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偕到老》 第1页 [现代情感] 《同偕到老》作者:远游客【完结】 文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懵懂少年,他喜欢的是什么?而什么又是他该喜欢的?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兴祚、陶星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八千公里漫漫追妻路 立意:述鸾凤和鸣、琴瑟之好。 第1章 琴瑟不调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十七岁的吴兴祚在酒馆里喝酒,他天天来,只为那卖酒的女儿。那女子皮肤白净,生得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笑起来一边脸颊便现出一个酒窝,“确是卖酒的”,大家调笑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在吴兴祚眼里,她便是文君当垆。 吴家薄有田产,不治生业,父亲早逝,他和母亲两人守着祖产过日子,每年可得地租400银元,在怀德县城里算是小富,生活比较滋润。 吴兴祚极聪明,读书过目不忘,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他幼时在族塾里读书,塾师十分爱惜他,极力栽培。吴兴祚十一岁起即去长春府中学堂(养正书院)读书,学堂里的课程太简单,无论什么学科他均买书自习,他以为他可以去教先生。 吴兴祚十三岁时心仪京城领先全国的教育,与母亲商量后,转去京兆公立第一中学就读,这所学堂在性质上更接近于大学预科。吴兴祚十六岁从学堂毕业时要报考清华庚款官费留学,母亲不同意,怕他年纪太小,出洋不能照料自己,要他等十七岁娶妻后,与妻子一同出国。吴兴祚于是暂回乡,一边在家里自修,一边等母亲为他安排婚事。 光阴似箭,转眼一年过去,又到柳绿蝉鸣之时。这一日他在京兆公立第一中学读书时的死党兼同乡丁治涧找上门来,两人便去镇上的酒馆坐坐。合该有事,吴兴祚才进酒馆的门,正对着门的柜台后面一个女孩抬起眼,女孩生得白皙,俊眼修眉,见有客人来便笑笑,吴兴祚怦然心动。一顿饭吴兴祚吃得心不在焉,屡屡瞩目柜台后的女孩。临出门时吴兴祚又看一眼女孩,因客人离开女孩再笑笑。 吴兴祚回家后不能释怀,遂求母亲为其纳聘女孩,母亲嫌酒家女抛头露面且未读过书,不肯。况且他的婚事已初见眉目,对方是本镇小学校长的女儿,自小便在长春和天津求学。 自此吴兴祚常去酒馆坐坐,他猜那女儿对他亦有意,女孩一看见他便红了脸,羞答答的。 十一月初,吴兴祚迫于母命与小学校长的女儿陶星沅结婚,婚后一直不肯圆房。吴家前后两进院落,他吃睡在前院外书房里。晨昏定省时他故意去得晚,避开妻子。妻子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娶亲那日,他揭开盖头胡乱看一眼应付差事。红彤彤的新娘妆下,看不出妻子本来模样,他只觉得俗气。宾客散去后,他自己安歇在书房里,不肯与妻子同房。 新婚后第三天新娘回门,他死活不肯去,母亲怒甩他两嘴巴。他自小便乖巧懂事、十分克己,母亲此次是头一次打他。他一发不肯去,从此吃睡在外书房里,不肯走入内院一步。他不知道母亲亲自陪着妻子回门,在岳家受了很多脸色。 婚后三个月,腊八节前夕,吴兴祚趁着节日的喜庆跟母亲提出要纳妾,他想纳那卖酒的女儿做妾。他打好算盘,纳了妾后便去报考清华庚款官费留学,带着妾室出国,把妻子留在小镇陪母亲。妻子是母亲替他娶的,自然该陪着母亲。“我们这样的人家纳妾?哪来的闲钱?”母亲一口拒绝。他少不更事,不明白酒馆老板的财产跟他家不相上下,亦是小富人家,焉肯让自己的女儿与他做妾?年节迫近,他一怒之下跑去长春叔父家过年,把母亲和妻子撇在家里。元宵节后方返回。 清明那一天,他绝早起来,先去堂屋跪拜了祖宗牌位,便自己拿了香烛、纸钱、酒食独自去父亲坟上祭奠。回来后,母亲大怒,“不肖子,你终有一天会后悔的!”吴兴祚心里不安,他是遗腹子,母子俩多年来相依为命,母慈子孝,因这一场婚事,母子间生出龃龉来。 五月,小满后第二天,酒家女出嫁,吴兴祚去喝喜酒,大醉而归。小城街头巷尾引为笑谈。他愈恨妻子误了他的良缘,更不肯看妻子一眼。 酒家女出嫁半个月后,端午节来临,当天中午,吴兴祚特地去后院陪母亲吃饭,一则为挽回母子关系,二则为接下来与母亲商议去北京报考清华庚款留学事宜做铺垫。妻子不在,挺好!眼不见心不烦,况且还尴尬。 蒋妈问是否开饭,母亲说先摆桌吧,一会儿少奶奶就该回来了。蒋妈便在堂屋里摆下桌子。须臾,吴兴祚听得门响,有人进来,他正对着屋门,不免看一眼。屋里、屋外的两个人俱是一愣,吴兴祚第一次看清妻子的容貌,16岁的女孩秀美可人,肌肤虽不如酒家女白皙,但细腻润泽、肤色健康。女孩没有酒家女的风情,出自读书人家的韵致却是酒家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怎么样?”母亲问妻子。 女孩对着母亲微微一笑,她满脸喜色、眼睛发亮,吴兴祚看到了,心里也不由得笑一下。 -- 第2页 “你一定要......”母亲再问。 “对,我准备了很久!” 女孩子声音柔婉,酒家女儿的声音清脆,吴兴祚在心里不由得拿两人做比较。 母亲轻叹一声,“吃饭吧。” 三人落座,吴兴祚不知道两个女人在打什么哑谜。 “那你就开始收拾吧。”良久后,母亲说。 “我有一点首饰,我用不上,我想......” “你自己的东西,你决定吧。” 两个女人说话遮遮掩掩,吴兴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妻子一眼,女孩儿垂着头吃饭。母亲常说吃饭不要吧唧嘴、不要露齿,他想陶星沅在这方面甚合母亲心意。他不免多看几眼,女孩对着自己面前盘子里的黄米粽子出神。黄米粽子,他也喜欢吃,跟他口味相同。刚才女孩剥粽子时,剥完顺手把粽叶卷好,用棉绳缠几道,她并不因为有仆人跟着收拾就把粽叶随便扔在饭桌上。好教养! 饭桌上没什么话,母亲全无兴致。 饭后,女孩同仆人一起端着碗筷离开。吴兴祚从妻子背后看过去,女孩子身材中等、不高不矮,楚腰纤细不盈一握,很好!他因家中小富,自幼不亏嘴,身量高于普通男子。物极必反,他不喜欢同他一样高大健壮的女人。 还没到吃晚饭的点,吴兴祚便觉着饿了,他去厨房里找些吃的。他记得自己少年时在雾气蒸腾的灶间里忙碌的母亲常常随手塞点好吃的到他手里,换成妻子跟丈夫,这举动再寻常不过。陶星沅居然没在帮厨。“洗手作羹汤”是做妇人的本分!他没了觅食的兴致,背着手走出去。 晚饭还没上桌,吴兴祚便预先去桌边摆下吃饭的架势。闲着也是闲着,他坐在东厢房里看院里风景。他眼瞧着陶星沅从正房里出来直奔西厢的灶间。该忙时不忙,不忙时瞎忙!端个菜,需要那么多人手吗?他寻思着等陶星沅上菜时,他该搭把手,结果菜都上齐了,陶星沅也没从厨房里出来。她究竟在厨房里忙什么? 陶星沅踩着母亲的后脚跟上桌,垂着眼。 饭桌上母子俩唠些田里春种秋收的事,他的母亲从不讲街头巷尾的闲话,不说人短长。吴兴祚把话题转到他最近读的书,母亲虽然不懂,陶星沅是懂的。结果他一个人担起了所有的对白,母亲不过略点几下头。 一碗饭见了底,他坐着不动,继续夹菜吃。陶星沅亦不动,做妻子的难道不该给丈夫盛饭吗?他守着空碗坐了一会儿,蒋妈端上汤来,一眼瞥见,伸手帮他盛一碗饭。太殷勤!蒋妈给每个人盛一碗汤,吴兴祚一时间觉着桌上太拥挤,三个人刚刚好!吴兴祚暗想等陶星沅起来添饭时,他便把碗伸过去,让她顺便给自己再添点饭。女孩饭量小,只吃一碗。 饭毕,陶星沅帮着蒋妈收拾桌子,她先收了母亲和自己的碗筷及眼前的碟子,随着捧了汤锅和饭盆的蒋妈出去。吴兴祚想等女孩子回来再收拾时,他便把自己的碗筷递给她。结果蒋妈先抢回来,从他手里夺了修好的道具去。她是小脚,未免走得太快了些!妻子端茶进来,居然先倒好了,“母亲,我回房了。” “嗯,你去吧。” 吴兴祚心里略有些堵。 第2章 分钗断带 第二天早晨,吴兴祚按着母亲正常作息的点去问安,一进门便看见妻子穿着鸭卵青色卷草暗花纹的衣裙正服侍母亲梳头。 “今天怎么来得早?”母亲从镜子前回过头来。 “我今天起得早,母亲。”吴兴祚想等妻子转过身来,他便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女孩子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你等一下。”母亲转回身。 女孩继续为母亲梳头,式样简单的发髻需要梳理那么久?太专心! “我去打水,母亲。”妻子终于放下梳子,垂着眼从他身边过。 吴兴祚看一眼她,女孩携着清晨的气息,润泽的肌肤仿佛能掐出水来。吴兴祚与母亲闲话,妻子进进出出端来洗脸和漱口的水,吴兴祚看她数眼,女孩始终低眉,一心一意做事。 母亲要开始洗漱,吴兴祚从母亲房里退出来,他在堂屋里站定,看中堂字画。“曾三颜四,禹寸陶分”,郑板桥的对联,他的手书,该换换了,两年前的字看着有些稚嫩,他的书法最得先生赞赏。对联的内容也该换掉,看久了,没有新意,他打算自己写一副。中堂画是民间常见的“齐眉介寿”图,他寻思着要画一幅有意境的,他的画也好。中堂匾额“椿树长荣”,还行,主要是一时都换掉,他怕母亲不乐意。 堂屋连着东西两房各两间屋,母亲住东房,妻子住西房。北方的堂屋与南方的在构建上略有不同。南方的厅堂后面有室,东西两房的门与室相通。北方的不甚讲究,房门直接开向堂屋。妻子从东房里端水出来,目不斜视径直出去。活生生的一个人,她怎么看不见?他在靠近西房的椅子上坐下。须臾,妻子空着手从院子里回来,打他身边过,进西房,把门关上。仍是没看见他!他琢磨着妻子一会儿该从西房里出来,再次打他眼前过。他坐了良久,西房里悄无动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做妇人的不该勤谨治家吗?他悻悻走回前院,小康人家居然用两个仆人,使妇人养成“妆成祗是熏香坐”的怠惰!