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龙》 第1页 [古装迷情] 《御龙》作者:青橘一枚【完结】 夫妻本是同林鸟,可如若妻子与丈夫为世仇,结局又能怎样? ——————————————— 朱弦与赵麾注定不能善了了。 在赵家被查抄之日,阴差阳错地,朱弦成为了压死赵氏的最后那一根稻草。 从来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朱弦,莫名背上了刽子手的罪名。 逾年后,当朱弦在三殿下的酒宴上巧遇另一个名字里也带辉的男人…… ——————————————— 王爷之女vs罪将之后;聪慧女主,狼性男主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弦、赵麾 ┃ 配角:高帜、妮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立意:遇到困难,迎难而上,不可气馁 第1章 龙城 飞鸟尽,良弓藏。 三月的龙城像二八的少女,生机蓬勃。春天来了,这座屹立千年的边塞古城在春雨的滋润下也一改往日灰头土脸的浑浊气质,变得羞涩、又婉约多情起来。雨过初晴,春风拂过,湿润的空气夹杂沁人心脾的山花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朱弦腰佩剑,冠方巾,着一身天青色的襕袍,活脱脱一副生员打扮。她眉头紧锁,一个人大步流星奔走在前,全然不顾身后的婢子小蝶一路踉跄,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子!公子慢点!等等奴婢啊,公子……”小蝶提一大篮蜜桔,因为手上有负重,追赶不及,嘴唇已开始隐隐发白。 朱弦停下脚,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过虑,不大像个样子,便深吸一口气缓和了情绪,揉开紧蹙的眉头,转身等小蝶追上自己。 待这婢子追近,朱弦随手从小蝶腕间的竹篮里捞起一只桔子,三两下剥开皮,低头自顾自吃将起来。 “蝶儿,媪倌儿那边可还闹腾?”朱弦咽下口中的桔子,气宇轩昂地朝身旁的小蝶发问。 “……” 小蝶听言,一口老痰差点噎死自己。她知道自家主子口中的媪倌儿是谁,此人乃东厂掌印提督大太监高帜,深得当朝景皇帝的喜爱。 仗着景帝的恩宠,高帜手握重权,内监后宫,外斩重臣,拉大旗作虎皮,行事最是飞扬跋扈。因净身的缘故,高帜的皮肤又细又嫩,被世人嘲笑像妇人,便得了一个“媪相”的诨号,因其任职东厂提督,人们称他“东相”,当朝宰相反倒只能屈居“西相”了。朱弦鄙视高帜,觉得称其“相”绝对算高抬了,更爱称之为“媪倌儿”。 小蝶咽一口唾沫,压下梗在胸口的那股气,狠狠拽紧朱弦的袖子,把她牵到路旁一处角落里,示意她当心祸从口出: “低声些,我的大姑奶奶!这可是在大街上,您老人家就给我们留条活路吧……”小蝶咬牙切齿。 朱弦回瞪一眼小蝶,不以为然。 “回公子的话,高公公没有再口出狂言了。”小蝶朝朱弦微微一颔首,压低了嗓子回答: “王爷刚出门不久,管家就回来了,说玉京馆那边终于消停了,再没有车马出入,连东厂的番役们,今早都重新撤出了北门外。” 听得此言,朱弦长舒一口气—— 高帜此番来龙城,是陪着祁王爷朱校堂一起,调查关西宣抚使赵炳忠里通外敌一案的。 说起这关西赵家,那可是威名远扬。北方鞑靼一直以来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得赵氏必生擒于上”,说的就是这赵家人忒能打仗,若有幸得了赵家的某个人,务必要囫囵个地好生送回和宁首府,供起来招降。 关西宣抚使赵炳忠的父亲曾任关西节度使,拥西路军扼守关西三藩十镇,到景皇帝朱校桓的时代,节度使被裁撤,但关西府尚存,赵家人便继续做这关西宣抚使。 从来都有一句名言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这句名言搁赵炳忠身上,同样适用。赵炳忠哪怕主动辞了节度使,做这权力范围明显小不少的宣抚使,在朱校桓看来就是换汤不换药,依然是一枚隐藏的不安定因素。要想高枕无忧,唯一办法就是—— 斩草除根。 很快,北方的鞑靼人就给景皇帝送来了千载难逢的“除草”机会。 赵炳忠出身行伍,身强体壮,膝下有四个儿子,到五十岁的时候,竟然又添了第五子:赵麾。按说赵麾作为赵家最小的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定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也不知是不是这赵五郎的命不好,在他五岁的时候,一次跟着自己的母亲去边陲集市看番人唱戏,竟然被人贩子给拐走了。 赵炳忠出动西路军翻遍了边陲几十座小镇村庄,都找不到自己的五儿子赵麾。虽然痛不欲生,但是赵家人依然不得不接受赵麾被人贩子拐走的事实。 原本只是一桩普通的,丢孩子的民间犯罪行为,既然找不到罪犯,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十年后的今天,远在京城的朱校桓突然听闻十五岁的赵麾,背着包袱卷返回龙城了! 赵炳忠给出的说辞是:赵麾被拐子拐走后,又被一名普通的鞑靼家庭收养,长大到十五岁,如今送还给了赵家。 虽然赵炳忠向朱校桓提供了有关赵麾身份的人证和物证,但这位执掌天下的天子依然表示不可信。 朱校桓“怀疑”赵炳忠一直与鞑靼有勾连,失踪十年又突然出现的赵麾,就是赵炳忠里通外敌的证据! -- 第2页 于是,景皇帝朱校桓派出自己的心腹,东厂掌印提督大太监高帜前往龙城“调查”此桩叛国案。但赵家在关西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为稳妥起见,朱校桓决定再派一名曾经在军队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去给赵炳忠加码。 因朱校堂曾经混迹西路军多年,跟着赵老将军南征北战,在西路军里有不小的威望。经过一番繁复又曲折的勾心斗角和你来我往,就这样,朱校桓的二哥,朱弦的爹,祁王爷朱校堂抽中了这支“沉甸甸的彩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番圣意明显缺乏公正性,做臣子的只能执行。为避免将所有压力都揽在自己身上,朱校堂听取了朱弦的意见:准备将赵炳忠和他的家眷统统缉拿了送往京城,由景皇帝自己来给赵家定罪。 可实际到了龙城执行这项差使时,朱校堂发现如此计划根本执行不下去,因为高帜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一副随时要写密信告御状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告诉朱校堂:休要放水! 很明显,高帜得到了景帝的旨意,就是要借朱校堂之手,把赵氏一族直接剿灭在关西。 朱校堂没有办法,只能改变初衷,决定直接下判书定赵炳忠死罪,斩立决。 可朱弦不想让父亲做景帝手中的那把刀。 父女二人的意见第一次有了巨大分歧,因朱弦的极力阻挠,案件审理一度陷入胶着。 几日前,趁着朱校堂提堂审讯赵炳忠的当口,高帜在狱卒送给赵炳忠的饭菜里做了手脚,将赵炳忠直接毒死在了狱中。 赵炳忠死亡的消息又被高帜的人故意给透露了出去,西路军不稳,开始有了哗变的迹象。 高帜这一招釜底抽薪,让龙城的形势瞬间急转直下,朱校堂再也没办法端水了,他决定使用武力接收西路军。 就在昨晚,朱弦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她依然坚持要留下赵家余下的人,并把他们羁押至京,听候圣上发落。可这一回,朱校堂拒绝再听取朱弦的意见,还把朱弦关了起来,要她闭嘴,休要再生事端。 朱弦叹出胸中那口浊气后,招招手示意小蝶跟着自己赶快走—— 今天是父亲抄赵府、夺西路军军权的紧要日子,朱弦放心不下,生怕年迈的父亲有差,伤到磕碰到哪里了。趁家丁们都在忙,朱弦乔装打扮后,与婢子小蝶翻墙出了门。为避免被人瞧见,朱弦还特意令小蝶买一篮桔子,若是被卫兵们盘问,就说是嘴馋,出门来买桔子吃。 多亏朱弦计划周全,主仆二人刚转到正阳大街的路口,就碰到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为首的那名军官,正是朱校堂的副将王钏。 …… 王钏隔着大街远远看见朱弦,就喝止住身后的兵士,自己拍马朝朱弦奔了过来。 “郡……公子……”王钏俯身朝朱弦拱手: “公子出门何干?为何不叫车马伺候?” 朱弦白一眼地上的王钏,没好气地指了指身后的小蝶:“呐!买点果子吃。” 王钏抬头,飞速扫一眼朱弦身旁的小蝶,又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了头:“公子想吃果子,买着了就赶快回家。今天城里调换布防,人多马多的,公子大咧咧这样街上走路,只怕被那帮不长眼睛的泥腿子兵给冲撞了。” 朱弦听着王钏说话,眼睛可劲往街对面那队士兵里头扫,至于王钏说了什么也没往心里去,只管胡乱点头:“嗯嗯!我爹爹眼下何处?” “回公子的话,王爷眼下在西门外的黑龙湾营寨。” “王将军这又是要去哪儿?” “回公子的话,属下这是去东城门换防。” 朱弦默然,今天是查抄赵府的日子,父亲不去赵府反倒去了军营,可见西路军情况之紧急,甚至已经超过查抄赵府了。 眼见王钏带的人不少,甚至还搬了几门虎蹲炮。朱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王将军……这……是打起来了么……”朱弦的声音很小,里面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王钏看出来朱弦心中所想,立马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安慰她:“公子莫慌,目前营寨里头一切安好,西路军里的兄弟都是跟王爷刀山火海一起出来的,有王爷在,公子尽可以放心!属下也不是去军营,只是奉了王爷的令去东城门侯着而已,以防有乱党趁机扰乱城中秩序。” 朱弦听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父亲为确保龙城和西路军稳定,能做的最大努力了。既然父亲的人都去了城外,那么想来查抄赵府的人一定是高帜了? “高公公去赵府了?”朱弦问。 “不是。”王钏答,“王爷让周世远指挥使去了赵府。” “……”朱弦语迟,心说这高帜是个狠人,有可能扣屎盆子的事半点不沾,争好处的时候倒是不落。名义上高帜做父亲的助手,实质上只是来监工的! 可是有再多不满又能怎样呢?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们祁王府已经被推出来了,不想上也得硬着头皮上。 朱弦压下心头不悦,朝王钏行了一个男人的拱手礼,对他告别:“王将军且去忙,我再去烟柳桥头买一包芝麻.果子就回去。” 王钏看一眼朱弦,只见她眼神恳切地望着自己。王钏知道朱弦一定在骗他,按说他应该强制把朱弦带回客栈才对,可现在王钏有要务在身,没时间再送朱弦回去。 王钏扫一眼朱弦身后那个正两眼放空的婢子,确定朱弦没有多带其他人,再看看眼前这个着男装,却依然弱柳扶风的朱弦,觉得仅凭眼前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是不能成什么事的。王钏便放下心来,顺着朱弦的话也给她回一个礼: -- 第3页 “公子当心点走,到烟柳桥买了果子就回去,没得让王爷担心。” “我醒得的。”朱弦点点头。 王钏不放心,再多嘱咐了小蝶几句,要她照顾好公子。三个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告别,王钏才终于归队,带着人马往东城门而去。 眼见王钏领着队伍越走越远,朱弦甩甩袖子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小蝶见状赶忙叫住她:“公子,你走错了!烟柳桥走这边……” 不等小蝶说完,朱弦便打断了她的话:“别嚷嚷!走快点,跟我去赵府。” 第2章 狭路 谢谢你! 赵府坐落在琴台路上,走过正阳大街,再穿过两道小巷子就到了。 主仆二人走进最后那条小巷的时候,朱弦疾行的脚步慢了下来。 “公子,怎么了?”小蝶偏过头,疑惑地问朱弦。 朱弦停下了脚步,眉头紧锁。 小蝶看在眼里,提着桔子走过来问:“公子……咱们还去吗?” 朱弦抬眼看她:“去啊,可是周叔一定会把我们撵出去。” 小蝶笑:“既然咱们什么也看不到,不如就回去了吧!反正公子也打听到了王爷在哪里,王将军说一切安好,就一定没事,你也可以放心了。” 朱弦听着,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了半天,才拉起小蝶的手,转身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跟我来,我知道另一条路。赵府有后门,那里有点偏,周叔就算派人布防,也一定不会亲自把守。咱们从后门进,就没人拦得住我们了。” …… 赵府的后门开在一条小巷子里,朱弦脚下生风一个人奔在最前头。 赵府的山墙很高,挡住了府里此时正在发生的风起云涌。 巷子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赵府的后门就在不远的前方,错落有致的砖墙尽头露出门楣底下的垂莲柱。新年才过不久,赵府门口的红灯笼还没有撤,掩映在那垂莲柱的后头,给这座正在遭受厄运的宅子增添一抹诡异的喜气。 刚奔了几步,朱弦便停了下来。 就在离她几丈远的前方,墙角跟底下,钻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朱弦定睛判断了一下—— 那是一个人的脑袋。 朱弦不解,看那黑乎乎的人脑袋费力地在地上转,转了十数下,从那墙根儿底下又伸出来一只黑乎乎的手。 朱弦了然,这里有个狗洞,这是有人在钻狗洞。 巷子里没别的人家户,不用想也知道这狗洞是给赵家的狗开的,眼前这正在钻狗洞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这赵府里头的! 朱弦没有吭声,静静地看眼前这人钻狗洞。 众所周知,狗洞都很小,成年人是肯定钻不过的。好在钻洞的人也不大,待这个黑乎乎的人吭哧吭哧一番劳作,终于从那洞口里拔出最后一条腿时,朱弦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个孩子。 孩子长得很瘦,身量也不足,根据他身上那件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的交领短褐,朱弦判断这是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不光衣服又脏又破,就连露出来的头脸,手和胳膊都是黑乎乎的,一时间让人搞不清楚这人究竟是脏还是纯粹的皮肤黑。 男孩钻出狗洞,从地上爬起来后,拍了拍挂自己头脸、肩上的杂草,便转过了身…… 朱弦第一次看清楚一双如此澄澈清亮的眼睛,怎样在一瞬间变成刺穿人骨髓的刀。 有那么一瞬,朱弦以为自己会被这把快到看不见行踪的刀给当场劈死。 好在这双眼睛投射过来的光,只在朱弦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黯淡了下去。这双眼睛的主人用超乎人想象的控制力,如此迅速的收回了它们给旁人带来的威慑和恐惧感。 心脏位置传来极度收缩,又放松后的疼痛感,朱弦呆呆地看着男孩,已经涌到嘴边的呼救声又缩了回去。 男孩没有说话。 他望着朱弦,慢慢地走过来。 男孩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也让人猜不出情绪。朱弦想,男孩应该正在判断自己不合时宜的突然出现,对他是否构成威胁,因为这男孩朝他走过来的样子,分明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狼。 朱弦也在看这男孩。 她想看清楚他的脸,但蓬乱的头发和黝黑又沾满锅底灰的皮肤彻底摧毁了朱弦的企图。 虽然只是半大的小子,但朱弦知道,对方依然可以给自己造成巨大威胁。小蝶还没有跟上来,连个报信的都没有,与其不恰当地行动,给对方带来刺激,还不如尽力让自己安定,这样眼前紧张的形势还可以得到缓解。 于是朱弦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小子的外形实在太过不堪,他或许只是赵家的烧火小子。就像远在祁王府的胖小贵,一烧柴火就像点燃了灶房,朱弦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皮肤本来的颜色。 直到朱弦在搜索男孩身上每一寸细节的时候,发现了悬挂在他颈间,因剧烈运动、撕扯后,钻出来的一颗狼牙—— 中原没有人会佩戴这种首饰。 男孩穿着右衽的短褐,同其他汉族男孩一样留半长齐肩的垂髫,但他留在耳后的与众不同的几条小辫,又分明昭示了他与异族非一般的渊源。 不受控制地,朱弦的心,狂跳起来。 她想起父亲说过鞑靼人会吃俘虏,如果饿狠了他们还会吃易子而食。赵五郎被魔鬼捉去养了十年,一定也学会了吃俘虏…… -- 第4页 朱弦慌了,双腿有些发软。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脚力太好,怎么把小蝶甩开这么远,到现在都还没有追上来? 眼看这黑小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朱弦甚至在他黑乎乎的嘴角看见了一抹上扬的弧线—— 他在朝朱弦微笑。 那抹笑如此柔软,让朱弦原本不堪一击的心脏又重新落下去了一点。 朱弦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天青色的布绢,宽袖,沿有万福流云滚边,搭配亮眼的宝蓝色软巾垂带。 自己现在是男人! 一想到这个,朱弦心里便有底气了。她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儿,用强者的姿态俯视朝自己迎面走来的黑小子。 可旋即朱弦便看见了男孩不动声色伸向破落短褐后腰位置的手…… 女性的第六感告诉朱弦,她必须马上阻止这只手继续行动! “外面有军队。”她张嘴出声。 男孩一愣,那只伸向后腰的手瞬间转向去往他脏兮兮的臀部。 “你说……什么?”男孩有些迟疑。他的声音哑哑的,像一面撕裂的鼓,却带一丝稚气童音。 “我说外面有朝廷的军队,你这样出去就是送死!”朱弦的语气恳切。 “你……怎么知道?”男孩的手很敷衍地在自己的臀部抹了一把,就揪住自己的裤腿再不松开。 双腿的麻木感渐渐褪去,朱弦终于不再害怕,她相当自信地盯着男孩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才从外面回来,刚看见一队士兵拉着六门炮走过去。 听见“炮”这个字,男孩的眼中浮现一丝震动。 他知道自己很重要,但万万没想到居然值得朝廷用炮来轰? 男孩望着朱弦的眼睛,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因为朱弦很肯定地说出了炮的数量,这是一个卫所能配备虎蹲炮的最大数量,也与他之前听到的情报相符。 男孩低头思考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望向朱弦的眼睛里分明多了一丝亮光。 “那……我应该怎么走?”男孩问朱弦。他的汉语有点磕巴,夹杂着浓郁的,北方异族人的口音。 朱弦没有说话,当她望着男孩清澈透亮的眼睛时,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朱校堂疲惫到微肿的脸。 西路军很重要,重要到父亲亲自动手镇场子。所以赵家脱身的最大砝码也是西路军了吧。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朱弦脱口而出: “你走那边。” 她伸出手来,指向男孩的身后—— 那里是通向东城门的最近的路。 “你意思是要我走东门?”男孩望着朱弦,语气中有抑不住的惊讶。 朱弦默了默,咬咬牙,点头道:“是的。” “可是我想去西边。” 果然是冲西路军去的!朱弦愈发决绝地开了口: “西门有朝廷的军队!他们架六门炮搁城墙头上,任你变成苍蝇,都飞不出那西城门!”朱弦非常强势地给男孩阐明了利害关系。 朱校堂就在西门外的黑龙湾军营,她不允许任何一个赵家人走向西边儿! “……”男孩一噎,表情有些犹豫。尽管朱弦的身份存疑,但男孩自己也打过瓦剌,当然明白捷足先登,抄人后路是战争中常用的手段。虽然他很急迫地想要见到西路军的兄弟们,但也必须做好周全预案。 男孩决定稳妥行事。 “谢谢你!”男孩朝朱弦深深一鞠躬,行的是异族人常用的抚胸礼。 朱弦没有说话,对他微微一颔首。 男孩对朱弦道完谢便转身离开,走的方向正是东门。他的脚步又轻又快,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头夜行的小兽。 男孩走到巷尾的时候,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伫立远处不动弹的朱弦,便消失在了白墙青瓦之后…… …… 心头陡然一松,支撑双腿的最后一股真气卸去,朱弦靠上身后的石墙,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婢女小蝶的声音在朱弦的耳畔响起: “公子!公子怎么坐地上?可是等奴婢等乏力了?是奴婢不好,让公子久等了。只是奴婢刚走到外头那棵樟树下,装桔子的篮子突然破了,桔子漏出来,滚了一地。奴婢知道公子爱吃桔子,就想着把桔子给收拾起来,可篮子破了,兜里搁不下几个,奴婢手头又没有装桔子的物件。百般无奈,奴婢便寻到了旁边的铁器店讨块包袱布。谁知那铁器店的东家是个不好说话的,居然要收我三文钱的布钱,你说这不是讹人嘛!奴婢不干……” 小蝶没发现异常,自顾自的喋喋不休,朱弦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听见。半晌,她才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打断了小蝶的话: “快,扶我起来。我们……去东门……” 第3章 相逢 杀了他。 才刚走到东菜市口,朱弦就发现了异常,路人,商贩们都在谈论同一件事—— 东城门底下打起来了! 有摊贩兴致勃勃地与路人描述自己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得来的小道消息,并把这些小道消息加上自己的理解,给汇编成了一个离奇又精彩的故事,就像他自己才刚经历过一样。如此完整的故事愈发彰显了摊贩的能力非凡,引得众人纷纷汇聚到摊贩的店门前来: “五郎赵麾,有飞天遁地之能!赵家今天被朝廷抄家,唯独五郎一人逃了出来。这赵五郎来到东城门的时候,被祁王爷安排的守城将军发现了,现在一帮人正在东城门底下鏖战呢!”摊贩绘声绘色地描述,唾沫横飞。 -- 第5页 “五郎一人战一军?”一旁有路人战战兢兢地问。 “赵五郎既然要逃避官府追查,可不就得一人战一军!”摊贩掷地有声。 周遭旋即一阵倒吸气声。 “五郎,怕是凶多吉少……”有人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一位婆婆揉着核桃般沟壑纵横的脸,不无惋惜地说:“十年前,赵大人巡街带着他,玉人儿似的娃娃,还得了个玉面五郎的诨号呢,谁知道……” 人们都沉默了,似乎陷入了十年前的回忆中。终于,还是摊贩打破了这低沉的气氛: “咳,咳——!”摊贩打着哈哈,“这个——我说父老乡亲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哈!” 赵家雄霸关西数十年,近支远亲盘踞关西各处,无一不是地地道道的“权贵”。虽说赵炳忠自己治军有方,但架不住赵家人多,人的品性三六九等,人一多自然有君子也会有小人。所以,在这关西之地诋毁赵家的言论也不是没有过。 再说朱家当朝已有三代,政治还算清明,社会也有发展,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自然不想与朝廷对着干。加上赵麾又的的确确在鞑靼呆了十年,这是漫长的十年,而不是短暂的十天,关西深处边陲,鞑靼与汉人的血债家仇尚历历在目。所以当朝廷派朱校堂来龙城调查赵家,当地百姓,更多是当茶余饭后的重大事件来看待的。 在摊贩的提醒下,人们瞬间醒转了过来,大家纷纷放松了面上的表情,说笑的说笑,唠嗑的唠嗑,再也不为赵麾的生死感今怀昔。反倒是摊贩自己,见众人都恢复情绪后,反倒状似随意地添了一句: “赵五郎与朝廷的守军已经激战快半个时辰了,东城门那边不但没有消息传回来,反倒是这边还有将士源源不断地增补过去。可见,赵五郎他……并不一定会凶多吉少啊……” 朱弦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听着。 她很意外,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自己过来东门听到的,居然还是王钏尚未取得胜利的消息?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王钏跟随父亲多年,是父亲最信赖的一员大将。朱弦把赵麾往东城门引,也是考虑到王钏靠谱,个人能力也过硬。结果没想到赵麾却如此难啃,一个人单枪匹马闯关,半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还没有被王钏拿下。 朱弦摇摇头,对身后的小蝶微微一个示意: “我们走,去东门。” …… 朱弦来到东门下,远远就看见一片混乱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像一匹桀骜的狼,在戈戟林立的军阵中回旋冲杀。 赵麾的功夫很好,哪怕不会武功的朱弦也能看出来,他在鞑靼的这十年里,一定被高人悉心□□过。 赵麾不知从什么地方抢来了一把长刀,首尾逾一丈,比赵麾自己人都高出老长一截。小小的他臂力惊人,骑在马背上,把一支丈余长的□□抡得滴水不进,刀锋过处如银蛇翻飞,寒光皪皪。 赵麾身上那件褴褛的短褐已经彻底四分五裂了,露出了贴身的里衣,素纱丝质的团领汗衣,终于大白于朱弦的眼前,昭示了赵氏一族在关西的非凡地位。 仗着刀够长,赵麾一刀过数人,奈何他年纪还是太小,杀伤力终究欠缺了点。王钏的兵见赵麾挥刀过来,或跑或挡,有跑得慢的会被赵麾斩落马下,但也有不少士兵依然能攻守自如,如同百折不挠的蜂群,跟随赵麾手中的那把长刀分合聚散。 朱弦站在一家茶楼的店招底下,冷眼看着又黑又小的赵麾如深陷泥淖的独狼,在军阵中冲杀。她知道今天赵麾是没能力摆脱王钏的掌心了,眼下无论赵麾使再多力气,都纯属空耗。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再这样永无止境地纠缠下去,一旦赵麾的体力跟不上了,王钏的兵,可以瞬间把他拿下。 和朱弦及闲适地站在城门楼上当看客的王钏一样,赵麾也深知自己的处境。一招虚晃后,赵麾突然掉转马头朝紧闭的城门冲去。 士兵们明白赵麾的打算,又像蜂群一般朝赵麾的身边涌去,试图把赵麾给重新拉回消耗的泥淖。赵麾并不恋战,他三两下拨开自己正前方的阻碍后,猛催马儿,一人一马如一道离弦的箭,直扑被一队士兵密密实实保护的东城门而去…… 东城门早就被王钏下令关好了,约莫十数位士兵持□□厚盾候在那大门口。见赵麾冲来,这群兵也不慌,拿手中的盾牌密密实实地组成了一面“铁幕”,十几杆长戟自“铁幕”的缝隙中直冲而出,防御阵式瞬间完成。 赵麾手提长刀自远而至,城门口的阵式他看在眼里,也不停马。 高头大马止不住脚力,嘶鸣一声,栽倒在长戟阵前。就在马儿倒地那一瞬间,赵麾腕间一个用力,将长刀刀柄朝下深杵在地,如一杆冲天的旗帜。不等在场诸人回过神来,赵麾借这杆“旗”,一个灵猴攀枝跃上顶,越过林立的剑戟,爬上了“铁幕”的顶端…… 长刀承受不住赵麾的折磨,过长的刀柄瞬间脱落,变成了一把三尺长的直刀,而此时的赵麾,已攀紧“铁幕”的顶端,他反手握紧这把脱了柄的“直刀”,捣糨糊一般将手中的刀朝“铁幕”下守兵们的头上捣去…… 跃马、攀刀、破盾阵,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朱弦都没有看明白赵麾究竟想干什么,便听得城门底下哀嚎声一片,“铁幕”瞬间溃塌。 -- 第6页 城楼上王钏的脸沉了下来,城门前的其他的士兵见盾阵被破,纷纷冲上前想围攻砍杀正酣的赵麾,却被王钏喝令停止—— 王钏招招手指,两侧炮台上出现一排持劲弩的弓箭手。 直到弓箭手出场,被眼前局势震懵的朱弦才终于回过神来。 “将军住手!”朱弦朝城楼上的王钏大喊:“留他活口,关西宣抚使通敌一案尚需人证、口供。” 王钏循声看过来,他早就发现朱弦了,但自己要指挥手下拿赵麾,朱弦又乖乖地站在阵地外,没有打扰他,王钏便也没有多想,任由朱弦站茶楼前看热闹。 如今朱弦突然发声,王钏无奈,只得飞奔下城楼,来到朱弦跟前,毕恭毕敬施了一个礼:“属下拜见公子!公子有何吩咐?” “留他活口,王爷审案要用。”朱弦说。 王钏摇头:“可是,公子,昨晚王爷才结了案,还下了一道令……” “令什么令?杀人斩首都得要验明正身,你们人都不搞清楚就要当街灭口?” 王钏无奈:“公子,属下已经搞清楚了,此人就是逃犯赵五郎赵麾……” “可是我还没搞清楚他是谁!王将军,在你眼里,我朱弦就这么不值一提吗?”朱弦望着眼前的王钏,咬牙切齿。 王钏吓坏了,对着朱弦深深跪下:“公子恕罪!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 就在王钏与朱弦纠缠不清的时候,那边厢的数百军士和“逃犯”赵麾就这样生生被晾在了一旁。 待耳畔士兵们的呼声大振,朱弦转身,看见原本远在东城门口的赵麾,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提着那把血淋淋的“直刀”,已冲到自己的近前。在赵麾身后,早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士兵…… 王钏拔刀,丢下朱弦和提着桔子瑟瑟发抖的婢女小蝶,奋不顾身与赵麾混战在了一起。 “保护公子!”王钏大喊。 很快就有人接应了上来。 有军士冲上来围住朱弦,簇拥着把朱弦往距离东城门更远的地方带。朱弦拒绝了,她坚决要留下来:“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看王将军!” 虽然不知道朱弦为啥一定要留下来看王将军,负责保护朱弦的参将也很无奈,情急之下只能把朱弦往身后的茶楼里领。 因东城门变成了战场,周遭的居民商户都被王钏的人事先清空了。偌大一家茶楼空无一人,参将带着朱弦上了二楼,还留下十几名士兵给朱弦做警戒。 “公子请留在这里,千万不要下楼。”参将跪在朱弦面前,苦口婆心。 “我醒得的,你们不用管我,将军且下去拿人犯,切记千万别伤他性命!”朱弦柔声宽慰参将,末了依然不忘点一下题,要士兵们一定要遵守自己的令。 参将没有办法拒绝,只能胡乱应了,再转身急匆匆下楼,投入战斗。 东城门广场上刀光剑影,打斗正酣,朱弦站在二楼阁楼,依着栏杆往下看—— 有朱弦在楼上“督战”,王钏不敢取赵麾的命,士兵们的行动受限,被赵麾逼得节节败退。赵麾则没有这些顾虑,他很勇猛,放得开,往死里干,靠手中那把没有刀柄的刀砍杀了不少王钏的人。 城门楼上黑压压的弓箭手依然在待命,赵麾不再往东城门底下靠,只一个劲地往茶楼里攻。很明显,他改变计划了: 赵麾似乎发现了王钏的软肋,朱弦朝王钏高喊的那几句话,不光王钏,全场都听见了。知道王钏不敢杀自己,赵麾的进攻愈发有恃无恐。虽不知道朱弦的真实身份,但作为全场实力最弱的人,还是在场最高位阶的“指挥官”,挟持朱弦,远比舍命攻城来得容易。 朱弦看楼下赵麾与自己父亲的士兵们搏斗,愈发惊讶于赵麾的善战,甚至不合时宜地涌起一股惜才之意:赵麾不过十四五,却能拥有如此俊俏的功夫,和卓越的应变能力,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朱弦看得正带劲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公鸭被捏住嗓子似的怪笑: “王将军!祁王爷命你斩杀叛贼赵麾,你竟敢阳奉阴违,视军法为无物,不怕王爷也治你个叛国之罪吗?” 朱弦循声望去,只见不远的街角处,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数骑人马,皆着宫中内侍服。为首的那位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着深黛色葵花胸背圆领衫,乌角带。面皮光洁如玉,长眉入鬓,细眼薄唇,嘴角含嗔带笑,七分讥笑,三分凉薄——正是东厂提督大太监,高帜。 …… 见高帜刁难,王钏瞅准时机撤出战场,赶紧奔至高帜跟前,躬身相禀: “回高公公的话,下官得到的令是活捉赵麾,故而不敢下死手。” 高帜不解,偏着头看那王钏:“不对啊,祁王爷的令可是盖了印的,今早送至各卫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是我!是我让王钏活捉赵麾,押解回京,听候发落的。” 话音被打断,高帜转身,冷眼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朱弦。半晌后,轻笑出声: “芃芃,你这又是何苦呢……” 朱弦瞪着高帜,她非常厌恶自己的小名从高帜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以往每每这种时候,朱弦都会郑重地提醒高帜:虽说我朱弦地位不如公公,但好歹我也是姓朱的主子,主仆尊卑,还请公公您注意一下。 -- 第7页 可今天有要事,朱弦没功夫与高帜计较。 见朱弦连抬杠都没力气了,高帜愈发得意,只见他抬起胳膊,微微一招,身后一名内使小伙者便躬身上前,双手高举一只胀鼓鼓的大包袱。 高帜接过小伙者送过来的包袱,拨开那结,只手一扬—— 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咕噜咕噜滚下地,在朱弦的面前打着旋儿,唬得朱弦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这是赵家四兄弟的头。”高帜淡淡地说:“祁王爷的令已下,赵氏三代以内男丁,一律斩立决。人都死绝了,留赵麾一人,也无甚意义……”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耳畔一声怒吼,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寒光闪过,赵麾如浴血的神,挥举大刀,从天而降。 高帜被人推开,一名士兵挡在赵麾和朱弦之间,身首异处。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朱弦被吓坏了,她动弹不得,魂魄飞去了天上。 赵麾双眼赤红,他杀疯了,一个刀花挽过,朱弦的颈间一热…… 她闭上了眼,心想,自己今天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待朱弦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她突然发现,身上怎么没有感觉到痛? 再睁开眼睛时,朱弦看见有人正挡在自己身前,赤手空拳与持刀的赵麾周旋—— 是高帜。 高帜的肩膀受了伤,殷红的血染湿了整条胳膊,还溅到了朱弦的脖子上。 王钏的兵拦不住赵麾,赵麾就像一头尝到血腥的狼,疯狂攻击挡在朱弦身前的高帜。高帜的手上没有兵器,但他没有逃,坚持挡在朱弦的身前。 朱弦很惊讶地发现,这媪倌儿的拳脚居然还挺灵活? 可是人腿儿人胳膊怎么可能与刀剑相比?很快,高帜身上的伤就又添了好几道。 朱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道又一道的刀光和飞溅的血痕,直到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王钏领一队轻骑兵,手持套马杆,流星锤和长戟出现在赵麾的身后。 朱弦倒在地上面色惨淡如金纸,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指向距自己仅丈余远的赵麾,用尽全力自齿间挤出三个字: “杀了他。” 第4章 芃芃 媪倌啊…… 朱弦是祁王府庶妃杨嬿如的女儿,因其天资聪颖,生性乖巧,小小年纪就被祁王妃给记在了自己名下。因生母不是祁王妃,朱弦虽有郡主的名头却没有封号。为了称呼方便,人们便根据朱弦在朱家宗室姑娘里的岁数排名,唤她五郡主。 五郡主朱弦深谙王府中庶女的生存之道,她从小念书就很刻苦,在与皇子、宗室世子一起进宫念书的开蒙时期,朱弦就展露出了她超高的学习天赋,深得宫内太傅的喜爱。 朱弦跟着皇子们一块念书,一直念到了童生的阶段。直到她十岁,因为年龄过大,才终于不再与世子们一块学习。 因为这段不同于所有宗室姑娘的经历,就连祁王爷朱校堂自己,都对这个庶出的女儿,有了不一般的认同感。 朱弦跟随父亲朱校堂天南海北走了不少地方,也跟着父亲一起,经历了不少世事的锤炼。但这次来龙城查赵家通敌案,却结结实实地给了朱弦狠狠一击。 朱弦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赵麾满身是血,被士兵们悬挂上东门城头的样子。 “抓活的”禁令解除后,王钏才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可能,他带领自己的兵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制服了疯魔的赵麾。一名士兵瞅准机会,往赵麾的左胸,心脏位置,一戟穿胸而过。赵麾终于倒地。 高帜带来赵氏兄弟的四颗头,不光击垮了朱弦,更击垮了本就身陷泥淖的赵麾。赵麾身中刀伤无数,可他依然坚持杀死了高帜身边所有的随侍,连高帜的一条胳膊,也险些被卸掉。 东厂提督受伤,王钏诚惶诚恐,他顾不得理会倒地不起的赵麾,着急忙慌地安排士兵,把失血过多的高帜紧急送回了玉京馆。 朱弦受惊吓过度,被送进了茶楼里先歇着。祁王爷朱校堂早已接到王钏的通禀,他要朱弦切勿乱跑,他这就驱车,亲自来东城门接朱弦。 朱弦一个人躺在茶楼的绣楼里,呆呆地望着窗外柳枝上的一对儿喜鹊,叽叽喳喳唱春曲儿。可那婉转的雀儿声进了耳朵,却进不了脑子,朱弦的脑子里头一团浆糊,充斥着各种声音,有战马嘶鸣、士兵们的喊杀声,夹杂着赵麾那沙哑的怒吼,格外刺耳。甚至还有在东菜市口听来的,街坊老婆婆说过的话: “赵大人巡街带着他,玉人儿似的娃娃,还得了个玉面五郎的诨号呢……” 朱弦没有看出来,又黑又瘦的赵麾哪一点可以和“玉面”这个词沾上边。如果硬要找一处,便是赵麾小黑脸上那双澄澈通透的眼睛,当真像两颗玉珠子…… “外面有军队。” “我说外面有朝廷的军队,你这样出去就是送死!” “他们架六门炮搁城墙头上,任你变成苍蝇,都飞不出那西城门!” “谢谢你……”赵麾对着朱弦鞠躬的时候,朱弦很清楚地看到了那对儿扑闪扑闪长睫毛底下跳动的喜悦,和感激…… “五郎赵麾,有飞天遁地之能!他……并不一定会凶多吉少啊!” 赵炳忠,素有“铁将军”之称,他治军铁,打仗硬,是一块烧不化、打不弯、压不垮的坚钢。这块坚钢伫立关西数十年,把鞑靼从河西口岸一直推回到了阴山之外。先皇帝为奖赏赵家,特赐赵家“战功彪炳”的匾额,授赵老太公“镇国公”封号。 -- 第8页 可如今,伴随赵麾的死亡,关西赵氏的辉煌历史,就这样彻底落幕了…… 微风吹过,脸上一阵冰凉。 朱弦抬手抹去,手心濡湿一片,不知什么时候,泪水竟早已流满面…… 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了了,可是待朱弦跟在父亲朱校堂身后,走出茶楼的时候,她非常“不幸”地看到了王钏正在把赵麾吊上东城门顶的样子—— 白日微嚑,赵麾张开双臂高悬在半空。 他身上带着数不尽的刀伤,和穿胸而过的那只戟头,就那样挂在城头高高的旗杆上。素纱丝质的团领汗衣,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赵麾满头满脸都是血,那双澄澈通透的,像玉珠子一样的眼睛紧紧闭着,和他脸上的其他地方一样,与周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掩埋在浑浊的日光里,分不清轮廓,辨不出黑白…… 朱弦控制不住,俯下身,大口大口的干呕起来。 “芃儿,还是不舒服么?”朱校堂转身扶住朱弦的胳膊,关切地问她。 朱弦干呕了好久,眼泪鼻涕齐流,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势。 “孩儿无事的,爹爹放心。”朱弦惨白着一张脸,朝朱校堂温婉地笑。 朱校堂皱着眉,一脸担忧地仔细端详朱弦的脸,半晌,才转过头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 “去,把马车赶过来,五郡主累了,现在就要坐车。” …… 朱弦回到客栈就病了,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朱弦这病,说病也不是病,没灾没痛的,就是吃不下饭,闻不得肉腥味,闻到一丁点肉腥味就开始干呕。吃不下东西自然全身都没力气,只得在床上躺着混日子。 朱校堂召来军医给朱弦开了好几味健脾胃的方子,都不管用。最后没办法,医官只能给朱弦送过来几袋子鲜果,要朱弦吃点鲜果垫肚子,没事就多出门走动走动,走累了,自然就吃得下饭了。 这一天,朱弦照旧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打络子,只听得门外小蝶急匆匆唤了一声五郡主,朱弦抬头,看见高帜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他的整条右臂都被包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得有朱弦的一条腿那么粗,用一根布带子捆着,吊在高帜的肩膀上。 高帜虽是个伺候人的太监,但他在皇帝朱校桓身边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伺候人的含义,从大臣们在朝堂上直呼他为“东相”就可见一斑。在朱弦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表面看起来受宠,却是地位尴尬的皇帝兄长之女,也不是嫡出的郡主,在面对高帜这样的东相时,更应该夹起尾巴做人的是朱弦。 朱弦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她不知道高帜今天突然来客栈找她所为何事。 朱弦立在槛窗边,低着头,既不说话也不请高帜上座。 高帜也不往心里去,径直来到窗边的小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隔着小几,在朱弦的对面坐下了。 “咱家,是专程来看你的。”高帜说: “最近芃芃辛苦了,听说你胃口不大好,我给你带了些新鲜的山楂,进院子时交给你的婢女了。叫她们没事就给你吃两口甜甜嘴,一定会胃口大开的。” 朱弦听了依然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朝高帜的方向虚虚弯了弯腰以示感谢。 “芃芃放心,我绝对不会把那天东城门外的事情告诉陛下。”高帜信誓旦旦地说。 朱弦听见了,抬起眼皮来看他。 “我叫……” 不等朱弦说完,高帜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如果你想,那么我今晚便给陛下去信一封,就说你在东城门试图放水,包庇窝藏叛国贼。” “……”朱弦无语,她望着高帜张了张嘴,又把话给吞了回去。不过一个称呼,大名小名都是给人叫的,这媪倌儿既然那么喜欢叫她的小名,他要叫便叫吧。 朱弦转过脸,悻悻地坐下。 “奴婢有个建议,希望你能采纳。”高帜再度开口: “其实眼下的正事儿基本已经结束,芃芃的身体也不好,就没必要再耗在这儿了,咱家会代替你照顾好王爷的生活的。” 朱弦不解,问高帜:“那你们呢?” “还有些后续的事情需要处理,待咱家安置好西路军就启程回京。”高帜说。 朱弦扶额,她对高帜什么时候回京一点不感兴趣。“我问的是祁王爷,他为何不走?既然赵家人都已经杀完了,为何这几日他依旧早出晚归,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还有,祁王爷曾经在西路军呆过八年,此次来龙城断案,也是他一直在处理西路军的各项军务,如今临到末了,就换你上场了?” 朱弦连珠炮似地向高帜发问,她对高帜的所作所为相当不满,语气开始变得粗暴,忘记了自己才刚承过高帜一个情。 高帜只手转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一只碧玺绿扳指,侧身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看朱弦逐渐失去耐心的样子。待朱弦发泄完毕,他才重新坐直身体,一副很郑重的样子开了口: “芃芃,你父亲是王爷,在龙城,是他说了算。现如今他为何不回家,为何早出晚归,为何不管西路军,你不去问你父亲,反倒责骂我这个奴才……” “……”朱弦被高帜的话堵得一噎,因为激愤微微前倾的身子缩了回去。她眉头轻蹙,重新调整了一下思路,才对高帜微微一躬身: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我说过的话,这些问题,今晚我亲自询问父亲便好。只不过,有一件事咱们得提前说清楚了……”朱弦顿了顿,一脸严肃道: -- 第9页 “西路军的问题,干系重大,往后西路军的路应该怎么走,尚需陛下决断,我们都是做臣子的,切莫越俎代庖。” 朱弦突然变得严肃,高帜反倒觉得有趣,他轻笑一声,点点头:“这些,就不劳芃芃操心了,你身体不好,应该仔细将养才是。芃芃是好孩子,随时随地不忘维护祁王府的尊严和利益。” 眼见高帜又开始阴阳怪气,朱弦不悦,抿抿嘴角,不再说话。 突然,高帜话锋一转:“芃芃不应该对我高某人如此敌视,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龙城协助王爷查案,王爷、我和你,其实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芃芃能好好与咱家说话,咱家也不是不可以回答你刚才提出的那些疑问。” 朱弦抬头,看向高帜。 “赵麾,不见了。”高帜一字一顿地说。 朱弦睁大了眼睛。 “可……他不是死了吗?”赵麾满身是血高悬半空的形象宛若目前,朱弦至今还心有余悸,饭都吃不下。 高帜点点头:“他是死了,那一戟直穿心脏,没人能活。可陛下要的是人头,于是第二天咱家便拖着这条烂胳臂,亲自领人去东城门拿人头,结果……结果城门楼上便只剩那根旗杆子了。” !!! “尸体被人偷了?王钏不是在那儿守城门吗?他也没有瞧见?”朱弦问。 高帜嘬一口茶,淡淡地说:“或许是梁上君子的技艺过硬吧!你父亲的兵都没有瞧见那尸体,究竟是怎么没的。” 朱弦没有说话,闷着头冥思苦想。 高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起身走到朱弦身边伏身安慰她: “祁王爷这几天都在城外查找赵麾尸体的下落,城里的事都由咱家在办。芃芃不必担心陛下那边怎么交代,我高帜是好人,看得见王爷为这趟差使付出的努力,一定会如实秉公向陛下汇报的。” 他高帜是好人?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朱弦抬起头,直视进高帜的眼睛,目含揣度。 “给陛下的表文,今早已经送出去了。”高帜不回避朱弦的审视,他淡淡地说话,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 “臣赴东城门剿杀叛贼,杀死赵麾后,为震慑城中反贼,特令守军将赵麾的尸体高悬城头,曝尸三日。谁知半夜风大,吹倒了旗杆,赵家死党众多,趁此机会将赵麾的尸体偷走……” 朱弦静静地听,有些吃惊,她以为高帜会趁此机会向陛下告朱校堂一状的。 “咱家早说过,奴婢是为陛下当牛做马的人,只要祁王爷一心为陛下办事,我高帜,就一定会为祁王府两肋插刀!”高帜站得笔直,一番豪言壮语甚是让人动容,只那大腿粗的胳膊吊在胸口,给人一种莫名的喜感。 朱弦望着眼前的高帜,和他绑胸前的那条大胳膊,第一次看到了他人格深处的另一面。 朱弦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想说两句感谢高帜的话,毕竟自己的这条命,还多亏了高帜舍了那条胳膊护着的。 “我说媪倌儿啊……”朱弦语重心长地开口,刚起了一个头,她便呆住了—— 自己长期东一个媪倌儿西一个媪倌儿的叫,这不叫顺口了,当着人面也这样开始了? 朱弦的脸腾一下便红了,她苦着脸无比尴尬的朝高帜道歉:“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高帜也一愣,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过来。出乎朱弦的意料,高帜并没有生气,他笑眯眯地朝朱弦摆摆手,安慰她道: “不急不急,咱家知道芃芃想说什么。芃芃是功臣,不需要道歉,更不用自责。既然咱们都说好了,明日,咱家就去跟王爷请个示下,让你先回去。去跟陛下报个喜讯,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第5章 返京 祺儿送送你姐吧。 如高帜建议的那般,朱弦很快就返京了。 不过,朱弦这次提前离开,可不只是因为高帜说的那番话。事实上,朱弦并不会因为一次与高帜良好的交流,就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她之所以如高帜的愿提前离开,只是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高校堂依然没有找到赵麾的尸体,赵家叛国案,就这样带一点遗憾了结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麾伤的是心脏,没有人认为他还能活。所以就算最终没有找到赵麾的尸体,大家也都认为不过是无法提供完整的六颗头颅给朱校桓开心。 接下来,就没有朱弦多大的事了。无非就是清理乱党,按照皇帝朱校桓的意思,处理赵家剩下的家眷。 朱校堂亲自替朱弦整理的行李,趁着夜黑风高,朱校堂特意叮嘱朱弦,说他已经把抄查赵家的财物清单和西路军的军备材料,兵源清单统统誊写了一份,搁随行的马车里头了。 “高帜那厮心眼黑。”朱校堂忿忿不平地对朱弦说:“本王信不过他,不说给本王故意埋隐患,还担心他趁机贪墨军备钱款。这高帜掌管东厂卫军,从来都想扩张自己的势力,西路军,一直都是他觊觎的目标。芃儿先把这些带回去,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朱弦点点头,应得斩钉截铁。“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把这些文簿妥善保存的。” 第二天,朱校堂送朱弦出城,高帜也跟着一起来了。 出于礼节,朱弦掀开马车窗帘与高帜打招呼,高帜吊着一条大胳臂,远远地骑在马背上朝她点点头。 -- 第10页 在朱校堂与朱弦道别完毕后,高帜催马想上前。朱弦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假装没有看见,干脆利落地放下了窗帘。 马车辚辚一路向东,朱校堂领着送行队伍立在道旁,目送朱弦的车队渐行渐远。 高帜骑马立在朱校堂的右后侧,极目注视着远去车队的背影,一边催动马儿朝一侧的王钏微微靠拢: “王将军,你说,赵家刀……应该怎么破?” 王钏不解,转过头来看高帜:“督公说什么?” “赵家刀乃天下一绝,我想知道它的破绽。”高帜挑眉看向身旁的王钏。 王钏无奈:“督公说笑了,赵家刀已失传,这世上再没有赵家刀的威胁,破绽不破绽的,不知道也罢。” 高帜摇头:“王将军此言差矣,所谓武学之妙,在于搜罗,发掘天下所有功夫,以集大成于己身。若习武只为杀某一个人,灭某一派,那这样的人,也太狭隘了些,也注定不会成功。” 王钏听言,抚掌大笑,直言督公果然为人透彻,是自己狭隘了,比不得督公胸有沟壑。 “不过,督公有所不知。”王钏收了笑,话音一转: “虽然下官曾经跟随王爷在西路军呆过八年,也看过赵家人使这套刀法。但是这赵家刀法不外传,下官也未曾真正学过。只知道赵家刀法讲究一个快,另一个,便是诈,不知督公有没有听过赵炳忠在江湖上的名号?” 高帜点点头,答:“知道,赵鬼刀,从前不知旁人为何叫他鬼刀,原来是诈的意思。” 王钏微微一颔首:“是的,正是此意。若非赵氏本家人,真的很难判断赵家人使刀,究竟哪一招是实招,哪一招是虚招。如此虚虚实实,虚实不分,便是赵家刀法最让人忌惮的地方了。” “上次赵麾突围失利,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武艺不精,刀不够快,下官才有把握与他周旋这么久。如若遇上的是赵炳忠,咱们想要来硬的,非得要快刀斩乱麻,直接围城上机弩、火炮才行了。”王钏望着高帜,意味深长地说。 高帜听见了,眼中光亮瞬间黯淡。他很欣赏赵麾的武功,那一日不过区区数招,赵麾那神出鬼没的刀法就瞬间吸引了高帜的全部注意力,哪怕自己的胳膊快被人给卸了,依然无法阻挡高帜想再多看一招的渴望。 如果像王钏说的那样,赵麾的本事只够得上他爹的九牛一毛……那赵炳忠的确当得起这“鬼刀”的称号了。 “可惜了……”高帜口中喃喃,神情有些失落。也不知在哀叹赵麾少年早逝,还是哀叹赵家刀法就此失传。 此时朱弦的车马已经走到看不见,朱校堂一声令下,“回城!”卫兵们刀戟相撞铮铮锵锵,送行的队伍复又抬步,铸铁马蹄叩击青砖地发出佩玉相击的叮咚声,重新朝龙城城门的方向而去。 …… 春归夏至,烈日炎炎的八月,朱弦终于回到了京师。祁王府的偏门一大早就打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朱弦的马车便从这偏门开了进去。 马车走到二门外便停了下来,朱弦下车后,马车被家丁给赶去了后院。丫鬟婆子收东西的收东西,提行李的提行李,朱弦则一人大步流星地朝王府深处走去。 才穿过二门的大花园,影壁后的门海旁就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的那个女孩年纪尚小,穿一件雪青色的交领褙子配白色纱裙,头顶桃花髻,插一只珍珠钗,清雅又素淡。高个子的是一名妇人,穿一身素雅的细棉褙子搭配绡纱的裙,已至暮春之年,却风韵犹存。 她们是朱弦的生母,祁王府的庶妃杨嬿如和朱弦的亲妹妹妮儿。 妮儿挽着母亲杨嬿如的胳膊,首先就看清楚了迎面走来的朱弦,正要张口唤姐姐,却被杨嬿如给一把往回拽。 “奴婢杨嬿如和二丫头妮儿见过五郡主。”杨嬿如红着眼朝朱弦深深道了个福。 妮儿见自己的母亲行礼,也痴呆呆地跟着杨嬿如一起,给朱弦行了一个礼。 朱弦止住了脚,她朝自己的亲娘和妹妹稍稍点了点头,把满腹的话语凝炼成了一句话:“好,你们免礼,我先去上房见过母亲后,再来筑雅院看你们。” 杨嬿如点头,不再多说,只红着眼看向朱弦,再后退一步给她让路。 朱弦也不多说,最后看一眼杨嬿如和妮儿,便转身朝筑清院上房的方向继续走去…… 筑清院里修有一大片荷塘,院子很大,包含了整块荷塘,归祁王妃私享。 荷塘水面广阔,池边山石嶙峋,花木葳蕤,时值夏日,荷塘内碧波漾漾,荷叶田田,送来清香阵阵。朱弦一走进这园子,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荷塘周围,楼阁轩榭错落,其间有漏窗、回廊相连。山石、古木、花卉,点缀左右,行走其间,没来由地总能让人心情大好。 绕过荷塘,一座歇山顶的大宅便近在眼前。朱漆的墙面,繁复的轩窗,雕梁画栋尽显雍容华贵又不失恭守严谨之态,正是祁王妃居住的上房。 不等朱弦走近,早有丫鬟仆妇迎了上来。 “五郡主回来了!” “有请五郡主!王妃已经等您多时了!” 丫鬟仆妇们纷纷向朱弦请安,簇拥着她朝上房走去。 掀开轻纱的门帘,朱弦看见祁王妃已经迎到了面前。 -- 第11页 “我的儿啊!”扑面而来是祁王妃那张惊喜到过度的脸,向来端庄的她顾不得仪态,一把将朱弦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唤了起来: “可算把你给盼了回来!自打你跟着王爷走后,为娘的心就一天都没有安稳过,从前我芃儿可没去过那么苦寒的地方,如今第一次去,还要呆这么久,为娘真担心你不习惯,给病倒了!” “好在随行的管家得力,我看信上说,管家采买了当地不少上好的阿胶,每三天便给你熬一碗,强身健体,这才有了我儿滞留龙城这么久,连一次伤风都没有得过!” 祁王妃兴奋得过了头,搂紧了朱弦喋喋不休,末了才想起应该朱弦进屋里坐: “来!咱娘俩进屋里说话,让为娘还好看看我儿,可曾累瘦了……” 说话间,祁王妃牵着朱弦的手,走进了里屋。房间正中央的春榻上歪坐了一个少年,大大咧咧正吃着身旁小几上的一碟葡萄,见朱弦进来,那少年便立马起身,走到朱弦身边,深深鞠了一躬,唤她:“阿姊。” …… 朱耀祺是祁王妃亲生的唯一儿子,也是祁王府的世子,在朱家宗亲里排行老八,比朱弦小两岁,人称八世子。 祁王妃作为朱校堂最宠爱的女人,祁王府的女主人,却不能第一个为朱校堂诞下孩儿,那是祁王妃自己的原因。 朱校堂迎娶祁王妃后,夫妻俩琴瑟和鸣,却多年不能诞下孩儿。朱校堂一个人苦撑八年,只为保证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从祁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可惜朱校堂是堂堂王爷,不是普通老百姓,为祁王府后代福祉计,在太皇太后的亲自主持下,大婚后的第八年,朱校堂终于纳了庶妃杨嬿如。 和祁王妃不同,杨嬿如刚进府的第一年就怀上了,第二年生下了朱弦。虽然是个姑娘,却给苦闷八年的祁王府带来了新生命的福音。 不得不说朱弦的的确确是天下母亲的福音。 杨嬿如娘家一表姐,唤元娘,与杨嬿如自小交好,情同姐妹。元娘身子不好,一年365天有300天都在喝药。或许因为喝药太多,元娘嫁人后也多年未能产子。一次元娘来祁王府看望刚生孩子不久的杨嬿如,见襁褓里的朱弦实在可爱,死乞白赖地求杨嬿如,要做朱弦的干娘。 按说朱弦是祁王府的大小姐,哪怕只是一个庶出,也决计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攀附得上的。只这元娘与杨嬿如之间的姐妹情分不一般,杨嬿如又才给祁王府立下了一大功,在杨嬿如的恳求下,朱校堂便也认可了元娘与朱弦之间的这门干亲。 就这样,杨嬿如选了个黄道吉日,给朱弦认过房娘,元娘给朱弦带上长命锁,起了乳名“芃芃”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夫家去了。 可天底下就真有那么神奇的事,回夫家后不久,正好没喝药的元娘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这奇迹发生在被大夫都放弃的元娘身上,堪称公鸡下蛋、母鸡打鸣! 人们都说,这是祁王府大小姐朱弦带给元娘的子孙福,朱弦一定就是送子娘娘的座下小童! 消息传回祁王府,朱校堂也很惊讶,找来一名方外高人给自己的女儿看相。 那方外高人问过朱弦的八字,便捻着八字胡,眯起浑浊的重瞳看了看襁褓中一脸惊恐的小朱弦,开口道: 此女岁星得用,福星入命,乃极旺命格。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您的祁王府,有福了。 贵命格的人本来就少,不仅自己贵,还贵身边人的,更是少之又少。一时间,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纷至沓来,快要踩破祁王府的门槛。贵人们都想看看朱弦,没办法再当朱弦的干娘,好歹也能沾点福气。 小朱弦的“能耐”,旁人看在眼里,祁王妃自然也看见了。就在元娘怀孕的消息传回祁王府后不久,祁王妃就开始了游说祁王爷的工作—— 她要把朱弦记在自己的名下,做朱弦的亲娘。 经过一番周旋和波折,刚满两岁的朱弦终于被记到了祁王妃的名下,变成了祁王妃的女儿。而朱弦的亲生母亲,则变成了她口中的杨侧妃。 福音朱弦果然名不虚传,待她正式入住上院,只过了一年,祁王妃便成功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后,生下小世子朱耀祺。早过了而立之年的朱校堂,终于有后了。 虽然祁王妃在生下朱耀祺之后,便再也没有诞下孩儿,但是因小朱弦这接连两次的有效发力,已经彻底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运轨迹,祁王妃是真的把朱弦当自己的“福星”的。 祁王妃尽心尽力地抚养朱弦,把她视为己出。与其他嫡出的王府姑娘一样,朱弦有资格进宫念书,而朱弦的妹妹妮儿,则没有这个机会。朱弦可以拥有郡主的爵位,而妮儿则只能被人叫二小姐。同理,朱弦可以享受与世子朱耀祺一样的,每月十两银的月钱,而妮儿和她们的母亲杨嬿如加起来才只有十两。 祁王妃拉着朱弦的手,母女俩亲亲热热的说着体己话,世子朱耀祺则坐在一旁,默默地吃东西,时不时给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剥两粒花生,添添茶。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温馨。 祁王妃仔细询问了朱弦北上龙城的这段日子里,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祁王爷有没有失眠,有没有瘦,还问龙城的气候怎样,城里街道好看不好看,那边的人是不是都凶神恶煞…… 朱弦很有耐心,一一替祁王妃做了解答。 -- 第12页 朱耀祺坐一旁听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听你们女人说话可真好玩,天天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讲几个时辰,累不累啊?” 祁王妃啐他,骂他小没良心,点着他额头说:“你爹还在龙城,为娘问这些鸡毛蒜皮,不就是担心他冻着累着,吃没好吃的,用没好用的。如今你姐说那儿有吃有穿有好用的,城墙坚固,百姓富足,为娘也能跟着高兴不是?” 三个人说笑正酣时,有婢女进来传话,说张家婆子来了,朱弦听了叫她赶紧传进来。 “女儿给母亲和世子爷带了点礼物,我自己等不及先过来看母亲和世子,叫那张家的随后把礼物给送过来。”朱弦笑眯眯地对祁王妃解释。 张家婆子长得膀大腰圆,一个人吭哧吭哧抗进来一只大箱子。打开来看,里头琳琅满目塞满了阿胶红枣,还有几方砚台。 龙城素有关西小江南的称号,盛产阿胶与大红枣,趁着此次公干,朱弦便给祁王妃带了不少,用精美的礼盒装了送至跟前,哄得祁王妃又是一阵亲女儿乖女儿的叫唤。 砚台是送给朱耀祺的,因为龙城的砚石很出名,有一处知名的官窑,几百年来专门为皇帝提供砚台,朱弦好容易弄来一端没有盖印的送给朱耀祺用。 朱耀祺接过礼物,对着朱弦千恩万谢后,把砚台揣进了怀里。 眼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朱弦想起还在西园等自己的杨侧妃和妹妹妮儿,起身要对祁王妃告辞,却被祁王妃拽紧胳膊给一把拽了回来: “我儿离京数月,好容易今日母女重逢,就别忙着走了。好好陪为娘用晚膳,完了咱们娘儿仨个玩几把叶子牌,你弟也想你了。”祁王妃望着朱弦,笑意却不达眼底。 朱耀祺坐在一旁兀自玩几粒花生,听到祁王妃叫自己的名字,也没啥反应。 朱弦语迟,她看了看祁王妃,又看了看玩花生来不及说话的朱耀祺,知道自己今晚不能惹祁王妃不高兴,立马扯起个笑,顺着祁王妃的话又重新坐了回去。 是夜,朱弦没能去筑雅院看望杨嬿如。她留在筑清院的上房吃过晚饭,又打过牌后,祁王妃留朱弦到很晚才放她走。 临走的时候,祁王妃叫朱耀祺送朱弦回房。 “你们姐弟俩也多日不见,祺儿就送送你姐吧!说几句体己话,也不枉你姐疼你一场。” 朱耀祺很听话,马上躬身应下,候在一旁等着朱弦。 朱弦也不推辞,与祁王妃道别后,跟着朱耀祺一起,转身走出了上房。 朱耀祺不说话,提着灯笼只管闷头走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上房外的那片荷塘后,走在前面的朱耀祺明显加快了步伐。他把朱弦远远地甩在身后,也不管朱弦手上有没有灯笼,看不看得见路。 朱弦冷然,她停下了脚,望着朱耀祺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说话。 半晌,朱弦才轻轻叹出一口气,自嘲地一笑,摇摇头继续摸黑朝前走。 不出朱弦的预料,不多时,自黑暗的前方传来“咕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朱弦不会担心朱耀祺落水,这种声音她熟悉得很—— 朱耀祺把朱弦送给他的砚台丢进了路边的池子里。 借着月光,朱弦仔细分辨身边的景色,脚下不停。 她的心中毫无波澜,那端砚台,与其说送给朱耀祺用,还不如说是为讨祁王妃开心的。朱弦都知道,就在那醉风亭旁的池子底,躺满了自己曾经送给他的笔墨纸砚、古玩珍宝…… 第6章 说亲 文官还是武将? 朱弦来到筑雅院的时候,杨嬿如正好出门去寺庙烧香还愿了。 朱弦一走这大半年,杨嬿如每隔几天都要去庙里替朱弦祈福,如今朱弦平安归家,杨嬿如自然得赶快去给菩萨道谢。 朱弦来到西阁楼,推开门径直走了上去。妮儿正在吃早饭,抱一只碗,滋溜滋溜喝得正欢。 朱弦进门,妮儿急忙放下碗与朱弦打招呼。朱弦看见了残留碗底浓稠的羹汁,是阿胶。 朱弦无奈地摇头,就知道不管自己给杨嬿如带了什么礼物,这位亲娘都会把她认为的好东西统统塞给妮儿用。 朱弦抬手指着那碗底:“妮儿,这阿胶是我从龙城带回来的吧?奴才们怎么给你了,我明明叫她们给侧妃用的,回头……” “不是的,姐姐!”不等朱弦说完,妮儿便急匆匆地回应道:“跟奴才们无关,这阿胶是娘送给我吃的。” 朱弦听着,沉默了半响,才轻轻搂上妮儿的肩,柔声说道:“妮儿还小,阿胶大补,适合体虚者食用,所以好妮儿……” “所以我又不适合,对吧,姐姐?”突然,妮儿打断了朱弦的话。 朱弦一愣,定睛看向身前的妮儿,只见妮儿正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自己,目光冷冽。 心里咯噔一声响,知道自己又刺激到妹妹了,朱弦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正搂紧妮儿双肩的自己的手。 “我不过陈述一个事实,你若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朱弦负手立着,淡淡地说。 妮儿的眼眶红了,站在当地瞪着朱弦,胸膛剧烈地起伏。 “我就知道,对八字不好的人来说,不管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一定都是不适合的。”妮儿咬牙切齿地说。 “……”犹如火上浇油,朱弦被气得不轻,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 第13页 不过几句话,大半年不曾见面的两个人竟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朱弦开口驱散了罩顶的乌云。 “妮儿,我送给你的点翠头面三碇金,肉条干两箱一碇银,狗头枣两箱二十两银。送给杨庶妃的金步摇一碇金,阿胶两箱一百两银,狗头枣四箱四十两银。总的算起来,还是给你的礼物贵重一些。”朱弦说。 “姐姐,别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妮儿无奈地摇头,似乎很委屈朱弦曲解了她的意思,但言辞间的火气明显消散不少:“我不是要跟谁比……”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最看重的亲妹妹,我怎么可能让你吃不好的,用不好的?”朱弦痛心疾首,言辞恳切。 妮儿皱眉,还要辩解,却被朱弦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话题:“好了,妮儿,咱们大半年不曾见,不要见面就吵架了。” 说话间,朱弦果断地拉起妮儿的手,牵着她走到春榻边,两个人相对坐下:“过来跟姐姐说一说,这半年来你跟杨侧妃过得好不好……” …… 朱弦在西园呆了快整一天,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朱弦才回到了上房。 刚走进上房,朱弦就感受到了萦绕在空气中的低气压。 祁王妃正一脸严肃地端坐在窗前,朱耀祺则恭恭谨谨地候在她身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很明显,朱耀祺惹祁王妃不高兴了。 朱弦看在眼里,花蝴蝶般“飞”到祁王妃身边,娇声娇气地唤她:“母亲,女儿回来了!” 祁王妃瞟一眼身边的朱弦,自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哼:“就知道你们两个,没一个是靠得住的……” 朱弦明白,祁王妃这是怪自己去筑雅院呆的时间太久,立马搂紧祁王妃的腰,作伏低做小状与她道歉: “孩儿知道,孩儿有罪!今天只顾自己玩,冷落了母亲,明天孩儿一定哪儿都不去,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祁王妃听言,忍不住笑了,拿手点她的额头: “你个小丫头,小小年纪竟也这般油嘴滑舌,连你母亲也来诳?” 见计谋初得成效,朱弦愈发来劲,吊紧祁王妃的胳膊死命地摇:“孩儿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明天一整天,我就住娘这儿了!” 祁王妃被摇得快散了架,终于屈服,她高举双手告饶:“得得得!我又不是孩童,需得着你一整天的看着?小冤家快别摇了,我算是怕你了,胳膊肘都快给你卸下来了!” 朱弦停了手,倒在祁王妃的肩上,望着她吃吃地笑。 “娘,我饿了!”朱弦说。 祁王妃捧起朱弦的脸,怜爱又忿忿然地捏了捏,啐她:“几岁了?还跟个猴似的……去,娘带你去吃饭!” 说完,祁王妃起身,拉起朱弦的手就要把她往前堂带。 离开的时候,朱弦扭转头,对正立在一旁发呆的朱耀祺说了一句:“世子爷,过来一起用……” “别理他!”祁王妃突然扬声打断了朱弦的话,“他可是要上天的人,咱府上的普通饭菜,配不上进他的肚子。” 朱弦无语,笑道:“娘说什么呢?世子爷才十四,尚未成年,上什么天。” 说完,朱弦不顾祁王妃反对,挣脱了祁王妃的手,走到朱耀祺身边,拉他的袖子:“走吧,已经很晚了,咱们去吃饭。” “芃儿——!”祁王妃拉长了声音叫朱弦。 朱弦不理,依旧固执地拉朱耀祺的袖子。 祁王妃喊不动朱弦,终于“气鼓鼓”地转身离开了内室,朝前堂走去。 朱弦看在眼里,心中如明镜般敞亮,更加理直气壮地推着朱耀祺,跟在祁王妃身后,一起朝前堂走去…… 吃饭的时候,朱弦问祁王妃,何故责备朱耀祺? 朱耀祺低着头,闷声不吭只管扒面前的一大碗饭。 祁王妃长叹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一眼朱耀祺,开口道:“还不是世子爷贪玩,今天跟我说,过两天,他要跟三殿下一起出城围猎,晚上就不回城了,直接住猎苑里头。” “除了三殿下,还有谁去?”朱弦问。 “有王阁老府上的大公子王济云,徐阁老府上的二公子徐文峰,礼部郭尚书家的小公子郭山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儿子冯霄。” 听了祁王妃的回答,朱弦沉默,她总算明白了今日祁王妃为何冲朱耀祺发火。王徐郭冯这四家乃京师有名的同枝连理的四大家族,当今天子还不曾定下太子,三殿下与这四家搅合在一起,摆明了就是有所图。 “几位殿下越长越大,最近几年的事也变得越来越多。虽说目前看来耀文殿下作为老大,老成持重,依然受陛下器重。但三殿下历来有想法,有手段,原本和睦的几位皇子之间也开始暗流涌动。可这些都是陛下的家事,咱们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去掺和。”祁王妃语重心长地说。 “是的,母亲。”朱弦点点头。 朱耀祺依旧低头,猛啃饭碗。 “你们父亲身体不好,咱祁王府向来不需要争什么,抢什么,只求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所以,有些事情,能避,咱就尽量避一避……” “祁王府已经够低调了,莫非还要整府出家不成?”不等祁王妃说完,朱耀祺就忍不住抗议了: “再有一个月便是秋猎大典了,届时陛下要选拔武将,奖赏狩猎能手,京城子弟们早都在为这场大典做准备了。冯霄发明了一种新的箭,鹿被射死后,皮毛基本看不出伤痕,便约我和郭山一起去射鹿。这箭太稀奇,吸引了三殿下的注意,他也想看冯霄的新式箭,便叫上王济云和徐文峰一起看,所以到最后就变成大家一起都参加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多阴谋诡计!你若不让我与他们同去,待到九月秋猎大典的时候,娘你这是准备让全京城的人都看我一人的笑话吗?” -- 第14页 “……”祁王妃无语,竖起眉毛就要骂人,却听得一旁的朱弦开了口。 “母亲,女儿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祁王妃转过脸,朝朱弦咧了咧嘴表示微笑:“芃儿,你说。” “我赞同母亲说的我们祁王府不可以插手陛下的家事,哪怕有一点点沾染都不可以。”朱弦说得斩钉截铁,祁王妃听着,频频点头。 “可是……”话音一转,朱弦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想避,就能避得开的。” “譬如今天这桩事,世子也是为了秋猎大典做准备。如若他手上的兵器不趁手,在大典上失了分,不光丢我们祁王府的面子,同样也不能讨陛下欢心啊!如若凡事都像母亲说的那样只考虑躲避,今天世子可以选择不去猎苑练新兵器,待到真正围猎的那一天,他也最好选择不去参加围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既保全咱们祁王府的脸面,还能不参与进陛下所有家事纠纷当中。” 听了朱弦的话,祁王妃沉默。她低下了头,思忖良久,老半天才幽幽地说出一句话: “为娘也不是不想让他狩猎,浑浑噩噩做一庸人,不说别的,哪对得起太皇帝赐他的这个名字?只是……只那三殿下生性浪荡不羁。我有点担心,担心……” 祁王妃没有把话说完,但朱弦依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朱耀祺是祁王府的独苗,年龄又小,有关他的学习和生活安排,祁王妃向来看管得紧。此次围猎场过夜,无人照看,祁王妃这是在担心,生性风流的三殿下会不会安排一些少年不宜的节目,带坏朱耀祺。 朱弦微微一笑,伸手抓住了祁王妃的手,紧紧握着:“母亲若是不放心,那么芃儿便着男装,陪世子一同去吧。” …… 是夜,朱弦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留在了上房。 祁王妃与朱弦同榻而卧,母女俩躺被窝里说了许多话,说朱校堂的不易。 景皇帝的五个兄弟就只剩下朱校堂一个了。 最后一次吃团圆饭的那个年三十,景皇帝邀请朱校堂的马车都停在祁王府大门外了。结果朱校堂头疾复发,吹不得风,见不得光,躲在王府地窖里一个月都没敢出门。 说起朱校堂的病,祁王妃唏嘘不已。她甚至不知道应该说朱校堂是有幸还是不幸,得上这种古怪的毛病。因为那年隆重的团年饭吃过之后,朱校堂的二哥和五弟就再也没有机会吃上元宵节的汤圆。 祁王妃长叹一口气,拿手轻拂朱弦身下那一枕的青丝,再替她掖了掖被角。 “要不是你爹为人向来收敛,懂进退知分寸,再加上他身体不好,不能带兵上战场,不然凭借早年间他在西路军的那些经历,景皇帝早就容不下咱们祁王府了。就连芃儿你,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滚泥巴呢……”祁王妃笑道。 朱弦有一点难过,伸出手来握了握祁王妃的手,轻轻唤她一声:“母亲……” “孩儿一定照看好世子爷,不会让爹爹和您失望的。”朱弦很认真地说。 祁王妃看着朱弦的眼睛,嘴角涌起温柔的笑。她点点头,也反握住朱弦的手:“好孩子,真幸运我和王爷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祁王妃告诉朱弦,朱校堂很快就要回来了,龙城的事情已经解决完毕,这两天大军开拔,过年之前,就肯定抵京了。 听见父亲终于回家,朱弦也很开心,拍着手对祁王妃说,咱们家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祁王妃听了也笑得灿烂,她点点头对朱弦的话表示附和:“是啊!眼看这翻过年你就十七了,趁着眼下糟心事都解决了,为娘也得跟你爹仔细合计合计,给你说一户好人家。” 朱弦不干,立马闹将起来:“我还小,我不要嫁人!” 祁王妃哪容朱弦胡闹,顺口便将她的军:“你是郡主,不提早把自己嫁出去,莫非还想等陛下给你指婚?亦或者……把你送进大漠,给蛮夷和亲?” “……”朱弦无语,目瞪口呆望着祁王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祁王妃得意地笑,凑近朱弦身边,压低了嗓子问她: “来,给娘说一说,芃儿喜欢瘦的还是胖的,喜欢高的还是矮的?你给为娘说清楚了,到时候我跟你爹便按照你说的标准去找。” 朱弦回望着祁王妃,有一点为难:“我……” “芃儿没概念?那么咱换一种说法……”祁王妃再接再厉: “芃儿喜欢年轻一点的还是年长一点的?年轻的有活力,年长的会疼人。” “……” 祁王妃乐了,脸上的笑意大涨: “亦或者……从文的书生斯文,行武的就厉害。我的芃儿喜欢文官还是武将?” 文官还是武将? 这个问题入了心,朱弦痴呆呆地看着眼前祁王妃那张过分夸张的笑脸,神魂飞去了天上…… 第7章 阿辉 他叫什么名儿? 朱弦靠一番有理有节的论辩,终于成功扭转了祁王妃对朱耀祺留宿猎苑这件事情的看法。虽说朱耀祺对朱弦向来不亲,但朱弦客观上帮了他一个大忙,经过那晚后,朱耀祺对朱弦的态度有了很明显的改变—— 就像现在,约定的辰时出发,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了,朱弦还没有出来。朱耀祺领着卫兵候在二门外已经等了一盏茶,又再一盏茶的时间……向来孤傲的祁王府世子依然没有发飙的迹象。 -- 第15页 “五郡主有没有说过类似今天不走了,这样的话?”朱耀祺面无表情地朝身旁的管家问话。 “回世子爷的话,五郡主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昨天晚上熄灯前,郡主房里的小蝶还寻来老奴这里,说要几支泡过艾叶的熏香,今天出门,五郡主要熏车子用呢……”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好。”朱耀祺点点头,便转过身去继续等。 世子爷如此“反常”的有耐性,让管家也禁不住对朱耀祺刮目相看起来。 或许这就叫成长吧?世子爷长大了,也慢慢开始长出来了男人的温柔?管家远望着朱耀祺等待的背影,心底也涌起一阵感慨。 可是向来办事靠谱的五郡主,今天怎么突生“幺蛾子”了呢?管家想不明白朱弦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必须让世子爷就这么干等着。 唯一不同寻常的,便只有昨晚小蝶来他房里要艾叶熏香了吧? 管家记得朱弦并不像其他贵族女人那么爱装腔作势,出行还要用香熏马车这种事,朱弦并不爱做。可昨晚,五郡主为何非要劳师动众只为寻几根熏香呢? 就在管家天南地北冥想正酣时,自遥远的花墙外,转过来一个人。肩挎一只大包袱,褒衣博带,袍角飞扬—— 正是男子打扮的五郡主,朱弦。 朱弦梳了个男子的发髻,用一只束发紫金冠固定住,眉间勒一抹八宝攒珠金抹额,硕大的鲜红色猫眼石熠熠生辉。她身穿大红色攒花箭袖袍,腰间攒珠银带,除了肩上那只包袱与她通身的气度有些格格不入,富贵繁盛彰显无遗。 管家迎上前,接过朱弦肩上的包袱自己背好,脱口称赞道:“今日的五郡主果然与往常不同。” 朱弦笑:“有何不同?” 管家佝佝腰,答:“贵气逼人。” 朱弦大笑,无奈地摇摇头,不再与管家多说,脚下则加快了速度,朝朱耀祺飞奔过去。 从前朱弦穿男装时,的确偏爱选白色、青色,或蓝色等不打眼的颜色。毕竟自己不是正儿八经的男人,想掩人耳目,自然得低调点,越不打眼越好。 今天朱弦本来穿了件白袍,人都出门了,又被小蝶给拦了回来—— 衣服脏了,得换! 朱弦昨天来葵水了,今天是第二天,正是“澎湃汹涌”的时候。 特殊日子的那几天,女人总会麻烦一点,这里痛那里不爽利的,实属常事,朱弦也不例外。因今日必须着男装,意味着只有小厮随行,所以昨天一整天,朱弦都在为今日出行做准备。 艾叶可以缓解痛经,为避免今日出麻烦,昨晚很晚了朱弦都让小蝶去管家那里,务必讨要些艾叶熏香搁马车上熏。 原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周全了,谁知道临到出门,依然出了纰漏。今日葵水过盛,月事带都不顶事,才换的衣袍转眼就脏了。 实在没有办法,朱弦一口气带了十几条月事带,好几件红衣袍。这样就算月事带顶不住,当众出了丑,也能让人看不出来。 见朱弦终于露面,朱耀祺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转身朝身后的众随从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打起精神,马上出发,再自顾自拉过身后一名小卒手中的缰绳,翻身骑上了马。 朱弦急匆匆奔过来,本想与朱耀祺道个歉,并关切地问他一下,在这里等了有多久?可是待朱弦奔至跟前,只见朱耀祺已经骑上了马,一副不想与她多说话的样子,不得已,朱弦只能收回已滚到嘴边道歉的话,二话不说进了马车。 护卫官一声令下“起——!”马车辚辚,马队起步,朝城门的方向急驰而去…… …… 因朱弦的缘故,待祁王府的马队赶到皇家猎苑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三殿下朱耀廷骑一匹彪悍的黑色大宛马立在猎场外的一处土墩上,远远地朝朱耀祺挥手: “八世子!你是来作客吃午饭的吗?” 朱耀祺催马离队,第一个飞奔至朱耀廷近前,下马单膝跪地:“三殿下见谅,属下家中临时有事,故而来晚了。” 朱耀廷身后乌泱泱站了一大堆人,除了有皇家护卫,还有一群身着各色劲装的富家公子,正是王徐郭冯四家的少爷们和他们的随从。 待朱弦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时,朱耀祺已经分别与王徐郭冯四家公子们都见过礼了。 在万众瞩目中,朱弦状似匆忙般自远处“飞奔”而来。 “各位贵人见谅,让你们久等了。”朱弦立在土墩底下,朝土墩上方的男人们深深作了一个揖。 “哦——这又是谁啊?”朱耀廷挑眉,一脸玩味地看着土墩底下,正朝自己作揖的人。 “回三殿下的话,他是属下的大表哥。”说话的是朱耀祺,因考虑不周,朱耀祺忘了提前与朱弦商量,应该怎么与人介绍朱弦。怕朱弦胡说,朱耀祺便毫不犹豫抢了朱弦的词,这样也省得接下来与人解释。 “大表哥?”朱耀廷有些惊讶: “这位后生瞧着有些面熟,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几年前在书堂的时候,他好像还不是你的大表哥……” “呃……”朱耀祺大惊,结巴着糊弄一句:“现在是了……” “……”这回换朱耀廷大惊了,喉间一梗差点背过气去。 朱耀廷能肯定土墩底下作揖的人不是朱耀祺的大表哥,但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眼前这个红衣少年究竟是谁,那张脸似熟非熟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第16页 待他定睛看那朱耀祺的时候,只见朱耀祺一脸严肃,似乎很肯定地没有骗人。 朱耀廷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堂弟实在可爱得紧,说话这么憨憨的,真让人不忍打击。 于是朱耀廷也懒得再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片段了,便顺着朱耀祺的话点了点头: “好!大表哥叫啥名儿啊?” 朱耀祺惶恐,愈发佝低了身子对朱耀廷说:“不敢当,属下的大表哥姓林,殿下叫他阿弦就好。” …… 因为朱耀祺来得太晚,来不及练射箭就该吃午饭了。就这样,大表哥阿弦作为八世子的随侍,也坐到了猎苑花厅里的宴会桌上。 有皇子在,猎苑的饭菜做得特别丰盛,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朱弦一边机械性地吃着桌上的各色食物,一边冷眼旁观桌上的男人们说恭维的话,互致敬酒辞。 三殿下朱耀廷坐在正中央,旁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的是两位辅宰家的公子王济云和徐文峰。身为皇亲的朱耀祺和朱弦则相当“知趣”地占据了左下手的位置,而礼部郭尚书家的小公子郭山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儿子冯霄,都坐在右下手。 朝廷的命官,除了内阁阁老家的两个公子,其他人,朱弦都不认识。但经过几轮祝酒辞后,朱弦终于分清楚了,瘦高个子的那个是礼部少爷郭山,身材敦实的那个是左都御史少爷冯霄。 除了朱耀祺和另一名随冯霄一同赴宴的少年尚未束发,其他人都成年了,礼部少爷郭山甚至带来了自己的小妾。 好在朱耀廷知道这次来猎苑是为了射箭,办事还有点分寸,今天中午的酒宴上没有安排其他女性陪酒,就连随侍的招待都清一色的小厮。反倒是郭山担心小厮们伺候不好,安排那小妾候在一旁,负责给整桌的人倒酒。 可以预见,这是一场绿色又健康的宴席和狩猎活动。这让朱弦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去了一点点。 朱耀廷是景皇帝几个儿子里面最活泼的一个,从前朱弦还在书堂和皇子们一起听太傅讲课的时候,朱耀廷就是长期被太傅点名罚站的那一个。 朱耀廷最爱搞恶作剧,彼时有一件让朱弦记忆深刻的事,便是朱耀廷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条死蛇,塞进老太傅的书袋里,那一天,差点就把老太傅给当场送走。 因为这件事,景皇帝大发雷霆,后来还把朱耀廷给关了十天禁闭。 有朱耀廷在的地方就永远不会枯燥乏味,朱耀廷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酒令和酒桌娱乐活动,逗得满桌人每一个都喜笑颜开,酒桌气氛简直欢乐又沸腾。 就连朱弦,也被朱耀廷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招给吸引了,最让她感兴趣的,是朱耀廷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结合乡野酒肆娱乐与宫廷高雅娱乐为一体的新式酒令——击鼓传花令: 由令官拿花枝在手,使人击鼓,大家依次传递花枝,鼓声止,花枝在手者则按规则作诗对偶,若是做不出诗或对不出偶来,则罚酒三斗。 朱弦主动请缨任酒纠,负责击鼓,发号施令。 朱弦请缨做酒纠,也是有私心的。一来她自己本身不善饮酒,再加上她今日来葵水,更不能喝酒。最重要的是,朱弦任酒纠,就可以尽可能地控制那酒令在谁的手里面停,这样一来,世子爷朱耀祺就可以一口酒都喝不上啦! 在座的男人们酒兴正高涨,大家都愿意喝酒,既然朱弦提出来要做酒纠,便任由她做去了。只是朱弦这算盘打得好,却抵不过朱耀廷的心眼多,他使人搬来一面屏风,要朱弦抱着鼓坐那围屏后。 “不许偷看,酒纠若故意偏袒、使诈控制酒令,则违规,同样需罚酒三斗!”朱耀廷拿手虚指着朱弦,严正宣告政策。 朱弦愿望落空,只能悻悻地坐到了屏风后头去。剩下的人则都参与行令,乌泱泱围着酒桌坐了一大圈。 朱弦在落座屏风外的时候,回过头来最后扫一眼人群。 右下手那个瘦弱的身影稍微把背挺直了一些,巴掌大的小脸也漾开了笑容,杏核般的大眼睛里果然如朱弦曾经设想的那般,盛满了星星—— 他是左都御史少爷冯霄的远房亲戚,刚刚来京城。 朱弦注意到这位不打眼的少年,还是因为冯霄那句普通又不普通的呼唤: “阿辉。” 当时朱弦正在吃一块美味的酱鸭,当她听到那声突如其来的“阿辉”时,嘴里的酱鸭瞬间失去了吸引力,朱弦来不及吐出嘴里的鸭骨头,就朝冯霄呼唤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约么十四五的年纪,脸颊小小瘦瘦的,如此深的蜜色肌肤也不能掩盖他五官的深邃与突出。 少年很帅气,高耸挺拔的鼻梁就像大漠深处永远无法翻越的龙脊山,冷漠,又萧索。少年的眼神如此凌厉,他身处繁华却似乎与世隔绝。他不爱说话,更不会刻意讨好谁。哪怕对面坐着的是天子的儿子,他永远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简单地回答,淡淡的,略带疏离。 与少年的独有气质相比,首先吸引住朱弦全部注意力的却是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儿?”朱弦跻过身,朝少年的方向虚虚点了点,问冯霄。 “仇辉。”冯霄说。 “他是我三姨妈的小侄子,上个月才来京城看病,现在住我府上的。”冯霄很简略地向朱弦介绍了一下仇辉的来历。 -- 第17页 “生病了还来猎苑?”朱弦状似随意地问。 冯霄笑道:“没事,他就来看看,无痕箭还是阿辉改良的呢,具体使用时什么效果,他总是想知道的。” 朱弦点点头,望向仇辉:“会造箭,阿辉习武的?” “是的。”依旧是冯霄在回答。 “仇老先生是八卦刀的开山鼻祖,他们仇家在岭南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哦——”朱弦了然。 会武功,生病了。 背景有些雷同,病得也很凑巧…… 她其实很想知道仇辉来京城到底是看什么病,但鉴于得病这种事过于私密,既然冯霄不主动说,朱弦也不好使劲追问。 仗着自己也是“男人”,朱弦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仇辉的脸。仇辉接受到了朱弦灼热的目光,也只虚虚对朱弦一颔首,再面无表情地调转视线,任由朱弦随意观看。 朱弦想与仇辉说话,想了解仇辉更多,可仇辉明显对聊天不感兴趣。当着仇辉的面,冯霄也不能与朱弦八卦别人家事过多。仇辉家世这个话题很快就中止了,朱弦有些失望,为心中的某个念想得不到达成而抓心挠肺,甚至开始黯然神伤。 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股热情涌起得过于无厘头,失望又来得过于莫名其妙时,朱弦才开始很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朱弦啊朱弦,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8章 大表哥 大表哥是个周到人儿。 赵麾是那么的不同于朱弦曾经见过的所有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野蛮生长的力量。同赵炳忠一样,他忠诚,又顽强,赵麾给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到今天,朱弦依然无法忘记他。 朱弦想,自己终究还是后悔的,后悔下了那道杀死他的令。虽然朱弦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她和她的父亲,都只是别人手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没有能力,也不可能违抗天子的命令,保护被朱校桓纳入死亡清单的任何一个人。 尽管如此,朱弦依然不希望,自己是直接杀死赵麾的那一个人。无论朱弦曾经怎样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她在内心深处依然下意识地希望,赵麾没有死,这样萦绕在自己灵魂深处的罪孽感,就可以得到些许缓解了。 毕竟赵麾的尸体莫名失踪,这意味着上天是有可能给她创造一个奇迹的,不是吗? 于是朱弦开始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希望,投射到每一个与赵麾有一丝一毫相似的男人身上—— 譬如仇辉。 不过名字里有一个与赵麾相同读音的字,又都是习武之人,就像偶然得到那把开启秘密地宫的钥匙一般,瞬间激发出深埋朱弦心底的,汹涌又澎湃的渴望。 很快,朱弦就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过于荒唐。赵麾伤的是心脏,过不了许久,阎王爷就应该分配他进六道重新轮回。自己莫不是魔怔了,被一个死人给摄走了魂魄? 于是朱弦自嘲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东想西想,编织那些有的没的魔幻故事。仇辉就是仇辉,不要试图在仇辉身上找到赵麾的蛛丝马迹。 主意虽然拿定,可是当她再一次在仇辉的眼睛里看见那一捧熟悉的星光时,朱弦依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朱弦抱着鼓呆坐在屏风后,忘记了动作,眼前翻来覆去都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到朱耀廷等不住了大声催促,朱弦才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干自己的正事。 朱弦一声令下,鼓点声起,鼓声急急,桃花枝便在在座众人之间依次传递,待鼓点骤止,众人一片惊笑,朱弦伸出头来一看,心“咚”一声沉到了谷底:是朱耀祺捏了桃花枝。 朱弦烦躁,心说走神果然坏事,接下来可千万别再走神了。人死如灯灭,死人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活人,还需要自己努力生活啊! 朱弦收了神,站起来走来到堂中央,高声出了令:限以“冷香”二字联对行令,上下联的句尾必须分别是“冷香”二字。 朱耀祺有些兴奋,又有点害羞,羞羞答答地直立起身,脱口而出: “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此令对仗工整,意境优美,博得全场喝彩,朱弦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也频频向自己的兄弟微笑颔首。 朱耀祺虽然与朱弦不对付,但学习,一直都是没有落下的,不愧是祁王爷的好儿子。 朱耀祺答完对后归了位,鼓点声声,击鼓传花继续进行。 须臾,鼓点声止,这一回花枝落户朱耀廷自己手上了。要考校皇子,那是一件难事。酒纠大人朱弦再度出场,思索片刻后,朱弦出了令:说一句话,“相”字为首,“人”字结尾。 这个令简单,属于开蒙就应该学会的级别。朱耀廷想也不想,开口便说:“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简单一句话,当仁不让地引起全场欢呼,一番马屁轮轰后,花枝继续辗转,鼓点在桃花枝轮到冯霄的时止住了。 冯霄捏着那花枝,面有难色。都御史大人家出了不少文臣,可轮到冯霄,却偏偏喜欢舞刀弄枪。如今的冯霄,就在五城兵马司里任职,与“文”字,半点不沾。 朱弦笑了笑,宽慰他:“这回的令,跟上一个一样。你也学三殿下的样儿,说一句相子开头,人字结尾的话吧。” 冯霄点点头,说一句“好”后,便没了下文。 -- 第18页 众人等得不耐烦,朱耀廷大喝一声:“拿斗!拿大斗!” 现场立马沸腾起来。 冯霄急了,看这阵势,朱耀廷一定会找人拿一只大如盆的斗来灌自己。三斗下去,非死即残。一片混乱中,朱弦看见一旁的仇辉直起身,趴在冯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只见冯霄抬起手, 一声高呼,:“别介!我来说令词!” “襄阳有个王胡子。” “……” “完了?” “嗯!是啊, 完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冯霄悠然自得地坐下了。 朱耀廷愕然,问道:“约好了结尾要说‘人’, 你为何说王胡子?” 冯霄则坐在座上微微躬身答:“王胡子难道不是人?” …… 击鼓传花继续进行,虽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尽力避免被灌酒,常言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慢慢地,就开始有人中招了。 第一个被大斗击中的是郭山,郭山还是号称千杯不醉的人,三大斗桂花酿下去之后,也有点顶不住了。他开始偷奸耍滑,时不时就去出个恭,半天都不回,这样就可以比其他人更少次数地被花枝经过了。 朱耀祺也被轮到喝酒了,眼看那装酒的斗比朱耀祺的脸都还要大,朱弦心如刀绞。可游戏规则是死的,既然参与了就得认罚,朱耀祺毫不犹豫端起酒斗就开喝。 一斗下去后,朱耀祺的脸就已经红了。 眼见朱耀祺要出丑,周围的喝彩声变得愈发嘹亮。 朱弦不悦,想让朱耀祺赖酒。可朱耀廷就在跟前,喊得脸最红脖子最粗的人就是他。朱弦也不敢当面冲撞这尊佛,没办法,就在朱耀祺的第二斗酒喝下去将近一半的时候,朱弦把酒斗一把从朱耀祺手里给抢了过来。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帮你喝。”朱弦说。 周遭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有点愣,还是朱耀廷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抬眼望着朱弦,眼中光亮瞬间大涨: “好家伙!大表哥来!” 朱耀廷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衣裳敞开了怀,袖子撸到了肩膀上,因为之前也曾喝过一轮了,朱耀廷的脸变成了猪腰子色,一点殿下的样子都没有了。 朱弦瞟一眼朱耀廷,懒得与他多说,一低头,就开始咕咚咕咚喝起斗里的酒来…… 三斗酒,在朱弦和朱耀祺的合力进攻下终于解决完了。朱耀祺在击鼓传花之前就喝了不少,被一斗半桂花酿加强攻击后,就已经醉态初显了。 朱弦不放心朱耀祺,再也不肯回屏风后打鼓,她要看着朱耀祺,以防他被人趁醉偷灌酒。 击鼓传花没了击鼓的人,郭山只能让自己的小妾顶上。 游戏继续进行,朱弦力排众议要朱耀祺歇会。 “他饿了,先吃点东西再来玩。”朱弦指着朱耀祺,这样对众人说。 “……” 其实朱耀祺并不觉得饿,但也没有驳朱弦的面子,当真跟着她一起,换到了桌子的最角落里去歇着,毕竟刚才喝太猛,适当缓一缓也是有必要的。 朱耀祺觉得热,伸手要解外裳,被朱弦一把拦住。 “别脱,会着凉的。”朱弦说。 虽然彼时已至初秋,但夏暑未了,天气依然闷热,要想着凉反倒不容易。朱弦其实也并不是因为温度原因制止朱耀祺脱衣,只是因为顾及朱耀祺的形象。朱弦认为,作为一名世子,应该顾及最基本的礼仪和形象,不应该像朱耀廷那样,活脱脱一个市井粗人,毫无形象可言。 朱耀祺脱不成衣裳,满脸不高兴,正要与朱弦争论,却见朱弦凑近来压低了的嗓子说: “这次聚会,是我替你争取过来的,你若不听我的,下次休想让我帮你。” “……” 朱耀祺无语,搁置颈间的手,被迫放下,转而拿起手边一块帕子,胡乱擦起脸上的汗来。 “吃点菜。”耳畔再度传来朱弦的低语。 一碟小菜摆放整齐,被送到了朱耀祺的面前。 “吃点菜垫吧着,可以缓解醉意。”朱弦说。 朱耀祺不说话,拿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转眼间就把一碟菜给吃了个精光。 “来个夏橙,解酒。”纤纤玉手破开一只橙,还给分成了一瓣一瓣的摆开,方便朱耀祺食用。 “我不饿,吃不下了。”朱耀祺说。 “吃点,你今天没吃水果,又喝那么多酒,嘴会长泡的。” “不吃。”朱耀祺不耐烦起来。 “吃点。” “不!” 姐弟俩争执正酣时,自上首传来朱耀廷震耳欲聋的大笑声: “大表哥是个周到人儿,比郭山的妾还会照顾人。” 话音刚落,众人皆表示附和。毕竟郭山都已经喝了十二斗酒了,而他的小妾依然没有管郭山的意思,还在屏风后头卖命地打鼓呢。 朱弦干笑一声,对朱耀廷解释道,世子爷年纪还小,少不得需要人多看着,今天还是世子爷第一次在外留宿,祁王妃在家的时候就嘱咐过他很多次了,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只是尽量提醒提醒他而已。 朱耀廷听着,脸上挂着莫可名状的笑,待朱弦说完,他不以为然地朝朱弦摆了摆手,说道: “依本王的观点,这男人啊,喝酒的时候,女人就不应该在旁边管。我就受不得被人管,如若本王的王妃敢在酒桌上触本王的霉头,那这婆娘就有好果子吃了……” -- 第19页 话还没说完,朱耀廷便拿手朝着朱弦的方向虚虚一指:“这个……不光女人管不得,男人一样管不得。你说咱们都是做男人的,有哪一个喜欢在人前被人给管东管西,一会管吃东西一会又管穿衣了?这不丢大老爷们儿的脸吗?” 众人听着朱耀廷教育朱弦,一脸的茫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但喝过酒的脑子总是没那么灵光,待朱耀廷一番话说完,众人皆唯唯诺诺地应承: “哪里哪里,我们都愿意被王爷您管着,您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 这马屁拍得猝不及防,朱耀廷听着高兴,乐得哈哈大笑。 被朱耀廷这么一打岔,朱耀祺果然就换了一副嘴脸。似乎他也觉得自己是男人,被人管着是耻辱,朱耀祺对朱弦的态度瞬间大变。他不仅离开了朱弦坐的桌角,还重新回到了同伴们中间,准备与他们再战几百回。 此举一出,酒桌上欢呼声沸腾,大家都在热烈欢迎朱耀祺的回归,似乎朱弦扮演的大表哥角色,就是与他们作对的…… 朱弦扶额。 朱耀祺还是孩子,被人这么一激,自己劳心劳力做的所有准备,就都白费了。 可是朱弦也没有办法,对方是殿下,朱弦再怎么会斗,也不敢在殿下面前放肆。眼下就只能期望朱耀祺自己能抗了,在座的各位都喝了不少,最少的也喝了有六斗,最多的一个早已喝了十几斗了。相比较之下,朱耀祺算是喝得最少的。 朱弦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其他人都喝到极限趴下了,这样朱耀祺就可以安然回去了。 酒桌上热闹非凡,现在才算是真正的男人间的狂欢。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朱弦终于再也无法发挥她的“监督作用”了—— 痛经虽迟但到。 就在来猎苑的前一天,朱弦专门差小蝶去药铺开了一味活血通络丸,这种药丸原本是可以很有效的减轻经期腹痛的,朱弦吃了这药后,也的确没有再腹痛。可就在刚才,为了帮朱耀祺分担,朱弦一股脑给自己灌了一斗半的凉酒。 这酒喝下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朱弦的肚子就开始发作了。 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朝朱弦袭来。 很快,朱弦就坚持不住了,她摇摇晃晃从桌旁站起了身,强撑着走到朱耀廷的身边,鞠了一躬: “三殿下,小民醉了,这就得去躺一会……” 朱耀廷抬头,朝着朱弦忙不迭地挥手:“去吧去吧!你去休息!” 说完,又转过身去与同伴们“鏖战”。 朱弦看了看一旁的朱耀祺,傻孩子满脸通红正与人斗酒,两眼冒精光。本想嘱咐他的话又吞了回去,朱弦轻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这乱成了一锅粥的房间。 第9章 恶作剧 你大表哥哪来的? 酒桌旁,朱耀廷歪着身子与醉眼迷蒙的朱耀祺聊天。 “你大表哥哪来的?”朱耀廷问。 “唔……”朱耀祺想了想,“老家啊。” “沧州?”朱耀廷忿忿不平:“山里来的家伙也配管你?” “……”朱耀祺一愣,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他为什么那么爱管事?”朱耀廷追问。 “……”朱耀祺继续沉默,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个故事编下去。老话果然说得好,一个谎话需要无数个谎话去圆。 “看哥哥我今天怎么帮你出气!”说完,朱耀廷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来一个东西,狠狠地摔在面前的桌子上。 那东西绿油油的,朱耀祺定睛一看,唬了一趔趄,连滚带爬躲到朱耀廷的背后。 “蛇啊,蛇啊!”朱耀祺被吓得哇哇大叫。 周围的人们都吃吃笑了,王首辅家的公子王济云提起那根绿东西,呼呼呼甩成了一个圈: “世子爷莫怕,是假蛇,三殿下逗你玩的。” 朱耀祺定了定神,仔细朝王济云手上的那条蛇看去—— 果然是假的,绿油油的蛇身子那是用藤条编出来的。 “咦,这怎么编的?实在太像真的了!”朱耀祺好奇,蹭一下跳起来,从王济云手上夺过那假蛇细细地看。 “这——就是三殿下他自己的本事了!”王济云用无比崇拜的表情地朝朱耀廷的方向拱了拱手: “三殿下的手可巧了,不光会用藤条编蛇,还会编斗笠、篓子什么的。” “……”朱耀祺无语,合着堂堂三殿下被人培养成了篾匠?也不知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奴才教他的这个,若是被陛下知道了,怕是得灭九族。 见朱耀祺一脸惊讶的样子,朱耀廷以为眼前这个堂弟是为自己的特殊才华所折服,一脸得意地拍了拍朱耀祺的肩,拿手指着朱耀祺手上的那条假蛇说道: “拿去,搁大表哥的枕头边,破一破他的锐气。” “……”朱耀祺无言以对。 虽然朱耀祺讨厌朱弦那副八面能使风,唬得爹娘团团转的样子,但并不意味着他想加害朱弦。 “这个……这个……依小弟看……还是算了吧……”朱耀祺结结巴巴地试图阻止朱耀廷。 “欸!你究竟怕他作甚!”朱耀廷霸气地一挥手。 “那厮对你说话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完全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大表哥的身份!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今天,就让你三哥来教训教训他,什么叫做君为臣纲!” -- 第20页 “来人!”朱耀廷一声大喝,有侍卫迎上躬身而立。 “殿下请吩咐。” 朱耀祺呆呆地望着朱耀廷,快要哭出来。 “去!把这条蛇搁八世子大表哥的枕头上。”朱耀廷如是吩咐侍卫。 侍卫颔首,就要接过那蛇,却见朱耀祺突然把蛇紧紧抱进自己怀里,大声说道:“殿下算了吧!殿下算了吧!” 朱耀祺的反应如此大,倒是在座诸位都没有想到的,众人皆齐刷刷地看着他,朱耀廷挑眉笑道: “你这又是为何?八弟莫怕,若是他敢欺负你,不用等你求助祁王,哥哥这儿的国法就可以治他。” 吱唔了半晌,朱耀祺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大表哥会生气的……” 朱耀廷了然,拿手猛一拍膝盖:“说的是啊!若被他发现是我们干的,那就不好了。毕竟他也是来这儿玩的客人。” 说完,朱耀廷开始四下里张望,看挑选哪一位武林高手秘密去干这件事。 朱耀祺扶额,觉得自己好蠢,就这样玩脱了,朱弦是娘的心头肉,若那女人回家去告一状,自己非脱一层皮不可! 朱耀祺战战兢兢,心里跟油煎似的难熬。突然,朱耀廷指着近前的冯霄说道: “咦,你不就指挥使吗?这差使交给你正好……” 不等朱耀廷说完,冯霄忙不迭摆手:“使不得!殿下使不得!我……我喝了差不多二十斗酒……就这么大咧咧的冲去找林家大表哥……怕是没近身……就被他打出来了。”冯霄大着舌头,坚决拒绝了朱耀廷的邀约。 朱耀廷又转向次辅家的公子徐文峰:“你也会一点……” “咳咳!”徐文峰也连连摆手:“有负三殿下厚爱了……下官……下官也只是偶尔练练,技艺不精,还不如您那侍卫……” 虽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可个个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今天这差使摆明了就是得罪人的事,大表哥不知道还好,若是被他发现这蛇是自己放的,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个仇人,完全没有必要。毕竟就连朱耀廷自己都不想动手,一味只叫别人去做。 朱耀廷的计划推进不下去,一时间,现场的气氛陷入了尴尬。突然,大舌头的冯霄指着身边,扯直喉咙喊了起来: “哎——!哎——!他……他可以!” …… 众人顺着冯霄的手指看过去,是冯霄带过来的那位远房亲戚,朱耀廷还记得他的名字,张口便唤他: “阿辉,你去么?” 仇辉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朱耀祺来这么久,就没见他站起来过。仇辉的身体似乎是有点什么问题,吃得少,喝得也不多,就连恭房也不大去。 待仇辉站直起身,朱耀祺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要瘦小,完全想象不出来是一位武林高手。 “但无不从。”仇辉朝朱耀廷拱手。 仇辉是江湖中人,看问题的角度与京城里的子弟不同。在仇辉看来,此次猎苑活动,所有的排面、应酬都是朱耀廷给的,所以这次聚会的主家自然是朱耀廷。而他自己是客人,客人承了主家的款待,自然应该听从主家的安排。所以,凡是仇辉办得到的,只要朱耀廷开口,他就一定会去办。 朱耀廷大喜,抚掌大笑:“好!好!” 仇辉迈步向前。 朱耀祺抱着蛇,依旧目瞪口呆。 朱耀廷懒得与朱耀祺费口舌,自己动手,一把夺下朱耀祺怀里的那条假蛇,塞进仇辉的手中: “辛苦阿辉了,快去快回。” 仇辉再次拱手,转身就要离去。冯霄唤他: “你身体……可以吗?” 仇辉望着冯霄,微笑着点点头:“谢哥哥关心,我很好,这点小事,无碍的。” 冯霄点头,又多嘱咐了他几句。仇辉再次与屋内众人告辞后,转身大踏步走出了花厅…… 酒宴继续进行。 朱耀祺却怎么也喝不下去酒了,就连朱耀廷几次跟他碰酒,朱耀祺都没有听见。他心里烦躁,如坐针毡。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仇辉没有回来。 “冯指挥使,你说仇辉是八卦刀仇家的嫡传后人是吗?”朱耀祺问冯霄。 冯霄点点头,醉眼朦胧:“是啊……三代……单传!所以仇老先生才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看待!” “可是他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办好?”朱耀祺问。 冯霄一愣:“他……走了很久了么?我怎么感觉他才刚走……” 说着,冯霄用肘碰了碰朱耀祺的胳膊,喷着酒气安慰他:“你……放心!别看阿辉病怏怏的……你是没见过他出手!这种小事,乃杀鸡用牛刀……阿辉不会失手的!赶快……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一定不会被你大表哥发现,还能挫一挫你那个傲娇的大表哥,让他……让他再也不敢骂你!” 再过了一盏茶时间,仇辉依旧没有回来。 朱耀祺坐不住了,随便找个托辞,离开了酒桌。 朱耀祺走出花厅,想找个人问问,朱弦去了哪。可转了半天,屋外竟一个人都没有。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朱耀祺空转了两圈不得其法,愈发烦躁,脑门冒出了汗。 突然朱耀祺想起这猎场是有客房的,就在西边那片假山院子的后面,来猎场狩猎的都得住那儿。 -- 第21页 这样想着,朱耀祺精神便为之一振,立马朝猎场的西边跑去…… …… 花厅内,依旧热火朝天。 朱耀祺离开后,首辅公子王济云撞了撞朱耀廷的胳膊,说了一句:“八世子出去了,可给他担心死了。” 朱耀廷不以为意地笑:“谁叫他不说真话,可不得收拾收拾这臭小子,来咱们喝酒。” 说着,朱耀廷拿起手中的酒盏与王济云手上的酒盏虚虚碰了一下,再一饮而尽。 “我说,你们都不认识那大表哥吗?”朱耀廷问在座的诸人。 “不认识。”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连殿下都不认识的亲戚,我们怎么可能认得?”王济云笑道。 朱耀廷狠狠呷了一口酒,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不记得了,本王始终觉得眼熟,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八世子挺怕他的,看上去不像表哥。”徐文峰说。 “当然不是表哥!”朱耀廷扬声,“可本王的二叔就八世子一个儿子,所以今天这多出来的一个,才让人迷惑……” “嗨,迷惑个甚迷惑!”郭山大大咧咧地插了进来: “依我看呐,既然是跟八世子一块来的,来者都是客,该吃吃,该玩玩,咱们啊,就当多认识一个朋友……” “认识你个鸟哦!”不等郭山说完,一旁的王济云就一巴掌打上了他的头: “三殿下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王济云拿手捧着朱耀廷: “你个粗人,认识谁都可以,三殿下可没你那种兴致随时都想认识人。西北生变,陛下才剿灭了一个大奸细,现如今京城也不太平,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殿下出行,身边的人必须要保证全部都清白才是,倘若出了什么问题,你郭山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郭山无言以对,只能闷着头听着,回应一声低哼哼。 “那么殿下,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徐文峰问。 “等着呗。”朱耀廷慢悠悠地摇了摇杯中的酒:“等阿辉回来,看他怎么说。” 第10章 意外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且说朱耀祺想起猎场西边儿是有客房的,来猎场狩猎的都得住那儿,朱弦要休息也一定是去那里休息,于是他便一路小跑朝猎场西跑去。 才刚转过花厅背后的那小院门,朱耀祺就放慢了脚步—— 不远处的正前方,迂回的抄手游廊上,走过来一个人,一身精干的交衽劲装,腰间佩刀,窄袖,健腰。来人低着头,行色匆忙。 来人走到朱耀祺身边的时候,朱耀祺开了口: “嘿!你怎么这么久?” “嘶——!”让朱耀祺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开口竟把仇辉给吓了一跳。 仇辉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抬起头来无比惊讶地朝朱耀祺发出诘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朱耀祺无语,一脸无辜地为自己辩解:“什么叫我躲在这里?这不是大路吗,我不走这里走哪里?” 仇辉一愣,转头四下里看了一圈,没有说话。 “事情办好了吗?”朱耀祺问仇辉。 