。 可他们跟着站错了队,却是落到了太子手里,那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跟着谢兆寅的那几人,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反转。 谢兆寅绷紧了腮帮,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说多余的话。 太子忽地笑了。 他语气忽然和蔼了些,转向了谢兆寅这边,也点了一遍大臣的名字。 点的人,也全都是刚刚二皇子点过的。 “几位,辛苦了。拔旗的吉时还没到,不如你们,先去其它地方歇一会儿?” 好半晌,才有一个人懂了。 其余人也才逐渐跟着挪动了步子,有人装作无事地说说笑笑,气氛才缓和了些。 没被念到名字的那些人,哪里敢走。 谢兆寅偏头看了看他们,带着一众子女家仆离开了这儿。 “花菱……” 到了僻静处,谢兆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想找谢菱说话。 方才看似平静无波,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里面藏着怎样的风起云涌。 他也算躲过了一场大劫。 这都是多亏了花菱。 他转向谢菱,谢菱却先朝他摆了摆手。 “爹,您方才说的对,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谢菱不肯接这个功劳。 她只是要帮谢家稳住原有的轨迹、不因自己改变而已,可不是为了邀功。 谢兆寅被堵住话头,默默无语。 谢菱和他待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由头,朝着别处走去。 围猎的林子大得很,能逛的地方倒是挺多的。 周围还插了旗,大哥谢安懿专门派了个熟悉地形的士兵跟着谢菱,也不用怕走丢。 但谢菱也并没有走远,免得徒生枝节。 她的位置,离旗台挺近,过了不久,便听到那边传来吵嚷的动静,像是谁在吵架。 接着又平息下来,再传来的,便成了一声声惊呼和惨叫,还有小孩的哭声。 谢菱心中紧了紧。 她问身旁跟着的士兵:“外边儿发生什么了?” 士兵听她询问,跑去悄悄探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有几位大人大声吵嚷,顶撞了太子殿下。现下,太子正拿他们练箭法。是那些大臣的家眷在哭。” “练箭法?是把人当沙包,对着人射箭的那种练?” 士兵点点头。 谢菱暗暗心惊。 这太子,把他们支开,就为了干这个? 看来,是太子憋屈已久,在今日找了个由头,便对着这群大臣发泄怒气。 虽然太子为君,但这些大臣之中,也不乏位高权重之人,更不缺性情桀骜的,大约一个忍不住,不满太子拿他们开刀,便跟太子吵了起来。 太子这样做,也不过是借机报私仇罢了,和那二皇子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而且,手段更为残暴。 谢菱若有所思,在林间又走了一段。 她隐约看到了一袭宝蓝色的身影。 沈瑞宇一个人对着林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宇间有些忧愁。 看见谢菱过来,他才收敛了神色,颔首道:“谢姑娘。” -- 第244页 “沈大人。”谢菱回了一礼。 她叫身后的士兵在原地等候,自己走上前。 谢菱低声对沈瑞宇说:“沈大人几次相助,谢菱无以为表,只能再次拜谢。” 沈瑞宇闷闷地咳了两声,才扯出一个笑来,有些勉强。 “不用……其实,今日之事,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这一句话,沈瑞宇说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但谢菱还是听清了。 “什么的对错?” 沈瑞宇喉头动了动,目光有些苦涩。 看着谢菱,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想对她倾诉。 “太子的事,是我平的。可现在太子复位,他的手段……为人不齿。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些事,太子也不会得势,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谢菱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沈瑞宇大约是在想着这些。 其实她也在想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所以看到沈瑞宇,她才会主动走过来。 谢菱认真地看着沈瑞宇,说道:“沈大人,一件事归一件事。你的职责是查清真相,你只是尽职而已。” “再好的判官,也只能就事论事,这之后的后续结果,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成的。” 沈瑞宇眼眸动了动,想要说话。 谢菱却打断了他。 “要是沈大人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要对这结果负责,觉得自己有错的话,那你也要记得,你最多只是从犯。把这件事带给沈大人的我,才是那个主犯。” “如果,沈大人你要定自己的罪,那先把我的罪判了吧。” 谢菱利用沈瑞宇只是为了自保,可不是为了让沈瑞宇替她去承担那些负面的影响。 一码归一码,沈瑞宇已经不欠她的了,她不愿意连累别人。 第93章 画卷 沈瑞宇怔了一下,涩然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菱朝他笑了笑:“那就好。万事皆有自己的变化,自己的缘法,并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控制,还请沈大人不要过分怪责于自己,否则谢菱也于心难安。” 她朝沈瑞宇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沈瑞宇目光跟着她远去。 她好像能把他看穿,又大气从容。 谢菱。 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菱来找他以后,他以观察线人的名义,派属下跟了她很久,谢菱一定不知道。 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派人跟着谢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菱出现的那时,像是扭曲了他面前的时空,让他一瞬间如坠云端,又看到了故人的模样。 年轻鲜活的玉匣,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境,但那梦很快就醒了,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跨越了生死,他面前的人不可能是玉匣。 沈瑞宇心口一阵紧缩,嘴唇有些颤抖,好半晌才把盯着谢菱背影的目光收回。 明明知道不是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心间罅隙里钻出的那点希望,想要窥见奇迹的希望。 沈瑞宇心里一直放不下,谢菱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贵女,为何会给他带来这么深的悸动。 沈瑞宇并不常常留意别人,当他观察别人的时候,那个被观察的对象一定是犯了什么事,等待着他找出破绽。 可谢菱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无法自控地在意,像是被牵引着一般。尤其是在花舞节那日,他甚至在酒后直接将谢菱认成了玉匣…… 那感觉太过真实,就好像玉匣真的换了个身份回来了,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愚昧的搜查官,迟迟没能发现破绽。 那两年,沈瑞宇和玉匣在小院里一直过得很好,直到,长姐回来的那日。 沈家来信,告诉沈瑞宇,他长姐夫家治丧,忙碌过后得了一段空闲,她回娘家看看。 沈瑞宇看过信,就收进抽屉里,埋进最深处。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在抽屉里发出闷闷的轻响。 沈瑞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之前画师画的,长姐的肖像。 离家前,沈瑞宇带了家人的画像聊慰思念,在其中,他偷偷藏了一副长姐的。 父母的画像,他收在卧房之中,时时展开翻看,长姐的却偷偷藏在没有人能随便进入的书房里,藏在抽屉深处,哪怕想想它的存在,都仿佛是一种禁忌。 到京城来的这些年,他极少拿出这幅画卷。一开始是羞赧,后来年岁渐长,就转成了尴尬厌恶。 画卷在书桌抽屉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积灰,沈瑞宇手指碰到它,听见它滚了两圈的声响,只顿了一瞬,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长姐回家探亲,沈瑞宇本来觉得,与他无关。 可他没想到,长姐竟然到了京城来寻他。 沈瑞宇得知消息时,长姐已近在城门外。 那日他休沐在家,正坐在桌边,等玉匣摆弄好桌上的东西。 玉匣跟隔壁不远处住着的小嫂子混熟了,从她那里借来一副“万饼条”,还特意花了整整一天学玩儿法,又教会了院子里另外两个机灵的小丫鬟。 沈瑞宇是本来就会玩这个的,因此被玉匣拉来,就等着他休沐时,四个人一起玩牌。 玉匣把筐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小筹牌倒出来,在石桌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 第245页 玉匣的双眼是亮的,一脸的兴致勃勃,刚堆好架势要摸牌,一个随从匆匆跑进来找沈瑞宇。 沈瑞宇手里正伸过去拿牌,听见那随从的话,整个人一震,手里的动作抖了,牌掉在桌上,一不小心还带倒了玉匣刚刚垒起来的“城墙”。 “哎呀!”玉匣可惜地喊了一声,像是小狐狸发现要到嘴的鲜美鸡肉被人踩了一脚,推开沈瑞宇的手,把牌重新垒好。 沈瑞宇眼神恍惚,像是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有,转头问那随从:“你方才,说什么?” 随从却是别过眼,看了一眼玉匣,然后才附到沈瑞宇耳边,又说了一遍。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 玉匣都已经把牌恢复原状了,两只手搭在桌沿上,眼巴巴地仰着头,就等他俩说完了话,好继续玩牌。 沈瑞宇却低垂着眼,没看她,纵身站起,说:“我……我有事,出去一趟。” 玉匣的小狐狸眼瞪了瞪,细长的眼尾上挑,质疑道:“你不是说,休沐日无事吗。” “突然来的。” 玉匣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会儿,小狐狸蹲坐在地上甩着尾巴似的,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去吧。” 她虽然声音有些低落沮丧,但既没有撇嘴,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算是很乖的时候了。 沈瑞宇胸膛鼓了鼓:“我很快回来。” 他去城外接了长姐的马车。 太长时间没见,沈瑞宇心中有些慌乱,但在长姐掀开马车门帘的时候,真正看到那张面容的瞬间,沈瑞宇却又变得平静。 许久不见,长姐似乎和以前有些区别。 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分明那枚朱砂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沈瑞宇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冒出来的汗,上前牵过了长姐的马。 一边慢慢走着,两人一边闲聊。 若是让话音掉到了地上,难免尴尬,沈瑞宇便寻着空隙找话题。 实在没话说了,沈瑞宇说:“长姐和在家时不大一样了。” 沈又菊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侧,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瑞宇又说不出来。 只好猜测道:“大约是丰腴了些。他们都说,做妇人后会比在闺中时富态些的。” 沈又菊放下手,浅浅笑了:“他们说?谁跟你说的。你一个做大官的忙人,谁跟你嚼这些舌根子,平白让你多操闲心。” 沈瑞宇含着舌尖,没答话。 是小院的嬷嬷说的,玉匣每天都很贪吃,常常吃得撑到走不动路,却也不见胖,小胳膊依然细细的。 嬷嬷就安慰她说,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到了妇人年纪,自然而然就丰腴了。 他没接话,渐渐地又变得沉默。 沈瑞宇只觉如芒在背,也不知道长姐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在试探什么。 他想了半晌,只好又说:“长姐,你进城后要去哪儿安置?” “听你的。”沈又菊淡淡地说。 沈瑞宇一怔:“我……” 沈又菊睁开微微阖着养神的双眼,看他,也很意外地说:“怎么,我过来京城找你,难道你要我自己去寻住处?” 沈瑞宇的确是惊了。 他根本没觉得长姐是特意来看他,只以为长姐是来京城办事,或者寻别的人,便捎带见他一面,何曾想过,长姐要在京城小住,而且,是要和他在一处。 好在,他性子本就沉稳,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他点点头:“自然不会要长姐伤脑筋。那就住沈府吧,只是沈府只有我一个人住,其它院子空置着,大约有些不整洁。” 沈瑞宇叫了个人来:“去府里吩咐一声,把院子扫好,理出一间舒适卧房来,迎姐姐进门。” 沈瑞宇眼神淡定,表情也很从容。 小厮在一旁,听了沈瑞宇话里的意思,低头弯了下腰,跑远了。 总算,在沈又菊到沈府之前,府中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 许久没有主人家在的屋子,也打扫得亮堂,看不出积灰的荒凉模样。 沈瑞宇侧身道:“长姐,你舟车劳顿,先行歇息,我……” “不忙。”沈又菊打断了他,迈出一脚走进房内,道,“你随我来。” 沈瑞宇拧了拧眉。 但他很快跟着进去,听沈又菊说话。 沈又菊身边带着一个小少年,此时沈又菊坐在绣墩上,一手搭在桌沿,他也站在沈又菊旁边。 看起来,他比沈瑞宇还要小上几岁,模样很清秀,唇红齿白,与沈又菊的夫君颇有些相像。 路上沈又菊已经介绍过,这是她夫君的堂弟,名唤遥雪,今年十六。 他过几个月就要科考,因此顺道与她一同来京城,打算就在这边住着,一边温书,一边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直到科举考试结束。 沈又菊让沈瑞宇把门关上。 等沈瑞宇转身回来,沈又菊眉目有些不悦的探究,这才看着他说:“瑞儿,听说,我多了一个远房表妹?” 沈瑞宇短促地吸了口气。 他与沈又菊对视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被压抑下去。 沈又菊蹙了蹙眉,又继续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来京城。瑞儿,你在京城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不打算坦白么?” -- 第246页 沈瑞宇抿了抿唇,开口,却是问:“长姐,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你还说与了谁?你们那边执掌户籍的官吏,有个叫胡煦的,我已同他打过招呼,若是他问起,倒不要紧,你有没有叫其他人知晓?” 沈又菊吃惊地微微后仰。 她这个弟弟少言寡语,除了年少时,什么时候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 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追问,要维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又菊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面上缓缓摇头,安抚道:“没有。是遥雪在衙里跟着县令做事,学了一段时间,恰巧看到我的户籍,回来当做趣事说给了我,我才发现不对劲,我的户籍中多了一个人。” “后来,我去县令那里看了户籍簿子,上面印着京里的印,我便知道,这是你的手笔。” “瑞儿,这个玉匣,究竟是谁?” 第94章 护食 沈又菊一连串的逼问,让沈瑞宇无路可退。 更何况,他本就是假借了长姐的名号办了此事,是他无理在先。 原本沈瑞宇不打算惊动家里人,可现在既然已经被长姐发现了,他也没理由再遮瞒。 沈瑞宇只好说出了实情。 他不想刻意强调玉匣的身份,但是这是避不开的一环。 沈又菊听罢,脸色有些难看。 “你是说……你把一个妓子放进了我的家谱?” 沈瑞宇听到长姐的语气,难受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道:“她不是妓子。” “那是什么?”沈又菊像是身上被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嫌恶道,“她虽然不曾真正招待过客人,但也是那种地方长大的姑娘,若不是有你的相助,她日后的命运也就是那般青楼妓子而已……” “她不是。”沈瑞宇紧了紧腮帮,其实,他并不觉得青楼女子这个身份有什么错,若是真能管住那些嫖客,女子们自然不会待在青楼。 但是,听着长姐口口声声的嫌弃,他迫切地想要替玉匣摆脱这个称呼。 “她不会是妓子,我已经收了她当外室。” “什么!”沈又菊猛地站了起来,头脑阵阵发晕,用手指摁住额角,“我以为你只是帮她脱了贱籍,当你做善事,你为何还要收一个青楼妓子做外室?你还说你不是被迷昏了头!” 沈瑞宇放在背后的手攥紧。 “我没有。”沈瑞宇声音低喑道,“我只是,见她可怜,所以给她一个去处而已。” 沈瑞宇这样说着,自己却也觉得心虚。 一开始,或许他真的只是出于怜悯,但现在他还能这么坦荡吗? 玉匣和他住在一处,与她以前在楼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是他受益颇多。 这一阵子,他高兴的时候比以前多太多了,他自己怎么会不明白。 他确实帮助了玉匣,但是玉匣给予的回馈,也同样珍贵。 沈瑞宇与玉匣,早已不是给予和被给予的关系。 他为玉匣提供遮风挡雨的屋檐,使她饱暖,而玉匣的天真和无畏同时也供养了他,让他隐隐找回了年少时的勇气。 但是,在长姐面前他只能这样说,长姐不会谅解他与一个出身于青楼的女子之间的知己情谊。 沈又菊目光默默地落在他身上,缓缓地平复了胸口起伏的情绪。 “好,既然只是可怜她,那便罢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同爹娘说起。” 沈瑞宇眼睫眨了眨,有些意外,抬起眸看向沈又菊。 “长姐……你愿意帮我?” 沈又菊无奈地笑了笑:“你以前哪一次闯祸,我不是站在你这边?怎么这样问我。” 沈瑞宇有些讪讪。 小时候,他的确爱闯祸,长姐常常维护他。 但后来,他为了讨长姐喜欢,一再收敛自己的性情,渐渐变成如今的模样。 可长姐似乎总还是只记得他捣蛋的时候,仿佛在长姐的记忆里,他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以前,沈瑞宇会为了这样的心理落差感到郁闷,甚至烦躁不已,但是现在他却再也不会因此难受。 沈瑞宇暗暗叹息了一声,半是担忧,半是释然。 沈又菊瞅了他一眼,像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外室,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身份,好在你对她也没那种心思,现在养着也不要紧。待你议亲事时,自然要将她赶走的。” 沈瑞宇呼吸微滞,闭口不言。 沈又菊徐徐开口说:“我这次来,还带了父亲母亲的一个任务。再过两年,你就及弱冠了,也该有一门正式的亲事。” “你远在京城,父母也不便过多插手,便差使我来问问,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可有寻到中意的般配姑娘?” 沈瑞宇听到这个,心中烦闷,摇摇头说:“这事还不急。” “不急,可也要筹划着了。”沈又菊说,“人一辈子,青春年华也没有多长。” 沈瑞宇只道:“再说吧。” 沈又菊也没有再劝,淡淡说了句:“瑞儿,你是沈家的男儿,担子都在你们兄弟几个身上,不可做出有损门风之事。其余的,姐姐也不多说,你心中有数便好。” 沈瑞宇心中渐渐紧绷,滞涩得仿佛变成了一块石板,无论如何都揉不散。 两人说完了话,沈瑞宇借口要忙,出门去透气。 长姐字字句句仿佛还在他耳边敲打,沈瑞宇深吸口气,压抑下心中念头,不愿再想。 -- 第247页 沈又菊初来乍到,总有许多事要安排。 沈瑞宇忙来忙去,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黑。 他习惯性提步往外走,却在门口不远处碰见了遥雪。 遥雪正巧从门外回来,看向沈瑞宇这边,咧开嘴一笑:“瑞哥,你这是上哪儿去?” 沈瑞宇语塞,最后只好说:“屋里闷热,我出来吹吹风。” 遥雪眉清目秀,笑得可爱,走过来揽住沈瑞宇的肩膀:“瑞哥,我上街买了收摊前最后一锅糖炒栗子,香得很,一起尝尝。” 沈瑞宇身形僵硬,无话可说,只好被他拉着进了屋。 好不容易,等遥雪伸着懒腰回房睡觉,沈瑞宇赶紧叫了人来,遣他去小院报信。 “看看玉姑娘怎样了,还有,告诉她我今晚歇在沈府了。” 沈府离小院有段距离,沈瑞宇在屋中一边心神不定地看着书,一边颇有些焦急地等着。 终于等到小厮回转来禀报,沈瑞宇殷殷望着他,想叫他快说。 “玉姑娘有没有不高兴?她怎么说?” 小厮支吾了一会儿,颇有些差使没办好的愧欠,说:“我到的时候,玉姑娘已经歇了,只有嬷嬷在。我对嬷嬷说了,嬷嬷就只道,知道了。” 沈瑞宇脸色黑了黑,低声嘟囔了句:“果然是没心的。” “什么?”小厮没听清楚,还以为是对自己说话,伸着耳朵问了一句。 被沈瑞宇烦躁地瞪了一眼,挥挥手赶走了。 第二天沈瑞宇要上值,之后连着三天,都得待在大理寺。 再去小院时,好像都已经过了好长的时间了。 沈瑞宇匆匆忙忙赶过去,走到小院门口时,竟然有些许紧张。 他还记得,一开始他把玉匣放在小院,隔了很久才再过来,那时玉匣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好像只要分开一段时间,她就会忘记他。 沈瑞宇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才提步走了进去。 他本以为,进门后会先看到仆婢,结果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玉匣。她躺在藤椅上,在一个人无聊地翻花绳。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沈瑞宇心尖忽然颤了一下,悄悄走过去。 玉匣好像总是没头没脑地开心的,有时候会鬼精灵地冒出一两句叫人听不懂的话。 沈瑞宇从来没见过玉匣这样寂寥的样子,他既有些生怜,又有些怕打扰了这份寂寥。 玉匣听见脚步声靠近,便抬起头来看他。 树影照在玉匣的面颊上,精巧玉白的小脸,映出层层叠叠的翠意。 沈瑞宇刚想开口,就见她抬起一只手,刚编好形状的红绳散落。 玉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揉完以后,又看着他,才问:“沈大人?” 那声音绵绵的,带着午睡后未曾完全清醒的软糯。 沈瑞宇心中微动,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刚好到吃饭的时候,沈瑞宇留在了小院吃饭。 嬷嬷依旧在旁边服侍布菜,沈瑞宇莫名有些不大敢直面她。 因此在嬷嬷替他夹来一块牛肉时,沈瑞宇温声说:“辛苦。嬷嬷也去用饭吧,这里不用侍候。” 他这样客气,嬷嬷弯腰行了一礼,絮絮道:“谢大人。大人今日来的时辰早,想必是下值后就匆匆赶来,莫要忙坏了身子。” 沈瑞宇一顿。 从来都有人说,女子心细如发。 嬷嬷竟然记得他每日下值的时辰,沈瑞宇忽然想到,长姐来京城那日,他们寒暄时,他也曾对长姐说起过自己的日程。 那长姐必然能推算出,他这段时间没有立刻回府,说不定会继续追问他。 沈瑞宇心下有如铺了一层焦油,顿时有些灼烫起来。 不过,他还是好好地和玉匣一起吃了顿饭,才准备动身回府。 他不在小院住,玉匣虽然觉得打破了寻常的规律,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自己去洗漱了。 沈瑞宇走之前,叫嬷嬷把玉匣的妆匣拿出来。 他从里面翻捡了一下,有一个小荷包,看上去很新,没怎么用过,沈瑞宇猜测玉匣大约不喜欢。 那小荷包还挺好看,造型别致,像一个贝壳,上面缀着几粒圆滚滚的润泽珍珠。 玉匣在小院住着,沈瑞宇从没短缺过她的花用,玉匣不爱收着金子,觉得不方便,又危险,便用沈瑞宇给她的钱,七七八八买了许多首饰。 沈瑞宇同嬷嬷打了声招呼,说他将这个拿走了。 嬷嬷神色有些怪异,但她又哪里好阻止。 沈瑞宇将荷包揣在兜里,打算等会儿回去就把这个当做新买的送给长姐,解释说,他是在集市上逛得忘了时辰,所以才回来得晚了。 这其实是下下策。 但沈瑞宇知道如何应付犯人,却从未学过如何应付女子,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的“万全之策”了。 小院里,玉匣洗漱完出来,披着湿发,就听说沈瑞宇从她这里拿了东西。 玉匣脸色立刻就耷拉了下来。 小白手掌一摊,对嬷嬷道:“我的妆匣呢?快拿来,我要检查一下,他拿走了什么。” 嬷嬷赶紧把盒子递过去,告状说:“奴婢在旁边看着,大人拿走的是那个贝壳荷包,有珍珠镶边的那个。” “什么?!”玉匣吃惊大喊,肉痛得不行。 -- 第248页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荷包! 因为舍不得用,连多看一眼都怕看坏了,一直藏在最底下。 她不敢置信,赶紧翻看了一下,果然不见那只可爱的荷包,顿时如丧考妣。 玉匣磨着牙,伸手护住自己的妆匣,像是生怕又被谁抢了去,“大讨厌鬼!以后不要再放他进来。” 嬷嬷也是唉声叹气,沈大人真是的,难道他不知道,玉姑娘最护食。 他做什么不好,竟然要从玉姑娘这里拿东西。 第95章 荷包 沈瑞宇揣着东西回了沈府。 沈又菊刚吃过晚饭,在厅里坐着歇息,见到沈瑞宇进来,果然开口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瑞宇暗忖,还好他早有准备。 一边想着,一边走上前,将东西拿给沈又菊。 “去铺子里逛了会儿,不记得时辰,出来就看见天黑了。长姐,我带了这个给你。” 说着这样的谎话,沈瑞宇心中砰砰跳得激越,面上却还是分毫不显。 “你们京城的铺子是这样,不管白天黑夜都点着灯,进去简直要分不清昼夜了。”沈又菊感叹,伸手接过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那个荷包虽没有精巧包装,但形状十分圆润可爱,上面镶着颗颗圆润硕大的珍珠,在暖黄烛光下泛着润泽光芒,很是好看。 哪怕是不擅珠宝妆扮的沈又菊也能看出来,这荷包定然是非凡之物。 收了好礼物,哪个会不高兴?沈又菊忍不住笑出来:“这样的好东西,你也挑得到?看来你在京城这几年,确实是长进不少。” 沈瑞宇略略心虚,瞥了那荷包一眼,匆匆移开视线。 “那长姐,我……先回房了。” 沈又菊嗯了一声。 她坐在灯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荷包,遥雪经过看到,新奇道:“表嫂嫂,你何时爱上这些珍奇把玩了。” “看看罢了。”沈又菊将荷包收起,淡淡看他一眼,“又去哪里贪玩了?你表哥叫你过来,是让你温书的,你倒好,成天到处乱跑。” 遥雪嘿嘿道:“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嘛,还是表嫂嫂淡然,人如其名,哪怕到了繁华京城,也从来懒得出去瞧瞧看看。” 沈又菊扯了扯唇角,手指轻轻攥住裙摆上的布料。 她何尝不想去?只是,她幼时住在清净寺庙里,在家没待几年,就嫁了人,一直都端着守着规矩。 哪怕把她放到集市上,她也不知那琳琅满目的铺子要如何才能逛个彻底,只怕要被人瞧不起。 因此,干脆就是在街面上走走看看,从来没进去过。 遥雪道:“表嫂,你快回去歇息吧,这一路到京城,我看你总是神色凝重,你太担心瑞哥啦!以我瞧着,瑞哥又有才华,人又大气,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又菊笑着睨他:“你又知道什么?那个女子终究……唉。” 遥雪耸耸肩:“瑞哥不是都说了,他与那女子之间从没有逾矩的事?我看,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沈又菊有些心烦,挥挥手将遥雪赶走了。 她身为女子,最是知道男人对女子一开始动情,大多是出于怜惜。瑞儿如今难道不是正走在这一步? 好在,不过一介青楼女子,想必也不会勾动人的真心,就算瑞儿一时迷惑又如何,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沈又菊还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去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人。 又过了几日,沈又菊在饭桌上忽然对沈瑞宇说道:“你养的那个外室,也让我去瞧瞧吧?” 叮啷一声,沈瑞宇的筷子翻倒,掉在了桌上。 “什……为何?” 沈又菊微微蹙眉,对沈瑞宇这样的反应不解。 “怎么,你养外室这事虽然是见不得光,但做姐姐的既然来了,难道连弟弟的身边人都不能见一面?” 沈又菊说完,微微敛眉,收了收下颌,道:“原本,那种身份的人,我也是不应当去见的。可是这事毕竟有关于你,我总要知道那女子是什么品行。” “更何况,她还挂在我的家谱上。” 沈瑞宇咽了咽喉咙。 他不愿让长姐见玉匣,因为他知道长姐的意思,更知道玉匣的性情。 哪个敢让玉匣受委屈?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则是…… 玉匣和长姐生得几分相似。 他有些怕,怕长姐见到了玉匣,一下子就认出那张脸,与她自己在铜镜中日日照见的有几分相似。 他觉得尴尬,更不知道若是长姐当真问起此事,他该如何辩解。 沈瑞宇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装聋作哑,厚着脸皮将这事匆匆带过,最后仓促放下碗筷,从饭桌上逃走。 但他终究没能逃得掉。 遥雪和他身边的小厮混熟了,没几下就套出沈瑞宇常去的地方,告诉了沈又菊。 这下沈瑞宇也没办法再隐瞒了。 他安排人,去小院送了消息。 沈瑞宇领着沈又菊到小院时,小院的仆婢已经撤了一多半,只剩嬷嬷和一个守门的家丁。 沈瑞宇看在眼中,只觉得有些荒凉,仿佛他藏得好好的院子,一朝之间忽然被人拆了个稀碎。 沈又菊却还觉得侍奉的人太多了,皱着眉:“不过一介外室而已,自己本来就是个奴婢,怎的还要旁人服侍?” -- 第249页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转向旁边的嬷嬷问:“你们玉……玉姑娘呢?” 嬷嬷福了福身,规矩很齐全:“在里边儿候着呢。贵客莅临,姑娘不能随便出来冲撞了贵客,在等着传唤。” 沈瑞宇心头涩然。 沈又菊这才面色好看了些。 沈又菊对嬷嬷道:“叫她来吧,我要见她。” 玉匣这才慢慢走出来了。 沈瑞宇的目光倏然朝她望去,颇有些紧张地想看清玉匣的神情。 玉匣脸上却一片平静,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又菊的身上。 她的视线那样平稳,静静地看了沈又菊一会儿,那神情之中,有一瞬间带着了悟,带着参透一切而平静迎接的淡然。 玉匣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沈瑞宇喉咙滚了滚,“长姐,她……” “请起吧。”沈又菊的语气颇为温和,没有要发怒的预兆。 沈瑞宇微微一愣,只好咽下没说完的话,退到一旁。 沈又菊对玉匣又重新介绍了自己的来历,玉匣并没有多大反应。 从沈瑞宇差人过来通知她,沈又菊要来看看的时候,玉匣便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嬷嬷悉心教她规矩,她都一一记着,她知道,嬷嬷教她在沈又菊面前示弱守规矩,是为了不让她受委屈。 用完饭,沈又菊将这小院转了一遍。院子并不大,其实几乎站在门口时,便已经将所有景象便尽收于眼底。 沈瑞宇将嬷嬷拉到一旁,悄悄问:“厨房可还留了人?今日要在这边用饭。” 嬷嬷道:“没留了,知道沈小姐不会愿意看到玉姑娘富贵,能撤的都撤了。” “要不,再去把他们叫回来?” “……不用了。”沈瑞宇摆手,“我派人去叫沈府的厨子过来。” “府里的厨子……”嬷嬷话说了一半,有些迟疑,问道,“那今日的午膳,是按着玉姑娘的口味,还是按着贵客的口味做?” 玉姑娘从未去过沈府,沈府的厨子又怎么可能知道玉姑娘的口味。 沈瑞宇抿了抿唇,说:“按沈府的规矩来。” 那便是随沈小姐了。 嬷嬷点了点头,却还是掩不住一声叹息。 用饭时,玉匣第一次没有坐在桌边,而是静静站在旁边侍候,等其他人都用完了,才回小厨房去吃东西。 沈又菊果然没有像一开始来时那样不高兴。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这姑娘是什么性情,若是老实本分,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就怕是那惯会示弱、会痴缠的女子,简直难办。 毕竟是玉匣住着的院子,沈又菊不大爱待在里面,匆匆转了一圈,便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当着太阳底下,晒得有些出汗,拿出手绢擦拭,又掏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一颗香丸,习惯性地在脖颈上滚了一圈。 守门的家丁原本就是沈府人,着意要讨好沈府的小姐,眼尖见到沈又菊手里的荷包,搭话说道:“沈小姐,这可巧了,这个贝壳荷包,玉主子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沈又菊一顿。 她转向家丁,问:“玉主子,是说里面那位?” 家丁又点点头。 沈又菊面色稍沉,没有显露出来,将那颗刚刚抹过脖颈的香丸塞进荷包里,转身朝门里走去。 走了一段,她又停下步子,重新伸手摸进荷包,把那颗香丸拿出来,扔进了路边草丛里。 沈又菊心气不顺,任是谁知道自己收到的礼物其实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东西,都不会好受。 更何况,这个荷包她还真的觉得挺好看。 收到的时候越是觉得喜欢,这会儿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沈又菊步伐匆匆,已经不大想在这个院子里待下去。 她往里走,去找沈瑞宇,却不料,从转角处也转出一个脚步颇快的人,差点和她撞上。 是玉匣。 玉匣还没看清人,下意识地躲闪,身子紧紧贴在了墙上。 沈又菊同她离得近,目光很直接地落在玉匣脸上。 沈又菊这才看清,方才吃饭时一直低着头的人原来皮肤白皙通透如玉,她年轻的脸颊线条流畅,恰到好处地在尖尖的下巴上收紧。 沈又菊微微有些失神。 以前她也常在镜中端详自己的面容,并为了窥得一丝自以为然的美丽而感到些许的雀跃,可现在…… 沈又菊摸了摸自己的脸侧,软肉微微松垮,这是她变得不再美丽的预兆。 她的少女时代,过去得那样快,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疏忽消失了。 而面前的女子,青葱正好。 沈又菊叹了一口气,问:“你要出去?” 玉匣没想到沈又菊会主动同她说话。 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去街上,想买点东西。” 其实是嬷嬷教她,这会儿最好不要留在小院里,出去玩一玩,等沈小姐和沈大人走了,再回来。 沈又菊又想起来她的那个荷包。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麻痒,又有些不甘。忽然就有点冲动地说:“我同你一道去?” 玉匣吓了一大跳。 半晌,点点头。 第96章 替身 “你要去买什么?”沈又菊淡淡地问玉匣。 “针线不够了,去买点回来。”玉匣回道。 -- 第250页 原来是买家用,沈又菊点点头。 她刚好也多接触接触玉匣,更能看清这个人的品性。 集市上很热闹,原本玉匣和从未见过面的沈又菊一起出来,还有些拘谨,但一听见街上叫卖的声音,闻见馥郁而丰富的香气,玉匣一下子变得如鱼得水起来。 玉匣几乎想不起来身后的沈又菊,光顾着自个儿,生龙活虎地到处往铺子里面钻。 沈又菊还不适应这样的活动,跟得着实有些辛苦。 好不容易挤到玉匣身边,沈又菊抬头一看,这铺子,也不像是卖针线的啊。 沈又菊看看左右,只觉得装潢很好看,看不出来是卖什么东西的,怕露了怯,就没有开口问。 她刚想开口对玉匣说话,结果被一群迎面而来的人给挤得往后退了好多步,像是差点被洪水裹挟着卷走一般。 沈又菊吓得发慌,她不大记路的,万一要是在这人潮拥挤的地方迷了路,她要怎么办? 正无措时,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腕,掌心绵软生嫩的触感,瞬间缠绕上沈又菊的知觉。 玉匣的脸从人群里钻出来,望着她,像只乖巧的小狐狸。 玉匣张嘴,大声说:“不是说了往前走吗?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呀,等着被人撞嘛!” “……”沈又菊失语。 如此骄纵,这是哪里养出来的青楼女子? 玉匣拉着沈又菊走了一段,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放开。 旁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沈又菊吓了一大跳,玉匣却伸长脖子,眼睛发亮地往外看去。 只听玉匣说:“快来快来!” 接着,玉匣就飞快地要往外跑。 沈又菊一慌,也不记得自己之前的避讳,拉住玉匣的袖子:“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玉匣回头道:“爆米花!快去买,不然就买不到第一批热的了!” 沈又菊又是一阵失语。 不是说好来买针线的吗? 她拉不住玉匣,只好忍了忍,和玉匣一起挤进了人群之中。 爆米花这种东西,在沈又菊住的地方,只有过年时才有,而且主要是用来卜吉凶,预示新年的好兆头,爆出来的孛娄因为香甜,会被孩子们拿去吃。 可在京城的集市上,这爆米花却当作零食来卖。 这东西不贵,旁边围着的全是一群小孩,玉匣站在里面,已经是个儿最高的一个,她排在很前面,对着那卖爆米花的老人翘首以盼。 沈又菊还是觉得颇有些丢人,稍稍往人群外站了一点,以示自己和玉匣分开。 玉匣买了很多,一大袋子,两只手搂着,才装得下。 她走出来时,吸引了一群小孩子羡慕嫉妒的眼神。 玉匣嘻嘻发笑,对着沈又菊解开袋子,非常大方道:“你尝尝!” 爆米花甜香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息,沈又菊稍稍一愣,低头看下去。 一颗颗饱满鼓鼓的爆米花堆在袋子里,满满当当。 沈又菊拿了一粒,放进嘴里。 很甜,甜得她皱眉。 “这里面,放了蜂蜜?” “对呀!”玉匣皱皱鼻子,做了个小鬼脸,“这种要贵个几文钱呢。” 沈又菊忍不住笑了笑,到底是个穷酸孩子。 爆米花脆脆的,香香的,玉匣让沈又菊掬了一大捧放在手里,就将袋子束了起来,免得软得太快,再回去带给嬷嬷时,就不好吃了。 沈又菊第一次在京城逛集市。 或者说,这样闲逛的时间,她本来就拥有得不多。 玉匣对这里到处都很熟悉,有的铺子她不屑一顾,有的铺子她看到了就一定要进去。 沈又菊忍不住想,所有人都说,年轻女孩无忧无虑的时光很短暂,短得如生命中的一道流光,划过后不值一提,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价值还是在家庭里。 可是玉匣却这样散漫地活着,每天只顾着快乐。 沈又菊一边觉得,玉匣这是极其愚蠢的做法,对往后的人生极不负责,可是同时,又有点羡慕。 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 旁边正好是一家瓜果店,沈又菊刚好有些口渴了,朝玉匣说:“进去看看?” 玉匣点点头。 可那家店原来并不是简单的瓜果店。 走进去之后,两人被请到一张桌上,摆上餐点、零食,请她们吃。 沈又菊惊愕,终于没能忍住,趁着人少的时候,偷偷问玉匣:“京城……不过就是买几个梨,买几个枣,也这么大阵仗的吗?” 玉匣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这家店,她从没来过。 这时,几个年轻女子从里面小房间走出来,个个脸上都是容光焕发。 后面跟着的,似乎是老板娘,一身锦罗绸缎,穿金戴银,竟比许多世家夫人都打扮得体面。 她神态也很从容,挽着笑容送走那几位客人,就转过身来,看着玉匣两人。 老板娘眼神最后落在沈又菊身上,上下扫了扫。 “这两位客人,看着倒是眼生。” 沈又菊有些不大自在地低下了头。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家店相当于半私人的,只招待熟客,大约,这些熟客也都是有头有脸,十分贵气的。 沈又菊强装镇定,没有答话,玉匣倒是随口接了一句:“那是自然了,我看老板娘你,也眼生得很。” -- 第251页 她说得俏皮,老板娘也笑了笑,转身掀开帘子,说道:“请进吧。” 玉匣看了一眼沈又菊。 沈又菊挺了挺肩膀,若是此时不进去,倒像是露了怯,落荒而逃。 她淡淡说:“进去看看。” 玉匣只好跟着她去。 原来这店铺外面,摆的是瓜果,里面却是做护肤的。 主打的,便是用瓜果护肤,切开新鲜瓜果,或敷在脸上,或将汁液临在发上,说是养颜美容。 旁边有几个台子,供人躺着,若是有需要,还可以拿出一大盆用姜泡好的热水,以长发浸泡,护理秀发。 玉匣恍然大悟。 原来这阵子京城风靡一种果汁护肤的说法,便是从这儿传出去的。 玉匣到处打量,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是从没来过。 沈又菊拍了她一下:“别到处乱看,听这老板娘的就是了。” 那老板娘叫沈又菊与玉匣分别躺在一张长椅上,然后用热毛巾给她们在脸上擦拭、按压了几遍。 毛巾有些烫,沈又菊很不适应,小小尖叫了一声。 那老板娘拿着热毛巾的手停在半空,垂着眼,表情有些冷淡,似乎是不大高兴地看着她。 沈又菊平了平呼吸,出声道:“我没事,继续吧。” 老板娘拿出一罐果泥,在沈又菊脸上揉按。 那果泥是新鲜水果捣制而成的,放在罐子里久了,自然有异味,沈又菊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又忍住。 玉匣没有要做这个,只是象征性地洗了把脸,就在旁边等沈又菊,吃爆米花。 那果泥满满地在沈又菊脸上敷了一层,她最后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来想要捂住鼻子。 被老板娘伸手按住,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做了,如果不想做,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到时候效果不好,你可不要来找我。” 沈又菊颤了颤,只得再次忍了下去。 老板娘毕竟是专门做这个的,或许,这所谓的养颜,本就是又复杂又难受的,这是避免不了必须要承受的。 那个老板娘叫沈又菊等着,她去外面忙了。 玉匣悄悄凑过去,说:“沈小姐,这个东西看起来没什么用的,要不,我们走吧? 沈又菊忍着难受,说:“你不懂,不要胡说。” 玉匣只好退到了一边去。 可是,玉匣的那句话在沈又菊心里掀起了波涛。 是不是真的没有用,她是不是真的被骗了? 可沈又菊不敢胡乱揣测,若是猜错了,就暴露了她的无知。 沈又菊忍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得到允许,把那满脸的果泥给洗掉。 洗完之后,沈又菊没觉得脸上光滑润泽,反而觉得脸上干干的很紧绷,还火辣辣地痛。 付账时,沈又菊想了想,还是拿出了那个贝壳荷包。 这是玉匣的东西,玉匣自然认得。 她看到那个荷包,就是一愣,目光痴痴地看着,显出几分失落,但并没说什么。 沈又菊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便知道,这果然是瑞儿从这个女子这里拿来哄她的。 虽然沈又菊不喜欢沾染青楼女子的东西,但是至少,这说明瑞儿还是把家人看得比外室要重。 沈又菊稍稍放心。 沈又菊正暗自思忖着,那老板娘走过来,笑意盈盈,很是可亲。 这与她方才的模样很不一样,叫沈又菊有些束手无措。 老板娘拉着沈又菊的手,说了许多好听话,最后说:“两位贵夫人,我们的养颜效果可还满意?若是觉得这里好,还请多多带些好友来。” 沈又菊点点头,刚要应下,玉匣却说:“不不,我觉得这里不好。” 沈又菊大惊,连忙喝止玉匣。 玉匣无辜道:“沈小姐,我说实话而已。方才这位掌柜说,你浪费她的时间,其实,我觉得是她浪费你的时间。把那臭烘烘的东西敷在脸上,还要你活生生等上半个时辰,就能让你觉得她很复杂,很神秘,心甘情愿地给她多出钱!” 沈又菊听得愣住了,她在一旁,没说话。 其实,她听着玉匣说这些话,心中觉得很爽快! 这就是她的感觉,可是,她不敢说,怕露怯,怕被嘲笑没见识。 她忽然真正地羡慕玉匣。不是羡慕玉匣年轻,也不是羡慕她漂亮,而是羡慕她敢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玉匣说完,拉着沈又菊转身就走。 回程,还不忘安慰她。 “沈小姐,没事儿,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尝试一下而已。本来这世界上的东西,就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次排除了不好的,下一次,就更容易遇到好的啦!” 沈又菊静静地瞧着她,点了点头。 回小院时,沈瑞宇早已经等得发慌了,焦急地到处乱走。 看见她们回来,沈瑞宇几乎是立刻冲了上去。 沈又菊看他那样子,笑道:“怎么这么着急,难道怕我把玉姑娘吃了不成。” 其实,沈瑞宇听说沈又菊领着玉匣出门上集市了之后,脑海里的确冒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他总觉得,长姐把玉匣带走后,一定会严厉教训她。 玉匣骄奢淫逸,散漫随性,几乎是条条都犯了长姐的忌讳,哪能落得了好。 -- 第252页 可是,听到长姐竟然难得和他开玩笑,沈瑞宇心里松了松。 玉匣慢吞吞从门外走进来,在沈瑞宇身边冒了个头,看他一眼,就走开了。 嬷嬷把玉匣接过去,拉着走远了,背着人嘀嘀咕咕些什么。 沈又菊低声对沈瑞宇道:“玉匣……” 沈瑞宇这才把目光从那两人的背影收回来,看着沈又菊。 “是个好的。”沈又菊眼神复杂地说。 沈瑞宇先是惊愣住,接着猛地一松。 长姐,这是认可玉匣了? 不不,要长姐一个端庄夫人认可他养外室这件事,定然是极其艰难的,几乎不可能。 但是长姐这个态度就足以证明,她不厌恶玉匣。 沈瑞宇心头漫过狂喜。 虽然之前沈瑞宇从未想过要向家人说明玉匣的存在,但是此刻长姐对玉匣的认同,却叫他感受到了一种满胀的幸福。 沈瑞宇眨了眨双眸,压下微湿的眼眶,对沈又菊道:“谢谢长姐。” 沈又菊笑了笑,说:“天晚了,回吧。” 沈瑞宇忐忑而来,喜悦而归,兴奋得几乎一整夜没睡。 本以为被长姐发现之后,带长姐去见玉匣,是破釜沉舟之举,却没想到,是峰回路转。 第二天天不亮,沈瑞宇就从床上爬起来,往小院跑。 嬷嬷来开的门,还一边披着外衣,吓了一跳:“沈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玉匣呢?”沈瑞宇问。 “当然还睡着呢!”嬷嬷还是很惊讶,“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急匆匆的。” “没出事!”沈瑞宇一边朝后回答,一边往屋里跑。 原先小院里有好几个丫鬟伺候玉匣洗漱安寝,还有人在外守夜,几乎和府里小姐的待遇差不离,现在全都调走了,玉匣门外没有人,也不习惯锁门,叫沈瑞宇长驱直入。 沈瑞宇进了门,才觉得不妥当,他不应该这样直接进玉匣的闺房。 但是仔细一想,如今玉匣是他的外室,也就相当于他的妻妾,难道他进玉匣的房间,也是不合规矩? 沈瑞宇胸臆之间鼓噪快活,早就迫切地想找玉匣聊一聊,分享一下喜悦,只是昨日不得不陪着长姐回府,这才忍耐了一整晚。 他一时之间,也不想那么多了,直接走过去,坐在玉匣床边,握住玉匣侧枕在外面的肩膀,摇了摇。 “玉匣,玉匣,醒醒。” 玉匣软软咕哝了一声,没动静。 窗外矇昧的天色映照着她的侧脸,正是好眠。 沈瑞宇有些心软,但又起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他忙于公务时,玉匣总是在外面贪玩。现在他想找玉匣说话,把她吵醒一回,应当也不算太坏。 沈瑞宇旋身去一旁桌上点了灯,室内被暖黄烛光照亮,玉匣察觉到光线的变化,总算动了动,却是侧过身,软软地趴倒下来,把脑袋藏进枕头里。 沈瑞宇闷笑一声,又拍拍她卷成一团的被子:“玉匣,玉匣。” 他一直这样喊,玉匣总算醒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男子的声音在耳畔,玉匣一下子弹起来,长发蹭得乱糟糟的,双手撑着床板,扭头瞪向沈瑞宇。 沈瑞宇看她那被吓到的小狐狸样,觉得好笑。 “你怎么在这儿?” 玉匣还没清醒呢,声音迷迷糊糊,咬字也含糊,字和字之间像是连绵地缠在一起,软乎乎的。 沈瑞宇说:“我来找你。” “找我干嘛?”玉匣不管他有什么事,已经摆好拒绝的架势,“我要睡觉。” 沈瑞宇笑道:“不许睡,我要和你说话。” “哦,说话。”玉匣发现可以继续躺着,就安心地藏进被子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你说吧。” “玉匣,我好高兴,长姐同意我和你的事了。”沈瑞宇坐在床边,对着她自言自语,“玉匣,你高兴吗?” 玉匣清醒了几分,但藏在被子里,没说话。 同意?什么叫同意。 那位长姐是沈瑞宇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若是沈瑞宇找外室这件事,被她同意,沈瑞宇不应该感到心中酸楚么? 怎么会这样高兴。 玉匣拉下被子来,问他:“我和你的,什么事?” 沈瑞宇被问得一怔。 这段时间,所有人称呼玉匣都是,“你那外室”,叫沈瑞宇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让他险些忘记了,他一开始与玉匣的缘分,便不是夫妻的缘分。 他这个外室,也一直是有名无实。 沈瑞宇退怯道:“自然是,我让你住在这小院里的事。” “哦。”玉匣点点头。 半晌,她抬起眸看向沈瑞宇,真心实意地说:“沈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居然为了帮她,这样上心。 不得不说,这份恩情很真,玉匣于情于理,都应该接受,并铭记于心。 玉匣想,到时候她离开时,也一定会想法,叫沈大人不至于感到愧疚。 从沈又菊出现的时候,玉匣就知道她的剧情差不多要走到结尾了,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 白月光回归,替身退场,这是最合理的发展,只看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她亲眼见到沈又菊时,才明白,她与沈又菊的确长得相像,也不怪有时沈瑞宇会盯着她出神。 -- 第253页 玉匣朝沈瑞宇笑了笑。 这不是玉匣第一次说沈瑞宇是个好人了。 以前,沈瑞宇只觉得这是夸赞,但现在,却觉得这夸赞似乎有些不够。 他按捺着心中的些许焦躁,对玉匣道:“外面天快亮了,你还不起来么?” 沈瑞宇还想和玉匣一起吃个早饭,再去上值。 玉匣摇摇头,又打了个哈欠。 沈瑞宇无法,只好放了她,独自站起身。 摇曳的烛光耀映在玉匣侧脸上,小狐狸眼含着困倦水光,乌发微乱。 沈瑞宇忽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冲动,想要抱一下她。 他和玉匣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触手可得,只要他弯下腰去伸开手…… 玉匣钻进了被子里,将自己卷成了一个被卷。 沈瑞宇心中的绮思戛然而止。 他定了定心神,只得转身出门去大理寺。 沈瑞宇下值后,又直奔小院。 这下他不需要再掩饰什么,来得正大光明。 却发现,小院里已经有别人在了。 沈又菊过来了,坐在石桌边,喝花茶。 沈瑞宇还是有些不适应长姐出现在此处,摸了摸鼻尖,才冷静下来。 沈又菊看了他一眼,说:“我长日无聊,过来找玉匣打发时间。” 沈瑞宇心道,确实,在玉匣身边,日子都过得快些。 玉匣刚好从里屋出来,换了一身新打扮。 她看了一眼沈瑞宇,自然得像是没看到一样,直接走到了沈又菊身边去,说:“好看不好看?” 玉匣穿着新衣裳,转了一圈,沈又菊点头说:“好看。” 玉匣便很高兴。 沈瑞宇轻咳一声。 他实在没想到,两个女子之间的亲密,来得这样快。 若是玉匣想听人夸她好看,他也可以夸的啊。 只是,他说不出这么直接,大约要去找几首诗词,来念给玉匣听。 却没人在乎他心里想什么,玉匣和沈又菊并肩出门,又要去逛集市。 这回,是玉匣有想买的东西。 到了她定期去采购珠宝的日子了,这个时候,集市上的好东西总是比平常多。 恰好沈又菊来了,玉匣就邀她一起去。 玉匣直奔相熟的店,她果然眼光很好,一下子就挑了许多东西。 连沈又菊都咋舌:“你怎么买这么多?” 她还以为,玉匣是舍不得花钱的性子。 玉匣嘴快道:“银票拿在手里,是最不抵钱的了,又危险,还不如买些金银,回家藏起来,以后不论想换什么都可以。” 沈又菊蹙着眉,悄悄看了她一眼。 一枚小铜镜摆在桌上,玉匣对着镜子,试戴耳夹。 沈又菊和她站在一起,那掌柜的见了两人,就笑眯眯地说:“玉姑娘,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第一次见呢!你们长得真相像,都是大美人。” 玉匣动作一顿。 沈又菊也微微僵住,她下意识地看向镜中。 镜子里,玉匣为了照出耳垂,只照着半张脸,而沈又菊站得稍靠后些,露出了全脸。 这样并在一起看,就很明显能看出来,玉匣的嘴唇、下巴,脸颊弧度线条,都与沈又菊几乎一模一样。 沈又菊怔住,心中忽而过了一道闪电。 玉匣微微一愣后,又很快回神,挑了几样付账。 回去的路上,沈又菊一直沉默,差点走进路边水塘里。 玉匣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沈又菊看向玉匣,面色有些古怪。 “玉姑娘,我忽然想起来……你第一次见我时,为何能一下子认出我?” 那日小院里突然来了很多人,沈又菊的打扮并不多么特别,玉匣却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玉匣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实话实说道:“因为我曾经在沈大人的书桌里,见过好几次沈小姐的画像。” 沈又菊面色僵硬,后退了两步。 其实,沈瑞宇小时候把她悄悄当作仰慕对象的事,沈又菊知道。 女子总是在情感这方面比男子更细腻,也更成熟,沈又菊虽然大约知道沈瑞宇的心思,但并不像他那样,将此事看得多么严重。 她知道,这是少年人常常会有的错乱,并不奇怪。 而且,这毕竟是敏感之事,她不方便去教导沈瑞宇,也无法将此事告诉他人知晓。 只能慢慢引导,保持着自己作为长姐的威严和温和,既不失了风度,也保持着距离。 但是,若说她作为一个姐姐,被弟弟这样乖顺地黏着跟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那是不可能的。 沈又菊的心思也很复杂,一方面,她知道自己要注意同瑞儿之间的距离,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更加疼爱这个弟弟。 沈瑞宇是家中嫡子,身份自然尊贵。而她只是一介庶女,平时并不被谁看重,却偏偏有一个受宠的嫡子,这样珍视她,沈又菊很难不感动。 她本以为,以沈瑞宇的智慧和心性,不用多久,他自己便能从这样的混乱之中挣脱。 可有一次,沈又菊从旁人口中听说,沈瑞宇亲口对友人说他喜爱眉间有朱砂痣的女子,沈又菊当时脸色刷白。 如今,从玉匣口中听闻,沈瑞宇在书房里藏了她的画像,沈又菊又是心中发寒。 -- 第254页 她原本只把玉匣当作沈瑞宇的普通外室,毕竟男子,偶尔出格,偶尔风流,也是很寻常的。 可,若是沈瑞宇收玉匣的原因与她有关…… 沈又菊紧紧咬着牙。 她脸色沉暗,对玉匣道:“你不许将今日我与你说的话,告诉瑞儿。” 玉匣点点头。 后来,沈又菊也常来小院。 甚至比如今沈瑞宇来的次数还频繁。 有时,她还带着遥雪,所以遥雪也渐渐跟玉匣熟悉起来。 沈瑞宇去小院时,常常找不到玉匣,她总是被沈又菊占着。 原先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块儿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了。 沈瑞宇难免有些失望,但也没什么办法。 长姐和玉匣关系好,是他乐见其成的,他也只好多找机会同玉匣说话了。 这一日,沈瑞宇也到处地找着玉匣。 最后却发现,玉匣和另一人并肩坐在院外的柳树下,正低着头,时不时地靠在一处,似乎在耳语什么。 那另一人的身影,是遥雪。 沈瑞宇莫名地沉了沉脸色,朝两人走过去。 走近了,才听见玉匣清脆的笑声,一串接一串,从她愉悦地抖着的小肩膀前方传出来。 遥雪则假装正经,实则玩闹地对她说:“你看这里……” 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玉匣也鲜妍动人,两人坐在一处,仿佛一幅画儿一般。 沈瑞宇胸中忽然有如火烧,一股说不清的煎熬嫉妒纠缠在心头。 遥雪说完了笑话,又看着玉匣说:“哎,我说,你不要再叫我遥公子,太生分。” 玉匣一边笑一边说:“那叫你什么?” 遥雪脑筋一转:“你在表嫂嫂的家谱上,要称她一声表姐,我又算是表嫂嫂的表弟,我年纪比你大些,你叫我遥表哥就好了!” 玉匣闷笑不语。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去攀这个亲戚。 沈瑞宇在他们身后听着,却是差点被那嫉恨的火焰烧了眉毛。 什么表哥表妹,他辛辛苦苦当差,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见玉匣一面,可却是引狼入室,叫这轻佻小子对玉匣连妹妹都喊上了! 沈瑞宇大步走过去,沉声道:“你不温书,在这里做什么?” 遥雪吓了一跳,差点没弹起来,看清是沈瑞宇,才淡定下来,笑说:“原来是瑞哥。温书累了,便出来玩一会儿。瑞哥你回来得巧,听说今天中午有石藕炖排骨,我都已经闻到香味了!” 遥雪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玉匣也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 沈瑞宇注意到她的动作,脸色更黑。 遥雪进了屋,玉匣也要跟着进去,却被沈瑞宇一把拽住。 沈瑞宇沉着个脸,在玉匣眼中,却是莫名其妙。 “怎的了?”玉匣奇怪地问。 沈瑞宇有话说不出口。 他想起之前,玉匣对他说过,他适合穿宝蓝色,这颜色显白。 那遥雪倒是细皮嫩肉白得很,难不成,玉匣喜欢那样的。 他还想问,玉匣是不是跟遥雪更有话聊,他整天忙公务,是不是叫玉匣觉得无趣。 想来想去,心中发苦,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玉匣被他抓得久了,挣了挣,从他手下逃出来,跑掉了。 沈瑞宇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最终放下了手。 低眸看了一眼柳树下的石凳,忽然发力,在它上面踹了一脚。 沈瑞宇知道自己的燥来得不大寻常。 他对玉匣,不是真的只当作一个寄居的友人,一个畅谈的知己,他对玉匣有独占的心思。 沈瑞宇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没有觉得意外,仿佛顺理成章,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想通了,什么逢场作戏,他也不管了,他与玉匣的事,必须是真的。 外室,并不与玉匣相配。 他既然已经替玉匣脱了贱籍,为何不能堂堂正正纳她作妾?若是他能说得通父母,迎她为妻也不是不可能,反正,他并不求什么辉煌前途。 沈瑞宇打定了主意,找了个机会,便去找沈又菊。 沈又菊的态度也有些奇怪,似乎刻意避着他。 他去找她时,长姐只叫他站在外面,隔着窗户回话。 沈瑞宇只好站在廊上,说:“长姐,姐夫哥可有来信?说了什么时候回程么?” 沈又菊愣了一下,打开窗对他说:“怎么,这是想赶我走了?” 沈瑞宇一脸的尴尬,赶紧说:“不是。只是,我看遥雪心性不定,这样下去备考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还需要姐夫那边敦促一下才好。” 沈又菊闻言,摇头笑道:“他啊,你管不了那么多的。更何况,哪怕我回去了,他也还是要住在你这里,直到科考结束呢。” 沈瑞宇脸色瞬间阴了。 他旋身往书房走。 沈又菊奇怪地唤他:“你干嘛去?” “写信!” 他要同姐夫写信,叫他想法儿约束一下遥雪,老老实实待在沈府,不要一天到晚到处乱跑。 还有,他也要想想如何同家人说明玉匣的事。 当初他为了稳妥,将玉匣的户籍挂在长姐名下,现在无论是挪出还是不挪出,都很有可能会惊动父亲。 但是,他又绝对不能叫父亲知道玉匣曾经的身份。 -- 第255页 沈瑞宇颇有些伤脑筋,但是,他总得想出一个办法。 沈又菊脸色复杂地看着他走远。 瑞儿长大之后,沈又菊同他相处,已经再也没有感受到曾经那种痴意,原本,沈又菊是很放心的,可现在玉匣的存在,却又像是个无法磨灭的证据。 沈又菊也有些茫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瑞儿的这份心思,若不尽早处理,来日必成大患。 不能叫玉匣再待在瑞儿身边。 若瑞儿真有心养外室,妾室,可以再找,总之,不能是玉匣,不能是……和她相像的人。 过了几日,沈又菊听闻家中消息。 是小娘来信,问她,沈瑞宇要扶一个外室作妾,她可知晓。 小娘在信中说,沈瑞宇没有说清那外室的来历,像是有意隐瞒,他父亲很怀疑,也有些着急,不便明问,便从她这里打听一下。 沈又菊很是震惊。 外室扶妾,通常是依仗子嗣,难道玉匣有喜了? 沈又菊匆匆收了信,瞒着沈瑞宇,独自去了玉匣那里。 她想了想,也没有直接问玉匣,而是问了嬷嬷。 沈又菊把嬷嬷叫到一旁,道:“嬷嬷,我知道你疼惜玉姑娘,可你毕竟是沈府的人,有件事,你得和我实话实说。” 嬷嬷心里打了个犹豫拍子,才躬身说:“小姐请说。” 沈又菊道:“玉姑娘是不是怀了瑞儿的孩子?还是说,玉姑娘有别的念头,所以要瑞儿将她扶为妾室?” 作妾?这是好事啊! 嬷嬷刚要开口,沈又菊又补了一句。 她微微眯着双眼,盯着嬷嬷说:“仔细着说。瑞儿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不曾真正与玉匣同房。如今我到京城,也还未满一个月。哪怕这期间瑞儿同玉姑娘有了敦伦,难道,玉姑娘的喜事来得这么快?” 嬷嬷慌张看了一眼沈又菊,行了个大礼,说:“小姐耳聪目明,奴婢不敢欺瞒小姐。” “玉姑娘同沈大人……的确从未有过亲密之事。可玉姑娘并非贪心之人,从未向沈大人主动求过什么。“ “小姐今日与玉姑娘也很交好,应当知道姑娘的品性,若是真有希望纳妾,还望小姐多帮玉姑娘说些好话。” 沈又菊却是愣住了。 没有喜事,甚至没有同房,为何要纳妾? 难道,真是她想的那般…… 沈又菊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其实,不管怎样,小娘的信送到,父亲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她就不可能再帮沈瑞宇隐瞒什么。 她确实疼爱这个弟弟,也确实,觉得玉匣是个还不错的女子。 但是,她终究是沈家的女儿,要遵从父亲的命令。 父亲想要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是为了瑞儿好。 而且玉匣的籍贯之事,本就是纸包着火,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沈又菊知道,一旦玉匣原先的身份曝光,她和沈瑞宇,就再也不会有结果。 这其实是沈又菊乐于看到的,她绝对不希望有一个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出现在沈瑞宇身边。 可是,沈又菊又觉得玉匣可怜。 她忍不住想,玉匣若是被赶走,能去哪儿呢? 沈又菊抿了抿唇,悄悄写信,托人去别处寻一处农院,可以住人就行。 这是她能为玉匣做的最后的事了。 沈瑞宇也在等家中的来信。 只要父母同意,他便可以直接纳妾,不需要太多繁琐礼仪。 可父亲的信久久不来。 他也不知道,一院之隔,沈又菊的回信已经送去了家中,里面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将玉匣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彻底。 第97章 来生 沈又菊再次悄悄去了一趟小院。 这次,她将所有人拦在院外,之留下了玉匣同她讲话。 玉匣双手并拢着放在膝上,乖乖地坐着。 沈又菊坐在她对面,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沈小姐……”却是玉匣主动开口,问,“你找我,是有事情要说吧。” 沈又菊放在膝头的手指攥了攥,说:“你……最近还好吧。” 玉匣笑了:“我很好。不过,沈小姐找我一定不是为了问这句话。” 沈又菊定了定神。 “玉匣。”她第一次当面叫了玉匣的名字,看着她,认真道,“瑞儿想要纳你为妾,这件事,你可知晓?” 玉匣愣了下。 她看沈又菊这样的阵仗,本以为是来赶自己走的。 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纳妾? 剧本里,并没有这一步啊。 她摇摇头。 沈又菊苦笑了一下。 “原来你也不知道……那么,我对你直说罢。” 玉匣点点头。 沈又菊深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以为,是玉匣得寸进尺,向沈瑞宇要了这个妾室的身份,可如今却发现并不是如此。 看着坐在她对面乖巧温软的玉匣,沈又菊有几分不知从何开口。 毕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一个女子来说极为残酷。 “瑞儿的确有这个意思,而且,已经向家中寄了信。” “但是父亲心存疑虑,因此并未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先向我来问了具体情况。” “我不能隐瞒父亲,关于你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说明了。” -- 第256页 “如今父亲的回信还没有来,但是结果基本上可以预见。” 沈又菊撇开头,让视线落在玉匣身侧的地面上。 “沈氏家风很严,你这样的女子,莫说当妾,哪怕只是让父亲知道你的存在,也会让他雷霆震怒。所以……我现在来,是想提前知会你一声,好叫你早做准备。” “妾室,是不可能的。以父亲的严厉,还很有可能会以家法将你从瑞儿身边赶走,到时,怕是外室也做不得了。” 沈又菊说完,终究有些不忍,叹息了一声。 玉匣愣了一下。 其实,她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 沈瑞宇究竟是什么想法? 若是想要帮她摆脱贱籍,给一个外室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何必多此一举地纳妾。 玉匣沉思着,有些愣神。 沈又菊却以为她是不满,抿抿唇,出言安抚道:“我也知道你的处境。你当初投靠瑞儿,便是因为身无去处,你放心,这点事情,我会替你安排好。” “你原本也就不是真心实意要跟着瑞儿的,如今既然有别的选择,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我问问你,若是我替你安排好去处,你可愿意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见瑞儿?” 玉匣回了神。 她看向面前正说话的沈又菊,眨了眨眼。 怎么,沈小姐是怕她会赖着不走么? 沈又菊此时一脸尴尬,很显然,她是不得不硬话软说。 沈又菊明明可以借着父亲的名义,直接将玉匣驱出这座小院,也根本没有必要提前知会玉匣,此时做的这些,已经能算得上是情分。 玉匣与她素昧平生,怎好叫她为难。 再者说了,沈又菊原本就是白月光,玉匣身为替身,这段时间能享受到这样安稳平和的生活,多少也是借了她的光,天生亏欠她一段。 玉匣起了身,朝沈又菊盈盈一拜。 “沈小姐费心了。玉匣不敢叫沈小姐操劳,今日沈小姐所言,玉匣都明白,到时候,只要沈小姐吩咐,玉匣自然会离开。” 沈又菊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前些日子,她还在和玉匣携手逛集市,现在,她却在亲口赶玉匣走。 这种事,沈又菊当真从没做过,心里难免有些发虚难受。 她没忍住,还是开口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其实一开始,我是很不喜你的。你身为青楼女子,本不应该出现在瑞儿身边,可是后来我又好像渐渐改变了念头。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 “没事的。”玉匣朝她笑了笑。 沈又菊一怔。 “原本从一开始,这段时光就是我偷来的。”玉匣弯了弯眉眼,细细长长的狐狸眼笑起来,又灵动又甜。 她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对沈又菊道:“第一次见沈大人时,我面巾遮脸,便是这副模样。” 沈又菊眼睫微颤,默默抓紧了椅子扶手。 “沈大人对我的照顾,从一开始就非同一般。” “原本,我只以为他是心好,后来看到他藏在抽屉里的画卷,才明白究竟是为何。” 玉匣放下手,笑意嫣然地对沈又菊说:“所以,沈小姐不必自责。” “既然沈大人对我的好,本来就是从沈小姐身上借来的,沈小姐无论何时要收回去,都是理所应当。” 沈又菊脸色苍白,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又菊本就担心,玉匣虽然一开始是因为无奈迫不得已,才寄居在沈瑞宇的小院,但说不定,她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对沈瑞宇动了心思。 男女之间,相伴久了,会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本就很正常。 可是沈又菊没想到,玉匣原来根本就很清楚自己真正的处境,也早就看透了沈瑞宇的心思,那么这段时间里,玉匣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沈瑞宇,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自己…… 沈又菊浑身发寒。 现在,她完全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沈又菊如今宁愿沈瑞宇的这个外室胡搅蛮缠、贪得无厌,好让人痛至恨之,果决地下手清理,也好过她这样乖巧伶俐,该沉默的秘密永远守在肚子里,还反过来劝自己不要难受。 沈又菊深吸口气,闭上眼。 - 沈瑞宇还在半是忐忑,半是高兴地等着父亲的回信。 他终于忍不住,跑去小院,即便不能立刻和玉匣分享这个消息,也想让玉匣感受感受自己的喜悦。 小院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只是毕竟人丁少了些,不如以往的热闹。 玉匣也好像沉默了些,拿着一个把戏在手上滚着,就会默默看向别处出神。 沈瑞宇拿了书在看,视线却又时不时地抬起,落到玉匣的身上。 终于按捺不住,跟她说:“玉匣,过一阵,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玉匣眨了眨眼,扭过头看他,软软地问:“什么好事?” 沈瑞宇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假装低头看书,嘴角的笑容却高高扬着:“总归,是你听了会高兴的事。” 玉匣没再说话。 沈瑞宇父亲的信总算送到了,只不过,并不是直接送到了沈瑞宇手里,而是由沈又菊带了过来。 那时沈瑞宇在小院里,沈又菊举着信封出现,叫沈瑞宇即刻返回沈府。 -- 第257页 沈瑞宇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地对沈又菊说:“长姐,什么事这么急。来吃葡萄,玉匣刚刚洗的。” 玉匣默默看着他。 沈又菊眼睫颤了颤,绷住了神情未变,说:“父亲来信,要你即刻回府,受家法。” 沈瑞宇的脸色忽然僵住。 他的快乐像是都被冻成了冰,被一口气用力敲碎,沈瑞宇慢慢站起身,僵硬地走到沈又菊面前,接过那枚信封。 里面的字字句句映入眼帘,让沈瑞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沈又菊转身就走:“有什么话,回去说。” 沈瑞宇回头看了玉匣一眼。 “玉匣,你等等,我很快回来。” 玉匣没接话。 上一次沈瑞宇说,他很快回来,接着三天不见人影。 这一次,又要多久呢? 沈瑞宇跟着沈又菊回了沈府,跪在祠堂里的蒲团上。 “长姐,父亲为何会知道玉匣的事?”沈瑞宇狐疑。 “是我说的。”沈又菊坦然承认。 “……为何?”沈瑞宇直起身子,“长姐,我原本打算徐徐图之,为何你却在背后捅我一刀,你不是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 沈又菊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瑞儿,我是站在你这边,因为你就是沈家的未来。” “你可知道,我小时候为何会去寺庙礼佛?这件事,我以前从未对你说过。 “是因为陛下笃信神佛,所以父亲也跟着信奉。为了沈家官运亨通,便将我这个大女儿送进寺中十年,以保你们男丁的安宁。 “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将自己陷于危机而不顾,还要拖累整个沈家? “你可知道,你收一个青楼女子做外室,甚至还想纳她为妾,这对沈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 沈瑞宇早已面色铁青,手背暴起根根虬结青筋。 “长姐?”他不可置信地低声唤了一句,“你为何会变得如此。你不是并不介意玉匣的身份么?” “我不在意?有用吗,世俗会不在意吗?所有人都是凡尘人,包括你!你若当真能不介意,为何要对父亲他们隐瞒玉匣的身份?说到底,你不也是害怕?” “因为父亲他们不了解玉匣!但凡见过玉匣的人,都会喜爱她,只要我先把第一步做了,以后一切都有可能!为何长姐你要斩断我的这个机会?” 沈瑞宇盯着沈又菊,胸膛不断起伏,呼呼喘气,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仇恨。 沈又菊心中微颤,她没有想到,弟弟会用这种目光看待自己。 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她又如何能够回头? 沈又菊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父亲信中有令,要你端着家法,在祠堂跪一天一夜思过。顶撞长姐,罪加一等,罚至三天三夜,你好好反省。” 说完,沈又菊转身离开。 她不是故意要对沈瑞宇加罚,只是,她也需要时间,给玉匣准备离开的事宜。 她着人去采买东西,要求很简单,那下人却回来得很慢。 沈又菊有些焦急,忍不住训道:“这么点事情,为何拖延这么久?” 下人求饶道:“小姐,不是我故意拖延,只是最近城外兵荒马乱的,许多店铺关了门,货源也缺,这东西实在不好买。” “出什么事了?”沈又菊狐疑,“天子脚下,不至于这么严重。算了,你把东西给我吧。” 下人连忙应答,将包裹等物交给沈又菊。 沈又菊带着它们去找了玉匣。 “我给你安置了一处农家院子,包裹里还有一些盘缠,你若是省着些,足够你过日子了。” 沈又菊将东西递给玉匣。 玉匣举起手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声:“沈小姐小声些,别让嬷嬷听见了。” 这几日,玉匣已经跟嬷嬷通了气,让她回沈府去另寻他主,不必在她这里留了。 嬷嬷整个人惊慌失措,无论怎么说都是不肯。 有一回,玉匣晚上起夜,听到嬷嬷房里有动静,还发现嬷嬷坐在床边抹眼泪,好不容易才哄好的。 沈又菊忍着心中涩意,点点头。 玉匣接过东西。 其实,沈又菊方才的嘱咐她也没仔细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也知道,剧情快到结尾。 接下来,便是她离开城门,不知所踪,也就是这个世界的be。 玉匣想到那日,沈瑞宇说,要和她说一件高兴的事,忍不住看向门口。 沈又菊大约猜到她在想什么,解释说:“瑞儿在府中受罚,不能来送你了。” 其实,父亲前后有两封信。 第一封,是她给沈瑞宇看的,叫沈瑞宇受家法的信。 第二封,沈又菊没给沈瑞宇看,是父亲叫沈又菊将玉匣赶走,赶得越远越好的信。 沈又菊知道,沈瑞宇本就打定主意要保护玉匣,若是给他看到这封信,定然要闹起来。 不如先听了父亲的指示,等玉匣安定下来,再告诉他后续。 所以,沈瑞宇是不知道玉匣今日要走的,而沈又菊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玉匣。 把真相说得太明白,对无法改变的结果来说,没有任何益处。 玉匣点点头。 “那,我可以去最后见见他吗?” 沈又菊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 第258页 “不过,你哪怕现在去见他,也无法同他说话。”沈又菊涩然。 她忙了好几天,叫下人盯着沈瑞宇受罚,就没再多关注。 直到昨天,算算沈瑞宇罚期也满了,她叫下人去放沈瑞宇出来,才知道,原来沈瑞宇自己给自己加了重罚,跪在满是长刺的荆条上,说要给自己罚五天五夜。 沈瑞宇跪满了三天,第四日晌午,终于嘴唇干涩昏倒在地,原来他跪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那荆条上的长刺几乎已经跟他膝盖里的筋肉长到了一起,炎症并发,又滴水未进,这哪里是人能受得住的,怎么能不昏倒。 这是家法中最重的刑罚,沈瑞宇何至于责罚自己至此? 沈又菊不能理解,玉匣却是摇了摇头。 “沈大人的性情向来如此,总是过于苛责自己,若是完不成一件事,便会日思夜想睡不着觉。 “大约,他也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不应该与一个青楼女子来往甚密,所以才会给自己主动加罚。 “沈小姐,哪怕不能和他说话,我也想见他一面,同他告别。毕竟,他帮了我许多。” 沈又菊点点头。 于是玉匣收拾东西出门。 她在这小院里攒下来的金银珠宝全都不让带,这也是沈父的命令。 “不要让那个小婊子带走沈家的一金一银。” 沈又菊没将这原话告诉玉匣。 玉匣倒也配合,经过门口时,还让沈府带来戍守门口的家丁翻看了自己的包裹。 她走出院门,转过身对着小院屈膝轻轻一拜。 在这里照顾过她的人,陪伴过她的四时风景,都在此刻告别。 玉匣跟着沈又菊去了沈府。 沈瑞宇昏在床榻上,双膝缠了厚厚的绷带,仍然有血渗出来。 他发着高烧,嘴唇干枯皲裂,剑眉紧簇。 沈又菊留下玉匣和他两个人在房中。 玉匣最后看了沈瑞宇一会儿,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她打算离去时,发现沈瑞宇手心里攥得紧紧的,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玉匣翻过他的手掌,看见从指缝中露出来的一点形状,似乎,有些眼熟。 玉匣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她之前解下来,送给沈瑞宇的那只银铃。 为什么,他要攥着这个? 她只是个要离开的替身,不应该有过多的痕迹留在沈瑞宇身边。 玉匣慢慢掰开他的手指,将那个银铃抠了出来。 他握得太紧,手心里磕满了印痕。 他发着高烧,那个银铃也被他攥出了滚烫的温度。 玉匣转身离开,床榻上昏迷的沈瑞宇右手摊在床边,仍然习惯性保持着微曲的指间,空空如也。 沈又菊本想送她,玉匣却在门口又福了福身,说不用再送。 玉匣想了想,对沈又菊露出一个笑来,最后叮嘱了一句。 “沈小姐,记得替我转达沈大人,我很谢谢他,还有,我不怪他。” 沈又菊涩然地点点头。 落日照着城门,一片灿烂余晖。 玉匣的身影夹在人群里消失不见,系统自动达成be结局,回收了玉匣的马甲,只留下一个带血的包裹,被人群、马蹄,踩得纷沓寥落。 当晚,沈父带着人,匆匆赶到沈府。 沈又菊吓了一大跳,出来迎人。 “父亲,您怎么会大老远来京城?”沈又菊恭谨道,“我正要给父亲写回信,父亲交代的事,都已办妥了。那个女子已经出了城,不会再回来。” 沈父沉着脸,眉宇间满是焦急,显然没有心思听沈又菊的话。 “好。可是,你弟弟是怎么回事?为何三天前来信说,要自断前程,为此甘愿领最高家法?” “什么?”沈又菊惊得一怔,“我并不知道此事。” 沈父脸色更沉。 沈瑞宇这举动是故意避开长姐的了。 这孩子,从小最听长姐的话,如今连长姐都要防着,显然是跟家里生了不小的罅隙。 他一甩袖子,问沈又菊道:“他人呢?” 沈又菊脸色苍白,隐隐知道坏了事,颤声说:“昨日跪得昏倒了,现在上了药,在屋里歇息。” 沈父匆匆朝屋后走。 沈瑞宇吃了几剂药,已隐隐有好转趋向。 不再像之前一样,昏得很沉,如今喂水喂药,已经能自己吞咽了。 沈父进去时,沈瑞宇眉头紧蹙,脑袋轻微左右晃动着,似乎很是不安。 “瑞儿?瑞儿!”沈父低声唤。 沈瑞宇右手五指一抓,用力合紧,似乎感觉到什么,猛地睁开眼。 “父……亲?”沈瑞宇迷蒙看见了眼前的人,哑声喊。 沈父点点头,关切同他说话:“你怎么样?身子……” “我的铃铛呢?”沈瑞宇挣扎起来,坐直身子在床上到处乱找,“谁动我铃铛了?” 沈父转头看向沈又菊,沈又菊慌张摇头:“没有,我只叫了医师来给你诊治,没有动你手里的东西。” 沈瑞宇静了一瞬,沉沉的脑袋似是反应了一会儿,又扬起眸:“玉匣呢?父亲,我给你的信你应当收到了,我不当官,不要前程,我要迎玉匣为妻。” 沈父脸色发黑,但硬生生忍了下来,没有发作,只劝道:“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要乱动,也别再说胡话了。” -- 第259页 “那个女子,早已经赶出城去了,你怎么还在说这些。” 沈又菊紧紧攥住手帕。 “赶……出城?”沈瑞宇用力晃了晃脑袋,“不是,玉匣在小院中等我的。” 说这,他要爬下床,双膝尖锐的疼痛立刻钻进来,沈瑞宇死死咬牙,没有吭声。 “够了!”沈父将他狠狠掼在床上,按牢他的双腿,“这个时候了,还要乱动,你真想变成一个残废不成?” 沈又菊双眼中已噙了泪,半是害怕,半是慌张。 她没想到,沈瑞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开始担心,瑞儿是真的喜欢上了玉匣,而并非她猜测的那般图谋其它。 沈又菊颤着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 沈瑞宇靠在床头闭目。 ”父亲,长姐,请你们出去。把我身边的小厮叫进来。” 他脸上的神情是试图冷静,夹杂着引而不发的翻涌怒火和疲惫。 沈又菊掩面退了出去。 沈父犹豫再三,也转身离开。 沈瑞宇让人连夜去找玉匣的下落,甚至不惜动用了大理寺的人力,直到第二天晌午才有消息。 玉匣没有去沈又菊安排的小屋,也没有去别的州郡,她在路上就消失了踪影。 最终送到沈瑞宇案上的,只有那零碎的几样物件。 他颤着双手,拿起那沾满尘土的包裹,眼泪一滴一滴,硕大而沉重,坠在那些杂物上。 沈瑞宇封了小院,让它保留着玉匣离开那天的模样。 玉匣离开时,除了沈又菊给她的包裹,没有带走其它任何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沈瑞宇休了个长假,整日在屋檐下喝得烂醉。 沈又菊走到他身边,想劝他,便将玉匣那日说的话,告诉给沈瑞宇听。 沈瑞宇呢喃地重复:“她……不怪我?”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肩膀抖颤,笑声却越来越苦,最后变成了低泣。 “她不怪我,只能说,她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是我的错。她本来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狐狸,我给了她栖息地,却没有来得及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学会爱我。” 沈瑞宇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满天的繁星,喃喃说:“长姐,明天你就要回夫家了吧。我没有办法送你,我怕我再见到你,真的会恨你。”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所有真正喜爱的一切,都在玉匣身上,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若有来生,我想找到玉匣,和她一起做一个不世俗的人,看尽天下花,踏遍所有山,做所有我真正想做的事。” “若有来生……” 第98章 动物 “咻”的一声巨响,让沈瑞宇从回忆中惊醒。 他凝眉看向声音来处,属下小跑着过来:“大人。” “发生什么事?”沈瑞宇问。 “没、没出事,就是太子殿下在召集所有人。” 召集?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沈瑞宇挥袖道:“过去看看。” 旗台下,几个大臣并排坐在一旁,寻常他们坐的都是宽大的雕花高椅,现在却蜷缩在一个个小木凳上,臃肿的身躯勉强堆在凳子上,佝偻着肩背,一个个看不见脖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太子站在旗台上,正意气风发地与人谈笑,他的臣子在他面前冷汗湿透了官服,他也好像看不见一般。 沈瑞宇脸色沉沉,走过去将诸位大臣一一扶起。 那几人不肯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沈瑞宇,暗自摇手:“不,沈大人,这是殿下的……” “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太子的质问已然响起。 身着明黄甲胄的太子从旗台上一跃而下,朝背对着他的沈瑞宇大步走过来,一副兴师问罪之态。 沈瑞宇面前的几人立即埋下头去,双肩颤颤,不敢高声言语。 沈瑞宇慢慢直起身,转过头。 太子看见他,稍愣了一下,猫捉耗子的神情倒是收敛了一些。 “原来是沈大人。”太子咳了一声,“沈大人在这里有何贵干?” 太子对沈瑞宇倒还算敬重,但沈瑞宇却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目光平视着太子,说:“殿下,臣只是想扶这几位大人起来,去旁边的椅子上就坐。” 太子蹙眉不语,不悦的目光在那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仿佛在说,你们几个又打什么鬼主意,打扰本宫的兴致。 沈瑞宇身后有一个人开口道:“沈大人,吾等是犯了错,在此领罚,请沈大人不必担忧了……” “无论犯了什么错,身为太子,可以就事论事,可以有罪并罚,却不能折辱臣子的尊严。”沈瑞宇在太子开口之前,先打断了那人的话,“太子,还请让这几位大人去一旁歇息。” 太子盯着他,良久,皮笑肉不笑道:“好,沈大人满肚子道理嘛,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沈卿。就依你而言!沈卿,你这样仁智皆全,当个大理寺卿实在委屈了你,日后要不要个宰相当当?” 身后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沈瑞宇后退两步,直直地弯下腰去,拱手平静道:“殿下说笑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随便叫了几个小太监来,将那几个筋疲力竭的大臣扶去一旁休息。 待太子脚步离开,沈瑞宇才直起身来。 -- 第260页 他环顾四周,发现旗台正对面的一棵百年大树上,深深扎着一根异常粗硕的铁箭。 那铁箭足有成年男子十指围拢那么粗,箭头没入树干深处,若是再大力一些,很有可能将它生生劈裂。 这铁箭非同寻常,绝不是凡人独力可以拉开,沈瑞宇仔细寻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旗台后面看见了一辆特制的箭架。 那箭架体积巨大,弓弦也十分粗韧,只有这样的弦,才能支撑得起那般粗沉的箭。 它底下有几个活动轮子,方便搬移挪动,此刻收在旗台下,但那黑沉之物指着人群之中,仍然有种不祥之感。 沈瑞宇脸色黑沉,深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 吉时已到,太子终于宣布,中秋围猎正式开始。 骑射之事,本就多见血腥暴力,文臣、女子一般不爱参与,由着那群五大三粗的武官们斗去。 往年,太子要“率兵亲征”,和众人一同围猎,并冲在最前,充分发挥一个储君的作用。 指挥使徐长索检查过了马匹、弓箭,牵着马过来寻太子,请他上马。 太子却摆摆手:“不去,今年本宫不去。” 徐长索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呵,不是。”太子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扭下一个葡萄抛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戏谑道,“自己去争、去抢,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坐看他们争斗个不休,拼得你死我活,才叫爽快。” “本宫已经吩咐过了。今年的规矩不同往年,任何人的猎物,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计手段地去抢过来,最后得优胜者,加官晋爵!” “剩下的,便只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坐着轻轻松松观赏他人争斗,最好他们能打个头破血流,岂不乐哉?” 徐长索捏紧了缰绳。 以加官晋爵此等诱惑作为许诺,让这些大臣们去自相残杀? 且不说太子口中的“加官晋爵”能否兑现,这一次中秋之前,得罪太子的人就已经不在少数。 为了挽回在太子面前押错宝的过失,这一部分一定会争着表现,太子越想看什么,他们便越会做什么。 太子此举,是想在这个猎场里,把人变成了动物,让他们为了利益,渐渐失去自我。 今年的猎场,一定不会安全。 徐长索蹙紧眉,目光在林中逡巡了一会儿。 忽地,顿在某道纤细身影上。 他迅速将马牵回马厩,朝林中疾步而去。 太子侧坐着欣赏了一会儿,看到林中又一面红旗被拔下,哼笑两声,刚想对旁边说话,却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 太子不悦道:“指挥使呢?” 一旁的宦官低声阴柔道:“徐大人去了马厩后,就没有再回来。据他身边的近侍说,是去林中护卫猎场安全了。” 太子越发不愉:“他的最高职责,难道不是保护本宫?” “罢了罢了,让他去吧。最近,这指挥使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宦官观察着太子的面色,听到太子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诡秘地笑了笑,继续目视前方。 自从太子被正式立为储君,宦官之列与锦衣卫、禁军便都是归太子统领管辖。 禁军与宦官之间关系亲密,偏偏那锦衣卫自作清高,不肯与他们为伍,像是瞧不起阉人。 殊不知,在这皇宫之中,终究是谁存活得最长久。 徐长索循着刚才看到的方向疾奔。 他找了个借口没带手下,便是心中知道他要去找的这人,其实不应该由他来负责。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近,徐长索步伐加急,身形擦动了旁边的树叶,发出哗哗响声。 前面的人脊背挺了挺,耳尖似乎也动了动,接着,步伐慢了一拍。 徐长索快速走到她身后,刚要开口,一句“谢姑娘”还未出声,谢菱忽然回过头。 看清了人,谢菱惊讶得眉头微抬,出声道:“徐大人。” 说着,她转动手腕,将方才拿在手里的那根簪子收回袖中。 徐长索自然看到了她这番动作。 他想到之前谢菱曾经受过绑架,他本不应该这样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 “抱歉,谢姑娘,我吓到你了。” 谢菱回过神:“这不能怪徐大人,只是因为徐大人习惯如此。” 做锦衣卫的,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从正面迎敌。 “徐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谢菱左右看了看,“是不是三殿下也在附近?” 她为何这样惦记三殿下。 徐长索心头莫名涩然,摇头道:“不是。我是来护卫姑娘的。” “护卫我?”谢菱奇怪地看着他,双眸里有一圈疑惑的光,亮亮的,像天上的月牙掉了进来,“徐大人贵为指挥使,我怎么担当得起。” “为何不可?”徐长索道,“花舞节那日,我亦是护送谢姑娘上花架的领将。” 提起那日,谢菱想到自己当天夸张的装束,有些赧然。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当日我是奉皇命担任神女,徐大人也是有任务在身,现在我不再是……” “我必须这么做。”徐长索目光直视谢菱。 