“惜阴书屋”,这几个字也该换掉,他走入书房。 -- 第3页 吴兴祚自此每天三顿饭都回内院里同家人一起吃,饭后他亦不急着回前院,他陪着母亲说会儿话,在后院花树间走一走,看看梁上的燕窝。陶星沅饭后难道不散步吗?久坐不利于健康!陶星沅,“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扬帆远航,心胸开阔,好名字!晚饭后,他盘亘良久,在月色下走回前院,不由得想妻子名字里亦有一个“星”字,“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他抬头看一回河汉。 他在前院里来回踱步,寻思他的祖父何以盖了这么大的房子,前后两院,后院五间正房、六间厢房,前院四间门房,两院之间隔着一道墙。四个女人住在后面那么宽绰的院子里,不害怕吗?吴兴祚慢慢踱回自己的书房,他的书房在前院,紧邻着院门,两间平顶门房打通,窗户开向街道,他喜欢看街面上的世间百态。街市太嘈杂,不利于读书,他琢磨着要搬到后院的厢房里,闲暇时他可以透过窗子望一眼后院里的花树。他忘了前院也有花树。“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他入睡前想的是这一句。 女孩子每天的衫裙都不一样,艾绿、湖蓝、烟粉、鹅黄、象牙色,都是暗花面料滚上边配同色系的百褶裙,通体没什么刺绣,清清爽爽。她身上的气息亦清爽,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没错!他是泥做的骨肉,他开始每三天洗一次澡,怕自己浊臭逼人。他在浴间听见陈妈在外面跟蒋妈嘀咕说这个祖宗三天洗一次,那个祖宗也三天洗一次,那个祖宗每天还要烧热水净身。好在太太轻省些,五天一洗,否则她每天不要干别的,光烧水就够忙的了。吴兴祚笑笑,他忽地想起那卖酒的女儿身上衣裳数天不变,即便是盛夏时亦然。 一周后吃午饭时,吴兴祚发现妻子不在,他心里奇怪。到了晚饭时,妻子仍旧不在,他不免狐疑。偏偏陈妈来问前后门要不要现在落锁,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锁门。他们是孤儿寡妇的家庭,母亲怕惹闲言碎语,一向天黑就紧闭门户。“不用等少奶奶,她今晚赶不回来。” 青年女子,夜不归宿!母亲难道不管教吗?他看向母亲。 “星沅去长春了,明天回来。” 去长春?去长春做什么?“她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安全吗?”他憋了一会儿问。 “星沅住在从前的同学家里。” 第二天晚饭时他终于见到妻子,他看了妻子几回,女孩子气定神闲,自顾自出神。 他和妻子间不说话,不是他不想,他没那么小气!可是做妻子的见了丈夫连声问候的话都没有,叫他如何开口。晨昏定省时,她也不肯看他一眼!他想着等两人开始说话了,他便搬回卧房里睡,现在不免太唐突。等他考取了庚款留学,他也许会带陶星沅一道去美国,看她态度!嗯,留学,他该跟母亲谈谈了。他拿着本书正寻思间,蒋妈走来说奶奶让少爷去她屋里。 吴兴祚走过去,还没进屋,就听见母亲说,“车票买好了吗?” “嗯,买好了,下午的。” 车票?做什么?他没看见妻子出门,应该是从后门出去的。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过两进院子,居然设后门,不怕财气泄漏吗! “兴祚,你来。”母亲示意他上前,“你们夫妻不合,不如早做打算,别耽误了各自的韶光。这里有一份休书,你签了字,从此你们二人各走各路。” 吴兴祚心里轰的一声,愣了半响,确是他的母亲,一向说话言简意赅。 “兴祚!”母亲唤他。 吴兴祚从母亲手里接过休书,“立书人吴兴祚,系奉天省洮昌道怀德县人,”谁他妈的替他立书了!“凭媒娉定陶氏为妻,岂期结缘不合,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立书这厮无端揣测,一派胡言!“故立此休书,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吴兴祚年月日:”吴兴祚看一眼妻子,女孩垂着头没表情。吴兴祚看那休书文从字顺、笔迹秀丽,猜是妻子手书。怪不得端午节那天她们说话遮遮掩掩,这才半个月,她们居然闹出这种事来!堂堂男子被妻子休掉!他气不打一处来。 “签字吧,兴祚。” 她们连墨都先替他研好了!吴兴祚提笔在“立约人”处落下自己的名字,他按完手印后,妻子走上来从吴母手里接下休书,吴兴祚再看一眼妻子,之后的半天一直到晚上睡下,他一句话也没说。 吴兴祚气愤母亲自作主张替他休了妻子,连他的想法都不问一声,不知道她是谁的妈!他从书房的窗子里看着妻子离去,只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吴兴祚心里五味杂陈。妻子从不来前院找他,当他不存在,他从前庆幸她不来纠缠自己,两人间轻省了很多。现在他恨妻子的骄傲! 第3章 觅迹寻踪 第二天早晨,吴兴祚去他们夫妻共同的居室里看了看,自新婚夜离开后,他再没走进去。里外两间屋,满架子的书,理科方面的书占了太半,女孩子不该风花雪夜吗?架上亦有些英文书,他翻开来看看,女孩子的英文程度可以。他翻检妻子的书本,才知道陶星沅幼时在长春私立萃文女子学校(1907年由英国基督教会创办的女子学校)就读,后转入直隶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千里迢迢去天津读书?岳家很注重女子教育。母亲其实同吴兴祚说过陶星沅的求学经历,只是他当时一心扑在卖酒的女儿身上,母亲的话他过耳不过心。 -- 第4页 吴兴祚留心家里两个女仆的谈话,方知妻子离开吴家当天便坐火车去长春,因为小镇民风保守,容不得离婚的女子。妻子瞒着岳家与母亲求下休书,在小镇几乎是自寻死路。他一向耻于窥探别人,以为非丈夫所为,现在顾不上了。 “她去长春做什么?”陈妈送茶来,他忍不住问。 陈妈愣了,少爷何时起开始关心少奶奶?“少爷,你问少奶奶?”不对,她赶紧改口,“陶家的女孩?” “嗯。” “不是去长春,是从长春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去读书,少爷。” “什么学校?” “北京大学,少爷。学物理。” 1920年北大才开始招收女生,这才是1921年,况且学物理!他这个妻子挺厉害。吴兴祚收拾行李,一天后奔赴北京。他跟母亲说自己要收束心情,去北京读书。母亲欣然同意。 吴兴祚亦报考北京大学物理系,其他学科对他没有难度。 考试分初试和复试,考试内容包括国文、英文、数学、中外历史、地理、物理、化学,选考科为生物学和伦理学(逻辑)中选一,为确保自己入选,他两科都选了,考试对他易如反掌。 感谢蔡校长不拘一格的招生制度和对各地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考生的体谅,设多次考试,使他得以赶上最后一批考试。他一边考一边想他这个丈夫真是不称职,连妻子到北京参加考试都不知道!他亦思考自己作为男子在家庭中的地位,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联合起来作翻了天! 吴兴祚此前的打算是想考取清华庚款官费留学,此时顾不上了。北京大学亦设奖学金送成绩优异者赴欧、赴美留学,比如罗家伦便获得穆藕初提供的留美奖学金。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开学第一课,当他在陶星沅身后隔着两排的座位落座时,他能感受到女孩的惊慌。他心里有恶作剧般的快乐,堂堂丈夫居然被妻子抛弃,他要找补回来! 开学不久,陶星沅开始修习德语,去德语系旁听。吴兴祚心惊,猜她有去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的意向,彼时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普朗克执教柏林大学。女孩子心高,他喜欢!想起自己先前浑浑噩噩、为情所困的大半年,觉今是而昨非。 吴兴祚亦跟去德文系旁听。德文系的学生很少,不过几人。他从基础学起,进步神速。德文系课程涵盖广泛:修辞学、文体学、诗律学;文学史、尺牍、考古学、日耳曼国粹学;德语沿革,近世思潮概论及思想家之著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德文系教授爱惜他的才华,不仅教材、连同手中的各种书籍和参考资料悉数借给他阅读。他怀抱着各种德文书籍,心里鼓足了劲,走过陶星沅身边,轻描淡写地问一句女孩,“你要看吗?图书馆里找不到的。”这是他与妻子间的第一次对话,女孩把头转向一侧,不言语。 第4章 君子好逑 如何与佳人搭上话是吴兴祚此生遇到的最难的事,难于上青天!陶星沅从不正眼看他,视他为无物。若是恰好在进出教室的时候两人迎面对上眼神,女孩儿的神色立刻由轻快变得严肃,眼神也飘飞出去。若是他趁机多看女孩儿两眼,女孩便蹙起眉头。女人翻脸比猴子还快,他不由得感叹。 知难而上是美德,若不是邓艾凿山开路、修栈架桥,涉七百里无人之境,率军绕过剑阁,曹魏何以能灭蜀汉?没有条件就要创造条件!每当陶星沅课下请教师长时,他便凑上去,“哎,我正好也想问这个!”他装模作样听了两句后开口加入讨论。他先是对着教授问几句,随后便转向女孩儿。女孩儿知礼,尊师重道,对师长态度谦恭,当着师长的面不好忽略他。师长心里忐忑,这从不正经听课,只靠自习便能融会贯通的英才哪里需要他赐教! 如此几回,吴兴祚以为他跟陶星沅算是熟识了。不论何时何地遇到女孩,他必欢快地招呼她。在人前,陶星沅略点一下头;人后,陶星沅连眼皮也不肯瞬一下,吴兴祚承欢献媚的神态便僵在脸上。 吴兴祚以为陶星沅在人前面对他时有斯巴达人的风范——沉默寡言,她对自己的搭讪永远是拉哥尼亚式的回复。(Laconic reply,拉哥尼亚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南部,公元前700年左右斯巴达人控制了拉哥尼亚的大部分地区。