仇辉低头,自喉咙里胡乱挤出一声“嗯”后,拔腿就走。 朱耀祺不悦,心说自己都还没问出什么东西来,怎么就要走?便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肩:“你……” 出乎朱耀祺的预料,不等他说完,就在朱耀祺的手刚碰到仇辉身体的那一瞬间,仇辉竟一个反手瞬间握紧了朱耀祺的手腕—— 一阵剧痛自腕间传来,朱耀祺忍不住高声大喊起来。 仇辉被吓了一跳,赶忙撒手。 “告诉你,不要从后面拍别人的肩。”仇辉沙哑着嗓子说。 朱耀祺无语,恶狠狠地瞪着仇辉,一边揉自己的手腕,一边在心里盘算骂人的话。 仇辉有些尴尬,凑近来查看朱耀祺的手腕。 “你没事吧?”仇辉低声问。 就在仇辉靠近朱耀祺身边的时候,朱耀祺看见了他密布额间的汗…… “你怎么了?”朱耀祺口中喃喃:“这天儿,有这么热吗?” 朱耀祺一开口,又引得仇辉一惊,他抬手捂上自己的额头,胡乱擦了擦,喉间咕噜一声“没事”,说完又要走。 心中疑惑大涨,朱耀祺再一次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干了什么?”一种不好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朱耀祺,他恶狠狠地朝仇辉发问。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朱耀祺忍不住大喊起来。 朱耀祺嚷这么大声,仇辉也怒了,他不管不顾地甩开朱耀祺的手,丢下一句“干你鸟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大踏步地离开…… 朱耀祺呆呆地立在原地,看仇辉飞也似的消失在花墙的尽头。突然,他害怕起来,拔腿就往西院的方向跑。 朱耀祺直觉刚才仇辉和朱弦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办坏事了,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发生,不光母亲,就连父亲也会扒了自己的皮的。 朱耀祺疯了似的奔到了西园,西园门口站了两队兵卒,穿着宫里的侍卫服,是朱耀廷自己的卫兵。 “这位管带,你知道我表哥住哪间屋吗?”朱耀祺开口问其中一名兵长,神情落寞。 兵长有些迷茫,仔细辨认朱耀祺的脸,认出他是八世子后,立马朝朱耀祺磕了一个头,答道:“回世子爷的话,您的表哥住西厢尽头的那间房……” -- 第22页 兵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朱耀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外…… …… 朱耀祺来到西厢的尽头,门窗阖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并无异常。 心跳到了嗓子眼,朱耀祺颤抖着用手推门,门果然应声而开。屋内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苏合香,那是朱弦身上香囊的味道。 绕过门口的丝绢大插屏,朱耀祺绕进了内室。 西北角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有新鲜空气从那窗缝里透进来。房间里静谧非常,光线因米白的窗户纸过滤后,也变得柔和无比。 东头的花架旁摆着一张黄杨木雕花拔步床,锦绣的帐幔低垂,把帐内的人和贸然而入的朱耀祺严实地隔开。 朱耀祺走到床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揭开了床幔—— 幔帐后的世界静谧又安好。 一看就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朱弦躺在绣满繁花的被褥里,呼吸绵长,恬淡得像一只正在化神的花仙。 五岁以后朱耀祺就没有再看过朱弦睡觉的样子,今日再见,朱耀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在放下床幔之前,朱耀祺飞快地扫了一眼朱弦的枕边,那里并没有朱耀廷编的假蛇。 朱耀祺后退一步,把这拔步床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条假蛇。 朱耀祺不甘心,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搜查起来,誓要找出那条假蛇不可! 就在朱耀祺撅着屁股,趴在柜子里拼命翻找时,身后传过来朱弦的声音: “你是怎么进来的?” 朱耀祺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循声望去—— 朱弦掀开半边床幔,正斜靠在床头,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世子爷找什么?我这儿有啥我不知道的宝贝么?” 朱耀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吱唔了半天,才对朱弦摆摆手说道: “没事……随便看看……” “……”朱弦无语,张嘴就想教育他女孩子的房间不可以随便进,更不可以随便翻,却见朱耀祺背着手,踱着步一直走到了房门口。 “我先走了。”朱耀祺站在插屏的边上,与朱弦道别。 满腹的逆耳忠言伴随朱耀祺这句告别的话又重新滚回了肚子里,朱弦朝朱耀祺点点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坐直身子准备重新放下床幔再睡一会,却见已经走到房门口的朱耀祺又突然折了回来: “你没事吧?”朱耀祺问。 朱弦不解,揪着幔子的边穗,一脸茫然地朝朱耀祺看过去:“我没事啊!我这儿睡觉呢,能有什么事?” 朱耀祺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朝朱弦最后一次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 眼看朱耀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朱弦摇摇头,重新躺回了被窝,盯着那帐子顶发呆。 说实话今天朱耀祺来房间看她,真的有点出乎她的预料,朱弦从来没有想过朱耀祺会对自己说出“你没事吧”这样的话。 今天来葵水,肚子不舒服,能在这种时候收到弟弟一声关切的问候,不能不说朱耀祺的心,真的是很细很细了…… 朱弦这样想着,眼底竟忍不住阵阵发酸,就连朱耀祺无预警冲入她房间的行为,都变得可以原谅了。 朱弦知道朱耀祺从小到大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只是因为朱弦分走了祁王爷和祁王妃对他的爱。对朱耀祺来说,和杨嬿如一样,朱弦也是外来的,却得到了祁王爷和祁王妃更多的宠爱,这对任何一个嫡子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可是这些,也本不是她想要的。 朱弦很想告诉朱耀祺,完全不需要担心祁王妃对她的爱,朱弦不否认祁王妃对她的好,可是与祁王妃和朱耀祺之间深植于血液深处的爱相比,朱弦得到的,压根不值得一提。 朱弦非常开心朱耀祺可以放下成见,与自己好好相处,毕竟他们是姐弟,能和睦相处,不论是对朱弦和朱耀祺个人,还是对祁王府,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只因为刚才朱耀祺对自己的那一句问候,朱弦的心情好了许多,就连腹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天南海北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朱弦起身看了看更漏,申时已过,朱弦觉得自己可以起床了。下午朱耀祺要跟朱耀廷他们一起去猎苑打猎,她不必跟着,但是到晚上朱耀祺吃饭,她就又得继续去看着了。 朱弦来到梳妆台前坐好,镜中出现一张如皎月般的脸。朱弦抬手摸了摸,耳根背后的疹子似乎平下去不少。 朱弦一喝酒就会起红疹子,大夫说这是小事,不需要担心。因为这种疹子只是皮肤表面的一种疾病,待酒气散尽后,这些疹子自然都会消失,并且不会留下疤痕。 朱弦解开中衣的扣,雪白的胸脯上遍布一片又一片的暗红色,一眼看去煞是触目惊心。 朱弦抬起手来摸了摸,自我感觉不大清晰。于是她直起身来,凑近了铜镜仔细检查自己的胸脯,这样才看清楚那些疹子的确比中午时分消去了不少。朱弦放下心来,坐回了春凳,继续解中衣上剩下的几粒扣子。 在解最后一粒扣子的时候,朱弦的手指不小心勾到了一根线头,指甲那么一带,线头突然松动,玉髓制的扣子“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 第23页 朱弦弯腰捡起这粒扣,从自己的随身的行李里头翻出针线盒,一番穿针引线后,朱弦把这粒玉髓又重新缝上了衣襟。 缝好衣衫后,朱弦并不着急穿上,反倒从自己的枕头底下翻出来一块布,白色的细棉布,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素手纤纤展开这布,是一块裹胸。 朱弦穿男装,女儿家的特征必须要隐藏好,于是她带了这块裹胸,掩盖自己丰满的胸部。待穿好这裹胸,朱弦已经被勒红了脸—— 呼吸不顺,实在让人窒息。朱弦暗自琢磨了一下,把裹胸给松了松,自己感觉舒服了,才终于打好结,重新穿上了中衣,再穿上外袍,系上束腰,挂好坠饰…… 不多时,朱弦拾掇完毕,她对着铜镜最后整了整衣袍,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帅气逼人!忍不住对着铜镜做出一个潇洒撩妹的动作,再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11章 朋友 我想与你交个朋友。 朱弦去到花厅的时候空无一人,有小厮端着点心水果上前厅来摆盘,他们告诉朱弦,男人们都在猎场里射箭,林公子若也想玩射箭,奴才可以带您去。 朱弦拒绝了,她才不会去跟一帮男人比赛射箭呢,她宁愿一个人呆这里嗑瓜子。 小厮也不强求,立马给朱弦把瓜子水果点心都摆好,给她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要朱弦慢慢享用。 院子里架起了一座高台,还花红柳绿地装扮妥帖,朱弦问那小厮:“今晚是要唱戏么?” 小厮颔首,答道:“是的,公子,三殿下请了梨园的戏班子,今晚就在这里唱戏。” 朱弦了然,挥挥手让这小厮退下,一个人开始吃瓜子、喝茶,顺便赏赏花。 朱弦一个人呆了没多久,便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响。那脚步细碎、飘忽,像踏过落叶悄声前行的猫,又像脚力娇弱款步姗姗的小姐。 朱弦不解,心说这猎苑什么时候来姑娘了?她满心好奇地转过身,正好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自门外走进来,却是仇辉。 仇辉穿一身玉色的交衽袍,窄袖、收腰、大直裾,搭配墨黑色流云纹宽滚边,犀牛革的护腕,镶金蹀躞带,整个人透出一种冷冽又犀利的气质。 可是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有异样,只见他脚下虚浮,与通身的犀利格格不入,行走间气息微喘,沉稳不足,看上去似乎心气有缺。 仇辉刚转进院子就看见了立在门廊下的朱弦,他不过微微一愣,连面皮都不带动一下的,就目不斜视继续朝花厅的前堂走来。 朱弦立在廊下看他,或许多了一层男装的掩饰,朱弦丝毫不吝惜打量他身上的每一寸。 “仇辉。”待仇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朱弦开口直呼他的名字。 仇辉没有停,径直走到茶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想与你交个朋友。”朱弦跟在仇辉的身后,如是对他说。 “……” 仇辉没有说话,朱弦却通过那微微一顿的后脑勺,知道他这口茶没能咽得下去。 朱弦满心欢喜地盯着那个后脑勺,等着仇辉回答。 半晌,仇辉才咽下那口茶,转身低头,对着朱弦行了个江湖抱拳礼。 朱弦认为仇辉一定要开口说话了,正聚精会神盯着他嘴看的时候,廊门外传来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音—— 朱耀祺来了! 朱耀祺看见了仇辉,便径直朝朱弦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朱耀祺盯着仇辉,嘴里的话却是对朱弦说的。 “你来了有多久了,为何不差人来叫我?” 朱弦笑,正想回答朱耀祺“我为什么要差人来叫你”?却见朱耀祺瞬间已奔至她身边,朝她肩上狠狠一拍,说道:“跟我走。” 朱弦拒绝,她不想跟朱耀祺走,她还没跟仇辉说上话呢。可是不等朱弦开口拒绝,朱耀祺已经扯起朱弦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就把她往花厅外头拉。 “喂!你扯我干什么?”朱弦不满,注意力被转移的她,开始向朱耀祺提出抗议。 朱耀祺也不回答,闷头拉起朱弦的袖子只管朝花厅外头走。 “你不是喜欢射箭吗?过来一起射箭。”朱耀祺说。 …… 朱弦被朱耀祺拉着,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瘪三射箭。 朱弦已经快要被腻味死过去了。 在这一群富家子弟里头,骑马射箭,只有冯霄勉强能看,其他人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上不得台面。 朱弦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就算自己不会武功,分辨个好赖,还是可以的。 在朱弦的心里面,能让自己对对方的功夫点头称赞的,第一个是父亲,至于那第二个嘛…… 目前为止只有赵麾。 虽然瘪三们的射箭活动让朱弦看得不满,但朱弦回客房睡一觉后,朱耀廷再见她时的态度,却让朱弦满意了不少。 在朱弦睡觉之前,朱耀廷对她的不满意,已经呼之欲出了。朱弦知道朱耀廷讨厌自己什么,无非就是婆婆妈妈,管得宽。 朱弦不以为然,自己本来就是女人,婆婆妈妈不应该的吗?再说朱耀祺是她弟弟,姐姐管教弟弟,压根儿就谈不上宽与不宽的这一说。 可是自打朱弦去客房睡了一觉,再见朱耀廷时,他明显对朱弦友好了许多。不再有意无意地针对朱弦,更不会故意使诈,让朱弦难堪。 -- 第24页 朱弦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也懒得去想。反正她朱弦是要盯死朱耀祺的,务必让朱耀祺能安安稳稳地回到祁王府,至于其他人怎么看她,朱弦压根就不在意! 天色渐晚,射箭活动结束,男人们都很高兴,无痕箭的效果很好,猎物的皮毛不会受损,意味着猎物皮毛的完整度和价值都将提高一个档次,这在往后的秋猎大典上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出风头的点。 朱弦不能体会男人们的快乐,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热烈玩笑、打闹。 仇辉没有参加朱耀廷下午的活动,他提前回到花厅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冯霄解释说仇辉的病还没有好,不能劳动太久,每一次剧烈运动后,他都需要静养。 朱耀廷默默地听着,只笑笑不置言语。郭山就心直口快了,直接冒出一句:“是怕八卦刀掌门的形象不保吧?上午他也没有劳动过,依然静养了一上午,我看他家开的应该不是那啥刀的门派,而是静养派。” 徐文峰听了哈哈大笑,点头表示附和:“郭兄说得对,什么八卦刀,只怕也是忽悠人的,不说他耍刀,就说他办事,也不过尔尔,就别再吹嘘什么掌门不掌门的了。” 朱耀廷听不下去了,啐那徐文峰:“文峰休要如此,人仇兄弟是身体有病,仇老先生可是德高望重的,你们不可以如此冒犯老先生!” 郭山不以为然,摆摆手道:“三殿下宽厚,不跟江湖人计较,天天妄称身体有病可还行?要我说啊,往后咱们也搞个什么派,对外就称身体有病,不便出手,就这还可以在江湖上混吃混喝,想来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呢!” 见朋友们都这样嘲讽自己的亲戚,冯霄也很无奈,他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踯躅片刻又把话给吞了回去。最后只能自嘲地笑了笑:“随你们怎么想吧,我也不强要你们改变什么看法。” 朱弦从旁看着,有些话她听得懂,有一些却听不明白。不过看在场诸位如此看轻仇辉,她心里是很不痛快的,忍不住开口怼那郭山:“不管人仇兄弟功夫好不好,身体好不好,人家大老远来京,就是为了听你们在这儿嘲笑他的?” 见朱弦发言了,朱耀廷也赶忙跟上,他毫不犹豫一巴掌朝郭山的脑袋上挥去:“你们也够了,少说两句。不说别的,主人家的气量,你们还是应该要有!” 朱耀廷发声终于及时中止了这场嘲笑的继续进行,因为傍晚发生的这一过节,朱弦对朱耀廷身边的那几个纨绔更加鄙夷,若非不得已她甚至想建议朱耀祺今后都离这几个人远一点。 …… 晚上的晚餐倒是简单,朱耀廷安排大家都回房,各自吃了一个便饭后,再去花厅集合—— 朱耀廷邀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一家戏馆,荣春院,来猎苑开台唱戏。荣春院的老板是一个久居汉地的西域人,有着白得发红的皮肤,浓眉又高鼻。 因老板血统的原因,与西域等异族人往来较为便利,所以这荣春院除了有汉人习惯的戏班子,还有不少异族人组成的戏班,可以跳傩戏,还能跳萨满戏。 暮色低垂,猎苑内挂起了灯笼,和风习习,花厅外池水荡漾,花团锦簇,一派膏粱锦绣的奢靡景象。 戏台前已早早摆满桌椅,布好茶水、点心。朱耀廷坐在戏台的正下方,与两位辅宰家的公子说笑正酣。 朱耀祺下午打了猎,需要沐浴,朱弦便一个人先到了院子等着看戏。 朱耀廷看见朱弦来了,立马朝她招手,要她过来。 朱弦没有拒绝,走近朱耀廷身边给他作了一个揖:“见过三殿下。” “来,大表哥坐这里!”朱耀廷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茶几对面的位置,那个位置上原本坐了王济云,见朱耀廷发话,王济云立马知趣地坐到了后面的位置去。 朱弦有点惊讶,暗道朱耀廷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些。几个时辰前还是一副巴不得抽朱弦的筋扒朱弦皮的样子,怎么不过半天,竟要自己挨着他坐了? 朱弦想不通,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接受,便硬着头皮在朱耀廷旁侧的位置上坐好。 朱弦与朱耀廷本就没啥共同语言,朱耀廷赶走王济云,换朱弦坐下后,两个人都只能保持沉默,这与刚才朱耀廷身边的人声鼎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排座的王济云看在眼里,嬉皮笑脸地凑到朱耀廷身边来活跃气氛: “三殿下……似乎很喜欢林家大表哥啊,下官都得靠边站了。” 朱耀廷笑:“那是当然,本王与大表哥一见如故。” 朱弦扶额,只觉这朱耀廷的嘴,没一句是可以信的。 “你也不看看,你是谁,大表哥是谁,有可比性吗?”朱耀廷看着王济云,一脸戏谑。 王济云赶忙点头:“三殿下说得是,我是王笼饼,除了吃饼什么都不会,上次去东烛楼陪大食国使节吃饭,吃掉十笼饼,丢了殿下的脸,这么快被三殿下抛弃,也是应该的……” 说完,王济云抬手指着朱弦:“而林家大表哥呢……” 朱耀廷哈哈大笑,接着王济云的话:“大表哥是谁……大表哥……就是大表哥啊!哈哈哈!” 第12章 营救 你是哪里得病了? 朱耀祺来的时候,戏台上已经唱开了。当他看见朱弦正坐在朱耀廷的旁边时,免不了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朱耀廷能对朱弦好一点,这次狩猎,他们姐弟俩便能过得顺畅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第25页 朱耀廷身边的位置,早没了空余,于是朱耀祺便在离戏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了。 今晚的曲目很丰富,朱耀廷亲点了四出戏,分别出自《鼎峙春秋》和《忠义玄图》,王济云和徐文峰喜欢逗趣儿的,点了两折《李二乞巧》和《换脸》。 朱耀廷让朱耀祺点,朱耀祺摆摆手说,三殿下点就好,殿下点的都好看! 朱耀廷听了便笑,转过头来又让朱弦点,朱弦也请朱耀廷点了就好,叫到冯霄和郭山也同样的结果。 朱耀廷想了想,便问朱弦是否想看番邦戏? 朱弦颔首:“三殿下喜欢的,小民也喜欢。” 朱耀廷笑,招手唤来荣春院的老板,要他换番人上来唱戏。老板忙不迭应下,屁颠屁颠跑去后台张罗起来。 不多时,老板张罗完毕。自戏台的背后传来铃声阵阵,有三名法师迈着规范化的棱形步子,有节奏地晃动腰肢,带动腰间沉重的腰铃,从的戏台的一侧缓缓来到了戏台的正中央。 法师们身穿带有飘带的法裙,戴着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里捏着羊皮手鼓。 当中一名法师是女人,身型娇小,她的打扮最火辣,除了下半身勉强能入眼,上半身只用了一块布条遮住关键部位。 她的手腕和脚腕部位还都戴了铃铛,伴随她的每一步行进,铃声脆响,让人心神难定。 第一次见穿成这样做法事的,朱弦想,有这样的法师出手,就算妖魔鬼怪驱不了,男人的三魂六魄倒是可以收得差不多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朱弦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转头再看身旁的朱耀廷,只见他兴致盎然,盯着那女法师,脸上笑开了花儿…… 身后传来隐隐的骚动声,朱弦不用转头也知道,那是来自男人们灵魂深处的躁动的声音。 朱弦扶额,更不想说话。 法师们一边跳还一边唱着奇怪的歌,他们都带着狰狞的面具,朱弦看不清楚法师们的脸,却能感受得到自那面具背后射出来的目光—— 直勾勾的,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朱弦不喜欢。 因为那名女法师的存在,这出戏便显得如此特别,朱耀廷不认识,便问朱弦这是什么戏? 朱弦自然不知道。 朱耀廷又问身后的几个公子哥儿,他们也都答不上来法师们究竟跳的是什么。 反倒是坐在最后的仇辉走了上来,他一直走到朱耀廷的身边,对他行了个礼。 “这戏我知道,除了女法师是戏院老板自创的,其他法师跳的都是地道藏番舞。他们将藏番本土的风舞、苯教巫舞和天竺面具神舞相结合,创造出这种新的舞蹈,他们本地人叫这个舞作羌姆,是用来驱鬼镇邪的。他们脸上带的面具,便是藏番人心中神的模样。”仇辉站在朱耀廷的身边,娓娓道来。 第一次听仇辉说超过十个字的,这么长一段话,朱弦有些吃惊,便转过头来看他,她曾经一度以为仇辉不会说话。 朱耀廷也有些意外,注意力都被转移到了仇辉的身上: “女法师是自创的?” “是的。”仇辉点头,“藏番法师没有女人。” 朱耀廷大喜:“一定是乔老板是根据咱中原的喜好改良的!” 仇辉再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仇兄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朱耀廷好奇地问。 “草民因身体原因,四处求医,几年前,曾经去藏番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仇辉很简略地对朱耀祺提了一下自己的过往经历。 番邦,呆了很多年…… 为什么这些经历都跟那个人如出一辙? 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那种沸腾的感情如此强烈,朱弦几乎快要忍不住,想把仇辉带进黑暗的角落,直接问他是不是赵麾! 就在朱耀廷与仇辉说话的时候,戏台上那位女法师一边跳着唱着,一边端一只碗从台上走了下来。 她来到台下,用五指蘸起碗中的水,把水洒到看戏人的身上。 她先从站在一旁的宫廷护卫开始,一路朝朱耀廷的位置洒过来。 所过之处,带来香风阵阵,掀起欲海惊涛。 朱弦哭笑不得,一想到这衣着暴露的女人将端这碗水,一个男人挨一个男人的洒过去,朱弦心底涌起的酸爽味道,一言难尽。 女人很快就来到了朱耀廷的身边,她弯下腰,不出朱弦的预料,那里波涛汹涌,一览无遗。 给人带来—— 一阵眩晕…… 铃声叮当,女人抬起手中的碗,玉臂轻舒…… 朱弦轻叹一口气。 不等这口气叹完,眼前一道寒光闪过—— 伴随一阵细碎的,就像指甲划过纸面的声音传来,朱弦惊讶地发现,正俯身朱耀廷正前方那位女法师的脖颈上,皮肤翻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生生的肉。 不过一瞬,有血浆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响着冲天而起,女法师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一滩白花花的肉。 耳畔人声乍起,戏台上下乱作一团。 仇辉提着刀,站在女法师的尸体旁,刀尖挂几滴血。 不远处两名戴面具的法师从戏台上跳了下来,他们拉开手中长长的法器,露出藏在里面的刀。 朱耀廷的护卫们嘶喊着,从四面八方朝朱耀廷的方向冲过来,只可惜他们都不够快,因为朱耀廷距离戏台太近,护卫们怎么赶也不如那两名法师的刀快。 -- 第26页 脑袋里面“嗡嗡嗡”作响,朱弦陷入了痴呆状态,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新皂靴底下,鲜血流成了河,是那名女法师的。朱弦忘记了避,脚边就枕着那位女法师的手—— 纤长的玉臂已染上片片猩红,血泊中银制的铃铛正静静地躺在朱弦眼前,铃铛的个头比正常铃铛要大出许多,其中一颗正对朱弦,当中一枚银针已经突出半截头,或许因为淬过毒,散发出荧荧的蓝光…… 仇辉的刀很快,快到朱弦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 朱弦只觉得仇辉的手动了一下,眼前乱光一闪,冲在最前那名法师的头就掉了,鬼脸面具都滚落一旁。 第二名法师冲过来的时候,朱弦听见朱耀廷喊了一句“留活的”。可是仇辉的刀早已奔至对方身前,他转不了向,也不准备转向。 好在朱耀廷的卫兵赶到,长戟伸过来替那法师挡了一下。法师的右肩中了半刀,震掉了手中的兵器,但命还在。 法师受了伤,兵器还丢了,依然不放弃。他反手一薅,冲着朱弦的座位而来…… 一道人影闪过,朱弦腋下一紧,被人倒拖着,带到了戏院子的最后面。 “你快走,这里很危险,他们都只管自己先跑了。”仇辉站在朱弦的面前,弯着腰,对她和颜悦色地说。 朱弦惊魂未定,转头看四周,周围空荡荡的确实没人了。只那戏台子底下还有人,是法师眼见自己脱身无望,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自决了,死在了戏台子底下。朱耀廷的卫兵们正围在他身边,热烈讨论着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 “我,起不来……”朱弦坐在地上,周身的力气都离家出走了。 仇辉了然,伸出手来托紧她腋下,把朱弦给提了起来。 “走吧。”仇辉放开手,把她往外推。 可朱弦走不动,又软绵绵地继续往地上坐。 “……” 仇辉无奈,只得提着朱弦,把她拉过花厅,一直拉到院子外的池塘边,才重新把她放至一块石头上坐好。 朱弦晃晃悠悠坐稳了,待她看清楚了面前站的是仇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我是仇辉。”仇辉好脾气地回答。 “仇辉……”朱弦口中喃喃,翻来覆去地念他的名字,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明白仇辉说了什么。 “你不是仇辉。”朱弦说。 “……”仇辉无语,向来冷峻的嘴角也泛起一圈涟漪。 “我不是仇辉,那么你说我是谁?”仇辉笑嘻嘻地反问朱弦。那抹笑如此柔软,让朱弦原本不堪一击的心脏瞬间溃成渣渣。 她痴痴地看进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眼睛里有繁花似锦…… …… 仇辉被朱弦看得不好意思了,像小媳妇一般想找个地缝钻。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摆放自己—— 距离朱弦一丈远的地方还有一块石头,仇辉走过去,背对着朱弦坐了下去。 看不到眼睛了,朱弦这才回过了神,她冲着仇辉的背影发话道: “那个……你不回去了吗?” 仇辉没有回头,反问道:“回哪里?” 朱弦朝着花厅方向挥挥手:“戏园子啊,他们还没有清场,万一还有刺客呢?那戏园子的老板可得要好生问问。” 仇辉摇头:“不去了,我得歇会。” “……”朱弦扶额,关切地问他:“你是哪里得病了?” 仇辉笑了,觉得朱弦真的有点不分好歹,他转过头来,用一种半开玩笑半叱责的口气问她: “我跟你很熟吗?非得要告诉你这些?” “……”朱弦一噎,知道他生气了,立马打消了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计划。 仇辉转过脸去,再不与朱弦说话。 “咳咳……”半晌,朱弦清了清嗓子,重新找个话题继续与仇辉谈话: “那些刺客,都是有备而来,你不应该杀了他们。现在连一个活的都没有,回头想追查他们的上家都没有办法了。” 仇辉长叹一口气:“我身体有恙,纠缠不了太长久,若要出手,务必使杀招,保叫对方一招毙命。若非要顾忌那么多,倒不如叫我别动手了,你们自个儿捱着。” “……”朱弦一噎,无言以对。 或许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冷硬,仇辉站直起身,转过头来重新看着朱弦的脸,换一种语气与她说话: “当时那么危险,我只想着保住你的命而已。” 第13章 揭露 不管怎么说,仇辉他是小人!…… 和上一次一样,朱耀祺依旧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仇辉突然就不理朱弦了,独自一人挤到一棵桂花树底下去站着。朱弦不解,正要问他走哪里去,朱耀祺就突然出现在了朱弦的面前,把朱弦给吓了个半死。 “你在这儿干什么?”朱耀祺阴沉沉地问朱弦。 朱弦无语,想回他一句“我在这儿躲刀呢”,却听得朱耀祺连珠炮似的又问了她一句: “什么悄悄话这么重要,让你连命都不要了也要在这里说?” “……”朱弦瞠目,怒火腾一下就冒了起来,她想摆出自己大小姐的架势好好与朱耀祺论辩一场,突然想起仇辉还在这里。 朱弦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地对朱耀祺说了一个字:“走!” -- 第27页 说完便一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池边,独自一个人朝西苑的方向走去…… 朱弦很生气,今晚她差点没命,朱耀祺不想着救她,一个人先跑了不说,反过头来还冤枉她。不仅如此,朱耀祺一点都不感谢她的救命恩人仇辉,反而阴阳怪气地讽刺她和仇辉。 “你再不老实点,我会给娘说的。”朱耀祺自后追上朱弦,凑到她耳朵边,压低了嗓子气喘吁吁地说。 “你说,你怎么说?说你在刺客攻击我的时候丢下我一个人,你自个儿先跑了?”朱弦脚步不停,冷冷地回击他。 “……”朱耀祺一愣,语塞了一下。 “我这不是救你来了吗?谁叫你坐那么靠前,刺客来了跑都没机会跑。” “……”朱弦冷笑,只想给朱耀祺翻白眼。 “不管怎么说,仇辉他是小人!”朱耀祺斩钉截铁: “你若是知趣,就请离他远一点!” 朱弦不说话,闷着头使劲往前走。 她不知道为什么朱耀祺这么讨厌仇辉,但是这一次来猎苑打猎,真的让她看到了朱耀祺的另一面。 “这个人有两副面孔,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一个样。你别看他当着人病怏怏,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背着人,指不定能干出多狠毒的事呢!” “再说了,你是郡主,是皇亲国戚!可他呢,他是谁?是乡下的泥腿子,还有病!鬼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这种废人就算给你提鞋都不配!” 听不到朱弦的回应,朱耀祺依旧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越说越带劲,说到最后竟愤怒到握紧了拳头。 朱弦静静地看朱耀祺表演,终于,她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臭小子……” 朱弦抬起手来捂紧自己的嘴巴。 虽然朱耀祺说话依旧那么气人,那么不讲道理,但是,他真的有把她当作姐姐在看待。 从来都没有想过可以得到回馈的朱弦,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孤独付出的那一方时,心里的感恩和激动,真的是用言语不能表达的。 原本正执着于疯狂输出的朱耀祺突然闭住了嘴,他也意识到了朱弦为什么笑他。 朱耀祺啊朱耀祺,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可不就该被人嘲笑嘛? 朱耀祺更生气了,气自己的心不够硬。朱弦夺走了他那么多东西,他依然会对她服软! “我不跟你说了!”朱耀祺气急败坏,狠狠一跺脚,撇下朱弦,一个人飞也似的冲进了黑暗的前方…… …… 西园客房,院子里灯火辉煌,虽然已至深夜,禁卫军们依然没有安顿下来。 因发生了戏班混入番人刺客事件,朱耀廷决定提前结束此次猎苑的活动,尽早回宫。 晚上行军不便,为避免发生更多的意外,朱耀廷决定在猎苑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开拔回宫。为方便明日一早出发,今晚禁卫军除了要做好警卫安保工作,还需要把明日回宫的行李都准备好,才能安置。 朱耀廷一个人斜靠在窗下的春榻上看书,在看到“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时,朱耀廷阖上了书卷,他想起了一个人。 朱耀廷独自一人灯下沉思了一会儿,扬声呼唤:“青松——!” 须臾,自房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着斗牛过肩妆花缎撒曳,乃燕京布政使司右参政杜青松。 杜青松来到朱耀廷身边深深一抱拳:“三殿下。” 朱耀廷问他:“你知道仇辉的事吗?” 杜青松答:“知道一点点,从前冯霄问我帮忙推荐药师李存风与他认识来着。说是来京城看病的朋友需要,如今想来就是给那仇公子请的。” 朱耀廷点点头,继续追问:“你知道仇辉到底得的什么病吗?” 杜青松摇摇头:“不知道,听说那仇家是很有名的江湖中人,他们应该都很介意身体隐疾这方面的问题。毕竟在江湖上结怨过多,被人知道太多底细,怕是会影响整个家族的安危。” 朱耀廷了然,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招招手让杜青松靠近一些:“明天回城后,你去本王府上把陛下过年时候陛下赏给我的红珊瑚树给仇辉送去,感谢他这次在猎苑救了我的命。” 杜青松听言,有些惊讶,那珊瑚树是朱耀廷自己立大功挣来的,价值连城,如此轻易地就送给一个江湖小子? 杜青松惊讶归惊讶,却也没有再多问,只朝朱耀廷回了一声“是”,便领命退了下去。 朱耀廷安排完事情后,又重新回到灯下继续冥想,回想今天中午,他把仇辉派出去拿藤条蛇吓唬大表哥的场景…… 仇辉花了比朱耀廷预计还多得多的时间,才从西园客房回来复命。 刚回花厅的时候,仇辉的神色看起来是很正常的,从西园办事完毕的他来到朱耀廷的身边行了一个礼,告诉朱耀廷,事情都办妥了。 朱耀廷点点头,满脸带笑地问他:“大表哥怎么说?” 仇辉答:“林家表哥不怕蛇,草民把蛇放上他床头后便躲了出去,他回头看见了,就这么直接把蛇给扔了出去。” 仇辉的陈述枯燥又无趣,让听故事的人完全丧失了听下去的兴致。 朱耀廷挑眉:“然后呢?” “然后草民就回来了。”仇辉答。 -- 第28页 “……” 朱耀廷无语,略带惊讶的自言自语:“他居然不怕蛇……” 仇辉颔首:“是的,不怕。” 周遭众人听了也有些扫兴,那林家表哥看上去生得娘里娘气的,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婆婆妈妈,没想到居然是个糙汉子? “那你为何还去了这么久?”朱耀廷问。 仇辉听了,面不改色答道:“我走路有点慢……” 不等他说完,旁边便有人开玩笑般插话道:“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走两步就得歇着喝碗茶,现如今要走这么远的路,可不得要这么长时间了?下次您找他办事,得让人抬着轿子包送到地儿才行!” 一番话毕,全场哄堂大笑起来,仇辉也不生气,站在当地任由别人笑得前仰后合。 恶作剧失败是最打击人积极性的事了,公子哥儿们笑够了,便纷纷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要朱耀廷一起出门,大家另找一个凑趣儿的事来玩。 朱耀廷无可无不可,他悻悻地起身,振臂一呼:“走吧,下午去打狍子。” …… 没有搞清楚大表哥的底细,朱耀廷下午打猎都有些心不在焉,再加上中午喝酒太多,脑袋一直有些昏沉沉的,朱耀廷打了几把猎后就想回西园客房睡觉。朱耀廷同在场的众人打声招呼后就先回了西园的前院,他想先去出个恭,喝杯茶,收拾一下再回客房睡觉。 就在前院的恭房里,朱耀廷正小解的时候,恭房门开了。听声音,朱耀廷知道来的人是仇辉。 “仇兄弟也要休息了?”朱耀廷没有回头便开口与仇辉说话。 “不,我也过来上茅房。”仇辉说着话,走到朱耀廷的身边,紧挨着朱耀廷站着。 朱耀廷不解,茅房挺宽,这么生挨硬贴粘着皇子小解的人还没见到过。朱耀廷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向仇辉,却见他毫不在意地一直朝朱耀廷的耳边凑过来。 “三殿下有堂兄弟,可有堂姐妹?”突然,仇辉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朱耀廷不理解,木然地点点头:“有啊,本王有皇叔,自然有堂妹。” “那就是了。”仇辉突然笑了,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 “那么三殿下便收手吧,为了你们天家自己的颜面,对祁王府的人宽容一点,他们也是有苦衷的。”仇辉说。 朱耀廷皱眉,不明白仇辉究竟在说什么,他提好裤腰带,转过身来拿手指着仇辉: “你到底……” 突然,朱耀廷止住了话,如有醍醐灌顶,他张大了嘴巴,一脸惊讶地望着仇辉: “啊,啊!你是说——” “是的。”仇辉挑眉,朝朱耀廷一摊手。 “啊——!我想起来了!书堂,书堂,在宫里的书堂,就是她!”朱耀廷狠拍自己的大腿,手舞足蹈地说。 “好你个朱耀祺!小畜生口边奶腥未退,就开始说谎骗人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朱耀廷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小畜生回来了吗?”朱耀廷问。 “回了,刚刚背着弓去了猎场。”仇辉说。 朱耀廷大喜,狠狠一拍仇辉的肩:“走,跟我去猎场,一起收拾小畜生!” 第14章 大盗 蛇缠腰? 原本一场惬意的猎场围猎,因为看唱戏时发生的那场意外变了味。当天夜里,朱耀廷就决定要提前回城。 第二天一大早,禁卫军们早早安排好了马车,列队候在西园客房的大门外,等着朱耀廷和诸位王公贵族。 王家大少爷王济云第一个带着家丁走出了客房,他来到门口与朱耀廷的禁卫军汇合后,从禁卫军手上接过自己的马,与大部队一起,在门口等着其他人的到来。 不多时,徐郭冯三家的公子也相继出来了,各自都找到自己的马,一起候在大门口。 朱耀祺是一个人出来的,他没有等朱弦,昨晚被朱弦嘲笑过后,他就再没有跟朱弦说过一句话。 朱弦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了同样刚出门的朱耀廷,她便跟朱耀廷一起走了。朱耀廷非常热情地招呼朱弦,还让他的人帮朱弦背包袱。 “大表哥昨晚睡得可好?粗棉毯子太糙,本王专门让衙役给你换了杭绸的被褥。”朱耀廷笑嘻嘻地与朱弦搭话。 朱弦也笑,朝朱耀廷躬了躬身道:“三殿下折煞小民了,您是殿下,怎么可以叫小民大表哥?” 朱耀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欸!哪里话,你是八世子的大表哥,便也是我朱耀廷的大表哥,叫你一声大表哥,是应该的!” 朱弦忍俊不禁,捂着嘴笑了半天,再与朱耀廷行个礼,回答道:“被褥的确特别舒服,昨晚小民睡得很好,谢三殿下照顾。” 听朱弦这样回答,朱耀廷很高兴,走到院门口了,还示意让朱弦先走。 因为朱耀廷这般突变的态度,让朱弦对这位三殿下的好感都增加不少。 朱弦走出院门,立马有小厮迎上来,引着朱弦往队伍前头的马车跟前走。 朱弦经过冯霄身边的时候,往他旁侧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仇辉,和冯霄一样,他也骑在马背上,也正往朱弦经过的方向看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甫一接触,仇辉立马像烫着了一般,瞬间把目光收回。 哪怕隔得老远,朱弦依然看得出来仇辉很紧张,拉马缰绳的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了。 -- 第29页 心情突然莫名的变得大好,朱弦的嘴角忍不住住疯狂上扬。 经过这一次猎场遇险的经历,朱弦也算是摸清楚一点仇辉的脾性了。仇辉年纪小,虽然外表冷酷,可他本质上依然是个孩子,特别容易害羞。 冷酷,不过是他费力张罗起来的保护色罢了。 这种感觉颇有些奇妙,朱弦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何纨绔公子如此执着于调戏良家妇女。 待朱弦坐上马车,她挑起车窗帘,侧过脸往车窗外看过去,看见仇辉骑着他的马就在自己的右侧后方,从马车里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仇辉垂得很低的头。 朱耀祺非常适时地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朱耀祺骑着马,很“随意”地走过来,站在朱弦的车窗旁,堪堪站在了连接马车与右侧后方位置的中轴线上。 朱弦可以掀开马车帘看前,透过马车窗看后,和左右,就是不能看右侧后。 朱弦无语,望着车窗外的朱耀祺,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大表哥。”朱耀祺朝朱弦冷冷地开了口:“咱们该走了。” 说完,朱耀祺伸出手,把朱弦的窗帘狠狠一拉。“哗啦”一声响,马车窗帘落下,朱弦的视线被彻底禁锢在马车这方寸空间内…… …… 朱耀廷没有骑马,和朱弦一样,他也选择的坐马车。 此时的朱耀廷正靠坐在自己宽大的马车内,吃侍卫们为他准备的葡萄。 回程的旅途总是无聊的,朱耀廷从马车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距离自己不远的前方,冯霄策马扬鞭的潇洒姿态。而冯霄身旁的仇辉,则沉稳许多。他始终一副半蹲的姿态骑在马上,随时保持冲刺状态。就像他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警惕,敏感,又多疑。 朱耀廷静静地看着窗外骑马的仇辉,脑子里光怪陆离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朱耀廷发现了一处有意思的点,他坐直了身子朝随侍自己车旁的杜青松发问: “青松,你说一个男人,是怎么发现另一个男人其实是女人的?” 杜青松笑:“这还不简单,兄弟俩一起泡个澡,不就啥都知道了。” “……”朱耀廷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把身子都探出窗外,伸手去捶那杜青松: “你个老色鬼!天天就想跟女人泡澡,小心你一把年纪了身子骨撑不住,有命娶没命玩!” 朱耀廷骂得凶狠,却一脸兴奋,两个人都忘了这场嘴仗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只隔着车马缠斗在一起,不亦乐乎…… 朱耀廷当然不知道仇辉是怎么判断另一个男人其实是女人的—— 这是仇辉一辈子的劫,如若有来生,他也宁愿,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朱弦的秘密…… …… 仇辉是通过西厢房的正大门,大摇大摆进的屋。 原本,他也想像个贼那样,从房顶上攀梁而入的,可是当他走到西厢尽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目标已经主动替他降低难度了—— 房门没有锁。 对仇辉来说,能够容忍的他绝不动手,能够走道的,他绝不攀梁。所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遇到城门大开的话,他一定会“自投罗网”的。 再说男人的房间,锁门不锁门本身也没那么严重,所以仇辉也不往心里去,直接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静悄悄的,仇辉一直往里屋走,直到他看到那张帷幔紧闭的拔步床。 仇辉很满意,这回倒是省了等待大表哥与蛇相会的这个步凑,这一人一蛇可以直接交锋了! 仇辉大步上前,动作虽然很随意,但弧度和力度都那么恰到好处,不引起一丝声响。 拉开床幔后,仇辉很迅速地判断出,现在正是执行任务的好时候。就在他从怀里摸出那条蛇准备放至床头的时候,仇辉的手顿住了—— 他很敏锐地发现“大表哥”的耳背和脖颈处似乎有什么异样。 仇辉弯下腰,看见那成片的绿豆大小的红疮,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仇辉幼时的伙伴曾经长过蛇盘疮,因奶娘伺候得粗糙,不当一回事,那孩子竟然因为这几个疮给病死了。 蛇盘疮在农村里有个通俗的名字,叫蛇缠腰。这种疮说厉害,它可以要人命,说不厉害吧,便是这疮需要发现得早,早期还容易控制。如若对它置之不理,按村里老人的说法,若是让这疮盘满你的腰,那么你这人就死了。 仇辉乍一见“大表哥”脖颈上的红疮,想起的便是这蛇缠腰,朱耀廷的任务立马被他抛到了脑后。仇辉伸出手,轻拍“大表哥”的肩,低声唤她: “林家兄弟,林家兄弟……” 朱弦因为喝过酒,又折腾了这么久,回到客房后肚子稍微不那么痛了,便睡得特别的死,仇辉这么轻轻的呼唤根本叫不醒她。 一两声没唤醒,仇辉抬手抚上“大表哥”的额头…… 喝过酒的人本身就会有一点点热,仇辉感觉到了,但他却把这热归结到了那些疮上—— 仇辉认为这是红疮毒性发作,把人给毒晕了。 蛇缠腰的典型表现! 仇辉解开“大表哥”颈间的纽扣,不出他的预料,红疮已经布满了脖子,红里透亮,触目惊心。并且这些疮持续往下蔓延,一直延伸到了中衣底下的更深处……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仇辉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三两下解开“大表哥”中衣上剩下的几粒扣,想看看这蛇缠腰已经缠到林家兄弟腰上的哪一度了—— -- 第30页 可无情的事实,却直接给了他狠狠一暴击。 天苍苍野茫茫,谁曾想过大表哥突然变女郎! 仇辉站立不住后退两步,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仇辉趴在地上,浑身虚汗狂飙,狼狈不堪。他后悔不迭,是自己鲁莽了,是自己的医疗经验不足,思虑不周,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弥补自己的罪孽! 趴在地上抖了半天后,仇辉没有等到意料之中女人惊悚的尖叫和灭顶般的歇斯底里。 他从地上抬起了头,看见林家女表哥依然还是睡着的。 仇辉定了定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团乱麻中,仇辉很快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阵地,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依然还有机会去做一点什么…… 仇辉已经看清楚了,那疮并不是蛇缠腰,因为它们仅仅止步于这女孩子的胸口,女孩的腰,纤细又柔软,如玉藕般光洁圆润,一粒红疮都没有。 仇辉强迫自己的大脑放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驱魔安神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重新来到朱弦的身边,弯下腰,机械一般帮她把小衣重新扣好。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仇辉如此希望面前这个女孩是真的晕过去了,最好就这么死了,永远都不要再醒来,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她曾经遭遇过的这些事。 可就在刚才,他明明还想“救人”来着。 仇辉屏住呼吸,行动非常小心,以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不会碰到朱弦身上的每一根汗毛。 好在女表哥睡得够沉,全程熟睡,就连翻身都没有翻一下。 一直扣到最后一粒扣子,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仇辉长舒一口气。手底下原本安稳的女表哥却突然嘟囔一声,翻了一个身…… 一粒玉髓制的扣子应声而落。 看着手里的这粒扣子,仇辉有点呆。脑袋里面麻麻的,仇辉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姑奶奶,你把我害惨了……”仇辉口里默默地念,为避免女表哥醒来发现任何异样,他想找针线把这粒扣子给重新缝起来,可又想起自己不会使针线。 “怎么办,怎么办?”心脏从喉咙里快要跳出来,仇辉觉得自己或许会成为第一个被针线难死的采花大盗。 终于,仇辉下定了决心,他弯腰再度屏息朝朱弦靠近,他凑近了朱弦香喷喷的腰间,那里是玉髓扣子本来的家。 仇辉拿出自己练习梨花飞针的精神,气沉丹田,虚领顶劲!他一只手捏住残存衣襟上的线头,一只手拿住玉髓扣,就这样用线头直接朝那扣眼里捅了进去…… 万分荣幸,线头穿扣眼比梨花飞针容易多了,仇辉一击就得手! 仇辉抬手擦擦流进眼睛里的汗,想把线头和扣子给锁死。 他发现自己又犯傻了—— 线头太短,根本无法打结锁住扣子。 仇辉试了好多种方法都无法成功。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仇辉身上的汗,流了一身又一身。 终于,仇辉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用自己的口水,把穿扣眼里的那条线头,与衣襟上的另一条线头给蘸湿,再依靠口水的黏性,把两截线头给抿在了一起。 就这样那粒圆溜溜的玉髓扣子终于不再跑了! 眼看诸事办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仇辉忙而不乱地替朱弦重新整理好床帐,用很快的速度重新扫视一遍现场,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再拿出自己最高的逃命水平,迅速撤离了朱弦的房间…… 第15章 田义会 这是廷儿第几次被刺杀了?…… 还不到午时,朱弦和朱耀祺就回到了祁王府,祁王妃见姐弟俩这么早就回了,相当惊讶。她问朱耀祺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比原定回家的时间提前了这么多?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朱耀祺摆摆手,抢在朱弦的前头安慰祁王妃道:“没事的,无痕箭也看过了,猎也打过了,一直待那儿也没意思,自然就回了。” 祁王妃点点头,也不多想,就忙着招呼管家跟自己一起去厨房里张罗一下中午的吃食—— 五郡主和八世子回来了,厨房得做点好吃的。 祁王妃是女人,自然听什么就是什么,啥也不多想。不光祁王妃不多想,其实就连朱耀廷和朱弦两个人,也都是没有多想过的。 姐弟俩都一致认为,他们遭遇到的只不过是一场偶然的刺客事件,根源在于大内侍卫们当差不认真,出了纰漏导致的。 整个祁王府都远远地躲在朝堂之外,他们不能及时了解某些时政内幕,不清楚当朝皇帝今天高兴什么,明天又因为什么而担忧。 所以无论是朱耀祺,亦或是朱弦,都不知道眼下在不远的禁庭内,究竟发生了一场关于什么主题的讨论—— 皇帝朱校桓昨天就知道自己的三儿子朱耀廷在猎苑遇刺的事情了,他很担心,不等朱耀廷回到宫里,他就提前去议事厅等着了。 朱耀廷回宫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自己的爹朱校桓。 议事厅里,朱校桓忧心忡忡地坐在上首,眉头跟打结的绳子一样紧紧地锁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朱耀廷走上前,唤朱校桓父皇,给他见礼。 朱校桓扶起朱耀廷,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朱耀廷笑着宽慰自己的父亲:“无碍的,父皇,孩儿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 第31页 朱耀廷安好,朱校桓也并没有因为朱耀廷的这句话就开心起来,他依然皱紧了眉头,忧心如焚地说了一句: “这,是廷儿第几次被刺杀了?” 朱耀廷沉默片刻,最后对着朱校桓微微一躬身:“第三次。” 朱校桓听见了,咬着牙不说话。 半晌,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三次了啊……” “要不……”踯躅片刻,朱校桓试探一般对朱耀廷建议:“你回宫来住一阵?” 朱耀廷听了便笑了,赶忙对朱校桓摆手:“父皇说笑了,孩儿已经二十有二,哪有现在还回宫里住的道理。” 被朱耀廷拒绝,朱校桓既没生气,也没再坚持自己的看法:“那么,往后你便尽量不出府吧,要出府便做好充分的准备。大到路线安排,小到随侍的每一个人,你自己都要严格把关。” 朱耀廷朝朱校桓再度躬身:“是的,父皇。” 朱耀廷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顺着父亲的话就这么应承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明白某些缘由的,但父亲就是故意不承认。 既然父亲拒绝承认他的过错,那么朱耀廷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更加不能再说什么了…… …… 自赵炳忠深陷叛国风波第一天开始,北方的鞑靼就活跃了很多。 他们愈发频繁地与周边各族各国相接触,并且在这段时间里,也有越来越多的异族人出现在京城。不光有鞑靼人,还有回回、畏兀儿人。也就是在这一时间段里,仅朱耀廷一人,就先后遭遇到了三次刺杀。 朱耀廷知道,鞑靼,这是在试探,试探他们自己搅浑水的能力,也试探朱校桓。 没有了赵炳忠,鞑靼人便更有了信心,他们可以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掀起一些风浪。哪怕暂时还不能大举南下,但至少现在,他们就可以开始行动,扫除一些他们不想看到的人了。 可朱校桓并不这么看,哪怕他或许在心里也是这么认识的,但他一定不会这么说。朱校桓不止一次在朝会上说,赵炳忠被查,鞑靼人就蹦了出来,这不正是此二人勾搭结盟的又一力证吗? 朝上众臣皆表示附和,朱耀廷也附和,并不会驳斥父亲的这个观点。可朱耀廷就是知道,赵炳忠是赵炳忠,鞑靼是鞑靼,他们是两回事,并没有相互依存的关系。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如果说只有依靠北方鞑靼的威胁才能存活下来的话,那么,赵炳忠就不是赵炳忠了。 作为一个帝王,在面对敌人的时候靠的应该是自己,自己强有力的回击才是解决问题的最根本出路。 但是对于朱校桓而言,赵炳忠,他已经强大到威胁朱校桓的内心,不管有没有鞑靼,都不是赵炳忠还能继续存在的理由。 所以朱耀廷从来都不会撕破蒙在朱校桓嘴边的那层窗户纸,他对父皇的主张表示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只是在自己回府后,默默地吸纳更多能人志士到自己身边来,培育并壮大自己和府衙的安防力量。 朱耀廷回到自己的王府后,杜青松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了。 “青松,事情都办妥了吗?”朱耀廷一边走一边问。 “都办妥了。”杜青松朝朱耀廷拱手: “红珊瑚树已经给冯府送过去了,仇公子亲自收的。” “亲自收的?很好。”朱耀廷点点头,脚下不停,脸上的表情明显愉悦不少。“仇辉他说什么了吗?” “说了,仇公子说三殿下的礼物过于贵重,他受之有愧。作为殿下的臣子,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往后殿下再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还请殿下随时吩咐。” 听闻这话,朱耀廷哈哈大笑起来:“好,很好!” 他停下脚,转身看着杜青松:“岭南那边有消息了吗?” 杜青松颔首,凑近朱耀廷身边稍稍压低了些嗓子说:“有,武定千户所那边倒是有点儿眉目。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这仇家近几年威名在外,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仇辉,小小年纪就练就一身好功夫。 仇辉的刀法不光是跟仇老太爷学的,据说他曾经拜过一名藏僧为师,学过几年外家功夫。十三岁那年仇辉孤身夜闯黑龙寨,一战成名。 江湖上有关仇辉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的伤是单挑黑龙寨的时候落下的,是外伤,被剑刺伤了心脏。所以黑龙寨一战之后,他便归隐了两年,实际上就是去治病了。 但是也有人说,其实仇辉从前的身体便是有些隐疾的,保不齐是自胎里带的,所以才到处拜师以武养病,控制病情。只是在黑龙寨一战之后,有愈发恶化之势,故而销声匿迹了两年,自保治病。” 杜青松咽一口唾沫,用愈发神秘的语气向朱耀廷描述自己得来的情报:“仇辉再度出现,也是在今年年初,修养了两年,病非但没有养好,反倒更严重了。再也隐瞒不住,只得送入京来,托熟人求名医治病。 所以这一直以来,仇辉累不得,更不可以激动。但还有消息说的是,仇辉他……他有一点,天残。” 听了这话,朱耀廷一愣,想起猎苑遇刺那一晚,几近赤、裸的女法师给自己敬酒都不能逃脱仇辉法眼的那副场景。作为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敏感如斯,被人说成有天残,那真是太可能了。 “那仇辉有兄弟姐妹么?”朱耀廷问。 -- 第32页 “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杜青松摇摇头:“仇二小姐比仇辉小两岁,也是仇夫人所出。所以说他们仇家三代单传啊,这仇辉若保不住,八卦刀可就绝后了。” 朱耀廷了然,替仇老爷子惋惜一瞬,可惜了这么好的功夫,若是没人继承,的确可惜了点。 “仇辉有十五了?”朱耀廷继续朝自己的书房走,随口问杜青松。 “是的,殿下,上个月仇辉就满十五了,可仇辉的家人一直都没有给他束发。有人说就是因为仇辉天残,仇家又家大业大的,为避免有媒人来说亲,便一直不给仇辉束发……” 杜青松话没说完,朱耀廷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江湖人也挺八卦的,对仇辉来说,来京求医很明显比成人礼更加重要,若是为了一场典礼耽误了看病,就连朱耀廷看来都觉得挺不划算的。想来仇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迟迟没有办成人礼,结果这也能被人发散出这么多流言蜚语来。 不过,就算事实真的如江湖传言的那样,朱耀廷也并不介意这个,残不残的,只要功夫好就行。多亏了仇辉一贯稳定的嗅觉,他朱耀廷才从阎王刀下抢回一命不是? 朱耀廷来到自己的书房,推门走了进去。 案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一叠卷宗,是杜青松才刚送过来的。 朱耀廷走上前,拿起面上的一页纸粗粗扫了一眼,便一脸惊讶地看着杜青松: “哟呵!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杜青松颔首,朝朱耀廷深深一揖: “殿下遇刺,是属下的错,既然做错了事,自然得加紧弥补。这些卷宗,是属下与锦衣卫张佥张指挥使一同完成的。 据锦衣卫近半年以来的线索,我们锁定了一个叫做田义会的帮派,帮主是个鞑靼人,却起了个汉姓百里,使一口大刀,江湖人称百里刀。 景皇帝五年以前,百里刀一直都在鞑靼与我汉地之间的边境地带活动,替那里的行脚商押镖,因其武功高强,在关西一带颇为有名。 原本百里刀也是一个做老实生意的,然而在景皇帝六年,他成立了这个田义会。最开始田义会的主旨是替在外乡求生活的鞑靼人提供救济,到后来便逐步壮大为吸纳脱离了田庄的青壮年。不止鞑靼人参加,回回、畏兀儿人,甚至汉人都可以加入。他们在关西一带行商、通财,是当地相当有名的帮会。 直到今天,田义会的活动范围早已不局限于关西了,他们来到了京畿……” 杜青松顿了顿,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对朱耀廷说:“根据属下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我们发现,近期发生在京城里的,好几起与异族人有关的刺杀案,均与田义会有关联。” 第16章 婆婆 你的婆母来看你了? 祁王府。 这一天朱弦在仓库与管家一起核对祭礼,还有几天就到狩猎大典了。先皇帝是靠武得天下的,狩猎大典旨在告慰先祖,朱家的后人没有丢掉先辈的祖训,所以每一次大典之前,都会有一场祭祖的安排。 朱校堂还没回到京,但朱耀祺得去。朱弦这是在代替祁王妃,帮朱耀祺准备带去大典现场的祭礼。 朱弦替朱耀祺准备了一担凤梨、一担苹果、一担橘子、一担水梨、一担甘蔗,凑成五果,还准备了煮熟的猪肉一大块、鸡、鸭、鹅各一只、鱼一条,这是五牲。 每一次祭祖,宫里都很重视,八月刚到,皇榜诏谕,京师三辅的官员便闻风而动。太常寺卿亲自督造祭祀大典台,司乐司日夜演习为祭祀奏乐做准备,钦天监择吉时良辰宰杀猪羊、烧制祭品。 虽说宫里本身就要准备祭品,但宫里是宫里,作为祁王府自己,也是要准备一份祭礼的,这代表着朱校堂和朱耀祺对先祖们的敬意。 待朱弦忙碌完,已经快到午时了。 朱弦走出库房所在的偏院,门口便有一婆子等着,见朱弦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对着朱弦深深一福,道:“传王妃的话,有请五郡主去前堂,王妃有事找您。” 朱弦点点头,跟着那婆子往前堂走,朱弦边走边随口问随侍的婆子:“母亲去哪儿了?今天一上午都没有见到她。” 婆子答,王妃娘娘一直在前堂,有客人来了,娘娘得去应酬着。 朱弦了然,正好自己也在找祁王妃,她已经替朱耀祺准备好了祭礼,得去跟她报备一声。 朱弦走进前院,老远就听见一阵女性的,高亢的欢声笑语自前堂传来。 朱弦皱眉,心说这客人的动静可真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客人的喉咙里安了一面鼓。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还需得母亲亲自出面接待。 待朱弦走近,有婢女迎上来,把朱弦引进了前堂。 刚一进门,朱弦就瞧见正对的上首,坐了一个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穿金带银的,打扮得彩绣辉煌。 见朱弦进门,祁王妃便立马朝她招手:“弦儿过来。” “过来见见刘夫人。”祁王妃伸出手,拉过朱弦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刘老爷是王爷从前在关西认识的朋友,家中做皮毛生意,在关西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刘家也搬来了京城,今天刘夫人是特意过来看你的。” 朱弦听言,直起身来对那刘夫人道个万福。 刘夫人笑逐颜开,扯起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急忙把朱弦从地上扯了起来。 -- 第33页 “欸哟哟!五郡主可使不得,使不得啊!五郡主怎么还是那么乖,跟小时候一样的可爱……“ 刘夫人扶起朱弦,看着她的脸,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欸哟哟——你小的时候,民妇还抱过你呐!” “……”朱弦干笑,毕竟那会自己也还小,就算当时见过这刘夫人,也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朱弦无言以对,除了一味干笑也实在找不到其他措施来应对刘夫人了。 刘夫人拉着朱弦的手,目不转睛地盯住朱弦看,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十遍,一边看还一边笑着点头:“诶哟哟——!五郡主生得可真俊,越长越好看越,我这个老婆子看了都舍不得挪眼……” 这刘夫人的眼神如此炙热,看得朱弦心里直发毛。她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看,就想走,可祁王妃还在一旁欣慰地笑,她又不敢放肆了,只得任由那刘夫人像过筛子似地,把朱弦从头到脚给滤了一遍又一遍。 刘夫人拉着朱弦的手重新坐下,关切地问朱弦平时都爱看什么书,做什么事,还问她喜欢哪样女红,会几样针法…… 朱弦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等到了管家过来催饭。老管家抄着手,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祁王妃,什么时候可以开饭,厨房都准备好多时了。 祁王妃了然,一声令下开饭!下人们便都忙活开来。 祁王妃邀请刘夫人去花厅吃饭,刘夫人爽朗的笑着拒绝了,说今天耽搁王妃半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能再让王妃娘娘招待?祁王妃嘴里说着没关系,手上做出邀请刘夫人的动作。 刘夫人不肯,为避免被祁王妃继续邀请,她一边与祁王妃和朱弦道别,一边忙不迭倒退着,迅速朝房门外撤离。 祁王妃见挽留不住,立马差动管家前去相送,伴随震耳欲聋的礼让声,宾主二人你来我往一番纠缠后,刘夫人的腿,总算迈出了前厅。 眼看刘夫人离开,须臾便绕出了小院再也看不到人影,喧哗的前厅瞬间安静下来。朱弦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耳鸣都治愈了,嘴里小声嘟囔一句:“终于走了……” 祁王妃揉揉早被震得嗡嗡作响的头,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捏了捏朱弦的手,说一句:“走吧,去吃饭。” …… 下午的时候,妹妹妮儿来找朱弦了。 妮儿兴冲冲地冲进朱弦的房间,撞倒了一把椅子,把朱弦给吓了一大跳。 “急什么急,火烧屁股了?”朱弦笑眯眯地拉开椅子啐自己的妹妹。 妮儿一脸兴奋,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她冲到朱弦身边来,一把抱住了她:“大姐大姐,听说今天你的婆母来看你了?” 朱弦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从心中腾起。 “你说什么?”朱弦正色,朝妮儿发问。 …… 听了妮儿的小道消息,朱弦才知道,原来今天上午来祁王府的那个刘夫人,是被祁王妃专门请来看自己的—— 祁王妃正在给朱弦物色夫家,这个刘夫人是被祁王妃请到府里来的第一人。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身在皇家,朱弦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够觅得如意郎君。都说皇家的女儿们活得不如平民,除了吃的穿的考究一些,她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 从小,祁王妃就这样教导朱弦:她们都是这皇族的一部分,必须为了皇权,为了自己的父兄、叔侄充当政治的砝码,安置在国家和皇帝需要的每一个地方。 虽然早已看清楚了自己的未来,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朱弦依然会感到惶恐、无措。 其实如果要朱弦现在就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丈夫,她还真找不出可以当作备选的人。 赵麾,算得上是第一个让朱弦想以他为蓝本,参照寻找夫君的模版。也正是因为赵麾的出现,改变了朱弦以往对武将“脏”、“臭”、“粗”、“蛮”的看法。 第一次,朱弦通过赵麾身上的“忠”和“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子汉的气魄,并为之折服。 朱弦试图用这个标准寻找下一个赵麾,当然,也被她找到了一个,那就是仇辉。因为仇辉身上那么多与赵麾的相似之处,曾经一度,朱弦还把仇辉当作赵麾于现实中的映射,加以期盼。 但,朱弦已经十六岁了,早已不是孩子。她非常清楚横亘在自己与仇辉之间的那道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且不说仇辉对朱弦究竟什么感情,首先,自己与仇辉只相处了不超过一天,话都没说上两句。更重要的是,在仅仅相处的这一天时间里,朱弦还着的是男装。 所以,正常情况下,仇辉是不会对另一个男人生出什么不一样的感情的。无论对仇辉还是朱弦来说,他们互相之于对方,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 一旦想通了这个道理,朱弦那是越想越丧气。 没有任何救命稻草可以抓,自己就真的只能像一块无根的浮萍,任由他人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妮儿为朱弦感到高兴,她说那刘家绝非一般商贾,听娘亲说,刘家的生意做得大得不得了。从前他们在关西做皮革,现在跑来中原做丝绸,真真叫做富可敌国,姐姐下半辈子的吃穿,能保证无忧了! 按说行商之人四海为家,除了有点钱财,无权也无势,怎么配得上身份煊赫的皇亲国戚? -- 第34页 可是朱弦很清楚,母亲为何替自己作出这样的选择,无非就是因为朱校桓多疑。为了皇权,朱校桓对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放心,哪怕这些兄弟们早已对朱校桓俯首称臣,放弃了王爷的封地、和军队。 为了避嫌,祁王府必须把谦卑做到极致。朱校堂主动退出了朝廷的中心,全身心地替朱校桓当绿叶。也正因为朱校堂有如此觉悟,祁王府才得以在血雨腥风的皇权交替中幸运存活下来。 现在五郡主朱弦要出嫁了,除非朱校桓主动赐婚,高官贵胄是肯定不能碰的,其实就算祁王妃想碰,对方也不一定敢接招。 为稳妥起见,商贾,显然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尽管祁王妃的选择谈不上有何错处,可是朱弦依然很伤心,趴在床上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妮儿不解,问朱弦可是瞧不上刘家,如果姐姐瞧不上刘家的银钱,那么姐姐可是想找个官宦世家? 朱弦摇头:纨绔子弟,我看着就来气。 妮儿再问:那么姐姐可是想找书香世家? 朱弦再摇头:怕是我想,人家顾及功名,也不敢娶吧。 妮儿无语:那么姐姐是想找个行武世家? 朱弦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妮儿,眼泪汩汩如开闸的洪水泄个不停。 妮儿被吓坏了,连声询问朱弦是否有了心上人?如若有中意的,姐姐与母亲说说,让母亲改变主意,也不是不可能。 朱弦趴在床上摇头,无声的流泪。 妮儿的话戳到朱弦的痛处了,女人最大的悲哀并不是没有权利选择,而是想要选择,却没有人可以选。 第17章 偷窥 那里有个男人偷偷看你好久了。…… 祁王妃告诉朱弦,刘家大公子刘瑾今年二十有三,之所以迟迟未婚,也是因为家族生意繁忙,刘公子常年天南海北东奔西跑的,所以顾不上娶妻。?家族迁来了京城,刘老爷也从家族里培养起来了一批后起之秀,刘瑾这才终于抽得出身来,准备娶妻生子。 “年纪大一点知道疼人,可不比那愣头小子贴心!”祁王妃笑眯眯地劝说朱弦。 朱弦听着也没什么反应,她没有救命稻草可以抓,嫁谁不都是嫁嘛,所以对于那刘瑾究竟是老是少,是高是矮,她压根儿就没兴趣知道。 朱弦的心不在焉,祁王妃看在眼里。她知道朱弦不满意,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朱弦的身份摆在这里,好多权贵人家都要着意避开,为朱弦的生活计,差一点的人家祁王妃又不能考虑,如此一来,可以选择的范围就更小了。 “那么……芃儿可有什么意向的条件,可以跟母亲说吗?”祁王妃和颜悦色地朝朱弦发问。 被祁王妃着意提问,朱弦才终于回过神来:“啊——!什么条件?孩儿没有什么条件,母亲说得对,年纪大一些的更会照顾人。” 祁王妃无语,看着眼前一脸乖巧的朱弦,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再不提此事。 因为朱校堂还没有归家,祁王妃打算的是自个儿先在家替朱弦相看好,待朱校堂回家,就与朱校说一下这件事,接下来朱弦的婚事就可以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毕竟朱弦也不小了,朝廷用人的地方也多,万一哪天朱校桓突然想赏人,把朱弦给赏出去卖人情,那就不好办了。 因为朱弦对刘家的不感冒,祁王妃自己也想不过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继续四处与朱弦相看合适的婆家,有时候说到关键处,祁王妃甚至还得留别人家府上过夜,就为了自己能亲眼看一看男方。 祁王妃忙着替朱弦张罗找婆家,整个王府的大多数事务便压到了朱弦的身上。从旁看着祁王妃如此投入地为自己的婚事奔波,朱弦很想劝说祁王妃别再瞎忙活了。但一想到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不嫁人,满腹的牢骚又只得重新咽下去。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中浑浑噩噩地度过,很快,九月到了,金秋送爽,瓜果飘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典终于就要举行了。 一大早,庆典的钟声就在皇城的上空氤氲回旋,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味道,皇城根下的达官显贵门纷纷闻风而动,朱漆大门鳞次而开,每家每户都起了一个大早,带上装扮整齐的妇孺随从,车马浩荡,朝城门外走去…… 皇家猎苑的北大门口架起了高高的祭祀台,祭祀台正对面,是一块宽阔的练兵场,练兵场的四周渐渐聚满了人,像沿水砌成的两道堤坝似的。 达官显贵们在靠近祭祀台的地方搭了场子,供府宅的女眷们茶叙、歇脚。用锦幕或用草帘做了屏风,外头只看得见人影攒动,听得到环佩叮当,却见不得实质。 在猎苑的外围,还聚集着闻讯赶来的平民百姓,百姓们则不如贵人们那么讲究,只捡平实洁净的地界儿席地而坐,东瞧西望、谈天说地,煞是热闹。 此时已近中午,上午朱校桓走完郊天祭地的程序后,便正式进入了狩猎的程序。朱校桓一声令下,参与此次狩猎的各族各派文武百官、各家各户贵胄子弟,纷纷四散开来,各自组队奔进密林,冲上高山,分头狩猎。 朱校桓给参与狩猎的人们立下一条规矩:傍晚酉时回这祭祀台,朱校桓要亲自清点战利品,论功行赏! 男人们都分头进山打猎了,有精神好的贵族妇人会着骑装,跟在男人们身后,一起进山看稀奇。但也有不少姑娘夫人经不起这折腾,或纯粹就是懒得动,便留在自家的场子里嗑瓜子、吃果子,聊天吹水说闲话,擎等着自己家族的男人们傍晚归来,比比战绩。 -- 第35页 朱弦没有参加这次的狩猎大典,因为自己的婚事,朱弦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因前阵子府上的事过多,朱弦忙累了,趁着这次狩猎大典大家都出去玩,她便趁机留在府上休息一天。 妮儿跟着朱耀祺一起参加了此次狩猎大典,朱耀祺和郭山组队一起进山打猎了。妮儿懒得去,便由婢女陪着,与朱校桓的两名公主坐在一处说话。 朱校桓前后共生了四儿四女,两名公主已经嫁出去了,还剩下六公主和七公主待字闺中。朱校桓的皇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祁王府这一片仅存的绿叶,所以仅剩的几个堂姐妹关系尚可,在大家见面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聊一阵。 公主们身边还坐着一群京中贵胄的家眷们,多是各家各府的嫡姑娘庶女的,女孩儿们说话正酣的时候,突然六公主拿胳膊撞了撞妮儿的肩。 “妮儿,看那边……”六公主附在妮儿耳边轻轻地说。 妮儿循着六公主视线的方向看过去,距离她们所在的场子不远,更靠近祭祀台的地方,也有一片用绢纱围起来的场子,那场子很大,挨在一片杨树林的边上,挡风又蔽日的,是块黄金宝地。 “那是三哥的场子吧,那里有个男人偷偷看你好久了。”六公主拿袖子捂着嘴,意味深长地望着妮儿笑。 妮儿红了脸,她早就留意到坐三殿下场子里的那名少年了,自她过来找两位姐姐开始,那少年就一直朝这边望。和其他积极参与狩猎的男人不同,少年似乎对这个活动并不感兴趣,可他又不像有任务在身的侍卫,却独自一人在三殿下朱耀廷的场子里百无聊赖地干坐着。 少年似乎不想被人发现,但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朝这边张望。那种似望非望,欲罢又不能却自以为掩饰住了自己的神态,比纨绔子弟们坦坦荡荡直接看美女的行为还要引人瞩目。 被人偷看,不论对方美丑,老少,总是能很大程度上满足女人的虚荣心的。妮儿也不例外,十四年来,今天还是第一次有男人注意到自己,虽然对方看起来似乎也过于年轻,但好歹是个男的,总归也是自己富有女人魅力的重要体现了。 妮儿从一开始就很兴奋,但是她又怕被人嘲笑,只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被人发现。可少年的举动实在太过吸引人眼球,想不被别人发现都很难,这不,很快就被六公主发现了。 “不理他,游手好闲的纨绔罢了……”妮儿红着脸,低着头,嘴里轻哼哼。 此时一旁的七公主发言了:“妮儿长大了,也开始吸引男人了呢。” 七公主的话引得身后一众女人都嘻嘻嘻地笑了起来,有人夸二小姐长得漂亮,被男人注意是应该的,还有人半开玩笑般讥讽那少年不知好歹,看上去像三殿下的门客,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年穿一身宝蓝色的劲装,素色的面儿,高开的衩,露出脚下的青缎皂靴,腰间蹀躞带,上面挂一把大刀。 少年正貌似随意地歪着头坐在场子的一角,因为面前的绢纱帷幔挡住了他看过来的视线,所以他正以一种非常不舒适的姿态靠在那柱子的边缘。 女孩儿们的话题在几件有趣的豪门秘事上头盘亘了一会后,很快又调回到了妮儿和那少年身上。 “二小姐坐出来些,那男人似乎被你迷倒了,你看他都扭成了那般光景,你就成全成全他,就让他一次性看个清楚吧。” “说!妮儿是什么时候与那男人勾搭上的?” “……” 女孩儿们七嘴八舌的说,说得妮儿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她低着头,甚至也觉得是那少年不知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害得自己丢了面子。 “我不认识这个登徒子!”终于,妮儿忍不住了,她噌一声自座位上直起身来,气呼呼地说。 说完她转身对身后的几名侍卫点点手指头:“你,你,还有你!跟我过去,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见妮儿发威,姑娘们都一片哗然。 “干得好!”六公主说,“那人太不懂规矩,妮儿过去教训教训他,教他懂得什么叫做贵贱尊卑。” 话音未落,一旁的七公主也站了起来抓住妮儿的手给她打气:“走,本公主过去帮你一把!”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场地朝那少年走去。 少年注意到了七公主和妮儿的靠近,他瞬间正色,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过身去端起手中的茶杯,战术性喝茶。 妮儿看在眼里,忍不住冷笑一声。 少年有些紧张,在女孩们靠近的时候他喝水喝太猛,还把自己给呛到了,捂住嘴一顿猛咳。 七公主拉着妮儿的手,站在少年的面前,毫不客气地率先发起诘难:“这位公子,你坐这里看我家妹妹这么久,可是有话想要对她说?” 第18章 讨伐 草民认错了人,恳请小姐恕罪。…… 少年一惊,自座位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朝七公主深深一揖: “这位贵人,小民只是见你身边这位姑娘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心下不确定,有些疑惑,所以便多看了几眼,并不是有话想与她说……” 七公主讪笑:“才多看几眼?你这看了都快小半个时辰了吧!别当我不知道,不如——咱们换一种说法吧!惯会斗鸡走狗的公子哥们想勾搭姑娘时不都这样说嘛,这位姑娘你看起来有些面熟,像我妹妹,像我死去的未婚妻,像谁都可以,反正两片嘴儿由他说去,毕竟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儿……” -- 第36页 “……”少年语迟。 妮儿从旁听着更害臊了,脸烧得快要燃起来,急忙拽了拽七公主的袖子:“七姐姐……” 七公主转过脸,拿手轻轻拍拍了妮儿的手背,以示安慰,又再度抬起手来朝那少年虚点两下:“说吧,让我们都来听听,你觉得我这妹妹又像你的谁呢?” 少年有些无奈,他抬起头,用他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无比真诚地望着七公主: “这位贵人您误解了……刚才隔太远,草民的确觉得您身旁这位小姐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位朋友,但是待你们走近,草民看清后,便觉得不像了。” “噗嗤——!”七公主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觉得眼前这少年说话还有点儿意思,再继续问他: “既然现在又不像了,那你刚才盯着我妹妹看了这么久,又算个什么事呢?” 少年愣住,七公主的这句话的确问倒他了,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无故看了别人家的小姐应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思虑片刻,少年一撩袍角,朝着妮儿单膝跪下: “这位姑娘对不起,草民认错了人,恳请小姐恕罪。” 话音未落,七公主就乐得捂住嘴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好笑了,不过看一个女人,竟然能够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妮儿目瞪口呆地看少年给自己磕头,又羞又气,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 这男人当着众人的面毫无顾忌地看自己,临到末了又来这一出?有胆做没胆承认的孬货,完全没有把她妮儿的脸面放在眼里! “你……你……你于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侮辱我,轻飘飘一句认错了人就完事,你当我是什么呢!”妮儿气鼓鼓,憋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顶道德大帽恶狠狠地朝那少年头上扣了过去,大有少年今天不承认爱慕自己,就一定过不去之势。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除了的确不应该直视女人的脸以外,他并不认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是对女性的侮辱。眼下自己礼也赔了,歉也道了,再揪住不放,那就纯属挑事了。 于是他抬头看向妮儿,自顾自的从地上直起身来—— 少年并不是喜欢与缠女扯皮的人,他准备结束自己的道歉行为,直接去找更有公信力的人来处理今天的这场纠纷。 少年刚站起身,便听得自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仇兄弟!” …… 听到呼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女孩们循声望去,看见朱耀廷自远出策马疾驰而来,一边奔一边高声呼喊:“帮我截住它!” 众女定睛一看,只见距离朱耀廷约莫十余丈远的前方,一只纯白色的狐狸正在逃命,或许是被朱耀廷追急了眼,狐狸失去了选择适当方向的能力,端端朝着祭祀台这边狂奔而来…… 除了面前过来“讨说法”的一群女人,仇辉身边没有护卫,除了腰间的这把大刀,他也没有箭好使。 情急之下,仇辉随手抓起身边茶桌上的茶杯盖,撒镖一般朝那白狐狠狠一掷…… 短暂的哀嚎声响起,白狐应声倒地。 “棒极了!仇兄弟!”朱耀廷欢呼一声,奔到那白狐身边翻身下马。 提起这狐狸一看,皮毛完好,只是被砸晕了。 朱耀廷高兴极了,之前自己就是想要这白狐的整皮,迟迟不敢射箭,导致它逃出了包围圈,可巧了,歪打正着被仇辉撞见,用一只茶杯盖子收了这只白狐,真是好运连绵啊! “它是整的耶!仇兄弟!”朱耀廷提着那种狐狸,兴奋地朝仇辉大喊: “我可以把它拿来做大氅的领,母后一定会很喜欢的!” 仇辉站在一旁,望着朱耀廷微微颔首:“是的,恭喜殿下。” 朱耀廷转身,把手里的白狐交给身后的侍卫,大踏步朝仇辉的方向走了过来。 “仇兄弟可休息好了?没有你,本王打起猎来都费劲许多呢!”朱耀廷走到仇辉身边,亲热地搂搂他的肩。 “三殿下说笑了,三殿下英勇神武,岂是我一介草民可以相提并论的。”仇辉负手站着,淡淡地笑。 朱耀廷听了,哈哈大笑,转头看见立在一旁的七公主,便拉着仇辉径直朝七公主走过来: “过来,仇兄弟,本王把皇妹介绍给你认识!”朱耀廷兴致勃勃。 仇辉低着头,任由朱耀廷带着,重新回到这群“缠女”跟前。 “七妹,这是仇兄弟。”朱耀廷指着仇辉对七公主说,说完,再对仇辉介绍:“仇兄弟,这是本王的七妹,安歌公主。” 七公主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仇辉,脸上挂一种莫可名状的笑。 仇辉没有抬头,倒是及时响应了朱耀廷的话,对着七公主深深一揖,“草民仇辉见过七公主。” 朱耀廷满意地点点头,四下里看了一圈,没看到还有值得再介绍的人,准备带着仇辉一起去打猎,便问他:“仇兄弟与七妹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咱们就去打猎。” 仇辉摇头,正要说“没事”,便听得七公主突然发声: “三哥,妮儿也在这里呢!” 说完,七公主拽过身旁的妮儿,把他给推了出来。 朱耀廷循声看过去,眼神有些茫然。 七公主笑了:“三哥该打,她是祁王府的二小姐,五郡主的妹妹。” -- 第37页 妮儿低着头,怯怯地对着朱耀廷一屈膝:“妮儿见过三殿下……” 朱耀廷恍然大悟。 他拽起仇辉的胳膊,把他拖到妮儿的身前,对他说:“来来来,这个你一定要认识一下——二小姐。” 末了再伏到仇辉耳边低声说:“大表哥的二妹……” 听到祁王府三个字,仇辉低着的头就再也没抬起来过,他木木地听朱耀廷跟他解释,再机械地对着妮儿鞠了一个更深的躬:“仇辉,见过二小姐。” 妮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讪笑着也与仇辉回礼,便闷头缩在了七公主的背后,不吭气。 “大……五郡主呢?”朱耀廷兴高采烈地问七公主:“刚才还见到八世子在西山麓追一只狍子呢。” “五郡主没有来,听妮儿说她最近有点忙,想休息一下。”七公主说。 “哦?没来……”朱耀廷有些失望,语气中也透出几分落寞:“五郡主颇有些才华,本王还想与她在酒桌上再切磋切磋呢……” 听见“切磋”这个词,七公主大笑:“三哥还是别了,你是男人,不可以欺负妹妹……” 七公主就这样当着仇辉与妮儿的面,与朱耀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当初质问仇辉时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大家似乎都忘记妮儿与仇辉之间还有一笔帐没有算清楚。只是因为仇辉与朱耀廷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决定了—— 当这桩纠纷不存在。 妮儿再也没有与仇辉说话,更不会去找他理论,她只是有些生气。 说生气,其实不准确。更多的,应该是失望。 妮儿觉得今天自己已经够漂亮了,她穿着娘亲花二十两银替她订做的十二幅月华裙,头面也是新做的,可仇辉盯着她看了这么久,也只轻飘飘一句“认错了”便打发了。 被仇辉“拒绝”的不甘心甚至强过了其他,有时候女人就是这样,并不一定真的想要什么,但若真的是被“拒绝”,反倒立马就“逆反”了。 仇辉低着头站在妮儿前方的不远处,微风掀起他素色的细棉袍,少年的身体单薄修长,莫名给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可妮儿知道仇辉一点都不脆弱也不易碎,刚才他突然乍起砸晕那白狐的一掷,干净又利落,隔那么远都能听见一阵凌厉的风啸声。 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让妮儿有种“这个男人很帅的错觉”。 妮儿揉揉自己的眼睛,收回自己乱飞的思绪。暗暗提醒自己,现在正在生气,就是面前这个人害堂堂祁王府的二小姐在众人面前丢了脸。 很快,仇辉就被朱耀廷带走了,朱耀廷缺人手,最多的一队已经俘获了一头豹子,而朱耀廷最大的收获,还只是刚才这只白狐,他需要加紧追赶了。 妮儿为自己今天白白受辱却没有成功“复仇”感到懊悔,仇辉走了好久,她都止不住一直往朱耀廷场子的方向张望—— 望那个熟悉的角落,只可惜不再有那个别扭的身影躲在帷幔的后头偷偷望自己了。 第19章 礼物 今天在大典场,有人送了我这个。 经过仇辉的这一节,妮儿再也无心关注今天的狩猎比赛了。好不容易等到了酉时,所有参加比赛的队伍都回到了祭祀台。礼官清点了各队狩猎捕获的猎物后,景皇帝朱校桓对捕获猎物最多的前三队进行了嘉奖。 三殿下朱耀廷在仇辉加入狩猎队伍后,奋起直追,斩获了第三名的位置。虽然不是第一名,但已经超越了朱耀廷的预期,朱耀廷狠满意,拉住仇辉,乐呵了好久。 自从与妮儿经过那次纠葛后,仇辉的目光就再也没有朝妮儿的方向投射过一次,他似乎对妮儿彻底失去了兴趣,不久前那个目光如水的少年瞬间消失,这让妮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八世子朱耀祺获得了第五名,比起去年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妮儿百无聊赖地看高台上的朱校桓,按排位从高到低的顺序給参加这次比赛的所有队伍赏赐。 待朱耀祺领完赏赐,妮儿就准备回家了,她走到两位公主跟前道过别后,便带着随从朝典礼场地外退去。 祁王府的马车停在场地外的一片水杉林里,妮儿坐上马车后,拢拢自己的裙摆,正要招呼车夫起步,却听得有人自马车外轻叩窗棂。 妮儿不解,掀开车窗帘,正要没好气地质问一句“又有什么事”,一张熟悉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打扰二小姐了。”少年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有一点陌生,让妮儿有些不适应。 不等妮儿开口说话,突然,一只漂亮的毽子出现在妮儿的眼前,五颜六色在阳光的映照下煞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用锦鸡的羽毛扎的。 “草民自己做的,送给二小姐,权当赔个罪。” 仇辉双手捧着毽子越过马车窗,万分珍重地递到妮儿的面前。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妮儿,眼中充满期待。 妮儿望着面前的这只毽子,有些迟疑,按照妮儿从前的性格,在今天白天发生过那样的事后,再遇到这种情景时,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拿起这只毽子,把它扔出马车去。 可是当她面对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时,突然,妮儿不想看见这双眼睛里的星光消失,鬼使神差地,她选择伸手接过了这只毽子。 眼看妮儿接过了毽子,那眼眸里期待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了惊喜。那喜悦如此热烈和不加掩饰,让妮儿的心情都禁不住随着它们的变化都变得好起来。 -- 第38页 “谢二小姐!”仇辉望着妮儿,很真诚地鞠了一个躬,说完又伸手自怀里摸出来一样东西,妮儿定睛一看—— 是另一只毽子。 这只毽子比妮儿手上的这只更大,更漂亮,当中两根翎在树林斑驳的日头底下绚烂夺目!一看就知道这是用锦鸡尾巴尖上最好看的那几支羽毛扎的。 妮儿不解。 仇辉依然用双手捧着这只毽子,小心翼翼地送到妮儿的面前: “草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二小姐能否答应……” 妮儿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眨眨眼:“仇公子请讲。” “有劳二小姐帮草民把这只毽子送给五郡主玩,聊表草民一片心意。” ??? 妮儿愕然地望着仇辉,脑袋里头晕乎乎的,不大明白他什么意思。 仇辉看见了妮儿脸上的疑惑,原本蜜色的脸颊竟然飞红成了猪腰子色。他咽一口口水,强作镇定地笑着对妮儿解释:“没特别的事,您就说是仇辉给她赔罪了。” 又赔罪!还是给朱弦赔罪? 妮儿更加惊讶了,她接过这只更大更美的毽子,张嘴还想再问,却见仇辉匆忙收回双手,骑在马上朝她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逃也似的奔走了…… 妮儿无语,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两只毽子,哭笑不得。 半晌,妮儿收敛好了心神,朝着马车夫扬声呼道:“回府!” …… 妮儿回到祁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了。 妮儿下了马车,看见朱耀祺站在二门入口不肯走,看样子是在等自己。妮儿有些意外,她从来没有想过朱耀祺居然还能有事情找自己,毕竟世子爷平时都懒得看她一眼的。 妮儿迎头走上去,不等她开口,朱耀祺率先向妮儿发起了质问:“今天回府,我走在你后头,看见仇辉来你马车跟前儿了,他找你有什么事?” 妮儿不明白朱耀祺为什么向自己问起仇辉,但她没有问缘由,依然老实地回答了朱耀祺。 “他是来赔礼道歉的,今天在狩猎场,他冲撞到我了。”妮儿面不改色心不跳。 朱耀祺很认真地盯着妮儿的脸,确认她没有说谎,末了再追问一句:“除了你,他有提到过咱们府上的其他人吗?” 妮儿一愣,旋即很淡定地回答:“没有。” 朱耀祺很满意,微微颔首,妮儿甚至看出来他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妮儿问朱耀祺。 “没事!”朱耀祺懒得多说,豪迈地朝妮儿一摆手:“你先下去吧,我也回了。” 说完,朱耀祺转身,昂首阔步朝后院深处走去…… 望着朱耀祺远去的背影,妮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自怀里摸出那两只毽子,握在手里,细细地抚摸那流光溢彩的翎。 思虑片刻,妮儿抬手,把那支羽翎最长、最漂亮的毽子,毫不犹豫地朝身旁的池子扔过去。 毽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扑通”一声,没入水中再也看不见。 妮儿把剩下那只小毽子重新揣入怀里,拍拍手,转身也朝后院的深处走去…… …… 妮儿回到西园,看见朱弦也在杨嬿如的房间里坐着,与自己的母亲聊天。 “娘,我回来了。”妮儿掀开门帘走进去,首先与自己的母亲行了个礼,再转过身来对朱弦也行个礼:“大姐。” “嗯,今天妮儿玩得可开心?”杨嬿如拉过妮儿的手,笑盈盈地问她。 “女儿很好,娘,今天我一直是与六公主和七公主在一起的。世子爷得了第五,陛下分给他了一整头野牛,外加百两银。”妮儿说。 “好,好!”杨嬿如望着自己的女儿可劲地说好,妮儿脸上的笑很灿烂,她就放心了。只要妮儿开心就好,她才不在意世子爷拿第几,分得几两银子呢,毕竟这些都是朱耀祺的,与她们二房无关。 “妮儿可是又与六公主七公主玩了一天的马吊叶子?”朱弦也笑着问妮儿: “她们最爱玩这个,无论去哪里,都只玩马吊叶子。对她们来说,所有的典礼和活动,无非就是把玩马吊的场地从宫里换到了宫外而已。” 妮儿摆手:“不是的姐姐,今天我们都在讨论御史大人家的云熙小姐哩!前个月云熙去寺里烧香,路过一家宗祠,看见一年轻后生被家长施私刑,吊树上快死了,云熙于心不忍,救下这后生,还给他钱治病养伤。这一来二去的,云熙竟跟这后生好上了,今天来大典场上的时候,云熙说,她要嫁给后生。” 杨嬿如惊讶,忍不住插嘴说:“诶呦哟,这可怎么使得!从来都是被救者想报恩于恩人,哪有恩人以身相许被救人的!” 听了杨嬿如的话,妮儿忍不住捂嘴咯咯笑了起来:“阿娘忒古板了,被救者以身相许,与云熙嫁给那后生不一样的结果嘛……” 杨嬿如皱眉,拼命摇头:“胡说,周大人家好歹也是当朝的三品大员,堂堂周家嫡女,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山野村夫?老祖宗都有一句话,结亲可不就得门当户对!” 妮儿不认,非要与自己的母亲拧着来:“为何不可?云熙说了,她可以把那后生接进周府里养着。” “入赘周府?那后生想得倒美。”杨嬿如嗤之以鼻。 “不能入赘?云熙也说了,若是周大人不肯接纳那后生,她便出府去,自己拿钱置办一处宅子,也要与那后生在一起。”妮儿斩钉截铁,目光如炬,若是那周云熙在场,也不一定有她这般激动。 -- 第39页 “什么?你是说那周家小姐要把这后生当面首养着?”杨嬿如震惊,觉得闻所未闻。 妮儿一愣,想了想,旋即说道:“有何不可?” “……”杨嬿如扶额,“荒唐,荒唐!” 她站起身来拿手指着妮儿的鼻子说道:“从今往后,你不可以与那周云熙再来往了,这女子德行有亏。” 朱弦一直从旁看着,觉得自己这娘和妹妹的对话有点意思,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她伸手拉过自己的母亲,劝她: “杨侧妃别这样,妮儿和周家小姐也是讲着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杨嬿如却气得不行,嘴里呼呼喘着粗气说道:“这些,怎么可以讲着玩……” “行了行了!”朱弦笑着打断了杨嬿如的话,一边把她往屋外推: “您啊,就别替别人家的女儿操这份儿闲心了,管好你自己吧。杨侧妃先出门透透气,平复一下情绪,回头再给我们洗一点果子来吃。妮儿坐马车这么久,肚子也该饿了。” 说完这句话,朱弦已经把杨嬿如给“送”到了门口,杨嬿如反抗不得,被迫出门“散心”,待杨嬿如的腿迈出门外,朱弦反手把门那么一关,转过身来,望着妮儿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妮儿啊妮儿,就你皮,看把杨侧妃都气成什么样了!”朱弦忍笑,啐那妮儿。 妮儿不以为然,坐下来,自顾自嗑瓜子吃。 “嗯,说吧,今天可是遇到什么刺激你的事了?跟杨侧妃说话就跟放炮仗似的冲人。”朱弦来到妮儿的身边,对她如是说。 “没有。”妮儿低头嗑瓜子,立马否认。 “是么?我瞧着不像。”朱弦笑。 “噢!”突然,妮儿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 妮儿站起身,从怀里摸出来那只五颜六色的锦鸡毽子,放至朱弦里跟前。 “今天在大典场,有人送了我这个。” 妮儿淡淡的说,说完又继续低下头去嗑瓜子,状似无意,却又似意味深长…… 第20章 赐婚 那么今天,朕就想做个媒人…… 朱弦走在回上院的路上,心情有些沉重。 当仇辉的名字从妮儿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朱弦惊讶极了。妮儿再继续说是仇辉亲手替她做了这只锦鸡毽子后,朱弦更是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 朱弦不知道仇辉是怎么瞧上妮儿的,这两个人的关系进展太快,让朱弦都有些眩晕。 转头想到妮儿比自己小,年龄上似乎与仇辉更搭一些,今天正好狩猎典礼上遇上了,两个人应是言谈相投,再加上仇辉本就江湖人士,生性洒脱,妮儿也敢爱敢恨,这可不就好上了嘛。 除了仇辉身子有病还在养之外,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与妮儿还挺登对的? 朱弦的心底莫名生出一种酸涩的感觉。 但是很快的,朱弦就想通了,自己与仇辉也不过只一面之缘,人家喜欢谁,不喜欢谁,本就与自己无关。再说了,妮儿是妹妹,妹妹能有俊俏少年喜欢,她也喜欢对方,这不好事一桩吗?作为姐姐,应该祝福妮儿才对。 想通这点关窍后,心底的不悦果然很快就被压下去了。朱弦收回思绪,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脚步轻快地朝上房走去—— 朱耀祺回来了,听说拿了赏赐,她得去看看。 不等朱弦走进院门,远远的,就看见陈嬷嬷迈开小碎步迎了上来,一把拉过朱弦的手,匆忙引着她就往上房走,嘴里絮叨着: “欸哟哟,我的小祖宗啊,你又跑西园去了?蝶儿说你还没回,老奴正琢磨着再不见你来,就去西园叫你了。今天世子爷可是给咱们长脸了,你是没见着啊,陛下赏赐的那头牛啊,脑袋有三个盆那么大……” 陈嬷嬷没有说完,就把话题转开了。朱弦知道陈嬷嬷的意思,她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分寸,但又留了余地。 祁王妃办事向来大度,但不能否认,祁王妃依然非常介意朱弦去西园的。每一次朱弦过去,都得绕老大一个弯,还不敢呆久了,就怕被王妃知道,她又去杨侧妃那里呆到了几时几刻,惹王妃不高兴。 朱弦听陈嬷嬷跟自己讲那头牛的可怕样子,嘴角挂一抹苦笑。 有时候她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跟拥有三妻四妾的男人有点像,因各种原因关注自己的人太多,去了这边,又怕那边翻了天…… 朱弦心中忐忑地走进了上房,不等她开口朝祁王妃洒迷魂汤,就听得祁王妃难掩激动的声音传来:“芃儿!刚才有先锋官来报,王爷明天就回家!” …… 这一天傍晚,彩霞满天,京都北城门外旌旗招展,金鼓喧天,朱校堂和高帜领着大军凯旋归来。 城门外早有扇麾林立,乌泱泱一大片兵甲骑士,僚佐属官侍立于此——朱校桓携众臣于城外三里相迎朱校堂回京。 朱校堂滚鞍下马,不等他朝朱校桓跪下双膝,朱校桓早已俯身相迎。 “辛苦二哥了!”朱校桓没有称呼朱校堂的爵位,选择用亲属间私下里最亲近的称呼“二哥”,来表达他此时激动的心情。朱校桓双手握紧朱校堂的手,热泪盈眶。 朱校堂低头,不敢直视朱校桓的脸,在被朱校桓拉着手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给朱校桓磕了三个头。 -- 第40页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朱校堂说。 朱校桓不以为意,急吼吼地拽起朱校堂,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似乎非常担心自己的二哥身上哪里少了一块。 “二哥出关这一路可还顺利?”朱校桓关切地询问。 “托陛下的福,臣此次出关公干,甚是顺利。”朱校堂也热情洋溢,但不失谦卑,他转过身,指了指自己身后依然跪在地上的高帜,说道: “当然,此次公干,臣能如此顺利,少不了督公对臣的鼎力支持,督公付出的,并不比臣少!” 朱校桓点头,对朱校堂的满意愈发上了一个台阶,一个是他的二哥,一个是他最得力的干将,两个人都如此死心塌地为自己办事,有良臣如此,是我朱校桓的幸事啊!朱校桓仰天大笑,他弯腰扶起地上的高帜,一手拽朱校堂,一手拽高帜,朗声说道: “走!朕在荣辉宫为两位功臣备好了酒菜,咱们这就回宫,今晚你我君臣三人,不醉不归!” 朱校桓领着众人往马车方向走,祁王府的人都出动了,他们站在迎军的队伍里,和旁人一样,都整装正色地候着朱校桓上马车。 朱弦站在人群里,看见父亲朝自己走过来,激动得快要控制不住冲出去。 朱校堂看起来精神不错,但面上的风霜之色愈发浓重。眼看着朱校堂两鬓的斑白愈发丰盛,这些年父亲遭遇的辛苦和委屈,朱弦都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难过,鼻子开始发酸。 突然,一道犀利的目光带着火热炙烤在脸上,朱弦定睛,看见高帜正越过朱校桓的肩远远儿的望向自己,嘴角挂一抹不清不楚的笑。 如疾风吹散薄雾,萦绕心头的激动情绪瞬间因反感而消弭。 “这厮生就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也不知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鬼主意了。”朱弦暗自腹诽,她冷哼一声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下头,把自己的视线聚焦在足下的方圆三寸地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 河西整肃完毕,朝廷再一次凯旋,为庆祝今天的胜利,朱校桓在荣辉宫大摆筵席犒赏三军。祁王府前来迎军的家眷也留了下来,与朱校堂一起,参加今晚的宴会。 在宴会上,朱校桓安排了乐师奏乐,歌舞姬们表演歌舞,宴会场上,轻歌曼舞,丝竹悠扬,一派奢华靡丽好景象。 席间,一名身着身着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佝着腰来到朱校堂的身边,要与他敬酒。朱弦正坐在朱校堂的下手,听见父亲叫他监正大人。 监正敬朱校堂酒的一幕被上首的朱校桓看在眼里,突然,朱校桓似乎想到了什么,扬声唤那监正: “张爱卿!” 钦天监监正张尧整肃衣冠来到朱校桓的座下,朝着朱校桓深深一拜:“臣张尧,见过陛下!” 朱校桓点点头,咂巴着嘴看向张尧,若有所思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张爱卿府上是不是有一个公子还没说亲的?” 张尧一拱手:“陛下有心了!臣的确有一子,张岐鸣尚未说亲。” 朱校桓抚掌:“哈哈!朕就记得嘛,上巳节,朕水滨祓禊,就听人说你似乎在到处相看亲家,才知道你有一个儿子。” 张尧感激涕零,一个劲的朝朱校桓点头说:“是啊,老臣这儿子费心,都已经二十有二了也还没能说上亲家,臣惭愧啊,就这点家事都没有处理好,还劳费陛下挂心……” 朱校桓朝张尧摆了摆手指:“你我君臣一场,张爱卿何须如此?你替朕观天象、定历法,帮朕占卜出西北生隐患,随即便挖出赵炳忠这隐藏在关西的大蛀虫,今次平乱,张监正功不可没!” 话音一转,朱校桓笑眯眯地对张尧说道:“那么今天,朕就想做个媒人,替张监正找户亲家,不知张爱卿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张尧听言,感激涕零,忙不迭叩头道谢。 朱校桓点头,转头看向一旁的朱校堂:“二哥,张家乃书香世家,张监正精通七政五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晓奇门,知遁甲,乃朕身边最有才气的文臣。五郡主正当适龄,也尚未婚配,二哥是功臣,张监正也是功臣。今天朕就想做个主,替你们两家说合说合,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朱校堂原本正喝酒,听得此言一愣,没想到今天吃个酒,毫无预警的突然就吃出个亲家来。 张尧的儿子朱校堂没有听说过,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一直以来,朱校堂想的是给朱弦找一个富裕人家,小两口衣食无忧的能过一辈子就够了,没想到今天自己才刚回来,朱校桓就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朱校堂本能的想拒绝,朱校桓赐的婚,那可要不得!思索了片刻,朱校堂站起来,朝朱校桓拱手,一脸谨慎地开了口: “这个……启禀陛下,臣已经大半年没回过家了,不知道臣的王妃有没有在这段时间里给芃芃说亲……要不……这样,待臣回家与拙荆商量后再回答陛下……可好……” 不等朱校堂说完,但见那朱校桓哈哈大笑两声,朝朱校堂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欸!二哥忒不干脆了,祁王妃不就在这儿喝酒嘛,你就直接问一下王妃有没有安排不就好了?若是五郡主尚不曾与旁人订婚,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把这俩孩子的亲事给定下来,岂不妙哉?哈哈哈哈哈!” -- 第41页 第21章 镜湖(一)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朱弦面无表情地看上首朱校桓那张变幻莫测的脸,至于朱校桓究竟怎么说服朱校堂和祁王妃答应这门亲事的,朱弦早已听不见。她能看见的,只有朱校堂那越来越尴尬的笑容,和祁王妃越来越苍白的脸。 张岐鸣这个名字,朱弦曾经听姐妹们议论过。这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狗,酒池肉林,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最近一次听说张岐鸣这个人,还是在两年前,有闺蜜参加张府给张岐鸣举办加冠仪式,见那张岐鸣形容枯槁,心中疑惑便稍稍打听了一下,得知这个张公子因沉迷女色,就在去年染上了花柳病,一直都在家待着养病呢! 朱弦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前段时间就应该答应祁王妃从了那桩与刘家的亲事。与眼下朱校桓给自己御赐的亲事相比,很显然还是刘家靠谱得多。 让朱弦更伤心的还是朱校堂和祁王妃对此事的态度,朱校堂基本没有拒绝,更没有尝试过与朱校桓再沟通沟通。而祁王妃呢,自然也没想过要欺君。夫妇俩就这样当着朱校桓的面,确认过朱弦的确没有定亲后,祁王府与张家的这门亲事,就立马拍了板。 朱弦从来都知道,在对朱校桓忍让方面,朱校堂一直都是没有底线的。 宴会大厅里乐声嘈嘈,听得朱弦心乱如麻。借口出恭,朱弦一个人走出了荣辉宫。 她拒绝了侍从的跟随,一直朝宫苑的深处走。朱弦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呆着,宫里太吵,她想一个人静静。 朱校桓给朱弦定的日子是,明年三月下嫁张岐鸣。朱弦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朱弦走到一处黑暗的僻静地儿便停了下来,眼前出现一片湖,湖面很宽,笼罩在黑暗里,夜风吹过,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漫天的星辰撒落人间。 朱弦知道这地方,叫镜湖,小时候进宫,就曾多次来这里玩。更有一次,还掉进这湖里差点淹死。 朱弦走到湖边,迎着风看池水漾漾,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又出现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朱弦想,她这辈子已经看得到结局了。作为京中赫赫有名的“贵命女”,朱弦从小到大确实是没有遭过什么孽。自己顺风顺水,甚至带动身边人也顺风顺水的走到今天,没想到被一桩御赐的婚姻给毁掉了人生。 回顾这一生,朱弦唯一遗憾的事情,便是做了一回刽子手的帮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唯一一次为祸,导致自己的福星命盘破了,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 朱弦想,赵麾应该早已在阎王爷那里报过到了,指不定已经化身成一个崭新的大胖小子,重新出现在了某个大户人家的襁褓里。 “赵五郎,你的仇人今天也遭报应了,你可以放心好好过日子了……”朱弦走上前,双手合十,遥望那片璀璨的湖心,在心底默默地对他说话…… 突然,一只刚劲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捏得朱弦痛得快要叫出声来。 那只手如此用力的拽着朱弦,把她倒拖着拖行了好远才终于停下来——离那片湖水远远的。 “你在干什么?”一个沙哑又阴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朱弦一扭头,正好对上高帜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不过一桩婚事,值得你以命相博吗?” “……” 朱弦无语,知道高帜误解了,以为她要投湖自尽。 