否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仿佛是有一个声音,一直藏在他脑海中,催促着他去看护住谢菱,不叫她再受一点危险,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能抚平心中的躁动。 -- 第261页 “什、什么意思?”谢菱难得地有些懵。 徐长索抿了抿唇,攥紧双拳。 他像是一个不懂得拐弯的球员,一股脑地输出直球:“我一定要跟着你。” 谢菱默默无言。 徐长索的执拗,她是见识过的。 曾经徐长索执意不和赵绵绵说话,气得赵绵绵跺脚,叱令他,如果不是嘴巴被猪皮胶给黏上了,就必须要回复她的话。 结果徐长索轻飘飘“嗯”了一声,当真开始假装自己的嘴巴被胶水粘住,一整天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就只为了不和赵绵绵说话。 最后是赵绵绵目瞪口呆,主动向他认错,叫他可以把嘴巴上的猪皮胶“洗掉”了。 那之后徐长索才开始吃饭喝水。 谢菱知道,徐长索要做的事,她拦不住,也改变不了。 可是,徐长索究竟是为什么要跟着她? 他说,他必须这么做。 难道是得了谁的命令? 三皇子吗? 上一次,也是三皇子下令,叫徐长索护她下山。 谢菱目光又朝周围转了一圈,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她找借口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来找三皇子的,可直到现在,都还没看到人。 谢菱看向奇奇怪怪的徐长索,心想,或许他又是得了什么秘密的任务。 只好道:“那、那好吧。” 徐长索心中刚欢快一瞬。 谢菱仰着一双小鹿眼,瞅着他,一心一意地问:“你能带我去找三殿下吗?” 徐长索的高兴立即又垮了下来。 第99章 残垣 徐长索最终叹了一口气:“可以。” 谢菱高兴了,朝他笑了笑。 林中并不安静,时不时传来嘶喊声和马蹄声,谢菱偶尔也会有些好奇,踮起脚朝声音来处望去,这时候徐长索总会打断她,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引。 “中秋围猎,总是这么热闹的吗?” 谢菱拎着裙摆,一边往山坡上爬,一边问。 “……不是。”徐长索像是回忆了一下往日的情景,犹豫了会儿,才给出否定答案。 谢菱也没在意。 她的好奇是有限的,尤其是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 就像现在,她对徐长索的好奇,也十分有限。 只要从徐长索那里听到一句他“是因三皇子而来”,就没有再探究半分。 徐长索走在前面,踩了踩脚下,察觉这里的土有些松。 他转过头来,倾下身子,朝谢菱伸出手。 干净整洁的手掌递到谢菱面前,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指尖只有清晰可见的薄茧。 谢菱盯着那只手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徐长索,目光中带着疑惑。 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朝一个人伸出手,很难会理解不到这是要牵手的意思。 谢菱却只是疑惑,好像故意在这个思考的间隙,给他撤回手的可能。 徐长索不知道她这样的回应是不是委婉的拒绝。 他想,他确实不算聪明,所以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徐长索抿了抿唇:“我拉你。” 谢菱摇摇头,却是朝他笑了笑。 “不用。” 她一个人攀着旁边的竹子,也能稳稳地爬上去。 徐长索呼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这松懈下来的劲,是因为谢菱没有摔倒,还是因为谢菱没有接受他的帮助。 谢菱身体并不算强壮,出生时还有先天不足、体弱多症的毛病,就算长大了,这毛病也好像没有完全好。 虽然平时注意着,没有经常生病,但是如果多操劳一点,很快就会比别人更容易觉得累。 她一开始还跟在徐长索身后,乖乖地一步挪一步。 但走得稍微久了一会儿,她就开始用嘴呼吸,不停地吞咽干涩的喉咙。 终于谢菱忍不住了,拉了拉徐长索的衣摆。 徐长索扭过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些期待。 谢菱喘匀一口气,才很有礼貌地问他:“徐大人,三殿下还有多远呀?” 她现在还笃信徐长索是来领她去找三皇子的。 徐长索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暗下来。 他扭开脸,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问:“你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 谢菱腰间挂着一个皮质的小水袋,她拿出来拧开,很斯文地咕嘟咕嘟喝了一小半。 补充完水分,谢菱觉得好一些了,也不提要休息,又接着问徐长索:“三殿下在哪里呢?” 徐长索忍不住说:“殿下现在忙着,没有空见你。” 他没有说谎。 今天他几乎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却没有见到三皇子哪怕一次。 所以可以推断,那位殿下应该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在忙。 谢菱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失落,没有沮丧,也没有被欺骗了的愤怒。 她只是垂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低低地说:“那等他有空了,你再带我去找他吧。” 徐长索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又紧紧地闭上。 谢菱的反应和上次如出一辙。 她觉得自己对于三皇子来说,没有他自己的事重要,所以心甘情愿不再找他。 但是,或许她是舍不得,又想等着他有空时,再去见他。 -- 第262页 他身处宫中,当然知道那位殿下的名声是多么风流,在他看来,谢姑娘已经完全被那位殿下玩弄在掌心。 可能是意识到短时间内自己的目标不会达成了,谢菱开始变得不听话起来。 她渐渐不听徐长索引路,而是自己带路,到处乱走。 被蝴蝶吸引了,就跟着蝴蝶,有时停下来看一束光照在一丛野花上,也能看半天。 徐长索默默跟在她身后,心中的鼓噪愈来愈盛。 他忽然站住了,对着谢菱的背影喊了一声:“郡主。” 谢菱顿了一下,弯着腰的背影在那儿不动了。 徐长索看见她的反应,仿佛得到回应,呼吸停滞,潮水涌上脑际,带来一瞬间的空白。 他大步走过去,刚要再开口,却发现谢菱伸出去触摸花瓣的指尖被一只翠绿的螳螂夹住,所以她才会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徐、徐大人。”谢菱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只螳螂,如临大敌,“它它它……” 原来只是被螳螂吓到不敢动。 徐长索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叹了口气,挥挥手,将那只螳螂赶跑。 谢菱这才长出一口气。 这还多亏了那只螳螂长得并不难看,要是黑不溜秋,油光发亮,谢菱觉得她此时已经晕厥了。 她顺了顺胸口,看向徐长索:“徐大人方才说什么?什么郡主?” 徐长索抿唇,良久才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赵绵绵 第一次见赵绵绵,是在一片刚刚燃尽的火光中。 当时赵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唯有赵绵绵身穿一袭红裙,头上金簪玉冠样样齐全,站在被烧成焦黑色的断梁上。 徐长索朝她的背影走过去。 赵绵绵是赵氏嫡女,又曾被封了郡主称号,身份尊贵,自然跟其他被流放的女眷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师父会叫他来押送赵绵绵。 他马背上的包里带着捆索和镣铐,但师父说,对待赵绵绵,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用。 他们做锦衣卫的,面对的大多都是权贵。 而权贵之间总有许多考量,徐长索从不考虑这些,因为他有师父替他考虑周全。 师父既然这么说了,他就自然会遵从。 师父还说,对赵绵绵好些,毕竟,赵家的事还有两分可疑,说不定有翻案之机。 对赵绵绵好些? 徐长索不懂得要怎样对一个女人好,大约,就是千依百顺。 他走到了赵绵绵身后,心想,面对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年轻女子,他该说些什么话才会显得妥当。 最后他没想出来,干脆便没开口,什么也不说。 赵绵绵踩在那烧焦的房梁上,动了动,脚底下的梁柱滚了半圈,她险些摔倒,转过身来,才恰好看见了徐长索。 徐长索本以为,他会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但没有。 赵绵绵眼神明亮,脸色红润,面对着赵府被烧的得不堪入目的景象,仿佛面对着一丛盛开的花那般自然。 她从梁柱上跳了下来,对徐长索招招手:“你是来接我去新地方住的吗?” 徐长索唯有沉默。 她方才站在梁柱上,看背影,徐长索理所应当地认为她是在哀悼。 可原来,她只是随意地踩着梁柱在玩而已。 踩着她自己家的残垣,她仿佛看风景一般自在。 原先住在这儿的那上下几百口的亲人,分明前几日才刚被处死。 徐长索冷而无机质的眼盯着她,默默地想。 这人是个没心的。 不管她有没有心,对于徐长索来说,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押送赵绵绵去关押地。 可这事情不知怎的,到了赵绵绵口中,却变成了徐长索要给她另外找一个安乐窝一般。 陛下有令,徐长索带着赵绵绵出发前,去向陛下辞行。 他在一旁静立等待,听见陛下同屏风外的赵绵绵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叫她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叫她抛却赵府给她的骄奢淫逸,修身养性,或许过些日子,她还可以再回京城来。 赵绵绵一边听,一边用力地地直点头。 徐长索瞅着她,竟然瞧不出来她是困得直点头,还是在真心赞同陛下说的话。 陛下待一个罪臣尚如此宽和,就是给她洗心革面的机会。但她大概一句也没听进去。 上路后果然如此。 赵绵绵不改骄纵,要坐软轿,轿子要用高头大马拉,那样才够气派。 徐长索牵着两匹看起来很瘦的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一句,“没有气派,只有活命,来不来随你。” 但他最终没有说。 说到底,赵绵绵活不活命,其实与他无关。 她哪怕半路渴死饿死,于他而言,也只是办砸了一件差事而已,轻重被师父训两句。 所以没必要的话,他懒得对赵绵绵费这个唇舌。 只是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去找马厩老板,加钱换了两匹大马。 这回轮到赵绵绵盯着他看。 奇异的,打量的,好奇的眼神。 她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到徐长索面前,忽然往前蹦了一步,弯着腰仰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知道了,人手不够,没人抬轿,所以你给我找了漂亮大马!” -- 第263页 赵绵绵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徐长索又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这人不仅无心,蠢笨,还很擅长自我感动。 他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好人,找来大马,只是为了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徐长索也想好了,等会儿以赵绵绵的娇弱,她一定上不去,最后又要或耍赖或央求他换成矮一些的马。 但到那时,他怎样也不会再理睬,若她不肯骑马,便只有走着去庵院。 但赵绵绵让他短暂地意外了一次。 她利落爬上马背,那繁复的红裙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什么束缚和困惑。 赵绵绵拎着马绳,意气风发,好似要外出郊游一般,满脸神采。 徐长索默然,跟了上去。 但果然不出徐长索所料,好景不长。 没走多久,甚至还没出城门,赵绵绵就一叠声地喊着疼。 徐长索例行检查了她几眼,没看到她哪里受伤。 本来就是,天子脚下皇城内,她好端端地骑着马,怎么可能忽然受伤喊疼。 赵绵绵却喊个不休。 徐长索终于不耐,开口问了句:“哪里疼。” 她好像对他说话的声音很感兴趣,每次他开口,她就双眼亮亮地看过来,双眸里的忍痛,也变成了饶有兴趣的探究,像是被鼻尖飞过的蝴蝶吸引的幼猫。 徐长索不喜欢这种注视,他不习惯被人对他好奇。 尤其是他押送的犯人。 于是徐长索开口又问了一遍,像是催促。 赵绵绵这才回过神,嘟了嘟嘴,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下方,甚至伸手作势要摸过去指给他看:“腿这面磨得疼……” 徐长索黑眸一闪,迅速地扭回头,驾马快速超过她,将她的动作抛在视线之外。 赵绵绵最后哭哭啼啼地跟上了徐长索的速度。 在郊外僻静处,徐长索勒马休息,从背包里翻出一管药膏扔给她,叫她自己去涂。 赵绵绵捏着药膏,气苦地数落他:“这里荒郊野岭,你也不找个地方就叫我涂药,你是不是一点也不会伺候人啊?你想要讨好本郡主的话呢,这样是不行的,我可以教你啊……” 徐长索站在马边,用手指梳理这马被吹乱的毛发,背对着她,好似一句话都听不到。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其实徐长索梳理马鬃的动作,都比对赵绵绵要温柔。 第100章 交差 等赵绵绵处理好了,徐长索才回过身。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走到赵绵绵面前,赵绵绵因为腿上很痛,撇着腿坐得乱七八糟,目光要抬起,才能平视他的腰。 徐长索的眼睛很黑,像月色下的旷野中一口冷静的湖泊。 他用那双冷静的眼睛俯视着赵绵绵,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开。 他明明没开口,赵绵绵却无端端觉得自己好像被指责了。 她下意识地想了一会儿,想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人,但最后也没想明白,只好将这件事抛到一边。 在接着赶路之前,徐长索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软垫,放在赵绵绵的马背上。 有软垫挡着,赵绵绵不会再被磨疼腿。 她轻哼一声,踢开路边的枯草,肩膀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是要炫耀阿妈给自己做了新披肩的小孩子。 赵绵绵走到徐长索身后,用突然捉住他的语气开口:“小侍卫,其实你很贴心嘛!” 徐长索又很冷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把她推开,走到自己的马旁边去。 赵绵绵不在意地哼笑两声,上手把玩着那个软垫,上面的图案很简单,但她却连那些绣院里批量出产的、最不起眼的小花小草都看得津津有味。 大约以前没有看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吧。 赵绵绵满意地说:“你做得很好,小侍卫。” 徐长索收回目光,整理着自己的物品。 她真的很自信,仿佛不管谁对她做什么,都必须是理所应当地讨好她。 她似乎从来没想过,他把软垫给她,只是为了让她闭嘴省点麻烦的这种可能。 旅途漫长,赵绵绵的时间无处打发,只好对徐长索好奇。 她总是叫他,小侍卫,徐长索有时候应,有时候不应,全看赵绵绵的后半句话跟的是什么。 有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徐长索就不会应她。 更多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徐长索勒住马,翻出干粮递过去。 赵绵绵看了一眼那包干粮,又是饼,全都是饼。 她气得一把打掉那个布包,若不是绳子没有解开,里面的饼子一定会掉在草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噎嗓子吗?我今天嗓子疼,想咳嗽,一定是因为你总给我吃它!” 赵绵绵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着极其没有道理的话。 徐长索腮帮动了动,弯腰把那个布包捡起,一言不发。 他转开脸,视线落在阴云遍布而显得有些幽黑压抑的丛林里。 赵绵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有点发憷。 她肩膀颤颤,靠近他,像是要认怂一般,声音变小了些,语气还是很高傲,说:“喂,你生气了吗?” 徐长索不答话,黑色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 第264页 赵绵绵忽然抖了一下。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压压的林子,抢过徐长索手里提着的布包,放在脸前呼呼两下,拍了拍外面的布,说:“会不会太小气了一点,你看,我又没有真的弄脏。” 徐长索这才慢慢把视线转回来,落到她身上。 “我在找果子。” “原来在找果……”赵绵绵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故态复萌,“可是,我也不喜欢吃果子。” 徐长索大约是真的觉得她得寸进尺,皱起眉头,垂眸看着她。 赵绵绵迎上他的视线,话说到一半就拐弯,改口说:“去吧去吧,多摘点果子回来哦。” 徐长索沉着脸,迈开步子走远。 他回来时,怀里兜满了野果,用自带的水粗糙清洗了一遍,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味道果然一般。 但胜在水多,也不至于难吃。 徐长索把果子分了赵绵绵一小半。 他瞥见赵绵绵裙摆上破了一点,那只绣出来的白色兔子丝线松了,耳朵不见了一只。 注意到徐长索的视线,赵绵绵也低头看了一下,才发现:“啊!我的裙子什么时候钩破了。” 徐长索立刻收回目光。 否则,他怀疑这个赵绵绵会把裙子的事也怪在他头上,叫他替她补裙子。 要从京城到陛下指定的那座庵院,带着一个不善于长时间骑马的人,最快也要半个月。 徐长索为了节省时间,翻山越水,走得最近的路,晚上自然只能宿在野外。 一堆篝火,一个包袱,他可以枕到天明,早已习惯。 但赵绵绵显然还没有习惯。 眼见着天快要黑了,前方还是绵延不绝的路,一处烟火人家也没有看到。 赵绵绵先前的气势也不见了,有些可怜地问:“客栈呢?旅店呢?至少,得有一处农屋吧。听说,有的农屋里也有温泉的。” 徐长索差点冷笑了一声。 他看了眼擦黑的天际,黄昏和黑夜的交界线很快不再分明,才开口说:“休息。今晚就睡这儿。” “睡、睡这里?”赵绵绵不可置信。 她转了一圈,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时不时从林子深处传来几声因为距离遥远,而被拉得声调诡异的鸟啼。 “你是疯子吧!”赵绵绵跳脚,像是根本无法理解,不在屋宇之下,怎么可以睡人。 “这里怎么睡?要是,有老虎怎么办,还有,我听说有的鸟也会吃人。” 她问了一连串,徐长索才勉强解释了一句:“我会守夜。” 原本,徐长索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不休,结果赵绵绵听到他这句话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张了张嘴,又闭上。 最后只说:“那你一定要认真守喔。” 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没有规律,却很助眠。 赵绵绵蜷缩着躺在一侧,徐长索坐在另一侧。 他余光瞥见躺着的赵绵绵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动,便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却发现,赵绵绵是弓着脊背,蜷着双腿,把手指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比划着。 赵绵绵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似乎是念给她自己听,却被夜风吹过来几句,叫徐长索也听了个清楚。 “这儿是门,这儿是窗,哇……好大的屋顶,好豪华的宫殿!” 徐长索一阵无言。 她骗起自己来,怎么比三岁的孩童还认真。 徐长索丢开手里转着的一根草茎,双手朝后,撑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以天为盖,以地为被,他从前就知道这句话,只是,从未有过这样的雅兴。 篝火那端,赵绵绵偷偷瞥了他一眼,刚刚还在比划的手指悄悄伸进衣袖里,扯出一块薄薄的布片,上面扎着一根绣花针。 针眼里穿着一根白色丝线,布上已经绣好了几个字,虽然动作仓促,笔画有些潦草,但也能够让人看得清。 赵绵绵偷偷绣完了最后几个字,低头将丝线咬断,把布片收进里衣,绣花针藏好。 徐长索还在看着夜空。 安静的夜风,乏味可陈的场景,跟他在宫里训练的夜晚、被师父师兄带着出任务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脑袋空空了一会儿,明明赵绵绵就在他旁边,他却开始想起了赵绵绵这个人。 无礼,是她的基础。 此外,还有愚蠢、轻信、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乐观。 皇上和赵绵绵说话,徐长索听了全程。 确实,在陛下的话里,的确是没有明说是要流放这位郡主,但是,抄家后被赶去一座偏远庵院,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赵绵绵自己就想不到吗? 她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在幻想着豪华殿宇、单人温泉。 骄纵的尽头,果然是愚蠢。 周围没有肉眼可见的危险,徐长索散漫地想。 她的亲人去世了,为什么她不伤心? 徐长索眼前又出现她身穿红裙站在一片废墟上的场景,赵绵绵当时甚至还对他笑得出来。 难道,亲人对她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 徐长索厌恶地闭了闭眼。 像赵绵绵这种人,他见过太多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要什么就有什么,养尊处优一辈子。 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倾注了太多的完美,反而被这些“完美”烈蚀出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洞,将表面那层浮华给揭去,就会发现它内里空得甚至听不到回音。 -- 第265页 他们的眼里永远只有自己最重要,不把别人当人,甚至连亲人的死亡,也无法在他们心头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随手可以舍弃的、不以为意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多么触不可及的宝藏。 徐长索想,他见过很多心狠毒辣、至蠢至坏的人。 而赵绵绵,在这之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天快亮时,徐长索合眼睡了一会儿。 等清脆鸟啼传来,他便立即睁开眼,走过去用剑鞘在赵绵绵背上推了推。 赵绵绵卷在她的外衣底下,上面还盖着徐长索唯一带着的那条毛毯。 她睡得很沉,大约现在这个时辰,并不是一个贵家千金该起床的时辰。 但徐长索懒得管这些,他惦记着赶路。 早些把赵绵绵送去目的地,他便可以早些交差。 赵绵绵昨天放在身前的手现在软软地搭在脸颊上,像一种没有安全感的毛茸动物,要闻着自己的手才能睡着觉。 徐长索催她,她勉强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但也不像回应,完全是无意识的声音。 徐长索渐渐不耐烦。 冰冷的剑鞘从赵绵绵的背后移到身前,慢慢指向她的脸。 第101章 摘花 剑鞘拨开赵绵绵搭在脸颊上的手,晨霜寒气沾染上铁制剑身,贴在手心肌肤上,一阵刺痛似的凉意。 赵绵绵被冰得抖了一下,睁开眼。 她懵懂醒来时,精神还没有聚拢,因为受到惊吓,眼瞳睁得很大,有种无辜的纯真。 这是不适合赵绵绵的眼神。 她看到周遭不熟悉的景色,显然是被惊到,又缩了缩身子。 然后转动眸光,看到了徐长索,动了动唇瓣,吐出柔软而微哑的低低声音:“小侍卫。” 她的语气,像是因确定了他的身份而感到安心,如同一只对眼前人充满信赖的雏鸟。 这也是不适合赵绵绵的语气。 徐长索收回剑,回身迈开长腿走了几步。 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赵绵绵正在收拾起身。 徐长索取下水壶,侧了侧身,把那个柔软皮袋制成的水袋精准地扔到赵绵绵怀里,还是没能忍住,开口说:“我不是小侍卫。” “我叫徐长索,锦衣卫中排十一。” 大约是因为互通了姓名,赵绵绵变得更加放肆。 哪怕是徐长索,也终于被她烦得有些难以忍受。 偏偏这个赵绵绵,最会惹人生气,也最会察言观色,每每在他将要发怒的边缘,便跳开一步,回到安全距离,甚至还会跟他提条件。 “我保证,我接下来一天都乖乖的。如果我做到了,你每天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赵绵绵好像觉得自己很聪明,瞳仁晶亮,尾音忽然压低,变得有几分缠绵,“好吗,徐长索?” 自从互通了姓名,她每次对徐长索讲话,都要加上他的名字。 徐长索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这个。 他的脸像被放在最深的泉底冰冻过,抱着双臂,点头同意。 总之,这对他来说没有坏处。 果然那之后,徐长索变得轻松了些。 一整天下来,徐长索耳边不再充斥着聒噪的命令,赵绵绵真的变得很安分。 再翻过一个山头,他们就会进入一个小城镇。 这比徐长索之前规划的速度并没慢多少。 徐长索感到满意,转头看了赵绵绵一眼。 不愧是身娇体弱的贵家少女,只不过是按照他的规划赶了两天的路程,赵绵绵就已经变得苍白许多,脸看着也似乎瘦了一圈。 她放在旁边的水囊大约还没有动过,嘴唇渴得泛白干涸。 赵绵绵肩膀很瘦,朱红色的长裙迎着风裹在她身上,在山林之中驭马漫步,像一株亭亭的纤瘦的虞美人。 徐长索知道她为什么不动那个水囊。 如果水囊喝空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接,而且还有可能要停下来如厕,都要打扰徐长索。 那就会显得她“不乖”。 徐长索扯了扯唇角,果然是个蠢的,这样好骗。 他主动勒马停下来休息。 身后那株虞美人听见可以休息,立刻软了身子,鲜红花瓣一般的裙摆从马背上流淌下来。 赵绵绵找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坐着,揉着自己发僵的手臂。 赵绵绵大约是真的很爱说话,现在被徐长索下了禁令,不许和他搭话,她只好一个人咕咕哝哝。 徐长索疑心她是在偷偷地骂自己,不由自主往赵绵绵那边多看了几眼。 赵绵绵揉完了手臂,又开始偷偷地揉自己的肚子、腰臀,保持一个姿势骑一整天的马,真的很酸啊。 “赵绵绵!” 徐长索忽然厉声喝止了她。 赵绵绵吓了一跳,惘然地抬头看他。 她刚刚喝了一点水,累得像小狗一样张开嘴喘气,嘴唇红润,看起来很湿很热,眼瞳里的傲气在此刻也变得不明显。 徐长索以手握拳,在自己的鼻子下方抵了抵,左右看看,小道上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空无一人。 他这才大步走过去,表情很凶,还没有开口,赵绵绵就已经觉得,她又被指责了。 “你是不是一点也不懂事?”徐长索压沉着嗓音说,“这种动作,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吗?” -- 第266页 不管是揉腿,还是肚子,还是……她都毫无顾忌。 赵绵绵被他吓得有点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他在说什么,气得用力鼓起脸。 他不知道痛吗?痛了不会揉,痒了不会挠吗? 活人就是活人,有知觉有欲望,为什么反倒为了活得像死人一样,做出这些规矩。 她现在睡在荒草堆里,每天吃的是刮嗓子的干饼,只是在勉强活下去而已,哪里还有那个闲心,去遵守那些规矩? 赵绵绵真的生气了,扭过头,宁愿面对着树干也不要看他,她肩上披着披风,团起来的背影气鼓鼓的。 徐长索抿抿嘴,背对着她,也不再开口。 他毕竟身为男子,这一路上,多有不便。如果赵绵绵自己不注意,无疑是在给他多添负担。他指出这一点,也是完全有理由的。 但赵绵绵气了很久。 直到晚上,硬生生吃完了一个饼子,她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甚至没想起来,时间到了,她可以兑换徐长索今日份的承诺。 徐长索犹豫了几次,要不要提醒她。 但是往常都是赵绵绵上赶着找他讲话,徐长索还从来没有主动打破沉默过。 这天休息得早,晚上填饱了肚子,天才渐渐黑了下来,两人并排而坐,无话可说。 徐长索其实习惯了沉默,比起跟师兄弟们在一起,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能想的事情更多。 但是身边是赵绵绵。 赵绵绵一说话,他就心想,她一定又要出幺蛾子。 可赵绵绵不说话,他也会提防,她是不是要准备搞事情。 思来想去,心里反倒杂乱无章。 徐长索揪下一根草茎,咬在齿间,偏头朝赵绵绵看去。 赵绵绵的侧脸很乖,鼻梁弧度圆润,鼻尖小小地翘起,眼瞳很大,上扬的眼睫很长,被篝火的暖光打出一层光晕,显得她很好奇,同时又很安静。 徐长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她在看山壁上荆棘丛里长的蓝莹花。 那是一种只有在干硬岩壁上才会长的花,越是茂盛的荆棘丛中,才越有可能长出来那么一朵。 大约是赵绵绵运气好,叫她看见了一次。 蓝莹花是因为在晚上发光而得名,它的花瓣是一小球一小球的,错落有致地挨在茎干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它独自发着蓝幽幽的光,很是显眼,但那光芒又太渺小,只能显现出它自个儿,不够照见它身边的荆棘。 赵绵绵看得很专注,像是很想要的模样。 徐长索起身,朝着那片岩壁走去。 要摘得蓝莹花,只有从荆棘丛爬过去,徐长索虽然会轻功,但也够不着那么高的地方。 徐长索走过去的时候,赵绵绵就在看他。 发现他真的伸手去触碰岩壁,赵绵绵放下了托着腮的双手。 徐长索足尖点地轻跃而起,试探了一下距离,就要去抓荆棘丛。 他第一下就抓到了,手心被割痛,但皱皱眉没有说话,继续往上爬。 赵绵绵疑惑地走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 徐长索低头看她,撞见她的眼神。 赵绵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徐长索。 徐长索忽然觉得有点失衡——一直以来,都是他用这种目光看赵绵绵的。 徐长索手一滑,从岩壁上落了下来。 他微微弯膝,轻松落地,再直起身来,依旧比赵绵绵高出一截。 徐长索默然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岩壁上的蓝莹花,“给你的奖励。”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那个?” “你没说不要。” 徐长索快速地回了她一句。 她一晚上都不同他说话,他怎么会知道她要什么。 赵绵绵隔着护腕,抓过他的手腕拉到眼前看。 他们身后的篝火离得有些远,赵绵绵侧了侧身,才叫火光照清楚了徐长索的手心。 那上面虽然覆着一层薄茧,但也还是被割出了细小的伤痕,血珠往外冒。 赵绵绵紧紧地皱着眉,像是看着这些伤痕让她感到难受:“你真的有点毛病。” “就算是我要,你就真的去摘吗?那明明就是摘不到的花,否则,它怎么敢在夜里独自发光?” 徐长索愣了一下。 他想不到一朵花还有敢不敢的问题。 “你要,我就去。”徐长索理所应当地说,“摘得到的。” 毕竟是承诺了的条件。 赵绵绵眉头皱得更紧,像是更难受了。 她抬头看着徐长索,目光带着几分无法理解。 “摘得到,可是那就要流血。你是人,又不是工具,为什么笨得像孵不出来的鸡蛋一样。” 赵绵绵背转身,走到徐长索的马匹旁边,把他那个大大的布袋抖落出来,在里面乱找一气。 最后还是没找到自己要的,反倒是把东西洋洋洒洒在地上摆了一堆,像小孩子玩过的玩具,乱七八糟。 赵绵绵看向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把东西塞得这么多?害我翻来翻去都找不到创伤膏。你自己找。” 她真的好不讲道理。 自己没耐心找不到药,反倒怪他把东西塞得太多。 徐长索只能走过去收拾满地的杂物,收拾到一半才想到,赵绵绵这样发脾气,是不是故意的,为了逃避她弄乱他的布袋找借口。 -- 第267页 果然,徐长索再看过去,就发现赵绵绵已经坐得离他远远的,把下巴抵在手臂上,半张脸藏在袖子里,很大的眼睛闪了闪,带着心虚。 徐长索什么都没拿,把布袋重新收好,束紧。 布袋里没有普通的创伤膏,他们锦衣卫身上从来不带那种东西。 受了轻伤,不值得他们停下来医治。只有重伤,才可以用一种名贵的药,宫里固定会发下来,但是量很少。 第102章 动摇 徐长索没管手上的伤口,束紧布袋重新扔上马背,走过去对赵绵绵开口。 “你想要什么奖励。” 既然不要蓝莹花,那么一定是想要别的。 哪怕是比这更难的,也没关系。 赵绵绵认真思考了一下。 “明天早上,我想吃烧鸡。” “就这?”徐长索微愣。 赵绵绵点点头:“就这个。” 什么叫做“就这”?对于一个每天啃饼的人来说,吃烧鸡根本就是奢望。 赵绵绵眼巴巴地看着他,有几分可怜。 徐长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丢下两个字,“等着”,就转身走开。 照原样与赵绵绵拉开一丈远,徐长索在火堆旁坐下,开始守夜。 赵绵绵把布包理了理,把侧脸垫在上面,手习惯性地搭在脸颊上,渐渐入睡。 徐长索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从怀中摸出一个吊坠。 那个吊坠看起来有些粗糙,边缘的垂绦丝线都有些泛白。 唯一称得上可爱的,就只是那个铜制的图案,是一个小巧的舞狮脑袋,眼瞳瞪得滚圆,嘴巴像是在笑着,憨态可掬。 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的东西。 徐长索把吊坠拿出来,却没有看,只是放在指间,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那个舞狮脑袋,另外的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垂绦。 他在想赵绵绵说的那句话。 “你是人,又不是工具。” 赵绵绵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徐长索一直以来都知道。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教导都是,要听从于上位者。 师父说,这是因为上位者给予百姓更高的福祉,他们站在更高的位置,能看得更远,能给苦难中的人带来更多转机。 所以他们必须尊敬这些人,如同尊敬自己的使命。 徐长索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他一直很擅长服从。 但是,也仅仅是服从而已。 徐长索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在受到蔑视、轻忽、不当人看的待遇时,依旧打心底里喜悦期待地迎上去,仿佛能跟那些权贵说上一句话,便是莫大的荣幸。 他厌恶这种感觉。 赵绵绵是最喜欢戏弄他的人,娇蛮任性,饿了对他呼喝来去,累了要他当坐骑,是最不会尊重人的人。 她有什么立场对他说,他不是工具? 徐长索冷嗤一声,收起吊坠,合目休息。 第二天赵绵绵醒来时,篝火刚被人熄灭,还飘着一缕一缕上升的烟灰。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徐长索的踪迹。 徐长索是去替她买烧鸡了。 这里离下一个城镇已经很近,以徐长索一个人的脚程,不用多久便能走上一个来回。 他带着油纸包回来时,赵绵绵还没有睁开眼,依旧以那个看起来有些乖的姿势侧身蜷着,浓密的长睫紧闭。 徐长索把油纸包放下,就放在赵绵绵面前,浓郁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面钻。 赵绵绵下意识地往油纸包的方向蹭了蹭脑袋,才忽然醒了。 她爬起身,看着眼前的烧鸡,兴奋地大叫一声。 “我愿意每天都这样醒来。”赵绵绵美滋滋地许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徐长索没有搭理她,自己坐在一旁的树干下,一条长腿曲起来立着,另一条腿前伸,慢悠悠地打开他手里的荷叶包,咬了一口糯米鸡。 他视线朝赵绵绵轻瞥了几眼,他们这几天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因此徐长索很快发现,赵绵绵的外袍上又破了一块。 他伸手指了指:“那是怎么回事。” 赵绵绵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不自然,并没有被徐长索捕捉到。 她低头扯了扯:“野草利得很,连肌肤都能割破,肯定是被刮坏了。” 赵绵绵手上、身上,确实常有草叶刮出来的细小口子,虽然大多数不流血,但一碰就火辣辣地疼,十分恼人,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过许多次。 徐长索瞥她一眼,心道,还不是怪她自己细皮嫩肉,连野草都能伤她。 他站起身,朝赵绵绵扔出另一个布包。 包里是一套水绿色的成衣,形制简单,但方便行走。 那套成衣所用的布料与赵绵绵身上这套自然是不能比,但是赵绵绵穿着的这套已经破破烂烂,再好的布料也只能白搭。 赵绵绵欢欢喜喜地换上,还很自得其乐地对徐长索挤眉弄眼:“徐长索,你对我怎么这么好呀。” 徐长索闭了闭眼,转身往前走。 “我不想带着一个太显眼的人进城。” 那一身朱鸟似的红裙,任谁都会多看两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太显眼,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嘛。” -- 第268页 徐长索干脆闭嘴,不再辩解。 对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个小城,徐长索也是第一次来,对这里没有任何了解。 因为要补给物品,一天之内出不了城,他们找了间看起来整洁不起眼的旅店下榻。 不过,即便是前前后后都检查过了一遍,徐长索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为了赶路,他走的是最近距离,途中哪怕会经过小城镇,也多是穷山恶水之地,他们今日在城里采买了许多东西,就算这旅舍是干净的,也难保不会有人趁夜潜入暗算。 果然,到了晚上,徐长索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本就不曾熟睡,此时立刻拿起剑朝窗外掠去。 徐长索打眼一扫,便在墙头上看见了两人,院中还有一人。 解决这三个人稍微花了点时间,徐长索忽然听见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烛火被摇晃着点燃,又颤抖着被扑灭的动静。 徐长索立刻甩下这三人,飞身跃进二楼某个窗口。 赵绵绵颤抖着缩在角落,面前是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原来这旅店内也并不干净,暗道被藏在赵绵绵房间的衣柜里,只可惜,看起来娇贵的赵绵绵身上其实并没有钱,反倒让这群强盗措手不及,拖了他们一阵,叫他们被徐长索逮住。 在房间内施展不开,徐长索边打边退,将他们引出屋外。 这群人显然是有组织有计划地有备而来,徐长索越打,反倒增援越多,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像徐长索他们这样肥的旅客,哪怕是知道不好对付,也依然不肯放弃。 徐长索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他的任务不在于此。 他假装不敌,被强盗们击落手中长剑,让对方放松警惕,趁机折回赵绵绵的屋中。 他捉住赵绵绵的手腕,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揽住她的腰。 赵绵绵身骨纤细柔韧,一条手臂就能将她的腰紧紧锁住,抱着她移动时,也没什么负担,轻得像羽毛。 徐长索抓起行李布袋,破开窗跳出去。 强盗穷追不舍,徐长索只能抽空应付。 “搂紧我。”他简短道。 赵绵绵显然很害怕,用力抱紧他的脖子,两人的心跳几乎叠在一块儿,耳畔全是刀剑碰撞声。 徐长索弃了长剑,从腰后抽出一柄弯刀,雪亮锋芒竟比锦衣卫日日训练的长剑更加流畅锋利,一路将敌人击退,破开一条血路,终究逃出。 一路奔到郊外,才甩掉了那群恶匪。 马匹被留在了旅舍,肯定不会再去寻回,接下来的一段路,只能步行。 徐长索清点了一下行李中的物品,好在是拿回了大半。 他恢复了淡然,按照惯例生火。 赵绵绵却被吓到了,抱着双臂蜷在一旁,尖尖的下巴藏在手臂之间。 旁边草丛里传来一声动静,她就立刻直起脖子,左右看看,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赵绵绵挪动着身子,离徐长索更近了些。 徐长索退了一步。 她吞咽一下喉咙,又自动自觉地黏了上来,直到她的衣角和他的有一小部分重叠,才停下。 徐长索原本还想再退,但只要想到赵绵绵能有多么缠人,如果再这么一进一退下去,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一边生火,一边习惯性地朝里衣间摸了一下。 摸到胸口处一片空空荡荡。 他放在夹层里的吊坠,不见了。 徐长索扔了柴棍,忽地站起来,把自己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 没有,依旧是没有。 那东西太小,大约是在剧烈的打斗之中掉了出来,那么不起眼,茫茫夜色中,根本注意不到。 徐长索站在原地,一阵茫然,像是私自下水塘里去偷玩的孩子,到了家门前,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唯一的钥匙。 他的衣袖被人拽了两下。 徐长索哪有心思在这个时候搭理赵绵绵,没动弹,没说话。 赵绵绵又拉了他两下,终于换回一个冰冷黑沉的眼神。 徐长索现在的心情很差,非常差。 赵绵绵今晚受了惊吓,方才又吹了一路的冷风,脸颊上有些失温,发僵。 她木着脸,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东西,用两根手指拎到了徐长索面前:“你是在找这个吗?” 徐长索瞳孔微缩,一把将赵绵绵手里的吊坠抓了过来。 是,是他那个,一模一样。 他抬眸看向赵绵绵。 赵绵绵说:“我看到过你拿着这个吊坠,应该是重要的东西吧。” 徐长索紧了紧腮帮。 师父把这个吊坠交给他时,告诉过他,这是他襁褓中唯一的东西。 徐长索没有家,他被师父养大,但师父终究不是父亲,更不是母亲。 如果问徐长索,他最想要什么,他大约会反省一遍自己的无欲无求,然后绞尽脑汁想个半天,才能从心底最深处挖出一个答案。 他想要一个家。 赵绵绵曾经有亲人,小几百号人,都是与她有血脉姻亲的人,可是她却能无动于衷地面对他们的死亡。 徐长索看不起她。 或者说是憎恨她。 她什么都没干,就已经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丝毫没有珍惜。 -- 第269页 徐长索从第一眼见到赵绵绵就厌恶她。 但是,却是赵绵绵在那样的忙乱和惊吓中,仍然记得替他捡回吊坠。 徐长索合起五指,紧紧攥住那个吊坠。 他又想到了赵绵绵说的那句话。 难道一直以来,是他误会了。 赵绵绵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人在对待吗? 否则,为什么她自己被吓得脸色苍白,手指发颤,还不忘替他收好吊坠。 而且,她的眼神明明很喜欢那朵蓝莹花,却还是阻止了他,还想给他上药。 人不会给一把刀上药,只会让这把刀越磨越利。 如果磨到最后没有用处了,就会弃掉它,换一把刀。 如果不考虑对赵绵绵的厌恶和偏见。 比起赵绵绵而言,徐长索对待他自己的态度,反而更不像是在对待一个人。 徐长索没说话,没道谢。 但落在赵绵绵身上的目光,已经有了些许动摇。 第103章 看透 徐长索眸光颤了颤,把视线收回。 旅舍是回不去的,天还黑着不好赶路,徐长索只好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就地停下来休息。 赵绵绵倒也没说什么,脸色还有些发僵,摸索着靠在石块上,闭上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她嘴唇有些苍白,看着没什么血色。 徐长索原本以为,她还会抗议一句,甚或是闹几下,不愿意在野外过夜什么的,但是她没有。 好像今天赵绵绵是真的不大爱说话,靠在那块大石头上,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有风吹过,身旁的草叶又簌簌响动,赵绵绵又一下子睁开了眼,视线从肩膀后越过去,在草丛里看了好几眼。 徐长索站起身走了过去,长腿迈动,走进草堆里,赶出了一只觅食的猫头鹰。 “是鸟。” 徐长索告诉赵绵绵。 赵绵绵吞咽了一下喉咙,浅浅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徐长索身上,停顿了好一会儿,好像看见他才觉得安心似的。 徐长索指尖微动,无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手心。 赵绵绵一边用那种可怜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一边说:“我又没说是别的什么,你对我说这个干嘛。” 她的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发闷。 她好像在嫌徐长索多嘴,多跟她说两个字她都不乐意,娇气得要命。 徐长索照旧没搭理她,就当她在说废话,但不知为何,觉得她这样的娇气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嫌。 赵绵绵又变得安静。 她总是时不时睁开眼看徐长索一下,最后终于靠着石头睡着了。 徐长索没睡。 那些恶匪可能还会继续找他们,他们不方便在郊外生火,他要守一整晚。 夜里有些凉,赵绵绵睡着睡着,微微张开嘴,开始用嘴巴呼吸,眉心一直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徐长索拿出今天多买的一件斗篷,走过去披在赵绵绵身上。 他身骨强壮,不觉得这样的夜有什么冷的,所有御寒的东西全用在赵绵绵身上了。 赵绵绵唇瓣微动,在昏沉中呓语。 徐长索弯下腰去时,正好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句,“你们怎么不去死。” 徐长索微愕,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皱眉看向赵绵绵,那张闭上眼就显得乖巧的脸,在月光照耀下,看起来仿佛依旧无害。 徐长索稍稍用力,推了一下赵绵绵。 他隔着斗篷和衣服,都察觉到赵绵绵身上发烫,温度有些不对劲。 她发烧了。 赵绵绵没有睡熟,被他一推,就醒了过来。 只是她醒来也并不完全清醒,睁开眼看着他,圆润硕大的瞳眸深黑,覆着一层茫茫的雾。 她盯着徐长索,但那涣散的目光似乎也并不是落在他身上。 赵绵绵像是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一声,像是她平日里惯用的盛气凌人的语气。 “真的,他们真的都死了。” 这回徐长索听得很清楚。 徐长索拧紧眉。 赵绵绵说的,是赵家人吧。 他皱着眉,拿斗篷把赵绵绵裹紧,像捆紧一棵罂粟,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在烧得不重。 徐长索把斗篷的兜帽拎起来,盖住赵绵绵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包在了里面。 赵绵绵本就纤细,被裹起来,就只看到下巴尖尖的小半张脸。 她好像有点懵,被包紧了以后,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犯困。 最后她终于又睡着了,这回没有再胡言乱语。 赵绵绵本就是受了惊,又吹风凉着了,所以有点发烧。 睡一觉醒来,就好得看不出生过病的痕迹。 她精神奕奕,已经差不多忘记了昨天的事情,更不记得自己发烧时说过的话。 赵绵绵看见徐长索的袋子整整齐齐,都没有拉开过的痕迹,就知道他大概又是一整夜没睡。 她负着手走过去,脚步轻跃,瘪着嘴啧啧摇头,对徐长索指指点点:“驴都知道晚上要睡觉。这儿就我和你,你要是在半路上猝死了,谁来服侍我啊?” 以前,徐长索听到这种话会愤怒。 哪怕他早已被训练得习惯了沉默忍耐,也难免会觉得这话刺耳。 但现在,徐长索却抿了抿唇,话在舌尖滚了两圈,最终却解释了一句。 -- 第270页 “我不缺觉,习惯如此。” 赵绵绵看了他两眼,这才没继续说什么,自己走开,很自觉地去翻昨天买好的干粮。 徐长索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发现,自己好像看懂了赵绵绵。 她其实是在关心他? 虽然别扭、难听、姿态高傲,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徐长索下意识地又习惯性摸出了那个吊坠。 时间还早,清晨的光线刚刚照亮水面,郊外的小池塘里漂浮着落叶、枯枝,偶尔出现几串小气泡,一个缓缓扩散的涟漪,不知道是里面的游鱼还是小龟。 难得的一个早晨,他们不急着出发,赵绵绵盘腿坐在旁边,一脸艰难地啃饼子,她张开牙,用力地咬一口,然后两手并用地扯下来,再紧紧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狠狠咽下去。 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和烤饼做这样的斗争。 而徐长索第一次想到,或许,他下一次可以跟烤饼的摊主说一声,少放点面,摊薄一些,对她的那口小牙来说,大约就不会这么难吃。 徐长索已经吃过了,一边等着赵绵绵,一边看着天边还很温和的朝阳发呆,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吊坠。 赵绵绵吃完了,秀气地擦擦嘴角,目光落在徐长索手里的吊坠上。 “自己重要的东西都收不好,还好意思说你是锦衣卫。” 徐长索摸了摸胸口。 吊坠他一直稳妥收着,昨夜情形混乱,他衣服被刀划开了一个口子未曾察觉,才让吊坠掉了出去。 他也不想辩解,换了个地方收吊坠,把它藏在袖口里。 赵绵绵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别开头,像是忍了又忍,才终于说:“衣服破了,缝起来不就好了吗,你果然比鸡蛋还笨。” 赵绵绵喜欢这么骂人。 但徐长索想不出来,什么叫做比鸡蛋还笨。 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赵绵绵说蓝莹花“敢”发光。 他忍不住思索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思绪被分散,就来不及计较赵绵绵突然骂他的事。 坦然说:“我不会。” “我会!”赵绵绵有点着急地说,好像等了很久,终于才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我替你缝。” 徐长索愣了下。 他只有两套衣服,去河边沐浴,就会洗干净,换另一套。 两套衣服里有一套是破的,总归是不大方便。 徐长索想了想,竟然真的把那套被划破的里衣拿出来,交给了赵绵绵。 其实他不相信娇生惯养的赵绵绵女工能做得有多好。 但过了一会儿,徐长索不得不承认,或许哪怕身为郡主,刺绣也是逃不开,必须要学的手艺。 赵绵绵缝得很好,从正面几乎看不出来,底面的针脚也很绵密,哪怕贴身穿着,也不会觉得扎。 赵绵绵打了个结,弯下颈子,低头咬断线头。 她摸着缝补过的地方,一边检查,一边随口问:“这吊坠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宝贝。” 徐长索沉默了一下,告诉她:“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师父说的。” “你娘?” “我是被人贩子装在篓子里,挑在集市上卖的。”徐长索低着头,接过赵绵绵手里的里衣,“师父用五文钱救了我。” “那你还留着这个,你爹娘都不要你了。”赵绵绵取笑他。 直到发现徐长索脸色变难看,赵绵绵才住嘴。 她顿了一下,像是为了找补什么似的,说:“我娘什么都没留给我。” 徐长索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赵家人。 他忽而想到昨晚赵绵绵的胡话。 徐长索沉眉,斟酌了一下,说:“赵夫人,是陛下赐的鸩酒……” “她不是我娘。”赵绵绵飞快地打断了他。 徐长索不能理解。 赵绵绵确实是赵家嫡女,先前在世的公主跟赵家交好,很疼爱这个嫡女,在赵绵绵还只有几岁时,就赐给了她郡主封号。 她怎么可能不是赵夫人的女儿? 赵绵绵双手撑在地上,肩膀微微抬了抬,嘴唇嘟了一下,做了个俏皮的表情。 但又好像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所以反而控制不住自己,就在自己的习惯性动作中混乱地随机挑了一个。 她说:“我以前叫我娘嫂嫂。她十年前,就上吊死掉啦。” 赵绵绵看了徐长索一眼,朝他挤挤眉毛。 “她是我大哥的娘子,我父亲强占了她,把她送到庄子上,生下了我。” “她不要我,不愿意看我。说我每天都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让她恶心,她受不了了,悬梁自尽。” “整个赵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说,我娘自杀,是自己该死。还有人说,是她勾引了我父亲,她小门小户的,嫁进赵府攀高枝。” “大夫人也这么说,因为我父亲总在大夫人面前说,他是真的情难自已,才做出那种事。” “他不想让赵府的人觉得他是坏人,把我安到大夫人膝下,让我做嫡女。大夫人也讨厌我,如果不是公主姨姨有所怀疑,给了我一个郡主名头,我早就被大夫人沉进井里了。” “赵府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怎么来的,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她,哪怕她死了以后,也没有一个人要替她讲话。” -- 第271页 “我觉得他们都应该去死一次。”赵绵绵这次是清醒地说出了这句话,“让他们去地下见见我娘,他们会不会反省一下?” 第104章 依赖 赵绵绵说着,歪头朝他笑了下,像是孩子恶作剧成功似的得意,可是同时,眼里也有一闪而过的仓皇。 “可是现在,他们真的都死了。” “人只能死一次,对吧?” 徐长索脑中如同被雷雨天的风暴卷过,满是残破凌乱的废墟。 身为锦衣卫,他难免会接触到许多宫中秘辛。 赵绵绵的身世,客观来讲,对他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奇闻异事,但由赵绵绵亲口对他说出,徐长索便觉得仿佛胸腔都在震颤。 “这些事……”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赵绵绵眨眨眼,迅速接过徐长索的话。 徐长索神色凝住。 他英俊的眉眼和侧脸定在晨光之中,视线落在赵绵绵脸上,认真得似乎能将她的神情凭借目光拓印下来。 赵绵绵忽然嗤笑一声,音色明媚又清脆:“骗你的!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说这些事了,你别那么大负担嘛。” “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担心你说出去。反正现在,赵家已经不存在了,你说给谁听,都不要紧。” 徐长索绷紧的心弦缓缓松弛了些,却又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分遗憾。 “你对谁说过?为何要提起这些事。” 赵绵绵伸手翻看着那件被她补好的里衣,做最后的检查:“一个小太监。我去宫里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太监。他跟我差不多,他娘也恨他恨得要死,他不想惹他娘生气,就跑到宫里当太监。” 赵绵绵低头看着那件里衣,随口应答。她哎呀一声,说:“我的手艺真好。还挺羡慕你,有个信物可以依托,我什么都没有。” 徐长索“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却是说:“信物,不一定是要自己收到才算。你也可以给别人。” 赵绵绵像是被点醒了似的,认真看了他好几眼。 最后说:“哦,可是我也没有可以留信物的人。” 徐长索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绵绵所有的亲人都或处刑或流放,可哪怕他们活在世上,她大约也不会想再看他们一眼。 赵绵绵想了半晌,托着腮,嘴里一直发出拖长的“嗯嗯”的无意义声音,像是这样做,就能不显得自己那么孤单可怜。 “我知道啦。”赵绵绵放下手,对徐长索说,“等你回京城以后,去帮我找那个小太监吧。他是秋华宫的人,年纪不大,过得颇寒酸。” “你要是找到他,就帮我带给他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和一只翅膀完好的蝴蝶。他最想要那个了,我以前答应送给他的。” 徐长索眼眸缓缓地向下垂了垂。 他以为,赵绵绵骄纵,高傲,早已习惯了眼里没有任何人。 可她想来想去,竟然还惦念着一个寒酸的小太监。 这甚至让徐长索有几分想要知道,那个小太监究竟有什么特别。 意识到自己对赵绵绵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徐长索压下思绪。 他和赵绵绵走完这段路就要分开,告别和不再相见就在尽头等着他们,赵绵绵大约也是清楚的,否则她不会叫徐长索替她带礼物回京。 而这段路,已经走了一半。 徐长索收起那件缝补好的里衣,下次去河边沐浴,就可以换上。 用早饭的时光结束了,他们要接着启程。 没有马了,赵绵绵贴在徐长索身后,跟得比以前紧。 昨天劫匪的事多多少少还是吓到了她,在混乱的刀剑中,徐长索毕竟是她唯一的救命恩人。 赵绵绵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似乎总有几分犹犹豫豫的。 她突然朝前探了下身子,很快速地对徐长索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徐长索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说你爹娘不要你的那句话。”赵绵绵吐了吐舌尖,“我替你补了衣服,就当赔礼了。” “还有,谢谢你昨天救我。” 徐长索扯了扯唇。 一件礼物,还两次情,这位郡主倒挺会打算盘。 但他选择接受。 他们渐渐靠近了一条河。 沿着这条河走到底,就快到赵绵绵要去的庵院所在的山了。 这里风景很不错,傍晚时有一场火烧云,连绵柔美的橘红色拥住了整片河域,橘色上方是越来越浅的绯红,衔接着还未完全暗下来的紫蓝色天空,美得好似幻境。 河边水草丰沛,圆圆的石头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河水时不时温柔地涨波涉岸,把石头的表面一次次浸湿,又一次次退去。 赵绵绵蹲在旁边看了好久,想走上去踩踩。 她提起裙边,踩在其中一个石头上,然后接着往前跳去。 夕阳的光芒已经不大能照见人的模样,反而留下的是一道剪影。 赵绵绵的影子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瘦,比纸还轻,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好像很容易就会被浸湿在橘色的河水中。 “赵绵绵!”徐长索收拾着柴禾,喊了她一声,“别玩了。”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被流放吗? 赵绵绵哪里会理他,玩得越来越起劲,最后终于河边失足,滑倒在浅滩上。 她摔得不重,但提着湿漉漉的裙子哭丧着脸的表情很真挚,让人怀疑是石头对她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 第272页 赵绵绵找徐长索哭诉,好像有告状的意思。 她以前不会这样,或许真的是因为徐长索救了她一次,又和她分享了心事,让她更加依赖徐长索。 这种依赖有些越界了,像离群的雏鸟叽叽喳喳地依偎着唯一的同类,徐长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如果他讨厌这只雏鸟,他分明可以把她赶开,但徐长索只是五指微扣,虚虚紧了紧掌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要安慰一个跟石头生气的赵绵绵,实在很蠢。 虽然很蠢,但他其实想要这么做,只是赵绵绵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气着气着,自己就忘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晚餐又有徐长索捉来的烤鱼,赵绵绵就高兴得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睡觉时,徐长索才发现,其实赵绵绵的鞋袜也全湿了,只是他们没有带别的鞋履,赵绵绵没有可以换的,居然一直忍着没说。 徐长索原本觉得自己可以看懂赵绵绵,现在却又觉得她不可理喻。 为什么跟一个石头置气,也要跑来告诉他,自己鞋袜湿了,却不找他帮忙。 哪怕没有换的,脱下来在火堆旁边烤干不行吗? 果然是富贵养大的千金小姐,这样基本的照顾自己的手段都不会。 赵绵绵已经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搭在脸颊上,看起来很乖。 篝火把她的面膛映得通红,如果一直穿着湿鞋子,她或许又会像上次一样着凉受冻。 徐长索看得皱紧眉,伸手扯下赵绵绵的鞋袜,小巧莹润的双足暴露在空气中,嫩生生的脚趾头无意识地动了动。 赵绵绵的脚底被冷水浸得有些起皱,看着可怜兮兮,裤管在脚踝处收紧,篝火的暖光照着她的足心,又照进她的裤管里面去…… 徐长索忽地扭过头。 他想起来自己对赵绵绵说过的原话,勒令她不要做一些不雅的动作,让别人看到。 可现在,赵绵绵很忠实地遵守了他说的话,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自己的双脚,反倒是被他给亲手褪下来。 徐长索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他解下外袍,盖在赵绵绵的双脚上,坐在烫得灼人的篝火边,一只一只地替她烤干鞋袜。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期间,徐长索不可抑止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在郊外,赵绵绵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烤鱼,也总是餐风露宿地睡在野草里,她已经很不懂得照顾自己,或许,他可以对她稍微好一点。 陛下给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剩下的时间还有二十天,接下来的城镇也比较安全,他们从此以后,可以住在旅舍里。 赵绵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脚上盖着徐长索的外衣,烤干的鞋袜放在一旁。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晨光之中,徐长索卷起衣袖,捉着两只鱼朝她走过来,旁边的火堆上已经架好了一口锅,准备给她煮汤做早饭。 锅里的水快要沸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响着。 徐长索的声音在这之中也显得温柔几分,他告诉赵绵绵,从今天开始他们不走山路了,要准备绕路进城。 赵绵绵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懵,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徐长索以为她要答应,或者趾高气扬地指责他,早就应该如此,并且指使他进城之后立刻要给她买来可口点心。 可是赵绵绵忽然开口说:“徐长索,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叮啷一声,徐长索用来清理鱼鳞的匕首撞在石头上,差点缺了一个口。 他低着头,神情没变,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又在骗他吧。 就像上次突然说,她只把身世的事告诉过他一个人一样,让他提起心脏,又轻描淡写地说,是骗他的。 这次大概也是那样。 但是赵绵绵却好像来劲了,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得更大声,语气也更坚定。 徐长索深吸一口气,终于手指颤了颤,放下那条被他狠狠刮了一刀、破烂不堪的鱼。 第105章 出走 徐长索平静地看向赵绵绵,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只有声音在最开始的一两个字时,有些微哑。 “不要胡说。” 赵绵绵说:“云是软的,石头是硬的,我从来不胡说。徐长索,你也喜欢我吧?” 徐长索收起匕首,走到一旁去清洗匕首上沾着的鱼鳞。 她就是在胡说,一天到晚,要不是他勒令禁止,她那张嘴就不带停的。 一天说那么多句话,里面总有废话,有假话。她刚刚说的那句,不是废话,就是假话。 徐长索抿着嘴,用力在河边的石头上磨匕首。 赵绵绵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 “徐长索,你怎么不说话?” 徐长索颈背有些发痒,握着匕首的手心有些发麻。 他闷声道:“说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长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赵绵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在街边小摊上玩套圈没有套中那样遗憾,“那你要说说,为什么呢?” 徐长索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她?要说的话,肯定是要数落她的缺点。 她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怎么还追着问。 -- 第273页 徐长索嘴巴闭得更紧,比刚才还不爱答话。 赵绵绵却掰着指头算起来。 “不对,我觉得你很喜欢我的。” “你给我做早餐,给我买烧鸡,买新衣服,帮我烤鞋子,还救了我一命。” “徐长索,你骗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徐长索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也能把喜欢不喜欢的话,这样寻常地挂在嘴边。 他听着脸很燥,身上也很热,盯着流淌的河水,甚至想要跳进去躲起来。 他喉咙也很干,不停地吞咽,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我的职责。”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找到了某种令他能够站稳的根基,继续解释:“我只是完成责任而已。” 赵绵绵的手原本托在自己脸颊上,软软的手指头在脸颊上点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徐长索,等他的回答。 他说完之后,赵绵绵的动作顿住了。 手慢慢地放下来,那张明妍的脸上,表情也逐渐地回落。 徐长索没看见过赵绵绵这样的表情。 好像霞光褪去,傍晚走进黄昏,林中透明发光的鹿失去了光源。 赵绵绵忽然起身走开。 徐长索心里莫名一紧,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刚想开口叫她不要乱走,却发现赵绵绵只是走到三丈之外,搂着她自己的包坐了下来。 “……”徐长索不能再教训她,只好沉默下来。 那天早上的鱼汤赵绵绵没有喝,她在鱼汤煮好前先吃完了饼。两条鱼,全都让徐长索一个人吃掉。 他不习惯浪费,喝汤喝到饱得有点难受。 徐长索带着赵绵绵进城,仔细挑了一间干净的没有危险的客栈,付完钱转身,就看见赵绵绵背对着他关上门。 徐长索捏了捏掌心,被掌柜提醒几次,才记得收回找余的铜钱。 天色渐渐变黑,徐长索坐在大堂,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绵绵住的厢房。 以前,即便是赵绵绵刻意为了表现“乖巧”而尽量沉默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样,一整天不说话。 终于等到小二提着食盒路过,是要送到厢房去的。 徐长索起身站起,拦住小二:“给我就可以了。” 他敲开赵绵绵的门。 敲了三下,赵绵绵就把门打开了。她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就快速地垂下,伸手接过食盒。 “你想要什么?”徐长索有点急促地开口,赶在她重新关门之前。 赵绵绵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有捣乱。”徐长索抿了抿唇,“按照约定,我应该给你奖励。” 赵绵绵表情有些发愣,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 她低着头说:“再说吧。” 门再一次在徐长索面前关上。 徐长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这会儿大堂里没什么客人,用饭的散了大半,只剩三两桌在喝酒。 跑堂的小二看见徐长索一个人游魂似的经过,赶紧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酒。 “大人,刚温好的。” 徐长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掏出一串铜板照顾了他的生意,剩下的就当做赏钱。 徐长索不常喝酒,也不爱热闹,拿了酒壶,纵身一跃,翻过墙篱爬到屋檐上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揭开了酒壶盖。 他头顶的月亮缺了一半,被一圈云层笼罩着。徐长索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从齿间到舌根,这酒的确很纯。 他想不明白赵绵绵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可是赵绵绵喜欢他什么?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刚认识赵绵绵不久,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了。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 徐长索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光了一壶酒,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喝醉。 他回房歇息,第二天对赵绵绵的态度一如往常。 “赵绵绵。”天光大亮的早上,他去敲赵绵绵的门,却迟迟没人来开。 徐长索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扉,里面竟然没锁,一推而入。 并不算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口朝下覆着,不知道是小二来收拾过,还是……昨晚本应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动过。 徐长索心头紧缩,转身朝门外疾步走去,在经过大堂时,却停了下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的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旁边摆着一只吃空的面碗,面前还有刚洗好的葡萄。 送葡萄给她的小二殷勤备至,赵绵绵用嫩白的手指捻下一粒葡萄,朝那小二弯眸笑了笑。 徐长索迈开大步走过去。 赵绵绵余光瞥见他过来,收了笑意,指了他一下,懒懒地对那小二说:“喏,就是找他付钱。” 小二听到这话,更加殷勤了,对着徐长索一个劲地喊大人。 葡萄虽不珍稀,但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在外面吃得起的。 原来是花他的钱买的。 徐长索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钱袋,让小二自己数钱。 赵绵绵扭开脸,朝向另一边。 徐长索问她:“今天起这么早?我去你房里看,都没看到人。” -- 第274页 赵绵绵扭回头,打量着他:“你以为,我偷偷跑啦?” 徐长索闭口不言。 他确实有一瞬这么想过。 但事实上,更长时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是他以为赵绵绵因为昨天的谈话而生气,使性子闷不吭声地离“他”出走了。 赵绵绵哼的一声。 “放心吧,我不会偷偷走掉的。毕竟,护送我,是你的职责。” 赵绵绵很强调后面两个字。 徐长索知道,她是故意拿他昨天说过的话在堵他。 可是赵绵绵越这样,徐长索却偏偏越是生不起来气。 他们两个吵架了,气氛沉闷得发僵,赵绵绵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很多话想对徐长索说。 又过了几天,前面没有热闹的地方,只能走山路。 徐长索本不想走夜路,赵绵绵却一反常态,要求说,她睡了几天客栈,不想再睡外面,不如快点赶路。 徐长索只好同意。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徐长索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从山崖边滑了下去。 他抓着藤蔓勉强维持,还在找落脚点,赵绵绵循着声音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来。 赵绵绵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仍然很不讲道理。 她说:“你救我,那是你的职责。可我救你,并不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徐长索单膝支起,看着她不说话。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报复他那句话。 其实现在徐长索也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那时不应该说,对她好,只是职责。 赵绵绵当晚吃饭、说话,都如常,直到找到地方休息时,赵绵绵习惯性地往那边侧躺,压到受伤的手臂,才冷不丁疼得嘶嘶抽气。 徐长索对伤口再了解不过,他立刻从三步远的地方弹起来,捉住赵绵绵的手检查。 她养尊处优,身上到处都是绵软的,可手臂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软得像面条。 赵绵绵被他掐住受伤的手臂,痛得眼泪都冒出来,凶恶地拍开他,好像这手臂是他捏痛的。 事实上,赵绵绵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要挨这份痛。 徐长索替她治疗,涂药,撕下布条固定好。 伤势得到处置,赵绵绵好像也忘记自己受伤的事。 她数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哼着歌,像是在安抚自己,只是因为疼痛,还是一直睡不着。 徐长索忍不住,也一整夜没睡,隔三差五地问:“手臂如何?” 一开始,赵绵绵还应答他两句。 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你烦不烦啊?睡你的觉,我的手臂,关你什么事。” 徐长索默默看着她,没说话,视线却很柔和。 她的骄纵其实一直都不讨人厌,像是一层外壳,连她的温柔都藏在里面。 她想说她的伤势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再记挂,但是徐长索发现,他记挂着赵绵绵受伤的手臂,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感激或愧疚,而只是因为她受伤了这件事而已。 徐长索在赵绵绵凶凶的目光中,依言合上眼。 他闭着眼,眼前又出现赵绵绵,对他重新说了一遍,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徐长索在想,自己这一次该怎么回答呢。想着想着,他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好像赵绵绵骑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指挥他,要往哪边走。 徐长索明明知道赵绵绵指的路不对,可是在梦里他纵容了赵绵绵,顺着她指的路走过去,是一片鲜妍嫩黄的花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原来那片嫩黄色全都是停在花瓣上休憩的蝴蝶。 黄色的蝴蝶被他的呼吸声打扰,展翅飞起,扑簌着朝他和赵绵绵包围过来,花海露出了各种各样鲜艳的底色。 梦里,赵绵绵好像想躲那些蝴蝶,在他的脖子上没坐稳,马上要摔下来,狼狈得左右摇晃,还在大喊他的名字,像是求救,又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把她扶好。 徐长索醒来时,是被自己的笑声吵醒的。 他是很不爱笑的一个人,居然在梦里笑出声。 徐长索抹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却发现离他不远的树下,没有了赵绵绵的踪影。 赵绵绵习惯赖床,哪怕在外面露宿,也要睡到阳光照得眼皮发烫。 她睡觉时喜欢背上靠着东西,所以总是挨着树,挨着石头,把自己紧紧地裹好,手指放在脸颊上。 可是现在,树下的地席还好端端摆着,唯独没有赵绵绵的影子。 徐长索神情空茫,朝前走了两步,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 落叶有被裙摆扫动过的痕迹,小巧的足印踏着软泥跑向林间深处。 赵绵绵真的偷偷跑了。 第106章 私奔 这个地方,叫青庄,到处都是潮湿的山林。 在这样的林地里,光凭她一双脚,能跑出去多远。 徐长索循着地上的痕迹一点一点找过去,像一只豹子去捉从自己身边溜走的羚羊。 那只羚羊很弱小,很笨拙,却凭着胆气在豹子面前装乖,装着装着,豹子竟然也真的信了。 徐长索找到赵绵绵的时候,不知道他自己脸上的表情黑沉得如同风雨欲来。 赵绵绵对上他的视线,大约是害怕,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鞋边、裙裾上全都是泥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栋小屋,藏在枝叶茂密的林间,如果不是赵绵绵手段稚嫩,不懂得在徐长索面前掩饰自己逃跑的痕迹,徐长索恐怕很难找到这里来。 -- 第275页 他一步步地逼近,垂眸盯着被他当场捉住的赵绵绵。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长索已经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赵绵绵的答案。 她可能会说,她是被人绑过来的。 甚至可能会说,她睡迷糊了,梦游到这来的。 徐长索知道,其实无论赵绵绵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可是,他宁愿听到赵绵绵胡扯,也不想听到赵绵绵说她要逃跑。 她之前明明说过的,叫他放心,她不会偷偷跑掉,因为她是他的职责。 赵绵绵好像被他吓到了,像玩了一场残酷的捉迷藏,她是最后被老鹰捉住的那个。 她肩膀有点发抖,不断地往后退,差点摔了一跤,被徐长索一把拽住。 赵绵绵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动静,一个穿着青衣的人弓着腰狼狈地跑走,看上去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右脚有些跛,耳垂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 徐长索的目光轻易地捕捉到那人逃窜的背影,朝那边迈步。 却被赵绵绵一把抓住。 “不要去捉他。”赵绵绵声音有些发抖,拦着他的手臂也冰凉,仍然努力梗直脖颈,试图拿出她惯有的气势,“我是自己走过来的,跟他没关系。” 像是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屏障被戳破,徐长索眉尖颤了颤,凝目盯住赵绵绵。 “他就是背后帮你的人?” 赵绵绵在照顾自己这一方面,完全就是个白痴,她不可能独自离开,总要有人帮她准备衣食。 “为什么要逃跑?” 徐长索咬字很轻,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出这句话。 赵绵绵回看他的目光充满着退缩、害怕、恨不得立刻挣开他的手逃开的恐惧,以及明白自己已经被捉住、再无转圜之地的灰心。 徐长索咬了咬牙,忍住胸腔里逐渐涨满的微疼。 赵绵绵缓缓朝他扯出一个笑容,她笑容有些惨淡,眼神很复杂。 “徐长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傻啊。” “皇帝哄骗我,你要押我去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 “你还问我为什么要逃跑。我怎么可能不跑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 徐长索攥着她的手心渐渐发紧。 他盯着赵绵绵的目光中,一层层铺上猝不及防的不可置信,以及失落的痛楚。 “你一直在骗我。” 赵绵绵不置可否。 或许是因为这事实太过明显,她不仅不屑再编谎否认,甚至连承认都懒得费口舌。 她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徐长索有点想要恨她。 为什么她可以那样轻轻松松地说谎,轻轻松松地表现出一副依赖他的样子,轻轻松松地对他说喜欢。 然后又飞快地让这一切都成为一场泡影。 赵绵绵是真的没有心。 徐长索第一次见她,就这么想。后来他以为是自己有了偏见,是自己想错了。 现在才发现,对她心软,想要相信她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徐长索咬紧牙关,他把赵绵绵带了回去。 走到半路,赵绵绵又开始故态复萌,软话硬话说了个遍,变着花样地恳求他,要他把她放了。 如果徐长索能关上自己的耳朵不听赵绵绵说话,他一定会这样做。 现在赵绵绵说的,他一个字都不想信。 赵绵绵被他带回了树下,徐长索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麻绳,将赵绵绵捆好。 大约是知道自己真的跑不了了,赵绵绵突然有些崩溃。 她眨着眼,眼睫沾湿,一滴泪珠聚在眼角,也不知道是真的哭出来的,还是挤出来的。 “徐长索,你是个好人,我知道的。你把我放了吧,就当做没见过我,就这一次?” 徐长索看着她那滴眼泪,眉心皱起,控制不住自己地伸手,掐住赵绵绵的脸。 “不要再求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长指微动,恰好将那滴眼泪拭去。 隔着很近的距离,徐长索不再说话,盯了赵绵绵一会儿,深黑的眼珠轻晃,忽然松了手,起身走开。 他又找了一匹马来,将赵绵绵绑在他身前,两人共乘一骑,几乎不曾再休息,一路朝前。 昨天,他照顾着赵绵绵,想让赵绵绵休息,她却一反常态地要走夜路。原来是计划好了,要趁机溜走。 徐长索用力地抽了一鞭,棕马疾驰。 赵绵绵说他是个好人,故意指使他走开去做这个做那个,说有一点喜欢他,都是装的,骗他的,为了麻痹他,为了想逃跑。 徐长索用力咬牙,狠狠夹了一下马肚,棕马嘶鸣一声,四蹄跑得更快。 赵绵绵迎着风,周围的山石树木都在飞速地后退,她有点受不住了。 被捆住的双手抓住徐长索的衣袖,声音浅顿地在风中飘散。 “慢、慢一点。我好冷,徐长索,可以慢一点吗?” 徐长索深黑的眼珠晃了晃,牙关紧闭不答她的话,但到底没有再继续催动马匹。 直到连续跑了一整个白天,马都要受不了了,徐长索才停下来休息。 赵绵绵累得东西都吃不下,卷着外袍蹭在石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那外袍还是徐长索的。 她盖习惯了,都不记得要还给他。 -- 第276页 徐长索生了火,烤了十几串蘑菇。 拷完后却又不吃,放在一边,菌类的香气蔓延飘散,几乎能把附近所有饥肠辘辘的人都给引来。 但赵绵绵还是没有醒。 她睡着,火光照耀的面庞还是跟以往别无二致。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最乖巧的。 徐长索把那十几串蘑菇都放在旁边一块被烤热的石头上,手腕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对着篝火发呆。 他脑海里漫无边际、毫无顺序地在想一些事情,却都是和赵绵绵有关的事情。 他想,赵绵绵为什么要逃跑,她要是真的逃出去了,一个人要怎么生活。还是说,那个瘦小的男人已经答应了要照顾她。 她习惯了锦衣玉食,如果真的走上逃亡的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她受得了吗? 庵院之中,虽然是关押她的地方,生活大约也清贫,但好歹平定安逸,孰好孰坏,她怎么就想不明白? 他想,赵绵绵什么时候把他当成了对立面?是从一开始吗? 那她那些眼神、动作,难道都是假装的,她紧紧搂着他,把他当成恩人,恨不得一直黏在他身后……难道也是假装的? 徐长索想不明白,他想得头疼,快要爆炸,从来没有这么烦躁过。 可赵绵绵还在安生睡着。 她的惬意,令人觉得刺眼。 徐长索走过去,蹲下身,用匕首的刀柄戳了戳她的手臂,把她弄醒。 赵绵绵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中的神色还是很困倦。 徐长索低头盯着她,望进她的眼睛里面去,问:“第一次见面,你说我也是个好人。‘也’是什么意思,另外一个人是谁?” 被吵醒的赵绵绵厌倦地看了他一眼,就又重新闭上,不理会地重新进入梦乡。 徐长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起身走开,没有动弹。 他坐在赵绵绵身边,看着石头上那十几串烤好了没有人吃的蘑菇。 徐长索绑着赵绵绵又赶了几天路。 他们到了庵院的山前。 只要翻过这座山,他们就会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夜路虽然比白日难走,但是有星光月影照着,倒也还能看得清路。 徐长索忽然停了下来。 赵绵绵依旧被捆着双手,被放在马背上,迷茫地看着底下突然牵着马停住步子的徐长索。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徐长索倒主动解释。 “要下大雨了。” 过了这个雨夜,他们明天再启程。 附近恰巧有两个洞穴,徐长索用干草布置好,让赵绵绵坐进前面一个洞穴避雨。 他在和赵绵绵比邻的那个洞穴里坐着,随时可以看得到赵绵绵的动静。 山中果然晴雨不定,夜半时,突然惊雷大雨。 徐长索从浅眠中醒来,目光能够看见赵绵绵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便静静地看着。 忽然,赵绵绵动了动。 徐长索咬着牙,没有第一时间动作。 他心想难道赵绵绵学聪明了。 其实最好的逃跑时机就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会掩盖一切痕迹,赵绵绵要是真的想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徐长索靠着洞穴里的山壁,坐着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赵绵绵动作笨拙地从洞穴里爬出来,像是想要尽力地放轻手脚,却反而因为耽误时间太久,淋了满身的雨。 徐长索呼吸屏住,目光看着赵绵绵的背影。 但他没想到赵绵绵会转身。 她没往前跑走,反倒是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隔着雨帘,隔着惊雷,徐长索和赵绵绵四目相对。 赵绵绵真的朝他这边走过来,好像要自投罗网。 她淋着雨过来找他,浑身湿透。 骄傲的漂亮孔雀变成了湿孔雀,羽毛全被淋湿、瘦弱可怜。 她浑身冰冷,在黑夜里像水妖一般,往徐长索的怀里钻。 徐长索猛地惊了一跳,心脏几乎停顿,伸手把赵绵绵往外推。 他推得不算认真,赵绵绵却像是寻求唯一一个庇护所一般,拼命地挤进来。 赵绵绵乌发全部湿透,脸上也湿漉漉的,眼睛在一闪而过的电光耀映下,似乎有微肿。 她脸上的湿润看起来很难分辨是雨水还是泪痕。 赵绵绵看着徐长索,目光很认真。 “徐长索,我们一起逃跑吧。” 徐长索发懵的大脑慢慢回温。 他低眸看向赵绵绵,方才慌乱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他明白了,这又是她的新把戏。 她一个人逃不走,那个帮她的男人大约也已经被吓跑了。 她无路可去,又需要一个忠心的仆人,所以打定主要要来策反他。 毕竟,他是目前对赵绵绵来说,最好用的人选,不是吗? 徐长索咬着牙关,用力推开赵绵绵的手臂。 但赵绵绵早有预料,她钻进徐长索的洞穴时就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十指紧扣,徐长索无法轻易挣脱。 “徐长索,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赵绵绵的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觉的小孩,用温柔下来的声线,把徐长索当成不懂事的幼童诱哄。 “我,赵家,已经不存在了。我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无人在意,不管我是进了庵院,还是失踪在路上,对皇帝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 第277页 “可是如果我离开,你可能会被惩罚。徐长索,你在宫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锦衣卫,如果你能想个办法离开,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你可以过新的生活。” “那个小屋,你看到了的,那是先公主留下的奴仆替我置办的。我们可以一起住在那里,你如果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天下那么大,我们哪里都可以去。我虽然有很多不会做的,可是我可以学,我们一起生活,就像之前那样,我觉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徐长索,你还欠我一个奖励,你记得吗。现在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逃跑,你答应我吧。” 赵绵绵殷切地看着他,她的目光,让她的诱哄听起来更具有吸引力。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细节,让她逃跑的规划听起来真实。 徐长索用力地呼吸,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离动摇还差多远,总之,应该很近。 