斯巴达人以勇敢善战、生活简朴、语言简练而闻名。位于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国王菲利普野心勃勃,想占领拉哥尼亚,统一希腊。他写了一封信威胁斯巴达人,说假如我的大军开进拉哥尼亚,就把你们的城市夷为平地。很快,马其顿国王收到回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词“假如”!) 期末大家准备联欢会,1921年在北大读书的女生寥若星辰,何况理科专业,更何况如此娟秀的女生,男生们都愿意逗着陶星沅说话,撺掇着她,要她上节目。 女孩红了脸,她之前就读于女校,很少与男子交谈,“要不,我吹笛子好吗?我会吹笛子,吹得不太好。” 16岁的女孩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娇滴滴的样子动人心魄,如何不好?男生们连声说好。男人皆好色!吴兴祚妒火中烧。男生中有一个会吹箫的,连忙表态要跟陶星沅笛箫合奏《渔樵问答》。吴兴祚此时只恨自己从前对音乐无感,未习得一、两项乐器。 “我吹得不好,不会与人合奏。” -- 第5页 “没事,咱们多练习练习就好。” 谁跟你是“咱们”!“女孩子羞涩,大家别难为她。”吴兴祚替妻子解围。 联欢会上,陶星沅在台上吹笛子,吴兴祚在台下心里百感交集。他特意不与物理系的同学们坐在一起,而是让数学系的朋友替自己留了个座位,因为数学系的座位最靠近舞台。 女孩子初上台时略显羞涩,待她横笛在口时,神态便自如起来。“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女孩吹的是《阳关三叠》,委婉动听。“月傍关山几处明”,陶星沅纯净的脸上有一丝妩媚,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她不看台下,亦不垂着眼,她的眼神随着笛曲飞扬。“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吴兴祚看了极心动,他感叹妻子太傲气,从前她若是肯在后院里吹笛,自己寻着笛声过去,两人间必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亦感慨自己往昔眼拙,未见过世面,更确切地说从未接触过女人,所以一下子被那卖酒的女儿吸引。那女人如何比得上陶星沅? 陶星沅成绩很好,物理系同一年级十几人中,她排在第二名,第一名是吴兴祚,各科都满分,将妻子远远甩开。 吴兴祚从不提及他和陶星沅的过往,于他自己,他巴不得全北大都知道陶星沅曾经是他妻子,如此,追求女孩的人便会少一些。他是怕女孩不愿意。 寒假里,陶星沅无处可去,天天坐在北大图书馆里看书,吴兴祚亦不回乡,陪着她,坐在图书室里的另一角。他不是不想坐近一点,怎奈他一靠近,陶星沅便要换图书室、换楼层。他看书速度极快,刨去他看陶星沅的时间,他一天看完一本。他发电报告诉母亲自己课业忙,穷于应付,恐怕不能回乡。母亲手执电报笑笑,她的儿子会应付不来课业?她能猜出来儿子在做什么。两个孩子都在北大,都在物理系,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第5章 传檄而定 女孩子长得漂亮于人于己都是件麻烦事!吴兴祚感概。这里的“己”指的是吴兴祚自己。自陶星沅于联欢会上吹笛后,追求者骤增。有人赞了句“长身玉立、洒然出尘”,阖校的男子都深以为然。“洒然出尘”不假;“长身玉立”?东北女人比她高的有的是!说这话的人是个蛮子,身量短,他不无恶意地想。但凡狗得了一块好骨头,都要刨个坑藏起来,不想别人瞧见。吴兴祚跟狗一个心理。 (抱歉,我没有调侃南方人的意思,我自己也矮。请读者见谅。) 追求陶星沅的男子排成长队,这队伍里有一位教授,沈梁森,字适夷,贵州毕节人,北大历史系毕业后直接留校任教。 “夷狄”的“夷”,“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唐太宗最能识人,否则如何能成就千秋霸业?师生相恋,违反纲常伦理,欺师灭祖!吴兴祚愤愤然。 22年初,沈梁森向陶星沅发起爱情攻势,起初,他还算含蓄,写写明信片,抄录几首英文诗寄给陶星沅。教授没有大动作,吴兴祚只能干瞪眼。所幸,明信片和诗到了女孩那里都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一日,吴兴祚忽听得历史系的朋友说这沈梁森教授本是结了婚的人,遵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娶了家乡的小脚女人,发妻被他留在老家侍奉父母。吴兴祚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找陶星沅,他在校园里搜了一圈不见人,最后搜到女生宿舍。碍于舍监传消息,陶星沅不得不下楼来见他。女孩儿皱着眉听完他那几句啰嗦话后,说了一句“怎么了?” “怎么了?所以你自然不能和他在一起!” “滚!”女孩转身从小小的会客室里出去。谁要和沈梁森在一起?有病! 不久,沈梁森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启事,为他的兄长代聘家庭教师。应聘的人很多,但沈梁森却私下将启事寄给陶星沅,希望她能应聘。女孩这厢依然是不回应。 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北大校园内有人谣传沈陶二人关系暧昧,一众陶星沅的追求者们躁动起来。不患寡而患不均,谁也追求不到时,彼此都心安;突然有人胜出,则意难平。成为难兄难弟的失意者们将谣言星火传递,更有好事之徒在北大厕所内张贴告示。 吴兴祚由此多了一份工作,在厕所里撕告示,与妖言惑众者争辩甚而动手,本来,读书对吴兴祚来说就是副业。 把此事推上高潮的是一篇“纪实文学”,发表在北大人经常投稿的《东方时报》的副刊上。以沈陶二人为主角,以史家笔法直书实录,微言大义。 文章刊出后,北大师生都在谈论此事,陶星沅固然把背挺得笔直,吴兴祚看出了女孩儿的黯然。“不怕,清者自清!”他跑去安慰女孩儿。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心里惶惑。 “那个人写给我的信,”女孩从书包里抽出一个信封,“今天收到的。”她压抑着愤怒。 陶星沅头一次跟他说这么多的话!从前都是“对”、“哦”、“好”、“谢谢”(没有诚意的“谢谢”)、“这样啊”。 吴兴祚打开信,一目十行。对方的手法他一眼看穿,因为都是男人。表面上说要去澄清谣言,实则花言巧语,鼓吹什么新时代女性要勇敢追求自由、追求爱情、打破婚姻的束缚。这不是引诱是什么! “这事交给我,你不用管!”灭此朝食,他一分钟也不能忍了! -- 第6页 “你别动手!” 东北爷们能动手就不吵吵!为了陶星沅,他控制住冲动。 两天后,《晨报副刊》发表北京大学女生陶星沅的署名文章,文中将北京大学教授沈梁森寄给她的一封情书全文转发。行文最后,陶星沅(吴兴祚)不无愤慨地说:“不意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对本校女生——素不相识的女生竟至于如此。我以为此等事匪但与星沅个人有关,实足为中国共同教育之一大障碍。我北大女生,我北大全校皆足引为不幸。” 吴兴祚的这篇文章把沈梁森钉在了耻辱柱上。他随之领导了全校学生的“驱逐沈梁森”运动。讨伐檄文由他亲手撰写,颇有“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斐然文采,成为北大人一时传颂之名篇。文学系主任扼腕叹息,“不意物理系有如此英才,如经我培育,再假以时日必成文学界之泰斗!” 运动轰轰烈烈成燎原之势,校长蔡元培给沈梁森写了封信,要求他自行辞去教职。随即,《北京大学日刊》登出沈梁森辞职通告。 经此一役,吴兴祚以为自己与陶星沅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他再见到女孩时,脸上的笑容更和煦。女孩不过挑一下眉。那么几天前才发生的事于她是前尘往事吗?她如此健忘,好不好把心中对他的芥蒂一并忘掉? 作者有话要说: 北大教授追求女学生导致失去教职一事,在民国确有发生,发生在1924年。 第6章 负笈远游 陶星沅衣着简单整洁,几年下来,未见她置办过新衣,吴兴祚心酸。他知道岳家不与妻子往来,当她不存在。因为在旧式观念里,一个女子再不得丈夫的意也该隐忍,自求离去简直有损妇德、辱没门风!妻子带走自己的嫁资及首饰的当金,将近两百银元,母亲再送妻子两百银元。她要凭手头的积蓄支付几年的学费和食宿费,还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必须节俭。所幸青春即是最好的装饰,女孩子风姿娟秀,说起话来神态委婉动人,一众男子看了心里起伏不定,往往忽略了她的装束。 两人同窗近三年,北大联合商界为学业优秀者提供赴欧留学奖学金,只得七个名额。因物理学科是重中之重,物理系分得一个名额。众人通过考试来竞争,吴兴祚轻松摘得奖金,陶星沅依旧名列第二, 错失奖金,女孩极为失意。吴兴祚去找陶星沅,想说明自己的用意,陶星沅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写信给妻子,妻子当着他的面扔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死丫头太小气!他本意是夺得奖学金后,大头给妻子,自己只要路费和一年的费用,后续的花费他打算博取柏林大学奖学金来应付。 无奈,他只好去找物理系主任丁西林,说明自己的想法。丁西林爱惜两人的才华,亦猜透吴兴祚对陶星沅的用心,遂将一万银元奖金一分为二给两人。丁西林当着两人的面说出吴兴祚的相让以及系里的决定,陶星沅喜极而泣。 离开系主任的办公室后,吴兴祚趁热打铁问妻子启程的日期和目的地,邀妻子同行,以便路上彼此有个照应,女孩沉下脸来不理他。