朱弦皱着眉,努力组织语言想怎么回复他,却听见高帜再度开了口: “你难过,咱家都知道,可陛下一旦开了这个口,无论谁都是不可以拒绝的,更何况祁王爷了。” 或许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害怕刺激到本就脆弱的朱弦,高帜长叹一口气,柔和了语调轻声安慰朱弦道: “祁王爷身份特殊,陛下一定不会让你与达官显贵结合的。钦天监不掌实权,监正大人身居五品,依然只是一个闲职,把芃芃许配给钦天监监正的废物儿子,的确非常符合陛下对你们祁王府的期待,也符合祁王爷对他自己的定位。 所以今天这件事,就是你的命,不光你得这样嫁,今后你的妹妹,包括你兄弟娶妻,还是必须得这样,这是你们祁王府的宿命。若非要找个人来怪,芃芃不如就怪你自己吧,谁叫你不着急,早一点把自己给嫁出去。随便去娘家找一户富商,丰衣足食的过一辈子,可不好过今日这般煎熬?拖到现在,待陛下赐婚,就再也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朱弦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高帜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直到现在,朱弦才终于明白过来,祁王妃说得很对,自己的年纪不小了,朱校桓需要做人情的地方多的很,若是被他指婚,自己这一辈子,就真的完了…… “那么,我就只能这样认命了?”朱弦不甘心,愤怒和焦虑变化出了仇恨的火焰,把她的声音都烧变了形。 “是啊,认命。”高帜点点头,语气淡淡。 怒火烧得愈发炽烈,朱弦虽然在心底认同高帜的话,但她依然下意识地就要跟他对着来。讲道理很容易,高帜是太监自然不能体会女人的苦,但受委屈的是朱弦自己,满腔的怒火实实在在的找不到地方出,朱弦不服气,朝高帜大喊起来: “五品的闲官,满朝廷都是,他可以把我指给一个养马的、写书的、记账的,这些人统统都是闲官,为什么非要我嫁给那脏病缠身的家伙?他们知道那家伙是个废人,依然要我嫁给他,我是郡主,是先皇帝亲封的郡主,我可以拒绝的……” -- 第42页 高帜一惊,急忙抬手捂住了朱弦的嘴,一把把她拖进了更加隐蔽的墙根。 “你想死得快,还可以再大声一些!”高帜把朱弦摁在墙上,咬牙切齿地说。 高帜的脸距离朱弦很近,气息喷在朱弦的脸上,带给她一种怪异的感觉。朱弦瞬间停止了口中的谩骂,注意力都被高帜给吸引走了。她拒绝高帜的靠近,一心想摆脱那只滚烫的像钳子一般的手,便把胸中冲天的怒火通过眼神朝他的脸狠狠刺过去: “你,放肆!” 高帜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距离朱弦能有这么近,朱弦那一声呵斥也惊到了他,他一愣,松开了禁锢朱弦的手。 朱弦很激动,把腹中那不可控制的情绪顺利成章地转化成憎恨高帜的力量,她恶狠狠地瞪向高帜,胸脯急促的上下起伏。 虽然事出有因,高帜依然坦然接受了朱弦的责难,他不做任何反抗,任由朱弦朝自己肆意投射仇恨的目光。水雾一般的月光下,高帜抄着手闲闲地站着,双眸里闪动着晦暗不明的光。朱弦看不出他的情绪,高帜似乎并不生气,更没有悔过的情绪。 “荒唐——!”朱弦抬手扶额,语气惨然,像一面泄了气的鼓。 “我祁王府的人果然好欺负,就连媪……” 朱弦收回已滚至嘴边的话,高帜今天的行为本质上是没有恶意的,她不能得罪死了朱校桓身边的权臣。 “噗嗤——!”耳畔传来高帜一声笑。 这媪倌儿的脸皮堪比城墙厚,就这居然还笑得出来?朱弦恶心,背过身去,面对身后的那堵墙站着。 “你走吧。”朱弦抬起手来朝身后胡乱一挥,“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身后一阵静默。 高帜没有再笑也没有说话,更不会领朱弦的命退下。 朱弦皱眉,转过身来看向高帜,脱口就是一句诘难:“你——” “芃芃勿忧……”高帜突然开口: “那张岐鸣早已病入膏肓,能不能撑到你嫁过去,都不一定。” ! 朱弦惊讶,暴躁的情绪如夜空中飘渺的烟云瞬间消散。 “你说什么?你说他早已经病入膏肓了?可为何张监正还说他身体大好了呢?我听堂下的大臣们也说那张岐鸣今天还回老家张罗收租了?”朱弦忍不住向高帜发起连珠炮般的诘问。 高帜低头浅笑,回答朱弦淡淡的一句:“信我。” “……” 朱弦无言,胸中疑惑渐起,她抬头看向高帜,只觉高帜这话里似乎还有话,朱弦想继续追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第22章 跟踪 芃芃最应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自…… 高帜领着朱弦,一前一后往荣辉宫的方向走。这里是皇宫,不是祁王府,朱弦一个人出出气就够了,该回去的时候还是得回去,不可能一直躲着。 在经过一条横穿花园的小道时,走在前面的高帜突然停了下来。 见高帜不走了,朱弦不解,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 不等她说完,高帜抬起手打断了朱弦的问话。他的神情很严肃,目光聚焦在地面上的某一处,也不吱声。 朱弦低头,顺着高帜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根蔷薇花藤。 蔷薇原本是顺着花园当中的木栅栏往上爬的,但是有一根花藤脱离了那木栅栏,掉了下来,直接横亘在了路中央。 “这根花藤有什么不对么?宫人们忘记了修剪,栅栏不够它们爬。我去湖边的时候经过这里,看见这根藤就这么躺在路中央的。”朱弦说。 朱弦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初经过此地的时候,看见这根拦路的花藤,搁平时她一定会停下脚把花枝稍作整理,以免花儿被路过的人践踏。可那时她的心情差极了,不想弯腰,甚至还故意往那藤上狠狠踩了一脚,花藤上的刺还因此勾破了朱弦的裙摆。 “你也觉得这根花藤与你来的时候一样,都以这样的姿态躺在这路上的?”高帜皱起眉头盯着地上的蔷薇,嘴角挂一抹古怪的笑。 “嗯,是呀!”宫里说话做事向来得小心,知道高帜是在担心隔墙有耳,为了让高帜放心,朱弦比平时更加用力的猛点头: “跟我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说明根本就没有人打这儿经过。” “可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把这根花藤搭栅栏上了。”高帜说。 “……” “或许……”朱弦眉头紧锁,尝试着缓和一下弥漫空气中紧张的情绪,“或许它只是被风吹掉下来……” 朱弦没有说完,便闭了嘴,高帜盯着她时那神鬼莫测的眼神让朱弦直接丧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朝高帜摊了摊手,把脸转去了一边。 “你继续。”朱弦说。 高帜蹲在这根藤旁边看了好一阵,似乎想从那啥都看不出的地面上找出第三人的脚板信息。 花藤被人故意移动到了它“原来”的位置毋庸置疑。可是来人为什么要在走的时候把所有可能暴露他存在的物体都恢复原状呢? “来人不想让你知道他来过。”高帜说。 “所以呢……”朱弦苦着脸,声音都矮了一大截。 “所以来人一定不是宫中侍卫,也不会是宫女和宦臣。”高帜说。 “那么他一定听到你说了些什么。”朱弦说。 “……”高帜忍不住,望着朱弦笑出了声: -- 第43页 “芃芃最应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你自己想想你究竟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高帜“好心地提醒”朱弦。 “……”朱弦不悦,转过头不再看他,心情再度低落到极点。 见朱弦不高兴,高帜便也不再刺激她,低下头去再度盯着面前的这块地界细细搜寻。 与其说高帜想从这啥信息也没有的现场找出那个隐藏的跟踪者,不如说高帜正在他的脑中飞快过滤每一个可能对他或朱弦感兴趣的人。 高帜没有告诉朱弦:来者首先是冲着朱弦来的,所以他比高帜还更早的跟在朱弦的身后,其次,跟踪者还是一个功夫非常好的人,他可以自由穿行于禁宫,连高帜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这样的人如果是“凑巧”跟上了朱弦,并且很善良没有任何害人之心(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几乎没有),那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就过了。可如若此人存着任何不良的心思,敌暗我明,对朱弦和高帜来说,将是非常大的威胁。 …… 荣辉宫,烛影摇曳,觥筹交错,酒宴进行正酣。 仇辉抱一坛酒,绕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朱耀廷的身边。 “三殿下,您要的秋露白来了。” 伴随一阵香风,一只散发醉人酒香的陶罐被送到朱耀廷的面前。 “怎么去这么久,本王以为你迷路了,准备派人去找你了。”朱耀廷问。 “小黄门不肯给,非说刚才送来的就是秋露白,我说不是,小奴才胆敢欺负三殿下分不清秋露白和金茎露?”仇辉微笑着与朱耀廷解释: “多亏草民灵机一动抬出殿下您的名号,那办差的才耐着性子又重新折返回地窖一坛一坛的替我们找。” 被拍马屁总是让人神清气爽的,朱耀廷很满意地点点头,拍着仇辉的肩膀说:“是啊!这内务司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好多小伙者都是新来的,还总是被分派去仓库、地窖掌管酒水物资,常常把女儿红和桂花酿混为一谈不说,现在连秋露白和金茎露也分不清了。该打,该打!” 仇辉只手解开陶罐的封口,香气愈盛。他拿过酒盏,替朱耀廷满上一杯,送到跟前儿,笑着宽慰他:“三殿下莫往心里去,好歹草民替您找出来就好,今晚有好酒,殿下得开心,才能不负这坛子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秋露白啊!” 朱耀廷接过仇辉替自己斟满的这杯秋露白,脸上早已乐开了花儿。 “好,好!”朱耀廷连连说好,注意力全到手里的这杯酒上了,他示意仇辉自己也满上,再端起酒盏与仇辉轻轻一碰杯: “来,咱们喝酒,喝酒!” 两杯酒下肚,气氛瞬间变得活跃起来,之前因喝到假秋露白引发的抑郁情绪一扫而空,朱耀廷咂一口酒眯着眼,侧身看向身旁的仇辉—— 仇辉也喜欢喝酒,哪怕正吃着药也不能抑制他渴望喝酒的心。 今天晚上仇辉也喝下去不少酒,脸颊泛起的那层红晕压制住了他眉眼间清冷的气质,让他也看上去也变得像这个年龄的普通少年那般稚气满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曾经少言寡语的少年,在不经意间竟变成了朱耀廷最得力的助手。和曾经最亲近的父皇相比,朱耀廷惊讶地发现,自己每天与仇辉说的话应该是最多的。 这真是一桩奇妙的经历,如果非要确定一个时间点…… 朱耀廷皱着眉头想了想——应该是自己送仇辉红珊瑚树之后。 “阿辉?”朱耀廷唤仇辉。 “嗯?”仇辉捧一杯酒,醉眼朦胧。 “我总有一种感觉,你的病应该是好了。”朱耀廷说。 仇辉一愣,挑眉笑道:“神医可以悬丝诊脉,三殿下可以远观断脉,相比较起来,还是殿下更胜一筹。” 朱耀廷笑了,“阿辉竟然还在喝药?我看你气色好得很,酒大碗大碗的满……” 说着又伸出手往他肩背、胳膊腿儿从上到下捏了个遍:“个头似乎也长高了些,完全不需要再喝药,莫不是被江湖骗子给骗了?” 仇辉望着朱耀廷笑眼弯弯,并没有立刻回答朱耀廷的话。 仇辉听出来了朱耀廷的话外音,作为这个国家第二档次尊贵的男人,朱耀廷不会有兴趣对自己部下的身体状况开展如此深入的研究的。 “唔……三殿下……”仇辉坐直身体,也收敛了脸上的笑,他凑到朱耀廷身边,压低了嗓子,用很郑重的语调对朱耀廷说: “草民并非有意欺瞒三殿下,只是草民这病……实在有些不好说出口。辉武艺不精却狂妄自大而不自知,少时行走江湖受了点伤,以致如今这肾气稍嫌不固……” 朱耀廷了然,仇辉的回答实属意料中,但也意料之外。杜青松说仇辉十三岁单挑黑龙寨伤的是心脏,所以身体每况愈下,这才来京城治病,除了这个说法,也有消息说仇辉是天残。但是现在看来这两种说法都不准确,仇辉在黑龙寨伤的是肾盂,伴随仇辉的成长,这病尚不见好,仇家怕绝了后,这才给送来了京城。 “那阿辉吃了这么久京城大夫的药,现在可曾有点好转?”朱耀廷一脸同情地问,语调也变得异常温柔。在这件事情上,是个男人都会怜爱仇辉的,这可是关乎男人尊严的事情,突然天降横祸变成了残疾,这让人怎么活得下去啊! -- 第44页 仇辉迟疑,原本飞红的脸颊变成了猪肝色。他顿了顿,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朱耀廷恻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病患。 “大夫说我需要静养,忌口方面倒是不怎么严格。所以草民最近都尽量少的练功了。就怕损了哪里,耽误治病。”仇辉抬起头,如是对朱耀廷说。 “草民相信,我一定能好起来的。”仇辉望着朱耀廷,目光坚定。 “不急不急!”朱耀廷轻拍仇辉的手背,心疼不已,眼里嘴里都是“心肝儿宝贝儿肉肉疼”的怜惜。“按大夫说的好好养病,这种事急不得,反正你还小,慢慢来就是。” “嗯!谢三殿下对草民的关心。”仇辉很真诚地对朱耀廷道谢。 “欸!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客套!”朱耀廷豪迈地一挥手,拍拍自己的胸脯道:“若仇兄弟往后需要什么难搞的药,来找本王,本王保证给你搞来!” 仇辉粲然,当场起身朝朱耀廷跪下:“谢三殿下!” “欸!起来起来,快起来!”朱耀廷拉起仇辉的手,把酒盏重新塞进他手里:“来!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咱们继续喝酒!这可是好酒,秋露白,可不能浪费了!” 第23章 交底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朱弦跟在高帜身后回到荣辉宫的时候,宴会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文武百官和男女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朝宫殿外走,小黄门奔走穿梭其间,忙里忙外的恭送朝官、宾客们出宫。 朱耀祺一个人在大殿门口一侧的门廊底下站着,高帜明白这一定是在等朱弦的,他停下脚,转身示意朱弦一个人走朱耀祺那里去。 朱弦明了,一个人径直朝前走。才走过高帜身前几步远,她停下了,转过身来对高帜提出了压在心底多时的疑问: “不论你去哪儿,你都会随时随地到处留记号么?” 高帜扶额,朱弦这是问的什么问题,他又不是狗子,什么叫做他会随时随地到处留记号? “没有啊!”高帜摇头,坚决否认:“只是遇上比较重要的事的时候,奴才会刻意注意一下周遭的环境,以防有意外的情况出现。” 朱弦听着,点点头,“好……” 她的神志似乎还停留在突然发现有人跟踪时的那种不安中,她转过身去,口中喃喃:“有一点可怕……” 高帜笑了,望着朱弦扬声道:“所以凡事,你可以好好与我商量,千万别耍小聪明!” 朱弦听着,一愣,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明白高帜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再度转身,对着高帜微微一屈膝。 “谢谢你。”朱弦说。 “……” 朱弦走出去好远,高帜依旧保持着她刚离开时的那种姿态没有动—— 心中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了,今天是朱弦第一次对他说出“谢谢”两个字。 高帜自嘲的一笑,用低到只能他自己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他也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禁宫深处走去。 …… 远远的看见朱弦走过来,朱耀祺急忙迎了上去。 “你跑哪里躲起来了?这是在宫里,可不是祁王府,可以任由你胡来!”朱耀祺有些急,他理解朱弦今晚的情绪波动,但这里是皇宫,不可以任性行事。 朱弦看一眼朱耀祺,自顾自地往前走:“我迷路了。” 朱耀祺扶额:“怎么可能?这皇宫里,不说闭着眼就能走,你每年至少也能进来走个一两趟,怎么可能迷路?你骗人也不要这么敷衍好不好……” “我就是迷路了,大半年都没有来,还不许人迷个路?”朱弦淡淡地说。 “……”朱耀祺语迟,准备发脾气,想了想又忍住了。说实话,今晚他其实也挺生气的,朱校桓这样指婚,摆明了就是在打压祁王府。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本应该团结一起的,偏偏朱弦也没想到找他诉苦,反倒甩脸子给他看。 “哼!”朱耀祺把满腹的不满凝结成一个哼字,狠狠从鼻腔里喷出来,便低着头,一个人冲在最前面,也不管朱弦跟得上跟不上,往宫门外走去…… 禁宫内不允许骑马,祁王府的车马都候在庆福门外。姐弟二人走到庆福门外的时候,那里已经东一片西一片汇聚了许多家王府的车马了。 朱耀祺爆脾气上来,闷头往前冲,朱弦心情不好,不理人也不管事。跟在朱耀祺后面老远也一通瞎走,根本不管自家的马车究竟停在哪,更没有注意到就在颂仙桥的旁边,停着一架悬挂金牌华盖大马车—— 这马车悬挂一面可以随意于禁宫行走的金牌,能挂此金牌的,除了帝后,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重臣和受宠的皇子了。 朱耀廷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目光追随自马车前一闪而过的朱弦。 “哎——哎——!”朱耀廷大喊,一只手指向朱弦。 “那不是大表哥嘛?”朱耀廷问仇辉: “大表哥也来吃酒了,本王怎么没瞧见?” 仇辉骑一匹高头大马,踱步来到马车边上,弯下腰对朱耀廷说: “三殿下,咱们来晚了,刚进荣辉宫,五郡主便出去了,您前脚进,她后脚出,所以三殿下您没见着她。” 朱耀廷明了,点头道:“在找人记事这方面,本王还是佩服仇兄弟的,无论何时何地,仇兄弟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把祁王府的姑娘给挑出来。哪怕只一个背影,也不能耽误仇兄弟的发挥,这本事,本王的确是自叹弗如啊!” -- 第45页 朱耀廷一番玩笑话,损得仇辉刹那间就变了个关公脸。他尴尬无比地直起身,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逗得朱耀廷哈哈大笑。 “三殿下,别捉弄草民了……辉,也很难……”仇辉低声哀求朱耀廷。 男人的感情是敏感的,朱耀廷瞬间止了笑,他对仇辉的情绪感同身受,便从马车窗里伸出手来,拍了拍仇辉的手腕子。 “不急,仇兄弟,大表哥今天被陛下指婚了,还有二小姐呢!妮儿还小,还有几年够你养病的。”朱耀廷柔声宽慰道。 “……”仇辉无语,张嘴想对朱耀廷说一句什么,此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嗖嗖凉意,仇辉的话被这股冷风给直接剿灭了,他一个激灵,突然抬手捂上自己的左胸,神色惨淡。 “公子……”一旁的小侍童扶住了仇辉,他转过身急忙招呼另一位小侍童:“司剑!” “欸!”那位名唤司剑的小童心领神会,立马低头打开悬挂马背上的包袱,取出一件狐毛大氅,抖抖开来给仇辉披上。 一旁的朱耀廷看得目瞪口呆,现在不过才刚进十月,仇辉就披狐毛大氅了,也不怕热? “仇兄弟……可是心口疼了?”朱耀廷一脸忧虑地望着仇辉。 默了半晌,仇辉似乎才终于缓过劲来,勉强回答了朱耀廷一句:“……没事。” 朱耀廷不信,看仇辉那脸色就不像没事的,他一把掀开车门帘,要仇辉上车来躺一躺。 仇辉摆摆手,拒绝了朱耀廷的好意:“谢三殿下!草民无碍的,只是因为身子弱,禁不得冷,冷了便会心悸。从前也曾经以为病灶在心,走了不少弯路以后,才发现草民的病与心无关,待身子将养好,这心悸的毛病也自然就好了。” 听得此言,朱耀廷放心了些,不再要求仇辉一定要上车来躺,只言辞间依然充满浓浓关切之意:“仇兄弟,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仇辉很肯定地点点头,说完,仇辉拱手想对朱耀廷做一个告辞的动作,却被朱耀廷先声夺人给拦住了: “冯霄今儿个不在,本王派人送你回冯府!” 仇辉笑:“三殿下有所不知,三天前,草民就没有再住冯府了。草民在北城门外置办了一处宅子,这几日都是住城外新宅子里的。” 朱耀廷惊讶,问仇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仇辉摇头:“三殿下多虑,冯家老爷与在下的父亲是过命的兄弟,冯指挥使与在下也相见恨晚,不曾生过口角。草民之所以搬出冯府,一来草民这病,眼下看来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治得好的,京城里的名医多,草药也容易置办,从今往后啊,草民怕是得在京城常住下来了,一直住冯府打扰冯老先生,不合适。 再者,草民的父亲和妹妹最近打算来京城,待他们一来,婢女家丁浩浩荡荡一大群,这人多事多的,还是自己租宅子方便一些。” 朱耀廷了然,点点头,也不再强求,他嘱咐仇辉回家路上仔细一些,让侍童好生伺候。二人互相道别后便分头离开…… …… 朱耀廷回到自己的王府,婢女们伺候着正洗漱宽衣的时候,有管家来报,杜少尹来了,殿下还要见么?朱耀廷大手一挥:见。 不多时,杜青松大踏步走进了内室,与朱耀廷见过礼后,杜青松告诉朱耀廷,说殿下上次安排的办差期限要到了,属下来复命了。 朱耀廷颔首,以眼神示意杜青松继续。 杜青松清了清嗓子,开始把自己带领部下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查到的所有信息,和盘托出: “仇辉的病一直都是仇老爷仇尚志自己在治,所以想从仇尚志那里查他究竟是怎么治的,显然不可能。好在这仇辉来了京城,找了李存风李圣手治病……” 朱耀廷大喜过望,开口打断了杜青松的话:“你是说李存风他为我们所用了?” 杜青松笑,摇摇头道:“殿下莫急,李圣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嘴巴严,病人就是他的私产,您又不是不知道。想从李圣手的嘴里撬出任何一点关于他病人的消息,我想,殿下怕是只能向东相取经了……” 朱耀廷失望,摆摆手道:“青松说笑了,除了陛下,这世上第二不敢得罪的人就是李存风了。权势再大也不能保证不生病,一旦生了病,阎王第一大,第二威风的便是他李存风,不敢惹,惹不起。” “既然没能拉拢李存风,那么青松今晚你又来复个什么命呢?”朱耀廷不解地望向杜青松。 杜青松狡黠地一笑,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朱耀廷擦亮眼睛看。 只见杜青松自怀里摸出一沓纸,大小不一,新旧不同,有的折叠得规整,有的则破烂不堪还沾着油渍汤痕。 “这是属下派人去冯府偷出来的药方,还有一些,则是属下亲自去冯府后院翻了半个月腌臜堆,找出来的——李存风亲笔手书,给仇辉的药方!” 第24章 药方 这方子治心痛症吗? 朱耀廷接过杜青松手上的这沓散发着异味的纸, 一页一页的看过去…… 果然是李存风的笔迹,上头还写着病患的名字,的确是开给仇辉的。最早的一份药方, 已经被反复折叠, 差不多变成了渔网,朱耀廷定睛仔细辨认, 落款居然在八月。 “八月……仇辉就来京城了么?”朱耀廷问。 “差不多刚刚到。”杜青松点点头,“冯霄问我引荐李存风,就是在八月前后, 时间倒是对得上。” -- 第46页 朱耀廷了然, 拎起这张渔网方子继续看下去。 党参一两、白术一两、茯苓一两、甘草一两、升麻五钱、黄芪五钱、芡实五钱、地黄二钱、当归二钱、川芎二钱、白芍二钱、杜仲一钱、菟丝子一钱、肉苁蓉一钱……药引子为羊腰和干姜。 方子上的字朱耀廷都认识,可是合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治什么的?”朱耀廷轻轻举了举手中的这张方子。 杜青松颔首,凑近了朱耀廷身边,拿手虚虚指着这方子道:“此乃大补的方子, 属下咨询过大夫,说这方子里包含了补气第一的四君子汤,党参、白术、茯苓、甘草。也包含了补血第一的四物汤,地黄、当归、川芎、白芍。又有干姜羊腰扶阳, 以补阳虚。” 朱耀廷呆呆地听着,觉得云山雾罩的, 索性直接向杜青松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这方子治心痛症吗?” “心痛症?”杜青松摇头:“看方子的大夫没有说过这方子是否可以治心痛症……” “传大夫!”朱耀廷干脆果断的打断了杜青松的话:“传本王府上的大夫来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 不多时,一名提着药箱的老先生跟在管家的身后, 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了。老先生以为殿下生病了,带了齐全的东西, 紧赶慢赶的跑来一看,原来不是殿下病了,而是只让他看一张方子。 方子太破, 老大夫看不见字,便由杜青松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老先生捻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听完了,眯着眼睛说了一句:“这方子太怪,补气、补血,又补阳,用力之猛,毫无顾忌,也不管用药之人受得了受不了……” 朱耀廷不想听这些没用的唠叨,直奔主题询问这老大夫:“大夫,本王就想知道,这方子它治心痛症吗?” 老大夫一愣,不知朱耀廷为何突然问这个,他摇摇头:“此方与心痛症无关。” “不补心?” “不补。”老大夫很肯定的点头。 “壮阳吗?” 老大夫一愣,觉得今晚殿下的提问有些天马行空,老大夫想了想,才回答: “殿下只关注壮阳是不准确的,肾为先天之本,内藏元阴元阳,故而肾虚分为肾阴虚与肾阳虚……” 朱耀廷听不下去,再一次打断了老大夫的话,直接点了一遍题:“你就告诉我,这方子它能不能壮阳?” 老大夫被堵得一噎,再度沉默了半晌,才很谨慎的点点头:“此方大补,能益气健脾,自然也有助补肾阳虚,客观上是可以壮阳的,但是……” “那你就答是!即可!”朱耀廷很坚决地给老大夫下达了怎样回答问题的指引。 老大夫再度一噎,背上冒出了汗。 “是!”老大夫口中喏喏。 “那么大夫你的意思就是,这方子不治心,却可以壮阳,是么?”朱耀廷直视着老大夫,目光如炬。 老大夫被盯得有些慌,低着头擦擦额角的汗,迟疑着吐出一个字:“……是。” “你能肯定吗?”见老大夫这态度,朱耀廷不满,突然提高了声音。 老大夫被唬得一哆嗦,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大声回答朱耀廷:“老夫以人头保证,今晚说的每一句话,无一虚言!此方大补,不管其目的为何,大补之剂还加了肉苁蓉、芡实补肾阳,能壮阳实属理所当然。至于三殿下说的补心之功效,该药方一无地黄桂枝,二无麦冬麻仁,补心,无从谈起!” 话音刚落,只见朱耀廷噌一声自座位上弹起,抚掌大笑起来。老大夫不解,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朱耀廷收敛好表情,弯腰扶起老先生,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今晚辛苦老先生了,你老人家可以回房歇着了。” “……” 老先生不明所以,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明白了,自己终于从“虎口”脱险了。老先生哆哆嗦嗦自地上爬起来,带满头满身的汗,惶惶然的来又惶惶然的走…… …… 待老大夫离开,屋内便又只剩朱耀廷与杜青松两个人了。杜青松问朱耀廷,为什么如此关心仇辉是否有心疼病? 朱耀廷笑着反问杜青松:“青松莫不是忘记了,三月,自关西发回来的一件密令、要各大兵马司、卫所严密搜寻所有十至二十岁之间,患心疼症的患者吗?这份密令的期限为,一年。” 杜青松正色,朝朱耀廷一拱手:“是的,殿下,属下记得,因赵家通敌一案中有要犯或已逃脱,故而东相是以东厂的名义请陛下加盖印玺后,签发至各大兵马司的。” 朱耀廷颔首:“正是因为这件密令,我们才应该更加谨慎才是。” 杜青松连声称是,说因为仇辉与众不同的身份自己忽略了这一道程序,还是没有考虑周到。 朱耀廷心情大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还好,仇辉不是心疼症,只是身体过于虚弱罢了。既然他是可靠的,那么本王身边便多了一员得力干将,往后用人、办事,也多了些回旋的余地。” 因为李存风的药方最终符合朱耀廷的期望,今晚的朱耀廷异常兴奋,他抄着手,急促地在房间里转着圈,一边转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爷知道本王缺这么一个人,便给我送一个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杜青松从旁看着,也觉得开心。这些年来,三殿下的努力,杜青松看在眼里,他为三殿下高兴,也为三殿下着急—— -- 第47页 陛下的四个儿子里面,肉眼可见的,三殿下是成长最快的一个。三殿下朱耀廷饱读诗书,学贯东西,有治国之大才与智慧,他善权谋,知平衡,更有果敢的决断力与超强的执行力。只是因为年龄比大殿下朱耀文小一些,便白白失去了不少的机会。好在最近几年朱耀廷也开始着意搜罗人才,任人唯贤,支持朱耀廷的官员才开始逐日增多,并逐渐有了与大殿下朱耀文势均力敌之势。 虽然朱耀廷已经成长了不少,但对比大殿下朱耀文,三殿下朱耀廷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短板,那就是朱耀廷于武官中的存在感较低。这会导致朱耀廷在不少军国大事上,说话的底气不足: 因为他不懂实操。 纸上谈兵,空谈误国。最关键的是,朱耀文有一个最强有力的支持者,那就是高帜。高帜虽说是个太监,但他在军事上却相当有天赋,并且个人的拳脚功夫也出众,不然朱校桓也不会舍得把他的东厂交给高帜了。 高帜从前还是小伙者的时候,便是由皇后娘娘一力提拔上来的,算是皇后一派的“元老级”人物。作为皇后所出的唯一一个儿子,朱耀文与高帜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虽说如今的高帜,凭自己的实力,成为了皇帝朱校桓最信任的人,但高帜并不会忘旧,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也给了朱耀文巨大的支持。 朱耀廷从来都不怠于积极学习用兵与治军的知识,可是这些都不够,他需要在日常的交流中更多的与身处行武中的人交流排兵布阵、用兵治军的知识,不然哪怕朱校桓派他出去剿个匪,都会很吃力。 现在可好,上天送了一个仇辉给朱耀廷。虽说仇辉是江湖人士,但他走南闯北不过几年,就已经威名传天下,足以证明仇辉的实力! 这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三殿下能够得到仇辉,是老天的恩赐,也是朱耀廷的荣耀。 杜青松兴奋,忍不住拿话激那朱耀廷:“三殿下可真性情中人,今晚如此高兴,明天怕是就要给个指挥使的帽子给仇兄弟带上了!” 朱耀廷大笑:“哈哈!青松怎的比我还急?仇兄弟虽好,官帽可不能想给就给。该要的军功还是得要有。” 杜青松问朱耀廷,准备给仇辉一个什么样的好机会? 朱耀廷想了想,似乎下了一个决定,他转过头来问杜青松的意见: “青松,京中防务日趋加紧,自驱夷令颁发后,田义会的活动空间越来越有限,最近朝廷查出田义会在彭城的行迹尤为可疑,兵部多次派兵试探无果。如果说田义会果真在彭城设立了一个大堂口,那么本王如果向陛下请命,由本王领兵,携仇辉赴彭城查实此事,你说他能不能手到擒来?” 第25章 私交 见过仇公子,奴婢是祁王府派来的…… 这一日, 妮儿出街买珠花,回府经过门房的时候,发现管家正堵在门房的门口絮絮叨叨地与人说着什么。 妮儿正想开口问管家, 天气逐渐转凉了, 府上置办好新的床帐被褥了没?她房里的褥子旧了,想换杭绸布面的。 可是不等妮儿开口, 却听得管家一声厉呼,也不知他究竟在呼个甚,就只听得一声响, 一件物事自门房里飞了出来, “啪嗒”一声落到妮儿的脚边。 妮儿定睛一看,是一本拜贴。 妮儿不解,弯腰正要捡起这拜贴,但见这管家转过身来, 正好看见这本拜贴平躺在二小姐的脚边。 管家大惊,生怕这拜贴砸到了妮儿的脚,被妮儿追责,立马飞奔至妮儿的身边, 扑通一声跪下,捣蒜般对妮儿磕头, 口里不停的哀求: “二小姐恕罪,二小姐恕罪!都是这帮小子们办事不带脑子, 老奴是在教训这些小子,没想到误伤到了二小姐, 老奴犯了错,求二小姐开恩!” 妮儿不以为意,弯腰扶起老管家, 和颜悦色地宽慰他:“管家不必这样,你也没有伤到我,往后训人的时候注意一些便好。” 说完,她伸出手来,指着地上那本拜贴问管家:“这是什么,惹管家如此生气?” 见二小姐发问,老管家立马捡起地上的拜贴,双手捧了,送到妮儿的跟前: “回二小姐的话,这是一市井小民送来的拜贴,不值得王爷相见,小子们犯傻,什么都往屋里送,老奴这是在责问他们呢……” 妮儿了然,接过拿拜贴打开来看,落款处入目几个大字:仇家庄少庄主,仇辉。 !!! “为何不许送这本拜帖?”妮儿沉下脸,厉声询问老管家。 老管家被吓了一跳,一脸惊讶地看向妮儿。 二小姐向来不管前堂的事,今天怎么突然过问起门房送拜帖的事了? 虽然妮儿只是庶小姐,且无权管家,但怎么说妮儿也是“主子”,他这个做管家的也必须为“主子”服务。于是这管家立马正色,与妮儿回禀道: “回二小姐的话,是世子爷要老奴务必剔除这位仇公子的拜帖的。” 妮儿惊讶:“世子爷?” “是的!”老管家深深伏地: “很早的时候,也跟二小姐一样,世子爷路过门房恰巧看到了这名仇公子送来的拜帖,那一次还是仇家庄第一次送拜帖来祁王府。世子爷便没收了这本拜帖,并要求老奴往后都不得收这位仇公子送来的拜帖,一旦收了仇家庄送来的拜帖,一概都得扔掉。” -- 第48页 “为什么?”妮儿不解。 “老奴也不知啊!”老管家苦着脸答:“世子爷不说,老奴也不敢问。说来这个姓仇的公子前前后后送来好几次拜帖了,可世子爷有令在先,老奴也不得不照办啊……” 妮儿扶额,立在原地思考良久。 凭妮儿对朱耀祺的了解,朱耀祺是从来不管门房收拜帖这样的小事的。可朱耀祺为何偏偏就对这个仇辉“青眼相加”呢? 妮儿不知道朱耀祺为什么这么讨厌仇辉,或许是看不起人家白身? 朱耀祺是可能看不起没有功名的人,可他以前也从来没做过类似强扣拜帖的事。 妮儿猜不出朱耀祺一定要这样做的目的,她也懒得去猜,便把仇辉的拜帖往自己怀里一收,对管家说道: “好吧,这份拜帖你也甭管了,交给本小姐就好。”说完,妮儿揣着这本拜帖就往府门深处走。 管家着急,慌忙拦住妮儿说: “二小姐留步!世子爷说这姓仇的送来的一切,统统不可以进二门。” “……” 妮儿无语,她不想把仇辉的拜帖还给管家扔掉。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还是管家让步了—— 因为妮儿说这拜帖用的纸好,硬实又有型。她想把这纸带回自己的院子,她要拿这纸做一点小玩意。 妮儿的要求如此难以拒绝,终于,管家被迫允许妮儿把写着仇辉名字的拜帖带回她自己的院子,还一再嘱咐妮儿,千万不可以让王爷看到这份拜帖。如若被世子爷知道,门房漏过了一本仇辉的拜帖,那门房的小子们便都惨了,连我这个管家也别想好过。 管家跪在妮儿的面前,千叮咛万嘱咐。 妮儿全都应下,拍拍自己的胸脯让管家放心,自己的确只是见这拜帖好看,带回去做花玩而已。 待妮儿怀揣这本名帖好不容易离去,管家长吁一口气,擦擦额角的汗,自地上爬起来,才刚转过身,耳畔便响起朱耀祺的询问声: “管家跪在这儿干啥呢?” 管家一惊,抬头看去,朱耀祺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正在眼前。 真是最不敢见谁就非得要见到谁啊! 冷汗嗖一声自脚板底直冲天灵盖,管家被吓得不轻,差一点把持不住就要厥过去。 好不容易稳住了波棱盖,管家抖抖索索地朝朱耀祺鞠了一躬,说道: “回世子爷的话,老奴……老奴在这儿透气呢……” 朱耀祺摇摇头:管家可真好玩,谁没事在门房口跪着透气呢? 管家脑袋里木木的,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支吾了半天才回答道:老奴也是随便走走,正好走到这门房来了,就想看看小子们有没有偷懒,顺便在这儿歇歇脚。 朱耀祺没有再继续追问,冷笑一声,拔腿就往府院深处走,他还有事,懒得搁这儿与管家鬼扯,在经过门房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门房里头张望了一眼…… 突然,朱耀祺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来问正在门房里发呆的小厮:“最近,那个姓仇的,还有送拜帖来吗?” 话音刚落,管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于远处赶忙抢答道:“没了!回世子爷的话,最近那姓仇的没有再送拜帖来了!” …… 妮儿回到自己的闺楼后,自怀里摸出仇辉送来的拜帖翻来覆去的看。 看拜帖里说,仇辉是慕祁王爷的名,故而想来拜见。妮儿知道,慕名拜会什么的无非都是人际往来中最常用的托词,谁都可以拿来用,顺手,好用,还很体面。至于仇辉究竟想来祁王府办什么事,至少在这本拜帖上,看不出。 但仇辉是白身,一无功名二无官职,三与祁王府也无生意上的来往,妮儿认为作为一个市井男人如此积极的想来祁王府拜会父亲,无非就是为了私事。 按民间的惯例,私事大抵不过就两类,一类是人情往来,道谢或致歉,至于这第二类私事嘛…… 只能是婚姻嫁娶了。 心脏毫无预警地就砰砰砰狂跳起来,朱弦已经被皇帝赐婚了,妮儿宁愿把仇辉递送这份拜帖的目的归纳为:想见自己。 毕竟上一次狩猎场相见,仇辉的当众失态与偷偷摸摸送自己锦鸡毽子,就已经很能说明仇辉的态度了。 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绯红色的拜帖似乎突然变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罪证,妮儿慌不迭地把这份拜帖藏进了妆台最底部的抽屉里。待遮掩好一切,从外看不出任何破绽后,妮儿手捧小鹿般乱撞的心口,重新坐回了案边—— 她在考虑应不应该回应仇辉,怎么回应仇辉。 好在这场思索并没有持续太久,妮儿就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扬声唤来自己的婢女春鹃,招招手让春鹃靠自己近一些。 妮儿趴在春鹃的的耳朵旁,如此这般一通低声吩咐后,春鹃领命,取了妮儿的名牌,匆匆忙出府去了…… …… 仇辉拜见过朱耀廷后,骑着马朝家赶。 仇辉在北城门外二里地的碧峰潭盘下了一处很大的宅子,这是他在京城安的家,很快父亲仇尚志和妹妹仇香香也来京城团聚。从今往后,远在岳阳城的仇家庄,或许就很难再回去了。 落日余晖中,仇辉远远看见自家庄子大门口站着一名女子,女子被仇家的家丁拦在了门外,几个人正在庄子门口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什么。 -- 第49页 仇辉策马向前,来到大门口,有家丁看见了,赶忙迎上来替仇辉拉住了马。 仇辉滚鞍下马,把缰绳一把丢给身后的小厮,一边走一边扬声朝门口的陌生女人发问:“这位姑娘是?” 家丁见仇辉回来了,便对那女子说:“这是我家公子,你自己去同他说吧!”说完还对阶下的仇辉指了指,示意这女子去找正主。 女子了然,迈着小碎步迎上前,朝着仇辉盈盈一拜,朗声说道:“见过仇公子,奴婢是祁王府派来的。” 仇辉一愣,定睛看那婢子。 女子抬头,仇辉见她粉面桃腮,头梳一小螺髻,发鬓插一对儿带金的珠花,身穿翠绿的缎面褙子,一看就知道来自大户人家。只是面生,仇辉之前从没见过。 “祁王府?”仇辉问。 “是的,公子。”女子点头:“公子可以叫奴婢春鹃,我家小姐派奴婢来……” 仇辉大喜过望,不等女子说完,便急匆匆朝她做了一个相请的动作:“有劳春鹃姐姐了,请家里先坐坐喝杯茶再说。” 第26章 一遇 我是大表哥。 杨嬿如信佛, 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不远处的冷泉寺行善事。有时候是去给穷人施粥,有时候是放生,不一而足。具体行什么善, 都会由寺庙的主持在上一次行善活动结束后通知。 这一天是十一月十五, 又到了寺庙行善活动的时间了。主持师父在上一次行善活动结束后,通知的是今天在寺庙布施舍, 所以杨嬿如准备了几大桶稀粥,外加许多盒馒头。 杨嬿如带着妮儿一起,领着仆从提着食盒, 浩浩荡荡地往府外走。 一行人刚走到二门, 正好看见朱弦领着婢女小蝶站在那垂花门下。 杨嬿如喜悦,扬声唤她五郡主,再领着妮儿对朱弦行礼。 朱弦扶起了她们,问杨侧妃是不是要上山拜佛? 杨嬿如答:“我们是要上山, 但却不是去拜佛。” 她转身指了指身后众人手中的大桶小笼,对朱弦解释道:“今天寺庙要布施,奴婢带着二小姐是要去帮助寺庙施粥。” 朱弦颔首,问杨嬿如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原本初一、十五拜佛最灵验, 可惜母亲今天走不了,便叫我与你们同去, 她说杨侧妃每个月都去冷泉寺,我也应该去拜拜才对。” 朱弦没有说透彻, 但杨嬿如听明白了祁王妃的意思。因朱校桓的赐婚,最近祁王府都一直沉浸在隐隐的悲伤气氛当中。虽然朱校堂和祁王妃于宫里的筵席上都二话不说接了旨, 却并不意味着他们真的就对这桩婚事满意。 身为鱼肉的人就是这样,当面不敢反抗,回到家里又不满意, 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因为朱弦的婚事,祁王妃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睡好觉了,前几日天气稍稍变化得快了些,竟染上了风寒,直接病倒了。 诸事不顺的祁王妃开始转头寻求神明的慰藉,她发现杨嬿如的日子似乎过得挺顺利,联想到杨嬿如每个月都要去寺庙拜佛,祁王妃认为朱弦作为“福星”也本应该顺利的,多半就是因为没有每个月去拜佛,所以福气只出不进,没了后继,故而最近几年朱弦的命盘也开始有些崩坏了。 既然发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祁王妃便要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开始催促朱弦也去拜佛,跟着杨嬿如一起,补补命盘。待福星命盘恢复,指不定嫁到张府去以后,这朱弦的日子还能重新过得红火起来也不一定。 祁王妃再也顾不得坚持朱弦应该与侧妃保持距离这种原则,为了朱弦的“命盘”着想,作为母亲的祁王妃,她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杨嬿如自然很开心朱弦可以和自己一起去寺庙,哪怕她不去拜佛,为了朱弦好,让她天天爬山顶去拜佛,她都愿意。 “那感情好!”杨嬿如非常愉悦地应承下来,她拉起朱弦的手,亲亲热热的朝府门外走。 “五郡主多拜拜佛,你天生贵命格,五郡主若诚心拜佛,菩萨是一定会保佑你的!”杨嬿如语重心长地对朱弦说。 听见杨嬿如的话,朱弦一脸郑重的颔首。虽然她并不习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菩萨的身上,但是当自己真的遇到这样的悲惨事,坚强如朱弦依然会变得脆弱许多,再谈及菩萨的时候,便真的变得越来越虔诚了。 一旁的妮儿却突然开始提出异议:“大姐从前都不拜佛,今天怎么突然就开始拜起佛来?” 朱弦一愣,正要回答妮儿自己并不是从不拜佛,而是拜得不如她们那么勤罢了,却听得杨嬿如低声呵斥妮儿: “妮儿,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五郡主怎么就不能拜佛了?第一次见有人质疑别人拜佛的,每个人能积极拜佛都是好事,到你嘴里怎么就变成奇怪的事情了?” 妮儿被怼得一噎,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样拒绝朱弦参与今天的拜佛活动。可她实在太过不满,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马车有点小,坐不下这许多人……” “我坐自己的马车,不与你和杨侧妃挤。”朱弦淡淡地说,妮儿的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有些不高兴。原本因为担心祁王妃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跟着杨嬿如走,见妮儿这副态度,她倒一定要去了。 朱弦不想再与妮儿掰扯,一人大踏步走在最前面,小蝶紧跟其后,只顾迈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杨嬿如看出来朱弦的不高兴,便把气都撒在妮儿的身上,一路上都在低声指责妮儿不应该这样对五郡主说话。 -- 第50页 凡是有朱弦在的地方,妮儿都要被骂,妮儿对此简直痛恨得无以复加。可是她不敢当着娘的面对朱弦撒气,便一路上都在与杨嬿如使小性子。 四个人就这样以一种怪异的,纵向两队排列的方式,前后不一的走到了前门外。 门外早已有两架马车侯着,一架前,一架后。朱弦走在前,便和小蝶一起坐上了最前的那一辆,杨嬿如和妮儿走在后,则上了后面的那一辆马车。 待众人都坐好,侍卫官长喝起声“起——!”马车夫高举手中的马鞭,狠狠甩出一个响鞭,马儿起步,车队开始朝城门的方向进发…… …… 朱弦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坐在马车上也不想吭声,便把头靠在车窗棂上,兀自闭目养神。 见朱弦情绪低落,小蝶也不敢说话,只静静地缩在马车的一角,时不时梯朱弦整整裙摆,压压乱飞的窗帘。 车轮磔磔,马车飞速向前,出乎人意料的,马车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突然就朝一侧歪去…… 惊叫声顿起,朱弦梦中惊醒,本能地撑住了身侧突出的窗棂。 但人的被动应急总是不够的,朱弦的头“嘭”一声撞上马车壁,眼前星光四射…… 好在马车很快停止了侧翻,并没有一直滚个底朝天。朱弦透过身旁掀开的车窗帘看见了马车外灰白色的泥土路—— 原来是马车的一只侧轮嵌沟里去了。 小蝶掀起半开的马车门帘,自马车上跳了出去。 不多时,一名侍卫模样的人来到歪倒的马车旁。他告诉朱弦:路面突然变窄,车轮陷进沟里去了。侍卫还让朱弦先下车,待兄弟们把马车给拖出来,大家才能继续前进。 朱弦依言下了车,她来到路边站着,等着侍卫们把马车重新从沟里给拖出去。 杨嬿如和妮儿坐的车也停在了路边,杨嬿如坐在车上远远地问朱弦:五郡主要不要上车来坐着等? 朱弦摆摆手,拒绝了杨嬿如的邀请。与其上车看妮儿的脸色,不如一个人在路边站着。 朱弦就这样站在路边,看侍卫们指挥马儿拽马车的时候,突然,自车队的后方出现了一队人马,皆着劲装,挎大刀,精干又强悍。 而这群人马的为首,是一名少年。稍嫌单薄的身躯并不羸弱,那紧实的腰背,和修长的腿伴随马儿的奔跑愈发显得丰沛、流畅、充满力量。 从一开始,朱弦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这名少年身上,直到他奔行到了近处,朱弦认出他来—— 是仇辉。 朱弦不知道仇辉带人马出现在这条路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两队人马就这样毫无缘由地遇上了,没有预兆,也没有避开的可能。 晨光熹微中,朱弦看见仇辉朝自己急驰而来,他的注意力也很快就落在了朱弦的身上,朱弦毫不犹豫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那里面果然如朱弦预料的那样,盛满了星光…… 看着路边的朱弦,仇辉有些意外、惊讶,有些喜悦又有些踯躅。他勒停了马儿,望向朱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朱弦轻笑,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装扮刺激到了他,朱弦抬起头,对着马背上的仇辉说:“我是大表哥。” “……”仇辉呆呆地看着朱弦,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朱弦被仇辉呆傻的样子逗笑了,萦绕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去。 “仇兄弟?”朱弦笑着唤他。 “……呃——!”好不容易,仇辉终于能说话了。他十分局促地滚鞍下马,走到距离朱弦约么一丈远的地方。 “我认出你来了的,大……小姐……”仇辉朝朱弦深深鞠躬,露出了他蜜色的脖颈和流利的耳廓,不出朱弦的预料,这两处地界儿正因血液的极速奔涌,变成了一片酱红色…… 心情突然变得大好,在仇辉的身上,朱弦再一次理解到了,纨绔子弟们在良家妇女身上才能找得到的,那种操控的快感。 “我的马车陷沟里去了。”朱弦笑盈盈地与仇辉聊天,她不想仇辉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离开,朱弦指着路边的马车对仇辉说:“我的侍卫在帮我拖车。” 仇辉站在原地,顺着朱弦手指的方向,静静地看祁王府的侍卫拖车。 车轮陷入的坑有些深,侍卫们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有把车拖上去。终于,仇辉开口了: “我来帮你吧!” 说完,仇辉朝着身后一声令下,出乎朱弦的预料,仇辉的随从们竟无比自然的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了铲、锹、耙……等专业干活的工具。 朱弦惊讶,娇笑着刚想问仇辉,怎么仇公子出门习惯带的居然不是刀枪,而是干体力活的挖掘工具,却听得身后传来杨嬿如的呼唤: “五郡主,上车歇着吧,这儿由奴婢来照看着,就足够了。” 第27章 监工 是自己碍人眼了,怨不得被人嫌弃…… 杨嬿如代替朱弦, 站在了路边,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脸雀跃的妮儿。 朱弦没有违背杨嬿如的意思, 自己老老实实回到了后一辆马车上呆着。杨嬿如的呼唤声提醒了朱弦, 她已经被陛下赐过婚,属于待嫁的姑娘。有夫家的待嫁姑娘就不可以再随意抛头露面, 与陌生男人说话了。 朱弦离开的时候,仇辉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他朝新接替“监工”工作的杨嬿如和妮儿行了个抱拳礼, 主动向杨嬿如介绍自己姓甚名谁, 并告诉杨嬿如自己目前在替三殿下做事,所以之前曾经与祁王府的五郡主有过一面之缘。 -- 第51页 杨嬿如了然,终于放下心来,刚开始的时候看见大路上突然出现一个男人, 直接与朱弦搭上了话,一度担心朱弦遇上了坏人。既然大家都是老熟人,对方还如此的客气,杨嬿如也立马对仇辉热情了起来, 她夸奖仇辉是好孩子,还命人端过来一壶梅子汁, 用漂亮的小盅装了,送到仇辉的面前, 邀请他喝果汁。 仇辉微笑着摆摆手,拒绝了杨嬿如送过来的梅子汁, 他告诉杨嬿如说自己还要拖车,东西就先不吃了,仇辉谢过夫人的热情款待! 说完, 仇辉便转身,径直朝深陷大坑里的马车走去…… 朱弦坐在马车上,远远的看仇辉领着人拖车,或许多年行走江湖,积累了不少解决类似紧急事件的经验。他们并没有像祁王府的侍卫那样,挥动马鞭只顾催马,或下蛮力扛车,而是非常有默契地自动分作两队,一队负责刨沟的边缘,一队负责拼命把刨坑挖出来的土往车轮底下垫。 仇辉一开始还拿镐子,去沟边镐两把土,可他也就只镐了两把,便又重新退了出来。 两名小童立马迎了上去,一个端茶壶,一个手搭一块帕子,紧紧围在仇辉身边关切地问着什么。 或许因为旁边站着杨嬿如和妮儿,仇辉面上挂不住,没有喝水也没有使帕子,而是很快就把这两名缠人的小童给撵走了。 朱弦轻轻摇头,休养这大半年,他的身体依然还是这副老样子。看来仇辉的身体要么遭受过重创,一年半载都难恢复,要么就是天生胎里带来的,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 朱弦注意到仇辉在使镐子镐土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拿手往心口的位置护,看上去像有些忌惮那个位置用力。朱弦想,他要么是伤过左胸心口的位置,要么就是天生心有病。 联想到仇辉说他不能累,朱弦突然就担心起来。她早就听说心有疾的人不能结婚,据说这种人无论男女,一旦结婚就会有生命危险。 朱弦不清楚为啥心有疾的人结婚就会有生命危险,心疾与不能结婚怎么就能扯上关系来?但是既然父母辈的人都这样说了,那么肯定是有道理在里面的。 朱弦希望仇辉千万不要是天生有心疾,最好是后天损伤到了,养个一年半载,一年不行就两年,总是能够痊愈的。可如若是胎里带来的心疾,那么他就不能结婚了。 待朱弦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担心仇辉能不能结婚的事,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也忍不住羞了个大红脸。心说自己也太闲了点,有这功夫不如担心担心一下自己吧,要知道明年三月,自己就该去张府当少奶奶了! 一想到明年三月就该嫁给那废物张岐鸣,朱弦一瞬间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不过一个念头闪过,朱弦瞬间就变得丧起来,连天空都变成了灰色。朱弦无力地靠上身侧的窗棂,大脑放空,双眼呆滞地看向前方不远处那片沸腾的人群…… 仇辉不再下力气使镐子,杨嬿如带着那盅梅子汁又很及时地出现在仇辉的面前,妮儿甚至着急到一把抢过杨嬿如手中的那只盅,自己端着,直接送到了仇辉的面前…… 如有醍醐灌顶,朱弦突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早离开祁王府的时候,妮儿如此抗拒自己跟随。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仇辉的人会随身携带镐子、铲、锹、耙—— 毕竟,路上那大坑,指不定就是仇辉自己带人挖的吧…… 今天是朱弦不对,是自己碍人眼了,怨不得被人嫌弃。 淡淡的苦涩的味道自心底泛起,朱弦不想看了,伸手就要把面前的马车门帘放下来,却不知那杨嬿如说了一句什么,只见梅子汁又重新回到了杨嬿如的手中,妮儿收回了自己紧紧跟随仇辉的脚步,朝着仇辉道了个福,便转身向朱弦所在的马车而来…… 朱弦冷笑,心说看来这小两口还没有获得杨嬿如的承认,妮儿这副样子的确丢朱家的脸了,怨不得杨嬿如出手正家风。 朱弦静静地看妮儿朝自己所在的马车走过来,妮儿低头上了车,朱弦一脸慈悲地看着她,却等不来妮儿的对视。妮儿的气似乎还没有消,板着脸寻了个角落坐下,再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直视正前方…… 见妮儿这幅脸色,朱弦自嘲地一笑,也转过脸去,闭上双眼,再也不想看谁。 …… 不多时,仇辉的人就把朱弦的马车从沟里拉了出来。 朱弦“及时”下了妮儿的车,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仇辉站在路边,静静地看朱弦越走越近。 在朱弦经过仇辉身边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向仇辉道谢。仇辉望着朱弦,眸中闪烁着朱弦看不懂的光,当然朱弦也没打算过要看懂,她很干脆的结束了自己朝仇辉道谢的动作,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仇辉望着朱弦,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来一个字。他目送着朱弦走向那辆刚从泥坑脱困的车,看朱弦弯腰走上车,再啪一声拉下悬挂窗户上的窗帘…… 毫不留恋。 仇辉眸色中期待的光嘎然熄灭。 他后退两步,给祁王府的车队留出了更多的行进空间。待第二辆马车靠近时,仇辉低下头,对着杨嬿如和妮儿乘坐的马车深深一揖,直到祁王府车队完全离开,他都没有再回头看那车队一眼。 仇辉翻身上马,整整自己的衣袍。小童给他递过来一壶水,仇辉接过来喝了,一抹嘴,便对自己的随从们大喝一声: -- 第52页 “走了,回府!” …… 寺院的布施与祭拜都是千篇一律的,妮儿参加过多次,对这种活动的每一个走位,每一次转场都早已烂熟于胸。哪怕是台上那位满脸褶皱的主持,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妮儿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妮儿如同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跟在杨嬿如的身后,条件反射地完成每一个早已印入骨髓的动作。 可朱弦却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哪一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真诚地渴盼天上的菩萨能给自己一点点指引。 在杨嬿如的引领下,朱弦无比虔诚地参与了冷泉寺的行善活动,做完该做的仪式后,还去寺院里拜过了该拜的佛。除了祁王府应该给的,朱弦还从自己的荷包里额外掏了二百两银给寺里的主持做香油钱。 寺院主持陡然收到这么一大笔钱的时候,只是微微眯了眯眼。虽然他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但身为出家人,还是一院之主,他一定不能将喜怒形于色。首座和尚则很敏锐地接收到了主持的这一个信号,专门把朱弦邀请到了一侧最幽静的香堂,让朱弦稍事休息。首座和尚告诉朱弦,晚些时候主持大人会亲自来香堂替女施主讲经说法,排忧解难。 听到还有额外的一对一服务,朱弦很开心,就像被菩萨专门恩宠了一样,朱弦甚至觉得接下来自己就一定能挣脱泥潭一飞冲天了。 最终主持的确去香堂单独见了朱弦,可是并不能让朱弦挣脱泥潭,更不能让她一飞冲天。主持只是在香堂里给朱弦单独算了一卦,卦象出人意料的还不错,主持说朱弦可以活到古稀,膝下儿女成双,所以女施主的命盘已经足够好了,就算眼下有点挫折都不要灰心,只要顺势而为便好。 朱弦对自己能活到古稀完全不感兴趣,如果日子苦,活越久那是受罪。只是她对“膝下儿女成双”这个判词挺满意,能生了儿子又生女儿,想来自己的相公应该是一个身体康健之人,只要有这一点,朱弦就已经满足了。 傍晚离开冷泉寺的时候,朱弦再给了主持一包碎银子当私人感谢费。主持很客气,推辞了一番后便收下了。主持还对朱弦承诺,往后五郡主再来寺院可以提前派人与门房小和尚说一声,东厢最大的那间禅院,他一定会替郡主保留下来的。 朱弦合十,对主持的好意表示感谢。在朱弦这样身陷困境的人看来,似乎交给寺庙的钱越多,庙里那尊镀金的佛就越有可能优先听到自己的话。 朱弦对今天主持的反应感恩戴德,并相信,自己今天交出去的这足够多的钱,是一定可以感动菩萨,并重新修正自己命盘的。 第28章 拜佛 他瞧上的人,并不是妮儿。 在寺庙花去一大笔钱的朱弦, 心里终于踏实一点了。她谨记冷泉寺主持对她说的“眼下有点挫折都不要灰心,只要顺势而为便好”这句话,放宽心思过日子, 诸事似乎真的变得顺利起来。 关西刘家看上了朱弦, 刘夫人自第一次见过朱弦以后,先后又来过祁王府好多次, 就连朱校桓赐婚之后,刘夫人依然没有放弃,因为张岐鸣曾经的“事迹”可谓“业内翘楚”。或许是看戏看多了, 刘夫人在心里面臆想, 这桩明显不合时宜的赐婚或许会在祁王爷朱校堂手段高超的运筹帷幄之下,利用某一个非常精妙的时机被迫取消。 祁王妃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说刘夫人放弃这种过于天马行空的奢望,皇帝亲口赐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刘夫人不听, 因为就算是平民人家的女儿,遇上这种糟践人的事好歹也会要挣扎一下。 所以说刘夫人完全估量不到皇家人的骨气,是如此的没得彻底。祁王府不仅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更不会有一丁点挣扎的动作。 快一个月过去了, 刘夫人只看见祁王府上上下下都很认真地在准备明年三月朱弦的婚礼,买绢, 备纱,做头面, 制新衣。而作为女主人的祁王妃呢,每天除了生病, 就是看大夫。 终于,在朱弦第一次拜佛并花掉一大笔钱以后,刘夫人退出了, 她放弃了再与祁王府这种人家结亲的想法。 刘夫人陪着刘老爷混迹江湖多年,看多了绿林好汉、英雄豪杰,刺破皇族人家虚荣的外衣后,她实在无法忍受与祁王妃这种毫无骨气和气魄的女人交流。 朱弦却很高兴,认为这就是前几天自己拜过菩萨的功劳。没人天天在耳边念叨“骨气”、“气节”,她也落得个耳根子清静。虽然接下来自己还得面对嫁给张岐鸣的挑战,但是在未来婚姻的道路上先“解决掉”一个刘公子,可不就是好事一桩嘛。 除了减少一个刘家对自己虎视眈眈,最近父亲朱校堂在朝廷上也喜事连连。首先是朱校堂整治西路军有功,偌大一支军队,在主帅落网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没有发生过一起哗变。这说明了朱校堂对西路军各级将领的重新调配,完成得非常好,军心没有乱,朱校桓大喜,狠狠褒奖了朱校堂,奖励了他一大笔钱财。 其次就在朱弦拜佛的当天,朱校堂就躲过了一次极有可能是来自高帜的攻击。 那是在高帜呈送给朱校桓的文书里面,关于西路军的军饷莫名其妙就少了二百万两银,而自朝廷布政司拨去龙城的钱财里面,却比西路军的账簿多出来二百万两。 就在朱校桓把朱校堂叫去议事殿商议此事的时候,朱校堂手拿这份账簿,很敏锐的就嗅到了不对劲。朱校堂对自己过手的账目都记得很清楚,最最关键的是,他还有证据。 -- 第53页 彼时朱弦从龙城提前返回京城的时候,朱校堂曾经亲自誊写了一套西路军的账目,并让朱弦提前带了回来。一旦高帜搞小动作,朱校堂的这套备用账目就立马派上了用场。 朱校堂当着朱校桓的面,把自己手誊的那套账目拿出来与高帜对质。高帜从旁看着,没有说话,而朱校桓看过之后,便把军饷的事情丢到了一边,不再提起。 军队账目是敏感事项,如今出了纰漏,而且很明显的是高帜的纰漏,可朱校桓居然选择直接忽略过去,这对朱校堂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朱校堂并没有揪住这一点不放,在他看来,只要皇帝不找自己的晦气就够了,不指望自己的皇帝弟弟还能帮助自己打击、批判其他朝臣。 朱校堂的日子过得清净,朱弦也心里舒畅,她觉得这拜佛果然是有用的,看!这不就开始走顺路了吗? 既然拜佛有用,那么到了十二月一日这一天,朱弦又开始跃跃欲试要去拜佛了,这每月两次的拜佛走起来,那么到了明年,祁王府就一定会万事如意了! 就在朱弦收拾妥帖,领着婢女小蝶,带着婆子往府门外走的时候,她看见了同样提着包袱的妮儿。 “妮儿,杨侧妃呢?”朱弦问。 妮儿颔首,说娘今天不能去冷泉寺了,因为已经进了十二月,王妃娘娘今天要出门置办年货,杨侧妃得跟着去伺候。 朱弦听了,突然明白过来现在已经十二月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那么你我二人就一同去吧。”朱弦说。 妮儿颔首,迎上前,与朱弦走到了一处。 搁从前,妮儿并不喜欢参与这样的活动,能躲的时候她都会尽量地躲。其实这一次去寺院拜佛,妮儿的心里依然不好过,如果不是为了出一口气,她还真的不想去那种磨遭人的鬼地方。 刚开始妮儿发现仇辉的拜帖进不了祁王府的二门,理所应当地认为仇辉是来找自己的,所以她派了自己的婢女春鹃去仇家宅子等仇辉。 仇辉乍一听说春鹃是祁王府派来的,倒是很热情,还把春鹃给请进府门喝茶吃果子,慢慢说。可是等春鹃说出来,自己是受二小姐妮儿的指派来与仇公子传话的,仇辉瞬间就冷了脸。 春鹃不解,问那仇辉:“你不是往我们祁王府递了拜帖吗?” 仇辉答:“是的。” 春鹃再问:“你与我家王爷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无纠无葛,不可能有人情往来。五郡主也已经被陛下赐了婚,我祁王府中除了两位娘娘,还有连你的拜帖都不允许送进二门的八世子和没有出阁的二小姐,那么请问仇公子,你三番五次递拜帖又是为了谁呢?” 仇辉不语。 春鹃见状,直起身来说:“既然我家小姐误解了你的意,那么我便没必要再与你透露府里贵人们最近的行程了。” 说完,春鹃就要走,却被仇辉一把拦住。 “春鹃姐姐且慢!”仇辉局促地朝春鹃伸出了手: “姐姐息怒,你说的,都对……” …… 妮儿虽然是祁王府的庶女,但她的身体里流淌的是皇族的血,她原本不需要用手段胁迫一个无权无势又身无功名的男人。 妮儿也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最理想的丈夫就是仇辉这样的人,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事情竟然就按照她最讨厌的那种轨迹在进行下去,而妮儿自己,竟然也变成了她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说仇辉对祁王府不感兴趣,他隔三差五就送拜帖来,说他对祁王府感兴趣,他却在听到妮儿的名字后沉默不语。 仇辉很明显是瞧上祁王府的姑娘了,不然他不会在打听到祁王府的姑娘们要在十一月一日那天出城拜佛后,费尽心机埋伏在祁王府车马的必经之路上,只为替自己争取一次露脸的机会。 不论妮儿替自己,替仇辉找过多少理由,都不能解释清楚仇辉如此之多矛盾的行为。 能解释得通他这些古怪行为的原因,唯有一个——那就是他瞧上的人,并不是妮儿。 这让妮儿不能容忍。 可是还有更让妮儿不能容忍的是:朱弦和仇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朱弦似乎对仇辉也挺有好感,一直笑眯眯地主动与他说话。要不是杨嬿如看不下去,发声让朱弦上车,妮儿想,朱弦一定要把祁王府的脸都丢光了才肯罢手。 再反观热情似火的刘夫人,要知道刘夫人来祁王府这么多次,还带那么多礼物,每一次朱弦都跟躲瘟神似的躲着人家。 偌大一个祁王府,她妮儿才是待嫁的那个姑娘,而朱弦已经有夫家了,作为一个有夫家的妇人,怎么还有脸去接受其他年轻男子的爱慕呢? 这分明不合规矩嘛! 正义感爆棚的妮儿决定要把朱弦从“罪恶的悬崖”边缘抓回来,虽然头一次去冷泉寺路上发生的事就已经让妮儿够失望了,但是为了社会的正义,为了祁王府的脸面,从今往后她一定会紧盯朱弦,让她不能犯错,不敢犯错,非得要老老实实嫁给张岐鸣不可! 就这样,妮儿寸步不离地跟在朱弦身边,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却步调一致一同出发奔赴相同目的地。 …… 大门外同样停了两辆车,朱弦自顾自朝第一辆车走去,却在半路上被妮儿反超,妮儿后来者居上朝朱弦看中的那第一辆车奔去。 -- 第54页 朱弦无语。 这里明明有两架车,坐一起的话还能空出来一架,也不知有什么好争抢的? 朱弦曾经设想过与妮儿同乘一辆车,这样多出来的一辆就可以不用出动了,而且她们姐妹两个还可以在一起说说话。可是眼看妮儿这种架势,分明就不想与自己同乘。 朱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既然现在不是谈心的好时候,那么就改天再说吧。 朱弦摇摇头,转身朝第二辆马车走去…… 待姐妹俩都分别上车坐好,马车夫一声长喝,车队起步,朝城门外而去…… 第29章 二遇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姐姐,我为你…… 时至冬日, 北风席卷大地,吹折百草。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眼看就要来了,天空阴沉沉的, 寒风卷起沙尘攻入厚重的罗幕, 就连狐裘着身也不觉得暖了。 朱弦穿着厚厚的水红色撒花小夹袄,披一件纯白狐毛大氅, 石青色百褶鼠皮裙,怀抱一只小巧的铜手炉,粉光脂艳, 端端正正的坐在车里, 窗外风吹得紧,朱弦不敢掀开窗帘看风景,只偶尔拿手指拨开一条缝,凑过眼去扫一眼马车行到何处了, 便又立马松开,把那小窗户给堵个严实。 出城后大约行了个半时辰,朱弦挑开窗帘扫一眼窗外,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座桥。 朱弦垂下眼, 手炉在自己的左手右手翻来覆去的滚—— 她记得这座桥,上次经过那桥不远, 马车就掉坑里了。 耳畔的马车声磔磔,朱弦突然就想到:今天妮儿动作快, 抢到了头一辆车,过了这桥若是还有坑, 就应该妮儿掉进去了吧…… 朱弦扶额,忍不住笑出声来:妮儿啊妮儿,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不等朱弦笑完, 马车便已经开到了石桥上,道路颠簸,马车的车门帘被抖开了一角,朱弦看见前方不远处就是妮儿坐的马车,它已经顺利通过上次那段有坑的路,马儿嘶鸣着,正往更远处的那片桦树林奔去。 心下生奇,朱弦伸手挑开车门帘,看见前方不远处的路上,的确有一点变化,但其实依然还是老样子。上次仇辉带人拖车的时候填补好了一部分,坑依然在,或许是补路的人想偷个懒,为了让路能恢复通行又不累到自己,便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抬来一块门板铺在那大坑上。刚才妮儿的车便是压过那块门板,顺利通过大坑的。 朱弦明了,心中坦然,放下马车门帘,重新坐了回去。 可不等朱弦把后背靠上椅背,却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巨响——“咔嚓!” 门板折了,身下的马车轮再度入坑。 有了第一次落坑的经验,朱弦瞬间意识到了这场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首要任务便是抓另一侧的窗棂。但朱弦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两只手都抓了一个空,头再度撞上同一块马车壁,眼前又一次星光四射…… 朱弦无语,待这一阵“星光”射过,她撑直了身子往车外望。 小蝶奔了过来,牵起朱弦的手让她下车:“五郡主快下车吧!补路的木板坏了,马车掉坑里了。咱们先下车等等,崔护卫带人来拖车。” 北风呼呼吹得人脸生痛,朱弦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扶着小蝶的手,跳下马车。 “妮儿呢?”朱弦揉揉晕乎乎的脑袋,眯起眼,极目朝前望去,路上就只剩自己这架掉坑里的车,妮儿的车跑在前头,已经看不见踪迹了。 “回五郡主的话,二小姐他们跑得快,不知道我们的车掉坑里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他们,咱们的人太少,怕是拖不动这车。”护卫崔老八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回答朱弦。 “好!”朱弦点点头:“那么接下来就辛苦……” 朱弦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身,循声望去,只见自身后石桥的那头,飞奔而来一队人马。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皆着劲装,挎大刀,精干又强悍。 为首的,是一名少年。穿石青色倭缎夹袄,披一件靛蓝色盘金缂丝狐毛里的鹤氅,颈间围大貂鼠风领,脚蹬青缎裘里小朝靴。腰间那把玄铁大刀上,幽兰的猫儿眼精光内敛。这通身的流光溢彩,看着就暖和。 朱弦眼看那少年策马朝自己奔来,寒风掠过他生动的眉眼,莫名给人一种春日般灿烂的感觉。若非朱弦认识那张脸,只看他富贵繁盛的这一身,还会当他是京中哪位权势滔天大员府上的公子。 仇辉飞奔到朱弦身边便滚鞍下了马,他眉梢眼角都带笑,喜气洋洋地朝着朱弦深深鞠了一躬: “五郡主的车掉坑里了,辉来帮你拖。” “……”朱弦望着仇辉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只是有点好奇,路上的这块门板是怎么做到专门与自己过不去的?当然朱弦并没有说出来,更不会拿这样的问题来问仇辉。 不需要朱弦做出任何回答,仇辉已经转身张罗开了。同上一次一样,仇辉的随从们拿镐的拿镐,拿锹的拿锹,分工协作,热火朝天的直接就干了起来。剩下朱弦领着身后寥寥无几的数名婢女和侍卫,立在路旁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仇辉看上去长高长壮了些,在丰茂的大貂鼠风领的衬托下,原本瘦削的脸颊也变得丰润了一点。 但朱弦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 因为仇辉只拿一只镐在那大坑边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就又回到了朱弦的身边。有小童给他送来了皮手笼,仇辉接过来,便把手给揣了进去。 -- 第55页 “最近我还在养病,所以……有点怕冷。”仇辉望着朱弦,讪讪的笑。 朱弦冷然,心说这早已经看出来了,她没有说话,只能望着仇辉,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笑。 比起刚认识仇辉的时候,此时的仇辉很明显热情了许多,虽然热情起来的仇辉依然话少,但这已经让朱弦感到意外了。因为她曾经一度认为仇辉是与妹妹妮儿是一对儿的,可是眼下看来,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的,这让朱弦有点措手不及。 仇辉站在朱弦的身旁,脸一直都红红的,映衬在他本就蜜色的皮肤上,直接就变成了绛红色。他找不到话来与朱弦谈,便只好这么干站着。 见仇辉这样,朱弦也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个啥,但凡事如若没个心理准备,肯定就会让人应付不过来。 就在两个人都觉得空气里的温度正迅速升高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时,突然,仇辉的人马一下子就把朱弦的马车从大坑里给拖了出来。 “妥了!大公子!”一名长着络腮胡子的随从远远地朝仇辉大喊。 仇辉听见了,朝那络腮胡子竖起大拇指表示了赞扬,再转过头来对朱弦一个示意,便领着朱弦一起,朝那马车的方向走。 “他们干活……可真快啊……”仇辉笑着对朱弦说。 “……”朱弦扶额。 “干活俐落,是好事。”朱弦说。 “……”仇辉语迟,想了半天,又回了一句:“是的。” 朱弦来到马车边,仇辉赶紧一步上前,替朱弦拉开了车门帘。 朱弦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便抬步往车上跨。 快到最后一级的时候,朱弦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身子才刚微微一晃,一只大手便稳稳地托住了朱弦的腰。 “小心点……” 朱弦转身,正好对上那双含情脉脉的眼。 不等朱弦开口,仇辉自己倒臊了个大红脸,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仇辉闪电般松开了原本撑上朱弦腰间的手。 他低下头,连呼吸都紊乱起来…… 突然,朱弦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她笑了,嘴角忍不住地疯狂上扬。 为了避免仇辉尴尬,朱弦再不停留,动作敏捷地上了车。 仇辉站在马车边,望着车里的朱弦欲言又止。朱弦坐定,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朝他微微一笑,正要告辞,却见前方不远处,早有另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那是妮儿,站在马车门口,望着朱弦和仇辉,也不知究竟来了有多久。 …… 这是一场充满火药味的拜佛活动。 朱弦甚至担心妮儿对自己的戾气,会不会冒犯到菩萨。 在菩萨面前,朱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妮儿却很难。没有办法,朱弦只能草草结束了这一次的礼佛,连寺里提供的午饭都没有吃,便匆匆上了车往祁王府赶。 为了节省吵架的时间,妮儿选择了与朱弦同乘一辆马车。 “你是我的亲姐姐,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马车上,妮儿捂着脸,啜泣着问朱弦。 朱弦很无奈,她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重要的是,在今天整个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她朱弦,一直都是一个被动的承受者。 “妮儿……”朱弦长叹一口气,“我不能控制我的车轮不要掉入那坑里,也不能控制仇辉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更重要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仇辉他与你有什么约定了吗?” “……”妮儿一噎,连啜泣声都停滞了一下。朱弦的“灵魂拷问”很有力度,一下子就戳到了妮儿心尖的痛处:“仇辉他与你有什么约定了吗?” 妮儿更难过了。 仇辉从来都没有与她约定过什么,不光没有约定,甚至连见到她的婢子都会甩冷脸子。 可是妮儿肯定不会告诉朱弦自己有多挫败,哪怕仇辉对她妮儿不屑一顾,也不能成为朱弦在此刻贬低,鄙视自己的理由! ”如果是他仇辉辜负了你,妮儿你告诉我,姐姐我现在就对你道歉,并且回府后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母亲,让她派人去找那小子替你讨回公道。”朱弦很郑重地对妮儿说话。 “如果仇公子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你……”朱弦顿了顿,“妮儿,你就应该为你今天对我说的话和做的事道歉。” 话音落,妮儿止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看着朱弦: “姐姐的意思是,既然仇公子与妮儿没有任何约定,那么你与仇公子之间的任何私相授受都是无可指摘的了?” 朱弦面无表情地看着妮儿,没有说话,眼底有一抹痛楚飞快划过。 “我与仇辉之间,什么都没有。”朱弦说。 “哼——!是么?”妮儿冷笑,“你敢当着父亲母亲的面说这句话吗?敢当着监正大人和张公子的面说这句话吗?” “……”朱弦无语。 “你不敢!”妮儿咬牙切齿,眼泪再度无声滑落腮边。“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姐姐,我为你感到羞耻!” 第30章 三遇 数十个数,保管给姐姐变个人出来…… 朱弦很郁闷, 不过接受别人帮自己拖一下掉进坑里的马车,就被自己的亲妹妹给盯上了。 妮儿非要说朱弦作为有夫之妇却接受了外男的示爱,是不守女德。搁平民百姓家族里头, 那可是重罪, 是要被族长行家法浸猪笼的! -- 第56页 朱弦有口难辩,气得不行。朱弦也不希望自己的车就这样莫名其妙掉坑里头了, 说来她也是受害者,怎么说到最后竟然就要“浸猪笼”了? 但是在气愤之余,朱弦也深刻检讨了自己, 经过对自己的深刻剖析, 她认为自己在处理与仇辉之间的关系问题上,的确是有错误的。 朱弦嘴巴上没有说,但她承认自己对仇辉,和对其他男人, 是抱着不一样的心态来看待的。 虽然朱弦关注仇辉是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为了给自己受缚的情感寻找一个寄托,但是朱弦也不能不承认,对仇辉的个人情感发展至今, 至少至昨天发生二次坠坑的时候,竟然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质的变化! 发生这样的变化, 朱弦也有点慌张。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放任自己的感情胡乱生长,妮儿对自己的责难, 虽然有不讲道理之嫌,但客观上对自己还是有警醒作用的。 朱弦不再与妮儿打嘴仗, 她派小蝶往妮儿的院子里送去了一篮苹果。 小蝶回来后告诉朱弦,二小姐收下了那篮苹果,只是二小姐的眼睛哭肿了, 连着两天的晚饭和早饭都没有吃。 “杨侧妃说什么了吗?”朱弦问。 “没有。”小蝶摇摇头,“杨侧妃什么都没有说,只对奴婢说邀请五郡主过去玩,二小姐这两天心情不好,想你过去替二小姐开解开解。” 小蝶说着,又凑到朱弦的耳边来,压低了嗓子说:“郡主,二小姐没有把昨天的事告诉侧妃娘娘,说明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朱弦无言,突然间,她也难过起来,为自己难过,也为了妮儿。 …… 时间进入十二月以后,就过得异常的快起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会提前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在祁王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需要准备的就更多了。 祁王妃病了几个月,才刚好转过来,朱弦不忍心让母亲操劳,只能自己多承担一些了。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朱弦彻底被府上的各种琐事围绕,完全没有任何时间东想西想了。只是到了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弦独坐窗畔,抬头仰望悬挂夜空明亮的月亮,她也会偶尔想起那双同样明亮的眼睛。 十二月十五,是一年里最后一次礼佛的时间。祁王妃来帐房寻找朱弦的时候,朱弦正对着一大堆账簿焦虑得抓耳挠腮。 “芃儿可以歇着了,陪为娘喝杯茶。”祁王妃走过来,一把把桌上的账簿都拿开,往朱弦的面前塞过来一杯茶,一碟桂花糕: “我儿累坏了,剩下的帐交给娘来对,你就与娘说说,你核到哪一处,查出什么问题,就够了。” “没事的,母亲。”朱弦摇头,“还是您歇着吧,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若是一不小心再累病了,咱们这些做儿女的,过年都过不好了。” 祁王妃不以为然,“说啥呢,傻孩子。你当娘是面人儿么,一捏就碎了。” “可不就是面人儿么?在爹爹心里,你就是他的面人儿,含嘴里怕化了捏手里怕碎了。” 祁王妃望着朱弦,无奈地摇头:“皮孩子,皮孩子……” “可明日又是十五,你得去冷泉寺礼佛,后天府里要挂灯笼,落下的活,可不只能为娘做了嘛?” 听见“礼佛”两个字,浮现朱弦眼前的不是菩萨那宝相庄严的说法相,而是另一张生动中略带生涩的脸。 心头忍不住一个颤栗,朱弦脱口而出:“我已经去过冷泉寺这么多次了,明日可以不去了么?” 祁王妃笑了:“傻孩子,咱们不说每个月都去,眼看这一年都要完了,最后一场礼佛,说什么都得去完成了。就像初一得抢头一炷香一样,一年里给菩萨的最后一炷香,也同样重要啊……” 祁王妃絮絮叨叨地讲,讲坚持为菩萨烧一年里最后一柱香的重要意义。朱弦没有打断祁王妃的话,却也没有说好或不好,她只呆呆地听着,脑袋里嗡嗡嗡的,心里面担心、难受、又有一点点—— 害怕。 …… 十二月十五,这是一年里朱弦最后一次去冷泉寺礼佛,祁王妃替朱弦准备了满满一篮子的香烛和礼钱。 朱弦领着小蝶提着这满满一篮子的家伙什,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府门外走去,走到二门外的时候,她习惯性地看向通往大门的那处垂花门—— 妮儿正站在门边,身后跟着春鹃,手上也提着一只大竹篮。 “妮儿。”朱弦朝妮儿勉强扯了扯嘴角,“杨侧妃呢?” 妮儿对着朱弦行了一个礼,答道:“侧妃要帮着王妃娘娘备年货,去不了冷泉寺,所以叫我跟着姐姐一块走。” 听得此言,朱弦突然意识到,今天已经腊月十五了,府里的事情堆成了山,想都不用想,杨嬿如是肯定不能去了。看来最近自己的确没有休息好,开口就说废话。 于是朱弦再度僵硬一笑,朝那垂花门走过去,对着妮儿说了一句:“走吧。” 姐妹俩没有说话,一前一后朝着大门外走去。除了最开始那一声招呼,朱弦不知道与妮儿说什么,妮儿也没有话要与朱弦说。 好在之前朱弦送过妮儿一篮子苹果,妮儿也收了。有了这一篮苹果做调剂,姐妹俩再碰面的时候,气氛不至于尴尬到不能接受。 待姐妹二人来到大门外,同往常一样,门外早已一前一后停好了两架马车。 -- 第57页 朱弦径直往后一辆马车走去,出乎朱弦的预料,妮儿也跟在朱弦的身后,上了这同一架马车。 朱弦一脸惊讶地看向妮儿。 妮儿挑眉,回看朱弦:“怎么?姐姐不欢迎我与你同乘?” “……”朱弦无语,摇摇头。 “那就好。”妮儿颔首,一弯腰,利索地钻进了马车,自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在朱弦的身旁坐好。 待两姐妹坐好,只听得马车夫长呼一声“驾”!车队起步,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 同前次一样,出城后在快到那座石桥的地方,朱弦挑开马车窗帘看了一眼,妮儿也看见了,朝朱弦抛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朱弦不理她,连眼神都不给,那坑不是她挖的,埋怨不到她头上来,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 马车很快过了桥,有过两次坠坑经验的朱弦对时间和距离有了更加准确的预判力,就算在不开窗帘的情况下,朱弦也能基本准确地判断出来马车走到什么地儿了。 某一个特殊的时刻,在第六感的驱使下,朱弦默默丢开手中的小暖炉,转而握紧了身侧的窗棂…… 而妮儿则没有这样的自觉,依旧大咧咧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毫无所感。 朱弦垂眼,望着面前颤动不休的马车帷幕在心底默念…… 果不其然,就在朱弦数到第十个数的时候,耳畔熟悉的惊叫声响起,伴随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马车歪倒着停了下来。 “是哪个天杀的在这里铺一滩草!” 车夫气急败坏的叫骂声自马车外传来。 朱弦紧紧地攀在车窗棂上,毫发无伤。她长吁一口气,心底一阵愉悦泛起,她转过头看见妮儿以手抱头,愁眉苦脸地自地板上爬起来。 “啊——!痛死我了……”妮儿龇牙咧嘴。 朱弦寻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儿,帮助妮儿重新坐好后,朱弦一把薅起自己的裙摆,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马车。 刚钻出马车,朱弦便见小蝶和春鹃两个人一前一后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五郡主——!” “马车掉坑里了。”不等小蝶阐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朱弦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朱弦伸手,朝小蝶下令:“过来!扶我下车。” 接收到指令的小蝶囫囵吞回了已滚至嘴巴边却没能说出来的话,赶忙上前扶住朱弦的手,帮主子下了车。 “二小姐还在车上,去,把二小姐也给带下来。”朱弦不忘吩咐一旁的春鹃。 春鹃了然,答一声“是”,便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歪倒朝天的马车。 朱弦站在路边整理自己被磨皱的衣裙,小蝶从旁替她抻着衣摆一边告诉朱弦:“崔老八……” “叫崔老八备马!”不等小蝶说完,朱弦再度打断了她的话。 “要下雪了,我与二小姐得赶快赶到冷泉寺。”朱弦说。 “啊?”小蝶惊讶,“那马车……” “先不管马车了,马上大雪封路,谁还搬得走这辆车?”朱弦淡淡地说。 “……” 小蝶没有再多争辩,便默默地退下。 崔老八的动作很快,朱弦备马的令一下,他就立马调整出来两匹马,送到了朱弦的跟前。此时的妮儿才刚在春鹃的帮助下从马车里爬了出来,走到了路边。 寒风中,妮儿捂着红红的额头望着眼前鼻孔喷白气的马儿面露难色。 “今天这天儿可真冷啊……”妮儿把风帽带在了头上,依然忍不住瑟瑟发抖。 风刮过脸,就跟过刀子一样,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中午就得要下雪了。朱弦牵着马,望着头顶这阴沉沉的天,心情愈发烦乱。 “马车怎么办?”妮儿问朱弦。 “不用管马车了,崔老八会安排人处理的。”朱弦答,并把缰绳递到妮儿的面前,催促她快一些。 妮儿不接,笑着说:“姐姐不急,我给姐姐变个把戏,数十个数,保管给姐姐变一个人出来帮姐姐拖车。” 朱弦无语,转头看向妮儿,却见妮儿掰着手指头当真装模作样地数了起来: “一……二……” “妮儿——!”朱弦皱眉。 “三……四……”妮儿不理,娇笑着,那眼神看得朱弦心里发毛。 “五……六……” “妮儿——!”朱弦厉声,警告之意愈发明显。 突然,自萧萧风声中传来利落马蹄声。 妮儿听见了,朝朱弦做出一个“妥了”的手势,便停止了数数。 朱弦转身,看见自桥的那头飞奔过来一队人马。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皆着劲装,挎大刀,精干又强悍。 为首的那名少年,骑白马,挎大刀,头戴猩猩毡斗篷,足蹬貂绒小朝靴。寒风掠过他生动的眉眼,带给人春日般灿烂的感觉。 他飞奔到朱弦的身边,滚鞍下马,朝朱弦深深鞠了一躬: “五郡主的车掉坑里了,辉来帮你拖。” 第31章 命运 是我家公子要找郡主 仇辉把马车自大坑里拉出来后, 朱弦领着妮儿朝马车边上走。在经过仇辉身边的时候,朱弦放缓了脚步,朝仇辉微微一颔首: “仇公子多次施援手, 朱弦感激在心。”朱弦压低了声音说。 仇辉朝朱弦宽厚地一笑:“小事一桩。“ -- 第58页 朱弦摇头:“公子大恩, 小女子回府后必定得与家父如实相告,这几日, 实在有些抽不得空,待正月初一,祁王府定将登门道谢……” 仇辉听见了, 微微一愣, 他张了张嘴想对朱弦说什么,朱弦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朱弦说完那一堆感谢的话后,便朝仇辉匆匆道了个福, 转身进了马车…… 妮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弦,从她停下脚步与仇辉说话,一直到朱弦转身走上车,妮儿都不曾眨一下眼睛, 似乎生怕自己一个疏忽,就被朱弦偷了空子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你跟他说什么?”妮儿警惕地问朱弦。 “大冬天的, 人家帮我们拖了车,难道不需要感谢一下人家?”朱弦从容地坐下来, 淡淡地说。 “是么?”妮儿笑。 朱弦没有再回答,她转过头去, 透过马车门帘的缝隙,一脸凝重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 …… 冷泉寺, 朱弦给菩萨上完最后一炷香后,走出了大雄宝殿,妮儿去香堂听主持解卦了,朱弦没兴趣,便一个人往禅房走,准备去喝杯茶,顺便等妮儿听完解卦好一起回家。 朱弦走出大殿,刚转进一处幽静的小院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黑衣人,从朱弦身后,一手搂腰,一手捂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掳进了禅院深处…… 待朱弦可以发出声音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楚了掳走自己的人—— 是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一名江湖女侠。 她穿着和男人一样的黑色劲装,满头青丝用一根红色发带高束于头顶。鹅蛋的脸,杏核的眼,娇媚的容颜下,飒爽气质更加抓人眼球。 满腔怒火在看见这张绝美的脸颊后,瞬间只剩下了一半。 女侠朝朱弦展露一个醉人的笑,对她鞠了一个躬,说道:“你家婢子就在离你不远的门外,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青钰多有得罪,还请郡主海涵。” 朱弦有点呆,她望着身边这片突然出现的梅花林想了半天,想起这里是冷泉寺的后山,才终于收敛回神魂开了口:“你为何掳我?” 青钰朝朱弦再度鞠了一躬:“是我家公子要找郡主。” 说完青钰侧身,对朱弦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朱弦顺着青钰的手看过去—— 墨黑色的毡斗篷底下,一双横波的眼正看着她。那眼神很坦然,含情带笑的,如有朗月清风。 是仇辉。 朱弦扶额,她万万没有想到,惯来冷酷的他也会使这一招。她本以为仇辉这样淡漠的人不会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就像他对朱耀廷,也一般淡漠一样。 “你要对我说什么?”朱弦朝仇辉发问。 仇辉挑眉,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我才专门安排在这里见面的。” “……”朱弦无语。 “与其正月初一才登门,不如现在就说了吧,我这人性急,等不了这许久。”仇辉淡淡地说。 朱弦笑了,第一次觉得仇辉这人有点意思,并没有她原以为的那么憨。 “你就这么想知道?”朱弦望着仇辉,笑眼弯弯。 “是的。”仇辉点头。 朱弦垂下眼,想了想,便下定了决心。 她迈步走到仇辉的跟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朱弦惊讶地发现,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竟然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高出不少。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长特别快的,几天不见就得变个样,朱弦在心底这样想。眼前甚至出现那个又瘦又小的身影,骑在大马上,手拿一柄大刀,个头还没有那把刀高…… “你说。”仇辉低沉的声音拉回了朱弦漫天飞舞的神思,她一个激灵收敛了思绪,干咳两声平复一下沸乱的心情。 朱弦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有夫君了。” “咣——!”自远处传来响亮又悠长的钟鸣,是冷泉寺在敲钟,已经午时正了。 钟声太响亮,盖过了朱弦的声音,仇辉没有听见,他朝朱弦弯下腰。 “你说什么?”他很真诚地朝朱弦发问,并深深看进朱弦的眼…… 他的眼神很沉,如有实质,压上朱弦的心头。这双眼实在太有魔力,似乎要把朱弦的魂魄给吸进去。 心里突然一个哆嗦,朱弦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陛下……给我赐婚了……”再说出口的话,突然就变了形制,连朱弦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啐自己一口:呔!没出息的家伙! 仇辉这回听见了,他直起腰。 “没事。”仇辉笑笑,不以为意地说:“这事我知道。” ??? 朱弦惊讶。 她望着仇辉的脸,满腹疑惑地问他:“所以……你……什么意思?” 朱弦不明白,难以理解,她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仇辉的意思,又怀疑自己想多了。 “那姓张的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不用把他放在心上。”仇辉说。 朱弦无语,觉得仇辉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可他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夫君,我不可以违抗圣旨。”朱弦咬牙切齿地突出强调了“赐婚”两个字。 仇辉听出来朱弦话语中的不满,他收敛了嘴角的笑,定睛望向朱弦,正色道: “你误解我了,五郡主。” 仇辉低头,上前两步,凑近朱弦的耳边:“我的意思是,那姓张的,活不久了。” -- 第59页 …… 也不知道是受到了惊吓还是震慑,走在回禅房的路上,朱弦的脑袋一直都昏沉沉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仇辉会这么肯定的就判了张岐鸣死刑,要知道,张岐鸣的花柳病差不多已经治好,几个月前还亲自回老家收租子去了。 “姓张的身体不好,已经病入膏肓了。”仇辉说。 “不对……”朱弦刚要反驳仇辉的话,却被仇辉给直接打断了。 “你不要再念着他的好了,他的的确确已经病入膏肓了。” 朱弦扶额,“不是念他的好,我都不认识他,只是……” “既然没有念他的好,你就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仇辉扬声,再次把朱弦的话给堵了回去。 “……”朱弦一脸惊讶地看向仇辉。 他皱着眉,明显在努力压抑着心底的不耐烦。 “他病入膏肓就快要死了,你记住这一点就够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仇辉斩钉截铁地说。 ! 朱弦想自己或许是被今天的仇辉给震慑住了。他一改往日留在朱弦心里的印象,有那么一瞬,朱弦在他身上看见了那匹关西小野狼的影子。 朱弦知道了仇辉现在正在三殿下朱耀廷手底下做事情,虽然仇家是江湖人士,但并不是所有的江湖豪杰都喜欢大隐于市的。仇家也是岭南富豪,门下有许多生意要维持,既然是做生意的,想与官府脱钩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朱弦想问清楚张岐鸣究竟会得什么绝症,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朱弦感觉“绝症”托辞只是某种行为的遮羞布,她想告诫仇辉人命关天,年轻人千万别做傻事,可再看那仇辉一心一意跟着朱耀廷谋前程的样子,实在不像会做傻事的样子。 朱弦甚至想起高帜也说过类似的话,高帜曾经亲口说过,张岐鸣能不能撑到朱弦嫁过去,都不一定。 朱弦始终记得这句话,和说出这句话时那高帜的眼神。跟现在仇辉的眼神一样,让朱弦有一点害怕…… 可高帜又怎么可能跟仇辉一样?朱弦想不清楚了,满脑袋的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朱弦索性就不想了,她抬起手来搓搓自己早已被风吹麻木的脸,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迈开大步朝自己休息的禅房走去…… …… 扬州,是当朝钦天监监正张尧的老家。 张家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在张尧当上钦天监监正一职之前,张家的老一辈祖先里,曾经有人考进过会试,在扬州一带挺有名。 张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但轮到张尧的名下,却只有张岐鸣这一个儿子。故而从小到大,张岐鸣就过得过于骄纵,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必须能干什么。 张岐鸣束发后,就开始流连于烟花之地,张夫人管不住他,当然也从来都没有认真管过。十九岁那一年,张岐鸣的身上开始出现红疮,脓水过处还会长出新的脓疮。张夫人请来大夫一看,便被确诊为染上了花柳病。 此消息一出,对张家人来说,无异于灭顶的打击。要知道张尧就张岐鸣这一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染上这种脏病,往后还怎么娶媳妇,怎么绵延子孙啊! 染上花柳病后,张尧开始正视对张岐鸣的教育问题。这位礼学老夫子开始亲自下场教育自己儿子的道德品行,制定各类适当的行为规则, 如此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了三年,张岐鸣的情况果然好转了不少,就连花柳病,也很顺利地得到了控制。直到今年,因为各方面条件都已经大好,张岐鸣开始帮助自己的老父亲操持家族事务,包括回老家查账收租,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回到扬州不久,张岐鸣小时候的玩伴们便都又重新找了回来。张家人有出息,所有能与张家能攀上关系的“朋友”肯定都非常愿意与张岐鸣做“一辈子的朋友”。 张岐鸣的这一群朋友里面有一个唤吴二哥的,吴二哥与张岐鸣一样,生性风流。这一日与张岐鸣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到一起去醉花院喝酒的事,张岐鸣第一次拒绝了。 吴二哥好奇,问张岐鸣怎么“改邪归正”了?还是说去了京城几年,就瞧不起小时候的兄弟们了? 张岐鸣急忙摆手说:“二哥别这样说,小弟我与二哥一起长大,怎么都不可能不认二哥的。” 吴二哥追问:“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张岐鸣赧然,支吾了半天,才对吴二哥说:“只因小弟要娶妻了,前阵子得了陛下赐婚,小弟我要娶祁王府的五郡主了,所以……” 吴二哥一听,激动到一巴掌拍上张岐鸣的背:“不得了啊,兄弟!都娶郡主了!” 张岐鸣听了,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二哥哪里话,这是家父一辈子辛苦替小弟攒下的福分。所以小弟我一定要努力,得对得起我老爹的付出和陛下的厚爱才对。” 吴二哥听了,连连点头,说兄弟说得是,不说多了,陛下对咱兄弟的眷顾,总是要对得起才好。 张岐鸣见吴二哥不介意自己不再作陪喝花酒,非常感谢二哥的理解,两个人的感情便又更上一层楼,继续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不多时吴二哥又开始替张岐鸣心疼,因为要娶郡主,往后就再也不能享受两情相悦的销魂了。 张岐鸣摆摆手道,自己也算见识过了群芳,欢场的女子也就那样,谁敢付出真心谁就输。所以他张岐鸣早已看淡了,娶妻,他只希望娶贤妻,更想与真正贤惠的女子相守到老。 -- 第60页 吴二哥听了这番话,颇有感慨,说贤弟的选择是对的,但其实还有一种法子,既可以保护贤弟对妻子忠诚的心,又能满足贤弟对激情的渴望。 张岐鸣好奇,问吴二哥是什么稀奇法子? 吴二哥笑,故作神秘地凑近张岐鸣耳旁:“贤弟跟我来,让二哥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极品!” 第32章 灭口 你办岔了,二爷很生气。 吴二哥领着张岐鸣走街串巷, 转了好大一圈,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巷前。 黑黝黝的巷道尽头高挑着迷蒙的大红灯笼,自夜色笼罩下的高楼中传来斑驳的人语呢喃。高楼廊檐飞翘, 雕梁画栋, 却独独没有匾额,空荡荡的屋檐下不见一人, 唯有自虚掩的门缝内飘出若有似无的诡异暖香,似在提醒着人们此处的晦涩与暧昧。 这里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南风馆,是不少酷爱宠狎美男的达官显贵们最爱之处。看惯风月的张岐鸣对此类场所具有天然的敏感度, 他只消侧耳听了听, 便笑着问吴二哥: “二哥也好这一口?你府上的娇儿鹛儿,随便拉一个出来可不比这小倌好看?” 吴二摆摆手:“贤弟你是有所不知,这小倌的□□比起女人的穹窿,那妙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张岐鸣惊讶:“有何妙处, 竟是女子所不能比的?” 吴二想了半晌,咋吧着嘴说道:“这样讲吧,待你有了小倌,你会发现, 从前所有经过的女子都变蒲草了。” 张岐鸣瞠目,感觉有些难以想象。 “贤弟进去呗?找一小倌陪你玩闹玩闹?”吴二推搡着张岐鸣的胳膊, 怂恿他。 张岐鸣有点迟疑。 说没有一丁点心动是不可能的,吴二哥的描述过于形象又惹火。张岐鸣空了这几年, 早憋了一肚皮的火没处泄。 再加上就刚才那一瞥,他已经看见自那幽暗的门缝里一闪而过一个纤细的身影。举手投足间的风流姿态并不输醉花院的女子, 甚至比女人还更有别样的风味。 一系列你来我往的试探与反试探过后,吴二早已从张岐鸣那欲说还休的细微处,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破绽。 就差一推, 张岐鸣就要破防了,于是吴二便给了张岐鸣这一推:“走吧!我说你就别墨迹了!” 说着,吴二便架着张岐鸣的腰,两人半推半就地,走进了那扇欲开不开,黑漆漆的鎏金大门…… …… 再从南风馆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张岐鸣拉着淮奚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别。 “奚儿等我,明日我去周家庄查帐,后天便回,到时候,我再来看奚儿。”张岐鸣满眼温柔,忍不住往那小倌儿白嫩的腮边狠狠呷了一口。 “到时候再跟我的奚儿大战三百回合……”张岐鸣趴在淮奚的耳边与他说荤笑话,臊得那小倌连脖子都通红了起来,扭过身去不理他。 见小倌儿害臊,张岐鸣乐得合不拢嘴,最后一次与淮奚温存了一下,张岐鸣推开南风馆的大门,大踏步地走了出来,一路往城西走去—— 今晚张岐鸣要回位于城西的老宅过一夜,明天一早,出发去张家另一处庄子:周家庄,这是父亲张尧的产业,含几百亩水田,和千亩山地,眼看年底了,庄子一年的收益,张岐鸣必须要去查实。 刚穿过一座桥,来到一处幽僻的小巷口,张岐鸣放缓了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子里站着十几二十名彪形大汉,每人手里拿根棍子,不说话也不走,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心说大事不好,张岐鸣转身就往来路跑。 可是不等张岐鸣跑几步,那一队大汉便已经扑了上来。 一通移山倒海、天崩地裂后,大汉们停止了拳打脚踢,其中一名大汉揪住张岐鸣的头发问他是否还记得昨晚被你赶走的王员外? 满脸是血的张岐鸣奋力开动早已混沌的大脑,终于想起昨晚自己在与淮奚温存的时候,似乎是来了一个人要见淮奚,被自己给赶了出去。那个人或许就是姓王的,应该就是大汉口里说的这个王员外了吧? 于是张岐鸣扯动被鼻血糊满的嘴角,好不容易挤出来两个字:“记得……” 见张岐鸣如此上道,大汉点点头:“记住了,淮奚是王员外的人。” 张岐鸣听见了,吐着血泡说:“记住了。” 大汉满意地离开了,他们把重伤的张岐鸣丢在巷子里,一群人拎着棍棒扬长而去。 张岐鸣趴在巷子里躺了好久,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张岐鸣扶着墙壁往巷子外走,走出巷子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看来这帮歹人打了挺久,从下午一直打到了晚上? 张岐鸣受伤了,想雇一辆车送自己回去。就在他往怀里摸银钱袋的时候,一粒金锞子从笨拙的指尖滑了出来,滚落到了地上。 张岐鸣费力地弯腰,想捡起这粒金锞子,一道灼热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张岐鸣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正望着自己,目光炯炯,视线就聚集在自己手上的这粒金锞子上。 张岐鸣不悦,厉声想怒斥这名乞丐。可他自己才刚被打了,骂人的话冲出口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哼哼唧。 乞丐见张岐鸣连骂人都骂不动了,恶向胆边生,一瞬间站起来就朝张岐鸣猛扑了过来…… 乞丐成功抢到张岐鸣怀里的银钱袋后,拔腿就朝不远处的一座桥上跑。 -- 第61页 张岐鸣一看,自己的钱竟然被一个乞丐给抢了,这怎么能够忍? 于是张岐鸣忍住满身的剧痛与乞丐赛跑,争抢那银钱袋。 两个人争抢到那座桥上的时候,乞丐死命推了张岐鸣一把。张岐鸣受了伤,手滑,一个趔趄扑倒在了石桥的边缘。他数次挣扎着想起来,却没有成功,还想再试的时候,竟被那乞丐一脚踢在了后背背心的位置—— 扑通一声,张岐鸣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滚下了河。 张岐鸣不会游泳,像一只不会说话的野狗,在河水里挣扎。 此时天色已经尽黑,没有行人过往,那乞丐夺了钱财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噼里啪啦一阵水花乱响后,张岐鸣就像落水的泥菩萨,沉浮几个回合后,一瞬间消失在黑漆漆的水面…… 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新年的脚步已近,远处传来人们放鞭炮的声音,富裕一点的人家还燃起了烟火。五彩斑斓的焰火升上天,照亮了半边天,那亮光印照在小巷外的那条河面上—— 河水汩汩,一如既往地唱着欢快的歌,一路向东,奔向远方…… …… 小桥的背后,有一处瓜田,冬天的瓜田里没有瓜,只有满地焦黄的败叶枯藤。瓜田的尽头有一间看瓜人住的茅屋。 才抢得那一袋银钱的乞丐自茅屋破败的柴门后走出来,他站在黑黝黝的河畔,看河水奔流。乞丐从怀里掏出之前从张岐鸣身上抢来的那只银钱袋,搁手里掂了掂,便把手臂一抬—— 那银钱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一声没入河水,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暗夜的最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乞丐转身,脱掉身上褴褛的外裳,露出内里板正的劲装,腰间一把玄铁大刀在暗夜里发出森森寒光。 确定落水者不会再从水里爬起来后,乞丐正了正腰间的刀,转身朝城中央走去…… 脱掉乞丐服的乞丐一路向北走,走到一处客栈前,他停住了脚,头顶匾额写着“君悦客栈”四个字。 乞丐大踏步走了进去,直冲掌柜的柜台而去。 柜台的背后站着一名老者,瘦削的脸颊上挂两瓣山羊胡。他佝偻着背,看乞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乞丐走到柜台前,并没有说话。老者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说一句:“你办岔了,二爷很生气。” 乞丐不屑,冷哼一声:“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巷子里,又为什么要揍人,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件事与我无关,二爷要的结果,我办到了,如果说因为过程有点变化,你就想克扣……” 乞丐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抬手,把黑漆漆的玄铁大刀,轻轻搁在了柜台上,横在自己与老掌柜之间—— 刀锋正对着老掌柜瘦削的胸膛。 “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乞丐的语气很淡然,就像正在与老掌柜点今晚要摆半斤牛肉,十坛酒一般淡然。 老者看见了这刀,也看见了乞丐脸上的淡然。他相信乞丐说的话,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于是他弯腰从柜台的底部抽出来一只木箱,摆到柜台上,与乞丐的大刀躺在一起。 “老规矩,一打麻线。”老掌柜说。 乞丐颔首,提起木箱子就走。老掌柜叫住他:“你不开箱看看?” 乞丐头也不回:“不用,我相信你。” 老掌柜无奈地摇摇头,自嘲般一笑,转身朝客栈的后堂走去。 穿过重重院落,老掌柜来到一处大屋前,屋外站着两个人,头戴黑毡帽,身穿黑衣,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实。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刀柄盘龙,龙嘴叼一粒碧玺熠熠生辉。 老掌柜对门口两人合掌,二人回礼。老掌柜推开门走进了屋,屋内只点了一盏灯,隐隐绰绰在一面绣着金鳞巨蟒的插屏后闪烁。 老掌柜走到这插屏前就停住了脚,他对着屏风深深一揖,道: “二爷,刚才乞丐已经来过了,取走了酬金。” 掌柜的话说完,插屏后并没有声音。 空气有些凝滞。 老掌柜抬手擦擦额角的汗,不知道二爷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抬眼—— 隔着屏风,老掌柜看见烛火下那只带着硕大玉扳指的手,正很随意般轮回敲打着油光水滑的紫檀桌面,翠绿色的玉扳指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温润的光。 “乞丐,怎么说?”屏风后的二爷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用尽量多的气声压制住了原本有些破碎的声线。 “乞丐说,他不认识那些人……”老掌柜顿了顿,“所以,属下也认为,突然出现在巷子里暴揍张岐鸣的壮汉,应该只是偶然事件。毕竟张岐鸣整日里四处拈花惹草,招惹这些是非实在太……” “嘭——!”一声厉响自屏风后传来,烛火猛然一抖,差一点就熄火—— 是二爷一巴掌拍上了桌。 老掌柜吓坏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偶然事件?”粗粝的声音提高了些,很明显二爷的脾气也上来了。 “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么多偶然事件发生在你们的周围?你当自己是财神还是福星?走哪里周身都自带祥瑞福兆?” “……”老掌柜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在二爷发了那一通火后,也没有再说话。 -- 第62页 一颗心冰凉如死灰,老掌柜再也不敢抬头,只趴在地上等候命运的发落。乞丐的行动出了纰漏,他知道二爷的脾气,只求二爷能看在行动结果还算成功的份上,从轻发落他们。 半晌,命运之神终于发话了。 “掌柜的。”