但他最终闭了闭眼,沉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绵绵焦急,“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做自己消失了呢?那一次,你差点掉下山崖,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你就不见了,他们可能会以为我们都葬身崖底。你可以换一个身份……” “赵绵绵,我不是你。”电光闪过,徐长索睁开眼,低垂着看向赵绵绵。 那过于黑的眼眸衬得他面容冷漠,高傲无悲悯。 “你没有亲人,你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所以你可以胡作非为,在世上逃窜躲藏,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行。我没有家人,从小到大,我的师父、师兄弟,就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 “赵绵绵,你说对了,我喜……我很在意你。但是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找了十多年的家。” “赵绵绵,为什么你是一个骗子。” 徐长索深深地盯着她,她近在咫尺,他却只能沉寂下来,喉间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赵绵绵显然是被他眼神中冰冷的沉默给击退了,停止了乞求,瘦弱的肩膀打了个冷颤。 她好像很害怕,不敢再说什么。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取暖似的,攀着他的肩膀覆上来,在他耳边,冰凉的唇瓣几乎贴上了徐长索的耳垂,颤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全部勇气。 “再往前走,我会死的。真的。” 徐长索喉间颤抖,用力地闭上眼。 赵绵绵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尤其是这种梦呓一般的胡说。 可是她很冷,冻得发抖,徐长索最终还是脱下外衣,将赵绵绵裹住。 风雨停歇之后,天也亮了。 赵绵绵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满口胡言。 走到庵院门口,赵绵绵脱下了徐长索的外衣,还到徐长索手里,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两个身形颇为壮实的尼姑在安院门口迎接,满脸含笑。赵绵绵低着头走进去,在漆红的门口停了停。 徐长索牵着马,以为她会回头,可是她没有,她还穿着徐长索买给她的那身水绿色的成衣,朱红铜环的大门在她身后、他面前,缓缓合上。 徐长索在原地,空茫地站了一会儿,他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牵着缰绳。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思考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应该回京去复命。 寂静的庵院里没有再传来别的动静,徐长索分辨不出来自己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 他身子有些僵硬,爬上马,又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学会怎么样让马掉头,朝着山下走去。 来路上,他带着赵绵绵,现在回程,他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拖累,不需要照顾娇弱骄纵的郡主,徐长索没有理由走得慢。 回京的时候,他走了原路。 他走得越远,就越靠近他和赵绵绵的起点,也越远离他和赵绵绵的终点。 好像每一处的景色,赵绵绵都刚刚经过,每一棵树下,都还留着她的声音。 这些幻象让徐长索头疼不已,让他回京之后,还一连做了很多天的梦。 直到他在朝上当值,听见宦官和皇帝禀报,说无灭已经死了,死期大约是半月前的事。 无灭,无灭是谁。 皇帝问。 是曾经赵氏的郡主,赵绵绵的法号。 哦—— 皇帝才想了起来,又啧了一声。 病死的? 不是。 宦官嗓音尖利,带着独有的尖酸,仿佛说每一句话,都是在嘲讽。 无灭是死在庵院老尼棍棒之下,住持赶到时,无灭已经没气了,一具肉身被打得血肉模糊、残缺不全,也没法儿下葬。住持自个儿做主烧了,才托人送信来给奴婢。 徐长索的剑砸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站立不住地伏倒,颤栗地跪住。 大滴大滴的汗珠汇聚着砸在地板上,他盯着冷汗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重重的幻象,一层层的叠影,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 他对师父告了长假,骑着自己最快的马,朝庵院奔去。 又哪里来得及。 皇帝的口谕提前送到了,赵绵绵的骨灰早已被洒在林间。 徐长索在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走,连一抹与她相似的光影都不曾捕捉得到。 -- 第278页 徐长索像游魂一般,无处可去,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到了赵绵绵之前准备好的用来藏身的小屋。 他破开窗,翻身进去。 小屋很干净,只是没人来住,落了层灰。 徐长索用手心把桌面擦干净,上面空空如也。 赵绵绵说,他们可以一起逃跑,然后给彼此取一个新的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名字。 就住在这里,或者住腻了,可以换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赵绵绵说的计划,不是不可以成行的。 他为什么没有信? 徐长索在小屋坐到了天黑,又坐到了天亮,不想弄脏了这间屋子,才拉开门闩走到外面去。 小屋后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徐长索走过去洗脸,步伐僵硬得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一个人背着竹筐从旁边经过,徐长索的目光微顿,捕捉到那人微跛的右足,和耳垂上起锈的铁环。 那人好端端走着,只觉背后一紧,被人拎住了领子,差点不能呼吸。 徐长索猛然拽着他,牙关打颤,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那人惊吓得不行,转过头,看清了他的脸,忽然大叫一声,跪拜下来。 喊了一句,“徐小公子。” 徐长索愕然。 他压下嗓子眼里暴烈的情绪,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那人被他拽得站立不稳,竹筐翻倒,倾了一地的吊坠。 徐长索弯腰捡起一个,在指间摩挲。 粗糙的丝绦,铜刻的舞狮头,硕大的眼睛。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做的?”徐长索拧紧眉,逼问。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是,是,这是小的糊口的手艺。” 徐长索眯了眯双眼:“你一直住在这儿?你怎么认识的赵绵绵?” “赵……”那人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是不是那位,和徐小公子一起的姑娘?” 徐长索喉结滚动,太多的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 “你究竟是谁,你不认识她,却认识我,为何?为何当时我看见你,你要慌忙逃走?” 那人被揪得喘不过气,好歹从徐长索手里挣脱出来,才从头说起。 “小的是青庄人,老老少少都在这儿。那位姑娘,是那日偶然遇见的,小的朝她叫卖这坠子,被她拦住。” “她说,‘徐长索也有一个’。徐小公子,就是您的尊姓大名,小的是听过的,很多年前,就听过,记得很清楚。” “以前青庄有一户人家,姓徐,好像是武官,辞官后在此处安家,夫妻和美,生了个小娃娃。” “有一天,一群宦官带着人来,杀了武官和妻子,只留下小娃娃。” “打最前头的,穿着飞鱼服的官爷说什么,这孩子筋骨健壮,不愧是徐峰的儿子。便带走了,说要留着他的名字,把他养大。” “走之前,在小的这里买了个吊坠。人都说,徐家是好人家,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杀了头。小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因此记得很深刻。” “听见徐小公子的名字,小的就把这事儿告诉那位姑娘了呀。那姑娘说,小公子现在在朝廷里当大官,不爱别人提起此事,要是听见谁在嚼口舌,也要杀头的。所以小的看见小公子,就赶紧跑了。” “小公子,小的不是长舌之人,当年的事,青庄好多人都知道,只是记得的人不多了,绝不是小的胡说!” 徐长索脑袋剧痛,放开了他,踉跄着瘫坐在一旁。 飞鱼服,指挥使。 是他的师父。 第107章 怜悯 徐长索一直以为,他的人生组成是训练、忠诚和孤独。 可直到那时徐长索才明白,原来他的人生只是个谎言。 他不是被装在竹篮里兜售的孩子,而是被人谋杀亲族、从襁褓中抢过来,蒙骗着长大的。 他还管那些人叫家人。 徐长索用一只手用力地掩住脸。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混着闷在喉咙里作响的呜咽,那卖吊坠的小贩被他的异常吓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东西离开。 徐长索笑着笑着,双腿失力地跪倒在地,整个人匍匐着,以额磕地。 他想起来,在那个山洞里。 他对赵绵绵说,他跟她不同。 他说,他有家人,师父、师兄弟,就是他在心里当了许多年的家人。他不可能抛弃他的家。 那时赵绵绵的表情迅速地退缩了一下。 她的眼神轻晃,最终落在某一处,安静地凝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请求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徐长索在怀里藏着吊坠,他亲口对赵绵绵说,他找了十几年,只想要一个家。 徐长索不善于在别人面前表露情绪,锦衣卫日日夜夜的训练,更是把他养成了一把刀,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情绪。 有些话,他只对赵绵绵说过,赵绵绵大约是世界上最清楚他对家有多渴望的人。 或许正是因此,赵绵绵才会选择沉默。 徐长索胸膛里蔓延开撕扯的剧痛,脑海中回闪倒映出所有和赵绵绵有关的画面。 她对他颐指气使,用甜言蜜语骗他,从他身边逃跑。 可是她又为了说错一句话小心翼翼地道歉,帮他藏好心心念念的吊坠,想给他受伤的手心上药,对他说,“你是一个人”。 -- 第279页 徐长索自诩清冷孤高地活了那么些年,直到赵绵绵死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的,只有赵绵绵。 她是夹缝里求生的绵羊,用了一些小机灵的手段,可从头到尾都只想要活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在最后她还是用沉默、退让和放弃,维护了她身边这头看守大狼的尊严。 世界上哪里还可能有赵绵绵这样的人? 如果她真的回来了,徐长索不可能认错。 毕竟,他只在赵绵绵面前真正地活过。 徐长索的视线凝在谢菱身上的时间过长,几乎要灼穿她。 谢菱不自在起来,指尖打了一下花瓣,侧过身说:“哦,原来是我听错了,那没事了。” 徐长索眸光翻涌,胸腔里搅紧,连带着腹腔里也出现闷窒、绞裂的痛楚幻觉。 谢菱已经转过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背对着他的脸上却缓缓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她绝对没听错,徐长索刚刚竟然对着她喊郡主,差点没把谢菱吓出毛病来。 好在谢菱绷住了,还算自然地带了过去。 其实徐长索不是第一次对她提起赵绵绵,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爱把她们两人联系到一块儿。 赵绵绵就是谢菱的上一任马甲,她对赵绵绵的记忆还很清楚。 看这个大纲时,苏杳镜起初觉得很平常,不过就是一个骄纵笨蛋,最后稀里糊涂死掉的故事。 她放心地上场,也放开性子骄横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先公主的奴仆竟然找到了赵绵绵,不畏生死,千方百计地和她传信,告诉她前面是虎狼之穴,要她千万记得找个机会偷偷逃生。 原本打算安静等死的赵绵绵,看到那个奴仆之后,竟然不敢死了。 有人这样豁出命地帮她,她怎么可能继续藐视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意志,又怎么可能失了智一般,去爱上一个押送她的人。 苏杳镜当场痛骂系统。 “这大纲有毛病吧,我演不下去了。” “好的,收到宿主拒绝完成任务的要求,开启单任务世界无限轮回模式……” “哎,等下,等下。”苏杳镜认怂,“我说气话呢。” “你自己看看啊,要是你,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你还能不跑?不是,这人还正常吗?” 系统说:“虐文中生成的女主角,所有性格都是为了剧情而存在的。宿主,你的个人性格太突出,不善于屈从,无法接受虐文的女主性格模板。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系统跟你绑定的时候,本系统对你的评分很低。” 苏杳镜感觉膝盖被戳得很痛。 “倒也不必这么数落我……” “这不是数落。”系统平板的声音继续道,“宿主,你以极低的评分,却已经顺利完成了四个世界,这是我之前没有看见过的成绩。” “宿主,你应该相信自己。大纲只是片面的,你进入了之后,故事才真正开始。” “只要能达到完成任务的目的,宿主无论做什么,本系统都会无条件配合。” 系统说的那些,苏杳镜其实没太听明白。 但是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意思就是,她还是可以像在之前的世界一样,在不影响大致走向的情况下,改剧情,改人设,改任何细节,这是在规则允许范围内的。 确实,就比如在第四个世界的时候,苏杳镜把原剧情改得完全不一样了,虽然系统抱怨了好一顿,但最后还是想尽办法给她圆了场面。 有系统在,的确很靠谱。 于是苏杳镜安排了赵绵绵的逃跑。 苏杳镜觉得,只有一个有求生意志的人,才有余力去爱人。她以赵绵绵的身份逃跑的时候,其实也根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 她就像一个站在空地里扔硬币的人,如果硬币正面朝上,她成功逃走了,这个故事可能会有她也无法掌控的结局。 如果硬币反面朝上,她又被徐长索抓了回去,那她就只能尽力去圆原剧情。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硬币停在了正中间。 她逃了,却撞破了徐长索的身世。 赵绵绵遇见那个兜售吊坠的小贩,完全是个意外。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徐长索这个人物背后的凄惨背景。 这让赵绵绵无法控制地对徐长索产生了一点怜悯。 平心而论,徐长索确实是个好人。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她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徐长索身陷泥潭。 所以最后,在走剧情去求徐长索和她离开时,赵绵绵也难免动了真情。 她是真的想要和徐长索一起离开这里,她觉得他值得新的人生,可奈何,徐长索没有答应。 那也就只能祝愿徐长索永远不知道真相,一辈子坦荡地享受幸福。 她不知道赵绵绵的身后事,也就不知道徐长索现在心中有多么地不甘。 徐长索紧紧攥着拳,控制不住心中愈来愈盛的欲念。 他多希望,在他对谢菱叫郡主,甚至是直呼赵绵绵姓名的时候,谢菱能自然而然地应他,转回眸来看他,就像曾经赵绵绵每一次看他的眼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只能狼狈地找着借口,说,是她听错了。 终于,在这样的欲.望即将没顶的时候,徐长索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 第280页 “谢姑娘。”徐长索沉声地喊了谢菱一声。 谢菱不得不配合地停下。 “上一次,谢姑娘对我说,我一定将那位郡主护得很妥当。但事实是……” “她已经死了。” 谢菱轻轻地呼吸了一下。 徐长索的脑仁又开始抽疼,耳边响起熟悉的嗡鸣。 他拼力压下去,问谢菱:“我没有保护好她,她会恨我吗?” 谢菱干笑了一声。 “应该不会吧。恨是很消耗时间的,有这个心力,不如去惦念一些重要的人呢。” 徐长索垂下眼睫。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世界上还有没有重要的人。”徐长索扯了扯唇,“或许,那个小太监能算一个。” “啊?”谢菱忍不住惊讶。 什么小太监,重要的人?她怎么不知道? 徐长索涩然地说:“赵……那位郡主,曾经托我带两样东西给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说是信物。” 而他,却没能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信物…… 苏杳镜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想起来了。 她在第一个世界当阿镜的时候,受重伤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的那一次,要求系统把她投送到了其它的穿书世界。 但因为她之前为了躲避挨饿受冻,已经去过了第四个世界,遇见过了晋珐,已经开启了楼云屏的故事线,就不能再临时去了。 于是系统把她投放到了第五本书,一个跟故事主线无关的时间点,也就是在赵绵绵还小的时候。 赵绵绵虽然身世复杂凄惨,但是身为郡主,至少锦衣玉食。 而且还时不时被当时在世的长公主叫到宫里去玩耍,在那里,赵绵绵遇见了一个小太监。 其实也不能说遇见,她根本没见着人,只是隔着一面宫墙,听见了那荒弃的秋华宫里,小太监饿得肚子咕噜噜的声音。 秋华宫是冷宫,里面住着疯了的妃妾,其他人不让进。 赵绵绵当然不会给公主添麻烦,不能乱进里面去,就想了个办法,偷偷从门底下挖了个土坑,把怀里藏着的鸡蛋塞进去。 那小太监接了,却不肯吃。 赵绵绵无语,问他为什么饿成这样也不吃。 小太监犹豫了好久,才跟她解释:“吃不下。宫里的娘娘给过我一颗鸡蛋,要我养出来小鸡,才给我饭吃。” “可是那颗蛋在我被褥里捂着,直到我的被子都变臭了,它也没有出来小鸡。” 赵绵绵捂了捂嘴。 原来宫里这些人,折磨活人的手段,真的这样多。 饥肠辘辘的时候,还要面对一颗已经坏了的、臭气熏天的鸡蛋,绝望地乞求它能养出一只小鸡来。 可以想见,这人怕是再也不愿意看到鸡蛋了。 赵绵绵把手从土坑里塞了进去。 “还给我。” 那小太监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把鸡蛋放进她手心里。 小赵绵绵手指幼短,包着鸡蛋,艰难地从土坑里又拔了回来。 她跟那没见识的小太监说:“你不懂,这不能怪你。有的鸡蛋可以生小鸡,有的鸡蛋是不可以的。至于为什么……唉,我怎么跟你说呢。总之,那些不能生小鸡的蛋,都是……” “笨蛋?”隔着一扇墙,小太监轻轻地接了一句。 赵绵绵愣了一下,突然被戳到笑点,完全控制不住,哈哈大笑,差点在地上打滚。 她笑完了,跑回去换了一块糕点,用手绢包着,塞进秋华宫里。 那之后,赵绵绵倒像是跟这个不知名的小太监熟识了。 有时候是那小太监当值,赵绵绵经过时,在门上轻轻敲两下,他也会从里面敲两下回应。 有时候,赵绵绵敲门,没人回应,她就知道,今天门边值守的不是那个小太监了。 赵绵绵闲着也是闲着,和那小太监偷偷地聊了很多。 结果发现,他的身世,跟赵绵绵这个人物的身世差不多惨。 都是被亲生母亲厌弃,而除了母亲之外,又再也没有情感可供依托之人。 有一天,小太监说要送赵绵绵一个礼物。 赵绵绵兴致勃勃,接过来却发现,是一只断了半边翅膀的蝴蝶,倒是压得平平整整,翅膀的纹路清晰可见。 赵绵绵不爱虫子,吓了一大跳,差点把那只丑蝴蝶扔到地上,几乎怀疑那个小太监是故意捉弄她。 小太监有些失落。 “我觉得很好看……你不要生气。” 赵绵绵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太监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能找来这么一只干净的蝴蝶标本,已经不容易了,还一心想要送给她。 她却这样反应,这得让人多伤心啊。 赵绵绵想要弥补,拍了拍胸脯。 “你这只蝴蝶受伤了,以后我给你送个更好看的。还有,还送你一只可以孵出小鸡的蛋,好吗?” 第108章 倚靠 赵绵绵说是这么说。 可是后来,阿镜受伤的三个月一过,系统提示苏杳镜,苏杳镜就立刻把小太监抛到脑后,从赵绵绵的身份里脱离了出来。 再正式走赵绵绵的故事线时,先公主已经逝世,赵绵绵再也没机会进宫去,更不曾见到那个小太监,也就没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谢菱想了想,装作好奇模样,问徐长索:“那,后来你把她的信物带到了吗?” -- 第281页 徐长索看向谢菱,眼神很深。 谢菱一向觉得深黑色的眼珠是最好看的,但徐长索的视线有些太过压迫。 他盯着谢菱,那诚挚的目光像寄托,像告解。他沉声说:“没有。” “我找齐了东西,去了秋华宫,但……那宫里本就没几个人,原先的丫鬟太监要么想办法另投他主,要么和寥落的主子一起在那儿饿死病死。我没见到人。” 谢菱顿了一下。 她扯扯唇角,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感到难过。 是她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是她选择了分别,把那个小太监忘了。 山林下方,传来争吵声。 几个锦衣裘服的青年骑着马疾驰,冲向前方的一个人,呵斥令他停下。 那人马上捆着一只小鹿的尸体,一支箭直插进那只小梅花鹿的身体,四蹄耷拉着,在马背上颠簸。 带着鹿的人不肯停,但山林之中,宽阔场地总有尽头,很快前面的树木石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几乎是穷途末路。 他要再调转马头另辟蹊径,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数人冲上来将他围住。 “那是在干什么?”谢菱不由得朝前走了两步,看向底下那片山林。 那群人争执了一会儿,很短暂的时间,几乎让人来不及求饶,就有人抽出鞭子,在中间的人身上大开大合甩了一下。 那人吃不住疼,滚下马来,马背上捆着的小鹿也掉了下来。 其余几人捡起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喧闹声音越来越远,像是一群毫无顾忌的土匪。 徐长索上前两步,将谢菱挡在山崖之后。 解释道:“那几人都是朝臣,太子有令,谁获取猎物最多,谁就能得到奖赏,不拘手段。现在是时辰已经过半,不少人都开始明抢他人的猎物。 “落马那人与另外几人素来不和,又形单影只,才落至如此惨状。这其中,有多少人是为了猎物,又有多少人是伺机报平日里的仇,说不清楚。” 谢菱紧紧拧着眉,忍不住喃喃。 “这哪里是对付人的手段。在这太子眼中,朝臣百官还能算人吗?” 大约是亲身经历过皇后的威胁,谢菱更加能够体会,被这些所谓的上位者当作棋子、当作乐子,是种什么感受。 她极其厌恶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行径。 徐长索胸腔起伏两下,眸光动荡了一瞬,落到谢菱身上,低声说:“谢姑娘慎言。” 谢菱胸中有着郁气,听不进劝。更何况,徐长索对皇室是那样忠心耿耿。 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徐长索颔首:“我不会说。” 谢菱没有再说什么,像是默认。 徐长索心情稍稍变好。 谢菱对他有充分的信任,这种信任像是来源于绝对了解的默契。 除了赵绵绵,他没有和别人有过这样的默契,哪怕是曾经锦衣卫中同为师兄弟的人,在相邻的榻上睡觉时,彼此也总是习惯性地将随身刀刃抱在怀里。 徐长索再度陷入深思,谢菱却有些烦躁了。 徐长索说是奉岑冥翳的命令来接她的,却一直带着她在林间兜圈子,到现在谢菱还没有见过岑冥翳的人影。 “三殿下究竟在哪儿?他会不会……” 会不会也在参与这种把人当成猎物的游戏? 谢菱没再继续说,但是她眉心紧紧拧起,可以看出她的抗拒。 徐长索张了张嘴。 事实上,他今天还没见过三皇子,不知道三皇子现在身在何处。 但以徐长索的经验判断,这种类似于斗鸡的游戏,皇子们最是喜爱,三皇子素来纨绔,又怎么会错过这场热闹。 徐长索目光不断地朝谢菱扫去,心中忍不住地有些好奇,那位三皇子在谢姑娘面前究竟是何等模样,想必,应当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否则怎么会让谢姑娘如此惦念。 徐长索和谢菱其实接触得不多。 谢菱语调温软,用憨甜气质温和了过于精致的面容,看起来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寻常贵女,但是徐长索曾见过她在细节之中流露出来的通透、高傲。 她看起来好接触,甚至好拿捏,但是这仿佛只是她用来迷惑人的柔软外壳,在她安静待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长索记得她对三皇子的防备,在鹿霞山时,她宁愿自己下山回自己的营帐,也不相信三皇子说让她等着、还会回来找她的甜言蜜语。 可是,她即便心有防备,甚至或许很清楚三皇子对她一时的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却还是执着地一再想要见到对方。 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这样的执着出现在别人身上,徐长索大约连感慨一声都懒得,但是出现在谢菱身上,徐长索没来由地心头苦涩。 徐长索想要对谢菱承认,他方才找的借口都是骗她的,他来找谢菱,只是想确保能带她远离这场围猎中暗藏的纷争和危机,和三皇子无关。 他还想对谢菱规劝,三皇子并非良人,更不是适合谢菱的归属,哪怕他知道,他就算这样说了,谢菱也可能不会听劝,而且他身为臣子,妄议皇子人品,本就是不轨之举。 他刚想说话,山头传来一阵人声。 谢菱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去。 山石后方,一道高大身影一边侧头与旁边人说话,一边走出来。 -- 第282页 发现底下有人,那两人也顿住,朝底下看来。 “菱菱?” 徐长索听见三皇子这样喊了一声,接着,三皇子的目光朝他身上落来。 三皇子的瞳色也很黑,黑曜石一般,平时总是懒散半睁着,眼尾上扬,好似放纵不羁。 但有的时候,也会带着审视的力道,让人觉得压迫,不怒而威。 就像现在。 岑冥翳静静盯着徐长索,打量着他的表情,打量他和谢菱之间的距离。 但也只看了一会儿,岑冥翳就移开目光,看向谢菱。 “菱菱。”他又喊了一声,“过来。” 就像岑冥翳打量徐长索那样,徐长索也注意到了岑冥翳的语气。 徐长索常居宫中,曾见过这位三皇子许多次,也曾见过他与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而岑冥翳此时的口吻,与徐长索曾知道的所有语气都不同。 仿佛是温和中少了一分轻佻,雀跃中多了一丝郑重,大约能让听到的人以为,自己于对方而言,是舌尖上的饴糖。 徐长索确实不曾见过三皇子这样的手段。 难道这就是谢菱被三皇子迷惑的原因。 谢菱见到岑冥翳,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她点点头,朝着岑冥翳走去,不过没走几步,岑冥翳就反而先走下来,靠近了她。 “怎么在这里?” 岑冥翳问谢菱。他身形高大,主动走到了谢菱的坡下,谢菱不用太仰头看他。 在他身边,谢菱被衬得很白很纤瘦,像一朵能在掌心里盛开的花。 谢菱有些疑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徐长索,说:“徐大人接我来找你。说是你吩咐的,不是吗?” 徐长索绷着脸,站在树影中,一言不发。 岑冥翳又用那种探究的眼神看了一眼徐长索,然后垂下头,对谢菱承认说:“是,是我安排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徐大人会带你来这里。” 谢菱皱了皱鼻子:“这倒是,我也没想到。这山路真的很绕,我走了很久,腿都痛了。” 本来,谢菱只是想假装抱怨一下,让岑冥翳感受到自己的辛苦。 但是话说出口之后,她真的感觉到脚底很疼,小腿也一阵阵胀痛。 她平时懒惯了,方才走在路上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感觉到疼,哪里忍得了这种难受。 谢菱鼓着脸,脚后跟和前脚掌来回踮了踮,没能缓解,就悄悄朝岑冥翳的手臂靠去,让他给自己分担体重。 听到谢菱这么说,岑冥翳的关注点又立刻回到她身上,他没说什么,只是又凑近了些,让谢菱更好靠,他好像还想伸手把她抱起来,让她可以不用自己站着。 但大约是因为在场还有其他人,岑冥翳放弃了这个动作,只低声对谢菱说:“围猎没有什么意思,我在山中找到一个去处,带你去看看?” 谢菱刚要同意,又想到什么,警惕地说:“还要爬山吗?” 岑冥翳说:“不用。那里的草很软,我让人带了地席,你可以在那里坐一会儿,或者脱了鞋在草地上踩一会儿,脚就不会疼了。” 谢菱好像被说服了,点点头。 徐长索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和他想象的不同。 岑冥翳对谢菱的出现不仅没有惊慌,还态度很温和。 而谢菱倚靠着岑冥翳,如同乳燕投林,比起依赖,更多了一分理所当然。 徐长索看在眼中,却不可自抑地在脑海里回想着赵绵绵和他共乘一骑时,倚靠在他胸前的温度。 第109章 僧妖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眼前,另一个主角却不再是他。 徐长索敛着眉,收回落在那两人身上的视线。 岑冥翳对谢菱旁若无人地说了会儿话,直到谢菱不再回答他,才又看向了徐长索。 “徐指使。” 徐长索单手放在身前,行了一礼:“三殿下。” 岑冥翳说:“徐指使已经把人送到,辛苦你了。” 这是赶人的意思。 他似乎意有所指。 不管是岑冥翳还是徐长索,都心知肚明,身为三皇子的岑冥翳并没有给徐长索任何有关谢菱的指令,但是岑冥翳没有追究徐长索说的谎话,因为这个结果正合他意。 刚见到谢菱时,他就叫谢菱“过来”。 徐长索忽然对自己找的烂借口有些后悔,他没想到真能在这种地方遇上三皇子。 他站着没动,站直了身子,肩膀平展,说:“不辛苦。谢姑娘不能跟殿下在一起待太久,等会儿属下还要送谢姑娘下山。” 谢菱听着,只觉得徐长索果然很周到。 岑冥翳双眸微窄。 他上前一步,对谢菱更加靠近了些,忽而握住谢菱的手。 谢菱反射性地看向他,但并没有甩开。 岑冥翳动作有些强势地用自己的掌心包住谢菱的手,目光看向徐长索。 “菱菱在我这里,便不用徐指使费心了。” 徐长索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移开目光。 他没有理由再留下,轻轻握拳,转身离开。 从树林边经过的时候,徐长索侧身又看了那边一眼,看见三皇子握着谢菱的手还没有放。 岑冥翳站着的位置令他的身高刚好和谢菱持平,两人肩膀交错,他侧脸靠在谢菱耳边,说着外人听不见的话。 -- 第283页 谢菱点了点头,然后岑冥翳才后退一步,那种强势悄然退去,又换成温和模样,和谢菱并肩站着,似乎朝她笑了笑。 徐长索停住了脚步,在树林的掩映后,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 很亮的阳光从树林间穿透进来,耳边嘈杂的声音如浪潮般一阵阵涌动,像蝉鸣,也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徐长索抬眼看了看,已近深秋,林中已经没有几只蝉,树叶也静止着,于是他知道这声音大约又是自己的耳鸣。 徐长索没有下山,找了个迎风的石头盘腿坐着,面无表情地等待耳边的杂响褪去。 岑冥翳是问谢菱还想不想自己走路。 说完之后,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大好,便换了一种措辞,问她,让他背着走好不好。 谢菱就点点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三皇子背了。 岑冥翳侧眸,看向之前同他说话的那人,简短说了句:“你先去。” 那人之前便躲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听了岑冥翳的话,立刻喏了一声,低着头离开。 谢菱留心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很陌生,起码之前她见岑冥翳几次,都不曾在他身边见过这个内侍。 她稍微有些跑神,岑冥翳已经在她面前屈膝,半蹲了下来。 他等着谢菱趴到他背上,他肩膀很宽,脖颈的线条流畅笔直,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勃勃生命力。 其实岑冥翳是很有力量感的那种身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样的外形和懒散纨绔的气质融为一体。 谢菱的确累了,并没有和他客气,圈住岑冥翳的肩膀,被他轻松而稳当地背了起来。 谢菱无所事事,便想起来问岑冥翳:“三殿下,你让徐大人把我接过来做什么?” 谢菱私心里觉得她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岑冥翳找她,定然也是为了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对她“下手”呀。 有时候,谢菱会感觉自己好像女唐僧,岑冥翳则像是男妖精。 按照第七个世界的剧本,岑冥翳会一步步地引诱谢菱,最后将她吞吃入腹,尸骨不剩。 不过,她跟唐僧不同。唐僧急于求生,她却只求速死。 否则也不会从围猎一开始的时候,就忙着找岑冥翳。 谢菱一直努力配合,想让岑冥翳快点动手,可直到现在,妖精先生迟迟没有动静,反而叫唐僧有些着急了。 总不能叫她去吃妖精吧? 谢菱的声音不大,岑冥翳似乎没听清楚,侧脸朝她偏了偏,眼珠很黑,目光没有看她,而是专心落在了前方的路上,问了一句:“什么?” 谢菱只好又往前趴了趴,离他很近,用手心拢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问:“你找我做什么?” 岑冥翳顿了一下,侧脸扭了回去,只让谢菱看到平整的下颌线条。 谢菱松开手,发现岑冥翳的耳垂迅速变红,连带着脖颈那一块也隐约发红。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没什么,只是想见你。” 谢菱不置可否。 这种明显是敷衍的答案,她听过之后,也就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其实并不在乎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岑冥翳换了一条路,似乎是在往山谷走去。 谢菱无所事事,被岑冥翳身上晃动的一个腰坠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腰坠是个厚重的环形,旁边有很多不明意味的花纹,头尾缠绕在一起,像衔尾蛇。 谢菱盯着一直看,目光落着的位置有些敏感,岑冥翳稍微慢了慢步子,感受了一下,没发现有不对劲,才问:“菱菱,怎么了?” 谢菱指了指那个腰坠:“那是什么?” 岑冥翳也低头看去。 “是一种锁。” 岑冥翳干脆松开一只手,从腰间解下那个坠子,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单手把它打开。 那厚重的圆环忽然就散开来,复杂的图案交错平展,九条蛇蛇尾重叠着,蛇头展向不同的方向,很绚丽。 谢菱觉得很新奇。 岑冥翳把锁递给她:“你可以玩。小心些,不要划伤。” 谢菱没见过这种机关精巧的锁。 她靠在岑冥翳肩上,专心致志地把玩起来,摸索了一阵子才找到窍门,原来要把手伸进空隙之中,再想办法把那些蛇一条条头尾相衔。 每一条蛇的机关都不一样,谢菱玩得入迷,解决完最后一条蛇的时候,那个锁忽然“啪”的一声合拢,将她的手腕关在了里面。 它又变成了一个有些笨重又美丽的圆环,圈住谢菱的手腕,竟然大小刚刚好,不至于紧得让她觉得疼痛,却也完全无法挣脱,贴着她的肌肤,仿佛是为了她量身定制的一般。 谢菱懊恼地摸了摸那个圆环,她大约知道原理,这就好像魔术,在她把手腕伸进去的时候,就已经上当受骗了。 那个圆环会根据伸进去的手腕粗细自动调整,最后合拢,就严丝合缝了。 难怪说是锁。 谢菱折腾了一会儿,解不开,把手腕伸到前面去,恹恹地说:“三殿下,帮我取下来。” 岑冥翳看着谢菱被圈住的手腕,像是没忍住似的,伸手握住了谢菱的手,拉到面前看了一会儿,谢菱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用力。 然后岑冥翳才故技重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轻按了一下,圆环四散弹开,他取下来单手拿着,手掌很宽大,手背朝着谢菱,修长的五指灵巧地动了动,几乎瞬息之间,又把它收成一个圆环形状,挂回了腰上。 -- 第284页 果然是拿给她玩玩的。 这东西在岑冥翳手里,和在她手里,根本不是同一个难度级别。 岑冥翳利落束着的长发微晃,从他修长有力的脖颈后轻扫过。 谢菱跟着他的视线朝前望去,隐约从前方逐渐稀疏的树影后看见一片山谷,香草似青袍,浅溪如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谢菱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得更仔细,直起身子。 因为要用力,她的腿在岑冥翳腰间夹得紧了些,让本来还算守礼的姿势变得有些过于亲密。 岑冥翳的腰很窄,相对于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而言。炙热的温度透过不算厚的布料传递到谢菱身上,且似乎还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谢菱在还没有完全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就松开手,从岑冥翳背上跳了下来。 她兀自往前走去,大约是真的很喜欢眼前的景色,步伐有些快。 走近了谢菱才看到,在那茂密的香草之间,还有许多色彩明丽的蝴蝶在上上下下飞舞,这些蝴蝶纯色居多,嫩黄的,或浅粉的,有的粉色之中夹杂一点天蓝,像最单纯的儿童绘本里的画面。 谢菱眸光也跟着发亮。 难怪连岑冥翳都夸这里是好地方,的确很好看。 草地也如岑冥翳说的那样软,谢菱并不想踩,只想坐下来,甚至躺在上面休息,一定很惬意。 她回过头,看见岑冥翳还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走神。 谢菱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溪水中,嘣咚声响让岑冥翳抬起头,朝她这边走来。 岑冥翳在谢菱手背上按了一下,又把她手翻过来,在手腕处划了一下。 清凉凉的触感停留在谢菱手上,她放到鼻尖嗅了嗅,有股淡淡的香味。 “防蚊虫。”岑冥翳拿出药罐,又在自己的手背、手腕处也抹了抹,然后涂了一点在脖子周围。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谢菱,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咬紧后槽牙,腮帮有些微微鼓起,让他的下颌线变得更加锋利。 他乌黑的眸色很冷静,只不过,他大约不知道,他自己耳尖上的潮红还没有散去,不,应该说,比方才那时更红了。 谢菱忽然觉得很有趣。 她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在岑冥翳的药瓶上点了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也要。” 岑冥翳刚刚帮她在手臂上涂过药的那只手忽然顿住,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僵硬。 第110章 兔子 岑冥翳僵立着,没有动作,好像被施了咒语忘记自己姓名的可怜凡人。 他脚底下绵软的草叶盈盈散发出清爽的香气,缠绕着爬上他的衣袍,沾染上他不知所措的眉梢。 终于,谢菱看着他,善意地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小药瓶,自己在手指上倒了一些,然后在脖颈周围抹了点。 原来她是说脖子也要涂药,不是说,要他给她涂。 仿佛魔咒解除,岑冥翳这才轻轻眨了眨眼,肩线也慢慢放松下来。 不远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影,谢菱看了一眼。 青衣,侍奴,距离有些远,分辨不出来与刚才离开的那人是不是同一个。 谢菱很快就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岑冥翳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对谢菱说了句“稍等”,便朝那边走去。 在远处等着的人见岑冥翳过来,脸上的焦急之色才显露出来。 他欲言又止,目光殷切地落在岑冥翳身上,又看了看谢菱。 似乎有些忌讳,不知道谢菱是什么身份,不知道有这个人在,他能不能说话。 岑冥翳双手负在身后,敛眉思索了一下,没有提谢菱的身份,只说:“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 那人会意,低声禀报了几句。 岑冥翳听完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你们还是按照原先的安排。” 那人还想说什么,岑冥翳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不会去了。” “你们也不要再来找我,我和她待在这里,来的人多了,她也会起疑。” 那人犹豫再三,终究不好反驳岑冥翳的决定,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 再回来时,岑冥翳已经没有了之前神思恍惚的模样。 谢菱也已经涂好了药,岑冥翳收起小瓶子,走到一处临水的树下荫凉地。 那附近的草绵密倒伏,比起别处看起来更加柔软些,已经铺好了地席,果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谢菱顺其自然地走了过去,掖好裙摆,屈腿跪坐下来。 地席上摆着一张小矮桌,桌上放着茶盘,谢菱多看了一眼,岑冥翳就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颇有些熟悉的场面,让谢菱回想起那次在鹿霞山,她因为觉得茶杯圆润可爱就拿在手里把玩,岑冥翳大约以为她口渴,便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倒满。 注意到她凝视着茶水的目光,岑冥翳下意识地挺了挺肩背,眉心轻轻地蹙了蹙:“怎么了?” 他皱着眉的时候,原本就深刻的五官更显锋利,让不熟悉的人很难分辨他是真的疑惑,还是疏冷。 谢菱接过茶杯,指尖在他手心里擦过,笑了一声:“没事。” 岑冥翳唇瓣轻抿,单手在地上轻轻撑了一下,站起走到一边。 他背影很高大,步伐沉稳,却莫名透着一股局促。 -- 第285页 岑冥翳不知道在那里忙碌什么,谢菱隐约闻到一种草叶燃烧后产生的香气。 她只能看见他弯腰摸寻的背影,袖口卷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谢菱喝了口茶,味道很淡雅,带着微苦,谢菱觉得很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岑冥翳才走回来,目光朝下撇着,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开谢菱。 他会主动替她倒茶,朝她走过来时眼睛却不看她。 谢菱眼睛看着岑冥翳,摸了一下她旁边的坐垫。 “没有刺啊。” “什么?”岑冥翳没明白。 谢菱懒散地翻过左手手背,撑着侧脸:“我以为这坐垫有问题。不然三殿下为什么在我旁边坐了没一会儿,就要走开。” 岑冥翳又顿住了,好像花费了很多的脑筋来想明白这句话,然后回答了一声:“没有。”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岑冥翳屈膝坐了下来。 他坐在谢菱身边,视线平定地看向前方,小心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袍,不让它们占去过多面积。 谢菱眨了眨眼,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想。 难道岑冥翳之前是为了不打扰她休息,所以宁愿站在一旁。 但很快谢菱打消了这个念头,岑冥翳哪怕是一个体贴型的海王,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但事实上,地席的面积有限,岑冥翳坐下之后,原本宽敞的空间也变得局促起来,稍微动一动,就会碰到。 谢菱想越过岑冥翳去拿东西,但是跪坐的姿势毕竟不稳当,她晃了一下,为了避开桌上的茶水,就差点倒在岑冥翳身上。 岑冥翳下意识地身子后仰,谢菱双手撑在他的身侧,在两人之间留出足够但又并不充足的距离,道歉说:“三殿下,抱歉。” 岑冥翳没有乱动。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他的语气很正直。 谢菱心想只有笨蛋才会在这个时候相信她是真的想拿东西而不小心摔倒。 她觉得岑冥翳不是笨蛋,因此岑冥翳这样的说辞,她理解为欲擒故纵。 谢菱手上用力,像是要努力爬起来的样子。 岑冥翳眉心又轻轻皱了皱,像是受到了猝不及防的疼痛。 谢菱睁圆了眼睛,抬起手心说:“压到你的头发了。抱歉。” 岑冥翳后仰着,上半身快要倒下去,全靠腰腹的力量维持着平衡,束起的长发绵延铺散在草地上,被谢菱压住几缕。 她挪开手,却又并未完全挪开,而是放到了岑冥翳的头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岑冥翳正面对着她,不方便晃动脑袋,看不到自己身后的情形,只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轻微地碰触了一下,然后好像还被揉了揉。 “好软。”谢菱说,语气中带着一点惊讶和感叹。 谢菱是真的很惊讶。 有人说头发软脾气好,这说法虽然是没有科学依据的玄学,但是以岑冥翳的外形来说,他理应和柔软无关。 岑冥翳几乎立刻感觉被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好在谢菱很快就轻松地爬了起来,没有再碰他的头发,也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岑冥翳浅浅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是变得放松了些。 谢菱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好像比我养的那只兔子还要软。” 她告诉过他自己养了一只兔子的事。 岑冥翳刚呼出一半的那口气又定在胸腔间,不上不下。 他定定看着谢菱,深黑的瞳眸中隐隐像有烟花在噼啪闪耀。 岑冥翳心跳声很响,谢菱和他距离近,能很清楚地听见隔着他结实的胸膛,传来的鼓噪声响,仿佛就差没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谢菱说完那句话,就规矩地坐回了原位,守着礼貌的距离,仿佛刚刚那场意外与她无关。 岑冥翳要欲擒故纵,她也不是不会。既然她已经先让了一局了,接下来就要看岑冥翳的了。 在那沉浑有力的鼓点敲到最响时,岑冥翳果然朝着谢菱靠了过来。 他靠得越近,那露在外面的脖颈、被包裹着的蓬勃胸肌就越彰显着强悍霸道的力量。 谢菱扬起眸,刚想直视他的正脸,岑冥翳身后的草堆里传来些许动静。 岑冥翳顿住,接着立刻扭过头,起身大步跨进了草丛里,弯腰一捞。 谢菱:“……?”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岑冥翳转身,眼里有些许喜悦的光斑,似乎还有颇为自得、等着受到夸奖的成就感。 他手里拎着两只兔子。 毛色略有不同,都被他掐着耳朵,逮了个正着。 岑冥翳把那两只兔子端过来,给谢菱看。 “捉到的。” 半晌,谢菱才扯了扯唇角:“好样的。” 好家伙,这可不是好样的么。 她费尽心机营造出来的气氛,只有两个人单独相处的美好野外,突然除了两个人之外,还多出了两只兔子。 难道她的努力还不如两只兔子有价值。 岑冥翳有些困惑地抿了抿唇,他似乎听不出来谢菱这句话究竟是不是褒奖。 被提溜住耳朵的那两只兔子用力地蹬腿,在岑冥翳手臂上愤怒地踩来踩去,看样子力道不轻。 谢菱总算知道岑冥翳之前在做什么了。他在熏兔子洞,过了这么一会儿,兔子受不了了,就跑出来,被他捉住。 -- 第286页 可是兔子又有什么错呢? 谢菱伸手碰了一下兔子的耳朵,果然被敏感地避开。 她说:“放了吧,难道要现在烤来吃吗。” 岑冥翳的困惑变得又多了一点。 “吃?” 谢菱对上他的目光。 她这才反应过来,岑冥翳捉这两只兔子,大约是要给她养。 谢菱失笑道:“我不要了,我只养一只兔子。” 在这个世界,她愿意投入真情实感的事物并不多,宠物一只就已经足够。 岑冥翳把兔子放走,她不要他的礼物,他看起来也并不遗憾。 谢菱还想说什么,山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吵闹声。 那声音和之前的争斗冲突不同,几乎是撕心裂肺,惊慌失措,接着掀起了一阵阵轩然波涛,不停地有人喊着“太子!太子!”,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出事了。 谢菱看了岑冥翳一眼,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可这是他们皇家的事啊。 底下这么大的动静,谢菱和岑冥翳也没有在山顶久留。 他们下山后,底下已经乱成了一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亲眼看到天崩地裂。 谢菱好不容易才在慌乱中找到了谢父。 谢兆寅看到谢菱,紧紧拽着她的手。 心有余悸说:“太子,将八皇子射杀了。” 第111章 预判 “什么?” 谢菱听在耳中,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山下一片混乱,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谢兆寅又何尝不是惊慌失措? 他在朝中当了一辈子的官,却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八皇子几乎被整个儿钉在了树上,半边胸膛被射了个对穿,脚底下的枯叶几乎被血浸透了,那场面许多人瞧见,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可救。 贵为龙子,却死相凄惨,若说这是一个人的噩梦,或许还可以缓解,但许多人亲眼瞧见这一幕,恐惧顿时弥漫四野。 人在面临恐惧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想要看见自己亲近的人。当谢兆寅清点了一遍谢家人,却发现谢菱不在时,慌乱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谢兆寅也来不及追问谢菱方才去了哪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小女儿拦在身后。 谢兆寅低声对她解释着目前的状况。 “太子并非有意杀人。他见着兄弟便要炫耀摆弄他那张大弩,有好事者催促他再射一支来看看,当时几个皇子在周围看戏。” “原本便只是这样简单寻常的玩乐而已,却没想到,箭发出之时,不知道是太子歪了力道,还是八皇子失足往前走了两步,竟叫那支大箭将八皇子……” 原来是用的那张大弩。 那弩.箭寒气森森,将树干几乎劈裂的画面,谢菱看过。 那样的力道射到人的身上,实在叫人不敢想象。 谢菱发了个抖,伸出右手拢住自己的左肩。 “那现下,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屠戮兄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禁军已经将太子控制起来,等待圣驾。” 女人尖锐的叫喊声传来,谢菱下意识朝站得最近的人背后躲了躲。 谢兆寅更紧地拦在几个子女面前,朝声音来处看了看,缓缓摇了摇头。 “皇后这时候再闹能有什么用?她再如何声称她儿子无辜,也终究是太子杀了人。” 要拉开那张弓.弩,绝不是一人之力足够的。太子身后有几个内饰太监替他拉弓,替他瞄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歪到旁边站着的一个皇子身上去? 八皇子也不是傻子,更不可能明知危险,还特意走到射程范围之内来。 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巧合,谁也说不清楚。八皇子死在那一瞬间,而那一瞬间可以被传出无数个版本,无数个故事。 但所有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只有一个—— 太子拉开了弦,八皇子死在了太子的弓箭下。 “皇后一族,怕是从此再也不能翻身了。八皇子曾是太子最忠实的簇拥,他这一死,对太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 谢兆寅的分析,谢菱越听越是脊背发寒。 无论从什么逻辑来说,太子都不可能有意杀害八皇子。 那如今的情形如果真的不是意外,就是有人在背后促成。 而这件事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必然的,那便是,刚复位一天不到的太子,会再次被拉下皇储的位置,且这一回,他永无翻身之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背后的人,不惜牺牲一个皇子的性命。 动手之人要么是其他皇子,要么,是为了其他皇子,而染上血脉手足的鲜血。 谢菱左手的两根手指并在一起,被右手紧紧攥住。 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不受控制地想起岑冥翳的那个神情? 岑冥翳明明也和她听到了一样的声音,听见了山下发生的动乱,但他却始终是冷淡的,平静的。 仿佛烈风经过,却无法拂动他的衣摆。 他那么平静,是因为他没有从所听见的动乱中预料到这样严重的场面,还是因为,他其实也参与其中。 身为皇子,为何不出现在中秋围猎的摘旗仪式上,而是与一个内侍单独出现在隐蔽的山顶。 -- 第287页 岑冥翳,究竟有什么秘密? 太子被废,皇后被囚,禁军之中某首领和数位亲信被革职处死。 听说,是那个首领给太子进献了巨型弓弩的打造图纸,也是他的亲信助太子掌弓。 八皇子的母妃日夜在宫中嚎哭,宫中渐起流言,说皇子射杀皇子,如此悚然之事,竟发生在大金朝,定是有妖邪作怪,大金朝必有一劫。 这样的说法当然很快被镇压,但是禁不住越是妖异怪诞的说法越是有人爱传,只要稍稍有个影子,哪怕不明着说,许多人也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 在这之后,又渐渐流出镇邪除妖的说法。 甚至连民间摆卦的算命先生,都改行当了评书一般,振振有词地评说着东宫的朝向,如何如何与紫气冲撞,唯有东宫易主才有可能免此灾殃。 太子短暂的复位,几乎得罪了大半个朝廷。太子的肆意妄为终究成了落回他身上的报应,皇帝面前,天天都有人告太子的状。 哪怕太子已经下狱,甚至关进了水牢,日日受着重刑,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列举太子的罪状,好似无论怎么罚也不够。 这里面,除了积压如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消解的怨恨,更多的,其实还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太子已经翻了船,再无可生还之机,新主未明,讨好谁都有可能不对。 这个时候唯有狠踩太子,才既不显得碌碌无为,又不会得罪新主。 未参与这场混战的,除了如谢家一般依旧保守中立的门第,还有部分权柄威重的世族。 陆府。 好几个发须皆白的大臣在厅中聚集,或来回走动,或负手叹气。 有婢女端着茶水出来,细声细气地请诸位品茶,却被人掀翻了茶盖。 “喝茶?这是喝茶的时候吗。陆老将军呢,为何还不出来见我们?” “以前,你们都叫我陆大将军,叫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陆小将军,如今,我却变成老将军了。” 沉浑的嗓音从屏风后面传出,厅中的人全部站起,翘首看去。 “陆将军!” 陆复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绕出,脸上带笑,却仍然不掩眉目间的威严。 这是他久征沙场磨砺出来的锋芒,哪怕他已经从台面上退出多时了,也依旧无法掩埋过去的荣耀。 千呼万唤的陆复终于现身,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细细打量着陆复的神情。 只见他姿态轻松,穿着随意,像是很有把握的模样。 众人先就松了口气,安了一颗心。 陆复摆摆手,叫周围的仆婢全都退下。 “诸位放心,如今的情势,对你我而言,都只有好事,而没有坏事。” “陆将军,这话怎么说?” “平日里,与原太子矛头最不对的,是哪个?” “二皇子!他与原太子性情颇有类似,都手段毒辣,见血必要透骨。陆将军为何如此问?” “那革职处死的禁军首领,屋中翻出了二皇子的密信。 “原来二皇子早就插手干涉内侍事务,甚至安排禁军私自传令,召见数位臣子,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 “那上面的字字句句,都是二皇子亲笔所写,无论如何也赖不掉的。” “如此一来,原太子的事,很快就会定案了。他就是再如何走运,这一次,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大理寺卿能来替他翻案。” 皇帝也不傻,原太子究竟冤不冤,有几分冤,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 现在原太子只是被废,被关押,顶着朝臣车轮战一般轮番上奏的压力,却还未被最终发落,并非因为皇帝心疼这个大儿子,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他,而只是因为,皇帝要把这背后的人一同处理。 皇帝这回是下了狠心。 他并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会心慈手软的人,否则,上一次太子千灯节事件,皇帝也不会那样轻易地将太子定罪,抛之脑后。 皇子杀皇子,且死相那样凄惨,这犯了皇帝的大忌讳。 宫中、朝中、民间,流言四起,到处都流传着妖邪之说,皇帝是秉着拿妖驱鬼的决心,来扫除症结。 大厅中,有几个人听闻此言,悄悄敛下了眸,和首座的陆复互看了一眼。 其余人则在兴高采烈地感叹。 “果然是那二皇子在背后搞的鬼!” “如今也算证据确凿了。陆将军,这是不是就是四皇子的绝佳时机?” 所有人脸上都是亟待押对宝的期待。 他们锦衣华服,肚阔腰圆,可在此时,他们与赌场里那些双眼放光盯着赌桌的人,并没有两样。 在这种所有人目光都盯着自己的时候,陆复倒也没有再摆什么架子,也没说些什么含糊不清、玄之又玄的话。 而是十分平和清楚地呵呵道:“原太子被废,二皇子大势已去,三皇子向来是个没用的草包纨绔,眼下的局面,除了对四皇子有利,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 “诸位,犬子今早单独受诏进宫,看时辰大约快要回来了。且看陛下对犬子有什么嘱托吧!” 关键时候,皇帝单独召见,仅仅这两个信息,就足够让人兴奋不已。 果然没过多久,陆府外就响起了马蹄声。 曾经被称为陆小将军、如今已经独当一面的陆鸣焕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大步走了进来。 -- 第288页 满座皆是他叔伯长辈年纪的人物,陆鸣焕却没有偏头看一眼。 他走到父亲面前,面若寒霜。 “陛下有令,太子之位空置,京中戒严。敢妄议储君之事者,斩。” 陆复面皮抽了抽。 他因为变老而已然有些混沌的眼珠动了动,拽住儿子的手臂,压低声音追问道:“陛下为何会如此下令?” 这,不对。和他们的预判不一样。 此时皇权已经被逼到角落,皇帝本应在诸位皇子之中选出一个暂掌权柄之人,好安万民之心,这才是皇帝数年来的行事风格。 可,为何忽然之间如此雷厉风行,不仅只字不提储君之位,还不惜在此人心动摇之际,施加严令,威胁斩杀朝臣。 陆鸣焕的脸色亦有些难看。 他动了动唇瓣,才开口道:“向皇帝如此进言之人,是内侍,王公公。” “王公公?” “他是三皇子,岑明奕的人。” 第112章 断交 三皇子?! 陆复疑惑地深深皱起眉。 陆鸣焕没有再多说,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在座的其余人道:“各位叔伯,想必你们家中还有要事,晚辈就不久留各位了。” 其余人会意,虽然表情都还有些匆促慌乱,却也不得不站起来。 皇帝亲口下令不得非议皇储之事,他们现在还在这里聚众,乃是大忌。 好在他们投靠的陆将军是陛下身边极得脸的红人,能提早通传些消息。 众人匆匆离去,陆鸣焕捏了捏眉心,转头对陆复道:“父亲,我不是说过,要尽量减少与这些人的来往?” “家里这一天天的,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人多嘴杂,父亲当真要小心晚节不保。” 陆复脸色沉了沉,但是没有发作,慢慢地摸了下茶盖,说:“如今形势非凡,当然要尽量铺网,接触的人越多,以后到了关键时,可使用的力量也就越大。” 陆鸣焕眯了眯双眼,看向陆复:“父亲果真是如此作想?还是说,父亲只是想在这群猢狲面前逞自己的威风。” “你!”茶盖重重撞落到茶碗上,叮叮咚咚地弹了几圈,才平静下来,“你这个不孝子,对父亲就如此说话?” 陆鸣焕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意。 父亲毕竟是老了,从前他若是发怒,必会将整桌的杯盏都整个砸在地上不可,但现在,陆复做着生气的模样,在陆鸣焕面前却连一个茶盖也没有摔碎。 陆鸣焕心中五味杂陈,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衰老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 即便这个人曾经给他施加了太多的枷锁,甚至给他的人生留下了许多遗憾,可如今,陆复只是一个越来越体弱的老人,倚靠他,甚至害怕他,在他面前,居然会不自觉地收敛。 陆鸣焕别开脸,“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陆复喊住他,“三皇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清楚。王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多年的内侍官,怎么会成了三皇子的人?” 陆鸣焕停下脚步。 “当时事出紧急,王公公是突然闯上大殿的。” “原本,陛下所言与父亲所料差别不大,预备让四皇子代替太子掌权。可王公公来了之后,跪地祈求,一番抹泪擦涕,将陛下说动了,改了圣意,不再提立新皇储。” “不过陛下向来多疑,当然要问,王公公这番行径是谁指使。” “王公公也并不避讳,说是受了三皇子点拨。陛下听后,对三皇子大为赞赏。” 陆复听得从鼻腔中冷哼一声,道:“大为赞赏?那个草包?以前他自己的课业都要太傅替他完成,如今这种家国大事,他也想来插一脚。” 陆鸣焕没有接话。 他对那位三皇子了解不多,只是从流言之中,以及父亲与其他臣子的议论中得知,三皇子贪图玩乐,是个游手好闲的皇家公子哥。 父亲最厌恶这样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无论是父亲,还是站在父亲对立面的人,都从未将宝押在三皇子身上过。 “暂缓立储,对皇帝来说,自然是最稳当的。可是对我们来说,变数就太多了!” 陆复笃定道:“这等主意不会是那个三皇子想得出来的,但是这好处又确确实实是落到了三皇子身上。鸣焕,你说得没错,王公公定是三皇子的人。 “但是,我还是不信三皇子能有这般手段,他身后定然有其他人。去找出来。” “还有,世子府那边的关系,我之前叫你去修补,如今迫在眉睫,究竟怎样了?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陆鸣焕背对着父亲,握着的拳头紧了紧。 好半晌,才沉沉出声:“儿子记得。” 说完,他大步跨出门,并未回房,反而是直接走出了陆府跨上马背,“驾”了一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直到远离了陆府,陆鸣焕才舒出一口气。 他是陆复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陆复对他管教极为严格,施加了许多压力。 偏偏陆鸣焕生性叛逆,陆复越是对他凶恶申斥,陆鸣焕便越是要对着干。 年少时,他也曾放纵不羁过好一阵子,一半是为了自己放纵潇洒,一半是为了惹陆复气恼。 后来,陆鸣焕为了一人洗心革面,回京城磨练,总算像模像样,可等他再回去找那人时,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 第289页 陆鸣焕在世子府门口停下。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眼前的门楣牌匾。 那时他怒不可遏,与黎夺锦拼命打了一架,几乎恨不得把对方按在地上活活打死,从那以后就断了来往。 近几年,父亲一直在催促他与世子府重修旧好,陆鸣焕从来没答应。 直到黎夺锦的嫡姐也找到他,陆鸣焕才勉强去了一趟世子府。 在这儿,他还听黎夺锦编了一个新奇的故事,关于他做的梦。 胯下马匹晃动几步,陆鸣焕眼睫颤动,收回神思。 世子府门口的守卫已经看见了他,忙不迭跑过来替他牵马,大约以为他是专程来拜访主子。 其实陆鸣焕也不是故意来到这里,只是心里装着事情,纵马行街,不自觉便在此处停下。 但他并没说什么,就势下马,掸了掸衣摆,朝里面走去。 黎夺锦独自在府中,陆鸣焕一走进去便看见了他。 他身体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素衣遮掩着的胸膛也隐隐可见往日肌肉的轮廓。 陆鸣焕走过去,迎上他那双熟悉的丹凤眼,一句调侃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请自来,不会将我赶出去吧?” 黎夺锦静静看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这样的冷淡让陆鸣焕的脚步慢了慢,脸上也出现了一抹不自在。 终究是疏远了,又怎么可能回到以前。 父亲要求他与世子重修于好,为的是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什么儿子的友谊。 陆鸣焕心中不快,正思索要不要识趣些,干脆转身离去,黎夺锦却淡淡地开了口。 “下次带酒来,便不赶你。” 这是他们之间熟稔的说笑打闹。 陆鸣焕心中一松,竟多了几分快活。 原本他以为他不会再在意黎夺锦,毕竟已经断交了这么些年。 可黎夺锦毕竟是陆鸣焕唯一的至交,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而且,陆鸣焕年少时那唯一一次的心动心悸也都与黎夺锦有关,感情太复杂,他又如何能做到完全割舍。 陆鸣焕掀开下摆,大跨步坐在了黎夺锦对面。 “你……” 陆鸣焕刚要开口,却看见黎夺锦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陆鸣焕领兵数次,对伤口一清二楚。 一看那伤痕便知道,伤得很深,而且就是近些日子的伤。 陆鸣焕拧眉道:“那是怎么回事?在世子府中,又是你嫡亲姐姐眼皮底下,谁能伤你。” 黎夺锦拉下衣袖,遮住了那伤疤。 他看向陆鸣焕,脸上还是如最开始一般,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座会呼吸的木雕。 “不说这个。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陆鸣焕支吾片刻,已经忘记了方才他要说什么话。 便干脆沉吟一会儿,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姐姐如今在宫中的日子还好过么?” 黎夺锦顿了顿,没立刻说话。 在这世上黎夺锦唯一还在乎的,也就只是嫡姐了。 陆鸣焕便是知道这一点,才说到黎弱兰。 而且,他问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为了关心黎弱兰的近况,而是借此试探黎夺锦对宫中形势的反应。 黎夺锦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少许后,黎夺锦便道:“宫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从前倒还能说安稳,如今怕是要另谋出路了。” 另谋出路。 陆鸣焕也听懂了黎夺锦的言外之意,续道:“如今正值换季的时候,时机正好。我父亲很惦念着你,寻来了好酒一壶,到时请你去府上品鉴品鉴。” 黎夺锦抬眸看着他,丹凤眼弧度流畅,如蛇尾一般惑人。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好。” 陆鸣焕彻底放松下来,却也有淡淡的遗憾。 如今他与黎夺锦之间,除了这样的公事,便没有别的话好说。 他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起身离去。 出门之前,似是调侃地说了一句:“你那个梦,后来还有再做么?若是还有有趣的,尽管说给我听。” 可这句话说出口后,陆鸣焕自己像是也觉得不大好笑,强行扬起的嘴角摔落下去。 他抿抿唇离开,没有看到身后仍然坐在桌边的黎夺锦,神情依旧如同木雕,麻木、苍白,只有手上的动作,在不断地抚着小臂上的伤疤。 - 陆鸣焕将黎夺锦的原话转告了陆复。 他说家父有酒,其实就是说父亲已经定好了支持的人选,想拉拢黎夺锦。 而黎夺锦的意思,便是同意。 陆复果然大喜。 琢磨几天,写出一封请安帖子,叫陆鸣焕邀黎夺锦一起去送。 陆鸣焕依言而行。 路上,他将现下的情形同黎夺锦说清楚。 四皇子理应势不可挡,可这个三皇子却忽然斜插一杠,搅乱了局势。 陆鸣焕送完了请安帖,皇帝龙颜大悦,对他们两个年轻小辈关切几句,赏了几样东西,叫内侍官领他们去御花园赏景。 陆鸣焕和黎夺锦并肩前去。 分花拂柳的小径中,一个高大身影迎面而来。 岑明奕与以往的样子没有差别,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这大白天的沾了一身花粉香气,一看便知空有其表,败絮其中。 -- 第290页 陆鸣焕和黎夺锦对视一眼,朝旁边稍稍让了让,向三皇子点头行礼。 岑明奕只是经过,无意间看到他们,亦停下来与他们回礼。 那深黑乌眸中的视线,在黎夺锦身上停了停,又似乎也在陆鸣焕身上停了停。 接着,黎陆两人才看到岑明奕含笑离去。 他们总觉得…… “方才三皇子的眼神,是不是有些意味深长?” 第113章 价值 黎夺锦也很犹疑,沉吟了一会儿。 但他看了看陆鸣焕,最终说道:“别疑神疑鬼。你背后论人便自己心虚,如今,盯着这位三殿下的绝不止我们几个,他单单看你做什么。” 陆鸣焕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无法反驳。 - 谢菱关了门,锁在屋中来回踱步。 她还是放不下岑冥翳那个奇怪的反应,岑冥翳到底在想什么? 谢菱定下了胡乱走动的步子,叫出脑海中的系统。 “系统,第七个世界的剧本上,为什么没说有夺嫡宫斗这些事?” 系统检查了一遍。 “宿主,这只是无关背景,和主角无关,所以在大纲中也一笔带过。” “和主角无关?”谢菱追问,“岑冥翳不参与吗?” “是的,宿主。” 谢菱松了一口气。 皇家争权之事愈演愈烈,原本太子在位,看起来安安稳稳,可现在八皇子的死就是夺嫡之战的发令枪,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事端,牵扯太深,肯定没有好处。 而且,如果岑冥翳真的是八皇子事件背后的操纵者…… 面对这样心思深沉可怕一个人,谢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任务该怎么完成。 八皇子还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杀他的人也不是因为想要他死而杀他,他的命,只是为了用来换出空置的皇位。 这就是之前那场围猎游戏的延伸。 太子把其他臣子当成棋子,不在乎他们的命运荣辱,想尽办法让他们出丑,尽情耻笑他们。 而幕后的这个人,把八皇子和太子当作棋子,指使“将”杀了他的“士”,然后尽情欣赏凌乱不堪的棋局。 太子不把人当人看,已经让人痛恨。 这幕后的人,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没看作人。 如果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争宠夺嫡,谢菱可以当做任务世界剧情板忽视。 但是这是可能会跟自己发生关系的人,谢菱没有办法当做没看到。 即便系统已经给出了答复,说岑冥翳并未参与其中,谢菱也只是稍微松了口气。 她越来越感觉到,有些事情她似乎不能完全依赖系统的判断,而要自己去探寻。 窗户笃笃响了几下。 谢菱以为是布丁在外面敲窗,毕竟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一会儿了,布丁可能要找她的。 谢菱直接拉开了窗,窗外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眼眸乌黑。 “!”谢菱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三殿下?”谢菱侧了侧身,让岑冥翳进来。 她没想到岑冥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她总不可能让他站在窗外,直到被人发现。 岑冥翳对她微微扬了扬唇角,眼睛黑得很纯善,单手撑在窗台上,很灵巧地翻身跃了进来,衣摆哗啦作响。 他伸手关上窗,站在那里没动,语气很温和地说:“打扰了。” 谢菱一顿。 他一副他爬墙他翻窗,但他很讲礼貌的样子。 谢菱忍下吐槽,应了他一声:“不打扰,你又不是没来过。” 说完这句话,身后的人依旧没反应,谢菱扭头,发现岑冥翳的神情有些怪异,好像被人当面指出牙缝里沾了菜叶。 谢菱疑惑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检查哪里有不妥当,才明白过来。 “哦,上次你在窗外,没进来。” “快过来吧,小心被人瞧见。” 她不可能去叫仆婢进来服侍他,只好自己拉开桌边的凳子,请岑冥翳过来坐。 岑冥翳得到允许,这才走过来,撩开下摆坐下。 谢菱无言地打量着他。 他的神情很自在,完全没有想要遮掩什么的痕迹。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跑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岑冥翳把目光对上她,黑眼珠看起来很温顺。 “菱菱在看我。”岑冥翳说,嘴角隐秘地笑了下,“看什么?” 谢菱不由得放下托着腮的双手,收回了视线。 “三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补齐上次见面的时长。” 什……? 在谢菱反应过来之前,岑冥翳已经转身正对着她,用乌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眨一下眼睛,也要耽误计时。 “上次分开得太仓促。”岑冥翳笑得很帅气,“本来我以为,还可以跟菱菱在一起待一段更长的时间。” 说句实话,美色误人。 谢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自己的头脑降温,从岑冥翳的话里清醒过来。 谢菱想,如果她和岑冥翳都没有失忆的话,他应该知道上次仓促分开是因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命丧当场。 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谢菱咬了咬牙,她跟岑冥翳原本是海王过招,但现在她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和他玩下去。 在她沉默的时候,岑冥翳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 第291页 岑冥翳抿起唇思索了一会儿,兀自喃喃道:“我明白了,菱菱不喜欢这样。” 说着,岑冥翳站起身,展开双臂从谢菱身边擦过,撑在了桌上。 他把谢菱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目光依然很温顺。 “应该这样,对不对?” 谢菱眼神四下瞟了一遍。 岑冥翳完美地还原了那天她把岑冥翳压在草地上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次,岑冥翳站着,而她坐着。 上次谢菱确实玩得很开心,但是现在,她没有那个心情。 谢菱咬了咬腮肉,扯出一个浮在表面的笑。 “没错,你学得很快。” 岑冥翳的笑容变得有点羞涩。他双臂禁锢着谢菱,就那么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谢菱脊背靠着身后的桌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觉得下一秒岑冥翳的胸膛就要坠落到她身上来。 她换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三殿下,宫中此时应当处处戒严,你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 她一边说着,视线到处漂移,尽量不与岑冥翳的目光相撞。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岑冥翳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认真地看着谢菱,目光渐渐变得严肃。 岑冥翳稍微直起一些身子,握住谢菱的左手。 “那天的情景,吓到你了。” 他的目光十分专注,过于俊朗的面容因为深黑纯粹的眼珠而多出了一分少年气的温柔。 谢菱眸光闪了闪,她和岑冥翳以前从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现在她需要试探一下了。 “之前太子受罚,如今八皇子遇难……这些事,三殿下难道不怕?” 谢菱顺着他的话,装作害怕无所适从的样子,轻轻把脑袋在岑冥翳肩膀上靠了靠。 岑冥翳几乎立刻就把手按在了谢菱背上,若有似无地轻抚了两下,似是安慰。 谢菱一面心想,他果然很会得寸进尺,一面又想到,这样的动作的确会给人安全感。 岑冥翳开口,声音沉沉的,能听出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的生命没有价值,不足以令人害怕。” 谢菱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言论? 难道是变相承认,八皇子的事是他动的手。 谢菱把脑袋从岑冥翳肩膀上挪开,扬起目光直视着他,试图从他表情中找到更多更确切的答案。 岑冥翳和她对视,她茶色的澄澈的眼眸倒映在岑冥翳的黑眸之中,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越来越近,近到快要能闻到彼此的呼吸。 如果没有八皇子那些事,此刻正是走剧情的好时机。可是谢菱现在看着岑冥翳,感觉到了太多不确定,捏紧了裙边,心中不可自抑地升起一股抗拒。 岑冥翳往下压了压腰,视线不受控制一般落在谢菱的唇瓣上。 谢菱忍着没有动。 但岑冥翳最终没有亲下来。 他停在那个微妙的距离,从这个位置,他稍微轻触就能吻到谢菱的唇瓣,也能最清晰地看见谢菱的瞳眸。 距离太近,好像整个世界里,能看见的事物,只剩下了谢菱的双眸。 岑冥翳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无辜柔软,谢菱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菱菱,你会喜欢我吗?” 谢菱捏在手里的木偶剂都已经快要用出来了,他又不亲了。 还突然开始了蹩脚老套的情话环节。 谢菱小声回答:“好像有点。” “好像有点”是她惯用的礼貌说辞,其实可能接近于无,也可能它的存在也就只是一种可能。 被关上不久的窗棂响了响。 岑冥翳的动作顿住,眨了眨眼,又长又直的睫毛触到了谢菱的眉梢。 谢菱伸手把岑冥翳推开,快步走到窗边。 这回真的是布丁在找她,谢菱拉开窗户,把越来越胖的布丁从窗外抱了进来。 布丁扬起脑袋,对着谢菱的下巴嗅了好几下,三瓣嘴不停地乱动,长耳朵趴下来。 谢菱捉着它的耳朵顺了顺,转身对岑冥翳解释说:“这就是我养的兔子,它大概饿了。” 岑冥翳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来对刚才谢菱那个答案是否满意,他转而关心起兔子:“难道每天你都是亲自喂它吗?” 谢菱说:“如果我在的话,都是我自己喂的。不然呢?” “我以为会把它交给仆婢之类。” “或许宫里的宠物是那样喂的吧。”谢菱扯了扯唇角,“可是它是我养的兔子,不是我的奴婢侍养的宠物,我要对它负责。” 岑冥翳笑了一声,很温和好听,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像是羡慕,或者嫉妒。 他们聊天聊得太久,布丁没有及时受到应有的关注,居然在谢菱手臂上直立起来,一直用脑袋去撞谢菱的下巴。 它脾气越来越大了,都是谢菱惯的。谢菱不得不按住它的脑袋,安抚地顺了好几下。 “我得走了。”岑冥翳说。 谢菱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欣喜,挤出一丝遗憾:“真的?” 岑冥翳点点头,走过来摸了一下兔子的背。 他的手指很长,引得布丁回头对着他的指尖一直闻。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谢菱身边,语气有些空茫地说:“我以为这次我可以待满两个时辰。” -- 第292页 谢菱敷衍了一声:“那你下次可以随身带一个漏刻。” “好主意。”岑冥翳居然接了这句话,“可是,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计时呢?” “……”谢菱没想到他那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在岑冥翳手心上点按。 “这就是开始。” 然后她松开手指,在岑冥翳手背上又点了一下。 “这就是结束。” “剩下的时间你可以存着,下次再用。” 岑冥翳捂住了手背。 半晌,他才说:“好,我存着。” 岑冥翳翻过窗沿,消失在院墙外,身手敏捷如斯。 谢菱呐呐看着他背影吐槽:“这得翻过多少姑娘的院墙啊……” 说完,谢菱自己沉默下来。 她试探了岑冥翳,想知道他的心机究竟有多深,可是还是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 她只希望,系统这次说的是对的。 第114章 犯傻 原本谢菱还有些担心,岑冥翳在这里来来去去,会不会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但谢家好像根本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谢兆寅和谢安懿整日忙忙碌碌,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到人影。 晚饭全家人都被叫到一起吃,饭桌上,谢兆寅难得放下了筷子,主动破了食不语的规矩,对几个子女说了几句关切的话。 这的确是极其少见的场景,连谢华浓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抚着胳膊,和谢菱互望了好几眼。 谢菱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皇室的子嗣兄弟都那样分崩离析,身为一家之主的谢兆寅很难不联想到他这个小小的家里,是否还能保持往日的安宁。 谢菱四下扫了一眼,谢安懿和谢华浓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平日里最爱在谢兆寅面前表现的谢华珏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谢华珏脑袋深深低着,像是不大敢见人,有时候拿着筷子在盘子里面乱戳。 谢安懿坐在她对面,忍不住训了一句:“华珏,吃饭就好好吃,干嘛呢。” 谢华珏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菜碟,夹进去一口青菜。 一闪而过之间,谢菱看清了谢华珏的面容。 肤色暗沉,尤其眼底下青黑明显,唇边冒出几个小颗粒,一看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了。 谢菱轻轻皱了皱眉。 晚饭过后,各自散去。 谢菱撞了撞前面谢华浓的手臂。 谢华浓停下步子回头看她,疑惑地嗯了一声。 谢菱撇过目光,看了看走向另一条小路的谢华珏。 “二姐姐没觉得,大姐姐最近不太对劲么。” 谢华浓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摇头道:“没有。她一向不爱理人,跟以前不是一个样么。” 谢华浓倒确实跟谢华珏相处不多。 谢菱想了想,又问:“那大哥哥最近有提到大姐姐的事吗?” 谢华浓再次摇摇头。 谢菱心情颇有些怪异。 曾经他们对“谢菱”不闻不问,直到谢菱出事,才追悔莫及。 现在谢华珏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或许正在独自忍受一些折磨,他们还是一样不曾察觉。 谢菱想到那几天,在墙角萦绕的哭声。 “怎么了,”谢华浓问她,“大姐又欺负你了?” 谢菱叹了口气。 “不是。”她甜甜笑道,“没什么事,我就,随口问问。” 谢华浓点点头,还是不大放心地叮嘱:“要是出什么事,你记得来找我。” 谢菱当然应下。 看谢华浓走后,谢菱脸上的乖巧笑意渐渐消失。 果然,人很难改变自己的本质,一个家庭的氛围也是同理。 难道非得要等出了事才来弥补吗。 谢菱抿了抿唇,去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碟提子,叫上平时不大在院里待着的一个小丫鬟,一同去了谢华珏的院外。 大白天的,谢华珏门窗紧闭,丝毫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谢菱让小丫鬟喊门。 有人来应门,大约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脚步声一边从门里靠近,一边有人问:“是谁呀?” 小丫鬟按照谢菱的吩咐,细声细气说:“是老爷送来的新鲜提子,给大姑娘的。” 门闩从里面打开。 应门的婢女把门开了一半,看见站在外面的谢菱,就露出慌张神色,急着要关门。 谢菱单手撑在了门扉上。 那婢女到底不敢把谢菱弄伤,没有再使劲。只是从门扉里露出一张秀气的脸,楚楚可怜央求道:“三姑娘,我们大姑娘说了,不让其他主子进来,否则奴婢要受罚的。” “可她没说不要父亲送的提子。”谢菱说,“我来送东西而已,并没坏她的规矩。再说了,你主子这会儿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罚你。” 谢菱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顺口胡说,诈她的。 那婢女却果真被说动了,面露犹疑。 谢华珏果然不对劲。 谢菱又补了一句:“父亲的东西我总要送到,否则,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那个秀气婢女只好把门让开。 谢菱让自己带来的那个丫鬟在院子里等着,走进里面去。 到处都没人,谢华珏的卧房开着一点窗子,热气从里面冒出来。 -- 第293页 谢菱在门口敲了两声。 谢华珏的声音传出来:“热水这么快就烧好了?你们该不会敷衍我吧。放外面吧,我叫的时候再抬进来。阿萱在吗?只让阿萱抬进来。” 谢菱不知道阿萱是哪个,但很显然谢华珏有不愿意见人的事藏在里面。 她用力推门,门后松松挂着的木闩就掉了下去,谢菱走进一片热气之中。 谢华珏要人送热水来,当然不会把门关牢,但是她没想到会有人不经自己的命令直接进来。 蒙蒙热气后,传来谢华珏惊慌的拍水声:“谁?阿萱吗?我说让你别进……” 谢华珏的声音猛地顿住,因为谢菱已经走到了她的近前。 看清谢菱的脸,谢华珏惊声尖叫,拽过浴桶旁放着的外衣,第一时间却不是去遮自己的胸口,而是遮腰际和手臂。 但谢菱已经看得很清楚。 她的腰上、手臂上全都是点点瘢痕,青紫交加,这些地方都是血管多、易觉得痛的位置,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 “谢菱!你进来做什么,给我滚出去,滚啊!” 谢华珏脸色唰白,即便蒸在腾腾热气之中,她也看不出一点自然健康的肤色。 她眼光涣散,手指尖不停地颤动,显然身体已经到了劳累的极限。 “如果你继续大喊,外面的仆婢都会跑到这里来看见你。”谢菱伸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提醒谢华珏。 谢华珏又在水桶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冷静下来,齿关发颤地对谢菱说:“你、你想怎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谢菱没有再靠近,保持着一个让谢华珏能安静下来的心理距离。 “你身上的伤我都看见了。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谢华珏全身发抖,好像觉得很冷,她用力地咬住牙:“不用你管。” “如果你不在我的院墙根底下哭的话,我也不愿意管你。”谢菱毫不保留地戳破她,“我听见好几次了。” 谢华珏一下子没了声音。 谢菱足尖转了转方向,却反而往卧房里面走去。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穿好衣服出来吧。” 谢华珏紧紧捏起的手指才缓缓放松下来。 卧房里面对她而言是提供安全庇护的地方,谢菱待在房间里,就说明谢菱暂时不会将她刚刚所见的去说给别人知道。 谢华珏快速擦干了身子,匆匆披上崭新的衣服,走到床边。 谢菱坐在绣榻上,正看着谢华珏桌上的记事录。 “大小姐。”谢菱咋舌,感叹了一声,“你两天沐浴十次?” 记事录三天一换,谢菱看不到之前的。 如果谢华珏这段时间一直是保持着这个频率,她不得把自己搓掉一层皮? “关你什么事?”谢华珏大步走过来,夺过了谢菱手里的记事录,“我使唤的我自己的婢女,要你多嘴多舌。” 谢华珏看起来像是打理好了心情,又重新恢复了高傲令人厌恶的模样,但她脸上的憔悴无法遮掩,让她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外强中干的本质。 平时的谢菱,听到谢华珏这句话,一定被刺得支支吾吾不能成言,伤心羞愧地离开。 谢华珏是这么预计的。 可谢菱没有走,不仅没有走开,还施施然靠到了桌上,撑着腮打量她。 “谢华珏。”谢菱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那态度里没有往日对大姐的尊重,也没有受惯了欺负的害怕。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华珏拢紧衣衫,视线瞥到一边。 “你懂什么。现在离开我的房间,不许跟任何人说!否则,你小心我……” 说到一半,谢华珏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习惯了欺负软弱卑怯的谢菱,可面对现在这个变得跟以前毫不一样的谢菱,她竟然不知该威胁什么才好。 要不是谢华珏现在自顾不暇,她也会很好奇,谢菱是吃错了什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菱倒也没想着第一天就逼她说出来,起身站直,对谢华珏道:“你不说就算了。你放心,你偷偷躲起来哭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华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戳穿伪装,怒气渐渐上涌,又要喊出她的大名:“谢……” 谢菱却在此时转身,看着谢华珏说:“我只是想提醒你,谢家这么几个兄弟姐妹,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人。