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吴兴祚感慨。方才当着系主任的面,妻子曾两次致谢他对自己的成全,现在出门就不认识他了! 吴兴祚发电报给母亲,说自己要去欧洲留学,应该是德国。陶星沅也去欧洲留学,他看女孩子衣物简单,可不可以麻烦母亲和嫲嫲把陶星沅留在家里的衣物送些来。他提醒母亲不要说是自己的主张,怕女孩子拒绝。三日后,母亲和两个婆子风尘仆仆赶到北京,带着大包小卷。吴兴祚深感劳烦母亲和嫲嫲们,岂料三个女人兴冲冲地说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京城里逛逛。 母亲自去探望陶星沅,回来后吴兴祚问母亲可知道妻子具体去哪里,何日启程。母亲说德国柏林,一周以后从天津上船。果然,她剑指柏林大学物理系! “星沅是女孩子,你比她大,出门在外,凡事你多担待些。” 吴兴祚笑笑,他只求妻子不欺负自己便好。 “丈夫不陪自己回门,对新婚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她当时便要离开,被我挽留住。我猜那时北京大学的招生考试早已结束,她没处去。后来半年里,星沅一直在温书,她去应考时并没有提前告诉我,只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了。端午节后,你开始到后院吃饭,我见有转机,再问她的意思,她态度很坚决。我知道留不住她,即使不给她休书,是我们对不住她。你还记得她离开之前曾去过一趟长春吗?就是你在休书上签字的一周前,大概。我猜你忘了。” “我记得。” “她是去长春找律师问离婚协议书的事。她认为你们两人分开不是她的过错,你没资格休她。律师说怀德不是长春,况且没见到你,不了解你们的婚姻,她只好回来自己写休书。女孩子心高气傲,想要她回心转意不是容易的事。” 吴兴祚不语。聪明如母亲,她去看望陶星沅时一定帮自己探明了她的心意。妻子现在仍旧不肯原谅他。 第7章 无平不颇 陶星沅在天津上船后,去船舱里放下自己的行李,复到甲板上看风景。一转头,吴兴祚赫然立在一旁船舷边。见着鬼了! 法国邮船三等舱,一个舱室同性两人共享,舱里有洗澡、洗衣服的地方。吴兴祚天天早晨在餐室里等着遇见陶星沅,饭后便拿一本书追随着女孩去甲板上。三等舱的甲板刚被冲洗干净,湿漉漉的。夏天,船舱里狭窄闷热,大家都聚到甲板上消闲。 -- 第7页 四十多天的漫长航行拉开帷幕,茫茫的一片海不久就看腻了,同船的留学生们支起两桌麻将消遣。吴兴祚被人拉着打牌,他说“不会”,没人信,因为麻将是国技。吴母严禁儿子打牌,以为玩物丧志。吴兴祚深知若是缺席这“三缺一”的行当便是缺德,他问清楚规则后坐下。 “哎,你这什么意思?”有人问一句,吴兴祚的麻将牌张张都脸朝外站着。 陶星沅刚走上甲板,他的神思一半在女孩身上,一半在打牌人的表情和动作上。牌,他心里一算就明白,出牌人的心理他也要研究透彻。 开头他只输不赢,到后来一桌的人都恨不得他赶紧离开,因为他只赢不输。吴兴祚抽走自己的本金,把剩下的钱请大家明天去岸上吃东西。刚好,第二天下午船要泊岸广州。 樯桅如林、舟车辐辏的天字码头是一处繁华所在,五方杂处,万商云集。一众人在攒动的人群中穿行,前往长堤大马路——广州的“十里洋场”。吴兴祚走在最后,目光盯紧陶星沅。码头向来是藏污纳垢之地,hei bang 横行,女孩生得漂亮,他怕有人图谋不轨。下船前,他撺掇别人邀陶星沅同去,现在他说东,女孩儿必往西,与他杠上了,他需迂回曲折行事。 长约两公里的长堤大马路上店铺林立,顾客如云。马路的这一边骑楼一字排开,各式风格的西洋建筑错落其间,九层楼高的“大新百货”引领群雄,成为地标性建筑。马路的另一边紧靠着珠江,各色船只挨挨挤挤铺满水面,其中不乏以脂粉为生计的疍家花舫。疍家人以船为居室,饰妻女待客。吴兴祚身为男人没有淫心也有好奇心,不免多看几眼。 巴洛克风格的海珠大戏院引人注目,手握吃喝公款的徐先生说如果吃过饭,钱款还有剩余,他们就来这里看戏,反正邮船要在广州停泊一夜,明早才出港。吴兴祚昨天在赌桌上当场算完账后,就把自己赢的钱托付给这位徐先生管理,以示自己没有私心。 坐三等舱的人不是贵胄子弟,闲钱不多,好不容易挣得留学费用,个个都要节省着花。大家看了一回儿光景,径直找饭店吃饭。海珠大戏院旁边有一处广味馆子,楼体跟戏院接在一起,众人去窗前的座位上坐定,跑堂的送上菜单。 既然是请客,没有他点菜的理,吴兴祚看向陶星沅,女孩蹙眉。美人不能看,他转向街面。吴兴祚一向喜欢看市面上的光景,最感兴趣的是人,平常人的衣着举止、以及不经意的动作表情就能透露出他的境况、际遇。 广州历来是东南重镇、通商口岸,南来北往的人汇聚于此,有人春风得意,锦衣华服;有人黯然神伤,衣不蔽体;像他们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亦不在少数。 有两个男人从街对面走来,进门,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落座。吴兴祚不由得多看了来者两眼,因为他们身上的戾气。两个男人目光灼灼地看向陶星沅,后来发现吴兴祚打量他们,便转开脸。看个女人,需要对他这男人掩饰?吴兴祚存了心思。 堂倌过去招呼客人,男人们挥手叫堂倌走开,堂倌沏一壶茶送过去。吴兴祚看在眼里。 一顿饭吃得众人心里畅爽,结账的时候,陶星沅说叨扰,想用一下店里的卫生间。跑堂的广东口音他们听不懂,鸡同鸭讲,众人猜了半天才明白是说他家的厕所蹩脚,曲里拐弯的,怕脏了女士的脚。 说笑吧,明堂亮几的,怎么厕所就拿不出手?不想让我们用倒是真的。同行的一个男子说。 跑堂的摊开手,颇为无奈地给陶星沅向后厨方向指了指。陶星沅起身往后厨去。 吴兴祚端起茶啜一口,心里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他抬眼向四周扫一圈,赫然发现那两个男人已不在座位上。他忽地起身往后厨去,“厕所在……”没等他说完,从他身边经过的厨子立刻给他指明方向。吴兴祚随手抄起廊道里的脚凳。 吴兴祚来得正是时候,陶星沅被两个男人堵了嘴,从厕间拖出来,正要往后门去。吴兴祚抡起脚凳砸向一人的后脑勺,用力之猛,凳子都被砸碎了。受此重击,男人立刻躺倒。廊道狭窄,陶星沅挡在他和另一个男人之间,吴兴祚不能立刻发起对那人的进攻。 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居然有人敢跟他们“三合会”作对!他把女人撇到一旁,从腰间拔出短刀来。自己人在外面照应,他不怕她跑掉。绑架女人他们最拿手,先肆弄一番,再卖去巴拉圭。 两个人在廊道里搏击,男人在hei帮里混,身手敏捷;吴兴祚胜在身材高大结实,况且几乎没有哪个东北男人不是打着架长大的。吴兴祚瞅了个空子,一把攥住对方拿刀的手,另一只手擎住对方挥向他太阳穴的拳,他双手较劲要夺下对方的刀,突然发现对方卸了力道,向他胸前倒来。吴兴祚趁势夺了男人的刀,闪身躲开。男子扑倒在地上,后颈正中扎着一根木楔。 东北民风剽悍,打起架来,女人岂有旁观的理?陶星沅不敢呼救,刚才挣扎时,她听两个人对话的意思是门外有人呼应。她见吴兴祚一时占不了上风,情急之下,到处找趁手的东西,她看见脚凳散落在地上的碎屑,捞起一根最粗大锋利的木楔。她深恨这恶徒刚才拖曳她时手上不老实,趁歹徒与吴兴祚较力时,用尽全力将木楔扎进他的后颈。 吴兴祚对着陶星沅竖起大拇指。 -- 第8页 第8章 逃出生天 吴兴祚拉着女孩儿跑到前面,等候他俩的麻将搭子们惊呆了。 陶星沅说歹徒在外面有人呼应,他们被困在饭馆里了。众人一筹莫展,东北牌友说不怕,大家一起出去,四个男人还护不住一个女人?东北人仗义!北京人徐先生犹犹豫豫地,一饭之恩,犯不着为人出生入死,况且那请客的钱本就是自己输掉的。 同行的南方人是那被清军三次屠城的嘉定人的子孙,最有血性,立刻就要一个人冲出去报官,要大家守在原地不动。吴兴祚扯住他。从来官匪勾结,警察可能会拖延、坐视不管;一旦歹徒们冲进来抓人,他们平白少了个有生力量。 跑堂们自去招待别的客人,对他们的困境视而不见。吴兴祚忽地明白堂倌们早就看透这绑人的伎俩,不想饭馆招惹麻烦,所以刚才对陶星沅说厕所蹩脚, 隔壁大戏开演,急管繁弦传过来,吴兴祚心里灵光乍现。他拦住一个堂倌问饭馆可有通向戏院的门。 “有,在后厨。”堂倌低声说。他感慨这群傻子何以现在才想到,伶人们不是常要馆子送食盒吗,开通个侧门,彼此方便。方才他嗓子眼里有一只小手一直急切地挠啊挠地,要不是忌惮“三合会”的淫威,他早就告诉他们了。女孩子一看就知道出身书香人家,通身的好气韵,要是被“三合会”欺侮拐卖了,太可惜! 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直通往海珠大戏院的后台,先是狭长的一小段过道,向右一拐便看见放道具的柜子、箱子、挂着的戏服,伶人们都坐在妆镜前化妆。几个光头青年汉子坐在一处,正把白fen 往脸上抹,一个个白惨惨的脸,尤为引人注目。 “吃饭不上厨房,看戏莫进后台”,通常演戏的后台是不许人参观的。一下子进来五个不相干的人,艺人们都停了手中描画的笔,齐齐看向他们。 “有人要绑架她。”吴兴祚指向女孩,长话短说。 在广州绑架女人,不是“潮汕帮”就是“三合会”的人,伶人们面面相觑。 “我们从哪里能出去?”吴兴祚环顾一周,“麻烦问一下。”他向众人拱手。 没人回应他,地头蛇谁都不敢得罪。戏院正上演粤剧名伶白驹荣的《龟山起祸》,台上一唱三叹,台下喝彩连连,这里却一片沉寂。 一个光头汉子起身走过来,扯了吴兴祚回到妆镜前,按着他坐下,抄起白fen就替他抹脸。汉子是武生,见陶星沅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乞怜地看向众人,心里生了怜惜跟豪气。另一个人立刻拿了剃刀,动手给吴兴祚剃头。吴兴祚自己把长衫脱下,揉成一团,塞到妆台下面,只穿着里面白色贴身的裤褂。他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对方要帮他们瞒天过海。 