屏风后传来二爷懒洋洋的声音。 老掌柜抬头,赶忙应一句:“小的在。” 流利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扬,“本官乏了,你且退下吧,该做什么,按规矩来。” 老掌柜猛然抬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再替乞丐辩解两句: “可是……二爷,乞丐他毕竟完成了……” 不等老掌柜说完,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冷哼,直接掐断了老掌柜气若游丝般无力的挣扎。 摇曳的烛火下,但见那只手微微一横,对应着老掌柜的脖颈虚虚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别让本官重复第二遍。”二爷冷冷地说。 第33章 除夕 老淫贼肯定不行,隐藏的小淫贼也…… 乞丐死了, 死在阖家团圆的除夕。 乞丐是在去给女儿买肉夹馍的路上被人攻击了,老掌柜去给乞丐收尸。 乞丐的尸身缺了脑袋,老掌柜一看那脖颈上碗口大的疤, 就知道乞丐的头是被血滴子给取走了。 老掌柜叹了一口气, 摇摇头——玉枭就是这样不懂迂回,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兄弟, 就算要灭口好歹也得给兄弟留个全尸。 老掌柜从怀里摸出一颗榆木雕的头,端端正正安在乞丐的尸身上。 不大不小刚合适。 这是老掌柜前几日就差人准备好了的,还好他提前估计到了玉枭这人能有多木讷, 事先预备好了乞丐的头, 不然今天入殓就丢脸了。 老掌柜摸着手底下这颗做工精良的头,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仔细一看,他马上就观察出来了—— 这乞丐的头,怎么可以用榆木来雕呢?这榆木疙瘩不就是句骂人的话吗? 老掌柜生气了, 拉来小二问,为什么这样侮辱乞丐? 小二一愣,不明白掌柜的为何发怒。 “因为榆木不易朽啊!他又不是二爷,总不能用檀木吧!”小二指着乞丐的尸身辩解。 “……”老掌柜无语, 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 老掌柜转身,无力地朝那小二挥挥手, 示意他滚下去,他实在不想再看到这群笨蛋了。 既然只有这颗榆木做的头, 老掌柜也只能将就用着。乞丐的女儿小美在一旁静静地看掌柜殓尸,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老掌柜看见小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觉得有点瘆人,他把棺盖盖好后朝小美招招手: “过来,小美。” 小美乖乖地来到了老掌柜的身边。 “从今天起, 小美做我的女儿好吗?”老掌柜轻轻抚摸小美的头。 “不。”小美摇摇头,“只有乞丐才能做我的爹,你不可以。” 老掌柜扶额,“可是你爹死了,没人给你做饭,你只能跟着我,才能保证不被饿死。” “我可以叫你掌柜的。”小美望着老掌柜很认真地说。 老掌柜心里有点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乞丐。他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的苦涩,再睁开眼时,老掌柜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慈祥的笑: “好,小美,就这样说定了,你跟着我,叫我掌柜的。” “谢谢掌柜的。”小美朝老掌柜点头。 “你几岁了?”老掌柜问小美。 “过完年就十岁。”小美说,“菩萨讲,七是表法,是圆满。乞丐长我十四岁,当了我七年零四十九天的爹。二七一十四,七七四十九,就连菩萨都会说乞丐是我于这娑婆世界里唯一的因缘。” 老掌柜皱眉,他敏锐地从小美的话语里听出了其他涵义。 “所以呢,你准备怎样?”老掌柜和颜悦色地问小美。 小美不说话,但她布满眼底的冷漠很明确地告诉了老掌柜她的答案。 老掌柜不悦,他不希望乞丐变成二爷身边唯一的一块短板。于是老掌柜拉过小美的手,把它按上了乞丐的棺盖。 “小美,今天就让你的爹替我们作证,今天你我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爹立下的誓言。” 老掌柜低头看向小美,目光如炬:“跟我说: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 “不是!我的命是爹爹给的。” “没有二爷,就没有你爹,你爹在十年前就该死了,更没办法回到七年前去捡回你。”老掌柜斩钉截铁。 “……”小美无言。 “跟我说: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 “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小美声如蚊蚋。 “大声点!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老掌柜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话。 “小美的命,是二爷给的。”小美愤怒地嘶喊。 老掌柜很满意,他点点头,继续自己的誓言:“我,叶小美,毕生唯二爷马首是瞻。” “我!叶小美!毕生唯二爷马首是瞻!” “生,是督公的人,死是督公的鬼。” “生!是……”小美一顿,问老掌柜:“督公又是谁?” “是二爷。”老掌柜说。 …… 张岐鸣意外落水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城,张府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张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张尧也因承受不了打击,病倒了。就连张府回扬州收尸的队伍,都是张尧派自己的表弟去完成的。 -- 第63页 张尧的表弟连夜回了扬州,经与扬州知府深度交流后,张府也没有从现有的证据中发现什么人为插手的痕迹。于是张家表弟在与张尧多次信件交流后,认可了扬州知府对张岐鸣落水案的判定—— 张岐鸣的确是嫖宿小倌后,意外落水而亡。 因张岐鸣是自南风馆回家的路上落水的,还因为一个小倌被情敌暴揍了一顿。这件事说出来实在太丢脸,张府便在讣文上写的是,张岐鸣染疾暴病而亡。 朱弦听说张岐鸣染疾暴毙也很惊讶,毕竟张岐鸣之前也是因为身体无恙了才回老家收租的。 朱弦不能不想到高帜和仇辉都说过的,张岐鸣病入膏肓的话,她直觉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问题的,但就连张家人自己都说了张岐鸣是暴毙身亡的,朱弦也只能把这件事永久地抛弃于脑后了。 因张岐鸣的暴毙,祁王府的备嫁活动便停了下来。既然新郎官都死了,那便意味着朱弦婚事,暂时只能告一段落了。 年三十儿的时候,朱弦都不敢跟父亲朱校堂进宫吃团圆宴。她害怕在朱校桓的面前露面,万一自己不小心被朱校桓看见,正好提醒那朱校桓这里还有一个没出嫁的女人,到时候又把朱弦当“礼物”,送给哪一户亟待奖励的人家,那可就麻烦了。 因为朱弦不愿意进宫吃宫宴,但朱校堂与祁王妃却是必须要进宫的。于是,朱弦便与朱耀祺一起留在府里。祁王妃心中放不下,安慰朱弦和朱耀祺说她和祁王爷进宫吃完晚宴就回来,到时候一家人一起吃消夜果,放炮仗,守岁。 朱弦满口答应,让祁王妃安心进宫吃团圆饭,她与世子爷会在家好好吃饭,等爹娘回府一起守岁的。 祁王妃不放心,又把管家唤来,啰啰嗦嗦说了老半天,才终于和朱校堂一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祁王府,进宫去了。 和朱校堂与祁王妃一起进宫的还有杨嬿如与妮儿,所以偌大一个祁王府,就只剩朱耀祺和朱弦两个人在家吃饭。 快到晚饭时间,朱耀祺就开始心神不宁地嗑瓜子,剥花生,一会又把管家叫来,问管家到底准备了多少炮仗。 朱弦看在眼里,走过去一把夺下了朱耀祺手中的花生,撵走管家,让管家抓紧时间准备今晚的年夜饭。 “少吃一点,一会要吃晚饭了,吃这么多花生,待会儿该吃不下了。你是咱们祁王府唯一的男人,今晚的团圆饭,得靠你来主持呢。”朱弦含嗔带笑地对朱耀祺说。 朱耀祺听了,有点愣。五岁过后,他就甚少与朱弦单独相处了。他向来很排斥与杨嬿如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包括朱弦在内。因为在朱耀祺的朋友的圈子里,从来没有哪一家的嫡出少爷,会看得起家中的侍妾,并愿意与侍妾所出的孩子打成一片的。 “不过吃个饭,很简单的,世子爷祭完祖,就宣布开席,我便坐过来。等你下令起筷,我就起筷。接下来便是吃饭的时间了,我向来都是一个饕餮之徒,各自吃完自己的东西就可以各走各路,各自回房了。” 朱弦絮絮叨叨地宽慰朱耀祺,她知道朱耀祺并不喜欢与自己单独相处,可是因为今晚朱弦不进宫,他便也选择了不进宫。 虽说朱耀祺长期板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千八百万的样子,但事实上朱耀祺依然是一个心细的孩子。他知道只留朱弦一人不参加宫宴,会特别的引人瞩目,于是他便留下来,与朱弦站在一处,真的让朱弦有了心内熨贴的感觉。 听见朱弦说她自己是饕餮之徒,朱耀祺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朱弦这种充分放得开,舍得自嘲的性格很可爱,与其他所有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朱弦身上颇有些男孩子才有的洒脱,非常对朱耀祺的胃口。 见朱耀祺笑,朱弦也笑了。不过一个对视,两句玩笑话,亲近的感觉瞬间就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朱耀祺果然放轻松了许多,他朝朱弦嘱咐两句,便招呼家丁们端着祭品,提着鞭炮,随自己走出了房门。 今晚是除夕,作为祁王府唯一的男孩,他要肩负起带领偌大的祁王府,顺利过完新年的重任。 晚饭的时候,朱耀祺明显放松了许多。他主动与朱弦碰酒,还与朱弦谈起了她的婚事。 “张岐鸣没了,你应该放心了。”朱耀祺说。 朱弦笑,啐那朱耀祺,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张家就张岐鸣这一个儿子,如今没了,是张家的不幸,旁人不可以幸灾乐祸才对。 朱耀祺不以为然,他摇摇头:“可事实上因为他的不幸,你就摆脱了这桩不幸的婚姻,你自己也很高兴啊!” 朱弦很惊讶:“我有很高兴吗?” 朱耀祺点点头:“有啊,从他死亡消息传来的第一天你就一直没有合拢过嘴。” “……”朱弦扶额,摊摊手道:“好吧,我不应该这样的,但是咱们可以不用再提他了吗?毕竟死者为大。” 朱耀祺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了一句:“好!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做夫君,老淫贼肯定不行,隐藏的小淫贼也不行。” 朱弦一愣,问老淫贼她知道,可隐藏的小淫贼又是谁? 朱耀祺拿手指虚虚一点:“仇辉啊!仇辉这种隐藏的小淫贼,你千万要当心。” 第34章 灯节 祁王府远离朝廷,也远离了这个社…… 朱弦扶额, 朱耀祺不喜欢仇辉她知道,可朱耀祺如此憎恨仇辉却是朱弦没有想到的。 -- 第64页 朱弦猜不出来为什么朱耀祺会这样贬低仇辉,毕竟在朱弦看来, 仇辉人品好, 样貌正,功夫俊。到目前为止, 朱弦并没有发现仇辉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至于有关仇辉的负面的消息,更是没有听说过。不然他又怎么会只在京城出现了几个月,就被朱耀廷看上, 并收入帐下。 说一句仇辉当属时下京城里的青年才俊, 都并不过分。可朱耀祺为什么就偏偏这样与仇辉过不去呢? 朱弦问朱耀祺,是怎么瞧出来仇辉是一个隐藏的小淫贼的? 朱耀祺一愣,支吾了半天,只说出来一句:“反正他就不是好东西, 你信我就对了!” 朱弦当然不会认为信朱耀祺就对了,说一个人人品不好得要有证据,更何况仇辉已经帮她拖车三次了。虽然地上那大坑来源不明,但仇辉出了三次力是实实在在的, 朱弦还想过年期间去感谢一下仇辉呢。 “仇辉怎么得罪你了,落得你这样说他?我觉得他不错, 还帮过我们府上不少……”朱弦没有说完便闭了嘴,她突然发现自己或许说错话了, 朱耀祺本就排斥仇辉,现在提仇辉帮过自己, 那不是暗示自己与仇辉有过沟通吗? 果然朱耀祺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朱弦: “你说什么?你背着我在偷偷摸摸与他来往?” “……”朱弦无语, 什么叫背着朱耀祺偷偷摸摸与仇辉来往?她朱弦做事需要背着朱耀祺或考虑他朱耀祺的感受吗?就在朱弦开口想反驳朱耀祺的时候,这位怒火攻心的世子爷继续开口了: “我日日防夜夜防,就怕那小淫贼打入我王府,结果你倒好,直接背地里就跟人搭上了?” 朱弦皱眉,直觉朱耀祺这厮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她低头想了一会,才抬起头来。 “世子爷,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忌惮仇辉?而你却在我面前依然替他隐瞒,这件事自始至终都透着古怪,如果说世子爷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了那小淫贼手里,还请世子爷不要害怕,尽早说出来,咱们的爹爹一定会替你做主的。”朱弦很郑重地警告朱耀祺: “如果世子爷依然隐瞒,待到日后事态恶化,发展到不可收拾,到那时,咱们祁王府损失的,可不就只是你我两个人了。” 朱弦自然想不到朱耀祺替仇辉隐瞒的原因只是因为朱耀祺自己首先犯了错,朱耀祺不敢说实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是把仇辉捅出来,第一个值得自裁的只能是朱耀祺自己。 但朱弦首先想到的是朱耀祺因某种原因被仇辉挟持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她必须要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出乎朱弦的预料,待朱弦对朱耀祺抛出橄榄枝,要与他站在一起对抗外敌的精神控制的时候,朱耀祺又瞬间退缩了。朱耀祺丧着脸,重新回到了最初那种支支吾吾的状态。 朱弦心下生疑,旁敲侧击、好言相劝、威逼利诱……各种招式都使遍了,依然无法从朱耀祺嘴里扒拉出分毫有用的信息。 最后朱耀祺被问烦了,他强势打断了朱弦的话,并警告朱弦:”你不要再问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误以为我就跟长舌妇一样,酷爱于人背后搬弄是非,我其实是在给仇辉留面子。你若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很失望,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只会比我更加憎恨那个家伙!” ! 朱弦侧目,对从朱耀祺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加不敢相信了。她觉得朱耀祺完全就是小孩子脾气,会因为一丁点芝麻大小的事情,突然就变得极端又偏执。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的通病,不理他,等他长大自然就好了。 朱弦笑了,不准备再在这个事情上与朱耀祺纠缠,她帮朱耀祺盛汤,并要他一定要把这汤里的肉吃完。 “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喝点骨头汤,还得多吃点肉。你看……”朱弦顿了顿,说到嘴边的“仇辉”直接变成了“你看街头王家那小子就这一个月,个头就直接反超你了。” 朱耀祺不放心,追问朱弦是否记得了自己的警告。 朱弦好脾气地回答他“记住了,记住了。” 见朱弦的态度不错,朱耀祺总算安下心来,他最后再嘱咐了朱弦几遍类似“千万要离仇辉远一点”这样的话以后,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晚饭后,朱弦招呼管家准备好消夜的小吃,等王爷王妃回府后,一家人就可以坐一起守岁了。 管家撤下酒菜后,在花厅里摆好了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满满当当一大桌。 朱耀祺很高兴,在花园里和伙房的胖小贵一起玩窜天猴。 朱弦坐在廊檐看管家张罗吃食,看朱耀祺玩炮仗。就在这一刻,才经历过一场大悲又大喜的朱弦,自胸中突然涌起满满的感动,连眼角都变得有些湿润。 生活如此静谧又安好,唯愿祁王府长安,国运长荣。 …… 京城足足经历过了三代帝王。汉人最讲究吉利,每一代帝王一定都会让自己的国家比上一代更加繁华。朱校桓也不例外,在他统治下的京城每天都在万象更新,更上一层楼。 而每一年春节本身,又为这本就繁华的都城增加一层更加富丽堂皇的色彩。 就在去年腊月里,朝廷出了新政策,规定把元宵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国运昌隆最直接的明证。 -- 第65页 今年的京城,才刚从春节的晨雾中探出头来,节日的色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渲染开来。从大年初一开始,春节灯会就要举行了。 春节灯会虽然只提了“灯”,但它其实还包含了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同时在城市里举行的,还会有盛大的庙市。百姓们除了看灯,还可以参加各类祭祀和庆祝活动,庙会里也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娱表演,如南方传统的木偶戏和北方番人的吞剑,还有会吹糖人、烙糖饼的特色摊贩穿梭其中。而这些,总是能够勾起所有百姓的勃勃热忱。 初一一大早,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城门——南郊门、北幽门、西夔门、东巽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迎每一位自远方、自近处慕名而来的客人。 今年的京城如此繁华,把“繁华绮丽”、“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在它身上,也不足形容新年灯节的万分之一。朱校桓也是如此的自信,他丝毫不惮于把自己国家的富足和令人炫目的繁荣,毫不遮掩地展示于众人眼前,希望获得人民的顶礼膜拜、万国来朝。 朱弦与妮儿在婢女仆妇的陪同下也参与到了京城的喧嚣中来,朱弦只来得及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被妮儿给拉上了街。 路上的人多车多,只刚走到北门大街外,大街上就早已人头攒动,车马不得而入,大家只能弃车集体步行往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茶馆前,朱弦看见了茶馆当中搭着高台正在唱戏。台上花红柳绿的扮得周正,朱弦定睛一看,发现唱戏的是两个番人。 当初朱耀廷在猎苑请荣春院的人来唱戏,请的就是番人,结果还遇刺了。经过那一次,朱弦对番人唱戏就彻底有了阴影,若非必要,她一定会绕着走。只是今天,朱弦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茶馆的大门外远远地看台上的番人唱戏—— 这是一出南戏,名叫《东窗事犯》,讲的是岳飞大破金兵后,被金兀术勾结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的故事。这出戏早已被天下百姓熟知,只今天唱这出戏的是两个北夷人,这就有点意思了。 台上的北夷人功夫不错,其中扮演岳飞将军的也是一名北夷人,会唱也会打,手眼身法都颇有大家风范。 北夷人唱得好,声音高亢嘹亮,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朱弦费力伸长脖子往里看,边看边感慨,北夷人演唱歌颂敌国将领的折子戏,也不知生他们养他们的父母亲眷看了会怎么想? 朱弦看得带劲的时候,听得一旁有路人聊天。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你知道吗,舞蝶儿跑完今天的场子就得回去了,今天是舞蝶儿最后一天登台唱戏,看一场少一场,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听者问:“什么叫就得回去了?是回他们鞑靼人的和宁首府吗?” 那人答:“是的,你忘了前阵子新颁布的驱夷令了?凡外邦人,不可以留宿京畿十镇,更不可以在京畿地区讨生活。舞蝶儿是梨香院名角儿,刘老板花了百两银买通宫中乐府的管事太监,求了本通行路契,才让舞蝶儿勉强留至今日。” 听者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 此时旁边有人插嘴问:“怎么,田义会都混到京城来了?我还当只有咱岭南蛮荒地才出这些匪人呢。”看来发话的人非京城本地人,是刚从岭南来京的游客。 “当然啊!”第一位信息发布者斩钉截铁地说: “是朝廷疏忽了,从前田义会尚弱小的时候,朝廷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直至关西赵家覆灭,少了镇守北地的那头虎,田义会得了关外鞑靼王的资助,就跟蒲草似的,见风就涨。从年初赵炳忠被砍头起算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京城里已经折了十几名朝廷大员,就连那几个皇子都已经被刺客试探过好几轮了。” 朱弦听了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曾经碰到过一次朱耀廷被刺杀,的确很吓人,要不是仇辉在,朱弦坟头长的草已经可以迎风跳舞了。只是令朱弦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匪徒竟然可以猖狂到如此程度,直接灭掉京城十几名高官,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杀戮皇子。 看来匪乱已经很严重了,祁王府远离朝廷,也远离了这个社会。 就像与朱弦有心灵感应,那名岭南游客直接问出了朱弦的心声:“蛮夷如此猖獗,陛下可有何应对良策?” “打呀!”有路人说,“听说朝廷就要派兵出征了,去彭城,据说东厂和锦衣卫都在彭城发现了田义会的老巢,陛下要派大军去围剿。” 朱弦愣住了,匪乱出人意料,但令她更加惊异的事情是:在禁宫中的丹墀上,文武百官们那么激烈地争辩着一场关乎帝国根基的平叛战争,在关西至京畿的小驿站中,有将士那么急如星火地传来送往有关鞑靼王的密报。这些有关家国的大事,反映到京城人的生活中,却压根儿不是那回事。 现如今这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以田义会为代表的外邦势力正在疯狂地瓦解、破坏咱们汉人的国家和城市,就连皇子都被频繁地攻击。但他们一点也不慌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就像在谈论明天北夷人舞蝶儿就要开一场新戏那样自然,又随意。 朱弦有些茫然地看向周围的熙来攘往,觉得今天的京城比起几年前,甚至比起赵家倒台前,更加繁华,更加歌舞升平了…… -- 第66页 第35章 香香 她是我二妹,仇香香。 京城人的生活丰富多彩, 变幻无穷,可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人们只追求感官上的快乐和刺激。譬如春节灯会上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人们的点心和零嘴儿, 如果没有这些娱乐节目来刺激他们的五感六觉, 这个世界必定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家国身陷风雨飘摇之际,民众依然崇尚娱乐至死的现状, 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的无力感。 甫一得知因赵炳忠死亡,竟给帝国带来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时, 朱弦的心理上是有些承受不住的。 脆弱的她不能不再一次重新拾起最初的那一个想法:“我早就跟父亲建议过, 明面上,我们祁王府一定不可以做杀死赵炳忠的那把刀。” 到今天,再看看戏台上正在进行的那折《东窗事犯》,朱弦只觉得有些讽刺—— 百年后, 这戏台上正跪在庙堂前接受万人唾骂的角色怕是就该换人了。祁王府的朱校堂,将接过秦侩脖颈上的那把枷锁,将千古罪人的名号代代相传…… 人一旦生出了消极的想法就很难再快乐起来,听过路边的闲言碎语后, 朱弦再一次陷入了对自己和对自己家族的巨大否定中。再看今年盛大的新年灯会,竟再也提不起兴趣来。 朱弦拍拍身旁妮儿的肩, 告诉妮儿说,她想回家了。 妮儿不解, 说我们才出来,姐姐怎么就想回去了?我们还有很多稀奇都没有看呢! 朱弦疲惫地摇摇头:“或许昨晚没有休息好吧。” 妮儿仔细看朱弦, 觉得朱弦似乎的确精神不大好。可妮儿不想回去,她对接下来的活动兴致满满。一年一度的新年灯节并不只是拿来看灯逛庙会用的,更重要的是, 给整日里都难得出门的大家闺秀们一次看“人”的机会,指不定借着这次珍贵的看灯(人)的契机,姑娘们就可以成功觅得自己这辈子的良人了。 只简单思考了一瞬,妮儿一脸讨好地对朱弦说: “要不姐姐你先回吧,我还想再看看。” 朱弦扯起嘴角,朝妮儿勉强一笑:“没事的,你玩吧,过年了谁不是个玩。我先回府,睡一觉,到晚上应该就好了,到时候再陪你出来继续玩。” 朱弦说完,便吩咐随行的婢女婆子们务必要照看好二小姐,今天路上人太多,千万别走散了给坏人可乘之机。 姐妹俩相互道别后便各自离开了,朱弦领着自己的人往回走。回头的路太拥挤,朱弦挤了半天也没能挤出北门大街。挤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看见旁边有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小巷,人比较少。朱弦便朝那小巷走去,想着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大不了绕一点路,也能绕回北大街的出口。 朱弦在婢女们的努力“冲锋”保护下走进那条小巷,朱弦一直朝里走,走到一处店招林立的小摊贩聚集地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背影猛然闯入朱弦的眼帘—— 修长却稍嫌单薄的身躯隐藏在一领靛蓝色盘金缂丝鹤氅下,颈间那块硕大的貂鼠毛风领油光水滑。最夺人眼球的当属他腰间的那把玄铁大刀,刀柄上嵌一粒男人拇指大小的幽兰色猫儿眼,熠熠生辉。 朱弦停住了脚,并不意外在这里碰到仇辉,京城的灯节举世无双,他来看灯实属正常。朱弦的目光也并没有聚集在仇辉的身上,而是—— 落在了依偎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身上。 女子梳着双髻,正拉着仇辉的胳膊让他看一对绢扇。她的身形窈窕又灵动,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大,发间珠环翠绕的,孔雀翎的盘金缂丝鹤氅看上去与仇辉身上那条是同一材质,花型也是登对的,仇辉身上绣的是西番莲,那女子身上绣的则是蔷薇宝相。 联想到朱耀祺曾经对自己说过仇辉是小淫贼,朱弦猜,自己兄弟说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个意思? 就在朱弦立在原地,苦想正酣的时候,仇辉似乎感受到了从旁投射过来的目光,他转过身来,看到了不远处的朱弦。 “五郡主!”仇辉有些惊讶,随即脸上绽开了笑,他丢下身边那女子朝朱弦走了过来。 “你也来看灯?”仇辉说。 “嗯。”朱弦点点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他身后那位姑娘的身上—— 姑娘很年轻,杏眼桃腮,一脸的稚气,朱弦估摸她应该跟妮儿的年龄相仿。 见朱弦一直盯着身后看,仇辉才想起自己落下了一个人,他转身,朝那女孩招招手:“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女孩走过来,仇辉指着朱弦对她说,“这是五郡主。” 再转过头来对朱弦说:“她是我二妹,仇香香。” …… 仇香香和仇辉长得并不像,虽然仇香香也是难得一见的小美女,但仇辉那线条分明的尖下颌与仇香香圆润的脸颊实在相去甚远。仇辉说自己长得像母亲,仇香香像父亲,虽然仇辉也没长一张热情脸,但朱弦在看到仇香香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仇香香那张圆润的脸上写满两个字——“刻薄”。 朱弦并不关心仇家两兄妹究竟谁像父亲,谁像母亲,但冷酷与刻薄,差别还是很大的。 朱弦不喜欢刻薄的人,尤其是刻薄的女孩,这意味着待女孩长更大,会更难交流。 就在朱弦在与仇香香客套好几句却一直得不到回应后,仇辉告诉朱弦,他的妹妹不能说话。朱弦才终于明白了“刻薄”的仇香香,原来是个哑巴。 -- 第67页 朱弦一脸惊讶地看着仇香香,实在难以想象这么漂亮一姑娘是怎么丧失说话能力的。因为仇香香不需要仇辉跟她打手语,说明她可以听懂人说话,这意味着仇香香从前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后天因某种原因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香儿是因为吃错了药,药坏了嗓子,这才不能说话的。”仇辉对朱弦这样解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给仇香香送过去一个非常温柔的对视,籍以安慰妹妹低落的情绪。 朱弦总算明白了为啥这仇香香长了张娃娃脸却一脸刻薄了,原来是突然变了哑巴,任谁都很难有好心情。 一开始的警惕瞬间变作了同情,朱弦非常能体谅仇香香的不易,她朝仇香香温和地笑,嘱咐她保养好身体。 仇香香朝朱弦微微点头表示了一下回应后,就偏过头去不再看她。知道仇香香冷漠的原因后,朱弦也不再往心里去了,只冲着仇辉,与他说话。 “这段时间让你费心不少,我让管家备了点礼,上午送去了你们仇府,以表谢意,中午你回府的时候记得查收一下。”朱弦笑眯眯地对仇辉说。 仇辉听了,连连说朱弦太讲礼了,他只是举手之劳,五郡主实在不需要如此客气。 朱弦与仇辉说完了新年礼物的事,就顿了顿。她望向一旁目光炯炯的仇香香,觉得在仇香香这样专注的注视下,任谁都不好自在的说话。 脑袋里突然就一片空白,原本说到嘴边的话瞬间就被那灼人的目光给逼了回去。朱弦低下头,心说既然该说的事已经说完,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正要与仇家兄妹道别的时候,仇辉突然发话了: “五郡主……” “嗯?”朱弦抬眼看他。 “我想……我想……”仇辉脸上的笑,羞涩中夹杂着甜蜜,朱弦强烈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心里一哆嗦,那仇香香的目光过于灼热,她希望仇辉立即住嘴,今天人太多,并不适合谈私事。 可不等朱弦拒绝,仇辉已经把话说出口了,他非常诚恳地望着朱弦,邀请她去旁边茶馆里喝杯茶。 当仇辉说出“喝茶”两个字的时候,就算朱弦不偏头,也能感觉到自耳畔射过来的那道目光,灼热到快要刺穿自己的头颅。 一想到自己跟仇辉一起去茶馆约会,身后要跟这么一大群人,其中就包含鹰隼似的仇香香,朱弦的脸蛋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 “呃……”朱弦佯作平静想了想,回答仇辉:“不了,我还有事。” 仇辉追问:“什么事?” 朱弦着急着摆脱仇香香眼神的炙烤,脑袋里一片空白,哪里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事? “我还有点事,现在就得走……”朱弦下意识地重复自己的话。 “可今天是初一,你能有什么事?”仇辉很执着,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二妹的眼神已经足以点燃一栋房子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得到朱弦真实的回答完全不可能。 “反正就是有事,你别问了。”朱弦不耐烦了,转身就要走,却被仇辉一把拉住了手。 朱弦被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我要走了。”仇辉很着急,脸胀得通红。周围人来人往的,每个人都被仇辉非同寻常的面色所吸引,纷纷转过头来审视这个猪肝色的男人,当众表演拉女人的手。 朱弦一愣,一脸惊讶瞬间变成了茫然。 “三殿下要出征,我得去陪着。”仇辉说,“你……可以等我……等我回来提亲么?” 第36章 隐秘 莫非他乃猫精化身,一人就有九条…… 东厂巷子, 东缉事厂衙署。 高帜正在灯下看一箱一箱的礼物,这是各大官员进宫贺年时,送给东相大人的礼物。朝廷的官员们都是极有眼力见的, 谁最受皇帝宠, 风头最劲,他们就会追随谁, 反映在送礼这个问题上,自然是谁权势大谁收的礼就最多了。 高帜应该是整个皇城里除朱校桓以外,收年礼最多的一个人了。但高帜是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名的, 所以除了朱校桓, 他一定也是整个京城里送出去礼物最多的那一个。一收一送,两厢一抵消,这样高帜能拿到手的礼,最多就只能处于中不溜丢的地位了。 就像现在, 高帜把自己在年三十那晚收到的礼做个盘点,再分门别类列个清单,自己只挑拣几样最喜欢的,再把剩下的东西又全都送出去。 当高帜看见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的时候, 他停住了手。匣子很漂亮,不光锦绫裹面朱金包边, 匣子的一角,还用一只翡翠雕刻的蝴蝶做了装饰。 光盒子都这般惹眼, 想必里面的物件也是不凡的。高帜忍不住摸了摸那只翡翠蝴蝶,再轻轻打开匣子。里面摆着一只鸾鸟海棠纹玉钗, 雪白的羊脂玉,细腻圆融。其上雕刻一束繁茂的枝叶,繁复的海棠花怒放, 其中一只飞舞的鸾鸟活灵活现。 高帜一眼便看出来这是取自昆仑山下玉河中捞取的“籽玉”,与产于山上“山料”不同,此种“籽玉”肌里内含“饭渗”,呈欲化未化的白饭状,更显洁白、光亮、温润、细密,这是水产羊脂玉的的标志性特征,乃玉中极品。 高帜拿起这只玉钗细细抚摸,触手柔润细腻,暖玉生香……他很喜欢。 高帜把这只玉钗重新放回朱金镂漆匣,再把这只漆匣放进身后一只大布袋中,而这只布袋里早已放置大小不一的木匣、漆匣好几只了…… -- 第68页 就在高帜低头继续查看其他礼匣里还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传来侍卫恭谨的呼唤: “督公,临洮军镇总兵曹柏羽求见。” 高帜听了,停下手中的动作。 赵炳忠死后,关西宣抚使被裁撤,原所辖属地被分做三个军镇,西路军也顺理成章地被朱校桓给分入这三个军镇当中,临洮军镇便是这三个军镇当中的一个。 当初在任命这三个军镇的总兵时,也是费了力的,朱校堂先后提名了六名原西路军中最“忠君”的将领,朱校桓不大想用。现在被任命的三名总兵,基本上都是高帜举荐的。 除了一个,曹柏羽。 曹柏羽是唯一一个被朱校堂举荐,也被高帜举荐的西路军军官。他原本是赵炳忠手底下的一员参将,能力强,在军队里的威望高。更为重要的是,此人办事圆滑,很容易就能取得人的信任,所以才会先被朱校堂举荐,后又被高帜举荐。 过年过节的来求见,是干什么的自然都知道。高帜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见一下,就让侍卫传令,带曹柏羽到花厅一见。 高帜把手上的东西归置好后,便抄着手也往花厅走,刚走进花厅,便见一位面色黝黑的魁梧男人站起身来对自己作揖,正是曹柏羽。 “曹总兵多礼了,请起请起。”高帜笑眯眯地招呼曹柏羽免礼,还让他坐下来说话。 曹柏羽坐下后,自然是新年祝词,宾主二人你来我往一番客套话。 高帜注意到曹柏羽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心说这个姓曹的莫不是闲得出了屁,没事情做大老远的找他来唠嗑了? 高帜并不是喜欢与无关人等唠嗑的人,客套的流程眼看走得差不多了,高帜话音一转,就想问那曹柏羽此番进京,究竟有何贵干? 似乎感应到了高帜心中所想,不等高帜开口,便见曹柏羽自怀里摸出来一块锦缎,包得严实,轻手轻脚打开来,却只是一封信。 高帜有些好奇地盯着曹柏羽手上的那封信,看他毕恭毕敬地朝自己一鞠躬,呈了上来。 “督公,这是下官亲笔写给督公的信。因事关重大,下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亲眼见到督公收下,才能放心。” 高帜挑眉,掩去面上高涨的惊讶之色,他伸手接过那封信,却不着急打开。 高帜弯腰将曹柏羽扶起来,请他重新坐好。 “本官记得……曹总兵已经三十有五了,对吧?”高帜把信放在手边,笑眯眯地问曹柏羽。 曹柏羽惊讶,面露感激:“督公好记性!下官今年五月就该满三十六了。” 高帜颔首:“那么曹总兵不顾家眷子女都在临洮,也不顾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都要赶来京城与本官送这封信,曹总兵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啊!” 一番话毕,曹柏羽脸上的感激之色愈盛,朝高帜又是一拜,再表忠心。 高帜唤来侍卫,让人给曹柏羽送些茶水点心来,他让曹柏羽先好好歇一会,容他看完手上的这封信,回头再与曹总兵商榷。 曹柏羽跪谢,眼含热泪地坐到一旁茶几旁去歇着喝茶,高帜则拨了拨身旁的烛台,让烛光更亮一些,再展开手边的这封信,仔细阅读起来。 不过只看了个开头,高帜眼底的震动便已然遮不住了。 信中说了两个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赵麾没有死,而是被人给救了下来。 光看到这里,高帜就已经坐不住了,他叫曹柏羽坐自己身边来,一脸困惑地望着他:“本官亲眼看见赵麾被一杆长矛刺穿了心,怎么可能活,莫非他乃猫精化身,一人就有九条命?” 曹柏羽摇头,说赵麾怎么可能是妖,当然是人,肉身凡胎。只为何他被穿心都还没有死,或许因为他天生脏器的位置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在赵麾小时候,赵炳忠就曾经非常兴奋地对他手下的将士们炫耀过,说他的五儿子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苗子。 “赵麾刚从鞑靼回龙城的时候,赵炳忠曾经教过赵麾几天他们赵家的祖传刀法。不过几天时间,赵麾便已能上手,两个月的时候基本能与他的大哥打个平手。可是督公您知道吗?赵家刀并不是单纯只讲势的刀法,他们更看重的是内功修炼。”曹柏羽掰着手指与高帜细细道来: “赵家的头四个孩子都是从小就开始苦练内功,力图使五脏六腑这种不可人为控制的筋与肉,逐渐变为可控制。换种说法便是,通过内力的作用,使人身体内的每一块脏器都能够为武者所用。这样一来,行武之人可以使的能更大,能够聚的势也更广,从而做到人刀合一,出神入化的效果,这也是赵家刀能获得江湖上‘鬼刀’称号的最重要原因。 可赵麾就从来都没有做过这一步,他并没有进行过赵家其他孩子都进行过的内功练习。赵麾五岁被掳,十五归家,直接就开始练刀法,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别人练了十几二十年的效果。除了拿所有习武之人最向往的奇筋异脉来解释,再别无其他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得通了吧!怪不得赵麾三岁就开始提刀,赵炳忠一直都是在把赵麾当作赵家刀最大的骄傲来看待的。” 高帜侧耳听着,目中微闪,又抬起手来指着信中一部分询问曹柏羽: “那么你在这里说,赵麾与田义会有染,不排除为田义会所救。田义会与赵麾之间有染,这可不是小事,你能否拿得出实证?” -- 第69页 曹柏羽正色,凑近高帜身边问他,是否知道田义会的创始人百里刀其实是个鞑靼人。 高帜点头,答知道。 曹柏羽再问,那么督公可曾知道,赵麾归家后,赵炳忠曾经严厉追查过拐走赵麾长达十年的贼人究竟何方神圣。 高帜再点头,答也知道,赵炳忠给陛下的奏折里不是写了吗?是普通的鞑靼平民。 曹柏羽摆摆手指,笑得神鬼莫测:“非也非也,赵炳忠撒谎了。” 他压低了嗓子,吐出一句让高帜都难以想象的话:“拐走赵麾的第一手主人不清楚,但是把赵麾养大,并把他送回龙城的人,据下官自军中听来的小道消息……正是百里刀!” ! 高帜瞪着曹柏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憋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终于,高帜“噗嗤”一声笑了。 “所以他赵炳忠死得并不冤枉哦?”高帜摊开双手,“儿子被反贼养大,赵炳忠明知却依然隐瞒不报,并试图瞒天过海……” 曹柏羽笑,不置可否,他朝高帜微微欠一欠身:“督公,有句话下官还是要提前声明一下。” 高帜点头:“你说。” 曹柏羽拱手:“督公,下官只是赵公帐下一名小参将,虽然平时与赵公走得较近,但赵公自己从来都没有对我们提起过百里刀与赵麾的事。只是他们赵家人多事也多,西路军里长舌妇般的男人也不少,不论从哪里听见半句话就开传的人数不胜数。所以下官刚才也说了,下官知道的,也只是自军中听来的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没有证据。” 高帜听了,仰头哈哈大笑。 高帜十五岁进宫,二十二岁执掌东厂,在他行走禁庭七年,执掌东厂的五年里,天底下的奇闻怪事,不说全都知道,但也已经搜罗了个七七八八了。 高帜的心理承受度很大,别人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高帜都可以给它们找到最合理的解释点。可如今发生在赵家的事,依然让高帜感叹一声:自己又开眼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像赵炳忠这样一身正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做到凌然于天下的人物,也会因为对像是自己的儿子,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不过也多亏了赵炳忠有这样的软肋,朱校桓才终于找到机会了了自己的夙愿。 阴差阳错的,他高帜居然办了一件非常“正义”的事? 这样看来,高帜赴龙城灭赵家,也并非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十恶不赦嘛!高帜暗戳戳地想。朱弦对他高帜总是有最深的误解,其实就今天这局面而言,最不划算的就数他高帜了,朱校堂一边组织了那一场杀戮行动,又一边以老好人自居,而挨骂的却都是他。 不过高帜并不会因为这一点就为自己“正义”的剿灭行动感到“自豪”,高帜从不相信“偶然”,他深深为隐蔽幕后,策划了这起“拐卖赵麾”行动的组织者佩服到五体投地。 一招声东击西,这位鞑靼神算子就把赫赫有名的关西铁将军赵炳忠,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仅如此,他还成功地为朱校桓提供了一次藏良弓的机会,朱校桓也的确接招了,砍掉了伫立关西百年不倒的这棵大树。 而所有的这一切,最终受到最多益处的,便是他们鞑靼人。 鞑靼王一定乐得都合不拢嘴了,高帜在心底默默地想,不过十年前的一次声东击西,直接在十年后达到了一石二鸟的效果。 高!实在是高! 高帜长叹一口气,问曹柏羽是否还能记得赵麾的样貌。 曹柏羽点点头,又摇头。 高帜问曹柏羽为何点头又摇头? 曹柏羽答:“赵五郎小的时候倒是经常见,前年回龙城的时候就变了不少,当着面都没能把他给认出来。五郎回赵府后不常来西路军营地,再加上下官位阶低又不受重视,总共也只见过几面,当着面或许可以认得出,真要我讲,下官还真的讲不清楚……” 高帜笑:“曹总兵莫要推脱,本官虽与他交过一次手,但那时的他满脸污糟成了一团,相比较之下,还只有你才能说得清楚他了。来来来……” 说话间,高帜招手,叫了一名画师进屋。 高帜对着曹柏羽笑意晏晏:“辛苦曹总兵了,劳烦总兵仔细想一想,那赵麾究竟何模样,能让画师画出个三分像,也就足够了。” 第37章 采花 是很重要的事。 高帜问曹柏羽, 此次进京,得到陛下召见没有? 曹柏羽讪笑,说下官官卑位贱,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就不去占用陛下宝贵的时间了,今晚能够得到督公的接见, 下官已经非常感激了。 高帜笑,当然不会认为这就是曹柏羽的心里话。 高帜很清楚,西路军当中, 赵炳忠设有副将三名, 参将十余名,而曹柏羽身为这十余名参将中的一员,已经算是非常受赵炳忠器重的人物了。 从前西路军的将士,愚忠于赵炳忠的非常多, 所以赵炳忠死后,整顿西路军花费了高帜大量的精力。被高帜斩首的守备级以上的西路军军官,多达百余人,被贬职、发配的不计其数。赵家覆灭后, 赵炳忠的三名副将无一存活,十余名参将, 目前看来也就只有曹柏羽依然活着,并且还活得不错。 如果曹柏羽信中所言均属实, 那么纵观整个西路军,唯一能够掌握赵麾真实信息的人, 便真的只有曹柏羽一人了。 -- 第70页 “明日本官进宫,与陛下商榷个时间,召曹总兵觐见。你若有什么想对陛下说的话, 这两天你捋一捋,如果害怕说不好,你也可以跟今天一样,写个折子。”高帜非常体贴地说。 身为赵炳忠身边的重臣,曹柏羽能反水得如此彻底,应该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的。今晚这份震惊寰宇的信函,便是曹柏羽递交过来的投名状。所以,今天高帜既然接收了这份投名状,那么就必须要让曹柏羽的付出得到充分的回报。 “兵部尚有空缺,如若曹总兵想回京,可以直接给陛下提出来。如若曹总兵不想回京,本官也可以跟陛下提,关西三镇,临洮军镇最为稳妥,可以适当增加曹总兵在关西三镇里的影响力,无论辖区的地理区划抑或军费税资,都可以适当给临洮倾斜。”高帜说。 曹柏羽听了,感动万分,频频与高帜道谢,只差指天发誓,往后自己一定唯督公马首是瞻了。 高帜一边与曹柏羽说闲话,一边看画师在曹柏羽的提点下,一笔一笔描绘出一张完整的人像画。 不多时,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跃然纸上。 浓眉、大眼、高鼻、流畅的面部轮廓,收窄的下颌线…… “是一个美男子。”高帜偏着头看那纸上的人像,嘴里闲闲地说。 曹柏羽笑,“赵五郎自小就有个诨号,叫玉面五郎,督公可曾听说过?” 高帜摇头:“不知,不过赵炳忠本身就生得周正,赵家另外四个小子也都仪表堂堂的,只可惜都死了。” 曹柏羽拿起这幅画,送到高帜的面前:“督公,下官还有一句话想说在前头。” 高帜点头:“你说。” “督公按这幅画去找人,估计有点难。” “此话怎讲?” “一来属下与赵五郎不过数次点头之交,记忆上或许有偏差也不一定。二来这赵麾正当少年,刚好是长身体的时候,几天就能变一个样。更何况现在已经又过一年了,赵五郎现在是什么样子,属下的确想象不出来。” “你说得对。”高帜砸吧着嘴,回想起去年三月在龙城与自己交手的那个满身是血的家伙,的确很难与画上的这个美男子联系在一起。 “无碍的!”高帜大度地一挥手:“这个本官自是知道。能根据这幅画,推测出他五官的样子,也算是曹总兵的功德一件了。” 曹柏羽低头,感谢高帜的理解。 “不知曹总兵今次进京,可曾带了家眷?”高帜问。 “不曾带一个家眷。”曹柏羽说,“为了不耽误时间,属下是轻车出行,只带了几名随侍就来京城了。” “那么曹总兵便是住客栈咯?” “是的,督公。” “好。”高帜点点头,拿手虚虚点着曹柏羽,“本官这就叫人去给你倒腾一间院子出来,从今晚开始,你就住东厂衙署吧!有本官的人替你做守卫,也安全一些。” 曹柏羽听言,大喜,站起身来,对着高帜深深一拜:“谢督公——!” …… 祁王府。 花园里,朱弦带着一群婢女采红梅。红梅花开得艳,朱弦想采些回房插花瓶里。 一群人一边采花一边说笑正酣,突然自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朱弦转头,看见一群东厂的番役,举刀扛枪地鱼贯涌进了院子。 朱弦条件反射地一哆嗦,以为东厂来抄家了,绞尽脑汁地想祁王府究竟犯了什么事。直到她看见老管家佝偻着身子,满脸堆笑地引进来一个人—— 来人是高帜,抄着手,一脸闲适地走在老管家的身前。 朱弦的心放了下去,心说高帜应该是来找父亲的。于是朱弦转过身去,继续采树上的红梅。 高帜走在廊檐底下,也看见了正在院子里采红梅的朱弦,他便停了下来。 阳光下,朱弦挽着漆黑油光的鬏儿,身穿蜜合色的夹棉小袄,葱黄色的百褶裙,外罩一件水红绸面的狐毛大氅,头上戴着风帽。 白雪映花颜,素手摘红梅,这美好场景,让高帜也禁不住看呆了去—— 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朱弦的时候,朱弦也这个样子在院子里采花来着。只不过当时朱弦采下的是,耀文殿下种的姚黄…… “芃芃。”高帜朝朱弦走过去。 “想要什么花,叫婢子上街去买就是,大过年的,何必非要自己这样劳苦?”高帜笑眯眯地对朱弦说话,眼底的温柔漫溢。 朱弦看了高帜一眼,手下不停,嘴里回答他:“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采花的过程……” 说话间,朱弦的手腕子一转,“咔嚓”一声脆响,一枝长满红梅的巨大枝条就被朱弦给直接掰了下来。 高帜皱眉,嘴里倒吸一口冷气:“嘿哟哟哟哟……你好大的手劲……” 他走到朱弦的身边,看朱弦手上的那根巨大梅枝, “你这哪里是采花,是在采树了吧……”高帜说这话的时候心疼不已,只不过对的是那根硕大花枝,而不是人。 “要不要叫奴才给你拿把斧子来,或许还能再快一点。”高帜说。 就知道高帜惯会讽刺自己,朱弦瞟他一眼不说话,转过身去把花枝放婢女手上的袋子里,那袋子瞬间就满了。 “我爹不在。”朱弦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高帜不以为意,“我等他。” -- 第71页 朱弦无语,不发表意见。 朱校堂去杨师傅家看画画去了,正常情况下这大半天儿的,是一定回不来了,但是朱弦懒得告诉他。 看朱弦脸上的表情,高帜笑了,觉得这个样子的朱弦实在可爱极了……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朝身后一名小伙者招招手,那小伙者弯腰上前,手里托着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 匣子很漂亮,不光锦绫裹面朱金包边,匣子的一角,还用一只翡翠雕刻的蝴蝶做了装饰。光盒子都这般惹眼,想必里面的物件也是不凡的。 “送给你的。”高帜接过那只朱金缕漆匣,送到朱弦的面前与她说。 朱弦却懒得动手,转头就招呼一旁的婢子来接这匣子。 “谢谢。”朱弦淡淡地说,都没有打开匣子看一眼就让人把高帜送的礼物给拿下去。 高帜其实每年都会给朱弦送点小礼物,无一不是一些珠呀钗的。但朱弦知道父亲也会回送给高帜,一到过年大家就这样互相交换礼物,说起来真的挺无聊的。 婢女小蝶走了过来,用才刚采过红梅的,沾满灰的手接过那只精美的匣子,黑色的指甲正好摁在那只晶莹剔透的翡翠蝴蝶上…… 小蝶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转头便退了下去。 朱弦如此随意,高帜从旁看着,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没有一丝裂痕。 “那边是送给你爹娘和弟弟妹妹们的。”高帜朝更远处的一排小伙者努了努嘴,那些小伙者手上都拿着盒子,显见得都是礼物。 朱弦看见了,很敷衍地朝高帜点点头,说声谢谢,脑子盘算的却是,明天朱校堂又得送多少幅字画给高帜了。 朱弦知道,高帜送的这些也都是别人给他的,他自己不需要花钱,可朱校堂就不一样了,没什么人会送东西给祁王府,朱校堂送出去的每一笔回礼,都是从祁王府真金白银拿出去的…… 朱弦对高帜说完谢谢,就找不到话说了,转过身去,继续开始寻找合适的梅花枝。 高帜还想说话的,可是眼见这朱弦没攀谈的意思了,也只能放弃。他拂一拂袍角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叫了一声朱弦的名字提醒她注意: “芃芃,一会儿你采花完了可以来正厅找我么?我有话要问你。” “我非去不可么?”朱弦有点不想去,面露难色。 “是很重要的事。”高帜好脾气地看着他。 一旁的管家看不下去了,今天督公来,朱校堂和祁王妃正好都不在,从一开始管家就告诉了高帜主事的主子都不在,可这位东相大人或许有急事,依然坚持走了进来。 老管家已经派人去给朱校堂报信了,贵客临门,不可以没有主人家陪。现在客人都主动发出了邀请,当主人的朱弦不仅不积极为客人考虑,居然还拒绝尽地主之谊? 老管家屁颠颠地走到朱弦身边,一脸讨好的对朱弦拱了拱手:“五郡主想要花,老奴来替你采,保管采最好看的放郡主房间里,五郡主也累了,就先陪东相大人一起去正厅歇着喝茶吧!” 朱弦摇头,想告诉管家自己不累,不需要歇着,转头看见高帜嘴角莫可名状的笑,心底忍不住一哆嗦。 总的来说,高帜手中的权力依然是可以让人畏惧的存在,既然这尊佛带这么多番役声势浩大的来到祁王府,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朱弦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于是朱弦放弃了继续采花的念头,对老管家和蔼地一笑:“有劳管家了。” 第38章 劝慰 你跟踪我? 朱弦陪着高帜来到正厅坐下, 她请高帜坐上位,自己则在下手寻了一把椅子坐好。 管家亲自张罗着送来了茶水果盘,高帜点点头, 示意这里不需要下人们陪。 婢女随从们都退了出去, 整个大厅里只剩朱弦和高帜两个人隔开远远地坐着喝茶。 最终还是高帜首先开口,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张岐鸣得急病死了你知道吧?” 朱弦点头:“知道的, 张家发了讣告。” “所以这回你学聪明了,着急忙慌地就要把自己给嫁出去?” ? 心中一咯噔,朱弦放下手中茶杯, 抬起眼来看高帜。 高帜这厮这么说的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听到了什么?亦或是, 他看到了什么? 朱弦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很快,她就想明白了高帜说出这句话的前因后果。 “你跟踪我?”朱弦愤怒地瞪着高帜,用强烈的语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甚至忘了自己才刚收过对方的礼。 “是的。”高帜点点头,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这是本官职责内的事,你莫不是忘记了陛下设立一间东缉事厂衙署,是拿来做什么用的?”高帜很镇定地说。 “……” 朱弦闭嘴, 无言以对。 高帜说得没错,他们东厂就是用来监视朝廷官员、高门贵胄的, 甚至乡野名流,如若有必要, 东厂都有权力监视,并将监视结果直接向皇帝汇报。依据东厂得到的情报, 在督主觉得有必要的情况下,还可以直接把人捉起来审讯。 祁王府作为朱校桓亲近又忌惮的同宗亲戚,理所应当的是东厂监视的重点。这样说来, 高帜如果不跟踪朱弦,那么还是他渎职了。 -- 第72页 来路不明的怒火止不住地熊熊燃烧,朱弦侧身坐在椅子上,脑袋偏去了一边。 “你嫁人不嫁人的,本官管不着,但是我有权力提醒你,凡是接近你的人,芃芃最好都留一个心眼……” 不等高帜说完,朱弦再也忍耐不住,扬声打断了他的话: “东相大人说得对,对天天没事就盯着我祁王府转悠的人可不得多留个心眼嘛!谢东相大人提醒,往后我出门一定要乔装改扮,遮掩利索了再行动。” 高帜没有说话了,虽然自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朱弦感受得到以高帜为轴心,方圆数丈范围内喷薄而出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大过年的能把高帜激怒,这让朱弦感觉舒服了许多。不过朱校桓豢养的一条狗,也想骑到他们朱家人的头上来屙屎?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以后他们祁王府的人出门都只能爬着走了! 厅堂内沉寂了好久,朱弦心内也暗爽了好久。终于,高帜顺过了气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朱弦的面前,弯下腰看着她: “今天咱家来祁王府,除了给你送点玩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朱弦直视他的脸。 “赵麾,还活着。”高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这句话。 高帜非常满意地看朱弦眼中的趾高气扬在很快的一瞬间改变成了惊讶、困惑、不解、震惊、惊悚、难以置信…… “你说的……都是真的?”朱弦依然有些不敢信,只觉得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有点像做梦。 “是真的,你放心,我的消息,不会错。”高帜抬手,很闲适地拨弄手边的一株水仙花,再送给朱弦一个相当肯定的眼神。 “现在知道怕了吧?”高帜说:“你应该感谢本官可以日夜不休地监视着你们,万一一个不小心,你被那个九命狐一样的赵麾缠上了,在他对你们祁王府干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前,本官还来得及出手,救你芃芃一条性命。” “……” 朱弦没有再说话,她的脸上光怪陆离,说不清楚是喜还是悲。胸中掀起巨浪滔天,就连朱弦自己,都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她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高帜—— 朱弦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赵麾会不会来复仇的问题,第一波冲击朱弦胸腔的,竟然是想要感谢上苍,为赵家留下一条血脉的冲动…… …… 有关赵麾的震撼消息压制住了朱弦的嚣张气焰,接下来谈话的氛围明显变得好了许多。 高帜关心朱弦究竟是自什么时候与仇辉开始的,朱弦答不上来,一方面就连朱弦自己都不知道仇辉是怎么回事就跟自己结成了对儿,另一方面,朱弦现在不想谈仇辉,她更想知道的是,赵麾现在到底身在何方。 高帜告诉朱弦,如果他知道赵麾现在人在哪里,那么今天他就不会来祁王府提醒朱弦要当心身边人了。 高帜问朱弦:“如若你是赵麾,现在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朱弦愣住,她是赵麾的“仇人”,所以她拒绝去设想自己如果是赵麾会怎样。 高帜笑了,朱弦就是坦陈在他面前的一只小白鸡,这一点点小心思,他如何不知? 高帜很和蔼可亲地劝导朱弦,他告诉朱弦,每年十月,陛下都要举办武举考试,如果朱弦感兴趣,从今年开始,往后的每一场武举考试,高帜都给她留最好的位置。 朱弦无语,高帜把自己想成什么了?当初看赵麾也只是个意外,现在的朱弦谁都不想看! 高帜并不认为朱弦说的是真心话,他不要求朱弦现在就给出回答,他只告诉朱弦:“你见过的男人太少,别这样着急就把自己给托付出去,多出门,多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又改主意了。至于陛下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尽量周全的。” 高帜絮絮叨叨地劝,可朱弦不想听,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为了让高帜尽快闭嘴,无论高帜对朱弦灌输任何与赵麾无关的大道理,她都一律答好。 “那小子来路不明,突然就出现在京城,还攀上了三殿下,在本官看来,这种毫无任何预兆突然就出现,还引人瞩目的人才,通常不是扯虎皮做大旗的伪才子,便是别有用心的真小人。” “是。” “仇辉那边,你得多留一个心眼。” “好。” “离他远一点,最好从今往后都不要再来往了。” “好。” 哪怕朱弦一律答好,高帜依然觉得朱弦的回答越来越不可靠,就在他还想继续再深入一些探讨的时候,朱校堂终于及时赶到。高帜被迫中止了关于仇辉的这个话题,转而与朱校堂再谈一遍有关赵五郎的诡异大事。 高帜很郑重地提醒朱校堂,务必要让整个祁王府都打起精神来,赵麾还活着,他们祁王府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高帜还告诉朱校堂,他们东厂查到了田义会设在彭城的据点。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田义会设立在京城附近,最大的一处据点。 “年后,三殿下会率军亲自去往彭城剿匪,三殿下足智多谋,又带上这十万大军,一定可以马到成功的。最关键的是,彭城乃赵炳忠的老家,他们赵家还有祖宅在彭城。如果运气好,指不定三殿下还能在彭城作战的时候,找到赵麾,并将他重新抓捕归案呢!”高帜好心地宽慰朱校堂,要他也不必一直这么焦虑。 -- 第73页 “如果说赵麾他数典忘祖选择加入田义会,岂不是对他们赵家列祖列宗最大的侮辱?”朱校堂的思维赶不上高帜的话,备受震撼的朱校堂依然没能回过神来,他沉浸在赵麾投身反贼组织的魔咒中不能自拔。赵老将军的英雄历史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就连朱校堂都不敢相信赵炳忠的儿子真的会弃自己的祖宗们于不顾,归顺鞑靼人。 高帜笑,问朱校堂:“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百里刀把他养大。回到中原来,却只剩半条命了,你觉得现在的赵麾,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朱校堂听了,无奈地仰天大笑。 朱弦坐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赵麾满脸血污左胸插一支戟头,被挂上城头的场景,和飘过眼前,充斥大脑的四个大字: “造化弄人”。 …… 京城郊外,仇家庄。 不过只相隔了一道城门,城里城外便宛若隔开了一个世。城外的世界隔绝了城墙里的火树银花,虽然零星的也会有孩童们放出的炮仗声,但是对比城内的不夜天,城外的农庄简直算得上是隔绝了人世的存在。 清冷月光下,通往仇家庄的大道上奔过来一人一骑。马上人身型挺拔、矫健,他头戴斗笠,身穿墨黑色劲装,腰挎大刀,身披墨黑色披风,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裹了个严严实实。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可以从他脚上那双沾满泥土,还裂开一个大口子的毛革兽靴看出一点端倪:此人一定行了很远的路,他来自遥远的北方。 黑衣人径直奔到火烛高挑的仇家庄的庄门口,滚鞍下马,不等他把马儿一起牵至大门口,只见那马儿打出最后一个响鼻,就突然倒地,疲累而亡。 黑衣人没工夫管这匹被累死的马,甩开手中的缰绳,急匆匆奔至大门口,叩击门中央狮头铺首口中的衔环。 不多时,门房有人出来,打开一道门缝,见到来者惊愕异常,忙不迭躬身让路。黑衣人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一些,低头闪身进了仇家庄。 第39章 元宵 很快就要有嫂子帮你干活了! 深门重院, 大屋高檐,隐没在浓厚的夜色中。屋檐下,高挑的灯笼散发出温润的光, 给这座孤寂的大宅增添了一抹世俗的烟火气。 门外有人敲门, 仇辉转身,看见大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了, 他摇摇头,暂时驱散心头所想,朝那紧闭的大门走过去。 仇辉打开门, 就看见仇香香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口, 她手上拿着一叠衣裳,折得整整齐齐。 “二妹?”仇辉的脸上绽开笑,他伸手把仇香香一把从门外拉了进来。 “你怎么自己就来了?为何不差人来叫我?夜深露重的,你为何不多穿点?可曾被冻着?”仇辉连珠炮似的对仇香香发问。 仇香香不能回答, 只能一直望着仇辉微笑。 仇辉自然也没指望仇香香回答,他接过仇香香手上的衣服,再隔着衣物轻轻触碰了一下仇香香的胳膊,眉头便皱了起来。 “你穿太少了, 一定冻坏了。”说完,仇辉抓起手边一只自己的暖手炉, 二话不说把这只暖手炉给塞进了仇香香的怀里: “过来,到炭火边上来。” 仇辉领着仇香香来到火盆边上坐好, 隔着小茶桌,仇辉仔细端详仇香香的脸, 见她鼻尖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知道这是被凉风吹了, 心下止不住又是一阵怜惜。还要告诫她她以后千万不可以再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却见仇香香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这一沓衣裳。 仇辉笑,知道仇香香是要他把这些衣物都收好。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把仇香香带过来的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床头的一只大箱子里。 箱子里本来就已经满了,再放这么些衣裳,肉眼可见的都高高地溢出了箱子的边缘。 “我说二妹,我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么多衣裳?又不是去开台唱戏,跟你这么大箱笼小包袱的带,随行的将士们都会笑话我的。”仇辉便把这些衣裳又重新拿了起来,举在手里准备把它们都排除在行李之外。 仇香香不依,走到仇辉身边来,夺过他手上的衣裳,重新把满当当的箱子给理了理,居然又被她给理出来一块空地儿,再把这一批衣物又给塞了进去,盖紧了箱盖。 仇香香拍拍手,一脸炫耀地看向仇辉。 仇辉笑了,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兄妹两个重新回到了火炉旁的小桌旁,仇辉问仇香香:“今晚听见狗叫,有人进庄子了?” 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一碟花生米,这是仇辉刚才一个人在小酌。仇香香点点头,伸手拿过仇辉面前的一根筷子,蘸了点酒杯里残留的酒,往桌上写下两个字:“大伯。” 仇辉了然:“那批丝绸这么快就转手了?看来今年庄子的收益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仇香香摇头,沉着脸看仇辉。 仇辉看出来仇香香脸上的凝重,知道是有很严重的意外发生了,不然大伯不会赶在过年也要不远千里地回到京城。 仇辉没有再追问,反倒噗嗤一笑,站起身来离开了小桌,走到窗边依着那窗棂,看天上的月亮起毛边。 “随他们去吧,我没权力去管,也管不着。”仇辉自言自语地说。 桌旁仇香香的脸色更加凝重了,她知道哥哥志不在此,可哪怕他再抗拒又有什么用呢?哥哥是爹的儿子,爹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哥哥,不管哥哥承认还是不承认,他与爹爹都身处在同一个漩涡之中已经很久很久了…… -- 第74页 仇香香轻轻敲了敲桌子,仇辉转身,看见仇香香蘸着酒,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当心点。” 仇辉粲然,回到桌旁盯着那几个酒液写成的字久久不肯挪开眼。他很开心有人能对他说这样的话,这是仇辉身边有爱的最直接证明。 他是一个缺爱的孩子,也深知这样的爱有多脆弱,多来之不易,仇辉很珍惜。 “知道。”仇辉点点头,“不过跟着三殿下执行一个小差使,你用不着担心,我很快就能回。” 仇香香笑,满眼崇拜地看着仇辉。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武者,他的力量能撼动天地,是仇香香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突然,仇香香想到了一件事,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仇辉看在眼里,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仇香香低头,拿筷子蘸酒继续写字: “提亲……” 仇香香没有写完,“亲”字拖出一条老长的尾巴。灯节那天见过祁王府那女人后,仇辉回家就与仇尚志说了,父子俩关着门说了半天,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到最后,还是仇尚志做了让步,同意让仇辉娶朱弦。 可是在这之前,仇辉从来都没有在父亲和仇香香面前提起过朱弦的名字。 仇香香难以接受。 看见仇香香提这事,仇辉笑了笑也不准备解释。他伸出手来往仇香香头顶那只圆溜溜的鬏上狠狠一揉,逗她道:“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很快就要有嫂子帮你干活了!” 仇香香苦着脸,高兴不起来。再说朱弦的那副养尊处优样子,一看就不像是可以帮自己干活的。 仇香香拼命摇头,表达她的不满,她不想仇辉娶妻,仇辉完全可以不娶那个女人的。 可是仇辉不理会仇香香的抗议,他似乎看不见仇香香眼底的泪水,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五郡主漂亮,又贤惠,她会是一个好妻子的。” 仇香香忍不住了,抓住仇辉的胳膊想最后再劝劝他,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嘎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仇香香转身,看见司剑端一碗药走了进来。 “大公子,该喝药了。”司剑说。 仇辉颔首,接过这碗药,仰头就干了下去。 “大公子最近感觉好些了吗?”司剑关切地问。 “好些了?”仇辉放下空碗,擦擦嘴:“不知道,或许是好些了。” 司剑笑,无奈地摇摇头。 “大公子好好将养,多休息,一定可以好起来的。”司剑安慰仇辉。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仇辉无所谓地说,说完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灌入喉,洗净嘴巴里面的苦药味。 司剑看见了,走上前收走了酒壶。 “虽然李圣手没有专门让你戒酒,但酒喝多了总是不好的。大公子还在养病,最好还是别喝了。” 仇辉见酒壶被拿走,不干,追上司剑开始软磨硬泡。仇香香没有参与其中,她坐在原地,静静地看仇辉与司剑胡乱打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仇辉刚被大伯送回仇家庄的样子—— 没有一点点生气,面如死灰。 仇香香觉得喝酒其实是小事,如若仇辉想,喝一喝愉悦身心,也是好事,毕竟仇辉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已经好很多了。 …… 元宵节,是春节年俗中最后的一个节令,上至天子贵胄,下至普通百姓,无不把上元宵节视为与除夕同等重要的节令。元宵节一过,漫长又短暂的春节就算过完了。 元宵节至,朱校桓下令,在南郊门、北幽门、西夔门、东巽门四大城门,各布置二十门烟花炮。待到夜晚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南郊、北幽、西夔、东巽四方同时燃放烟花,为今年热闹的春节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故而,到十五这一天,自旭日初升,人们便开始倾城而出,白昼为市,热闹非凡。人们都在热切期盼着夜间的燃灯,四方同时燃放烟花,那精巧、多彩的烟火,该是怎样的蔚为壮观啊! 傍晚,刚过酉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朱校桓便带领众妃嫔和身边的近臣们一起,朝北幽门赶去。他们将在北幽门最高的城楼顶,欣赏今晚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烟火秀。 扇麾林立的仪仗队伍里,朝廷大员们皆骑着高头大马跟在皇帝御辇的后面,高帜也在其中,身旁跟着一位肤色黝黑的魁梧将军——是最近一直都住在东厂内院的曹柏羽。 就在今晚,景皇帝朱校桓专门抽了一下午的时间,在自己的寝宫召见了曹柏羽。 朱校桓对曹柏羽大加赞赏,赐曹柏羽定西侯的爵位,外加不少金银珠宝的赏赐,并将今年一年调拨给临洮的军饷足足提高了快一倍。 曹柏羽很激动,这是他从军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皇帝,也是他从军二十年来第一次获得如此丰厚的重赏。这让曹柏羽对自己今天做出的这个选择更加坚定不移,多亏了自己迷途知返,才能在接近不惑之年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春天。 今晚朱校桓给足了曹柏羽面子,他不仅邀请曹柏羽留在公里与他共进了晚餐,还让曹柏羽作为陪同,与自己一起登上北幽门的城楼,观赏今夜的焰火表演。 高帜一路都陪着曹柏羽,不光是为了给曹柏羽撑面子,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照看好曹柏羽的安全。 -- 第75页 尽管驱夷令颁布后,田义会的生存空间遭到最大限度的压制,京城的治安明显好转不少,但田义会尚存,高帜也不敢保证,今天的京城里就没有一个田义会的叛贼存在了。 毕竟众所周知的,田义会里不光有夷人,也有许多汉人。驱夷令可以精准打击田义会中的夷人成员,却不能区分汉族反贼,这是如今整个京城防务当中,存在的最大漏洞。 不多时,朱校桓一行人来到了北幽门,在禁卫军、锦衣卫的禁戒、护卫下,朱校桓携后宫佳丽与一帮自己的近臣,一起登上了最高的北城楼。 北幽门本就是京城最高的城门,墙垛本体高度已逾四丈,四丈高的城墙顶上还有一栋四层楼高的城楼。黄瓦红柱,钻尖金色宝顶,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廊檐凌空飞翘,翘下有风铃和翘角梁饰,翘角处上有屋脊鱼尾,下有角梁龙头,造型精美绝伦,气势威武雄壮,角梁前端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北幽门”。 观礼的宾客们登上城楼后一一落座,偌大的京城尽收眼底,华灯初上,街道上、河道内花灯点点,如天上的银河掉落人间。 礼仪官高声宣布观礼活动开始,在放烟火之前,还有一段时间的歌舞和禁卫军的仪仗表演。朱校桓坐在正中央,嫔妃、文武百官们分列两边,一同欣赏焰火表演之前的开场戏。 歌舞刚开始,高帜就叫过来一名黄门,问他祁王府的人在哪儿,因为在过来北城门的路上,高帜分明见到朱校堂了的,可怎么上来城楼后,却又没见着了。 小黄门告诉高帜,说祁王府的人都在城门下,督公您忘记了?能上城门的人都是陛下钦点的,里面没有祁王府的人。 高帜扶额,是自己忙晕了,忘记了这一茬。高帜从身后拿出一只点心盒子,递给小黄门。 “去,把这个送给祁王爷,就说……就说是陛下送给孩子们的零嘴,叫他们今晚玩得开心一点。” 第40章 暗杀 他就是仇辉? 曹柏羽侧身, 对高帜说他想去一趟恭房。 高帜点头,示意两名东厂番役陪曹柏羽一起去。两名番役领命,引着曹柏羽朝城楼外走, 恭房在右侧的护门后, 需要先下城门,穿过瓮城走到右侧护门才能到恭房。 曹柏羽跟着两名番役离开后, 一曲歌舞毕。高帜随口问身后的小吏:“曹总兵回来了么?” 小吏答:“不曾回,总兵大人才刚离开,这功夫应该还没走到吧。” 高帜点点头, 时间的确不长, 曹柏羽应该还没这么快。 又过了一会儿,高帜再问:“曹总兵回来了么?” 小吏再答:“不曾回,或许再有一会就能回了。” 再一首歌舞毕,曹柏羽依然没有回来, 高帜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小吏拦住高帜,劝他:“今晚禁卫军与锦衣卫都在,东相大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帜摆摆手,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罢了罢了, 本官见多了,这年头, 旁人谁都靠不住,万事都只能靠自己。” 高帜走出城楼后, 随手点了几名候在城楼外的东厂手下,一路狂奔朝右侧护门而去。 “护门处是谁在把守?”高帜脚下不停,一边问自己的手下。 “回督公的话, 两侧护门都是锦衣卫的人在把守,城门外三里都是禁军。”一名千户道。 “好。”高帜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脚下依旧没有停,反倒奔得更快了。 千户见高帜如此,想劝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要担心,总兵大人不过去一趟恭房,今晚的防卫级别也够高,督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可高帜的眉头紧蹙,脸色很凝重,显见得对锦衣卫也非常不满。千户立马放弃了劝说高帜的念头,督公的心情不好,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万一真有点什么纰漏,千万别把督公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 还好千户在最后关头守好了自己的嘴,不然今晚第一个承受督公责难的就该是千户自己了。当高帜带人走到右侧护门外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没有守军。 不知道怎么回事,右侧护门突然就没有人守了,就在朱校桓上城楼之前,这里明明是安排了人守卫的。 但是现在并不是追究锦衣卫责任的时候,为何这里开始有人,现在突然没人了,这样的纰漏可以留待以后再追查,现在最首要的是,立马找到曹柏羽。 当高帜发现右侧护门缺了守卫后,他第一个朝护门后的院子深处冲去。 恭房外,倒了两个人,是被高帜安排陪曹柏羽来恭房的东厂番役。高帜迈过这两人朝恭房内冲去。 恭房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不见打斗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 高帜很快退出了恭房,经过两名番役身边的时候,高帜弯腰摸了摸他们的脖颈—— 已经没了脉搏,但尸身还是热的。 高帜直起身,一改刚才的凝重,面色竟意外地很平静。 “功夫了得啊……”高帜冷笑,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抬起手指四下里虚虚一点,众人了然,自动分作四组,再飞快地四下里散开。 高帜抬头环顾四周,这里深处瓮城右翼,城墙高逾四丈。三里内皆禁军把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最终,高帜选择了通往内城的一道小门,追了过去—— 刺客想逃,是很难的,更何况还带一个身逾八尺的曹柏羽。既然逃难于上青天,那么进城,便成了刺客唯一的选择。 -- 第76页 高帜没有追多远,就在一片马厩的背后发现了狼狈逃窜的曹柏羽。 曹柏羽还没有死,衣裳被削去了半片,后背受了伤,正提着刀与一名黑衣人搏斗。黑衣人身形不大,却异常矫健灵巧,挥舞一把大刀,逼得曹柏羽是节节败退。 高帜拿出鸣哨用力吹了一口,尖利的哨声可以召唤所有在跟近处的东厂番役。 高帜拔刀,加入了战斗,可那黑衣人并不想与高帜打,听见高帜吹出那一声鸣哨后,黑衣人虚晃一招,拨开高帜攻过来的刀,转身跃上身后的树杈,飞过高高的院墙,没入黑暗的瓮城,再也看不见。 就在黑衣人刚飞身上树准备逃脱的时候,高帜扔出几只流星镖,奈何黑衣人逃得太快,流星镖都打在树干和围墙上,削落几块树屑、墙灰后,悄声落入草丛。 高帜见追不得刺客,也不纠缠,转身来到跌倒在地的曹柏羽身边。 “曹总兵,你没事吧?”高帜弯腰扶起曹柏羽,满脸担忧。 …… 曹柏羽遇刺,整个京城如临大敌。 不过区区一个边塞总兵,他的遇刺,甚至比三殿下朱耀廷遇刺,更加让丹殿上的皇帝坐立不安。 曹柏羽是带着赵麾的消息来的,这么快曹柏羽就被刺客盯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的敌人已经疯了,为了不让赵麾的行踪泄露,他们不惜深入我禁卫军与锦衣卫的防线腹地,也要杀了曹总兵。”高帜躬身于朱校桓的面前,侃侃而谈。 “今天的刺杀事件至少直接应证了曹柏羽说的一件事,那就是赵麾还活着。甚至活得还很好,不然不会有如此武艺高强的人士,像今晚这样深入虎穴,试图火中取栗。好在曹总兵也是自尸山血海里冲杀出来的猛将军,如若搁旁人身上,今晚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 朱校桓静静地听着,表示附和:“高督公说得极是。” “现在最后需要核实的,便只有赵麾与田义会的关系了。”高帜说。 朱校桓颔首:“廷儿过几日要出征彭城,如若那匪首果真是赵五郎,那么赵家里通外敌图谋叛变,必将载入史册。” “可是陛下,我们也要做好彭城匪首并非赵五郎,或彭城匪军并非田义会的准备。”高帜说。 “嗯。”朱校桓点点头,“不知爱卿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高帜拱手:“下官想请陛下一个示下。” 朱校桓说:“爱卿请讲。” “下官想要全城宵禁,严密排查自去年三月后入京城的所有汉人。”高帜说。 …… 元宵节刚过,三殿下朱耀廷就要领兵去往彭城剿匪了,景帝朱校桓亲自给朱耀廷送行。 朱校桓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把象征胜利的斧钺送到朱耀廷的手上。朱校桓为朱耀廷致预祝大军胜利的贺词,希望他的儿子此次出征能够马到成功。 点将台的旁侧站满了朝廷的文武百官,因为元宵节那场令人后怕的刺杀行动,龟缩东厂后院的曹柏羽,这一次并没有参与对朱耀廷大军的送别仪式。 高帜站在百官的中央,看朱耀廷高举景皇帝交给他的斧钺,台下众将山呼“胜利”。将士们的信心都很足,呼声也声势浩大。但高帜很清楚,朱耀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承担过如此重要的军事行动,所以高帜在心底,其实是有点担心朱耀廷会应付不过来的。 高帜开始仔细端详朱耀廷任命的参与此次剿匪行动的几员大将,并在心底里暗暗将三殿下朱耀廷与大殿下朱耀文做个对比。 皇子们之间的竞争很简单,一方面看陛下派给他们的活,另一方面便是比人了。 陛下会根据每一位皇子一段时间的表现,择机给与某种重任,以试探他们的能力,但皇子们自身的能力如何,最直接的一种反馈方式,便是他身边能够笼络的人。 越有能力的皇子,也越能够吸引最有能力的幕僚。毕竟天下人都慕强,身为人臣的幕僚们,也不例外—— 队伍的最前方,策马立着的是常年出没朱耀廷左右的几员副将,高帜都认识,其中一员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儿子冯霄。高帜记得冯霄是在五城兵马司任某一卫所的指挥使,此番出战,冯公子居然随行,可见朱耀廷选人的眼光很一般啊,亏得陛下还依了他,配给他十万直系大军。 高帜的目光一一越过每一位威武的将军,直到他看见策马站立最末位的一名后生。 后生很年轻,生得浓眉又大眼,眉宇间的气质原本略显稚气,却在蜜色肌肤的衬托下带给人截然相反的飞扬跋扈的感觉。 高帜没有见过这后生,偏过头去问自己身后的部下:“那一位少年将军是谁?本官怎么不记得陛下什么时候曾经给这样一个人授过军功。” 被高帜问的是东厂的一名理刑官,他顺着高帜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回答高帜:“那后生就是仇辉啊,督公前阵子还特意让下官注意过他的。” “他就是仇辉?”高帜惊讶。 “是的。”理刑官很肯定地回答。 “就是他想去祁王府提亲?” “是的。”理刑官再一次很肯定地回答。 高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仇辉身上不曾离去,突然,他笑了,左手下意识地旋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毛头小子呢……” -- 第77页 “是的,今年五月才到十六。”理刑官办差很靠谱,对自己曾经办过的案件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高帜挑眉,有些惊讶于仇辉的年轻。 他细细端详仇辉的脸,视线描过他浓黑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 “是一个美男子呢,怪不得这么有信心……”高帜笑,“感觉有一点儿眼熟,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高帜挠挠头。 理刑官也笑,“下官知道他像谁。” “像谁?” “像周妈妈家新来的那个小倌,名叫玉倌儿的……” “……”高帜无语,侧过脸,丢给那理刑官冷冷的一瞥。 理刑官一噎,突然想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公公,当着公公的面谈这些,不是当面揭人的短处吗? 冷汗噌一声冒了出来,理刑官想狠抽自己一嘴巴。东厂的督主从来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但手底下干活的却大多都是正常的男人,男人说话总是没那么多讲究的,谈及烟花柳巷之类的事情向来都会兴致勃勃。 可是当着督公的面,总是有许多禁忌的,脑子稍微一个不清楚,就会踩雷区。可怜的理刑官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男人爱犯的毛病他也会犯,这不一个嘴欠,就坏事了。 好在高帜与宫里大多数太监不同,他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虽然里理刑官嘴巴够欠,但高帜也承认理刑官说的也没大错。那玉倌儿在京城挺有名的,他也见过,的确跟仇辉有点像,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款款的。 思路一旦被定了型,就会一直走偏下去。 这样被理刑官一打岔,高帜果然就忘记了自己看仇辉第一眼的时候,疑惑究竟起源于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玉倌儿在京城里呼风唤雨的精彩故事,一种酸酸、涩涩的味道不由自主地自高帜的心底泛起,又悄无声息地四散开,填满他的胸腔…… 第41章 迷雾 这是朱弦自己给自己造的孽。…… 仇辉骑马立在点将台底下的时候, 他看见了站在朱校桓身后的祁王爷朱校堂。 一旁被禁军隔绝开的道旁,站满了前来送行的老百姓。富贵人家来送别,也有家丁们提前占据好位置, 就在距离点将台不远的地方, 仇辉看见了头戴纱帽的妮儿,还有那个名叫春鹃的婢子, 半遮半掩地缩在人群的背后。 与妮儿相对的距离点将台不远的另一面,仇尚志带着仇香香站在人群中,眼含热泪地朝仇辉所在的方向张望…… 仇辉第一次出征, 朱弦并没有来送行。 仇辉有些失望, 他低下头,心里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正是因为自己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担心在这期间又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意外,他才特别冒进地选择在灯节那天临时向她表白。 表白后的效果几乎没有, 仇辉禁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未来过于乐观。 心里头慌慌的,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 仇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在心里安慰自己道:自己能做的也不多,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 点将台上,那位身着深黛色葵花胸背圆领衫, 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的男人尤为抓人眼球。高帜的身形颀长,宽肩、细腰、窄臀、长腿, 除却皇权魅力的加持,正值壮年的高帜与年近半百的朱校桓相比, 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仇辉想起朱耀廷曾经说过的,高帜是靠皇后的枕头风爬上位的。朱耀廷说高帜一直都深受皇后娘娘的宠爱,除却他本人的头脑灵活, 嘴巴甜,最最重要的是,高帜讨女人欢心,特别有一套。 “陛下不去的时候,皇后娘娘都是让高帜去伺候的。”朱耀廷意味深长地与仇辉透露宫闱秘事。 “所以这男人啊,可以用来讨女人欢心的方式可不只有一种,能调动的地方多了去了!如果说仇兄弟情路不顺,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应该跟咱们的东相大人多交流交流。”朱耀廷语重心长地对仇辉说。 仇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朱耀廷要用这种表情和语气来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几天后,待仇辉灵光乍现突然想明白了朱耀廷那番话的意思后,他要抓狂了。如果不是出于对皇权的敬畏,仇辉真的想逮住朱耀廷暴揍一顿。 这家伙的嘴实在是太欠了。 而眼下,这个嘴巴天下第一欠的家伙正举着朱校桓交给他的斧钺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那一脸豪情万丈的感觉倒真的像一个正人君子呢! 仇辉摇摇头,一脸无奈地看向朱耀廷。只见这位尊贵的三殿下着金盔,挎金刀朝众人咧嘴一笑: “走,兄弟们!该干活了!” …… 在今天这个鼓舞人心的时刻,伤心的人却不止一个。和情绪低落心慌慌的仇辉一样,点将台上的高帜心里也挺不好过的。 见到仇辉的样子后,再加上满肚子废料的掌刑官那么一忽悠,高帜的情绪瞬间低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变得有些烦躁。他因为某些不知好歹的癞□□而愤怒,也为自己哀伤。 但是很快的,高帜又重新恢复了平静,除却高帜自己有着对情绪的强大把控力之外,更重要的一点—— 他发现今天朱弦缺席了。 “真是我的好姑娘……”高帜在心底深处大笑,他很高兴见到今天这幅场景,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希望他的女孩可以永远保持纯粹。 -- 第78页 只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一定总是相通。 引起这场情绪地震的罪魁祸首朱弦哪有什么能力做这么有能耐的事?她只是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而已。 自打被告知赵麾还活着以后,朱弦满心满脑子都被“赵麾”占据了。她每天无时无刻都在回想曾经见过的赵麾的样子——当然都是他“临死”前垂死挣扎和惨遭杀戮的悲剧场景。 和以往默认赵麾已经死亡的心态不同,与前段时间刚刚听说赵麾还活着时心态也不一样,朱弦从现在开始担心起祁王府和自己的生命安全来了。 毕竟自己就是赵麾“死亡”的直接推手,要知道在遇到赵麾之前,朱弦可是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朱弦特别不能接受自己被这样架上火炉炙烤,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赵麾提着刀来找自己的样子,连元宵节,都没有过好。 为了不让自己再这么颓废下去,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朱弦把自己精心打扮成个书生模样后,带着随从出街去了。 她走进了一家茶馆,茶馆很大,装潢精美,茶馆当中还搭了戏台子,有免费的戏可以看。朱弦很满意,准备就在这家茶馆里休闲地度过上午这半天。 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摆好以后,戏台上就开始唱戏了。 今天茶馆里上演了一出新戏,朱弦看了看戏牌子,今天的新戏叫做“潜龙辞”。讲的是一名少年将军,身负国仇家恨潜伏在敌军的阵营里多年,最终成功斩杀仇寇,拥立新帝登基,自己也获得了加官进爵、抱得美人归的团圆美好大结局。 台上的演员演得卖力,朱弦也看得认真。这出戏情节曲折离奇,一环扣一环层层叠进,少年英雄从人生的最低谷一步一步向上奋斗,战胜一次又一次的难关,消灭掉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看得观众们热血沸腾,大呼过瘾。 朱弦也觉得过瘾,戏幕落下,朱弦依然坐在座位上久久不忍离去,喝茶的客人们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这出戏,朱弦的情绪也正值热情高涨,便竖起耳朵听旁边人讨论剧情。 客人们的讨论很发散,天花乱坠。其中就有一老者捻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故作深沉状问众人: “你们知道,唐老板编写这出戏的灵感是来自什么地方吗?” 众人皆摇头:“不知道。” 老者再爆料:“这出戏的原型,便是关西铁将军!” 众人皆惊,开始陷入沉默。赵炳忠的事情是忌讳,再继续说下去那就是妄议朝政,百姓们都尽量回避,能不提就不提。但架不住赵家西路军在百姓们心中的位置实在太重,堵得住百姓的嘴,也堵不住百姓的心,就算不允许人们提赵家人的名字,也会有千万个戏园老板制造出千万个虚构的人物,来满足群众们对关西赵家军的深深思念和缅怀之情。 人们对“潜龙辞”这出戏的澎湃热情因为老者的这句话瞬间发生了改变,沉寂了良久,有人忍不住低声发言: “要是关西铁将军也跟这戏里一样,留下一儿半女的就好了……” 老者笑,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他压低了嗓子向在座众人透露出一个“惊天大秘密”:“你们知道吗?关西铁将军的确留下了一儿半女!” 众人惊呆。 “什么?你胡说什么?” “是吗?康太爷莫要诳我们!” “老康头,你岁数大了,就少喝酒,喝酒误事,更伤身。”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没有一个相信,倒是坐另外一桌的一名行脚商人插了一句嘴: “老先生说得没错,不然你们以为今□□廷派三殿下出征彭城是为何事?” “不是为了灭田义会吗?” “非也非也!”行脚商摇摇头,一脸的卖弄:“若是只为剿匪,何须皇子亲自涉险?只是因为彭城的匪首之一,名叫赵广林。” “赵广林?” “赵广林何许人也?”众人皆疑惑。 老康头笑,捻一把细胡须:“彭城有传言,广林乃五郎。” …… 朱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茶楼,又怎么回到祁王府的。 早一段时间就听高帜说过,彭城有一股很特别的匪徒,于今年发迹,势头特别的猛,东厂和锦衣卫都同时怀疑这是田义会的一处分舵。 如果说这一切都暂时只是高帜自己的怀疑,但是当朱弦亲耳听到民间也开始传说这一股匪军就是赵五郎的队伍时,她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 朱弦始终认为是以高帜为代表的朝廷把赵五郎给逼反了,而自己的父亲朱校堂则是明面上的那个刽子手。 朱弦相当疼惜看到这样的结果,赵家好不容易留下了这一棵独苗,却沦落为了草莽,与朝廷为敌,终究会落得个千古骂名! 而今天在茶楼发现的另一桩事,也让朱弦郁闷透顶—— 那就是听百姓们聊起今天是朝廷派三殿下朱耀廷出征彭城的日子,朱弦才突然想起来,在这一段时间里,自己的眼里心里都被赵麾给占据了,却忘记了今天仇辉也出征…… 朱弦有些丧气,狠命地搓自己那颗愚笨的头。事情全都堆在一起了,她真的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来应付这么多的事。 仇辉前阵子说了要来娶她,可是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对仇辉表示一点什么,人仇辉就走了。 -- 第79页 仇辉的求亲来得太突然,朱弦自己没办法当场就承诺他什么。原本打算的是回府与父亲母亲介绍一下仇辉的情况再说后话,结果现在倒好,直接把人给晾在一边儿了! 朱弦想,自己一定让仇辉失望了,毕竟人付出了感情,若是得不到回应,那打击,得该有多大啊! 朱弦很后悔,却没有办法去补救。仇辉是迄今为止,朱弦遇到的最合适做夫君的人选。朱弦却因为自己的脑子被另一个男人占据了,从而忘记了眼前这位最合适做夫君的人选。 这是朱弦自己给自己造的孽。 第42章 剿匪 活捉赵广林! 如果单看影响力, 彭城的匪乱远不如前段时间混乱的京城严重,毕竟京城死掉的都是皇帝钦定的朝廷大员啊!可是相较京城,彭城又的确特殊很多。 赵家的祖上都是从彭城迁出来的, 至今彭城都还有一个赵家沟, 那里的村民全都姓赵,并且还保留有赵家的老宅, 宗祠里,依然供奉刻有关西赵氏先祖名字的牌位。 最最特殊的是,去年上半年的时候, 在彭城就有传言传出:威武的赵麾并没有被祁王爷派去的军队抓住, 而是逃了出来,赵广林就是赵麾化名。赵五郎逃回彭城老家后,开始在老家重新组建军队,再建西路军。 仇辉坐在颠簸的马车里, 看着面前这一大摞卷宗,面沉无波。 大军一路向西行,出了京城便慢慢开始有了山。因为仇辉身体不大好,朱耀廷还给仇辉准备了马车, 整个大军除了仇辉和落队伍最后负责辎重运输的,就没人坐马车。 当然, 仇辉情况不一样,为了不耽误仇辉养病, 朱耀廷坚持在先锋部队里头为仇辉加上了这唯一一辆马车。 为了不影响大部队的行军速度,负责仇辉的马队不扎营, 日夜兼程,赶到地儿了就换马换人,就这样轮班护送仇辉, 保证让他休息好,又不耽误大军进度。 在仇辉的马车赶上大部队的时候,朱耀廷会跟着仇辉的马队走一阵,一来可以趁这个机会与仇辉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军和作战计划,二来,朱耀廷也可以密切关注一下仇辉的身体状况,要知道这次出征,朱耀廷可是对仇辉给予了厚望的。 “这就是目前为止,彭城知府能提供给我们的全部材料。”朱耀廷指着仇辉面前那一大摞卷宗说: “当时东厂与锦衣卫给出的结论是,彭城这一处的匪军与京城里的那一股乱党乃同宗,都是田义会。因为他们对外呼出的口号都是‘景皇多罪,天命殛之‘,并且他们都倡导大同,热衷吸纳异族人士一起造反。 仇兄弟觉得呢?你觉得东厂和锦衣卫的预判对吗?”朱耀廷向仇辉提问。 仇辉垂着眼想了想,才抬起头对朱耀廷一个拱手:“三殿下,不管这赵广林是否赵五郎,咱们都是要灭了他的,对吧?” 朱耀廷点点头:“肯定的呀,有什么不对么?” 仇辉笑:“没什么不对,既然这赵广林左右都是乱党,咱们只管把他杀了就万事大吉,至于他是不是田义会,又有何重要的?” “……”朱耀廷想了想,觉得仇辉说得也对,反正都是要杀的,只管动手就行,至于其他,管他那么多呢? 赵广林是不是赵五郎,朱耀廷不在乎,可朱校桓却是在乎的啊!有时候朱耀廷都觉得,原本赵家是能臣,更是忠臣,生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赵五郎不死,父皇便睡不着觉的节奏,究竟是谁的错更多,还真不好说呢。 “不管赵广林是不是赵五郎,抑或是不是田义会的人,陛下都要我们活捉赵广林,带回京城。”朱耀廷说。 仇辉听了,一挑眉,“这,有一点难度。” 旋即又再点点头,“没事,我们可以试一试。” 朱耀廷笑,他当然知道活捉赵广林比杀死赵广林难多了。赵家沟,是关西赵家的发家地,那里家家户户都练武,是一个真正的武术之乡,百年来就出了这么一个赵炳忠。说起赵广林,那可是有名的“悍匪”,他打响名头的第一战,便是隔着阵,用一张硬弓直接射穿了彭城卫指挥使的头颅。自那场战役之后,便开始有了赵广林就是赵五郎的传言流传开来。 “仇兄弟这么有信心?”朱耀廷问仇辉。 “必须的啊!三殿下第一次这么看得起在下,哪怕是一根再硬的骨头,我仇辉怎么都得把它给啃下来。灭田义会,活捉赵广林!”仇辉握起拳头,说得干脆。 朱耀廷听了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拍了拍仇辉的肩:“有仇兄弟这句话,本王何愁田义会不灭?哈哈哈哈哈哈!” 朱耀廷帅军赶到彭城的时候刚好三月,正是山花烂漫,河道解封的时候。 赵广林的寨子在距离彭城五十里外的老鹰山上,山脚有一条彭水河,蜿蜒向东一直流进彭城,朱耀廷带着大军便驻扎在老鹰山脚。 攻山不好攻,尤其还是老鹰山这样的石头山。 朱耀廷刚看到老鹰山第一眼的时候,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老鹰山很大,很高,山势险峻,层峦叠嶂的。偏偏还石头居多,山上连像样的大树都很少,所以只能长点灌木和野草。这样的石头山不方便走路,特别朱耀廷这样的大部队想进山踏平田义会,光看这山势就知道是痴人说梦。 朱耀廷终于有点理解彭城知府的难处了,也不是彭城卫指挥使庸碌,而是碰上这样的对手,还躲在老鹰山这样的地方,的确很难下口。 -- 第80页 仇辉歇了整整一天后,也终于走出了营帐,他与朱耀廷站在一起,望着面前高耸入云的老鹰山,轻轻叹出一句:“好大的山……” …… 赵广林在老鹰山的深处起了一片寨子,起名赵家寨。早就接到探子来报,朝廷派军队来剿灭赵家寨了,于是赵广林便在赵家寨的周围,伐木砍竹,筑起了严密的防御工事。赵广林还赶在朱耀廷到来之前,去彭城衙门狠狠抢了一笔,囤积起不少的弓箭炮石和粮草,做好了与朱耀廷打持久战的准备。 在到达老鹰山脚后,朱耀廷尝试过几次不同规模的进攻,都铩羽而归。 赵广林并非有勇无谋之辈,选择鹰嘴崖建造自己的大本营,说明赵广林还是颇有些军事眼光的。 鹰嘴崖正扼守一道山梁,两面都是崖,只有一道山梁可以通进山寨。赵广林就带人死守这一处山梁,至于其他地方则派不多的人守着。一旦朱耀廷的人一靠近,赵广林就下令扔巨石,圆木,实在不行就把寨子里的破铜烂铁统统从山梁顶甩下来,也能瞬间变成杀人的利器。 就这样,赵广林不曾浪费一支箭一粒炮,就打退了朱耀廷的好几次进攻。 眼看着两个月就过去了,满山的迎春花变成了海棠花,朱耀廷的剿匪行动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这一天,仇辉陪着朱耀廷在老鹰山的山谷中穿梭时,突然,仇辉停了下来,极目朝远处山崖上的某一处凝视良久。 “三殿下,你看……”仇辉叫朱耀廷。 朱耀廷不解,顺着仇辉的视线看过去,看见远处的石头山上有羊在跑。 一旁的杜青松插话道:“那是岩羊,就生活在这样的石头山上的,它们可以在很高的山上奔跑也能如履平地。” 仇辉抚掌大笑:“妥了!” …… 仇辉花了五天时间召集全军将士上山抓岩羊。 这岩羊不好抓,尤其是它们惯会满山跑,有士兵为了能抓到羊,试图使用箭矢,被仇辉制止了。仇辉三令五申,需要活羊,还是不能带伤的羊。抓到一只羊赏十文钱,两只羊二十文,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就这样,全军将士抓了五天羊,抓来六七百头岩羊,统统关在笼子里,聚在一起,咩咩咩吵得人耳聋。 士兵们不解,问朱耀廷:三殿下抓这么多羊来,是害怕兄弟们打仗久了馋肉吗? 朱耀廷摇摇头,故作神秘道:“不急不急,今晚你们就知道了。” 待到夜黑风高的时候,朱耀廷与仇辉带兵分作两路,分头出动。朱耀廷与杜青松带一队人马往鹰嘴崖的山崖底下走,仇辉则与冯霄搭伙,带另一队人马往唯一可以上鹰嘴崖的山梁方向走。 朱耀廷和杜青松领着“牧羊小分队”首先给这些捉来的岩羊脖子上都套上一只一只的小灯笼,再把这些羊都集中运送到赵家寨所在的鹰嘴崖底下,待朱耀廷一声令下,羊笼子开闸,六七百头岩羊呼啦啦带着明晃晃的灯笼一起冲了出来。 守候在一旁的长刀队紧跟着迎了上来,将士们挥舞长刀,把这六七百头羊,集中往鹰嘴崖顶赶。 岩羊被驱赶,自然奋力往鹰嘴崖顶逃。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群脖颈上套着灯笼的羊就冲上了鹰嘴崖的半山腰。 与此同时,朱耀廷还安排一群将士专门背着鼓锣枪戟,敲敲打打在山脚震天呐喊。 山顶赵家寨的守军很快就发现了山下的异状,满山星星点点的火烛与震耳的人声呐喊,让他们都很困惑。 很快的,值夜的士兵叫来了赵广林,问他应该怎么办。 望着满山已经快到脚边的烛火,赵广林也惊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人也能在山梁上奔跑得如此迅速,莫非这朱耀廷带领的是可以腾云的天兵? 赵广林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快!准备圆木!”赵广林大喊。 士兵们扛来了事先就准备好的圆木。 “快!把其他地方的兄弟们都叫过来!”赵广林再一次大喊。两侧山崖上都涌上来好多亮光,山崖上的守兵不够,赵广林需要把守山梁的兵也调过来增援。 眼看山崖上那些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赵广林一声大喊:“扔!” 呼啦啦!满山都是圆木滚了下来。飞速朝山顶聚拢的火光开始灵巧地左躲右闪,它们的阵型虽然已经乱了,但它们汇聚上山顶的速度并没有因此而减缓多少。 赵广林大惊失色,为这些“天兵”们的矫健身手感到震惊。为保阵线不破,赵广林调集来更多的人手,搬来更多的岩石与已经冲至近前的火光搏斗…… 直到赵广林目瞪口呆地看见眼前出现一只惊慌失措的胸口挂着灯笼的岩羊。 紧接着出现第二只岩羊,第三只岩羊,第四只…… 不等赵广林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吼自身后响起: “报——!大哥大事不好了,大哥!鹰嘴梁突然出现大量朝廷的军队!兄弟们……兄弟们顶不住了……” 第43章 审讯 关西赵家没你这种人! 朱耀廷采纳了仇辉的建议, 利用善于山间奔跑的岩羊吸引住赵广林的注意力,调虎离山。 同时由仇辉与冯霄带领朝廷军的主力,趁着岩羊冲顶的当口, 通过老路攻入赵家寨, 大败赵广林,活捉赵家寨的两位当家, 其中就包括那位自称是赵五郎的大当家赵广林。 -- 第81页 赵广林是要犯,所以朱耀廷决定自己亲自审问他。在提堂赵广林之前,朱耀廷正在与仇辉和杜青松说话, 便随口问了仇辉一句, “你也来?” 没想到仇辉竟然点点头:“好。”说完就跟在朱耀廷身后,准备一起走了。 其实朱耀廷没打算让仇辉参与审问的,他就想让仇辉多休息。因为仇辉辛苦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就连朱耀廷自己都看出来他脸色苍白, 精神疲惫,时不时还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喘长气。 仇辉带了几名小厮伺候他吃药,朱耀廷私下里问过一位名叫司剑的小厮。司剑说李圣手的药多且杂,有一些需要保证新鲜, 必须是在十日内采摘下来的才能使用。可因为现在出征,这类型的药基本都置办不到, 就只能选择不用,所以大公子的药虽然没有停, 但效用应是大打了折扣。 朱耀廷听了愧疚不已,赶忙让司剑列一个清单, 他再安排负责补给的小卒去置办。只是因条件有限,朱耀廷安排的小卒上蹿下跳的忙活,也没能把清单上的药材给置办完整。 就这样, 仇辉喝着并不齐备的药,坚持着帮朱耀廷拿下了赵广林这块硬骨头,现在进入审讯阶段,就的确没必要再劳动仇辉了。 “你的身体……能行吗?”朱耀廷关切地问仇辉。 “没事,昨晚攻上鹰嘴梁后,我便歇着了,忙都是冯指挥使他们在忙。”仇辉一脸的无所谓。 既然仇辉主动要参加,朱耀廷也不再一直拒绝他,便任由仇辉跟着自己走,只是在走出院门之前对道旁的小卒说了一句:“去把冯指挥使叫过来。” 朱耀廷瞧上了冯霄,是因为冯霄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处理过京城发生的所有与田义会有关的案件。让冯霄参与审问,可以更好地判断赵广林是否是田义会的人。 就这样,朱耀廷领着杜青松、冯霄和仇辉,四个人一起去了大牢提审赵广林。 赵广林被带上来的时候是昏着的,因为才受过一轮刑,他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沾满了血污。 “把脸给他洗一洗,本王要看他的脸。”朱耀廷说。 狱卒听了便提来一桶水,哗啦啦一把泼赵广林的脸上,再从不知道哪里捡来一块布,胡乱往赵广林的脸上一抹。 “好了!请殿下过目!”狱卒直起身来向朱耀廷大声汇报。 朱耀廷起身,走到这赵广林的身边仔细看了看—— 赵广林睁开了眼,他的皮肤黑黑的,寒星般的眸子炯炯有神。 朱耀廷不自觉地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首的仇辉,猛一眼看去,朱耀廷觉得这赵广林长得有点仇辉的味道,都是特别立体的一张脸,大眼睛,高鼻梁。 仇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浑身湿漉漉的赵广林看。 朱耀廷蹲下身,正对赵广林的脸:“听他们说,你就是赵炳忠的五儿子?” 赵广林抬起头,瞪着朱耀廷,声如洪钟地大喊:“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爷爷我姓赵名麾!” 朱耀廷皱眉,侧过脸去擦擦被溅上口水的左脸,口中喃喃:“逆贼还挺带劲啊……” “那你怎么还改了你父亲给你起的麾字,改叫广林?”朱耀廷冷笑。 “广林是我自己起的,天日昭昭人心灼灼。古有姬宫涅弑君篡位、荒□□伦,广林君勇力薄云天,肝胆照昆仑,今有景皇帝穷兵黩武、拒谏戮忠,我赵广林替天行道灭昏君,也不枉我赵氏一族毕生忠肝义胆为家国!”赵广林声如洪钟,气贯长虹。 朱耀廷被这无畏的气势给震慑到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赵广林说得居然还有点对? 当然,朱耀廷自然不会真的站到一个叛贼身边来反自己的爹。他站起来,狠狠踹了地上的赵广林一脚,转身朝上首的座位走去。 “冯霄!”朱耀廷大声说道:“你来审,挖出赵家与田义会背后的那些龌龊事,把关西铁将军的虚伪面具,统统给他彻底扒拉下来,让世人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这是一场耗时漫长的审讯,冯霄使出十八般武艺,好不容易撬开了赵广林的嘴。 经过快一整天的审讯,冯霄终于收集到了不少赵广林与田义会勾结的证据。不出朱耀廷的预料,赵家果然与田义会关系匪浅。 养兵需要钱,养匪也一样,更何况要养彭城这一带如此巨大规模的匪军了。 在审讯赵广林之前,冯霄就通过多名人犯的口径,挖出来与赵广林单线联系的另一名田义会重要人士——雷老虎。 这雷老虎相当于田义会的帐房,雷老虎不仅为田义会提供财产上的支持,也为田义会的其他堂口提供财务保障,其中就包括了赵广林这一处。 在今天审讯赵广林的时候,雷老虎的存在也得到了赵广林的亲口确认。 至此,已经基本可以确认,赵麾的确参与了田义会,虽然赵家满门都很冤,但是当大家看着面前这满满一大本的记录依然会有些惘然—— 田义会的反贼属性是明摆着的,在座的各位怎么都没有想到,从来都以忠义传天下的关西铁将军,怎么可以这样纵容自己的子孙,恣意践踏赵家先祖奋斗几辈子才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 审讯进行到后半段的时候,仇辉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耀廷关切地询问仇辉:仇兄弟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 第82页 仇辉点点头,说他累了,撑不住了,现在就想下去歇着,没办法在这里伺候三殿下,实在不好意思。 朱耀廷点头,招呼仇辉赶紧下去歇着。 “这次剿匪,多亏了仇兄弟的妙计,接下来几天,仇兄弟就多休息休息,等大部队都休整好了,我们就班师回朝!”朱耀廷满脸和蔼地对仇辉说。 仇辉颔首,对朱耀廷和冯霄唱了个诺便退了下去。 …… 是夜,月黑风高。 彭城都指挥使司的地牢里,牢役们列队严正地把守着牢房重地。就在地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借着牢房外微弱的火光,赵广林正靠在巴掌大的铁窗底下找自己身上的虱子。 捉虱正酣的时候,赵广林听见身后传来咔嚓门锁响。 赵广林转身,看见一名身形修长的清瘦男子打开监牢门走了进来。原本守在牢门外的守军,不知什么时候竟统统不见了踪影。 “赵广林。”男子唤了一声赵广林的名字,便从怀里摸出来一本簿子,“啪”一声摔到赵广林的面前。 “看看吧。”男子淡淡地说。 赵广林不解,弯腰抓起这本簿子放到鼻尖底下一看——脸唰一下全白了。 “打开看看呀?”男子语带讥讽。 可是赵广林的手打不开这本簿子,带着镣铐的手抖得厉害,镣铐晃动发出簌簌簌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赵广林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男子很年轻,眉宇间却饱藏超乎他年龄的阴鸷和冷酷,他冷笑着对赵广林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一个江湖大骗子就够了。” 