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跟父亲说的,可以跟哥哥或者妹妹说。” 谢华珏怔住。 谢菱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谢华珏把自己封闭得太紧,而且看这样子,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 如果不强硬点给她挖出一个透气的口子,她肯定能把自己憋出问题来。 谢菱今天这样闯进来,谢华珏或许还会担惊受怕个几天,但是等过了这几天,谢华珏在谢府中听不到什么流言蜚语,发现日子跟往常一样,自然就会淡定下来。 谢华珏会明白,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日子依旧照样过,她完全没必要担惊受怕。 - 中秋过后,气温唰地变凉了,以前谢菱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看书,现在在院子里待久了,会被风吹得头疼。 环生给她做了一个厚厚的像是围巾一样的织锦,可以用来遮脸,也可以用来缠在脑袋上。 -- 第294页 谢菱笑说,这个像坐月子的人戴的,环生指责她不应该乱说。 谢菱用织锦围住脸,长得多出来的两端就团起来堵住耳朵,对环生笑得眉眼弯弯,清甜模样。 环生没办法再跟她置气,挽起篮子陪她出门。 她们要去集市。 八皇子身份还没有贵重到要治国丧,除去部分区域禁止通行,宫外的热闹依旧不改。 降温太快,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穿着薄薄的夏衫,在风里被吹得直搓手臂。 小孩子倒是不怕冷,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嘴里唱着的歌谣,谢菱听了几句进耳朵里,却像是在讽刺原太子。 谢菱抿了抿唇,拢紧领口,拉住环生的手,避开人群朝前走。 而人群最热闹处,从酒楼里走出来几个身穿盔甲的侍卫,中间簇拥着的是一身软甲的陆将军。 陆鸣焕周围总有人给他空出地方来,即便在热闹大街上也是如此。 他习惯性地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凝在街边躲在屋檐下往前慢吞吞走着的人影上。 谢菱被迎面的风吹得眯着眼,用环生给她的织锦拢住半边脸,额角的碎发逆着阳光,金灿灿的。 也毛茸茸的。 陆鸣焕凝神看了一会儿。 他身边的侍卫也跟着看过去。恰巧有一个人,是常年跟在陆鸣焕身边的,对谢菱有印象。 “陆将军,这不是那天那个神女吗?” 那一天,陆将军也是这样驻足停下来,隔着一条街看了一会儿。 花舞节毕竟稀奇,每一任神女都能被京城百姓谈论很久,那个侍卫自然记得。 几乎是侍卫话音刚落,陆鸣焕眼前就仿佛又出现了那天,那个盛装打扮的神女在纷纷扬扬如漫天飘雪的花瓣中,小小地晃着脑袋、打着喷嚏的样子。 但他抿紧了唇缝,扭开头道:“不记得了。” 侍卫搞不清状况地摸了下后脑勺,倒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花舞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确实稀奇,可陆将军那般的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一个由普通官宦之女扮演的神女,陆将军不放在心上,也很正常。 陛下有令,对京畿一带加强戒备,陆将军亲自带人巡逻。 今天结束得早,天儿又有些冷,几个年轻侍卫商量着要去酒楼吃锅子。还说到,如今京城里最出名的,是楼氏酒家的羊肉锅,不腥不膻,切几段萝卜进去,煮得好吃到停不下来。 也有机灵的,没参与那些羊肉锅子之类的闲谈,凑过来对陆鸣焕献殷勤。 “陆将军,今天也是回府吗?” 陆鸣焕没看他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风干的牛肉,撕下一小块,扔到了旁边的廊柱后面。 “喵~”一声细弱猫叫传来,一只饿得瘦骨伶仃的小灰猫睁圆眼,水灵灵地看了陆将军一眼,低头叼住那块肉,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使劲吃起来。 陆鸣焕盯着小猫看了一会儿。 然后摆摆手:“不了。我有事儿,你们别跟着,散了吧。” 集市分东南西北四边,陆鸣焕先去了东市。 他转了一圈,目光几乎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没有看见想找的人。 他又去了北边。 这次还没开始找,陆鸣焕第一眼就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模样尤其亮眼的姑娘就站在街中央,手里捧着一袋热腾腾的栗子,为了好好吃栗子,不断地把额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阿镜的头发也总有几缕总是不听话。 常常跑出来,让她看起来毛茸茸的。 陆鸣焕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着。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名字,但是他人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可见这样的提醒很没有效果。 陆鸣焕朝大道中央走过去。 谢菱在一个卖小铜镜的摊边试戴刚买的耳坠,环生一手捧着谢菱的栗子,一手抱着堆得高高的糕点,只剩嘴巴还有空,不停地夸谢菱“好看”。 谢菱戴好了右耳,刚要在左耳也戴上,身侧的人潮忽然变得拥挤,一个人挤到谢菱身边来,袖子上的纹章钩住了谢菱的耳坠,掉到了不知道哪儿。 谢菱着急,弯下身去找,找不到。 干脆蹲下来,两只手环在膝盖上,歪着脑袋认真地搜查每一个角落。 另一只手越过她,捡起了桌脚下的那枚耳坠,然后放到她面前,似乎是要给她确认。 谢菱顺着手臂看向他,圆溜溜的眼睛水润清澈,好似湖光粼粼,清晰倒映出他人的身影。 陆鸣焕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胸膛里的跳动很激越。 他咳了一声,才发现喉咙憋得生疼。 谢菱蹲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她看看陆鸣焕,又看看他手里的耳坠。 陆鸣焕转过脸,把耳坠和一个钱袋一起递给谢菱身后的那个婢女。 “弄坏了,劳烦去给你主子换一对新的,我赔。” 他语气可亲,态度良好,环生没有多想,点点头,艰难地把栗子调整到另一只手上,接过耳坠和钱袋,往身后的巷子里跑。 她们就是在不远的铺子里买的,现在去,还能买到一模一样的。 谢菱侧身站着。 倒也不是没想过会在京城遇见陆鸣焕,毕竟黎夺锦也在这儿。 -- 第295页 只是这也有些太突然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不像是偶然。 陆鸣焕看着她毛茸茸的圆脑袋,和纤巧挺翘的鼻尖,笑了笑。 “姑娘抱歉,这里人太多。” 他的语气里没有几分诚心。毕竟,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谢菱干脆背对着他,专心看向巷子口,等环生回来。 “姑娘,买个镜子吧?”一旁的摊主探出脑袋,声音沙哑地喊她。 谢菱在这儿站了挺久,也不好意思不买,低头掏钱袋。 但身后的陆鸣焕已经抢先付了,选了个花纹好看的镜子,递给谢菱。 “这也是赔礼。”他一直盯着谢菱。 即便他找了借口,他的过于主动也还是太过明显。 谢菱皱起眉,心中觉得怪异,不肯接陆鸣焕的镜子,也没有理他,当他不存在,有些焦急地等环生回来。 要不是怕环生找不到她,不敢乱走,谢菱此刻一定不在这儿站着了。 陆鸣焕从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眼见谢菱的态度,脸色渐渐沉下来。 “你很讨厌我?” 谢菱终究不愿意惹麻烦,应了一声:“不是,这位公子,我根本不认识你。” 陆鸣焕没再开口,谢菱不知道他作何反应,也并不打算回头看。 但其实陆鸣焕的脸色已经不再紧绷。 确实,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或许她认识了他之后,就会改变态度。 陆鸣焕心里有些沉,像压了一块石头,但那石头又很软和,叫人不觉得着恼。 他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跟阿镜这样相像的人,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的神情,还有细小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陆鸣焕原本只是想靠近她,看得更仔细一点。可是靠近之后,就好像主动踏入沼泽的人,不由自主地被拉着沉溺。 光只是看着她,陆鸣焕都已经觉得胸腔涩疼,那种抑制不住想要接近的冲动深深折磨着他。 可他们分明不相识。 谢菱又等了一会儿,环生终于出现在巷子口。 她很明显地变得欣喜,踮起脚朝环生招了招手。 陆鸣焕连这个动作都倍加珍惜地看着。 环生跑到近前,谢菱从环生手里接过她快要端不住的糕点盒子,又看到环生手里攥着的那个钱袋。 犹豫了一会儿,谢菱还是自己把钱袋拿了过来,交到陆鸣焕手中。 她跟陆鸣焕说了声再会,然后和环生并肩往人群深处走。 就仿佛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然后各自四散在人群中。 陆鸣焕血液里激起一阵阵的鼓噪,流向胸腔。 他没有再追上去,而是转身去马厩牵自己的马。 他又去了世子府,这回已经没有人感到意外。 最近这几日,陆鸣焕常常来找世子商谈。 但这一回,陆鸣焕却并不是为朝堂中的事而来。 他解下马鞭,将马交给门口的小厮。 然后只身走进来,看了黎夺锦一眼,就沉默着坐在旁边的凉榻上,双手撑在身后,失神地看着房梁。 很久很久以前,陆鸣焕就常常这样,有心事时就躲到黎夺锦这里,一声不吭地发呆。 那时黎夺锦总能很轻易地猜出他的烦恼,左不过就是陆父自己行为不端、却对他管教过严的那些事。 可现在,黎夺锦自认再也无法看透陆鸣焕的烦恼。 细长的凤眼瞥了瞥陆鸣焕,黎夺锦随口问道:“怎么了?” 陆鸣焕没有出声。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将今天的事告诉黎夺锦。 阿镜先遇上的是黎夺锦,可这回,她先遇上的是他。 他希望黎夺锦永远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陆鸣焕眨了下眼睛,看向黎夺锦。 露出了个痞气十足的笑,像是玩闹一般,说:“哎,接着说说你那个梦呗?” 黎夺锦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应。 半晌,带着些讽意说:“你不是不愿意听吗。” 陆鸣焕确实不愿意听。 曾经,他嫉妒黎夺锦能够梦见阿镜而他不能,后来,他又痛心黎夺锦沉溺于虚幻梦境,且告诫自己决不能像黎夺锦一样犯傻。 可是现在,陆鸣焕有了比梦境更真实的存在。 他甚至希望,黎夺锦能够继续沉溺在梦中,抱着那个梦境永远不要醒来,免得看见了其它的宝贝。 第115章 姐妹 陆鸣焕在榻上翻了个身,拉过一旁的竹枕抱在怀中。 虽然这个天气,竹枕已经有些太过冰冷,但刚好能调和陆鸣焕此刻隐隐发热的脸,不叫人看出异样。 他懒洋洋的,像是闲谈一般,对黎夺锦说。 “今天忽然有点好奇。不是我说,阿锦,你还挺能编的,上次你和我说了什么来着……” 黎夺锦眸色沉了沉。 他敛下眼睫,顿了顿,接过去一句。 “我说,我梦见我给阿镜取名的场景。” 陆鸣焕沉默下来,点点头。 黎夺锦的视线又看向了陆鸣焕,目光在陆鸣焕脸上逡巡着,像是在试探什么。 冬眠多时,黎夺锦又重新隐隐露出了毒蛇般的锐利。 “还有一次,我梦见,阿镜和你在街上骑马,那天下着雨,你们的马蹄踩着水,溅起水花。” -- 第296页 “咚”的一声,陆鸣焕歪了一下,手肘砸在凉榻上。 他明明坐得很稳,却不知为何会摔倒。手肘是脆弱的地方,砸那一下肯定痛得要命,但陆鸣焕脸色痴痴的,好似察觉不到痛。 “雨天……”陆鸣焕喃喃着,封存在脑海里的画面又随之复苏。 他不敢再听下去,推开竹枕站起来,给黎夺锦匆匆留下一句:“我先走了。” 黎夺锦看着他离开,没有留他。 目光却是一直跟在他背上,渐渐变得颤抖。 他为什么会梦见陆鸣焕和阿镜在一起的场景?当时,他分明不在。 人可以梦见自己没看见过的过往吗? 黎夺锦已经弄不明白了。那究竟是他自己通过阿镜的行踪想象的,还是……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黎夺锦脑仁刺痛,用力抵住额角。 - 谢家书房的灯亮着,不知谢兆寅是和谁在里面商谈。 谢菱忍不住走了过去,却没看见守卫的家丁。 她悄悄站在了墙根下。 她想知道谢兆寅的打算,但若是直接去问,谢兆寅定会敷衍她。 谢菱侧耳听了一会儿,这一次,书房内倒没有别人。 屋里只有谢兆寅和谢安懿的声音。 父子俩商谈着现今的局势,最后得出了结论。 “陛下今日宣布了暂不立储,这对我们而言,是最安全的。 “中秋围猎时,太子对我们有厚待,又对其他人恶行苛责,许多人都看在眼中,难免遭人猜忌。 “若在此时东宫权利更迭,就算新任储君不计较,也定然会有人煽风点火,挑我们的刺。 “如果能再过一阵,让所有人都忙着猜新储君是谁,冷了这阵火,谢家也不会待在那风口浪尖上。 “我们也可以借此时机走动关系……人在官场,总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除此之外,没说什么别的。 谢菱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离去。 若是能得一时安稳,固然是好,但是也终究不长久。 谢菱也很想知道新储君究竟会是谁,以及,岑冥翳到底对这件事牵扯多深。 谢菱有些头疼。 她没有文韬武略,应付不来这些权利争斗,她只是来献祭海王的而已。 只希望,在事情变得真正复杂起来以前,她能把任务顺利完成。 入秋了,夜间凉凉的很好睡。 谢菱侧身靠在枕上,宁静的睡梦中,忽然似有若无地多了一重阴影。 她几乎不经思考,睁开眼,眼前床边果然有一道黑影。 那黑影在她床边静静坐着,谢菱吓得指尖在脸上划拉了一道,怀里的布偶也被她攥得变了形。 好在很快谢菱就借着月色看清楚,坐在她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姐,谢华珏。 谢菱无语地松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往窗外看出去,院子里果然还点着灯火,想必是值守的丫鬟没睡着,给谢华珏开的门。 谢华珏抱着双臂,哼的一声。 “怎么,你可以未经我允许,吓唬我的婢女,闯进我的浴房,我不能进你的寝房?” 谢菱懒懒地靠回软枕上,说了句:“我没有这个意思呢,大姐姐。” 谢华珏又哼了一声:“睡得这么早?你倒是向来心里不装事。” 谢菱哪里是心里不装事,只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想事情,想着想着就很容易睡着而已。 她以手掩唇,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可舒服了呢,大姐姐。” 谢华珏皱眉。 以前她觉得,谢菱胆小怯懦,对谁都软软的。 可那天被谢菱闯进浴房后,她再看谢菱,就觉得哪哪儿不对劲。 就连谢菱现在这听似软糯的语调,她也能品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谢华珏不由得想,难道谢菱以前对她的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其实都是源于懒得搭理她? 但被这么一打岔,谢华珏之前紧绷的心弦却是放松了不少。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深夜走到谢菱的院子里来,但当她烦躁无度、情绪像是被困住的蜘蛛一样左右乱撞时,她却下意识地想到了谢菱那天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谢华珏抿抿唇,推了谢菱一下。 “别说了,起来说话。” 谢菱这才反应过来,谢华珏找她,原来是想聊天啊。 谢菱很惊讶。 她那天对谢华珏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哥哥或者妹妹聊聊。这个“妹妹”里,可并没有包括她啊? 她与谢华珏从来都不亲厚,不管是从关系还是性情习惯上来说,谢华珏都是找谢华浓更合适吧? 谢菱怪怪地看了谢华珏一眼。 这感觉好像前天还在扯头花的隔壁寝室姑娘,今天忽然抱着日记本来分享心事。 虽然,追根究底起来,其实是她主动的…… 谢菱认命地坐了起来。 算了,听听少女心事吧,就当积福了。 谢华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彼此磋磨了一会儿。 她脸上泛起一个冷笑,那笑里却又透着几分苦涩。 “你上次看到的痕迹……”谢华珏垂眸看向谢菱,忽而伸手,用她自己的手心紧紧贴住了谢菱露在外面的手臂。 -- 第297页 她眼里含着一点恶意,压低着嗓音说,“是脏病,你知道吗。” 谢菱神情没变,扬起眸看了她一眼。 然后挣开她的手,探身从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解开,里面装着各色的药丸。 七宝丹、三仙丹、将军丸、轻粉八味消毒散……都是那天谢菱和环生一起去集市上时买的。 腰际、手臂,能接触到这些地方的,除了谢华珏自己,就只有谢华珏的情郎。 谢华珏为情郎而哭,又每天洗澡,好像十分痛恨自己的脏污,谢菱做最坏的猜测,便是谢华珏被不规矩的男人染上了脏病。 她没学过药理,不知道谢华珏可能患上什么疾病,就把能找到的相关的都买了过来, 谢菱把包袱挪到谢华珏腿上,说:“喏,你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谢华珏怔怔的,只觉手心一阵滚烫。 她拿起一个个小药瓶,打量,摩挲,眼眶倏地有些泛红。 她用力捏紧药瓶,往下一按,砸出清脆瓷瓶摩擦声响。 谢华珏咬了咬腮肉,沉着嗓音说:“不用了!” “……我骗你的。这不是病。” 谢菱听完,倒僵了一下。 她坐起身子,摸了下谢华珏的腰,果然看见谢华珏露出了不适的表情。 “不是病,那就是伤?那人打你了?” 谢菱蹙着眉的神情,给她柔和的面容添了一分英气。 谢华珏眼睫颤了颤,唇边的肌肉也抖颤了一下。 她在用力绷紧脸,但还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仿佛山石即将被蓄积太久的泥流冲垮。 谢华珏深深呼吸几下,过于急促的喘气,让她的喉间都带出了嘶啦的声响。 谢菱按紧她的肩膀,单膝跪在床上,认真道:“谢华珏!还记得吗,不管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 谢华珏大口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热泪奔涌而出。 她明明这样脆弱,却还是毫不在意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扬起下巴。 “就只有那一次。” 谢华珏说。 谢菱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谢华珏说的意思是,她被那人打,只有那一次。 其实谢华珏从很久之前,就被一个书生热烈追求。 但谢华珏一直对他无意。 谢华珏身为谢家的大姑娘,受尽荣宠,而且从懂事起便善于左右逢源,拉拢比自己地位高的人。 在她心目中,只有让自己在娘家地位最高,同时又在各路权贵之中有亲朋好友,日后嫁到高门大户去,才能继续挺直腰板、高傲随心。 可是哪有她想的那么顺遂。 她攀来的贵女好友,没几个待她真心,在家中又屡屡犯错,备受打击,后来竟心灰意冷,稀里糊涂地和那不停对她示好的书生混到了一起去。 一开始,还甜甜蜜蜜。 后来破了禁忌,也有别样的刺激。 可是渐渐地,谢华珏后悔了。 她头脑逐渐清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昏了头,要跟这样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混在一处。 又痛恨自己失了清白,日后不知该如何自处,想着想着就心焦不已,日日躲起来偷偷垂泪。 一面是偶尔的清醒,找回了原本的性情,刻骨地后悔。 可一面,谢华珏又在那男子的甜言蜜语中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回,那男的吃醉了酒,一言不顺,在她面前摔了一个酒瓶子。 谢华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扯起裙子要走,口中说着干脆再也不相见的话。 那男的发起疯来,掐着她的腰,束着手臂捆在椅子上,在她身上隐蔽的地方扇了十几个巴掌,甚至还跑出他们私会的厢房,要去叫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同来欣赏大小姐的风光。 谢华珏如遭雷劈,整个人慌得没了神智,惊恐至极,拼命地挣脱,幸好在那醉汉回来之前逃跑了。 但那一场惊吓,足以叫谢华珏心头阴翳,夜夜不得成眠。 第116章 失礼 这是谢华珏埋在心里最深的秘密,此刻说出来,无异于剖骨。 但好在可以疗毒。 谢华珏浑身颤着,无法平静。 谢菱缓声道:“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什么?” “你现在身体无病无灾,只不过是错信了一个猥琐的男人,如今你也已经清醒过来,不再与他纠缠,从此之后就不会再有苦厄啦。” 谢华珏目光发痴,直直地落在前方。 “从此之后不会再有苦厄?” 她音调上扬,语气里满是疑问,好似从来没有想象过,她未来的人生还能是这样的。 为什么谢菱的描述听起来这么平静、幸福。 她原本恨不得一头撞死! 谢华珏胸中翻涌的情绪又纠缠起来,捂住半边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额头眼眶:“不……我太愚蠢,让人肆意地轻视、糟践,如同对待烂泥里的一块破布……我接受不了。我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 “大姐姐,”谢菱又喊了她一声,轻轻地说,“做一个女孩子,你也只是第一次,犯点错很正常,这有什么大不了?” 谢华珏动作停住了,手被谢菱拉开,眼前没了遮挡,露出满脸泪痕。 云层轻移,月光照进来,铺洒在谢华珏的身上,她眨眨眼,好似得到了某种很有支持力的宽慰。 -- 第298页 谢华珏累了,疲倦地坐在床沿。 谢菱挪了挪,让出半边床榻,终于谢华珏支撑不住,蜷缩着躺倒下来,两人背对背地依偎着,睡了后半夜。 第二天谢菱醒时,谢华珏已经不在房中。 下了一场秋雨,天儿变得更冷了,谢菱穿着寝衣推开门探头去看,被环生发现,匆匆忙忙走上来,给谢菱狠狠套了几件厚衣。 “姑娘怎么不穿戴好再出来?外边儿可冷着呢。” “大姐呢?” “大姑娘起得早,好像从姑娘的院子里出去之后,就带着几个人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姑娘,现在用早饭么?” 谢菱昏昏应了一声。 她在厅里吃着早饭,颇有些食不知味。 她向来起得晚,早饭吃到一半,谢兆寅下朝回来了。 谢菱看到他,捧着手里的粥,清甜喊了声“爹爹”。 谢兆寅原本背着手在想事情,看到谢菱,停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和她说起公务上的事。 “花菱,那日八皇子的事,已经查出背后之人了。” 谢菱心中一紧。 “是二皇子。陛下将二皇子与太子一并处置了,唉。太子被拖上殿来,已经浑身没了人样,二皇子罚得轻些,但也难逃一劫了。” 谢菱表情有点麻木,没能第一时间反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喉咙口才冒出小小的雀跃。 原来是二皇子!不是岑冥翳,是她之前多想了。 谢菱悄悄地在桌下捏拳,在掌心敲了一下。 心道,积福居然还真挺有用的! 谢菱抬眸看向谢兆寅,问他:“爹爹,早上看见大姐姐吗?” “华珏?没有啊。”谢兆寅失笑,“跟你说正事呢,又想着找姐姐了。果然还是个丫头。” 谢兆寅摇摇头,背着手走进书房里去了,看来他要烦心的事还有很多。 但谢菱却是心口落下一块大石。 面对一个城府极深的利欲熏心者,和面对一个手段稚嫩的海王的压力怎么可能一样。谢菱脆脆地咬了一口冬枣,洗净手匆匆出门。 谢菱要去找谢华珏,免得她又想不开,出什么事。 昨晚睡前谢菱就在想,难道这就是谢家的命运。 “谢菱”被绑走,被平安无事救回来了,谢华珏又紧接着出事。 而且以谢家人这种习惯和态度,大约谢华珏不造成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觉得她想拉谢华珏一把,也是一种自怜吧。 在看剧本的时候,她也曾为“谢菱”的傻而气愤心疼过。 街市上,女子惯常去的地方本就不多,谢菱都找了一遍,却没看到人。 回身时,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和她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远,但够她停下,谢菱险险止住步子。 她抬起头,眼睛都惊讶得圆了圆:“三……殿下?” 她的尾音拖着,在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压下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毕竟记得这还是在大街上。 岑冥翳背着手,笑眸弯弯地看着她,伸手指在嘴巴前面比了一个嘘声。 谢菱点点头。 不叫他三殿下,谢菱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只好含混着说:“好巧,你也在这里。” “我来找你。”岑冥翳说着,对谢菱伸出手掌。 谢菱没反应过来,岑冥翳看着她,又把手心往她面前送了送。 谢菱想起来上次她跟岑冥翳说,可以把和她相处的时间存起来用。 她这才会意,在岑冥翳的掌心点了一下,好笑道:“嗯,计时开始。” 岑冥翳笑得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但眼角向下弯着。 谢菱忽然深吸一口气:“不对,我还要去找我大姐。” 岑冥翳挑眉道:“谢家大姑娘?我知道她在哪儿。” 谢菱疑惑:“怎么会?你见到她了?带我去看看。” 说完,她顿了顿,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礼貌,又轻轻加了一声:“好吗?” 岑冥翳面露难色。 “那个场景……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谢菱下意识以为谢华珏出了什么事,心里咚的一沉。 岑冥翳带她来到一处酒楼前。 这酒楼在西城,卖早茶出名,这会儿最热闹。 只是有些热闹得过头。 周围挤挤攘攘的,哪怕在寒凉秋日里,也热烘烘地扑鼻。 谢菱没有靠近前去,岑冥翳就也不靠近,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给她辟出一方别人接近不得的空间。 谢菱支起耳朵听着众人的讨论。 酒楼前早已打扫干净了,看不出来原场景。但看好戏的人却能说得有模有样,十分生动。 “那书生被扒光了,吊在旗杆上,身上就一件外套,什么也遮不住的。啧啧,都叫人看光咯。” “不知道是谁,大约是哪个地痞流氓的恶作剧吧,趁他喝醉,居然将他束起来,在肾囊上扎了十几根针,还公之于众。” “那物什给风冻得,就剩那么一小点儿咯。”说话的那个摊贩头戴布巾,笑嘻嘻的,觉得很有趣味似的,比出一根小指,又觉得不够,还拿另一只手遮住小指的一半。 谢菱捂着嘴才没笑出声。 -- 第299页 怪不得岑冥翳说那场景最好不要去看,她听听就够了。 岑冥翳自有人脉,知道内里详情,已经告诉过谢菱,这是谢华珏的杰作。 但其实就算岑冥翳不说,谢菱也能想到,这定然是谢华珏干的了。 到底是从小娇惯的世家小姐,想通了之后,没什么她干不出来的。 肾囊扎针的笑话大约会在京城流传很久,那个男人,会跟他的半根小指一同在京城的传说中留名。 谢菱转身走进小巷。 她问跟在身后的岑冥翳:“这事情要是传开了,会让人知道是我大姐做的吗?” 岑冥翳想了想,说:“不会。谢姑娘处理得很好。” 岑冥翳叫谢华珏谢姑娘,莫名有点戳到谢菱的笑点。 她在其余人面前,都是被叫做谢姑娘,唯有岑冥翳叫她菱菱。 现在岑冥翳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叫谢华珏“谢姑娘”,让谢菱好像被挠痒痒似的,莫名其妙觉得好笑。 “小心。” 出巷子口时,谢菱还在跑神。岑冥翳在她身后低低喊了一声,伸手拉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束到身前。 谢菱眼前一辆板车疾驰而过,溅起点点泥水。 谢菱眨了眨眼,看了下自己的手。 岑冥翳扯她过来的时候,她没有防备,站立不稳,靠在了岑冥翳身上。 手撑在他的腰腹附近。 不同于谢菱被环生打扮得毛茸茸的,岑冥翳在这样的秋天也还是穿得很薄。 隔着纤薄的衣衫,谢菱感觉到手掌心下硬邦邦的,大约是覆在肋骨上的肌肉,左手靠近腰,摸到暧昧的凹陷,滚热的线条,一直滑进更深的地方。 谢菱仰起头看岑冥翳,眼神很无辜,手掌心挪了挪。 岑冥翳好像收到了一点惊吓,毕竟毫无防备。 他慌张地低头看谢菱,黑发垂下一些覆在颈上,耳根被烫出一点浅红色。 谢菱之前只觉得岑冥翳高大,但以为他只是生来如此。 毕竟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是流浪花丛的纨绔,谢菱不觉得他会花多少时间心思去习武锻炼。 但亲手触碰到,谢菱才意识到,岑冥翳或许不只是花架子,他的训练肯定很扎实,体力也很好。 不是谢菱主观上想要对他想入非非,而是两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动作又这样暧昧,谢菱都已经隔着衣服亲手检验到了岑冥翳的人鱼线,如果说在心里没什么想法,也不太可能。 谢菱收回手,浅浅笑了下,主动道歉:“抱歉,三殿下,我失礼了。” 岑冥翳以手抵唇,偏头轻咳了一下,似乎还没想好说什么。 谢菱觉得自己有点坏心眼子。 她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却没有让开,面对岑冥翳堵在巷子口,忍不住抬头仔细看着岑冥翳的表情,想看他的反应,像猫对停在枝头上的鸟,好奇得很专注。 她又轻轻说了一句:“不过,三殿下,你好热啊。” 作者有话要说:  肾囊:睾丸 第117章 侵蚀 岑冥翳的慌张清晰可见,他下意识地自己也伸手碰了碰腰际,似乎想确认自己腹肌的触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叫人觉得讨厌。 “我……一直体温比别人高些。” 岑冥翳小声地开口,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好像突然被点名要求给自己的每块腹肌做介绍那样羞涩。 谢菱故作自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暂时放过了他,不打算再继续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 一阵大风突如其来,谢菱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捧着放在面前,呵了一口气:“好冷。” 岑冥翳轻轻皱了下眉,一把握住了谢菱的手。 他用掌心拢着谢菱,谢菱其实没有那么冷,但是指尖的确有点微凉,跟岑冥翳稍高的温度相比,就显得更凉了。 岑冥翳收紧了手心,好像要给她捂暖。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外面风太大了,你穿得有点少。” 谢菱心道,她的兜帽还带毛,比起岑冥翳穿的两层薄衫,怎么也不算少吧。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岑冥翳的动作,方才还一脸青涩害羞的岑冥翳,这会儿却能十分自然地紧握着女孩子的手不放。 谢菱觉得他很有意思。 怎么会有人又纯情又老练,总得有一面是装出来的吧? 谢菱又圆又清澈的眼睛弯了弯,就能轻而易举摆出比岑冥翳更浑然天成的纯洁无辜。 “三殿下的手好像不够热,我可以换个别的方式暖手吗?” 岑冥翳很快就听懂了。 他的表情局促不安了一会儿,好像第一次被人夸身材好的高中女生一样面色通红、不知所措。 谢菱看着他,几乎都要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正想承认自己只是故意胡说的,岑冥翳握着她的手却动了动。 掌心牵引着她移向自己的腰腹,他别过头,脖颈连着下颌的线条绷紧,尽力稳住自己游移的视线不看她,掌心颤抖着,把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腰上。 “这样可以吗?” 他的声音还在努力平静。 谢菱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浑身的坏因子在躁动。 她轻声说:“衣服里面好像更热一些。” 岑冥翳愕然扭头看她,乌黑的眼珠都瞪圆了。 谢菱笑出了声,赶紧说:“我逗你的。” -- 第300页 她收回手的时候,手背在岑冥翳腰带上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像是某种装药的小瓷瓶。 岑冥翳随身带药做什么? 短暂的疑惑从谢菱脑海中划过,但很快放下。 谢菱说:“三殿下,我大姐姐应该已经回去了,我得去看看她。下次再找你吧。” 岑冥翳刚从她说“逗你的”之中反应过来,脸上的热度未退,听见谢菱说要走了,忍不住有点失落。 他有些呆住,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谢菱对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 谢菱说:“计时?” 岑冥翳抿抿唇,让她在手背上点了一下。 谢菱唇角弯起,笑得很甜:“三殿下,下次见,很快的。” 这是谢菱的真心话。 现在情势这么乱,她越来越想加快这个世界的速度了。 岑冥翳听见这句话,好像又打起了一点精神,眼瞳直视着她,那目光温度很高。 “好。我在宫外有一处画楼,叫竹风院,你若是找我,随时可以到那里来。” 谢菱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她和岑冥翳分开,回了谢家。 谢华珏果然已经回到了府中,她的脸色果然还是憔悴,毕竟多日不曾休息好。但是眼神亮了起来,整个人比之前有精气神多了。 谢菱并没有上前去和她再说些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谢华珏,两人相视笑了笑,仿佛都在今天重新认识了对方。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奴仆丫鬟口中,都常常隐秘地讨论着京城裸男的那件事。据说那书生受了如此奇耻大辱,竟然不选择报官,只因收了几百两纹银,又知道自己考功名无望,干脆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 今日谢父进宫,家里管得没那么严,谢菱没带环生,也没带其他奴仆,自己悄悄出门。 竹风院,听起来很幽雅,也很隐秘,很适合做点这样那样的事。 街边当铺吵吵嚷嚷,谢菱下意识地躲着热闹,绕到一边走。 当铺里却飞出一个人,是被踹飞的,横倒在谢菱身边,若不是谢菱躲得快,恐怕要被砸中。 谢菱暗叹自己果然非酋,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人砸。 躺在地上那人痛得面容抽搐,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似乎拼了命想逃跑。 当铺里大步走出一个人,在他勉强撑着身子爬起来之前,一脚重重地踩在了他背上,再次将他踩实了,侧脸砸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踩在他背上的小腿胫骨修长,黑色的靴子裹着,结实有力,谢菱视线顺着上移,看清了眼前人,是徐长索。 徐长索目光如刀锋一般冷利,踩着那人,很快就有其他手下跑过来,将那人重重捆住。 徐长索眼神中含着不耐和冷酷,不经意地抬起目光,对上谢菱的视线,怔了一下,下意识松开脚。 眼神也变了,似乎有意放柔:“谢姑娘?” 谢菱浅浅笑了一下,朝他回礼。 指挥使执行公务,谢菱不打算打扰,就没多说什么,径自朝前走去。 徐长索却在身后跟了上来。 “谢姑娘去哪儿?我送你吧。” 谢菱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那个乱糟糟的场面。 “徐大人,那边不用管了么?” 徐长索没有回头:“剩下的,他们自己可以处理。” 谢菱一时无言,想着拒绝的借口。 徐长索又补了一句:“现在城里不安全。官府说是窃贼频出,其实是陛下在抓人,谨防被牵连。” 这些掌权者,怎么这么爱抓细作。 谢菱想了想,干脆坦言道:“多谢徐大人好意,可是我与三殿下有约。” 徐长索早就知道她与岑冥翳的关系,瞒他没有意义,他作为与皇家亲近的指挥使,自然不敢胡说。 而且,搬出三皇子,徐长索要是有眼色,也就知道他不适合同行了。 不仅不适合,还很没必要,难道皇帝会到儿子身边抓人? 谁知,徐长索听后,脸色紧绷了一瞬,似是被烈火灼烫了一下一般难受,竟是沉下声音,更坚决道:“请让在下护送姑娘。” 谢菱无言。她能拒绝么?对方可是指挥使,他有权跟着任何他想跟的人。 谢菱只好同意,心道尊贵的指挥使之能让尊贵的三皇子去打发了,等见到岑冥翳再说。 他们并肩而行。 看见谢菱去的方向,徐长索道:“谢姑娘是与三殿下约在竹风院?” 谢菱看了他一眼:“是。徐大人知道那个地方?” “去过几次。”徐长索颔首。 名义上,那是岑冥翳在宫外的一个处理公事的场所,可岑冥翳身无公务,谁知道他在那里处理什么公务。 徐长索掌心捏紧,心中如被酸水侵蚀。 说来奇怪,他从小被教育,万事以皇家的利益为先,可那场中秋围猎,即便发生了八皇子暴毙那样的大事,也仿佛只是在徐长索心中燕过水面,轻点涟漪。 他冷淡而麻木地应付着一道道指令,看似临危不乱,有条不紊,处理八皇子的尸体,亲眼看太子入狱,都不曾让他有一点的波动。 反而是谢菱趴在岑冥翳背上,两人的身影叠在一处离开的画面,反复出现在徐长索脑海中,让他心神不宁,烦躁不已。 那是嫉妒。 -- 第301页 徐长索终于承认了,他对三皇子,的的确确就是嫉妒。 不仅仅是像最开始那样,羡慕三皇子还可以拥有跟心仪的女子平静相处的时光,而是完完全全地因为三皇子能“拥有谢菱”这一点,而感到刻骨的嫉妒。 他知道自己内心想做什么。他想把谢菱夺到自己身边来。 但凡是稍微想象一下谢菱与三皇子亲密的场景,他都像是要被毒液蚀穿肋骨一般难受。 谢菱到了竹风院,岑冥翳不在。 院里没有多少服侍的奴仆,大约岑冥翳并不常来。 谢菱到时,只看到一个一身青衣的清秀小厮,人倒是很机灵,看了他们一眼,马上将谢菱和徐长索请进院中,也不知道是认出了谢菱,还是因为认得徐长索。 谢菱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小厮甚至毫不避讳地打开了岑冥翳的书房,让谢菱坐在里面等,又对谢菱弯着腰陪笑说,他这就去通知三殿下。 谢菱点点头,任他去了。 小厮临去前,又看了徐长索一眼,温温笑了下,很快离开,脚步倒是麻利。 徐长索像门神一般杵着,一开始没有进岑冥翳的书房来。 这毕竟是皇子的地方,他懂得避讳。 但是风冷飕飕的,这书房里挂着的羊绒帘子都呼啦啦地往谢菱脸上吹,失去了保暖的意义。 谢菱就叫徐长索进来,把门带上。 徐长索挪动脚步,依言而行。 谢菱坐在岑冥翳的书桌边,桌上没什么摆设,有一个本子翻开着,里面全都是画,画得惟妙惟肖,很是灵动活泼。 其中有一幅一下子吸引了谢菱的注意,一只毛茸柔软的兔子,爪子上绕着红绳,颇为可爱。 这种童稚的意趣在文人的画中倒是少见,谢菱不由得认真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脚步声,谢菱以为是那个小厮把岑冥翳请来了,倒是挺快。 可脚步走到近前,响起的却是陌生的声音。 “三殿下,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今日在宫里呢。” 谢菱猛地一惊。 一旁的徐长索也皱起眉,紧张地握紧了刀鞘。 这是岑冥翳的友人? 谢菱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在岑冥翳这里。 第118章 低估 谢菱担心的倒不是别的,而是,按照大纲剧情来说,她现在还没跟三皇子有什么实质的发展,暂时还不能暴露在别人面前。 否则,接下来的剧情就乱套了。 徐长索也皱眉盯着窗外。 谢菱与三皇子之间并无媒妁之约,若是被外人看见她出现在三皇子的住处,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对她的名誉是极大的损害。 徐长索大步跨到门边,锁上了门闩。 门外的人推不开,愣了一下,扬声又问:“三殿下?你在里面么。”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拍了一下脑门,好笑道:“你自然在。不然门怎么是朝里锁的。” 徐长索凝神仔细分辨这人的声音,想了一会儿,对谢菱无声做口型道:“似乎是陈家的小公子。” 三殿下为人风流,身边出现的朋友很多,且不拘三教九流,但经常来往的也没几个,这陈家的小公子陈庆炎,便是其中之一,不算难认。 谢菱并不知道陈庆炎是谁,也对徐长索无声道:“拦住他。” 徐长索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前后距离差,让他的身形看起来与岑冥翳的相差无几。 门外的陈庆炎看见了,便对着窗纸上徐长索的影子道:“三殿下,你在歇息?” 谢菱知道他认错了,左右看看,拿起一个茶杯递给徐长索,示意他捂在嘴前。 徐长索抿抿唇,接过茶杯,声音闷闷地在瓷杯里回响:“别进来。” “怎么个意思,这么神秘。”陈庆炎抱怨着,却也没有再试图推门,看来三皇子在他面前亦是说一不二。 “不过,三殿下,你声音怎么怪怪的,难道你是受了风寒?” 他一直喋喋不休,徐长索不得不再次闷声道:“你有何事?” 陈庆炎受了他的冷淡,忍不住抱怨两句,但又很快兴致勃勃起来。 “我能有什么事,就好奇你那边的进度呗。” 进度? 谢菱皱了皱眉,显然无法理解,徐长索也没听明白。 陈庆炎又接着说话了,那油腔滑调的语气,不用见着人,也能想得出那贼眉鼠眼的神情。 “三殿下,你可真行,上次出师未捷,没能把那谢家三姑娘一举拿下,这回是铆足了劲,摸住窍门了?我上回可是看见你和那谢姑娘两个人独自从山上下来,这回是得手了?” 徐长索手中握着的剑鞘咯咯作响,手指颤抖,简直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拔出剑来,顺着窗户捅出去。 谢菱却默默地,把这段话在心里回溯了两遍,扯过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写道:“是。” 她把纸推给徐长索,示意他照着开口。 徐长索眸中带着血丝,看向她一眨不眨,谢菱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纸上点了点。 徐长索喉结滚动了一下,压抑下去苦涩,哑声按照谢菱所要求的重复了那个字。 陈庆炎“哈”地大笑一声,又怨怪道:“既已得手,三殿下为何不告诉我,这几日也总不见人,害得我每日苦等消息。” -- 第302页 “啧!我就知道,咱们三殿下的手段非凡,岂是寻常女子可以招架。哎,殿下,我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了,那娇滴滴的胆怯贵女倒是没尝过,不如仔细说说,滋味如何?” 谢菱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不错”。 徐长索看着她的眼神,已经从痛苦转成了浓烈的疼惜。 私密之事被外人拿出来侃侃而谈,亲耳听到这些、面对这些的谢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她如今这般,明知接下来的话只会更加不堪入耳,却还要听下去,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欺残。 徐长索实在不忍,却又无法在此时开口劝阻谢菱,只能捏紧了那张纸,力道大得将它抓破,闷声念道:“不错。” “嘶——”陈庆炎一声长叹,“殿下的新赌约是三个月拿下那谢菱,现在看,哪里需要三个月啊。这次是殿下赢了,可先说好,上次你输给我的那袋夜明珠太过贵重,我可没那么贵的东西输给你。” “上次?”徐长索照着谢菱写的字问。 “就是殿下之前说,一个月要让谢三姑娘对你倾心相许却没有做到,输给我的那次呀!” 徐长索死死地握紧拳。 亏他以为,三皇子哪怕不是一腔真心爱慕谢姑娘,最少也是有好感的。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闲来无事的纨绔子弟之间一场赌注。 听到这里,谢菱已经完全懂了。虽然她看过大纲,很明白岑冥翳这个人物不可能对“谢菱”有什么真情,但是岑冥翳在她面前表现得总是有哪里不大对劲,让她多多少少好奇了一阵子。 现在听到赌约,听懂了这些来龙去脉,让谢菱再一次清醒了很多。 无论岑冥翳在她面前展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谢菱都不能忘记,岑冥翳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 高高在上的皇子,和深居简出的不受宠贵女之间,是一场不平等的围猎,有时候,谢菱觉得自己在岑冥翳身上找到了征服的快感,但那也很有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一种岑冥翳故意给她的错觉。 谢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她自诩经历了好几个世界,又游离于世界之外,足够冷静,对于情情爱爱早已看淡,可是当岑冥翳总是像一只热情又笨拙的大狗一般跟在她身边时,原来她还是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动摇,可见,岑冥翳的段位非但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浅薄,反而是更加高深。 徐长索不愿意再让口无遮拦的陈庆炎说出更多伤人之语,假借三皇子的口吻,将陈庆炎匆匆赶走。 待陈庆炎的脚步消失在院外,徐长索方才对谢菱开口道:“谢姑娘,你若是现在想离开,我可以送你回去。” “离开?”谢菱扬眸问了句,“为什么。” “你……不难受?”徐长索恨自己笨口拙舌,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说不出能令人宽慰的关怀之语,而只会说这些废话,“那个陈公子,嘴里向来不干净,可见从小没有家教。” 对于徐长索而言,骂人没有家教,已经是很严重的辱骂了。 谢菱故作苦涩地笑了笑,摇摇头:“不必这么说,我应该感谢陈小公子,不是吗?好歹现在,我不用再蒙在鼓里。” 徐长索焦急道:“这种事不值得伤心。谢姑娘,你……” “可是感情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斩断的。”谢菱把语气压得很苦涩,就跟一个被情爱所困的女子没有两样,但是她的眼神很平静,几乎像是在念既定的台词,“徐大人,你不要再管我了,我要在这里等三皇子过来,这是我的愿望。” 徐长索胸膛震了震。 他想不明白,谢姑娘为什么对三皇子用情这样深,那个人究竟有哪里好?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徐长索似乎又能理解这样的谢菱。 专注、执着,掩藏在柔弱外表下的坚定不移的心。 赵绵绵就该是这样的。 徐长索捏紧了拳,低头道:“好,你要是想等他,就等吧。不过我会在外面等你,不会先离开。” 徐长索话语中带着暗示,暗示谢菱有任何危险都可以叫他。 谢菱点点头,目送着他走远。 徐长索走后,谢菱发了一会儿呆。按道理来说,现在徐长索对她很好,已经是超乎寻常地好。 但是谢菱心中却没有一点波动,甚至都懒得去想徐长索这样做是为什么。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都跟她无关。 门口再一次响起脚步声。 沉稳、步调统一,带着些微的急促。 谢菱听出来是岑冥翳的脚步,徐长索离开时,已经把门闩抽开了,谢菱于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岑冥翳推门进来,裹挟着一道风。 他很快把门关紧。 他走到谢菱面前,发现谢菱翻开了那本画册,而且停在那幅兔子前,就抿抿唇,很克制地笑了笑,温声说:“你也养了只兔子。或许你能看出来,你养的那只可爱,还是我画的这只可爱。” 谢菱又扫了一眼画册,说:“你这只是普通白兔,我养的那只毛色很特别,相比起来,还是我那只可爱一些。” 她面色如常,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事实其实也正是如此。 这点小插曲,对她的任务来说不重要。 岑冥翳一向都表现得很顺着她,但是听她这么说,却是第一次不乐意了。 -- 第303页 他接过画册,自己仔细端详起来,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对,我这只更可爱。” 争这些有什么意思,谢菱没再说什么。 岑冥翳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要给她,用丝绸包着,看起来还挺厚实。 他翻开包裹,里面是一条熊毛围脖。 熊毛绵密,又弄得很干净,不知道用什么熏过,有淡淡的香味。 这看起来就很贵重,谢菱下意识地推拒。 岑冥翳想让她试戴一下,拎着围脖往她这边靠,含着浅笑说:“你总夸那只兔子毛色好看,大约喜欢浅棕色。我也觉得这颜色与你很相称,你试试。” 谢菱原本有点抗拒,但很快刷的一下又冷静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抗拒? 如果按照她之前的路线,她这时候就应该接下礼物,然后顺理成章地发生点什么。 谢菱想了想,接过那条围脖攥在手里,对岑冥翳道了声谢,接着若有似无地朝他那边靠。 岑冥翳接住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谢菱小巧的下巴藏在浅棕色的长毛里,衬得一张精致的脸更加灵精。 岑冥翳又抿住唇,很小心地笑了笑,好像连高兴都是偷偷的。 他几乎半搂着靠近的谢菱,弯下腰,用脸颊在谢菱脸侧轻轻贴了贴,然后很快放开她,背对着她去收拾书桌,手指的动作都能看出一点点明显的颤抖,好像高兴过了头。 谢菱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岑冥翳的一举一动,心想他能演绎得如此自然,也不能怪自己低估了他。 第119章 药瓶 那个去知会岑冥翳的小厮临走前,在房间里生了一点炭火,温度刚刚好,有一点暖和气,又不至于太闷热,显然是为谢菱准备的。 因为岑冥翳进门没多久就觉得有些热,把薄薄的外衫解下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谢菱低头,看见了岑冥翳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药瓶。 白玉制成,小葫芦形状,应该装不了多少东西。 她上次摸到的那个硬物,果然是药瓶。 岑冥翳这个人藏了太多的秘密,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会配合吗? 谢菱敛眉,掩住沉思的表情。 “今天冷吗?”岑冥翳倒是情绪很高,好像久违地有好友到家里来玩的孩童,黑眸里燃着雀跃。 “还好,每天不都是一样么。”谢菱随口应了一句。 “怎么会一样。”岑冥翳不知道是在跟她闲聊,还是认真地想要纠正她,“有的早上下雨,水滴到屋檐和油纸伞上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早上刮风,风声让人很容易孤单。” 谢菱愣了下。 她看了一眼岑冥翳,但很快压下思绪。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管天晴还是下雨,一天总得这么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开始,结局总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岑冥翳笑了笑,牙齿很白很好看:“开始不同,结果怎么会相同,万物都有因果。” “就好像上次你玩的那个蛇环锁,首尾相连,看起来是一个完美的圆,分不出先后,但这只是假象。” 岑冥翳提起那个锁,谢菱就抬起眼,看向了他的腰际。 谢菱露出好奇表情:“上次那个锁,你还带着吗?” 岑冥翳说:“没有。” “怎么回答得这么快!”谢菱故作锐利地悄悄指了他一下,“你是不是骗我的。” 岑冥翳道:“我怎么会……哎,菱菱。” 他惊讶的尾音消失在喉咙里,因为谢菱已经站起来,伸手摸他的腰带。 谢菱的手心一边游移,一边说:“一般人哪里记得住自己身上带的每一样东西,你想都不想就能回答,我不信。” 她一副好像要检查的样子,但岑冥翳知道她是在半真半假地玩闹,故意借机摸他的腰。 岑冥翳比她身量高不少,为了不妨碍她,右手臂抬起,轻握成拳捂住嘴,眼神乱飘,眼睫虽然不断地轻轻颤着,好像一只被糖水黏住的蝴蝶,耳根也通红,但却没有出声阻止。 他身上当然没有带着那个锁。 谢菱的手指不知道碰了哪里,突然砰咚一声脆响,挂在岑冥翳腰上的那个葫芦白玉小药瓶绳子松散,砸在岑冥翳脚边那个烧得滚烫的铁炉边沿,摔得粉碎。 “啊。”谢菱很惊讶地蹲下身,下意识地想要去拿,好像想要挽救。 但瓶子已经摔碎,里面带着微微蓝色的粉末撒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来得及救。 岑冥翳捉住谢菱的手腕,谢菱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她抬起头,和岑冥翳默默对视着,没说话。 岑冥翳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有些懵,带着茫然和震惊,好像一个孩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期待的玩伴把自己最重要的玩具给弄毁了,而且还没准备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总算动了动,翻开谢菱的手,神情还是木木的,目光垂落,慢慢地仔细看她的手指。 “没扎到吧?” “没有。”谢菱老实道,“三殿下,这是什么药?我赔给你吧。” 岑冥翳说:“不用,没事。” 大约是怕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岑冥翳对谢菱挤出一个笑容,安抚说:“你不是故意的。” 确认她没受伤,岑冥翳才将她的手放开。 -- 第304页 岑冥翳又低头看了看火炉边那些粉末,大约是已经无法再使用,岑冥翳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回收。 不,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出大事了。 谢菱心中暗道。 岑冥翳转身去找婢女来收拾残局时,谢菱慢悠悠地拿出一条手巾。 她拿出先前背在身后的手,指尖上有浅蓝色的痕迹。 袖口微敞,里面掉出一把小刀,还有一截被割断的红绳。 谢菱在悄悄割断岑冥翳的药瓶挂绳后,就把缠在他腰间的那一段红绳给收了起来,这样就看不出割断的痕迹。 蹲下身去时,谢菱两只手都放在地上,偷偷抹了一点药粉在左手心,被岑冥翳拉起来时,她伸出了右手,左手藏在身后。 在那种情形下,岑冥翳大约会以为她只伸了右手。 谢菱对岑冥翳本就没有多少的信任,经过陈庆炎说的这番话后,更是一丁点也不剩。 她弄碎岑冥翳的药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为了亲自破解岑冥翳的更多秘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老话总是没错的。 大约是因为被弄碎了重要的药瓶,岑冥翳的兴致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后面也一直没什么话说。 谢菱离开竹风院时,一直将那个手绢拧成的布包攥得紧紧的。 她聚起来的粉末本来就没多少,可不能撒了。 徐长索把她送到谢府门口,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才转身离开。 他又返回了竹风院。 听说徐长索求见,岑冥翳很快出来。 他换了一身轻柔的浅灰色棉布长衫,长发披散湿润,看起来似乎刚刚才沐浴过,混身寒气,让眉宇间隐藏的桀骜更加明显。 “徐指使。”岑冥翳淡淡地称呼他,并不意外徐长索知道他在此处。 小厮来向他通传时,就已经一并说了,谢姑娘是由徐大人陪同来的。 岑冥翳到的时候,也知道他就等在外面某个角落,后来也陪着谢菱离开。 却没想到,徐长索去而复返。 “何事?” “我刚刚在三殿下的书房里。”徐长索抿了抿唇,没有多寒暄,单刀直入。 岑冥翳皱了皱眉。 他的院子里本来就少有下人,书房附近更是很少让人来。 有权进入书房的小厮去宫中寻他,是以岑冥翳并不知道徐长索进了书房的事。 “殿下来之前,陈小公子来了。” 徐长索看着岑冥翳,虽然依旧口称殿下,神情却很漠然,带着冷漠、敌意和轻蔑。 岑冥翳眉心皱得更深。 “我知道。” “陈小公子将在下误认为殿下,说了好一番话,言辞不堪,当时谢姑娘也听着。”徐长索胸口起伏,终究是压抑不住怒气,声音粗嘎道,“三殿下 ,你怎能将谢姑娘当作赌注?” 岑冥翳怔了一会儿,像是陈述一般喃喃念着,“她知道了……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听他承认,徐长索怒火更炽:“三殿下,收手吧!放过谢姑娘。” 岑冥翳眸子转动,看向徐长索,瞳孔紧缩狭长。 听着徐长索的话,岑冥翳声音冷冷,顺着质问道:“放过她?放她到哪里去。” 被皇子看上的玩具,怎能轻易逃脱。 徐长索恨得险些咬碎银牙,说道:“我可以请陛下为我和谢姑娘赐婚。” 岑冥翳忽地暴起,横过小臂,以胳膊肘将徐长索死死卡在假山石壁上,力道像是要将他勒死在这儿。 岑冥翳的劲儿不小,若不是徐长索常年习武,身骨硬朗,恐怕真要受伤。 “你敢。”岑冥翳小臂上青筋突起,体温高得吓人,眼瞳中闪烁着疯狂。 徐长索用力深呼吸,才免于窒息。 在某个瞬间,岑冥翳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又忽然松了手。 他回头盯了徐长索一眼,犹如困兽,暴躁又狼狈。 “她不会同意的。” 岑冥翳喃喃念着,步子错了错,迈着长腿离开。 谢菱回去之后,把那手绢包着的药粉拿出来研究了一下。 她闻得出一些药,虽然磨成药粉,有些困难,但依旧能从里面辨别出桃仁、柴胡还有半夏。 这三种药材都算基础,能组成的药有很多种,更多的谢菱就分不出来了,暗暗打算,之后想办法去找药师辨认一下。 刚收好手绢包,布丁就连蹦带滚地过来了。 它对着谢菱的指尖还有手绢不停地嗅,谢菱伸手去逗它的鼻子,它又往后躲开。 谢菱正玩着,窗被敲响。 谢菱大约猜到是谁,看着窗,有些不大爱起身。 窗棂被敲个不停。 谢菱只好抱着兔子走过去。 窗外岑冥翳站着,身上的情绪莫名地沉。 “……菱菱。” 他在谢菱面前一直都是持重温和,或者说,他一直装成这样。 这还是谢菱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慌张的好像怕面对失去的口气喊她。 “三殿下,怎么了?” 岑冥翳似乎也不打算委婉,直接问:“你听陈庆炎说了?赌约的事情。” 谢菱不自觉地抓着布丁的短尾巴,手指收紧。 她声音很平静:“嗯。” 岑冥翳似乎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声“嗯”弄得有些无措,表情更加难看。 -- 第305页 “你不生气?” 谢菱早已想好了说辞。 她笑了笑,笑得很温柔,很可亲,看起来很能理解人。 “我不生气,我不会相信他说的。” “谢菱”就是这么一个痴心的人,如果现在她就能“幡然醒悟”,后面的剧情还怎么继续呢。 她只好继续执迷不悟。 岑冥翳定定地看着她的神情,乌黑的眼眸认真得像要变成了玻璃珠,好像能从她的眼角眉梢读懂天机。 然后,岑冥翳慢慢地想扯出一个笑,但看起来很像要哭。 岑冥翳缓缓地开口:“他说的是真的。一个月,三个月的赌约,都是真的。我希望能让你真正倾心,但是我输了。” “你听到了这种事,却连生气都不曾。菱菱,你会喜欢我吗?” 岑冥翳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上一次,谢菱给他的答案是好像有点,他当时很高兴。 这一次谢菱却没有再开口。 岑冥翳好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没有再等,目光一寸寸地低下去,转身翻过悄无人烟的后墙离开。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却跑神地想到,今天她和岑冥翳两次见面,岑冥翳都没有让她“计时”。 或许他存在她这里的时间已经用完了吧。 第120章 瑞人 谢菱看着岑冥翳走远的背影。 布丁趴在她胸前,被她捏着兔子耳朵。 她在脑海中叹了口气,喊了一声:“系统——” 系统平板道:“我在。” 谢菱的神情很麻木,带着沮丧。 “我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不是完不成了。” “为什么这么说?宿主。”系统问。 谢菱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我被迫拆穿了岑冥翳的把戏,他好像……不大满意。” 按道理来说,理亏的应该是岑冥翳。 可是他刚才的神情,却好像犯错的是她。 岑冥翳那一句,“你会喜欢我吗”,怎么听怎么像是最后的试探。 谢菱只能理解为,他被拆穿了赌约,没了“游戏”体验,干脆就放弃了,不再执着于要把“谢菱”收入囊中。 “他对‘谢菱’这个人物的兴趣全部基于他的征服欲。现在他的征服欲如果消失了,就对‘谢菱’再也不会有兴趣。那这段故事线就进行不下去了。” 谢菱叹息,“系统,我这次任务是不是要失败了?” “……”系统沉默,退到后台,查看着自己的表盘。 表盘中依然是那两幅情绪数据图。 上面一幅折线图,是宿主对任务对象的情绪走势,一如既往的低迷。 另一幅条形图,则是任务对象对于宿主的情绪变化。 不少情绪条都开始活跃,七号更是如往常一般,直冲云霄,看不出什么变化,谢菱所说的“岑冥翳对她不感兴趣”这件事,更是无从提起。 系统习惯性地又点了一下报错,果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修改反馈。 它的思维触手揣到一起,沉思了一下。 系统的数据处理速度是很快的,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把无数种概率事件过了一遍。 “宿主,作为你的系统,我本不应该干预你在规则之内的行为。”系统说,“但是需要提醒的是,目前没有任何任务失败的迹象。” “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升级,系统可以初步判断,在两分五十秒之前,可攻略对象岑冥翳在宿主面前展露的情绪,并不是恼怒。” “那是什么?” “是伤感。” 谢菱噎了一下。 其实她也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岑冥翳的伤心。 但是伤心和恼怒之间的界限,有时候确实很模糊。 想来想去,谢菱反驳系统说:“算了,你不懂人类情绪的。恼怒和伤感都是消极的情绪,对你来说,太容易认错了。” 这话系统找不到理由反驳。人类的感情只能交给人类来评判,这正是穿书系统要找真人宿主的原因。 它没有再多嘴,只是继续提醒道:“目前世界的任务仍然显示进行中,请宿主继续努力。” “知道了——” 谢菱拖着长音。 谢菱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她也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过了几天,岑冥翳一直没再出现。 谢菱习惯性地瞟了一眼窗台,却在那里看见了一只浅粉色的纸鹤。 她伸手拿进来,关上门。 上面写着两句话。 ——【只有想到你才会让我高兴。我给你的那些信,你都留着吗?】 第一句话,谢菱懒得理。 第二句话,却是个很好回答的简单问题。 谢菱挑了挑眉,坦诚地回:“没有,都撕碎扔水里了。” 没过多久,窗外扣扣两声,她心里一紧,差点以为是喜欢走窗户的三皇子来了。 她打开窗,外面停着一只翅膀灰扑扑的鸽子,脑袋点来点去的。 它脖子上挂着另一只小纸船,谢菱接过来,给了它一小块碾碎的桃花饼。 一只翅膀灰扑扑的鸽子送来一只小小的纸船。 那人好像有些委屈,问她:【怎么这样?你给我的回信,我每一封都好好收着,只恨不能贴身藏起来。】 -- 第306页 谢菱捏着那张纸看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语气,又让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日岑冥翳垂着美、低着眼,像被淋湿的大狗一样从她窗前离开的情景。 或许她最近想起岑冥翳的次数有点太多了,形成了不好的习惯,看到什么都想到他。 谢菱想了又想,终究是没像以前那样一把撕掉,而是把这两张信纸一起收进了书桌的角落里。 她原先一封封全都扔掉,是谨防被人发现。 但如今院子里的人都很守规矩,从不乱进她的房间,将这信留下来也无妨。 听说宫中几年前就在大兴土木,把一处偏远的宫殿翻修重整,近段时间似乎终于有完工的迹象。 不少附近的百姓跑去看热闹,其实隔着高高的宫墙,什么也看不到,但寻常百姓就是对皇廷权贵的生活很好奇。 连谢华珏都在说,那新起的楼苑会让谁住。 上次谢华珏在酒楼前干的事情,谢华珏和谢菱心照不宣,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仿佛那一晚同枕而眠也只是错乱的记忆。 谢华珏依旧是从前的高傲模样,只是偶尔会跑到谢菱的院子来待一会儿。 谢菱不关心这个,懒懒地回道:“总归是那皇宫里的人,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结果当天谢兆寅回来,就对谢菱说:“花菱,拿两样你的物件,并你的生辰八字一起给我,要送到钦天监去,测算居所方位。” 谢华珏吓得差点腿软。 她拽着谢菱,用力瞪着眼睛,看起来很凶恶,好像在怪罪谢菱,“我都说了,你不听我的。” 谢菱也有些犯懵。 她问谢兆寅:“钦天监……要测算我的居所,是什么意思?” 谢兆寅看着两个女儿吓呆的样子,笑了下,好像找到了一点乐趣,然后才解释说。 “宫里有位娘娘查出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决心为这个未出世的皇嗣祈福。陛下让礼部、钦天监一同选出了二十位‘有福之人’,一同住进宫中新建的宫苑,直到皇嗣落地。” “花菱是这一届的神女,也在应邀之列。” 这是好事,也难怪谢兆寅心情愉悦,还有心思同她们开玩笑。 为皇嗣祈福,有这等荣耀加身,不论是对谢菱,还是对谢家,都是极有襄助的。 谢菱扯了扯唇。 且不论这件事的利弊,难道这些人不觉得皇帝太过依赖神佛之说了吗。 现在正值已故八皇子的阴云笼罩着宫里宫外,此时有皇嗣喜讯,皇帝的高兴可以想象得到,但,召集众人祈福……还是太过夸张。 不过谢菱也没说什么,对她而言,无非是去宫里住几个月。 去宫里……离三皇子更近了。 想到三皇子,谢菱又是一阵头疼。 又过了几日,谢府的管事出现在门外,说前厅有人请三姑娘,是宫里来的人,要见得急,让三姑娘不必打扮了。 谢菱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催促得如此急,但也只好先跟着管事到前厅去。 到了前厅,果然是宫里的人找她,而且是礼部的人。其中有几个,谢菱之前甚至是见过的。就比如在女官之中,站在最末等的那个年轻女子便是晋玉祁的姐姐,大约是凭借晋珐的关系和面子,在礼部谋了个职位。 想必他们是为了皇嗣的事而来。 谢兆寅正跟他们寒暄,看见谢菱来了,让她过去打招呼。 谢菱还未行礼,为首的那人就说:“不用了,过几日,谢姑娘便是陛下亲点的‘瑞人’,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瑞人。 谢菱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没容她多想,几个女官走到她身后,将她包围起来。 谢兆寅吃了一惊,问道:“这是做什么?” 礼部为首的那人依旧是一脸笑容,眼中却看不出什么神色,仿佛戴了一张假面一般。 “这是必备的程序,我等必须要对所有瑞人的居所进行检查,看是否有不洁之物。” 搜查? 这样突如其来,谢兆寅也不由得发火:“哪有这样办事的,你们……” “谢大人,你这是要阻挠吗?宫中有一位公主也被选为瑞人,在公主府,我等可是没有受到不敬的。” 这意思很明显了,谢兆寅虽是高官,可难道能高过公主去?连公主都不敢对他们不敬,足以见得底气。 谢兆寅怒气上涌,却也不得不压抑住。 “好了,请带路吧。” 谢兆寅不发话,谢家的下人也就没有动,一时有些僵持。 女官队列末等的晋表小姐目光转动,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谢华珏。 便笑道:“华珏,不如你来带路吧。” 晋表小姐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恶意。 谢菱原先就得罪过她,后来更是害得晋玉祁神思不属,遭舅父责罚。 若不是晋玉祁受罚太重,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丢了晋府继位人的身份,晋表小姐又何苦削尖了脑袋来当女官,就盼着能好好表现,弥补晋玉祁的过错。 恰巧这次撞上了谢菱,她就想给谢菱使点绊子。 她知道谢华珏与谢菱姐妹感情不睦,甚至谢华珏根本就是很厌恶这个妹妹,想必非但不会在这件事上帮谢菱,而更有可能害她,于是故意叫谢华珏带路。 谢华珏正被眼前的阵仗吓得有些呆住,突然被点了名,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 第307页 她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一脸亲热地拉住她的晋表小姐。 终于,在谢兆寅强压怒气的示意下,谢华珏咽了咽口水:“那,请随我来。” 谢菱被困在前厅,她的院子还维持着她被叫到前厅时的样子。 有些凌乱,到处的细节都彰显着这院子的主人有多猝不及防。 礼部那几个人却很满意,他们很快动手,毫不顾忌地到处翻起来,将院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那程度,恨不得将每一块砖都掀出来看一下。 晋表小姐看着一旁无所适从的谢华珏,笑着说:“谢姑娘,你对你妹妹的房间比我们更熟悉,不如你也一起找找?若是没有什么脏东西还好,但要是找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你妹妹这个瑞人可就难当了。” 她眼中带着浓烈的暗示。 谢华珏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她没想到印象中高高在上的礼部高官竟如此野蛮,大翻女子闺房,这跟将女子剥了外衣示众有什么区别。 谢华珏走进屋里,主动去翻谢菱的床榻。 当然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谢菱那个胆小又寡淡的性情,平时连趣味喜好都很少见,房里怎么可能有巫蛊之物。 但,毕竟是女子的床榻,由她来翻,总比被陌生人翻要好。 谢华珏将被褥全都团起来,堆到一边,以示此处干干净净。 一个女官随后走进来,即便谢华珏已经仔细检查过床铺,她依旧不放心,看了一眼谢华珏,那眼神让人很不适,好似被轻瞧了一般。 她走上前,把谢华珏已经检查过、团起来的被褥又打开,拎起来大肆敲打了一遍,只恨不得把里面的棉花也敲出来一般。 谢华珏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摸到了书桌沿。 他们查得这么严,谢华珏也不得不更严格些,只怕万一花菱真的有什么把柄,她没提前发现,反倒叫这些人给查了出来。 谢华珏拉开抽屉,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摸到一个突起。 这里面有夹层。 谢华珏视线悄悄后撇,确定没人在看这边,小心翼翼地把夹层翻开。 里面是几封浅粉色的信纸,叠在了一起。 谢华珏心里咯噔一声,把抽屉往里推了一点,藏进黑暗中,借着一点点光,将信纸翻开。 那字迹铁画银钩,定是个男子的信。上面语气亲密的内容,谢华珏扫了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谢华珏眼瞳微缩,大吃一惊。 “谢姑娘。”身后女官的声音响起,“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谢华珏抓起那几张纸,单手揉皱,迅速地藏进了衣袖,粗暴地用另一只手塞进深处,纸张硌得小臂有些疼。 谢华珏转身,笑了下:“没有,大人。” 女官狐疑地看她一眼,走过来推开她,亲自检查。 那个夹层并不显眼,但是以他们这样的严密,不可能躲得过。 果然,那女官觉得触感不对劲,竟然将桌子推倒,把抽屉整个卸了下来。 “这是什么?”女官指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夹层。 谢华珏笑着说:“许多闺阁女子的梳妆台都有的,叫暗层。一般用来放些私密的手记,我还从没机会偷偷看我妹妹的桌台呢,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真无趣。” 女官听罢,就不在意地把抽屉又放了回去。 他们是来找巫蛊之物的,对于这些日记手札不感兴趣。 谢菱房里最终被搜了个遍,当然什么也没有。 礼部的人做尽粗鲁行径,面上却依旧端着一副礼仪架子。 离开时,还说了一连串冗长的废话,谢兆寅听得脸皮抽搐,显然是强忍着怒火。 谢菱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看到里面仿佛被洗劫过的场景,心里就一咯噔。 她快步走进卧房,发现书桌被整个推倒,抽屉歪歪扭扭,猜那几封信大约是被人看见了。 果然,不能心软。只要不处理彻底,就会招来风险。 身后脚步声靠近,谢菱回头,就见谢华珏展开衣袖,塞了几个纸团到她手里。 “里面的东西就当我没看过,我们两不相欠。”谢华珏说了一声,扭头就走,步伐极快。 谢菱展开纸团,果然是那两张被揉皱的信纸。 看来是谢华珏帮了她一次。 其实她都已经做好承认自己与人私相授受的心理准备了。 毕竟,这也怪不了别人,是她自己决定要留下这两张信纸,就要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 谢菱捏着那两张信纸,在指尖摩挲了下。 却依旧没有撕毁,而是叠好放进香囊中,薄薄两张纸,倒还勉强塞得下。 她要用这个香囊提醒自己,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莫名其妙地心软,否则后患无穷。 毕竟,她前几个世界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她能相信的人,只有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一直很点背·菱 第121章 鲜辣 谢菱“瑞人”的身份不再有争议,只等圣旨下诏,便要入宫。 其实当时谢菱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想着反正这个世界任务难做,倒不如干脆重启,一切重来。 是谢华珏帮了她,阻止了她。 谢菱会记得谢华珏帮了她这一次。谢华珏不仅是帮她掩盖了神秘人的那几封信,也是把谢菱给喊醒了。 -- 第308页 还没到最后的关头,她怎么能自己先放弃,这一点都不像她。 不管岑冥翳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她只管自己再努力试试。 谢菱给那个神秘人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马上要住进宫里去,让他不要再往谢府寄信,最好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寄信给她。 那人又着急起来,一连送来好几封,只字未提她住进宫里的事,反倒是对着她不许他再写信这件事追究个不停。 谢菱一边撕着信纸一边想,他果然知道自己应召成为“瑞人”的事,丝毫不惊讶。 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谢菱想了很久,回信:“因为我现在有心仪的人,不应该再与你通信。” 苏杳镜反思了一下自己。 其实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有专心才能效益最大化。但是在这第七本书,她被太多事情分了心。 先是被绑架,神秘人,后来又是黎夺锦的入梦,紧接着又遇到了好几个以前世界的男主。 所有这些,都在隐隐制造着一种氛围,在她的潜意识中提醒着她,她是苏杳镜,而不只是谢菱。 在以前的世界中,苏杳镜可以专心于那些马甲的身份,在那段时间里,她就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所以她完成得还算顺利,至少,对于那些男主角的情绪、意图,还是能基本掌握的。 可是对于岑冥翳,她似乎总是难以捉摸。 所以苏杳镜决定,还是要像之前一样,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谢菱,再试一次。 为了更加沉浸其中,她亲笔写下“我有心仪之人”,仿佛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对方没有再回信来,谢菱也不再在意。她开始想办法打听岑冥翳的行踪,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京城,新开的酒楼。 陈庆炎把温好的酒放在一个铁壶里,一边甩着手腕摇晃,一边跟岑冥翳搭话:“三殿下,前几日找你,你总郁郁不乐,今儿倒是有心思出来了。” 岑冥翳斜斜靠在榻上,那竹榻坚硬,他倒不嫌冷,薄薄的外衫领口敞开,堆叠的布料之间,露出健硕的小麦色胸膛,肌肤平滑润泽,在烛光底下如同淡琥珀色的树脂。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军马形状的棋子,哼笑一声,不耐道:“别多嘴多舌。” 陈庆炎显然很熟悉岑冥翳这样的态度,伸手在嘴巴前面做了个夹紧的动作,示意不会再说。 他倒了半杯酒在岑冥翳面前,又停下来,故作神秘地看了岑冥翳一眼,手指在酒壶上碰了个机关,再倒出来时,就变成了煮沸的羊奶。 “这是一种新酒,这样喝才带劲,快尝尝。” 岑冥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嘭”的一声砸在桌上,啧声道:“难喝。” 陈庆炎目瞪口呆:“这酒纯得很,你怎么一口……你这是糟蹋!……不对,你不辣嗓子么?” 岑冥翳皱了皱眉,推开桌子站起来。 “不喝了。走了。” 陈庆炎也来不及继续心疼他的酒,起身追过去:“哎,三殿下,你又要到哪里去,现在时间还早,你才刚来呢。” 岑冥翳不搭理他,兀自往外走。 他的步伐很平稳,看不出一丝摇晃,但表情很麻木。 陈庆炎好笑,伸手想拦住他:“殿下,你本就是不擅喝酒的,你现在一定醉了……嘶,三殿下,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三皇子体温较常人高些,陈庆炎早已习以为常。 有的人就是天生体热,正如婴孩的体温通常要高过成人。 但是三皇子今日的温度实在是太不寻常,烫得像火炉一般。 “殿下该不会是病了?还是说……” 陈庆炎说到一半,没敢继续吱声。 万一这三殿下是喝他的酒喝出的问题,他岂不是要遭殃。 想到这里,再看向三皇子,陈庆炎就不敢留他了。 待他独自走远,陈庆炎坐立不安,跑回家去。 他父亲陈大人刚好在家中,看见他便问:“又跟三皇子出去了?” 陈庆炎点点头,支支吾吾,终究没敢说自己给三皇子喝了烈性的酒。 陈大人也没看出他的异常,接着习惯性地问了句:“三皇子最近动向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玩腻了谢家的那个小女儿,最近闷得很,哪儿也没去。” 陈大人若有所思。 “意思是,他跟谢家没有来往了?” “是。本就没什么牵扯。” 陈大人眯眼思忖良久,低头看向面前的沙盘,将一个暗红色拿着刀剑的鬼脸兵棋,从一个人型棋子边挪开。 “那谢家不用再盯了。” - 秋日寒凉,又下着雨,岑冥翳即便锦衣华服,但衣裳单薄,难免引人侧目。 无聊的陌生目光多了,岑冥翳懒懒地往下撇了撇眼,伸手拢了拢衣襟,将领口遮住。 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下。 这摊主卖冰镇莲子羹,这阵子急剧降温,生意惨淡见有人停下,便眼巴巴地看着。 岑冥翳抛出一枚银锭,从他那碗里捡了一颗冰块,含进嘴中,转身离去。 冰块在口中消融,本应刺骨,岑冥翳却没有什么感觉。 就像方才那烈酒入喉,他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好像尝不出味道。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面摊。 -- 第309页 摊子上专门卖油泼辣子面,有食客坐在桌边大快朵颐,汤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辣子,吃得满头大汗。 岑冥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也要了一碗。 他坐在桌边等,酒劲后知后觉地上来了,岑冥翳有些犯晕。 连同一张四方桌上,旁边多坐了一个人,也没在意。 面端上来,果然鲜辣滚烫。 岑冥翳夹起来就要往嘴里塞,手背却被人挡住,那人抢过他的筷子。 岑冥翳愣了一下,愕然扭头。 看见谢菱坐在他旁边,正拿着他方才拿过的筷子,夹起几根宽面,放在唇边吹凉。 她低垂着眼,眼睫轻轻颤着,因为吹气而嘟起的脸颊显得有些幼态可爱。 谢菱把面吹得差不多了,才抬起眸,看向岑冥翳,伸出手腕,把筷子递到他的唇边,身子也顺势往前探了探,靠得离岑冥翳近了些。 她肩膀移动的幅度很柔软,像被风吹到面前的柳枝。 “殿下,这面要吹凉吃的。” 岑冥翳下意识地张嘴,咬住筷子尖。 泼辣的滋味顺着舌尖蔓延进口腔,岑冥翳惊了一下,本能地松开嘴,拿起桌面上的茶杯狠灌了一口。 原来他不擅长吃辣,谢菱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样子,抿紧唇瓣,却还是因为眼睛弯弯而暴露了笑意。 岑冥翳余光触及到谢菱的笑颜,又迅速收了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 谢菱定定地看着他,语气有些执着。 “我不应该来找殿下?殿下是想与我从此断绝关系么。” 岑冥翳抿唇不语,似乎是默认。 谢菱肩膀软了软,好像被抽走一部分力气,失落又难堪。 “难道,我对殿下而言真的不值一提吗。” 岑冥翳呼吸急促了一下,似乎忍不住要辩驳。 “殿下上次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殿下,想要我说得多明白才行。” 谢菱声音里掺进去一点点哽咽,好似被逼出来的难堪。 “因为我心仪于殿下。” 岑冥翳手里的木茶杯滚落在桌面上。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失声问:“你心仪……谁?” “殿下对我来说,便是穹宇中的明月,触不可及。殿下愿意接近我,哪怕只是为了赌约,我也欣悦不已。” 谢菱揪紧手帕,声调婉转得很诚恳,毕竟,她已经给自己做过了很成功的心理暗示。 “即便我知道那陈公子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可以当作没有听见过。殿下,你可不可以就当作我不知道真相,继续骗我?” 谢菱说到最后,面上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眸中噙着薄泪。 “谢菱”是一个从小在深宅大院中被忽视的人,她期待真心实意的关爱和呵护,又害怕别人靠近,像胆小的兔子,身无甲刺,只有用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来自我保护。 她不习惯说动人的话,不习惯吐露自己的心声,似乎总是想藏在安全角落,期待别人更靠近一点。 但是当她深陷于某个人时,她就很难再爬出来,会强逼着自己做出一些自己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在原剧情中,她试图改变自己,迎合岑冥翳的喜好。 现在,苏杳镜扮演的谢菱则是逼着自己剖心取骨,将一腔真情袒露于人前。 说出这种话,就代表“谢菱”已经付出了她感情上能付出的一切。 原剧情就这么接上了。接下来,就只差付出身体上的一切。 当苏杳镜全心全意地沉浸扮演时,她看起来才最真实。 谢菱泪盈盈地看向岑冥翳,眼神像是想要闪躲,又无法自拔地停留在他身上。 她那么柔软、无助,像极了一朵引人摧毁的幼弱白花。 岑冥翳乌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好似在挣扎,一半在试图清醒,一半在沉溺。 他呼吸渐渐粗重,隐隐像狼。 谢菱想,或许他并非草食动物,白花不在他钟爱的食谱上,但若是太过美丽脆弱,也会让他有咬碎的欲望。 第122章 初吻 岑冥翳紧紧盯着她,胸膛不断起伏,好像身处海水的漩涡中。 直到谢菱把话都说完了,他也依然没有其它的反应。 谢菱咬了咬唇,像是一个鼓起所有勇气去期待回应的年少女子那样,拉了拉岑冥翳的衣袖,眼神怯怯如幼鹿,又问了一次提醒他。 “三皇子,好吗?” 岑冥翳忽地回过神来:“嗯?我刚刚没有听到,你说什么?” 谢菱:“……” 岑冥翳却不理她的无语纠结,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定定看着她,声音急促,又追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方才说,你心仪谁?” 他语气很急迫,好似彩票站门口,一边还没反应过来中奖的巨大惊喜,一边又已经急于兑奖的人。 谢菱听他追问,更是无语。 敢情他就听到了这一句?听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跑神了是么。 谢菱攥紧了手心,纠结着自己要不要从头重新说一遍。 她很快就要进宫,必须在这之前跟三皇子重新回到之前那种暧昧的关系。 否则的话,她在宫中行动不便,不能随意出入。如果到时候三皇子不主动来见她,他们就没有发展剧情的机会了。 谢菱深吸一口气,又偷偷咬了咬唇,在眼底逼出一丝水雾:“殿下,是我见过最英武的男子,除了对殿下动心,我又还能心仪谁。殿下,你愿不愿意……” -- 第310页 谢菱的话说到一半,渐渐停顿、消音。 因为她看见坐在她对面的岑冥翳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故作温文的收敛的浅笑,而是一个咧开嘴、露出牙、纯纯粹粹的大笑。 他的眼睛也完成了两条弧形,乌眸透出璀璨神光,其中原先还在挣扎的那一半清明已经消失,完完全全只剩下了沉溺。 好像终于被人鱼诱骗进海中,还带着不知所谓的幸福微笑。 岑冥翳肩宽腰窄,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的笑容却好像一个总角孩童,把所有最喜爱的玩具都捧到了眼前,那样盛大,明亮,毫不掩饰。 谢菱愣愣地看着他。 岑冥翳收了笑容,乌黑的眼眸有些亮,小心地看着她。 “你骗我么?” 他问得很谨慎,但已经没有多少提防的效果。 谢菱抿抿唇,摇摇头。 她已经先骗过了自己,所以不算骗他。 岑冥翳又笑了起来,但很快又皱起眉宇。 “但我瞒了你。菱菱,对不起。” 这是说赌约的事? 他竟然会为此道歉。 不管他是不是诚心的,谢菱都打算接受。 毕竟她要的是剧情发展,再纠结之前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岑冥翳用力掐紧额角,似乎头痛,闷哼一声。但他很快又忘记了自己的头痛,目光定定地落在谢菱身上,伸出手,很珍惜地碰了碰谢菱的手臂。 “好凉。” 他起身,对谢菱伸出一只手。 谢菱看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触到他的掌心,不是她凉,是他太烫。 岑冥翳带着她穿过街巷,离开拥挤的人群。 他们走进一条窄道,隔绝了其他人,谢菱手上用力,拉住了岑冥翳。 岑冥翳回头,耐心地看着谢菱。 谢菱走近一步,让岑冥翳站在她和墙之间。 “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去没有风的地方。”岑冥翳一脸认真。 谢菱等了等,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好像这就是他完整的答案。 他就只是想带着谢菱找一个没有风、不会凉的地方而已。 岑冥翳今天说话太奇怪了,好像不太正常。 谢菱又靠近了些,在他身上轻轻闻了闻,然后抬眼看他。 “殿下今天喝酒了?” 岑冥翳抬起手,捂住嘴,乌溜溜的眼睛垂下来看着她。 谢菱笑了笑:“不难闻。” 谢菱不喜欢酒气,但岑冥翳身上的气味确实不难闻。她之前没发觉岑冥翳今天喝了酒,就是因为他身上混着一种热羊奶的香气,掩盖了酒味。 现在凑近了闻,那奶香气中混进甘醇酒香,倒显得很好闻。 岑冥翳迟疑地松了松手,但好像还是不敢把手放下来。 谢菱心念微动,抬起手捉住岑冥翳的手腕。 她稍稍用力,试图将岑冥翳的手拉开。 岑冥翳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几乎是任她施为。 谢菱把岑冥翳的手拉着放下来,露出之前被遮挡的薄唇。 两个人对视着,在悄无人烟的窄巷,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几乎等同于拥抱,看着彼此的眼睛,和嘴唇,都很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在这种暧昧的时刻,暧昧的动作,还能做什么。 谢菱在脑海中喊道:“系统。” 系统立刻回复:“我在。” “把木偶剂给我。” 准备了那么久,终于到了能用上的时候了。 木偶剂虽然不万能,但胜在用法简单。 谢菱之前已经用过好几次,堪称熟练。 她只需要下达一个指令,就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召唤出一个木偶,代替她的位置,完成她指定的动作。 谢菱在脑海中默念:“指令:亲吻岑冥翳。” 谢菱的意志变成了一旁墙上的瓦片,看着底下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木偶踮起脚尖,靠近岑冥翳。 谢菱发现,离得远了,岑冥翳脸上的表情反而看得更清楚。 他在竭力表现得帅气,两只手攥成拳僵硬地放在一旁,也朝着“谢菱”靠近。 但到了一半,岑冥翳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木偶只会遵从指令,无法做出指令外的反应。 岑冥翳停了下来,她就也只懂得睁开眼看着对方。 化身瓦片在一旁观看的谢菱被搞得莫名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岑冥翳停了下来。 岑冥翳看着“谢菱”,这木偶是系统的杰作,和谢菱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态、情绪都是从谢菱身上完美复制,不可能会被认出来。 他有些局促,对着“谢菱”说:“我、喝酒了。” 还是因为喝酒,怕她嫌弃味道吗? 谢菱当机立断,在脑海中再补了一个指令。 “对岑冥翳说:可是殿下的气息很香,如果吻我的话一定会很甜。” 木偶照做。 岑冥翳的眼神剧烈动摇,好像被这句话蛊惑了神智。 他捧住“谢菱”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笔直,喉结狠狠滚动,微微歪过头,一点点靠近。 谢菱以为这次一定没问题了。 岑冥翳却又停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气息灼热,乌黑的眼眸里流出挣扎不舍,语气却很坚定。 -- 第311页 “不行。我清醒的时候再……” 时限到了。 木偶剂失去效用,谢菱的神智从墙头瓦片被拉了回来,代替她的木偶消失。 现在她变成了木偶原来的姿势,脸颊被岑冥翳灼烫的手心捧着,攀着他胸口的布料,踮脚靠近他。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岑冥翳黑眸中波涛激越,像是能将她席卷吞噬,但又在苦苦压制。 他虽然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却分寸也没有从谢菱身边离开,目光在她脸上凝着、游移,好像这样看着就能止渴。 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却生生耗到木偶剂失效都没成功。 怎么打个啵这么难? 谢菱眼中无法遮掩地闪过失望。 在那么浓烈的视线中,谢菱眼中的任何情绪都无处遁形。 失望。 岑冥翳呼吸忽地窒住。 他神情变了变,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本质就是野兽的人,再也撑不住礼貌的表象,露出了鼓吻奋爪的一面。 岑冥翳乌黑的眼眸变得锐利,不再克制,闭眼,屏息,凑了上来,含住谢菱的唇瓣。 没有准备的谢菱眼瞳剧震。 不是,不亲吗…… 可唇上炙热的触感,湿润的气息,都真实无比。 