陶星沅也立时被拉到妆镜前,戏服披上身,拍彩、扫红、画眉眼、勒头,两个人一起帮她忙活。 又有人领着吴兴祚的牌友去观众席上坐下,三个人散于五六百人中,顷刻湮没在人群里。吴兴祚个子高大,器宇轩昂,识别度高,所以得受这剃头抹脸的苦。 伶人正在给陶星沅贴片子时,有七八个人从侧门闯进来,凶神恶煞般。此时吴兴祚已被画了个“二花面”,挂上“牙擦须”。 “有没有人进来,一个女的,四个男的?”领头的强人扯开嗓子吼一声。 “有,往前面跑了!” “怎么不拦住他们?”领头的怒踹一脚应声的艺人。“搜!”他憋着一肚子火。方才隔着饭馆窗户,他们二人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贸然进去抢人,等他们集齐了人再进去,对方已经跑了。绑人不成,自己人反倒折了两个,他这个气啊! 歹徒们翻箱倒柜,又踢开几间扮戏房的门,但凡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搜了个遍!匪首再带人去池座和包厢。起初两个歹徒的心思都在陶星沅身上,至于随行的男子样貌他们并没有细看。吴兴祚的麻将搭子们个个饱读诗书,聪明乖巧,别人喝彩他张嘴,别人鼓掌他亦拍手,与众看客浑然一体,贼人们如何看得出来? 匪首带着人离开。既然是从法国邮船上下来的,就去码头上堵他们! 戏散场时已是月上柳梢头。穿着短打的吴兴祚和陶星沅在海珠大戏院对面的船坞跳上疍家人的船,嘉定人陪着他们。陶星沅换上乡下妇人的土布衣服,两只辫子打散绾成低矮的发髻。衣服是伶人们送的,逃难的法子也是伶人们传授的。 东北人和北京人依旧步行回天字码头,在接近码头时,两个人分开。北京人故意攀上同船来的携有女客的国人,北京人最擅长与人熟络,一群人有说有笑地上船。猖狂的歹徒们就守在法国邮船的舷梯旁,“不是她!”歹人对同伙说。他只顾着在昏暗的灯火中打量女人,忽略了走在一群人前面几步远的东北人和混迹于这群人中的北京人。 打着赤脚,裹在黑衣黑裤里的疍家女接过吴兴祚递来的一块银洋,调转船头向着天字码头而去。嘉庆人咬一口疍家女捧出来的咸水角,再喝一口艇仔粥,一颗忐忑的心便落回肚子里。“吃饭的时候不是说要看戏吗?这回戏也看了。很值!”他瞧着吴兴祚的光头笑。 两公里的水路不需太长时间,小艇靠近法国邮船后,打个转,绕到邮船背后,吴兴祚吹几声口哨,一副绳梯从邮船的甲板上垂下来。俩麻将搭子上船后径直去贿赂船上的侍者,要来绳梯,绕到邮船背着江岸的另一侧候着。 -- 第9页 当晚,女孩子睡在吴兴祚和东北人的舱室里,吴兴祚在舱室地面上打地铺。 经此一役,麻将搭子们成了生死之交。生死之交岂能言赌?此后再没人邀吴兴祚打牌。 有广州的历险,邮船再靠港、他们上岸消遣时,陶星沅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吴兴祚,不用他费口舌。 嗯,仍旧不改她那斯巴达人的风格,只对他! 第9章 他乡异国 三十七天后,邮船抵达法国马赛。众人在马赛停留一晚,随即北上巴黎。到巴黎后,大家分道扬镳,去英国、比利时、德国,或是留在法国,各有各的前程。吴、陶二人自去柏林。 到柏林的第二天,俩人即去街上找房子,穷学生承受不了旅馆的费用。 “亲爱的祖国,你不必担忧,莱茵河的守卫站得坚实而忠诚……”一队士兵举着旗帜高唱普鲁士军歌从他们身边走过,“我们的誓言回响,大河卷浪,旗帜在风中飘扬……”这是一战结束后的第六个年头,屈辱的《凡尔赛条约》在德国人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柏林是座壮丽的城市,普鲁士王国和德意志帝国在柏林留下恢宏建筑;柏林又是沉重而感伤的城市,战争留下的创伤还留在城市的记忆里。神情凝滞的伤兵露出两条残腿在街头乞讨,陶星沅往他的布袋里放了几个硬币,士兵没有反应,他的眼里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他们来得不是时候,前一年的11月,德国政府启动新的货币——地产抵押马克(地租马克),代替已沦为废纸的帝国马克。现在,一美元兑换4.2地租马克,通货膨胀停止,原本持有美元等硬通货的外国人,在汇率兑换上获得的巨大便宜也戛然而止。 报上登载的出租屋非穷学生可以承担,有钱登广告的人,房子不会差。吴陶二人在街上走,逢人便问是否有房子出租。两人最终在日夜不休地传出打字机声音的一条街上安顿下来。这是报社区,房东说,在这条街上租住的几乎都是作家,他们聚集在报社的周围,好像蜜蜂攒集在蜂巢中。房东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一子一女,丈夫死在一战。与穷作家为邻好过与劳工聚居,他们忽略掉打字声。 “你是?”房东是板正的德国女人。 “我是她表兄。” “嗯。”女孩儿看一眼吴兴祚,“一表三千里”的那种! 房子在一座破旧建筑的二楼,进门就是厨房,一目了然,三个屋子!吴兴祚在心里搓小手,他是不介意与星沅共居一室的,最先可能要挂个帘子,日子久了…… “你住这间,你住那间。”房东往左往右各指一下,打断他的遐思。 子大避母,蛮夷不讲礼仪!吴兴祚在心里翻白眼。房东的儿子十一岁! 两个人都在房东那里包早饭和晚饭。吃饭是吴兴祚最享受的时候,他可以在厨房里遇见妻子,佳人若是不绷着脸更好。德国人实在,在饭菜的内容上不克扣,尽管房东的厨艺有待商榷。 只是厨房连通所有的屋子,这个“九省通衢”的位置不利于传情达意。语言分国界,神情不分,吴兴祚脉脉含情的蓄势总是被往来进出的人打断。 来到德国后,吴兴祚很快便发现陶星沅身上的一个变化,女孩子原本平坦的胸前突然鼓胀起来。他第一次看到时正在吃早餐,女孩走进厨房在餐桌旁坐下,吴兴祚一口火腿噎在嗓子里。在中国,女人是束胸的,无论是谁都不显出胸前沟壑,除了贫苦的人。而此际在欧洲文胸已取代紧身胸衣,宽松健康是主打风格。显然,陶星沅从善如流。吴兴祚看愣了,一顿饭他频频瞩目女孩要害,十分心动。泰然自若的女孩慢慢红了脸,她后来一直用两只手捧着面包吃,试图以手臂遮住自己,但挡不住对面男子情难自禁的目光。 饭后,陶星沅径直出门,吴兴祚跟上去。在廊道里,女孩停下脚步,转向他。 “星沅,你有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女孩头一次主动要跟他说话。他欣喜。 “嗯。”女孩突然出脚狠狠踹他一下,接着把自己鞋子在他裤腿上揩抹两下,转身离去。吴兴祚知道为什么,自己咎由自取。可是他很想问一句陶星沅,要是他肯再挨几脚,女孩子能不能今晚不要只抱着面包啃。 吴陶二人俱考入柏林大学物理系,陶星沅从本科三年级读起。吴兴祚则直接开始攻读硕士学位,且获得洪堡奖学金。 陶星沅不久便在房东家的厨房里消失了,吴兴祚向房东打听,房东说女孩子在外面吃。在外面吃?她哪来的钱?他恍悟妻子手头拮据,一万银元一分为二,勉强能支撑两年的用度。柏林大学人才济济,更何况要和母语为德语的人争抢名额,对妻子来说,获得奖学金实非易事。 吴兴祚在图书馆里找到妻子,“星沅,说个事好吗?” 女孩自顾自低头看书,不理睬他。 “身体乃一切之本钱,吃饭不能糊弄,”他长话短说,争取在妻子赶他走之前把话说完,“房东那里的饭钱我帮你交,好不好?” “滚!” 吴兴祚想再没有自己这样的拿热脸贴冷屁股,“这是在图书馆,说话文明点。”他温声说。 “别打扰别人看书!” “那咱们出去说。” “没空!” “饭钱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毕业以后工作了再还给我。”他见女孩没吭声,“你愿意算利息也好,息钱你看着给。” -- 第10页 女孩突然笑一下,吴兴祚心头便颤一下,妻子头一次对他笑。“既然你这么慷慨大方,不如你把你那5000银元都借给我,反正你有奖学金。”身为中国人,第一年便博得洪堡奖学金,在柏林大学的中国留学生里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吴兴祚愣了,好吗,狮子大开口,“先给你四千好不好?我先前有路费和房租的开销。等明年我再给你一千。” 女孩瞬了几下眼睛,盯着书一直没吭声,后来她说,“我开玩笑的,五千银元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上,我不借!”她本意是想吓跑他,熟料吴兴祚真肯给。 “你不用还。”还不上才好,就用她的人来还! “我不借!” 吴兴祚见妻子沉下脸来赶紧压制邪念,“饭钱你肯定能还得上,就先借饭钱好不好?”他想自己好像一个放高利贷的,巴不得别人借钱,他好从中牟利。“不好好吃饭,身体垮了怎么能继续学业?得不偿失。你这样聪明的女孩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就借饭钱,我写借据给你。” “那不用......用!用!”他看女孩的脸色赶紧补上。 第10章 一鼎一镬 一放寒假,陶星沅便开始四处找工作,吴兴祚拦不住。轻省些的工作,自会有本国妇女来担当,轮不到她;做纺织女工,她没有经验,不懂技术。陶星沅不放弃,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家化工厂,要她去车间里做苦力。 女孩第一天上工,吴兴祚整天都在工厂门口忐忑不安地守着,晚上他终于在工厂门口等到下班的女孩。 女孩眼圈红红地,有泪莹结在眼里。吴兴祚看见女孩哭,以为她遭受了不能说的委屈,怒火中烧,血液直冲上头,“谁欺负你了?你说!我宰了他!”他心里疼得要命,谁毁了他的世界,他便要毁了那个人! 女孩愣了,片刻后醒悟到吴兴祚应该是误会了,“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太累了。”她红了脸。辛辛苦苦一天,忍受刺鼻的气味,从干燥机里把巨大的硝酸铵结晶拖出来,手臂酸疼得几乎要断掉。午休时工头要她去库房里等自己,女孩察觉到工头的歹意,没去。结果,一个下午工头都对她百般挑剔,最后克扣掉她一天的工资。她不愿对吴兴祚说。“我不适合这里的工作,气味很大,对身体不好,我再去找找别的活。” 