男子弯下腰,看进赵广林的眼睛:“不能不佩服赵大当家睁眼说大话的本领,这一套接着一套,都被押堂上了居然还可以满嘴胡言乱语? ” 他伸手指着那本簿子:“看看这簿子里写的什么吧,这里都是你的家当吧?很荣幸,赵大当家这都搬家了还给小可留下如此大一笔财富。不让你死个明白,还真对不起你送的这份大礼。 休说什么田义会了,人田义会也是有门槛的,不收没人要的腌臜。拿点江湖上道听途说的八卦就敢来糊弄朝官,你可真是嫌你自己死得不够快啊? 你们赵家寨的管家很敬业,保护你的压寨夫人保护得很好,我都瞧过了,没一处磕着碰着,所以我赏了他俩一人一把无痛快意刀。老爷子年纪大了,那么辛苦地钻洞爬坑替你保管家当、保存势力,准备让你东山再起。百座山千亩地,还包括几十歌姬的卖身契,这些都是你拿赵五郎的名头诳来的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赵广林立马瘫了,他抬起头绝望地望着仇辉,语不成句:“你……你……” 男子点点头,声音里的愉悦清晰可辨:“是的,这些都是你赵家寨被破那天,小可不辞辛劳一整晚守在你家地道口的战果。 我守在鹞子沟那眼臭水潭跟前,眼都不敢眨,那个臭,那个苦啊!不过,我们赵大当家果然不会让人失望,就知道你这种江湖骗子无利不起早,为了钱,居然连命都可以不要,干下这种剪径截商、杀人越货的勾当! 男子站直起身,声音冷彻,目光似刀:“休要再提你也姓赵了,你不配,关西赵家没你这种人!” …… 匪军悉数被灭,两名匪首被俘,但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雷老虎抓不到,则意味着田义会的关键人物还没有被找到,更别说田义的真正老大百里刀了! 原本,朱耀廷是计划通过赵广林这条线,挖出萝卜带出泥,把田义会一网打尽的,可线索到赵广林这里就嘎然而止。 赵广林口口声声说他也找不到雷老虎,从来都是等雷老虎主动联系自己。无论朱耀廷使什么法子威逼利诱、坑蒙拐骗,十八般武艺使尽了,得到的依然只有那句话:雷老虎与旁人,都是单线联系。” 朱耀廷没法了,想抓一窝大蛇,最后得了一条中蛇,虽然没有完成既定目标,但是得了赵五郎,也能让人稍稍安慰一点。 朱耀廷不打算再在赵广林身上浪费力气了,他准备休整好大军,就择日回京。可是在临到走的时候,却出意外了。 杜青松找到朱耀廷,面带忧虑地告诉他:牢里的赵广林翻案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赵广林突然就说他不是赵麾,他是被冤枉的。他与田义会也不熟,他就是单纯想抢点女人和货的山贼,江湖上的传闻都当不得真,上次他说的那些供词都是编的。”杜青松说。 朱耀廷侧目。 “什么?上次的供词都是编的?” “是的,赵广林就这么说的。”杜青松深深拱手。 “他说他不是赵五郎,是被别人冤枉了?”朱耀廷难以置信,自己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居然只得一赝品? “是的。” “可也没人拿刀逼着他说自己是赵五郎啊!” “呃……这个……” “江湖上的传闻都当不得真?” “是。” “合着冤枉他的人这么快就确定了?是整个江湖的人都在胡说八道?” “呃……这个……” “你他娘的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啊?”看着杜青松一问三不知,再问傻痴痴的样子,朱耀廷怒了,狠狠一拳捶上杜青松的肩: “你自己就没有一点判断力?” -- 第83页 “我……这……”杜青松赧然,拿手抠自己的后脑勺。 “去!去查啊!”朱耀廷狠狠一挥手: “你们抓了那么多贼人,一个一个挨着提堂啊!通过其他人的嘴,都核实核实,赵广林每一次审讯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第44章 瞒天 某种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金秋送爽的时候, 朱耀廷终于带着大部队回到了京城。 赵广林最终还是被验明了正身——就是赵五郎,才被带回京城的。 经过朱耀廷多方追查,几乎所有认识赵广林的人都说他就是赵五郎。因为赵广林自己与人就一直这样说的, 还时不时从他自己身上摸出来很多关西赵府的“信物”。 “要不是因为他是赵五郎, 咱赵家沟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跟着他上那鸟不拉屎的老鹰山里去躲着?大家都是看在赵家铁将军的恩情上, 才跟他走的。”每一个被朱耀廷问到的俘虏都这样说。 甚至有村民告诉朱耀廷,因为关西赵家在这彭城的威望和影响力,还有不少姑娘看上了赵广林, 冒着变反贼的危险都想嫁给他做妻子, 其中还不乏有富家小姐。 朱耀廷无语,不过他也理解百姓们的这种反应。甚至就连朱耀廷自己都认为赵炳忠当得起“英雄”这个称号,值得人尊敬,人们爱屋及乌, 便也能够理解了。 不可否认赵炳忠是一个大英雄,但那赵广林的证词和行为,也的的确确证明了赵五郎勾结田义会为真。赵五郎,早已把他们赵氏祖训丢弃一旁, 彻底地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对这样的反贼,天底下所有的汉人都应该得而诛之! 朱耀廷找不出能证明赵广林不是赵五郎的人证, 不管赵广林自己再怎么否认,朱耀廷都只能当作是人犯试图脱罪的拙劣手法而已。 就这样, 朱耀廷向朱校桓递送了关于成功抓捕了赵五郎的奏折后,押解着赵广林一路回京了。 虽然没有找出雷老虎, 但抓住了赵广林。不过半年的时间,三殿下就解决了困扰朱校桓一年多的匪患,朱校桓很满意, 带着自己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大军凯旋。 这一次朱弦总算没有把仇辉搞忘,她早早地来到了城外,和其他迎接大军进城的百姓一起,等在大道旁,静候剿匪大军的到来。 今天前来等候大军的百姓特别的多,朱弦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还算将就的空地站稳,看着身边汹涌的人潮,朱弦忍不住出声询问身旁的一位老婆婆: “请问这位阿婆,今天三殿下率军回京,怎么这么多人都来迎,是这些士兵们的家属全都出动了么?” 老婆婆抬起头,那是一张皱成核桃一样的脸,混黄的眼中尽是浊泪,“赵家五郎也随军回来了,他是刚被三殿下给捉回来的……” 朱弦沉默,没有再说话。她想对老太太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伸手一抹眼角,也不知是不是被老婆婆的情绪给传染了,竟然也摸到一把湿泪。 不多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群马健蹄叩地的隆隆声,自绰约红艳的枫林深处,探出林立的号旗旌幡—— 朱耀廷的大军,回来了。 等待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朱弦的纱帽被挤掉了,小蝶捡起地上的纱帽,拿手拍了拍,还要给朱弦重新带上,被朱弦一把推开。 “不用了,这挡人视线的玩意。大家都是来接人的,没工夫看我。”朱弦说。 “……”小蝶一噎,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自家小姐,只能悻悻地把那纱帽又给收起来。 不多时,凯旋的大军便走了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队列前方隐约可见十数名军官模样的骠骑,但周遭刀剑如林,旌旗招展的,哪一个是仇辉,压根分辨不清楚。 今天专门来接人,结果对方根本看不到,那岂不是误会之上再加一层误会了吗?朱弦急得脑袋上一层汗,她急切的探出身子极目搜寻,奈何队列中兵卒太多,铁骑洪流滚滚而过,看得人更加眼花缭乱起来。 突然,自重重铁骑之中突然冲出来一人一骑。 来人策马奔到朱弦的身边,朝她大喊:“这儿人太多,你先回去!明天我和我爹会去你府上找你爹和娘!” 朱弦定睛,发现来人正是仇辉。他身穿锁子甲,头戴雕翎金盔,厚重的锁甲掩盖住他平时略显单薄的身板,这样看上去还真有点少年将军的那种范儿了。 朱弦怔怔地看着仇辉,他的身上、脸上沾满了尘土,一看就是疲累奔忙了许久的样子。仇辉似乎瘦下去不少,一张脸变小了一圈,重新变得削尖的下巴与丰茂秾长的眉眼,搭配在那张灰土遍布的瘦削脸颊上,此情此景突然触发了朱弦尘封心底多时的那一把锁。 某种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把朱弦自己都给吓了一大跳。 “喂!小傻瓜!你在想啥呢?”仇辉朝朱弦大喊,他勒紧胯。下坐骑,那匹高头大马焦躁地在朱弦的面前转着圈…… 朱弦猛然回神,觉得自己怕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众所周知,赵五郎已经被朱耀廷活捉了,就在这支队伍当中的囚车里。 朱弦这才回味方才仇辉说的话:仇老先生要来祁王府找自己的爹和娘? 双方父母都出马了,除了那事还能有啥事呢? 朱弦的脸腾一下便烧红了,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变成了燥动狂热—— -- 第84页 仇辉这厮厚脸皮,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多的面大声叫喊这种事情呢! 朱弦转头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的群众都沉浸在见赵五郎的沸腾情绪中,没谁注意到仇辉跟自己的喊话,她松了一口气,赶紧朝仇辉挥挥手:“嗯!我知道了!” 仇辉笑,丢给朱弦一个跳跃的媚眼后,策马,转身离去…… 朱弦呆呆地望着仇辉离去的背影出了好久的神,才经过大起大落的心跟同时接受冰与火淬炼一般,迟顿到不能动弹。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各种奇怪的情绪统统搅合在一起,这让朱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颗不受控制的心,爱上的究竟是赵麾还是仇辉? “行了,别再做白日梦了!”朱弦狠狠抹一把脸,这样对自己说。一旁的小蝶也开始焦急地凑近朱弦身边催促起来:“郡主,快回去吧!现在看也看过仇公子了,这里太挤了,你又不肯带纱帽。再说了,仇公子也叫你回去呢!” 朱弦不理,磨蹭了半天,终于厉喝一声制止了小蝶:“行了行了!别催了!我想再看看,看一看赵五郎究竟什么样子。” …… 赵五郎的囚车经过的时候,不少老百姓都自发地跪下了。他们没有哭天抢地,更没有咒骂当朝的任何一个人,大家只是默默地朝囚车里的人鞠躬,磕头,用各自能想到的方式对关西赵家仅存的一个代表人物,表达他们对赵炳忠的敬意。 随行的军官觉得不妥,想制止人们的这种行为,可是不骂人不打架的,百姓自愿下跪也不犯法。最终,押运囚车的校官想出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把人都给驱赶走,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对着囚犯下跪了。 混在人群中的朱弦也被驱赶了,没办法,现在不想走也得走了。 朱弦离开的时候,心脏依然狂跳如奔马。她看到了囚车里的人犯,囚车很小,这样人犯就无法直起头来,只能低着头,保持蜷缩的姿态跪在囚车的正中央。囚车里的人头垂得很低,目光聚集在脚下的某一处,一直都不曾挪开。 虽然形容很狼狈,可朱弦依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囚车里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有着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 朱弦认为,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见的是:镇定、坦荡,与无畏…… …… 全天下人都认为赵广林就是赵五郎,朱弦也不例外。她郁郁寡欢地回到祁王府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到了晚上的时候,朱弦找到自己的爹朱校堂,问他关于三殿下朱耀廷的事。 “爹爹,三殿下今天回京,宫里一定有庆功宴吧?” 朱校堂点头:“是的,有庆功宴,陛下还赏了他不少东西呢。” “那么三殿下今晚会住宫里吗?”朱弦问。 朱校堂不解,不知道朱耀廷住不住宫里跟朱弦有什么关系。 “你问这个,是想干什么?”朱校堂放下了手里的书。 朱弦尴尬地笑,“不干什么,就随便问问。” 朱校堂自然不信,但他也没有拆穿朱弦,只狠狠瞪她两眼,虚点点朱弦的鼻子警告警告她后,便又低头重新看起书来。 朱弦没有走,依然在朱校堂的身边打着转。 朱校堂看在眼里,也不理她。 不多时,朱弦果然又开口了:“爹爹,你说三殿下对赵炳忠的事,是怎么看的?他也认为赵炳忠有罪吗?” 朱校堂笑着摇摇头:“他怎么想的,为父怎么能知道?不过在陛下决定派人去龙城之前,他倒是在朝堂上与人争辩过好几次应不应该查办赵家。三殿下是主张,查办赵炳忠是弊大于利的。” 朱弦听了,轻轻舒出一口气。 “那就好……”朱弦小小声声地说。 朱校堂问朱弦:“我儿今晚究竟怎么了?为何一直追着问三殿下的事?” 朱弦赶忙朝朱校堂摆摆手:“没什么的,爹爹!女儿只是在与爹爹随便聊聊……” “那么你最好不要再问我关于三殿下的事情了,我不想在背后议论当朝的皇子。”朱校堂干脆利落地掐灭了朱弦还想打听点什么的小心思。 朱弦被堵得一噎,愈发尴尬地围在朱校堂的身边打圈圈。 朱校堂低头看书,再不理朱弦。既然朱校堂拒绝再谈朱耀廷,朱弦便也只好作罢。 就要离开的时候,朱弦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朱校堂说:“爹爹,明日,有人要来咱府上提亲,你和娘就准了吧。” 朱校堂一愣,惊讶地抬起了头。他第一次听朱弦说起这个消息,一点准备都没有,简直让朱校堂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了! 朱校堂望着朱弦呆呆地站起了身,手上的书落到了膝盖上,再落到地上他都没有注意到。 “我说芃儿啊,这事是啥时候开始的呀?为父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起过呢?”朱校堂颤声问朱弦,他的情绪如此激动,都让人搞不清楚朱校堂究竟是在高兴还是不高兴。 朱弦掩面:“明日才开始啊……”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朱校堂急,“我是问,对方……对方叫什么名儿啊……” 朱弦更害羞了,“姓仇,名辉,就是跟着三殿下一起去彭城剿匪的那个……” !!! 朱校堂恍然大悟,却没有发出声音。 -- 第85页 “爹爹?”朱弦疑惑,从袖子后头探出一只眼来看他,“爹爹的意思是……” 朱校堂抹一把脸,神情有些恍惚,一副三魂丢了俩的样子。 “仇尚志的儿子啊?”他口中喃喃,也不知是在回答朱弦还是回答他自己,“不错,不错,还不错的……” 第45章 过海 不知仇公子是否胃口不太好………… 朱校堂很早就起了, 他穿戴整齐后,便用过早饭,端端正正地在窗户底下坐着。 祁王妃按往常那样起床洗漱后, 就看见朱校堂端方严正的这副模样, 忍不住笑了。 “王爷这是一晚上都没睡,还是睡了才起来呀?” 朱校堂白了祁王妃一眼, 冷冷地吐出的一句话:“作为母亲,你需要替孩子们考虑更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祁王妃一愣, 不知道朱校堂又发什么疯, 为孩子考虑更多,就得这么不睡觉干坐着吗? 不过一个转念,祁王妃便明白朱校堂为什么这么气鼓鼓了。她收拾好心情,扬起嘴角走到朱校堂的身边盈盈一拜: “我说王爷, 知道您心疼芃儿,但也得首先顾惜自己的身子呀!你若休息不好,还怎么有力气去心疼芃儿呢?” 祁王妃挨着朱校堂身边紧紧的坐下,轻声细语安慰他道:“你莫焦虑, 虽说江湖上关于仇家公子的传言有点多,但此番他能跟着三殿下一起去出征, 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也在向好发展了吧?搁从前,他就只能在家躺着静养。” 原来昨天朱弦离开后, 朱校堂便四处打听有关仇辉的消息。朱校堂知道仇尚志,却没听说过仇辉, 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可把朱校堂给吓一跳! 得知真相的朱校堂焦虑得直跺脚,怎么朱弦的命就这么差, 皇帝指婚一个病秧子刚好死掉了,现在紧接着自己又找来一个病秧子?可大师明明说过,他的朱弦可是难得的贵命格啊! 祁王妃这一番话点醒梦中人,焦虑了一整夜的朱校堂才终于露出了茅塞顿开的表情。 “是啊!我的王妃!如若仇辉跟从前那样,他可是没办法再带兵出征打仗的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朱校堂兴奋,精神抖擞地自座位上站起来,搓着手来回走了几大圈,又想起什么来,转过头问祁王妃: “可是……可是那仇辉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 “……” 这个问题难倒祁王妃了,她也不知道仇辉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说来这仇家在江湖上威望似乎挺高,没有点门路的人根本无法打听到仇家的任何私密事。 祁王妃琢磨了好一阵,心想到这算是被朱弦接受的唯一一个男人了,不管怎么说都应该给朱弦撑起来,于是祁王妃清了清嗓子便开口了: “我说王爷,既然他仇辉能吃能跳能打仗,说明这毛病啊,无论过去曾经多严重,现在都已经过去了。王爷就别再拿过去的事情来扰乱自己了,安安心心等仇老爷上门,咱们的女儿,这就要找到婆家咯!” …… 卯时刚过,仇家庄的拜帖就送上门来了。朱校堂连身喊请,祁王妃一把拉住朱校堂的胳膊,制止住了他就要跟着管家而出去的步伐。 “你跟着走成何体统?坐下来,歇着!”祁王妃朝朱校堂使眼色。 此情此景正好被路过前厅的朱耀祺看见了,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好,正好与祁王妃四目相交的时候,朱耀祺直接装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无声飘过…… 祁王妃招招手唤来管家: “去,去把通往外院的门都关了,今天王爷有要事,一大早的各路闲杂人等来来往往的,成什么体统?” 老管家点点头,知道祁王妃口中的“闲杂人等”究竟说的谁。今天早上祁王妃和王爷来这前厅候客之前,西苑的杨侧妃就来了。躲在那前厅屏风的后头,跟做贼似的探头探脑。 祁王妃远远看见,当下就不高兴了。今天要谈朱弦的婚事,她杨嬿如来凑什么热闹?莫非今天的事还要听她的意见不成? 朱校堂也看见贼一样的杨嬿如了,当然也看见了祁王妃脸上的不悦,不等祁王妃发话,朱校堂便主动叫来管家,让他去把杨侧妃给劝回去,这般仪态实在太过难看。 今天原本是个好日子,结果一大早就碰到这般“晦气”的事,对祁王妃心底的怒意,管家深表同情。 老管家领了吩咐,佝着腰下去关门。 很快,仇尚志就被祁王府的管家给领上来了。 不等走进前堂,仇尚志那如洪钟般的“哈哈”声便传了进来。 仇尚志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留一脸络腮胡,古铜的面色,一看就是长年行走江湖的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 朱校堂起身,迎了上去…… “欢迎仇庄主大驾光临!”朱校堂站在门廊下,热情洋溢地对仇尚志拱手。 “哈哈哈哈!久闻祁王爷大名,今日得见,仇某我三生有幸啊!”仇尚志的嗓门明显比朱校堂高过一大截,大老远就给朱校堂行礼,打着哈哈,说客套话。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番吹捧后,相携着走进了前堂的大厅门。 管家紧紧有条地安排训练有素的婢女们与客人看茶,摆点心。 跟着仇尚志一起来的还有仇辉自己和一个媒婆。 仇尚志目前没有妻妾,自打两年前仇夫人过世之后,他便没有再续弦,所以此次上门仇家没有女眷参加。 -- 第86页 宾主一行人都坐好后,媒婆便开始干活了。 因朱校堂是皇家,所以仇尚志特意寻了个官媒,可见仇家人对此桩婚姻的重视。 官媒办事是讲程序的,她首先给祁王爷毕恭毕敬地奉上仇尚志事先准备好的礼单:大雁一对、鸳鸯锦八匹、九子蒲八捆、墨八方、双石八块、五色丝八匹、长命缕八捆、蒲带八丈、卷柏八箱、阿胶八担、干漆八担、鱼八对、鹿角八对…… 接下来便是由这官媒转呈仇尚志亲笔写给朱校堂的求亲书奉。朱校堂接了,转身问祁王妃有何要说的没? 祁王妃看一眼朱校堂,自然没得意见讲。虽说仇家人都是江湖人士,但家中田产颇丰,江湖地位也高,就算没有一官半职,依然是可以称霸一方的人物。更何况如今的仇辉,与三殿下朱耀廷行走颇近,大有入仕为官的兆头,相较被朱校桓随便指婚给需要做人情的人家,与仇尚志结为亲家,明显好太多。 朱校堂点点头转过身来,他瞟一眼静坐一侧的仇辉,沉吟片刻,对仇尚志说道: “仇庄主能看上我家小女,朱某深感荣幸。芃儿是本王的长女,从小就一直带在身边,因深得太后喜爱,小的时候还每天进宫,与皇子们一同读书,如此骄纵惯了……” 朱校堂顿了顿,转头看向仇辉: “小女骄纵惯了,折磨起人来也没个分寸。不知仇公子是否胃口不太好……” 朱校堂一脸歉意地笑,“与王妃一样,本王是很愿意与仇大侠结为亲家的,就怕仇公子身体弱,被小女欺负……” “……”仇辉扶额,他听明白了朱校堂的意思,无非就是听闻他有病,眼下看着又瘦了点,所以害怕自己这个病秧子死得早,最后拖累了他的女儿。 仇辉笑了笑,朝朱校堂一个拱手,站起了身。 “辉深爱五郡主,想与她厮守一生。若是我自己扛不住,死早了,丢下五郡主一个人,那不是反倒害了她吗?” 仇辉抬起手来,狠狠拍一拍自己的胸膛:“所以祁王爷请放心,我仇辉的身体怎样我自己清楚。我这般爱她,怎么舍得亲手去害她?” “……” 朱校堂没有说话,半晌才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伸手拍拍仇辉的肩,笑道: “仇公子何必如此,休要再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话,只要你健健康康的,芃儿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本王就满足了。” …… 就这样,朱校堂收下了仇尚志送来的纳彩礼,仇辉与朱弦的婚事就基本定了下来。 双方约定了下次媒人来祁王府问名的时间后,两家初次见面的的程序就基本走完了,只见仇尚志踯躅了一会,商量性地对朱校堂发起了个请求: 辉儿没有娘,我给辉儿又当爹又当娘养这么大,现在辉儿要娶妻了,仇某想看一看我未来的儿媳妇,可以吗? 朱校堂听了,当然不会拒绝,转头就让祁王妃去叫朱弦出来给客人端茶。 祁王妃听了也不动弹,她扯了扯朱校堂的袖子,低声告诉他: “你忘了你女儿昨晚说过的了?她今天要去找三殿下来着……” 祁王妃说这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被坐在下手的仇辉听见了。 “什么,五郡主出去了?”仇辉很惊讶,昨天明明告诉过朱弦今天他和父亲都要来,她也答应了,可今天怎么依然出去了? 祁王妃颔首,一脸歉意地对仇辉说:“是的,对不住仇公子了,芃儿今天有事出去了。” “去大理寺了么?”仇辉问。 祁王妃摇摇头:“不知道,她只说去找三殿下有点事,却没有说过要去哪里。” “今天三殿下在大理寺,与三法司一起审赵广林的案。”仇辉说。 “哦!”祁王妃点点头。 “那么,或许她便去了大理寺罢,比你们来的时间稍早一点出的门,至今未回,想来应该是寻到了三殿下。所以,今天真的很对不住,让仇庄主失望了。”祁王妃频频致歉。 听得此言,仇辉没有再多问什么,但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倒是仇尚志站起身来朝祁王妃深深鞠了一躬,道: “祁王妃不必自责,往后,在下还有的是时间来叨扰府上,机会多的是。只我与辉儿都是江湖粗人,对皇家的规矩也不太了解,什么都是现学现卖,如果往后有什么做得不合规矩的地方,还希望王妃娘娘海涵!” 说完,仇尚志就要与朱校堂和祁王妃告辞,祁王妃留他们吃午饭,仇尚志都拒绝了。只说庄子上还有点事,他必须要回去处理,百姓人家就这样,没什么本事,破事情天天还一大堆。 朱校堂留仇家父子不得,只能作罢,宾主再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后,仇尚志与仇辉终于走出了祁王府的大门。 第46章 兄长 我可不可以打听一点赵麾的事?…… 天色刚刚亮, 朱弦便收拾妥帖出了门。她先去了朱耀廷府上,门房不认识朱弦,朱弦早有准备, 从怀里摸出一块亮瞎人眼的金牌, 上头刻斗大一个“朱”字。 门房见此金牌,立马跪下磕头, 唤朱弦郡主,并告诉她三殿下今天天不见亮就去大理寺了,到晚上才能回。 朱弦了然, 谢过门房后驱车又往大理寺赶。 快到巳时的时候, 朱弦到了大理寺的衙门外,朱弦故技重施,靠手里那块朱字金牌打通了大理寺的大门。 -- 第87页 一名皂吏提着差棍奔到朱耀廷的面前对朱耀廷通传:“启禀三殿下,门外来了个女人, 手上有金牌,自称是五郡主,她说想见您。” 朱耀廷正在与大理寺卿、都察院一名御史和刑部的一名侍郎一起,审核与赵广林案件相关的档案卷宗。听见五郡主来找自己, 他一脸惊讶地抬起了头。 “大表哥?”朱耀廷自言自语,一脸好奇的表情。 一旁的皂吏听了, 赶紧纠正:“是五郡主,五郡主要找您。” “知道!”朱耀廷不耐烦地打断了皂吏的话, 转过头来继续自顾自地揣摩——“她为何来找本王?” “唔……去年祁王爷去龙城处理赵炳忠通敌案,当时五郡主也跟着去了, 是么?”朱耀廷扭过身问旁边的都察御史和刑部侍郎。 “是的!”“是有这回事,殿下。”都察御史和刑部侍郎异口同声。 “当时这位五郡主要提前回京,东相大人也派了几百东厂的番役跟随。因与祁王爷手底下的兵不对付, 回程路上还发生了士兵斗殴的事件,东厂的番役被带队的都尉给斩了几个,这事最终还是殿下您去处理的呢。”刑部侍郎非常仔细地提醒朱耀廷。 听了这句话,朱耀廷果然就想起来了。 “对啊,这事就是本王处理的!”朱耀廷点点头,转头对那等着回复的皂吏说了一句:“既然是五郡主,那么就请吧,带她去会客的花厅,本王随后就到。” 皂吏领命退下,朱耀廷起身,让两名大臣先看着,他去去就回。走出议事厅的时候,朱耀廷依然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一边走一边摇头,口中念念有词道: “有意思……她怎么也冒出来了……” …… 朱耀廷来到花厅的时候,朱弦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到朱耀廷走进来,朱弦急忙站起了身。 朱弦今天走得急,没有施粉黛,只在头顶梳个圆髻,插一根镶宝凤蝶鎏金银簪。她身穿胭脂色滚边对襟长褙子,虽然打扮素净,却依然如出水芙蓉般清雅出尘。 见朱弦起身,朱耀廷疾步朝她走来,满脸堆笑。 “嘿哟!五妹来了!哥哥我有罪,不识得自己的妹妹,把你当大表哥称兄道弟了好久……”说着,朱耀廷伸手虚虚托着朱弦的胳膊,把她重新又扶回了座位。 朱耀廷总是有调节气氛的好本事,原本愁眉紧蹙的朱弦听朱耀廷这么一段话,瞬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拿袖帕捂着嘴咯咯咯咯笑:“三殿下忒有礼了,那件事,本就是我与八世子的错,是我们欺瞒殿下在先,三殿下没有追究我们的过错,芃儿已经非常感谢了。” 朱耀廷摆摆手,笑眼弯弯地望着朱弦,上下打量了许久,一副发现绝世美玉的欣赏与惊喜感。 “本王的五妹可真漂亮!这么漂亮的姑娘,现在的朱耀廷是绝对不可能给忘记的,看来哥哥年轻的时候不光脑子不好使,就连眼神都的确有点问题。” “三殿下……” 朱弦扶额,被这样无上限的吹捧的话给逗得满脸通红。自朱耀廷进门,那块袖帕简直就不敢拿下来,朱弦拿它当盾牌,掩饰自己的羞怯与害臊。 见朱弦这样,朱耀廷愈发乐得哈哈大笑。他带着和蔼可亲到几近夸张的笑容,问朱弦,今天追来大理寺找他,有什么事? 见朱耀廷终于开始说正事,朱弦才终于放轻松了些,她放下长在脸上的袖帕,小心翼翼地问朱耀廷:“最近影响颇大的赵麾被捕的案子,是不是三殿下在负责?” 朱耀廷了然,朱弦问出这样的话完全就在朱耀廷的预料当中,最近一段时间,能这样劳心劳力追着他跑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来问赵麾的。 朱耀廷点点头,告诉朱弦:“陛下把这桩案子交给了三法司,但指派了本王在负责跟进。我需要一直陪着直到赵广林案结束,并随时向陛下禀告案件的进展。” 朱弦了然,扭着手中的罗帕扭动了半晌,开口问朱耀廷:“我可不可以打听一点赵麾的事?” 朱耀廷笑,点点头。 朱弦暗暗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变大了些。 “赵麾是与田义会勾结了吗?”朱弦问。 朱耀廷颔首:“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 朱弦倒吸一口冷气,踯躅片刻再继续问:“他有没有可能……是被逼的?” 朱耀廷摇头:“他是彭城一带田义会的大当家,是指挥别人的人。因为这个,当地还有贵女想要嫁给他。” “……”朱弦无语,这一回,连冷气都倒吸不起来了。 静默了老半天,朱弦才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 朱耀廷也不隐瞒,很爽快地说:“在大理寺的地牢里。” …… 朱弦站在牢房门口,看着靠窗那个几乎不能被称为“人”的男人,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广林又受了刑,浑身挂满镣铐,缩在墙角里一动不动。血已经把他的五官都糊住了,脸上五颜六色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死了么?”朱弦有一点难过,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朱耀廷很肯定地回答,“这厮穷凶极恶,千万不要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半道上这家伙就曾经多次逃跑,伤过我们五名士兵,死了一个,还有一次差一点伤到仇兄弟,所以这些衙役们只能没事就给他几棍子,让他一直恢复不了元气,也能减少他成功逃跑的风险。” -- 第88页 “……”朱弦无言,一想到眼前这个没事就挨几棍的人,就是赵炳忠留下的唯一血脉,她心里就堵得慌。 朱弦想直接与牢里的赵五郎说话,但是她知道今天不行,朱耀廷一定不会同意。 于是朱弦四下里望了望,看见朱耀廷的身后站了一个一脸谄媚的校官,知道这校官应该就是负责看守监牢的,心下立马有了成算。 “我们走罢?”朱弦对朱耀廷说。 朱耀廷颔首,对朱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朱弦一边往牢门外走,一边很随意地与朱耀廷身边那名校官攀谈,她问那校官从前是不是在京畿西屯营呆过,因为他看上去好生面熟。 那校官摇头:说五郡主怕是认错人了,小的一直都只在这大理寺看牢房。 朱弦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依然从怀里摸出一袋碎银子送到那校官手里:“这位军爷看上去真的好像爹爹从前在西屯营的护卫统领,芃儿瞧着着实亲切,一点点心意,万望军爷收下。” 朱耀廷从旁看着不说话,嘴角一直挂一抹不明不白的笑。 那校官见此阵仗,哪里感收,慌忙推辞。可朱弦却很坚持,一直追着那校官,要把手上的银子送给他,还说与这军爷一见如故,真的像亲人一样。 终于,还说朱耀廷发话了,他叫住那校官说:“邱老八你就收下吧!难得五郡主见到一个老熟人,你今天不收这点碎银子,连本王都没办法脱身了。” 那名唤作邱老八的校官哭笑不得,对着朱耀廷说:“三殿下,小的哪里有资格做五郡主的熟人?只是五郡主认错了人而已……” “没关系!”朱耀廷无所谓地一挥手:“她觉得你是熟人就是熟人,你就收下吧!” “……”邱老八无语,只能跪在地上,对着朱弦磕两个响头,然后收下了这袋“来路不明”的碎银子。 在朱耀廷的“主持公道”下,朱弦终于了了一桩心事,她转过身,朝朱耀廷道谢:“感谢三殿下今日的接待,芃儿耽误三殿下办差了,现在时候也不早,我就先回家了。” 朱耀廷拦住朱弦,说马上就到午时,要不五妹就在我这儿用过午饭再走吧? 朱弦摇头,婉拒了朱耀廷的盛情挽留,说自己一妇道人家,也不好留在大理寺耽误其他大人办差。今天我就回去了,改日再去三殿下府上道谢。 朱耀廷挽留朱弦不得,只能让她走。朱耀廷送朱弦出了大理寺的大牢门口,便目送朱弦坐上祁王府的马车离开。 待朱弦的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朱耀廷转身,看向身后的邱老八: “老八。” “小的在!”邱老八惶恐地低头。 “今后这位五郡主应该还会再来看赵广林,她若来,你便依她就是。”朱耀廷说。 那邱老八不解,问朱耀廷怎么知道这位郡主一定会来? 朱耀廷笑:“邱老八,脑子是拿来动的,不是用来装女人跟酒的。你看你天天除了吃就是玩,所以只能一辈子守牢房。” “……”邱老八哑然,不知所措。 朱耀廷瞧着,哈哈大笑,他抬起手指朝那校官虚虚点了点,便转身,朝着大理寺衙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47章 醋意 你忘了昨天我说要来你家么? 才走出大理寺门口的那条官衣街, 朱弦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婢女小蝶扬声问那马车夫究竟怎么回事。 马车夫答:路边冲出来一个人,拦住了我们的马车。 朱弦不解,挑开车门帘看出去, 就在马车前方不远的地方, 一人一骑拦住了去路——是仇辉。 “五郡主。”仇辉骑在马上朝朱弦远远一个抱拳。 …… 酒楼顶层,靠江面的一间雅间内, 淡淡伽楠香自屋角那对三足薰炉中袅袅升起,又幽幽四散开去。窗边油光水滑的花梨木茶桌旁,仇辉与朱弦相对而坐。 “你找三殿下说什么事?”仇辉问。 朱弦看了看面前的仇辉, 有点踯躅。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朱弦决定暂时不回答仇辉这个问题。 “没什么,三殿下是我三哥,我找他,不是挺正常嘛?”朱弦轻描淡写地回答。 ? 仇辉一愣, 似乎没有想到朱弦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回答自己。他微微一笑,带点苦涩,又似乎在自嘲。 仇辉没有说话,拿起手边的茶盏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以借机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他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相信如此拙劣的假话。 仇辉脸上的微表情朱弦自然看得懂, 她的心里涌起阵阵愧疚。但朱弦觉得现在自己若跟他说实话,只怕仇辉会更难接受, 所以为了两个人的未来计,现在他不高兴, 就由他不高兴吧!反正赵麾早迟都要退出朱弦的生活,待自己送赵麾走完这最后一程,一定会给仇辉补偿的。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仇辉不说话,朱弦也不说话。最终,依然还是仇辉开口打破了这沉闷到极致的气氛: “你忘了昨天我说要来你家么?” 朱弦一愣,心里的愧疚更加汹涌了。她当然没有忘记,朱弦只是觉得纳采礼从来都不需要女方参加,所以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天接待仇家父子的任务就只要有父亲和母亲在家完成就够了,而她自己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去做点其他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 第89页 “今天我爹爹不在家么?昨天我特别嘱咐过他的……”朱弦试探性地向仇辉发起反问,她心底有些怯怯,今天自己不在家,莫非家里的接待出了问题?是否亏待了仇尚志,所以仇辉不高兴了? 仇辉望着朱弦,依旧没有说话,只那双眸子里的墨色变得愈发浓厚。 朱弦看见了,心“咚”一声沉到了谷底。她“噌”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上半身朝仇辉的方向前倾,双手撑着桌沿。 “我爹没有答应?”朱弦急切地问。 仇辉皱眉,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的……你父亲接了求亲书也收了纳彩礼。” “呼——!”朱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解脱一般轰然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拿手使劲揉自己的心口: “吓死我了,我以为我爹把你们打出来了……” 朱弦笑,拿袖帕捂着嘴,用眼神逗那仇辉:“所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仇辉抬头看见了朱弦脸上的笑,便怔怔地盯着她看。 有那么一瞬,朱弦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狼一样的光——这种眼神朱弦曾经在其他试图与她发生点什么的男人的眼睛里见过。 脸腾一下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也就在这一刹那,朱弦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印象中那个连束发礼都懒得搞的少年,原来也是一个男人。 朱弦羞涩的样子重新唤醒了仇辉,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重新变成了从前那个人畜无害的样子。 “没事!”仇辉笑了笑,端起茶杯继续喝茶。 “在这里见到你也是一样的。”仇辉无所谓道。 听他这样说,朱弦心里的愧疚感瞬间散去不少,她抬起头来重新朝仇辉看过去: “真的吗?你不生气了?” 仇辉微笑着摇摇头:“不生气。” “嗯,好!”朱弦狠狠地点头,萦绕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 “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朱弦心情大好,主动又热情地邀约仇辉留下来与她共进午餐。 仇辉也望着朱弦笑,微微一颔首:“但无不从。” …… 仇辉和朱弦喝茶的酒楼是京城最有名的近水楼,可以喝上好的龙井也能提供京城最有名的酒菜。朱弦没有再换地方,叫来近水楼的小二,叫他们直接提供一桌上好的酒菜。 酒菜上得很快,满满当当一大桌,玉露丸、长生粥、烤鹌鹑、通花软牛肠、八珍炖乌鸡…… 热气腾腾的一大桌菜烘得整个雅间都香喷喷的,气氛愉悦又轻松。 今天算是朱弦第一次与仇辉单独相处,她发现与自己印象里的仇辉不同,仇辉虽然来自江湖,却丝毫没有江湖浪子那种不修边幅的习惯。他虽然话依然不太多,但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善与人交流。 相反,仇辉优雅的举止与内敛的谈吐,给人一种他来自某一高门大户,簪缨世家的感觉。 譬如仇辉喝汤,从来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动箸摆碗的时候也不会有声音。他夹菜永远只夹面朝自己的这一边,不撒饭,也不会让嘴上脸上沾满油腥。 第一次在朱耀廷的猎场看仇辉吃饭,朱弦就见识过他吃东西有多秀气,量也少。当时只当他刚来京城养病,身体没恢复,所以吃得少。没想到如今已经过了一整年,仇辉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却依然吃得不多。 望着仇辉面前只装过一碗饭,半碗汤后就空置着不动的碗,朱弦开口问他:“听说是李圣手帮你治病?” “是的。”仇辉点点头。 “不能给你开点多吃饭的药吗?我看你依旧吃这么少。”朱弦问。 仇辉听明白了朱弦的意思,便立马拿起汤匙又给自己添了半碗乌鸡汤。 “不是的,五郡主有所不知,幼时我曾经长时间饥饿过,大约半年没能沾米,每天靠捡食路边的野果和烂菜叶维持生命,那段时间伤到了胃,吃什么都会吐。后来回家找大夫看,调养了一两年,才慢慢得以好转,但是终归不能吃太多,吃太多就容易不舒服。”仇辉很自如地说。 朱弦听着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代武林宗师的儿子小时候居然过得像乞丐? “你为什么会挨饿?”朱弦不解。 仇辉淡淡地一笑:“舅舅带着我跑镖,遇上了山匪,镖车被劫,押镖队伍被打散,我也流落他乡长达半年。” 朱弦明了,对仇辉投过去一个怜惜的眼神。 “现在好了,你终于长大了,再也不会流落街头。”朱弦柔声安慰他。 “是的,那段苦日子已经过了,不足为虑。”仇辉很爽朗地笑,悄无声息喝下半碗乌鸡汤,用半杯茶悄无声息漱过口,再悄无声息地重新归置好了碗筷—— 留下面前洁净如新的桌面,还有一张就像还没吃饭般干净的脸。 朱弦盯着仇辉面前那块崭新洁净的桌面,点点头:“你娘一定是一个很贤惠又很聪明的女子,把你教得这般好,吃饭吃得这般讲究,让我这个郡主都自叹弗如。至于我兄弟,每次吃饭都会被我父亲教导,小时候还常常挨打。” 听得此言,仇辉噗嗤一声笑了,低着头兀自喃喃。“我娘贤惠是没错,可她要是足够聪明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 仇辉说这话并不是给朱弦听的,他只是在跟自己感叹,但朱弦听到了半句,便扬声问仇辉在说什么。 -- 第90页 仇辉直起腰,摇摇头大声说:“没什么!没事,没事……” “不对,你在说你娘什么什么?我听见了,你快告诉我!”朱弦不依,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对自己未来的婆婆充满好奇。俗话说得好,女子嫁人后,最难处理的关系便是婆媳关系,如果能提前把握好婆婆的脾气,往后自己嫁过去也能过得顺当点。 “我娘过世了,两年前生病,便走了。”出乎朱弦的预料,仇辉这样回答。 “……”朱弦语迟,觉得今天的自己表现有些失常,似乎突然变得太不会说话。 朱弦很尴尬,自己选择的话题都是戳仇辉心窝子的。一时间,朱弦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只好对仇辉再投过去一个怜惜的眼神: “没事了,没事了!这些都过去了……” 仇辉看出来朱弦的尴尬,送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倒过来还安慰朱弦:“是的,这些不开心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一起好好过吧。” …… 今天的午饭依旧是仇辉付的钱,当朱弦差小蝶去付饭钱的时候,仇辉叫住了小蝶,他让小蝶留下来伺候五郡主再喝一碗紫苏汤。 “今天是我们俩第一次约会,不可以女孩子付账的。”仇辉说。 朱弦不解,问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仇辉点点头说:“是的,第一次约会谁付账,成亲后谁的地位就能高一些,可以掌握家庭的主导权。” “……” 仇辉说这话的时候特别认真,就跟真的一样。朱弦笑了,第一次听这种古怪的言论,但是她真的被仇辉脸上那种神圣的表情给笑倒了。 “你就这么想当一家之主?”朱弦逗他。 “是的。”仇辉很郑重地点头。 “我不想做惧内的男人。”那表情如此凝重,就像在谈论一件特别重大的军国大事。 “……”朱弦无语,决定成全他这个心愿,便朝他挥了挥手指头,说道:“你去吧。” 得到可以付款命令的仇辉终于如了愿,他朝朱弦一拱手,这是军队里下级领上级命令的动作,然后兴高采烈地就去结账了。 朱弦扶额,嘴上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早已乐到不能自已…… 第48章 计算 你……喜欢他么? 吃完午饭后, 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仇辉把朱弦送上祁王府的马车,自己也骑上了马,准备回他北城门外的仇家庄。仇辉与朱弦算是订了亲的人, 按规矩是不可以再见面的, 今天两人依旧私底下见面就算了,自然不可以太猖狂。 仇辉骑在马背上站在路边, 等着朱弦的马车先走。 朱弦挑开马车窗帘,与仇辉道别。 仇辉笑盈盈地看着她说:“再过几天媒人会来府上问名,拿到你的生辰八字后, 我会提醒那个卜吉的神婆给咱们挑一个最快的时间举办亲迎。” 朱弦羞红了脸, 目光盈盈地望着仇辉,小声啐他:“就你这么急……” 仇辉笑:“我当然急啊!我巴不得今晚就把你娶回家!” 仇辉刚才吃午饭的时候喝了一点酒,心情正舒畅,在酒兴的作用下与朱弦说话时也声如洪钟。可现在是在大街上, 朱弦急了,慌里慌张地拿手制止他,要他小声点。 “怕什么?”仇辉无所谓道。 “反正你很快就会是我的人了。”声音依旧如洪钟,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朱弦扶额, 不想再在这路边给人看笑话,忙不迭与仇辉挥挥手, 放下马车窗帘飞速离开。 马车走得远了,胸膛里那颗奔腾的心才终于重新落回了原位, 朱弦抬手挑起车窗帘往后看去——看见仇辉依旧骑着马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自己。 脸禁不住又烧起来, 似乎害怕下一瞬间仇辉便又要喊出什么让路人侧目的话语,朱弦被虫子咬到似的“啪”一声放下了窗帘,离那车窗远远地坐着, 再也不敢乱动一下。 一旁的小蝶见了忍不住捂嘴吃吃笑开来。 朱弦佯怒,问小蝶笑什么? 小蝶答:“从来五郡主都是胸有丘壑的人,遇事都是淡定自若的样子,小蝶不曾见过郡主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呢!” 朱弦啐她:“不得了,长能耐了,现在也敢拿你家郡主开玩笑了?” 小蝶忍笑,跪下告饶:“郡主饶命,奴婢不敢了。郡主若是对奴婢有意见,可以罚奴婢日后跟着郡主一起去仇府,让奴婢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 朱弦听了,噗嗤一声笑破了功,一张粉脸臊得更红了:“你想得美!这么厉害的丫头,我可不敢要。” “要吧要吧,让奴婢给郡主和姑爷当牛做马一辈子。” “不要不要!” “我会带孩子,一定把小少爷给带得好好的,乖乖的。” “嗨呀呀!不要不要!” “要的要的嘛——哈哈哈哈哈!” 马车里,主仆二人闹做一团,待小蝶缠着朱弦终于闹得尽兴,再掀开窗帘时,马车外已经看不见仇辉的身影了…… “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姑爷应该也回去了。”耳畔响起小蝶的声音,朱弦回头,看见这婢子也挤在自己脑袋边,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啐!小蹄子今天是嘴痒了,看我今天回家就把你的嘴给缝起来。”朱弦啐小蝶。 小蝶收了势,觉得今天逗弄朱弦也差不多了,便坐回自己的位置只顾捂着嘴吃吃的笑。 -- 第91页 朱弦佯做厉色瞪了她几眼后也靠上自己身后的锦垫开始休息,不过才刚刚分开,朱弦已经开始想他了。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它们是如此的会说话,朱弦甚至特别想看他发怒的样子,在他发怒的时候,自这双眼睛里会不会射出那种利刃一样的光,能用眼神把人劈死那种—— 像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 …… 朱弦回到祁王府,刚下马车,就看见朱耀祺正站在府门口对着门口的那面福字照壁发呆。 朱弦走上前,问朱耀祺可是被罚了,在这里面壁思过? 朱耀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在这儿等你。” 朱弦惊讶,自己走了这大半天,莫非朱耀祺就一直这样面壁?于是朱弦赶紧问朱耀祺等了有多久。 朱耀祺说不久,今天夫子散学早,他也才刚回家,骑马走到巷口就看到你的马车回了,便在这儿等你。 听朱耀祺这样说,朱弦放心了,问朱耀祺找自己什么事。 朱耀祺左右看了看,寻了一块幽暗的角落,把朱弦拉了进去。 “今天仇辉来府上提亲了?”朱耀祺表情严肃地问朱弦。 朱弦点点头:“是的。”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朱耀祺追问。 “……”朱弦语迟,朱耀廷比自己的岁数还小,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需要去征求朱耀祺的意见。可是眼看朱耀祺如此关心她的婚事,直接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可能会得伤了朱耀祺的心。于是朱弦想了想,回答道: “我问了爹和娘,他们都同意这桩婚事。” 朱耀祺低着头,脸上一副特别难过的表情。如果不是他自己也在极力控制,朱弦想,朱耀廷或许已经哭出来了。 “大姐……”沉默良久,朱耀廷非常艰难地开了口:“你……喜欢他么?” 朱弦不懂朱耀廷为何会如此悲伤,但是朱耀廷一旦问起这个,朱弦就会不由自主地飞红了脸,她低下头,非常实诚地对着朱耀廷点一点,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如蚊蚋般羞涩的回答:“是的,我喜欢……” “……”朱弦的这些表现,朱耀廷全都看在眼里,他闭了闭眼,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 “他……对你,好么?”朱耀廷问。 朱弦被朱耀廷问得很紧张,头一直就没有抬起来过。听见朱耀廷这样问,虽然觉得以朱耀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怪怪的,但提及仇辉时的羞涩依旧占据了上风。 朱弦再一次对着朱耀廷点一点头,照旧的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如蚊蚋般羞涩的回答:“是的,很好……” 朱弦回答完了问题,低着头半天听不到朱耀廷的回应,待脸上的火热褪了点温,朱弦抬头,想反问朱耀廷打听这些干嘛?却见朱耀廷突然举起拳头,出人意料地一捶捶向他身边的那面石墙。 “我后悔了好久,后悔了好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畜生,是个畜生……” 朱耀廷一拳又一拳,狠狠地砸向那面墙,不过数下,青砖的石墙上已经可见斑斑血痕。 朱弦吓坏了,一扑扑上去抱紧了朱耀廷流血的手。 “你到底在干什么?”朱弦朝朱耀廷大喊。 朱耀廷终于忍不住哭了,他痛苦地用鲜血横流的手捂住脸:“我也不想这样……现在连我都恨我自己了……” !!! 一头雾水的朱弦全神贯注地捕捉朱耀廷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心底茫然、疑惑,又不解…… 而这些茫然、疑惑,和不解,伴随朱耀廷越来越激烈的情绪宣泄,变成了—— 震惊、惊悚,和难以置信! 朱弦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朱耀廷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朱耀廷出生后的这十五年以来,她从来都没有发现过朱耀廷对自己,有任何错误的感情和认识! 怎么今天,他突然就? 朱弦的头有点晕,双腿变得软绵绵的,有点站立不住。她使劲摇了摇头,发现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梦。 朱弦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有些崩溃的三观,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说服朱耀廷: “八,世子……我是你姐姐……你的亲姐姐!” 朱耀廷指节上的血顺着他的手背流,流过手腕,又流进他的袖子里,可他依旧拿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你要记住……我是你的亲姐!你不可以……对我有任何,超出兄妹感情之外的感情!” 压抑的啜泣声逐渐小去,直至听不见…… 朱耀廷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朱弦。 “你说什么?”朱耀廷问。 “呃……”朱弦也哑然。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对视了半晌。 突然,朱耀廷噌一声自地上弹射而起,他满脸通红,那是憋足了酸楚、羞愧、难过、诧异、震惊、无地自容的情绪。 百感交集的朱耀廷再也顾不得与朱弦解释什么,他一把推开拦路的朱弦,像丧家犬一般,朝府衙的最深处,夺路而逃…… …… 朱弦一步一挪地朝后院走,像一具行尸走肉。今天经历过的情绪太多,耗尽了朱弦的体力、心力,和脑力。 经过二门后的那个花园时,她停下了脚。原本朱弦是打算回府后回去看看杨嬿如的,毕竟今天仇辉上门来提亲,杨嬿如没资格参与现场,作为亲生女儿,还是应该把情况向杨嬿如仔细汇报一下的。 -- 第92页 可现在,朱弦突然就改主意了。并不是朱弦不想告诉杨嬿如情况,而是朱弦脚软,精力明显不济。 朱弦知道,自己这是被惊倒了。天不见亮就爬起来,东奔西跑至现在,本就累了,结果回府直接被朱耀祺这么一吓,可不就彻底崩塌了嘛。 朱弦叹一口气,准备明天养好了精神再去找杨嬿如,今天自己这心里也乱糟糟的,不适合去与西苑与杨嬿如说话。 打定主意的朱弦调转方向往筑清院走,今天祁王妃也见过仇辉了,朱弦想问一问祁王妃怎么评价仇辉这个人。 才刚走到半路,朱弦就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小径上奔过来一个人,那人从小路上转进大道,急匆匆地往上房赶。朱弦定睛一看,是老管家。 朱弦扬声叫住管家,问他跑什么? 管家转头看见是朱弦,停下来,喘着气回答朱弦: “是宫里,是宫里来消息了。因为王爷处理过赵家叛国案,今晚王爷不回家,留在宫里,与三法司一起,商议赵麾落草造反案。” 朱弦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朝廷果然重视赵麾,进展很快,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自己还得抓紧才行…… 第49章 查证 本官准你乱讲这一次! 今天仇辉父子上门来提亲, 朱弦自大理寺一回家,就遇上了朱耀祺的“惊悚告白”。 朱弦好不容易重新收拾好稀碎的心,说实话, 就算到现在, 她也没能搞明白,今天朱耀祺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不过朱弦也没打算去搞清楚, 小孩子的感情,就像一阵风,来的快去的也快。 朱弦准备把朱耀祺的事再一次当作一阵风, 不留痕迹地丢进时间的腌臜堆。 朱弦第一时间来到筑清院找到祁王妃, 她问母亲今天仇尚志来祁王府的情况究竟如何? “很好!看得出来仇掌门挺重视这门亲事,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准备的礼,也十成十的有诚意。”祁王妃如是说。 说话间, 祁王妃从身旁小几底下抽出来一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本帖递给朱弦: “你看,这是仇掌门今天送来的礼单。” 朱弦接过这礼单, 细细看去,一边看一边说:“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 不重视,也不行啊!” “是的。”祁王妃点点头, “其实说来仇尚志长得也不高,敦敦实实的, 可仇辉却瘦高瘦高的,一点都不像……” 朱弦笑:“因为仇辉像他娘啊!” 对此,祁王妃表示赞同, 毕竟儿子多像娘,这是常事。 “只可惜仇夫人两年前去世了……”朱弦叹一口气。 一旁的祁王妃却不以为然,一脸意味深长地开了口:“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儿能嫁进这种家中没了主母的人家,那可真是天赐的意外惊喜。” 朱弦愣住,目含疑惑地看向祁王妃。 祁王妃笑,说起朱弦与仇辉的这门亲事,旁的且不说,最让祁王妃满意的,便是仇辉死了娘,仇尚志也未续弦,这种情况在仇辉这样的富裕人家里,简直是少之又少。 “你想啊,从来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如今仇家没了婆婆,我儿嫁过去,就直接做主母,可不是我儿的福分么?”祁王妃拉着朱弦的手,一脸喜色。 “……”朱弦扶额,哭笑不得。 “虽说仇辉还有一个妹妹,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姑嫂之间相处,比起婆媳之间相处,总归是要简单许多的。所以我儿若是问为娘今天的感受,那么为娘最大的感受便是这个。” 祁王妃及时收了话头,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她没有对朱弦说:作为一个母亲,祁王妃甚至希望仇尚志能坚守自己的初心,永远这样保持光棍的状态下去,那就更好了! 朱弦听着,没有接话,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仇香香那张刻薄又冷酷的娃娃脸。 朱弦也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仇香香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很可怜的,不能说话的小姑子而已,但不知为何,在朱弦的内心深处,冥冥之中总会有一种力量,时刻把朱弦与仇香香之间的距离给推得远远的。这位不能说话的小姑子周身自带危险的气场,时刻刺激着朱弦女人的第六感,让她不能不警惕。 …… 朱弦离开上房后,便去了筑雅院,杨嬿如已经等候朱弦多时了。见到朱弦来,杨嬿如便把她能拿得出来的所有好吃的,都搬出来让朱弦吃。 杨嬿如说,今天中午朱校堂来过,与她讲了仇尚志的事,她很开心朱弦能找到这样好的人家。 说到最后,杨嬿如还哭了。她说朱弦自打生出来就被抱走了,眼看着十八年过去,咱娘儿两还没相处过几天,这又要嫁人了…… 一番话说得惨兮兮,连朱弦的眼角都噙上了泪。 说句公道的,朱弦非常清楚祁王妃处事的风格,简而言之,就是不挑事,但也记仇。总的来说,与祁王妃这样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女人相处,还算相对撇脱的。就是要恪守本分,千万不能贪心,把自己应得的那部分钱财得了就够了。 朱弦劝杨嬿如少想这些不好的,既然做不了主母,那么就好吃好喝对自己好一点,凡事不多想,心放宽,日子才能过得快乐。 杨嬿如点头,劝朱弦放心,她这个当娘的,就希望芃儿、妮儿过得好,她便满足了,别的多的,她也不想了。 -- 第93页 说起妮儿,朱弦想起已经许久不见这位妹妹的身影了,便趁此机会问杨嬿如:妮儿哪去了,好像许久都不见她了。 杨嬿如告诉朱弦,妮儿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妮儿每天都在使小性子,连杨嬿如自己都无法与她沟通。 “今天一大早,她就又出门了,带了两个婢子几个护卫,说是出门买胭脂,直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杨嬿如愁容满面地说。 朱弦皱眉:“可前几日我问您的时候,您也说她出去买花了。天天这么买,妮儿她有这么多私房钱吗?” 听朱弦这么问,杨嬿如干笑两声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继续皱着眉头苦恼。 见杨嬿如这样,朱弦便知一定是杨嬿如给妮儿钱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自怀里摸出一包银子,一只玉坠子,轻轻放到杨嬿如的面前。 “娘,真的不要再无原则地溺爱妮儿了!”朱弦望着杨嬿如,言辞恳切: “我们祁王府真的没有供人肆意享乐的资本,父亲如履薄冰走到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府上就突然没银子用了。平日里节省点用,多余的钱拿出去盘点田宅,也好过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个我当然知道的。”杨嬿如苦着脸打断了朱弦的话: “只是你妹妹打小日子就过得苦,她不像你,命格好,容易过人上人的生活。眼看自己的亲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妮儿心里不痛快,也是可以理解的。若是五郡主最近得空,看能不能抽空安慰安慰妮儿,我也是心疼她,不想看她天天过得如此痛苦……” “……”朱弦无语,望着眼前杨嬿如一张一翕的嘴,她几乎再也听不进去杨嬿如几十年如一日的这种老掉牙的论调。 妮儿出生十六年了,杨嬿如一直拿这种“负罪”论来评判朱弦,也评判妮儿。眼看妮儿日渐乖张的举动和喜怒无常的性格,朱弦深知妮儿的每一点变化,都与杨嬿如无底线的放纵与溺爱不无关系。 朱弦并不认为妮儿过得有多么的不堪,而朱弦自己过得有多么的人上人。反倒是妮儿天天挥金如土,筑雅院所有好吃的好用的都归妮儿一人所有,而朱弦还得帮着祁王妃管家,惦念着祁王府并不宽裕的账目,担心筑雅院的生母与妹妹受委屈。 可朱弦也知道,她不可能与杨嬿如说这些,说了,还可能会遭致更大的误解,于是朱弦选择了闭嘴,自顾自站了起来。 “今天就先这样吧,杨侧妃。”朱弦朝杨嬿如行了一个礼:“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这些银子你收下,往后我给你的你就搁另一处存起来,不给妮儿看见,待存得差不多了,给妮儿给你自己置办一点田产也是好的。至于府上每个月分发的月银……” 朱弦顿了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罢。” …… 东厂巷子,东缉事厂衙署。 高帜坐在灯下,低头翻看面前的卷宗。 一名小伙者佝着腰走过来,低声禀告高帜,说掌刑千户官颜龙飞来了。 高帜颔首,示意小伙者快请。 不多时,自值房外走进来一名身材高大,头戴漆纱大帽,身穿青绿锦绣直身袍的男子。 颜龙飞进屋后,摘下头顶大帽,露出一张刚毅的脸。他对着高帜一躬身,行了一个礼:“督公。” 不等高帜开口,颜龙飞自怀里摸出来一本卷宗,恭恭敬敬地送至高帜的面前。 “这是今天下午属下得督公令后,搜集来的,有关岳阳城仇尚志和他儿子仇辉的材料,请督公过目。” 高帜点点头,接过颜龙飞送过来的卷宗,选其中的几处仔细读了读,便开口问他:“你说,仇辉于永昌十五年回到岳阳城老家安心养病,无人得识,又于永昌十七年离开岳阳城前往京城,寻名医圣手李存风治病……” 颜龙飞低头,一边听高帜说,一边在心底暗自揣摩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特意提出这些问题,可能会是基于何种考虑? 高帜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这么大一活人,还只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到呆在岳阳城两年,而不被任何一个人看见的?” 颜龙飞了然,垂首低眉回禀高帜:“就这段时间的情况,属下也觉得有异,已经差了柏舟带人前往岳阳城细查。” 高帜颔首,觉得颜龙飞此种安排妥帖。 “很好!”高帜合上了手里的卷宗,面带微笑地看向自己的这位得力助手,“对仇辉于永昌十五年至永昌十七年间的情况,龙飞有什么想法么?” 颜龙飞抬头看高帜,摇摇头:“办案讲究个证据,目前属下手上没有证据,不敢乱讲。” 高帜仰天大笑,“没事,本官准你乱讲这一次!” 颜龙飞踯躅,沉吟了片刻,才再度开口:“属下以为,仇辉的这种状态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于这两年间,仇辉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极少露面,能见到他的人寥寥无几,故而仇辉留下来的行动痕迹也就极少了。行动痕迹虽少,却并不是没有,所以我们派柏舟去找,是一定可以找得出来的。至于这第二种情况嘛……” 颜龙飞顿了顿,“第二种情况便是,于这两年间,仇辉的确踪迹全无。” 高帜挑眉看向颜龙飞,眼里闪动奇异的光,“所以呢?” -- 第94页 颜龙飞笑,言语中饱含极度轻蔑: “所以仇辉于永昌十五年就已经死了,而现在的仇辉,只是一个替身。” 第50章 计划 龙飞,你,见过他么?…… “龙飞干得不错!”高帜起身拍了拍颜龙飞的肩, “回头你继续盯着祁王府,至于仇家庄这边,咱们就等柏舟自岳阳城回来后再议吧!” “是, 督公!” “走吧!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今天事多,一整天了, 本官就只吃了一顿早饭。”说完,高帜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听闻高帜没有吃饭,颜龙飞立马关心地问上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并给高帜推荐了一家新开的酒楼: “渝都楼, 老板乃巴蜀人士, 专做川菜,众所周知,巴蜀菜式尚滋味、好辛香,尤其他家的油辣子汤鱼, 麻辣辛鲜,味道棒极了!” 颜龙飞的推广很有效,本就饿了一天的高帜听得这种描述怎么顶得住,早就口水长流了。 “走吧!我们就去这家渝都楼, 吃油辣子汤鱼!”高帜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腿。 或许因为要吃东西的欲望过于强烈,还不等高帜离开自己的那只案桌, 高帜一只急迫摆动的手臂,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立于案桌一角的插画瓶…… 东厂的人都是练家子, 颜龙飞眼疾手快于半空中一把捞住了这只正在坠落的插画瓶。 一只卷轴自侧倾的瓶中掉了出来,“啪”一声滚落在地。画绳的扣节没有紧上, 画轴掉到地上的时候,便无声展开—— 是一副男人的肖像。 颜龙飞把手中的插画瓶重新放好,又才弯腰拾起地上的那只卷轴, 就在颜龙飞试图重新收好这幅展开的人像画时,高帜伸手按住了那幅画。 “等等。”高帜把画从颜龙飞的手中拿了过来,重新平铺在自己的案桌上,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画上的人。 “龙飞,你,见过他么?”突然,高帜这样问道。 颜龙飞凑过来,仔细端详画上的人。 浓眉、大眼、高鼻、流畅的面部轮廓,收窄的下颌线…… 颜龙飞笑:“时下,男人也爱敷粉,京城的女子就喜欢这样有媚态的男子。当然,好龙阳的男人也喜欢,所以此种模样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大众化了。” 颜龙飞没有点破,但高帜也听出来了,他笑道:“所以说这是大众脸啰?不过得去烟花柳巷找。” 颜龙飞摇摇头:“也不叫大众脸吧,毕竟要长这样标志也不容易,只因时下许多少年郎的气质与装扮故意往这方面靠,比较容易让人迷惑而已。” “所以,还是画师水平不行,这张脸的特点不够突出。”高帜说。 颜龙飞点点头:“或许吧,但画师也算画出了人物的长处,那就是——好看,年少。” “你觉得像谁?”高帜笑眯眯地问。 颜龙飞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像不像玉倌儿,周妈妈家新来的那个小倌?”高帜问。 “我不认识玉倌儿。”颜龙飞说。 “像不像仇辉?”高帜再问。 颜龙飞一愣,玉倌儿这么有名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当着高帜的面,颜龙飞知道警示自己,绝口不能提从事这种行业的人。只是从玉倌儿到仇辉,这跨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呢! 颜龙飞想了想,点点头:“或许吧,或许有那么一丢丢的像。仇辉在眉宇之间其实也有一点女像。只不过他出身行伍,血腥之气过浓,改变了他原有的气质而已。” 高帜默默听着,目光一直都不曾从那画上挪开。突然,高帜想起来什么,问颜龙飞:“临洮军镇总兵曹柏羽,你派人去接了么?” 颜龙飞躬身:“去了,前几日督公您说了,赵麾被捕,需要人证过来看看,验明验明正身。属下当天就差了档头陶勇带三十名东厂功夫最好的番役,去临洮接曹总兵。只临洮至京城,路途遥远,陶勇就算轻骑,日夜不停,这么一去一回,至少都得花一两月吧。” 高帜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么我们就等着曹柏羽来吧!安防措施千万要做好,别像上次那样,元宵看烟火遇刺一回不说,回临洮的路上居然也被人一路追杀,直到出了玉门才消停。” 颜龙飞拱手:“是!督公。” …… 大理寺的大牢深处大理寺西北后院,在后院高高的山墙外,有一条幽深的巷道,一道通往外界的门就在这巷道的深处,面北而开。 朱弦手提竹篮,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小巷,来到这扇小门前。她首先摘下头顶有着一圈长长纱帘一直遮到脚踝的帷帽,理了理鬓边的发,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后,叩响了那门上的斑斑门环。 很快,自门背后传来人的脚步声,一名狱卒打开门上的一只小孔,透过那门洞,当他看清楚朱弦的脸时,惊讶极了…… 邱老八领着朱弦穿过大门小院,来到一处高墙封锁的庭院。推开一扇铸有斗大狴犴锁头的榆木门,朱弦来到了一处黑糊糊的小院。两厢的房子高峻逼仄,从中间天井上透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惨淡。 同头一次一样,邱老八把朱弦领到巷道最里侧的那间牢房前,便默默地退到了一侧。 “可以开门么?”朱弦问。 ??? 邱老八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劳老八开一下牢房的门,我想进去与他说话。”朱弦的口齿清晰,保证让邱老八能够听清楚每一个字。 -- 第95页 “郡主若是想送东西给人犯,可以把东西交给小的,小的替郡主带进去。”邱老八垂眼望着朱弦手中的那只竹篮,言辞恳切。 “可是我还要与他说话。”朱弦拒绝,甚至还紧了紧手中的竹篮,生怕被人给抢去。 “回五郡主的话,此人乃要犯……”可是不等邱老八说完,朱弦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过一女子,莫非老八认为我能劫牢不成?” “……”邱老八语塞,斟酌了半晌后再度劝解道: “回五郡主的话,此人乃悍匪,穷凶极恶,郡主若想进去,小的担心……”依旧不等邱老八说完,朱弦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与赵五郎有些私人恩怨要解,我了解他,你不用担心他会对我做什么。再说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镣铐和枷锁,你觉得他还有能力杀了我吗?” 邱老八为难,脸皱成了苦瓜,“可是郡主……” “没什么可是的,快点开门吧!”朱弦不耐烦地催促着邱老八。 耳畔响起朱耀廷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若是五郡主想看赵广林,就让她看吧”。邱老八不是很确定三殿下说的“看”字,是指单纯的用眼睛看,还是包含了可以近距离的接触?因为按他们牢狱里平时的行事规范,上司们口中的“看”,通常还会包含除眼睛看之外的,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事情。 邱老八踯躅良久,在朱弦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邱老八点头了。他拿出腰间的钥匙串,找出赵广林牢房的钥匙,替朱弦打开了门。 朱弦走进那牢房,邱老八站在一旁,视线则紧紧落在牢房里,血肉模糊的赵广林身上。 朱弦很自然地来到赵广林的身边,她弯下腰,把手中那只竹篮放在赵广林身前的地上。素手纤纤揭开竹篮上头的盖子,露出满满一篮子的菜,一份烧鸡,一份肘子,几碟小菜,甚至还有一盅龙凤羹。 朱弦把篮中的菜都给摆好,又从篮子里摸出来一小壶酒,端端正正搁在赵广林的面前。 “吃点吧,这是我专程送过来给你的。”朱弦对墙角里的赵广林说。 …… 赵广林不认识面前的这个被人叫做“五郡主”女人,几天前这位五郡主第一次来牢房的时候,赵广林就注意到她了。因为在大理寺这样的大牢里,实在很难得见到一个衣着样貌都过得去的女人。 第一次有朱耀廷陪着,五郡主在牢门外站了一会就走了。今天便是一个人来的,赵广林从她出现在大牢巷道的另一头时,就注意到她了。一直到她来到牢门口,开始与邱老八纠缠,赵广林一直都在很仔细地观察她。 赵广林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五郡主脸上的那种坦然,这是专属于有故事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表情。牢房里又湿又臭,她却毫无所感一般一直走到了赵广林的身边。 五郡主穿着上好的云锦和绢丝裙,手指白嫩细滑。在她替赵广林摆放酒菜的时候,地上有几根被赵广林睡得乱飞的稻草,上面还沾着赵广林的血迹。五郡主看见了,想也不想就用那水葱般的指头给捻起来,直接丢去了一边,给赵广林腾出一块地儿来摆菜喝酒。 当一个女人不介意男人是否脏臭,不厌其烦地试探、打点,孤身深入朝廷天牢只是为了给一个男人送酒菜,那说明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定不是纯洁的。 命运之神出乎意料的眷顾,让赵广林周身的血液猛然开始沸腾。在所有希望都已经破灭的时候,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五郡主,就像暗夜里突然出现的一道光,刺破黑暗的屏障,给赵广林带来重生的希望! 赵广林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让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在很短的时间里,他设想出来一万种与眼前这位五郡主有可能的“不纯洁关系”,再根据这一万种“不纯洁关系”,衍生出一万种不一样的剧情走向,和赵广林应该采取的不一样的应对方法。 当五郡主来到赵广林的身边,说出第一句关怀的话时,赵广林抬起头,用自己那双历来都相当有感染力的眼睛,朝着“自己的女人”,送出一道坚定的直视。 “谢谢你。”赵广林对女人致谢,声音低沉又粗粝。 第51章 沉沦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替…… 因为监牢艰苦, 赵广林的喉咙哑了,声音低沉暗哑,像一面撕裂的鼓。朱弦听在耳朵里, 心中忍不住一阵激烈的情绪翻涌, 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尚记得那一年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朱弦第一次于赵府的狗洞口见到死里逃生的赵麾,那时的他还留着半长的发,浑身脏兮兮的, 也是用这样哑哑的声音, 对朱弦说谢谢。 眼前的男人低头开始吃东西,他的手上、脸上都是斑驳的血渍,遮住了皮肤本来的颜色。 透过男人蓬乱肮脏的发,朱弦极力分辨那张五官实在模糊的脸。 只可惜与赵麾的第一次见面就没有搞清楚他的脸, 而今天这第二次见面,依然如此稀里糊涂,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朱弦暗自叹一口气,有些失望, 直到男人吃光了朱弦带来的酒菜,抬起头来, 目光如炬地盯着朱弦的脸,再度道了一声“谢谢”…… 朱弦离开大理寺牢房的时候, 日头已经偏西了。邱老八把朱弦依旧从那道小门给送了出去,在与邱老八道别的时候, 朱弦往邱老八的手里硬塞了一袋金锞子。 -- 第96页 “今天辛苦老八了,往后要劳动老八的地方尚多,还希望老八不要嫌我烦。”朱弦笑盈盈地对邱老八说。 邱老八“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朱弦的金锞子, 打着哈哈哈说:“五郡主哪里话,为五郡主赴汤蹈火,本就是小的分内之事。” 二人你来我往一番道别后,朱弦手挎空荡荡的竹篮,满怀欢喜地昂首挺胸,迎着落日朝那小巷口走去—— 祁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巷外,朱弦办完了自己的事,这就该回去了。 或许因为了了一桩心事,朱弦脚步轻快,当她走出巷口的时候,等在马车旁的小蝶见到朱弦的第一眼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便是: 意!气!风!发! “郡主出来啦!累坏了吧?上马车躺着,奴婢给你揉揉腿!”小蝶主动迎上前,从朱弦手里接过那只竹篮,热情洋溢地说。 朱弦点头微微笑着,任由小蝶搀着自己的胳膊,上了马车。 待马车门帘儿重新放下,马车夫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一声长喝:“起——!” 马儿起步,带着那辆悬挂祁王府铭牌的马车,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疾驰而去。 祁王府的马车来得急,走得也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就在街对面不远处的另一道小巷子里,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一直停在一处茶馆的店招底下,已经停了很久很久了…… …… 朱耀廷坐在马车里,一脸闲适地看身旁的仇辉严肃端方地对着马车墙壁发呆。 “她出来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朱耀廷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本王派人看着她的,若她有什么事,本王的人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是。”仇辉摇摇头,“三殿下完全可以不允许她进大理寺的大牢的,赵广林乃要犯,怎么可以像今日这般,任谁来都可以看呢?” “没有啊!”听见这话,朱耀廷矢口否认,“没有任谁来都可以看啊!除了你的未婚妻和拿着陛下手谕的朝官,任谁来都不给看的呀!” “……”仇辉扶额。 “三殿下,求求你行行好,就别让她掺合这事了,好么?”仇辉苦着脸,无奈地恳求朱耀廷: “我知道,抓住赵广林却没有扒出雷老虎您心里不舒服,眼下赵广林的案马上就要结了,雷老虎依然逍遥法外。殿下想通过五郡主,引诱赵广林透露雷老虎的行踪,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殿下您忘了,我才去祁王府提了亲,您这样做,是往我的心上扎刀啊……” 朱耀廷讪笑,试图用贫瘠的语言宽慰仇辉:“没事的,有我的人看着呢……” “怎么会没事呢?她一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要面对的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呐!算起来,她也是三殿下的堂妹,就算找人做饵,也不该做到她身上去啊!”仇辉抗议,因为激动,急得脸都红了。 朱耀廷一噎,被仇辉怼得有些尴尬。他承认仇辉说的都对,但是谁叫他是皇帝的儿子呢? “仇兄弟应该知道这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刚起了一个头,朱耀廷就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偏颇,他顿了顿,很迅速地梳理了一下思路,又重新开了口: “女人的感情啊,很玄妙,你最好别插手。别人越反对,她们就越反着来。本来没什么问题,结果你搁这儿东一榔头西棍子的,倒还真出事了!总之仇兄弟得记住一句话,是你的,撵不走,不是你的,求不来!” 朱耀廷说得义正严辞,头头是道,就像他是占据道理的那一方。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以赵广林眼下那必死无疑死刑犯的身份,还能看上赵广林的女人只能是黄泉路上熬汤的孟婆了。但是朱耀廷依然从儿女情长的角度对朱弦的感情做了剖析,这是朱耀廷对自己之前行为的强行狡辩,更是对仇辉尊严的挑战。 当然,朱耀廷是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因为朱耀廷是三殿下,所以,只能是他朱耀廷说得对。 仇辉听完了朱耀廷的话,并没有急着反驳。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竟然点了点头: “三殿下说得对,与国相比,我仇辉的个人感情不值一提。只要是可以对陛下有所裨益的,我仇辉都应该全力支持。” 朱耀廷听着,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仇辉说得很好,比自己说的都还立意高远,直接从小家与大国孰轻孰重谈起,果然是胸有丘壑的大英雄能够说出来的话! “对!”朱耀廷狠狠地一拍仇辉的肩,以示自己对他说的强烈赞同:“仇兄弟放心,一方面,我朱耀廷以人品做担保,不会让你的未婚妻损失一根头发。另一方面,我承诺,此次行动结束,我一定会跟陛下上书,替仇兄弟你请一个大大的军功!” 仇辉笑着摆摆手:“军功不军功的,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殿下让五郡主这样与那要犯接触,就不怕有人将此事传出,被好事者抓住大做文章?” 仇辉顿了顿,用犹疑的口气继续说道:“譬如……譬如指责祁王爷与赵氏勾结,徇私枉法。再譬如……五郡主与赵麾有私情,祁王府也有叛国嫌疑……” 不等仇辉说完,朱耀廷毫不犹豫地一挥大手,打断了他的话: “欸!这个你放心,这磨都没卸就开始杀驴的做法,可不是我朱家人能做得出来的。本王从来就没有怀疑过祁王爷对陛下的忠诚,更不会怀疑本王的五妹会与国之叛贼有什么私人感情的纠葛! -- 第97页 要知道,五妹在第一次龙城审判关西赵家的行动中,就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这一点,可是得到了东相大人的首肯的。东相大人不止一次当着陛下的面说,五郡主为国有拳拳忠心,是陛下的福分,也是祁王爷的福分!” 朱耀廷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眼神里都是满满的坚定,从头到脚,连朱耀廷的每一根头发丝似乎在给仇辉信心,告诉他:快相信我吧!我一定不会说一套做一套的! 得到朱耀廷如此保证的仇辉才终于放下心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咬咬牙,朝朱耀廷很狠一点头,说一句:“好!一切都听三殿下的。” …… 朱弦回到祁王府,口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地朝后院走去。 走到一处回廊的时候,朱弦远远的就看到,在回廊的尽头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一晃而过—— 那是妹妹妮儿。 朱弦哭笑不得,妮儿现在已经发展到大老远看到自己就开始躲了吗? 朱弦想去与妮儿好好谈谈,斟酌再三后,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朱弦决定,待自己把赵麾的事处理完之后,就专门上街买点好东西,作为礼物送给妮儿。届时再与妮儿谈心,一定可以事半功倍的。 朱弦今天心情好,连妮儿都不想计较了,大家也都发现了,开始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五郡主今天是有什么好事了?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算问到婢女小蝶,小蝶的回答也依然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小蝶不知道是必然的,因为朱弦没有让任何人与自己一起,进那大牢见赵广林啊! 今天是朱弦的“幸运日”,要是早知道“赵麾”这么好说话,她就不用每日惦记着,一时愧疚、一时担忧的,自己反复折磨自己这么久了。 朱弦去牢里探望“赵麾”,是鼓了相当大的勇气的。因赵麾当时就“死”在自己的面前的,那种深仇大恨,可不是一两次好酒好菜就可以抵消的。 朱弦也是做好了被赵麾拒绝,甚至被痛骂的准备的。她只期望赵麾能看在祁王府还能在赵麾“弥留之际”尽可能地让他能走得舒适一点的份上,来生再投胎的时候,可以消除心中孽障,就不要再记恨于祁王府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她朱弦也不是喜欢杀人的人,朱弦是敬重赵炳忠老将军的,这就是朱弦费尽心思想见赵麾一面的主要原因。 出乎朱弦的预料,当朱弦带着酒菜出现在“赵麾“面前的时候,并没有等来自己心中早已演练过多次的拒绝、痛骂的场景。 “赵麾”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朱弦替他准备的酒菜,还一点不剩的吃了下去。 这让朱弦当场就受宠若惊! 直到眼前的酒壶菜碟都见了底,朱弦依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我……”朱弦激动,语不成句,眼里噙上了泪花。 “赵麾”却依然淡定,他放下手里的箸,对朱弦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 朱弦破防了,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哗哗往下掉。 赵广林面无表情地看着朱弦,脑子里转得是前所未有的快。他斟酌良久,决定以退为进。 “你……不需要这样。”赵广林选择了这样一句万能诉衷肠句做开场白,他望向朱弦,目光灼灼,内含千言万语。 “我……很意外……你……居然没有记恨于我……”朱弦泣不成声。 得!赵广林有点谱了,心里踏实了些。 “我为什么要记恨于你?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赵广林说。 这样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果然引得朱弦愈发涕泪连连,若不是因为还在大牢里,朱弦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 “赵老将军是英雄,我们都知道老将军他是英雄!可是你……可是你……”朱弦说不下去了,她顿了顿: “我知道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的……”朱弦的鼻子哭得红彤彤,她垂着眼,语气中有遗憾满满。 赵广林不屑地笑,“无碍的,天日昭昭人心灼灼。景皇帝穷兵黩武、拒谏戮忠,飞鸟尽,良弓藏,朱氏小儿薄情寡义,这种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怪只怪我父亲眼盲心愚,一心还在妄想着要忠君。 这场祸害也算是对世人的惊醒,让天下能人志士们都擦亮眼睛看看,他们心中的天子究竟是什么货色,也摸着良心想一想,这样的君王,值不值得他们为其抛头颅洒热血?我关西赵氏若能以全族人的性命,唤醒天下浩荡民心,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都说成王败寇,我赵麾技不如人,就应当坦然认输,二十年后,我依然还是好汉一条!” “赵麾”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头颅高高扬起,血污遮住了他的五官,却掩不住他眼底璀璨的光芒! “赵麾”不畏强权慷慨赴死,如此大无畏的精神很明显挑动了朱弦的心房。眼泪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蓬勃而出,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是朱家的一员,直接忽略掉了“赵麾”口中那些叛逆的言论,眼前“赵麾”的形象也瞬间变得高大了起来。 就在那一刹那,朱弦决定了,她一定要为赵麾做一点什么。 “赵麾。”朱弦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替你完成的吗?” 第52章 脱轨 姑娘随我来,雷哥要见你。 赵广林是土匪不假, 但他是个聪明人,做土匪也注定了是一个匪类精英。 -- 第98页 赵广林没有念过书,除了空有一身蛮力, 强大的语言表达能力倒是天生的。在他回到赵家庄成为赵五郎之前, 曾经在外乡做过猎户、镖师、铸铁匠。最成功的角色当属青楼龟公,这份工作充分发挥了他体力好, 能言善辩能平事端的强大组织协调能力。 但是赵广林不喜欢这些工作,一方面他好赌,干这些工作赚的钱都不够他赌博用, 每天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甚是焦虑。另一方面, 赵广林觉得天天干活累得要死还很不开心。很快他就辞了龟公的活,回到了故乡彭城,开始另谋财路。 就在彭城,赵广林找到了这辈子最符合他卓越气质的职业——他开始偷拿拐骗, 做起了小混混。很快还纠结起了一班人马,整天吆五喝六横行乡里。 赵广林果然是出色的,回到彭城做混混的赵广林,就像虎入深山, 龙潜大海,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金钱如溪流汩汩不断地滋养着赵广林的身心。满足了赵广林的事业心、虚荣心, 当然,也让赵广林的胃口越来越大…… 当赵广林意外发现自己的人生出路竟然是当混混,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已经尝过龙肝凤胆的滋味怎么还愿意倒转回去吃糠咽菜? 赵广林一不做二不休, 准备干票大的。他开始潜心研究怎样做一名优秀的恶霸,并努力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张得更大,再更大。 很快, 一条消息自关外席卷中原——关西的赵家出事了。 赵炳忠的祖上就是从彭城迁出去的,算得上是赵广林的同乡。彭城赵家庄对每一个彭城人来说,曾经都是很令人自豪的存在,这些,赵广林都清楚。 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赵广林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快速让自己“成长”的方法—— 赵麾,生于龙城,长在关外,中原无人得识。利用赵五郎的头衔,赵广林心安理得地回到关西赵家的发源地赵家村,拓展自己的事业。 回到赵家村的赵广林,头顶“赵麾”的名号,再加上自己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有如腋下生双翼,赵广林的恶霸事业蒸蒸日上。 顶着“赵麾”的名头,其实只是赵广林事业腾飞的一部分原因,这个名字是对赵广林有利加持的外在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赵广林自己的能力出众。 赵广林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领导者就应该有合适的领导岗位,才能充分匹配领袖人物的领袖气质。做土匪头子,就是这一辈子最适合赵广林的归宿。 赵广林是天生的演说家,他的语言一贯具有相当强的煽动性,足以吸引所有对社会不满,怀才不遇,被官府衙门欺压过、不公平对待过的底层社会青年、中层酸腐文人。 甚至不少官场失意,被诬陷、排挤、打压的文武官员,都能从赵广林激扬的演讲中,得到慰藉,获得鼓舞—— 就像现在,哪怕赵广林的手下都被打散了,死的死,被捉的被捉,但架不住他的个人魅力实在太大,就这样被禁锢在大理寺的大牢里,连他帅气的脸蛋都没有显露出来一丝毫,依然会有纯洁的小仙女拜倒在他肮脏的囚服下,心甘情愿地被他捕获。 牢里的“赵麾”果然还是有未了的心愿的,赵广林偷偷告诉朱弦:他有一个结拜的好兄弟就住在京城,眼看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想拜托朱弦替自己去看看这位好兄弟。 “你的……结拜兄弟?”朱弦不解,不懂为啥这人都已经准备好慷慨赴死了,怎么还要让自己帮他去找结拜兄弟? “是这样的。”赵广林从怀里摸出一块残缺的纸,在破袖笼的掩饰下塞进了朱弦的手心。 “有劳郡主把这封信转交给我的那位兄弟。” 朱弦低头,展开手心里的那张纸,看见是一封用血写成的信。上头歪歪扭扭地画着简略的一幅线条画,像地图。其中一条长长的巷道,瞧着有点像朱弦才走过的这条牢房巷道,再仔细看时,又似乎不像…… 赵广林解释道,“小可不才,在老鹰山呆了这么一段时间也积累了一点财富。眼下看来,这笔钱,我也用不上了,就想让郡主帮忙传话给我那位哥哥,让他得空了去把这笔钱给取出来,留着家用。好歹也是兄弟苦力赚来的,留给哥哥,总比被官府的贪官污吏们拿走的好……” 一番话毕,朱弦又被感动到了。眼看“赵麾”自己都要死了,在这弥留之际,“赵麾”心念念记挂着的,不是他自己,居然还是他从前曾经结拜过的兄弟! 朱弦红着眼睛对赵广林点点头,“赵将军仗义,小女子深感佩服!” 赵广林颔首,示意朱弦靠近一些,他凑到朱弦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望着朱弦长叹一口气道,自己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承蒙郡主厚爱,赵麾,死而无憾了! 朱弦被赵广林的英雄气概迷得七荤八素,她丝毫没有怀疑过赵广林对自己说的话,有没有什么问题,只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给赵广林保证: 赵小将军请放心,小女子一定会把您的话,给带到! …… 一个红霞铺满天的傍晚,豪情万丈的朱弦怀揣赵广林的小秘密,出发了。 为避免被酷爱监视自己的高帜发现,朱弦很是费了一番苦功夫。 这一天是朱耀祺十六岁生日,府里安排了宴席,有宴席自然就安排了歌舞。祁王府不比其他权贵人家,府上没有家养的歌姬舞姬,要看表演就只得去外面请。 -- 第99页 这一次朱耀祺过生,朱校堂就请了教坊司的一批歌舞伎来祁王府表演助兴。 歌舞伎们在祁王府呆到了傍晚,去帐房结过账后,她们便自祁王府的后院鱼贯离开。 朱弦早早地就从酒席上溜了出来,她把自己也打扮成了舞姬的样子,按她们那模样挑了一身同色儿的衣裳和裙子。大红色的衣,翠绿的裙,头上还带一支金光灿灿过分夸张的金钗。 朱弦没有带婢子,藏在马车上,只由一名车夫陪着候在花园的一角。 见到教坊司的马车离开,朱弦便指挥那马车夫也挥动鞭子,催动马车,尾随在教坊司的马车后,跟着一起通过后门,走出了祁王府。 依照赵广林的话,朱弦指挥马车夫,把自己载到了东门大街外。 这里是传统的老街区,房舍低矮,街道拥挤,住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什么杀猪卖菜的,打铁浆衣的,统统住在这条街上。所以一般这种老街,都被京城贵族们称为下人街,贵族人家的马车路过这种街道,都要绕道走。 朱弦却只身一人来到了这种“下人街””。 朱弦不是没考虑过自身的安全问题,赵家五郎的事,不适合被太多人知道,怀揣一定要为关西赵家做一件事的心愿,朱弦决定这一次行动,就暂时把自身的问题放在第二位吧! 最关键的一点是:赵麾是英雄,朱弦爱屋及乌,认为可以与赵麾八拜结交的人,也一定是英雄!再不济,赵麾的义兄就算做不了英雄的事,也一定是一个一身正气的好男儿。 朱弦让马车夫把马车停在巷口,自己一个人离了马车朝那幽暗的巷子深处走去。行了约莫半里路,朱弦来到了一处池塘边。 池塘很小,边上还有一块大大的照壁,照壁上镶嵌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排列出福禄寿的造型,装饰那块照壁。 朱弦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周边其实是过去一家大户的宅院。宅院被破了墙,宅子被强行瓜分给了不同的住户,宅子里曾经的路,变成了新的小巷。 朱弦来到那块鹅卵石装饰的照壁旁,立定了,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支窜天猴,再拿出火石,啪啪几声打出火种引燃手中的窜天猴…… 只听得“嗖——!”一声,窜天猴飞上了天,发出嘹亮又刺耳的哨声,响彻京城的上空。 朱弦点燃这支窜天猴后,便低下了头,口中默念数数。待这支窜天猴的哨声过去,朱弦再数了十个数,才从怀里又掏出一支窜天猴,“嗖——!”一声再一次放上天空。 嘹亮又刺耳的哨声,第二次响彻京城的上空。 两只窜天猴放完,朱弦便坐在那小池塘边上默默地等。 朱弦不知道“赵麾”的义兄,在听到这两声哨响后,会不会及时赶过来。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义兄看在从前与“赵麾”歃血为盟的情分上,最后出来见朱弦一次。 好在“义兄”还算有义,两声哨响过后,约莫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朱弦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一只眼的眼球被一块巨大的白斑覆盖着,一白一黑的眼球就像阎王爷的黑白无常一样令人生畏。老太婆的牙齿没了,嘴巴瘪着,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的,猛一看去像一张鬼脸,老吓人了。 青天白日的,朱弦就是被这张老脸给吓了一哆嗦,差点一声惊叫摔进旁边的池塘里。 好在朱弦年轻,眼明手快抓住了身边的一只石头墩子,才得以幸免于难。 鬼脸老太太察觉到了朱弦的慌张,自己的脸丑到差点吓死人,老太婆也没有任何丧气或生气的意思。她微微一咧嘴,露出一丝得意又恐怖的笑,从漏风的嘴里对着朱弦吐出来一句话: “姑娘随我来,雷哥要见你。” 第53章 雷哥 只要你肯求,我就去救他…… 鬼脸阿婆领着朱弦来到一处宅院前, 便停下了脚步。 朱弦留意看了看,就是一处普通的民宅,和前后左右的宅子都一样, 灰砖砌的围墙, 屋顶铺着石青色的筒瓦。 巷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鬼脸阿婆推开院门后便侧身让到一边, 示意朱弦一个人进去。 朱弦透过敞开的大门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院子里也没有人。她一脸疑惑地看向身旁的阿婆,却见身旁空空如也, 鬼脸阿婆竟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朱弦一惊, 转头想到赵麾的结义大哥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人功夫都好,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才是他们武林高手出没的正常方式吧! 这样想着, 朱弦便把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她鼓起勇气提起裙摆,迈过斑驳的门槛,朝那空荡荡的院子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穿过长满杂草的小院, 朱弦来到低矮的前堂,前堂也没有人, 但后门大开着,可以看到后院比前院大多了, 四合院的格局,左右两边都有弄堂, 可以穿到其他院子里去,不用猜都能知道,其他院子也一定是这四合院的格局。 朱弦穿过后门, 立在这二进的院子里想了一会,决定先从眼前这间上房开始找。 上房的门紧闭着,朱弦刚推开门就听见一个声音从内室里传来: “进来罢,我等你许久了……”那声音很低沉,瓮声瓮气的。 朱弦循声走进靠左的那间内室,甫一进门,就被屋子里幽暗的气氛给吓着了。房间挺大,可窗户都关着,偌大一个房间里唯一一处光源便只有朱弦才推开的这扇门。 -- 第100页 用了好长时间,朱弦的眼睛才终于适应了房里昏暗的光线。她走进屋,正要把身后的门关起来,想了想又放弃了,房间里这么黑,关上门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可不等朱弦撒开自己正扶着门的手,黑暗里,那低沉又瓮声瓮气的声音再度传来:“关门。” 朱弦一愣,直觉不妥。听声音,说话的是个男人,自己一个姑娘,跟陌生男人待在这么黑的屋子里,想想都让人心底难安。 朱弦想拒绝,手下便有些犹豫。黑暗里的男人似乎看穿了朱弦的心思,出手绞杀了朱弦的企图—— 不知那男人使了什么隔空发力的招数,伴随“嘭”一声巨响,朱弦用手扶着的那扇门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脱离了朱弦的控制,直接就阖上了。 眼前瞬间陷入一团黑暗,心中一个哆嗦,朱弦控制不住惊叫出声:“啊——!” 惊叫声还没结束,伴随紧接着的再一声巨响“嘭!”,眼前豁然开朗,朱弦身后才刚脱离她控制的那扇门再度打开。 “出去。”黑暗里传来男人冷漠的声音,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加低沉。 惊叫声嘎然而止,朱弦吓坏了,拿手捂紧胸口,内里如有惊马狂奔。 “不愿意进,就滚!”男人不耐烦,对朱弦下达了最后通牒。 心脏“砰砰砰砰”狂跳,借着自门洞洒进房间深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朱弦看见就在正对大门,房间尽头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朱弦明了,他应该就是雷老虎了,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 朱弦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赵麾的义兄,正派的江湖人士。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朱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主动伸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眼前一片漆黑,朱弦试图迈开步子向房间尽头走去,但是因视线受阻,朱弦只能一点一点地朝前挪。 只听得耳畔“噗呲”一声响,房中央一盏烛台被点亮了。那里摆着一张桌,男人坐在正对小桌的另一面,远远的,正好落在光影之外。 有一盏灯亮起,朱弦松了一口气,她迈开步子朝那张点着火烛的小桌走去,走到小桌的旁边,就站定了。 小桌旁没有凳子,朱弦只能站着。 烛火正好映在她的脸上,朱弦看不清对面黑暗中男人的脸,除了自己面前的这支烛台和方寸小桌。 “你是妓。女?”黑暗里,传来男人轻蔑的笑声,“都这时候了,那家伙居然还有兴致玩女人?” 朱弦扶额,自己这身衣服的颜色虽然有点夸张,但并不是所有披红挂绿的都是妓。女,她急忙摇头否认道:“不!我不是妓。女。”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 朱弦语迟,想了想才回答道:“我不干什么,民女只是来替赵五郎传个口信。” “从前没有见过你,你姓什名谁?” “小女子的名字不值一提。” “家住何处,今年芳龄几何?” “小女子只是替人传话,不须得谈论这些吧?”朱弦不悦,她并不想与陌生男人透露自己的私事。 “你不想知道赵五郎要给你传什么话吗?”朱弦反问雷老虎。 “不想。”雷老虎淡淡地说:“相比赵广林,你比较有意思。” “……”朱弦无语。 “你是赵五郎的什么人?”雷老虎问。 见对方如此不知好歹依旧揪着自己的隐私穷追猛打,朱弦愈发不满,语气中的厌恶之意彰显:“我不是他什么人,只是接受他请托的普通人……” “啪!”耳畔传来一声脆响打断了朱弦的话,是黑暗里的雷老虎一巴掌拍上了他身边的茶几。 “普通人?你当我雷老虎是傻子?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普通人来跟我传赵五郎的话?他赵五郎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普通人,并请托你来替他传话?” “……”朱弦无语,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雷老虎。 “啪——!”耳畔再度传来一击拍桌声,震耳欲聋,唬得朱弦一个激灵。 “你莫不是官府派来的奸细吧!”雷老虎低喝,声音里被压抑的怒火隐隐绰绰:“敢来下套我雷老虎,我保证你今天走不出我这屋!” “不是的,不是的!”朱弦吓坏了,初进门时绷起来的那股气势早已不见了踪影,雷老虎那一声低喝直接带走了朱弦的魂,她腿脚一软,情不自禁地就朝雷老虎的方向跪了下去。 “赵五郎乃当今豪杰,民女……民女仰慕赵家小将军的盖世英姿,故而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把朱弦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也会说出仰慕赵麾的话。 脸上不受控制的烧得火辣辣,朱弦低下了头,万分感谢现在这里没有日光,只有烛光,烛火不够亮,雷老虎肯定看不出朱弦脸上的异样。 朱弦跪在地上,情绪激动,原本就跳得凶猛的心脏被再加上一层码,以至于开始抽抽的痛了。 心脏抽痛了好一阵,待得势缓,朱弦才留意到对面的雷老虎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话了。她抬起头,极力望向光影外的那个黑色身影…… 悄无声息地,那个黑色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雷老虎走到灯影的边缘,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他的轮廓—— -- 第101页 雷老虎披一件黑色披风,哪怕身在屋子里,他依旧把风帽戴在了头上,从头到脚都藏在那件宽大的披风底下。 雷老虎并不像当初他名字带给朱弦想象的那样魁梧高大、野蛮彪悍,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和其他普通男人一样,雷老虎约莫七尺的个子,有点瘦。朱弦看不清他的脸,但在他侧身的时候,烛火映照出了他脸上异常丰茂的络腮胡。 “所以,你是来求我救他的?”雷老虎问朱弦,他的声音恢复了初始的平静,低沉,又暗哑。 朱弦瞪大双眼,摇摇头,死死盯着黑色风帽底下的那一团黑:“没有,五郎并没有让我求你去救他。” “哦,是么?”雷老虎的声音里带着笑,“他也能有这般骨气?不叫我救,他这么费尽周章的让你过来找我,就为唠两句嗑?” 朱弦点点头,从怀里摸出赵广林让自己送的那封血书,给雷老虎递过去。她告诉雷老虎,赵广林只是让自己来转告,他还记挂着与雷英雄之间的兄弟情,想把自己的遗产赠送给雷英雄。 雷老虎接过那封血书,扫一眼,听朱弦说完了话,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就那么站在烛影的边缘,定定地看着朱弦。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根据雷老虎的体态动作,朱弦可以猜得出来,此时雷老虎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很不寻常的。 “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么?”朱弦不能确定雷老虎究竟在想什么,便出言提醒他。 愣了半晌,雷老虎噗嗤一声笑了,他朝朱弦弯下腰,被烛火照亮了小半张脸。 不出朱弦的意料,雷老虎的络腮胡遮住了他足足大半张脸。在络腮胡和宽大风帽的共同作用下,朱弦能看见的只有他高挺的半边鼻梁与一只深陷的眼窝。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我救他么?” 雷老虎一把扔开手里的那封血书,就像扔开一张不值钱的垃圾。他没有回答朱弦,反倒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 雷老虎的声音里带着笑,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是上扬的,很明显也的确在笑,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嘴和下颌却并没有动。雷老虎的脸上只不过做出了一个笑的表情,便有声音自动他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雷老虎是在用腹语与朱弦交流!朱弦知道江湖上是有人会这门手艺,但是当她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用腹语说话,朱弦真的觉得好可怕! 就像与自己说话的是一个假人一样! 朱弦被雷老虎不动就能说话的嘴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在他脸上那黑乎乎的一团里找嘴巴。 雷老虎伸手,一把捏住了朱弦细滑的手腕,把她自地上一把扯了起来。 “我在问你,费这么大的劲,就想看着他这样死么?” 朱弦被来自手腕上的疼痛唤回了神智:“啊?你说什么?” 雷老虎把朱弦拉近自己的身边,低头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朱弦的错觉,黑暗里,她总觉得雷老虎的眼睛特别清亮,像夜空里的星星,带给朱弦一阵又一阵的目眩神迷。 “你可以救他么……”朱弦怔怔地望着那暗夜里的星星,神思惘然。 “这就得看你了……” 雷老虎的回答让让朱弦摸不着头脑。 “如果我说,我可以救赵五郎,那么你可愿意为了赵五郎做一点什么?”雷老虎低着头,把朱弦捏得更紧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而雷老虎的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中箍上了朱弦的腰。 “我愿意……做什么……”朱弦喃喃地重复雷老虎的话,身体就像被夺了舍,她望着雷老虎的眼睛,脑袋里面一团浆糊。 见朱弦这么呆,雷老虎吃吃地笑了,诡异的嘴巴和下颌依旧是不动的,他弯下腰,凑到朱弦的耳边: “小傻瓜,他把你送给我了,只要你肯求,我就去救他……” 男人的声音自胸膛处传来,可鼻息却在她的耳畔逡巡,带给朱弦诡异的,痒痒麻麻的感觉。 直到带着异性灼热温度的气息猝不及防灌入她的颈间,朱弦的灵魂才真正被唤醒了。她猛地一把推开身前的雷老虎,双手捂紧自己的领口,退到了一旁的墙角,离那个危险的男人远远的。 “你干什么?”朱弦又羞又气,她不理解,更难以想象,和赵麾结拜的兄长居然是这种人? 不是英雄才会惜英雄吗? 英雄怎么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做这种事? 朱弦已经发怒了,黑暗里的男人似乎并无羞愧之意,雷老虎缓缓地继续朝朱弦走来,双手轻解他胸前披风的系带…… “你不要救他啦!我不需要你救他!”朱弦害怕起来,忍不住大喊。 雷老虎不说话,继续朝墙角的朱弦逼近,他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看着已经解开了披风,又在继续解他身上外袍的系扣。 “怎么不需要救?今晚你来,便是求我去救他的……”雷老虎很快就重新来到了朱弦的身旁,他伸出手,一把摸上了朱弦柔软的腰肢。 肾上腺素陡然飙升,朱弦拔腿就往旁侧跑,却被雷老虎一把拽住了腰带。 恐惧,排山倒海地袭来。 眼前就是点着蜡烛的烛台,情急之间,朱弦伸手抓起那只烛台,在举过头顶往身后用力击打的一瞬间,烛台上那根正燃烧的蜡烛因为不平衡陡然下落。 -- 第102页 雷老虎看在眼里,一只手拽紧朱弦的腰带不松开,另一只手选择了推开正落向朱弦头顶的那根蜡烛…… 黑暗里,朱弦用手中的烛台准确地击打到了身后的雷老虎身上。 一声痛苦的闷哼传来。 抓紧朱弦腰带的手瞬间松开,雷老虎应声倒地。 重获自由的朱弦疯狂朝门的方向跑去,或许在越是危险的时候,人就越能够发挥出超常的能力,在这周围一团漆黑的情况下,朱弦竟然凭借记忆,一次性就准确找到了被自己关闭的大门。 朱弦猛一把拉开那对儿救命稻草一般存在的门把手,屋外柔软的月光洒到身上,给她温暖的鼓励,清凉的夜风吹干滑落额间的汗水。 待朱弦飞快地奔出宅院的大门,熟悉的小巷映入眼帘。有小摊贩挑着糖人儿往巷口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有专属于这片“下人街”的夜市。 朱弦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得救了。 第54章 替身 我想……留这里等五郡主。 车轮磔磔, 小小的马车被一匹敦实的蒙古马拉着,行进在狭窄的小巷中。 马车很小很小,车轮也只有三辐, 车身上不够粗壮的榫卯发出略显异样的响动, 好像承载了不少的东西。小小的车轮承载着小小的马车碾过小巷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抖出震天的哗啦声响。似乎下一秒钟, 这驾可怜的小车就要散架了。 雷老虎抱着涨鼓鼓两麻袋的账簿挤在小小的马车里,满脸不服气。 雷老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过接受一个富家女人的拜见,竟然引起这么大的一场风波。 鬼脸阿婆的后脚刚出门, 百里刀的前脚就跨了进来。 “老雷……”百里刀把自己藏在一件硕大的黑色斗篷底下, 幽灵似的自院门外飘了进来。 雷老虎一愣,看见是大哥来了,自然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迎…… 谁知还不等雷老虎走到百里刀面前给他磕个响头,却见黑斗篷底下百里刀的身形一闪, 只听得雷老虎发出“嗷”一声惨叫,吧唧一声挺尸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 没等人回过神,雷老虎就被百里刀给一脚踹飞了。 “老雷啊老雷,若是我再不出来提醒一下兄弟们百里刀还活着的, 你怕不是要把我的田义会当成你自己的私产了?”黑斗篷底下,传来百里刀阴测测的声音。 雷老虎吓得瑟瑟发抖, 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捣蒜一般朝百里刀猛磕头: “大哥饶命, 大哥饶命!大哥何出此言?小弟我对大哥忠心耿耿,从来都不曾有过二心, 小弟忠心,可表天地!” “呸——!”百里刀朝地上的雷老虎狠狠一啐:“还忠心,还表天地?我田义会的规矩都快被你给坏完了!表给天地看, 是想笑掉人大牙吗?” 听得此言,雷老虎总算明白了今天老大如此气呼呼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启禀大哥!”雷老虎深深俯地:“赵广林他文武双全,英勇盖世,如此人物居然任由他流落在外,不能为我田义会所用,实在是大哥的损失……” “我可去他娘的!”不等雷老虎说完,百里刀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的损失,请给我来一打!百里刀不才,恳请老天爷发慈悲,把潜伏在我田义会里满脑子浆糊的短命玩意统统给我带走!” “……”雷老虎语塞,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大哥,只能趴在地上自顾自的气得直哼哼。 百里刀弯腰,一把拽紧雷老虎的领口,生生给他提将了起来。 “看看你干的好事!早就叫你不要与彭城那个骗子来往,不要与彭城那个骗子来往,现在好了,骗子赖上你了,派了个女人来找你,你倒好,屁颠屁颠的凑上去。你哥哥我刚刚收到消息,朱耀廷跟在那女人身后,这就要寻过来了,你这找死的瘟神要是还想活命,就麻溜地带上你的本子,赶紧逃命去吧!”百里刀凑近了雷老虎的鼻尖,咬牙切齿。 …… 雷老虎始终认为百里刀今天的做法,非常不地道!虽然赵广林不是他们田义会的人,但人家也是扛起旗子反抗暴君的,更何况,从前赵广林顺风顺水的时候,田义会也曾经与赵广林合作过多次,反馈良好,两家都分别获得了不少的利益。 那个时候双方都有利可图,百里刀也没有拒绝,任由雷老虎与赵广林接触,这基本可以算得上是默许了吧!眼下人赵广林有难,百里刀就把人一脚蹬开,还一口一个彭城的骗子? 田义会的名字当中就有一个“义”字,而百里刀也算是靠这个“义”字发家的。想当初兄弟们都是冲着田义会兄弟们的义正胸阔、义薄云天才聚集到一起的。可是看看今天,看看今天大哥是怎么对待曾经与田义会合作过的伙伴的? 大哥这般处事,不能不让人心寒啊!死一个赵广林事小,但是从今往后,这天底下还会有谁愿意与田义会合作,还怎么吸引天下英雄儿郎都来加入田义会? 雷老虎脸上的表情,百里刀都看在眼里。 因为雷老虎身型魁梧,还带了那么多账簿,为了给雷老虎腾地方,百里刀便挤在马车的另一角,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儿地方。 百里刀取下了黑斗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他的眼窝很深,透一圈淡淡的青色,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 -- 第103页 百里刀长了一张细长的脸,鹰钩鼻同样又高又长,因为这两厢的细长,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被门夹过的一样,往细长处发展,异域特征也很分明。 百里刀瞟一眼气鼓鼓的雷老虎,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赵广林不是我们田义会的人,就算这次不帮他,也是说得过去的,江湖上无人会置喙,老雷也不用心里面过不去。” 待人和物都平安上了车,原本气势汹汹的百里刀瞬间换了一副态度,反过来笑呵呵地宽慰雷老虎。 雷老虎低着头,心情并不会因为百里刀的这句话就变好。百里刀只在乎田义会的名声,但赵广林丢的可是命。 “大哥……你为何一直抗拒接受赵广林?我们与他明明一直都合作得很好,他也一直都很仰慕大哥您啊……”雷老虎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甘心,便直接来问百里刀。 百里刀听着,轻笑一声:“老雷耿直,也只有你,才会把赵广林这样的泼皮混球当朋友。” 雷老虎不赞同,他并不认为赵广林是混球,便要替赵广林辩解:“他不混,广林兄懂谋略,善征战,是难得的将才。” “赵广林无德,惯会坑蒙拐骗,好赌,非良才。”百里刀说。 “……”雷老虎无语,把自己的脑袋埋进那两包账本里头,一下又一下的撞。 田义会干的不就是造反的事儿吗?有哪一个德才兼备的老夫子会来跟着你百里刀造反?咱是田义会,不是国子监,拉人也不是看中人是不是把孔圣人的书念得好啊! 半晌,缩在两大包帐本后头的雷老虎终于开口了:“大哥你故意的吧?” “大哥你多次拒绝赵广林入伙,却并不排斥我私下里与他做生意,就打着有一天让他冲在前头,吸引朝廷关注,再被朝廷干掉的主意吧?” 说着说着,雷老虎愈发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真相,他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为赵广林鸣不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大哥你实在太自私了……” “住嘴!”不等雷老虎说完,百里刀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你今天的命是谁救的吗?为了一个外人,你连自家兄弟也开始仇视了吗?一个只与你因为生意而接触过几次的人,在你的心里甚至变得比共同生活过十年二十年的兄弟都更重要了吗?”百里刀痛心疾首,朝雷老虎发起一连串的灵魂追击。 雷老虎低头,沉默。他也不想与百里刀作对,百里刀是他的大哥,那是跟亲兄长一样神圣的存在。只这一次他真的憋不住了,百里刀对大公子的袒护已经越来越超出兄弟们的底线。 这对田义会的名声来说是一种损耗,对百里刀自己于田义会中无上的威望,更是一种损耗。 大公子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也是命。就算是大哥的亲儿子,一个父亲如果一味无原则地袒护并不成器的儿子,一样会遭到世人的嘲笑,也一样会丧失兄弟们的信任。这对田义会这样更加依靠首领权威而存在的组织来说,伤害,将是致命的。 更何况,大公子并不是大哥的亲儿子。 “大哥……”雷老虎并不想与百里刀比声音大,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地开了口: “我知道,是大公子他又救了我。小弟感谢大公子,愿意把我这条贱命交还给大公子处置。可是小弟与大哥乃八拜之交,小弟有义务,也有责任为大哥考虑,就算大哥不爱听,不打算听,小弟今天也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那就是——大公子的心,并不在我们这儿,大哥你不能不防……” 雷老虎的话并没有说完,百里刀扬声一喝“停车”!便自顾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佝着腰挑开车门帘。 在跳下马车之前,百里刀用冷冽到结冰的声音撂下一句话: “造谣主上,以下犯上,该当何处罚,你自己知道,到地儿了自己去值房领罚吧!” “……” …… 朱耀廷来到这座宅子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杜青松走到朱耀廷的身边把士兵们搜查宅子的基本情况,简要与朱耀廷汇报了一遍。 朱耀廷听了,有些失望。他知道雷老虎一定是田义会的核心人物,如果捉到雷老虎,百里刀几乎就唾手可得。 朱耀廷相信就在他赶到这里前的不久,雷老虎就住在眼前的这所宅子里,因为厨房的灶膛里,都还有余温。 这是朱耀廷最接近百里刀的一次,却依然来晚了一步。 “仇辉来了么?”朱耀廷问。 “稍后便到,属下已派人通知他。”杜青松答。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零落脚步声。朱耀廷转身,便见仇辉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朱耀廷迎上仇辉询问的目光,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来晚了,雷老虎刚刚逃了。” 仇辉听言,没有说话,面上失望之色顿显。 “没事,下次我们还能更快些。”仇辉出言安慰朱耀廷。 “嗯。”朱耀廷点点头,“尤其是你,今天若是等你,黄花菜早就凉了。” “……”仇辉扶额,“我也觉得,住城外其实挺不方便的,我得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了……” 朱耀廷笑:“没事,待你在西城卫所的任命下来,我给你在卫所里备间院子,到时候你就住卫所的院子里,有要紧事的时候就别回去了。” -- 第104页 鹰嘴崖一役,仇辉居功至伟,朱耀廷专门为仇辉上了一份奏折,恳请朱校桓赏仇辉一个官做。朱耀廷给朱校桓提的建议是把仇辉安去西城卫做副指挥使,这是一个从五品的官位,对仇辉这样的白身世家来说,第一次当官就从五品,已经算是非常大的恩赐了。 朱耀廷希望仇辉能留在城里,留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可以尽量多地替他朱耀廷办事了。目前这份折子已经被朱校桓批过了,印玺已盖,擎等着司礼监把盖过皇印的折子送去吏部后,好给仇辉颁发任命文书。 仇辉笑着点点头,对朱耀廷一拱手:“谨遵三殿下令。” 朱耀廷问随从,鬼脸老太婆领着朱弦走到哪了? 一名校尉答:到石桥旁边的包子铺了,最多一盏茶时间就能到。 朱耀廷点头,问仇辉是走还是留? “你可以先去大理寺,本王留这里与五妹解释。”朱耀廷说。 仇辉听了,微微一怔,便对朱耀廷说道:“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三殿下成全。” 朱耀廷挑眉,“仇兄弟请讲。” “我想……留这里等五郡主,我……有话要问她……”仇辉说。 第55章 断情 哪里都痛…… 自前堂上房传来“砰砰”门响, 透过半开的窗,青钰看见朱弦自上房的大门内狂奔而出,出乎青钰的意料, 仇辉并没有跟出来。 或许他们俩发生了什么争执, 这样想着,青钰便又重新坐回到了茶桌旁, 不准备去打扰这对儿未婚小夫妻了。 再等了一会儿,朱弦并没有再回来,而仇辉竟也没出来! 青钰心下生疑, 站起身来推开门, 朝着仇辉所在的上房走去…… 门洞开着,却没有点灯,天色已经全暗了,青钰看不见, 便掏出腰间的点火石点亮了门边墙上的一盏烛台。 青钰惊讶地看着在房间深处的墙边,仇辉蜷缩成了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大公子!”青钰大喊一声朝仇辉跑去。 就在她伸手试图将仇辉翻转过来的时候,原本趴着一动也不动的仇辉却突然发声: “别碰我!” 青钰被吓了一跳, 伸出的双手凝固在了半空中。 “让我缓一缓……真他娘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目之所及,青钰看不出来仇辉哪里负伤了。青钰被吓得不轻, 举着胳膊,颤抖着问道:“大公子哪里痛……” “……唔……哪里都痛……”仇辉说。 ! 青钰惊讶, 回想仇辉在负伤前唯一的对手只可能是朱弦,青钰实在想象不出来, 论打拼,仇辉在面对朱弦的时候究竟能惨败成什么样? “大公子……你别吓我……你若不好了,掌门他一定会拿我祭旗的……你行行好告我我你究竟伤了哪里, 就让属下替你看看吧!”见仇辉这般不能动弹,青钰快哭出来,开始苦苦哀求仇辉让她替他检查检查。 “你……不能看……所以……就别看了……”趴在地上的仇辉,断断续续地说,说话声音比蚊子都还要小。 青钰没办法,只能跪在仇辉身旁等。 “大公子想喝水吗?属下替你端杯茶?”青钰柔声询问仇辉。 “不要……” “大公子躺地上冷吗?属下去给你拿床被子?” “不要……” “大公子还没吃晚饭,要不属下先给你拿只馍?” “不要……” “大公子……” “你给我闭嘴……!”仇辉有气无力地呵斥。 “你闭嘴……我……我就好了。”仇辉说。 青钰没办法,被迫又把嘴闭上。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急得抓耳挠腮,只能趴在地上,透过仇辉与地面接触的每一条缝隙,试图分析出仇辉的伤处究竟在哪里。 当然,这只是奢望,青钰又没长一双透视眼。 就在青钰围在仇辉身边,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仇辉终于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十分笨拙地朝前方的墙根儿爬,青钰准确判断出了仇辉的意图,便扶住他的胳膊,一把就把仇辉给拖到了靠墙的地方坐好。 “大公子好些了?”青钰激动万分地看着仇辉的脸,她相当惊讶地发现,仇辉的眼角亮晶晶的…… 大公子居然哭了? 这是被疼哭了,还是伤心哭的? 青钰不知道,她只是有些震惊。毕竟自青钰跟在大公子身边起,她就从来没有见过大公子哭,哪怕大公子最难的时候治病,青钰从旁边看着都哭了,大公子都不会哭。 “快帮我把胡子取了,我快要痛死了还被这胡子捂着,窒息……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死了,或许都不会这么难受……”仇辉喘着气,无力地靠在身后的石墙上。 青钰听言,立马伸手把住仇辉下颌上的络腮胡,沿那胡须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仇辉满脸的胡子都给卸了个精光,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你都变色了。”青钰说。“嘴唇也是乌的。” “胳膊痛吗?我看你都抬不起来。”青钰问。 仇辉把头靠在身后的石墙上,双眼紧闭着摇摇头。 “心口痛吗?” 仇辉的双眼紧闭着,继续摇摇头。 “腿呢?” 依旧摇头。 “……” “那你就是全好了?”青钰又急又怒。 -- 第105页 “是的……”仇辉点点头,睁开了眼睛,他朝青钰伸出了手: “扶我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青钰垂首,捏住仇辉的胳膊,一把把他从地上给提溜了起来。 仇辉龇牙咧嘴地站着,上半身依旧保持着蜷缩的状态。 青钰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着仇辉这般怪异的站姿,关心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毕竟无论她问再多,都问不出个名堂来。 “大公子是想出恭吗?”青钰没心没肺地讽刺仇辉。 仇辉转头,看见了青钰脸上的不悦,他恶狠狠地朝青钰甩过去一个眼神,口里没好气地回她一句: “屁股痛,少见多怪?” …… 朱弦这马车抵达祁王府之前,就在车上把身上这身儿大红大绿的衣裳给换了下来。为了这次出门,朱弦可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的,连回家路上需要换衣服这样的细节都想到了,可赵五郎的请托,她依然没有办好。 朱弦不知道赵五郎的义兄会不会因为今晚这场意外,就要与赵五郎恩断义绝了。但是经过了今晚这件事,朱弦已经没有精神再去考虑那么多,现在她只想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 才刚走进二门的花园,朱弦就碰上了正往外院走的祁王妃。 “我的儿,管家说你不见了,就连你院里的丫头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为娘正说出来寻你呢!”祁王妃看见了朱弦,自大老远就开始对朱弦喊。 朱弦赶紧调整好情绪,疾步迎上,对祁王妃道了个万福,就开始道歉,说自己丢了一只钗,一晃眼看见一名歌姬头上戴的与自己的那只钗有点像,心中气不过,便追出去说理。 “那么你讨回你的钗了吗?”祁王妃问。 “没有。”朱弦摇摇头“待我追上去一看,结果人家头上戴的,并不是我的那一支。” 祁王妃笑,说原来芃儿也是个马大哈,怎么连自己的钗子也能看错?往后别再一个人出门了,多危险啊!若是有个啥事儿的,连找个人报信的都没有!实在不行,明天为娘陪你出街,咱们再去金店重新买一支。 朱弦急忙摇头,说不必了,既然没有丢在府外,那么就一定丢在府里了。母亲不用急,大不了让管家通知下去,若是看见了钗子的,都送去管家那里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那只钗,便就又出现了。 朱弦这头与祁王妃敷衍完,就想走。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太大,她实在没有精力再与祁王妃周旋了。 可不等朱弦开口与祁王妃告辞,便听得祁王妃开口问她: “芃儿,就今天下午,宫里来人给你弟送贺礼的时候顺便带了一句话来想要问你,当时芃儿你去后院接客人了,王爷便说今晚先好生问问你,待都问清楚了,明日进宫再与陛下汇报。” 朱弦颔首,问祁王妃宫里来人想问自己什么话呢? 祁王妃说:“还不就那赵五郎,赵五郎的案子不久就要结了。陛下听闻你曾经在龙城见过他本人,就想让你进宫去再确认一遍,如今被关在狱中的那个,是不是赵五郎本人。” 听得此言,朱弦条件反射一般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问我?宫里要判人家赵五郎,就宫里的差官自己完成呗!再说东相大人不是也见过那赵麾吗?直接问东相呗!” “可是东相大人说,他见到赵麾的时候,赵麾正在与你爹的人血战,那赵麾满头满脸都是血,根本看不清楚赵麾的本来面目。东相大人说芃儿你去得早一些,那会儿打斗才刚开始,那赵麾脸上还没有被血染污,想来芃儿你应该会看得清楚一些。” “哪里,哪里!”朱弦急剧地摆手。“我可认不出那赵五郎来,我见到他时,他的脸上就已经被各种东西污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了。我也没有见过赵麾本来的样子,叫我去确认个什么劲?” 朱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祁王妃传达的邀请,今天晚上的事给朱弦的内心留下严重的阴影—— 她再也不想管赵麾的事情了,每一次朱弦插手赵麾的事,就一定会犯错,然后再添一笔欠赵麾的债。 就像今天,原本赵五郎好赖还有一个结拜兄弟,待到赵麾死了,雷老虎还有可能看在与赵麾八拜结义的份上,替赵麾收个尸。 可今天晚上自己去插手了,不过替赵麾传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结果就被自己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发生了武力冲突。 朱弦想,经过今晚这一战,原本雷老虎替赵麾收尸的可能性还有一半,到现在,什么可能都没有了…… 朱弦欠赵麾的,已经还不清了。 可是朱弦还要嫁人。 她已经对不起一个了,不能再接着对不起另一个。自己在雷老虎面前说的那些话,确确实实发自她的内心,不管朱弦自己多么的不想承认,眼下她对赵麾的感情,已然踏上了最危险的边缘,值得朱弦警醒,并认真对待。 既然祁王府已经接受了仇辉的提亲,那么她就一定不能背着仇辉,再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今天晚上甚至差一点就铸下大错,多亏了自己勇猛跑得快,不然若是等更加严重的后果发生,朱弦不光对不起生自己养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对不起朱弦曾经吃过受过的那些苦和委屈,更是对仇辉,男人尊严的极大侮辱。 第56章 剥茧 你说的那个骗子,是这个人吗?…… -- 第106页 朱弦不再去大理寺大牢看望赵广林, 赵广林不知道朱弦见到还是没见到雷老虎。 但朱弦不再出现,仅仅这一个事实,就足以掐灭赵广林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 赵广林的未来基本已经确定了, 田义会放弃了他, 赵广林已经没有了还可以依靠的力量,他放弃了挣扎, 天天瘫坐在大牢里望着窗外明媚的蓝天,眼底的光芒一天一天逐渐黯淡。 这一天,高帜来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他站在牢门外, 盯着牢里的赵广林看了很久。 “开门。”高帜朝身后的狱卒招了招手。 邱老八点头哈腰地走过来,替高帜打开了牢房门。 高帜踱步走进了牢房,他走到赵广林的身边,朝邱老八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给他洗脸!洗干净一点。”高帜说。 赵广林有些惊讶, 他不知眼前这位身穿斗牛绣蟒圆领袍,头戴乌纱描金帽的宦臣非要把自己洗刷干净了是要干什么。 很快,狱卒们就用一块又黑又臭的布,把赵广林的脸洗干净了。 待狱卒把赵广林重新押到高帜面前, 和朱耀廷一样,高帜弯腰, 低头,凑到赵广林的面前, 仔细端详…… 不多时,高帜重新直起了身。 “唔……不像……不像。”高帜口中喃喃。 赵广林不明白高帜口中的“不像”究竟是指的不像谁?只是这位太监的衣饰不同于旁人, 牙白色的妆花织金纱上,绣着金彩过肩蟒,乌纱描金帽上一粒硕大的祖母绿, 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柔和又浓艳的光芒! 赵广林知道,此人非等闲。 但见高帜闲闲地背起手,很随意地问赵广林:“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赵广林答:“赵麾。” 高帜摇摇手指头:“不是,你不是赵麾。” “……”赵广林有些犹豫。 “我……现在……可以叫其他名儿了?”赵广林怯怯地问。 高帜一愣,旋即便笑了:“怎么,连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屈打成招的?” 赵广林摇摇头:“不是,主要是旁的人都叫我赵麾,没有人信我说的。我若多争辩两句,他们便说我诡狡,就要打我。” 高帜乐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是真的,大人,到现在为止,只有大人您一人说我不是赵麾。”赵广林非常真诚地对高帜拍马屁,来自骗子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太监,将会是老天爷送给他的第二个贵人。 高帜当然是赵广林的贵人,他很认真地听赵广林告诉他的,所有与传闻不一样的故事。 走投无路的赵广林就像遇到了知己,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汩汩地朝外倒。赵广林告诉高帜,自己是怎么发家的,为什么会选择“赵麾”这个人物来塑造自己的形象。 “所以,大人啊!”赵广林苦着脸,语带无奈:“草民完全就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厉害,草民就是一无业游民,身无所长,就长了一张好嘴,会骗人。直到现在遇上了一个狠角色,反倒被别人骗了。” 高帜听了这句话,很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关键点。 “等等,你说现在是谁骗了你?”高帜打断了赵广林的话。 赵广林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人是你们的人。鹰嘴崖被攻破那天,他一个人于半路劫杀了我爹和我的妻子,还把我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抢了。 那人做了这些后,背着人又来告诉我他杀了我的家人,抢了我的钱,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并且关于这些,别人都不知道,钱也被他自己私吞了。 我没办法东山再起了,自然要翻供,可那时居然没有一个人信我。而那个背后捣鬼的人,除了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出现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了。” 高帜听了,陷入了沉思。 “所以他告诉你你的后路被抄了,目的就只是想气你一气,让你知道你死定了你还没办法反抗?”高帜说。 赵广林情绪激动,狠狠地点头:“就是这样的!如果我早知道我再坚持也是没意义的,那么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就给朝廷交底,跟赵麾撇清关系!” 听到这句话,高帜笑了,他没有对赵广林的表态作出任何表示,只是很着意地问他:“而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赵广林摇摇头:“不知道,我给办案的那几个大官揭发过朝廷里有人是骗子,抢了我的钱,可是你们的那些官,却好像并不在意我的钱被你们的人给抢了!” 赵广林忿忿不平,他为朝廷官员的腐败无能感到绝望,蛀虫从来都是从内部开始生长的,而这帮昏庸的朝官却视若无睹。 高帜不放过赵广林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觉得今天赵广林说的话都很有意思,他微笑着,从自己的腋下抽出一轴画,展开来,送到赵广林的面前,问他: “你说的那个骗子,是这个人吗?” 赵广林定睛,待他看清楚画上的那幅人像后,立马很大声地叫了起来:“是他,是他,就是他!” 高帜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赵广林休要激动,他唰一声收回了画,重新把画轴夹在自己的腋窝底下。 “我知道了,赵广林。今天你的表现很好,本官会与大理寺狱丞说,让他们的人好好对你。”高帜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牢房。 在高帜离开监室门口的时候,赵广林猛地扑到门边,隔着牢房门朝高帜大喊:“大人,大人!” -- 第107页 高帜转身,目含询问。 “青天大老爷!罪民想知道大人是谁,往后若再有申告的状子,罪民就递给大人您!其他人,我都信不过!”赵广林的脸死死挤在牢门边,目光急迫。 高帜这棵大树,是天赐的救星,让赵广林重新看到了希望,他必须要抓牢了。 听得此言,高帜微微一笑:“赵广林莫慌,该说的话,本官是肯定要对陛下说的,若有必要,本官定会来提堂你,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结果吧!” 说完,高帜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大理寺牢门外走去…… …… 高帜骑马走在回东厂衙门的路上,身边跟着他的掌刑千户官颜龙飞。 颜龙飞策马凑到高帜身边问:“大人要替赵广林翻案吗?” 高帜笑:“我为什么要替他翻案?” 颜龙飞不解:“可是刚才他不是说了吗?他不是赵麾,属下看大人似乎也相信的。” 高帜摇头:“赵广林射杀彭城都指挥使总不假吧,赵广林这厮必死无疑。” 颜龙飞颔首,旋即便明白过来自己上司此行的目的。“可是督公,虽然赵广林左右都是一个死,但是他以什么身份,什么罪名死,这当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若是他顶着赵麾的名头死,那么往后,督公再想查办赵麾,难度就大很多了。” “龙飞说的这些顾虑,本官也是想到的。”高帜说: “只是龙飞要知道,可以证明赵广林就是赵麾本人的证据材料,朱耀廷可是收集了一牛车的。不仅有书证,更有不计其数的人证。至于结案表文上罗列的二十项罪证,那也是每一桩每一项有详实的证据的。他赵广林坐大牢里头张嘴就那么一胡咧咧,我们东厂就转头去相信他说的话,这与那些听见赵麾名字就哭着喊着要嫁给赵广林的蠢女人又有何区别?” 颜龙飞听了,没有说话。 高帜说得对,现在是办案,不是东家西家拉家常,万事都讲究一个证据。 颜龙飞知道,重要的证据一定都找不到了,翻案不翻案的,真的不重要了。关键赵广林本身也是一个刀口舔血的盗寇,同情什么的,大可不必。目前他们东厂面临的最大问题依然还是: 确定赵麾在哪儿,谁是赵麾,怎样搞到可以摁死赵麾的证据。 “柏舟有消息传回来么?”高帜问。 颜龙飞摇摇头:“还没呢。” 八月初秋的时候,颜龙飞曾经派了柏舟前往岳阳城,调查于永昌十五年至永昌十七年间仇辉的个人情况,现在入了十月,已经过去两个月,依然没有消息传回。这让高帜颇有些烦闷,不自觉又伸手,把揣怀里的那物事摸出来看。 眼看身旁的高帜又把怀里那张人像翻出来看,颜龙飞知道高帜心里在想什么,便笑话他: “督公天天带着这张画,都快盘出包浆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督公害了相思病,天天背着哪个姑娘的画像,走路骑马都要看看呢!” 高帜听了,哈哈大笑,回一句:“哪里?看心上人都看不了这样勤快!这赵麾可比心上人厉害多了,那是刻入本官骨髓渗入本官血液的,随时随地,只要有一丝味儿散出来,都能被我给寻出来。” 提起“心上人”的这个话题,倒真的提醒高帜还有一件事没有办了,他转过身问颜龙飞: “武选司今年的武选安排定下来了吧?” 颜龙飞答:“定了,就在这个月底,兵部尚书大人说荻花堡太远,因为田义会的影响,今年的武举就改在了城西猎苑。” 高帜点头,“很好,届时你记得去给五郡主留座位。” 颜龙飞领命,说今天回去就安排。 高帜再问:“本官记得,陛下是给了仇辉一个西城卫的副指挥使,是么?” 颜龙飞点头:“是的,兵部的任命状三天前就下了,他本人应该去西城卫报过到了。” “那么今年武举考试的报名单里有仇辉的名字吗?”高帜问。 “回督公的话,兵部的名单属下也看过,现在有无变动待属下回去再确认,但属下很清楚的记得,在我看的时候肯定没有仇辉的名字。”颜龙飞说。 听得此言,高帜挑眉,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彼时朝廷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五品及以上的武官任命,都必须经过武举选拔后任命,以避免出现武官世袭的情况,保证朝廷武将自身的水平,可以维持在比较高的位置上。 仇辉这个副指挥使的军职,来源于军功,虽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军功升品秩,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在通常的情况来说,因军功而上位的武官,不为其他卫所、营寨所熟悉,想要在军队里上更高的品秩,获得更多人的认可,没参加过武举考试的武将往往会选择在每三年一次的武举考试中,主动报名参加比赛,争取获得一个好名次。 这样一来,既能在广大军官、士兵们的面前混个脸熟,表现好的还能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有利于自己往后的品秩升迁,也能让自己更快地为身边的同僚们认可,不至于落下名不副实的口实。 当然,此类军官参加武举考试,都是“自愿”,不会有人强迫谁参加。正常的情况下,新晋武官会选择从大流的做法,主动参加考试。 只这仇辉没兴趣从大流,不能说他不对,当然也不能说他对。 -- 第108页 “那么你找机会提醒一下西城卫的指挥使,今年的武举,让西城卫务必安排仇辉报名参加比赛。”高帜说。 第57章 公爹 他们仇家……当家的,是仇辉。…… 在这个金秋送爽的时节, 仇辉与朱弦的亲事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 官媒问过朱弦的生辰八字后,把朱弦与仇辉的八字送去祖庙里找神婆一合——大吉。 仇尚志很快就送来了聘礼,朱校堂则与仇尚志一起, 根据仇辉与朱弦两个人八字相合的情况, 定下了亲迎的时间—— 来年的春天,三月一十五。 在仇尚志往祁王府送聘礼来的时候, 朱弦也在家。念及提亲时仇尚志就想见朱弦却没有见着,这一次正好朱弦在家,朱校堂便把朱弦给叫出来给仇尚志送茶。 朱弦端着茶, 刚走进厅堂, 就看见坐在上位,朱校堂旁侧的那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与仇辉瘦长的身型不同,男人个头不高,身材敦实, 古铜的面色,留一脸络腮胡,笑声很爽朗,一看就是性情豁达之人。 “弦儿给仇掌门送茶。”朱弦端着上好的雀舌, 来到仇尚志的身边,低着头把托盘里的茶盏搁到了仇尚志身边的小几上。 仇尚志侧过脸,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端茶的朱弦,爽朗的笑声立马在朱弦的头顶轰鸣, 经久不息: “啊,哈哈哈——!谢过五郡主!有劳五郡主了!五郡主是个好姑娘, 臭小子捡到宝了,怪不得在家都变得越来越狂妄了!” 江湖人就这样的,说话直接, 热情也表达得直接。朱弦听仇尚志这样说,立马羞了个大红脸,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提着手中的托盘退到了祁王妃的身后。 仇尚志来送聘礼,朱弦原本没必要作陪的,但是朱弦许久不见仇辉,又听闻父亲说仇辉入仕了,去了西城卫做副指挥使,朱弦就想问问仇尚志,仇辉的情况。 祁王妃给了朱弦几次眼神,示意她可以走了,但是朱弦装作不知道,依旧倔强地站在祁王妃的身后。 仇尚志没有妻子,他对仇辉和朱弦的事又特别上心,事无巨细,每一次来祁王府,都是仇尚志亲自出面处理。所以每一次仇尚志登门,都得由朱校堂陪着祁王妃一起与仇尚志商议。 今天送过了聘礼,仇尚志便与朱校堂和祁王妃一起商议起了亲迎头一天,祁王府去仇家庄铺床、升帐等事宜。 朱弦在一旁听得脸上火烧火燎的,脚板底都像着火了直想溜,但一想到一会仇尚志说完,自己就可以跟他打听打听仇辉的事了,朱弦便硬着头皮站在厅堂的一角,低头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朱弦没有事情做,站在一旁察言观色,竟也被她发现了一点点不得劲的地方: 自打朱弦给仇尚志端过那盏茶后,仇尚志就再也没有碰过茶杯了。 按说主人给客人奉茶,许多客人接过后都会象征性地喝一口再夸赞一下主人的茶好。这样双方便又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吹捧点,聊聊茶道,互相吹捧一下。 可是说话热情又周到的仇尚志却并没有这样做,他似乎对朱弦碰过的那杯茶有什么不好的执念,他干着嘴,激情四射地与朱校堂说了这么大半天,愣是一口水都没有喝。 朱弦直觉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应该。 毕竟是仇尚志想见自己,朱弦才出来送茶的。再回想端茶的时候朱弦也没有说错什么话,与仇尚志的对话有且仅一句,那就是有请他喝茶的那句话。就算自己长得不够美,声音不够甜,也不至于让人嫌弃那杯茶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仇尚志在接过朱弦的茶的时候,还声如洪钟地大笑,说仇辉捡到宝了。 朱弦原本雀跃的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不能不理解为仇尚志不喜欢自己,可是仇尚志与朱校堂讨论亲迎的时候又那么的热情高涨,似乎非常愿意给朱弦一个特别盛大的婚礼,让朱弦满意,让祁王府有面子。 朱弦有点晕,她不能理解仇尚志同时摆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究竟意味了什么。 原本朱弦对自己与仇辉的婚礼是抱着期盼的态度的,现在也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朱弦捏了捏手中冰凉又硬邦邦的茶托,心情也跟这茶托一样,变得冰凉。 直到仇尚志与朱校堂商议完事情,站起身来。朱弦鼓起勇气走上前,唤了一句“仇掌门。” 仇尚志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朱弦等她问话,那笑容如此和蔼,甚至比朱校堂对朱弦都更胜一筹。 朱弦被这笑容炫得眼一阵晕,赶紧控制好自己的思绪,对仇尚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弦儿想请问仇掌门,仇辉他……可是进衙门了?” “是的,没错。”仇尚志很干脆地点点头。 朱弦喜悦,抬头看进仇尚志的眼睛:“那么,他干得可还顺利?” “顺利的。”仇尚志依旧干脆地点点头。 “他的身体还没养好吧,会累么?” “不累。” “……”仇尚志回答之精炼,让人找不到再继续对话下去的理由。朱弦无语,觉得再这么问下去也无甚意义,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谢过仇掌门。” 朱弦朝仇尚志深深道个万福便退了下去,朱校堂把仇尚志送出府门外的时候,朱弦躲在二门的耳房后头看他。 -- 第109页 只见仇尚志依旧那么热情地与朱校堂道别,声如洪钟地对朱校堂致谢,并絮絮叨叨地提醒朱校堂不要忘记了接下来两家即将共同完成的每一步任务。 朱弦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看见祁王妃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母亲……”朱弦口中喏喏。 “我儿似乎有些焦虑。”祁王妃盈盈地走过来,搂紧朱弦的肩,“可否给为娘透露一二?指不定为娘可以替你开解开解。” 朱弦赧然,思忖了片刻回答祁王妃:“母亲,我觉得仇掌门并不喜欢孩儿。” 祁王妃笑,牵起朱弦的手带她往后院走,“就知道我儿会多想,小脸儿都皱成苦瓜了。仇掌门一走,我就说赶快来看看我儿,果不其然,还在这儿纠结呢。” 朱弦惊讶,惊讶于祁王妃的细致入微,原来一直都在与仇尚志说话的母亲也留意到了那杯茶,还留意到了自己站墙根时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莫名地,朱弦这心里有些酸楚,连鼻头都堵塞了,她停下了脚。 祁王妃不解,转过头来看朱弦,却见朱弦突然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祁王妃,没有说一句话。 祁王妃柔柔地笑着,反手也抱紧朱弦瘦削的肩膀,轻轻地拍: “不过一杯茶,他不喝便不喝呗。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对有些人来说,有些规矩本就没那么重要。如果因为哪一个人不喝水,就给自己增加这么多烦恼,这世间有那么多人,会发生那么多琐碎的事,我们岂不早就被气死了?” 朱弦把头埋在祁王妃的颈间,深深地吸溜鼻子,“可是……可他是……孩儿往后的公爹……” “公爹是公爹又不是夫君,不知我儿可曾注意过仇家这父子俩?” 朱弦不解,松开自己的怀抱,从祁王妃香喷喷的颈间抬起了头: “母亲说啥?仇掌门和仇辉怎么了?” “头一回仇辉跟着仇掌门来咱府上提亲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仇辉他……怎么说呢……”祁王妃微微一蹙眉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仇辉他……与一般人家户里做儿子的相比,有些不一样。” ? 朱弦呆呆地看着祁王妃,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见朱弦这样,祁王妃笑了,“傻孩子!” 她伸出手来点点朱弦的鼻尖,“听娘的,别担心那个仇尚志,他不过一个干活的。在他们仇家……当家的,是仇辉。” …… 西城卫卫所。 仇辉做副指挥使,需要每天都来卫所点卯。这是一项非常折磨人的事情,仇辉很不习惯。 朱耀廷安排人给仇辉在卫所的后院拾掇出一间院子,这样仇辉就不用每天一大早从北城门外赶进城点卯,晚上很晚又出城回仇家庄。 可是一直住卫所里,这也不是一件长久之事。 再加上仇辉与朱弦的婚礼正在走程序,两个人不好见面,这每天不能回仇家庄又不能见朱弦的,只能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西城卫这方寸之地,不过几天,仇辉就已经感觉好像过了几年! 因为仇辉是朱耀廷一手塞进来的人,西城卫的指挥使也明白狗随主人的道理,自仇辉第一天来卫所,便与仇辉称兄道弟的挺热乎,没事就来仇辉的院子里坐坐,关心关心他办差可还适应?一个人住这院子里有没有什么缺的?生活上方便不方便? 这一天,指挥使成致问仇辉:“当初置办宅子的时候,为什么要出城去买到这么远的地方?搞得现在做什么都不方便。” 仇辉则回答:“因为我没银子啊,在城里置办宅子花钱太多,我家人又多,小一点的府院不够用,要住大宅子,还得便宜,可不就只能出城去了嘛。” 成致便笑:“想住城里的大宅还不简单?仇兄弟铆足了劲儿地往上爬呀!看看三殿下对你多好,你已经比兄弟们占优势了,只要你稍微再努点力,前途,不可限量!” 仇辉却摇摇头:“成指挥使此言差矣!时下武官位秩最讲派系和出身,小弟我从前没有在营卫里呆过,这几日才算刚入行,对比其他人,那可是新得不能再新了。官场不是情场,光靠某个人的器重,也不顶事啊! 这点自知之明小弟还是有的,能拿着这从五品品位秩的奉银干到老,小弟我已经很满足了。” 成致不以为然:“欸!仇兄弟此言才是差矣!有道是直上青云不作难,壮年何事挂衣冠。仇兄弟年纪轻轻,怎么可以说出拿着眼下这点奉银干到老,就已经满足了这样的话来呢? 武举考试三年才有一次,机会难得。眼下朝廷正在举办武考,仇兄弟想要最快速度地在营卫兄弟们当中打出名气,为何不抓紧此次机会,参加今年的武举选拔呢?” 参加武举考试,是每一个行武中人几乎都会为之奋斗的目标。成致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只要自己稍微提点提点仇辉,仇辉就一定会跟上。所以当颜龙飞找到西城卫指挥使,给成致派下高帜的这条命令时,单纯的成致还很爽快地就接下了。 但是今天,当成致第一次与仇辉说起武举选拔的事情时,仇辉就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闭门羹。 “算了吧!”仇辉几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成致的建议: “大人您有所不知,属下明年三月就要娶妻了,没时间参加考试。” -- 第110页 成致循循善诱:“可你的婚期在明年,武举选拔下个月就开始了,一个月内就能结束,完全不会耽误到兄弟娶妻。” “要比赛总得要准备吧?小弟没时间准备。那选拔不选拔的……以后再说吧!” 成致愕然,这事怎么能以后再说呢?这一次错过去,那可就是三年了啊! “不是!”成致一把拉住了仇辉的胳膊,语重心长道:“仇兄弟又不是不会武功,你也在这西城卫天天练着的,还需要怎么准备呢?扛起刀就能直接上了。” “不行不行不行!”仇辉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大人您有所不知,小弟我身体不好,现在天天都还吃着药养着的。前阵子去彭城剿匪,就已经大伤元气了,回来还没恢复,若是再去参加这一个月的比赛,到明年三月的时候,小弟我怕是都当不动新郎官了!” 第58章 除障 高帜的担忧并不多余,相反,还稍…… 仇辉不肯参加武举选拔, 大大出乎了西城卫指挥使成致的预料。两次的谈心都无果后,成致慌了,感觉完不成高帜交办的任务。 这一天, 成致早早来到东厂巷子, 拦住去衙门上差的颜龙飞,把仇辉死活不肯参加武举考试的事情与颜龙飞说了。 “那仇辉就跟个七老八十的和尚似的, 无欲无求的,就指着那点奉银过一辈子呢!属下没本事,完不成督公交办的差使, 还请督公责罚!”成致朝颜龙飞深深行了一个礼。 颜龙飞听言, 面上有些不好看。搁他们东厂,派发下去的差使,完不成,是要拿职位来说话的, 很多时候,还得搭上性命。 可眼前这位成指挥使是兵马司的人,东厂没办法直接对他进行责罚,如今这指挥使觉得事情难办, 就想半路撂挑子了,颜龙飞除了在心里默默地咒骂他几句, 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颜龙飞扶起成致,虽然没有指责他, 却依然说了一句:“仇辉不到二十的年纪,既然入了朝廷为官, 就应该为了陛下为了朝廷勇往直前,怎么可以做无欲无求的和尚?” 听得此言,成致自然嗅到了颜龙飞话语里的轻蔑和鄙视。原本还有些愧疚想法的他, 现在反倒一点都不愧疚了。 成致心里想的是:你颜龙飞现在就假装一身正气了?朝廷里,抱着仇辉这般混吃等死想法的人又不少,天天偷奸耍滑,尸位素餐,怎么没有看见你颜龙飞四处出动正朝廷风气?无非还是看我们兵马司听话,好欺负。 当然,成致肯定不会这样说出来,他也跟颜龙飞一样,站在人生利义的制高点,把仇辉给痛批了一顿。 但痛批归痛批,待痛批完了,这位成指挥使依旧是屁股一拍转头就想走。 颜龙飞心里堵得慌,对着将走不走的成致发了一句牢骚:“也不知三殿下这般英明的人,相中仇辉,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 成致不悦,愈发觉得颜龙飞不知好歹,现在居然还开始嫌弃三殿下不会选人用人了。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接下东厂的这门差使,结果今天就给自己的部下,甚至三殿下都招来了骂名。 “嗨!”成致干咳两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这个……这个……千户大人,三殿下向来知人善任,仇辉也是有他的长处的,不然也不会在彭城立下那么大的军功,殿下相中仇辉,应该也是有他的考虑的。” 颜龙飞听了,没有再说话,他知道成致这是不高兴了。可颜龙飞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他们兵马司所辖的几个卫营,真的是一个顶一个的废物,再这样下去,早迟变成给关系户颐养天年的地方。 颜龙飞朝成致行礼,感谢他为督公做的这些事,成致也不想与颜龙飞多说,装都懒得装,痛痛快快地接受了颜龙飞的致谢,两个人简明扼要地互相道了一个好,便分头离开了…… 颜龙飞把西城卫指挥使成致铩羽而归,便借坡下驴撂挑子不干的事情告诉了高帜。 不出颜龙飞的预料,高帜果然不会让兵马司就这样混过去的。他直接带着人冲进兵部,把兵部尚书给堵在了衙门里头。 高帜指着兵部尚书的鼻子逼问他:眼下你的部下正在宣扬,拿着朝廷的奉银,天天混吃等死都是常事。对这种庸政、懒政的风气,尚书大人准备怎样规制规制? 兵部尚书听言,一惊,忙问究竟是谁这样张狂,胆敢宣扬入仕了还能干拿钱不干活? 高帜冷笑:“西城卫指挥使成致,副指挥使仇辉,这两人真是牛郎配织女,王八配鳖精,登对得紧啊!你们兵部就是这样管你们的人的吗?你们对得起陛下对你们的信任和期盼吗?” 说完,高帜抽出腰间的刀,“啪”一声拍到兵部尚书面前的桌上。 “整改!十五日内,本官要看到成效。如若依旧推脱、敷衍,依渎职查办!” …… 颜龙飞离开兵部的时候,才觉得胸中的浊气终于排空,连呼吸都顺畅起来。 他疾走几步给高帜拍马屁:“督公好气魄,属下看见那尚书大人的脸都黑了,却也放不出一个屁来。” 高帜无所谓地轻笑笑:“这帮老腐朽就是这样的,时不时需要敲打敲打,不然他们就会懒惰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对了,陶勇去接曹总兵,现在人走到哪儿了?”高帜问道。 颜龙飞拱手:“回督公的话,昨晚接到传令兵的口信,说曹总兵已经进入陇西,这几日应该就在雍州一带。” -- 第111页 高帜颔首,提醒颜龙飞:“陇西雍州,多沙漠、戈壁,此地民风彪悍,常有行脚商被集体团灭,或拐骗妇女出玉门关外贩卖的事发生。回头你拟个令,叫陇西总兵,协同雍州守备务必加派力量,护送曹总兵出陇西。” 颜龙飞领命,说属下这就回去拟个令,派传令兵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 高帜颔首,再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没有再遗漏什么了,一颗担忧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便暂时又把曹柏羽的事搁置脑后,令颜龙飞先回衙署办事,高帜自己则要去祁王府转一圈。眼下兵部的武举要开始了,高帜给朱弦安排了坐席,得去通知朱弦一声。 高帜已经决定了,今年无论如何都得让朱弦坐那武举场上看看。他的芃芃还是太幼稚,一把年纪了却被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子给骗得团团转。高帜就是要教一教朱弦,女孩子,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天天东想西想的,早迟被骗。 颜龙飞回到东厂衙署,拟好令,盖上东厂大印。 虽然颜龙飞觉得今天高帜稍微有一点点多虑,毕竟陶勇可是他们东厂数一数二的高手,陶勇出面办的事,督公基本不需要担心的,但是他依然派出了传令兵,把这道令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高帜的担忧并不多余,相反,还稍微迟了点。 因为当传令兵把东厂的这道令,八百里加急送往陇西的时候,曹柏羽和陶勇,已经遇上麻烦事了。 …… 陇西,地处嘉峪关外,乃丝绸之路西出吐蕃的必经之路。此地常年干旱少雨,有很大面积的沙漠和戈壁滩。随之也催生了不少危险的因素,除了随时可能出现的拦路劫匪,恶劣又多变的天气也是无情绞杀当地生灵的另一个危险源。 从来行脚商们和军队经过此地的时候,都会寻找当地人做向导,用最快的速度通过气候恶劣的陇西戈壁。 现如今曹柏羽和陶勇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扰。 刚进入陇西行省,陶勇就发现他们被一队形迹可疑的人给跟上了。 说他们是行脚商,这群人又一个个挎着大刀,形容彪悍的样子,很难与商人联系得起来。 说他们是劫匪,可一个个又衣着整洁,进退有度,过店打尖都付钱,也不乱打乱骂。 说他们是来针对曹柏羽的,但他们一路跟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行动。 陶勇有些烦闷,这种黑云压城干打雷又不下雨的感觉实在太过折磨人,也给人的精神带来了更加巨大的压力。 前方就是陇西赫赫有名的莫贺延碛大沙漠,为迅速摆脱这种不良感觉的困扰,陶勇决定加快行军的速度。在一个名叫石桥镇的地方,陶勇找来几名当地人,要他们尽快地带领大家穿过大沙漠,走出陇西。 当地人选了一个凉爽的早晨带领大部队穿越沙漠。 虽说是个凉爽的早晨,但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沙漠上的气温就已经升高到不能呼吸了。 不少士兵穿的是革甲胄,便有些受不了了。 陶勇问那几个向导,这附近有没有店可以给兄弟们打个尖,休息一下的? 当地人说,有,再往前走约么五十里就到了。在一个叫龙须滩的地方,那里有家客栈,专供来往客商休息的。咱们脚下加紧一些,指不定太阳落山前就能到。 听说有客栈,队伍里的士兵们都兴奋起来,大家齐声叫好,前进的步伐也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陶勇也不例外,一脸期待地跟在向导的马背后头走。 在他转身看向队伍后头的远方时—— 陶勇非常不乐意地又看到了那一群诡异又沉默的人马。 他们连人带马有三十二骑,全是男性。年龄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他们身上的佩刀,全是统一制式的环首刀,每个人都身着靛蓝色的短褐,轻装骑着敦实的蒙古马。 陶勇猜想这些人极有可能是某个武林门派的从众,所以才这样不吵不闹地闷头赶路。但是不管怎么说,随行路上有这么多江湖人士跟着,都不是一件好事,极有可能就遭致一身腥。 “走快些!”陶勇朝自己的人大喊,他在想,为保险起见,待一会儿赶到龙须滩的客栈,他一定要找这一队江湖帮派的首领谈一谈。 如果可能,希望能劝得这帮江湖人士在赶路的时候,能离他们远一些。 第59章 兵诈 江湖的夜晚,总会有不一样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 陶勇的队伍才终于赶到了这家坐落在沙漠深处一汪碧潭旁的龙须滩客栈。 说它是客栈,其实也就两栋木制建筑组建出来的一个院子。一栋两层楼的木楼住人,另一栋都不能被称作木楼, 是一处半封闭的木制建筑, 是用来堆放柴火摞东西的。 在沙漠里走了这一整天,疲累的官兵们根本不会嫌弃这地方破落, 相反的,大家都很兴奋,能够在这种时候看到有人气的客栈, 大家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陶勇很快就带着人马进了这处客栈, 客栈的老板是一个蕃人,长着高高的鼻子,和一双幽蓝色的眼睛。 陶勇走进客栈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这位高鼻梁、蓝眼睛的老板面前,用一锭金, 直接把整栋木楼都包了下来。 其实把这间客栈都包下来也就只有十几个房间,根本不够陶勇和曹柏羽他们住的。 -- 第112页 但客栈地处沙漠腹地,能在这里出现就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陶勇让兄弟们都驻扎下来,把二楼最隐蔽的一间房分给了曹柏羽住, 剩下的兄弟们则安排了值夜,大家轮流回房间睡觉。 待陶勇和曹柏羽的人都安顿好, 客栈老板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饭食——每人半斤面条加一斤牛肉。 就在官兵们都拾掇规整,兴高采烈地坐在客栈大厅里准备用餐的时候, 自客栈外走进来一大队人马,皆是男性, 着靛蓝色的短褐,腰间佩戴统一制式的环首刀,牵着敦实的蒙古马…… 陶勇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抬起头来看他们。 为首的一名男性约么四十来岁,头上胡乱带一只破斗笠,这一路走来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 今天他走进客栈,终于摘下头上那只破斗笠。陶勇看见男人瞎了一只眼,原来他如此执着地戴这只斗笠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那只瞎眼。 “掌柜的!我们要住店!”独眼男刚走进店,就扯起嗓子大喊。 蕃人店家走出来,虎声虎气地回答:“没房间了!房间都被那位差爷定完了,你们要住店,请找别家!” “你们这里有别家么?”独眼男问。 “没有!”蕃人店家答。 “那你叫我们找别家,这不就忽悠人吗?”独眼男怒了,“嘭”一声扯下腰间的刀就砸到店家的面前: “给我们几十个兄弟找房间。”独眼男恶形恶状地说。 那蕃人店家显然也是常年跑江湖的,见惯了世面,见独眼男拿刀威胁自己,竟然也不怕: “早跟你说了,房间都被那位差爷定了,你自己看看我这店,有多大?能住得下你们这么多人吗?” 独眼男四下里打量一圈,简陋的二层小楼,房顶几根房梁都数得一清二楚,的确住不下这许多人。 “那你去叫他们让几间房出来!”独眼男说。 “我们让一间房出来吧!”不等店主开口,陶勇已经主动走到了那独眼男的身边。 虽说自己是兵,行路住店享有天然的特权,但是出行在外,与人为善,少树敌,对大家都好。 “这位英雄,你看我们的人更多……”陶勇指着厅堂内塞得满当当的一大堆士兵,对独眼男行了一个礼: “我们也有许多兄弟今晚都只能在厅堂里坐着过夜,我们来得早,把能定的房间都定下来了,英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了。大家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所以我们决定让一间房给英雄,今晚只能委屈英雄对付一下了,明天一早我们便走……” 不等陶勇说完,便有一名眼大如铜铃般的男人叫嚷了起来,打断了陶勇的话:“什么?就一间房,当我们叫化子打发呢?” 倒是独眼男抬起胳膊拦住了自己的部下:“小七闭嘴,人军爷来得早,房间归了他也是没毛病的,谁叫我们来得晚呢?人家都让一间出来了,你就别再得寸进尺了!” 眼见独眼男似乎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陶勇的心稍微放下去了一点点,决定趁此机会,就把话给对方说清楚。这样想着,陶勇对着独眼男再度一拱手: “我们两边的人都多,又似乎是同路的。为了避免在往后的道路上再一次出现今天这样住店打挤的情况,小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英雄采纳……” 独眼男听见了,示意陶勇继续。 陶勇颔首,说道:“从明天开始,我带我的人先走,希望英雄能押后一日再动身,这样你我错开,路上也能方便一些。” …… 独眼男答应了陶勇的请求,陶勇却把夜间值夜的轮次排多了一倍。有小校好奇地问陶勇,说陶大人有何不放心的,对方看起来是挺和善的人。 陶勇说,就是因为他们太和善了,我才更担心。看起来为人知进退,通情理,可是做事的时候,却这般没有安排,行走江湖,三十二人,一间房就能对付,却不肯在出发的时候看清楚行程。 “今晚,注定了会是一个不眠夜……”陶勇转身,忧心忡忡。 …… 陶勇说对了,今晚果然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在店家关门收摊的时候,客栈的大门被人自外推开了。 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像所有跑江湖的女人一样,她穿着半长及膝的短裙,水红色的交领小衫,腰身紧扎,袖口则用束革紧紧包了起来。 女子头戴一顶帷帽,长长的幕纱从头一直垂到了膝盖。 走进客栈后,女子摘下了头上的那顶帷帽,大厅里瞬间骚动起来。 陶勇的兵骚动起来,那是因为这女子生得过于美艳,含情的眼,樱桃的口,香腮胜雪,粉面含春。若非她一身侠女的打扮,说她是天上的仙女都有人信。 当然,陶勇也很快注意到,旁边那群江湖客也开始骚动起来。 而且他们骚动的原因还颇有些棘手。 “师叔!那泼妇又跟上来了!她始终还是认为三哥就是你放走的!”一名年轻很轻的少年面带惊恐地抓紧了独眼男的手。 “什么?”眼大如铜铃的那位男人又开口了,男人不仅眼睛生得大,嗓门也天生难以控制地大: “她一死了男人的寡妇,说人睡了她就真的睡了她?就咱庄里,几十号没出嫁的黄花闺女都等着兄弟们去娶,三哥就那么不开眼,非要去睡一个嘴臭脾气爆还死了男人的破鞋……” -- 第113页 “你她娘的给老子闭嘴!”独眼男恶狠狠地呵斥铜铃眼的后生,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 “她是你二嫂,你个混球少说两句嘴会烂吗?” 陶勇无语。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勇对这种乡村里寡妇小叔的戏码不感兴趣,站起身来就往楼上走。 曹柏羽早就进了二楼那间最隐蔽的小屋里呆着了,想来曹柏羽也挺不容易的,四十好几的人了,当着一个有名有威望的总兵,出个门却还得要这么藏着躲着,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人要杀他。 陶勇准备去看看可怜的曹总兵,顺便陪他说说话。 江湖的夜晚,总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今晚也不能例外。 约么二更天的时候,几个人在二楼曹柏羽的窗户外头打起来了—— 有人试图摸进曹柏羽的房间,被陶勇安排的卫兵发现,双方便混战起来。 陶勇走出房门一看,跟卫兵打起来的正是白天跟着自己挤进沙漠的独眼男的人。 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独眼男就是来截杀曹柏羽的。 陶勇冷静地安排东厂的番役留在客栈与那三十二名江湖客纠缠,自己则带着曹柏羽和曹柏羽的卫兵,朝沙漠的深处撤退。 陶勇找来的向导很有经验,他建议陶勇往东南方向撤退,那里有一片胡杨林,是很多行脚商必经的休憩之地。 于是陶勇便与曹柏羽一起,朝东南方赶。快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一片胡杨林旁,曹柏羽建议大家就地先休息一会,待天明过后,再赶路不迟。 陶勇原本也打算在这片胡杨林里休息一会的,但是待他真正来到这片林子的时候,他就改主意了—— 这片林子深陷一处低洼地,像个盆似的,至少有三面都是高地,在兵家来说,这种地界就是一处死地,是绝对不能驻军的。 但是经过这么久的折磨,又没有睡成觉,曹柏羽的精神也的确快到崩溃的临界点了。来到这一处旁人都会停下来歇脚的林子,很难不让人也跟着旁人放松警惕。 陶勇犹豫了很久,才答应让队伍停下来休整一会。 “咱们就在这儿坐一坐,喝点水,吃块馍,咱就接着动身,可好?\陶勇念念不忘提醒曹柏羽尽量早地离开风水不好的地界。 “知道!没事的,陶兄弟就安心歇一会吧,休息好了才能有力气继续赶路!”曹柏羽不以为意地安慰陶勇。 不等陶勇再开口,二三十号人的队伍早就迫不及待地冲进那片胡杨林,东倒西歪地自顾自呼呼大睡起来…… 陶勇无言,心里的担忧更重了,却无能为力。 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故意与陶勇做对,越是担忧什么就越来什么,没有等到天明,曹柏羽和他的侍卫们依旧在享受这难能可贵的休息时间,陶勇看见自一旁的山坡上冲过来一个人—— “快走!大家快走!土匪头子王独眼又来了!” 陶勇定睛一看,发现来者正是昨晚进龙须滩客栈的那位美艳妇人。 美艳妇人满头满脸都是血,倒提着一把剑,衣裙也破烂不堪。 她连滚带爬奔到陶勇身边,痛哭流涕:“官爷快跑!王独眼发疯了!” 陶勇一惊,站起身来,扶起美妇人的胳膊:“来了么?多少人?你又怎的了?” 妇人的情绪明显有些崩溃:“王独眼要杀你们,他生性残暴,客栈里的几十名士兵都被他解决了,现在要来寻你们,他们三十二人,死了几个,尚有二十五个人追过来了。我只是要他交出王老三的下落,他便嫌我挡路……” 妇人说不下去了,撑着手里的剑,连哭带呕煞是可怜。 “夫人暂且歇息,这里有我呢。”陶勇抽出腰间的刀,示意妇人后退,并立马着手安排卫兵们护送曹柏羽离开,他自己则留下来抵御独眼男的第二轮攻击。 “在下看夫人的身手也不错的,烦请夫人留下与我共同御敌。”陶勇如是对那妇人说。 曹柏羽正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就要离开,听得此言便停了下来。 “夫人与我先走吧,她一妇道人家留这里太过危险,我可以把护卫多留几个与陶兄弟断后。”曹柏羽对陶勇说。 陶勇皱眉,这妇人来路不明。虽说她此番来报信,看起来是独眼男的对头,但兵不厌诈,万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陶勇就要反驳曹柏羽的话,却听得那妇人扬声,主动拒绝了曹柏羽的邀请: “谢过军爷好意,民妇与王独眼的仇不共戴天,阿璃这一辈子算是被他们王家给毁了,今天不亲手杀死这恶人,我誓不为人!” 陶勇点头,正要应和那妇人的话,却见曹柏羽更加坚决地要带走那妇人。 “陶兄弟,阿璃舍生忘死来与我们报信,是我曹柏羽的恩人,现在她自己也受了伤,我怎能丢下她身陷泥潭而不顾呢?” 曹柏羽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拉着妇人玉葱般的手。妇人则低着头,粉面泥泞,浑身血污,娇花般的女子落得如此田地,叫人看了怎能不疼惜? 陶勇死死盯着曹柏羽紧握妇人的那只手,心下了然如明镜。 “辛苦陶兄弟了。”曹柏羽非常真诚地看着陶勇。 陶勇回望着曹柏羽,踯躅半晌,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 -- 第114页 “总兵大人……你自己要小心。” “陶兄弟也当心!”曹柏羽对着陶勇用力一抱拳,“我们迎着东方走,再走五十里,我在伊姝泉边等陶兄弟。” 第60章 夜会 我找你,是有急事。 陶勇最后一次见到曹柏羽的时候, 曹柏羽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一座小沙丘的背后,喉间一道又粗又长的裂痕触目惊心。 陶勇颓然跪地。 他把手中的刀, 狠狠插进身旁的沙地。但黄沙不怕被杀, 细碎的浮沙围绕那血迹斑驳的刀锋愉快地随风旋转…… 陶勇知道杀死曹柏羽的凶手就是那个名叫阿璃的妇人,当然陶勇也知道“阿璃”一定不是那妇人的本名, 阿璃肯定不是一个寡妇,更不可能被王三郎睡过…… 曹柏羽曾经十几年跟随赵炳忠南征北战,一身武艺了得。 但是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 能单枪匹马干掉曹柏羽的人,武艺方面一定在刚才拖住陶勇的王独眼的功夫之上。 陶勇苦笑,把手伸进腰间,摘下来一块纯金鱼符, 当中一个大大的“高”字。 陶勇把这块鱼符用布包了,重新放入马背上的褡裢里。收拾好褡裢后,陶勇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 低喝一声“绌!” 马儿奋蹄,迎着骄阳, 朝着沙漠另一头,武定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 高帜侧身, 歪倒在案榻之上,百无聊赖地拨弄手中那块鱼符。 “陶勇呢?”高帜问。 “回督公的话, 陶勇现在在牢里,等着督公发落。”侍立一旁的颜龙飞答。 “陶勇……勇子……”高帜低头,口中念念有词。 颜龙飞低头默默站着, 脸越来越黑。 终于,颜龙飞忍不住了,扑通一声就朝高帜跪下了: “督公……”颜龙飞伏在地上,声音哽咽: “求督公看在勇子为咱东厂立下那么多功劳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高帜放下了手中那块鱼符,纯金铸的鱼符在油光水滑的桌面上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你觉得陶勇这次的差,办得有一丝可取的地方吗?”高帜问。 “……”颜龙飞沉默。 “他不仅没能看好曹柏羽的命,就连凶手的名字都没能打听出来,更是弄丢了咱们东厂几十个兄弟的命,那可是三十条活生生的命啊……”高帜痛心疾首。 “本官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有谁能把差使办得这般一无是处!” 话音刚落,高帜一巴掌拍上面前的案几,正好按在那块金灿灿的鱼符上。柔软的黄金不堪高帜这一巴掌的重击,原本板直的鱼尾便顺着那一击直接翘了起来,变成了一条戏水的鱼符。 “……”颜龙飞垂首趴在地上,肩背微微颤抖。 高帜站起身,身体朝颜龙飞的方向侧倾:“你以为我心里好受么?陶勇是咱们东厂数一数二的……” 高帜没有说完,便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只能选择闭嘴。 颜龙飞依旧没有说话,但是从高帜的话语间他已经听见了陶勇的未来,这位身长八尺的硬汉忍不泪洒当场。 “但凡他带回来一点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我都不会这样做……” 高帜转身,朝颜龙飞撂下一句话:“去办吧!完了给你陶嫂子三千两纹银做抚恤,再给陛下上表一封,恳请朝廷允陶家兄弟入国子监念书,待成年以后优先选拔入仕。” …… 西城卫卫所。 仇辉才刚吃下肚一整条西湖醋鱼,一大块酱香蹄膀,两碗米饭,两碗乌鸡汤……这是他这两年来吃得最多的一餐饭。 司剑很高兴看见仇辉能这样胃口好,他笑眯眯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就像在收拾一个又一个金光灿灿的金娃娃。 “大公子今晚要回仇家庄么?”司剑趁机问仇辉,今天大公子心情好,可以趁机把很多不好问的话都问了。 “怎么?我又有几日不曾回了?”仇辉反问司剑。 “是的呢!大公子已经连续五日不曾回庄子了,仇掌门和二小姐一定非常想念大公子了。”司剑故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五日”给吐得重重的,籍以凸显时间之长。 “噢……都五日了,怎么自己都感觉不到的……”仇辉抬起胳膊挠挠后脑勺。 “那么大公子今晚是要回去了么?”司剑满怀希望地看仇辉的脸。 仇辉撑着脸想了想,“明日吧!你叫人回庄子传话,我明日回去,明日回庄子吃晚饭,今晚我还有事情得处理。” “好嘞!”司剑应承。 “那么大公子今晚是要看卷宗还是得议事呀?”司剑问。 仇辉坐在椅子上眨眨眼,司剑直觉有事,停下手中的活屏息以待。 “今晚你替我望风,我要去见个人。”仇辉说。 不多时,司剑终于知道了仇辉到底是要见哪一个不得了的人物,还需要他辅助望风。 熬到夜黑风高的时候,仇辉带着司剑出发了。 两个人于悄无声息间溜到了祁王府的后门的一棵大榕树下,司剑看着黑暗里高高耸立的山墙问仇辉:“大公子,你不怕掌门生气吗?” 仇辉笑,“掌门能生什么气?你若是指二小姐,只要你不告诉她,她不是就不会生气了吗?” “……”司剑无语,苦着脸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 第115页 仇辉望了望黑暗里的司剑,咧咧嘴,开始扭扭脖子伸伸腿儿,摩拳擦掌准备爬树。 仇辉知道司剑是仇香香搁自己身边的眼睛,与其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不如正大光明地带着司剑一起干活,万一最后消息泄露,就必定是司剑干的无疑。这样一来,不需要仇辉对司剑做什么,反倒对司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约束,完全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仇辉心情愉悦地看司剑吃瘪,三两下活动好胳膊腿儿后,仇辉松了松腰间的蹀躞带。 “今晚吃太饱了,希望待会不会给蹦出来。” 司剑不说话,沉浸在自己低落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司剑!”仇辉出声唤司剑:“你就守这里看着马,若是看见有人生疑来问,你就跑,并放鸣哨为号。我听见哨声,就会换个方向逃命的。” “……”司剑皱眉,盯着仇辉犹豫了半晌,问仇辉: “祁王府这么多宅子,大公子要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么?” 仇辉不以为然地摆手:“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何况只是找一个人,就算要我现在出手去杀一个人,你家公子也能手到擒来。” “……”司剑无语,挥挥手示意仇辉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公子早去早回!” 仇辉笑,在黑暗里朝司剑狠狠一眨眼睛,飞身一个灵猴攀枝,没入榕树的树梢,又如一只黑色的雁,掠过高高的山墙,跃入大院,没入鳞次栉比的楼阁丛中,再也看不见。 …… 朱弦更衣、熄灯,刚躺下不久,就听见自窗外传来轻叩的声音。 朱弦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便扭过身去不予理会。 直到她听见那轻叩声执着地一直在作响,朱弦才终于明白过来,真的有人站在自己的窗外敲窗户! 朱弦不解,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推开窗,赫然看见仇辉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五郡主!打扰五郡主睡觉了,小可睡不着觉,想讨杯茶喝,方便给么?”仇辉站在一月季花丛中,仰头看向窗内的朱弦,满眼带笑。 朱弦惊呆了,她不知道仇辉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大脑短暂的空白过后,朱弦回过神来,她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示意仇辉赶紧进屋。 “丫头们就在门外,你这厮胆子也忒大了。” 仇辉笑,挥挥手让朱弦让远一些。 待朱弦侧身,仇辉伸手攀住那窗沿,长臂一捞,便从窗户外直接翻了进来。 朱弦麻利地关窗,压低了嗓子问他,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见。 “没人瞧见。”仇辉摇摇头:“我都看过了,东厢那边儿是丫鬟们住的地方,除了一个圆脸的丫头还在灯下拔头发,其他人都睡下了。西厢住了两个婆子,一个满脸麻子的在敲算盘算账,另一个胖乎乎的已经睡着了在打呼噜。” 朱弦扶额,仇辉口中说的那个拔头发的圆脸丫头是小蝶,小蝶年少就长白头发,每天晚上总爱翻找头上的白发再一根根拔掉。满脸麻子的婆子是管小厨房的张家婆子,不仅脑袋精明,人也长得膀大腰圆,所以让她管小厨房,方便朱弦没事就叫她出门扛点好吃的回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房间的?”朱弦望着面前的仇辉,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仇辉无所谓地摆摆手:“很容易呀,知道你肯定住大院,我专瞅着灯火最亮的地方挨个找过去就行了。” 朱弦苦笑,现在已经夜深,大家都休息了,仇辉这样挨个查看人家的房,天知道会不会冒犯到谁。 “都这么晚了,你就这样一处一处偷看着过来的?”朱弦问。 仇辉一愣,很容易就猜到朱弦在担心什么,觉得朱弦少见多怪,他仇辉从小混迹江湖,天天上房攀瓦,什么没见过。仇辉噗嗤一笑,安慰朱弦道: “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找了两间院子,竟然就成功了。” “再说了,我这也不叫偷看,只是确定一下地方,才能更快地找到你呀!”仇辉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口中振振有词。 “还好你没有走错门,若是敲错了房,今晚,有你好果子吃!” 朱弦低头,口中碎碎地念。她摸黑摸到茶几上的茶壶,直接送到他跟前:“喝吧,不敢开灯,被小蝶她们发现,会过来看的。” 仇辉接过那茶壶,也不介意,把茶壶直接塞自己嘴里,仰起头,咕咚咕咚就喝起茶来。 “今后别再这样半夜来了,白天,你正大光明的来,我爹娘也不敢拦你。”朱弦再三告诫仇辉,爬墙总归是不道德的行为,她害怕哪一天仇辉的行迹暴露,二人本来就要成亲了,却在成亲的当口被当成贼给抓起来,那就多事了。 仇辉放下茶壶,一抹嘴,静静地望着黑暗里的朱弦不说话。 听不见仇辉回应,朱弦凑近了他的鼻息,穿过暗夜的幕帐死死盯着他的眼:“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黑暗里仇辉的眼睛亮晶晶的,精神奕奕,让朱弦很容易地就想到了半夜出来觅食的猫头鹰。 “我找你,是有急事。”突然,仇辉这样说。他伸出一只手,握紧了朱弦的胳膊。 “走,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第61章 审度 信啊,我可以再信你一次,完全没…… 朱弦只穿着贴身的小衣, 被仇辉拿住胳膊,本能的就想躲。 -- 第116页 仇辉感觉到了,反手一捞, 从背后官衣架上扯下一件鹤氅给朱弦裹上, 再隔着那鹤氅搂紧朱弦的腰,一只手推开轩窗, 一只手托着朱弦,不等朱弦发出一声惊呼,就这样从窗户里直接翻了出去。 朱弦紧紧地闭着眼, 用强烈的意念压制自己快要冲出喉咙的惊叫, 感受一只刚劲有力的胳膊搂着自己,飞速地上升又下降,就像腾云驾雾。 待朱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处在自家后厨的房顶上。 “我来的时候看过了, 这里没有人。”仇辉说。 朱弦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鹤氅,想到在这鹤氅底下,自己只穿了贴身的小衣, 总觉得不稳当,便把这鹤氅又给紧了紧。 仇辉敏锐地察觉了朱弦的这个动作, 开口问她:“你冷?”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朱弦披上, 再给紧了紧。 “现在还冷么?”仇辉问。 朱弦抬起头,看眼前很近的地方, 仇辉的脸。 那是一张精致又漂亮的脸,搁仇辉脆弱又强悍的身体上,当真给人不一样的冲击感。这种感觉好奇妙, 让朱弦的心情没来由地就大好起来。 “现在不冷了,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我的鹤氅,还好你拿了这个,不然我真得要被你害得冷死在这里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将成为全天下第一个冻死在自己家里的人。”朱弦开玩笑地与仇辉打趣。 “灯亮的时候我看见的呀,东边是净房,旁边是你的卧室,北面儿有扇窗,挨着窗边是官衣架,上面挂着你的衣裳。”仇辉很随意地答。 “……”朱弦无语,原来仇辉早来了,那么自己换衣服的时候他也在房顶上看着? 朱弦半天不说话,仇辉觉得异样,转过头来看她,直接对上朱弦射过来的两道犀利的目光。 “你怎么了?”仇辉不解。 “你……你……”朱弦的脸涨得通红,想指责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仇辉茫然地看着朱弦,等着她解释缘由,一脸无辜。 “你”了半天,朱弦最终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末了,她长叹一口气,准备把这件事直接丢远远的,再也不要提。 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句话:“从今往后,千万不能再这样翻墙过院的来我家了。”朱弦语重心长地劝诫仇辉。 “那是当然。”仇辉点点头,“从今往后,我知道你房间在哪,自然不会再走冤枉路了。” “……”朱弦苦笑,决定不再提这事,往后他若再敢翻墙,自己绝不开窗。 “说吧,你半夜找我,是有何要紧事。”朱弦揪紧身上的大氅,问仇辉。 仇辉转过头,透过夜色凝视朱弦的脸,半晌,轻轻问出一句:“东相……你从前与他,就很熟么?” …… 朱弦不知道仇辉为什么突然就提起高帜,她下意识就想反驳,但突然想起自己的确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高帜,也不知这样的情况算不算得上很熟? 朱弦并没有想过要在自己与高帜的关系上欺骗仇辉,毕竟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朱弦稍稍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认识他的时间倒是挺久了,从前他是皇后宫里的小黄门,我进宫总能遇见他。如果你认为认识的时间久就叫熟,那么我认识他能有十多年了,那是挺熟的。” 朱弦转头看向仇辉,看见他正非常认真地看着自己,透过夜色的阻碍都能看见他那两只眼睛,跟雕似的射出犀利的精光…… 朱弦扶额,她不喜欢这种眼神,跟审讯囚犯似的,带给人一种疏远的审度的感觉,和强烈的不信任感。 朱弦不是仇辉的人犯,她不喜欢被他一寸一寸地度量,一点一点地审视。 “但是……”朱弦顿了顿,用一个特意强调过的,转折的语调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为人市侩、奸诈又阴险,父亲和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作我们祁王府的伙伴,或可以信任的朋友。不仅如此,媪倌儿还曾经多次往我父亲身上甩包袱,做假账试图诬赖我父亲,办差也把难办的扔给我的父亲。” “媪倌儿?”仇辉好奇,旋即忍不住吃吃笑了。 “这是我赐给他的专属称谓。”朱弦特意与仇辉解释。 “……”仇辉扶额,捏捏鼻子继续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朱弦为自己的长篇大论被他打断感到不悦。 “没有!”仇辉摆摆手,拿手狠狠揉自己的脸,把那失控的笑意揉搓干净,对朱弦说,“你继续。” “有一次我父亲在办一桩他非常反对的差使时,媪倌儿使手段逼得我父亲一步一步走入他布好的局里头,按他们希望的步凑办下这一桩案,生生杀害了一位我父亲非常尊重的老师父。也使得我们祁王府给世人留下了一个非常坏的名声,并且……我想他让我们祁王府留下的这个坏名声,一定会流传千古吧……” 朱弦是怀着非常愤恨的情绪说出这一番话的,说到末了,她情不自禁地又想起那个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春天,也想起至今依旧还在牢里头,自己莫名其妙就欠下他一屁股债的那位“债主”。 伴随那一通独白,朱弦陷入了沉思。待她回过神来,发现仇辉也一直沉默,他负手立在朱弦的面前,目光融入周围沉沉的暗夜,他的人近在咫尺却又似乎远在天边…… -- 第117页 朱弦能感觉到仇辉情绪的低落,却不知道他为何低落。 “你今天晚上来,就是为了问媪倌儿的事?”朱弦发声,试图唤回仇辉的思绪。 仇辉转过头,那是一种对朱弦来说非常陌生的表情。猛一看见这样的仇辉,朱弦便有些呆,愣愣地只盯着那张脸看。 好在很快仇辉又重新找回了自己,脸上扬起朱弦曾经无比熟悉的笑: “嗯,什么?噢,那个……当然不是。”仇辉摇摇头,“我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不知五郡主是否知晓,时下朝廷里的武官进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五品以上的职位,须得参加朝廷每三年一次的武举选拔。”仇辉说。 “知道的,是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朱弦点点头。 “如果我说我不想参加这样的考试,你会笑话我吗?” “……”朱弦一愣,旋即笑了: “我怎会笑话你?仇公子的实力不需要这些证明。” “不是的。”仇辉摇摇头,“我甚至对这官职不官职的都不感兴趣,只要有奉银拿着可以不被饿死,我就非常满意了。” “你会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没有追求吗?”仇辉非常认真地向朱弦发起提问。 朱弦当然不会认为不积极追求功名的男人是没用的人,因为自己的身份原因,她很清楚自己的夫君一定不可能有好的前程。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让自己陷入付出得不到回报的困扰里,还不如放轻松一点,做一个闲云野鹤,还更有利于大家的身心健康。 “我并不觉得这样轻松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朱弦说,“你的身体还需要修养,我宁愿你天天赋闲在家,也不愿意你上比武场,拿着刀枪与别人做无用的对打。” 听见朱弦这样说,仇辉脸上的表情明显变轻松了许多,他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忙碌了这一整年,我想我现在需要的其实只是休息,所以我放弃了今年的武举考试。” 朱弦点头,“你做得对……” “可是我自己想放弃都不行,今年的武举考试我必须参加。”不等朱弦那一个点头点完,仇辉就给朱弦报告了这一个不好的消息。 “如果我说我现在其实怕得要死,你会不会笑话我?”仇辉苦笑,“你一定想象不出来我有多抗拒参加这次的武举考试,现在我只希望我的命足够硬,可以撑到明年三月抬花轿来娶你。” “……”听见这样的话,朱弦真是惊呆了。 虽然朱弦也支持仇辉应该多休息,但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仇辉会这么害怕武举考试,甚至还担心自己有没有命娶朱弦。在朱弦的印象里,仇辉武艺高强,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可以让仇辉感到胆寒的对手。 更何况,这只是一场所有武官都会参加的武举考试,并不是上战场,需要面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敌人。 “你别这样,如果这次的武举考试实在避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参加两场,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拿不到名次也没有关系的。”朱弦柔声安慰仇辉。 “真的可以吗?”仇辉一脸惨淡。 “可以的,它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考试,朝廷里每一员武官都会参加。”朱弦很用力地点头,给仇辉信心。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本原是什么……”仇辉很执着地摇头,他的表情有些凄凉,语调也很落寞。 联想到他刚才说的有命没命,命硬命软的话,朱弦直觉这次的武举考试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那么你告诉我事情的本原是什么,是有谁要害你么?你的意思是,就在这由朝廷即将举办的武举场上,会有一场公开的阴谋,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朱弦问仇辉。 仇辉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给吞了回去。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能做什么。”仇辉转头看向黑暗的前方,口中喃喃。 “为什么你就这样笃定我不能做什么?”朱弦不悦,第一次发现仇辉居然也是这样磨磨蹭蹭的人。 朱弦急,伸手拽他的袖子,“你快告诉我呀!” 仇辉没有理会朱弦,突然,他回过头,脸上挂一抹奇特的笑,问朱弦:“关于东相……你今晚说的,都是真的么?” 朱弦摸不着头脑,不懂仇辉的话题为何转换得如此迅速,跟朱耀祺一样孩子气。她直视进仇辉的眼睛,反问他:“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仇辉低头望向朱弦,眼底的笑意像夜空里的月,高高挂云端。 “信啊,我可以再信你一次,完全没有问题。” 第62章 安慰 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或许是因为那场实在不讨喜的武举考试, 今晚的仇辉与往常有些不大一样,朱弦总觉得心底不踏实,决定对他好一点。 就在仇辉重新搂住朱弦的腰, 准备把她带回房间的时候, 朱弦张开双臂主动攀住了他的脖颈。 仇辉一愣,抬起眼来正好对上朱弦挑衅的眼。 “第一次发现,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仇小庄主也有软肋。”朱弦轻笑,吐气如兰,袖口衣领间甜甜的香气把仇辉团团围绕。 仇辉默了默, 才开口警告朱弦: “你别惹我, 若是惹恼了我,有你好果子吃。” 朱弦大笑,愈发放肆地拿手指往他鼻尖上轻点:“就惹你,就惹你!真是没想到, 堂堂一个男子汉,被一场还没到来的考试吓破了胆,真有好果子,还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吃哩!” -- 第118页 仇辉无语, 腾出一只手来“捉拿”攻击自己鼻子的朱弦的手。 朱弦不让他拿,咯咯笑着, 两只手乱挥,一边往仇辉的鼻子、耳朵上乱点, 一边口中胡乱叨叨:“胆小鬼,胆小鬼……” 仇辉被朱弦乱点的手扰得心烦, 索性松开朱弦腰上那只手,专心来对付朱弦。谁知道他的手刚拿开,朱弦身上的大氅没了依靠, 便吱溜溜从朱弦身上滑落下去,连带朱弦贴身的鹤氅也一起滑了下去。 仇辉眼明手快,弯腰想捡,可朱弦正站在他身旁,眼看就要撞上朱弦的身,仇辉动作受阻,于半道就急停了自己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大氅像一团墨黑的云,顺滑如丝般滑落屋檐,再滚入黑咕隆咚的院子里…… 两个人呆呆地看那黑咕隆咚的院子如一片墨黑的海,无声吞噬掉两条大氅。 直到一阵风来,朱弦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仇辉嘟囔一句:“我去给你捡。” 说完他转身扶住朱弦的胳膊要她先坐好,千万别摔下去了,自己再纵身跃下房梁。 不过一眨眼工夫,仇辉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两条沉甸甸的东西,叭嗒叭嗒正滴着水。 “真糟糕,下头便是两只大水缸。”仇辉说。 朱弦无语,衣衫单薄的坐在房顶上,望着仇辉瑟瑟发抖。 “对不起……”仇辉开始动手解自己腰间的蹀躞带,把身上的夹棉袍打开。 他走到朱弦的身边,张开双臂把朱弦拢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袍子把朱弦给紧紧包裹了起来。 “现在好了吗?”仇辉问。 男人灼热的气息瞬间把朱弦包围,仇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青草的味道,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蓬勃生命力冲进朱弦的鼻腔,灌入朱弦冰凉的四肢百骸,烘烤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不再感到寒冷。 虽然都隔了一层贴身的衣物,但两个人从来没有如此紧地肌肤相贴过。朱弦的脸上瞬间开始燃烧,炙热到朱弦觉得马上就要起火了。 朱弦害羞到听不见仇辉的问话,只低着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仇辉的夹棉袍里。让那淡淡的青草味捂住自己的耳朵,堵紧自己的嘴。 害羞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仇辉也察觉到这样的异样。他浑身僵硬,保持着那个令人尴尬又不得不做的动作,与朱弦紧紧地贴在一起,蹲在屋檐之上。 “我……带你回屋……”好不容易,仇辉自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哑哑的,或许因为缺少了点中气,连仇辉自己听着都觉得怪怪的。 朱弦听见了这句话,头埋在仇辉的怀里,轻轻点了点,哼哼了一声,“嗯”。 于是房顶上尴尬到无以复加的两个人像连体的人儿一样,互相依偎着站了起来。 “抱紧我一些。”仇辉说。 朱弦的心跳得更快了,快要从胸膛里头冲出来。 她扭过头,在温暖的怀抱里转了个身,抬起手来吊紧仇辉的脖颈…… 并不出乎朱弦的预料—— 她发现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果然契合得很,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严丝合缝。 不过一个眨眼,仇辉就推开了她。 寒冷代替了刚才的温暖瞬间把朱弦吞噬。 朱弦的脑瓜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仇辉,不知所措。 “对不起,对不起……”仇辉神色慌张,口中胡乱地与朱弦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身上的外袍都脱了下来。 他替朱弦裹上他自己的外袍,嘴里依旧在不停地道歉。 朱弦怔怔地看仇辉把自己像粽子一般裹了起来,而他自己则只穿着一层单衣。 “你会被冻坏的。”朱弦轻轻地说。 “没事,我这就带你回去。”仇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朱弦低头,看仇辉郑重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腰,就像给佛祖供奉一柱香,紧接着一个超高难度的甩臂,就把朱弦给甩到了他的背上。 “趴稳了,我们回房咯!”仇辉说完,便背着朱弦一个纵身跃下了后厨的房梁,朝院门边的一棵大樟树奔去…… …… 仇辉把朱弦送回了房间,朱弦从床头的柜子里胡乱抽出一件棉袍,随便把自己裹了,便把身上的衣裳还给了仇辉。 “你一定冻坏了吧!”朱弦担心仇辉,脚不点地就去找火石、灯烛想看一看他。她始终记得在去年的冬天里,仇辉有多怕冷,暖手笼不离手地带着,今晚却只穿一件单衣跑了这么久,怕是要冻病了。 待朱弦点亮床头的油灯,转过身来,她看见仇辉正站在窗边系身上的蹀躞带。 朱弦举着油灯来到仇辉的身边,看见他的额角一层密密的汗…… 虽然这仇辉头上的汗也实在太多了些,着实有些奇怪,但好歹在出汗,总归说明了他不冷,这让朱弦瞬间放心了许多。 “我帮你。”朱弦说。 她放下手中的油灯,伸手替仇辉整理腰间的七事。 “胳膊还痛吗?”朱弦问。 “……”仇辉语迟,摇摇头。 今晚他的脚软,发挥有点失常。翻墙的时候脚上一滑,差点背着朱弦就摔下墙去,可把朱弦吓坏了,差一点就大叫出声。 而仇辉的胳膊,也在这当口扭到了,越过那面墙之后,仇辉放下朱弦,咔嘣咔嘣两下自己给自己正了正肩肘。 -- 第119页 朱弦整理好仇辉的蹀躞带,抬起手来轻轻揉着他适才“受过伤”的胳膊。 “真的没事了么?”朱弦抬起头,温柔地看他,灯火映照在朱弦的脸上,给她的脸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愈显温婉。 有那么一瞬,仇辉突然好想就这样看朱弦一辈子,她亮闪闪的眼睛里都是他,熨贴得他心底,暖洋洋的。 “没事了。”仇辉痴痴地看朱弦的脸,有些失神。他还想告诉朱弦他们习武之人,脱个臼,折条腿儿什么的都是常事,用不着这样紧张,但想到不能让她担心,便把这些话又给重新咽了回去。 朱弦抿嘴儿一笑,再度开了口:“你别怕,你不好开口,我去替你说。三殿下与兵部熟,我明天就拜托三殿下帮你在兵部打个招呼,叫武选司的人给你排个好次序,上场一两次,走个过场就够了。名次什么的,你也别讲究了。” 仇辉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朱弦轻轻拍打仇辉的胸膛,哄孩子似的给他安慰。 仇辉笑:“借你吉言,可如若有什么意外……” 不等仇辉说完,朱弦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意外,休要胡说八道!你不会有意外,你若有意外,我便一刀抹了脖子,与你同去。” …… 仇辉回到祁王府后院门外的那棵大榕树下,司剑已经等得受不了了。看见仇辉自祁王府的山墙内翻出来,司剑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大公子可算出来了!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放鸣哨了。” 待奔到仇辉的身边,司剑惊讶地发现,仇辉身上的大氅竟然换了一件。大氅短了一截,还不到小腿肚子,缂丝的面儿,绣着粉红色、翠绿色的岁寒三友,白狐毛的内里,毛绒绒又暖烘烘,那雪白蓬松的毛领大风帽很明确地提醒着人们,这是女人用的披风。 “你的大氅呢?”司剑问。 “掉水里了。”仇辉简明扼要地回答,一边说一边往榕树底下走。 “咦?马呢?”仇辉问。 “我牵走了,这府上的后院人来人往挺热闹,马栓树下太显眼,小的便牵去了那边的树林子里,大公子且等等。”司剑一边说,一边往树林子里面跑。 不多时,司剑牵来了马,仇辉迎上去,翻身上了马。 司剑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仇辉大氅底下的衣裳,还是去时的那件棉袍,司剑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放下去了一些。 仇辉身上的白狐毛大氅随风飞扬,散发出阵阵司剑从来没闻过的香气,莫名让司剑不安…… “公子与那郡主……说什么事了?”司剑骑着马,挤到仇辉身边,试图与他交流。 去年,大公子都从来没有在仇家庄提过朱弦的名字,可形势却在今年里,发生了太多的改变,朱弦的存在感越来越强,让司剑不得不防。 “我与人说什么,需得跟你讲?”仇辉说。 司剑语塞,忙不迭与仇辉道歉,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只是担心公子,害怕再出什么意外。 仇辉笑,不用说他也知道司剑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跟她说了武举的事,她说她会去找人请托武选司帮忙安排,叫我放心。”仇辉轻描淡写地说。 司剑听了抚掌大笑:“那感情好!有她出面安排,武选司也能理解。大公子就只管去走个过场,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也不会丢了兵马司的份儿!” “这是一件好事,明天回庄,公子可以把这事告诉掌门,也能让掌门放心一些。”司剑喜气洋洋地说。 仇辉不回答,侧过脸扫那司剑一眼,轻笑一声,狠夹马腹,催动马儿朝黑暗的街道尽头飞奔而去…… 第63章 人证 他哭了,情绪很是激动。 兵部小吏怀揣仇辉报送至武选司参与武举考试的文书, 来到东厂巷子给高帜汇报武选报名情况的时候,颜龙飞也站在高帜的身边,两个人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见那小吏候在门口, 高帜停止了与颜龙飞的讨论, 抬起头来招呼那小吏进门。 兵部小吏拿出仇辉的报名文书,毕恭毕敬地走到高帜身边, 双手高举那文书,递送到高帜的面前: “禀东相大人,小的今天来, 是送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 仇辉报名参加武举考试的文书给大人过目的。” 颜龙飞伸手接过小吏手上的文书,转呈给了高帜。 高帜接过来,展开一看,落款部位的确是仇辉的亲笔签名和大红印章。 他放下心来, 把文书送还给那小吏,和颜悦色道: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前阵子催促尚书大人整顿吏治,实在是因为今年的武举考试, 陛下关心得紧,故而本官也追得紧。并不是本官突然心血来潮, 专门给你家大人找事做。这段时间辛苦尚书大人了,回头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 定会亲自登门给尚书大人赔罪。” 兵部小吏听得此言,受宠若惊, 自然连声道谢。高帜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小吏领命, 揣好仇辉的那份文书,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颜龙飞见小吏走远,来到大门口,把门又重新关上,再转身问高帜: “柏舟的人两日后便到,大人预备如何处置?” 高帜拿手抚着下巴,想了想,对颜龙飞说:“把人带过来吧!曹柏羽死了,确定不了赵麾,能确定仇辉,效果也一样。” -- 第120页 颜龙飞听言,立马正色,拱手道:“是!属下遵命!” 原来自八月颜龙飞安排柏舟,前往岳阳城调查仇辉两年消失期间养病的情况后,两个月时间,进展甚微,没有任何反馈,却在几日前,突然快马加鞭派人送回来一封密信。 在密信里,柏舟提到了一个人——柳湛。 柳湛乃一戏子,有“武定第一旦”之称,听这称呼便可知,此人是唱花旦的。 仇辉结识柳湛也算是因缘际会,两人是在一场酒宴上认识的,只因柳湛与人有了口角,差一点发生肢体冲突,仇辉看不过去,出手拔刀相助了一下。一来二去,两个人言谈相投,便成为了好朋友。 柳湛一直在岳阳城唱戏,在永昌十五年至十七年仇辉消失的两年间,他曾经多次替仇辉采办一种非常特殊的草药——九死还魂草。 因这种草药长在温暖潮湿的地方,尤其以安南国的最优。为了仇辉,仇尚志可以上天入地,但是要每个月奔赴千里之外的安南国,对仇尚志这样的人家来说,都实在难办了一些。 好在柳湛有一客户是来自安南国的商人,常年在武定与安南之间来回奔波。柳湛便委托这位安南商人,替仇辉采买九死还魂草,每个月都由柳湛亲自送往仇家庄。 柳湛是永昌十五年至十七年仇辉消失的这两年间,唯一一个可以频繁接触到仇辉本人的外姓人,也是柏舟辛苦这两个月来,最大的一项突破。 柏舟锁定柳湛后,曾千方百计想找到这位“武定第一旦”,可是柳湛在仇辉离开岳阳城后就不再唱戏了,听戏院的老板说,柳湛去了外乡,无人知道柳湛去了哪里,他也再没有登过台。 唯一的线索再次中断,柏舟没有放弃。这位东厂培养出来的优秀干将,动用了所有东厂可以动用的手段和他个人可以利用的人脉,在遥远的滇西一座小镇上,把柳湛给找了出来。 当柏舟第一次见到柳湛的时候,柳湛拒绝听从柏舟的建议来京城指认仇辉。 因柳湛不是罪犯,是东厂求他办事,柏舟不能来硬的,坑蒙拐骗也不行。只要柳湛自己不配合,柏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首战失利的柏舟回到馆驿,重新从头到尾翻阅过自己收集到的所有与仇辉和柳湛有关的资料,认真揣摩了柳湛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背后所代表的情绪后,再次出动了。 这一次,柏舟是一个人去见的柳湛。他与柳湛闭门谈了一整个下午。终于,柳湛松口了,答应来京城见仇辉一见。 难啃的骨头终于裂开一道口子,柏舟直觉他们东厂的机会来了。马不停蹄地安排部下护送柳湛上京,并派先锋官给自己的上司高帜去了一封密信,告诉了高帜有关柳湛的所有情况,并恳请高帜妥善安置柳湛。 高帜收到柏舟的这样一封信,自然是高兴的。通往成功的路不止有一条,赵麾的人证没了,莫非这故事就结束了? 不,不,不!仇辉的人证同样可以帮助高帜达到相同的目的。 待柳湛见过仇辉后,如若情况并不是高帜猜想的那样,那么眼下高帜对仇辉的怀疑,就仅仅是高帜自己想多了,东厂对仇家庄的调查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如若柳湛证明现在的仇辉为假,高帜无需再考证假仇辉究竟是谁,直接抓捕仇辉,围剿仇家庄,高帜相信,一定会有出人意料的收获。 就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在通往东厂的巷口,高帜见到了一身萧索,满目风霜的柳湛。 柳湛约么二十,很年轻,两鬓却生出了白发,把他的年龄生生再拉老了二十。唱戏的人都生得盘靓条顺,光站在那里,就能给人熠熠生辉的感觉。 为保险起见,高帜把柳湛带到了自己在宫外置办的一处私宅里住着,安排了二十名仆人专门照料柳湛的起居,并派了重兵把守这所宅子。 高帜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派人去给西城兵马司送了一封帖子,帖子送出去以后,高帜便端一杯茶,翘起二郎腿,在东厂的梅林里一边赏花一边等着。 不多时,派出去送信的番役回来了,他推开梅园的门,轻手轻脚地来到高帜的身边。 高帜转头,乜斜那传信的番役,轻笑着问他:“咋地啦?” 番役苦笑:“……这个……督公啊……” 高帜面不改色,翘着二郎腿,依旧闲适地笑:“嗯?” “督公啊……小的无能……” “你说。” “这拜帖送进西城兵马司,又给退出来了……” 高帜噗嗤一声笑,并不吃惊,这结果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仇辉不识得?” “不是。”番役摇头。 “副指挥使说,他不见。” …… 仇辉一整日都阴沉个脸,放衙了,他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挪窝,直到司剑提着行李来到他的身边。 “大公子?”司剑压低了声音唤仇辉。 “大公子,昨日就去信过庄子,今晚咱要回去的。”司剑提醒仇辉。 仇辉听见了,迟钝地回应他一声“哦”。 司剑望了望窗外颓势尽显的落日,苦着脸说:“大公子,咱出城回仇家庄至少得一个时辰,再不走……” 听得此言,仇辉也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半晌,才下定决心般从座位上站起身。 -- 第121页 “走吧!”仇辉说。 …… 从前回府,仇辉都习惯骑马,毕竟马儿跑得快,在路途不甚远的情况下,还是骑马方便。 可今日不知为何,仇辉却偏偏要坐马车。或许是心情不大好,仇辉一路上都缩在马车里不说话,害得司剑也不敢说话,只能一路都保持着沉默,闷头跟着前面的马车赶。 在走到一处偏僻的巷口时,马车停了下来。 仇辉没有动作,依旧缩在马车里,只扬声问马车夫:“怎么回事?为何不走了。” 拦马车的那人看上去不像坏人,只那表情有些奇怪,原本就走得严肃的队伍看这阵仗,变得更严肃了,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公子……”司剑有些踯躅,他走上前,眼睛直视马车的正前方,回答仇辉: “大公子,前面路上拦了一个人,应该是找你的……” 仇辉听了也没个反应,司剑守在马车门边盯着那门帘子看。 半晌,才见门帘一动,仇辉自马车里走了出来。 仇辉没有立刻下车,只负手站在马车门口看向队伍的正前方—— 那里横着一人一骑。 男子略显清瘦,骑在马背上腰板挺得笔直,苍白的脸上眉似远山,目若粲星,鼻如悬胆,唇似施朱。 仇辉定定地看着那马背上的男子,面沉无波。 马背上的人儿原本还一脸沉静地看那马车等着马车门帘子开,待得仇辉真的走出来的时候…… 男子脸上的表情变了。 高帜坐在一旁酒楼的角房里,隔着窗户看街角的一人一骑与一队人马对峙。 见得仇辉走出来,高帜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茶杯盖子因为轻微的撞击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他从座位上站起了身,走到了轩窗边。 “柳湛怎么了?”高帜问身旁的随从。 “他哭了,情绪很是激动。”一旁的颜龙飞一本正经地答。 “他为什么哭?”高帜也一本正经地问。 颜龙飞摇摇头,一脸茫然:“回督公的话,属下不知。” 高帜把脸凑到了窗户上,紧紧地贴着。 “他哭,是因为什么?”高帜很疑惑。 “……”颜龙飞语塞,督公的这一道提问,比起上一道,有什么区别吗? “回督公的话,属下也不知。”颜龙飞答。 “嘘——!”高帜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仇辉走过去了。”高帜转头望向身旁的颜龙飞。 “叫兄弟们跟紧一点。” 高帜压低了嗓子,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第64章 情侣 别灰心,就留在京城,本官会帮你…… 仇辉走下马车, 来到柳湛的面前。 柳湛没有下马,抬起袖子捂着脸已经哭得难以自持。 仇辉抬起头,视线却越过柳湛的马, 投向马屁股后不远的地方…… 他朝那不远处的屋檐底下勾了勾手指头。 屋檐底下的两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 便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过来。 “仇公子。” “副指挥使大人。” 两个小厮对仇辉点头哈腰,连称呼都没来得及商量统一。 仇辉笑了, 眼底闪烁明亮的星星。 “你们是谁,来这里干嘛?”仇辉问。 “回仇公子的话,我们是柳公子的仆人。”其中一名高个一点的小厮这样回答。 仇辉点头, 脸上依旧带着那种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踱步绕过柳湛的马,来到这两名小厮的面前…… 不等两个小厮回过神来,仇辉一边一个抬肘、锁喉,干净利落地把这两名小厮给一起摁倒在了地上。 仇辉弯腰, 伸手探进两个人的怀里、腰间一通摸索,摸出来两块鎏金的铁牌,上面刻着带东厂字样的图案,仇辉把这两块铁牌狠狠地甩到了地上这两个“小厮”的脸上。 “告诉我, 你们究竟在找什么?”仇辉抓起一人的领口,把那假小厮真番役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们跟着他干什么?人柳哥儿一不犯法, 二不惹事,你们大老远把他带来京城是想干什么?”仇辉把鼻尖凑近那假小厮真番役, 咬牙切齿。 “滚!”仇辉一撒手,把那番役狠狠地摔回地上, 再往二人的身上一人狠狠地一脚踹: “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监管也要有个度,人老老实实的百姓, 整天吆喝来折腾去,那就是干扰民生!” 两名东厂番役连滚带爬地退了,仇辉拍拍手,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看见四周狭窄的街道两边林立的酒幡店招,轻蔑一笑。 仇辉转身,再度回到柳湛的马前。他抬手牵起马嚼子,对柳湛说:“走吧,柳兄,许久不见,咱俩去喝一杯。” …… 柳湛走出近水楼大门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了,才刚牵过自己的马,柳湛转身,看见高帜骑马站在自己的前面,他的身后汇集了乌泱泱一大群持刀的东厂番役。 高帜望着柳湛,闲闲地一挑眉:“柳公子,跟本官回吧?” 高帜把柳湛重新带回了自己的私宅,招呼来仆人伺候柳公子休息。 与仇辉见过面的柳湛变得沉默了许多,一回到高帜的宅子就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行李。 高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柳湛收拾包袱,一个人思索了很久。 -- 第122页 适才柳湛与仇辉见面的时候,甩开了高帜。仇辉自己就在西城兵马司,对朝廷的这一套很熟悉,他带着柳湛离开,高帜便跟丢了这二人。 待最后高帜寻到这近水楼来,也已经半夜了。习过武的人,警惕性本就比普通人高,高帜不敢凑太近,只能远远地在酒楼的另一头等着柳湛与仇辉会面结束。 所以他们东厂一大群人忙活了一晚上,却什么墙角都没有听到。 “他是你认识的那个仇辉吗?”高帜开口问柳湛,这一次,他决定开门见山。 柳湛点头:“是啊,他是仇辉。” 高帜笑,他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柳湛的话也是不可信的,因为他不清楚仇辉到底与柳湛说了什么。在高帜来说,与仇辉相比,很明显柳湛与仇辉一方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 “永昌十五年至永昌十七年间,你每个月辛苦张罗着给送药的那个人,就是他吗?”高帜问。 “是的,就是他。” “他究竟什么病?看起来仇辉的身体很健康,并没有什么不妥。” “现在你看着觉得并无不妥,可那时却很是欠妥,不然也不会自困两年不露面,潜心养病。”柳湛说。 高帜好奇,忙问柳湛此话怎讲? “那一年他与黑龙寨结下梁子,一天晚上想得冲动,便独自一人提着刀夜闯黑龙寨。当晚便攻进了黑龙寨总舵的卧房,砍下了龙老大的头,而他自己也重伤多处……” 柳湛低头,眼底闪烁泪光。 “他两侧后腰的位置都有伤,其中一处还是贯穿伤,肾盂破裂……” 柳湛有些语塞:“大半年过去,他旁的外伤都养好了,却依然终日乏力自汗,面色惨白,严重的时候还会尿血。所以,从那以后,他便开始闭门养伤,长期服用大补之药,以期身体能够恢复健康。” 柳湛说得很详细,高帜听得有点儿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仇辉伤的会是那个位置,而且还如此之严重。怪不得仇尚志要关着门给仇辉治病了,这种断子绝孙的伤,的确不好被别人知道。 高帜拿手摸自己的下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想到仇辉因一场斗气变成了一个废人,高帜心里竟出奇地愉悦。 “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大好了吧?”高帜问。 柳湛摇头:“不知,但他似乎依然不能过于疲累。” 高帜颔首,心底有了成算。 根据柏舟传回来的情报,仇家的人并不喜欢柳湛。按说柳湛替仇辉找药,仇尚志应该感谢人柳湛才对,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看眼下这情况,高帜对仇辉与柳湛的关系总算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仇辉是八卦刀唯一的传人,年纪轻轻不光意外伤了身子不说,居然还沉迷养戏子。这种事搁仇尚志头上的确是灭顶之灾,仇尚志没有按江湖人的性子灭了柳湛,的确是很对得起他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高帜很随意地问。 “没什么,无非就是抚今追昔。”柳湛答得也随意,他把自己的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袱,紧紧凑凑的,背在身上方便又俐落。 高帜伸手按住柳湛的包袱,劝他:“别灰心,就留在京城,本官会帮你的。” 柳湛笑:“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要帮助草民,草民依然要谢谢大人的好意,只是现在……” 柳湛的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泛起一圈红。 “现在我不需要了。” 高帜觉得,猜中柳湛的想法并不难,于是他便按照自己心头所想继续推行自己计划。 “虽然仇副指挥使要娶妻了,但是你们二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总归还是有一份情谊在的……” “不需要了。”不等高帜说完,柳湛便出声打断了高帜的话:“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再没头没脑地劝了!” “……”高帜语迟,柳湛的表情出乎预料的激动,他红着眼,似乎就要哭了。 高帜承认自己没有养过小倌,的确不懂养小倌儿养出来的感情,对比其他感情有什么不一样。但柳湛一味否定高帜,说他什么都不懂,搁平时,敢对高帜说这种话的人,他的人生路,基本就算走到头了。 