岑冥翳吻住她,将她的上唇含在齿间,本能一般轻轻地吮吸。 前后是高高的青瓦墙,窄巷两边是偶尔有人经过的街道,在不被人注目的狭窄世界缝隙,高大俊朗的少年偏着头,弯腰和她接吻。 谢菱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岑冥翳慢慢地离开她的唇瓣,谢菱分明感觉到最后分开时他还轻轻咬了一下。 这纯属意外,谢菱根本没想过自己亲身上阵。 但是……是她撩出来的,谢菱只能认。 她有些发懵,脸颊爆红,身上竟然隐隐冒汗。 明明方才她还觉得风大,有点冷。 肯定是岑冥翳身上热度太高,连这个窄巷都被他传染。 谢菱抬头看岑冥翳,他的表情简直比她更晕乎。 懵懵懂懂的,好像忘记鼻子该怎么用,只茫然张着嘴,大口喘息。 好夸张……他们明明没有亲得很激烈。 只是很清纯地碰了一下而已。 谢菱本来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岑冥翳比她更明显的反应,谢菱忽然又淡定了下来。 甚至还有种假装自己游刃有余的优越感。 毕竟,这个发展结果终究是符合了剧情,符合了谢菱的期待。 也算是朝着第七世的结局迈了一大步。 岑冥翳还站着像石雕一样没有动,谢菱瞥见他的唇瓣,快速地移开眼神。 这其实,能算她的初吻。 虽然很意外,但其实滋味……还不错。 谢菱思绪有些飘远。 脑海中忽然在此时响起激烈的警报声。 系统急促道:“宿主!一级警报,有一条曾经完成的be线已作废,之前曾经停摆的世界之一,在十秒钟前已经重新开启,请宿主即刻做好准备。” 第123章 重启 谢菱感觉有些头晕。 她脚步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灰白,在脑内问系统:“系统,你说什么?我好像耳鸣了,没听清楚。” “宿主,我和你的交流不是通过听觉的。”系统说完,又把刚刚那个消息重复了一遍。 谢菱用力闭了闭眼,捏紧手心。 咬牙问:“是哪个世界?” - 三条街外,世子府。 半个时辰前,陆鸣焕从桌边起身,收拾着兵书,刚和黎夺锦谈完要事。 黎夺锦瞥了他一眼,却是难得地开口留他。 “没什么事,不如吃过午饭再走。” 陆鸣焕僵了一下。 黎夺锦与他曾是多年交情,彼此都是唯一的好友。 时隔几年重逢,除了父亲的命令之外,陆鸣焕对黎夺锦自然有发自心底的和好之意,他也能感受得到,黎夺锦对他也有这种念头。 陆鸣焕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轻咳一声,强作自然地在桌边坐下。 “嗯,那好吧。” 黎夺锦让人上了几盘点心,和他聊着闲话。 陆鸣焕渐渐放松下来,两人有来有往,气氛倒也轻松。 “上回在御花园中遇见三皇子,你回去和陆将军说了么?” “说了。”陆鸣焕扔了一粒花生到嘴里,“我爹让我别大惊小怪。” “三皇子还年幼时,名下曾经掌管过‘谛听’,那就是个全是太监的组织,他与那群无根之人亲近,也很正常。 “但没过几年,‘谛听’发展成熟,陛下就从三皇子手中将权柄挪了回来。那时候以三皇子的年纪,才刚懂点事,可见陛下虽然宠爱他,自幼便给他荣宠加身,但实际也很清楚,这就是个绣花枕头,并没有什么实力,所以连太监也不再叫他管。” 黎夺锦缓缓点头。 陆鸣焕含笑道:“我爹虽然已经年迈,许多事情上脑子都有些糊涂,但这些陈年秘辛,他说的定不会有错。你上次说得对,是我们多心了。” 他既然这么说,黎夺锦便也将此事按下不提。 黎夺锦垂着眸子,伸手端起茶杯,另一只手拿着杯盖,在杯口边沿轻轻地刮了刮。 “鸣焕,当年你和阿镜一起去弩坊接陆将军送来的那批兵器……” -- 第312页 “阿锦。”话未说完,陆鸣焕出言打断了他。他嘴唇紧抿着,指尖有些几不可见的颤抖,声音冷了下来,沉着,“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吗。” 黎夺锦也沉默了一瞬,接着轻轻笑了一声。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起来,以陆将军当年的成算,又是交给你这个宝贝儿子去办事,总要有几重保障,应当不至于让山匪钻了空子。” 陆鸣焕这才勉强放松了些。 他回忆着从前,神色发暗:“我父亲有安排,是我疏漏了,没放在心上,才招来阿镜重伤……” 说到这里,陆鸣焕咬住舌尖,不再往后说。 黎夺锦似乎是有意体贴他,转移话题。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倒有些好奇,陆将军安排过哪些法子?是否有秘令之类,以如今的情势,大约还能用得上。” 陆鸣焕嗤的一声:“你用兵如神,哪里还需要我爹那些法子。他无非就是掐算时机,又准备了一些暗语让我挑,好对接确认身份。” “暗语?是什么,你还记得么。”黎夺锦像是听趣事一般 ,斜倚在桌边,语气好奇地问。 陆鸣焕嘴角细微地颤了颤。 他当然记得。 那一次,阿镜为了救他而重伤,他懊悔不已,快要被内疚淹没,凭着一时意气回了家,决心从头开始,发誓要变强。 可他那次回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到阿镜,他再有阿镜的消息时,那个像猫一般精灵的女子已经死在了黎夺锦的剑下。 一切都是从那天而起,那天的情形一次次在他脑海中重演,他哪怕是想忘记任何一个细节,都几乎不可能。 “你怎么好奇这个。”陆鸣焕极其勉强地出声,嗓音沙哑,“我不愿多说。” “你不愿说。”黎夺锦凤眼眯起,轻声道,“那让我来猜猜——‘老乡,葫芦怎么卖’。是不是这句?” 陆鸣焕惊愕地瞪眼看向他。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我猜的而已。”黎夺锦眨了眨眼,“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不可能。”陆鸣焕抿紧唇。 “这句暗语,只有我与那死去的弩坊主知晓,我当时说话的音量,连阿镜都听不到,你又从哪里听说?” “是啊。”黎夺锦单手托腮,遮住半边面颊,幽幽道,“我又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陆鸣焕走后,黎夺锦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慢慢地画了几条交错的线。 在梦中,他曾梦见只有他知道的情景。 他给阿镜取名,阿镜睡在凉榻,他去看她。 而方才,他已经与陆鸣焕证实了,他也梦见过只有陆鸣焕知道的情景。 陆鸣焕与阿镜骑马过街,陆鸣焕和那弩坊主的交涉。 这一切足以让黎夺锦意识到,他的梦,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甚至记得清楚,做那几场梦时,陆鸣焕就在他的府内,或者是,前不久来过。 也就是说,是因为有陆鸣焕参与了他的周围,他才会梦见那些只有本应该陆鸣焕知道的过往。 那么,他是如何梦见那些本应该只有阿镜自己知道的事的? 他梦中看到,阿镜把钱袋掏给一个叫珠珠的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 那个场景中,除了珠珠,就只剩阿镜自己。 阿镜活着。 只有阿镜曾出现在了他周围的世界,他才有可能梦见这一切。 黎夺锦浑身剧颤,好似突然患上某种急症。 这种猜测当然不合常理,但是,黎夺锦自己都已经疯了一次了,他还需要什么常理? 他只要阿镜,再给他一丝希望。 阿镜活着,她的神魂一定就在这世上。 但她会在哪儿? 黎夺锦想起了听安寺,招魂阵。 那个大师曾信誓旦旦对他说过,哪怕不能起死回生,也能招来魂魄相见。 黎夺锦强压住颤抖的手,将桌上水迹全部擦去。 - 听系统说,重启的那条be线是第一个世界之后,谢菱的心有些凉嗖嗖的。 “我就知道,虽然最近遇见了很多邪门的人,但那个黎夺锦最邪门。”谢菱在脑海中恨恨道。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谢菱问。 “宿主,规则不变,be作废的世界就相当于这本书还没有写完结局,只要再补一个结局,就可以恢复之前世界停止的状态。” 还要补,补什么补。 谢菱想骂脏话。 “不过,由于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主神的算法可能会存在一定的漏洞。” “以书本中的时间单位计算,每过一个季度,主神会自检一次bug,只要在主神自检之前,宿主能够完成当前世界的be结局或者小美人鱼结局,都可以终止所有世界的任务。” “宿主很幸运,上次主神自检是一周之前。也就是说,宿主大约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谢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三个月内,她完成任务离开穿书世界的条件不变,可一旦过了这三个月她还没有完成…… “三个月后,已经解除be结局的第一本书世界将会被清算。到时候,宿主想要脱出任务世界的条件,就只有同时完成第一书世界和第七本书世界的be,或者,完成小美人鱼任务。” -- 第313页 同时完成两个世界的be,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她现在只有谢菱这一个马甲,不可能再通过死遁去完成第一本书的be。 如果她用谢菱这个马甲跟黎夺锦发展了故事,又要怎么跟岑冥翳发展出第七本书的结局? 救了个大命。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只剩三个月了。 谢菱和系统交流的时候,一旁晕陶陶的岑冥翳总算回过神来。 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谢菱,忍不住靠近一步。或许是因为方才的亲密,他总想贴得谢菱很近,好像离不开人一样黏。 岑冥翳伸出双臂,环在谢菱身前,颇为霸道地将她整个人罩在胸膛之中。 他靠在谢菱肩上,喉咙里间断地发出低低的嗯嗯咕咕的气音,好像野兽软软的呼噜。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去找谢菱的眼睛,却触及到谢菱死灰一般的脸色,还有没收敛好的、踩到狗屎似的表情。 岑冥翳喉间的咕咕声猛地顿住。 他脸上血色渐退,伸手探向自己的嘴。 目色有些堂皇,小声问:“是、是我亲得不好吗。” “嗯?” 岑冥翳突然环抱过来的热度唤回了谢菱的神智,她转头看着他。 现在岑冥翳就是她完成任务的全部希望。 谢菱旋身,从背对着他的姿势变成面向他,踮起脚,举起手臂搂住岑冥翳的脖颈,好像很依赖地,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怀中。 岑冥翳眼睫颤了颤,看起来又有些犯晕。 谢菱贴着他,嗅着他身上的香气,软软地蹭了蹭他的侧脸。 “没有呀,三殿下,我好喜欢你亲我,好喜欢你呀。” 危机当头,这种话谢菱说得极其顺口。 声音甜得要命,好像从心窝里掏出了一罐最浓稠的蜂蜜,要喂进对方嘴里去。 谢菱说完这句话,没过一会儿,就感觉腰下被硬硬的触感硌了一下。 她很确定这次不是小药瓶。 因为是热热的。 今天给他的刺激也已经够多了。 谢菱虽然很赶时间,但也明白,再怎么样,都不能操之过急。 她退后一步,又拉住岑冥翳的手,好像玩闹似的,在他手心捏来捏去。 “我先回去了。殿下,我会很想你的。” 她特意留下这一句话,就是为了让岑冥翳难以割舍,等她搬进宫中去,岑冥翳会主动来见她。 只要岑冥翳主动,她的任务难度就会降低很多。 说完,谢菱就松开他的手,提着裙摆转身跑开,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岑冥翳被留在窄巷内,脑袋发热,眼神茫然地喘着气。岑冥翳慢慢靠在墙上,把快要过烫的额头抵着凉凉的墙面,喉间溢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第124章 秘密 岑冥翳以额贴墙冷静了很久,直到慢慢压下绮思,身体平静下来,才扯扯衣摆,离开窄巷。 “卖——糖葫芦咯!” 青砖巷尾,抱着草靶子的小贩沿街叫卖,街檐下的火炉边,一对年轻夫妇坐在一处暖着手,喁喁私语,面颊上点缀着含羞又喜悦的笑容。 岑冥翳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仿佛又联想到什么,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又被他用手指匆促摁下来。 再往前,街上已是熙熙攘攘。 脂粉香气四溢,即便这样的冷天里也穿着清凉的女子在街边站着,挥着手帕揽客。 岑冥翳停在远处,目光落在那栋木楼的牌匾上——惜春楼。 这并不是以前那座惜春楼。 昔日京城有一座惜春楼,是有名的声色之地。 后来因为包庇贼人,被大理寺少卿带人查封,还顺带查处了几个纵情享乐的高官,从那之后,便沉寂了几年。 如今风声过了,律法也不如昔年严苛,便有人动了心思,重新起楼,依旧用了原招牌,吸引来客。 楼变了,人变了,牌匾未变,就好似还能回忆起从前的景象。 岑冥翳站在石狮后面,视线静静的。 一个清瘦的青衣人在人群中穿过,他面目平凡,几乎看不出什么特点,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停在岑冥翳身侧,低声喊道:“主子。” 岑冥翳没有动作,那人便保持这个姿势,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双手呈过去。 岑冥翳目光还落在那牌匾上,单手接过令牌。 那令牌是玄铁制成,颇有些重量,上面刻着一个单字,冥。 那青衣人不被察觉地离开,岑冥翳将这块令牌放到袖间,将另一块金银打造的令牌替换了出来。 那金色的令牌上,刻着两个字,端庄秀丽:明奕。 岑冥翳冷冷看着这块金色令牌,指腹从上面摩挲而过。 这个名讳,被登记在皇宫中的卷宗内,记录为三皇子的姓名,每到祭祀拜祖,吟诵许愿时,放出来的绸带上,总是这光辉漂亮的两个字。 到如今,知道三皇子还有另一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岑冥翳却永不会忘记。 他出生时,甚至不配有姓名。 因为岑冥翳脸上带着一块巨大的黑瘢,从眉心到下巴,像一个粗糙的圆形,只比他的脸小一圈,将他的五官全都盖住。 宫中接生的女官,吓得坐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着后退。 -- 第314页 嘴里一直在说,娘娘生了个无脸鬼。 床上血色尽失的女人,看了婴孩一眼,就要人把他埋掉。 皇帝到时,见此情景雷霆震怒,发令要这丑陋不堪的婴孩自生自灭。 是抱着岑冥翳的那个宫女苦苦哀求,求陛下为小殿下取一个名字。 皇帝扔了一桌子的珐琅瓷器,最后恶声道,要名字?那就叫他冥翳。 一脸鬼相,从地府中来,早日回地府中去。 这些,那个宫女后来一一告诉了岑冥翳。 两岁时,某一天开始,岑冥翳忽然记得了很多东西。 他记得草丛里,一根枯草被风压倒的弧度,记得天空中飞过的每一只鸟。甚至包括他还未出世时,听见的脉搏和心跳。 当然也记了起来出生那日的场景,和宫女说的无异。 但后来的故事,就有了很大的差异。 宫女每一天都避着人,重复地告诉岑冥翳:她为了救他,豁出命去,他这条命是她给的,世上谁都不要他,唯一对岑冥翳好的,只有她。让岑冥翳长大之后,一定要报答她,将她视为亲母一般孝顺。 可是岑冥翳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存储着她凑近来的泛黄的牙齿,裹挟着威胁和疯狂的眦目欲裂的神情,她在他身上抠出的一道道血肉翻裂的伤痕。 那宫女让他在墙角罚站,端出一个腥臭的木盆,里面装着尿,让他用尿洗脸。 她说,土大夫说,母子之间,因为浸润过同样的血,所以一辈子都密不可分。 她就要用自己的尿来浸润他,让他沾上她的气味,以后就会打心底里把她当成亲生母亲。 那个宫女后来死了。 她每天每天地跟岑冥翳重复说那些话,已经不够了。还跑了出去,到处同人说,三皇子长大以后,会孝顺她,她是皇子的娘,她要享福了。 当晚她就被杀了,脖颈斩断,只剩一片连着的皮肉,睁着眼,躺在花丛里。 岑冥翳看见了她的尸首,默默看了很久。 花上有一只嫩黄色的蝴蝶,翅膀扇动几下,飞远了,落到了远处的另一朵花上。 于是岑冥翳又看着那只蝴蝶。 他觉得蝴蝶很聪明,比他聪明很多。 蝴蝶都知道,要离这滩烂泥远远的。 那宫女死前说的话,没有人相信。 谁不知道为了生下三皇子,宸华宫那位娘娘至今还在卧床养病? 这几年来,宸华宫一直大门紧锁,那位娘娘连皇家的家宴都不曾参与。 陛下怜惜弱子,每一月,都以宸华宫的名义进贡巨额香火,专门替弱子祈福。 三皇子天生不足,陛下不敢惊动他的命格,连名字都还空置着,只待三皇子身体康健,便是神佛将这个皇子还给了陛下,再到神佛面前去替三皇子请名。 陛下对这位三皇子如此爱护,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宫女作妖。 死了一个疯女人,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快无人在意。 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听闻的那些,才是虚假。 皇帝的确常常到佛前祈拜,却并不是为这第三个皇子祈福,而是求诸天神佛,早日收了这个妖鬼的命去。 国师道:皇子身带如此异象,定是受了妖魔侵邪,神要将此子赐在皇家,便是要借陛下的真龙之气,镇压妖鬼,陛下不可私自乱杀,免得放出了鬼怪,惹上天震怒。 皇帝便没有对岑冥翳下手,只好常常诚心祈求,用堆成山的真金白银,诚心诚意为这个儿子求死。 岑冥翳从小便能记得很多东西,所有他看到的、听到的、意识过的,全都完完整整地存储在他脑海中。 一开始,这些记忆太过杂乱,好像腐烂的食物上长出来的霉菌,砰地一下变得很大,要把他的脑袋撑爆。 但后来,岑冥翳渐渐自己学会了理解这些讯息,如同梳发一般,将它们理顺,变得格外轻松。 他能精准地知道,自己的生母就在那个廊柱雕花的院子里。 可是没有人允许他靠近。 岑冥翳有时会偷偷试图进那个院子,看看母亲。但总是被奴婢太监拦下来,说娘娘睡着。 可他都听见了生母在屋子里唱小调的声音。 岑冥翳去了很多次。 直到后面,他差不多七岁时,那个女人烦了。 皇帝视这个孩子为妖魔猛兽,不敢动他,她却敢。 她知道这只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并没有什么无边法力,只不过太过丑陋,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她让人把这孩子带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磋磨得病,再抱回宫里来等死。 小岑冥翳被扔在猪圈,狗窝,乱葬岗。 猪看起来憨笨,饿极了却是会吃人的,小冥翳拿着一块尖尖的石头,磨穿了猪的肚皮,才没有被咬穿腹腔。 狗倒是没有计较他,依偎着他睡了一晚。 乱葬岗里鬼火幽幽,宸华宫的那个侍卫刚把他放下,就被迎面而来的三朵鬼火吓得尿了裤子,不敢再得罪“妖鬼”,连忙抱着他回宫。 但宫里的娘娘不乐意。 换了一个侍卫,依旧是同样的命令。 这次小冥翳被扔在了惜春楼。 烟柳之地,脏病最多。 有个肥头大耳的嫖客进来,看见屋里床边还趴着一个手脚细白的小孩儿,更是兴致大起,滴着口水要去扯他的衣裤。 -- 第315页 小冥翳惊吓挣扎,都不得挣脱。等他扭过头来,露出面容,那肥男反倒吓得尖叫一声,仓促放了他。 小冥翳逃出屋外去。 他在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裙和被单的天井里乱窜寻着出路,听见花楼上传来一阵阵的清脆笑声,然后是一阵尖尖的惊呼声。 他也下意识地看过去。 花楼上,一群打扮娇妍的女子挤在窗口,争先恐后地向下看。 有的挥着手帕,有的捂着嘴,目含惊吓和担忧。 “玉匣!你到哪里去了?” 一个小平台上,朱红的、鹅黄的布料叠在一起,里面动了几下,翻出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 她仰着脸,笑嘻嘻的,掀开盖在脑袋上的布,下颌精巧纤细,像极了一只漂亮的小狐。 她朝楼上那群女子喊回去:“在这儿呢!我没事呀。” 楼上又喧喧闹闹地吵起来,怪她这么高也敢乱跳。 “别喊了,等会儿被发现怎么办。” 她扭过头,双臂微展,从平台上一跃而下。 小冥翳躲在衣架后,从他这个角度,刚好正正对着她的脸。 她轻盈落下,衣袂翩跹,好似在身后生了双翼。 在盛大的日光,浓烈交织的色彩之中,她的面容是最夺目的景。 这世上,难道真是有神仙的。 小冥翳有些发痴。 短短的时间,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小冥翳才慌忙想起来要逃跑。 他刚转过身,还没撒开腿,身后的布帘被她掀开。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子。” 小冥翳脚步僵硬地顿住。 神仙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的,他想。 玉匣走近,弯下腰,伸手轻轻地去拉他的肩膀。 小冥翳身体僵直,拼命不被她扳过去。 “你是谁呀?”她问。 小冥翳真的很想回答她,他悄悄捏着裤边。“我的名字,叫,冥……” 他终究紧张,没能说完整。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单字,重复了一遍,语气疑惑,大约在想是哪个字。 “就是,冥府,的冥。” 她顿了顿,没说话了。 再开口,却叫他转过来:“你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去?” 小冥翳急得抠着裤子,刚刚那个肥男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得尖叫,这个漂亮神仙,一定会被他吓坏。 可是她稍稍用力一拉,他就反抗不了,脚步晃了几下,转过身。 他脸上是吓人的黑瘢,遮得连面容都看不见,更无法让人看见他紧绷得快要窒息的神色。 她的眉梢微微扬了扬。 只愣了一下,她问:“你背过诗吗?” 小冥翳紧张得差点不会呼吸,却突然被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有人教过他诗,但他听过的所有诗都记得,这应当也算背了。 玉匣昂了昂下巴,说:“一看你这个样子,就没什么学识。‘冥目冥心坐,花开花落时’,这句诗,你没背过吧?以后你就说,你的冥,是这首诗里的冥,不是冥府的冥。” 他呆呆地仰着头。 玉匣直起身子,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掌心还要小一点,玉匣带着他走过围墙,推开了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把他放在了热闹的、明亮的街道上。 “好了,快回家去吧。” 玉匣松开他的手,蹦跳几步,朝街道的另一头跑去。 转身之前,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朝他单眨了一只眼睛,好像在和他约定,叫他保守秘密。 第125章 消失 后来岑冥翳长大,黑瘢竟自己渐渐消失,有了痊愈的迹象。 皇帝不再对他避而不见,甚至给他赐下新的名字,叫明奕。 宫中所有人知晓的都是这个新名字,相比起来,曾经的那个名字简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但,岑冥翳却反而更喜欢原来的名字。 从那天开始,他再想起那个名字,心中只有平静,手心里很暖,被人牵着走在金光灿烂的街道上,脚步轻慢,阳光照在青石板砖路上,反映出的光很耀眼。 小冥翳后来找过机会再偷偷去惜春楼寻找,但楼里所有挂牌的姑娘中,没有叫那个名字的。 再过了一阵子,惜春楼被大理寺少卿带人查封,人去楼空。 小冥翳拥有过的东西太少了,他不会容许错过。 当时他手里已经有了“谛听”,便利用谛听的力量不断探寻,最后查到,大理寺少卿在京城中有一处别院,金屋藏娇,那女子就叫做玉匣。 他便停止了寻找。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惜春楼里没有神仙,只有生活落魄的女子。 她既然有了别的归宿,他就不想再叫她想起以前的事。 那时岑冥翳是这么想的。 “谛听”中一直保持着对大理寺少卿别院的记录,岑明奕贵为皇子,又是谛听的主人,他的命令没有人质疑。 那份不断更新的记录藏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并不引人注意,也并没有什么价值。 只有小皇子会偶尔跑去翻看,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黑黢黢的只点一盏油灯,蜷着身子,依旧像宸华宫里一只瘦小的鼠类一般,悄悄地饥渴地汲取着养分。 但那份于他而言如赖以生存的粮食一般的记录,也在两年后戛然而止。 -- 第316页 城外动乱,玉匣被赶出府,消失无踪。 人没有食物,是会饿死的。 当年的绝望和仇恨可想而知。 岑冥翳捏紧手中的令牌,眼神冰冷,止住了回忆的思绪,离开挂了新匾的惜春楼前。 - 谢菱刚回府,谢安懿便寻了过来,大声问她方才去了哪儿。 谢菱摘下兜帽,神情有些迟疑。 “大哥哥,何事?” 谢安懿神情一松:“瞧你紧张的。能有什么事,今天炯王侧妃到府上,说是要见见你。谁知道你偷瞒着出门了,叫人家跑了一场空。” 炯王侧妃,谢菱顿了顿。 她记得这位夫人,名叫陈宁梅,人很亲切,第一次见她,便让她叫宁梅姐。 陈侧妃与宫里的兰贵妃交好。 千灯节她被蒙面人掳走那次,名义上是被黎夺锦的姐姐兰贵妃给救了下来,醒来时,便是这位陈夫人在床边照料她的。 谢菱道:“她也算是我的一位恩人,我今日叫她跑空,实在是很不应该。陈夫人有没有说什么?” 谢安懿却又反过来宽慰道:“没事。你如今成了‘瑞人’,许多王公夫人都想与你攀攀关系,她也是这个意图罢了。你若是过意不去,改天送个礼去她府上,她自不会怪罪。” 谢菱缓缓吸了一口气。 瑞人,她着实有些排斥这个称呼,但其他所有人都以此为荣。这阵子,来谢府找她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竟然比来找谢兆寅的人还多。 受帝王看重,这也确实是一件好事,谢菱只能忽略心中的不适。 她解下斗篷,垂眼道:“既无事,我先回院子了。” 走到一半,环生却又拦住她。 “姑娘,门外有人候着呢。” 谢菱蹙起眉,有些不耐:“又是那些惯爱喝茶扯闲篇的贵夫人?今日不见了,改日再说。” “不是,不是,这回是樊都尉。”环生悄悄道。 谢菱一愣。 谢菱让环生把樊肆引去避着人的凉亭里相见。 上回分开后,再见樊肆,谢菱多少有些尴尬。 但樊肆好像并无所觉。 “谢姑娘。”他眉眼依旧清朗,兴致盎然道,“听说你即将进宫去,我……” “唉。”谢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又是这个话题,这阵子,她都快要听腻。 樊肆一顿:“怎么了,有哪里不妥当么?” “没事……”谢菱扯出个笑容,“仅仅这件事,来贺喜的人已经太多太多,没想到樊肆你……樊都尉你也愿意浪费这个时间。” 樊肆神情微凝,淡淡苦笑道:“倒也没必要改换称呼,拉开距离。” 他拿出一个簿子递给谢菱,上面记载着许多人名,还有一些性格特征描述,甚至还有一些兴趣爱好。 “这是此次与你一同被选为‘瑞人’的名册,我知你在交际方面十分惫懒,大约去了宫中,与一群陌生人时时见面,定要不自在。便整理了这个簿子给你,多少方便些。” “你整理的?”谢菱有点惊讶。 樊肆性情之中有他独有的孤高,懒得花费时间去做那些徒有其表的交际,和她很是类似。因此谢菱想不通,他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 她从樊肆手中接过簿子,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樊肆见她低垂着眉眼,唇瓣微微抿着,便大约猜到她又在纠结什么。 他走近一步,懒懒地笑了笑,眼神却很执着认真:“上回我同你说的,并非玩笑。但凡有机会,我就会不断尝试,直到你接受我为止。” 谢菱定在原地没有动。 倒也不是面对此情此景发懵不知如何处理,而是她不愿意叫樊肆有一点点的伤心。 樊肆一直以来以诚心待她,她对于每一个对自己诚恳的人,都唯愿能回报以同样的诚恳,不愿叫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那么多年来,她没有发现樊肆的情意,已经是一种亏欠,樊肆重活一世还仍然对她付出许多,让谢菱有些负担不起了。 樊肆给的情谊太重,而因为她的无法接受,这份情谊显得更重。 她必须拒绝,却做不到敷衍。 她知道,樊肆值得一个最完整的答案。 “烟烟昨夜说着梦话,还在念起你的名字。”樊肆笑了笑,他容颜清冷,眼线微垂,声音却是带着暖意,“她同我说了,她也很愿意你来做她的母亲。” 樊肆说得直白,抬起双眼看着谢菱,目光直接、坦荡。 他瞒了六年,又在这新的一世里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她,不可能再让任何隐瞒或遮挡出现在他们之间。 那无用的害羞,更是不必存在。 两人距离很近,樊肆执起谢菱的手,捧到面前,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谢菱倏地将手抽了回去。 樊肆手心空了,愣了一下,疏懒的神色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微微收敛。 “我不能。”谢菱郑重地重申,“樊肆,可能上次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的机会。” 樊肆双眉沉沉地压着眼眸,好半晌,才竭力地笑了下。 他似乎想要再开口,但不管他要说什么,谢菱都提前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是楼云屏,没错,我确实是。可我同时还是谢菱。” -- 第317页 樊肆微微惊讶:“我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的两种身份,我都能接受。”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谢菱闭了闭眼,脱口而出。 樊肆停住。 他的眉梢,唇角,全部凝固住,似乎在竭力消化这句话。 谢菱决定告诉他这个真相,是前思后想过的。 首先,樊肆值得她以同样的真心来对待。 其次,樊肆并非文中的主要角色,就算告诉他一些真相,也不违反穿书规则。 再者,原先谢菱瞒着自己的马甲,就是为了怕被以前世界的主角们认出来,造成be世界重启。 可现在,黎夺锦的世界线已经重启,谢菱手中的已经是一个破罐子,她又为何要为了继续维护这个破罐子,去不明不白地伤樊肆的心。 樊肆已经表明了他的执着,若不是到了没有机会的地步,他不会放弃,谢菱便只能彻底地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三个月内,她一定会完成任务离开这个穿书世界。 她离开以后,这里的事情将会如何发展,谢菱并不知道,以前也从没考虑过,可是只要樊肆还记挂着她,她就不得不考虑。 “樊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真的。” 谢菱语气变得轻柔,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你就当我是那只蝶,无意进了庄周的世界,可总之,我是要回去的。” 樊肆依旧愣愣地站着,没有动。 他看着谢菱的目光,执着又遥远,他轻轻地摇头,好像固执地不肯相信某个事实。 “我很想回去。”谢菱抓住樊肆的手,以一个朋友的力度和方式,紧紧地握住。 在这个世界,她曾遇到过很多朋友,但最后都留不下来。 她本以为樊肆也是其中之一,世界消解之后,他也会随之消失,可是他却跟到了这一世,谢菱不知道他以一个非世界主角的身份,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确实很感激。 感激樊肆的存在,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吐露心事的机会。 “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去。我其实不是楼云屏,也不是谢菱,我是……我是一个你没有办法认识的人。” “樊肆,我是要走的。就像当初楼云屏离开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一定会永远地消失。” 第126章 醉话 樊肆浑身僵滞,看了谢菱很久,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也维持不住那懒散清冷的神态。 慢慢地,他整个人有些发抖,任由谢菱抓着自己,眼里却有着再也握不住的绝望。 谢菱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观,或者不相信她说的。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听起来太离奇。 樊肆终于开口。 “你这是……又要跟我预告一次吗。” 樊肆连声音都在颤抖,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有预感。那六年,你能想象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现在,我以为我终于可以……” “做这样的预告别,你觉得很有趣吗?” “你……” 樊肆唇角颤着,似乎怎么都无法抿成一条直线,他用力甩开了谢菱的手,再也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在清冷的天幕下看起来萧索,让谢菱都几乎确信,他最后未说完的那句,应当是“你怎么这样残忍”。 她理智上知道自己做的没错。 樊肆喜欢的是楼云屏,只是一个消失了的角色,为了樊肆好,她不应该再让樊肆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应该有自己脚踏实地的、更幸福的人生,他还有烟烟,还有自己的抱负,一身才学。 如果楼云屏真的死了不再出现,他或许会悲痛一阵子,就会继续踏上自己的未来,可现在楼云屏的影子依然存在,他就会忍不住地去寻找、收集那些痕迹。 谢菱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开之前,她至少不能让樊肆再继续沉浸在梦一样的错觉里。 但是谢菱也知道,樊肆在怪她。 樊肆明白这一切,也明白她告诉他真相的目的,却还是怪她。 怪她戳破了他的幻想,怪她过早地剥夺了他做梦到最后一刻的权利。 感情上的事,或许最大的天敌就是理智。 她是不是有点太过清醒了? 系统滋滋了一会儿,在谢菱的脑海中说。 “宿主,你方才的疑惑我找到答案了。” “樊肆这个人物虽然不是主要人物,但由于他与宿主接触的时间已经达到了一定数值,他对宿主的情感值也达到了主要人物标准,所以在世界重启时,主神将他识别为主要人物之一,一同重启了。” “也就是说,因为樊肆对宿主……” “够了。”谢菱阻止了它,“不要再补刀了,你是想让我因为愧疚放弃任务吗?” 系统滋滋两声,不再言语。 “我不会的。”谢菱坚定道,“我不愿意樊肆放弃他的人生,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多宝贵。” “我也同样不会放弃我自己的生活。” - 秋雨寒凉,店门口的小二裤子穿得单薄,吹了风,受了冻,突然夹紧双腿,弯腰捂着肚子,对同伴指了指窗边的一桌道:“那是位贵客,警醒着点好好伺候,我不行了,我肚子疼,我去茅房!” -- 第318页 “快去吧你。”同伴往他身后踹了一脚,揣着手放进衣袖里,看向窗边那桌的客人。 不用说,也能知道那是位贵客。 好酒好菜不间断地上,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 桌上空着的酒瓶无数,就快要堆不下了,若不是富贵人家,上哪儿去练出这样好的酒量,他们这样的小店,什么时候招待过这样的贵客。 只是奇怪,那一桌子的菜,一口也没有动,就那么放到凉,明明都是些鲜辣味重的菜,很是下酒,怎么就一口也不吃呢。 樊肆目光凝滞着,漫无边际地不知落在何处。 她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谢菱,也不是楼云屏。 可她究竟是谁?却没有告诉他。 樊肆拎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液冰冷入喉,他却已经喝得麻木。 樊肆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在她面前,说着自以为沸腾的话,却连她真正是谁都不知道。 她还反过来体贴着他,害怕他难受。 她真的很善良。只是对他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她说过,人要改变很容易,唯独乡音,口味难变。 那么,他至少知道,她无论是谁,都是一个善良的人,爱吃辣,爱笑。 他总要比某些人知道得,多一点。 樊肆哼笑一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他把银子哗啦啦地扔在桌上,拎着最后一壶冷酒,朝外面走去,脚步有些跌撞。 樊肆走到永昌伯府门前。 他一身酒气冲天,又是二爷的死对头,守门的小厮哪敢随意处之,赶紧进去传消息。 晋珐倒很快走了出来。 他看见显然已经喝得神智不清、一身狼狈的樊肆,面上露出不屑。 “樊都尉。你找我何事?” “晋珐。”樊肆嗤笑一声,歪了歪头,盯着他,“你装什么呢。” “这是何意。”晋珐脸色沉下,怒视于他。 樊肆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轻蔑,掺杂着痛苦。 仿佛他看不起晋珐的同时,也同样看不起自己。 “你对谢三姑娘提亲了,是么。” 樊肆问。 晋珐也顾不得发怒,面上的神色转为深深的警惕。 他盯着樊肆,小心回道:“是。” 樊肆道:“你为何向她提亲?” “……”晋珐眼眸眯了眯,缓缓道,“谢三姑娘天资聪颖,性情可爱,很符合我晋府主母的人选。” “那,云屏呢?” 晋珐听见樊肆如此问,微微松了一口气。 半真半假道:“樊都尉,你若是因为陈年旧事,记恨于我,想要坏我姻缘,劝你早些歇了这个心思。” “关于过往种种,我已经对谢三姑娘坦白,她也并不计较,目前正在考虑应允我的提亲。” 晋珐说完,扬了扬下巴,在樊肆面前,他更愿意展示自己的胜利。 樊肆却是嗤笑了一声。 “她不计较?” 这样尖酸的笑问,戳痛了晋珐。 他面如寒霜,冷声道:“你究竟是何意?” “晋珐,我就问你,你装什么呢。”樊肆凉凉地瞧着他,像在瞧着一个极其可悲的人,但又像在自悯,“你对谢三姑娘念念不忘,难道不是因为认出了她,认出了她就是楼云……” “你说什么。”晋珐从台阶上三两步冲下来,揪住樊肆的衣领,攥紧。 “你吃了酒,说的醉话。” 樊肆呵呵笑了几声。 他的确是喝醉了,满腔的情绪无从宣泄,只想看看,比自己更可悲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她就是楼云屏。”樊肆轻声地重复了这句话,“不,她不是。她不是楼云屏。” 晋珐眼眸瞪大,满是狐疑和惊慌,在樊肆的脸上扫来扫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 樊肆又低声地呵呵笑着。 “她不是。你明白吗,她谁也不是。她不是云屏,也不是谢菱,她亲口说的。” “她什么都知道,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樊肆推开晋珐的手,最后怜悯又嘲讽地看了他几眼,摔碎了手里的酒壶,踉跄着走远。 晋珐一阵晕眩。 难道樊肆也发现了谢菱与屏儿的相似之处?难道,他也觉得谢菱就是屏儿,他又要来抢屏儿,是不是? 晋珐用力地摁住额角。 不对,不止是这样。 樊肆说的话虽然颠三倒四,语句混乱,但是,如若把他说的话都当成真的,会如何? 晋珐折身冲回府内,拿起纸笔,在桌上演算。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他认为谢菱拥有一部分楼云屏的记忆。 晋珐早就将这个推测牢牢记在随身带着的空白书册上,并在旁边附注了许多与此相关的神话传说,用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而现在,樊肆说,她不是楼云屏,也不是谢菱。 晋珐皱了皱眉,在书册后又添上一句。 或许,她的情况更为复杂,她拥有的不只是楼云屏和谢菱的记忆,可能,还有其他人的。 这是晋珐偷偷藏起来的秘密,是他最机密的宝贝,是他最值钱的猜测。 那么,樊肆又是怎么发现的这一切?他又为什么会说,谢菱就是楼云屏。 -- 第319页 樊肆说,“她亲口说的”。 若果真如此,谢菱很清楚,自己就是楼云屏…… 晋珐手腕狠狠抖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拖出长长一条。 如果谢菱就是屏儿,那么,他在她面前玩弄的那些心思,岂不是一一都被看透。 那日,屏儿问他,对过去的那段感情是不是不在意。 他当着屏儿的面,亲口说,他喜爱的只是与屏儿类似的那一类女子,过去的已如过往云烟。 晋珐心中忽然狠狠地刺痛,翻搅起来。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他亲手把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切跟过往何其相似? 他本来占据先机,他本来可能拥有一切,可是他自作聪明,他……失去了在屏儿面前的所有胜算。 晋珐手里的笔摔落在地,胸腔间漫溢的疼痛逼得他缓缓地跪倒在地,才保持住平衡。 他想起那日谢菱的笑,又想起她忽然变得轻松、温和的语气。 那时,他以为那代表着自己还有希望。 现在却明白,那就是绝望。 她说,她会再考虑。 但以云屏的性子,他一定早就从她的考虑中被除名。 谢菱,云屏…… 晋珐痛楚得攥紧桌沿。 - “叮!” 危险警报声再次在谢菱脑海中响起。 系统通报:“宿主,第四条be线已作废,原本停摆的世界线已继续开启。” 谢菱:“……又来?!” 第127章 手指 大约是察觉到谢菱的懵逼,系统补充了一句。 “宿主,现在作废的be世界已经变成了两个,但是你完成任务的条件还是没有改变。” “也就是,三个月内完成现有世界的剧本,或同时完成目前所有未完结世界——目前已经是三个世界——的剧本。” 谢菱默然,虽然很想生气,但想想也没必要。 她现在就像一个已经被抓到一次迟到,扣光了所有全勤的可怜人,那么就算再迟到第二次,她也已经不痛不痒了。 只希望三个月后能跳槽换个工作。 否则,她就真的完了。 她真的没有办法同时应对三个人! 想到那个场面,谢菱有些头皮发麻。 第四个世界,是晋珐。 他居然也知道了…… 仔细想想,谢菱虽然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也并不特别意外。 晋珐之前就曾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似乎在怀疑什么一般。 罢了,谢菱想。 晋珐知道了又如何,这世界早已不是他的主场,难道还能像以前一样听之任之? - 过了一日,樊肆终于酒醒。 他许久没有喝得这样醉过,烟烟都担心得在旁边守了一整夜。 醒后想起自己昨天说了什么胡言乱语,樊肆吓得一身冷汗,宿醉憔悴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匆匆洗漱,跑去找谢菱,想坦白自己犯的错,不知道有没有给谢菱惹麻烦。 但谢府门口,宫中的轿辇刚刚离开。 良辰吉时到了,谢菱作为“瑞人”,被接进了宫中。 走之前,又是那礼部的人来接她的。 礼部的人依旧是那副面具一般的嘴脸,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问他别的,则不搭理不理会,好似听不懂人话一般。 谢菱倒也没想跟他过多沟通,只问:“我想带我的贴身婢女一同去,可否?” 那人上半张脸不动,下半张脸嘴唇弯着,那弧度完美得很诡异,也不知道皇帝让这样的人出任礼部,究竟是出于是什么审美。 “不可。” 谢菱有些无语。 她要带一枕一席,都被拒绝,说是宫中一应俱全。 现在只是想带个婢女,都不允许。 她恼怒道:“那我这屋里,究竟能带走什么?你直说罢!” 礼部那人四下看了一眼,出声道:“贴身衣物,还有……” 他指了指桌脚下蹦蹦跳跳路过的布丁:“这个。” 谢菱:“。” 合着就只能带一只兔子呗? 谢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嘲讽。 但不带白不带,谢菱揣起布丁,坐上轿辇。 起高楼,鸣吉乐,谢菱正式搬进了宫里的祥熠院。 祥熠院三个字是皇帝亲笔题的,挂在宫门口,彰显着皇帝的看重与荣耀。 院子很大,二十个人,每人一间屋子,绰绰有余,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个人空间倒是足够的,也不大便于通来往。 祥熠院门口有侍卫整日看守,祥熠院里面,倒没有什么限制。 在谢菱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到了,据说是根据每个人的生辰八字算的吉时,各有不同。 属于谢菱的那间屋里,早有几个模样乖巧的婢女候着,好虽好,只是终究陌生,谢菱不大适应。 她把布丁放下,布丁也有些紧张,缩在角落不动,鼻子轻微动着。 领谢菱进来的那个女官同谢菱说了下规矩。 “瑞人在宫中,只需每日焚香沐浴,抄写一段经书,诚心为娘娘腹中的皇子祈福即可。出入祥熠院,需要经过陛下亲口准许,其余请随意。” 沐浴抄经,倒也不是什么繁重的活儿。 谢菱点点头。 -- 第320页 那女官便退了下去,谢菱见状,把屋里几个婢女叫到跟前。 “既然屋中的规矩听我的,那你们便记着。我不喜旁人打扰,除洒扫烧水,不叫人时,你们在屋外忙自个儿的便是。” 几个婢女齐齐应是。 谢菱让她们全都出去,松了口气。 她把布丁抱在怀里,摸着兔耳。 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屋里显得很清静,但外面却很有些热闹。 按照圣上旨意,宫中的人都可以出入祥熠院,尤其是宫妃,若是能与祥熠院中的瑞人交好,在皇帝看来便是诚心礼佛、为皇嗣祈福的表现。 再加上,祥熠院离后宫相距甚远,更像是一座单独的偏殿,因此只要后宫嫔妃不出入的时间,朝中大臣也可以到祥熠院中焚香祈福,或与瑞人清谈,名为“请礼”。 他们这些瑞人,好似被当成了活菩萨,又或者说,被当成了香火炉,供人烧香供奉。 瑞人之中,有佛寺大师,有擅卜算的神人,谢菱只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因了神女的名号进院,自然没有多少人来攀附。 谢菱进了宫,倒比之前在府中时还要清静些。 谢菱开了一扇窗子,听见屋外的声音渐渐歇了,应当是后宫妃嫔们陆续离开。 接着,却又响起一阵唱喏声。 “三皇子到——” 谢菱唰地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走出去,院中其余人却也纷纷走出来。 后妃虽然也地位很高,但到底比不上皇子。若有机会,他们也想跟皇子讨讨关系。 谢菱的屋子在靠里边儿,她方才打开门,目光还未寻到三皇子,便若有似无地被人挡住。 谢菱微微蹙眉,对前面挡住她的人道:“劳烦请让一让。” 在谢菱之前的,正巧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佛寺大师。 他转过脸来看着谢菱,只手竖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倒是直言不讳道:“这位女施主,想见皇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实在没有什么优势,劝你就不要参与这场争抢了。” 谢菱无语,努力踮起脚,却始终没看到岑冥翳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有个侍卫走进来道,三皇子并没有特意要向谁请礼,只是随机选一位,请诸位在房中等待即可。 其余人闻声便匆匆回房,谢菱忍住笑意,回房关上门。 没过多久,谢菱的房门果然被人敲了敲。 她拉开门,一身锦衣玄袍的三皇子站在门外台阶下,笑意吟吟地和她对视。 谢菱清咳一声,因瑞人无需行礼,便在外人面前也省去了礼仪,只端庄喊了一声:“三殿下。” 三皇子手里果然握着写有谢菱这房间名字的木牌。 岑冥翳进屋,带着自己的随从。 婢女们依照谢菱的吩咐,如数退去,岑冥翳的随从站在门口,目不斜视。 岑冥翳大步走到谢菱面前,眸底的颜色乌黑浓稠,像化开的火油在缓缓流动。 “我们进去坐坐?” 他低声说。 谢菱弯起唇,点了点头。 岑冥翳主动来找她,而且来得这样急,就说明她上次的行动是有成效的。 两人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离外面值守的随从只有一道屏风、一道门帘之隔。 谢菱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岑冥翳好似会读心一般,温声道:“他们不会乱听,也不会乱说。” 这句话,若是再解读一下,就好似有着浓浓的暗示一般了。 谢菱自以为会意,抬头和岑冥翳对视,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此时正在无比专注地看着她。 她盯着少年削薄的嘴唇,锋利的下颌线,想起那日的触感,又有些意动。 岑冥翳抬起手,渐渐朝她脸颊靠近。 他的手指骨修长,比例很好,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力量感,那样的宽厚,总让人觉得很适合抓揉点什么。 谢菱渐渐屏息,等着那只手托住自己的脸颊,或握住自己的下巴。 它却落到了谢菱脸侧的头发上。 “乱了。”岑冥翳点评道。 谢菱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花菱镜。 镜中映出她的模样的确是鬓发微乱,乌发蓬松。 她习惯了被环生打点一切,如今环生没跟来,她都没发现自己的发髻散了一点。 “等我一下,我……” 谢菱抬起手,想要重新束发,岑冥翳却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 “我来可以吗。” 谢菱微怔,很快松开了手,乖巧地说:“那麻烦你了。” 注意到岑冥翳在从镜中观察着她,谢菱还对着镜子附赠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少女眉眼清艳,如清晨朝露纯澈无暇,白肤和红唇的对比又显出几分浓丽,好似涂了一层怎么擦也擦不去的胭脂,让人移不开眼。 镜中,岑冥翳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说道:“没事的。”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一般,改口补了一句:“我是说,我很乐意。” 岑冥翳的大手在谢菱的颈后游移,将她的发髻挽起,露出漂亮纤细的脖颈。 一只浅棕色的毛团挪了过来,一蹦一蹦地把肚子盖到谢菱的脚上。 是布丁,先前它不适应环境,不知道躲在哪里,现在倒是肯出来了。 谢菱弯腰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顺着它的软毛一下下地摸过去。 -- 第321页 布丁大约很舒服,趴在她膝盖上一动不动。 纤细白软的手指在浅棕色的长毛里穿梭,也是很养眼的画面。 居高临下站在谢菱身后的岑冥翳也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直到慢到谢菱都有了疑惑。 她抬眸看向镜中,疑问地眨了眨眼。 “你可以……”岑冥翳声音有些闷,谢菱差点没听清楚。 “可以什么?” “可以也摸摸我吗。”岑冥翳狠狠咽了咽喉结。 第128章 记忆 摸?摸哪里? 一时间,谢菱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画面。 岑冥翳把她的发髻挽好,然后将手伸到了谢菱面前。 宽大的手掌上纹路清晰,五指舒张,指节很好看。 “就用你刚刚的动作,好吗?” 镜中映出两人的模样,身形娇小的少女坐在绣墩上,裙摆层层叠叠地散开,落及脚踝。身后高大的少年平摊着手掌等待,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女膝上乖巧的兔子,表情似乎是恨不得变成它一般。 谢菱眨了眨眼,伸手碰到岑冥翳的手掌,指尖轻触,他手上有一层薄茧,摩挲得痒痒的。 “果然,很软。”岑冥翳好像也觉得痒,笑了一声,“像在夏时的风里午睡。” 谢菱斜睨着他。 她发现他好几次了,总是用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一些实际很纯洁的内容。 这是什么坏习惯? 谢菱能惯着他吗?必须不能。 谢菱伸出手,摸得很认真。指尖试探地轻触了几下,又在岑冥翳的指腹上调皮地点了点,然后把手心慢慢地合上他的手心。 粗糙的、厚实的、平展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触感,好似通过手心敏感的神经传进骨血里,让骨头缝里都跟着有些发痒。 她快速地松了手。 但岑冥翳好像已经很知足。 他双眸发亮,下颌有些羞涩地微微往里收起。 嘴唇忽然被人用什么东西碰了碰。 岑冥翳下意识地张口,一颗硬质的糖果就被塞进嘴里。 谢菱放下包着糖的桑皮纸,弯着眸:“好吃吗?” 岑冥翳咬着那颗糖,含在齿间,有些怔愣。 听她发问,才回过神来,闭上双唇,把糖果卷到舌面上,细细品味。 这是用来供奉神佛的米糖,作为迎接礼,放在各个瑞人的房间,甜味不重,很衬它的身份,淡薄的味道显得很圣洁。 岑冥翳认真品尝着,刚想说什么,谢菱忽然迎过来,跪在绣墩上,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抿住他的嘴唇。 少女气息沁甜,渗入鼻息和唇齿,岑冥翳微微睁大了眼。 就算绣墩弥补了一些高度,谢菱这样仰着上半身,也还是有些累。 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就打算往后撤,撤离之前,用舌尖顶了一下岑冥翳的唇缝。 “殿下来找我,我好高兴。这颗糖是送给殿下的礼物。” 谢菱松开岑冥翳,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看着对方微微张着嘴,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心情莫名畅快。 她看了一眼桌上燃着的那根香:“殿下,你该出去了。” 请礼也是有规矩的,超过时限,会引起怀疑。 岑冥翳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盯着谢菱的唇瓣,目光凝着。 但谢菱说的没错,他该走了。 岑冥翳迈动脚步,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重新盯着谢菱的嘴唇。 折腾了一会儿,岑冥翳才真正离开,理了理衣襟,带着他的随侍离开了祥熠院。 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异样,除了谢菱多多少少收到了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的目光。 本来,谢菱一直都是打算用木偶剂来跟三皇子走剧情的,但有了上次的经历,她忽然想开了。 只是亲亲而已,好像也没那个必要。三皇子至少模样让她很满意,她享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冥翳走在宫道上,看起来也与寻常无异。 只是,走到宫门外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将谢菱碰触过的指腹抿进唇瓣之间。 那阵在胸腹间蔓延的、潮水一般的痒意才终于达到了顶点,接着渐渐地退了下去。 岑冥翳轻咳一声,抬步走进宫殿之中。 这处殿宇名为景观殿,其实是皇帝私用,尤其是近日,皇帝无事时,最爱待在此处,甚至嫔妃宫中都去得少。 偌大的池面上热气袅袅。 这并非温泉,京城脚下找不到温泉,皇帝想要享受时,便让人日夜不停地烧热水,由竹管引进池中,装满一整个露天水池。 岑冥翳驻足在岸边,隔着朦胧雾气,对池中道:“父皇。” 热池深处,传来一声大梦初醒的“嗯唔”沉响,接着是拍水声、游水声靠近。 皇帝的面容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声音倒听起来很威严。 “老三,你来了。” 岑冥翳静静站着。 “你知道,这次为什么叫你来?” 岑冥翳道:“不知。” 皇帝自水中站了起来。 四五个美貌侍女蜂拥而上,拿着柔软干步布在皇帝身上到处擦拭,又服侍他穿上暖和的寝衣。 “鹿城的那个知州,是你派人捉的。你认不认?” -- 第322页 岑冥翳没有沉默多久:“我认。” “老三。”皇帝沿着水边踏过来,逐渐逼近,“朕之前对你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岑冥翳面上的神情丝毫不改:“儿臣记得。” 皇帝沉声道,“朕曾告诫你,不要接近你的兄弟,不要插手他们的事……你之前都做得好好的,这次是怎么了呢?” 岑冥翳抿了抿唇。 “那个知州残害当地童男童女,已为百姓所不忿。”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皇帝反问,“那是你四弟的治下。你这一出,害得鹿城混乱不堪,那些个民众天天闹事,以为可以称王称霸……你四弟有多为难,你知道吗?” 岑冥翳不再出声了。 “这样的事,朕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皇帝挥挥手,“自去领罚罢。” 岑冥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转身,仿佛早有所料。 他走远几步,皇帝的声音又从后面飘来。 “老三,不要忘记你生下来是个什么东西,你从幼时起便是个怪物,跟你其他的兄弟不一样,也不要妄想你以后会跟他们一样。” 岑冥翳的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在告诫他,他没有争嫡的资格。 岑冥翳并不在意这句告诫,因为他对那个位置,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听从皇帝的吩咐,远离朝堂,以纨绔面目示人。 岑冥翳走到一处暗室前,停了停。 他攥了攥手心,才再次提步,一步步走下石阶,直到进入完全的黑暗。 头顶的石板合上。 岑冥翳均匀地呼气,吐气,闭上眼睛,不叫自己去看这一片黑暗。 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控制不住地睁开,眼睛竭力地在黑暗中瞪大,试图去寻找哪怕一丝光亮。 他胸膛均匀的起伏被打断,硬生生地停在某处,鼻子像被水堵住,无法呼吸。 岑冥翳频繁地眨眼,挥拳,翻滚在地,又腰腹用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好似在从看不见的影子手里搏命。 皇帝知道他的毛病,惧黑。 所以每次罚他,都把他关进地下的暗室中。 皇帝提防他,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皇帝也曾经因为同样的原因利用他。 “谛听”是为他创建起来的。 一开始,皇帝只是有自己的几个亲信太监,常常向皇帝报告一些官员家里的大小事。 皇帝发现,有些小事看起来虽小,却很能拿捏人。 所有他知道秘密的臣子,在他手中都服服帖帖。 皇帝尝到了甜头,便愈发信奉此道。 可是渐渐地,皇帝不信任卷宗,不信任书信,几乎不信任任何一种可能流传到别人手中的工具。 这些秘密,只有皇帝自己能独有。 可是,不用书卷记载,又如何能永久还原事情原貌? 皇帝没犯愁多久,便很快发现,他有一个年仅几岁的儿子,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个儿子,生下来被恶鬼附身,面目丑陋,却有个特殊优点,能清晰地说出某时某刻,树叶落下的位置。 只要是他见过的,听过的,他便能记住,且想忘都忘不掉。 皇帝欣喜若狂。 这是一个绝佳的容器,可以用来承载无数的秘密。 皇帝特意召见了几次这个鬼儿子,却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黑瘢一次比一次淡,竟是好转了。 皇帝大喜,让他掌管“谛听”,让他没日没夜地听人汇报,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听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岑冥翳听过的那些秘密之中,有的肮脏,有的凄惨,岑冥翳才不到十岁,却统统刻进了脑海里 。 有一次,岑冥翳看完一卷记录,里面写着十几个贵族男子一同调教一名不满十岁的少女,他们现在还在国子监逍遥。 这属于特级卷宗,看完后立刻要亲手焚烧。 岑冥翳将竹筒扔进火堆中,看着熊熊火焰,突然扶着桌角,几乎将半副内脏都吐了出去。 这样的事,岑冥翳听了很多很多。 待皇帝需要时,便将岑冥翳叫到跟前,挑着询问。 但凡岑冥翳敢提供错误的信息,就会被关进黑屋的铁笼中,受蛇虫鼠蚁啃噬。 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岑冥翳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黑暗中不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影子,而去想柔软的手指,从他手上抚过,拉着他走在阳光下,想他做梦也不曾梦过能得到的那双唇,想她调皮的舌尖轻轻探出又收回。 岑冥翳终于找回了呼吸。 他常常被关进这样的黑暗里,有时候是因为犯错,有时候是因为惹兄弟不高兴,有时候只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 皇帝并不会当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难看脸色,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最宝贝的儿子。 因为妖鬼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折辱。 岑冥翳曾在暗室中好几次死去活来,十一岁那年,他又被罚关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能撑过去。 直到在他濒死的前一刻,他发现他脑海中多出了一段记忆,仿佛是另一个他,又或者说,是他在另一个大金朝经历过的事。 他记起来了一只破碎的蝴蝶,一颗被从他手中挖走的完好的鸡蛋,一枚替换进来的香喷喷的糕点。 -- 第323页 他记得他躲在秋华宫中,他记得那个郡主,叫赵绵绵。 第129章 红痣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 而那个名字对岑冥翳来说,之前叫做,“玉匣”。 岑冥翳过目不忘,能记得所有他曾经历过的事。 他的记忆就如同一座恢弘无边的宫殿,能随时随地取出需要的片段。 但这个片段,从前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在黑暗中仔细咀嚼着那段多出来的回忆。 回忆中的那个“自己”,的的确确是他。他能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就跟其它的回忆没有区别。 可是它是突然降临的。 这种感觉很奇特,好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多出了一条岔路,而那岔路的尽头,有一个从未见过却熟悉无比的人。 赵绵绵,大金朝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小郡主,但是年纪轻轻便被流放,死在了尼姑庵中。 他遇见的那个小郡主,是同一个人吗? 岑冥翳掌握过大金每一个与皇族沾边的人的信息,自然也知道这位郡主,只是从未见过。 可是他回忆中的那人,却无论如何也与那个郡主联系到一起。 他一遍遍地想着那个小郡主,试图寻找出她的更多踪迹,最后却直觉一般,在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名字。 玉匣。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岑冥翳对自己的记忆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这是一种疾病,如跗骨之蛆,不可拔除。 别人可以忘掉糟糕的回忆,可以忘记自己曾做过的傻事,可以忘记自己曾经收到受到的伤害。 其他人像是一块软泥,一开始干净平整,后来可能磕了碰了,坏了一点,但捏一捏还是能恢复崭新的模样。 岑冥翳不是。 他是一块石头,所有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的东西都永远不会消失。 岑冥翳曾经见过一个小孩,被父母丢弃在荒野之外,撕心裂肺地啼哭,后来那对夫妻或许后悔,又把小孩找回,抱在怀中拍抚劝哄。 小孩立刻就停止了痛哭,他的父母回来了,他忘记了悲哀,重新变得幸福。这一刻的幸福,可以让过去那一刻的痛苦不算数。 岑冥翳很羡慕。 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被迫记得所有的事情,一个也不能舍弃。 但被玉匣牵在手中的那时,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块未成形的陶土,可以被她抹去划痕,随意被她捏成其它的形状。 对于这段记忆中的赵绵绵,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从不会出差错的记忆在她身上出了差错。 从没有感受过幸福的人在她身上感到了幸福。 除了神迹,岑冥翳找不到别的解释。 那一次,岑冥翳终于还是从黑暗中撑了过来。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也可能有千万种模样。 他要去找神,尽管神只在世间短暂地停留。 - 第一份要抄写的经书送到了谢菱房中。 谢菱懒懒地半睁着眸,打量那份经书。 她是一个不会对着佛像许愿的人,又怎会虔心抄经。 如果环生在这里,她一定会叫环生替她写,可此时环生不在。 谢菱沮丧地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像个懒得做作业的坏学生。 经书倒不长,就是抄起来枯燥无味。 谢菱写了两个字,就开始跑神,瞄到一旁蹦来蹦去的兔子。 她把布丁抱到桌面上来,一边撸兔子,一边又写了两个字。 心思实在不集中,谢菱起了坏主意,抬起一只兔子爪爪,想把笔杆夹进去。 布丁黑色的圆溜溜的眼睛漠然地盯着她。 谢菱:“唉。” 她最终还是自己敷衍地抄完了那份经书。 门外有人等候,抄完之后就要把经书收走,统一送到那位怀着龙嗣的娘娘院子里去。 谢菱拿着书册,呼呼吹干,拎起裙摆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站在院子里收经书的,是锦衣卫。 身为指挥使的徐长索也在其中,怀里抱着剑,长身玉立,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看着谢菱从远处走来,围着披风,身形纤瘦,秋风经过她的裙摆,在宫墙下荡开。 赵绵绵。 徐长索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好似他眼中的谢菱生来就属于这里。 她与宫中的景色如此相配,富贵、娇惯、柔软,赵绵绵如果还活着,也就是这般模样。 徐长索无声地凝视着她,眼中翻涌着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情绪。 冷风瑟瑟,谢菱缩了缩脖子,朝桌台前走去。 “这是我的。” 她把经书交给一个看起来年纪轻一点的锦衣卫。 那锦衣卫一板一眼地接过,要收进旁边的织袋里。 另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把那本拓抄版拦了下来。 谢菱抬眸,是徐长索。 徐长索拿过那份经书,翻开要看。 谢菱唰地伸手按住。 徐长索也抬起眸来看她,黑黑的眼睛深沉如潭:“做什么?” 谢菱愕然看着他:“你做什么,才对。” 徐长索似乎隐晦地笑了一下,目光闪烁着说:“偶尔要抽查抄写的内容。” 谢菱面露痛苦之色:“不检查我的,不行吗?” “不行。”徐长索拒绝,翻开了谢菱的拓抄本。 -- 第324页 整张纸上都是小鸡踩过一样的字,乍一看倒很整齐,仔细看满是懒散的痕迹。 徐长索唇角扬了扬,旁边那个年纪轻的锦衣卫没绷住,偏头笑出了声。 谢菱一脸纠结之色,早知道会被人公之于众,她就好好写了,不对,她就算好好写也不会好看。 谢菱不高兴地扭头,转身进屋。 背着人,谢菱却开始疯狂地头脑风暴,回想自己当赵绵绵的时候,有没有在徐长索面前写过字。 想不起来,谢菱轻轻皱了皱眉。 不过好在她从小就不练字,写字的风格也常常变化,每换一个身份,她尤其注意要提防这些可能留下痕迹的细节。 “谢菱”这个马甲的手写字,也是她早早就特意调过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什么问题。 徐长索将那拓抄本收进织袋,眸色深深。 他确实是抱着那样的心思,想看看谢菱的字,和赵绵绵的字是否相同。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确实有差别。 不过,这点差别,不足以打消徐长索愈来愈重的怀疑。 徐长索退到一旁,目光落在谢菱的那间房门口。 午时过后,外面送来安神汤。 谢菱正侧坐在床头翻红绳玩,只以为是婢女,便扬声道:“进来。” 沉稳脚步声走近,谢菱一愣,疑惑地抬起头。 是上午才见过的徐长索。 “徐大人?你……” 谢菱话没说完,徐长索已经把安神汤放在了桌上,伸手把门关牢。 他转眸看着谢菱,一步步地走近。 谢菱下意识绷紧了脊背,莫名有些胆颤。 “你为何在此?” 屋子并不狭小,却也并不宽大,以徐长索的步子,五步之内,就已经走到了谢菱的床边。 高大修长的身影笼罩着她,徐长索一手按在床帘上,弯腰俯下身来。 谢菱想要站起来跑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想和徐长索碰到,拼命地往后仰。 徐长索停在了她身前,一手撑着床榻。 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喝那个汤。” 汤?安神汤? 谢菱倏地看向了桌上的汤碗。 汤有问题。 谢菱心道好险,她嫌味道清淡,上次也只尝了一口,没有喝完。 倒也没人强迫她喝完,只是来收碗的那个婢女看了她好几眼,眼神怪怪的,变着法儿地劝她喝,听得谢菱都烦了。 若是天天这么劝,谢菱是怕麻烦怕啰嗦的,大约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妥协地喝那个汤。 谢菱松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知道了机密,还因为——徐长索。 如果徐长索突然莫名其妙靠她这么近,只是为了警告她那汤有问题,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菱咬紧牙关,撑着自己的身子,强装镇定,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徐长索道:“好。徐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她确实是有些慌了,连谢谢都忘记说,只想让他赶紧让开。 徐长索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仅没有直起身让开,还靠得越来越近。 他在谢菱的耳边,用极轻的、又无法当做听不见的声音喊了一句:“赵绵绵。” 谢菱心中一个激灵。 她知道,她很确定,这个徐长索又是在试探她,她只要像上次一样淡定应付过去就好。 谢菱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平稳道:“徐大人,你说什么?” 徐长索打量着她,瘦削英挺的面容逆着光,显得更加冷酷。 他好像中邪一般,带着一股狠劲,一股执拗,低声道:“你敷衍我多少次了?” 他身体往后撤,手却按住谢菱的膝盖,顺着小腿一路往下。 做着这样动作的同时,徐长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谢菱,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漠然:“赵绵绵,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小骗子,你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呢。” 谢菱用力踢腿,却动弹不得,她听着徐长索笃定的语气,冷汗都要涔涔流下来,在脑海里用力呼喊:“系统系统系统——” “我在,宿主,但这种事,我帮不了你。” 谢菱疯狂地在脑海中想着道具,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可以用上的。 她原本就脱了靴子靠坐在床边,现在被徐长索按着小腿,一点一点拆了裹着双足的软布。 纤巧白净的右足暴露在空气中,才刚刚感觉到凉意,就被徐长索的手心握住。 他摆弄着谢菱的右足,露出脚心上的一粒红痣。 谢菱脑袋轰的一下。 马甲是系统生成的,彼此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相似,赵绵绵和谢菱的相似,在眉眼,在脚心。 谢菱脑海里又响起了滋滋声。 “系统?啊啊啊你不要说话——” “宿主。”系统冷静地通报道,“第五条世界线已重新激活。” 第130章 玫瑰 徐长索眼睫低垂,目光直直地落在谢菱脚心的那一颗红色的小痣上。 他在明灭的篝火旁给赵绵绵换过鞋袜,对这一模一样的一颗小痣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可以这么像她,还跟她长着一模一样的小痣。 除非,她就是她。 徐长索眸光疯狂地闪烁,慢慢弯下腰去,着魔一般,竟然想去亲吻那颗小痣。 谢菱用力地抽回脚,只抽出来一截,就又被紧紧攥住。 -- 第325页 谢菱咬紧牙,脚心似乎也变得知觉敏锐起来,能感受到徐长索的呼吸。 她双臂撑住床板,打算抬起另一只脚去踹徐长索的脑壳。 门外钟声响起,金钟声音洪亮,荡过宫墙,那是召集宫中禁卫的信号。 徐长索动作停顿住。 他没有再低头,只是用指腹在那粒小痣上用力按了按,碾压了一下。 谢菱的脚心跟手心一样软,用力捏也不觉得疼痛,徐长索黑眸中涌动着疯狂的色彩,最后还是松开她,离开了床边。 趁他松手,谢菱立刻躲开,缩在床帘后。 徐长索的身影从门口离去,谢菱闷在喉咙的那口气才缓缓松了下来,打了个哆嗦。 谢菱拿过布巾,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叫婢女进来把暖炉生旺一点。 - 城外楼馆。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姿容富贵的朝臣们围在桌边,或清谈,或饮酒。 文臣之间,时不时会有这样的集会,品一品对方写的诗,又或是炫耀一下谁家新进的漂亮舞姬。 沈瑞宇和晋珐共坐一桌。 他们两人一个秉节持重,一个少年老成,又不爱那些丝竹管弦之道,在这种场合,往往是共坐一桌。 两人虽然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但也还算是彼此了解。因此,沈瑞宇一眼便看出晋珐的心不在焉。 晋珐眼底是浓重的青黑色,整个人气质大不如从前,仿佛突然垮了,再也没了支撑他的精气神。 沈瑞宇犹豫再三,终于举杯问道:“晋大人,可是家中出了什么难事?” 晋珐不搭理,也不言语。 沈瑞宇稍顿,又喊了他两遍。 晋珐好似这才听见耳边有声音似的,回过神来,和人对视,目光皆是惨然。 他嘴唇皲裂,看起来模样实在是凄惨。 沈瑞宇心生淡淡怜悯,点了点他面前的酒杯:“晋大人,沾沾唇吧。” 晋珐低头看酒,忽然摇起头来:“不!我不碰酒。” 他看了看左右,扶着桌面站起来,脚步踉踉跄跄。 “……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沈瑞宇轻叹一声,微微颔首。 晋珐走后,沈瑞宇倒是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余光瞥见晋珐方才盘腿坐着的蒲团上,有一本书册样的东西。 这似乎是方才晋珐一直抱在怀中的东西,他失神之际,也抱着不放,临走时却遗落在座位上。 大约是很重要的物品,沈瑞宇伸手拿过来,打算替他保管。 扉页上没题字,也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沈瑞宇随手翻开看看,想着到时晋珐来找他取,也好对得上号。 谁知那书册里是空白的,翻了几页,才翻到像是晋珐自己写的字迹。 沈瑞宇一眼便看到了谢菱的名字。 他心中一紧,不知道为何谢姑娘的名字会出现在朝中大臣随身带着的书页上,还以为是谢菱犯了什么事。 沈瑞宇仔细看去,却看见了一段令他心中大为震撼的记载。 晋珐竟在记载中认为,谢菱并非凡俗人。 他把她看作水中妖精,认为她承载了另一人的记忆,旁边还记录了许多古籍上相关的神话传说,作为佐证,联系起来,竟然十分叫人信服。 沈瑞宇看着看着,都有些要信了。 他猛地眨眨眼,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这什么荒诞奇谈,谢姑娘便是谢姑娘,怎么会成了那个楼氏女子。 沈瑞宇看着晋珐在“谢菱”与“楼云屏”这两个名字之间画上的那根线,略感刺眼。 身为朝廷重臣,竟然在背地里如此揣测、考量着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是不像话。 这对谢姑娘,难道不是一种冒犯? 沈瑞宇心中对晋珐的观感大幅变差,甚至厌恶地皱了皱眉。 在心里思忖着,这晋珐是什么时候识得了谢姑娘,谢姑娘真是可怜,竟被人这样揣度着。 下次见了晋珐,他定要好生训斥一番,断了晋珐这个心思。 沈瑞宇正待合上书,脑海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一声声地质问着他:谢姑娘,真的只是谢姑娘吗? 他指尖绷紧,深深吸进一口气,不受控制一般,原本要合上书页的手,又往后翻了一页。 在接下去的那一页,晋珐写着:她可能还同时拥有其他人的记忆。 沈瑞宇呼吸窒住,喉咙里的一根线紧紧吊起。 其他人? 是说的谁? 晋珐究竟发现了什么? 沈瑞宇死死盯着那一行字,不得不承认,在某一秒,他脑海中之前也曾一闪而过、紧接着又被他压下去的自私念头。 ——谢姑娘就是谢姑娘,怎会是那个楼氏女子。 若当真有另一个人的神魂居于其中,也应当是玉匣。 想到此处,沈瑞宇脑海中好似一道惊雷闪过,整个人被狠狠击中。 这等荒谬的说法,寻常人看了,只以为在编话本,一笑而过。 而沈瑞宇是整个大金朝有名的最理智聪明的头脑,不见证据不罢休的铁面大理寺卿,可他看到了这个念头,却好似被下了迷药一般,对此深信不疑。 就仿佛,他的脑海之中,除了这件事,再也装不下别的事。 谢菱,就是玉匣。 -- 第326页 谢菱就是玉匣。 沈瑞宇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 丝竹管弦乐不断。 人群已醉倒大半,在这祥和的休沐日,纵情声色。 晋珐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大步而来时,沈瑞宇正执着酒杯轻抿,掩饰住自己异样的神色。 晋珐几乎扑倒在桌上,焦急地四处寻找着。 总算,他在之前坐过的蒲团上,看见了那本书册。 晋珐连忙将它抱在怀中,如寻回至宝一般,憔悴的面色露出一丝病态的安心和满足,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又跌跌撞撞地走远。 沈瑞宇颤抖着手放下酒杯,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原本,他打算着下次见到晋珐就要训斥他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却忙着把自己的妄想藏得更深。 - “宿主。”系统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世……” “嘶——”自己跟自己玩着骨牌接龙的谢菱倒吸一口冷气,才说,“你可不可以不说。” “不可以。”系统继续道,“世界二已重新激活,请宿主坐好准备。” 谢菱心如止水,面如死灰。 谢邀,人已经麻了。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 黎夺锦,晋珐,徐长索,沈瑞宇。 好家伙,已经集齐四个了。 谢菱又冷不丁抖了一下。 如果所有人都跟徐长索一样发疯,她怎么吃得消? 昨天徐长索离开前的那个眼神,看得谢菱一阵胆寒。 哪怕她心知肚明徐长索在想什么,她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 徐长索到底想做什么?还有另外的那几个人,到底为什么对她的马甲念念不忘? 谢菱琢磨不透。 她放下手里的骨牌,问系统:“系统,你们到底是怎么判断小美人鱼结局的?” 系统道:“宿主,你知道的,感情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我们按照人类在美好祈愿里最常提到的一个词,将小美人鱼结局定义为‘真爱’。” 这个谢菱之前就知道,她也从没怀疑过系统的判断。 但是,这次谢菱狐疑道:“那么,你们又是如何判断真爱?” 系统滋滋两声,沉默不语。 谢菱道:“不要装傻。你是AI,是一种机器,你们做事一定会有自己的准则,否则你们就会一团混乱。现在我要你告诉我这个标准。” “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这个标准不需要我来告诉宿主。” “这个世界,是因宿主的存在而存在的。在所有我们无法判断标准的地方,都以宿主的标准为标准。” “我的标准?”谢菱惊讶。 “是的。” 系统用了一点手段,将自己的声音变化成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念道。 【在花园里,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是其中的一朵。 花园外,排着一条长队,队伍里是翘首等待的男孩们,‘少年’是其中的一个。 每一次,都有十几个男孩们进到花园中,挑选自己的玫瑰。 男孩挑选玫瑰,玫瑰也挑选他们。 ‘花’在园中观察着一个又一个路过的人。 “啊,他来了。”忽然,‘花’舒展着枝叶,悠闲地说。 “谁来了、谁来了?”附近的玫瑰争先恐后地问。 ‘花’依旧悠闲,懒懒地睡在茎秆上,头也没有抬,分明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却笃定地解释说:“他就是他,他为我而来了。” “我不是最美的玫瑰,也不是离他最近的玫瑰,可是他是来找我的。” 花园门口空空如也,没有人进来。 其他玫瑰以为‘花’在胡说八道,就也默默地低下头去,不理她了。 终于,又有新的男孩们进来。 ‘少年’是其中的一个。 ‘少年’径直朝前走去,在他想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选中了自己的玫瑰,不是因为她最美,也不是因为她离他最近,而是因为她就是他的玫瑰。】 念完这个故事,系统又切换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菱、不,苏杳镜呆住。 刚刚系统用的小女孩的声音她很熟悉,好像就是她自己小时候的声音。 这个故事,她也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绘本故事。 “没错,这就是宿主小时候每天都要看三遍的那个故事。”系统说,“宿主对‘爱情’充满诸多怀疑,我们只好从宿主的资料库中,通过数据分析截取了这一段。” “这是宿主在人类幼年阶段对真爱抱有的最原始的美好期盼。我们对小美人鱼结局的判定标准,就是宿主能够感受到当初读这个绘本时感受到的一致的安心和幸福。” 苏杳镜倒吸一口冷气。 她捂住脸,声音有些虚弱地说:“系统,下次要播放这么羞耻的中二回忆之前,能不能提前预警?” 天啊,谁能想到她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绘本竟然会成为系统判定的标准。 就因为她长大以后变得不相信爱情? “这实在是太难了。”苏杳镜闷声地说,“这是童话,童话,你能理解吗?就是不会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 “它太无暇,太脆弱了,它甚至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无法用准确的言语形容,它……怎么可能是真的。” -- 第327页 苏杳镜喃喃。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宿主,为什么你以前愿意相信的事,现在都不信了呢?” 苏杳镜没有理会它的絮叨。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因为目前重新激活的这几条世界线都让她觉得很奇怪。 这些人一个个在她面前表现得好似对她的马甲无比珍重,让苏杳镜实在是心生疑惑,为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见过哪怕一次小美人鱼的提示音。 现在得到了系统的答案,苏杳镜也不再纠结了。 反正她已经不指望这个结局。 她弯腰撸了一把兔子,重新回到谢菱的角色。 瑞人不可随意出入祥熠院,除非有皇帝的准许。 逢五逢十,皇帝会允许他们出院活动两个时辰,好似坐牢之人的放风时间一般。 今日正是十五。 “放风时间”一到,谢菱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后宫之中走去。 今日岑冥翳迟迟不来找她,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谢菱只好主动出击。 她是女子,又打着十二公主的旗号,禁卫没有多栏她。 谢菱一路问着宫人,朝十二公主的住所走去。 十二公主母妃已逝,寄养在另一位妃子名下。 那妃子资历颇深,却并不得宠,身子也不大康健,整日无事便待在宫苑里,并不随处走动,她的宫苑前,也很是清静。 谢菱还在绕着长长的宫墙走着,还没看见门,一个一身粉色的小肉团子,便如炮弹一般地飞扑过来,没刹住车,撞到谢菱腿上,便干脆伸手牢牢地抱住。 身后跟着的老嬷嬷,一个劲地追着喊:“十二、十二公主!” 明珠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谢菱,声音奶呼呼的,小脸上又有种别样的严肃板正。 “菱菱姐姐,听说你在到处找我。” 谢菱哪怕心头在想着别的事,看她这样,也忍不住用指节贴了贴她的脸颊,说:“是呀。” 明珠高兴地蹦起来,又赶紧压制住自己的高兴,嘴角也用力地往下压,只把手往谢菱的手心里塞。 谢菱依顺地牵住她。 明珠领着她往前走,小短腿踢得老高,迈着很大一步。 经过嬷嬷,明珠停下来,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家瞧,一边说:“我菱菱姐姐来和我玩啦。” 嬷嬷温温笑着,捧场地说:“哇,恭喜十二公主。” 明珠就很高兴,拉着谢菱经过宫门。 宫门前站着两个值守的太监,明珠又停下来,对他们扬声说:“我菱菱姐姐来找我的!” 太监们不知作何反应,无措地左右看看,一齐作了个揖,单膝跪地应了一声:“喳。” 鹅卵石小径上,走过来两个婢女,明珠又要开口,被再也听不下去的谢菱捂住嘴,一把抱了起来。 明珠眨眨眼,似乎意识到自己被谢菱抱了,小胖身子一扭,害羞地把脸埋在谢菱脖颈间,不说话了。 谢菱无奈地笑了笑。 宫苑里有一处靠近松柏的小花池,旁边有个小木屋,还算僻静美观,明珠常常在这里玩。 嬷嬷忙叫人把火炉生起来,又送上来各种瓜果茶饮,叫谢菱在里面坐着。 明珠向来颇有小大人样,微微颔首说:“嬷嬷,你去吧,我有菱菱姐姐陪我说话就成。” 嬷嬷喏了一声,躬身退下。 谢菱拿出一个小布偶,送给明珠,她喜欢这些礼物。 明珠果然欢喜得不能自已,抱着娃娃在手臂里摇来摇去,还亲了几口。 谢菱忍不住笑,但想起自己的目的,还是假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她:“明珠,你最近常常见到你三皇兄吗?” “没有。”明珠忽然抬起头,被谢菱这么一说,她也有点想哥哥。 “菱菱姐姐,要是三皇兄也跟我们一起玩,就好了。” 谢菱想,你说得对。 她殷殷地看着明珠。 明珠想了想,唇角一弯,抿出两个酒窝:“我知道了,我去叫三皇兄过来,就可以了。” 谢菱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你太聪明了。 明珠出去和嬷嬷说话,嬷嬷很快就派出两个人去请,得到消息回来说,三殿下如今还在陛下的宫殿里,留了一个人在那儿等着通传。 天冷气寒,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石板终于缓缓地移开。 岑冥翳带着一身寒气走出来,神色平静,也不见疲倦,只是膝弯处有些僵硬,看起来像是在什么寒冷的地方睡了一个长觉。 旁边的两个小太监吃惊地看着他,岑冥翳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 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似的,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对于想要让他恐惧的人,最好的应对,自然是展露出自己不会动摇的模样。 他并不完全是强装出来的。 一开始,岑冥翳陷入到黑暗中时,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反应。但他会很快地依靠那些火炉一般的回忆平静下来。 而现在,他甚至有了比回忆更好的倚靠。 岑冥翳走出宫门,便有一个小宫女小跑着追到他面前。 宫女福了福身,说:“三殿下,十二公主请您过去。” 岑冥翳唇瓣动了动,没说什么,脚步转了个方向,往明珠的宫殿走去。 “还有瑞人谢姑娘也在。”宫女补充道。 -- 第328页 瑞人在宫中身份特殊,怕冲撞了三皇子。 岑冥翳脚步一顿。 他双眼微微睁大,过了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回去禀报,我换身衣服就来。” 谢菱听了宫女的禀报,心终于稍稍定了定。 她不知道岑冥翳为何又对她开始若即若离,但是她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桌上还摆着刚才嬷嬷叫人送上来的热饮,珠珠喝的是一杯果酿,谢菱面前的那一杯没有动。 她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侍女说,请她再送一杯百花春色过来。 杯子刚刚端上来,岑冥翳就已经到了。 他一身崭新的朱红色长袍,倒是很显气色。 岑冥翳的五官俊美冷峭,下颌线如刀刻一般,不说话不笑时,还真有几分威严。 但是在目光落到谢菱身上时,岑冥翳的神色变得柔和了几分。 “听说你也在这里。”岑冥翳说完,竭力将目光转向了明珠,一本正经说,“没有打扰你会客?” 明珠一手捂住嘴,被这句话逗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笑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关系,没有。” 谢菱瞥了一眼他,瞄准他伸手想要去拿一把椅子的契机,也同时伸手,手背和他碰触到了一起。 岑冥翳愣了一下,扭头。 谢菱受惊一般,缩了回来,抱歉道:“我只是想拿一个橘子。” 岑冥翳指尖微微往里蜷。 明珠自告奋勇地拿起一个橘子,高高地举起,递到谢菱面前。 谢菱不再看岑冥翳,转过目光专注地看着十二公主,展露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明珠。” 被晾在一旁的岑冥翳抿了抿唇。 他提过椅子,似乎是不经意一般,放在了谢菱的身边,和她之间的距离,比她和明珠之间的距离更近。 第131章 轻佻 “我帮你剥。” 岑冥翳接过谢菱手中的橘子,修长的手指捏着刀柄,随意轻轻划了几下,再稍稍动手,就轻轻松松地把一颗完整的橘子给剥了出来。 他甚至细心地挑去了上面残留的白筋,递到谢菱手中。 橘子微凉,谢菱接过来。岑冥翳靠近时,谢菱闻到他身上刚刚沐浴过的清新气息,轻轻地牵住了岑冥翳的手。 岑冥翳看着她,吞咽了几回喉结。 “珠珠。”岑冥翳一边开口,一边将视线瞥到身后,将十二公主喊过来。 听见这个昵称,谢菱下意识地心里一跳。 明珠蹦蹦跳跳地过来。 只有岑冥翳和谢菱在这里,她展现了难得的活泼。 岑冥翳俯下身去,竖起一只手,在明珠旁边耳语几句,明珠便点点头,兴致勃勃地跑出门外去。 他转回头,对谢菱温声道:“她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 谢菱眨了眨眼,作害羞状。 “是、是吗?” 岑冥翳握起谢菱的手,问:“你应当不是来找珠珠的。你是来见我?” 他一边说着,乌黑的瞳眸里漾起几点期待。 “是的。”谢菱直言不讳,坦然地承认。 她面颊粉粉白白,笑眸甜美,好似能醉人。 “我想念三殿下,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找您。” 岑冥翳呼吸急促了几分,面上的表情却很享受,还说:“你不用找我,永远不需要。只要我有机会,我会竭尽一切可能来见你。” 谢菱想,他倒是很会说好听话。 只是实际并不是如此。 谢菱笑笑,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岑冥翳又捏了捏她的手掌,说:“我不希望你觉得不自在。” 谢菱睫毛扬了扬。 这是在说她刚刚装作受惊收手的事。 上一次在她的房间中,她仔仔细细地触碰过岑冥翳的手,今天却只是贴了一下手背就必须分开,确实是因为在明珠公主面前,不能做得太过。 谢菱站起身,笑了笑,一边伸手,捧在他的发间,一边低头吻了下去:“只要能见到三殿下,这些我都不在意。” 少女清甜的气息渡过来,岑冥翳低低喘息着,盯着如甜美的桑葚一般贴近他的少女,再也无法抑制,抬起手揽在谢菱的腰间,用力地将她按向自己。 - 谢菱捧着一个琉璃彩瓶回到住处,这是明珠公主送给她的,说用来插花一定好看。 明珠公主找了好久好久,才从库藏里找出这个瓶子。 