吴兴祚长舒一口气,“别去打工了,星沅,那不是你能遭的罪,看看德国女人的身量,再看看你自己,不能比!”女孩子的身高在中国女人中亦不过是中等,遑论跟身材粗壮的德国女人相比,“况且工厂里经常有工头对年轻女孩心存不轨!” “你才心存不轨呢!” 吴兴祚笑笑,“你需要钱就跟我说,我给你!”他看见女孩蹙眉,“啊,对,我借给你!你该是用脑力来赚钱的人,不要用体力,别本末倒置。工厂里经常有女工伤残,我很担心。还是那句话,别得不偿失!” 他陪着女孩走回家。吃晚饭时,吴兴祚递给女孩一张支票。女孩没出声,她盯着支票上的金额,折算一下汇率将近四千银元。渐渐地那金额便模糊了,女孩垂着头,后来就把手臂放到桌上,把脸埋到手臂里。吴兴祚慌了,绕到对面去抚女孩的头发,“别哭,星沅,不过是借钱。大丈夫能伸能屈,韩信尚能受‘kua下之辱’,何况你?” “我不是丈夫!”她哭着还一句。 端着咖啡过来的女房东皱眉,“男子应该有骑士精神,该怜悯保护女人。” 德国男子普遍具有骑士精神,对,条顿骑士团的早期成员全部来自德意志民族。吴兴祚苦笑,好像是他把星沅惹哭的。不对,就是他把女孩儿惹哭的! 不久,吴兴祚就认为房东太太更应该跟她的儿子强调一下骑士精神!房东的男孩十二岁了,开始在性方面觉醒,他每每看向陶星沅,目光总在女孩敏感的部位扫来扫去。他并不忌惮吴兴祚的怒视,他甚至回瞪过去。 房东的女孩十五岁,发育很好,她亦不懂得与吴兴祚避嫌,经常一身清凉地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是柏林的冬天不够冷,还是她没有衣服穿?吴兴祚于是与陶星沅商量搬出去。 “要不,找一个房子我们自己做饭?省钱。”陶星沅头一次用协商的口吻与他说话。1925年以后,德国的通货膨胀得到控制,马克回升,物价和生活费跃居欧洲之首,许多留学生离开德国。女孩儿矢志在柏林大学完成学业,不做他想。 嗯,这个……君子远庖厨,他不想自己做饭,也不会做饭,他可以赚取奖学金。吴兴祚转念一想,能够自炊的房子里肯定没有房东碍事,一个屋檐下,只有他与星沅两个人,朝夕相处……他举双手赞成。 两人的新居靠近菜市场,两间房加一厨一卫,距离柏林大学所在的“菩提树下大街”更远一些,胜在租金便宜。厨房里有瓦斯,自己做饭非常便当。两人分工明确,吴兴祚每日早起即去市场购买米、面包、蔬菜、鱼、肉等,回来交给星沅料理。菜金两人平分,他往往虚报菜金——往少里报。他还负责打扫自己的屋子和卫生间。 从前天天牛肉面包,吃得实在有些恶心,现在,星沅用鱼、肉、虾等做各式中国菜,小妮子手艺可以!他们还可以随时烧热水,冲茶冲咖啡,中国胃,吃热的更舒服。当地的海鲜便宜,星沅常常叫他买来做海鲜粥。每逢星期日,吴兴祚都买一只鸡,星沅把鸡或清炖或红烧,味道鲜美,他们俩都喜欢。 -- 第11页 每当吴兴祚拎着菜蔬果品从市场回来,星沅已经煮好了牛奶和咖啡,煎好了鸡蛋跟火腿,屋子里充溢着烤面包的香气时;或是傍晚,他和星沅踩着积雪回家,星沅把各种食材洗切好,打开瓦斯,蓝色的火苗在锅子下欢快地跳动时,他心里就暖暖地。一鼎一镬、一蔬一饭,日子的细水长流都在里面。 他以为的陶星沅与他长长久久的友情(爱情)只限于厨房里,等陶星沅洗了碗筷和锅子,抹干净灶台,厨房里热腾腾的烟火气消散掉,两人出门上学或是女孩儿关紧房门温书时,他又变成了陌生人。他从来不能进入女孩儿的闺房。 第11章 和衷共济 男子陪读,吴兴祚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柏林大学四年的陪读生涯里,他已拿下物理博士和数学硕士两个学位。他是马克斯普朗克和薛定谔的高徒。加上之前在北大的三年,他总共陪读了七年。他常写家信回去,怕母亲孤单。每封信里夹着自己两、三张照片。他认为自己年少时真是混账。 吴兴祚只要没课就去图书馆,只为能看到妻子,陶星沅在图书馆自习。吴兴祚在她身边坐下,“只有我身边有空位吗?走开,挤得慌!”吴兴祚就去旁边桌子坐下看书,间或扫一眼女孩。 临近毕业,陶星沅更加刻苦,无时无刻不在读书,吃饭的时候也要捧着书。需要这么用功吗?星沅读的书是他四年前读过的,他不知道何以会有难度。当然星沅的智力绝对是正常的,而且高于常人。他记得在北大物理系时,星沅的成绩永远是第二名,跟第一名差得很远,他是第一名,各科都满分。在北大上课时,他坐在星沅身后,隔着一排,手里翻着当时自己能找到的在物理、数学领域里最顶级的学术专著。教授讲什么,他不知道。 夜深了,女孩屋里的灯还没有关。他实在看不过眼,女孩子学物理确实有些吃力,他担心妻子的健康。他走过去,敲敲门。 “你怎么还不睡?”女孩打开房门,皱着眉头。 这难道不是他该说的话吗?“学习要讲究方法,一本书看起来,就那么几页是重要的。那本书最重要的部分......” “你病了吗?”陶星沅冷冷地说。 他顿住,他是病了。在别人眼里他是神一样的存在,无论多难的学科,他玩着就拿下。他的导师不论是普朗克还是薛定谔都说最喜欢看见他和别人站在草地上讨论问题,因为每次他都会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可在妻子眼里,(他心里管陶星沅叫妻子,她本来就曾经是他妻子,他坚信以后也将是。)他是渣,碎渣。黠猱媚虎,虎被蒙蔽,不知情;可自己是知情的,他就是愿意为陶星沅肝脑涂地! “走开!别来烦我!” 他走回自己房间,心里琢磨着自己也许该再弄个化学学位玩玩,看妻子的样子至少还需要一年才能拿到硕士学位。他不喜欢化学,可毕竟已有四个出身这里的人获得诺贝尔化学奖,柏林大学的诺奖得主层出不穷。 女孩子伏在桌上很久,吴兴祚以为她不舒服,不放心,走过去轻拍女孩手臂,顾不上两天前她才呵斥他“走开”。女孩没动,他斗胆抚一下女孩的秀发,女孩抬起头来,“我大概毕不了业了!”她满脸是泪。 女孩子学物理,在国内拿个学士学位就够了,她非要攻读硕士,尤其是在柏林大学这个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学术中心。“毕不了业没关系,我养你!”他暖声说。 “那个人就是与我为难,不肯让我毕业!”薛定谔接替普朗克成为柏林大学物理系主任后,对学生的论文水准要求更上台阶。她语调里不免带了些撒娇,她自己没意识到,吴兴祚听了心里十分受用。“我帮你好不好?” “不好,那是作弊!” “怎么是作弊?这是切磋学问!” 以吴兴祚的学术水平跟她切磋? “让我看看你的论文,我有什么想法,说给你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自己也受益。” 女孩没言语,这就算同意了吧? “我们回家改论文好不好?去我的房间或是你的房间。”他见女孩挑起眉毛,“我们要是整天坐在图书馆里改论文,怕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话说得没错,“在厨房里改!” 晚饭,星沅特意多做了一个菜,算是他的束脩吗?待他酒足饭饱,女孩送上自己的论文,吴兴祚一目十行。凭这屎一样的论文怎么能毕业?他差点冲口而出。他赶紧按住喉咙,手再向上移,掩饰地摩擦两把下颚。要是说出口,他们怕是以后要永远滞留在柏林大学。 “你怎么了?” “晚饭吃得有点多,差点打个饱嗝。” 这论文需要从头改起!吴兴祚拿纸重新起了个头。女孩子默不作声,吴兴祚对她这篇论文的评价显而易见。 女孩已经熬了数夜,实在顶不住困意,疲惫都写在脸上。 “你先去睡会儿,你别锁门,我有事好去叫你。”他见女孩犹疑,“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放心,我保证不侵犯你。” “你有事可以敲门!” “我怕你太困,睡得沉,我要使劲敲门。这老房子不隔音,别惊动了邻居。”他其实没什么要跟陶星沅探讨的,他就是想趁便看看女孩的闺房。 待女孩睡沉了,吴兴祚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女孩的屋子简洁素朴,家具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个衣柜和一把椅子。她用花色雅致的布料装饰屋子,比如窗帘、床单、桌布。他看了心酸。因为有洪堡奖学金和一些其它名目的奖学金,他手头还算宽绰。星沅倔强,自那四千银元后,再也不肯接受他一分资助。 -- 第12页 他禁不住去看熟睡中的女孩,她侧躺着,乖乖巧巧的,薄被遮住她的曲线,她把脸偎在自己手上,像个无助而讨人怜的孩子。他看了万分怜惜。他自己睡觉时大模大样,舒展开四肢。德国人的床窄小得令人发指,不到90厘米宽,他在床边搁一把椅子,防止自己夜半掉下来。他婚后要买一张宽大的床,不用把脚架起来,让小小的星沅睡在他臂弯里,免得他无意中欺负到妻子,他不由得生出遐思来。 不过三天,吴兴祚就完成了论文。硕士论文,他可以写一百篇不重样的。女孩子看了他修改后的论文,毋宁说是他重新写的论文,不语,他确实是极富才华,经他的手后,前后两篇论文是行泥乘云之别。 “我怕教授不相信这是我写的论文。” “那你就再改改,往......往好里改。” 女孩不由得笑笑,他很会说话。 第12章 衣锦还乡 “学校让我留下来教书,你怎么想?” “与我有关系吗?” 吴兴祚感慨女人翻脸比他翻书还快,关系太大了!她要是同意,他立刻先带着妻子回家办婚礼,他从前对不起她,他要补偿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然后,他们把家安在柏林大学。柏林大学学术氛围浓厚,有利于他在学术上的发展。他陪着妻子七年,他不信陶星沅不明白他心意,傻子才看不出他的心意。他年少轻狂时辜负妻子大半年好时光,他拿七年来补偿,陶星沅假装看不到,就是不肯接受他,他心里难过。 “飞鸟尽,良弓藏。”他感慨。 “不对,是‘狡兔死,走狗烹’!”她见吴兴祚看着她笑,便强调一句,“‘狡兔死’是指我的论文过关。” 真是个小女孩,掩不住她的孩子气。可就是这样的小女孩,在家人们都抛弃她的时候,为自己挣扎出光明的前途。他爱她的倔强和不肯服输。 吴兴祚婉拒校方的邀请,说自己的祖国积贫积弱,他希望将所学报效国家。他是聪明人,不恃才傲物,做事留有余地。他心里很不甘。 两人一同回国,一路上,陶星沅对他态度尚可。 