但是今天的高帜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柳湛不是人犯,不是人犯!高帜在心底时刻提醒自己。 柳湛转过身,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高帜沉着脸,一脸不耐烦却语调温柔地劝柳湛好好休息,自己也转身走出了房间。 “头痛……”高帜抬起手来揉揉额头,柳湛的眼泪太多,高帜见识过的人有千百万,却实在没能力对付一个爱哭的男人。 高帜才刚走出院子,颜龙飞便迎了上来。 “大人,情况怎样?”颜龙飞一脸期待地问。 高帜摇摇头:“没有新情况,不光如此,还闹情绪了,那眼泪多得哦……” 高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夸张的表情,啧啧道:“跟决堤的水坝一样,谁敢去惹他?” 颜龙飞惊叹,“比娘娘还难伺候?” 高帜原本正生气,听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不是比娘娘还难伺候,娘娘好歹还听我几句,这厮压根儿就讨厌我。” ! 颜龙飞震惊,“居然有人敢讨厌督公?他不想活了!” 高帜扶额,啐那颜龙飞:“好好说话!你会不会说话的?惹恼了本官,非治你的罪不可!” -- 第123页 颜龙飞苦笑,立马做出一个告罪的动作:“大人别介,属下也只是惊讶,居然还有督公治不住的人。” “治不住,治不住。”高帜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说这不能打又不能骂的,本官不会唱戏也没有养过小倌,不是很懂他们的所思所想。” 颜龙飞颔首:“大人说得是,咱东厂办案,要么动刑,要么用情,眼下咱什么都使不上,可不得抓瞎了。不过依属下看,这情侣间感情的事,都是共通的,若是有情绪了,无非就是受了情伤。” “他们吵架了么?”颜龙飞问。 高帜摇摇头,“似乎不是,真吵架怎么可能一直谈到二更天。” “那么一定就是因为副指挥使要成亲,为了子孙福祉着想,便要与他一刀两断!”颜龙飞言之凿凿,一脸肯定的表情。 “……”高帜无语,望着面前满脑子废水的颜龙飞,一肚子的气不打一处来。 “去去去去去!”高帜不耐烦地朝颜龙飞挥挥手,“本官什么时候说过他们俩一定就是有情的?” “……”颜龙飞愣住,沥干脑子里那些你侬我侬的废物桥段后,颜龙飞好不容易抓住了自己上司这句话里面的重点: “大人,您的意思是……柳湛……他不能证明现在的仇辉就一定是仇辉?” 高帜颔首,“先入为主,认为柳湛说的每一句话就一定是真相,也是非常愚蠢的。龙飞你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柳湛,跟从前你非常容易就相信了赵广林一样,都是很可笑的。” 听得此言,颜龙飞顿觉汗颜。督公说得对,今天自己相信柳湛说的仇辉就是仇辉,与几个月前,自己相信赵广林说的仇辉就是赵麾一样,都是愚蠢,又短视的。 “是属下愚钝了!”颜龙飞朝高帜一拱手,自惭之色溢于言表。 “那么大人接下来预备怎么办?”颜龙飞真诚地发问。 待真的被问及接下来的打算,高帜的脸上也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不能不说,柳湛的出现,的确扰乱了高帜的判断。 在柳湛出现之前,高帜几乎已经肯定了仇辉就是赵麾。但是经过了今天之后,高帜心中原本坚定的认识,还是发生了动摇。 不管高帜怎样在口头上说,对柳湛的言辞要持保留态度,但是柳湛的言语和表现依然把高帜原本编织于胸的捕网,给砸出了一个大大的洞。 为了让自己能够尽快地从繁杂的表面线索中,区分出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高帜决定对这些人和事,进行简化处理。 “本官先回去想想,明日柳湛要走的话,便由他走,龙飞可以去送他一送。”高帜简明扼要地吩咐颜龙飞。 “是!督公。”颜龙飞领命。 “剩下的,咱们接着再看看。毕竟仇辉还要参加接下来的武举选拔,届时,如若有什么猫腻,咱们也能看得出来了。”高帜这样说着,便转身,一个人朝前院的方向,大步走去…… 第65章 宠臣 其实到现在,赵广林他是不是骗子…… 储正宫, 是正宫娘娘瑾元皇后的住处。 高帜侍立在瑾元皇后的身后,修长的十指翻飞,替皇后梳发。 高帜替皇后梳了一个高高的螺髻, 在那高髻的前后扎上两块嵌金丝罗云片, 左右两边依次插上八支小金钗,将发髻固定。沿髻根插戴三朵五瓣花型金箔发贴, 花心饰以珍贵罕见的猫眼玉石,间以翡翠五叶型宝钿。又在前额垂戴一枚鲜红的玛瑙玉珏,两鬓和脑后各插上一把月亮型嵌彩珠金箔篦梳。最后, 将一支流光溢彩的彩凤步摇戴在螺髻的顶端。 “妥了。”高帜望着镜中皇后的脸, 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细细地看,犹如欣赏一件艺术品。 “娘娘觉得怎样?”高帜问。 瑾元皇后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发,笑了。 “果然还是高督公梳的头最合本宫心意……不像那些不动脑子的, 只会梳丑丑又笨笨的发式,还跟本宫说这样的发式才够威严、端庄。可是本宫这心里就琢磨了,莫非本宫已经老到只能靠威严和端庄过日子了么?” “当然不是,哪个不开眼的这般嘴臭?”高帜立马“义愤填膺”地反驳: “奴才倒是觉得, 这么多年,娘娘就没变过, 始终跟奴才第一次见您一样,好看, 惊为天人……” 一番话说得皇后双颊飞红,喜上眉梢。 “可惜眼下你做了东相, 想找东相大人梳头,那可不容易了。”皇后忍不住感叹。 瑾元皇后年过四十,比高帜足足年长了一轮儿。或许女人越是到了韶华已逝的时候就会越喜欢青春, 有活力的东西,就像现在,只有在面对高帜的时候,青春已不再的瑾元皇后,脸上还会闪烁小姑娘们脸上才会有的娇嗔之色。 听得皇后抱怨,高帜自然得跟上,他弯下腰对皇后奉上自己最诚挚的誓言:“既然娘娘喜欢,那么从明儿个开始,奴才天天过来替娘娘您梳头……” 话还没说完,瑾元皇后便打断了他的话:“呔!小屁孩儿净瞎说!本宫还差你这一个梳头的么?把督公困在本宫身边,那是杀鸡用牛刀,可惜了上好的精钢。本宫还指着你在东厂,替陛下,替耀文殿下冲锋陷阵呢! 至于本宫这里,只要东相得空,便过来看看,陪本宫说说话就好。可别像现在,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你一面。倒是耀文殿下告诉了本宫,说你忙着查赵家的反贼,不知道的,还当你早把本宫忘了呢!” -- 第124页 高帜听了,扶额苦笑。一年半载那是皇后夸张,不过伴随自己越来越多的差事,他的确越来越少的过来皇后的中宫了。 高帜撩起袍角,朝皇后跪下:“奴才怎敢忘了娘娘,只因差使繁忙,的确侍候娘娘不周。这不,今日奴才便特意过来好好陪陪娘娘,以赎奴才的罪过……” 说着,他直起身,抬起头来望向皇后,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娘娘疲乏么?奴才的手艺可还没生疏,娘娘要不要试试?” …… 高帜在进宫前也是苦过来的,曾经在一家药铺里替一位老先生做了很长时间的药童,老先生替人针灸正骨的时候,他便从旁看着。药堂的医书也不少,高帜没事的时候也曾看过一两本。 就这样东捡一点,西看一点,小小年纪的高帜,还懂得了一点人体的经络血脉,会一点点按摩的手法。 待得后来高帜进宫,慢慢长大,跟着宫里的师父念书、习武,他按摩的技能也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慢慢地,从小伙者到大掌事,宫里的太监都喜欢高帜,谁有个头痛脑热的,就让高帜出手来按按,保管让人的病情都好转一大截。 再后来高帜被皇后瞧上了,给带进了自己的宫里占为己有,自此高帜便只伺候皇后一个人。 高帜自小就生得秀气,是一个漂亮的男孩,进宫慢慢长大,也是一个出众的太监。如若不是因为他太监的身份,朱校桓是肯定不会往自己的后宫里搁这么一个人物的。 尽管如此,高帜受宠,依然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 高帜在皇后宫里办差的时候,除了皇帝驾到,瑾元皇后几乎寸步都不离高帜。有人说高帜虽然是个太监,但伺候女人有独特的本事,让皇后一步都离不开他。 这样的流言其实是不准确的,如若不是进宫,高帜本身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除了会按摩,高帜漂亮的脸蛋,会说话的嘴也能构成他拉拢人心的利器,少了其中任何一样,都不能成器。 就像现在,青春不再的瑾元皇后好不容易见到高帜一次,自然要好好与他“叙叙旧”。 同往常一样,瑾元皇后把宫人们都撵了出去,只留高帜一人在身边。 房门紧阖,瑾元皇后一脸惬意地俯卧在一张柔软的春榻上。 高帜弯腰站在皇后的身旁,手法流利地替她揉过背腧、风门、魂门穴,榻上的瑾元皇后就已经昏昏欲睡了。 “娘娘,奴才今日来储正宫,也是有事想与娘娘说……”高帜跪在瑾元皇后的枕边,俯在她耳旁轻轻地说。 “嗯……你说。”瑾元皇后没有睁眼。 “娘娘可曾知晓三殿下去彭城,捉了一名劫匪回京,现就关在大理寺的大牢里……” “知晓。”不等高帜说完,瑾元皇后就接过了高帜的话。 “那人名叫赵广林,听大家的意思,他其实是赵麾。但是听耀文说,督公认为那人也不是赵麾?”瑾元皇后张开眼,看向面前的高帜。 高帜颔首,“那么娘娘认为那人是赵麾好,还是不是赵麾好呢?” 瑾元皇后笑了,觉得高帜这话说得真有趣。 “怎么停下了?”瑾元轻轻点了点高帜。 高帜一笑,抬手往八髎的位置而去,伸出一根拇指,用适当的力道在骶部反复滚碾…… 八髎暖宫润巢,充分打通可缓解女性经期怕冷,手脚冰凉的症状,不仅如此,这个穴位若经常敲打,还能使女人柔情似水、风姿绰约。 自体内深处而来的阵阵电流,激起瑾元皇后长长的一声叹,脸颊泛起红晕: “依……本宫看呐……只要老三……不能出风头,便是好的……” 高帜点头,手下不停。 “娘娘说的,也对。如若有证据证明赵广林不是赵麾,那么三殿下就出大糗了。” “嗯……”瑾元皇后两颊绯红,双眼紧闭着,气息明显不稳。 “可是奴才至今也不曾找到证据。”高帜说。 ? 瑾元皇后睁开眼。 “督公不是早说过赵广林是骗子么?” 亲儿子的风头被老三抢去,兹事体大,瑾元再沉迷年轻男人带给自己的感官刺激里,听见这句话也能清醒了。她翻过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高帜。 见瑾元皇后这样,高帜噗嗤一声笑了。他起身,离开瑾元皇后的身边来到春榻的边缘,侧身坐好。 他一边细碎地替瑾元皇后锤着腿,一般闲闲地说:“娘娘有所不知,其实到现在,赵广林他是不是骗子已经不重要了。” “哦,此话怎讲?” “比起不能让三殿下出丑,眼下还有一桩更为急迫的事需要奴才作出决断。那就是,三殿下身边,新进的一员幕僚极有可能与赵麾有关联。奴才帮着娘娘防前防后防三殿下,防到如今,怕是自身都要难保了。” 瑾元皇后惊讶,从那春榻上噌一声坐直起身。 “督公休要吓我!若是真有仇人寻上门来,咱们务必要提前把对方灭了才是!” 高帜摇摇头,纤长的手指在瑾元皇后的双腿上来回劳作不休。 “娘娘有所不知,因奴才一直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赵麾,所以迟迟无从下手。再加上对方是通过三殿下的手进入朝廷,登堂入室得了一个从五品的武职。奴才就想,下月不是就要举行三年一次的武举选拔了么?” -- 第125页 瑾元的沉醉在高帜的目光里,用力地点头:“所以呢?” 高帜浅浅地笑:“所以奴才想在那武举选拔场上拔掉这棵让人不安的刺,只可惜他乃朝廷钦定的从五品朝官,所以……” “督公放心,陛下这边,包在本宫身上!”不等高帜说完,瑾元皇后便开口做出了自己的表态。 她很清楚高帜准备说什么,做什么,并一如既往地愿意帮助高帜达成他的愿望。瑾元皇后朝高帜扔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叫他放心。 高帜看见了那个眼神,羞涩地一笑,低下头认真替瑾元皇后按摩腿上的穴位。 男人的手抚过瑾元浑圆的大腿,里里外外留下了他的痕迹,温暖又带着令人迷醉的力量。 不再年轻的身体再度开始燃烧,带给瑾元皇后重返年轻的感觉。 她朝高帜伸出了手。 高帜温顺地俯下身,瑾元伸手抚摸他光滑流利的脸颊,和官帽绳结上精光内敛的玉髓。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一定不会有人因为一个从五品的朝官,就给你增加负担……”瑾元皇后说。 …… 高帜骑着马,回到自己在宫外的私宅,明天没有早朝,他还需要一早去东厂衙署,所以今晚不住宫里。 可不等高帜走近自己的府门,隔得老远就看见府门外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是千户官颜龙飞。 站在门口的颜龙飞也看见了高帜,他急匆匆地朝高帜迎了过来。 颜龙飞来到高帜的马前,借着路边房檐底下高挂的灯笼,高帜看见颜龙飞遍布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 颜龙飞拿手拽住了马儿的嘴嚼子,低声又急促地对高帜说道: “督公,属下等您一天了。大事不好,柳湛,他跳河自杀了!” 第66章 周全 我已经努力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功…… 柳湛在出城以后, 就拒绝颜龙飞再继续跟着他了。 柳湛不是逃犯,他拒绝的事,颜龙飞自然不会强求, 果然就带着兵回城了。 谁知道人才刚离开柳湛, 柳湛就跳河了。 柳湛跳河的全过程被一名牧羊人看见,可是牧羊人年纪大了, 待他赶到河边的时候,水面上已经不见了柳湛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包袱留在河岸边。 牧羊人是个老实人, 没想过要私吞他人财物, 便带着这只包袱去报了官。包袱里有柳湛的身份证明,很快,柳湛自杀的消息就传到了东厂。 颜龙飞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可思议,他想找高帜商议, 可高帜进宫了,傍晚才回。 斯人已逝,没有人知道柳湛究竟是有什么想不开,非要跳河。 其实就连高帜自己也清楚, 除了柳湛在看见仇辉的第一眼后那失态的痛哭是真的,往后他说的每一句话, 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并不一定发自他内心。 高帜最不甘心的是, 没有搞清楚柳湛在第一眼看到仇辉的时候,为什么哭。 如果能知道那个时候柳湛的真实想法, 那仇辉的真实身份也能真相大白了。 其实那个时候柳湛的痛哭,最直观的理解是激动、心酸。感情深厚的两个人,分开多年, 陡然相见,的确会百感交集,从而情绪失控,千户官颜龙飞正是这样理解柳湛的哭的。 但高帜却始终抱怀疑态度。 他认为柳湛哭,是另有原因,只是柳湛不说,他们也不知道罢了。 眼下柳湛已死,他在见到仇辉的第一眼为何痛哭的谜团,看来再也无法解开了。 不过高帜已经不再纠结真相不真相的问题了,他已经打通了捷径,何必再越高山? 高帜沉着脸,一把推开把玩手中多时的两只玉核桃,他朝颜龙飞勾了勾手指: “龙飞,有些事,搞不清的话,咱们就别再勉强了。放过它,我们直接捣黄龙。” 颜龙飞不解,一脸的疑惑,督公不想搞清楚仇辉究竟姓仇还是姓赵了?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就这样放过仇辉吗? 却见高帜一脸的寒霜,待颜龙飞靠近,便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如是这般一通交待…… 颜龙飞的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五光十色,变幻莫测。 “可是督公,他是副指挥使,官阶是足可以上朝的……” “无碍的!”高帜不耐烦地打断了颜龙飞的话。 “你就放心大胆按我说的去做,几个朝官,闹就随他闹,只要陛下不往心里去,这事儿啊,它就大不了!” 颜龙飞踯躅,想再劝自己的上司稍微缓和点、稳妥点行事,但凡找得出一桩证据,以后若闹将起来,东厂也不怕被人弹劾。可是高帜的表情很严肃,言辞很果决,看起来完全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颜龙飞不放心,憋了个脸红脖子粗,好容易憋出来一句话: “可是……督公,可别忘了三殿下,他是三殿下的人……” 高帜挑眉:“所以咯,本官不是也说了吗?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三殿下也是陛下的儿子,只要我们做得还过得去,他不会为了一个幕僚,与陛下闹翻的。” “……”颜龙飞扶额,只能选择苦笑。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还要做得周全,这不为难人嘛…… “好吧。”颜龙飞点点头:“属下尽量周全。” “督公真的不需要再调查调查仇辉了么?”颜龙飞不甘心,依旧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 第126页 高帜叹一口气,兀自拨弄指间的玉扳指,淡淡地笑: “龙飞,我是人,不是神,查不出来的东西,我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所有可能的敌人统统剿灭在襁褓阶段,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人。” …… 赵广林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拖出去斩首的。因为担心田义会劫狱,在朱耀廷把整理好的卷宗材料递交给皇帝朱校桓后,朱耀廷就一直催促自己的父亲,应该尽早对赵广林的处置做出决定。 朱校桓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在通看了朱耀廷递交上来的卷宗后,朱校桓也觉得证据确凿,论证翔实,足以证明赵广林的确就是赵麾。 一旦认定了赵广林就是赵麾,剩下的材料基本就可以不用再看了,朱校桓御笔亲批:判赵广林死罪,尽快执行。 虽然像赵广林这样的人物,如果斩首之前能够游街示众,可以起到更好的警示效果,但是朱耀廷对京城的安防没有自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采取偷着来的方式,了断赵广林的性命。 就这样,赵广林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人给带进了囚车。 敏锐的赵广林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拒绝走出那间囚室。在经过无谓的挣扎后,赵广林依然被押上了囚车带走。 再回来的时候,便只有执刑小吏带回来复命的小小木盒,一只一尺见方,里面装着赵广林的头。 望着面前这只小木盒,朱耀廷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已久的神经,总算放轻松了下来。 杜青松看在眼里,提醒朱耀廷:“三殿下也不能因为赵麾死了就放松警惕,毕竟田义会未灭,在彻底剿灭田义会之前,他们一定还会卷土重来的。” 朱耀廷笑:“青松总是这样,事情没发生之前就先担心着。人生总是这样充满忧虑,你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杜青松不以为然,回给朱耀廷轻蔑地一瞥,却见朱耀廷摇头晃脑地继续开口道: “青松有所不知,赵麾落网,田义会元气大伤,其实相比田义会,眼下对本王更加深恶痛绝的,反倒另有其人。” 杜青松不解,问谁还能比田义会更恨三殿下? 朱耀廷答:“中宫呀!” 杜青松听了,心下了然,此番赵麾落网,解了陛下心头大患,三殿下可谓出尽风头,这让一直占据上风的瑾元皇后和朱耀文一党,可不得急眼了? 杜青松忍不住抚掌大笑,“有意思……” 突然,杜青松想到了什么,对朱耀廷说:“三殿下知道么?仇辉下个月要参加兵部的武举考试,但这场考试……似乎并不是他自愿的。” 朱耀廷点点头,侧过身朝杜青松的方向靠了过来:“知道,我也正要与你说这事。” 朱耀廷犹记得朱弦急匆匆寻来王府找自己的样子,朱弦谈起仇辉此次参加武举考试的时候挺担忧的,并很明确地向朱耀廷提出,希望能给仇辉安排一个讨巧的次序,好让仇辉可以尽快地体面退场。 考虑到仇辉自己原本不想参加,而被多方胁迫参加,再加上仇辉身体不好本就在养病。朱耀廷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显摆,需要通过部下来彰显自己能力的人。在听过朱弦的请求后,他愿意支持朱弦的请求,多照顾照顾仇辉。 仇辉把杜青松拉到身边,头碰头,窃窃私语,商议了半天,最终找了几处让杜青松去给打点好。 杜青松领了命,向朱耀廷保证一定会把差使办好,请朱耀廷放心。 朱耀廷点点头,觉得仇辉好幸运,有这样替他考虑的未婚妻。 如果不是朱弦出面,朱耀廷也不会如此上心地为仇辉考虑这件事。 朱耀廷自己并不觉得仇辉参加一次武举考试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重要事。朱耀廷可以理解朱弦的心情,但其实从他个人来看,他并不觉得仇辉需要别人如此为他担忧。因为朱耀廷知道仇辉的功夫很好,并且参与武举考试几乎是每一个武将都会走过的必经之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朱耀廷想起从前仇辉曾经对自己坦白过他的病情,如今距离那次坦白已经过了两年,朱耀廷没有再问过仇辉的病,他不知道仇辉现在的隐疾是不是有所好转。 一个是自己给予厚望的得力干将,一个是自己的堂妹。在这样的情况下,朱耀廷当然会选择支持自己的得力下属。 “仇辉的病应该是好转了,不然他也不会主动去向祁王府提亲。”朱耀廷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朱弦是他们朱家最好看的女孩儿,朱耀廷觉得朱弦比自己的庄侧妃都还要生得好看。要不然,以朱耀廷的性格,怎么可能从小的时候就记住了这张脸,还一记就是十几年。 朱耀廷当然希望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于是,在杜青松领了命准备离开的时候,朱耀廷又发声叫住了他。 “青松……”朱耀廷有些踯躅。 “三殿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杜青松停下脚,转身看向朱耀廷。 “青松……得空可否帮本王打听打听,李圣手可曾还在给仇辉看病,现在,可曾还给仇辉开出过方子?”朱耀廷说。 杜青松听了,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一颔首,领了命,朝朱耀廷深深行个礼,便转身离开。 …… 仇家庄,仇辉与仇尚志和仇香香聚在一起用晚餐。 -- 第127页 今晚的仇香香特意打扮过,蛾眉清浅不着痕,胭脂淡扫一抹红。她穿了一件仇辉从来没有见过的袄裙,搭配十二幅的绣金马面裙,那裙摆上绣着彩凤,跟朱弦裙摆上的彩凤一个样式。 仇辉觉得有些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去参加兵部的武举考试了?”仇尚志开口问仇辉。 “是的。”仇辉点点头,“兵部已经来人登记过了。” “你完全可以不必这样的。”仇尚志说。 仇辉笑,“没办法,谁叫我得了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呢……” 不等仇辉说完,便听得耳畔清脆的一声“啪”,是仇尚志重重的放下了自己的碗。 “你明知是陷阱,还非得往里跳?” 仇尚志很生气,伸出一根指头狠狠地指着仇辉:“你就这般不珍惜你自己,置我们这么多人的付出于何处?” 仇辉沉默,低着头放下了手里的碗。 “不是这样的,父亲。”仇辉低声说: “只因我已经努力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功亏一篑。” “如果非得要以命相搏,那个副指挥使,不做也罢,你还有很多旁的路可以走。”仇尚志说。 仇辉摇摇头:“不,我不会放弃这个官职的,就像我一定不会放弃三殿下和五郡主一样,你们就别再劝了。再说五郡主她亲口说过,会替我打点周全,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值得担心的。” “你……”仇尚志无语,气得直哼哼。 仇香香看见仇尚志与仇辉又吵起来了,心下担心,伸出手来拉父亲仇尚志的手,仇尚志不理她,她便又来拉仇辉,眼里全是哀求之色。 “二妹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仇辉拍拍仇香香握紧自己的手,笑眯眯地安慰她。 仇香香自然不信,抓紧了仇辉狠狠地摇…… 仇尚志从旁看着,心里愈发气堵。 “你就作死吧……”仇尚志皱着眉,嘴里絮絮叨叨地念,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纸,狠狠地甩在仇辉的面前: “既然如此,趁着你还生龙活虎地站着,赶紧去把这件事办了吧!” 仇辉不解,拿起这张纸,展开来,看见一页兄弟们的名字,约么十多个。 “你是西城卫的副指挥使,发挥你的能量,给这十几个兄弟在你们卫所里安排个职位吧。”仇尚志在一旁说。 “往后你办事,有他们在,也能多个照应。” “……”仇辉苦笑,摇摇头把这张纸递还给仇尚志,正要再辩解什么,却听得仇尚志再度开口: “这是你大伯的意思。” “……”滚至喉咙口的话又重新吞了回去。 仇辉收回自己的手,把这张纸又揣回了怀里。 “是,父亲,孩儿会给他们都安排好的。”仇辉低下头,轻声地回答。 第67章 暗潮 连东相大人都能对她青眼相加。…… 初冬, 京城的早晨依然是美丽的,近处的树,远处的山, 都笼罩着一层薄雾, 经太阳一晒,好似披上了一层金光, 楼台亭阁便都笼罩在这样的金光里,似仙境一般飘渺又神圣。 高帜在自己私宅的后花园里练武,一名小伙者低着头, 匆匆奔了过来。 “督公, 掌刑千户大人求见。”小伙者低声向高帜禀告。 高帜点点头说快请。 不多时,颜龙飞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后花园,他与高帜见过礼,对高帜说, 之前督公吩咐的事,都已经张罗好了。 “寻了两个,都是宫里一等一的暗卫,其中一个还是上一期的武状元。”颜龙飞事无巨细地向高帜汇报。 高帜听着, 手下不停,依旧拿着刀兀自比划, 口中说道:“辛苦龙飞了。” 颜龙飞从旁看着,只见高帜一直都在比划着同一个招式, 似乎在体会着什么,忍不住开口问他: “督公一个人在这儿练什么什么呢?属下瞧了这半天没瞧出来。” “龙飞可知, 一个刀客,当所有退路都被截断的时候,他怎样才能做到一刀破重围?”高帜嘴里说着话, 也不看颜龙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颜龙飞想了想,回答道:“师父曾说过,没有谁是能够没有对手的。当我们遇到不能战胜的对手时,认输,比起丢命,更容易,也更高效。” 听得这话,高帜笑了,他顺着手中的刀锋打出一套诡异的招式,看得颜龙飞一愣一愣。 “可是赵家刀却可以……于一刀间,扭转乾坤。” 高帜提刀,挥拨劈砍,口中念念有词。只不过一个人耍刀,却将七星跨虎、百合展翅、风卷荷花一套把式耍得个行云流水。衣袂飞扬间,刀锋凌厉,所过之处如虎啸龙吟,令人肝胆生寒。 高帜打出的这套刀法有点奇怪,有苗刀的影子,却更加简单,招式直来直去,又有些随性,却总能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克敌制胜。 一个收势,高帜收了刀,微笑着朝颜龙飞走来。 “这是我理解的赵家刀,比起真正的赵家刀差远了。” 他甩了甩手中的刀,挽出一个刀花,“赵家刀便是这样,路数出乎你意料的简单,结果也往往出你的不意,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式血溅五步。在本官看来,仇辉至少有一多半的可能就是赵麾,那么龙飞便要抱着这样的心态安排接下来的武举选拔,他的刀很快,且诡狡,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力争在武举场上一击成功。” -- 第128页 …… 这一天,祁王府的管家起了一个大早,替主子们备好马,关照厨房煮五郡主爱吃的羊肉汤面,召集好家丁,就今天要做的事跟全体家丁安排了一遍。再回到后院的时候,老管家看见朱弦已经头戴斗篷,身披貂衣站在花园的月洞门下了。 “嘿哟!五郡主这么早就起了么?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羊肉汤面,你吃了么?”管家笑容满面,热情地与朱弦行礼。 朱弦笑眯眯地颔首,领着婢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管家:“是的,管家,我已经用过了羊肉汤面,这就要出城了,今天午时我不回家,晚上很晚才回,不用留饭。” 管厨房的掌事不解,追问朱弦:“可是五郡主,据说那武举考试今天下午也就结束了,你晚饭完全可以回来吃的……” 掌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的管家使眼色给制止住了。 “好的,没问题的!”管家把一张老脸给笑开了花儿: “五郡主好好玩,今天是崔老八随侍,郡主记得城门关闭前回城就好!” 朱弦笑着继续朝前堂走,才刚走过通往前院的垂花门,朱弦看见朱耀祺也一身整肃了挎着宝剑往外走。 “世子爷,这么早要去哪儿?”朱耀祺没有背书袋,朱弦担心他不务正业,所以有此一问。 朱耀祺见朱弦对自己说话,便停下脚来等她。 “这几日兵部举办武举选拔,先生早就给我们放了假,为的就是给我们时间都去看看呢!” 朱弦了然,原来朱耀祺是要与自己一路的。兵部的武举,其实从这个月初就在各大卫营开始了。经过各地卫、营的初步比拼,今天能去西山猎苑参加选拔的,已经是各大卫所、营寨里的佼佼者了。 今天这场西山猎苑的武举选拔,是自各营寨的佼佼者中选出最优秀的前三甲。皇帝朱校桓会带着朝臣一起莅临现场观看,可谓万众瞩目。 “走罢,我也要去西山猎苑,不介意的话,咱俩一起?”朱弦对朱耀祺说。 自打朱弦与仇辉定亲,仇辉的名字,在祁王府也逐渐变得正大光明起来。为了尽快树立仇辉在祁王府女婿的地位,朱弦从不避讳与人谈论自己的未婚夫。 朱弦从前从不关注武举考试,今年是她第一次看这个,不用想也知道她是为了谁才去的。朱耀祺板着脸,有点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着跟在朱弦的身后往外走。 两个人走到府门外,护卫崔八正守着车马等朱弦。见到朱弦与朱耀祺出现,便迎了上来。朱弦坐马车,朱耀祺骑马,姐弟二人一起朝西城门的方向走去…… …… 朱弦和朱耀祺来到西山猎苑,早就有礼部郭尚书家的小公子郭山在等着朱耀祺了。见朱耀祺到,郭山急忙招呼朱耀祺来他占的场子坐。朱耀祺转头看向朱弦,却见朱弦微微一笑,说道: “你且去,我这儿自有安排,你毋需操心。” 朱耀祺不解,正要问朱弦有何安排,却见迎面走过来一位宫里的小太监,对着朱弦深深行个礼道: “五郡主且随奴婢来,东相大人早替您安排好了座儿。” 朱弦点点头,再嘱咐了朱耀祺几句,便跟着那太监转身朝演武场的正上方走去…… 郭山站在朱耀祺的身后,呆呆看朱弦撇下朱耀祺跟着一名小太监往演武场上走去,忍不住拍了拍朱耀祺的肩: “八世子,你大姐不要你了,把你丢给了我,结果她自己直接上主台坐了。不能不说你姐真有本事,连东相大人都能对她青眼相加。” 朱耀祺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便往地上啐了一口,怼那郭山道: “不过给安排一个座位,休要把那老妖人跟我姐扯在一起!我姐夫可是正儿八经的堂堂七尺男儿,岂是区区一个阉人所能比的?” ??? 听了这话,郭山更惊讶了,忍不住死死盯住朱耀祺的脸上上下下地看。 如果没有记错,几天前郭山还在酒桌上听过朱耀祺痛骂仇辉是伪君子,小人,怎么不过几日,小人仇辉就变成了姐夫,还是正儿八经的堂堂七尺男儿? 郭山忍不住笑了,拍拍朱耀祺的肩:“是的,你这话也没错,男人可不都是衬托出来的,只是你这话在咱兄弟间说说就够了,若是被别人听去,你们祁王府就完蛋了。” 朱耀祺一愣,口中念叨一句,“呔!小样的还敢恐吓人?”说完便抬起手来往郭山头上拍过去,两个人就这样直接在那座位上打闹起来。 “我姐已经名花有主了,少来给我胡乱拉郎配,不管是他是谁,只要敢胡来,完蛋的不是我们祁王府,而是那个该浸猪笼的!” “你这撮鸟只会欺负我们老实人,有种把这话对那东相讲,看他会不会直接上手顺你的皮!” “我不,我不,我偏不,我就来对你讲,看你往后嘴还瓢不瓢!” “小兔崽子太可恨,亏得我好心好意帮你占位置,一腔好意,只能权当喂了狗……” “你骂谁是狗?” “嗷……我的天……贱狗杀人了……” …… 且说朱弦跟着那太监走上了演武台的正上方,高帜给朱弦安排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坐,却是第一排,前头无遮无挡的,又正对那演武场,一眼看出去一望无垠的。 朱弦不是朱校桓的后宫,也非评判官,一介女流竟然坐第一排,她有些心虚,想换到后头去坐,却被那小太监一把拦住。 -- 第129页 “五郡主莫要乱走,东相大人随后就到。”小太监和颜悦色地说。 朱弦无奈,被迫坐下,只拿半边屁股挨着那椅子,如坐针毡。 好在只稍坐了一会儿,七公主来了,避免了朱弦被标上占据头排的唯一女性的标签。 看见朱弦坐在第一排的边角位置上,七公主有点吃惊,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夸张,非常得体地与朱弦见过礼后,七公主便朝看台的另一头走去。 “我的座位在那一边。”七公主抬起手来朝看台的中间指去,朱弦了然,站起身来恭送七公主,七公主是朱校桓的女儿,自然是要跟朱校桓坐一处的。 不多时,高帜果然来了,今天的高帜头顶乌纱帽,穿一身绯色麒麟纹过肩通袖妆花圆领袍,四合如意团云的暗地,腰间荷雁草叶纹革带,悬牙牌,足蹬墨黑色皂靴。通身的威严气度,倒真让人忘记了他还是个伺候人的太监。 高帜径直走到朱弦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见朱弦一直往旁边躲,忍不住笑了。 “坐过来些,你马上就要掉出去了,若你今天在这位置跌一跤,芃芃可能会比那武状元还能更出名。” “……”朱弦无语,只能厚起脸皮往高帜的身边靠了靠。 朱弦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接受了高帜替自己预留座位的安排,那晚仇辉专门过问自己与高帜的关系,可见对高帜与祁王府之间那种亦敌亦友,似是而非的关系,就连仇辉也是有所感的。 今天仇辉也要来这里参加考试,若是被仇辉看到朱弦这样堂而皇之地与高帜坐在一处,怕是又要对那晚自己对他说出那番话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了…… 第68章 武选 你尽管看戏就好。 仇辉没有参加之前的初选, 是直接从骑射这一关上场的。 正常来说没有人会直接从中途参加考试,因为这会直接影响到旁人的分组。原本应该去高位阶的人就得让一个名额出来给仇辉,这个被挤下来的人只能去参加低位阶的比拼, 直接丧失晋级前端排序的机会。 所以当仇辉上场的时候, 几乎所有参加考试的选手都对他心怀恨意。 “仇辉”这个依靠不正当的竞争方式上位的名字,很容易就在观众里传开了, 就连看台上的皇帝朱校桓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就出现的选手。 “这个……朕的健忘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李爱卿呐,朕怎么不记得这个叫仇辉的人, 是哪个卫所推上来的呀?”朱校桓一脸茫然地问一旁的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热情洋溢地对朱校桓解释:“陛下, 不是您健忘,而是这个仇辉从前就没有出现过,他是这一场被三殿下直接推上来的,并不是经由屯卫比拼上来的, 怨不得您不记得。” 朱校桓听了皱眉:“胡闹!老三这是在胡闹!三年才举办一次的武举考试,怎能由着他乱来?老三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 兵部尚书见皇帝不高兴,立马又替朱耀廷解释:“陛下息怒, 这件事呀怨不得三殿下,都因这位姓仇的副指挥使身体不好, 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比拼。为着咱朝廷官员的身体考虑,此次武举, 便破天荒允许他直接从骑射开始考。” “副指挥使?还是一个朝官?”朱校桓惊讶。 眼见朱校桓已经彻底把仇辉给忘了,兵部尚书笑道, “是呀,仇辉乃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他的任命官文, 还是陛下您亲批的呢!” 听得此言,朱校桓恍然大悟,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号人物,是自己的三儿子力推上来的。由头便是半年前的那次彭城剿匪,朱校桓还记得仇辉是立过大功的。 “朕记起来了。”朱校桓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对的哩!陛下果然好记性。” “那么为何让他从猎场骑射开始,这又有何讲究么?”朱校桓再度发问。 “回陛下的话,因为此番骑射是进十的比赛。三殿下曾说过,仇副指挥使武艺高强,最不济也能得个前五,所以臣便给他从进十开始安排的。” “……”朱校桓扶额,觉得老三做事也忒随意了点,这般敷衍,置旁人的努力于何处,又怎能服众? “这……嗨!”朱校桓对朱耀廷的所作所为表示难以置评,除了一脸愤恨地长叹一口气,旁的,什么也做不了。毕竟比赛已经这样安排了,就只能这样进行。 朱校桓也想看看,能让自己的三儿子替他求功名、开后门,行荒唐事的仇辉,究竟有何能耐?如若真是难得一见的英雄豪杰,此番明目张胆的胡闹,也算是值得,毕竟良将难得,胡闹就随老三胡闹一次也无妨。但如若只是一个草包、绣花枕头,看他朱耀廷拿什么来交差! 朱校桓挥挥手,示意兵部尚书不用多说了,先看比赛。兵部尚书会意,示意监令官比赛继续进行。 只听得场外一声号起,栅栏放开,仇辉骑着马自场外冲了进来…… 和旁的所有参赛者不同,仇辉没有穿兵马司的铠甲,也没有穿代表他武官身份的常服,只着一身素青色短褐,满头青丝用一根发带绑住高束于头顶,像一个普通武者一样参加此次选拔。 走后门如此高调,上演武场的时候却如此低调,倒是让仇辉在朱校桓的心里拉回了一分。 此番骑射为固定项目的考试内容,场地中央树十丈高的竹杆一根,其上插满柳条。考试内容便是要求每一位参试人员沿演武场跑一圈,并在行进过程中拿箭射场地中央那根竹杆上的柳条,考试结束根据每一位参试者跑马一圈的时长和射下的柳条数量两项成绩,核定最后得分。 -- 第130页 演武场为一椭圆形的场地,最近处距离目标竹杆约十丈,最远处已逾三十丈。 仇辉甫一出场,便双腿夹紧马腹,俯低了身子,猛拍马屁股,马儿像箭一般朝接近场中目标竹竿的前方冲去。 在距离竹竿不足三十丈的地方,仇辉抽出了背上的箭,挽弓搭箭…… 这个距离是非常远的距离了,很少有士兵敢在这么远的地方朝目标射箭。因为这种同时比拼速度的骑射项目很讲究一个节奏,如果第一箭起早了,势必会影响接下来放箭的判断和节奏。 就在大家认为仇辉一定还会稍作准备再放箭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仇辉似乎并没有做过多考虑就放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那箭带着风啸声朝着竹竿逼近,柳枝随风飘动,不等众人回神,一条柳枝便杳然落地。 看客中有人发出零落欢呼,“好箭法!” 仇辉毫不停顿,一支接着一支又连续射出五六支箭,无一落空。 看客们的呼声愈盛。 就在接近那目标竹竿最近的十余丈之地,仇辉一掌抽出五支箭,同时搭上弓弦。 展臂、引弓,一气呵成,仇辉与那箭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他想,手中的箭就能到达任何仇辉想要到达的地方。 五条柳枝同时落地,人群里欢呼声震起。人们为如此精湛的箭术欢呼,大家实在想不到,貌不惊人,还走后门的仇辉竟然能有这般能耐。 看台上的朱耀廷放下心来,按照仇辉放箭时这龙精虎猛的势头,何止前五,前三都没有悬念! 虽然朱耀廷对仇辉的武艺一直都很有信心,才会口出狂言说仇辉一定能进前五,但是自己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违规塞人,如果仇辉真的因为什么不可控的意外,发挥失常,那么在所有朝臣面前丢脸,在父皇心底失宠的只会是朱耀廷自己。 眼看仇辉这般给力,朱耀廷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心说仇辉最拿得出手的可不是放箭,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们就等着我朱耀廷的兄弟告诉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刀神吧! 很快,仇辉便完成了骑射这一项,根据刻漏的计时和计数官的清点,仇辉以两刻跑马一圈,斩获三十五条柳枝的成绩暂列第一位。 成绩一出,全场哗然,大家都很惊讶,这么多年,京城里大大小小也举办过不少比武的场子,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仇辉这样武艺超群的人才呢? 自仇辉上场,坐在演武台上首第一排的朱弦就一直处于激动之中。 同时下大部分武官相比,仇辉的身型并不魁梧、壮实,相反的,更稍嫌清瘦。因为身体原因,仇辉安静不动的时候,还颇有几分脆弱易碎之感,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提刀会是什么样子。可神奇的是,一旦仇辉动起来,一招一式间杀伐果断绝不拖泥带水,浑身上下自带的彪悍气质瞬间爆棚! 朱弦见过仇辉耍刀,那干净利落的手起刀落,刺客便人头落地,也正是那一次仇辉的出手,奠定了朱弦对那个少年的心理期待。没想到今日看仇辉射箭,依然还能看得人心中再度这般小鹿乱撞。 就在朱弦手拿丝绢,捂着脸儿,一脸娇羞地望着前方演武场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偶然瞟到了一旁的高帜—— 威严的东相大人正静静地看着朱弦,嘴角挂一抹不清不楚的笑。 或许是因为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副眼冒花心的样子太过丑陋,又或者朱弦不想被旁人看见自己醉心于人的样子,朱弦瞬间收敛好自己脸上的表情,板着脸,恶狠狠地怼那高帜一句: “你笑什么笑?” 被朱弦恶言相向,高帜的态度依旧谦卑:“没什么。” 高帜揉揉鼻子,正色道:“我只是想提醒芃芃,晚些时候,如若你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希望芃芃还能如现在这般保持镇定。” 朱弦警惕地看着高帜:“你什么意思?” 高帜不回答她,转过头去看向演武场的尽头,淡淡地笑:“你尽管看戏就好。”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仇辉很顺利地通过了步射和马枪。这些都是单人单独进行的科目,仇辉无一例外都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并以总分数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入了前五。 仇辉以这样的成绩进入前五,总算堵住了悠悠众人之口,也让朱耀廷的脸面,最终保了个稳稳当当。 毕竟大家都知道了仇辉的箭术、马术、和兵械技能有多过硬,就算他半途参赛,也只是为了避免浪费大家时间而已,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可就在最后即将进行的双人对战项目中,却发生了一点意外—— 仇辉举手示意场边的监令官,因为身体原因,他想放弃最后一个科目的考试。 监令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便请示武选司。因律法中并没有对参试人员半途入场又半途退场情况的规定,武选司的官员也不能判定此种行为是否违规,又转而请示看台上的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腆着脸,寻求朱校桓的帮助: “微臣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还是请陛下定夺吧……” 就在朱校桓皱起眉头思索的时候,高帜出现了,他凑到朱校桓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那么轻轻一絮叨: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武举场,不是菜市。陛下可得要三思,此种规矩一开,往后咱朝廷,还有没有半点威严?” -- 第131页 此番话毕,朱校桓果然严肃了神态,点点头道: “爱卿所言极是,武举考场的规矩不能坏!” 高帜抚掌,一身正气,凌然地站着: “更何况,知难而进,攻坚克难,本就是我朝中将官们应有的品格。如果大家都认为拿个中不溜丢的成绩就够了,不做最好,也不做最后,这不是变相的庸政、懒政又是什么?” 第69章 围猎 报——!他使暗器! 仇辉最终不被允许中断考试, 他必须参加接下来的双人对战,竞争三甲。 朱耀廷因最开始就给仇辉“开后门”,在高帜说过那一番正能量的“豪言壮语”后, 想要替仇辉说情, 显然无法再开口了,只能垂着头, 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朱耀廷示意杜青松去场子底下问一下仇辉,还能不能坚持? 杜青松去了,很快又回来了。 杜青松告诉朱耀廷, 说仇辉累了, 满头的虚汗。 “他似乎还是没有彻底恢复,属下问过李存风医馆里的药童,说上个月还有送过一次药去仇家庄。” “……”朱耀廷沉默,心疼起仇辉来。 两年前仇辉来京城, 本就是为了养病的,结果两年了,统共都没几天休息。病没有养成,全部时间都在干活、办差、参加比赛, 照这样下去,怎么可能康复得了? 朱耀廷甚至忍不住想, 如果仇辉是从文的,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 他就不必像今日这般吃苦了。 看清朱耀廷脸上的表情,杜青松向朱耀廷请缨, 自己去场上看着仇辉。如若对方使诈,或下手越距,杜青松可以第一时间介入, 保护仇辉。 朱耀廷听了,觉得此举不错,他示意杜青松跟自己走,两人一起,去演武场上,给仇辉打气。 待朱耀廷来到仇辉的身边,果然看见仇辉满头大汗地坐在角落里,嘴唇也有些发绀。 仇辉身边只有一名小童在照顾他,那小童很明显没有见过这些大场面,脸上呆呆的,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朱耀廷看不下去,自己动手给仇辉递过去一壶水。 “喝点水吧。”朱耀廷说。 “谢谢。”仇辉低头,接过朱耀廷送过来的水,仰头喝了。 那小童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衣着光鲜的朱耀廷,不知道给仇辉送帕子擦嘴,仇辉也不指望他,自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嘴巴。 “你家里人呢?他们都来了吗?”朱耀廷问仇辉。 “来了,但是这里人太多,场子太小,他们在外场等着进不来。”仇辉说。 朱耀廷了然,仇辉品阶太低,家中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自然只能在外场等着。 心底怜悯愈盛,与看台上的大多数人不同,在面对这样的仇辉时,朱耀廷压根儿生不起半点责备他偷懒,或半途而废的想法,反倒觉得仇辉难得,与仇辉说话时的语调也变得愈发温和。 “武选司的判定出来了,他们不允许半途退场……”朱耀廷语带歉意,似乎犯错的人是他,而与朱校桓无关。 “是的,方才监令官与我说过了。”仇辉淡淡地一笑,并不往心里去。 说实话,仇辉并不意外自己的申请不被通过,高帜唯一能够插手的机会便在此时,他怎么可能让仇辉就这样随便给他糊弄过去? “你还有力气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朱耀廷关切地问。 仇辉笑着,摇摇头:“谢三殿下关心,我不饿,不需要吃东西。” “还能坚持么?” “没事,感觉还可以,殿下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三殿下失望的。”仇辉说。 朱耀廷摇头,“你不能这样想,累了就认输,千万不能勉强自己。我不希望看见你累趴下了,就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 …… 一旦退路被斩断,仇辉反倒重新打起了精神。他知道自己的成败在此一役,与其在缩在角落里东想西想,不如站起来做最后一搏。 既然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路走,总得要努力走完,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 最后这一轮比赛是选前三甲的,采用的是抽签两两对决,单人晋级的模式。 朱耀廷把杜青松留在了仇辉身边当小厮,伺候仇辉喝水穿衣擦汗,紧要时兼做护卫。 很快,抽签结果出来,与仇辉第一轮对阵的是来自三千营的一名士兵,这是一支由各地精锐兵力组合而成的营队,里面的士兵每一个都是精锐,能从这样的队伍里脱颖而出的,则是精锐中的精锐。 按规矩,二人对决不能使用开过刃的兵器,于是武选司便准备了长短不一的木棍代替刀枪剑戟。木棍顶端蘸石灰,如若棍端沾身,就会在人身上留下白印,则代表中刀或枪一次。 第一轮对战开始,仇辉重新整顿了衣裳,走上演武场。 仇辉刚一走上场,看台上便一阵骚动。 横空出世的仇辉给人带来太多的惊喜,作为十进五的第一名,自然被看客们给予了厚望。 仇辉站在兵器架前转了一圈,选择了最长的那一根,代表长戟的木棍,在与对方取得一致意见后,仇辉要了马,当然,对方也要了马和代表刀的木棍。 很明显,这一场比赛,仇辉是准备进行马上对战。 杜青松不知道仇辉为何要选长棍,毕竟仇辉最擅长的并不是长兵器。 长兵器利远攻,而短兵器更加有利于发挥仇辉“快”的特点。仇辉的身体本就恢复得坎坷,加之最开始的考试导致他体力损耗严重,杜青松原以为他会用自己的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战斗,没想到仇辉并不打算这样,而是选择了扬短避长的做法。 -- 第132页 比赛一开始,不出杜青松的所料,仇辉果然有些“肉”。 这种“肉”反应在仇辉的一招一式,甚至大脑反应上。长戟本身自重会更重,挥舞起来的半径更长,一旦臂力不够用,远端没有防住,让敌人近了身,会更难办。 仇辉骑在马上,使长棍,却一直在与对方做近处的缠斗。 杜青松皱眉,眼看仇辉除了防守什么都做不了,现在除了纯耗到仇辉支撑不住了输掉比赛,基本没有任何悬念。 虽然有些懊悔仇辉在关键时刻采用这般扬短避长的做法,但是杜青松也并不惋惜仇辉输掉这场比赛。早点败,早点休息,眼下看来休息对仇辉来说更加重要。 看台上开始有呼声渐起,是在高呼三千营那位士兵的名字。就算不会武功,也能看得出来,眼下这情况,究竟谁占上风,谁处劣势。 朱弦也看出来仇辉的吃力,她有些担心,担心仇辉会输,不自觉地就握紧了拳头,坐直起腰。 同最开始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不同,一旁的高帜却很沉默,他沉着脸看演武台上的仇辉使长棍,脸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高帜招招手叫来一旁的颜龙飞,伏在颜龙飞的耳旁说了句什么,颜龙飞便退下了。 不多时,场下那位占据上风的三千营士兵明显加快了进攻的速度,仇辉节节败退,疲于应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仇辉即将在接下来的这一招里败下阵来的时候,却见场上打斗正酣的两人两马一个错身,仇辉将手中的长棍一抖,手握的把柄部分一个诡异的旋转,原本占据上风的那位士兵竟突然发出一声哀嚎,被仇辉用手柄给一棍捅下了马。 木棍的顶端才蘸石灰,参试者手拿的部分则没有石灰。 仇辉便是用自己手拿的没有蘸石灰的那部分手柄,把对手给撞下了马。 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众人都有些惊讶,惊讶于仇辉的剑走偏锋,不理解他为什么挑选一条长棍,却用短兵器的方式击败了对手。 不等看台上的惊呼声结束,便见仇辉朝场边高高举起了手—— “报——!他使暗器!” …… 仇辉的报告引来了场边的监令官,刹那间便有四五名监令官围了上来。 监令官毫不客气地把那三千营士兵给摁在地上,反剪着双臂,另一名监令官则迅速地将那名士兵上上下下给搜了一个遍。 “报——!没有搜到暗器。”监令官起身,向台上武选司的主事汇报。 好吧,或许是仇辉看花了眼。 武选司的主事挥挥手,让监令官退下,暗器这件事就直接翻个篇。 比赛继续进行,仇辉有点呆,他望着地上那位士兵说不出话来。 不等那位来自三千营的士兵从地上爬起来,仇辉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揪住那士兵的领子,自己上手往对方的腰部摸去。 士兵反抗,两个人瞬间扭做一团…… 场边的监令一声令下,一大批手持长。枪短剑的卫兵冲上来,把纠缠不清的两个人迅速分开。 “休要作乱,违者取消考试成绩!”主事大喝。 为尽早结束场上的混乱状态,主事猛敲手边的锣,长喝一声宣布第一轮对阵结束,来自西城兵马司的仇辉获胜。 仇辉被一群士兵压着,气急败坏,被打的士兵也一副受尽委屈暴跳如雷的形状。 就这样,仇辉的第一轮比拼就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仇辉虽然最终取得了比赛的胜利,至少获得前四的名次,但这个胜利来得屈辱。 仇辉不甘心,三千营的士兵也不服气。 待仇辉骂骂咧咧地退下场,杜青松赶忙迎了上去。 “仇兄弟,对方真的使暗器了?”杜青松一脸担忧地问。 仇辉点点头,“是的,可是武选司有诈,他们派出来的监令官,至少有两个与那刺客都是一伙的。” “……”杜青松一噎,没有说话。 说有人违规带暗器是有可能,但是说武选司有诈就有些夸张了。讲来武选司与西城兵马司同属兵部右侍郎的管辖范围,相较三千营,武选司与仇辉的西城兵马司的关系还近一些,算得上是真正的“同胞的兄弟”。说武选司专门派人与三千营的人勾结要害死仇辉,难免有点“被害妄想”的嫌疑。 当然,杜青松并不会这样说仇辉。仇辉已经很辛苦了,他需要人安慰。 于是杜青松拿出一块棉帕,让仇辉先擦脸,又指挥那小童给仇辉搬块石头来当凳子休息一下,自己则拧开水壶后递给仇辉喝水。 “既然没拿住证据,咱也治不了他的罪,就这样吧!下次当心点,有事,先拿证据。”杜青松轻描淡写地说。 仇辉听了没有吭声,伸手接过杜青松递过来的水壶,猛喝一口水。 他知道没有人会信他的话,这次的武举考试,本就是一场针对他仇辉的围猎。高帜在暗,仇辉在明。怨不得朱耀廷不理解,杜青松不上心。 仇辉放下手中的水壶,经过长时间的打斗,体力亏损严重,紧握水壶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仇辉抬头,看向遥远前方的看台上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隔得老远似乎都能感受得到那道永不消逝的仇恨的目光。 仇辉轻轻叹出一口气,直觉今日自己要想安全冲出重围,怕是有点难…… -- 第133页 第70章 对峙 你这是在针对仇公子吗? 接下来是进入前五的另外几名参试者一对一比赛, 三场短暂的休息后,仇辉才会再度上场进行第二轮的比拼。 趁这功夫,杜青松蹲下身, 仔细地替仇辉捶腿, 按摩肩背。 “仇兄弟自觉身体恢复到从前的几成了?”杜青松一边帮仇辉舒缓肌肉,一边随口与他聊天。 “几成?”仇辉笑, 闲散地望着天,目光总在不经意间飘向远处看台上的那一个角落: “不知道几成。” 杜青松看在眼里,当然明白仇辉为什么情绪低落。 杜青松微微一笑, 伸出手来拍拍仇辉的肩:“别担心, 待会若是觉得难,不方便退出,你唤一声,哥哥我可以帮你一起中止比赛。 另外, 给仇兄弟提一个建议,我个人觉得仇兄弟使刀,似乎比使其他兵器要称手一些。” 说完似乎害怕仇辉不高兴,杜青松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没有说仇兄弟不适合使长。枪的意思, 怎么选兵器,自然是仇兄弟根据你自己的情况选择才是。” 仇辉听见了, 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明白杜青松的意思, 杜青松告诉他想退出随时都可以认输,杜青松甚至愿意从旁协助仇辉输掉比赛。 可是经过与第一位“来自三千营”的士兵比试过后, 仇辉知道自己想要输掉比赛的可能性已经彻底没有了。 如果仇辉猜得不错,接下来第二场比赛的对手,依然是把杀死仇辉作为首要目标的。一旦仇辉有破绽露出, 迎接自己的,必定会是致命的杀招。 仇辉已经不想输,也不敢输掉比赛了。这是一场只能胜利的比赛,但凡仇辉萌生出一点点退意,迎接他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 自打仇辉诡谲地一招解决掉第一位攻击者后,高帜明显变得轻松了许多。他的注意力不再聚焦到演武场上,反倒时不时转过头去与坐在他后面的颜龙飞窃窃私语。 “龙飞,本官的判断没错,他最擅长的,依然还是短兵器近身缠斗。” 颜龙飞点点头:“这样看来,事情似乎真的在朝督公预计的方向发展呢。” “那是当然!”高帜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等着看吧!你家督公的直觉,向来很准。” 颜龙飞听言,哈哈大笑,说督公如果这次押对了,怕是真的要得一个“神算子”的称号了,大家都没有发现的真相,却被督公给挖掘出来了。 高帜与颜龙飞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但朱弦坐得近,依旧还是听到了一些。 今天朱弦亲眼见证了高帜情绪的高低变化,又再听到高帜这般言语,看见他如此的志在必得,朱弦直觉自己身旁的这个太监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在干什么?” “你这是在针对仇公子吗?” “仇辉他到底哪里得罪到你了?你天天这样没完没了地琢磨着害人,就不怕遭报应吗?”朱弦直视高帜,朝他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灵魂拷问。 高帜转头,定定地看向朱弦。被朱弦这样敌视,他也不生气。高帜很认真地听完了朱弦对他发起的灵魂三问后,轻笑着回了朱弦一句: “芃芃,别这样,我高帜,什么时候会做伤害你的事?要做,也只能做挽救你的努力。” 话还没说完,朱弦就忍不住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得得得!别挽救了,你恶心我的时候还少吗?我们祁王府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只求东相大人放过。仇辉出身寒门,身体又不好,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恳请大人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高帜听了,轻叹一口气,“芃芃是在质疑我吗?今天的武举考试是兵部主持的。武选司三年备一次武举,今天你坐这里就是来质疑我高帜心怀不轨,质疑武选司的臣工们有猫腻的吗?” “……”朱弦被堵得一噎,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高帜常年混迹官场,两张嘴皮子就是他翻云覆雨的利器,朱弦从来都说不过他。 朱弦不想再被高帜牵着鼻子走,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随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反正我就在这儿坐着,仇辉他是陛下钦命的朝官,如若今天仇辉有什么不妥……” 朱弦顿了顿,“东相大人,我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要把你虚伪无耻的面目给撕下来!” 朱弦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坚决,语气很冷硬,一看就是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的。当然,不管高帜怎么看待他与祁王府的关系,至少在朱弦看来,祁王府与高帜之间是没有任何脸面需要维护的。 被朱弦用这种语气威胁,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高帜冷笑道:“芃芃此言差矣,在这样严肃又规矩森严的武举考场上,任何一名参试人员若有什么不妥,都只会是因他自己,自求死路。” …… 等到仇辉第二轮上场的时候,正好午时。彼时有不少人捱不住饿,便离开了现场。 因为仇辉要上场,朱弦自然没有走。 可高帜也没走。 朱弦没有再与高帜斗嘴,只虚虚看了他一眼,便转过了头去。 仇辉第二轮上场依然选择了马上对阵,只与第一轮不同的是,这一回,他选择了与刀同长度的一根木棍。 此次与仇辉对阵的人,根据武选司公布的身份是来自山东平山卫的一名千总。 -- 第134页 监令官一声令下,对阵双方同时跃马而出。 与第一轮的比拼不同,这一次,仇辉的精神状态明显积极了不少。或许是想速战速决,不等对方起势,仇辉便挥舞手中的木棍朝对方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木棍带着呼呼风声,把对方紧紧围住。 被仇辉的棍风困住的千总也不着急,小心翼翼地与仇辉周旋。 坐在看台上的高帜则敲起了二郎腿,似乎在等着什么。 十数招过去,对阵双方依然处于僵持状态,谁也没有占到谁的便宜。 朱弦有些着急,紧握成拳的手心开始变得汗涔涔。 此时,身后传来两名朝官的对话引起了朱弦的注意。 这两位朝官都穿着带豹子与熊罴补子的朝服,不是兵部的朝官便是自屯卫营来的。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道:“西城兵马司的这位颇有岭南八卦刀之遗风,偏偏也姓仇,只怕是与那岭南仇家有什么关系。” 另一人便答他:“付大人您还不知道吧?听说那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其实就是八卦刀仇掌门的儿子。” “怪不得啊,原来他就是仇家庄的少庄主。”得知自己居然猜对了,挑起话头的付大人更是打开了话匣子: “不是我看不起这些山里的流派,只是他们呀……真的有点上不得台面。” 听得此言,朱弦的耳朵噌一下就竖了起来。她一面拿眼睛死死盯着场上的仇辉与人比武,一面还腾出一只耳朵来听身后的这俩人议论八卦刀。 听得付大人如此评价八卦刀,对方的情绪显然被调动起来了,便问那付大人,“付兄,此话怎讲?” “看今天这位副指挥使,单人的射箭与兵械都不错,说明他个人素质是没问题的,只他这刀法……” 付大人顿了顿,继续说道:“八卦刀还是一如既往的累赘啊!从前本官在越州的时候就曾见过那八卦刀的掌门,名气大,派头更大!也去过仇家人开的武馆,唯一的感觉就是:累赘,花架子有点多,若是遇上真正的高手,怕是很难保住八卦刀的脸面。” 听者大笑:“大人就直说了吧!八卦刀,盛名在外,其实难副。” “啊,哈哈哈哈哈——!”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总结有些犀利,这位付大人明显是个端水大师,又紧接着对自己的那一番话进行点修补: “并非说八卦刀的实战有多不堪,武举考试能走到前四自然也算上乘,只八卦刀于这位少庄主来讲明显是不够用的。八卦刀优点肯定有,但是看仇小庄主今日对阵时的表现,短板也已经很明显了。累赘,在力量和速度都够用的情况下,却不够干净利落,导致效用也大打折扣。 少庄主的个人素质没得讲,仇尚志能有这样的儿子应该感谢老天爷的眷顾。尽管如此,少庄主却也不能困囿于自家刀法之中。八卦刀不能充分发挥他的个人特长,他应该更积极地接纳其他的门派,博采百家之长,这样比武的成绩也能更好,作为一名将军,也能走得更远。” 朱弦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原本就紧张的心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朱弦虽看不懂刀法,不能判断这两名朝官讲的孰对孰错,但是她始终记得最初见仇辉的时候,他于戏台子底下抽刀截杀那几名刺客的样子。那时候的仇辉就对朱弦说过,他身体有恙,不能纠缠,出手必定出杀招。 可现在双方缠斗已经这么久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如果不是仇辉为隐藏实力没出杀招,那么便是对方的武艺也太过高超,导致仇辉的杀招都不管用了? 不管是出自以上两种原因的哪一种,眼下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有关八卦刀的“累赘”理论萦绕心头久久不能散去,再加上仇辉的反常表现,让朱弦不能不担心他之所以如此“累赘“,是否是因为仇辉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异样? 很快,接下来的事实就证明了朱弦的担心并非多余。 山东平山卫的这名千总很显然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几个回合过后,他就很清楚地摸清了仇辉的底细。 但见他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棍风越来越紧密地封堵住仇辉所有的退路。 伴随仇辉的劣势越来越明显,朱弦的一颗心被吊得越来越高,旁边的高帜也再没有了那种闲适的表情,他放下了高跷的二郎腿,坐直起了身,一只手下意识地飞速旋转大拇指上的绿扳指。 突然,对方一个回马枪,仇辉刀势已出,躲避不及,被一闷棍狠狠击中了胸口。 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仇辉便跌落马下。 而此时两匹马正处在一个相互纠缠的角度,仇辉此时落马,正好落在两匹马儿的脚力范围内。 按说比武场上,一方落马,另一方自然赢得比赛,身处优势的获胜方就应该及时主动控制自己的马儿,不要践踏上对手的身体。 也不知是不是仇辉落马落得太突然,虽然仇辉落马后做出了明显的躲避动作——他朝打斗圈外滚了几圈。 但平山卫千总的马儿依然“不受控制地”朝仇辉落地的方向狠狠地踏去…… 朱弦在看台上看见了,周身汗毛瞬间直立,她难以自持地发出一声尖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直守在场边的杜青松举起一块大石头,怒吼一声,朝那匹“失控”的马儿狠狠地砸去。 -- 第135页 石头砸上马腿,划过马腹,擦着仇辉的身体滚过去。 被石头砸中腿的马儿更加“失控”了,飞扬的前蹄折出一道扭曲的弧度,马儿嘶鸣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 意外来得太突然,场上众人皆惊呆了。 待众人回过神,现场立刻沸乱起来,负责场地的十几名监令官一齐涌了上来。 杜青松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顾不得擦脸上的土,便朝趴在前方不远处的仇辉飞奔而去…… 第71章 争端 可是今天仇辉,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仇辉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杜青松把他翻转过来的时候, 仇辉呕出来一大口血,染红了青袍的前襟。他的双眼紧闭着,面色如死灰。 杜青松吓坏了, 伸出手来摸仇辉的关节、脉搏, 探他的鼻息。 “仇兄弟,仇兄弟?仇兄弟你还好吧?仇兄弟!”杜青松哆嗦着, 一声接着一声地唤他。 杜青松就站在正对马儿的场边,今天仇辉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很清楚。 今天仇辉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很“肉”,无论他使长棍还是短棍, 招招式式都拖泥带水, 那个来去皆如风的快刀手不见了。杜青松知道,这并不是仇辉的真实水平。 但是仇辉为何不能发挥出他正常的水准? 杜青松不知道。 或许今天仇辉身体不舒服?又或者情绪不好影响到了发挥?毕竟人不是机器,偶尔掉链子,会做的事情突然不会做了也是有可能。 就在对方使出最后一招飞龙探海的时候, 仇辉刚好处在头一个攻势动作的收势阶段。在普通武者的角度来看,此时便正好构成了一个漏洞,被对手趁虚而入的几率极大。 可是在杜青松的印象里,仇辉是不会给对方留出抓住漏洞的时间的。哪怕他真的给对方留出了漏洞, 仇辉也能在对方攻入己方漏洞之前,用他的快刀, 比对手更先一步地夺帅。 “械斗乃武术之魂,克敌制胜最重要, 招式才是最没用的东西。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武者,小弟认为最关键便是要磨灭起势与收势的习惯。当一个人的刀, 快到没有起,也没有落,那么他便没有了漏洞, 变成了铜墙铁壁。”这是一次私下过招后,仇辉对杜青松说过的话。 那时仇辉运刀的“快”与“诡”给杜青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仇辉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杜青松一辈子都记得。 可是今天仇辉,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在对方一记飞龙探海攻入漏洞的那一刹那,若非杜青松眼花,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仇辉还迟疑了一下。 那一记横劈很重,重到杜青松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如果是刀的话,仇辉就已经被人一分为二了。 身旁有监令官围了上来,他们吵嚷着都挤过来想替仇辉检查身体。 杜青松护住仇辉不被他们打扰,直接安排两名小卒去后场抬块门板来。仇辉的骨头断了,要尽可能的避免再颠簸,更不能给人随意搬动。 当杜青松把手放在仇辉左胸心脏位置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心跳。 心瞬间跳到了喉咙,杜青松的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是自己不好,石头扔晚了一步,马儿还是把仇辉踩死了? 可是待杜青松把手放至仇辉颈间的时候,他幸运地发现,仇辉还是有脉搏的。 狂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杜青松想应该是自己的情绪过于紧张,导致感觉系统出了故障。 就在杜青松等小卒抬门板来的空当,自人群的外面冲进来一队人。 “辉儿——!”一名中年男人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完全不顾杜青松还跪坐地上护着仇辉,直接一把推开杜青松,扑到仇辉的身边。 “辉儿,辉儿!”中年男子颤抖着伸出手摸仇辉的头和脸。在他身旁还挤过来一名少女,只握紧了仇辉的手,无声地流泪。 “仇庄主,咱们先带大公子走吧,李大夫还等着的。”旁边一名扛着木板担架的小厮急切地对那名中年人说。 杜青松了然,知道眼前这位就是仇尚志,立马再从地上爬起来,来到仇尚志的身边,对他说: “仇庄主,仇兄弟的肋骨许是断了,断了几根,具体是哪一根,还没来得及看。” 仇尚志听见人说话,才回过神来,转过头拿正眼看向杜青松。 “知晓了,谢这位官爷照顾犬子。”仇尚志一脸焦灼地对杜青松道谢。 眼看仇尚志带来的家丁开始七手八脚的抬仇辉上那木板担架,杜青松便问那仇尚志: “请问庄主是带仇兄弟去看大夫么?适才现场的监令也去叫大夫了,若是想赶急用,庄主可以让宫里的医官来替仇兄弟看伤。” 话音未落,仇尚志立马拒绝:“谢大人劳心安排,草民请了李存风大夫,现在就在后头等着的。” “……”杜青松听言,未免有些惊讶。合着今天仇辉来参加武举考试,仇尚志就带着李圣手一直在场外等,专等着万一仇辉有意外发生,便让李圣手第一时间就来给仇辉看病? 虽然仇尚志的这波操作有些不走寻常路,但杜青松也不得不承认,仇尚志对仇辉的关怀的确是无微不至的。哪怕家里没有了女主人,仇尚志这个当爹的,给予仇辉的爱是一点都没有少。 既然是李存风替仇辉看病,杜青松自然得放手,能够被李圣手亲自医治,那是病患的福分。杜青松抓紧时间对仇尚志做最后的交待: -- 第136页 “仇庄主,在下刚赶过来的时候,仇兄弟吐了一口血,不知心肺脏器是否有损。若是大夫要问,庄主可以把这些话转告于他。” “知晓了,草民会转告李圣手的,方便他尽快判断伤情。”仇尚志答。 就在仇尚志领着家丁抬着昏迷不醒的仇辉就要离开的时候,朱弦和朱耀廷领着一大群人赶了过来。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快些让让,快些让让!”有士兵大喊。 朱弦提着裙子满头大汗地朝仇辉奔来,她扬声唤住了抬木板担架的仇家庄的家丁们。 “兄弟们且放下,宫里派大夫来了,让御医先给仇公子看看。”朱弦说。 听见朱弦的叫喊,抬着仇辉的家丁们被迫停了下来。仇香香也转过头来,紧紧地护在木板担架的旁边,像鬣狗护食般一脸警惕地看着朱弦,就像朱弦才是那个打伤仇辉的凶手。 原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仇尚志走了回来。 他对朱弦深深一拱手,说道:“仇尚志见过五郡主,老夫也请了李圣手,人就在后场等着的,待老夫把辉儿抬过去,就能看上病了。” 朱弦有些急,红着脸与仇尚志解释:“咱们这儿已经把御医都带过来了,只要仇庄主把仇公子放下,立马就能看伤,岂不比你抬着伤患去后场再瞧更快?” 可是朱弦的建议被仇尚志果断地拒绝了,他认为李圣手为仇辉看病更合适,并不准备把仇辉留给除李圣手之外的任何人看伤。 朱弦扶额,不懂仇尚志为何非要如此固执,白白耽误仇辉看伤的宝贵时间。 朱弦转身,指着人群中提着一只硕大药箱,气喘吁吁的老医官说: “仇庄主,这位御医是专门替陛下看病的,托三殿下的面子,咱们把老先生给请了来。时间就是仇公子的生命,您这抬去后场至少还得一盏茶的时间,有这功夫站这里与我争执,不如把这时间留给老先生替仇公子看伤……” 不等朱弦说完,仇尚志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也知道时间就是辉儿的命,那么就请五郡主赶快让开,容老夫带我儿去疗伤!” “……”朱弦无语。 望着木板担架上仇辉如死灰般的的脸,朱弦心如刀绞,想立马营救仇辉的心情占据了上风,朱弦顾不得敬畏仇尚志是自己未来的公公,上前一步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可以的,仇庄主!你不可以这样固执,到现在你还要坚持带着仇公子走,耽误的只会是他的病情!” 见朱弦拦路,仇尚志怒了,他竖起眉毛走上前,伸出手来想把朱弦推开。却见一直不发一语的朱耀廷抢先一步,赶在仇尚志走到朱弦身边之前,把朱弦自担架的前方拉了回来。 “五妹,你冷静点,让他们走!”朱耀廷凑到朱弦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朱弦抗拒,却被朱耀廷强行拽在身边,走动不得。 “仇庄主快走吧,莫要耽误了仇兄弟看病。”朱耀廷和颜悦色地对仇尚志说。 朱耀廷转过头,又对死死守在担架旁的仇香香仔细吩咐: “这位姑娘,就劳烦你帮忙仔细照看一下这担架,仇兄弟伤得重,切忌颠簸。最好再叫两名兄弟帮助你护着侧面,若有人不小心脱手,好歹也能有个候补。” 仇香香看着朱耀廷与自己说话,脸上警惕之色依旧不变,待朱耀廷说完,她也没个表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朱耀廷不解,以为她没有听见,待要再重复一遍,反倒是一旁的仇尚志听见了,觉得朱耀廷说的有道理,依言点了两名家丁,一左一右地守在担架的旁边,避免有人手滑或摔跤,误把仇辉摔落下地,造成二次伤害。 待一切安排妥当,仇尚志不再纠缠,他也懒得问帮助他拉开朱弦的人究竟是谁,只匆匆对着朱耀廷行个抱拳礼,便将大手一挥,带领众人抬着仇辉急速朝演武场的后方赶去…… 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朱弦已经被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朱耀廷转身,看见了朱弦脸上的难过,他望着朱弦笑了笑,走过来拍拍她的肩:“五妹也饿了吧?哥哥带你去吃好的。” 第72章 质疑 三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多才多艺。…… 仇辉落马, 输掉了比赛,马儿受惊眼看就要踏上仇辉的身,又被杜青松洪荒一击用大石给砸断了马腿。 一片混乱中, 仇辉被杜青松给救到了一旁。朱弦的心早就飞到了心上人躺着的那块草地上, 第一时间就去找朱耀廷,正好朱耀廷也找到了御医, 两个人便带着御医和随从一起朝演武场而去。 比赛暂时中断,高帜远远地看朱弦忙前忙后,面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颜龙飞走到高帜的身边, 压低了嗓子对他说:“仇辉使的是八卦刀, 直到他落马,也没有用过其他刀法。” 高帜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武滨说马腿被杜青松给砸折了,没能踩中仇辉, 不过之前那一棍子打得正好,至少得断好几根肋骨。就不知这一棍能不能送走仇辉,只能希望他本身的病能更严重一些,这样就能有希望了。”颜龙飞说。 高帜半天没说话, 待颜龙飞说完,才对颜龙飞微微一颔首:“继续打探吧, 有新消息再来告诉本官。” 颜龙飞领命退下,高帜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敲打面前的案桌。 -- 第137页 仇辉宁愿选择死,也没有露出一丁点马脚, 只能解释为,除了八卦刀,仇辉的确不会其他的刀法。 高帜很清晰地记得彼时的赵麾是怎样逃脱王钏十几名士兵的长刀封锁的, 所以,关于今天的仇辉,终究还是高帜自己想多了? 高帜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直觉和推理都走偏了,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今天演武场上的仇辉,与他心里设想的那个人,还是有区别的。 依旧不能确定仇辉的真实身份,武滨又没能踏死仇辉,高帜相当丧气。 朱耀廷不光是朱耀文的克星,也是他高帜的,要不是朱耀廷安排了杜青松守着仇辉,今天高帜撒下的这张网,是肯定可以捕住仇辉的。 可是现在,只要仇辉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是朱弦的未婚夫,高帜身边潜在的危险依然存在,而朱耀廷对大殿下朱耀文的威胁,也一直存在。 只这仇辉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干着急,也是没用的。 正在沉思的时候,一名小伙者走到高帜身边来,低声提醒他:东相大人该用午膳了,饭菜都已经热过两次,再不去用就不能吃了。 高帜回神,这才留意到自己的肚子早叽里咕噜叫得狠了,他站起身,问那小伙者,五郡主可曾回来? 小伙者朝高帜微微一鞠躬:“回大人的话,五郡主不曾回,倒是看见她早跟着三殿下走了,奴才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高帜听了,低头沉默了一瞬,便朝那小伙者点了点手指,示意他带路。小伙者心领神会,两人便转身一前一后朝看台下走去…… …… 朱耀廷领着朱弦来到近水楼,选了一间靠江的最大的雅间坐着。朱弦四下里看了一圈,发现正是上次仇辉约自己一同来吃饭的那一间雅间。 朱弦心里愈发郁闷,只低着头发呆,不发一语。 朱耀廷看在眼里,也不打扰她。待安排好店家送茶、备菜后,朱耀廷便自顾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边拔窗台上的一盆狼尾草,一边在手上忙活着什么。 不多时,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突然出现在了朱弦的鼻尖底下。 朱弦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乐了。 “这是什么?”朱弦好奇地拿起眼前这毛东西仔细查看,发现这玩意是用狼尾草编出来的,居然还有几分像活物,只不过体型分外小一些。 “你觉得呢?”朱耀廷笑眯眯地问。 “是小狗么?”朱弦问。 朱耀廷眨眨眼,“送给你。” 朱弦笑了,突然发现朱耀廷其实挺善解人意的,完全不像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惹人厌的家伙了。 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缓和,朱弦脸上再没有初时的沉郁,她珍重地把朱耀廷用狼尾草编的小狗放进自己的怀里,微笑着,对朱耀廷致谢。 “三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多才多艺。”朱弦笑眯眯地说。 朱耀廷摆摆手,谦虚地答:“哪里哪里,你三哥不过手比较巧,生存技巧较你们强一些。往后就算一个人走丢了,还能当个手艺人讨生活,走街串巷卖点筲箕斗笠啥的,不至于沦落街头讨口吃。” 朱耀廷这一番话,逗得朱弦咯咯咯咯笑出了声,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欢快起来,她觉得朱耀廷很有趣,不光话有趣,人更有趣。 “五妹莫心急,哥哥已安排了杜青松去关照那仇家庄,一有消息,会立马来报信的。”朱耀廷一边吃着茶,一边闲适地安慰朱弦。 朱弦听见了,对朱耀廷点一点头:“有劳三殿下了。” 朱耀廷摇头,“五妹不必客气,不光为你,仇兄弟也是本王的得力干将,帮他也是在帮我自己。” 朱弦很感激,颔首道:“就知道,殿下是个重情义的。” “仇公子的伤……殿下觉得严重吗?”踯躅了片刻,朱弦终于向朱耀廷吐露了自己心底的担忧。 “没有亲眼看到仇公子的伤,我这心里,实在一刻都不能平静下来。”朱弦一脸忧虑地说。 朱耀廷朝朱弦宽厚地一笑:“五妹不担心,棍伤不比刀剑伤,不过一两棍子一般人还是能扛住的。” “可是仇公子他本就有病……”朱弦的眼睛止不住地又红了,欲言又止。 朱耀廷语迟,在他的理解中,仇辉无非就那一处说不出口的毛病,与旁人攸关生死的毛病相差甚远。可是朱耀廷也不好对朱弦说仇辉的不是,便思考了一下,决定继续替仇辉瞒着。 朱耀廷扯起一个笑安慰朱弦:“没事的,青松第一时间就替仇辉看过,心跳脉搏都正常,再说有李存风在,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弦听了,点点头,把眼底的泪水给强憋了回去。 此时近水楼的小二把酒菜端了上来,朱耀廷起身,替朱弦装了满满一大碗的鸡汤,搁朱弦手边凉着,示意朱弦待汤凉后再喝。 朱弦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不停对朱耀廷道谢。 为表示自己的感谢,朱弦也要替朱耀廷夹菜斟汤,朱耀廷按住了她的胳膊。 “五妹且坐。”朱耀廷笑着,“天儿冷,菜容易凉,咱们边吃边聊。” 朱弦颔首,不好意思地缕缕鬓边的发,小心翼翼地坐下。 “听祁王爷说,五妹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朱耀廷一边吃菜一边闲适地向朱弦发问。 “是的。”朱弦点头。 -- 第138页 “对仇兄弟家里的情况,五妹应该了解过吧?” 朱弦犹疑,不知道朱耀廷究竟想问自己什么,只能点点头,一脸郑重地放下手中的箸: “是的,还算了解,仇庄主多次来祁王府交涉婚礼的事,曾经说起过仇家庄的情况。” 朱耀廷点头,一副很欣慰的样子,起身又给朱弦添了一勺熏鱼,示意她赶快吃菜,继续漫不经心状与朱弦闲聊: “今日跟着仇掌门一同来的那姑娘是谁呀?本王瞧着也不像个下人……” 不等朱耀廷说完,朱弦便噗嗤一声笑了:“她啊……是仇二小姐,仇公子的妹妹。” 朱耀廷有些惊讶:“她就是仇香香?” 朱弦很肯定地点头。 “可是……” 朱弦知道朱耀廷想问什么,便脱口而出:“她是哑巴,不能说话。” 朱耀廷相当惊讶,张着嘴呆了半天才自嘲般挠挠后脑勺:“我还以为……” 朱弦知道朱耀廷误解了什么,话说第一次见到仇香香的时候,就连朱弦自己也曾因同样的原因误解过仇辉呢! “他们是兄妹,仇二小姐也是几年前因为意外才哑了嗓子,并不是故意不搭理三殿下的。”朱弦好心地替仇香香解释。 虽然朱弦自己也觉得仇香香过于难交流,但是自己很快就要嫁入仇家庄,不管怎么说仇香香也是自己的小姑子,自家人再有什么不和,在外人面前是决计不能让人看笑话的。 “……好!”朱耀廷的应答来得迟疑了一些,他依然沉浸在朱弦的回答带来的惊讶中无法自拔。 朱耀廷实在太过意外,那护食的哑巴女子就是仇香香。 “是仇二小姐就好……是仇二小姐就好。”朱耀廷语无伦次地说。 仇香香给朱耀廷带来的那种困扰让朱弦心里莫名的难受,虽然知道给人带来误解并不是仇辉的错,也不是仇香香的错,但朱弦依然不想在朱耀廷面前多谈仇香香。她拿起手边匙,替朱耀廷剥下一大块酱肘子,送到朱耀廷碗里。 “三殿下吃菜,芃儿见你喜欢吃肘子,便多吃些罢。”朱弦说。 …… 朱耀廷才刚把朱弦送回祁王府的大门口,便有兵卒赶过来通禀朱耀廷,说李圣手已经诊完离开了,仇副指挥使已经被李圣手给救回来了。 听得此言,朱耀廷大喜,当下就要策马出城去看望仇辉,却被那传信的小卒给拦住。 “启禀三殿下,仇副指挥使还昏迷着呢,李圣手说两日后还不醒,再找他。要不殿下您两日后再去仇家庄吧……”小卒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给朱耀廷提建议。 朱耀廷想了想,觉得这传信的小卒说得对,仇辉还没醒,自己去了也只能跟仇辉的爹说几句话,最终只能徒增尴尬。 不是朱耀廷看不起江湖人士,与布衣百姓打不成一片。而是因为就连朱耀廷也觉得仇尚志和仇香香实在不大好交流,尤其以仇香香为甚。在仇辉还不能睁眼说话的时候,朱耀廷也不大想去经历这种尴尬的会面。 朱耀廷转身,看见朱弦脸上的郁色也一扫而空,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 “这回你总放心了吧?”朱耀廷笑着与朱弦说话。 朱弦点点头,笑盈盈地对着朱耀廷鞠了一躬,对他道谢。 朱耀廷毫不介意地摆摆手,说小事一桩,五妹无须如此客气。 朱弦邀请朱耀廷进祁王府坐坐喝杯茶,朱耀廷推说自己还有事,婉拒了朱弦的邀请。朱弦知道他为何不进祁王府的门,毕竟朱校桓的几个儿女就没有一个曾私下与祁王府有过来往,哪怕朱耀廷再怎么对朱弦笑脸相对,也不能“免俗”。 朱耀廷不进祁王府,朱弦不生气,也不再勉强,只躬身立在道旁,等着目送朱耀廷的车马离开。 就在朱耀廷调转马头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他又停了下来。 “五妹,从今往后如若你有什么为难不好处理的事,无论外事还是家务事,你大可以来找本王,本王能办的,一定都替你办妥了。”朱耀廷骑在马背上,侧身望着朱弦,一脸郑重地说。 第73章 待嫁 芃儿是不知道,仇辉与仇掌门闹矛…… 武举考试后也接近年尾, 朱弦哪儿都没有再去,只一心待在祁王府里备嫁。 仇辉比武重伤再醒来后,仇家庄也没有差过人来祁王府通禀这件事, 倒是朱校堂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带回来过几次仇辉的消息: 说仇辉比武断了四根肋骨,虽然吐了那么多血, 内伤倒是还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李圣手说按他的方子养一养就好了…… 仇辉昏睡两天后终于睁眼了,再过几日能坐起来吃米饭而不用喝稀饭了…… 仇辉终于能拄着拐下地了, 没过多久已经可以丢开拐杖独立行走了…… 而这些消息的来源, 竟然统统都是由朱耀廷转告给朱校堂的。 每一次听到仇辉的伤情有所好转,朱弦的都会乐呵许久,可一想到与自己莫名生出许多隔阂的仇尚志与仇香香,朱弦这心里又会忍不住涌起阵阵担忧…… 年底总是忙碌的, 尤其过了十二月,时光便如飞梭一般迅速奔向年关。朱弦不能出门,正好在家帮助祁王妃置办年货。 这一天,朱校堂给朱弦带回家来一只彩色的漆匣, 说是仇辉送的,还是托朱耀廷转交的。 -- 第139页 朱弦不解, 死死盯着父亲手上的这只盒子问朱校堂:“这仇家庄是不打算与咱祁王府来往了么?” 朱校堂听言,赶紧正色喝止住了朱弦, 告诫朱弦休要胡说。 “芃儿是不知道,仇辉与仇掌门闹矛盾了。”朱校堂忧心忡忡地说。 朱弦不解, 问他们是父子,究竟有什么矛盾好闹的。 “还不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婚事。”朱校堂长叹一口气,“仇辉才受过伤, 身体尚未恢复,仇掌门想推迟亲迎的日子,亲自来咱们府上说合。人都出门了,但仇辉不愿意,生生又把仇掌门给拽了回去,就这,便与仇掌门闹不愉快了。” 朱弦了然,问朱校堂,“仇公子为何不肯推迟呢?” “这我咋知道?”朱校堂摇头,一脸慈爱地拍拍朱弦的肩: “左不过是他心里,放不下我的芃儿……” “……” 朱校堂笑眼弯弯,朱弦语迟,脸噌一声红了,转过头去再也不肯跟朱校堂说话。 朱校堂哈哈大笑,也不道歉,只用逗孩子的语气对着朱弦的后脑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不高兴了?既然不高兴,那么他送来的这玩意,想必你也是不喜欢的,我便把它扔……” “呔!爹爹坏!”朱弦猛地转身,扑回朱校堂的身边一把夺过那只漆匣: “别人的东西,爹爹怎能说扔就扔?要扔,也得芃儿自己扔……” 朱弦嗔笑,低着头,抱着那漆匣,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回到自己的闺房,朱弦屏退了婢女,关好房门,一个人回到了妆台前。 那只五彩的漆匣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朱弦轻轻揭开了盖—— 这是一支三寸见长的红玛瑙雕制而成的凤头笄,通体色泽殷红,在日光下散发莹润的光茫。 凤头笄的材质是常见的鸡血石,凤头用了写意化的雕刻手法,以忽略细节上的不完美。 若非要给这支笄挑一处长处,便只有那独运的匠心的确是独一份儿的。玉雕师充分利用了鸡血石本身的材质特点,通体的殷红倒也分出了个深浅的层次,于笄头凤嘴处红得更浓,似欲滴的鲜血,相当精妙。 雕工平常的鸡血石玉笄,这对朱弦这样家庭的孩子来说,并不稀罕。但因为它是仇辉送的,在朱弦的眼里,便被赋予了不一样的色彩。 朱弦盯着这支凤头笄,眼睛都直了,就像是用最名贵的玉石精雕而成,朱弦不敢伸手取它,怕捏一下笄就碎了。 就这样呆呆看了那支笄良久,朱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满心欢喜地上上下下抚摸。 朱弦想把这支笄插上自己的发髻,可头上已经插了一根羊脂玉做的鸾鸟海棠玉钗。 雪白的羊脂玉,细腻圆融,迎着光隐隐可见其中“饭渗”,呈欲化未化的白饭状,洁白、光亮、温润、细密—— 这是去年高帜送给朱弦的新年礼物。朱弦一直都没有带,直到前几日府上置办年货,除旧迎新,小蝶打扫阁楼的时候看见了这支玉钗,包裹周全地装在一只锦绫包裹的朱金镂漆匣里。 朱弦已经忘记了这是从哪里来的玉钗,还是小蝶提醒了她,说是去年东相大人来府上的时候送给五郡主的。朱弦这才想起发生在去年新年的里的那次会面,高帜来祁王府给自己和父亲通报赵麾还活着的事,顺便送了自己这支钗,为了回礼,朱校堂还破费了一幅祁王府珍藏多年的燕文季真迹,“江山楼观图”。 虽然不稀罕高帜送礼,但朱弦也不得不承认这支鸾鸟海棠玉钗的做工的确很精美。秉承不浪费的原则,朱弦这几日便把这支钗戴在了头上。 如今仇辉又送来一只凤头笄,再精美的鸾鸟海棠玉钗也得让位。 就在朱弦一手珍重地拿着凤头笄,用另一只手拔下发间玉钗的时候,手上一滑,鸾鸟海棠玉钗在朱弦的腕间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后,跌落在地…… 伴随一阵清澈的“咔嚓”声,羊脂玉钗干脆地断成了两截。 朱弦低头,看地上玉钗碎成两半的“尸身”,有点难过—— 她弯下腰捡起这两半段玉钗放在妆台的一角,就好像看见了父亲珍藏多年的“江山楼观图”被自己亲手撕碎成了两半儿。 “哎……可叹燕文季才华盖世,也免不了被我们这些庸人用金玉来衡量,为了一支俗不可耐的钗,生生作践了燕夫子的一腔心血……” 为几百年前的文人墨客迎风伤怀了一番后,朱弦便很快把这支碎了身的鸾鸟海棠玉钗给丢去了脑袋瓜后,她把目光再度汇聚到自己手中这支凤头笄上来。 凤头笄在朱弦小心翼翼的操作下,取代了方才那支鸾鸟海棠玉钗,稳稳当当地插进了朱弦发髻上。朱弦对着面前的铜镜翻来覆去地看,脸上不由自主浮起笑来—— 她觉得在这支鲜红色凤头笄的映衬下,镜中的自己愈发光彩照人了…… …… 和头一年春节一样,今年的灯节依旧声势浩大。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十五天,京城的人们都沉浸在沸腾的海洋中。 今年没有了田义会的骚扰,朱校桓难得地过了一个轻松的年,皇帝轻松了,京城里的高官贵胄,文臣武将们自然也都轻松。皇城里的人们都开怀地笑着,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因为要准备许多绣品,朱弦很少出门,可祁王府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除了帮助朱弦准备嫁妆,过年也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 第140页 祁王府里的公子小姐们自然是把过年放在头一位的,白天忙着出去玩,晚上也得应酬,除了必须参加的宴席,朱校堂、朱耀祺和妮儿几乎不着家。 这一天傍晚,府上的男人们照旧没有回家,朱弦与母亲一起用过晚膳后,一个人靠在后院三层楼高的凉亭顶上,极目远眺。 自遥远的天边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朱弦知道待天色全暗下来,城里还要开始放烟花。 遥想去年,因为田义会的存在,还有人在为赵麾的事暗地里奔波忙碌,不过一年的时间,自从赵广林落马,田义会似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至今,朱弦都有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朱弦想起自己曾经问过朱校堂,田义会去哪了? 朱校堂也笑,回答朱弦:这,咱就担心不着了,天塌下来,自有个儿高的顶着。 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朱弦便也不再问。 想到这里,朱弦轻轻叹一口气,人终究还是懒惰的,在没有灾祸降临的时候,一帆风顺的日子总是容易麻痹到人的神经。任谁都不喜欢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连景皇帝都不能例外。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当下社会人的普遍心态,就算阎王二更要来带人走,一更的时候也得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朱弦又想到了朱耀祺和妹妹妮儿,朱耀祺已经十七了,依然跟个孩子似地,完全没有娶妻的想法。而妹妹妮儿也已经十六,再不说亲,怕是又要被朱校桓看上,送出去做“礼物”。 经过御赐亲事这一节,朱弦倒是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能早一点嫁娶,朱校堂和祁王妃也持相同态度,毕竟张岐鸣给整个祁王府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 可朱耀祺依旧那么孩子气,他到现在没有相中的姑娘,祁王妃替他相看的他又不喜欢,还嫌人女孩长了个猪鼻子,气得祁王妃追着朱耀祺打了好几个院子。 至于妮儿…… 祁王妃曾亲口对杨嬿如说过,妮儿的亲事她不插手,所以眼下妮儿的亲事是杨嬿如在张罗。 为了能给妮儿找一门“不输”朱弦的亲事,杨嬿如都往京城里高门大户里头找。 因为与朱弦一样的原因,杨嬿如的如意算盘很难实现。要不是杨嬿如瞧不上别人,便是人家听说是祁王府的姑娘,便退避三舍。 眼下看来,朱弦算是终于找到一个不错的归宿,但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的后半生没有解决好,朱弦还是很为他们担心的。 …… 回小院的时候,半路门廊下,朱弦碰到了老管家。他手上提了一只布包袱,一步一甩地朝朱弦的方向走来。 远远看见了朱弦,老管家立马迎上来给朱弦行了一个礼,“老奴见过五郡主!说来可真巧,老奴也在找五郡主,这不,就在这儿碰到了您。” 朱弦问管家,找自己什么事? 管家点点头,躬身朝朱弦奉上提自己手里的那只布包袱: “这是给五郡主的,您打开看看吧。” 朱弦不解,接过这布包袱,从边上掀开一道口,低头一看——全是五颜六色的贝壳。 朱弦抽出一只靛蓝色的海螺翻来覆去地看,这种长出如此鲜艳颜色的海螺她还是第一次见。很快,朱弦就发现这海螺并不天然就是靛蓝色的,而是被人用靛青给染了一层色,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是谁给你的?”朱弦一边兴致勃勃地翻看那鲜红色的蚌,靛蓝的海螺,赭黄的海星,一边好奇地问老管家。 贝壳生长在海边,朱弦没有人认识的人住在海边。京城距离大海遥远,集市上也没有卖这种贝壳的,老管家可没地方去帮朱弦买回来这些玩意。 “是东相。”老管家说。 “东相大人派人给老奴送来了这个,指明了要给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老管家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朱弦一愣,放下了手里那只艳光四射的海星。 讲来这几年,高帜的确时不时就往祁王府送点东西,时而贵重,时而也送平价的,东西品类丰富,不一而足。 虽然朱校堂也时不时地回给高帜一点礼,但是当朱弦真正开始回忆,并突然意识到高帜居然给祁王府送来过这么多的东西后,她依然觉得有点儿震惊。 以前高帜给自己送花儿,送钗什么的,朱弦也从没放过在心上。毕竟高帜在朱弦的面前,出手向来都大方。 只是今天收到高帜送来的贝壳,朱弦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立在当地思忖了片刻,朱弦对那管家说:“我知道了,管家请回吧,这些贝壳,你就不用管了。” 听见朱弦这样说,老管家抬起了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给咽了回去。 朱弦明白老管家心中所想,直接对他吩咐道:“这件事,你不用告诉王爷。” “……”老管家迟疑,想了想又问朱弦: “五郡主需要老奴给东相府上回个礼吗?” “不用了!”朱弦干脆果决地回答老管家。 “这件事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过个年,管家辛苦了,且早些回房休息吧!”朱弦说。 第74章 镜湖(二) 五郡主知道贝壳都是从哪里…… 抽了个空闲的一天, 朱弦借着出街买绸缎的机会顺便拐道去了城北的东厂巷子。 朱弦叫小蝶和随侍都留在巷口,她一个人提了包袱就往巷子里头走。 -- 第141页 来到东厂衙门外,守门的番役拦住了她。 “求军爷帮忙通禀, 就说祁王府的五郡主求见。”朱弦从腰间摸出一块印着烫金“朱”字的牌子给守卫看。 谁知那番役压根就不买这块牌子的账, 干净果断地回绝了她: “衙署重地,请小姐离开, 督公不曾下过见客的令,恕不能通禀。” 朱弦无语,这是她第一次遇到朱姓金牌不起作用的官衙。 “我是来……”朱弦举起手中的包袱。 可是不等她说完, 便被那番役再度打断了话语:“请小姐速速离开, 督公有令,擅闯东厂者,杀无赦!” 说完,还对着朱弦“唰”一声, 抽出半截腰间的佩刀。 “……”朱弦无语,转头想到高帜本就看不起祁王府,也不是祁王府的朋友,下这种阴阳怪气的令, 不也正符合他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做派吗? 既然是仇人,作何天天送腌臜东西来祁王府恶心人?朱弦的心底恶念顿起, 她双臂一扬,“啪”一声把手上的包袱狠狠一砸, 砸到那番役的面前,自己则转身朝衙门外的大街上走。 谁知那番役却是个实在人, 眼见朱弦往自家门口丢垃圾,顿时大喝一声:“站住!” 但见那番役手举大刀冲到朱弦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这玩意捡起来!”番役拿刀锋对准朱弦, 指着地上的那只包袱,一字一句地警告她。 “……” 朱弦生气,瞪着那番役。 可是这守门的番役很明显不怕她,日光下,正对朱弦的刀锋闪烁凌冽寒光。 两个人对峙了不过一瞬,朱弦便败下阵来,她调转回去,捡起地上的包袱,低下头默默地离开。 番役收刀,最后给朱弦送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又重新回到了东厂大门口守着。 朱弦气堵,头也不回地提着包袱一路往巷外走,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这包袱扔了。 正准备把手上的东西放进路边一个大水坑里的时候,朱弦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今日朱弦出门来还礼物,就是想让高帜知道,自己拒绝的态度。眼下人没有见到,背着他偷偷摸摸地丢,高帜本人也不能知道,还白瞎了这么多漂亮的稀罕玩意。 无法让媪倌儿明白朱弦的态度,背地里做什么都是朱弦一人的发泄与自我安慰,这对解决问题,没有意义。 这样想着,朱弦便收回了把这一包袱贝壳扔掉的想法,贝壳无罪,挺漂亮的,完全可以把它们送给每天傍晚走街串巷卖糖人儿那阿公的小孙儿玩。 朱弦走到东厂巷子的巷口,回到祁王府的马车后,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车马才走出东厂巷子不远,迎面也走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先锋官高举写着“回避”的牌。朱弦知道这是遇上朝官了,便让车夫把马车引到路边让对方先行。 待对方都安全通过了,赶马车的崔老八才高举手中的马鞭,狠狠打出一个响鞭,口中一声高呼“驾——!”,赶着马儿朝街道的尽头跑去…… …… 高帜坐在马车里,挑开窗帘问窗边的随侍:“刚才停路边那个是祁王府的马车吗?” 颜龙飞弯腰颔首,回答高帜:“是的,督公,正是祁王府的马车。” 高帜听了,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的”,便放下手中的窗帘,不再说话。 不多时,高帜领自己的随从来到了东厂衙门的大门口,高帜下车,走到门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今天,有人来找本官么?”高帜问守门的那名番役。 番役正朝高帜行礼,听见上司问自己的话,便赶紧回答道:“回督公的话,不久前是有一个自称是五郡主的女人来东厂找您。” 高帜听见番役的回答,嘴角轻扬,露一抹奇怪的笑。 “那——你放五郡主进去了么?”高帜问。 番役赶紧摇头:“没有!小的叫她赶快离开。” “……”高帜没有说话。 番役把话说完了,没有接收到上司下达的指令,便有些奇怪,抬起头来看高帜的脸—— 见那高帜只站在原地,低着头,面色晦暗不明。番役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莫非自己撵错了客? 番役心虚,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督公……我……我……” 却见高帜弯腰,一把扶起地上的番役。 “你做得对,按规矩办事,完全没有问题。”高帜的语气很平和,嘴角依旧挂一抹浅浅的笑,丝毫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 高帜扶起地上的番役后,更不再纠缠访客不访客的事,只将袍袖一甩,转身走进衙署的大门,没入影壁之后…… …… 今天的早朝依旧有些吵,高帜一走进公事房就躺进案桌后的太师椅,闭着眼,拿手不停按压眉心…… 高帜被人弹劾了。 虽说高帜自当上东厂督公以后,就一直在遭人弹劾,但是,这一次大规模的弹劾,却是由三殿下朱耀廷发起的。 朱耀廷在朝中的影响力日趋强大,再加上朱耀廷查出来,此次武举考试中有东厂安插进去的假考生。 抓住了高帜的把柄,朱耀廷怎肯善罢甘休?哪怕正在过年,朱耀廷也纠集了六部逾二十名文武官员,对高帜发起了疾风骤雨式的弹劾。 颜龙飞从旁看着,禁不住心疼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来。督公为陛下做了那么多,大过年的,还遇上这种糟心事,你说他究竟图个啥呢…… -- 第142页 心里这样想着,颜龙飞上前一步就要安慰高帜,还不等他开口,高帜似乎额头上长了眼睛,猜出来颜龙飞的企图,先颜龙飞一步朝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龙飞先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颜龙飞见状,原本就要伸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他朝高帜一拱手,嘱咐了一句:“督公放宽心。”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颜龙飞体贴地帮高帜关好了门,公事房里静悄悄的。 高帜起身,抬起双拳,缓缓,又用力地按上身前的案桌边沿—— 眼窝有一点涩。 高帜从来都是在嘲笑与攻击之下一路这样走过来的,他不怕被人嘲笑,更不怕人弹劾。高帜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他所做的每一桩、每一件,无一不是站在皇帝朱校桓的立场来考虑的。 他相信,这些,陛下都能够感觉得到。 弹劾,无论发起者是谁,于高帜而言,无非不过前进路上吹过的一阵乱风而已。但真正让高帜感受到心被挖走时那种空落落感觉的,还是方才与自己擦“车”而过的朱弦。 高帜很幸运守门的番役恪守纪律,拒绝了朱弦的求见,这样还能给他留下最后一点颜面。 一直以来,只要朱弦动一根手指,他就知道她要什么。十五年了,高帜怎能不明白,今日朱弦纡尊降贵来东厂衙署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高帜轻轻叹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两只油光水滑的玉核桃。 这对儿核桃陪了高帜十五年,与他认识朱弦以来的时间,一样长—— 高帜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弦就开始变得讨厌起他来。 要知道曾经的朱弦,可是一口一个“帜哥哥”地叫着长大的。 高帜十岁入宫,入宫第一年,被分在御膳房做一个砍柴烧火的小伙者。因为一场机缘巧合的意外,高帜替当时还是世子爷的朱耀文捉到一只勇猛非凡的蚱蜢,深得了朱耀文的心。 一来二去以后,朱耀文便求着朱校桓的祖母,当时的太皇太后做主,把高帜送给了朱耀文当伴学。 也就是在高帜跟着朱耀文的第二年上巳节,宫中举办宫宴的时候,高帜见到了彼时仅五岁的小朱弦。 小小的人儿穿着福字小衫,头顶梳两只油光水滑的鬏,镶金丝线的红色发带打出一对儿精巧的蝴蝶结,在清风的抚弄下迎风飞舞。 稍嫌笨拙的小身体正靠在花坛的边儿上,胖乎乎的小手努力不懈地在身前忙碌着什么。 年少的高帜刚跟在世子爷朱耀文身边不久,正是需要挣表现的时候。心细的高帜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疾步奔到小人儿的身旁,果然亲眼目睹了一起严重的“犯罪现场”—— 上巳节后不久,宫里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彼时太皇帝还在,太皇太后专爱牡丹,太皇帝便在每年的五月,为太皇太后举办牡丹节。 对这个牡丹节,宫里宫外,乃至整个京城都十分的重视。毕竟这是一次难得地可以讨好太皇太后的机会,这对十分孝敬母亲的太皇帝而言,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便意味着讨得了太皇帝的欢心。 世子爷朱耀文也不例外,这一年,朱耀文早早就朝宫里送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株“姚黄”。 这株姚黄已经结苞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花。朱耀文提前于牡丹节之前就把花送进宫,为的就是能让皇祖母在姚黄盛开的第一时间,能睹得这株姚黄的绝代风姿。 谁知道花才送进宫没几天,就遇上了这种未成年的“摧花辣手”! 眼看着黄澄澄,半开不开,像大大圆灯笼似的花骨朵在一只小胖手底下挣扎,高帜浑身的汗毛瞬间悚立。 “呔——!”高帜大喝一声,把那小人儿给吓了一个哆嗦。 “你干什么!”高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把这面相陌生的小人儿推开。 姚黄终于从“辣手”底下解放了出来,但,这朵牡丹已经被折断了花茎,软趴趴地垂下了它原本高贵的头。 看着眼前的姚黄,高帜的心在滴血。 他知道朱耀文要伤心了,或许还会追究责任。虽然并不一定会怪到高帜的头上,但是初次被贵人赏识的高帜,真的很难接受有关朱耀文的一切,在自己的面前被办砸。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私自采摘御花园的花,是要被杀头的吗?”高帜转身,朝小人儿大吼。 小孩被吓坏了,脸儿一皱,张开小嘴大哭起来。 哭声响彻云霄,高帜被吵的脑仁儿都疼起来—— 小孩真是一个让人抓狂的存在。 很快,高帜就得到了这个“摧花辣手小混球”的全部信息。高帜知道了小孩的所有大名、小名、爵位、年龄,父母是谁,家中有无兄弟姐妹…… 朱弦是太皇太后的曾孙女,深受曾祖母的宠爱,哪怕摘了太皇太后最爱的姚黄,太皇太后依然舍不得说她一句不是。 伤心到极致的太皇太后只能重重罚了看护五郡主的宫人,还罢免了一名内侍的职位。 高帜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高帜与同样只有十一岁的朱耀文,依然记恨上了五岁的朱弦,并把她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五岁的朱弦很皮,还手快。一举一动跟朱耀文的飞镖师父一样出其不意,还迅捷如风。 -- 第143页 就在接下来的宫宴上,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朱弦就“闲逛”到正恭恭敬敬陪着朱校桓说话的朱耀文身边,突然发作,抢走了朱耀文兜里的一只贝壳。 多次“作恶”的朱弦凭借老手段“嚎啕大哭”,取得了这只贝壳的所有权。 朱耀文与高帜恨得牙痒痒,却也不能拿朱弦怎么样。 于是在宴会过后,想不过去的两个人便找个机会把幼小的朱弦堵在了花墙下。 高帜从悬挂朱弦胸口的荷包里,替朱耀文夺回了那只原本就属于他的贝壳。 朱耀文拿着失而复得的贝壳,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眼看朱弦就要开哭,高帜便抢在朱弦发动之前弯腰把她亲切地抱起。 “五郡主知道贝壳都是从哪里来的么?”高帜和蔼可亲地对朱弦抛出了一个疑问。 朱弦被问到了,注意力被带去了一边,哭声就直接堵在了喉咙口。 朱弦任由高帜抱起自己,她望着高帜的脸,茫然地摇头。 “那么,就由帜哥哥来告诉你吧!”高帜轻笑着,凑近了朱弦的耳边: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就在花园那边的池子旁……” 高帜嘴上一边说着,还抽出一只手,指向花墙的另一边——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湖。 叫镜湖。 第75章 不归 他本青灯不归客,奈何贪杯恋红尘…… 高帜从来不知道, 一个五岁小孩的“毅力”能有多大。 当时他只想着要把朱弦的注意力,从哭闹着要朱耀文的贝壳,转移到探寻贝壳的来源上头去。 至于在那镜湖边究竟能不能找出贝壳来, 高帜认为以一个孩子的心智, 应该不会对这个问题过分执着。就算真的找不到贝壳,小孩子应该很容易就会放弃, 并且,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可是,待高帜再听到朱弦的消息的时候, 一切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宫中经历了一个沸腾的不眠之夜后, 第二天一大早,禁卫军就找上了门。禁卫军的统领对当时还只是王爷的朱校桓说,希望能够允许他们带走高帜,太皇太后有事想要问高帜。 事到如今, 高帜才听说了那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在昨天晚上,五岁的朱弦摆脱了宫女们的监管,独自一人跑去了镜湖边,坠湖了。 刚开始高帜以为朱弦被淹死了, 虽然他对朱弦可谓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就害一个孩子失去了生命,不管多么冷血的人, 心中都会难安的。 好在巡夜的禁卫军看见了朱弦落水的一幕,及时出手把朱弦给救了起来, 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太皇太后最爱的曾孙无故落水,自然要追责一番。