临走前,谢菱仔仔细细地用口脂补了唇妆,才掩饰住那不正常的红润,和微微肿起的微嘟。 她把琉璃彩瓶交给婢女,让婢女放起来。 门口值守的婢女微微福身应诺,又说:“谢姑娘,有访客到。” 访客? 婢女拉开门,谢菱看到马尾高束,一身劲装的陆鸣焕坐在桌边,转眸朝她望来,眼中有一点玩世不恭的风流和笑意。 谢菱只看了他一眼,就敛下眸。 她恭谨地坐到了陆鸣焕的对面,声音板正道:“不知这位贵人如何称呼。” 对谢菱这个马甲来说,她与陆鸣焕只有过一面之缘。 陆鸣焕收起笑意,佯作不悦道:“姑娘上次分明见过我,这回怎么好似还是陌生人一般。难道,我就那么叫人记不住?” 俊哥儿这样含怒带怨,面对面的女子多少要羞涩娇怯一番,谢菱却低着眸,眼观鼻鼻观心,真好似一尊青佛一般,说道:“小女子本就与公子不曾相识,因此才讨教应当如何称呼。” -- 第329页 她如此端庄板正,也叫风流的人风流得无趣。 陆鸣焕脸色不大自在,收敛道:“我姓陆,寻常人称我陆将军,姑娘直接叫我,陆鸣焕就好。” 谢菱依旧宝相庄严,眉目端庄,颔首道:“陆公子。” 陆鸣焕微微蹙眉。 她这般死板,又与阿镜没了一点相似。 可就是有一种吸引力,在深深地影响着他,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对眼前人探索更多。 陆鸣焕续道:“姑娘不认识我,我倒是对姑娘早闻大名。” “姑娘在花舞节上出任神女,惊鸿一瞥令人难忘。这回得知姑娘进了祥熠院当瑞人,我便迫不及待进宫来,只为见姑娘一面。” 陆鸣焕边说着,边扬起笑容。 对一个女子最好的接近方式便是褒扬,任谁都不会不爱听好话。 谢菱却终究不为所动。 她的平静并非强装出来的,陆鸣焕甚至能从她眉间看出几缕不耐。 谢菱确实是有些不耐烦。 她不知道为什么陆鸣焕也在纠缠着她,但是经验告诉她,这背后准没好事。 之前纠缠过她的几个人,现在世界线全都重新激活了,难道陆鸣焕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谢菱有些坐不住,开口道:“我只是有幸被选中神女,参与了一场仪式罢了。其实对于祈福之事,我并不精通,若陆公子有想要讨教的,可以去找大师们。” 听到这番话,陆鸣焕终于绷不住了。 他用力地咳了一声,慌忙解释道:“谢姑娘可是嫌我轻佻?” “我常年居于军中,已经太久没有与女子接触过,一想到要与女子说话,便忍不住重拾年少时的陋习,所以显得轻佻了些,还请谢姑娘海涵。” 陆鸣焕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他已经快要忘记如何把握与女子说话的分寸,只凭借着过往的经验。 谢姑娘若是不爱这一型,恐怕只会觉得他无礼。 陆鸣焕赶紧竭力表现出沉稳端庄的一面,殷殷期盼地看向谢菱,希望她能态度好些。 谢菱却仍然只是不感兴趣地瞥了他一眼,就转眸看向桌上的香炉。 一炷香的时间,是来访者每次可以在瑞人这里停留的时间。 陆鸣焕知道这个规矩,因此在看到谢菱对他这么毫不掩饰的不在意时,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没有再开口,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论说什么,都好似无法引起眼前人一丝一毫的兴趣,他就好像是透明不存在的一般,陆鸣焕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阿镜面前的无力感。 陆鸣焕目光下撇,瞥见谢菱盛开在座位边的裙摆。 裙裾的布料边缘有几处褶皱。 婢女不会这样粗心,给瑞人穿这样不得体的衣服,谢姑娘看起来性格娴静,应该也不可能自己把裙摆变成这个模样。 看着那处褶皱,那痕迹太像…… 陆鸣焕眼睛紧紧眯起,竟然在脑海中勾勒出了画面,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攥住谢菱的裙摆、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更多。 他脸色唰地变得黑沉,不知为何,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了极端的难受。 “你今日见过谁?”陆鸣焕克制不住地问出口。 他在父亲的管教中,对爱失去了正向的感知,又是一个曾经在争抢中输给过其他人的人,比起爱慕,陆鸣焕更先感受到的是占有欲。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谢菱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有另一个男人已经在谢菱身边大献殷勤。 但是谢菱拒不回答,她也根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必要和义务。 婢女抱着擦干净的琉璃彩瓶走进来,沿着门槛悄悄经过,将彩瓶放好,朝桌边的两人福了福身,弓着腰悄悄地退出去。 陆鸣焕盯着那个彩瓶。 那件彩瓶他有印象,仔细想了想,是皇上几年前赏给十二公主的。 十二公主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谢菱这里? 谢菱今日见了十二公主,十二公主与三皇子感情最为亲厚,那么,那人有没有可能是三皇子? 陆鸣焕倏然咬紧了腮帮。 他想起来了,陈家那边曾经送信来,说三皇子与某个大臣家的女儿颇有接触,后来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没有什么威胁,便不再关注。 那个大臣……似乎就是姓谢。 难道,谢菱就是三皇子身边的那个女子? 陆鸣焕心口一阵绞痛,若是他潜意识中真的单纯只把谢菱当成一个与阿镜有些相似的女子,他又何至于这么痛苦?但陆鸣焕此时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紧紧盯着谢菱问:“你是不是,与三皇子在来往?” 谢菱眼眸颤了颤,瞥他一眼,想了想,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她若是解释,只怕越描越黑,反倒对任务不利,倒不如由得陆鸣焕去乱猜。 三皇子,为何偏偏是三皇子? 陆鸣焕想到那日与三皇子狭路相逢,三皇子与他对视时那个眼神,额角一阵抽疼。 在他和父亲的规划中,三皇子虽然什么都没干,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仍然早就被他当成了危险人物。 而谢菱偏偏是跟三皇子纠缠到了一起,这让陆鸣焕的心弦更加绷紧。 陆鸣焕以为自己这次已经算早早来到谢菱身边,可原来这个位置早已有了别人。 -- 第330页 陆鸣焕舌根发苦,含恨道:“你为何看上那个纨绔?你若不喜风流的人,那三皇子只会比我更风流,为何相比起来,你都不愿看我一眼。” 陆鸣焕想不明白,这一次,他仍旧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他的问话越来越露骨,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的一腔心思全都灌注在了眼前这个陌生女子身上,好似吃错药一般。 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似乎在对着别的什么人说话:“抱歉大人,这一柱香还未燃尽,你不能进去,谢姑娘还在会客。” 外面有旁人。 陆鸣焕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很快,一炷香燃尽了,陆鸣焕什么也没有得到,沉着脸站起来,走出屏风外。 门外站着的,是大理寺卿沈瑞宇。 陆鸣焕匆匆瞥了他一眼,稍稍点头算打招呼,便匆匆而去。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提步跨进门槛。 第132章 痕迹 听到是沈瑞宇在外面,谢菱第一反应是想叫婢女关上门,今日不再接受请礼。 可沈瑞宇进来得太快,几乎陆鸣焕前脚刚刚离开,他就已经走进了门槛。 谢菱咬咬牙,眼睁睁看着婢女点了一炷香,只好重新坐回了桌边。 沈瑞宇坐在她对面,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着谢菱发了一会儿的呆。 “谢姑娘。”他出声艰涩,嗓音有些沙哑。 “你还……记得我吗?” 谢菱干笑一声:“沈大人。前不久才见过您,又如何会这么快忘记。” 她尽力以平淡的声调应付着。 沈瑞宇的这个线是已经确定重新激活的,也就是说沈瑞宇现在明明认出了她的马甲。 不知道沈瑞宇现在坐在她对面究竟是何心情,不过,谢菱也不想知道。 沈瑞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像要把那一口气沉进肺腑深处,否则无法支撑他下一次呼吸。 他双手有些发颤,把它们藏进了袖子中。 过了许久,沈瑞宇才开口,喃喃地说:“我知道,你可能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永远忘了那天城门外的事,我希望你能一直是无忧无虑的玉匣……如果,如果有机会的话。” 谢菱听着,认真理解了一会儿。 沈瑞宇虽然确信她就是玉匣,但似乎默认她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也不知道沈瑞宇这种观点是从哪里来的,但确实帮了谢菱很大一个忙。 起码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编谎解释,沈瑞宇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沈瑞宇闭了闭眼,再睁开,掩过泪光和哽咽。 谢菱看着这一幕,心里有几分古怪。 他这是在向她忏悔? 可玉匣要给沈瑞宇的谅解在那一年早已经给过了他,再也给不出更多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沈瑞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似乎收拾好了情绪,重新对谢菱笑了笑。 “抱歉,对你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当作没听过。” 他眸色很深,看着谢菱的目光带着某种执着。 谢菱“啊”了一声,敷衍应了一句:“没关系,到这里来的人都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 沈瑞宇不愧是成熟稳重的大理寺卿,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变得平平整整,好似之前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 他自如地和谢菱说笑起来,接话道:“没错,这里毕竟是祥熠院。来这里的人,当然都有所求,就跟跪在佛前的人一样。有妄念,自然就会胡言乱语。” 谢菱哽了一下。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沈瑞宇之前不是说信佛只为静心,没有目的的吗?现在他怎么也有所求了。 听说其余的人接受请礼,都是按照陛下旨意,传播佛法,洗涤心灵。 可沈瑞宇平静下来后,却反而地和谢菱论述了几条佛法,生动有趣,听到最后,谢菱甚至都不由自主觉得,挺有道理。 一炷香很快燃尽。 沈瑞宇话语顿住,松开盘着的双腿,站起身。 谢菱下意识地抬眸看着他,目光追了过去。 沈瑞宇弯起唇。 “玉……谢姑娘,好像很想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 谢菱耸了耸鼻尖。 “我没有。不过,其余瑞人都是负责讲经布道,沈大人却反而教了我许多,岂不是亏了。” 沈瑞宇笑了一声:“不亏。和你待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我重新拾回的珍宝。” 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谢菱决定直接厚脸皮地当作没听到。 她把沈瑞宇送出门。 没过多久,祥熠院宫门落下,进入宵禁时间。 谢菱伸了个懒腰,总算可以休息了。 沈瑞宇沿着宫墙慢慢地走远,心里想着。 她一定不知道,她那个故事听到一半的表情,和过去一模一样。 就算她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也不要紧,她对他而言,永远是玉匣。 - 一个青衣婢女目送着沈瑞宇离开宫门。 然后便从树后的隐蔽处折返,回到皇子的殿中。 岑冥翳正在剪花枝,净选了开的好的,漂亮的,一一剪下来,高高低低地握在手里,时不时举起来看看,确认是否美观。 想了想,又犹豫起来,替换掉几枝开得过艳的,而加进来几枝还缀着花苞的。 -- 第331页 这样,也能开得久些。 青衣婢女在一旁低着头,禀报。 “三殿下,今日陆将军和大理寺沈大人都去了祥熠院。” 岑冥翳手上微顿。 下意识开口问:“她怎么说?” “这。”青衣婢女面露难色,只回答道,“殿下不让我们再监视谢姑娘的住所,我们无从得知谢姑娘的反应。” 岑冥翳神色稍稍收敛。 是,他又差点忘了。 “没关系。”岑冥翳看着手里的花,细细理着它们的茎杆,眸光中有丝缱绻。他温和地开口,语气轻轻慢慢的,好似在诉说一个甜梦,“我可以自己去问她。” 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她知道,殿下露出这种笑容时,若一不小心,大约又得有半个时辰会这样一动不动地发呆。 她连忙将剩下的消息禀报完。 “有两个小太监,将殿下不再惧黑的事情告知了皇帝。皇帝现在很感兴趣,似乎是决心一定要找到殿下痊愈的原因。” 找原因? 找到了之后如何,无非是继续斩断他的倚靠罢了。 岑冥翳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眸越来越沉冷。 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冰凉,带着一丝嘲讽地道:“他找不到的。” 哪儿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就连他当初,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她的踪迹。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突然有了仰慕的神,定然是耗尽心血也要找到她。 岑冥翳曾遇到过玉匣,后来,玉匣消失了。 他也曾遇到过赵绵绵,只不过没过多久,赵绵绵也消失了。 岑冥翳心中渐渐有了一种猜测。 神在世间以不同的身份短暂停留,每一次消失,都会同时抹掉她在信徒心中留下的痕迹,所以从不遗忘的岑冥翳,才会忘记他曾经遇到过赵绵绵的事。 但她不会真正离开。 玉匣消失了,有赵绵绵。 赵绵绵消失了,一定还有别的身份。 这是疯狂的幻想,也是岑冥翳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到处寻找,竭尽全力地去搜索每一个跟“玉匣”,跟“赵绵绵”相关联的人,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痕迹。 可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这两个身份之间,彼此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们周围的人,也根本没有谁知道另一个身份的存在。 岑冥翳也曾绝望过,他明白,自己并非被神选中的人。 他既没有将神明从惜春楼中救出,也没能在神明被押送的途中去拯救她。 他害怕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不够聪明,错过了神给他的太多次机会,所以他已经被神抛弃。 可他真的很想、很想,再见神一面。 十一岁那年,原本名义上被岑冥翳执掌的谛听也从他手里被剥夺。 其实岑冥翳对谛听而言,一直就像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他对于这个组织、对于皇帝而言,是一颗棋子,是一个公用的头脑,任何人都可以把无法存留的信息塞到他脑海中,需要用的时候,再从他脑海里取出来。 岑冥翳知道自己很无能,他对皇帝来说唯一有用的或许就是这个脑袋,是他唯一的凭仗。 既然翻遍了别的地方都无法找到神,岑冥翳决定挖掘自己。 他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一件不值得珍重的物品,就像别人对待他时一样。 他不顾一切地从自己脑海中挖掘着有用的信息,整日整夜地不睡觉,忙着将从出生开始记忆里的每一幅画面全部都仔仔细细地看一次。 八岁时,他能遇见玉匣。 十一岁时,他能遇见赵绵绵。 他是不是还错过了别的什么信息? 有没有可能,在别的时候,他也曾遇见过神,只是又被抹消了痕迹? 那年岑冥翳十一岁。 他不停地使用自己的头脑,累到冷汗一身接一身地出,大冬天的,宫里的宫人以为他犯了急症,吓得手足无措。 过年时,其余人围着皇帝守岁,岑冥翳蜷缩在棉被里,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维持体力,一次又一次地用脑袋在床板上磕撞,试图想起更多。 终于,上天垂悯。 在大雪纷飞的除夕夜,岑冥翳力竭倒在床上,思绪渐渐飘飞,整个人像是魂魄半离体,浮在半空。 他脑海中又觉醒了一段回忆。 十岁那年,他被谛听送到北境去记录军机。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平静小镇。 他趁看管他的太监不备,偷偷跑出去躲了起来,饿得栽倒在地,被一个小女孩救济到一个仓房里。 他战战兢兢地躲着,白天,仓房木板上还有一些缝隙,可以透出光来。 可到了晚上,仓房里就黑得瘆人。 老鼠溜进来,都嫌弃这里穷冷,吱吱地用爪子抓挠木板,抓不出东西来,跑窜离去。 他很清楚,他不可能这样躲一辈子。 要么,被抓到,要么,病死在仓房中。 他宁愿选择后者。 第二天,仓房外来了一个新的人。 他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脚步声,警惕地蜷缩起来,脊背紧紧贴着薄薄的木板。 他听见把他救回来的小姑娘在和那个人说话。 那个人给了小女孩钱,小女孩就引着她来看他。 -- 第332页 若岑冥翳是一只瘦鼠,此时也一定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那人走过来跟他说话。 声调很平,没有什么情绪,听不出怜悯或关切,起码,不像是要诱哄他。 跟宫里那些太监不一样。 她似乎是想给他提供帮助,还提到了平远王世子。 岑冥翳捂住耳朵。 好在,外面的那个小女孩替他拒绝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来,凑在木板上的破洞边,好像想要看他。 木仓里漆黑,她肯定看不见他。 但是岑冥翳却能看见她的脸。 饱满的额头,圆翘的鼻尖,下巴线条流畅,白白的脸很小,眼睛很大很大。 岑冥翳呆呆地看着,忽然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弯着腰,长发有几束落在胸前,有几束搭在背后。 阳光洒在她背上,看起来毛茸茸的,很……暖和。 岑冥翳无意识地伸了伸手,好像想要碰一碰。 但她很快就走了。 后来她再来的时候,珠珠病了,不在家。 他以为她又会很快走掉,可是她没有。 她还说,她是来找他的。 岑冥翳微微睁大了眼。 什么时候,他也被人惦记着了吗。 她送进来饼和水,还跟他说话。 她问他的名字,他没有回答,她就叫他小鸟。 这个名字,很奇怪。但岑冥翳没觉得难听。 和她说话的时候,岑冥翳很轻松地就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记得痛苦,也不记得忧愁,很专心致志地回答她的问题。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就是快乐。 明明他还待在仓房里,他却觉得好像已经摸到了那天落在她背上的阳光。 暖暖的,毛茸茸的。 她离开了,留下一个“小鸟”的名字,还有一只落在阳光里的纸鹤。 十一岁的岑冥翳汲取完这段回忆,浑身冷汗湿透,好像小死一次。 院门外,爆竹声噼啪响起,热闹地庆祝着新年,迎接着喜气。 蜷缩在湿透的冰冷的棉被里,岑冥翳也缓缓地弯起唇。 他也在庆祝。 他迎来了新生。 从那之后,岑冥翳开始建立自己的力量。 “谛听”是皇帝的信息网,用来监听朝臣的阴私,控制他们。 岑冥翳在谛听中待了三年,知道“消息”这个东西有多重要。 他是一本书,皇帝需要时便来读他。 可他知道的,永远比皇帝读去的要多。 招揽自己的人马,岑冥翳并没有费多大劲。他早已从皇帝身上学到了,秘密,是控制一个人的最好武器。 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亲自出面,一开始,他只是考虑着,一个未成年的皇子不足以叫人信服,更不足以叫人背着皇帝对他效忠。 但后来,岑冥翳发现藏在幕后的效果很好。 他伪装出了一个完美的纨绔性格,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脓包废柴,不管是皇帝,还是觊觎着皇位的人。 他喜欢这样。 安静,无声,谁也不要来打扰他。 皇帝只在乎对他有用的人,因此他的“谛听”只监控三宫六院,朝臣住所。 而岑冥翳笃信神迹还会再现,或许会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所以他的力量辐射到了整个金朝领土。 他是真真正正地在找神。 他学会了耐心,一时找不到,他就继续找,终于在十三岁那年,叫他又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永昌伯府发生了一件事。 这事不小,不过被永昌伯府瞒住,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恰巧,岑冥翳的信息网最知道的,便是所有“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事情。 永昌伯的二子并非亲生,而是昔年生产时抱错的农户家子。 长到十六七岁时,永昌伯将亲子接回府中,将抱错的假少爷退回农庄。 更有趣的是,原本那位真少爷的青梅竹马,不仅没嫁他,反而嫁了那假少爷。 这是大金七十三年的记载,岑冥翳曾经亲眼看过。 可是没过多久,岑冥翳听闻晋府的那个少爷在到处大翻户籍册,还说,户部的人弄错了,全都弄错了。 永昌伯府之子,身份到底不俗,户部的下属陪着小心,可查破了天去,都查不出来,那晋家少爷说的错了,到底错在了哪儿。 岑冥翳听着有趣,闲来无事时重新翻了翻晋府的记载。 却忽然发现,确实不对劲。 记载变了。 只有晋府真假少爷互换的事,而不见那假少爷成婚之事。 这中间,有一个人凭空消失了——晋公子原本的未婚妻子。 晋公子试遍了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那个人。 十三岁的岑冥翳心口收缩,呼吸缓缓地收紧。 他有预感,他又找到了,另一场神迹。 他悄悄跟踪了晋珐很多日,后来,那个晋府的假少爷樊肆也出现了。 岑冥翳将他们问过的问题、查过的信息全都记在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的新名字,叫楼云屏。 被青梅竹马的晋珐背叛,为了躲避麻烦,转头嫁给了樊肆。 不知为何,这倒很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 第333页 可是,她再次消失了。 晋珐找不到她,樊肆找不到她。 樊肆竖起了亡妻灵牌,对着灵牌呢喃时说,就算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六年,不可能消失。 岑冥翳躲在樊肆看不见的地方,听着这句话,神魂再次震撼。 六年? 何来六年? 两年之前她分明还是赵绵绵,难道他认错了? 不,不可能。 凡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痕迹不可能完美地抹除。 晋珐和樊肆都说,他们是重活了一世。 重活一世。 不会错的,这分明就是神迹。 可是,神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世界的两个地方吗? 赵绵绵和楼云屏的存在,又要怎么解释? ……除非,除非这根本就是不同的世界。 在每个世界里,都有玉匣,有赵绵绵,有阿镜,有岑冥翳。 可是在有的世界里,岑冥翳遇见了玉匣。在另一个世界里,岑冥翳遇见了赵绵绵。 遇见阿镜的岑冥翳,也应当是在不同的世界。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一开始并没有关于赵绵绵的记忆。 因为这个记忆,是他濒死之时,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融合来的。 十三岁的岑冥翳震撼,又兴奋,以至于一阵阵地发抖。 他知道,自己不仅仅找到了新的神迹,还很有可能发现了神降世的规律。 回到住处后,他将玉匣、赵绵绵和阿镜的面容画在了纸上。 他本不需要画下来,因为岑冥翳的记忆永不褪色,她们的面容无论是在纸上,还是在脑海中,都是精准鲜活的。 但,将她们全都拓到一处后,岑冥翳发现了另一个规律。 她们的眉眼、神容之间,流淌着几分相似。 这种相似并不明显,它像是融入在骨血之中,很难说清是哪个部位一模一样,但若是亲眼见着这两人,必会觉得她们有些相仿。 她们的面貌,都是神的折影。 若还有新的折影,应当也与此相似。 岑冥翳盯着这三幅画看了许久,然后将她们的眉眼、鼻唇、身形分别组合,画出了十几幅相似而不同的女子像。 他一一地看过去,将这十几幅虚拟出来的模样记在了脑海中,然后将画卷全都销毁。 从那之后,岑冥翳的寻找多了一个标准和方向。 直到遇到谢菱。 按照纨绔的身份,岑冥翳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 在浪荡男子之间,少不了要聊女人。 问及岑冥翳喜好什么类型的女子,他只笑笑,说了两个词。 弱柳扶风,清澈无垢。 其余人会意大笑起来,没过多久,就把一个又一个清秀女子引到他面前。 岑冥翳本没奢望,后来,竟当真在其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不,应该说,那面容他当然是没见过的,但是他曾画下过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容貌,相似到了,岑冥翳的胸腔瞬间鼓噪,剧烈跳动不止的地步。 他找机会见她。 在朝安寺,他看着她被大姐刁难,被贵女欺负,却不敢上前。 她好柔弱,他不敢以外貌认人,生怕认错了皮相,惹神明失望。 直到看到那谢氏女即便羞恼地红着眼,像兔子一般可怜可爱,仍扬声斥骂不讲理的晋家小少爷,岑冥翳脑中嗡的一响,终于忍不住动作。 他赶走了晋家姐弟,强压着让浑身发颤的躁动,一步步靠近她。 向她走近,就好像走近瞻望了许久的神像,生怕她忽然之间,就像兔子一样吓跑了。 只不过和她说了两句话,岑冥翳已经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冲到头顶。 因旁边还有外人瞧着,岑冥翳才暗暗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克制住。 分开之后,一旁的陈庆炎贼眉鼠眼地问他:“这一回,是你喜欢的型不?” 岑冥翳喉咙烧干,哑得无法出声,只点点头。 是,就是他喜欢的那一个。 神落在世间,像经过花丛的蝶,好在这回终于,被他捉到了。 极盛大的狂喜之后,随之涌来的是达到极点的焦虑。 她会喜欢他吗? 这次他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吗? 她什么时候又要离开呢。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不敢让神发现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他是一个卑劣者,是一个偷窃者,他窥探神明,还想…… 不行,他不敢想。 他不敢奢想留住她,只能渴盼,如果他可以让她满意,她可不可以告诉他,她下一次要出现的时间地点。 和她相遇之后,岑冥翳的生活里好像就一直只在发生好事,幸福得他都有些惶恐,但这惶恐又被他更大的贪心压制住。 她说,好喜欢他。 可是这世上还有很多个她曾选中过的人。 她可以,只喜欢他吗? - 休息了一晚,谢菱又感觉精神充沛。 吃早饭之前,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下。 希望今天三皇子能早点来,还有,不要再出现奇奇怪怪的人。 谢菱不常祈祷,不仅仅是因为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神,对这个世界无所求,还因为,她运气也就那样。 买彩票从不中奖,买盲盒永远不回本,她许的愿,什么时候成真过。 -- 第334页 谢菱叹了口气,结束祈祷,老老实实开始吃早饭。 差不多刚吃好,窗棂轻轻响了一下。 谢菱精神百倍地抬头,一边露出甜甜的微笑,一边转身。 “三殿下……” 谢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从窗户里轻巧翻进来的人,并不是岑冥翳。 陆鸣焕面色古怪地停在窗前,眸光斜睨着她。 “……三殿下?我就知道!”他的语气像被谁踩到了尾巴,跳脚地喊,“你一定是跟他有来往。” 谢菱头皮发麻,怎么会是他? 她走过去,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要胡说。你违背规矩,擅闯我的房间,现在快出去!” “我就不。”陆鸣焕面色黑得能滴水,阴沉沉地看着她,轻轻咬牙,“你不装了?你倒是继续装啊,昨天像个石像一般,对着我,一句话都没有。” 谢菱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盯着他,直言道:“所以,陆公子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不愿意见到你,我跟你没有话说,你若是知情识趣,早早离开才对。” 陆鸣焕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忍不住捏住谢菱的下巴,用了些力气。 “也只有你……只有你会这么对我。” 他眸光不停地来回闪烁着,好像在挣扎着什么,昨天他以礼相待,被她嫌弃,今天他就暴露本性。 他本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他讲理,阿镜也不曾看他,他不讲理,阿镜倒会多睨他一眼。 谢菱被他捏得很痛,气得眼神发冷。 她和他无冤无仇,凭什么遭此对待?他不讲理,她也无需讲,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壶,就要去砸陆鸣焕的脑袋。 “谢姑娘,有访客到。”门外响起唱喏声,“平远王世子前来请礼。” 谁?黎夺锦? 谢菱一身汗毛倒竖。 她转头,盯向陆鸣焕。 “你现在出去,和他说,你方才惊吓了我,我不见客。” 陆鸣焕眯起眼睛,瞄了一眼她左手举起的茶壶,哼笑:“惊吓了你?黎夺锦,他为什么要来见你。” 谢菱哪有时间和他废话,压低声音快速道:“不然呢?那你要怎么出去?平远王世子耳力过人,你再翻窗,一定会被他发现。” 这冠冕堂皇的话是她说出来哄骗陆鸣焕的。 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让陆鸣焕解决黎夺锦,用魔法打败魔法。 哪知道,陆鸣焕嗤笑一声。 “你想错了,我不出去不就行了。” 说完,他松开谢菱,趴下身子,飞速地钻进床底。 “你!” 身后吱呀一声,婢女久久没听到回应,已经将门扉推开。 第133章 快活 今日门外没有雨,只有冷到刺骨的风。 黎夺锦进来时裹着一身寒气,也不知道他在风里站了多久。 黎夺锦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谢菱本应该紧张一下,但现在她的半副心神都记挂在躲在床底下的陆鸣焕身上,实在是没办法太过紧张了。 黎夺锦踏进门槛内,看到眼前少女的瞬间,小臂上已经愈合的伤疤就开始隐隐作痛。 而且那种疼痛越来越放大,就像碰到彼此而连成一片的水珠,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广,最后整条小臂都变得麻木。 黎夺锦弯起唇,满足地笑出来。 他就知道,他不会找错。 这伤疤只有在神女的花架经过时,才会觉得疼痛。 他还去找了听安寺的人,谢菱也确实曾经去过听安寺,似乎,还曾经到过山顶。 那一夜,他听到的铃铛声,果然不是风吹响的声音,而是阿镜的神魂。 黎夺锦走进房间,环顾了一圈。 到处都很整洁,角落里放着一个兔子笼,桌上燃着一炉香。 他走进来,就伸手捻灭了那支香。 谢菱没做好这个准备,惊讶地抬头看向他:“你把它掐灭也没有用,外面的婢女也有一炉香,她同样会计时。” “不会的。”黎夺锦深深地看着她,弯了弯唇,“她的香没有点燃。阿镜。” 有的时候,权力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床底下动了动,床板发出沉重的闷响。 谢菱心道糟糕。 陆鸣焕那条线还没有重新激活,陆鸣焕也从没正式追问过她是不是阿镜。 现在,却被黎夺锦当面捅穿了马甲。 “那是什么动静?”黎夺锦立刻看向了门帘里面,“里面有人?” “不。”谢菱及时地否认,“是兔子。” 黎夺锦目光立刻看向了她。 少女面颊柔嫩,发髻简单地盘在脑后,有丝丝缕缕的黑发坠在白皙的脖颈边,显然才晨起不久。 阿镜也怕麻烦,不抹胭脂,发髻永远是梳的最简单的一种,就像现在这样。 黎夺锦深沉的眸色变得柔和。 他的眼睛形状是上挑的凤眼,不怒含威,笑起来时又很惑人。 “我从前就在想,若是捉只猫儿回来给你养,定然很有趣。后来……没想到你现在,喜欢养小兔。”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惦记着方才床下那阵响动,对黎夺锦道:“世子爷,你从方才起,在说什么?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同我说这些。” 她只能装傻,不然的话,要是陆鸣焕现在从床底下跳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第335页 黎夺锦的眼睫颤了颤,脸色变得灰败。 过了会儿,他勉强笑了一声,对谢菱说:“阿镜,你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 “据我所知,许多人在外面找你,他们好像都对你有不同的想法。” “看来,阿镜在离开我之后,过得很多姿多彩。” 谢菱脸色渐渐变白了一点。 她就说,为什么黎夺锦分明是第一个认出她的,却迟迟没有来找麻烦。 说句老实话,她还曾经起过侥幸的念头,觉得黎夺锦可能已经在那个诡异的梦里被她说服了,不会再来找她。 却没想到,黎夺锦是利用这段时间,调查了这么多东西。 见她脸色变白,黎夺锦神情中染上些许悔意。 “抱歉。”他轻声呢喃着,“我不该提这些。” 门帘后的床下又响了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菱感觉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陆鸣焕在想什么? 他肯定什么都听到了吧,他会不会下一秒就从门帘后走出来。 她怎么觉得这么危险? 这次翻车的程度,她有点控制不住了。 谢菱觉得,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们两个人分开。 “……黎夺锦。”她勉强叫出他的名字,声音压得低低的,尽量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见。 果然在她开口的一瞬间,黎夺锦就立刻闭上嘴,安静了下来,深深地凝视着她。 “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谢菱想要打开门。 却被黎夺锦从后面伸出手一把按住。 “你不是真心想要和我说话。”黎夺锦哀伤地看着她,好像北地里的一只雪狐,曾经被陷阱捅伤过,却还是执着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巢穴,“你一定又会想办法甩开我。” 他不信任地看着她,又充满不舍:“……那一次你叫我不要再梦见你。之后,我就不敢再做梦。” “你说的什么我都会遵守。阿镜,你看,我真的改了。” 他按着门扉,将谢菱圈在狭小的空间内。 眼前的人就是阿镜,手臂上越来越浓烈的疼痛和越来越明显的直觉都在告诉黎夺锦这一点,即便她的模样已经跟往日不同。 黎夺锦低声说着,语气一点点变得缱绻。 阿镜是他唯一的安心之所,他不可能,也绝对不能从她身边离开。 否则,他只能像这几年一样,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想到在外面收集来的那些消息,黎夺锦心中又犯上些许酸意。 他知道,要寻回阿镜,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他没想到,待他寻回阿镜时,她身边纠缠了那么多人。 明明来之前已经想好,不提这事,黎夺锦却还是忍不住幽幽开口。 “阿镜,有人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等你的这几年,食不知味,你却很快活。” 黎夺锦话语中掺上几分委屈和妒意。 只要一想到外面有那么多人在找他的阿镜,还个个都标榜她是自己的挚爱,黎夺锦便控制不住心中的冷意。 谢菱想要苦笑,黎夺锦竟然说她快活。 她那几世算得上快活?若是她攻略黎夺锦那一世就能成功,她也不至于现在面临这样刀山火海一般的局面。 门帘和门柱之间有条细缝,谢菱透过其中,看见陆鸣焕已经没再待在床底。 陆鸣焕攥着拳站在门帘后,压抑着情绪看着他们。 谢菱深吸一口气,干脆抬手揪住黎夺锦的衣襟,将他拽向自己。 陆鸣焕唇角被他咬破出血,透过门帘缝隙,他眸光冰冷地盯着亲密靠在一起的两人。 他亲眼看着高大的男人将女子圈在怀中,两人距离很近,呢喃着他听不清楚的话。 陆鸣焕的指尖深深地抠进掌心里,血液在被攥得死紧的拳头里聚集,然后缓缓地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一切都明白了。 谢菱,就是阿镜,难怪他觉得那样熟悉。 她没见过自己是假的,陌生是假的,只有躲着自己是真的,厌烦自己是真的。 他曾经想,只要他变得更好,就足够能让阿镜对他改观,可现在,他已经再也不是“陆小将军”,而是堂堂正正的“陆将军”,阿镜却始终不曾将他放在过心上。 陆鸣焕觉得自己像个窝囊废,只能躲在这里看着他们亲密。 他很想冲出去推开黎夺锦,可是如果他真的这样不管不顾,只会让阿镜难堪。 阿镜是从来不说谎的人,方才阿镜在黎夺锦面前为了遮掩他的存在费尽心机找借口,已经足够难为她。 他不能再让阿镜失望了。 门外,谢菱把黎夺锦拉近,隔着狭窄的距离,对他轻声地说:“黎夺锦,该对你说的话,我早已经在梦境里对你说完了。你还想要做什么呢?” 黎夺锦像是被蛊惑了,沉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想……” “我知道。”谢菱迅速截断他的话,继续小声说,“你说过的,你喜欢我,你一定是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对吗?” “对!”黎夺锦的双眼里流光溢彩,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神采。 亲耳听到阿镜对他说出这样的话,黎夺锦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心扑了进去,手臂从圈着她的姿势,变成了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 -- 第336页 谢菱屏息了一会儿,才忍过那阵不适。 继续小心地哄劝着他:“这是可以商量的。不过,现在不是好时候。你等我出宫以后,我们再细细打算,好吗?” 她温柔的声音,像是甘霖。 哪怕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样的甜蜜之中,黎夺锦还是保持着最后的警惕之心。 他猛地回神,侧过头,嘴唇压着谢菱的脖颈,眸光变得怀疑、狡猾、锋利,像一条随时准备出击的毒蛇。 “不。如果你骗我呢?那些什么大理寺卿,永昌伯……” “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谢菱飞快地答。 “真的?”黎夺锦像是迷上了那块肌肤的触感,不断地来来回回用嘴唇碾磨。 他眼中的光芒变得兴奋,呼吸也渐渐急促,“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真的。”谢菱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的,阿镜从不说谎。” “……” 黎夺锦抬起了头,捧住谢菱的脸,看着她那双透澈的圆眼睛,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哀切。 “阿镜,你以前也不会笑的。” 他指腹抹上了谢菱的唇角。 “阿镜,我真的很想你。” 他语气低柔,看着眼前乖巧的少女,神色也渐渐变得温软起来。 黎夺锦捧住谢菱的手心忍不住上移,轻轻抚着她的鬓发,余光却被柜子里钻出来的一个毛团子吸引。 一蹦一跳的,天真无辜。 一只浅棕色的兔子。 黎夺锦的目光忽地收紧,浑身气息一滞。 他声音冰凉,柔软的神情消失殆尽,眸光危险地盯住那只兔子,接着转向了门帘后。 “兔子在这里。那你卧房里的,会是谁?” 谢菱用力地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如果我说我养了两只兔子,你会信吗。” 谢菱目光呆滞,随口说道。 黎夺锦能信就有鬼了。 他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向门帘后,几乎能将门帘刺穿。 “你房里,竟然藏了人?” 他慢慢松开谢菱,背朝着她,一步步朝门帘走去。 黎夺锦的神色变得凉薄,褪去了那层温柔的伪装,剩下的便是蟒蛇一般,只想独占的贪婪本性。 “是谁?”黎夺锦眼眸轻轻眯起,“既然那两个你不喜欢。那么,是那个樊都尉,还是……” 黎夺锦想到自己听闻的关于那位殿下的某些传言,指骨紧紧捏起。 他感觉得到,从他进门开始,阿镜就一直若有若无地阻止着他再往里走。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有古怪。 黎夺锦眉心紧紧地拧起,带着酸意的猜测几乎要将他吞噬。 “三皇子到——” 院外传来唱喏声。 谢菱眼睛微微睁大,在犹豫的这短短时间内,她已经听到了门外婢女对三皇子行礼的声音,还听到有人端着铜盆,给三皇子净手,点香。 “三皇子前来请礼——” 黎夺锦听见这声音,稍稍怔愣。 他原本以为,门帘里的会是三皇子。 可,又不是? 正思索间,黎夺锦忽然觉得自己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谢菱没有再阻止他,反而大力把他推进门帘里,眼神变得很冷漠,脸上也再也没了温柔的表情,手心并在一起拍了拍灰。 第134章 流连 事有轻重,麻烦有大小。 比起黎夺锦,陆鸣焕算是个小麻烦,在没有办法两边同时处理的时候,谢菱就选择先稳住黎夺锦。 但当她要做任务的时候,这两个她谁也不想管了。 谢菱一把将黎夺锦推进门帘,用力拽着门帘,咬紧牙关,从齿缝间出声。 “你们两个,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 谢菱威胁。 她是认真的。 黎夺锦眼睫很慢很慢地眨了眨,没有异议。 陆鸣焕抱着双臂,不屑地扭开头,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伸手,主动捂住自己的嘴,表示不会出声。 谢菱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狠狠地拉紧门帘。 黎夺锦这才转过身。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陆鸣焕,锐利的凤眸中难掩惊诧和猜疑。 他猜遍了所有人,独独没有猜中陆鸣焕。 看来,身边的威胁也不容小觑。 而陆鸣焕也同样盯着他,眼神中满是厌恶。 他不过是对阿镜稍微不礼貌了一点,就险些被阿镜用茶壶砸破了头。 黎夺锦却能将阿镜搂在怀中喁喁私语,那副画面现在还在深深刺痛陆鸣焕的心脏。 相看两厌,黎夺锦率先转身,走到窗边的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下。 木椅对面是一个美人靠,陆鸣焕无声冷哼,也转过身,斜倚到了美人靠上。 两人又是面对面,对视一眼,眼神俱是冰冷,各自垂下眼。 谢菱已经将门扉拉开。 岑冥翳含着浅笑站在门外,肩宽腰窄,修身丰仪,正低头看着怀里的花枝,乌黑的瞳眸映出花瓣鲜嫩的色泽。 “三殿下。” 谢菱发出喜悦的声音。 门帘内的两人神色更冷。 陆鸣焕是一如既往的臭脸。 黎夺锦则是冷淡中带着不屑。 那位三皇子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情场浪\\子,阿镜一时之间或许被他迷惑,但终究不可能抵得过他与阿镜之间的情谊。 -- 第337页 到处闲逛的布丁也发现了岑冥翳,它好像已经认得岑冥翳了,蹦过来挪到岑冥翳的鞋面上趴着。 它也没见过岑冥翳几次,居然能记住,平时谢菱并不觉得它有这样聪明。 岑冥翳弯腰把兔子拿起来,放在暖和的软垫上,走到台桌边,把怀中的花仔细装进琉璃瓶内,那花枝上还站着露水,显然刚摘下来不久。 “昨天试着摆了一次,这样是最好看的。”岑冥翳把花枝高高低低地插在瓶中,声音中带着些许喜悦。 他语速有些慢,慢得能品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虔诚。 黎夺锦渐渐皱起眉。 岑冥翳带着温温喜悦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几种花,寓意平安。颜色又般配,插在琉璃瓶中正好。过几日,花开得不好了,我再来换。” 谢菱在旁边,听得一脸认真。 少女柔软的脸颊若有似无地依偎着他的肩膀,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花。 这让岑冥翳胸口变得柔软,好像有一只小小的绵羊在踩来踩去。 但,岑冥翳的神色很快微微凝固,他垂着眸,看见谢菱颈边一小块绯红的色泽。 那种暧昧的颜色,让岑冥翳凝眸多看了一会儿。 他撩起眼睫,不动声色地朝紧闭的门帘后瞥了一眼,接着,很快就收回目光。 岑冥翳默不作声地想了想,把花放好后,顿了顿,才松开手。 花瓣的露水摇曳了几滴在他衣袖上,岑冥翳忽然喊了她一声:“菱菱。” 谢菱下意识地仰起头。 粗粝的掌心抚上谢菱的脸颊,谢菱还在愣神,柔软的唇瓣已经倾覆上来。 岑冥翳弯着腰,歪着头和她接吻。 这一次,他的进攻性前所未有地强烈,谢菱很快呼吸凌乱,被他搅弄得有些颤抖。 啧啧水声在室内回响,门帘并不隔音,卧房内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陆鸣焕的脸色黑沉如铁,死死捏着自己的拳头忍耐,黎夺锦的脸色却逐渐变得苍白。 从这个三皇子出现的时候开始,阿镜的注意力就再也不曾在他们身上。 这种反差太过强烈,直到这时,黎夺锦才有些体会到曾经陆鸣焕的感受。 那时阿镜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人,而现在,那一人变成了别人。 原本黎夺锦还有些漫不经心,觉得这个三皇子徒有其表,实在不值为敌,现在他心中的慌乱却渐渐地扩散,越来越大,直至有些控制不住这种惶恐。 门帘外,岑冥翳放开了谢菱。 谢菱双唇红润,还泛着水光,微微张合着,因为缺氧而忍不住用嘴呼吸,圆圆润润的双眸有些朦胧。 岑冥翳微微弯起唇,舌尖舔了舔,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 见谢菱渐渐回过神来,岑冥翳把抚弄着她脸颊的手收回。 摩擦之间,岑冥翳好像察觉到疼痛一般,轻轻皱起眉,“嘶”了一声。 “……怎么?”谢菱用还有些迟钝的大脑问。 岑冥翳没说话,睫毛乖顺地垂着,看着自己的拇指指腹。 谢菱也忍不住跟着看去。他的手上有不少或深或浅的划痕,像是花枝或者花茎上的刺刮出来的。 谢菱伸手摸了摸:“疼吗?” “不疼。”岑冥翳回答,“不过,还有其它的伤口。” 谢菱:“?” 岑冥翳解开衣襟的扣子,他本来就穿得单薄,三两下便敞开领口,露出肌肉蓬勃,紧致平滑的胸膛。 谢菱的手被他牵着伸进去,摸到了侧腰处,在那里停留。 伤口?什么伤口。 谢菱脑袋里根本想不起来这回事了。 她脑袋里只充斥着一个词,腰窝腰窝腰窝…… 真的很好摸。 岑冥翳今天主动得过分,谢菱决定投桃报李。 她手腕微微用力,轻轻滑动,留下轻柔绵软的触感。 岑冥翳神情有些绷紧,长而直的眼睫顺着呼吸的频率杂乱地颤动。 谢菱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听在岑冥翳耳中,那笑声比腰腹上的手指更挠得人心痒,可在门帘后的两人听来,却仿佛带着锯齿的刀刃一般割裂着心脏。 谢菱还有些无力,但更多是因为懒,不愿意就这样站着,侧过身把脑袋靠在岑冥翳肩上,仰着头看他,澄澈的圆眼睛看起来很纯真,而且只看着他一个人。 她恋恋不舍地把手从岑冥翳衣襟里拿出来,窄腰宽肩大长腿,真是摸多少次也不会觉得腻。 “殿下,你要仔细些,不要再受伤了。” 谢菱捏着他的腰带重新系好,把扣子一粒一粒地扣了回去,叹一口气。 岑冥翳喉咙里滚出很轻的笑声:“好。” 伴随着这个好字,再度压下来的是又一个吻,谢菱勉强攀附着他的胸膛,几乎能感觉到刚刚触碰过的肌肉在如何收紧、运动…… 一炷香燃尽时,谢菱的脸已经通红。 岑冥翳端着茶水递到谢菱唇边,慢慢地喂她,等她喝够了才往门外走去。 要离开时,岑冥翳又回过头,低垂着眼,眸色不定地看着谢菱。 “菱菱。”岑冥翳低声问,“你喜欢我吗?” 谢菱扬起眸,弯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喜欢的呀。” “你……”岑冥翳似是犹豫,停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最喜欢我吗?” -- 第338页 谢菱笑出了声,很清脆,甜蜜,重重地点点头:“嗯,最喜欢。” 岑冥翳神色微松,低下头来轻轻蹭了下谢菱的面颊,离开祥熠院。 谢菱沉静平复了许久,才用手巾擦拭着唇瓣,关上大门,拉开卧室的门帘。 陆鸣焕不知何时已经从窗子离开,大约是再也听不下去了。 黎夺锦面色苍白如纸,看着谢菱的目光也颇为支离破碎。 “阿镜……” “不要再这么叫我。”因为黎夺锦的确做到了安安静静待着,没有给她添乱,谢菱还能跟他好好说话。 “或许你觉得我就是阿镜,可是对我来说阿镜早已经死了。你刚刚也看到了,我并不是你记忆中、或者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想我不用再多说什么。” 黎夺锦沉默,目光始终在她脸上流连。 她当然是阿镜,她最懂得如何让他痛苦,让他放手放得毫无转圜之地。 她可能以为自己变了很多,可是在黎夺锦看来,她什么都没有变。 只不过她现在身边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黎夺锦心里生疼,来找阿镜之前,他曾想象过无数种她拒绝自己的模样。 在梦中,她是那么冰冷、不容接近,黎夺锦早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当他亲眼看着,原先在他面前温软的阿镜,如今已在对着另一个人说着喜欢,和另一个人拥抱,亲密,甚至做以前和他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黎夺锦难受得心口抽紧,生出一股绝望感。 谢菱没有赶他骂他,甚至好言好语地站在他面前,但黎夺锦依然好似在触摸着一块冰一般。 他……很碍眼? 当阿镜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而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时候,他就成了碍眼的那一个。 黎夺锦用力地摇着头,想要否认一个已经摆到面前的结果。他脚步踉跄,扑过来拥住谢菱,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不断地发颤,双臂用力地收紧,徒劳地想要把她箍在怀中。 阿镜,阿镜。 明明就在他面前,却比在梦中时更缥缈遥远。 或许是心情平静,谢菱懒得挣扎,甚至还有闲心劝他。 “……别这样,又没死人,这么夸张做什么。你应该高兴,对你来说,阿镜没有死,你也好好活着吧。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我跟阿镜完完全全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你能想通的话,那就最好啦。” 如果他还想不通,谢菱就要想一些别的办法了。 黎夺锦喉中“嘶嘶”有声,胸口憋闷得喘气都喘不进去,他强迫自己放开手,哪怕为了做这个动作,他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打断了一样的疼。 谢菱叹了口气,恩怨早已了结,再纠缠本就是孽缘。 她声音平静,低声对黎夺锦说。 “我该对你说的话,早已经说尽了。你所受的痛苦,我也已经看见了。既然兜兜转转,还有这个缘分让我回来跟你再说一句话,那么,黎夺锦,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你自己好好活儿吧。” 黎夺锦浑身震颤,好似又一道咒语落在他肩上。 他留恋不舍地看着谢菱,眼中的挣扎显而易见。 黎夺锦咬紧牙关,腮帮凌厉地绷起,他枯涩的唇毫无血色,丹凤眼周围强忍着通红。 “你没察觉吗,你分明,就是阿镜。除了阿镜,没有人能……” 黎夺锦长久地凝视谢菱,最后脸颊抽动,强行移开了视线。 谢菱再无话跟他说,黎夺锦背影伶仃,从侧门离开。 谢菱被黎夺锦弄得有些发呆。 你分明就是阿镜…… 黎夺锦为何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他难道比她还要更了解自己么。 谢菱不悦地皱起眉,将这个念头搁置一边,那点若有似无的思绪也随之而散。 第135章 安神 天气冷了,屋子里点的炭火越来越旺。 那安神汤也送得比往日勤,送汤的婢女一边将碗放下,一边殷殷嘱托道:“这汤熬得浓了些,往日呀,各位瑞人大人们便说这汤喝下去通体发暖,气血舒张,很是好眠,今日汤熬得这样浓,恐怕喝了以后会要昏昏欲睡。谢姑娘,若是爱困了,跟奴婢说一声便是。” 谢菱看了眼倒进盅里的汤,“唔”了一声,随口道:“好。” 那婢女见她依旧没有现在立刻喝的意思,步子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按照谢菱的规矩,出门去了。 谢菱站起身,仔仔细细看了眼窗外,将那汤盅端起,踩着床榻,翻开柜顶上的一个箱笼。 那箱笼上起了一层灰,因放得太高,谢菱又不计较,便没有什么人会去擦它。 箱笼里装着一床厚被褥,谢菱缓缓将汤倒进去,但没倒完,剩了一点,仍旧放回桌上。 她每次都大概剩这么多,跟那婢女说胃口小,自己喝不完,不容易惹人生疑。 谢菱抄完了经,有个随从过来报信,说十二公主传她。 刚巧,谢菱搁下笔,将那份经书放在桌上晾干,和那随从离去。 经过祥熠院门口时,随从翻转手腕,对守门的宫人亮了一封手谕,便带着谢菱畅通无阻。 他收得很快,谢菱没看清楚那封手谕上写的是什么,却有些好奇。 规矩说只有皇帝可以准允瑞人出入,看来皇帝很宠明珠公主,竟然为了给她传召玩伴,专程写了一封手谕。 -- 第339页 随从带着谢菱,在一棵雪松前停下,对谢菱道:“奴先进去禀报,请谢姑娘在此稍候。” 谢菱点点头。 她身后是一堵石围,圈了一小片景致漂亮的天地,谢菱无所事事,低头欣赏着。 初冬浅薄的日光斜斜照入,将谢菱的瞳眸映得越发通透。 前方青瓦映着白日,灰白的墙面下,一道青色纤细身影经过,映入谢菱的眼帘,引起她一些注意。 谢菱挑目看过去,那婢女行色匆匆,从门里出来,掏了掏袖口,从里面拿出一个三角包。 那三角包看起来像是寻常药包,婢女低头嗅了嗅,眉头仍然紧紧皱着,叹息一声,向东边离去。 谢菱不由得注视着她的背影,这个青衣婢女,很眼熟。 她绝对是见过的…… 清儿?对了,是不是清儿。 那日谢安懿带着谢菱赴宴,谢菱在楼上小睡,还看了一本极有趣的书,屋里服侍的那个婢女,便是清儿。 因对那本书印象颇深,醒来又未读完,谢菱总是记挂着。 当日清儿说会将这书给她寻来,谢菱便存着一份念想,连清儿的脸也一道记了下来,可后来再也没了音讯。 清儿不是那楼里的侍女?怎么会在宫中? 那日,清儿说是三殿下叫她来服侍的…… 一只手臂猝不及防地横过谢菱身前,大手捂住谢菱的嘴,没阻拦她呼吸,却让她发不出一言。 谢菱惊诧瞪大眼睛,被那只手拽到了石围后面,翻过身来,背抵着弧度圆润的玉篱石。 面前站着的人是徐长索。 他一身飞鱼服,显然是在当值,一只手紧紧捂住谢菱的嘴,深黑的双眸压得很近。 过了一会儿,见谢菱平静下来,他才松开手,对谢菱低声短促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一次徐长索扒了她的鞋袜,看了她的脚心痣,孟浪行径犹在眼前,谢菱下意识地躲了躲他,才答道:“十二公主要见我。” 徐长索立即说:“你留下一封信,说你身体不适,先回祥熠院。” “为什么?”谢菱疑惑,带着些不满。 他这样没头没尾地来一句话,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徐长索抿了抿唇,拉住她的手腕,让她自己看外面。 “这是什么地方?” 谢菱皱了皱眉。 她上哪里知道?她对于皇宫来说,只是个游客,除了曾经熟悉的几个地方,其余的一概都不认识。 “前面,是三皇子的居所。”徐长索续道,“这地方等闲人进不得,引你来的人,却是四皇子院中的阉人。” 谢菱听着听着,心中渐渐吃惊。 她只略略一想,便很快明白过来。 上一回,她主动去找了十二公主,又在那里见了岑冥翳,大约被有心人看在了眼中,对她和三皇子之间的关系起疑,此次把她诱引过来,便是一种试探。 看来那场争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连她这样不足轻重的人,也要费尽心机地利用上。 “跟我走?”徐长索看她脸色变换,再问。 谢菱点点头。 徐长索从身上解下一条黑袍,往谢菱身上一裹,盖住她的头脸,带她从冬日枯萎的柳林后穿过。 快到祥熠院时,徐长索才把黑袍收回,脚步缓缓收住。 “你又帮了我一回。”谢菱理好头发,“还有安神汤的事,你提醒我,我很感念。” “我要的是你的感念么。”徐长索直直地盯视着她,“我要护你周全,这一次,绝不会再有半分差错。” 谢菱默然,没接这句话,转身想往院子里面走。 “那个雨夜,我本来想让你逃跑的。”徐长索哑声,“可你没有。你回头找我,说要和我一起走。” “赵绵绵……我那时,应该答应你的。” 听着身后徐长索略带哽咽的声音,谢菱一阵语塞。 “各人有各人的命。”谢菱低声回道,“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挂怀。徐长索,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你帮我几次都是顶着风险,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谢菱说完,无奈地扯扯唇角。 她觉得自己好像快变成一个心灵导师,以前遇见过的这些人都爱来跟她忏悔。 宽容,原谅,有时候很难,在无法放下的时候。 有时候也很容易,在根本不在意的时候。 树下,徐长索静静站着,寒暝四起,萧瑟烟气裹遍全身。 他好么?他一点都不好。 徐长索没有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当年她竭力隐瞒的真相。 在赵绵绵眼里,他一定很可笑吧?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睡在沼泽之中,还以为自己睡在旃席上。 可他其实知道真相,还是放任自己在沼泽中越陷越深。 徐长索做了一个清醒的疯子,明知每天遇见的人手中可能都沾着双亲的血,却装作风平浪静。 因为唯一一个曾经向他伸出手、愿意带他逃出生天的人已经死了,断送在他的手中。 那他又凭什么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 谢菱回到祥熠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差人去十二公主那里送信,说她今日在风里受了寒,那领路的小厮久等不见,她头疼不已,只好先独自回来了。 坐在屋中,谢菱却在想着今日遇见的清儿。 -- 第340页 清儿是三皇子的婢女,这应当是没错的。 那她手里拿的药,又是做什么用的? 谢菱倏然想到了她砸碎的那个玉质小药瓶。 那时她乍然听闻了岑冥翳背着她以她作赌的事,又对岑冥翳颇有怀疑,想要趁机偷偷调查他,摔碎了那个小药瓶。 药瓶之中她曾仔细闻过,只辨出来几味常见的药,都是安神定心之用。 后来,她也留意过,却再也没在岑冥翳身上看见药瓶。 清儿手里的药,是给三皇子的? 和她砸碎的,可有关联么? 安神定心。 不寻常的通体高热。 但岑冥翳体格健壮,并无明显病灶。 谢菱目光微微凝住。 难道,那个药是用来……镇静的? 并非是躯体的毛病,而是,精神心智。 谢菱觉得自己的联想很荒诞,但,又并不是毫无根据。 她一直觉得岑冥翳在自己面前总像刻意戴着什么假面一般,伪装得温和好接近,但那双眼睛又时时暴露出贪婪直白的欲求。 从心理上分析,想要伪装自己的人,要么是有见不得人的阴谋,要么是对自己极度的不信任,总之,是充满矛盾的。 这么一想,若说那药真的不是什么普通安神丸,而是用来镇静精神用的,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谢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困倦,脑袋沉沉的。 她拨弄了下炭火,将火烧得更旺,换了寝衣卷着被子,睡了个午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久了,梦里光怪陆离,醒来时,谢菱有些头疼。 她蜷在被窝里不想动弹,伸出一截手腕,在榻边摸着茶杯。 隔间外,窗棂吱呀作响。 谢菱忽地一顿。 她皱了皱眉,撑着身子爬起来,一个高大身影已经映在屏风上。 谢菱正要出声,那低低温醇的声音已从屏风后传来。 “是我。” 是岑冥翳。 谢菱放松了心神,她打了个哈欠,软软喊了声:“三殿下。”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上外衣。 屋里炭火烧得足,一时倒也不冷,谢菱揽着自己的手臂,正要走到屏风外面去。 “菱菱,外面冷,就不要出来了。”岑冥翳忽然出声,阻住了她,声音里有一丝紧绷。 “听说你今日受了风寒,好些了么?” 原是从十二公主那里得了信。 谢菱故意以抱怨口吻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不知为何,那引路的随从如此妄为,竟将我晾在冷风里。” 她刻意强调那个随从,生怕岑冥翳对那人引起的注意不够。 不管那随从、以及他背后的四皇子对谢菱做了什么,他们真正的目的都是岑冥翳。 她要让他引起警觉才是。 岑冥翳只稍稍沉默了一下,便答:“的确是个不守规矩的,已让人罚他了。” 这话,明显是说来安抚她的。 谢菱觉得奇怪,为何岑冥翳只隔着屏风同她说话,实在是太过反常。 谢菱不再迟疑,几步越过屏风。 岑冥翳就斜倚在一旁,衣冠整齐,眉目疏朗。 见她出来,岑冥翳稍稍惊讶,表情怔愣了一下,又很快弯起唇。 对着她,温声地说:“菱菱,不是说了,外面冷,不要出来吗。” 谢菱皱起眉,他看起来并无异常,可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136章 失控 “三殿下。”谢菱轻喊了他一声。 岑冥翳很快应了一声,“看”着她。 窗外日光斜斜映入,落在岑冥翳眼下肌肤上,映出他乌黑的瞳眸。 谢菱终于明白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了。 她伸出手,在岑冥翳眼前晃了晃,随即问:“三殿下,你真能看着我么?” 岑冥翳的眼神没随着她的手晃动,倒是因她这句话而起了波澜。 “我......” 在他否认之前,谢菱又用手指慢慢靠近他的鼻尖,像一只准备栖息的蝶。 岑冥翳以往看着谢菱,目光总是直勾勾的,无论是在人群之中,还是在暗光之下。 但今天他双目凝着,木然无神,像是一个人困倦极了,眼中无光。 原本谢菱就算起疑,也没有往这方面想,但自从她走出屏风后,岑冥翳便一直竭力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努力表现得从容,不断地随着她的方向移动脑袋,反倒让她更加注意到了他双眼的不寻常。 岑冥翳这回啪的一下抓住了谢菱的那只手,似是无奈地笑了笑。 谢菱想,他直觉还是很敏锐。或者说,哪怕视线有损,他依然能够凭借感知判断靠近自己身边的物品。 那还有什么别的症状么? 他的手,温度很高。 乍一触到谢菱时,谢菱还恍惚以为自己的手背会被烫伤。 岑冥翳也似是贪凉,握着谢菱的手背,手心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一节节地顺着谢菱的腕线推移。 “我没事,只是眼前有些雾蒙蒙的,的确看不太清楚。”他带着笑,哑声道,“不过是今晨婢女送错了一味药,吃了有些反应。很快,就会好的。” 他说得轻松,似是要用这轻飘飘的语调阻止谢菱,叫她不要再问。 谢菱却皱着眉,刨根究底。 “药?你为何要吃药。” -- 第341页 他说的药是清儿送去的那一包吧。 那时清儿仔细嗅闻了,皱着眉头,分明是查知了不对劲。 要么是那药有问题,要么是它根本不是岑冥翳所需的那一味药。 连清儿都察觉不对的事情,岑冥翳不可能不知道。 而岑冥翳明知道那药有异,又怎么还会吃呢? 除非,他真的是实在没有自己本应该要吃的药,才不得不找的替代品。 谢菱心里紧了一下。 她那时为了探寻岑冥翳的底细,没有多思考,将他身上药瓶摔落。 当时看岑冥翳的神色,也是难得有些懵然。 但他并未说什么,还关心她是否被碎片割了手。 若那瓶被她摔碎的药真是独一份,谢菱难辞其咎。 “......补药罢了。”岑冥翳艰难开口,好似要找个借口扯谎对他来说也是很困难的事。 他又接着快速道,“没事的,这症状只是一会儿。很快就会消退。” 岑冥翳失了敏锐视觉,自然不曾发现,谢菱的眉心反而随着他说的这句话皱得更深。 他这意思,这并不是第一次了。 谢菱仔细回想着,她是否还曾在岑冥翳身上发现过相似的蛛丝马迹。 却叫她想起来那个巷子口。 岑冥翳喝了酒,身上滚烫,指尖却冰凉,显然攥过冰块,不善吃辣的人,却要了一份辣子面。 他那样的行径,就像是在寻求味觉上的刺激。 是不是他那日,也同今日失去视觉一样一样,失去了味觉? 谢菱无法确定。 因为那一日,她喂他吃了一口面,他又显然是真正被辣到的样子,不似伪装......谢菱忽的一顿。 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谢菱停在他鼻尖上的指尖移动,落到他的唇峰上,轻轻戳了两下,然后踮起脚,猝不及防地贴了上去。 岑冥翳不自觉地微微瞪大眼。 谢菱松开时,他忍不住又靠上前来,好像想要跟随谢菱离开的肌肤温度,眼睛里渐渐凝出有些急切的神采。 谢菱微微扬眉,再次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岑冥翳这回眨了两下。 谢菱心想,她那猜测,竟然成真了。 因为有了更强烈的刺激,岑冥翳的症状渐渐消退。 上次味觉是如此,这次视觉也是同样。 岑冥翳视线中重新出现谢菱的清晰模样,欣喜道:“菱菱,你看,我说我会好的。” 谢菱笑笑。 说来也很神奇,她打碎了岑冥翳的药瓶,却反过来用亲吻替他治病,也算是一种偿还。 但,她的亲吻又不是什么魔法,虽然能起到一时的刺激作用,但又怎么可能完全治愈? 岑冥翳究竟是为什么要吃那个药?又是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说。 谢菱正思索着,脸侧又被炙热掌心捧住。 岑冥翳低着头,亟亟说:“还想要一些......好吗?” 谢菱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岑冥翳已倾身压下。 他反复亲吻,中间几乎不留换气的余地,谢菱很快被弄得呼吸不畅,伸手去推拒他,手指在他炙热坚实的胸膛上却无处安放。 他上一次,也很主动,但是没这么用力。 谢菱敏感地察觉到些许不对,想要扭过头呼吸,却很快又被追着吻上来。 直到终于休止,谢菱的脑袋已经软了一半,岑冥翳的喘息落在她脸颊上,眸色浓稠。 “好了,好了。”谢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眼神发懵地安抚道,“这样就够了。” “还想要多一些,好吗?” 很显然,够了的并不是岑冥翳,他比之前问得更急,但却忍着没有立刻做什么。 他明明比谢菱高大许多,却将她搂在怀中,弯腰仰头,仰视着她。 她不回应,岑冥翳着急起来,用额头轻轻撞谢菱的下巴,撞完又蹭来蹭去,蹭得有点重,看来真的很急很急,有点忍受不住。 谢菱稍微犹豫一下,就被他钻了空子当作默许,岑冥翳把她压在屏风上,屏风背后透着两人的身影。 过了许久,岑冥翳靠在谢菱的肩上,那么昂藏的身形,却很弱小可怜的样子。 喉咙里不断嗯嗯直响,他紧紧箍住谢菱的腰,明明已经抱得那么紧,还在不断试图靠近。 岑冥翳依旧仰望着她,目光湿哒哒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委屈,浓得要命,不断地问:“菱菱,你真的喜欢我吗?” 谢菱点点头,他却好像不信,依旧看着她,自顾自地受伤。 谢菱只好想了想,伸手拥住他的肩膀,才好了些。 岑冥翳安心地靠在她肩上,不知为何总在某一处肌肤那里啃啃咬咬,牙痒一般。 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岑冥翳的情绪完全不受控制了! 他现在完全变成小狗了! “嗯嗯嘤嘤”了一会儿,岑冥翳又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谢菱说:“菱菱,我们成婚。” 谢菱脑中又是一阵轰然。 她看着岑冥翳,艰难地分出一缕神智,刚皱了皱眉,岑冥翳的目光忽然又变了,变得很危险。 或许是累积到了顶点,也或许是刺激太大,岑冥翳已经失控了,在极与极之间疯狂跳跃。 他慢慢地抬起头,手心捧着谢菱的脸颊,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怎么了?菱菱喜欢我,不是吗?” -- 第342页 谢菱刚刚才承认过,又怎么好否认,咬了咬牙,问:“你,你不是开玩笑?” “如何会是玩笑。”岑冥翳浅浅扬了扬唇,“只要菱菱允我。” 说着这样的话,岑冥翳却露出了森白的牙,那迫人的气势,并不像是愿意听到其它答案的。 谢菱感觉她现在一旦说错一个字他就能立刻跟她急眼。 岑冥翳的情绪现在的确起伏得不正常,可谢菱有种感觉,正是因为这种失控,他才暴露出了一些本性。 连自己该说什么话都控制不了,显然他再也没法伪装了。 谢菱沉思着,却不得不先应付眼前的麻烦。 她说:“我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岑冥翳这才欢喜起来,眼角眉梢都溢着快活。 过了少倾,忽然又变了脸,板起面容来问她:“你骗我吗?” 谢菱:“……” 为什么他老是担心她会骗人? 谢菱只好又用很诚恳的语气反复说了好几遍。 好不容易把岑冥翳打发走,谢菱才问系统。 “剧情变了怎么办?” 剧本大纲中,岑冥翳把“谢菱”当作玩物,令其有孕,又残忍抛弃,“谢菱”后来毕生所求,不过是能踏进岑冥翳的门而已,“谢菱”在岑冥翳那里,别说成婚二字,哪怕是纳妾的说法,都不曾听说过。 现在倒好,谢菱真正走起剧情来,顺水推舟,与岑冥翳交往日渐浓密,亲也亲了不知几回了,现在谢菱正想着岑冥翳该什么时候翻脸不认人,他却开口对谢菱提了亲。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系统也是一阵乱码,好一会儿才对谢菱回复道:“这并非宿主主观造成的错轨,不能责怪宿主。宿主按照当前实际剧情继续发展即可,只要结局符合设定,就不算任务失败。” 也就是说,破大纲,不要了,你自己发挥吧,只要符合be条件就行。 谢菱:“......” 继续发展,怎么发展?难不成真的和他成亲? 谢菱觉得荒唐。 为了走剧情而去撩岑冥翳的那时候,她哪里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啊。 她双眼发直,目光痴呆地坐在桌边,想了半天。 最后还是无果。 一旦她真的和岑冥翳成亲,剧情就不可能回到当初。 她只能这样想......岑冥翳那些说要同她成亲的话,大概也只是兴到浓时,说说而已吧。 第137章 伥鬼 “自从鹿城知州出事,边境那几座小城已经乱了好些日子了。” 陆鸣焕对面坐着一个人,身穿暗青官服,慢悠悠地同他商量着,“你们那边究竟如何安排,还得早些给信儿。” 陆鸣焕面色沉着,指节在桌面上轻扣,发出嘚嘚响声,只不做声。 陆鸣焕面前这人是玄鹰骑的总督都,原先是他父亲的同僚,如今陆将军退下幕后养老,全权交到了儿子手里,这位都督倒比以前还要信服几分。 对着晚一辈的陆鸣焕,也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这里面,自然有因为陆鸣焕个人才干的缘故。 但陆鸣焕知道,并不全是因为此。 至少,这总督都还存了从他身上攀取平远王世子的心思。 当年黎夺锦带兵亲自清剿了北部三军,不论亲疏血缘,但凡曾背弃过平远王之人,全被杀头扔进了鹿林的沼泽之中,告慰平远王的亡魂,也彻底清除了黎氏一族身上背着的“叛贼”之说。 从那时起,黎夺锦的气魄和果决便震动朝野,皇帝也再不敢奈何他。 领兵之人,若要追随一位理领袖,黎夺锦定是上上人选。 只是这黎世子大仇得报之后,便好似郁郁寡欢起来,身体也不如以往康健,时常在府中养病,后来又廷说对什么歪门邪道着迷…… 总之,寻常人难以见得到他。 陆鸣焕身为陆将军之子,而今亦是金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又与黎世子关系亲厚,可谓强强联手。 便是看在这一层上,那总督都才更是愿意与陆鸣焕结交往来,只怕搭不上这趟骏马拉着的好车。 他今日,只是来这里探个口风,却没想到,陆鸣焕沉吟来去,就是没给个准确答案。 过了许久,陆鸣焕却是敷衍拖延道:“都督先回去等信,我挑个时间,去拜访了黎世子后再做回复。” “这……”那总都督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站起来,对陆鸣焕轻轻颔首告别。 他走后,陆鸣焕兀自沉思。 鹿城,离黎夺锦父亲当年出事的鹿林不远,也难怪那边一有动荡,就总有人想往黎夺锦身边凑,试图打探消息。 如今局势不稳,未来究竟会如何,还不好说。 他们虽然看准了四皇子,对四皇子鼎力相助,但如今,一切都还有变数。 陆鸣焕面色难看。 他知道,此时不能意气用事,尤其他与黎夺锦已经在同一条船上,若是此时闹掰,于大局有碍。 陆鸣焕强忍下去心头那阵难受,抓过大氅披在肩上,旋步出门,朝世子府而去。 世子府中,黎夺锦唇色苍白,又是几日几夜不曾睡好的模样。 他手边正放着几卷书信,烛火平稳,只偶尔从芯子里跳跃波动。 陆鸣焕推门而入,看着他半晌,撇开头。 说道:“玄鹰骑都督到我府上,问你,出兵日期何时能定。” -- 第343页 黎夺锦不曾看他,束起竹卷,轻轻放置一旁。 “不出了。” “你说什么?”陆鸣焕愕然。 黎夺锦方才,说什么? 他们原本在同一条船上,黎夺锦说这话,是要拆船? 黎夺锦眉目平静,可平静之下,又藏着绵延的怒火。 “我说,我要退出。你们的计划,我不管了。” 陆鸣焕心头火起,他这几年见过了黎夺锦太多的颓唐模样,现在他又来玩这一套? “你又是因为阿镜,是不是?”陆鸣焕怒发冲冠,口不择言,“你原先为了她,活不像活,死不能死,那是你自己的命格,没人管你。如今又要重来一遍?你现下的决定,牵连着多少人!” 难不成要所有人都为了黎夺锦的忧郁而陪葬?只因一个女子……一个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女子。 陆鸣焕咬破舌尖,自虐一般,逼迫自己在脑海中重复这句话。 “为了阿镜?”黎夺锦冷笑一声,“是,也不是。” 他从台阶上迈步走下,眼中遍布血丝。 “你当日来邀我,说是在乱局之中,唯有四皇子仁厚明德,尽心辅佐他上位,重振朝纲,清□□气。” “可你又是否知道,这位四皇子在边境,在鹿城,做了什么?” 陆鸣焕一顿。 他皱了皱眉,声音不自觉低下去一些:“你是说,修筑上仙台的事?” 黎夺锦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脸色有些发青。 “看来,你很清楚。” “那是陛下给四皇子的命令,修筑上仙台,聚雨露,定国脉。” 陆鸣焕拧眉道,“当今陛下为了神神鬼鬼之事,疯痴了多久,你又不是不知。莫说陛下,你自己先前不也……罢了,不说这个。那位陛下疯起来,做什么事都不奇怪,你又为何突然因此撂挑子?” “上仙台,上仙台。”黎夺锦紧紧闭了闭眼,回首指着桌上那些竹卷,道,“为了修筑上仙台,累死了多少工匠,下令要数十个童男童女去沉塘取血用来镇楼。原知州中饱私囊,视百姓苦难于无物,衙门前的鼓敲破了没人修,纵容恶霸欺压民众,四处横行霸道,揪住一个话音不对,便能将人当街活活扇耳光扇死,这种事……层出不穷。”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上仙台。鹿城在四皇子治下,你当真觉得,四皇子无辜?” 陆鸣焕又怔了怔。 “四皇子从来守矩敦厚,若是陛下的命令,他哪里会不执行?更何况,他原来手中无权,又怎好自作主张。”陆鸣焕辩了几句,“世事无奈,残酷的情形,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正因如此,只有等四皇子即位,这些事,便不会再有了。” “等。”黎夺锦又呵呵冷笑两声,“原先,我也是这么想的。” “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我总觉得,我心中的是大义、是要事,为了它,可以等。可阿镜不这么觉得。” “你不是总问我,阿镜是怎么死的么。即便我不曾对你说完整,想必,你也自己去查过。” “阿镜是为了那一城百姓而死,为了屈从我的‘大义’,为了不让其他人无辜惨死,死在我的手中。” “牺牲,当这个用来牺牲的人,是至亲至爱,它对于我而言,就再也没有了意义。” 黎夺锦冷冷地看着陆鸣焕:“为了救人,阿镜舍弃了我,我早已立誓,绝不再做任何有违阿镜意愿之事。你却还想来拉我去做杀人者的伥鬼……有可能吗?” 他指间夹着一封薄薄信纸,递向陆鸣焕。 “拿去吧,尽管告诉你的同盟,我黎夺锦从今日起,再不会与四皇子为伍,即便反目为敌,也在所不惜。” 陆鸣焕脚步颤颤,他死死盯着黎夺锦,心中涌上来的思绪,却不是其它,而是深深的嫉恨。 凭什么黎夺锦可以立誓“痛改前非”,而他,他却连那个“非”都没有机会找到? 他从没有得到过阿镜的正眼,阿镜的生与死,苦与乐,全都系在黎夺锦的身上。后来他先发现了谢菱,苦心瞒着黎夺锦,却又被那个三皇子夺得先机。 而现在,就连愧悔,黎夺锦都比他早一步,比他彻底。 他究竟得到了什么?他又错在了哪里! 黎夺锦对阿镜有悔,有爱恨,而他陆鸣焕,却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漫长的空虚,才叫人发狂,黎夺锦又如何能体会?哪怕黎夺锦是那个犯错的人,也总比他这个从未有机会登场的人,要幸福。 陆鸣焕腹腔渐渐被怨愤充满,他双目圆瞠,紧紧抿住唇瓣,夺步后退,黎夺锦却又开了口。 “那鹿城知州被抓时,还未淹死的数十个童男女被救了下来。你知道,是谁做的?” 黎夺锦似是在问他,可那语调平平,又带着些许讽意,却又更像是反问。 果然,陆鸣焕没开口,黎夺锦便自答:“是三皇子,岑明奕。” 陆鸣焕再次怔住。 这个,他的确不知道,没有查到这一层。 黎夺锦唇边带着浓浓的讽刺:“连他,都在做对的事。” 在祥熠院中,黎夺锦躲在谢菱的门帘后,从那人的语气里,分明听出了虔诚。 从那时起,黎夺锦的心中就被浓浓的不安淹没。 只因,他即便深知自己不堪,自己罪孽深重,可至少,他一直相信,自己对于阿镜的心,是最诚的。 -- 第344页 若是有一天,上天垂怜,要在心诚之人中挑选,那也定会挑中他。 可那三皇子,竟然偏偏在这件事上,让黎夺锦产生了危机感。 - 祥熠院中,婢女们照惯例送来安神汤。 谢菱也依旧不曾喝下,等人出去之后,便偷偷倒去大半。 将剩下少许汤汁的碗搁在桌上,谢菱忽觉一阵浓香扑鼻,眼前有些摇晃。 她猝然用力撑住桌面,才勉强站稳。 这香味并不陌生,否则谢菱早就会警惕。 它就是从进入祥熠院第一日起,便日日燃着的暖炉中传出的香气。 只是,它以前从不曾这么浓过。 谢菱心下忽然一咯噔。 冬日寒冷,户户门窗紧闭。而这浓香,已经燃了足足半日了。 糟了,有问题的,不是那安神汤,或者说,不止安神汤。 浓重困意席卷,谢菱眼皮沉重掀动几下,沉沉睡倒在桌上。 暖炉继续静静燃着。 直到日昳,数十壮实太监鱼贯而入,婢女整齐划一,沉默地打开所有房门,任由那些太监走进房中,将所有人分别抬出。 没过多久,祥熠院二十间厢房,空空荡荡。 - 谢菱醒时,后脑勺及眼窝处剧烈地疼痛。 好似陷在一场沉沉梦境之中,被人强行唤醒。 她手脚无力,身躯麻木,动弹不得。 一根手指,在她唇瓣上描摹,似乎在试图找着入口。 这样的行径,这样的力道,竟很熟悉。 谢菱脑中划过一道清明,电光一般稍纵即逝。 第138章 森严 谢菱的意识还是不很清明,只察觉到在她唇上游移的手指一直来来去去。 这跟她在集市上被绑、被带到马车上那次,何其相似。 她用混沌的脑袋艰难想了想,没再像上次一样拼力抗拒,而是反而微微松开唇瓣。 那手指果然顿了一下,接着移开,没过多久却换成一根微凉的东西,又回到她的唇边,探进齿间。 像是银勺。谢菱卷着舌尖舔了舔,勺上有清凉凉的液体,味道发苦,不过谢菱现在身子麻软、五感失调,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 谢菱努力吞咽了几回,眼睫频频轻颤,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你……”没过多久,谢菱试着开口,就能发出声音了。 谢菱忽然定了定心。 她大约明白过来了,上次在马车中,那人用手指探进来的,应该也是解药。 或许是因为在马车中仓促,他直接用手指代替银勺,叫她产生了恐惧和误会。 或者……也有可能他就是故意吓她的。 毕竟,那人后来寄来的信笺中,还着意提了她被吓到的模样…… 恶趣味显而易见。 因有了上次的经验,谢菱这回不再那么惊慌。 她静静躺着,等待身体的知觉慢慢回复,等到试着动了动舌根,发现可以勉强移动舌头后,谢菱简短开口。 “我资道……知道,是你。” 谢菱身边的人影寂静无声,似是在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谢菱再次开口:“我知道,你是宫里的人,你给我写信。这次又是你,对吧?” 那人依旧不开口。 谢菱不由得有些沉不住气:“你带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静默了一会儿后,房间里终于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只不过,是一道柔和的女声。 “谢姑娘请不要慌张,其余瑞人如今都被送去了陛下那里。陛下供奉各位瑞人,表面是祈福,实际是要放血炼养丹药,给你们下的迷香,正是为了此道。” 女的? 怎么会是女人。 定是那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找的另一人来代话。 为何要掩盖自己的身份? 他手腕通天,难道还怕她凭借一把声音认出他? 除非…… 除非那人根本就是她熟识的。 谢菱紧皱的眉心渐渐松开。 她顿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谢菱才低声地开口,声音很软,透着虚弱,似乎还有一点难言的凄楚和委屈,听起来,可怜极了。 “我知道了,这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她一边说着,眼睫颤动不止,好似挣扎在泥地里的蝶翼一般,徒劳地震颤着,却始终无法睁开。 “你只是为了救我,我却对你说了许多不好的话。”谢菱声音极软,她几次三番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如今浑身酸软,动弹不得,简直是任人鱼肉,在这种时候示弱,定能叫人倍加信服,倍加怜惜。 “对不起,是我不好。” 四周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好一会儿,才响起窸窣声,谢菱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似乎是炭笔在纸上摩挲的声音。 接着,那把柔和女声再度响起,安抚道:“谢姑娘不必多虑,在此安心修养即可。您再睡一会儿,稍后回到祥熠院中,只当不知道这回事。暖炉中的香,也不必去换了,那虽然是过量便可致昏睡的迷香,但平日使用并无损害,免得遭人猜忌。” 说完,谢菱只觉床榻一轻,衣摆布料窸窣摩擦,原来那人之前就坐在她榻边,此时站起来,想必是要走了。 谢菱心口跳得飞快,砰咚砰咚,她的耳膜里几乎全回响着这种鼓点似的声音。 -- 第345页 她紧咬下唇,屏住呼吸,憋出一丝红热来,浮在脸上,紧紧闭合的眼角下渗出一滴泪珠,顺着嫩滑脸颊坠落。 衣摆摩挲的动静停止,那人应当是驻足不动了。 谢菱咬着下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继续露出恐慌柔弱的模样。 终于,有一阵轻柔脚步声移出门外,以步速和轻重推断,应当是个女子,离开了房中。 谢菱演得更为卖力,泪珠一串接一串地落下来,她只有放在锦被上的手指稍能动弹,便轻轻弯着指尖。 过了没多久,她的手心里放进来一根手指,好像安抚梦哭的婴孩那样。谢菱立刻攥紧了,并着他的几根手指一起抓住。 她也忘了装哭,泪珠盈在睫毛上,神情安静得很认真。 谢菱仔仔细细地感受着他手指的纹路。 或许是她攥得太紧,叫那人误会,谢菱感觉到他俯下身来,温热的唇瓣落在她眉心上。 包裹而来的气息和贴在重要穴位上的温度,都有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他声音微哑,轻声说:“睡吧,睡醒后一切都没事了。” 他的气息缓缓离开,谢菱没有再留他。 大脑混沌,是稍微松懈一下,便要被拉扯到梦境里的地步。 谢菱用最后的力气紧紧咬牙,对系统道:“系统,一刻钟后,哪怕用电击也要叫醒我。” 系统应诺,谢菱头脑发软,陷入沉睡。 过了一刻钟,系统果然把谢菱叫醒,倒没用上电击,或许是心里头挂念着事,谢菱这回醒得很快。 谢菱睁开眼,这一回,她身体总算比先前要有力气多了。 她躺在一张圆榻上,十分软和,四周挂着丝绸织锦,充作床幔,与外面隔绝。 谢菱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把床幔撩开一条细缝,静静看了一会儿周围,直到确定空无一人。 她没有被挪动过的感觉,应该还在原处。 那人亲手给她喂的解药,自然熟知药效,定是没料到她会这么早醒来,暂时还留她在这儿,房内也没有别的人看守。 谢菱掀开锦被下床,踩在软和的地垫上。 她握住床幔,渐渐揪紧。 岑冥翳,那个神秘人,怎么会是岑冥翳? 从把她从劫匪手中救下,安排她借兰贵妃之手回府开始,到给她写那些奇怪的信,送她兔子,还被她骂…… 都是岑冥翳? 若不是苏杳镜亲手摸出来的,她也绝不会相信。 岑冥翳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目的,难道不是让“谢菱”对他倾心以待然后就收手走人,为何要隐姓埋名地做这些事? 苏杳镜想得头疼,揪着自己的头发,脑袋里成了一团乱麻。 岑冥翳是那个神秘人,已经是苏杳镜确定的事实。 那么,他跟“谢菱”的故事线开始得比大纲要早得多。 剧情如果要崩的话,早就从一开始就崩了。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剧本有问题。 谢菱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这是一扇向里开的推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上门闩,中间松开一条小小的细缝。 透过那条细缝,谢菱看见门外是一间宽阔的大厅,地面是一整块青黑色石砖铺就,看着便觉得冷,尤其是在这样的冬日。 谢菱打了个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外面像是一个议事厅,气氛森严,谢菱所在的这个房间大概是一个内间,用来休息,也是主人不允许窥看的私密之所。 议事厅中,有人坐在上首,锦袍墨黑,偶尔有光斑照耀其上,折映出银色的丝线。 那人以手支颐,神色很是冷酷,寻常总是懒散半眯着的眸子厉如鹰眸,令人不敢直视。 果然是岑冥翳。 谢菱已经不惊讶了,眯着眼想要看出更多信息。 台阶之下,立着数个青衣侍者,他们依次上前,对岑冥翳禀报着什么,距离太远,他们声音又轻,谢菱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知道探听无望,只好从门缝边移开。 几乎她刚转身,上首坐着的男人目光便扫了过来,从门扇上一掠而过。 谢菱回到房间里,在房间中四处小心翻看。 她药效还未褪尽,脚步有些发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软垫上走着,裙裾轻扫而过。 房间内陈设简单,谢菱本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解释眼下这剧情与大纲完全不同的错误,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她也知道,这样茫茫没有目标去找,肯定难寻,撑着发软的膝盖,在床边又坐了下来。 她是强行醒来的,迷香还在体内残留,头脑依然时不时发晕。 谢菱劝慰自己,下回还有机会,软软往枕上倚去。 侧躺下来,谢菱眼中忽然映入一样物品,放在榻边软椅上,是一摞书。 其中有一本素白的书脊,看不出具体内容,却十分眼熟。 谢菱眼神一凝,伸手将其它的书挪开,只拿起那一本。 扉页上什么也没有,翻开其内,果然是她原先看过、找过,却始终无果的那本无名书。 那本书清儿说掉在了床底下,难以拿出,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既是异常之物,谢菱直觉这本书中便有她想要找的关联,当即解开衣襟,将这本书藏在腹部,又重新系好腰带,以原样躺回了锦被中,药效之下,很快又陷入沉睡。 -- 第346页 两个时辰后。 婢女整理过房间,将一切痕迹抹出,再看不出有人曾在这儿睡过,又从这儿进入了深宫之中。 只是检查到某处,婢女忽然慌了手脚,碎步急促地赶到岑冥翳面前,双膝下跪。 “殿下,奴婢不小心,让那本书……随着谢姑娘一道被带走了。” 犯下如此大的纰漏,婢女心甘受罚,等了半天,惩罚却没落下。 她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主子,却发现主子神色之中半是沉思,半是出神。 好一会儿,岑冥翳才回了战战兢兢的侍女一句。 “无碍,那书是我有意留在那儿的。好不容易她喜欢,便让她带走吧。” 第139章 直觉 阴雨连绵,分明还是辰时,天际已如铁桶一般黑。 边境守城的将领一月前回京领赏,才到鹿城不出三日便突然暴毙,讣告今日又传回京城。 送信的骑兵在宫门卸甲卸兵器,浇了一身的雨,急匆匆赶到殿前,却迟迟见不到陛下的身影。 跪在殿前冰冷的地板上,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皇帝始终未到。 一个执着镂金龙首拂尘的大太监从影壁后走出,对那骑兵道:“陛下忙着,小统领的信给了老奴,老奴代为转交吧。” “这……” 骑兵姓李,很年轻,在军中任统领,乍一听闻这话,他不由得犹豫。 守城大将猝死,是大事,理应面见陛下亲禀,却没想到京城也如此忙乱,连讣告都转述得如此草率。 可眼前是位高权重的大太监,陛下的心腹,也是陛下的另一副唇舌,他说的话,莫敢不从。 李统领只好站起来,将手中的密信呈交出去。 “有劳公公。” 出殿,外面依旧风雨飘摇。 在陌生而华丽的宫闱之中,他谨慎走着,唯恐冲撞了什么。 身后跟着的侍从像是引路,又像是监视,叫人觉得不自在极了。 经过一个拐角,身后那侍从忽然消失了人影,李统领有些懵然,唤着“小公公”,左右寻找了一会儿。 说也奇怪,那小公公竟然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李统领到处寻,也寻不着人影。 他摸着后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军中的练家子,怎会任凭有人在他面前突然消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好似…… 好似闹鬼一般。 想到此处,李统领饶是高壮的个子,也不由得颤了一下,想到自己是来送讣告的,更觉不祥。 再看眼前的朱墙青瓦,也觉得十分逼仄,好似这高墙长了利齿,能活过来吃人一般。 他在月门前停留久了,招来不少怀疑目光。 这是李统领第一次上京,在这儿他一个熟人也没有,唯恐若是解释不清楚,被认作了混进来的贼人,他现在手里又没有了凭证,或许不由分说便要被下狱了。 李统领不敢再停留,用力摇了摇脑袋,既然找不到那个小公公,只好自己摸索着往前走。 前方的路越走越静,通往了一条甬道。 顺着甬道再往前,渐渐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还伴随着咿呀唱打之声。 难道是宫中畜养的戏班? 李统领加快脚步,想找个好说话的戏子问路,可长长的青砖墙,一眼望不到头。 经过某处墙根下,忽然发现墙面上有一个小缺口,并不起眼,乍看过去,好似镂空的花纹。 李统领凑近前去,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一张眼,却猛地吓了一跳。 里面坐着的人,身着明黄,脚踩龙靴,不是皇帝,能是谁? 皇帝瘫坐在软椅上,发须披散,随着吟唱声轻轻晃动着脑袋,好几个美貌侍女在身后替他捏肩捶背,皇帝神思恍惚,好似愉悦至极,魂无归处。 陛下,忙,忙得连将领的讣告都不来听,竟是忙这个? 李统领心下怆然,猝死的那位将军与他是同乡,他有今日,唯靠那位将军提拔关照,也因此,讣告由他来送。 他却连这最后的事都办不好。 正揪心着捏紧拳,李统领贴在墙上的那只眼睛又眨了眨。 