从德国回来后,陶星沅终于回乡看父母,他亦跟回去。 在镇上吴兴祚遇见从前的同学死党丁治涧,丁治涧从学堂毕业后在长春经商,买卖颇兴隆。两人均是衣锦还乡,意气风发。对方调侃他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初恋情人,现在仍旧当垆卖酒。酒家女婚后不久,父亲病故,夫妻二人便接手酒馆生意。 初恋情人?他笑笑,他的初恋情人是妻子,酒家女是他年少轻狂时做下的蠢事。同学邀他去酒馆里坐坐,他心底坦荡,欣然前往。两人进去后在窗前坐下,老板娘走来殷勤致意,一改从前羞答答的模样。镇上的人都知道本镇出了两个光宗耀祖的文化人,一个留洋的女硕士,一个留洋的博士,还拿了两个学位。两人点几个菜,要一壶酒,吃起来。不久吴兴祚就看见妻子从长街那头走过来,一路走一路看街上风景。他停下筷子,看女孩轻盈的步态,看得出神。丁治涧回过头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便笑笑。 “星沅,”等女孩走近了,他一脸温存地在窗内招呼她。 女孩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径直走过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丁治涧笑。拜吴家两女仆的热情和坦诚,全镇子的人都知道吴兴祚陪读的身份,知道陶吴二人始终在一起读书。“我当年便看不出她哪里比陶星沅好,就只白了点,出身、学识、韵致哪一点比得上?”丁治涧冲着柜台努努嘴,老板娘正站在柜台后面与伙计算账,“我以为你这里被驴踢了。”他用手指点一下脑袋。 吴兴祚笑笑,确实被驴踢了,“可恨你当年不敲醒我!”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谁拉得住?” 肝胆相照的朋友小说里才有,妒人有恨人穷是常情,凡人皆不能免俗。他这般的英才连老天都妒! 吴兴祚请母亲托媒人到陶家求亲,媒人回复说陶家的老爷、太太没什么话,只说看女儿的意思。 “她怎么说?”吴兴祚冲口而出,他等不及。 “陶家的女儿说往日她在这里得太太您关照,十分感谢,不会忘记。”媒人尽量不看吴兴祚,“婚姻的事,她才毕业,暂时不想考虑。她的意思是要出去工作,不愿呆在家里,不愿呆在怀德。” “她想出去工作没问题,我不拦着。去哪儿都行,把家安在哪儿我都愿意。” 媒婆想这么大个人怎么听不明白话,马前泼水,你看她可曾收起来!崔氏连泥带水也没能凑够半盆。陶家那女儿态度决绝,恐怕他这些年的心思白费了。“少爷,不是在哪儿安家的事,应该是想不想安家。” “我知道了,辛苦大娘走一趟。”母亲把住吴兴祚的手臂,“我昨儿买了几块料子,很适合年青人。大娘看喜不喜欢,拿去给姑娘、媳妇儿做衣服?” 吴兴祚把“可是”咽回去,坐着半天没动。他以为自己与妻子两人皆认定彼此,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结果她再次翻脸不认人。 吴兴祚托丁治涧打听妻子接下来的去向,两天后丁治涧回报说陶星沅去国立清华大学教书。吴兴祚立即投奔清华,以他的资历在清华获得教职易如反掌。他拿的是教授级别的最高月薪600元,与国民政府部长的月薪基本持平。 -- 第13页 第13章 风云再起 吴兴祚亦在燕京大学兼课,每周6小时,这是清华对本校教授在外兼课时间规定的上限。他要尽他所能给妻子优渥的生活。他在教学上风头很劲,很多学生以能听到他讲课为荣,其他院系、甚至于其他学校的学生都来旁听他的课程。陶星沅也来旁听。 一次某个来自北大物理系的旁听的女生提出问题,她有些羞涩,站在一旁的陶星沅便替她重复了问题。女教师声音小,问题由男生们传达到前面,正在黑板上板书的吴兴祚转过身,皱下眉,“你以后不用来听我的课!”他对男生说,如此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满堂人哄笑,看向陶星沅——国立清华大学的物理系副教授,年轻的女教师满面绯红,吴兴祚不明所以。下课了,陶星沅从吴兴祚身边走过,去办公室。“哎,星沅!”他跟上妻子,“刚才怎么了?他们为什么看着你笑,星沅?” 陶星沅不语,接近办公室时,走廊上恰好空无一人,女孩子靠近他不轻不重地踹一脚,然后扬长而去。吴兴祚哭笑不得。 到清华教书半年后,吴兴祚的积蓄不菲,已近五千元,他想在北京买一处住所安定下来,以备结婚之需。接连几个周末,他由纤手领着先后跑了很多地方,看了十几套房子,最终他大致看好两套四合院。一个是簇新的两进院子、庭院里栽种丁香和青杨,已经铺设好自来水管,买些家具、稍微收拾一下便可入住;另一个是稍陈旧、需要重新整修的三进院落,胜在宽绰和地角好。他只等着陶星沅拍板要哪一套。 “星沅,周日有时间吗?”他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截住女孩。 “做什么?” “我看好了两处房子,你去看看,看喜欢哪一套,我买下来。”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看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那不是我们将来要住的地方吗?”他涎着脸说。 “神经病!别挡着我的路!”女孩撞开他走过去。 他只好告诉掮客先缓缓吧,星沅看不好的房子,他一个人住进去作甚?吴兴祚感慨文明社会最不文明、最低效之处就是婚姻的操办,穴居时代,男人们看上哪个女人,直接大棒子敲晕扛回洞里,多便利!他人高马大,扛人不在话下。 没过几日听闻妻子与历史系教授韩永熙出去吃饭,吴兴祚勃然大怒,奔去找陶星沅。为什么学历史的总要跟他过不去?他有做王八的感觉,他辛辛苦苦培育的一棵好苗,守候着她开花结果,却要被别人采摘?他出去兼课便是为结婚做打算,若非清华对本校教员在外兼课严格限制,他还想兼更多的课。只要陶星沅不对他冷脸,他便立刻再求婚。熟料他一不留神,后防失陷。 “你跟他认识才几个月,怎么抵得过我们之间七年的情谊?” “谁跟你有情谊?” “星沅,七年了,你不明白我心意吗?” “不明白!” 不明白?这不是个傻子是什么?“你该记得这些年我对你的好。” “我健忘!再说,哪里好了?”谅他也不会挨条数出来,东北男人没那么唧唧歪歪。 吴兴祚一口老血咽下肚,这忘恩负义的女人!“好,很好!” “走开,别烦我!”铁塔一样的男人她推不动。 “你休想跟他在一起,休想跟他结婚!” 陶星沅气笑了,“你管得着吗?” “没人愿意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他语气平静。 “混蛋!你个无赖!”陶星沅近身狠狠踢他一脚。 “星沅,我守口如瓶七年,”他亦守身如玉七年,他二十五岁了,连女人都没碰过,为了陶星沅。“我肯保守秘密是基于你不会跟别人交往的前提。学历史的?”她居然看上研究历史的,他嗤之以鼻,“他脑子好用吗?” “术业有专攻,怎么不好用了?” “这些年,哪一个追求你的男子长情了?除了我一直守着你!” “对,你确是长情,天天去酒馆喝酒!” 他很尴尬,“我年少时的荒唐事别提!” “我也想荒唐一下,我未必打算跟他结婚,交往就好。”她红了脸。 “你敢!” “那我就‘敢’给你看看!” 死丫头越说越不上道,他决定转移话题,“以前那么多人追求你,没见你在意,现在怎么突然动心了?” “以前忙着求学,现在安定下来,应该解决人生大事。” “对!你看咱们俩互相解决一下好不好?” “不好,我不喜欢你!” “那样的人你会喜欢?学历史的?” “文理互补!” 他恨得咬牙。 “况且你不记得我还欠你钱吗?” “不记得了!” “很多钱,我打算找一个人帮我一起还。” “拿你的人来还给我吧!” “做梦!不是说你不记得我欠你钱吗?” “又想起来了。星沅,你不明白你之于我的意义,任何人妄图从我这里夺走你,我都会与他白刃相见!” “我明白,就像你曾经在别人的婚礼上大醉而归,你那时大概也想着跟新郎白刃相见吧?” “那件事早就过去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别揪着不放,星沅。” “这件事也会很快过去,你也会很快就不放在心上。我祝你在我的婚礼上吃喝愉快!” -- 第14页 “我会的,星沅!因为只有我跟你的婚礼,没别人的份!” “覆水难收,吴兴祚!” “我偏要收起来!星沅,理智点好吗?别耍孩子脾气!你知道我最适合你。要是我们当年都没那么倔强,我们早就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 “不会!因为你喜欢别人于我就不可以!” “我不爱她!那不是爱,那是我少不更事的荒唐行为!”他见妻子要反驳,便做了个手势止住她,“什么是爱,何以为爱,星沅?爱要旗鼓相当、趣味相投!两个人在一起会撞击出思想的火花。我母亲虽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很睿智。幸好她及时阻止我的愚蠢,使我没有铸下大错!”他的母亲很英明,那样的女子如何能与他红袖添香对译书?“假使我当年娶了她,我的婚姻生活将是一团糟,我很后怕。” “你终于悟道了。” “我当年就明白了,你别不信,我在端午节那天看到你,我便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该记得我从那天起天天都回后院吃饭,一天三顿。” “不记得!” 死丫头,专门跟他打岔。“我当时很想搬回咱们的卧房里住,跟你和好。你见到我一句招呼也没有,我没脸搬回去。” 我不打招呼,难道你不会打招呼?是谁对不住谁?“我不会让你搬回去的!我跟你之间早就结束了!”对,完结了!从他不肯陪自己回门那天起就完结了!她忽地愤激起来,“七年前就结束了,你不要没完没了地纠缠!” “星沅,你听我说。”吴兴祚把手放到妻子肩上安抚她,被她劈手打落。“我在休书上签字,看着你走出院门,我很后悔,自己却无能为力。我问陈妈你去哪儿,我第二天就赶去北京考试。其实我原本打算考取清华庚款留学。” “是,我知道,你还打算带着你那妾室去美国。” “哪来的妾室?” “你不是要纳妾吗?” 