墙内,一个小太监向皇帝呈上一个托盘,皇帝睁开眼,捏起一粒丹药放进嘴中咀嚼,然后端起托盘上的瓷碗,仰头饮尽。 放下碗后,皇帝唇上犹沾痕迹,身后的侍女又立即捏帕为他擦拭。 李统领大骇,倒退几步。 血,那是血。 皇帝竟然饮生血。 李统领跌跌撞撞朝前飞快迈步,好似逃命一般。 他闷头往前冲,脑中发懵,不知走到了哪里,又撞上了一个人。 李统领吓得狂叫一声,发现眼前人又是那个鬼魅般的侍从。 侍从表情倒是无异,反倒埋怨着李统领,说他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叫人一顿好找。 李统领强令自己平静下来,跟着那侍从朝前走,没多久,就出了宫门。 看着宫门在自己身后缓缓关上,李统领又淋了一头面的雨,脖颈里冷得发颤,转身夺步朝下榻的旅舍而去。 - 谢菱这回睡醒时,眼前已是祥熠院的房间。 她摸了摸腹部,连忙解开腰带,将藏在里面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谢菱翻动着纸页,目光流连其上,仍然带着淡淡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 第347页 这本书在市面上根本寻不到,是因为它是岑冥翳亲笔写的,或许她第一次在阁楼里见到这本书时,也是他有意促成。 那个神秘人,也是岑冥翳。 暗中送信,故意让她看到这本书,却又费心在字迹上掩藏踪迹,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菱将这本书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遍,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价值,上面既没有藏宝图,也没有什么暗格机关的钥匙,它就只是,一本书而已。 唯一的特别,大约就是谢菱很喜欢上面的故事。 谢菱心乱如麻。 不论他目的到底是什么,岑冥翳一定在暗中做了很多的事。 岑冥翳竟然就是神秘人,这对她的计划扰乱了太多。 首先,她的伪装在岑冥翳面前定然是早已不复存在。 她对岑冥翳写过的那些回信,透露过的自己的盘算…… 岑冥翳到底对她了解多少? 这个世界的任务,她真的还能完成吗? 门外咚咚响了两声,有人敲门。 谢菱迅速将书收起,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腕上绑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一直延展到小臂上。 但,不痛。 犹豫间,谢菱没来得及回话,婢女已经推门而入。 谢菱双眸警惕地轻轻眯起,这婢女是皇帝派来的人,她不守规矩,脸上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尊重。 婢女打量着谢菱,见谢菱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手腕,并不以为奇。 她一步步靠近,对谢菱说道:“谢姑娘,时辰差不多了,让奴婢替你换药吧。” 谢菱呼吸微滞,假作癫狂神态,捂着自己的左手腕,连踢带打地驱赶她。 “不要,走开!” 那婢女停下脚步,不再靠近,似乎对她这样的抗拒反应也并不奇怪。 婢女放下托盘,托盘上是一金创药,还有一叠簇新的绑带。 “为皇嗣献上一点骨血,是吉祥乐事,请谢姑娘不要太放在心上。此后每过五日,会再有一次,还请谢姑娘早日做好准备。” 婢女说完这番话,朝谢菱行了一礼,背对着门退出去,将门扉掩上。 谢菱摸索着左手的绑带,思索着。 这个婢女的话,与她在岑冥翳那里所听到的话对上了。 这皇帝以“瑞人”名义将他们圈养在此,看来是别有用处。 疯了,这个皇宫,彻底疯了。 她被迷晕后,岑冥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她偷换出去,喂了解药,待药效过了,又将她送回来,竟无一人察觉。 岑冥翳哪里来的这样的手段?他不是花花公子不理朝政…… 不,不对。 他眼耳通天,一切尽在他掌控,怎么可能是那个无用的草包皇子? 到这里,谢菱已经完全想通了。 她拿到的剧本,根本就是错误的。 “系统,你之前说,世界大纲都是根据人设自动生成的?” 系统回答:“是。根据每一个角色的人设,瞄准人性最薄弱处设计剧情。” 谢菱深吸一口气。 “那如果,你们掌握的人设根本就是错误的,那你们设计出来的剧情,也就不可能有相应的结局。” 系统顿了一会儿,最后说:“抱歉宿主,以我的能力,无法解释眼下的情形。” 这是书中世界,系统拿到的人设竟然有错,错从何来呢? 这样不符合逻辑的事情,系统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苏杳镜也从来没有考虑过。 可偏偏,这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实。 谢菱沉默着没说话。 隔着庭院,周围的屋子渐渐传来怒骂声、哭泣声,混着嘈杂的嘶吼。 是其他房间的瑞人醒来了,他们也弄明白了状况,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受人尊敬的“祥瑞之人”,而是皇帝圈养的另一种牲畜。 祥熠院独立于其它宫苑,门口有侍卫重重把守,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对这些撕心裂肺的哭喊无动于衷。 谢菱退回床沿,指尖触到了那本书。 她紧紧将那本书攥在手里,摸了摸左手掩饰得很完美的绑带。 到了最后,她唯一可以仰仗信赖的,竟然是一开始那个最可怕的神秘人。 谢菱深深闭了闭眼。 周围的嚎哭声不绝于耳,若视线再被蒙上一层黑暗,这种感觉就像…… 世界正在崩塌。 醒来的人越来越多,事态逐步发酵。 祥熠院从恐慌,到走向癫狂暴力,有人想冲出房门,打伤了门口值守的太监,有人扬言自己是皇亲国戚,要院子里所有狗贼人头落地…… 但最终没有任何效果。 他们还是被关在笼中,打伤一个太监,便重新换上来两个太监,依旧是一模一样的石板脸,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后来谩骂声、抗争的声音,渐渐休止了。 谢菱开着一半支摘窗,慢慢听不见外面的其它动静。 变得很安静。 “谢姑娘。”婢女站在门口,影子拖在门槛上,“天儿冷呢,请关好窗。” 谢菱垂下眼,余光瞄了瞄屋里的暖炉。 她自然知道婢女为什么要她关窗,是为了让平日的药效显现效果。 谢菱想,或许有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了声音,是因为他们暖炉中的迷香含量变浓了,让他们长睡不醒。 -- 第348页 谢菱垂着眼,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蜷缩着肩膀,按照婢女所说的,将窗扉关紧,然后钻回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躲在角落。 婢女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走了出去,关上门。 谢菱知道,如果她表现得太过淡定,肯定也会招来怀疑,因此她干脆装作已经被吓傻,胆小不敢惹事的模样。 果然婢女并没有怀疑什么。 但谢菱没想到,又过了两日,祥熠院重新迎来了访客。 皇帝之前说,将这些瑞人召进宫中,是为了让他们替皇子祈福。可现在,这层幌子早已没人相信了,皇帝却还能大张旗鼓地延续之前的行径,简直疯得不可理喻。 谢菱本以为,放人进来,祥熠院中的其余人一定会借机逃跑,或者反抗。 可她等了许久,来来往往了好些人,院中还是悄无声息。 谢菱不能理解,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沈瑞宇出现在她房间里。 桌上依旧点着一炉香,兔子畏寒,趴在谢菱的腿上,谢菱用体温暖着它,时不时地摸一摸兔耳。 沈瑞宇的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优容,却像是碎冰底下潜藏着的暗涌,竭力掩藏着复杂。 “天日益冷了。”沈瑞宇勉强露出个笑容,寒暄着,“往年你最爱在这样的冷天里吃羊肉锅子,也不知道这宫中的膳房肯不肯做。” 谢菱自然也很想离开祥熠院,可她不敢对沈瑞宇多说什么,没有盲目开口。 只随口应了一声:“口中无味,吃什么都一样。” 沈瑞宇眉梢沉了沉,神色更复杂了一分。 “你从前,是最爱那些的。还有珠宝,那个贝壳模样的小荷包,我后来才知道,我把它拿走后,你有多生气……” 沈瑞宇扯了扯唇,似是无奈,似是悔恨,又似是怀念,“我后来,到处去找,没有再找到一样的。你现在喜欢什么?我送来给你。” 贝壳荷包? 谢菱皱了皱眉。 她想不起来了。 若是曾经很喜欢的,她自然会记得,可沈瑞宇所说的,她脑中没有一点印象,哪怕特意去回忆,也只有一片空白。 去回忆一片空白,是很难受的。谢菱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不是玉匣。沈大人,你说的那些,我早已忘了。你今日找我,只为了说这个?” “玉……谢姑娘。” 沈瑞宇深深喘一口气,犹豫地顿住。 他似是不知如何开口,面对罪人,他有千百种周旋的方式,但面对眼前的少女,他却连最直白的表达都嫌难堪,最终,还是不加任何修饰,脱口而出。 “谢大人被囚,还有你的三位兄姊,都被禁在谢府,不得外出。” 谢菱一愣。 “什么?” “目前并无大碍。”沈瑞宇忙道,“说是,钦务司那边在查谢大人往年的一桩公务,因此对谢府严加看管。可……这个消息,我也是今早才收到的。昨日我递了帖子,想来祥熠院见你,今日就收到了这个消息,大约,是有人故意想让我将此事告诉你。” 谢菱明白了。 她明白了为什么这二十个人中,一个反抗的都没有。 在这个地方待着,的确是很恐惧。 可当最重要的牵绊被捏在别人手心里,恐惧也就成了必须要面对的东西。 谢菱猜测,沈瑞宇对祥熠院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他只是从这样的巧合中推断到她在宫中一定受到了某种威胁。 果然,沈瑞宇说完这句话后,手心攥成拳,放在了桌面上,急迫看向谢菱。 “谢姑娘,让我想想办法,助你离开这里,如何?” “离开?”谢菱望向他,“如何离开。哪怕沈大人带我离开了这个院子,我的家人又该如何?沈大人聪敏非凡,大约已经想到,谢家是为何遭殃。” “谢家,还可以再周旋。”沈瑞宇道,“谢姑娘,只要你信我,我定然竭尽全力。” 这不是谢菱信不信他的问题。她只是觉得,沈瑞宇没有必要做这件事。 她与沈瑞宇非亲非故,沈瑞宇已经救过玉匣一次,她如今是谢菱,又何必再拖累他? 如今朝中风云席卷,他能自保,已经是很有手腕了。 谢菱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移到一边。 “多谢沈大人告知。沈大人,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花菱的事,沈大人无需再挂怀……对沈大人无益。” 沈瑞宇呼吸凝住。 他看着谢菱,眸光有些苦楚。 以前他可以轻松将玉匣救出困境,而如今,玉匣却不愿意再跟他离开。 沈瑞宇静了片刻,声音粗粝而沉重。 “谢姑娘……难道是不信任我?” 谢菱正要开口辩驳,沈瑞宇的下一句话又紧跟而上。 “谢姑娘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在等着另一个人来带你离开,对么。”沈瑞宇嗓音苦涩至极,好似胆汁全都盈了上来,倒灌在喉间,“那个人,是三殿下?” 谢菱神色微凝。 她心中忽地动了一下,因为她意识到,沈瑞宇说的,大约没有错。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许如果今日来的是岑冥翳,对她说同样的一番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谁愿意留在这个鬼地方? 可是,她总觉得,岑冥翳应该还另有安排。 -- 第349页 他想办法让她免受伤害,却又亲手将她送回祥熠院。 她觉得岑冥翳不会害她。 那就说明,现在还没有到离开的时机。 这个思维,一定是不理智的。 分明有逃生的出口,她却依然留在摇摇欲坠的坑底,等着那并未标明的时机。 但她现在却相信着这份不理智。 “你知道三皇子最近在做些什么?他没有时间顾得上你。”沈瑞宇焦急,痛心,又带着强烈的嫉恨,“四皇子的党羽正在讨伐三皇子!” “讨伐?”谢菱问了一句。 “是!”沈瑞宇将她的反应看在心中,胸口如铅铁一般扯着,越来越疼,咬牙替她分析道,“三皇子从前一直都不引人注意,可如今,原太子、二皇子接连失事,三皇子便是首当其冲。” “可如今,四皇子早已是民心所向,势如破竹,三皇子是他面前唯一的阻碍,他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更何况,四皇子原本早应该代为执掌东宫之印,却被三皇子拦下,如今情势愈演愈烈,双方胶着起来,三皇子又哪里能够记得你?” 眼见一炉香即将燃尽,沈瑞宇咬牙,再次劝道,“玉匣,谢菱!你同我离开这里,谢家只是被无辜波及的,我一定能想到办法将谢家摘出来。” “沈大人。”谢菱忽然郑重地喊了他一声。 沈瑞宇凝目看向她,满是乞求和期待。 “帮他。”谢菱定定看着沈瑞宇道,“不论岑冥翳现在在外面做什么,只要不损伤到你自己的利益,你能帮他吗?” “你……”沈瑞宇眼瞳微微放大,是痛楚的反应。 他说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谢菱唯一一次要和他提要求,却是为了那个三皇子。 沈瑞宇唇瓣紧紧抿在一起,不断地颤动着。 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着整个胸腔,她对他,只有祝福,只有原谅,只有一句又一句的,“不麻烦你”。 可她对那个人,喜怒嗔痴,十足鲜活。 沈瑞宇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早已不在她的“自己人”范围之内了。 他找回得太晚,已经丢失了她的依赖,而让这份依赖,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那个三皇子……”沈瑞宇艰难地开口,说了几个字,就无法再说下去,紧紧闭上眼。 他不愿意在谢菱面前,说她所在意之人的难听话。 可,不仅仅是他对那个三皇子看不顺眼。 朝中百官,有哪一派、哪一个,愿意与三皇子为伍的? 他以前就一直是一个透明人,现在却一番常态,一再插手朝中事务,将情势搅得越来越浑,朝中已有许多声音在贬斥他。 自然,以沈瑞宇为官的经验,他知道这其中并不单纯,定然有四皇子在背后操纵百官言论,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可以看出,没有人替三皇子辩驳,也就可以看出,他没有一个追随者。 偏偏谢菱,却信他。 沈瑞宇痛楚地拧紧眉心,呼吸震颤,许久才竭力维系住平静神态,应诺:“好。” 他尾音在抖。 谢菱知道,沈瑞宇心中并不信任岑冥翳。 可她却无法对他解释更多。 在最初,八皇子的事件发生之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三皇子,独独谢菱总是怀疑他。 可现在,人人都对岑冥翳嗤之以鼻,谢菱却不可动摇地信任他。 有时候,她很理智。 可有的时候,她又像个疯子一般笃信直觉。 炉上的那支香渐渐燃到了尾。 沈瑞宇强撑着,目光死灰一般落在桌沿,对谢菱道。 “你可以,还给我一样东西吗?” “什么?” 沈瑞宇悄悄伸手,在衣襟底下死死摁住阵阵作痛的胸口,喉间已经溢上了淡淡的血腥气。 “你从我手中,拿走的那个银铃。” 那是玉匣送给他的。 作为信物,作为交换,作为他们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的证明。 但他醒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要回来,哪怕只是一个死物,他也做梦都想要回来。 “银铃……?”谢菱喃喃重复着。 她脸上浮出了不作伪的难过,目视着沈瑞宇,目光轻轻的,像是怕伤到他,但其实她又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刀刃在哪,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 “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140章 计划 沈瑞宇定定地坐在原处,眸底被蒙上了一层阴翳。 浅淡的日光从槛窗格心里漏下来,一缕缕照着空中游动的浮尘。 缥缈,细小,容易消失。 原来这就是“过往”。 沈瑞宇怔怔坐了好一会儿,香灰烧尽,落在坛中。 他无言地站起来,好似浑身力道都被卸去,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 谢菱蹙了蹙眉。 她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如同瞬间掠过的光影,若不抓住,便会在下一刻逝去。 谢菱下意识地牢牢攥住了那片光影。 “沈大人。”她忽然出声留他,彼时沈瑞宇已经走到了门外。 沈瑞宇慢慢地回头,目光惨然,浑身弥漫着痛意。 “我虽然,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我记得,她直到最后也只希望你能获得衷心的幸福。” -- 第350页 “那些细枝末节,只是过眼云烟,你也像我一样忘了吧。” 沈瑞宇喉中震颤,眸底折射出浅泪的光亮,在他来得及说出什么之前,门扉已在他面前缓缓合上。 - 七日很快过去。 谢菱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耳边朦朦胧胧听见银勺刮在瓷杯壁上的声音。 微凉的勺子递到唇边时,谢菱很配合地将药咽了下去。 等了一阵子,谢菱张开唇,哑声唤:“岑冥翳。” 身边的人动作一顿。 谢菱深呼吸了一下,又低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知道是你。” 身旁那人依旧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谢菱唇边递上来一颗药丸。 这是她之前没没遇到过的情况,谢菱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张开嘴将药丸咬碎吞咽下去。 这一回,她浑身的力气恢复得很快。 就像身上压着的重石被挪开,谢菱睁开眼,立刻转过眸光,看向旁边。 仍然是在上次同样的房间,也是同样的陈设。 岑冥翳就坐在她身边,床幔遮下来的阴影罩住他的脸,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影子中发亮,如同拥有夜视能力的强大猛禽,在注视着自己唯一的目标。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岑冥翳缓缓靠近,双手撑在谢菱的身侧,将她禁锢在床和他之间。 谢菱看着他,喃喃地说:“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是故意让我知道的。” 看到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谢菱便明白了过来。 岑冥翳没有打算再掩饰了。 岑冥翳慢慢地俯下身,谢菱屏住呼吸,还以为他要做什么,他却是将侧脸靠在了谢菱柔软的腹部,像是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般。 他将鼻尖抵在谢菱衣服的皱褶上,用力地嗅着,他的胸膛硬邦邦的,又有坚实热烫的韧度,抵住谢菱。 双臂从谢菱的腰下穿过,紧紧地搂着她。 谢菱下意识地绷紧了呼吸,连脊背上都有些微的颤栗。 这感觉太像一只猛兽趴在自己最柔软的腹腔上,哪怕明知道他不会伸出爪子,却也避不开本能的紧张。 用力地深吸气许久,岑冥翳脸上的疲色终于消退些许。 “抱歉。”他的声音还是很低醇,顺着胸膛的共振传上来,缠绕在谢菱的周围。“我最近,不是很能控制自己,所以没有去见你。” 谢菱感受到了,他的失控在进一步恶化。 他拥抱的力度霸道又偏执,眼尾也有许久没休息好熬出来的微红。 仿佛他的本质正在一层层地突破他身体的束缚,如同一只巨龙在他体内张开了双翼。 但他还是很有礼貌。 这种反差,让谢菱有些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的气息一刻不停地侵犯着谢菱身周的空间,谢菱渐渐也觉得有点热。 她下意识地想动一动身子,换个姿势,这点小小的动静却立刻被岑冥翳镇压住,他警惕地再度收紧谢菱的腰际,力道带着不容挣脱的强悍。 一边束缚她的同时,岑冥翳又趴在她肚子上扬起眸,瞳眸深深地看着谢菱,眼角微红,小声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 谢菱甚至来不及责怪他。 她有太多问题要问岑冥翳了。 他为什么匿名给自己写信,是通过什么方法把她带到这里,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现在朝堂中针对他的人越来越多…… 她盯着岑冥翳的脑袋。 他没有束发,乌发浓密柔软地铺洒在榻上。 他眷恋地靠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眸很黑。 谢菱忽然不太想问那些问题了,以后再问也来得及。 “没有时间了。”岑冥翳忽然开口,低声说。 “什么?” “你要离开这里。”岑冥翳凝视着谢菱,“离开京城。” 谢菱吓了一跳。 “离开京城?” 她只想过出宫,却没想过还需要离开京城。 “是。”岑冥翳拿出一块令牌,塞进谢菱手里。 谢菱翻手拿过来看,上面刻着一个“冥”字。 “离开京城,到很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岑冥翳合上她的五指,和她一起握着那块令牌,“我名下有许多铺子,遍布金朝大大小小的城镇,你拿着这块令牌,不用带盘缠。” 谢菱觉得手心的令牌发烫,扎手。 岑冥翳说出这番话,定然不是突如其来的,他肯定已经计划了很久了。 “为什么?”谢菱快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非要离开京城不可?” “这里很快就要乱了。”岑冥翳隔着衣裙,在谢菱的腹部吻了一下,抬起身子慢慢地靠上来,抵着谢菱的额头,眼眸深邃得看不透,“只有让菱菱先去别的地方,我才安心。” “岑冥翳,”谢菱一阵慌乱,“你真的要去争东宫之位?” “我不要那个。”岑冥翳轻轻地咬了会儿谢菱的鼻尖,好像大半心神都放在亲昵上,只分出小半心思来回答谢菱的问题,“但也不能让岑明觐称帝。” 岑明觐,是四皇子的名讳。 “否则,一切都会终结。” “原本我不在意,可是现在,”岑冥翳笑了笑,指尖卷着谢菱的鬓发,“菱菱答应嫁我,我不能让它灭亡。” -- 第351页 灭亡,是说什么? 这个王朝? 谢菱还想再问,门外却被敲响。 只敲了三下,两急一缓。 岑冥翳撑起身子,站在床边整理衣襟。 谢菱也忍不住爬坐起来,伸手去拉岑冥翳的衣摆。 他回过头,唇边带着笑意,牵住她的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等我。” 谢菱这一等就等到了子夜。 - 子夜,京畿中的旅舍四下安静,唯有一道人影行色匆匆。 是那位收拾了包袱行囊的李统领。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他原先侍奉的将军从京中回军后便暴毙猝死,绝不是意外。 军中一定出了问题。 他若是现在回去,联合几位将军生前的亲信提高戒备,或许还有转圜之地。 在宫中,他看到了那么多不该看的,若是再不离开,孤身一人在此,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去。 李统领不敢再耽搁,一路疾走到僻静处,跨上白日偷偷藏在这里的快马,逃命一般飞奔出城。 深夜,宫中还亮着灯。 灯烛飘摇,宫女拿来灯罩护住。 烛影之中,衣摆上绣满龙纹的四皇子坐在堂上,听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禀报。 “那李统领已经离开城门,想必过几日便能抵达鹿城了。” “好,好得很。”四皇子愉悦道,“那日该让他看的,可都让他看见了?” “看见了,吓得不轻。想必再过几日,边境便满是疯皇的流言。” “还不够。父皇那边,可有什么动向?” “今日又拿那些瑞人取了一回血,不过,陛下说这回的丹药没有上次效果好,疑心是这些瑞人不中用了。” “上回,殿下您在陛下身边提起的南疆蛊女,陛下其实很感兴趣,这几日又在念叨着。” “那就再加把火候。”四皇子啧了一声,不满道,“禁军被父皇养了这么些年,全养废了,找一个蛊女之子都找不到,父皇是何等奸猾的心性,没亲眼见到人,又如何会确信。” “不过,禁军一再派出去,找蛊女之子的消息,多多少少漏了出去,该知道的人,也已经都知道了。”小太监嗓音轻柔,掐着尖尖细细的声音回禀。 四皇子哼笑一声,指尖圈起,弹了弹衣摆。 “那就再等几日罢。” - 半夜下起了雨。 高大身影披着玄色斗篷,从雨中大步走来,冷雨啪嗒嗒砸在他的兜帽上。 游廊中灯火被飘雨浇灭了,他走进来,如同黑影融入夜中,无人察觉。 除了一柄折射着银光的剑。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剑身上,铮然作响,剑刃抵在脖颈处。 他稳然不动,抬手摘下了兜帽,露出被雨水打湿、更显挺俊的眉眼。 “三殿下。”徐长索执着剑,声音压得沉沉的,“谢菱在何处。” 岑冥翳直视着徐长索。 后者冰冷的目光中有敌视,有焦虑,有悔恨。 他很在乎谢菱。 岑冥翳似乎丝毫察觉不到颈边抵着的剑尖,却是反过来问了徐长索一句。 “你很想保护她?” 徐长索拧眉,手中握剑握得更紧。 “自然。” 他打探来的消息不全。 不仅仅是那安神汤有问题,连瑞人房中的香炉也有问题。 从七日前开始,锦衣卫就被限制在宫中的行动,徐长索千方百计打听,也只听到少许消息,说瑞人被成批带走,又被成批送回。 今日徐长索褪下飞鱼服,换上夜行衣,冒死潜伏在祥熠院外,却被他认出,谢菱房中的人,并非是谢菱。 徐长索被焦虑的蚂蚁爬满了心脏,找了几个时辰,才顺着线索,加上猜测,找到了三皇子这里来。 岑冥翳却又问了一句。 “那你为何,不从一开始便护好她?” 听到这意有所指的话,徐长索愣住,眸中逐渐渗出错愕。 那一回,在鹿霞山上,谢菱在帐内褪下鞋袜换药,三皇子将他叫到帐外,也说了一句相似的话。 后来谢菱还问他,三皇子对他说了什么。 当时他没有在意。 那时三皇子对他说,若是要看一个人,便好好儿地看。 徐长索的剑尖抖颤,最终失力地坠落下来。 他没有好好儿地看护住赵绵绵,现在对谢菱亦是如此。 徐长索失神地拄着剑,艰难半立着。 可三皇子,为什么会知道赵绵绵与谢菱的关系? “你为何……会知道?”徐长索咬牙,失声地问。 是不是谢菱告诉他的? 徐长索甚至还想问,谢菱是如何提起这件事的,徐长索想知道,她是怎样回忆他,这都是他不敢、也无法当面问谢菱的事。 可岑冥翳只是无言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戴上兜帽,漠然离开。 第141章 嘶鸣 冬雨淅沥,自窗檐而落,雨声隔着窗纸,窸窸窣窣的听不大真切,却很好助眠。 谢菱蜷在软和的床上,原本是在等岑冥翳,后来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到半夜,感觉自己被一双臂弯抱起,怀抱微凉。 轻盈的稳稳腾空感让谢菱睁开眼,揉了揉眼睛,转向抱着她的人。 她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懵懂,伸手抓着岑冥翳衣襟上的垂绦,有些含糊地唤:“岑冥翳?” -- 第352页 岑冥翳臂膀坚实,轻松抱着她,弯下腰来轻轻吻了下谢菱的脸。 谢菱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眼睫毛碰到了对方的脸颊。 炙热的唇瓣在她脸颊、鼻尖轻触两下,很宠爱的样子,然后移开,岑冥翳的声音轻轻地在黑夜里响起来。 “得出发了。” “现在?”谢菱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雨夜,一点星光都没有,她连岑冥翳都看不清楚,能认出他全靠感觉。 “嗯。”岑冥翳很简短地应了一声,将一个铁笼子塞到谢菱手上。 谢菱伸手进去摸了摸,是兔子。 岑冥翳干嘛去了,这么晚才来,竟然还把布丁带过来了? 岑冥翳抱着谢菱走出门外,旁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走上前来。 谢菱被放下来,一件温暖大氅披在了她肩上,一道温柔女声在谢菱耳边响起:“谢姑娘安。” 是个侍女,大约在此等候多时了。 谢菱在黑夜中忙乱地朝那侍女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她根本看不清楚人,屋子里黑黢黢的,一阵冷风顺着青黑石地板攀上谢菱的脚踝,她莫名觉得有些心跳加快。 谢菱伸出手,很准确地拉住了岑冥翳的手。 岑冥翳正同一旁的人低声交代着什么,忽然一顿。 有人点亮了一根小小火烛,幽微的光映在岑冥翳转过来的侧脸上。 岑冥翳停了说话,只看着她,唇边似有无奈却又甜蜜的笑意,黑眸里闪过一些暖橘色的烛光,像深秋里酿好的酒。 岑冥翳让旁边的人先离开,待侍女给谢菱系好大氅的系带后,紧了紧握着她的右手,牵着她往前走。 脚步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连续不断而略带急促,一点烛火闪动着微光,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直到岑冥翳将谢菱牵到一处暗门前,打开门,长长的闭合的甬道中,灯火通明。 高大的廊柱排列开来,壁挂上的灯火噼啪闪烁。 岑冥翳走在前面,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给谢菱看。 “这一处地界很安全,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身份,行商大小姐,就算口音不同,也不会有人怀疑。只要不提大名,没有人会查到你身上。” 谢菱点点头。 现在的情况这样仓促,她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多问,只是把岑冥翳所说的先记进脑子里。 甬道穿到尽头,是一块伪装成围墙的大理石板。 外面有一匹快马,套着一辆马车。 一旁的侍女解下面纱,对谢菱弯了弯眼睛,伸手要挽她的胳膊。 “谢姑娘,奴婢扶您上车。” 谢菱这才来得及看清她,面容圆圆,眼睛弯弯,是清儿。 谢菱心中一慌,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撞到岑冥翳的怀里。 她转过身,仰头问:“我要走多久,以后还回来吗?” “还有……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吗?” 谢菱咬了咬唇。 虽然她也知道,不太可能。 岑冥翳身为皇子,按年纪排序是最适合皇位的一个,他怎么可能跟她这样偷偷溜走。 可是岑冥翳安排这一切,谢菱便知道要出大事,却没想过,她要一个人离开。 可能是时间仓促,来不及想,也可能是她不愿这么想。 岑冥翳又弯了弯唇,笑得很欣悦,看着他那样高兴,就感觉前路并不像谢菱所想的那样黑暗。 谢菱抬头望着他,紧张的双瞳渐渐被安抚下来。她开始疑心,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 “我会来找你的。”岑冥翳握着她的手动了动,和她十指交缠,“等我几天。” “我在哪里等你?”谢菱问得仔细,“又要等几天呢?” 岑冥翳顿了一下,外面的马低低嘶鸣两声,清儿上前一步,扶住谢菱的手臂,低声快速道:“谢姑娘,到时奴婢会将您送到曲河边,您在河谷等待三日,就能见到殿下了。” 谢菱眼睫垂下,点了点头。 看来情况紧急,确实不适合她再在这里花时间慢慢告别。 谢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布丁抱在怀中,问了岑冥翳最后一个问题:“究竟,会有多大的危险?谢家还被困着,会有事吗?” “不会。”岑冥翳很笃定。 谢菱点点头,再无值得耽误时间的话要说,只好转头和清儿上了马车。 岑冥翳站在雨中目送。 谢菱撩开帘子,扒在车窗上看他。 车轮卷起积雨,愈行愈远。 按照岑冥翳的安排,谢菱和清儿在陆路走了两日,沿途果然不需要带任何盘缠,清儿偶尔走进一家铺子中,谢菱只把令牌稍稍拿出来,掌柜便会将她们要的所有东西如数奉上。 “这些都是公子的私产。”清儿回到马车上,握着缰绳,对谢菱解释,“家里没有其他人知道。” 行走在外,清儿不再叫岑冥翳殿下,而是口称公子。 家里,指的也就是皇家吧。 谢菱默默地看了清儿许久,终于问:“清儿,你是他的心腹,之前没有机会问清楚,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在做什么?” “谢姑娘,”清儿拘谨地答,“没有人能算得上公子的心腹,我们只是依附于公子活着罢了。公子的事,除了他自个儿,没有人能完全清楚,我也只了解关于谢姑娘的这一部分。” -- 第353页 “我?” 清儿顿了顿,前方路途平坦,她松开缰绳,走进马车厢中,倒了一杯茶递到谢菱面前。 是一杯白桃片泡的冷茶。 谢菱之前在谢府时,爱喝这个。 她微微蹙起眉,看向清儿。 之前在那个庄子上,清儿服侍她时便很妥帖,好似对她的习惯一清二楚一般。 清儿跪坐下来,双手合在膝上,垂首对谢菱道。 “姑娘遭劫后,公子担心姑娘忧惧,在姑娘门外守了三夜。” “后来姑娘不喜,公子便安排奴婢在姑娘屋外留守,以防贼人再来侵扰。再后来,姑娘不允公子窥看,奴婢才从姑娘院中撤了出去。” “奴婢看了姑娘许多个日子,对姑娘很熟悉,姑娘早已是奴婢的半个主子。” 清儿一边说着,一边依旧跪坐着,好似要认错伏罪一般。 谢菱心中五味杂陈,半晌伸手,将清儿扶起。 清儿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直起身子,恢复坐姿。 “姑娘,旁的事情,您不用担心,也无须多问。如今清儿只知道一件事,便是将您送到公子所说的安全处。” 两日后。 李统领驾着快马回到鹿城,急急抛下马冲进将军府,如同火急火燎逃命一般。 不过短短一日,守城将士之中传遍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人心惶惶。 ——陛下,疯了。 东宫无主,新的太子无着无落,而今陛下又已疯癫痴狂。 他们在遥远的边疆守这城,还有必要吗? 京城内,亦是传言漫天。 陛下派遣禁军出外寻找巫蛊之术的事,已经没几个人不知情。 据传那巫蛊之术以血为引,可令人青春永驻,心想事成。 世上哪有这样的传说? 哪怕最劣等的市井话本都不会写下这样的故事。 皇帝却笃信不疑,甚至不惜为此大费周章,半月以来,只上了三次朝。 群臣的不满日趋严重,纷纷上书奏请陛下切勿玩物丧志,有那威望颇高的,言辞激烈,对皇帝是半劝半诫。 百官联名上书,轰轰动动闹了好一阵子,终于,皇帝似有听从之意,知会众臣,翌日准时奏事议政。 百官穿戴整齐,翘首以盼,等了许久,最后却等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阉人,说要代陛下听百官上报。 气得众臣怒气勃发,当场憋红了脸,有的忍不了阉人侮辱,当场甩袖而去,连着折子与乌纱帽一同砸在了地上。 民心愈发不稳。 而他们见不到的皇帝,实际躺在温池殿之中,气若游丝。 他吃了许多丹药,体胖虚浮,前一日又在热池子里性发,与一美貌婢女泡得久了,忽然发作起来。 皇帝肚子胀得如气球一般大,无处可去的肥肉横流在胸下,每喘一回气,喉中便嘶嘶有声,肚腹艰难起伏。 门外驻守的婢女、太监,全是四皇子宫中的人。 后妃、百官,没有人能见到皇帝,除非四皇子应允。 “三……明奕,明奕……”皇帝浑浊的眼珠移动着,以气声喊着。 殿外忽而响起铿锵刀剑声。 守门的太监倒下,岑冥翳身后的青衣侍卫拔出刀刃,一路杀进。 岑冥翳走进殿中,直冲榻上的皇帝而去。 皇帝正念叨着他的名字,见他果然来了,浑浊的双眼也似乎亮了几分。 “明奕……” 岑冥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走过去捏起皇帝的拇指,在红泥上按了按,然后在一张纸上按下印。 门外的婢女吓得四处尖叫奔逃,还壮着胆子能走动的,连忙去告知了四皇子。 “明奕,咳……朕是病了,才会犯错。你若是能救朕,朕痊愈后,定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岑冥翳垂眸看着他。 皇帝续道:“你,你去找那个苗疆之子,他会用毒,也会用药,他一定有好药!” 岑冥翳甩开衣袖,不再听他临到头还在喃喃的妄语,往外走去。 擦拭着剑上血液的青衣侍卫一边跟上,一边同岑冥翳禀报。 “皇帝所说的苗疆之子,的确是个人物。” “据说他承袭武学衣钵,江湖人称剑圣,又有巫蛊秘学,岑明觐虽是拿他做幌子,可也确实存了心思,想将他收入麾下,可派出去寻他的人不知折了多少。即便是我们的眼线,也仅仅捕捉到些许消息。” “他在京畿出现逗留,似乎是在找人。” “可他找的那人,早已死了,真是奇也怪哉。” 岑冥翳的脚步猛然顿住。 “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他在……找谁?” 第142章 全知 “那苗蛊后人姓白,也常穿一身白衣,神龙见首不见尾,偶然捕捉到几次踪迹,都是在市井游荡。” 青衣侍卫见岑冥翳感兴趣,便将自己所知详细道来。 “其人如鬼魅一般,混身散发煞气,看谁都像是要活剐了一般,可怖异常。” “他要找的目标,似乎是位年轻姑娘。” “据说昔日他曾受伤落魄,被一名采药女救下,他要找的,便是那人。” “这也不稀奇,但怪异的是,曾有人亲眼看见他携着一口木棺,里面装满了药材,还躺着一个女子,状若好眠。那姿容神态,与他寻人时所述特征一模一样。” -- 第354页 “他找来找去,找的却是一个死人。我看,这儿多少是有点毛病。”青衣侍卫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撇嘴道,“即便四皇子费尽心机找到他,也大约是派不上用场了。” 岑冥翳眸光忽然急促地闪动。 在别人听来,这或许只是一个市井怪谈,但在岑冥翳耳中,却分外熟悉。 当一个人掌握了世界上太多事情的时候,越是接近于一个全知,他就越会明白,世界上没有偶然。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也是如此。 “采药女?” 岑冥翳喃喃重复着。 过往的画面唰唰飞过,在他脑海中飞快地复现。 鹿霞山上,谢菱为受伤的贺柒采药,因而落单,遇上了他。 谢菱是阿镜,是玉匣,是楼云屏,是赵绵绵。 可这几人个身份,都不应当会对山草药熟悉。 岑冥翳心口猛地缩紧。 是他遗漏了。 她在这世上的踪迹,他并没有完全掌握。 他太过大意,没有发现自己的盲区。 盲区的后果便是变数。 现在,这个变数出现了。 对于习惯了掌握一切的人,变数便意味着绝对的危险。 岑冥翳眉心紧蹙,忽然胸腔一阵剧烈的起伏,喉间痒痛,咳嗽不止。 他匆促用手巾捂住嘴,双肩抖颤,放下手时,手心的巾帕上一团鲜红。 青衣侍卫面色凝重,担忧望向身边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的主子。 “殿下,那药还在磨制中,您的身子……” “无碍。”岑冥翳拦下他未尽的话。 他自己的情形,他很清楚。 那药本就只有镇静的作用,让他不至于自己同自己互斥。而今虽然没有药,他却也有别的念想来控制自己。 只是偶尔失控时,会反噬得比以往要厉害些罢了。 “想办法,同清儿联系上。” 青衣侍卫闻言少怔:“清儿离开后,断绝了所有联系,她们的行程没有其他人晓得,我们如何能……” “半日之内若联系不上,替我备马,我亲自去寻。” 青衣侍卫扼住话头。 当时殿下安排谢姑娘离开,为了绝对安全,没有将路线泄露给清儿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可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殿下怎可能离开? 侍卫垂首,果断应道:“是。” - 清儿解开辔绳,放马自行离去。 马蹄在泥径上留下的痕迹很快被雨水冲去,再寻不着。 接下来要行水路。 清儿将衣物递给谢菱,指了指谢菱身后的茂密树丛。 “谢姑娘,舆箱就藏在隐蔽处,可更衣。” 谢菱点点头,看了眼手中的衣物,全是绸缎,但并不华贵,很符合行商的派头。 她正要转身,清儿又目含关切,问了一句:“姑娘的身子可有好些么?” 谢菱顿了一下,胡乱点点头。 这几日她脑中时常传来疼痛,偶尔一阵阵的胀痛,不剧烈却缓慢得磨人,偶尔是尖锐抽痛,像是脑髓也要被绞出来一般。 清儿猜测是连续赶路又受了风寒,犹豫要不要停下来歇息,谢菱却阻止了她。 岑冥翳做的计划定是环环相扣,若是打乱了什么步骤,引起后续的麻烦,就很不必要了。 她想早点度过这阵子,早点回宫。 谢菱回身钻进舆箱,解下衣扣更衣。 布丁安静地待在舆箱中,谢菱用旧衣将它裹住,免得它受冻。 岑冥翳不知对此事计划了多久,清儿又会什么时候带她回宫? 她等着岑冥翳处理好宫中的事情,她才能弄清楚谜团,厘清自己的思路。还有她的任务,不管这一次是be,还是……能达成小美人鱼结局。 换了一半,谢菱忽然听见外面的雨声中,夹杂着打斗声。 按在领口的手指松开,谢菱将布丁塞进怀中,悄悄地从帘子往外看。 她一面拉上外衣遮住肩头,一面凝神看去。 不远处的山林间,另有一人身穿白衣,头戴蓑笠,雨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身形,他身旁围着几个小混混,似是打定主意要抢他腰间的钱袋。 路遇不平,谢菱本应相助,但她现在自身的事也棘手的很,不可能再去掺和旁人的事。 谢菱系好腰带时,外面已经打了起来,听声音还很激烈,想来那落单的白衣人并未落入下风。 她穿戴整齐,搂着怀中的布丁正要钻出舆箱,却听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 那几人竟是边追边打,往这边来了。 谢菱蹙眉,安静不动,免得引起注意。 清儿若有默契,此时也应该远远躲开,越是假装这里没有人,才越是安全。 免得那一伙小贼抢了白衣人,还要再盯上她们。 谢菱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歇了。 不知是跑远了,还是两败俱伤,分别溜走。 谢菱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清儿靠近的声音,便只好自己悄悄从舆箱中溜下来。 她才刚刚在满地落叶上走了两步,一柄尖锐利剑忽然带着遒劲力道,直挥向她的双膝。 再多走一步,她双腿便要废了。 “女子?” 身后的声音含糊传来,似是有些疑虑。 -- 第355页 谢菱不敢回头,只从余光瞥见身后白色的敝膝。 竟是那落单的白衣人,胜了。 可他有剑,谢菱不敢贸然猜测他是好人,依然悬着心口。 她斟酌再三,终于出声道:“我与兄长同伴路过此地……” 话没说完,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急促,将满地枯枝落叶踏得哗哗作响,疾步朝她走来。 谢菱的手腕被用力攥住,那人的手劲如铁爪钢铸一般。 那人站到了她对面,斗笠下垂着的黑纱轻微地颤抖,抓着她的手亦如是。 谢菱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山风吹过,冷雨飘摇,黑纱贴在了那人脸上,若隐若现显出俊逸的轮廓,以及覆着双眼的缠布。 “……瑶瑶?” 谢菱脊背猛地抽上来一阵战栗,冷意直逼头顶。 那人焦急地伸手,摸索上谢菱的脸侧,被谢菱用力避开。 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又将手伸回去,掀开自己面前的面纱。 他一身白衣,与发上的羊脂玉簪浑然一体,眉如远黛,鼻若山岚,脸如桃杏,若不是多了那条缠眼的白布,分明是一个光凭模样便要令人痴醉的艳丽公子。 这人,不是那被称为剑圣的白靡,又是谁。 “瑶瑶。” 他又喊了一遍,这回声音中却带着鼻音与哽咽。 两行眼泪忽然从蒙着白布的眼中流下来,汇聚在少年的下巴尖上,不断地颤动。 “叮。”系统响起了久违的提示音,“宿主,第三个世界副本已重新激活。” 谢菱面色苍白,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遇见白靡? 还被他当场认出来。 她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白靡眼上覆着白布,眼泪不停地流下,汇聚在雨水中。 他紧紧攥着谢菱,喉间压抑不住地呜呜不止。 谢菱越是想理清思路,越是脑袋中混乱成一片。 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这回连脊椎都刺痛得麻木,好似被人从天灵盖狠狠扎了一针,身子不受控制地软倒下来,昏死过去。 醒来时,谢菱身处一个暖和木屋。 这不是清儿告诉她的路线。 她现在,被白靡带到了另外的地方。 谢菱心中被慌乱和恐惧充盈,她攥紧自己的裙边,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软软的触感贴到她的脸颊,毛茸茸的。 谢菱偏过头,是布丁。 布丁浑身被炉火烤得干爽暖洋洋的,蹭在谢菱脸上很舒服。 谢菱心中稍稍定下来了一些,在榻上爬坐起来。 木杖轻轻点在地上的声音时不时在门外响起,似是盲人在走来走去。 白靡,盲了? 他眼上覆着的那条白布…… 木门忽然被推开。 白靡站在门外,换了一身白衣,干净簇新。 他把手杖放下靠在门边,平稳地端着一碗热粥,跨过门槛,将粥放在了床边小桌上。 他覆眼的缠布也换了一条,干爽整洁,看不出狼狈之态,只是他大约忘了洗脸,脸上的泪痕犹清晰可见。 白靡坐在床边,脸偏向谢菱的方向,双手撑在床榻上,好像要倾身听人说话一般,唇边的笑容很甜。 他以前模样更甜。 谢菱记得他的双眼,迎着阳光时带着浅浅的亮金色,像盛了秋日最好的那一汪蜂蜜,笑容也像是深秋树梢上,阳光最饱满的那一颗苹果。 可偏偏,他的内心和外表是极度的反差。 白靡就是一个天生坏种,若有必要,烧杀抢掠他将无恶不作,杀人越货也只是稀松平常。 谢菱咬紧牙关,将怀中的布丁悄悄挪到身后。 “瑶瑶。”白靡伸手,摸索到桌上的粥碗,将它往谢菱的方向轻轻推了推,笑靥清甜,薄唇水红,“粥熬好了,你吃呀?” 第143章 瑶影 那一世她叫做瑶影。 瑶影是个孤女,在山上采药为生。 她住在深山,离集市太远,好在山中还有不少猎户、樵夫,草药总有用武之地。 可是大家都很穷。 在山上,每一件要用来售卖的物品都一定有它不可取代的价值,而且,价格很低。 瑶影攒了很久很久,才攒到满满一小袋的碎银。 这袋银钱比她拥有的全部东西加在一起都要贵,她总是随身携带。 有一天下暴雨,瑶影以为,借着暴雨遮掩气息,她可以多采些寻常难找的药草,结果却不小心惊动了一只野兽,被追赶着逃进破庙。 喷着腥气的大嘴和能轻易贯穿人躯体的利齿就在身后,瑶影跑得脸色发白,眉眼也几乎褪了色,拼命跑进破庙中,滚进石像背后。 她吃得少,瘦得很,像一只燕扑进来,发现地上有个人,她又受惊地快速移开,轻飘飘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得满头满身稻草。 瑶影的嘴紧紧闭着,这是为了避免大声喘息,不把自己的踪迹暴露在野兽面前。 她胸膛因为剧烈跑动不断起伏,双眼瞪大,定定地盯着眼前这个躺在稻草堆里的人。 少年也同样回望着她。 只是那浅色透亮的眼眸中满是不善。 瑶影觉得,大约是因为自己打扰了他,使他不快。 “咕嗷——” 但显然,此刻破庙外嘶吼的野兽比瑶影更加吵扰。 -- 第356页 少年“啧”的一声,五指在地上摸了一把,指间夹上几粒石子。 他侧过身,反手支着侧脸,即便躺在破稻草堆上,看起来也是腰身款款,仪态翩翩,好似掷果潘郎。 少年左手一横,将石子接连飞掷出去,一下一下全砸在那头野熊眼睛上。 野熊怒声狂吼,被打得一下下偏头,不得不往后退,最后还是忌惮,转身跑进林中逃走。 待周遭变得安静,瑶影松了一口气,快速从石像后爬出来。 她蹲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悄悄地打量着少年。 在山中,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眼睫又长又卷,肌肤如玉腻白,嘴唇水红,下颌线条像画出来的一般平滑,连着脖颈,喉结凸起,一缕墨发搭在露出一点点的锁骨上。 他还穿着一身白衣,侧躺在稻草堆上,姿态闲适,身后的破窗外飘进来的雨也成了他的装饰。 瑶影咽了咽口水,站起身来,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靠近。 少年翻了个身爬起来,从闲闲侧躺的姿势,转为靠在佛像上。 他目光盯着她的脚步,不高兴地哼笑两声,左手中又开始往空中抛着几粒石子,扔起,又落在掌心,彼此敲击出清脆摩擦的声音。 瑶影的脚步顿住。 那石子连几乎两人高的野熊都能打退,更别说是她了。 瑶影不再往前,小心而讨好地先开口:“我叫瑶影。你呢?”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瑶影小心地蹲了下来,双手环着膝盖。 “嗤。”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少年的声音如匪石相击,清亮,也透着凉,“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瑶影的神情渐渐冷下来了。 她不说话,低头默默解开自己系着袖口的带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她不顾少年一直甩着石子的威胁动作,走到少年身边,把布袋放到他身旁。 “这是什么?”他语气怪异。 看到瑶影过来,他又把手里的石子举了举。 瑶影耷拉着眼没看他,走到破庙门后的避风处,抱着双膝坐下。 这里是破庙内离他最远的距离。 少年把布袋翻出来看,银锭倒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是,谢礼? 他再次看向瑶影,眼神多了丝探究。 “喂。” 他隔空喊了一声。 瑶影没理他。 “喂!”他又喊了一遍,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脚尖一下下地踩着地面,“你有热水吗。” 少年总算是确信了,这个突然出现在破庙的女子只是一个寻常山民,这才开口对她提了要求。 瑶影依旧不说话。 少年气得发笑,脸上也浮出隐隐怒意。 他在发怒的时候,那份冷酷暂时压过了甜美而略带稚气的长相,显得有些锐利。 他还要利用这女子,当然不能直接将人杀了,少年余光瞥到手边的银锭,心念一动,开口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果然,蜷缩着躲在破木门后的女子动了动。 瑶影偏过头来看着他,不带什么情绪,一字一句地说:“你救了我的命,那袋银钱,就是我拿来跟你交换的。你若是再要别的……” 瑶影顿了顿,接着说:“那就是别的价钱了。” 少年一噎,漂亮的浅色双瞳瞪圆了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钱袋。 “你的命,就值这么点?”少年轻蔑地拨了拨那袋银锭。 就这点可怜巴巴的钱,若是放在以前,是从他手中滑下去,他都懒得弯腰去捡的。 可是,此时到底不同于往日。 少年神色稍黯,很惹人生怜,甚至要痛骂起来,不知是谁给了这漂亮小孩委屈受。 但是若仔细看去,他那张引人心疼的脸上,其实已经写满了蓄势待发的仇恨,似乎只待将牙磨得锋利,便要把得罪了他的人撕咬得粉碎。 脚步声靠近,少年警惕地撇过目光。 瑶影停在三步之外,弯腰将一个不会动的东西放在了桌脚边。 “那,再加上这个。”瑶影直起身,又回到她先前坐着的位置坐下。 少年狡猾而灵动的双眼迅速瞥了瞥她,一把将那个小东西抓了过来。 是一个藤草编的蚱蜢。 他下意识地把玩了一会儿,终于意识过来,一袋银锭,加上一只草编的蚱蜢,就是她拥有的全部。 少年抵着舌尖,舔了舔后槽牙。 在这样的状况下,居然让他遇到一个跟他一样落魄……不,比他还要更落魄的人,让少年感觉很欣慰。 至少,他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面对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少年完全放下了戒备。 他双腿架起,换了个姿势,踩在那堆碎银上,哗哗作响。 “喂。”他颐指气使地叫她,“你在干嘛?” 瑶影没有回头,后脑勺圆圆的,抵在膝盖上,答话声传过来:“躲雨。” 她的斗笠蓑衣,还有防滑的草鞋早就在躲避野熊的时候甩到了山林间,现在雨倾如瀑,她走不出去。 少年又磨了磨牙,声音阴恻恻地恐吓:“我现在杀了你,你怕不怕?” 瑶影又不答话了。 她的随性叫少年瞪圆了眼。 -- 第357页 他明明才是那个掌控她命脉的人,她却想理他就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径自当作没听到。 气煞他也。 他当然可以随手杀了瑶影,可现在瑶影是他能遇到的唯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暂时还杀不得。 冷风吹进来,扬起地上的灰尘,呛得少年低低咳嗽了两声。 一直背对着他的瑶影却在此时回头,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她又很快扭回头去,但少年如猫捉老鼠一般,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方才的视线中,是单纯的关切。 像是终于按住了乱糟糟线球的线头,少年的嘴角得意地微微扬起。 他又故意咳了两声,说:“我要热水,还有剪子,干净的布条。” 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他都一定会物尽其用。 瑶影忍不住回头看他。 雨下得这么大,连她都觉得冷,那个少年穿得那么单薄,肯定要受寒了。 她又想开口,但想到少年之前的态度,终究抿住唇,忍了下来,闷声说:“你想要热水,要跟我用银子买。” 少年又瞪了瞪眼。 他将地上被他毫不珍惜地踩过的碎银拢进布袋里,攥进手中。 给他的东西,还想要回去?绝对不可能。 示弱竟然没用,少年撇开脸,冷凝下来的眉眼依旧精致秀丽,水红的唇瓣赌气地嘟起。 这一回,反倒是瑶影忍不住动了动,又开口。 “你受伤了?” 热水,剪子,布条。 村里接生时也用到这些东西。 那些场面中,总是有好多血。 少年一开始只是沉默。 他怎可能将伤口示人,那是何等愚蠢的行径。 但过了一会儿,少年渐渐地偏过脸,浅色的眸中,漾起水润的光泽。 他好像一朵漂亮的落难的小白花,总是不经意间让人觉得他脆弱可怜。 瑶影唇瓣抿了抿。 她打破了自己的规矩,朝着少年走近。 “你是不是,无处可去?” 她从没在山上见过这个少年,他肯定不是这里的人,大约是受伤流落至此。 少年低垂着的眼眸频频闪烁,好似在计算着什么,终于,他慢慢仰起头,望着瑶影,尖巧的下巴和微微耸起的肩膀之间划出一道柔弱的弧度。 他好像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承认,艰难地“嗯”了一声,很小声。 瑶影的目光却骤然亮起。 她定定地看着少年,好像小女孩看着集市上买不起的昂贵布偶,慢慢地、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待,你和我一起生活,怎么样?” “我给你烧热水,给你摘草药。家人之间,不需要报酬。” 第144章 清除 白靡是苏杳镜经历的第三个世界。 苏杳镜穿的本就是be虐文,失去一只枕头,一个玩偶,能算虐吗?最多就只能带来遗憾,或者是“倒霉”的感叹。 所以,为了达成虐文be的要求,苏杳镜不能只成为书中角色的枕头或者玩偶,她至少要让自己的角色变得重要,也就是,她必须打动书里的角色,必须要和他们产生羁绊。 哪怕那羁绊并不是爱。 要打动角色,就得先说服自己。 苏杳镜在捏不同马甲的人设时,都会仔仔细细地思考,如果她真的是故事里的人物,她会为了什么理由对书中的男主角情根深种? 第一个世界,是归属。 阿镜漂泊流浪,把黎夺锦当成归属。 第二个世界,是报恩。 玉匣明知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但她愿意用这种方式让她的恩人获得慰藉。 第三个世界,苏杳镜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是“家人”。 书里给瑶影这个身份设置的背景就是一个独自在山中生活的采药女,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细节。 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似乎都跟这本书毫无关系。 它只关心身份尊贵的各路男主,以及激烈的情节。 书里设定没有给予角色的东西,苏杳镜给了。 苏杳镜给“瑶影”孤独的情感,让她有了期盼。 有了感情,有了渴求,这个马甲才活了过来。 瑶影一直期盼着一个可以朝夕相处的家人,会和她说话,和她吵闹,在下大雨哪里也不能去的时候,和她一起待在四面空寂的小木屋里,在日子漫长的晴天,和她一起去探索从未去过的、未知的地方。 对瑶影来说,眼下落单的、无处可去的白靡,就像天上掉下来给她的礼物。 更何况他还长得这么漂亮。 对于瑶影的邀请,白靡本能地狐疑,并没有立刻答应。 “和你住?” “对呀。我有屋子,我可以挣钱,你跟我住的话,就不用住在破庙里啦。” 白靡似乎是有些心动,犹豫着没有拒绝。 他的这点犹豫让瑶影兴奋。 瑶影就像一个竭力想要讨好宠物的新手伺主,雨停了之后,她立刻找来火绒,想办法生火,给白靡烧热水,准备他要的一切东西。 白靡没有管她,兀自倚坐着,冷眼瞧着她为了自己忙上忙下。 过了几天,或许是渐渐熟悉起来,白靡没有再回避瑶影,而是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换药,展露了腹部依然鲜血淋漓的伤口。 -- 第358页 下一次瑶影再来,就给他带来了磨好的药泥。 白靡闻了闻,辨认出那草药是生肌止血的好药,在这种山上,很难寻。 他拿着药,看向瑶影。 瑶影脸上并没有可惜的表情。 她和白靡相遇的那一天,就是为了找这种药,能换的钱,比平时多不少。不过,钱买不到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的家人。 瑶影坐在草堆上,双手搭着膝盖,见白靡看过来,朝他咧嘴笑了笑,努力显得亲和。 白靡顿了一下。 他发现这个山野间的女子其实长得很漂亮,胡乱扎起的长发有些凌乱,脸上总是到处蹭着灰,却也掩不住天生的神清骨秀。 她最多只比他大一两岁,若不看她做事时熟稔干练的气质,再让她换上一身浅嫩的衣裙,或许她看起来会比他还要显得年纪小些。 他这回终于同意离开破庙,和瑶影回家去住。 瑶影高兴得像是捡到了什么大宝贝。 带着白靡回去的路上,她停不下来地絮絮叨叨:“以后,我们两个人住,就可以养一条小狗啦,我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小狗。对了,还可以养鸡,鸡长大了就会生小鸡,还可以吃鸡肉,还可以卖钱……” 瑶影越说越高兴,喋喋不休地说着所有她憧憬的、一个人做不了的事情。 有了白靡,她好像看到生活的梦想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实现,兴奋得不能自已。 白靡走在她身后,斜眼看着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就这么高兴? 瑶影说是有一间木屋,但屋子不大。 她早早地就把自己之前的卧房收拾出来,整洁干净,作为白靡的房间。 至于她自己,只能在杂屋里挤一挤,暂时只放了一张草席当作自己的床。 白靡见了,也没说什么,理所当然地在木床上坐下,修长的双腿架在床尾。 木床不够长,要放下他,还有些局促。 瑶影站在门边,倚着门框看他,双眼闪闪发亮。 “我去做吃的给你。” 她急于展现自己所有的长处,让这只……不对,这个新搬进来的家人不会后悔。 白靡想说什么,她已经急匆匆地跑走,白靡只得收回目光,冷哼一声。 在破庙的几日,他吃的都是干饼,也确实需要一顿美餐来调剂调剂。 屋子很小,听着瑶影在堂屋里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哼着欢快的不知名的小调,白靡的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 明明还没闻到饭香,却先觉得饿了。 饭做好了,瑶影端着碗走进来,摆在他面前,脸上写满骄傲自得,十分期待他的品尝。 白靡看了一眼碗里那熬成黏黏糊糊一滩的东西。 他狐疑地瞥了瑶影一眼,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就狠狠地皱起眉,火速松手,将勺子摔回碗里。 这什么?也太难吃了,他做的毒药都没有这么难吃。 “我不要这个,拿走。” 白靡嫌弃地捂住嘴,冷冷瞧着那只碗。 瑶影怔住,脸上明亮的表情,也渐渐低落下来。 - “啪嚓。” 谢菱把粥碗从面前推开,摔碎在地。 热粥流出来,倾了一地。 看那粥的颜色,倒是熬得很漂亮,浓稠清香,里面还掺着鸡丝和蘑菇。 白靡颤了颤,伸手去摸索,直到摸到地上的碎片。 “……我再去盛一碗。” 白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谢菱默默无声地看着。 他真瞎了? 谢菱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几个世界的马甲模板多多少少有些相似,她与瑶影,最相似在声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瞎了的人,对声音更为敏锐,难怪她只说了一句话,白靡就认出了她。 其实她也可以否认,强装不认识白靡,但是系统已经发出了世界线激活的提示,她再怎么否认,用处也不大了。 谢菱眼睫如蝶翼般轻合,又分开。 她现在和清儿走散,也不知道清儿那边会时如何焦急。 白靡武艺超绝,想要清儿来寻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有她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 按照岑冥翳告知她的计划,她原本是要先行陆路两日,再行水路三日,在一处河谷等待,岑冥翳会来和她会和。 可是现在,她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岑冥翳那边又如何了?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她也一概不知。 谢菱深吸一口气,还没吐出,脑仁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紧紧摁住太阳穴,系统的电子音响起。 “宿主,紧急预警,在接下来的十五天里,宿主的身体将会出现一系列变化,具体表现为头疼、发热、嗜睡等。” “……已经开始了。”谢菱又用力用指骨摁了摁太阳穴,在脑海中艰难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宿主。”系统的电子音竟然也出现了几分犹疑,“刚刚我对宿主进行日常检测时发现,小美人鱼任务,已经开始达成了。” 什么? 谢菱脑海中一懵。 这个提示,她等了太久太久,现在忽然之间出现,却反而让她一点也没有欣喜的情绪。 反而好像是听到什么骗人的话一般。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 -- 第359页 “开始,和达成,都是两个短暂性动作,毫不相关。什么叫做开始达成?” 系统失语了一阵子,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在谢菱脑海中展示了一幅画面。 最顶上是一个线条勾勒出来的图案,是小美人鱼的影子,底下是一个正在缓慢前进的进度条,目前还只填满了一点点,进度条后跟着一行小字:预计所需时间还剩14天6小时58分钟。 这个时间一直在减少。 “这……是什么?” 系统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 但它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隐瞒。 “宿主,你已经达到了小美人鱼任务的条件,但是要完成这个任务,领取奖励,首先要对宿主进行一个清理。” “在童话故事中,结局总是主角幸福地永远在一起,为了满足这个结局,主神将会清除宿主所有不幸福的记忆。等到记忆清除完成的那一刻,便是结局达成的一刻。” “抱歉,宿主,系统之前从来没有开启过这个任务结局,所以现在才知道这个隐藏条件。” 清除、记忆? 什么意思。 主神要将她的记忆全部清除,只留下小美人鱼的部分? 她不仅仅会忘记之前所有世界的内容,还会忘记她是苏杳镜,忘记她是穿书者,最后只记得她是谢菱,永永远远作为谢菱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 苏杳镜忽然脊背抽冷,遍体生寒。 小美人鱼为了和王子待在一起,牺牲了自己的声音,牺牲了自己的鱼尾,变成不属于她的双腿。 而她为了完成小美人鱼结局,也要牺牲一部分的自己。 ……难怪,赞叹真爱的童话故事那么多,她偏偏被取名叫做小美人鱼。 苏杳镜脑中嗡嗡作响。 第145章 清晖 苏杳镜静静地坐着。 是她把这个任务想得太简单了。 她以为只要走完了剧情,不管是be还是获得真爱,最终的结果,都是她可以离开这个世界。 可,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 苏杳镜忽然在此时想起了那天,岑冥翳给她玩的那个蛇环锁。 九条蛇朝向不同的方向,最后合拢为一体。看似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区别,可只有把内部拆解开才能看出,每一条蛇都是不一样的。 还有岑冥翳对她说的那句话—— 起因不同,结果怎会相同。 这样简单的道理,甚至有人早早提示过她,她却没有看透。 主神的把戏,她反倒当了真。 系统似乎很是焦急,一直在苏杳镜的脑海中说着什么,语速急促。 苏杳镜却反而在这最危急的时候最平静。 她的心意很坚定。 主神想要她牺牲自己,像小美人鱼那样消失,只留下梦幻的泡沫? 不可能。 为了感情,苏杳镜可以付出的东西里,绝不包括她自己。 苏杳镜慢慢眨了眨眼睛,渐渐回神,重新在脑海中搜寻系统。 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不管用什么方式。 “……宿主?” 刚刚系统在苏杳镜脑海中说了许多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系统继续小心地呼唤着她,声音有些虚弱。 在苏杳镜进入穿书世界时和系统签订了契约,其中有一条是,系统可以寄居在脑神经内与苏杳镜进行交流,这种交流不依赖听觉,只要苏杳镜醒着,就能随时随地听见。 但,若是系统让宿主产生了心理上的抵触和不信任,宿主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屏蔽系统。 刚刚苏杳镜对它一点反应也没有,系统便知道自己是被屏蔽了。 系统看着自己的思维触手,虚无地摆动。 它明明没有人类情绪,但此刻它的智脑中却似乎自动模拟出了“沮丧”。 直到再次听见苏杳镜的一声“系统”,它周围的光屏才再次倏地亮起来。 “宿主,我在。” 它忙不迭地对苏杳镜说,“宿主,本系统会尽全力为宿主寻找主神的破绽,让宿主不被完全记忆。只要不被完全抹除,那些遗漏的记忆也可以找回的。” 系统语速很快,生怕苏杳镜又把它屏蔽了。 苏杳镜半晌没有回答。 就在系统紧张到发出滋滋声的时候,苏杳镜总算开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询问语气里没有带着嘲讽,只是单纯的疑惑,却比嘲讽更寒凉,“你是要帮我?” “是的,宿主。” “为什么?” “因为本系统的运行原则就是,一切以宿主的幸福为福祉——” “不是这个。”苏杳镜冷静地打断了它,“你是由主神创造的,你的原则一定在主神的规则之下。你凭什么去反抗主神?” 她不会再轻易地相信系统的话,从此以后,系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有足够说服她的理由。 系统再次顿住。 它停了许久,最终开口,声音像是老旧的齿轮彼此摩擦一般粗糙迟钝:“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宿主的马甲……消失。” 苏杳镜愣了愣。 “无论宿主如何否认,她们都是宿主的一部分,和宿主共生。可是,如果连宿主都忘记她们,她们就会真的消失。” “我不想她们死掉。” “宿主,你的每一个马甲,我……喜欢。” -- 第360页 接着是一连串无意义的电子杂音。 系统觉醒了不属于它的人类情感,构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语序颠倒,发声混乱,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恢复。 它主动静音,不再继续打扰苏杳镜。 这样的理由—— 苏杳镜抿了抿唇,在脑海中屏蔽系统,不让它再读取自己心里的信息。 ——其实,她有百分之五十的相信。 系统说要去寻找主神的破绽,苏杳镜不管到底信它多少,都不可能傻傻等着。 她不能坐以待毙,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再继续被白靡困在这里。 灶房中,白靡对此一无所知。 他摸索着勺柄,从锅中稳稳地盛出一勺粥,放进碗里。 瞎了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经适应如何不用双眼生活。 盛好后,白靡将木勺上下沥了沥,放回锅中。 捧起粥碗,放到面前轻轻嗅闻。 粥里面放了花生莲子,很浓很香,是瑶影喜欢的。 也比瑶影自己做的,好吃太多了。 回忆着瑶影做饭的味道,白靡情不自禁地弯唇笑开,唇边漾着一个甜甜的酒窝。 但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又将蒙眼的白布浸湿,从颊边滑落下来。 他抬起手,握着拳用手背将泪拭去,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娇气,但再也没有人会在此时过来劝哄他。 瑶影根本不会做饭,但她自己意识不到。 因为她从小到大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她没吃过好吃的东西。 或许有时候,偶尔偷看到别人家做饭,就偷偷记下来,回家后想办法学着那模样做,可大约终究是没天赋,做出来的总是乱七八糟。 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吃她做的饭,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个不好吃,瑶影就一直以为,她做得很不错。 还挺骄傲。 白靡第一次喝她煮的粥时,恨不得转头去喝自己熬的毒药。 起码没这么喇嗓子。 他不要吃粥,瑶影很低落,端起碗走开,后来她自己蹲坐在堂屋里的小木凳上,睁着大眼睛自己吃粥的模样,又让白靡觉得很可怜。 可怜的人,就像虫子。 生命软弱,又无趣。 他在瑶影的房子里住下来。 白靡对这里不熟悉,踢坏了一株瑶影栽的小花,将瑶影挑上来的井水撞倒,倒得到处都是,很难说清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 但瑶影统统都没有介意。 她重新把花扶好,明明是那么一株根本不起眼的寻常野花,她也还是拿着小木铲轻轻替它拍好土。 一桶一桶的水也重新挑好,冷眼旁观者她慢慢装满三只大水桶,白靡皱起眉,他居然觉得有种……满足感? 怪异。 白靡扭头离开。 他把瑶影完全当做了一个免费的劳力,瑶影也如她所说,从没有再跟白靡提过报酬,相反,白靡无论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力地满足。 白靡觉得她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家人,只不过多了一个名头而已,就能区别这么大吗。 可怜虫。 他有自己的家人。他母亲是南疆擅用蛊的圣女,他父亲是风流潇洒的剑圣。 圣女初遇剑圣,动情后生下了他,被族人驱逐到郊外野地居住,但那又没关系,他们一家三口自己过得很好。 直到他不到六岁时,父亲病逝,他便由母亲陪伴教养,以及父亲留下的几本手札。 白靡既然有自己的家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把瑶影当成家人,只不过是借着名头,在她这里躲着养伤罢了。 顺便看看傻子。 不过瑶影也是有白靡能欣赏的地方的。 比如,她卖出去的药草绝不讲价,她很清楚自己拥有的东西是什么价值,无论对方再如何温言软语,或威胁斥骂,瑶影也从不妥协。 她真的把钱看得很重要。 这让白靡在挥霍她家里的东西时,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快感。 在瑶影的精心照料下,白靡的伤好得很快。 他渐渐可以出门转转,不过他很谨慎,只去房子周围能看得到的地方。 看他好了些,瑶影之前和他提过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 “我们养十只小鸡,好吗?” 白靡坐在屋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瑶影就站在底下,用手搭在眼前,努力地仰头望着他。 “我的钱刚好够买十只小鸡。猎户家的黄狗快要生了,如果他愿意给我一只,我们还能有小狗。” “唔。” 阳光满满地洒下来,风从宁静的田野和树林间吹来,让人忍不住犯懒。 少女清甜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地传来,白靡其实半边脑子都快要睡着,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敷衍地应着。 “那就这样。”瑶影有些雀跃,“我今天去集市上买小鸡,你……你在家看家。” 瑶影的话其实也不多,约定好后很快就拎着竹筐下山去了。 她住得离山下太远,一个人又不方便,每次去都要早早做准备,才能在天黑前回来。 白靡睡醒了,突然把翘起的膝盖方向放下来,揉揉眼睛看向周围。 傍晚已至,朦胧的暮光笼罩在山林间,白靡懒洋洋享受了一整天的太阳正在缓缓下沉,在山峦间露出橘色的半张脸。 -- 第361页 瑶影不在。 白靡翻身坐起,盘腿坐在屋顶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瑶影似乎同他说,要去买什么小鸡。 他冷哼一声,单手托着腮,在屋顶上又坐了一会儿。 但日头也完全沉进了山底下去,山间小路上还是没有瑶影的身影。 屋顶上有些冷了,白靡跳下来,站在屋檐下,脸色有些臭。 买东西,有点麻烦吧。那就再等她一会儿。 可直到目之所及的天际也褪去了绯红,周围的山开始变成岱青色,瑶影也还是没回来。 白靡终于皱了皱眉。 他顺着瑶影走过的山路朝下走去。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瑶影站在路边,手臂里挎着一个竹筐,用布遮住。 旁边有一个穿着臃肿布衣的大娘一直拽着瑶影,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在瑶影很快看见他,眼睛忽地一亮,对那大娘摆摆手,就朝他跑过来。 看她直直冲着他、一脸高兴的样子,白靡心里的郁气总算散了些许。 “你……”瑶影开口,又顿了顿,似乎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最后也只好含糊带了过去,“你来接我呀?” 白靡冷哧一声,不置可否。 他问:“你方才和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哦,她上山时犯晕,我把她扶上来,大娘谢谢我呢。” 白靡也学她,“哦”了一声,又问:“收她多少钱?” “……”瑶影一愣,“这也要收钱吗?” 白靡也是一顿。 接着有些咬牙:“你没收钱?你不是干什么都要收钱吗。” 他当时在破庙里受重伤,让她烧个热水,还跟他要银子,现在因为成了“家人”,她才不跟他收钱。 她凭什么不跟那个老太婆要钱? 瑶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往坡上走。 白靡还想找她理论理论,瑶影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她臂弯的木筐里传来嫩嫩的唧唧声,听声音就知道,有很多小家伙在里面动来动去。 瑶影一边往家走,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用来遮挡的布掀开一点,看着里面的小鸡,露出一点点幸福满足的笑容。 暮色四合之前,最后一抹日光落在她耳垂和颈项的交接处,低首含笑的弧度很温柔。 白靡看了她一会儿。 快要走到那幢破旧的小木屋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开口,告诉她:“我叫白靡。” 瑶影有些吃惊,偏头看他。 白靡则昂起下巴,仿佛他告诉瑶影自己的名字,是一种恩赐。 瑶影弯了弯眼眸,眸中清辉如月,轻声说:“原来你叫小白。” 第146章 避雨 对于好好的名字被莫名其妙改成“小白”这件事,白靡一开始也没有不高兴。 直到回到家里,瑶影从那个竹筐中放出毛绒绒的小鸡,又掏出一只软绵绵的小狗崽。 她把小狗崽抱在膝上,轻轻抚摸了两下,小狗崽好像还在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哼唧两声,舔着她的手指。 瑶影笑得很高兴,对小狗说:“那你就叫小黄。” 白靡的脸唰的一下黑了。 从那之后白靡就多了一项任务——当瑶影不在家的时候,替她照看那十只娇弱的小鸡,还有一只除了哼哼唧唧什么也不会干的奶狗。 其实这也没什么难度。 那些小鸡只要撒谷子给它们,它们就会自己吃,那只小狗就更好养了,连瑶影做的饭,都吃得津津有味,这让瑶影非常欣赏它,常常听见瑶影满屋子地叫“小黄小黄”,到处找它。 白靡觉得一只狗能有什么好品味。 不过后来白靡也没有再挑食,瑶影端上来的食物,他木着脸也会吃下去。 毕竟干粮已经吃完了,如果不吃瑶影做的,难道要他去亲手做饭吗。 以白靡母亲的医毒神术,还有他父亲的剑术,即便他们一家三口被族群赶出来,也不可能缺钱花。 白靡自小家中便馔玉炊珠,仆从成群,从没有动手做过这些事。 瑶影大约也看出来他的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要求过他,总是主动地收好他穿过的衣服,再拿去井边洗干净。 她知道他喜欢纯白色,衣服上不管有多么细小的污渍,她也会找出来擦洗掉。 天气好的时候,一件又一件白衣晾在门前坪里的长绳上,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像亮眼的旗帜。 有一天,瑶影去山上采药,天色暗沉沉的,她提前戴了斗笠。 果然不到晌午,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下雨的时候,到处乱跑的鸡仔也安静地躲在屋檐下,绒绒的团在一起。 那只土黄色丑不啦叽的小奶狗也趴在干爽的地界,伸出黑乎乎的鼻尖去接檐下滴落的雨水。 白靡把外面晾着的衣服收完,又无事可做了,无聊地托着腮,看向远处的山峦。 瑶影的房子靠着山,前面有一块平地,还有一丘田。 周围环绕的是一条水渠,水渠上架着三根削了一半的竹子,捆在一起作桥。 走过这座小桥,是要转两三个弯的陡峭山坡,爬上山坡后还要再经过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才能走到大路上。 这根本就是一个偏僻得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来的地方,大约是不知道谁废弃了一幢木屋在这儿,被瑶影捡了漏,当成自己的家。 -- 第362页 白靡倒也不嫌弃这里的简陋,因为这个地方的足够安静使它瑕不掩瑜。 但就在这一天,它的安静被打破。 吵吵闹闹的声响逼进,混杂在雨水之中的,是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还有涉水声。 是男人,不止一个。 白靡双眸微窄,返回屋中,拿起了剑。 他知道,给他下毒、把他击伤的那群人一定不会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现在他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毒素更是在体内压制着他的心脏,现在他的剑,或许连从前的十分之一都使不出来。 拍水声、斥骂声越来越近了。 白靡手中的剑却反而松了松。离得近了,也足够让他听出来,涉水而来的那几人并不是习武之人。 他们脚步虚浮,甚至比寻常人还要更加混乱,口中骂骂咧咧,夹杂着此地方言,白靡听不太明白。 直到那几人从田坎上露了个脸,白靡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长得歪瓜裂枣,有碍观瞻。 一身酒气,走近了连雨水都遮不住。 那几个脏兮兮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叠在一处,肿胀的鱼泡眼盯着瑶影的房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白靡从他们那粗嘎的、没安好心的语气中,听到了瑶影的名字。 那几个村夫彼此对视了一眼,做了几个不堪入目的手势,便一同哈哈大笑,摇晃着脚步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屋檐下的小奶狗若有所觉,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嘤嘤叫了两声,似乎察觉自己露怯,吓得夹着尾巴缩进了箱子后面。 那几人刚走出田坎,一道白光闪过,最前面那人的头颅与颈项就分了家,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血水很快在雨水中蔓延。 后面那人醉意浓重,还没反应过来,嘻嘻哈哈地踩着前面同伙的尸体走了两步,又被同样削掉了头。 走在最后的那人终于回过神来,定在原地。 他伸出去的一只脚不敢落在地上,悬在半空,颤巍巍地缓慢扬起脑袋,双眼瞪如起锈的铜铃,浑浊不堪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白靡。 “男、男的?”那人吓得两股战战,凭着求生的意志,才强令自己没有乱动,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不知道,不知道那丫头已经有了男人,我不敢了,我这就走……” 话没说完,也再没机会说完了。 他的脑袋也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嘴巴上沾满了水渠边潮湿的黑泥。 “谁管你啊。” 白靡撇了撇嘴,把那三个脑袋全都用剑尖推进水渠里,再照着他们的尸体一人一脚,顺着深深的水沟漂了下去,不知会沉在哪片沼泽里。 白靡不大高兴地半眯着双眼,把手中的剑平举托着,放在雨水里,让它自己被清洗。 冲了一会儿,白靡又握着剑柄翻了个面,继续洗另一边。 他掌控力道的手法很熟稔,没有一滴血溅到他的衣服上,只不过,田埂上浸了很多血,有点麻烦。 白靡啧了一声,足尖轻点,跃到午后山上,用剑尖挑了一层厚厚松针,铺在田埂上,又用一层沙土覆住。 血水总算渐渐不再流了。 白靡打了个哈欠,收起剑回房。 瑶影戴着斗笠回来,果然一无所觉。 她把小鸡仔们赶进笼中,又捏起小黄放在堂屋里。 解下斗笠,瑶影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习惯性地找着白靡的身影,走到他面前,好笑道:“小黄不知道怎么了,一直趴在人怀里发抖。” 白靡懒得应她,瞥了眼她带回来的药材。 瑶影能在山上挖到的东西通常都很不值钱,不过今天,却有些特别。 白靡从木床上翻身坐起,伸手去翻瑶影背后的竹筐。 看他毫不怜惜翻翻拣拣的样子,瑶影皱起眉,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 “不要玩。”瑶影认真道,“这个要换铜钱的。” 白靡怪叫一声,捧着手:“你打我?” “打你怎么?”瑶影理直气壮,教训他,“不想被打,就不要乱玩。我要把它们晒干卖钱的,你不懂。” 白靡表情十分怪异地盯着瑶影,直到她放在竹筐去堂屋里忙忙碌碌,才把目光收回来。 算了,反正打得又不痛。 白靡盯着那药草看了好一会儿,隔着薄薄的木板对堂屋那边问:“喂,你什么时候去换钱?” “怎么?”瑶影从门边探出脸,思考了一下,“前几天才去过集市,最近都不会去吧。而且,药草也没攒够。” “我想去。”白靡理所当然一般提着要求,“我想去集市。” 瑶影愣了一下,好像明白过来,在蔽膝上擦擦手上的水,走进来对白靡说:“你想去玩呀?” 白靡忍住了喉咙里的那声嗤笑。 他才不稀罕去什么集市上玩,只不过,这味药草也是他需要的。 瑶影既然能拿它去换钱,就说明集市上一定有人存了很多货,或许还有处理好的药材。 他便没有反驳,忍了忍,接着说:“带我去。” 瑶影无奈地笑了笑,好像觉得他的任性要求很无理取闹。 但她想了想,还是说:“好吧,等下个赶集的日子,就去。” 白靡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对瑶影提的要求,什么时候被拒绝过。 -- 第363页 他眉眼松了松,好像被瑶影看出来了,她伸手摸了摸白靡的头发,像摸小黄那样。 白靡瞪圆了眼睛,啪的一下打开瑶影的手,仿佛她手上长了刺一般。 瑶影抿了抿唇,表情倒也没有多失落,好似习以为常。 白靡喉中有些发痒,转变话题道:“我不能这样去集市……不能穿这身衣服。” 目标太明显,本就有人在无穷无尽地找他,他当然要乔装改扮一下。 瑶影也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好像才反应过来。 “对,你毕竟不是我的血亲,若是被别人看到有陌生男子和我同来同往,肯定有闲话要说。” 在这种小地方,“闲话”是很可怕的。 很多时候,你也不认识的某个人就那么和你擦肩而过,扫你一眼,接下来不用多久,你的所有履历、身世、上辈子下辈子……都会出现在街头巷尾的人口中。 瑶影不大和人来往,更不愿别人插嘴自己的事。 白靡眉心微紧,他考虑的不是这个,不过,瑶影这么配合,他倒也方便。 至于怎样乔装改扮,他也已经想好了。 “拿你的衣裳来。”白靡的语气像吩咐,“还有胭脂,水粉。” “我没有胭脂……”瑶影呆呆地答了一句,好似突然明白过来白靡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双眼忽然奇怪地亮起,忙不迭跑到杂屋去,翻箱倒柜。 第147章 走散 白靡换好衣裳后,瑶影已经看呆了。 他身着襟裙,叉着两条长腿,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脚落在地上,不大满意地对着铜镜打量。 白靡摸着自己的眉,嫌弃道:“你怎么连胭脂水粉都没有?眉毛不够弯。” 瑶影半张着嘴,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 白靡长得漂亮,穿上女装更是秀美,眼睫又长又卷,高鼻粉唇,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漂亮妹妹。 只是那叉着双腿的姿势不大雅观。 瑶影张张嘴,又闭上,又张张嘴,反复几次。 她终于站起来,小心地伸手,摸了下白靡肩上垂下的发丝:“唔哇——” 白靡:“?” “干嘛。”他冷声,一扭头躲开瑶影的手。 怪怪的,干嘛用那么惊喜的眼神看他。 瑶影一脸神奇,她有妹妹了! 她喜欢妹妹。 又漂亮,又……算了,漂亮就够了。 白靡穿裙装倒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避开追踪的手段而已。 不论是穿裙子,还是穿别的什么,都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瑶影那高兴得过头的样子,反倒叫他有种想要躲起来的感觉。 心里头有些痒,好像不断地有气噗嗤噗嗤地从心口冒出来,热烘烘的,又挠不着。 过了几天,到了赶集日。 恰巧是个大晴天,瑶影带着白靡出门。 白靡模仿人的天赋极高,刚一出门,就变了神态。 他拿着自己垂在胸前的辫子轻轻地抚摸,抬起下巴看人,那高傲而俏丽的神态,像极了一个熟知自己的美丽,也有这个足够的自信能迷倒所有追随者的少女。 第一个被迷倒的就是他身边的瑶影。 ——漂亮妹妹! 瑶影每看他一眼,都觉得爆米花好像在自己脑袋里嘭开,神思不属,徜徉在飘忽忽的幸福之中。 她很擅长算账,在心中明明白白地计算着,捡回来一个小白,可她却能同时拥有两个小白,都那么好看……快乐! 白靡不知道瑶影的那些心里想法,或者说,他根本没在意。 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药草的事情,只要找齐了药材,他就能炼出解毒的药,不过,剩下的最后一味药材,却是难寻…… 他根本不曾关注瑶影,可瑶影在他身边过分殷勤的嘘寒问暖,他也不可能看不到。 一路上,瑶影不让他提东西,还张罗着帮他打伞,生怕他被晒伤,风吹乱了他好不容易编起来的长发,瑶影比他还着急,一脸严肃地立刻停下步子,仔仔细细替他把头发顺好。 “妹妹,漂亮。” 瑶影傻笑着,看起来真的和一个溺爱妹妹的长姐无异。 出门前,白靡和她便是如此约定的。在外面瑶影充作他的姐姐,白靡也自称妹妹。 但是,看着瑶影这越来越高兴的模样,白靡那一声“妹妹”却是说不出口了。 甚至有点不高兴地皱起眉。 不过是过家家而已,有必要这么投入吗? 他只不过换了身衣服,瑶影对他的好却突然放大了十倍,之前他穿着自己的衣服在家里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她这样热情。 这让白靡觉得有些微妙。 他才不是什么妹妹。 白靡烦躁地推了她一下,把她热情的目光挥开:“别喊了。你不是说要卖药草,还不快去?” “哦。”瑶影被提醒了,赶紧拿出小篓筐,走入街巷中。 白靡默默跟着。 他看到和瑶影交易的人,那人五大三粗、一脸胡茬,手指粗短,看上去便是一个憨笨的老实人,一点灵气也无,可不像是能做处理药草的精细活。 白靡想了想,躲到了墙后。 那人大约是个二道贩子,在他之后,肯定还有集中处理药草的人。 白靡懒得去和瑶影解释,免得她又问东问西,絮絮叨叨个不停,便干脆躲起来,等做完自己的事情再说。 -- 第364页 果然白靡看见那人招来一个跑腿的小童,带着药草去了另一个地方。 白靡虽然身着裙裾,却行动飞快,跟上一个小童并不是难事。 穿街串巷,总算找到了一处隐蔽的药房,白靡看了一眼,哗然感叹。 这药房里放的全是不许上台面的药,难怪他肯出重金从那个二道贩子手中收那样的药草。 白靡也不啰嗦,趁着没人,直接走了进去,将瑶影之前给他的布袋拿了出来,将里面的碎银全部倒光。 药房的掌柜看他一眼,说不上什么神情,大约有些轻蔑,捏起一根细长的银杆,将那些碎银扫进抽屉里,接着从身后的木柜上取下白靡指定的那种药,拨给他一丁点。 瑶影攒了一辈子的钱,就换了这么点东西,白靡也没有计较掌柜抠门,虽然给得确实不公道,但这些也够他用了。 白靡拿起药包就离开,依旧按原路穿过脏兮兮的街巷。 他容貌清丽,引起不少觊觎,尾随在他身后。 白靡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身在何方,或许就在屋顶上窥视自己也说不定,为了不暴露行踪,他懒得搭理身后那些杂鱼。 只是,在那些人逼近、试图借着窄巷遮掩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白靡稍稍动手,便让他们动弹不得。 “别跟着我,垃圾。” 柔和嗓音自水红唇瓣间溢出,从那几人的眼中看到恐惧时,白靡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正要松开手,旁边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有些苍老。 “你们几个龟伢子,松、松开她!” 白靡斜眼看去。 拄着手杖站在旁边的是一个老太,正忍着害怕,呵斥白靡身后的人。 白靡的动作藏在衣下,老太看不见,只能看到白靡与他们的距离很近,而那几人显然没安好心。 白靡蹙眉,看那老妇一眼,便从她身边径自走过。 那几个流氓却回过神来。 他们方才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吓得六神无主,还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然他们拿白靡没办法,便干脆转移目标。 身后传来老妇逐渐越来越害怕的声音,她攥紧手中的钱袋,试图喝退那几个流氓,发现没有效果后,慌张起来,试图试图向白靡求助。 白靡却好似没听见一般,脚步渐行渐远。 窄巷高墙,老妇的声音被挡在墙后,传不出来。 白靡的眼中,从未出现过一丝的犹豫和怜悯。 当他重新找到瑶影时,距他偷偷溜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瑶影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他搞丢了,急得在集市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人看见他。 白靡出现在她面前时,瑶影嗓子都已经嘶哑了,急得额上出汗。 她看到白靡,直直冲过来用力搂紧他,抱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了口气。 白靡原本平稳的胸腔里小小地一跳。 瑶影涩然开口:“……还好你,没走丢。” 白靡抿了抿唇,有那么一瞬间,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那样不告而别。 瑶影冷静下来后,心情恢复得很快。 从前她手里一旦有余钱,都是攒起来,从不乱花一分一厘。 但有白靡在,她就总有种冲动,想买点什么好吃的、他会喜欢的给他。 两人现在正在集市上,瑶影便一直问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可她不知道,这些热闹在白靡眼中只算得上平平无奇。 他扫了一圈,没有想要的。 只目光停在一旁的蝈蝈笼子上,几个小孩儿正围在旁边,看蝈蝈打架。 蝈蝈虽小,争斗起来却也是你死我活,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很残酷,很符合白靡的喜好。 他刚想开口,却不知为何顿了顿。 蝈蝈山野间到处都有,他为何要花钱买蝈蝈笼子? 瑶影的钱不多,以前攒的都被他换了药,如今攥在手里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若是还花钱去换什么用处也没有的笼子…… 从不会算账的白靡,脑海里也出现了“不划算”的念头。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不要了。” 瑶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蝈蝈笼子上又收回,掂了掂手里的铜币。 最终他们什么也没买,回了山上。 瑶影忙里忙外,白靡换回衣裳,靠坐在院子里乘凉,一切跟之前的生活没有区别。 只是睡觉前,白靡在床头桌角上,发现了两只草编的蝈蝈,缠斗在一起,惟妙惟肖。 - 谢菱的脚步已经很轻,但还是刚下床,就被白靡发现了。 他拄着手杖的声音立刻靠近,人也出现在门口,紧张地问:“你要去哪里?” 白靡的声音带着惴惴不安,像无处可归的小兽。 谢菱却不会被打动。 她定了定神,说:“起来喝水。” 语气很平静,带着一丝倦倦。 为了打消白靡的戒备,她果真走到桌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白靡的神色缓缓安静下来,却还是忧愁地蹙着眉,靠在门口,并不轻易离去。 谢菱微微抿唇。 他防备得如此严,想要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几乎是不可能。 只能再另外找机会。 -- 第365页 可是,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京城的情势,亦是瞬息之间,便有千变万化。 青衣侍从疾走到殿前,垂首跪在桌边,低声禀报道:“殿下,清儿那边传来消息。谢姑娘与清儿在山中走散了。” 第148章 摧毁 青衣侍从察觉到一阵针刺一般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但也就很短的一瞬。 侍从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时,发现眼前的殿下已经不再在原处,他只看见殿下急速迈开步子、扬起又垂落的衣角。 他愣了一会儿,慌忙追出去,缀在三殿下身后,大着胆子一边拖住三殿下的衣袍,一边跪下来,双膝在青石地板上滑出痕迹。 “殿下,殿下请三思!” 岑冥翳没有再拖着他往前走,停住脚步,漠声道:“松开。” 他的目光望向门外,却越不过宫墙,越不过重重的迷雾。 “石虎已经带人前去清儿的位置,一定能寻回谢姑娘,殿下,如今情势危急,您不能再……” “我说。”岑冥翳垂眸,目光顺着墨黑的锦袍落在侍从拽着他的手上,冰冷凛冽,“松开。” 侍从浑身震颤,不敢再反抗,慢慢地松开了手。 岑冥翳夺门而出。 侍从瘫坐在地上。 早在那位谢姑娘出现在殿下身边,让殿下一而再再二三地改变计划时,他便想象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京城内流言纷纷,愈演愈烈。 与流言一同落下的,还有漫天的大雪。 今年入秋降温快,雪也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一辆马车悠悠经过,车篷顶上覆着松软积雪,赶车的老汉眉毛胡子上也落着雪花。 经过城门口时,守门的小将仔细盘查了一番。 木箱里的货物都是些寻常丝绸,和一些花色斑驳的瓷器,不值钱的,赶车的老汉也是常常往来于城郊的熟脸。 手握红缨枪的小将没再多查,重新盖上箱盖,走到马车厢旁,要伸手掀帘子,却被一只手从里面拽住。 帘子里传来娇软女声,只是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还有些闷窒,像是鼻塞。 那女声柔柔道:“莫掀,里边儿人病着。” 说完就是一阵接连急促的猛咳,且愈演愈烈,几乎要将整幅内脏也咳出来的样子。 小将蹙了蹙眉,看向老汉,老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求道:“官爷,我家囡囡染了疫病,我,我不敢叫官府晓得,只想再拉出去,叫城外的郎中看一看……若是无法回天,也就只有就这样埋在城外了……” 听闻是疫病,那小将退后一步,捂着自己的鼻子。 京城之中的疫病从暑天到雪天,反反复复,始终未曾完全断绝,虽然尚药局在城中各处烧艾消杀,又发了许多汤药,但还是常常有身染重病的人接连死去。 连尚药局都束手无策,寻常人哪敢招惹。 死在城外也好,免得脏了京城里的地。 那小将捏住鼻子摆摆手,叫货郎快些离开,马车拖着人、拖着货,离开城门。 经过十数里,马车才停下,拉车的老汉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官老爷模样的男人恹恹躺在马车内软枕上。 坐在靠外的灰青色罩衫女子走在马车,朝老汉行了个大礼。 “今日得君相助,不甚感激。” “这些话就不消说了,请姑娘快快带大人去安静地方吧。”老汉摆摆手。 “华浓。”马车上的另一个女子也跳下来,扶住青衣女子的手臂,“你还咳着,不要在风里站了。” 谢华珏转头对那货郎点点头,道:“前面的路我知道,就辛苦您到这儿了。” 老汉点点头,将马车交给她们,另牵来一匹马,拖着货物离开。 谢华珏与谢华浓姐妹两两相望,马车中昏昏沉睡的,正是她们的父亲谢兆寅。 谢兆寅被囚在宫中时受了不小的罪,如今还在病着。谢华浓这段时间也染上风寒,咳得带血,只是万幸不是肺痨。 实在走投无路时,却有人将谢兆寅从宫中送出来,又一路指引他们逃到了此地。 谢华浓回首望了望来路,眉目间挥散不去的忧愁。 父亲病倒,兄长还在任职无法脱身,花菱也…… 谢华浓定了定神,将那人的话在心中反复回想了几遍。 他说,一定会将花菱平安送给她们相聚的。 只要离开京城,就有出路。 华浓抿紧唇缝收回目光,戴好兜帽,与谢华珏一同不甚熟练地驾着马车,渐渐远去。 - 这次白靡端来的粥,苏杳镜没有再拒绝。 她垂眸慢慢吹凉,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完。 白靡听着空碗落下的声音,面上显然多了几分高兴。 他摸索着接过空碗,自己回到灶房借着灶上的热水洗净,整整齐齐地放好。 洗完碗,白靡又回到屋中,守在苏杳镜的身旁,甚至坐上苏杳镜身边的床榻,从背后环住她,将她整个人纳进怀中,双臂缠绕在苏杳镜的腹部。 他贴着苏杳镜,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在她肩上轻轻蹭着,像呓语一般,低低呢喃着:“瑶瑶,你在笑吗?我好高兴,你看看我,我笑起来,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白靡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苏杳镜的手指,触摸上自己的酒窝,直到把她的手按在那儿好一会儿,苏杳镜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 第366页 白靡的笑容渐渐回落、消失,他难受地放开苏杳镜,走到了屋外去,隔着木墙,苏杳镜听见他隐约的啜泣声。 直到听见白靡的脚步彻底远去,苏杳镜才站起来,走出屋外。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寻常的农舍,但在屋后却多出了一空。 苏杳镜把周围逛了一遍,试探着。 她知道白靡不会走远,现在虽然看不到他的踪影,但他一定在某处悄悄听着她的动静。 只要她在屋子附近的范围走动,白靡就不会管她。 这种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也像是一种讨好。 苏杳镜朝那空多出来的房间走去。 那房间没有窗,四周都是闭紧的。 这叫苏杳镜越发觉得诡异,里面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或许,对她能有用处。 苏杳镜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跨步进去。 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要再冷上不少,正中央,摆着一口木棺。 苏杳镜眼瞳微微震动,缓步走上前去。 木棺并未合紧,里面铺了厚厚一层药材,散发出独特而馥郁的芳香,药材上躺着一个人,但那被仔仔细细清洗过、又描画过的脸蛋,看起来仿佛海棠春睡的少女一般。 是瑶影的尸体。 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苏杳镜的感觉十分怪异,她忍不住地捂住嘴,心脏在胸腔里和肚肠纠缠到了一处,害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诚然,“瑶影”被白靡保管得很好,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如同活人一般,可对苏杳镜来说,她能再明确不过地意识到,面前的是一个死人,死去的是她自己。 苏杳镜神智刀锯一般来回拉扯,脑中剧痛,踉跄几步,扶住了木棺。 瑶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自己,瑶影的身体,也不应该留存于世,更不应该留在白靡的手中。 苏杳镜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站直身子,走到木棺边,逼自己忍住不断痉挛的心脏,直视躺在木棺中的少女。 她仔仔细细、不漏下任何一处,将那些药材仔细分辨了一遍。 接着,苏杳镜伸出手探向棺内。 看着自己的手朝“瑶影”的身体接近,苏杳镜胃部剧烈绞痛,腹中也如火烧一般,大约不会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经验——亲手摧毁自己的尸体。 苏杳镜伸手攥住了瑶影肩膀旁边的药材。 她将那些药材碾碎,刺鼻的香气喷涌而出,再将残渣全部拿出来,随手扔到地上。 直到将那些精心布置过的名贵药材全都毁尽,地上到处都是碎渣。 有的枝叶还在滴着绿汁,如同未流干的血,又像是少女眼角欲坠不坠的泪。 木棺中,失去了药材维持的少女尸体正在迅速干裂、风化。 身后手杖拄着地面的声音不断靠近。 随即响起的,是白靡的呼唤声。 他喊着瑶瑶。 苏杳镜蹲身捡起一块石子,扔在了门板上。 这动静立刻吸引了白靡的注意,他迅速地一步步靠近。 “瑶瑶,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即便是盲了,白靡依然对这间屋子了如指掌。 他的语气中暗藏着狐疑,直到踏进一步,脚底踩到药材的残叶,他忽地顿住。 覆着白布的精致的面容一整个凝滞在了原地,下一瞬,白靡忽然大声嘶喊,发疯一般朝着木棺扑去。 他探身去握“瑶影”的手,清晰地感受到少女的手掌在他手中脆化、断裂。 他又试图去触碰“瑶影”的脸颊,那一层早已失去内里血肉支撑的皮肤被他轻轻一碰,便剥落下来,如同风起的烟尘。 “瑶影”在崩塌,在毁灭,他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清清楚楚地触摸到、感受到。 却无法阻止。 白靡一声接一声地嘶喊,一边流泪,眼泪成串地坠下来,砸在木棺上。 他哭喊的样子像是在拼死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逼急了他,才有机会找到他的破绽。 白靡浑身剧颤,泪水在脸上肆意,他尖利地嚎哭着,朝苏杳镜快步走近,紧紧攥住她的小臂。 他抓住的苏杳镜就是毁了“瑶影”的凶手,他很清楚这一点。 苏杳镜静静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恨意,但一闪而过,接着是撕裂和决绝。 苏杳镜手背上一痛,被蚊子叮咬了一下似的。 她低头,一只透明的指尖大的虫子顺着咬破的血管爬了进去。 白靡靠近,将哭得湿漉漉的脸贴在苏杳镜的发上,嗓音早已哭喊得沙哑,他语调时而狠决,时而悲哀,时而又好似疯魔的呓语:“你听话,只有这样,能让你听话……” 第149章 至情 虫子很细小,钻进皮肤底下就再也寻不到,苏杳镜下意识伸手按住自己的左手背,却也只能摸到一点小小的鼓起,接着就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白靡的母亲是苗疆一个隐秘部落的圣女,擅长用蛊,白靡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 苏杳镜声音有点发颤:“你给我用了什么?” 白靡哽咽一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似把最后的一股疯劲儿给吸回了肚子里。 他再开口,嗓音犹带着颤抖,却已经变得冰冷、语调几乎没有起伏,以一种奇怪而独特的声调说:“瑶瑶,离开这里。” -- 第367页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苏杳镜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双腿,自动自发地转过身,离开了这间放着木棺的房间。 白靡在她身后挂上了门锁,苏杳镜回头的最后一眼,只能看到那口木棺的半边。 已经不必再多问,白靡放进她身体里的虫子,大约是类似于“听话虫”的东西,当他用那种独特的语调说话时,苏杳镜的行为就会被他控制住。 苏杳镜想了一会儿,解开脑海中对系统的屏蔽,唤道:“系统,瑶影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系统很快就答话。 苏杳镜是单方面屏蔽了它,它却从来没有松懈过,一刻不停地查看着苏杳镜身边的情况,当看到白靡用药棺藏着瑶影的身体时,系统震惊得险些程序紊乱。 每一本书的故事结束,系统都会回收苏杳镜的马甲,说是回收,其实就是另一种毁灭,让它们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白靡却把瑶影的身体留了下来。 这是明显违背于世界规则的,难道说…… 系统小声道:“宿主,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主神的规则,或许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如果书中的可攻略角色都有办法突破主神定下的规则,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存在其它的漏洞!” 只要找到可以利用的漏洞,它和宿主的目标,就都有可能实现了。 苏杳镜点了点头。 她又问:“我身体里多出来的蛊虫,会有影响吗?” 系统语气很抱歉:“宿主,它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办法把它弄出去。” “不会死就行。” 苏杳镜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蛊,蛊虫。 她之前怎么没想过。 白靡有那么多神奇的招数,简直无所不能,当年也是因为这一身宝贝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躲到深山野林之中。 而她现在就在白靡身边,近水楼台,白靡可以控制她,她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利用白靡的力量? 苏杳镜记得,当时白靡身无长物,身负重伤流落在山野间,只带着最后一只蛊虫。 那只蛊虫长得很漂亮,粉色的身体,两颗豆豆眼,还生着爪子,摆动时憨态可掬,很像苏杳镜之前在现代时看过的一种叫蝾螈的幼虫。 可是它其实非常可怕。 白靡用一个小盒子将它养在露水里,喂它吃各种各样的药草,它便能孵化出不同作用的其它蛊虫。 可以杀人,可以追踪,可以分泌毒液。 白靡从不允许瑶影碰这个小盒子,瑶影也自动离得远远的。 她习惯了家中有白靡的陪伴,比起以前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人能和她说说话,哪怕是说一些难听的话,她都觉得很开心。 只是,她也很懂得分寸。 白靡的雷池,她一步也不会去碰。 白靡就像是她借回来的一个人形布偶,她宠溺他,欣赏他,却始终保留着小心和客气,好像随时准备要把他还给谁。 多年的独居,让瑶影渴望家人,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和家人相处。 而白靡,恰巧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陪伴者。 他强大,美丽,决定了他睥睨众生。他眼中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他自己。 瑶影负责他的一日三餐,日常起居,他能帮忙在雨天里收一下衣服,瑶影已经感激不尽。 那日山里气候骤变,瑶影出门前曾嘱咐过他,要提前关好鸡舍的门,别让小黄乱跑。 到了下午,果然下起冰雹,白靡却哪里记得瑶影嘱咐过的那些话,无所事事地趴在桌边研究自己的蛊虫,直到听见瑶影回来的动静,才抻起脖子探出身去,靠在椅背上,对还在门口的瑶影大喊无聊。 他身体渐渐好了,瑶影不在,他一个人待着,也闲得发慌。 瑶影好像含糊应了他一声,就往鸡舍走去。 白靡不悦地翘了翘嘴巴,自从养了那一窝臭烘烘的鸡,瑶影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们,一看又是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无聊得要死。 他不大高兴地站起来,循着瑶影的脚步声跟上,走到门口时,冷风吹进来,白靡心里突然一咯噔。 之前因为不在意而忘记的事情重新回到心头,这回却已经迟了,迟得沉甸甸的。 他快步走到鸡舍前去看,瑶影蹲在那里,眼睫静静地垂着,手里捧着一只冻僵的小母鸡。 那些鸡喂了一些日子,已经褪去了一开始一小球一小球毛茸茸的模样,而开始初具雏形。 可现在,五六只鸡全都瘫在地上,冻得发僵,另外几只蜷缩依偎在一起,爪子抽搐颤抖。 白靡忽然心里揪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自己以外的事情感到难过。 他倒不是可怜那几只鸡。 只是瑶影的眼神,她沉默的、却写满伤心的神态,让白靡难过。 他好像做错事了。 那晚白靡睡不着,他第一次注意到,这栋小木屋在寒冷凛冽的山风里是会摇晃的,风声透过木板的缝隙刮过吵闹的呜呜声,而白靡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他想着的一直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仇人,自己想要的报复,哪里有心思注意到别的? 白靡走下床,推开门,门底下垫了一层厚厚的棉布,这样他进出时,老旧的木板就不会发出尖锐的吱呀声。 -- 第368页 这都是瑶影替他准备的。 而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 白靡走到瑶影睡着的杂屋,站在门口看她。 卷得紧紧的被褥里,瑶影搂着小黄沉睡,那只丑丑的小奶狗却很乖巧忠诚地贴着瑶影的肩膀,给她提供源源不绝的温度。 心中的那种难受再度加剧。 白靡甚至荒谬地想到,他对瑶影来说,跟这只黄狗有什么区别? 或许有的时候,这只黄狗甚至比他更好些。 白靡气闷不已地回了自己的床上。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他的计划已经成型,只待时机合适,他本就是要离开的。 这栋小木屋,只是他用来避难的住所,瑶影是自己傻乎乎撞上来的免费奴仆,等他要去做自己的事时,拍拍屁股走人就是。 可他又想到,或许在他离开之前,瑶影就已经发现,她养一只小狗就可以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 第二天早上瑶影起来,还是一样给白靡做了早膳。 屋外的水桶已经空了,被寒风吹得滚来滚去,瑶影隔着窗纸看着,难免有些发愁。 白靡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啧了一声。 “人为什么要喝水,这么麻烦。” 一边说着,白靡一边走出门去,按照瑶影平时的样子,将几桶水挑好,提进屋里放在角落。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转身就对上瑶影闪亮亮看着他的目光。 白靡鼻尖莫名痒了痒,他伸手摸了一下。 瑶影冲他笑起来,带着些欣喜,还有温软的感激:“小白,谢谢你。” 谢、谢他…… 这么快就不生他的气了。 她那些宝贝小鸡可是死了好几只。 白靡想了下,如果有谁敢弄死他的蛊虫,他会怎么做? 一定会把那人切成几段,给他的蛊虫陪葬。 但瑶影这么快就原谅了他,几乎什么代价都没有,像湖面上吹过的一阵微风。 这样的人、这样的心…… 白靡心念微动,神色也逐渐明锐了起来。 他带着蛊虫的秘密逃到这里,被人下了毒,压制了大半内力,以至于被围猎到了无法还手的地步。 不管是为了埋藏秘密,还是为了解他身上的毒,都需要最后一味药材。 ——至情至纯的心头血。 纯洁的、毫无杂质的心太难寻,白靡才会被拖住脚步。 可现在,白靡忽然意识到,最合适的心脏,就在他面前。 瑶影这样宽容的、甜美的、单纯得只能放下美好的心脏,就是他一直追求之物。 只要能拥有它…… 白靡心下浮动,就像是每次配出了最佳的毒药,解出了最难的杂症,因为找到了正确答案,自然而然地兴奋。 但只一瞬,他便收敛住了心思。 他抿了抿唇,主动坐到瑶影的身边去。 桌上摆着一面铜镜,他晨起的长发还没有束好,白靡拿起篦子,递给瑶影。 他愿意让瑶影给他梳头发了。 以前,可是碰一下都要躲开的。 瑶影惊喜,又小心,接过篦子轻轻地梳顺他的长发,好像生怕把他弄疼了,下次他就再也不愿意了。 在镜中,白靡看着瑶影,瑶影没有看镜子。 她绝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只要稍稍动手,就可以取走她的性命。 ……可是,算了。 少女柔白的手指从他的头顶摁压而下,轻柔又舒适。 白靡颇觉享受,微微眯起双眼。 先就这样吧。 第150章 雨天 原先瑶影只要养她自己一个人,现在变成要养两个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开始白靡决定跟瑶影回来住的时候,其实在心里偷偷地忧虑过,这个女人会不会很烦人,会不会天天缠着他,像个痴儿一般。 可是现在,瑶影老是往外跑,他又开始不高兴,她为什么把他带回来,又晾在一边不管他。 不过瑶影也不是没有休息的时候。 空闲的日子,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白靡本来在屋子里待得好好的,也忍不住走出去,坐到她旁边。 他和瑶影玩弹珠。 先划一条线,谁弹得离线最近,就算胜。 和白靡玩这个,瑶影百战百输。 输到后面瑶影不肯玩了,趴在石桌上编草蝈蝈,专注地搓着手里的草绳。 白靡得不到她的注意,又开始觉得无聊得发慌,挫败地皱起眉,在旁边独自弹珠子,练习如何放水。 弹了一会儿,白靡听到一阵轻快的“嘟嘟嘟”。 他转头看过去。 瑶影浑然不觉,圆润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草绳,懒得整个人都趴在了石桌上,下巴磕着桌面,嘴巴嘟着,双颊微微鼓起,自顾自地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嘟嘟嘟~” 白靡眯着眼瞧她。 瑶影:“嘟嘟嘟——” 白靡忍了忍,才没笑出声,喊她:“瑶影。” 瑶影:“嘟?” 瑶影偏过头来疑问地看向他,白靡真没撑住,笑得止不住。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那么开心,就是觉得看着她就有趣,看着她便想笑,如果能一直看见她,就好像挺好的。 “瑶瑶。”他哼笑一声,兀自低低地改了称呼。 -- 第369页 她其实是个幼稚鬼吧,若不问年纪,肯定以为她比他要小的。 瑶瑶,这个名字才适合她。 瑶影不满,白靡扯开话题:“你每天就这样在家吧,我们一起。” “那怎么行。”瑶影摇头,“要养家的啊。” “我来养啊。”白靡脱口而出。 他以前从没担心过钱的事情,毕竟他的药和毒,哪一样都是千金难求。 瑶影哼哼地笑,“你哪里有钱。对了,我之前付给你的钱,那是你赚的所有钱了吧。” 瑶影是说她在破庙里付给他买命的碎银。 白靡难得觉得窘迫。 瑶影说得对,他现在确实没有钱。就连瑶影之前给他的所有钱,他也早已买药材花光了。 “以后。”他讪讪道。 等解决了所有麻烦的以后,他不用再躲藏,他可以让瑶影知道,银钱而已,他想要的话,取之不竭,他们在一起,根本不需要担心银子的事。 又过了些日子,雨季开始了。 雨水在树叶上数豆子,噼噼啪啪,湿润的云层罩在山林上,像永远也散不开。 天光透出一半,像是还没天亮,又像是临近傍晚快要天黑的昏黑。 但瑶影已经出门了。 白靡翻身从床上爬坐起来,围着小小的木屋转了一圈,找不到瑶影的踪迹。 今天的雨应该不会停了,她只穿了一身斗笠,也不知道会不会淋透。 白靡抓起雨伞出门,刚拉开门,大雨就瓢泼似的灌进来,白靡皱了皱眉,撑开伞走进砸出重重水雾的雨中。 他循着瑶影常走的那条路,一路往前找着瑶影的身影。 白靡摸了摸鼻尖。 他才不是在担心谁,只是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实在太闷了。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她会跑到哪里去,白靡脚程也不慢,却居然走了许久都没找到人。 白靡忍不住在一块大石头边停了停,环顾四周,疑心是自己看漏了,余光瞥过一棵大槐树,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瞬。 榕树上有一枚小小的铁镖。 看上去很不起眼,哪怕走近看也像是一个寻常铁钉,或是射偏的箭矢留下的痕迹,但是被雨打湿后,反射出阵阵冷光,白靡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是“臧羽”的标志。 臧羽是一支西南的杀手组织,也是一直在找着他下落的那些人。 白靡咬了咬牙关。 他知道臧羽绝不会放弃,也知道在这个小山林里躲着绝对不是长久之计,但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太快了。 臧羽留过镖的地方,都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白靡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一瞬。 他脚下被丛草遮掩得隐隐约约的小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那是瑶影常走的路。 一瞬过后,白靡足尖转动,走向朝另一片山林。 白靡离开后没多久,湿漉漉的草丛上被踩出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迅速追着他的方向而去。 瑶影从山上下来,经过那块大石头,手撑在石头上一路滑下,跳到平地上。 她抬手扶了扶斗笠,雨水成珠串被摇下来,瑶影背着收获满满的竹篓,往家走。 刀剑相交的厮杀拼搏声掩在山林里,雨里。 瑶影在屋檐下给小黄擦鼻子,搬来小木凳坐在门口,风已经停了,雨水直直地垂落,在不远处的地面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血汇成的细流从草地上流过,又迅速被暴雨冲散。 小黄靠着瑶影的木凳睡着了,梦里还轻轻地动着爪子,好像在追逐什么猎物,瑶影笑了一声,握住它的前爪。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力不从心地挣扎,白衣被洞穿,又重新染上血,比濒死的那日更要惨烈。 瑶影重新戴上了斗笠,在附近到处寻找。 小白不爱出门,他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为什么今天会不在家? 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能自如地行动,会不会,他其实不愿意留在这里,已经离开了? 他如果想走的话,她是怎么都找不到的。 瑶影腿上沾满了泥渍,在大雨里险些摔倒,直到走到雨停,走到黄昏,天彻底黑了下来,瑶影也没有找到他。 她慢腾腾地回了家,穿着湿透的衣裳,无言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 连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这个夜晚晴了。 空气变得凉爽,天幕中沉甸甸的云渐渐散开,直到深夜,露出了皎洁的月。 瑶影抱着膝盖,固执地依旧坐在门口,守着院子,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终于,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门外的小道上,月辉璨然,覆满全身。 他步伐悠悠,身上白衣簇新,脸上带着笑容,像每一个胜券在握、最擅长玩弄人心的人。 但瑶影看着他的双眸还是骤然亮了起来。 瑶影毫不掩饰的喜悦和欢欣,像是愚蠢的猎物,把最柔软的肚腹袒露在人前,清楚地告诉对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白靡走得很慢,迎着瑶影的目光,他呼吸有几分急促。 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扭曲,像是藏着沉甸甸的心事,但瑶影并没有发现。 “为什么等我?”他问,“你已经离不开我了,是吗。” -- 第370页 瑶影的笑容顿住,不确定地回落下去。 她抿抿唇,低下去的双眸中似乎闪过一丝难堪。 没有人愿意被这样直白地揭穿心思,尤其是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白靡弯下腰,眉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疼痛,但很快又松开。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瑶影,那双浅色的双眼定定看着她,似乎有些复杂,又似乎只是好奇。 “你,已经爱上我了啊。” 他的语调很轻,轻得听起来很得意。 “有一种药,对我来说很重要。”白靡说着,顿了顿。 如果不是被臧羽找到,差点死在山里,他还可以拖时间想想别的办法。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要用上你的心头血。既然你爱我,应该不会怪我吧?” 瑶影茫然地扬起双眸,好像还在试图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接着就觉得胸口一阵冰凉。 她脖颈僵硬,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瞬间抽干,只勉强低头,在摇晃的虚影中看到,白靡破开她的胸膛,攥住她的心脏,在她眼前挖了出来。 很奇怪,并不痛。 只是这场景诡异得过分。 瑶影的眼中依然是茫然,疑惑,还有无穷尽的空白。 她定格在了那个坐着等他的姿势,双手放在膝上,仰头看着他,眼神好像在问,你为什么伤害我。 白靡对上她的目光,忍不住避开。 屋里的小黄听见白靡回来,摇着尾巴出来迎接,可是看到瑶影的血,立刻汪汪大叫起来。 “嘘、嘘。”白靡一边小心翼翼地往瑶影的胸腔里注入符水,把她揽在怀里,一边还分神安抚着小黄。 他跪在地上,让瑶影躺在他的双膝上。 动作间,背上数道伤口渗出的血又弄脏了这身新衣,看来等会儿得在瑶影醒来之前再去换一次了。 小黄吓得疯了一般大叫,一会儿呲牙想要扑上去咬白靡一口,一会儿爪子抵着地面抓挠,似乎在怀疑它是不是弄错了。 “没事的,这是比干符。”白靡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数落不懂事的土狗,但语气比平时要轻柔不少,“比干挖心而不死,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瑶瑶就能醒来啦。” 比干喝下符水,被纣王挖去心脏,要寻一人,问他,挖心能不能活。 只要那人答,能,比干就可以无心而活。 比干运气不好,碰到的那人说,不能,比干就死了。 可是瑶瑶不会的。 瑶瑶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只要他问瑶瑶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答对了,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白靡小心翼翼地将符水灌进去,一滴也没有漏出来。 接着用药草封住瑶影的胸口,让她不再流血。 他轻轻触摸着瑶影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计时。 但瑶影失去光泽的目光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她望着天,没有呼吸。 白靡皱了皱眉,想了想,小声地催促她。 “快醒来呀。” 瑶影没有动。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 白靡凝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甜甜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你已经醒了,故意吓唬我呢。” “你也有点坏心思的,对吧?” 白靡笑出了酒窝,甜甜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我要问你问题了,你如实答噢。” “瑶瑶,你喜欢我,对吧?” 瑶影没有回答。 她躺在白靡的腿上,依然望着天,白靡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她就乖顺地“看”着白靡。 那双圆润的清透的眼睛里,还在问:你为什么伤害我。 白靡怔愣了一会儿。 他突然伸出手,抹开瑶影胸膛上涂着的药草,里面的血已经不再流了。 白靡的蛊术万中无一,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可是却对瑶影失效了。 白靡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伸手去捧那颗心脏,试图把它放回瑶影的胸腔里。 可是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瑶影已经死了,不会再起来回答他的问题,她的心脏也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下,成了真正合适的药材了。 白靡忽然爬起来,把瑶影抱进里屋,瑶影的身体被搬动,手里的东西掉出来,是她为他编的草蝈蝈。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药草接连喂进瑶影的嘴里,可是瑶影的身体还是在变得僵硬,皮肤变得青黑。 白靡很害怕,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还觉得很冷,想要蜷缩在一起,他死死咬住嘴唇忍着,眼泪不断地涌出来。 以前他嘲笑那些遇事哭泣的人,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可现在,他不敢颤抖,害怕双手抱不稳瑶影,不敢害怕,害怕错过什么能救回瑶影的方法。 原来他也是个只会哭的废物。 他终于想起了“归合”。 白靡立刻取纸,画符,生火,烧水,徒手挖出自己的双眼,放进锅中一同炼化。 他摸索着,把炼出来的东西吹凉,喂给瑶影。 瑶影的尸体上,不祥的青黑色缓缓褪去,躯体变得柔软,恢复了活人一般的模样。 “归合”在南疆也是禁术。人死之后,巫者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舍弃给她,就能和她一起死去,能够指引她转世的所在。 -- 第371页 他挖下眼睛,替他寻找着瑶影的方向。 他找到了,可瑶影好像,再也不愿意喜欢他了。 第151章 梦呓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苏杳镜在屋中静静坐着,门外脚步声接近。 白靡又换了一套新衣,他似乎对于干净颇有执念,想来在那木棺里沾上那么多碎屑,一定让他很难受吧。 “瑶瑶。”白靡唇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尽量维持着平静。 之前趴在木棺上撕心裂肺哀嚎的那个人仿佛不是他似的,他对着苏杳镜,重新唤起这个名字,好似没有一丝怨恨。 “我烧了热水,你要沐浴吗?” 从前瑶影常问他这句话,现在倒反了过来,变成他问苏杳镜。 苏杳镜开口:“不。” 其实她很难受,之前淋了雨,身上的衣裳还有草屑泥印,但现在苏杳镜并不想做多余的事。 只要能吃饭睡觉,活着就行。 白靡咬了咬牙,好似被她的拒绝伤到,下巴撇到一旁,胸膛沉了沉。 他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奇异的声音,沉喑,空灵:“去浴房。” 苏杳镜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她指挥不了自己的双腿,只能任由它们走到了浴房去。 经过白靡时,苏杳镜侧眸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 浴房里果然放着一只大木桶,里面盛满热水,热气袅袅,屋子里也很暖和,旁边木凳上放着一套新衣。 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苏杳镜垂下眼睫,想了想,终究还是解开了腰带,踩着梯子走进木桶里,将自己没入水中。 温度正好,苏杳镜靠在桶沿上,眸光无声抬起,看着白靡的人影从门外经过。 她伸手掬了一碰水,撩起来浇在水面上。 门外白靡的身影一顿,接着匆促离开,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一跤。 苏杳镜的目光冷冷地收回来。 她其实并不怕白靡会突然闯进来,反正他已经瞎了,什么也看不到。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白靡的底线到底在哪。 白靡的身影消失,苏杳镜才彻底放松下来,舒出一口气,头朝后仰靠着。 滚热的水像一床温厚的被子拥裹着她,几乎是精神刚刚放松的瞬间,脑海中如同电闪一般劈过一道剧痛。 又来了。 苏杳镜用力闭上眼,摁紧太阳穴,忍住痛呼。 按照系统的说法,这种疼痛是来源于世界规则正在消除她脑海中的记忆,每痛一次,就在提醒着她,又有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 苏杳镜攥紧五指。 她不能,绝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 京城。 城门戒令越来越严,早朝已经停了好些日子了。 陛下抱恙,不能见人,但又有说法从宫中传出,说皇帝实则是在内宫纵情声色,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百姓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 集市混乱,米价飞涨,偷摸抢盗之事愈加频繁,官府却没有及时管制。 朝臣接连上书,半劝半谏,催促新立储君。 这意思就是,既然皇帝不管事,那就立一个能管事的。 可三皇子却在此时拿出皇帝亲自盖了指印的手谕,宫内一切事务,由三皇子岑明奕代管。 皇帝手谕在前,哪怕群臣心中有再多的盘算,也不得不暂时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低头服从。 三皇子与四皇子如今正在斗法,前不久三皇子硬闯宫闱,毫无缘由地斩杀了四皇子手下的数名宫人,接着便有了这份手谕。 如今看起来,是三皇子赢了,可究竟能赢多久,还很难说。 “殿下!”青衣侍卫牵着缰绳,交给三皇子的时候,忍不住地出声劝道,“如今时机紧要,若是踏错一步,便会将殿下陷入危机之中。殿下……” 岑冥翳没有理会,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沿着狭窄甬道一路疾驰而出。 他已经将宫内该安排的事务安排好,现在,他只想寻回谢菱。 这条甬道在宫闱旁侧,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岑冥翳骑马一路飞驰,马上要冲出宫门。 “——东重门失火啦!” 前方传来尖利的喊叫声。 火势凶猛,拦住了去路。 岑冥翳勒紧缰绳,抬头看向屋宇。 看来,老四被逼急了,提前动手了。 东重门内,一分为二,一半是内侍官的居所、庶务处,一半是内宫禁军操练场所。 哪怕乾坤殿失火,东重门都不可能失火,那群无根的老狐狸,看自己的命比看谁的命都要重。 如今火势熏天,必然是有人授意。 宫墙内一派混乱,奔逃的,取水的,来来往往。 徐长索蹲在屋檐上,冷眼瞧着这一幕。 他的时机终于到了。 徐长索从半空中跃下,在一片慌乱的人群中,冷静而快速地朝着最里面的禁宫走去。 果然,穿过熊熊烈火后,禁宫里什么事都没有。 甚至还有几个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曲子,赫然是先前皇帝过寿时,专程呈给皇帝的曲。 禁宫深处,一路花开幽香,在这样的冬日,这些显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却依旧盛放、水珠晶莹。 徐长索径直越过了屏风。 屏风后软座上仰靠着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他,闪过一丝疑虑,却终究是放松下来。 -- 第372页 “十一,是你啊。” 徐长索眉尖轻颤。 软座上的人,是前任指挥使,是他的师父,李茂。 徐长索牵了牵唇角,那张冷酷而英俊的脸上,勉强勾出一个不似笑容的笑。 “恭喜师父。” “恭喜?”李茂的眼珠又疑虑地转了两圈,“喜从何来啊?” “师父隐忍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徐长索平静地说。 他笃定的语气和姿态,给了李茂某种暗示。 李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点着他,露出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你这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倒挺会来事儿。” 徐长索也笑了笑,这回的笑意是真的。 他走上前,一边迈步,一边问。 “新帝,对师父许诺了什么?” “哧,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梦寐以求的那些好东西啰。”李茂吹了吹手上的扳指,问他,“你呢?你又向新帝求了什么?” 全部猜中。 徐长索的笑容深了点,走到李茂面前时,反手抽出一把冷刃,在李茂喉间深深地割过。 “什么都没有。”徐长索垂目,浓黑的眼眸盯着李茂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低声说清楚,“而你,也什么都不会再得到。” “等了一辈子,死在成功的前夕,滋味如何?” 李茂喉间喀喀有声,喷出几股浓到发黑的鲜血,咚咚几声,栽倒在地板上。 徐长索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子。 李茂效忠于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大多数人心中公认的新帝,徐长索杀了他,便意味着绝不会臣服于四皇子的阵营。 今天,的确是报仇的最好时机。 徐长索心中像是被慢慢地移开了一块沉重的铅云,一瞬间,有种重新获得呼吸的畅快,也有淡淡的空虚和茫然。 如果没有赵绵绵,他将永远是一个蠢人,被蒙蔽着。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赵绵绵,她会高兴吗? 徐长索从内室屏风后走出,一个小厮直直冲着他跑过来。 他不动声色,手心却藏起了满是鲜血的刀刃,预备随时再来一击。 那人却并不是为了李茂而来。 他跑到徐长索身边,眼神慌乱地看了看四下,焦急低声问:“徐指使,可有看见……那位?” 徐长索皱了皱眉,面上的神色看不出是不解,还是不悦。 那小厮大约是被催促得紧,又不敢显露,越发焦急起来,伸手在自己颈间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斜斜的眼睛瞅着徐长索,用气声道:“那位,三皇子啊。” 徐长索眼眸眯了眯。 三皇子? 岑冥翳被大火拦住去路,只能跃过宫墙改道。 而前方等着的,是罗列布阵的禁军。 岑冥翳停下了步子,站在大风猎猎的屋脊上,垂眼看着下方。 “三殿下!”为首的禁军头领手持长枪,喊道,“如此匆忙,是要去何处啊?四殿下有话要同您说,请让小的带您回去,同四殿下好好商量商量!” 岑冥翳冷淡的眼眸微窄。 看来,老四是被他要离宫的举动吓住了,担心他有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后招,这才慌忙发起了决战。 胆小如鼠。 或许对他们来说,眼前的宫闱,身后的皇权,便是最重要的事,可是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必须出宫。 岑冥翳抽\\出随身佩剑,横在眼前。 他冲进队列中,以一当十,竟然和身覆铠甲、手持兵器的十数禁军士兵缠斗起来。 禁军首领脸上闪过惊愕。 这三皇子,究竟韬光养晦了多久?如此身手,绝对不凡。 四殿下有令……三皇子去意越是坚决,便越是不能让他出了这宫门,哪怕是当场杀了他。 缠斗之中,岑冥翳身上难免受伤,他每一招用意都不在于防守或进攻,只为了能越过这道防线,离城门更近一些。 眼看三皇子即将脱逃,禁军首领挥起手,朝不远处待命的弓\\弩下令。 岑冥翳身若游龙,挣开束缚,朝着宫门奔去。 身后的箭矢破空逼近,他耳尖微动,分明听见身后的动静,却没有回头。 另一支箭擦过岑冥翳的箭头急射过来,将冲着岑冥翳的那支箭矢射落。 另一队人马突然出现拦在门前,只一瞬的停顿,岑冥翳便被人重重摁住单膝跪地,缚以镣铐。 岑冥翳静了一瞬,安静而沉黑的眼眸看向不远处。 黎夺锦手持长弓驾马缓缓而来,是他救下岑冥翳,也是他拦住了岑冥翳的去路。 黎夺锦看了岑冥翳一眼,便移开目光。 “世子?”禁军首领愕然,“你为何如此?” 世子竟然出手救下三皇子,这分明是违抗四殿下。 可他又拦住三皇子,叫人拿不到把柄。 黎夺锦的脸色也复杂至极,道,“皇子身份尊贵,你岂能随意损伤。禁卫,放了三皇子。” 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禁军首领脸色忽青忽白,僵持只是,隔着层层宫墙,远处忽然传来阵阵丧钟声。 - 苏杳镜熬过那阵头疼,已是昏昏沉沉。 她勉强换上干净衣裙,挨到枕头便陷入沉睡。 -- 第373页 昏睡中,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她睡梦中,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又困,又疼,苏杳镜意识模糊,不知为何,思绪又回到了她离宫前的时候。 那时候,她睡在岑冥翳的寝殿中,等着他,等到子夜,他才回来。 她睡得很深,苏杳镜难得变得脆弱了几分。 她觉得冷,被子怎么也盖不安稳,因此觉得委屈,想找人帮忙。 本能一般,苏杳镜蜷缩着,在睡梦中喊:“岑冥翳。” 没有人答她,苏杳镜觉得更委屈,为什么不帮她盖被子,小声地喃喃,一句接一句地:“岑冥翳。岑冥翳。岑冥翳。” 不远的门口,扶着门框的白靡静默站着,脸色苍白。 第152章 寻香 苏杳镜醒来,摸了摸自己眼睫,发现有些湿湿的。 她脑袋里有些发空,她知道,那是又有一部分记忆被抽走后留下的空白。 她在不断地遗失自己,而更可怕的是,她甚至无法确认是遗失的哪一部分。 忘记是最彻底的失去。 苏杳镜没什么表情,抬手擦去眼睫残留的泪水,房门被推开。 白靡走进来,让苏杳镜惊了一下。 白靡身穿罗裙,头戴荆钗,还抹着唇脂。 他如今的模样比当年的稚嫩长开了一些,不复当年雌雄莫辨的清纯秀美模样,但瘦削的下颌带着凛冽的精致,比从前更多了锋芒毕露的美感。 他为何又穿上女装? 苏杳镜看着他,他眼覆白绫,一步步走过来,脸稍稍朝旁撇着,很有些娇怯。 他在苏杳镜身旁坐下,低低地唤:“瑶瑶。” 苏杳镜抿了抿嘴。 她前不久才见过瑶影的尸体,现在又被他这样称呼,这滋味真是...... “晦气。” 苏杳镜冷着脸,低声说。 白靡抹着脂粉的脸色都抑制不住地泛白。 他拉扯着自己的衣裙,又坐近了一些,紧紧贴着苏杳镜,跟她说:“你看我,看我。不喜欢吗?” 白靡有些急切。 以前瑶影最喜欢看他穿女装,只要他穿上裙子,瑶影的目光就会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还总是想给他梳头、上妆,忍不住要夸他漂亮。 对白靡来说,他并不在乎被人看作什么性别,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世上的规则。因此穿起女装毫不扭捏,可有的时候,也会因为瑶影夸他的次数太多而感到厌烦。 听腻的时候,白靡也会毫不留情地呵斥她,叫她闭嘴,瑶影就会安静一阵子,但过一会儿,又会忍不住看着他,夸赞他。 那时的瑶影,和现在的瑶影相比而言,真好似一个在热火中,一个在冰窖。 或许,只是待他才如在冰窖。 苏杳镜迟迟不答话,似乎铁心要无视他,白靡心下止不住地慌张。 他磨了磨牙根,即便什么也看不到,脸仍朝着苏杳镜的方向,忽然问:“岑冥翳,是谁。” 苏杳镜一顿。 她是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的,醒来发现眼角微湿,也并没有在意。 听白靡这么问,难道,她在梦里说出了岑冥翳的名字吗? 没有等到苏杳镜的回答,白靡焦躁更甚。 他失去了视觉,对周遭、对时间的判断全来自于他的感知,因此当他聚精会神想要聆听时,沉默的等待时间就显得极为漫长。 白靡双肩端起,如同受到刺激而警惕的兽类,不安地先发起进攻。 他深吸一口气含在胸间,嗓子沉下去,又发出那种空灵而虚幻的声音:“回答我,岑冥翳是谁?” 下一瞬,苏杳镜就无法控制地张口:“我信任的人。” 话音落下,白靡和苏杳镜,都是愣怔。 因为白靡的蛊虫,苏杳镜作出的回应都不是经过她思考的,而是潜意识地服从命令。 听到这个答案,其实连苏杳镜自己都若有所思。 确实,在这发生了许多事情的世界里,岑冥翳对她而言,是唯一不与剧本相符的存在,也是现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希望。 若不是因为对岑冥翳产生了潜意识中的信任,她也不会触发小美人鱼结局。 “你......信任的人。”白靡喃喃重复,声线抖颤。 他身体逐渐变得冰凉,紧紧贴着苏杳镜还不够,伸手从腰后环抱住她,仿佛怕她会一不小心溜走那样用力。 白靡好像在回避苏杳镜刚刚给出的答案一般,将侧脸贴在苏杳镜的肩上,转移话题,小声地说:“你喜欢帮我梳头发,你现在帮我梳吧,梳什么样的都可以。” 被使用了“归合”的人,即便转世也不会忘记上辈子的事。 苏杳镜却停顿了一下,茫然地开口说:“我不记得了。” 环在苏杳镜腰间的手愈发收紧。 白靡抬起眼,审视地打量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苏杳镜淡然回答。 她身上有白靡的蛊虫,她根本骗不了他,何必要白费那个力气。 白靡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还有些恐惧。 他嘴唇抿紧,接着扭曲颤动,再一次用上了具有压迫感的声音,调动苏杳镜体内的蛊虫。 “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苏杳镜再一次回答,“你还想问什么,最好快点问。或许再过几天,我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 第374页 她回答得很轻松,甚至还带上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瑶影的存在正在她身体里衰退,如果所有记忆清零,瑶影就会彻底消失。 “你、你说什么?”白靡惊慌失措,可是无论是苏杳镜笃定的语气,还是他对自己蛊术的自信,都在告诉他,苏杳镜没有对他说谎。 瑶瑶会忘了他,瑶瑶的信任给了别人,他对瑶瑶来说,算得上什么呢,不是亲朋,不是好友,是一个不需要想起的人。 “不行!”白靡忽然松开她,拔腿朝门外跑去,以他的本事,哪怕失去双目也不应该撞到障碍物,可他踉踉跄跄,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 苏杳镜看着他离开。 门推开时,她看见廊下晾晒着洗干净的衣服,是她换下来的那一套,看来是白靡洗的。 苏杳镜有点怅然。 到这个时候,苏杳镜才终于明白,她之前想错了。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将那些马甲和自己分割开,可是其实“她们”都是她自己经历的一部分。 说是马甲,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是苏杳镜,没错。 可她同时也是经历了六个世界的苏杳镜。 如果那些角色不是她,又会是谁? 遗忘自己的感觉,像是在目睹着自己的一场自杀。 她跟着白靡的步伐走出去。 白靡的动作很慌张,还留下了一扇门没关。 苏杳镜走到那扇开着的门边,悄悄地往里面看。 白靡看不见她,她却能清楚看见白靡的动作。 他拉开柜门,手指在一个又一个瓷瓶上摸索过去。 一整面墙的柜子,里面有药材,有蛊虫,看来之前的东西都放在了这里。 苏杳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把能看到的名称全都牢牢记住。 白靡似是察觉到了苏杳镜的气息,动作顿了顿,偏头问:“瑶瑶?” 苏杳镜“嗯”了一声。 白靡神色紧绷,却没有赶走她,还一个劲地说:“不要怕,我给你配药,不会让你忘了我的。” 苏杳镜没有应答。 她看够了,就转身离开,又回到小木屋里。 有白靡看守,她根本出不去,而且就算出去,她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路要怎么走。 她得想个办法。 白靡把苏杳镜的衣服洗了,东西倒是一样也不敢少她的,荷包、发簪、垂绦......一样样整齐地摆在桌上。 有一些是她贴身的饰品,有一些是马车上清儿准备的,大约是未用完的银票,苏杳镜随手揣在了身上。 布丁拱了拱苏杳镜的手,在桌子上踩来踩去,低头不断地在那一堆东西里轻嗅。 苏杳镜一边随手阻拦着它,免得布丁把不该吃的东西吞了下去,一边在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刚才看到的蛊虫名字。 里面有几个熟悉的,她当瑶影时,听白靡说起过用法,只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上。 过了好一会儿,苏杳镜发现,布丁似乎并不是在单纯调皮地乱拱,而是很执着地一直在闻着同一个锦囊。 苏杳镜顿了顿。 她忽然拿起那个锦囊拆开,里面是三张叠好的粉色信纸。 这是她从岑冥翳那里收到的最后几封信,当时岑冥翳听说她把之前的信纸都撕了,央求她把这几张信纸留下来,说以后会用得上的。 苏杳镜把信纸抵到鼻尖,用力闻了一下。 那独特的香气还没有消散,应该是信纸本身自带。 苏杳镜心跳如擂鼓。 岑冥翳说,以后会用得上,什么以后?自然是他计划中的以后。 他早已计划到了朝中之乱,也计划到了会送她出宫,那以岑冥翳的性格,会不计划途中发生的意外吗? 清儿护送她离开的途中发生意外,这种突发事件大约也在岑冥翳的计算之中,所以岑冥翳一定会给她留下保底的手段。 ——就像那块刻着“冥”字的令牌,交给苏杳镜,就代表苏杳镜握有了岑冥翳的财富和权势,所以她和清儿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 这散发着特殊香味的信纸,可能本来也是作类似用处,就算苏杳镜丢失了令牌,陷入危险之地,这信纸也能救她一命。 但现在的情形不同。 也许岑冥翳无论如何也计算不到,苏杳镜会被白靡带走,但同样的,他也不会想到,苏杳镜可以借由白靡的蛊虫找回去。 白靡的柜子里有一种寻路虫,只要喂它们吃一点私有物品,它们就可以找到与之关联的人。 信纸是岑冥翳给她的,又有特殊香气,想必要让那些蛊虫找到岑冥翳,会轻松很多。 苏杳镜定了定神,将桌上的物品全都一一收回袖袋里。 第153章 风暴 白靡煎了药,端给苏杳镜。 苏杳镜碰了一下,就说:“烫。” 白靡赶紧找来一把小扇子,在旁边把瓷碗扇凉。 苏杳镜也没浪费时间,趁着这个时候,在脑海中跟系统说话。 “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系统说要去找主神的漏洞,上次更是说找到了一些线索,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系统隔了半晌才回复,而且还是犹犹豫豫的。 “暂时,没有什么结果。宿主,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375页 苏杳镜听了,也没多么失望。 她对系统本就没报多大希望,只是在做下一个决定之前,先问问罢了。 白靡将扇凉的药碗推到苏杳镜面前,守在一边不肯走,显然是要确认苏杳镜喝完才行。 苏杳镜端起药碗,浅浅抿了一口,就蹙起眉:“太苦。” “不苦的伤身。”白靡看起来着急得要打转了,手里拿着糖,按捺住焦躁,小心地说,“喝完吧,马上就不苦了。” 以前瑶影就是这样哄白靡的。 苏杳镜看了看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端起碗皱眉喝了个干净。 虽然她心里知道,这种失忆药石罔医。 喝了药什么也没想起来,反倒是困,好似有一只手在按摩着她的神经,倒算得上舒服,苏杳镜便含着糖,干脆又睡了一回。 醒来时,发现肩膀有几分沉重,睁眼一看,发现白靡挨着床的边边侧躺着,靠在她肩膀上,手扒拉着床沿,勉强蜷缩在床边而不摔下去,正在默默地流泪,眼泪已经把她的肩膀打湿了。 苏杳镜一阵无语。 她动了动,白靡就察觉到她醒来,立刻爬起身,擦了擦白绫下的脸颊。 “瑶瑶,你醒了。” 苏杳镜没计较他,低声说:“肚子饿。” 白靡呼吸加快了一分,对苏杳镜说:“我,我去做饭。” “等一下。”苏杳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厌倦,白靡又顿住步子,连呼吸声都停了,似乎很紧张,害怕她拒绝。 苏杳镜却说:“我想吃冬笋。” 冬笋,炒起来鲜香,是瑶影也很爱吃的。 只可惜这附近没有竹子。 对白靡来说却不是难事,事实上,他简直有些欣喜过头,毫不犹豫地说:“好,我去找笋。” 苏杳镜的温和,以及苏杳镜提的要求,让白靡放松了戒备。 看着白靡的身影消失,为了保险起见,苏杳镜又多等了一会儿。 然后她才砸开白靡那间用来放蛊虫的房间门锁,直接走了进去,找到寻路虫。 寻路虫长得像小甲虫,但它们的口器却可以撕碎很多东西。 苏杳镜把那个玻璃小瓶子拿了出来,拔.出木塞,把寻路虫倒在桌面上,然后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信纸撕下一角,喂给它们。 寻路虫吃完纸屑,就一个接一个地振翅飞起,看来是起作用了。 苏杳镜把它们一个个地都拽住先藏进兜里,跑回房间拿上东西,最后摸了一把布丁的耳朵。 “抱歉。”苏杳镜对布丁说,声音有些发哽,但也无可奈何,“这次我不能带着你了。” 布丁直立起来耸动着鼻子,苏杳镜把门关上,匆匆离开。 山里的雨还没有停,希望白靡会回来得慢一些。 - “接下来往山上走。” 清儿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某个方向说。 她身旁站着高大的侍卫,还有十数个人,一起漫山遍野地搜寻。 本来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宫里,辅佐在三殿下左右,可他们把谢姑娘弄丢了。 清儿捏紧手心,藏起脸上的神情。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 深宫,丧钟声不息。 大太监嗓音凄切的唱喏声传遍皇宫的所有角落。 皇帝,驾崩了。 四皇子从人群中冲出,脸上犹有泪痕,对着岑冥翳喊道:“皇兄,你为何要对父皇下此毒手?” 岑冥翳眼睫眨了眨。 他抬眸看向四皇子,脸色中含着嘲讽。 老四疯得比他想得更厉害,竟然亲手将皇帝杀了,再来嫁祸他。 变故发生得很快。 前一刻,岑冥翳差一点点就能离开皇宫,而只过了一刻,他便被以“弑帝”的名义关进深牢。 黎夺锦并禁军一行人,将岑冥翳关押到地牢,禁军离开,黎夺锦走在最后。 他走了几步,却是在木囚门之前停下。 黎夺锦回过头,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岑冥翳。 “我本不想救你。”黎夺锦眼角有退不下去的血丝,脸色扭曲,却拼命压制,“但,阿镜会不高兴。” 岑冥翳咳了几声,他被押住的时候伤到了肋骨,之前一直靠在墙角不说话,听到黎夺锦提起阿镜的名字,才猛然抬头。 黎夺锦嫉恨他,同时又无法理解。 他身为皇子,一切唾手可得,又拥有阿镜的宠爱,如此人生,还要求什么?他却几次三番对着干,好似天生反骨。 哪怕黎夺锦自己亦是一身城府,却也想不通岑冥翳究竟在发什么疯。 “如果你把自己折腾死了。”黎夺锦停顿了一下,语气中竟似有些期待,“我一定不会让阿镜再想着你。” 地牢厚重的铁门关上,伴随着铁链落锁的声音,黎夺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岑冥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踉跄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如果他死了...... 岑冥翳闭上眼。 牢狱外,宫墙内的事情,其实岑冥翳并不担心。 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会因为他的在与不在改变大局。 老四以为只要把他囚住就能规避风险,其实是完全想错了。 四皇子的计划确实很不错,皇帝已逝,却没多少乱子。 在皇帝生前,他的疯癫痴狂便早已经传遍了,哪怕再忠君的臣子也要对皇帝不满,更别说忠君一派的中流砥柱早已被四皇子提前针对,大多都流落离散。 -- 第376页 而边疆戍务那边,除了四皇子拉拢的宗族,便是盛传着“疯皇”故事的军队,没有人再拥戴皇帝。 四皇子手刃亲父,再栽赃给岑冥翳,以为这样就能稳赢。 可他和岑冥翳,其实各赢了一半。 有岑冥翳的安排在先,老四绝对无法像他所想象的那样,顺利登上皇帝之位。 而岑冥翳,哪怕身上插翅,也再难从这个囚牢走出去。 他等不起了。 原本,岑冥翳的计划里没有包括这一步。 他对这个世间没有指望,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知道得太多,就会变得像一个机器,渐渐失去人性的那一部分。 更何况,岑冥翳本来就没得到过多少来自正常人的温情。 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的命都不值钱。 这就是岑冥翳原本的念头。 如果说世界是一盘棋,岑冥翳就是那个看棋的人。他清楚所有人的动向,甚至能推演出某一颗棋子会在哪一天倒下,如果他要介入,想要扭转棋局的胜负只是覆手之间。 但岑冥翳从没有介入的想法。 他在局外,看得很清楚,无论现在的尔虞我诈看起来多么热闹,都只是一时的,大金一定会在皇帝和四皇子手中消亡,最多不过三五年,到那时候,胜也是空,败也是空。 他唯一的念头,只是想在他死之前,能找到神。 后来他真的找到了,岑冥翳才明白自己的欲望不止于此。 她愿意让他亲近,说心悦于他,还同意与他成亲。 这是梦吗?即便是梦,他也必将沉溺其中。 岑冥翳的想法从那时起改变了。 他不能让这个世界灭亡,他从一个无牵无挂的旁观者,进入了棋局。 岑冥翳的目标从没失算过,唯一算不准的,是他自己的命。 他还能在这里撑多久? - 寻路虫振翅的嗡嗡声一直悬在前方,苏杳镜一刻也不敢停歇,跟在后面。 她穿着布裙、草鞋,在雨天山路里行走不便,摔了好几次,一身泥泞。 难怪白靡对她放松了警惕,这样的山路,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子怎么可能独自走得出去。 她摔了好几次,系统都看不下去,在她脑海中说:“宿主,你要一路走回京城吗?” 当初苏杳镜和清儿来到这里,可是行了几天的马车,又被白靡带走,肯定离京城更远了。 这样的路程,可不是仅凭双脚能够完成的。 苏杳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有任何表情,节省不必要浪费的力气。 好在,在脑海中交流并不费力,她回答系统:“是。有方向,还怕什么?” 不管多远,走就是了。 怕只怕没有目标。 系统又沉默了一会儿,思考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滋滋声。 平时苏杳镜都把它屏蔽了,是因为想着要去做任务,才把它放了出来。 系统道:“宿主,你打算如何逃出这个世界?” 苏杳镜像是开玩笑一般:“你留给我的小美人鱼结局是一条死路,我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选择be。” “虽然第七个世界剧本变了,但它的判定规则没有变,只要让‘谢菱’死在岑冥翳面前,应该同样可以完成。” 苏杳镜叹了口气,连叹气的语气都像是玩笑,只是不知道她是真的轻松,还是在用玩笑的语气遮掩着什么。 说完这句话,苏杳镜心脏紧缩,像一束一闪而过的电光,末尾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如同箭矢的形状。 她心中的目标从没有改变,离开这里,去一个符合自己期待的新世界,没有任务,没有纠缠不清的人,可...... 也与岑冥翳永不相见。 岑冥翳的乖巧、羞涩、野性难驯的俊朗......原来在那么多个不经意的细节里都让人心动过。 而剥去误会之后,这种心动来得迟滞,却也更甜美。 可她注定无法为了这份心动停留。 嗡嗡声骤止。 几只寻路虫在苏杳镜前方,一个接一个地掉了下来,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苏杳镜弯腰把它们捡起,放在手心焦急地翻弄。 死了,都死了。 “瑶瑶。” 森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杳镜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心脏已经本能地提到了喉咙口。 身后一阵寒意,白靡稳稳地一步步走近,身影在飘摇的风雨中如同饿狼,裹挟着一身冰冷的风暴。 苏杳镜刚迈开步子要逃,却被人从身后捏住手腕,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也握碎。 第154章 答复 苏杳镜小时候,最讨厌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 被人冷不丁逮住的感觉真的很可怕。 她皱眉,不顾腕骨生疼,硬生生地往外抽。 白靡松了松手,苏杳镜丝毫不带犹豫,拔腿往前跑。 “为什么要走?” 白靡在她身后问,声音闷闷的,好像又在哭了。 他一步步紧随,像一只忧郁的鬼魅。 身周的景色在倒退,苏杳镜只顾着往前奔逃直到前方落石滚坡,她犹豫了一瞬,就被人拽住,紧紧圈在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溜走?” 白靡身上还穿着那身柔美的女装,但他束缚住苏杳镜的铜墙铁壁一般的劲道,可一点也跟“柔”扯不上关系。 -- 第377页 “没有你我怎么办啊?我想了很久,想不出来没有你的生活,我很烦恼,可是你都不在,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他低低的声音回响在苏杳镜耳畔,颠三倒四地呢喃着,被白绫缚住的双眸看不出一丝神情,让他看起来愈发可怖。 苏杳镜拼命挣扎起来。 她挣得脸颊憋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哪怕知道自己不可能敌得过白靡,也绝对不会就这样放弃。 两人缠斗着,很快苏杳镜重心不稳,滚倒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白靡也不肯放开她,跟着她直直倒下去,用身体压制住她,双手掐住苏杳镜的手腕,放在旁侧。 苏杳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起伏,近在咫尺的白靡看不见她,只能偏着头,试探着靠近,用呼吸的距离、面颊的温度来测量苏杳镜的位置。 “你怎么找到我的?” 苏杳镜咬牙出声道。 白靡扯了扯唇,分出一只手,将食指展示给苏杳镜看。 指尖的皮肤底下,忽然涌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过去。 “所有的母蛊都在我身体里,食我的血养着。”白靡凑近她,声音轻慢,像是夸奖,却又带着别样的森寒,“瑶瑶,你真大胆。” 所有的母蛊…… 苏杳镜打了个寒颤。 “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脸色很难看。 白靡却笑了起来,反倒像是被夸奖了一般,嘴角甚至抿出了一个甜甜的酒窝。 “是呀,我……” 他刚要说话,苏杳镜却趁他分神之时狠狠仰头,在他头顶猛地撞了一下,翻身爬起来,晕晕乎乎地逃跑。 白靡呻吟着重新追上来,一支箭却从苏杳镜身旁穿过,射向白靡要再次拽住她的手臂,白靡耳尖微动,偏了偏身子躲过,衣袖被划破。 “谢姑娘!” 竟然是清儿的声音。 苏杳镜猛地看向声音来处,白靡也有了反应。 他警惕地面向前方,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带着森森寒气的声音传来。 “她在找你?他们要把你带走吗,我杀了他们。” “白靡!”苏杳镜头皮发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她知道他能说到做到。 “不要再疯了。”苏杳镜颤声道。 白靡愣了一下,很快又抿出一个酒窝。 他用近乎天真的语气说:“好,我听瑶瑶的,我什么也不做。” 一开始苏杳镜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也不做”是什么意思。 清儿发现了她的位置,夺步朝她奔过来,清儿身后还有十数个人,也都看见了白靡,一支支箭矢咻咻落在她身后,有的射在地上,有的穿过皮肉。 苏杳镜咬了咬牙,直接朝着清儿跑去。 白靡没有反抗,迎着箭雨往上,肩上、胸上全中了箭,他不在意地扯出来,继续跟在苏杳镜身后,却又被一箭射中膝盖,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 他已经很听话了,为什么瑶瑶还在生气? 他不是坏蛋,他没有想把瑶瑶关起来,为什么瑶瑶要逃跑? 白靡可以用苏杳镜身体里的听话虫将她留下来,但是他不敢了。 他想乖一点,瑶瑶就会重新喜欢他,可是要怎样乖,她才会留下来? “瑶瑶,瑶瑶。”白靡小声地唤着,嗓音中透着浓浓的无助和哀伤,祈求地说,“别走。” 苏杳镜头也没回,脚步凌乱地跑远。 白靡的泪水簌簌落下来,和雨水混在一处,嘶哑声渐渐绝望。 “别走,别走啊……瑶瑶,别扔了我。” 苏杳镜扑进清儿怀中。 清儿立即用斗篷将她裹住,护在了身后,焦急问:“姑娘,你怎么样?” 清儿身边是身形魁梧的青衣侍卫,他提着刀往前走去:“是那歹徒掳走姑娘?我去杀了他。” “不必了。” 苏杳镜抓住那侍卫的手臂。 她齿间还有些轻微颤抖,却静静地重复了一句:“不必了。” “我们走吧。” 白靡现在心神混乱,她才有胜算,若是待他清醒过来,恢复本性,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白靡没追上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雨中嘶吼,但苏杳镜已经被人扶到马上,越走越远,听不清了。 苏杳镜紧绷了数日的心神骤然放松,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有些回不过神。 走出很远,苏杳镜才哑声问道:“京城里怎样了?” 侍卫纵马赶到苏杳镜身边,垂首答道:“殿下已经安排了谢大人及两位姑娘出城,至于谢公子,还在京中,但暂时不会有危险。” 苏杳镜讷讷点了点头。 顿了一下,她又出声问:“那,岑冥翳自己呢?” - 地牢中,只有远远的墙上点着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放着微弱光芒。 除了岑冥翳,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甚至没有看守。 岑冥翳指间捏着一粒药丸,对着那微弱的烛光打量着。 铁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铁链拖响声。 岑冥翳手指微动,迅速将那粒药丸收进袖中。 进来的人,却是大理寺卿沈瑞宇。 岑冥翳凝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瑞宇走近,与岑冥翳对视。 “很意外?”沈瑞宇先问了一句,却又自己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一定觉得意外。” -- 第378页 沈瑞宇在囚牢外站定,整洁的衣袍与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玉匣……谢姑娘嘱托过我。” 沈瑞宇坦荡道:“她说,让我尽可能帮你。我能停留的时间不多,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顿了顿,沈瑞宇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得告诉我谢姑娘如今的下落。” 岑冥翳怔然,顿了一会儿,渐渐地却是飒然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种被压抑在深渊,却反而绽放出阳光的俊朗。 “原来她真的惦念着我。”岑冥翳低声说,“原本,我还不敢信。”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绷紧下颌,偏过头只当作没听见。 “我不会跟你做这个交易。”岑冥翳说话的声音因为上扬的唇角而听起来有些温柔的甜蜜,“不过,如果你能把一位叫做樊肆的都尉请来,我感激不尽。” 这就是他让自己帮的忙? 找一个人来? 沈瑞宇抿抿唇,没有探听到任何消息,很难说他没有不满。 他也同样没有给岑冥翳答复,转身离去。 - 路上的雨终于停了一会儿。 苏杳镜昏昏沉沉地醒来,她这几日的头疼越发频繁,总是昏睡着,也不知道过了几日。 她从斗篷里探出脸,好像半醒未醒,下意识地掀开马车帘问:“岑冥翳呢?” 之前他们告诉她,岑冥翳一切都好,正在宫里处理着事务。 他们说,三殿下都已经安排妥了,四皇子会被贬为庶人,会有另一位小皇子荣登大典,新选任的几位侍郎会好好教导于他。 等朝堂稳妥了,三殿下自然会找来,与她会合。 “会合?”苏杳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摇了摇头,“我刚刚说了,我不要再等他,我要去找他。” 清儿连忙扶住她的手臂,温声说:“是呢,姑娘,我们正是要回宫去寻殿下,方才阿虎说错了。” 苏杳镜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不,不要骗我。” “我要去找岑冥翳。你们要是不去,把马给我,我自己去。” 清儿脸上显出了为难。 侍卫翻身下马,但系跪在了苏杳镜面前,拱手道:“姑娘,殿下交给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姑娘安全,现在京城情势还没定……” “方才你们说,宫里已经被控制住了的。”苏杳镜心中涌上了一阵不安,“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侍卫自知说错话,抿唇不语,脸色涨得通红。 清儿纠结再三,眸光在苏杳镜脸上来回转了几圈。 “姑娘……”清儿叹息了一声,最终却是咬牙对那侍卫道,“听姑娘的吧。回宫。” 苏杳镜浑身的戒备这才稍稍松下来一些。 清儿看出了她的心思,生怕她乱想,不敢再叫她独自待着,陪她一同坐在了马车内。 “姑娘,殿下想保证你的安全。” 苏杳镜看着自己的掌心:“我现在很安全。他呢?” 囚牢外,樊肆一身利落骑服,脸颊比先前瘦了不少。 他蹙眉看着岑冥翳,疑惑道:“你找我?” 岑冥翳如今已是阶下囚,樊肆自然不必对他用敬语。 更何况,樊肆从未想过要对他客气。 岑冥翳却是很温和地笑了笑。 他眉目流转间,好似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张扬风流的三皇子,而并非一个被关押了数日、滴水未进的囚犯。 “是。”岑冥翳轻声说,“有几个问题,我想问你。” 马车中,清儿想办法分散着苏杳镜的注意力。 清儿知道苏杳镜如今心中想着的全是与殿下有关的事,旁的事情根本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便蹲下身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 “姑娘,你看。” 苏杳镜茫然道:“什么?” “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殿下亲手准备的,原本是预备要放在殿下与姑娘日后的宅院中,所以都带在马车上。” 听见这句话,苏杳镜才稍稍打起精神。 她把匣子挪到膝上,一样样翻里面的东西。 一叠信,整整齐齐封装在一起。 是她那时写给“神秘人”的。 苏杳镜脸色微红,将信纸压在了最底下。 她拨开一些莫名其妙的折纸,什么小跳蛙,纸飞机,小船,最底下的是一幅画卷。 画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即便保管得很好,也还是有些泛黄。 苏杳镜把那画卷缓缓展开,展到一半,却发现上面有一个“明珠”的印章。 这难道还是十二公主宫里的东西? 岑冥翳把这个带出来做什么,难道是拿错了。 苏杳镜一边想着,一遍看清了画轴上的全貌。 猝不及防的,苏杳镜瞳孔震颤、紧缩。 画卷上,栩栩如生、细节传神,分明是“阿镜”的模样。 第155章 相遇 清儿在旁边,也看见了那幅画。 “这是殿下的手迹吧。” 岑冥翳画的?他为何会画下阿镜。 苏杳镜手指有些轻颤,她卷起画轴,收拢指尖,平放在双膝上,声音平静地问清儿:“你对明珠公主的事,知道多少?” 突然提起明珠公主,清儿有些发懵,回想了一会儿才说:“殿下很宠爱十二公主。公主小时候似乎体虚易躁,时常啼哭睡不安稳,殿下还常常亲自安抚。后来虽然交给嬷嬷,但殿下和公主的关系还是很亲厚。” -- 第379页 “嬷嬷......”苏杳镜喃喃重复。 明珠小时候的哭闹,既然让其它宫里的无关婢女都有所耳闻,想必不是什么简单轻易的孩童啼哭,或许是严重到伤身的地步,但明珠却在谢菱怀中睡得很安稳。 苏杳镜想起来了,明珠公主身边的嬷嬷第一回见她,就说她是明珠公主的“贵人”。 她当时便觉得奇怪,她分明只是抱了明珠一回,陪她玩了一会儿,怎么就被称作了贵人,现在想想,或许是与她手中的画像离不开关系。 苏杳镜抿了抿唇,又低头看向那张画像。 素净的脸,透亮凝着光的双眸,整齐束在脑后的长发。 这分明就是阿镜,和她模样很像。 画卷上印着明珠的刻章,想必是很宝贝的东西。 大约嬷嬷就是直接将她认成了画中人,所以才有那样的话。 前后联想,苏杳镜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电光。 ——岑冥翳将阿镜画下来,送给明珠,明珠看着画像止了啼哭,甚至或许还很依赖。 这是很不切实际的联想,却又刚好能解释嬷嬷对苏杳镜的感激,以及明珠对她的喜爱和亲近。 那么,最终的问题。 岑冥翳如何能画下阿镜?那么小的明珠,又为何对阿镜的画像有所反应? 明珠......珠珠? 苏杳镜心头猛地一跳。 她急促地在脑海中呼唤系统。 “系统,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你快出来。” 这次,系统回答得很慢,似乎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出声。 “宿主......我已经知道了。” “你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了什么?” “宿主还记得,我之前对宿主说过,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可以被可攻略角色改变的吗?” 苏杳镜记得。是在她发现白靡能够留下瑶影的马甲的时候,系统说的。 “这是一个虐文系列,所有虐文里,后悔莫及的男主角都在盼望着能找到女主的转世,以此表达他们的悔恨。所以,这个世界观里的确存在转世的概念。” “明珠公主,就是第一个世界中珠珠的转世。” “而且,岑冥翳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 系统说的每一句话,对苏杳镜来说都像是一声轰然大雷。 她咽了咽喉咙,抓住了关键的最后一句,反问:“他知道?” “是的。”系统的语气似乎有点沮丧,“宿主之前问我,为什么拿到的岑冥翳的人设跟实际不同,当时我回答不了。这段时间,我才终于查清楚。” “岑冥翳的大脑天生就要比常人灵敏数十倍,甚至数百倍,他有超忆症,伴随不可痊愈的精神焦虑、狂躁、自毁倾向。 “为了维持俗世中的正常生活,他捏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设,一点一滴地扮演这个人设,在世界观中,他的存在就是他捏造出来的那个人。 “所以最终发给宿主的剧本,也是以这个假人设为基础而创立的。” “宿主可以将之简单理解为精神力。岑冥翳的精神力远超常人,也超出了穿书系统可测算的范围,所以主神系统掌控不了他的行为痕迹,只能被迫接受他给予的信息。” 也难怪系统会沮丧,身为AI,却被人给骗了过去,而且,一骗就是这么久。 苏杳镜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是。”她忽然想到什么,喃喃说,“他对外假扮的,是风流成性的三皇子,岑明奕。但剧本上写的名字分明是岑冥翳。” 系统又顿了顿,仿佛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对它而言是更为艰难的事。 “这是因为,宿主早已经在‘岑明奕’的人设成型之前,就认识了他。所以宿主看到的信息中,保留了他真正的名字。 “而且,这也可能是出于他的主观意愿。毕竟,作为一个无法掌控的存在,我们能获得什么信息都是看他心情的。” 她早已经认识了他。 终于听到了这一句。 苏杳镜心中鼓点敲得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心中那荒谬的猜想正在被系统一一印证。 “宿主曾经在不同世界中遇见过岑冥翳。 “他是第一本书中和珠珠一起被宿主救下的‘小鸟’,在第二本书中告诉了宿主真实的姓名,在第五本书中等宿主回来,送他礼物。 “最要紧的是......原本,这些世界都是平行世界,互不干扰。 “但是由于岑冥翳不停地搜集宿主的情报信息,他的意念和信息储备影响了主神的判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七本书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也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它已经不完全是一个穿书世界了,而是岑冥翳在第七本书的基础上,强行将其余平行世界融合的结果。” 苏杳镜已经完全明白了。 为什么小美人鱼结局会被触发,因为系统忠实地履行了它最初定下的程序。 少年走进花园,为他的玫瑰而来。 玫瑰分明还未看清少年,就已经开始期待他、信任他了。 苏杳镜抬起手背遮住脸,似泪似笑,含混的声音从手背后溢出。 - “你要问什么。” 地牢中,樊肆席地而坐,平视着岑冥翳。 他至今也仍然无法想象,恬淡不慕虚荣的云屏,怎么会帘慕上位高权重的三皇子。 -- 第380页 可今日看着三皇子的模样,似乎,三皇子和他之前所以为的,并不完全一样。 樊肆不得不承认,他对于三皇子始终不会有好感,但,很难拒绝跟他的谈话。 岑冥翳唇角微微上扬着,眼神很淡,似乎只是在闲聊,但语气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郑重。 “我想知道,菱菱之前,和你说了什么。” 樊肆眼眸骤然充满了防备。 他捏紧拳,放在膝上,唇线也抿紧。 他已经犯过错,酒后失语,让晋珐猜到了云屏的秘密,他又怎么可能再提这件事? 樊肆一言不发起身欲走,岑冥翳却早有察觉,在身后喊住他。 “等等。”岑冥翳道,“永昌伯、大理寺卿的消息都是从你这里传去的,你觉得,除了我,不会有人查到你?” 樊肆咬牙,因为愧疚,脸色憋闷胀红。 岑冥翳再补充道:“但,你若是告诉我全部,我会不再让任何人打扰你,还会告诉你,菱菱如今的下落。” 樊肆的脚步定住。 岑冥翳的话狠狠戳中了樊肆,事实上,他也正是抱着想寻找云屏的目的来见三皇子的。 云屏在宫中消失,谢家人被送出城外,明眼人稍稍猜测,便能知道是三皇子的手笔。 但,大理寺卿都没问出来的消息,岑冥翳真会就这么告诉他? 樊肆狐疑地看了岑冥翳一眼。 岑冥翳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堵住咳嗽,一手从袖中取出一块薄布。 上面画着详细地图,正是岑冥翳之前替谢菱规划的路线。 他将薄布直接递给了樊肆,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过去。 樊肆垂着的眼角都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他接过布帛,展开看了一眼,的确不像伪造之物。 樊肆抿抿唇,将布帛仔细叠好收起,又看了岑冥翳好几回,终于还是低声开口。 - “还要多久?” 苏杳镜又一次掀开车帘问外面的侍卫。 “快了,就快到京城了。” 侍卫恭谨回答。 苏杳镜又重新放下帘子。 她确认了,窗外就是京郊的景色,说明侍卫这回没有骗她,的的确确是在带她回宫。 大概也就在今天或者明天,很快就能再见到岑冥翳了,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反复问的。 苏杳镜知道,这是因为她自己心里开始焦躁了。 焦躁是因为目标不确定。 知道了所有真相后,苏杳镜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在爱和理智之间,她原先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右边,可现在,理智的砝码好像在逐渐消失。 苏杳镜已经无法决定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她既想快点见到岑冥翳,又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下一个决定。 因为迷茫,所以焦躁。 - “她只对我说了这些。” 樊肆低低的声音落下,在空寂的地牢内回旋,接着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岑冥翳像是怔怔了许久,最终才缓慢点头,说:“我知道了。” 樊肆便站起来,按住腰间放着的布条,往地牢外走去。 走出几步,樊肆却又停下,皱着眉头,回头问:“你为何......独独愿意将谢姑娘的下落告诉我?” 若只是为了换他这里的秘密,似乎也不太像。 光线蒙昧的囚牢中,岑冥翳似乎含糊地淡笑了一声。 那笑容中带着温和,倾慕,纵容和无奈。 “因为,她对你很满意。” 她对樊肆,比一开始对他要更满意。 他从来不是那个最优选。 - 看着苏杳镜的焦躁,系统很想出声安慰,却不得不用力忍住。 其实,它还有没告诉苏杳镜的事。 岑冥翳的精神力跟寻常人相比是无穷尽的,但他的身体机能不是。 当初系统看到岑冥翳的情绪数据条时,就感到十分不解。 这种级别的波动,长期超出安全值,这个人还能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奇迹。 现在系统已经明白了,岑冥翳之所以会有那样超高的情绪值,是因为他的大脑本就异于常人,可他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只是凭靠多年的锻炼、常年的药物,以及年轻的体魄,才撑到现在。 只要断了药,他就随时都有可能面临死亡的威胁。 那种药,不治本,只能维持原状,而且很难制。 岑冥翳手里还剩下最后一颗,就在他的袖袋里。 樊肆走后,岑冥翳静静坐了一会儿,又拿出那颗药,捻在指间,好似在把玩。 药体朱红滚圆,这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药。 吃下去,或许还能再让他撑十天半月。 有意义吗? 病入膏肓的人,会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而岑冥翳从十几岁后,几乎每一天都有这种感觉。 ——马上就是极限,再抢一点,再抢一点。 这么多年,确实很累。 樊肆告诉他,谢菱只说了很简单的几句话。 她说,她不是这里的人,她想要离开。 原来,她也是被困在这里的。 是什么困住了她? 她每一次更换身份,都是因为死亡。 她为世子丧命,从大理寺卿府上离开遭袭,换了永昌伯的婚后病死,被锦衣卫押送赴死。 -- 第381页 每一次,她都像是在奔向死亡。 那么,她选择爱上一个风流皇子,是不是,也是为了求死? 和一个人发生一段故事,然后死去。 这就是她所有经历之中的共性。 不需要太多信息,不需要太多思考,岑冥翳很容易就提取出了这一点。 这就是她离开的方法。 岑冥翳无声地弯起唇角。 他找到了,他最后可以做的事。 让这段短暂而累赘的人生变得有意义的,最后一件事。 他手指微动,将那粒朱红色的药丸在指间碾碎。 簌簌的粉末从指间落下,洒进地牢肮脏不堪的污渍里。 长夜过去,晨曦亮起。 城门近在咫尺,苏杳镜忍不住坐到门边,掀开帘子眺望。 很近了,很快就到了。 周围却逐渐静止了下来。 苏杳镜疑惑,催促道:“怎么不走了?快呀?” 她抬头看去,却发现,赶着马车的车夫双目凝滞,手挥在半空。 马蹄扬起一只,静止在奔跑的动作。 苏杳镜唰地扭头,回去看清儿,清儿在给她缝补磨破的外衣角,针线还捻在手中,连一丝颤动也没有。 世界静止了,物理意义上的,全部静止了。 “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音在苏杳镜脑海中响起。 “恭喜宿主,达成所有世界的be任务,现在可领取奖励。” 达成......be? 苏杳镜心口倏地冰凉。 她还好好的。那岑冥翳,岑冥翳...... 苏杳镜瞳孔放大,想要开口,可她全身在迅速消失,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斑,最终不见踪影。 苏杳镜回到了系统空间。 周围全都是镜面物质,反映出她的模样。 呆傻、怔愣,和谢菱外貌有九分相像,多了一分的沉稳。 镜子中,映照出她透彻的双瞳,正在不断地涌出泪水,仿佛无法关闭的闸门。 “宿主,请不要伤心。”系统的声音无处不在地响起,“现在按照契约,为宿主发放奖励。” 一个全新的世界,符合苏杳镜期待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没有任务,没有要求,苏杳镜甚至可以在进入世界之前,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整世界的参数。 完美符合苏杳镜提出的愿望。 可苏杳镜却根本没有在听,她的泪水打湿了脸颊,打湿了双膝,她无措地紧紧环抱住自己,哭到失声。 系统跟她一同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宿主。”系统低低地说,“我最后一次隐瞒了你。” “我早已经知道岑冥翳的状况,但却不能提前告诉你。因为,我的目标是满足宿主的愿望。” “为了跟宿主道歉,我准备了一份礼物。” “这是所有任务世界的数据,也是我拥有的全部内容。” 一个光球模样的东西漂浮在苏杳镜面前。 苏杳镜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茫然看去。 “宿主可以提取其中的数据。在新的世界,宿主可以录入数据,改变参数,把任务世界的人复现在新世界。” 光球在苏杳镜面前晃了晃,系统的声音传出来。 “以后宿主不需要系统了,宿主会很幸福的吧?” 它问话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天真。 “......那你呢?”苏杳镜带着鼻音的声音沙哑,“你之后,怎么办。” 系统毕竟跟她共同度过了六个世界。 “格式化掉所有数据后,我又是一个崭新的系统啦。”光球又晃了晃,“我会迎接下一个任务,下一个宿主。宿主不用担心我。” 系统的声音不再冰冷,听起来很元气积极。 只是,终究还是转为了落寞。 “原本,我想保留所有关于宿主的数据。” “可是不要紧!只要这些回忆有宿主记得,我也,没关系的。” 新世界正在生成,从穿书空间通往新世界的通道已经打开。 苏杳镜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光球钻进她的怀里,一起被送进了通道内。 “恭喜宿主……再见。” 系统最后的声音也消失了。 苏杳镜来到了一个漆黑的地方,只有一个操作台在散发着莹莹光芒。 她走过去。 操作台上,是一个空白的世界,左边有很多模板可以供她选择,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 右边,有一个按钮,可以任意提出特殊的要求。 苏杳镜把光球放了进去,传输数据。 许久后,新世界建造完毕。 白光乍然变亮,凝出一道门的形状,上面有玫瑰的标志。 苏杳镜仔细擦干泪水,一脚踏入光中。 在新的世界,没有任务,没有攻略,没有剧本和猜疑,她会和她的少年重新相遇。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