吴兴祚此际只恨佣人们碎嘴,母亲绝不会跟儿媳谈起儿子要纳妾的恶行。 “我不善言辞......” “对,你擅于行动,天天去酒馆签到。” 吴兴祚扶一下头,跟女人没得吵,根本就辩不过!“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跟我回乡,我们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尽吴家的财力。然后我们去柏林,好吗?” “不好!我不愿意!” “那你……” “我不愿意跟你结婚!别人,很可以。我会送喜帖给你的!”女孩转身飞速离开,在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之前。 有同事从那边过来,吴兴祚不好拉扯女人,他那口老血又从肚子里涌上来。 第14章 伯劳飞燕 纠缠女人,不是丈夫所为,吴兴祚思量了一夜,苦无对策。 可巧,第二天,母亲再来北平看他,仍是大包小卷地,带着家乡的物产,和一个女仆作伴。成家、立业是人生的顺序,母亲替儿子操着心。 “星沅是个聪明女孩,心比天高,研究历史的?你多虑了。”母亲鼓励他去柏林,“男人要有自己的主意,否则让人看扁了。”妇人感慨儿子读书读迂了,不知道这男女之事还有个“欲擒故纵”之说,戏文里讲得明明白白。 “母亲,你一个人在国内,我怕没人照顾,怕你孤单。”他曾经离家七年,七年未回乡看母亲。 “我一个人用两个老妈子,怎么没人照顾了?况且我又不老,才42岁。我也很想去欧洲转转,开开眼界。以前没钱,等你去柏林任教,汇路费给我,我去看你。” 母亲把包裹里的东西分出一部分,给湄筠送去。敲边鼓,她绝对擅长! 吴兴祚给柏林大学物理系主任薛定谔发电报,殷勤致意,问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在柏林大学获得教职。他为自己当初的拒绝抱歉,说自己的理想和现实天壤悬隔,国内的学术氛围极其淡薄,自己得不到提高。很快他便收到回复,对方不仅欣然接受他的工作申请,而且提供对年轻教师来说不菲的薪资以及宽绰的旅费。 吴兴祚收到电报后默坐良久,提笔给陶星沅写信。 他亲自把信交到陶星沅手里,怕经了别人的手,中途有闪失,弄丢了信。“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大方点!”他见女孩不肯收信。 “我没时间看,我急着出去。” “出去做什么?” “跟别人约会啊!”女孩笑容妩媚,她故意气他。 女孩的笑容如此动人,他都忘了生气。 陶星沅见吴兴祚盯着她,便敛去笑容咬一下唇。 “不是去救火,不用急!中文,我没写太多,比德文的学术论著容易得多,你一会儿就能看完。” “这跟长短、语言没关系。我感兴趣的内容呢,再长再难,几天也能看完。我不感兴趣的内容,再短再容易,我一辈子也看不完!我不愿意看!” 吴兴祚恨不能咬断舌头,他把信放到女孩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去。女孩站了一会儿,坐下来打开信。“星沅,我已辞职并接受柏林大学的教职。”不用你说,我知道!他早上才辞的职,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便传开了。身为中国人而有幸在学术高地柏林大学执教,实在是轰动的消息。“我曾经对不住你,令你难堪,”何止难堪!“我很抱歉,”他终于道歉了,“所以我拿七年来补偿你。”算错了,七年半!整整纠缠了她七年半!还说别人脑子不好使!“我已经陪伴你七年,”谁要他陪了?自作多情!“我身为男子,有自己的追求。”谁也没拦着他!“我在柏林等你,等你三年!”三年?他居然使用感叹号,这算是威胁吗?“你想通了,就发电报给我。我汇钱给你,我去接船。”哼,难道她自己没钱吗?她是副教授,月薪超过300元!“若是你结婚,不必告诉我,就当我死了!”吓唬谁?吴兴祚写这句话时想若是妻子果真与别人结婚,他便心如死灰。 -- 第15页 哼,去便去了,从此再没人纠缠她,清净,真好!女孩耸耸肩。 怀德产的大米油亮香醇,松软可口,晚间,陶星沅从热气腾腾的锅里盛一碗饭。每次做饭,她总忘了如今是一个人吃饭,要做少一点,几年来养成的习惯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从前,在柏林买不到好的大米,煮了后硬硬的,不香。那个人每每要念起怀德的米。 红烧肉的汤汁在晶莹的米饭上留下浓墨重彩,红烧肉炖豆腐是怀德的传统菜,他喜欢吃,在德国买不到豆腐。五大三粗的人饭量不小,尤其喜欢吃荤的。她喜欢吃水果,那人每天都要买两三个,他自己不吃,说男人不爱女人的零嘴,谁信!她总是扔到他怀里一个,强迫他吃。在德国,水果不便宜,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吴兴祚每每虚报菜金,她知道的。 第15章 同偕到老 吴兴祚靠在船舷上黯然神伤,不久前,他怀着一丝希望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搜寻,陶星沅至少该来送送他。结果,希望破灭。 一周前,他收到妻子的回信,气得差点仰过去。她在信上说,对他的盛情邀请,她敬谢不敏,她不喜欢德国那苦寒之地,他们居然管四月叫冬天,春天在五月才姗姗来迟。至于三年,不敢劳烦他辛苦等候,因为她的孩子大概三年后就会出生,可惜他们不信教,不然,她很愿意请吴兴祚当孩子的教父。关于路费,请他先惠存,也许将来她的孩子们对物理或者数学感兴趣,要投奔他的门下,那时再烦请他汇路费来。毕竟吴兴祚有惊人的才华,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学界泰斗。怀德难道不冷吗?死丫头!最后,她祝他前程似锦,娶得如花美眷,伉俪情深。又及:她记得柏林大学的女生们大都貌美多才,身材修长,正好与他比翼齐肩,不辜负他在中国男子中鹤立鸡群的身高。 他从不知道她如此牙尖嘴利!他一怒之下,立刻买车票、船票,收拾行装。同事为他饯行的酒桌上,他喝了个烂醉,因为陶星沅薄情到居然不肯列席。 身后有人轻轻咳嗦一声,他没理会,那人便提高音量再来一遍。 吴兴祚迅速转身,清丽的女孩子就在身后。“星沅!”他噎住,眼圈都红了,“你怎么......” “我攒了点钱,想去欧洲玩。”她掠一下被海风吹拂的头发,微微仰起她精巧的鼻子,很骄傲,“这么巧,你也在。” 吴兴祚微笑,“那么你第一站先去哪儿?” “嗯......柏林,也许。” 他伸手就把女孩揽进怀里, “放开我!我喊‘非礼’了!” “随便喊!” 她挣扎不动,就把头拧着,面朝海,不肯俯向他的怀里。 “你这倔强的小丫头,可我偏偏喜欢!”他俯向女孩耳际,禁不住亲吻她的脸颊。他见女孩忽闪着眼睫,红晕漫上粉嫩的脸。 “你什么时候上船的?” “我早就上船了,我在甲板上看见有个人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就是不知道抬头看一眼船上。” “你这调皮的丫头,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我曾经也很伤心啊!”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星沅。” “就是你的错!而且你以前从不道歉!” “哦,你介意这个?我真蠢!我以为我的行动足以说明我的歉意。” “不够!”女孩儿轻轻踢他一脚。 “跟我去柏林,我们结婚,星沅!” “才不!” “别耍小孩子脾气,乖!宝贝!” 他居然管自己叫“宝贝”,女孩心里甜丝丝的。“你可以教书,那我做什么?” “给我养孩子!”他霸气十足,伏低做小了多年,他总要强势一回!而且,他巴不得现在就把孩子养下来,免得小气鬼反悔。 “不害臊!”她小声说。 吴兴祚感激柏林大学的慷慨,他此次远赴欧洲乘坐的是头等舱,且不需要动用自己的积蓄。“三等舱,而且是上铺,每天爬上爬下怎么能休息好?”他坚持陶星沅搬来自己的头等舱。结果,女孩子更没能休息好,美人在侧,他岂肯闲着?况且他存着心眼,怕妻子反悔,要尽早坐实他们夫妻的名分。他曾经深悔在柏林的斗室里,自己硬充柳下惠,坐怀不乱,没能收了小妖精,结果她翻脸不认人! 女孩挣不过他,事后他把落泪的妻子抱在怀里哄,百般疼爱。女孩罚他把自己的家居衣服被扯坏的地方缝好,“好,好,好。”吴兴祚唯唯连声,他一糙老爷们拿着针线装模作样地缝,数次被针扎了手。 “该!”女孩娇嗔。 “以血洗血。”他悠悠地说。 女孩愣了,随后就冲过来捶他,他撇了针线搂住妻子笑。 有一便有二、便有三,陶星沅心里感叹丈夫确是天才,在所有方面都自学成才,无师自通,而且一通百通! 女孩子喜欢腻在他身边,缠着他,娇娇柔柔地跟他说话,笑起来妩媚极了。多年前,他以为酒家的女儿很有风情,他真是傻子,谁也不及他的妻子有风情!妻子跟他说其实她是不会嫁给别人的,因为那一万银元、平头百姓几十年甚至百年的用度,他说给就给自己了,她能感受到丈夫对她的情义。那七年里如果没有吴兴祚的陪伴,她一定坚持不下来,她习惯了丈夫的陪伴。而且她当年亦是听闻了他的才名才肯嫁给他。 -- 第16页 “那你为什么跟那‘冬烘先生’交往?”研究历史的就是迂腐! “什么交往,就出去吃了一次饭!” “一次也不行!” “谁让你又去酒馆里喝酒!我跟你赌气。”她把脸埋进他怀里。 “又去酒馆里喝酒?哪个酒馆?”他一头雾水。 “在怀德!”女孩隔着衣服在他胸前咬一口。 原来!“我去那里喝酒不正说明我心底无私吗?我同学丁治涧邀我去,我们很久没见,就一起吃饭。可恨的丁治涧害我!” “你们确实很久没见!所以要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 他笑笑,他知道女孩指哪个“她”,“小气鬼!”他揉搓妻子的头发。 “偏小气!” “研究历史的?你多虑了。”母亲说。他的母亲真是英明神武!到了柏林,他马上发电报请母亲来,主持他的婚礼! ———全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