就在当晚审讯负责照顾朱弦的两名宫女时,有一名宫女非常委屈地告诉查案的宗正: 说五郡主在落水之前见过大世子的伴学, 也不知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之后的五郡主就变得特别不听话起来,鬼鬼祟祟地非要往外跑。宫女们曾经拦截成功过好几次,但是到了晚上,趁大家都睡着了,朱弦又偷偷溜出去,再后来,就落水了。 就这样,高帜被纳入了重点排查名单,给带进了宫。 知道自己怕是摆脱不了追责,高帜的心态有点崩。他脸色苍白地跪在人前,低着头,等待命运之神的重锤最终降临自己的头顶。 “高帜?”上首传来宗人府宗正的声音,听在高帜的耳朵里就像天边阎王殿里传来的招魂声,虚无又缥缈。 “奴才在……”高帜深深伏地,自额间留下的汗瞬间染湿身前的地面。 “昨晚戌时,你在御花园后墙外,与五郡主见面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宗正问。 高帜依旧趴在地上。“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又为何耽误了五郡主一盏茶的时间?” “的确……没……说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高帜抬不起头,只会无意识地不断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高帜早已记不清那场审讯究竟是怎样进行下去的了,只记得后来宗正请来了太皇太后与朱弦,要五岁的朱弦亲自指认,就是堂下的高帜,怂恿朱弦跳湖。 出乎高帜的预料,在朱弦见到自己后,她竟然丝毫不提那晚贝壳的事,一口咬定那个时候的高帜只是与她玩闹了一会儿。 “他可曾对你说过,镜湖那边有贝壳,或贝壳是从镜湖湖底长出来的,类似这样的话?”宗正用意非常明显地指引朱弦。 小朱弦望了望跪在堂下的高帜,再望了望一脸严肃的宗正—— 同样严肃地摇了摇头:“没有。” …… 高帜谋害五郡主的罪名不成立,宗人府自然不再拿他。 但太皇太后坚持认为就算高帜不曾以言语对朱弦做出不良的引导,但是他的的确确帮着朱耀文从朱弦的荷包里抢走了贝壳。 十几岁的大孩子居然合起伙来欺负一个五岁孩子,这也是太皇太后不能容忍的。 太皇太后罚高帜不许吃喝,跪在院子里的墙壁底下面壁思过一天一夜。 高帜二话不说领了罚,便去院子底下跪着。 不吃不喝面壁思过一天一夜,可不比砍头轻松多了? 半夜的时候,朱弦来了。 小小的她用小小的手给高帜递过来一只馒头。 馒头被朱弦很妥帖地放进小小的怀里保管着,拿到高帜手上的时候已经被压成了铁实的一块。 -- 第144页 高帜拿着这只铁实馒头,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 朱弦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星星一样的光芒。 她很急切地对高帜说:她在镜湖边没有找到贝壳,结果不小心还把自己给掉湖水里了。 高帜默了默,告诉小朱弦,以后别再去镜湖了,小孩子都是不可以靠近水的。 高帜的话还没说完,透过朦胧的月光,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朱弦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像珍珠般在她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璀璨…… 可是我喜欢贝壳。 朱弦说。 贝壳都在大海边,奴才托人帮你带,五郡主给奴才一点时间,好么? 不好!我现在就想要! 朱弦狠狠地跺脚,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流。 见朱弦激动,高帜赶紧想办法,想了一会儿,又想出一记妙招: 奴才曾经有个朋友,就住在大海边,那片海很神奇,那里的贝壳与旁的贝壳不同,都五颜六色的,有蓝色儿、绿色儿、红色儿…… 我要!我要!我要! 朱弦破涕为笑,小兔子一般兴奋地跳。 好的,那么劳烦五郡主等一等,奴才的朋友住得有点远,毕竟越是神奇的海,就距离我们越远…… 好的!好的! 朱弦满口应承,她一跳跳进高帜的怀里,两只胖敦敦的胳膊揽紧他的脖颈—— 芃儿现在就听话,乖乖地等! …… 朱弦曾经从来都不直呼高帜的名字,而是很亲切地叫他“帜哥哥”。 高帜告诉朱弦,不可以叫自己帜哥哥,若是被人听见,奴才那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因为五郡主是皇亲,奴才只是一个太监…… 朱弦听了,也陷入了为难。她不可以害帜哥哥犯罪,可是她也不想把帜哥哥叫得跟其他下人一样。 为难不过一瞬,朱弦很快就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 那么从今往后,有人的时候我叫你高帜,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帜哥哥!帜哥哥觉得怎样? 高帜想,朱弦应该是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变得与自己越来越遥远的。 那一年太皇帝也驾崩了,朱校桓大杀四方后顺利登上了皇位。 朱弦的伯伯死了四个,祁王府主动把他们自己给拉出了名流圈之外,龟缩起来。 朱弦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宫廷里,也越来越少的出现在高帜的视线范围内。 直到高帜被瑾元皇后相中,带进了中宫,高帜与朱弦,便几乎彻底没有了交集。就像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没有再碰头的可能。 而此时,高帜对朱弦曾经做出的那个承诺却依然没有兑现。 一来贝壳这种东西不值钱,海边一大堆,却挺难搞,因为它没什么用处,市面上就没人卖。高帜本就不是沿海地区出生的孩子,他并没有什么住在海边的朋友。 二来高帜是朱耀文的奴才,没有朱耀文的同意,他甚至连门都不能出。要高帜帮朱弦带贝壳,本就在强高帜所难。 尽管有这么多的困难,高帜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清晖的月夜,自己曾经对一个五岁小女孩许下过什么样的诺言。 高帜尽自己的全力帮朱弦搞贝壳,因困难重重,便只能将兑现诺言的时间一推再推。 等到高帜终于凭自己的本事,替朱弦收集到足够多的贝壳时,朱弦已经长大了。 朱弦很少进宫,她不再叫高帜“帜哥哥”,朱弦或许已经忘记了她曾经对高帜说过的,要在没人的时候叫他帜哥哥的话,转而给高帜起了一个“媪倌儿”的绰号。 高帜想,朱弦应该不再需要他的彩色贝壳了。同他最开始说过的那样,就算真的找不到贝壳,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就会放弃,并且,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月夜里的那个誓言已经自动失效了。 但是高帜并不想让自己的誓言失效,他保管好这些贝壳,并亲自往这些贝壳、海螺、海星的身体上涂颜色。 因市面上作画的颜料是用在纸面上的,涂抹在贝壳、海螺、海星上,就会出现过稀,浓度不够,色彩饱和度低的情况,大大影响了视觉上美的感受。 为了往这些海洋生物的外壳上涂抹上足够鲜艳的颜色,高帜决定自己制作浓度够高的颜料。 他自己买来孔雀石、雌黄石矿石、朱砂,经过淘、澄、飞……层层加工碾磨后,制成石粉。 高帜还自己收集槐花、胭脂、藤黄、栀子……漂洗、分拣,熬制出浓稠的色浆,与之前自己碾磨出来的石粉冲兑在一起,调配色彩。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高帜终于成功把剩下的三十只贝壳、海螺、海星给上好了色。 他想找个最合适的时机把这些贝壳、海螺、海星送给朱弦。 但毕竟两个人的年龄都足够大了,高帜怀揣这三十只好不容易得来的彩色海洋生物,却一直没能送得出去。 直到今天。 朱弦成亲在即。 高帜鼓足了勇气给朱弦送去了这批“小礼物”。 高帜曾经很多次向祁王府送过价值不一,类型各异的礼物,朱弦都收下了。 虽然这些贝壳的含义对朱弦来说,或许有一点点不一样。但是高帜想,这毕竟是他与朱弦小时候的约定,念在小时候的情谊上,她或许可以网开一面,收下贝壳,并珍藏。 -- 第145页 当然,高帜也做好了朱弦不收的准备。 他本青灯不归客,奈何贪杯恋红尘? 第76章 小美 你是谁? 高帜一个人呆在公事房里,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门外响起番役的通禀声: “督公,老掌柜派人送信来了, 您要见么?” 高帜被这呼声唤回了神智, 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房间里都暗了下来, 却还没有人来给自己掌灯。 高帜理了理身上的袍服,重新坐直了身体,回了一句:“进来!” 房门打开, 在天边残存晚霞的映衬下, 一个瘦削玲珑的身影正逆着光立在房门口。 高帜眯了眯眼,想看清楚对方的脸,但是房间里没有开灯,他看不清。 看不清楚脸, 高帜也无所谓,他把手闲适地靠上身前的案桌,等着来人进屋。 引路的番役退下,那个瘦削玲珑的身影独自进了门。 待那个身影走到了近前, 高帜才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 高帜记得自己并没有在老掌柜的手下安排女孩, 今天,老掌柜却派了一个小姑娘来送信, 这让高帜有些不悦。 高帜沉着脸不说话,却见那女孩对着高帜行了一个礼, 称呼他:“二爷。” 高帜掌管东厂,名义上是替皇帝查办某些特殊事务的,但实际上高帜的权力几乎很难有人可以牵制。东厂肆意插手京城百官的公务、家事、乃至儿女隐私, 素来与兵部的兵马司水火不相容,甚至与同为近亲的京畿十二卫、三大营都不对付。 因为东厂除了一个在东厂巷子设立的衙署,没有其他的兵营可以调用。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方便更好的完成朱校桓交办的差事,在京城御赐的武装力量之外,高帜还在民间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只为东厂办事—— 老掌柜,便是其中一个。 在京城里,高帜是百官眼中的东相,东厂衙门的督公,可是于京畿朝堂之外,他亲手栽培的江湖客们则多称他为“二爷”。 高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等着她主动向自己解释。 可是女孩似乎第一次独自出门办事,并不了解高帜的喜好与习惯。 她低着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送到高帜的面前后,就默默地退了下去,并不准备多说一句什么。 高帜接过这封信,打开胡乱扫了一眼后,便把信放到了一边。 女孩低头站在一旁,等着高帜给自己下令,她好带回去复命。 但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听到高帜吭气。 女孩不解,抬起头来看向上首—— 她看见高帜并没有在读信,那封信被高帜拆开后就放到了一边,也不知他究竟是看了还是没看。 女孩认为自己已经把信送到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却堪堪断在了高帜给回复的这一步上。 女孩想直接问高帜有什么要吩咐的,但是觉得自己脑中的措辞似乎有点僵硬,正在犹豫间,她听见上首的高帜开口了。 “你是谁?”高帜问。 女孩的脸一红,知道自己又犯傻了,走的时候老掌柜就交代过,二爷没见过自己,见面的第一步应该是自报家门。 女孩朝高帜再度一拱手:“我是叶小美。” “叶小美……”高帜口中喃喃,重复着女孩的名字,同时在他的大脑里搜索,自己曾在什么时候记录过这个名字。 知道高帜此时做的搜索都是无用功,叶小美便更加爽快地替高帜搜索:“乞丐是我爹。” “……”高帜无语,他似乎有点惊讶,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现在,掌柜的是我爹。”叶小美解释道:“掌柜的受伤了,被百里刀所伤,不能行远路,还请二爷见谅。” …… 原来,赵广林被杀后,名义上的赵麾一死,田义会便也跟着一起消失无踪。 满朝文武觉得此事很正常,毕竟赵麾是田义会的骨干人物,田义会跟着解散,也说得过去。 于是兵部收回了专门负责清理田义会势力的兵马司的职权,叫兵马司把精力都重新放回到本职工作上来。田义会的事,就这样翻篇了。 兵马司收工了,可高帜却并没有收工。 对高帜而言,这个逻辑是讲不通的。 因为高帜知道,赵广林并不是赵麾,所以赵广林死了,田义会一定不会突然就解散。 至于田义会究竟去了哪儿? 高帜安排了老掌柜持续跟踪此事,一有消息,密信来报。 高帜惯来谨慎,对不认识的人来报信,他通常会选择不相信。高帜不认识叶小美,自然会对这封密信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在对叶小美问出几个更加私密的问题后,高帜的情绪看上去放轻松了些,他重新拿起手边的信,展开,从头到尾细细阅读。 高帜看完了信,问了叶小美一个问题:“老掌柜可曾对你说过这封信的内容?” 叶小美点头,“说过。” “那么你怎么看?” “仇尚志有通敌嫌疑,掌柜的要小美提醒二爷,应严密关注仇家庄动静。”叶小美答。 “知道了,回去告诉掌柜的,他做得很好,接着再探,再报。”高帜颔首,自腰间抽出一块金牌搁案头的一角,他朝着叶小美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过来取: “老掌柜也一把岁数了,如今受了伤,叫他好好养伤。银子管够,拿本官的牌子,去账房再支一千两银,请个好大夫,千万不要落下了病根。” -- 第146页 叶小美依言,走了过来。 金牌搁在案桌的一角,纯金铸成,上头刻着盘旋的飞鱼和巨蟒,当中一个巨大的“高”字。 高帜的手正搁在金牌的旁边,借着室外昏暗的光,骨节分明的指间一枚碧绿色的巨大玉扳指正发出莹润的光,衬托得他原本就白皙修长的手指更加夺人眼球。 叶小美用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拿起那块金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高帜搁案桌上的那只手上,再也挪不开。 叶小美第一次发现男人手也可以长得这样白嫩,而且也正是这样一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手,在三年前杀死了乞丐。 高帜感觉到了叶小美的注视,他抬起头来看向身边的叶小美。 叶小美是一个长相“倔强”的女孩,她的眉眼细长,冷淡又锐利,过分锋利的唇线配上她过分利落的下颌骨,自未脱的稚气里带给人一种紧张又严肃的冲击感。 叶小美定定地看高帜的脸,完全不知道回避。 直到高帜沉着脸,在叶小美的面前站起了身,她才终于收回了神智。 叶小美不害怕,也不尴尬。她握紧手中的金牌,对着高帜作一个揖,便转身朝屋外走去。 不等叶小美走出这房门,高帜扬声唤住了她。 “老掌柜为何要留你?”高帜问。 “……”叶小美无语,如此恶意满满的问话,在江湖人看来那就是挑衅了。 “因为掌柜善良,心疼我还是个孩子。”叶小美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等叶小美说完,高帜就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前仰后合。 叶小美负手立着,眉头微蹙。 “你说……老掌柜善良?”高帜笑着,语不成句,“你觉得……我会信么……” 话还没有说完,耳畔一阵风啸声过,昏暗中,高帜突然将手臂一扬,自袖间抛出两支金镖朝着叶小美的方向飞去…… 叶小美眼疾手快,一个袖里转乾坤,将两支镖齐齐收入腕间。 高帜挑眉,为叶小美的身手感到惊艳。 不等叶小美立定,却见那高帜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抽出来一把刀,自案桌后一跃而起,朝着叶小美的方向直扑而来。 东厂的值房处设有番役查验,外人进入东厂需首先上交兵械,所以叶小美在见到高帜的时候,身上是没有刀的。可是就在高帜飞身扑过来的时候,叶小美却从胸口的位置拔。出来一根短棍,用力一甩,甩出一尺见长的钢刺。 叶小美一个霸王横枪格挡住高帜迎面而来的刀锋,两个人钢头对铁头地缠斗起来。 叶小美年纪小,身量也娇小,高帜身材高大,功夫也不赖。小孩子对阵成年人,首先在体格上就吃亏了。 再加上高帜与叶小美对战的时候完全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招招式式直逼命门,誓要把叶小美斩于当下。 几招来回后,叶小美便有些吃力。她趁一个空当,瞄准高帜身后的那扇窗,飞身扑过去,却被高帜给一把拉回来。 两人继续战。 待下一个空当的时候,叶小美第二次逃,又被高帜给一把拉回来。 叶小美再逃,高帜再拉。 再逃,再拉。 就这样几次逃脱不成,叶小美的心态不稳了,脚下开始变得浮躁。 高帜一记缠头,将叶小美困于身前,他伸出胳膊,锁住叶小美的喉,把她摁在了墙上。 叶小美不死心,哪怕喉咙被锁,憋着一口气也要用脚踹高帜。抬左腿被高帜给挡了回去,抬右腿再被挡回去。 几个回合下来,叶小美生生憋着一直不喘气,一张小脸涨成了猪肝色。 高帜松开手肘,笑道:“傻孩子,吸气。” 叶小美这才发现高帜已经放开了自己,她发出小老虎似的一声怒吼,高举双拳朝高帜扑去。 高帜大手一推,再度把叶小美给摁回了那堵墙。 叶小美暴怒,张嘴低头试图啃咬高帜的胳膊,但因角度不对,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这样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叶小美终于崩溃了,她张开嘴,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起来,完全不顾一点颜面。 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孩子。 高帜噗嗤一声笑了。 犹如火上浇油,叶小美更气了,哭声愈发响亮,如雷神降临,震耳欲聋。 高帜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柔软的棉帕替叶小美擦满脸的泪。 “别哭了。”高帜说。 感受到脸上的那片柔软,叶小美一愣,哭声瞬间就止住了。 当然,神经性的抽搐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于是叶小美又抽了两下。 “你走吧。”高帜淡淡地说,他把棉帕塞进叶小美的手里: “功夫不错,老掌柜没有白疼你。” 叶小美低头,长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掌心的棉帕。 半晌,她转身,拔腿就往屋门外跑。 高帜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你的金牌掉了。”他指了指堂下的地板中央。 “拿上,去账房支银子。” 第77章 大婚 昨晚母亲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三月的京城, 千花昼如锦。 按照最开始请期定下来的时间,朱弦的婚期到了。 这天一大早天不见亮,朱弦就被祁王妃从被窝里拉起来了。因为今天是亲迎的日子, 朱弦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 -- 第147页 简单吃了点东西后, 祁王妃便给朱弦开脸。绞去面上的绒毛后,接着给朱弦化妆。 经过层层傅彩、描眉、点唇、着装, 一样样精心摆弄,初步将个新嫁娘的堆饰妆点出来了。 杨嬿如带着妮儿一起从旁打下手,当然, 打下手的都是杨嬿如, 二小姐妮儿只是“被迫”来跟着,就在一边干看着。 眼看身上都伺候得差不多了,祁王妃又开始亲自给朱弦梳头。 朱弦是新娘了,再不能梳少女的发式。祁王妃把朱弦的头发前后左右分成十几缕, 一缕一缕都编成辫子后,将它们统统裹至头顶,一螺一螺地盘结,堆成一座纠缠环绕的高髻。 祁王妃妙手生花, 点石成金。朱弦生得冷艳,特别不笑的时候, 带给人的距离感较强,被祁王妃梳的这高髻一衬, 竟平添了几分神圣和高雅,让朱弦的冷变成了“仙”, 像仙子一样脱俗却让人渴望亲近。 妮儿从旁看着,脸越拉越长,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梳这样美丽的头发呢?原本今天就应该她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头发有些老气, 看着生生把大姐拖老了十岁。”妮儿立在一旁,抄着手,淡淡地说。 朱弦听见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 其实朱弦也这样觉得,梳惯了堕马髻的她不喜欢这样高耸入云的发髻,她觉得这样看上去自己的脸和脖子都显得更长了,像一头长脖子的鹿! “我看上去像有三十了?”朱弦拿手摸着自己的脸,问正在给自己梳头的祁王妃。一旁帮着递东西的杨嬿如抢先一步截过了朱弦的话: “小蹄子啥都不懂,五郡主别听她瞎说!老什么老?这叫成熟,女人味。奴婢觉得好得很,新娘子就应该梳这样端庄又高雅的头发。” 祁王妃听着,没有说话,凝神屏息继续替朱弦装扮。 祁王妃拿细金丝编结成的网罩罩住发髻,左右两侧依次插上八支长长的金钗,将螺髻固定了,又拿来一根金玉相间,五瓣花朵型宝钿抹额,花心饰一粒色泽通红猫眼玉石。最后取来珠环翠绕的凤冠,端端正正带在那高髻的正当中。 \总算成了!\祁王妃长吁一口气,后退两步,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杰作。 “芃儿真美!如此高贵妩媚,仪态万方,果然不负我祁王府专出美人儿的好名声!” 杨嬿如听着,频频点头。唯有一旁的妮儿调转头去,满脸不屑。 只听得祁王妃接着说道:“芃儿可知从古到今,新妇必用凤冠霞帔,虽然形制繁琐了些,却足以表示其为妻而非妾。有道是宁可穿着凤冠霞帔哭,也不能穿着平民衣服笑。如若只想合当下小姑娘的喜好,妆发讲究个清淡、雅致,那么便只能去当妾了。” “……” 此番话一出,现场气氛瞬间落入尴尬。 杨嬿如转过头就瞪那妮儿:“小蹄子,今天是五郡主的大喜日子,怎么净捡不好听的说?去去去,一边儿去!搁这儿碍大家的眼……” 说完便连推带搡地,把妮儿直接从房间里给推了出去。 “……”朱弦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妮儿被杨嬿如撵出去后,祁王妃也再不纠缠此事,转身回到朱弦身边坐下,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她关切地问朱弦饿不饿?渴不渴?还对她说,要上恭房就赶快去,一会姑爷来接人,你就一天都不能再去了。 “姑爷”这称呼一出,朱弦的脸忍不住一红。祁王妃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她笑盈盈地问朱弦:昨晚母亲给你的书都看过了吗? 听见祁王妃问这个,朱弦心慌,低头搓袖口,在心底暗暗埋怨母亲怎么在杨嬿如的面前问这个。 可是杨嬿如对这些问题也同样关心,听得祁王妃的问话,也急切地望向朱弦,眼底满是期待。 眼看两个娘用这样灼热的目光看自己,朱弦原本只微红的脸,瞬间涨了个通红。 朱弦想逃避,但是那怎么可能? 眼见祁王妃张嘴正要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走投无路的朱弦只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看懂了吗?”担心朱弦不明白,祁王妃还要追问。 毕竟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眼瞧着姑爷刚负过伤,也不知道恢复了没有。这种夫妻事情全靠朱弦自己把握,今天不当面问清楚了,当娘的不放心。 “……”朱弦头大,脚底板都快烧起来。可是她逃不脱两位娘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最终只能继续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懂了……” 得到朱弦肯定的回答,祁王妃的心稍稍放下去了一点,还想再嘱咐两句,自府门外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 有小厮奔跑着冲进了房门,来不及向房里的贵人们行礼,就急不可耐地大叫了起来: “姑爷来接人了!” …… 朱弦犹如置身一片混沌场,她什么都不知道,路不会走了,话也不会说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里,朱弦被各式各样的人推来拉去,扛过来运过去。 脑子里充斥着各种鞭炮声,唢呐吹打声,小孩的尖叫和人们的大笑声,一刻不得停,让她完全不能思考。 媒婆趴在她耳朵旁告诉朱弦,说弟弟朱耀祺背她上花轿。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二话不说背起朱弦就往外走。 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朱弦只能看见鼻尖底下那男人肩膀位置的方寸地。 -- 第148页 男人的肩膀很宽,很厚,散发淡淡的甘松香。 朱弦觉得有点陌生。 在她印象里,除了朱耀祺穿开裆裤的时期,她就再也没有与朱耀祺有过这样“身体上的接触”了。 朱耀祺的步伐很稳,也很有力,可是在过一道门槛的时候,却被门槛给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旁边人发出一身震天的叫,有人扶住了他。 朱弦听见有人开玩笑说:小舅子可不能摔了新娘子,姑爷会揍你的。 朱耀祺停下脚,把朱弦往自己的背上又抬了抬。 朱弦听见朱耀祺没有转头说了一句,“姐,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当时的人声很吵,朱弦没有听太清,可又似乎听到了一点。她低下头在朱耀祺的耳边问:“你说什么?” 朱耀祺没有理她,又迈开大步,稳健地朝府门外走…… 杨嬿如拉着朱弦的手暗自抹泪的时候,朱弦没有哭。祁王妃扶着朱弦的胳膊,将她送出房门时,朱弦没有哭。可就在这一刹那,朱弦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朱弦想起朱耀祺曾经对自己作出的那段“表白”,朱弦知道那时自己的理解与朱耀祺的表达,一定是有误差的。至于那件事真正的情况究竟怎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对自己“表白”的朱耀祺,是如此真挚,又憨态可掬…… 朱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可眼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里还依然在难过。朱弦就这样趴在朱耀祺的背上,一边抹眼泪儿,一边捂嘴笑。 而那股幽幽的甘松香,一直萦绕在朱弦的鼻尖,伴随朱耀祺前进的步伐,一阵又一阵,送入朱弦心底的最深处…… ……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花轿停了下来,唢呐吹打声没停下来,反倒变得更大声了。 周遭人声依旧鼎沸,一片头晕脑涨中,朱弦被人给牵出了花轿。 脚下铺满红毡,这是为了保证朱弦的鞋不沾地,朱弦知道今天这是要自己走过去了。 在自己出嫁前,朱弦也听小姐妹们说过,时下都流行由新郎官抱着下轿,才表示对方真的很疼你。 但仇辉不一样,他才受过伤,就算今天他要抱朱弦下轿,朱弦也会拒绝的。 两个全福人一左一右搀着朱弦一路往前走。 朱弦头戴红盖头,怀里抱一只大大的瓶,瓶里插满鲜花。费力地跨过火盆和放在大门口的马鞍后,朱弦已经累出了一身的汗。 有人往朱弦的手里塞过来一块布,朱弦定睛一看,知道这是牵巾,赶忙用双手挑了一头拿着,站在原地呆呆地等。 很快,一双男人的皂靴出现在朱弦的眼前。 簇新的黑色缎布面,上头用金丝线绣着蝙蝠、寿桃、荸荠和梅花,寓意着福寿齐眉,连鞋底也是簇新的雪白。 这是自去年武举考试后,朱弦第一次见到站立着的仇辉。 虽然只能看到一双脚,但依然给了极度紧张又疲惫的朱弦,一个大大的鼓励。 朱弦挺了挺腰背,精神也为之振奋了起来。 皂靴的主人就站在朱弦的身前,拿起牵巾的另一头,牵着她一步一步朝前走。 耳畔照旧人声鼎沸,朱耀祺早不见踪影,母亲不见了,父亲的声音也再听不见。朱弦有些紧张,她死死盯着眼前的这双皂靴,想从那脚步里感受到仇辉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仇辉才刚大伤元气,又或许是担心累着朱弦,拉牵巾的人走得很慢,脚步很轻柔。 就像朱弦第一次在猎场见到仇辉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走路轻轻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让朱弦忍不住有些担心起来,她担心仇辉的伤没有好全,眼下迎亲又人多事多的,会不会把他给累到了? 直到两个人拉着牵巾一前一后走到一个地方站定了,朱弦听见唱礼官开始唱贺词,两位新人就着那高低婉转的吆喝声拜过天地后,朱弦就这样被一团嘈杂簇拥着,送入了洞房…… 第78章 花烛 走吧,娘子,咱们该歇息了。…… 朱弦坐在婚床上一动不动, 头顶盖着红盖头。 客人们都离开了,只剩下小蝶和另外约么四五名婢女侍立在一旁。 朱弦长吁一口气,觉得有点儿热, 刚扯了扯领口, 便听得小蝶赶忙发声规劝朱弦: “五郡主莫要动衣袍,扯散了配饰, 可就不漂亮了。” 朱弦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转了转经脉都有些凝滞的脚踝, 百无聊赖拿手摸婚床上的绣花。 婚床被布置得很漂亮, 入目一片通红。褥子和被子上都绣满了金双喜、卷草纹、并蒂莲和鸳鸯。 褥子上还丢满了喜果、莲子、百合、花生、红枣…… 朱弦知道,这些都是祁王妃在前一日亲自来仇家庄张罗着给她安的床。 朱弦摸到一粒红枣,一天没吃东西的她正好觉得肚子有点饿,便把这粒红枣塞嘴里嚼一嚼吞下了肚。 再摸到一粒花生, 朱弦也如法炮制躲在红盖头的后面吞了下去。 门口的婢女们听到了动静,转头看过来,只见朱弦未动分毫地坐在老位置,可那啃噬的声音很清晰地从红盖头的后面传来, 就像有只小老鼠躲在红盖头底下一般。 婢女们都笑了,却不敢发出声音, 一个个忍着笑,肩膀抖成了筛子…… -- 第149页 没有人来制止, 朱弦自然吃得欢,吭哧吭哧正嚼大红枣的时候, 有人进屋了。 婢女们唤一声“姑爷”后,便退了下去。 听得那一声“姑爷”,朱弦慌了, 三两口把剩下的枣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结果忘记吐枣核,朱弦的喉咙瞬间被卡住。 呼吸道被堵,话也说不出来。 朱弦尝试着自救了一下,发现根本无法用力,窒息的感觉很强大,犹如被死神狠狠攫住了脖子。 朱弦害怕起来,直接从喜床上跌到了地上。 红盖头被人一把掀开,仇辉的脸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你怎么了?”仇辉问。 他直接把朱弦从地上给抱了起来,可是朱弦呼吸不了空气,脸涨得通红,只能一直痛苦地指着自己的脖子。 婢女们已经走了,仇辉不知道在自己回房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看朱弦那痛苦的样子,他以为朱弦被人下毒了。 就在仇辉抱着朱弦起身就要往外跑,去寻找旁人帮助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零落的枣核和花生壳。 “你是吃东西被卡住了么?”仇辉停下了脚步。 朱弦不能说话,无声地流着泪,拼命点头。 仇辉总算明白过来,他放下朱弦,一手扶住朱弦的腰,让她佝腰站着,掌心按在她的小腹位置,另一只手则朝朱弦的腰部一掌击去…… 仇辉那一掌的力道很大,只听得自朱弦的身体里传来“噗”一声闷闷的气流冲撞声,放出一个响屁的同时,枣核也从朱弦的喉咙里吐了出来。 新鲜空气猛然涌进胸腔,朱弦终于舒服了。 仇辉扶着朱弦重新回到喜床边坐下。 “你好了吧?”仇辉死死盯着朱弦,一脸担忧地问。 “好了……”朱弦点点头,声音颤抖到不能说出整句话。新婚夜就遭遇了生死劫,身体伤害不大,精神刺激不小。 朱弦歪坐在床沿,报复性地狠命吸气吐气。凤冠歪去了一边,珠钗也东倒西歪,被枣核堵住的那一会,折腾出不少眼泪,脸上的妆全花了,变成了个大花猫。 仇辉看着朱弦这副样子,想笑,又忍住了。 仇辉伸出手,替朱弦把凤冠拆了,珠钗都拔了,省得看着糟心。 “这些东西都不戴了么?”朱弦问。 “是的,都不戴了。”仇辉一边忙活一边答。 “可是你还没用秤杆挑盖头。” “不挑了,我用手挑的也一样。” “可是没有用秤杆会不会不吉利?要知道为了让你能用秤杆挑一下盖头,我忍得有多辛苦……”朱弦絮絮叨叨地念,对违背了老祖宗的程序耿耿于怀。 仇辉则不以为然,他手脚麻利地把朱弦复杂的头发给收拾清爽了,再弯下腰很郑重地看着朱弦的眼睛: “现在我就去给你打水洗脸,规矩不规矩的,咱就别再提了,要知道刚才如果不是我那一掌拍得及时,你就被你自己给噎死了。” “……”朱弦沉默,心情有些糟糕,一生只一次的洞房花烛就这样被自己搞砸了,不仅差一点被枣核卡死,还当着仇辉的面放了一个响屁。 但事件既已发生,再后悔也没用了,朱弦整整衣裳跟在仇辉的身后站起了身,准备跟着他一起往净房走。 仇辉停下脚拦住了她:“我去给你打就好,你先坐一坐。” 朱弦摆摆手,“不要紧,我自己洗。” “没关系,你就坐着吧!”仇辉很坚持。 “……” 朱弦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一脸犹疑地问仇辉: “我的妆……花了么?” “没有。”仇辉很肯定地摇头。 “我不信,一定很丑!你就想笑话我!”朱弦狠狠地拽住了仇辉的胳膊,不要他走。 “不丑!真的……”仇辉非常真诚地看进朱弦的眼睛,脸上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我的娘子,很漂亮……” 一声突如其来的“娘子”叫得朱弦瞬间脸红起来,她一把丢开紧拽着的仇辉的胳膊,缩回那喜床边,拿双手抱紧自己的脸,再也不肯见人。 仇辉瞧着,噗嗤笑出了声,便转身走进了净房,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 待仇辉给朱弦送来棉帕洗过脸,那张被五颜六色糊住的脸终于重见了天日。 仇辉不动声色地轻轻吐出一口气—— 可算洗白白了,不然坚强如他也快忍不住那张大花脸了。 “好了!娘子今日辛苦了,我去替你叫人,伺候你先歇息吧……”仇辉说。 “不!”不等仇辉说完,朱弦便噌一声站起来,朝不远处的小桌跑去。 桌上摆着酒,是朱弦特意为仇辉准备的。 “咱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朱弦斟满两杯酒,便转身朝仇辉使劲招手叫他过来。 仇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过去。 红烛高烧,朱弦一把拽过仇辉,将酒杯塞进他手里,再自个儿抬臂绕过他的胳膊。 她率先将酒杯放置自己口边,双眉一扬看进眼前那波光潋滟的双眸: “郎君干杯……” 话还没说完,仇辉便抬手按住了朱弦已送至唇边的酒杯。 “你不能喝酒,我替你喝。” 说完,仇辉拖过朱弦的手,将原本属于朱弦的交杯酒送到自己的嘴边,就着朱弦的手,将整杯酒给一口干了下去。 -- 第150页 不等朱弦开口说话,仇辉又再举自己手上酒杯,脖颈一扬,喝了个底朝天。 “……” 朱弦目瞪口呆地看着仇辉一个人接连喝掉两杯交杯酒,直觉此事不对头。 “你怎么可以自己跟自己喝交杯酒?”朱弦向仇辉发起了抗议,这是朱弦与仇辉两个人的婚礼,怎么可以把新娘子给排斥在外? 朱弦觉得此事不合规矩,交杯酒,是不可以代劳的。于是她转过身,试图再斟两杯酒,却被仇辉给按住了。 “你又不能喝,干嘛非要为难自己?”仇辉说。 “你凭什么说我不能喝?”朱弦质问仇辉。 “……”仇辉无言以对。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朱弦不给仇辉思考的机会,揪住他穷追猛打。 “……” 仇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在朱弦不依不饶的追击下,他无法回答朱弦的问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这般对峙了半晌,仇辉终于放弃了,他朝朱弦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朱弦笑,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引着他往那酒杯的方向去:“来,快点!过来跟我喝过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我累了,我的伤还没好利索,求求你消停点,就别再折腾这些事情了,好么……”仇辉苦着脸,拿手使劲揉脑袋。 “怎么可能?我看你刚才拍我那一巴掌就挺有劲的,分明已经好全了。” “……” 仇辉无语,他打消不掉朱弦喝交杯酒的欲望,被迫端起桌上的酒杯,与朱弦的手臂相交,喝了一杯。 待朱弦这一杯酒下肚,仇辉便一脸警惕地盯着朱弦的脸看,似乎一个眨眼,朱弦就要幻化成妖。 好在一杯酒下肚,朱弦也没有变成妖,一切依然那么正常。 看来在剂量不够的情况下,这酒对朱弦来说,还是安全的,这让仇辉吊在半空中的心,稍微放下去了那么一点点。 喝过交杯酒的朱弦,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她心满意足地夺过仇辉手上那只才喝过合卺酒的木酒杯,将两只酒杯往床底一扔…… 朱弦撩起袍角,俯身往床底看去。 待她直起身,转过头来,正对上仇辉装满询问的眼。 “一仰一合,大吉……” 仇辉听了,长舒一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一脸解脱地问朱弦: “那么,接下来,咱们便再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了吧?” “没了,该做的都做完了!”朱弦微笑着拍了拍手: “接下来便是睡觉……” 朱弦没有说完,便把剩下的话给吞回了肚子。 心突然不安分地狂跳起来,朱弦开始后悔,明明自己才是姑娘,怎么圆个房,还得要她来做主? 朱弦觉得自己又无法呼吸了,她低下头,扭过身去,向仇辉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慨。 空气瞬间变得躁动起来,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原本就不正常的气氛,变得更加不正常起来。 仇辉也不说话,他低头默默地站着,脸颊泛一层红晕。 红烛台下,朱弦垂着眼,烛火打在她的额角,愈发显得眉目婉转,温柔多情。 就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男方,应该主动一点,才是对姑娘的礼貌。仇辉走了过来,拉起朱弦手。 朱弦的心一颤,指尖也随之一颤。 手心传来仇辉的温度,很热,还有一点点的汗。 “走吧,娘子,咱们该歇息了。”仇辉说。 第79章 美人 这就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么?…… 亲迎的头一天, 祁王府有人彻夜难眠,仇家庄也一样—— 仇尚志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仇尚志把仇辉又叫到房间里, 一通耳提面命后, 才终于放过了他。 今日要亲迎,事情还有很多。仇辉脚下带风, 正急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侍童司剑端两只碗走了进来。 待司剑把碗搁上案桌,仇辉低头一看, 是两碗不一样的羹。 “大公子你还没用过早饭, 多少随便吃一点吧!”司剑说。 “为啥送两碗?怕我吃不饱,直接端一锅来岂不更方便?”仇辉一边说,一边坐到案桌前。 司剑苦笑,“可是没办法呀!这一碗是二小姐准备的, 一碗是三殿下派人送来的,开罪不起,可不只能都给您送过来。” “三殿下送来的?”仇辉有些惊讶。 “是的。”司剑点点头,用手指着其中一碗粥说: “这是三殿下派人一早送过来的龙虎羹, 里头有虎鞭、鹿筋和海参,送东西的人说, 三殿下亲口、交代,要大公子空腹喝下, 这羹……” 司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壮阳有奇效。” 仇辉扶额, 心说朱耀廷还真是个热心肠,连堂妹的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那这一碗就是仇二小姐准备的了吧?”仇辉拿手指着另一碗粥问。 他端起碗来认真看了看,“看上去好像煮了……萝卜?是萝卜粥?” 司剑摇头:“不是萝卜, 是薏米和雪梨,二小姐给大公子煮了薏米雪梨粥,说是给公子您清火用。” 仇辉笑了,这一补一泄的,可真难为司剑了,的确不好选。他抬起手来指了指那碗薏米雪梨粥,说道: -- 第151页 “我喝这个,别的都拿走。” 司剑听了,“哦”一声,走过来把那碗龙虎羹给端起来。临走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来告诉仇辉: “对了,大公子,那三殿下还给公子送来不少虎鞭、鹿筋和海参,都是好东西,又该怎么处理?” 仇辉听言,回答道:“既然给了就收着呗,海参可以留着熬汤,虎鞭和鹿筋改天看谁需要送礼,送出去就好。” “大公子可以留着自己吃呀,那虎鞭和鹿筋的品相都很不错,送人可惜了。”司剑有些替仇辉惋惜,虎鞭和鹿筋都是好东西,得花不少钱呢!结果大公子不吃,可不就浪费了…… 仇辉摆摆手:“那玩意儿太烧,吃了怕是要七孔都流血。既然不需要,再吃不就起反作用了吗?” 既然仇辉这样说,司剑也不能再坚持,只好嘱咐仇辉两句后,便端着那碗龙虎羹离开了。 仇辉坐在案桌前,吃着碗里的薏米雪梨粥,脑中浮现出的是仇香香的脸。 他当然知道仇尚志和仇香香究竟在担心什么。 仇辉忍不住轻笑一声,心说大家都多虑了。他不是孩子,自然有自己做人做事的标准和原则,有些事,并不是旁人多说几句,多送两碗粥,就能改变的。 就像现在—— 除了墙角案头上还留着一对儿高烧的红烛,这是喜烛,得一直燃到天明,四周都是昏沉沉的暗夜。 朱弦躺在喜帐的里侧,借着帐外闪烁的烛光,看身旁仇辉的侧影,如此俊美,又温柔。朱弦不想闭眼睛,就这样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看什么……都不困的么?”昏暗里仇辉幽幽地开了口。 朱弦摇头,“不困。” “这就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么?”突然,朱弦这样问。 “怎么跟书上看的不一样?” “……” 仇辉默了默,咽下一口口水。 “那你说说洞房花烛夜应该是怎样?”仇辉一本正经地问朱弦。 朱弦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你爹……都没有给你看书?” “……”仇辉语迟,脸上的表情倒是纹丝不动。 “没有,我父亲没有给我看过什么书。”仇辉摇头。 !!! 朱弦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一点失望。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可是仇辉连书都没有看过,这让朱弦很难办。 “我年龄比你小,懂得的也比你少,你若知道,便教我。”仇辉说。 “唔……”朱弦皱眉,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仇辉传授自己所学过的“知识”,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自己都是懵的,还没有办法传道授业。 朱弦原以为仇辉也会提前学习这一课的,可是没想到仇辉啥也不懂,擎等着她来教。 朱弦缩在喜帐的深处,绞尽脑汁地想,突然,她就不好意思起来。没有预兆地,朱弦倏地一声钻进了被窝,转过身去,再不看仇辉。 “不说了,睡觉。”朱弦的声音自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带一点不耐烦,更带一丝埋怨。 仇辉无声地笑,眼底闪烁邪性的光。 喜帐深处,朱弦面朝着里,像睡着了一般的静静卧着,一动也不动。 在她身后,仇辉却睁大了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黑暗里朱弦的背影。 一改初时的淡然,仇辉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 很快,自喜帐的深处传来朱弦平缓、有节律的清浅呼吸声。 朱弦缩在被窝里,距离仇辉很远,两个人的身体之间,相隔开来一道巨大的“鸿沟”。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仇辉轻轻地朝朱弦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把自己的脸埋进朱弦的后颈窝,那里堆积着如云的青丝,淡淡的幽香萦绕鼻尖。带一缕花香,又带一丝甜。 真是好美,好香的美人儿呐! 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 仇辉深吸一口气,陶醉在这香甜的味道里。 朱弦睡得很沉,没有动弹分毫,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后背靠过来了一个人。此时如若她醒来,回过头,兴许还能抓住自仇辉的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一丝落寞…… …… 第二天,日上三竿。 朱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一个人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被子是红色的,褥子也是红的,入目之处到都是处红通通的。 朱弦想起自己这是嫁人了,嫁给了仇辉。 可是仇辉并不在,不知道人去哪儿了,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时了。 朱弦坐起身,看见自己身上的小衣整整洁洁的,掀开被子的时候,又看见昨晚身下垫着的那一大块白色的布,依旧纯白如新,在大红色褥子的衬托下,白得格外的刺眼。 朱弦望着这块白布,神思有点惘然。 正与那白布相对无言的时候,耳畔传来哗啦一声帘子响,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朱弦的眼前。 “娘子醒啦?昨晚睡得可好?” 朱弦看见仇辉穿了一身直裰,釉蓝的底色上绣金鹤暗纹,腰间一根黑色丝绦。他的发髻高束,用一根同色丝绦固定于头顶。 令人意外的是,仇辉在后脑勺的位置梳了几条细长的小辫,任由着小辫搭在身后,随那黑色丝绦摇曳飞舞,给通身斯文的他平添几分外夷的彪悍气。 -- 第152页 这样的仇辉太过陌生,朱弦从来没有见过仇辉扎小辫,便呆呆地看他的脸—— 不知是否因为终于结婚了,情绪就有了变化,今天仇辉的精神面貌可谓是焕然一新。 与平时清冷孤高又板正庄肃的样子完全不同,仇辉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沉郁的气质一扫而空,真有几分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感觉。 可经历过一场平淡无奇的新婚夜后,朱弦很难体会到仇辉的这种喜悦,朱弦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有点花,透过仇辉的皮囊,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男孩的影子。 “娘子你怎么了,一觉醒来好像变得傻傻的?”仇辉轻笑着,伸出手来对准她的眼睛使劲地晃。 朱弦回神,对着仇辉展露一个甜甜的笑脸:“夫君几时起的?也不叫我一声。” 仇辉答:“我寅时就起了,因为要练功,可你又不用,自然不必跟我一样起这般早。” 听见仇辉说练功,朱弦便问他:“你的伤,都好了么?” 仇辉笑:“娘子问,自然只能答好了,毕竟你昨晚就说过,我那一掌打得好,可不全都好了。” 朱弦无语,仇辉嘴欠,专门提她昨天晚上的糗事,是还准备看她的笑话多久? 朱弦白了仇辉一眼,不想再跟他说话,就要起身的时候,婢女小蝶走了进来。 这次来仇家庄,朱弦只带了不多的几名婢女仆妇做陪嫁。 按祁王妃的意思,原本是要带至少十几个下人的,但仇尚志也是普通人家,家当开支都有定数。再加上仇家庄上本来也有下人,如若陪嫁太多人过去,就怕给仇家庄压力,惹仇尚志不高兴。 所以朱弦统共就只带了两名婢女两名仆妇来仇家庄,小蝶便是其中的一位。 小蝶领着另外两名婢女进了屋,手脚麻利地帮朱弦梳洗、穿衣。仇辉则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喝着茶看书。 整理床铺的是仇家庄的婢女,她掀开喜床上的被褥后,就把那张洁白无瑕的白布给收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仇辉趁着喝茶的空档看见了,也装作没有看见。 不多时,在小蝶的张罗下,朱弦就已经收拾妥帖了。有仆妇给朱弦送来了早饭,是一碗玉尖面,用肉汤汁浇淋了,热气腾腾地给朱弦送到了面前。 扑鼻一股很重的猪油腥味,朱弦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碗里全是亮晶晶的肥肉。 仇尚志的老家,深处岭南山区,当地的习惯就是重油荤,可是朱弦喜欢清淡的,吃不下去如此油腻的东西。 只是朱弦已经过门了,是仇辉的妻子了,既然当了仇家庄的媳妇,就应该适应仇家的生活方式,浪费食物肯定是不可取的。 就在朱弦拿着箸,翻来覆去地艰难挑选碗里那不多的玉尖面时,仇辉走了过来。 他一把夺过朱弦手里的箸,拿走了朱弦面前的那碗玉尖面。 “油腥太重,别吃了。” 说完,他便端着那一碗面,走出了房间。 仇辉端着这碗面来到屋外,唤来小蝶。 “去!把这碗东西倒后院的泔水桶里,注意点不要让其他人看见。”仇辉这样吩咐小蝶。 朱弦坐在屋子里听见了,惊讶不已。 原本以为仇辉是在生气,或故意说反话,可是听仇辉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又是在陈述事实。 这里是仇辉的家,仇辉从小到大吃这些东西长大,可是等他长大了,娶的妻子却不喜欢。搁谁身上,都会不好受的。 这也是朱弦刚接过那碗玉尖面时,宁愿忍受厚重的油荤气,也试图努力把面吃下去的重要原因。 仇辉甩掉手里那碗“包袱”后,又空着手回到了里屋。 朱弦很仔细地看仇辉的脸,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不愉快的表情。 “仇家庄的厨子是从大庾岭深山里头带出来的,跟欠了八辈子油似的,做的吃食都腻死人了。跟他说过多次不要放那么多油,不要放那么多油,可他总是忘记,三天两头都在买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浪费?”仇辉很自然而然地这样说。 仇辉没有站在仇家人的立场上拥护仇家庄的厨子,反倒与朱弦站在一块吐槽厨子的低能和没有水平,这是朱弦万万没有想到的。 朱弦呆呆地看着仇辉一路指责自家厨子的不是,似乎他也忍受不了那厨子的手艺,才会像今日这般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 “娘子能吃关西口味么?”仇辉来到朱弦的身边,这样问她。 朱弦不解,不知道仇辉为何突然提起关西。 “嗯……还可以吧……”朱弦点点头,“我吃过关西的白菜羊肉汤面,还挺喜欢的……” 不等朱弦说完,仇辉便很兴奋地接过了她的话头: “龙城人喜欢拿汤面做早餐,所谓南米北面,南甜北咸,东酸西辣,南茶北酒的地域差别,在龙城显得格外突出。既然娘子喜欢,那么我现在便去后厨看看有什么汤,为夫亲自下厨,替你做一道汤面可好?” 第80章 包容 究竟什么样的错才是很大很大呢?…… 只等了不长的一段时间, 当仇辉真的端一碗汤面邀功似的回到朱弦的面前时,朱弦惊讶得已经合不拢嘴了。 在多次确认过这碗面的确就是仇辉亲手做出来的,甚至连葱都是他亲自掐下来的以后, 朱弦不得不感慨万千, 只觉自己的眼界和心态都被重新塑造了一遍。 -- 第153页 要知道在仇辉这样的人家,与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高门大户一样, 当主子的还会自己做饭,可谓是闻所未闻! 仇辉煮的是鸡汤面,面条色白如银, 纤细如丝, 沉浸在嫩黄的鸡汤里。汤头被打掉了油荤,加了小青菜,漂浮点点翠绿的香葱。既保留了鸡汤的鲜又去掉了鸡肉里的油腻,浓浓鸡肉鲜香极限挑逗人的味蕾, 用在早上胃口未开的时候作早点,实在再适当不过了! 朱弦怀揣满心的期待、欢喜,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口面,喝下一口汤……她的脸上开始闪烁新奇的光: “嗨!我的副指挥使大人, 真没瞧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要知道我的弟弟可是连厨房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 仇辉笑:“怎敢跟你兄弟比,我是平民家的孩子, 从小就干活的。” “不可能!”朱弦很果断地摇头,八卦刀掌门在江湖上走红多年, 仇尚志也是岭南响当当的人物,名下众多武馆镖局, 可不是一代人就能干起来的。要说仇辉是从小苦大的,那肯定不可能。 “快说!你是从哪里学来这门手艺的?与你相比,我作为一个女子都自惭形秽, 因为不光我弟,就连我也没有下过厨。娶了我这样连面都不会煮的妻子,你会不会很失望?毕竟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贤惠这个词都用不到我身上,搁你头上还合适一些。” 朱弦讪笑着,以逗趣儿的方式给仇辉送过去一道送命题。 被这样逼问,仇辉有些愣,不过一瞬他便回过了神来,嬉笑着啐那朱弦: “贫嘴,竟敢拿贤惠来形容你家相公?当心我以后不给你做吃食,叫你饿肚子!” “或许……因为我娘不大靠谱,所以我们做子女的就必须得能干点吧?”终于,仇辉为自己的能干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 “在我们家,女人都不会干活,我娘也不会,尽使唤我干,所以就算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弦挑眉,不知道应该怒还是笑。仇辉能从这个角度替朱弦找到一个可以继续愚笨下去的理由,也是朱弦没有想到的。 不过这是仇辉第二次在朱弦面前提起他的母亲,同上一次提起这个未曾谋面的婆婆一样,仇辉都只轻点一句就戛然而止。听那意思,似乎仇辉对他的母亲颇有些微词? 仇辉越这样说一半就走,朱弦的兴致就越容易被调动起来,她很直接地朝仇辉抛出自己的疑问: “所以你对你的娘颇有些不满?因为她让你从小就吃苦了。” 仇辉听了有些愣,觉得朱弦得出这个结论有些莽撞,但是由于他自己也没有说得很清楚,让朱弦产生这样的误解也不能全怪别人。于是仇辉低着头想了想,又跟朱弦解释道: “不是的,我并没有埋怨我娘的意思,相反,我和我的爹一样,都很爱她。她只是性格一贯如此……一贯的……” 仇辉皱了皱眉,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母亲:“傻乎乎……” 傻乎乎? 朱弦有些惊讶,第一次听见用“傻乎乎”来评价自己的母亲的,朱弦对自己这位英年早逝的婆婆可太感兴趣了! “我娘是个美人儿,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在当地,上门求亲的快要踩破了门槛,所以我爹费尽心机也要把我娘给娶到手。” 仇辉说得直接,简明扼要地就把自己父母姻缘的起始、结果给浓缩进了一个词,那就是“见色起意”。 朱弦听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仇辉生得如此俊朗,说仇辉的娘是个大美人儿,朱弦是一点都不会质疑。只是一想到背地里仇尚志还是这样一个见了美女就要动色心的家伙,实在与他平时里呈现出来的形象不符。 “这是真的,我并没有夸张,那一年宫里要选秀女,要不是当差的宫人见了我娘便说了一句,这个姑娘出落得如此标志,进宫一定可以当娘娘。这句话把我外公吓了个半死,不然我娘还不会勉为其难,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嫁给我爹呢!” 仇辉以为朱弦不信,再抛出一件事例以佐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见仇辉如此认真,朱弦觉得与那个傻乎乎的婆婆一样,仇辉其实也挺傻乎乎的。 “知道!不就想强调你是一个美男子么,毕竟你早说过,你像你娘的。”朱弦笑,一脸“真诚”地夸赞。 仇辉脸红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仇辉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被朱弦这么一怼,便丧失了继续表达的兴致。他羞红了脸,把背对着朱弦,再不肯说话。 仇辉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哪怕今日二人已经成亲了,朱弦心里依然是把他当孩子来看的。 见到仇辉这样,朱弦瞬间就振奋起来,从前一见到仇辉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害羞,就会激得朱弦成就感爆棚,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可以特别的能,进而就会特别的想逗他一逗。 于是朱弦索性丢开面前的鸡汤面,站起身,转到仇辉的面前: “美男子,接着讲呀!我还没听够呢!” 朱弦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没有安好心,仇辉不想理她,便把头转去了一边。 “美男子快点讲!没见过我婆婆,听你讲她一讲也不肯?有这么小气的吗?” 仇辉依旧不理,把头又转去了另一边。 -- 第154页 朱弦不放弃,坚持把他的脸给掰到自己的眼皮前。 “小样还生气了?可是不喜欢被叫美男子?” 仇辉无奈,抬起眼来对上朱弦的目光: “傻瓜,面汤都溅脸上了还挺带劲……” 说着他伸出手往朱弦的腮边轻轻一抹,他的手又大又温热,抹过朱弦脸颊的时候却也意外带走了朱弦脸上那故作夸张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从前的朱弦也算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又整日跟在朱校堂身后东奔西跑,打过交道的男人不说太多,但各色各样的也算大略都见识过。 仇辉有着不同于朱弦接触过的,所有男人的那种“笨拙气”。 这种“笨拙气”并不脑子不好使的意思,而是迟钝—— 或许称之为冷淡更为合适。 与仇辉接触过这么久,朱弦能感受得到仇辉对女色的疏离。 在结婚以前,朱弦愿意把这种疏离称作“尊重”,可现在他们都已经结婚了,再这么疏离,就不应该了。 因为这种疏离,让朱弦的行为也开始发生改变。似乎为了确认一点什么,朱弦的眼神灼热,直视着仇辉的时候似乎就要把他给吸进去。 仇辉不明白朱弦的意思,却也不受控制地被这种眼神给摄住了魂魄,他盯着朱弦的眼睛咽下一口唾沫。 “你……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朱弦不说话,逼视得他更紧,她的脸距离仇辉不到两寸,香喷喷的气息直接喷在他的脸上,眼神火辣得快要把仇辉给点燃。 呼吸莫名地就变得急促起来,仇辉心里头慌,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身,却被朱弦踩住了袍角,腿迈出去了袍子出不去,一个趔趄又跌回了椅子上。 他就要大喊一声开始反抗,却听得耳畔传来“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朱弦把脸凑在仇辉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笑得猖狂。 朱弦看见了他眼底的慌乱,所以她就满足了——会害羞的男人果然最可爱。 朱弦直起身,朝仇辉摇了摇手指: “美男子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快点跟我讲讲你的娘,讲了我就放你走!” …… 仇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娘的故事能有这么吸引人,大清早的折腾出来满身汗就只为了听一个娘的故事。 仇辉以讲故事告饶,朱弦放开了他,待仇辉一脸狼狈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朱弦正胸有成竹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压下心头无奈的暗笑,仇辉整了整自己身上被揉皱的衣袍,重新回到朱弦的身边坐下。 他示意朱弦接着吃面,自己便开始与朱弦讲述关于娘的事。 仇辉的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除了会一点针线活,旁的,什么也不会。 她很爱孩子,所以仇辉小时候是没有奶娘的,都是仇辉的娘亲自奶,并把他带大的。 可是娘有爱孩子的心,却欠缺了一点带孩子的能力。所以仇辉小时候从高处跌落、被蚊虫叮咬到眼皮都睁不开、热出满脑袋的痱子,都是常事。 尽管如此,仇辉的娘依然坚持要亲自一整天一整晚地看着孩子。 “你爹不会怪她吗?”朱弦问。 仇辉摇摇头,“为什么要怪她?她也是好心,只是操作得有些失误。再说看见我因为她的操作失误而受伤,娘已经很难过了,旁人怎么可以还去苛责她呢?” !!! 朱弦侧目,合着仇辉的娘犯了错不仅不会因此受到责罚,反而还会得到来自仇辉爹的安慰? “在我印象里,无论我娘犯下多大的错,我爹都没有埋怨过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宠着她。”仇辉说。 无论犯下多大的错? 朱弦惊讶。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莫非仇辉的娘其实并不是病死的,而是—— 跟男人私奔的? 朱弦张着嘴,面都忘记了吞下去,眼珠滴溜溜地转。仇辉看她这样子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便忍不住笑了,啐她一口: “你想什么呢?我娘不是那样的人。我娘很爱我爹,我爹也爱她。” “所以了,究竟什么样的错才是很大很大呢?”朱弦不解地问。 “……”仇辉语迟。 “没什么啦!你快吃面,吃了好收桌子!”仇辉不耐烦地催朱弦。 朱弦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低头继续吃面…… “好羡慕你的娘,可以遇上无限包容她的人。”朱弦禁不住感慨万千。 “那……你也会这样吗?”突然,朱弦这样问。 “什么?” “你也会跟你爹一样吗?” “什么跟我爹一样?” “跟你爹无限包容你娘一样包容我呀!无论我犯下什么错,你都不会苛责于我。” “……” 仇辉低头,看见朱弦眼底的期待。 他有些踯躅,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朱弦静静地看着他,对仇辉的迟疑态度有些不满意。 “我尽量吧!”仇辉说。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尽量不苛责于你。” 第81章 誓言 今后我一定会努力赚钱养家,一定…… 鸡汤面里有些鸡肉, 虽然去掉了油,但朱弦依然不习惯在早上吃肉。 于是仇辉便凑过来,示意朱弦把碗里剩下的鸡肉都给他。 -- 第155页 “这可是我吃剩下的……”朱弦有些惊讶地看着仇辉。 “没关系!”仇辉摇摇头, “你是我娘子, 我自然不介意的。” 可是朱弦不习惯,直到她用自己手上的箸夹起碗底的鸡肉, 再把这鸡肉送进仇辉的嘴里,她依然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毕竟她与仇辉最“亲密的接触”也仅限于摸一下手,或像刚才那样那样擦一下脸。 仇辉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 似乎蘸了朱弦口水的鸡肉会比原来更加好吃。 朱弦眼看着仇辉把自己吃剩的鸡肉都吞了下去, 心底禁不住百感交集: 除了连洞房花烛夜都不肯碰她一下,在其他方面,仇辉真的做得很好了,就像一个很爱妻子的丈夫那样。仇辉对朱弦的好, 让朱弦都开始迷糊起来,是不是昨晚实际发生过一点什么,只是自己忘了? 虽然从理论角度来看,朱弦明白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是不正常的, 但是她依然不是很清楚那个“碰”字真正的含义究竟包含了什么。 所以仇辉如今日这般对待她,她不仅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妥, 反而有些感动。 “娘子吃饱了吗?”仇辉笑眯眯地问朱弦。 “嗯,饱了。”朱弦点点头, 拿绣帕轻拭嘴角。 “那好,晚点我带你去上房见一见仇掌门和二小姐。”仇辉很随意地说。 朱弦没有留意到仇辉对仇尚志和仇香香的称呼, 当然,仇辉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他平时就叫得挺随意,除非在公开场合特别地留意过称呼, 他基本上都是凭感觉在说话。 提起仇尚志和仇香香,朱弦这才想起自己作为新妇,不仅没有去伺候自己的公公吃早饭,拖沓到了现在才起床,还让自己的丈夫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饭。 “夫君,我这么晚才去上房,公公和小姑子会不会怪我?”朱弦有些担忧,怯怯地问仇辉。 “不会的!”仇辉不以为然地一挥大手,“有我在,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朱弦不信,“真的?” “真的。” 朱弦想起祁王妃很早之前曾经说过,在仇家庄,是仇辉做主。彼时没有能够佐证的东西,朱弦还不大敢信。可如今看来,当初祁王妃倒真是有点眼光的,如若没有一点真正的把握,仇辉肯定不敢在新婚的第一天,就带着朱弦这般放肆。 “你早饭吃得晚,若是不饿,待会吃饭你就随便用一点就好。他们的口味很重,你若是不习惯,就先忍一忍,我安排人去城里给你重新请一个厨子来,咱们往后就开小厨房单独做饭吃。”仇辉说。 “……”朱弦惊呆了,为仇辉如此没有下线地替自己考虑感动万分。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这个,我可以与公公和小姑子一块吃饭的!”朱弦赶忙制止仇辉这样的想法,自己才刚过门一天,仇辉就要与家人分开吃饭,往后自己还怎么在这个家里呆? 仇辉定定地看着朱弦,嘴角挂一抹奇怪的笑。 “没关系的,有句话说得好,人与人之间,都会远香近臭,就算是亲戚也不例外。你是我的妻子,也是这仇家庄的女主人,在这个庄子里你也是说了话就能算得了数的人。 仇掌门和二小姐的脾气都有点轴,容易得罪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伤了娘子的心。都说一山难容二虎,虽说这么比喻有些不大妥,但我的意思是,为了让娘子在仇家庄能过得开开心心的,我们大家适当分开一点生活,也是可以的。” 朱弦了然,可算听明白了仇辉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原来是仇辉知道了发生在去年武举考场上,自己与仇尚志的那一场“救治风波”。 为了让谁替仇辉治伤的问题,仇尚志与朱弦闹了不愉快。 其实这件事过了这么久,朱弦又与仇辉顺利成亲,就连朱弦自己都没有再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了。不曾想,仇辉居然还记挂着,并试图用这种方法来调和朱弦与仇尚志之间的矛盾。 “那件事……是我冲动了……还请夫君不要把责任推到公公和小姑子头上。”朱弦低声对仇辉道歉,她很担心因为自己影响了仇辉与家里人的关系,如果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闹得仇辉就得与家人决裂,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娘子不用自责,不过多请一个厨子,家里人也都理解的,再说我用自己的俸银请,旁人不会说你什么。” 朱弦没有听明白仇辉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仇辉笑,“我已经与仇掌门说好了,从今往后我的俸银,一半给庄子,一半留着我自己用。” 说着仇辉站起身,走到窗边一只漆木柜旁,打开柜门,取出一只匣子送到朱弦的手上。 “这是我一半的俸银,你就收着呗,往后,我们可以请厨子,你也可以用作零花。” 朱弦接过那只匣子,打开来,里面只有不多的几张银票,外加几锭银。 望着手里这只匣子,朱弦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 因为担心朱弦不适应仇家庄的生活,仇辉便把他自己的父亲和妹妹都抛去了一边,每个月只给他们一半收入的赡养费,剩下的便统统交给朱弦,留作小两口自己的零花。 这与分家有何区别? 眼见朱弦捧着那匣子不做声,仇辉以为朱弦嫌钱少不够用,便万般不好意思地笑着与朱弦解释: “两年前置办这所宅子,就花去了我不少的银钱。再加上西城兵马司的职位,我也才得了不久,所以也没存几个钱。这里存的多半,还是从前替冯霄和三殿下办事的时候从他们那里得来的酬劳。” -- 第156页 “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一定会努力赚钱养家,一定不会让你吃苦的。”仇辉非常真诚地对朱弦保证。 “……” 朱弦的喉咙被什么给堵住了,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能够遇上这样体谅自己的郎君。 “你别这样说,夫君!”朱弦抬起头急切地对仇辉说。 “我既然决定了要嫁给你,就一定能够适应仇家庄的生活的,厨子可以请,但是我也一定能承担好一个儿媳妇应该承担的责任的!” 仇辉听了,嘴角划过一抹清浅的笑,他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朱弦的后脑勺: “好的,谢谢娘子。” …… 经过与仇辉的这一节,朱弦对仇家人的敬重又更上了一层。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不能让仇辉因为家庭的琐事分心,哪怕自己多吃一点亏,都一定要孝顺好仇尚志,与仇香香和睦相处。 近午时,仇辉才带着朱弦走出了小院。 这是朱弦第一次见到仇家庄的真面目。 自打认识仇辉,朱弦还从来没有被邀请过来仇家庄做客。讲来二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熟络,谁曾想不过只见了几次面的人,再见面竟然已成了夫妻。 仇家庄虽只是一个私家庄园,倒也修得重轩复榭、华丽异常。庄子是比照京中王侯们喜爱的庄园模样修的,数十亩占地,坐西向东,依碧峰山南麓延伸段,按中轴对称三路构筑布局,逐级升高,纵深递进。 庄园四周均采用银石铺砌墙基,青砖砌成的围墙上有梅兰竹菊样式的月窗,给这片气势恢宏的庄子带上了些许江南庭院的意味。园内主宅、花圃、客房应有尽有,花圃错落有致,院落精巧华丽。楼宇皆为三路三重殿宇,院中青石铺路,院墙彩绘粉饰,幽雅又舒适。 仇辉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自然赚不了如此多银钱建这片庄子。唯一可能的经济来源,便只有仇尚志了。 朱弦知道仇尚志在江湖上很有名,仇家在岭南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可她没有想到的是,仇家居然可以富有到如此程度。 由此可见押镖、开武馆也是一门很好赚钱的生意,并不比天南海北跑商的生意人差。看看仇尚志,不过一个跑江湖的武者,生生把京城里不少高门大户都给比了下去。 可是仇辉自己又没有几个钱,就像他才交给朱弦的那一盒家当。 轻飘飘的一小盒子,约么几百两纹银的财和物,便代表了仇辉这前半辈子的努力和奋斗。 不过正因为这样,朱弦才会更加心疼和珍惜仇辉的一片赤子之心—— 仇辉是真正的男子汉,他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自己的父亲。他正努力用他自己的双手替朱弦撑起一片天,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女人好好善待吗? 仇辉领着朱弦一路朝北走,他笑着告诉朱弦说:“我们家没有读书人,学不来城里人不光给人起名字,还要给宅子、院子起名字。我们都习惯直接说东南西北园儿,上池塘下晒坝,东树林子,西苗圃子的。 就像仇掌门住的地方叫北园儿,二小姐住东边儿,就叫东园儿,我们自己住的,是南园。不光简单,压根儿不必考虑起名儿,还可以指路,避免人迷路。” 听仇辉讲这些,朱弦忍不住笑了。其实京城里也有不少按宅子的方位给起名儿的,而且这些宅子的主人可不乏军机重臣、殿阁大学士。 “夫君说笑了,名字起来都是给人叫的,人名如此,宅子名亦如是。能区分出个体就行,没所谓好与不好。”朱弦笑盈盈地看着身前与自己引路的仇辉。 微曛的日光下,仇辉笑容很灿烂,他的眉目间有眼波流转,顾盼之间神采飞扬。那一根根迎风飞舞的小辫,就像仇辉的人,活力四射,又充满了年轻的朝气。 朱弦发现仇辉身上的气质,着实有些与众不同: 譬如今天,他穿着精细又文气的直裰,却梳着夷人才梳的小辫。他来往皆权贵,出入皆车马,却会生火劈柴,炒菜做饭。仇家庄坐拥宅院十余亩,仇辉自己却只有轻飘飘的几百两纹银身家。 温润与野性,内敛与豪迈,贵气与质朴,世间所有矛盾的形容词似乎都可以在仇辉的身上完美融合,又交错呈现。 这是一种奇怪的美,带给朱弦奇妙的体验,她很喜欢。 朱弦也是第一次发现男人扎小辫其实也很好看,略带夷人粗犷气质的装饰非常契合仇辉张扬又不羁的个性。可以勾勒出他矫健的身姿,爆发力十足的肩背线条,真真是男人味十足! 朱弦痴痴望着眼前那个光芒四射的男子,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爱情的甜蜜犹如炸锅的米花嘭嘭嘭嘭爆溅出花儿一样的往外冒,掩盖住了昨天那个令人丧气的新婚夜,让所有的疑心与反常都化为了青烟,伴随仇辉此时的一颦一笑,飞上九重天…… 再也看不见。 第82章 风情 他不是不解风情,只是不想要吧?…… 仇辉领着朱弦来到北园儿, 不等进门,便有侍女、仆妇们迎上来给仇辉和朱弦行礼。 她们都叫仇辉少庄主,叫朱弦大少奶奶。 待得进门, 朱弦看见了仇尚志和仇香香。 仇尚志坐在上首, 穿一身簇新的深棕色万字纹斜襟大袖袍,腰间束丝绦, 正闲闲地端着茶杯喝茶。 -- 第157页 仇辉站在堂下对着仇尚志行礼,唤他“父亲”。 朱弦跟在仇辉的身后,也对上首的仇尚志盈盈一拜, 称呼他“公公”。 仇尚志瞟堂下的朱弦一眼, 便一挥手,招呼婢女们给大公子和大少奶奶看座。 仇香香走过来,给仇辉送过来一杯茶。是她自己的,还没来得及喝, 便给了仇辉。 仇辉接过茶,道一声:“谢谢二妹。” 说完,便随手把手中的茶递给了身后的朱弦。 朱弦微笑着对仇香香道福,仇香香木着脸站着, 不看朱弦,也没啥反应。 接收不到对方的回礼, 朱弦脸上的笑依旧很自然,没有任何尴尬的意思。仇香香是哑巴, 朱弦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不会苛责小姑子。 婢女们把凳子给仇辉和朱弦摆好了,仇辉却没有落座。他对仇尚志说, 儿子带新妇来给父亲敬茶了。 仇尚志点点头,婢女们心领神会,又端来两杯茶, 一杯送给了仇辉,另一杯则给了朱弦。 婢女们往仇尚志的面前摆好两只蒲团后,仇辉便领着朱弦端着茶,对仇尚志跪下了。 仇辉先给仇尚志敬茶,口中说着与常人无异的祝福长辈的话。 仇尚志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他的眼睛是望着仇辉的,眼神的焦点却似乎穿过了仇辉,不知道落去了哪里。 他接过仇辉捧过来的茶,抿了一口,说道: “辉儿长大了,如今也是一个能自己拿主意的大人了,孤身一人在外闯荡,为父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给你压力,不给你添负担,还有,想对你说一句,要永远记得你是我仇家的子孙就好。” 仇尚志一番话毕,朱弦难得地在仇辉脸上看见了一丝悲怆的颜色。只见仇辉对着仇尚志深深叩了三个响头,很郑重地回答道: “父亲在上,孩儿会永远记得,自己是仇家的子孙。” 朱弦跪在另一只蒲团上,静静地看眼前父子两个人的对话,莫名感到一种悲壮肃穆的气氛。 朱弦想,仇尚志应该很爱仇辉的生母,更爱发妻所出的两个孩子。不然他也不会在丧妻多年后,一直孤身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当真是重情重义的一家人啊! 这样想着,连朱弦都为仇尚志伟大的父爱所感动,忍不住连鼻子都酸涩起来。 轮到朱弦给仇尚志敬茶的时候,就简单多了。 仇尚志没那么多真情实感好对朱弦表露,只是很简答地嘱咐了朱弦几句,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仇家的儿媳妇了,要多为辉儿考虑,一心一意爱他,我们仇家才会家和万事兴,才会变得越来越好。 朱弦很恭谨地接受了仇尚志的嘱托,并虔诚地对天发下誓言,一定会陪着仇辉白头到老。 仇尚志点点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朱弦的誓言,还不等朱弦再多说两句,便挥了挥手指头,示意两人可以下去坐着了。 各自落座后,婢女们在管家的张罗下开始准备摆盘上午餐。 趁着这个空挡,朱弦开始给仇尚志和仇香香分发自己准备的礼物。 通常来说,新嫁娘在第一天见婆家人的时候,都会准备很多绣品。 朱弦也不例外,只是因为仇家庄的人丁不旺,就两位婆家人,朱弦便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套贴身的里衣和袜子罗帕,给仇尚志则多两件护膝和护腰。 仇尚志不冷不热地收下了,仇香香依旧没什么反应。 朱弦自作主张地把东西塞给了仇香香在东园儿的丫鬟,让她给二小姐带回去。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程序走完了,朱弦便及时地闭了嘴,默默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除了不冷不热的仇家两父女,在场最为“热情”的只能是仇辉了。 其实仇辉本身也是冷性子,可是在更冷的仇尚志与仇香香的对比下,连仇辉都变得“热情似火”了。 在朱弦替仇尚志父女二人张罗礼物的时候,仇辉的双眼一瞬也不曾离开过朱弦的身。 待朱弦分发礼物完毕,他便立马迎上前,替朱弦摆正了面前的茶盏,并示意她歇一歇。 “娘子辛苦了,先来喝杯茶,一会好吃饭。” 朱弦抬头望向仇辉,脸上始终保持那种温和有礼的微笑。 “只盼奴婢的手艺,还能过得人眼,不要被嫌弃的才好。” “不会不会!”仇辉非常肯定地捧场,“娘子如此贤惠,任谁不得说一声好!” 朱弦抿着嘴儿笑,扭身靠着椅子的边轻轻坐下。 一旁的仇香香虽然不能说话,但那张麻木的脸与冰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力量。 而上首的仇尚志则低头喝茶,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对眼前发生一切不管不问,充耳不闻。 朱弦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掩饰心底的疲乏。 虽说朱弦已经下定了做仇家好媳妇的决心,也做好了就算吃亏也要与仇家父女和平友爱相处的准备。 但仇家人的冷淡,实在像一块坚冰,沸水泼不进,烈火烤不化,真的给朱弦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似乎朱弦就是一“外人”,贸然闯入了仇家三口原本平静又和谐的生活,给仇尚志和仇香香,带来了困扰和伤害。 好在仇辉挺善解人意,他甚至比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更加照顾朱弦的感受,总是在朱弦感到乏力、挫败的时候,给朱弦送去远远的一个注视,或轻轻的一句“谢谢”。 -- 第158页 咽下口中的茶,朱弦暗自松了一口气。 庆幸自己还有一个仇辉,不然她这个做儿媳妇的,真的没胆量面对接下来的日子了…… …… 晚间,朱弦没有再去北园见仇尚志和仇香香,而是留在南园儿仇辉的院子里,和仇辉两个人一起吃晚饭。 仇辉告诉朱弦,跟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不同,仇家庄没那么多讲究,不需要每顿饭都去仇尚志屋里用。往后若是庄子里安排了一处吃饭,自会提前来南园儿告知。 仇辉要朱弦放轻松些,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一定每一顿饭与仇尚志一块吃。 听仇辉这样说,朱弦这心里才终于放下了。一方面,朱弦原本就不想与那冰坨坨似的两父女接触,如今不需要在一块吃饭,自然非常合她的意。 但是另一方面,朱弦也为仇辉与他父亲和妹妹之间如此松散的亲属关系感到有些奇怪。 虽说江湖人家规矩没那么大,可按说现在庄子里的人又不多,母亲走得早,只剩下孤单的父亲和同父同母所出的妹妹,一家人只剩下三口相依为命,居然都不在一块吃饭?就算在普通人看来,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 听仇辉说起他的生父母,亲子关系是挺和谐的,不然他也不会在提到“傻乎乎”的母亲的时候,脸上闪现幸福的光。可是看现实里的情况,似乎又不然。 仇家人之间这种云山雾罩,又颇有些矛盾的关系让朱弦感觉有点看不透,脑袋里面晕乎乎的。 不过朱弦也没有打算过多的纠缠在这种事情上,反正不需要每天看两父女的脸色,朱弦就开心! 饭后不多久,兵马司来人找仇辉,说衙门里出了一点急事,没办法非得要这个时候来打扰副指挥使请个示下。 因为仇辉成亲,所以给兵马司告过几天的假,如今衙门里来人请示下,仇辉也不好不处理,便跟着来人一起离开仇家庄,进城处理公务去了。 朱弦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没事做,眼看天边的红霞将尽,又是一个夜晚到来。 对新婚的女子来说,夜晚意味着什么,就算朱弦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很模糊,仅限于书本上的表达,但她也知道春宵是难能可贵的。 仇辉比朱弦小两岁,朱弦自以为是地猜想,或许是因为仇辉太过年轻,所以不大懂得男女之事,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两年前连朱弦自己都那么懵懂。 为了自己的爱情,也为了今后的小家可以顺利延续,朱弦觉得作为仇家庄的大少奶奶,她自己也应该为了仇辉做出一点努力。 朱弦差了小蝶去后院采点玫瑰花,让仆妇们烧起水,她要泡一个玫瑰花浴。女人嘛,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香香的,美美的,不信就抓不住男人的心! 水烧好以后,婢女们替朱弦把澡盆子抬进净房,洗澡水加好,撒上新采摘的玫瑰花瓣。香胰子、细棉帕等沐浴用品都备好以后,婢女们便陆续都退了出去,留下小蝶一人伺候朱弦开始沐浴。 时下正值初春,晚上的气温依旧有点低,担心朱弦沐浴受凉,小蝶便在净房的一角给朱弦烧了一只火盆。整个净房都被这只火盆给烤得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最终朱弦把小蝶也遣了出去,房间里没有人,朱弦关着门独自一人待在净房里头享受玫瑰花浴。 朱弦半躺在澡盆里,身子被温润的,香喷喷的水包围起来,鲜艳的玫瑰花瓣轻触她的肌肤,那种惬意和舒适的感觉很快就把朱弦心底的惆怅给驱散了。 “唔……真的是舒服极了!” 鼻间充盈着玫瑰花的香气,朱弦开心地拂起盆中的水,看红艳艳的玫瑰花瓣在自己白腻的身体上翻滚、流转……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朱弦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还躺在澡盆里。 水有些凉了,净房里的温度也比之前低了不少。 朱弦转头,看见墙角火盆里的火不知在什么时候熄灭了,可炭还是黑的,根本没有烧完。 再抬头看看净房的门窗,四处都闭得严严实实的,没理由炭火莫名就自己灭了。 朱弦觉得这盆火熄得没有道理,她口中嘟囔着从澡盆里起了身,拿澡巾裹了身体后,走到那火盆边。看见地上洒落了点点炭渣。 朱弦一愣。 炭渣飞出了火盆,说明刚才有人来过,门开了带进了风,所以墙角的炭火就被吹灭了。 朱弦首先想到的是仇辉回来了,她赶紧走出净房,却看见小蝶正急匆匆地从屋外奔进内室。 “啊!大少奶奶您自己起来了?奴婢还说来叫您呢。”小蝶跑得很急,发鬓间满是风吹过的痕迹。 “你刚才在哪里呢?”朱弦问。 “奴婢在后院替少奶奶补今天被勾脱丝的鹤氅,要不是姑爷提醒,奴婢差点忘记了少奶奶还在沐浴。”小蝶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仇辉果然回来了? 朱弦挑眉。 “那……姑爷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朱弦四下里张望,并没有发现仇辉的影子。 “噢!姑爷回房拿了一本卷宗便又走了,姑爷说少奶奶洗澡洗睡着了,要奴婢过来唤你,他还要奴婢转告大少奶奶,说衙门今晚有事,他就不回来了。” 小蝶的声音如冰冷的神喻回响,似乎就在耳畔,又像在天边。 朱弦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 -- 第159页 她实在没有想到,仇辉宁愿舍近求远,奔去后院叫婢女过来伺候自己,也不肯亲自走到朱弦身边来唤一声“娘子,该起了”。 他不是不解风情,只是不想要吧? 朱弦的头有点晕,也不知是刚才被冻的,还是被仇辉气的。 朱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沸乱的心,朝小蝶伸出了手: “来,替我换上里衣,时候不早了,我想要睡觉。” 第83章 玫瑰 想你呢!想你想得睡不着。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 仇辉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遣走了婢女,关上房门,定定地看着朱弦。 朱弦不解, 问仇辉要干什么? 仇辉眨眨眼, 一脸讨好地来到朱弦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只精美的陶瓷小盒送到朱弦的面前。 朱弦打开来, 发现是一盒花钿。 花钿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朱弦仔细地辨认, 认出来是玫瑰花样的花钿。 “我喜欢这个, 想看你带……” 仇辉的声音很低沉,脸颊隐隐有些发红。 朱弦随手把那装花钿的瓷瓶给重新盖上,她并没有告诉仇辉,现在流行清淡妆容, 姑娘们都很少用花钿了,追求的就是那股“仙”气,玫瑰花这种庸俗的花,大家都不往脸上贴了。 朱弦忽略掉仇辉提出来的关于玫瑰花的事, 反而向仇辉抛出来一句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不是有公干么?又回来做甚?” 仇辉望着朱弦,面带愧疚地说: “娘子息怒, 衙门的事来得有点急,不知道上头怎么回事, 突然要查去年西城兵马司辖区内经手过的所有案件卷宗。很抱歉昨晚没能回家陪你,今天赶回家的路上看见这个, 觉得很适合娘子,便买来送给你。” 说完,又将手中的瓷瓶往朱弦的面前举了一举, 以示自己的心意。 朱弦终于把视线又重新调回到仇辉的手上,她接过那花钿,握在手里。 尽管有礼物作掩护,朱弦的注意力依然没有被仇辉费尽心机买回来的花钿所吸引,她定定地看着仇辉的眼睛说: “你眼睛怎么了?” 仇辉的两只眼睛通红通红,像兔子眼睛似的。 听见朱弦问眼睛,仇辉便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我眼睛怎么了?” “你眼睛好红,昨晚没睡好?” 仇辉一愣,旋即干脆地回答:“何止没睡好,那是一宿都没合眼。” “有这么多活要干?觉都不用睡了?” “不是,想你呢!想你想得睡不着。”仇辉笑嘻嘻地说。 “……” 朱弦扶额,第一次发现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仇辉,竟然也挺会糊弄人。 虽然不知道仇辉究竟是在逗自己开心,还是真的一晚上都在想自己,朱弦并不真的想打听个水落石出。但是不管怎么说,积聚了一整夜的满腹怒气,在收到仇辉送来的礼物时,没有消,却在听到仇辉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时,瞬间就消弭了。 “肉麻……”朱弦啐一口仇辉,便捏着这只瓷瓶扭着腰来到妆台前,抽出妆匣子,把这瓶新置的花钿放了进去。 虽然不大符合时下的流行趋势,但只要是仇辉送的,朱弦都一定会喜欢。 身后,一双大手揽上了朱弦的腰,旋即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仇辉低头,把脸埋进朱弦后颈蓬松的云鬓。 “我的娘子好香……”仇辉俯首在朱弦的身后,口中喃喃。 第一次听到仇辉用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朱弦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想我的话,今晚就别再去衙门了吧?” “不行。”仇辉从朱弦的颈后抬起了头,“卷宗还没有整理完,待会我就要再回衙门继续干活,现在回家也只是想陪你吃个午饭。” 朱弦惊讶,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仇辉,“可是明天我就要回祁王府。” 婚后第三天,是朱弦归宁的日子,仇辉必须作陪。 “没事,今天我加紧干,或许晚上就能整理完,明日陪你归宁,完全没有问题。”仇辉说。 “可要是你今天还是没干完呢?”朱弦问。 “没干完,我便不睡觉地干,保证明天一早就能陪你一起回祁王府。“仇辉斩钉截铁地说。 “……” 朱弦没有说话,看着眼前仇辉的兔子眼,心底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为了养这个家,仇辉办差如此辛苦,事无巨细替朱弦周全。 而朱弦自己呢?不光吃好喝地养在家里,还特自以为是地纠结着圆房的事,无端东想西想,怀疑他,冲他生气。 如今回头看,在执着于圆房的这件事情上,怎么都是朱弦的错。是朱弦不懂心疼仇辉的苦和累,是朱弦自私了。 这样想着,朱弦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不洞房就不洞房吧,就算仇辉一直不碰自己,看在他始终都如此体贴人的份上,朱弦也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妻子。 朱弦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一点仇辉的鼻尖,笑着对他说: “小傻瓜!你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你是人,不是骡子,怎么可以只干活不休息呢?如果活太多,今天干不完,也别不睡觉,吃过午饭,你便在家休息一会,大不了明日归宁,我一人先回,你能来便来,不能来便罢。祁王府就在那儿,又不会跑走,往后的日子还长,待你得空再去祁王府见过我爹娘,也好过你三天两夜不睡觉地干熬。” -- 第160页 见朱弦如此体贴,仇辉也禁不住动容,他拉过朱弦轻点自己鼻尖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地吻。 “娘子对我真好……” 朱弦不是没有注意到今日仇辉对自己特别的黏,虽然从前他们二人也不是没有搂抱过,但没有哪一次,仇辉能对朱弦搂抱得如此泰然自若又理所当然。 个中的缘由,朱弦当然不会去细想。新婚的夫君能黏着自己,这也是朱弦喜闻乐见的。 朱弦沉醉在仇辉的怀抱里也无法自拔,眼前、心里都是仇辉温柔的眼,缱绻的呢喃。被仇辉温热的怀抱紧紧包围,朱弦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 午饭后,在朱弦的坚持下,仇辉总算在家里小憩了小半个时辰。 不顾朱弦的挽留,仇辉胡乱抹一把脸便又重新骑上了回城的马。 “娘子晚上早点安置,我能回便回,就算不能回,也会在明天一早就陪你回祁王府的。”仇辉最后一次嘱咐朱弦。 朱弦应下,要仇辉别再纠结此事,差使能办多少是多少,千万不能累坏了身子。 两个人你侬我侬地又厮磨了好一阵,终于,仇辉离开了朱弦,转身朝回城的方向奔去…… …… 仇辉策马扬鞭,怀中似乎还残留着朱弦馨香。 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仇辉很开心朱弦没有骂自己。 不管怎么说,朱弦还是很善良的。仇辉喜欢这样善良的姑娘,因为朱弦决定对仇辉包容、让步、不计较他做对做错时候的样子,让他真的有了做丈夫的感觉。 路过城东一处胭脂店的时候,仇辉看见店门口摆了一瓶玫瑰花炼制的精油。为招徕顾客购买,店家把这精油洒在了门口一支假玫瑰上。 仇辉看见这支假的,绢做的玫瑰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马儿,凑了过去…… 假玫瑰很香,散发出跟真玫瑰几乎一模一样的香味,仇辉很喜欢。 这让他想起昨晚回家拿卷宗时看见的那一幕—— 朱弦赤。裸着身体,躺在香喷喷的玫瑰花池里,闭着眼睛睡觉,就像闭眼小憩的玫瑰花仙子。 就因为这一眼,导致仇辉昨天晚上一宿都不能入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那殷红玫瑰花瓣零落印在雪白肌肤上的样子。那凹凸有致,红蕊堆雪,香肌凝脂的画面过于香艳,大大超出了仇辉能够承受的范围极限。 身体里隐藏的那只猛兽一旦苏醒,就算隔着万丈仇渊也不能阻止它想要勃发的冲动。 原本只是臆想的东西一旦有了具象,想找到出口的那种冲动就会愈发的强烈。 一个人留在兵马司过夜的仇辉便第一次,因为思念那个女人,动了情根…… 仇辉想,或许朱弦就是一个玫瑰花幻化成人的妖精,现在的他可太喜欢一切与玫瑰花有关的东西了。 只在这支假玫瑰跟前停留了一小会儿,仇辉就强迫自己收回了神志。 因为仇辉发现自己身上带的银子不够。 仇辉存钱的时间很短,加上与朱弦成亲,就把钱都留在了家里,朱弦的手上,而仇辉身上能带的就很少了。 除了暗自长叹一口气,转身默默离开,仇辉什么也做不了。 终究还是几文钱压死英雄汉,没钱的人是没资格拥有女人的。 …… 仇辉回到西城兵马司就立马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整个兵马司从上到下都粗手粗脚的大老粗,鲜少有能整理案卷资料的文人。 虽说兵马司里也配有文职官员,但通常只够维持一间衙门平日里的差使,一旦遇上这种突击式的检查,就完全不够用了。衙门里能识文辩数的都得上,就连仇辉这样的副指挥使也得跟着一起熬更守夜地伏案写文书。 也不知写了多久,待仇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侍卫青钰正一脸苦笑地望着他。 青钰告诉仇辉,说偏厅里仇二小姐等你已经好久了。 仇辉叹一口气,问那青钰:“二小姐还没走?不是早就叫你们送她走吗?” 青钰苦着脸,摇了摇头回答道:“不行啊,送不走。二小姐是上午来的,结果您上午又回仇家庄了,她没见着您,怎么肯走?再说了,二小姐看您辛苦,晚上都不能回家,专门过来给您送鸡汤,您都没喝上一口,叫人怎么走?” 仇辉听言,觉得青钰说得也有道理,便从那座上站起身,说一句,“走吧,去喝点汤。”说完便朝屋外走去。 待来得偏厅,大老远便看见仇香香一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 待听得屋外动静,仇香香转过头来,看见是仇辉来了,急忙起身迎上前来,一脸激动地望着他。 仇辉见状笑道:“二妹辛苦了,大老远还给我送吃的来。” 跟在仇香香身后还有一名婢女,穿翠绿色的褙子,生得大眼高眉,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 那婢子见到仇辉来,忙不迭也跟在仇香香的背后,与仇辉解释: “大公子您可算来了,二小姐在这儿等您快一天了。听说您忙公干,昨晚都没有回家,二小姐便担心了,天不见亮就起床给大公子炖了鸡,想着给您送来,好补补身子。” 听见婢女的话,仇辉面上的惭愧愈盛,他托住仇香香的手腕,将仇香香往那桌边的椅子旁带。 “二妹休要再如此,不过办差忙一点,不需要劳动全家人都跟着受累。” -- 第161页 话音刚落,那婢子又接过了话头:“大公子快别这么说,二小姐是心甘情愿的,只要您把她送的炖鸡都吃个精光光,她呀,一定更开心了!” “……” 仇辉默了默,觉得这婢子的话也实在太多了些,他朝那婢子招了招手,说道: “秋燕,去!把汤端过来,我这就喝。” 那婢子得令,立马响亮地回了一声“是”,便转身,像个花喜鹊一般朝外奔去。 见秋燕离开,仇辉转过头,对着仇香香愈发和蔼地说:“二妹,待我喝过汤,你便回去吧。” 仇香香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仇辉,轻轻摇了摇头。 仇辉皱眉,“可你是女人,这里是衙门,你怎么可以住这里呢?” 仇香香抿嘴儿一笑,拉起仇辉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两个字,“做饭”。 “可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呀!”仇辉说,“明天是你嫂嫂归宁的日子,我就要回去了。” 听见“嫂嫂”两个字,仇香香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收回自己写字的手,低下头,再不看仇辉。 出师未捷,仇辉并不气馁,他抹一把脸,不折不挠继续劝说仇香香: “既然你那么喜欢兵马司衙门,要不从今往后你来替我上衙算了,我回仇家庄……” 不等仇辉说完,边听得门外有人高喊“辉哥”。 仇辉被迫咽下自己满肚皮的话,看一眼身前的仇香香,不甘心地站起了身: “什么事?” 仇辉来到门外,是叶宝春。 去年春节前,仇尚志曾交给仇辉过一页写着十几名田义会兄弟名字的纸,要仇辉给安排进西城兵马司,叶宝春便是其中的一个。 只见那叶宝春热情洋溢地与仇辉打着招呼:“辉哥,戴桢已经把卷宗都送去兵部了,总算交了差,这几日大家都累得不轻,戴桢说要请兄弟们一起去喝酒,辉哥也去吧?放松放松!” 仇辉张口就想拒绝,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那叶宝春: “宝春,成指挥使要参加么?” 叶宝春点点头:“指挥使要参加。” 听得此言,仇辉便也一颔首:“既然指挥使要去,那么,我便也参加吧!” 叶宝春兴奋,疾走两步就要来拽仇辉的胳膊,又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 叶宝春瞪着眼,一脸小心地指了指一旁紧闭的窗户: “那……二小姐……” 不等叶宝春说完,仇辉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嗨!不管她了,她要留这里便留吧,反正后院有的是地儿,咱们管好自己的事就好!反正明天我就回了,可没工夫跟她慢慢儿理。” 说完,仇辉便推一把叶宝春的肩,两人调头,一同往前堂的方向走去…… 第84章 兄弟 如果还念你我是兄弟,就别逼我动…… 夜色下, 高挑的大红灯笼悄悄为沂水河换上了一层红色的霓裳。微风阵阵,摇曳了水中的红灯笼,也朦胧了宾客们的笑脸。 近水楼是位于沂水河东岸最大的一处楼宇, 每天夜晚都是近水楼一天里最为沸腾的时候。 仇辉坐在酒桌的一角, 默默地端起酒杯,一口接着一口地闷。 明天是朱弦归宁的日子, 仇辉原本打算过来喝两口酒就走的,可是看眼前这情况,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戴桢和叶宝春一样, 都是仇尚志让仇辉安排进兵马司的田义会兄弟。当时仇尚志给的名单上共有十二人, 十二个人统统安排进衙门,实在太过夸张。在仇辉的多方周全下,最终给了两个人捕头的职位,剩下的十个, 只能做皂隶。 虽然这十二个兄弟也算进了吃公粮的序列,但都是一些没有品级的职务,仇尚志是不满意的,好在仇辉做通了大掌门的思想工作, 给田义会兄弟安排公差的事情,才总算翻过了篇。 十二个人当中唯二做了捕头的两个人, 一个是叶宝春,另一个, 便是今天请客吃饭的戴桢。 而今天,害得仇辉如此情绪低落的, 也正是戴桢。 叶宝春年纪小,听话,手脚也麻利, 一直都在老老实实地帮仇辉干活。但戴桢就不一样了,他的年龄比仇辉要长很多,也从来没有把仇辉当成自己的头来看过,更别说心甘情愿听从仇辉差遣了。仇辉也一直与戴桢不熟,只知道他是江南某个堂口的风云人物,与管账房的雷老虎关系不错。 戴桢年近三十,一直都跟着雷老虎跑江湖,当山匪。谁曾想过在他而立之年,竟然混进了京城的兵马司当差,当上了捕头,还能管十几个手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不一样的盼头,自打戴桢进入兵马司当差,就一直雄心勃勃地与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成致套近乎,搞好关系,俨然一副官场老油条的做派。 戴桢这种不把仇辉放在眼里,转而另拜山头的行为,在仇辉看来,无疑是一种威胁。 他不知道戴桢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是看不起他仇辉能力不够,不配指挥戴桢?还是准备背叛田义会,另攀高枝平步青云? 如若是后者,那么仇辉倒真要笑话戴桢了,天天谎话说太多,反倒把自己给骗到了,真以为自己是身家清白的良民? 酒桌上觥筹交错,宾朋尽欢。仇辉狠狠吐一口胸中的浊气,将手中酒杯重重搁上面前的案桌。 -- 第162页 身旁有人狠狠拉了仇辉一把,是成致。 成致凑到仇辉的身边来,要与仇辉喝酒: “仇兄弟,你好眼光!”成致吐着满嘴的酒气朝仇辉竖起一根大拇指。 “戴桢兄弟是个能干人儿!这次如果没有他跑前跑后的上下协调,我们西城兵马司,还真交不了差了!” 说完,成致往身后一拉,拉出一个人来,正是戴桢。 “来,戴桢兄弟!戴桢兄弟刚刚就在跟我说,今晚,他必须要来敬仇兄弟的酒,说多亏了仇兄弟举荐,不然他还进不来咱西城兵马司。” 成致望着仇辉,又醉眼朦胧地拍了拍仇辉的胸脯,“我便也跟戴桢兄弟说,既然如此,那么我成致也要来给仇兄弟敬酒!因为如果没有仇兄弟的举荐,我成致,也碰不上这么优秀的部下!所以,我们两个便一起来了!” 说完,成致拉着戴桢,两个人一起朝仇辉举起了酒杯:“来!仇兄弟,我们干杯!” 仇辉无奈,强打起精神跟成致与戴桢一起碰了杯,三个人皆一口饮尽杯中酒水。 戴桢与仇辉碰完杯,便一摇一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名女子远远地朝戴桢迎了上去…… 那女子年纪尚轻,身着修身的纱裙,宝髻松挽就,铅华淡妆成,行动袅娜,举止风流,就算在美女如云的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这女子扶住了戴桢的胳膊,把戴桢安安稳稳地扶回了座位上,再理一理自己漂亮的绢纱罗裙,又重新坐到了戴桢的身边,紧紧的挨着,一副郎情妾意的恩爱模样。 这一幕看得仇辉心头一口老血涌出,差点就要当场撅过去—— 那女子是妮儿,朱弦的亲妹妹,祁王府的二小姐。 …… 妮儿是与戴桢一同来的近水楼,当仇辉看着妮儿被年近三十的戴桢牵着,花红柳绿地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真是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妮儿究竟是怎么与戴桢好上的,仇辉不知道。但是听现场参加酒宴的兄弟们说,妮儿有次来兵马司衙门找仇辉,可仇辉不在,戴桢正好路过,便接待了她。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好上了。 仇辉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完全想象不出来妮儿究竟会因为什么事情来找自己,自己不在就罢了,结果还瞧上了自己的部下? 无论仇辉有多么觉得“想不到”、“不可能”,但事实就这样摆在面前——祁王府家的二姑娘与兵马司的一名捕头好上了。 仇辉不能接受田义会的兄弟干出这样的事,于是趁着戴桢出恭,仇辉也跟着走了出去。 仇辉在恭房里堵住了戴桢,质问他为什么勾引良家少女? 戴桢不以为意,告诉仇辉,他与妮儿是真心相爱的。 仇辉很生气,戴桢已经快三十了,一直做土匪,老婆都讨不到,现在仗着有仇辉,一跃进了衙门不说,居然还换身皮来勾搭上了祁王府的二姑娘! 你不可以这样做!仇辉严正警告戴桢:妮儿是好人家的女儿,因为大掌门的一句话,我让你进了衙门,你们办差便办差,可不能祸害老百姓家的姑娘啊! 戴桢听了哈哈大笑,他接连质问了仇辉三个问题:第一,少庄主你一口一个你们我们的,是想与我们田义会划清界限吗?就算你的确没有行入会礼,那么现在,你是把我当敌人在警告吗? 第二,你凭什么说我是在祸害好人家的女儿,而不是男女两人坠入爱河? 第三,请问副指挥使你勾搭上那祁王府的大小姐又是因为什么?莫非只有你仇少庄主的爱才是爱,我们这种大老粗就只配打光棍儿,只要爱上谁家的姑娘,就是在嚯嚯人家的好女儿了?合着这祁王府,只准你仇辉攀得,我戴桢就攀附不得了? 仇辉被戴桢这三个问题给问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戴桢转身就要离开,在走出恭房之前,他一脸鄙夷地看着仇辉: “副指挥使是在鄙视我戴桢出身卑微吗?可副指挥使想过没有,比起我戴桢,你又能好得了哪里去呢?” …… 仇辉碰了一鼻子的灰,真是恨得牙痒痒。 再回到酒桌上来的时候,就算心里堵个大石头仇辉都坚持着要留在酒桌上继续喝酒。 为了让成致指挥使吃好喝好,戴桢叫了歌姬陪兄弟们喝酒。仇辉也被分到了一个,被仇辉没好气地拒绝了。 就这样,酒桌上男男女女混杂着,整个雅间里头乌烟瘴气的。 仇辉很想走,却不能走。妮儿是朱弦的妹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如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没办法跟朱弦交代。 酒桌对面的妮儿穿着短小的襦衫,领口开得极低,靠在戴桢的身边,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如若不是提前认识,还真没瞧出来妮儿与旁边的歌姬们有什么区别。 在仇辉的印象里,妮儿能比朱弦小好几岁,估摸着现在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手段,倒是仇辉没有想到的。 仇辉打算的是,有再多不爽,也要坚持到酒宴结束。就算现在劝说不了戴桢放弃妮儿,在当下来说,亲眼看着戴桢平安送妮儿回家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很快,仇辉发现,就算自己想秉承绥靖政策拖到酒宴结束也很困难了。 戴桢一直在劝妮儿喝酒,左一杯右一杯。仇辉数着的,前前后后妮儿至少喝了得有两坛,可戴桢依旧不满足地给妮儿换上了大碗…… -- 第163页 仇辉怒了,噌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沉着脸走到妮儿的身边,二话不说将她面前那只酒碗给扔去了一边。 “你起来,该回家了。”仇辉这样对妮儿说。 满场的喧嚣人声渐渐沉了下去,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酒,抬头朝仇辉的方向看过来。 戴桢搂着妮儿的腰,一脸莫名地看向仇辉。 “副指挥使说什么?属下没有听清楚。”戴桢笑着问仇辉。 “我说,她不能再喝了,现在就得回家。”仇辉说。 “可是,副指挥使,妮儿是我的女人,她什么时候回家,关你什么事呢?” 雅间里响起人们哄哄的笑声,大家都觉得好笑,并且怀着十分期待的心情,密切围观接下来剧情的发展。 仇辉一噎,他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兄弟都很难坚定地支持自己。 可是仇辉没打算放弃,就算被人骂混球,今天晚上的事,他都管定了。这不光是为了朱弦,更为了他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与坚持。 于是仇辉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伸手将妮儿从座位上给拽了起来: “走,我送你回去!”仇辉这样对妮儿说。 见仇辉真要带妮儿走,戴桢急了,起身来追,却见仇辉胳膊肘一抬,戴桢朝妮儿伸过来的那只手就被弹开了。不等戴桢再赶一步,便听得“唰”一声响,仇辉已将佩刀抽出刀鞘一半,一只手横握着,正对戴桢的脸。 “如果还念你我是兄弟,就别逼我动手。”仇辉一字一顿地说。 第85章 纠葛 合着……这里就你安好心了?…… 众人皆惊。 一个个呆若木鸡, 不知道动弹。 就在场上气氛凝若冰霜的时候,却听得妮儿自仇辉的身后开了口: “姐夫,我不走。” 众人绝倒。 戴桢大笑:“副指挥使, 你看你的小姨子不想跟你走, 你就放过她吧!” 仇辉感受到了周围眼光之灼热,烧得他想落荒而逃, 但是仇辉控制住了自己的腿。 因为他深知,今日自己若后退,明日反噬到自己身上的孽力则会更甚。现在不过丢一下面子, 如果自己袖手旁观, 往后得丢的,就更多了。 仇辉深吸一口气,转头压低了声音对妮儿说:“他们没安好心,你听我的, 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妮儿已经醉了,星眼朦胧地对仇辉笑,很大声地说:“合着……这里就你安好心了?” 众人哗然。 仇辉无语, 真想把眼前这女人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此时成致站了起来, 走到仇辉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仇兄弟, 好好说话,拿刀伤和气。大家都是兄弟, 戴桢兄弟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更何况他与弟妹的妹妹还情投意合。妮儿姑娘是你仇辉的妹妹,便也是我成致的妹妹, 我成致拿人格替戴桢兄弟向你担保,一定会送妮儿姑娘平安回家的。” 仇辉皱眉,心说戴桢的人品,我可太了解了,年纪近三十,混混就做了二十年的家伙,哪怕二十个成致都没办法给戴桢做担保。再说了,担保若有用,还开三法司作什么? 念及此,仇辉便朝成致摇摇头:“大人,不是我仇辉不讲道理,给兄弟难堪,只是今晚她喝太多酒了,我现在就要送她回家。” 见仇辉不给面子,成致也有点不悦,他讪笑着对仇辉说:“可是人妮儿姑娘本就与戴桢兄弟是一对儿,要送也是戴桢兄弟去送更合适吧……”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仇辉身后传来妮儿的娇声媚语:“既然姐夫那么执着地想要送我……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她将双臂一扬,没任何预兆地突然就挂上了仇辉的脖颈。宽大的袖口滑到了肩上,为了搭配这种低胸的襦衫,妮儿没有穿里衣,露出白嫩嫩的两条胳膊搭在仇辉的胸前。 “咱们走吧……姐夫……” …… 仇辉拖着妮儿的胳膊,毫不留情地把她给拽出了近水楼。 仇辉是骑马来的,如今要送妮儿,没有人起身帮助仇辉把妮儿安置上马,或者帮助仇辉找一驾马车。 因为戴桢也生气了,今晚参加宴会的兄弟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留下来安慰戴桢。 今晚这事来得太陡然,参加宴席的兄弟们都有些消化不过来。不过这样在无意识间做出来的选择,人心向背已然明了。 仇辉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也没办法解释。毕竟就今天这件事来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过程怎样让人难以接受,都已经不重要了。 仇辉拖着妮儿站在近水楼的门口,酒楼的小厮去给仇辉牵马。 妮儿醉成了一滩烂泥,丝毫不顾忌地往仇辉身上倒。 仇辉把妮儿搁到廊檐底下靠着门口的廊柱坐着,他给了店家一袋碎银子,让店家替自己安排一驾马车。 店家收了银子自然满口答应,很快替仇辉找来一驾青帷马车。 仇辉把妮儿扛麻袋一般扛上了马车,便驾着马车朝祁王府的方向奔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妮儿坐在马车里叫仇辉停车。 仇辉不解,掀开马车门帘儿问她有什么事? “我难受,想吐。”妮儿捂着胸口,面带痛苦。 仇辉把马车停在路边,拉开马车门帘,站在车门旁对妮儿示意:“下来吧,到路边来吐。” -- 第164页 妮儿歪倒在马车里,摇摇头,“脚软,过不来……” 仇辉默了默,弯腰把自己的袍子的下摆夹入腰间蹀躞带后,长腿一迈,进了马车。 仇辉的劲很大,他用一只手提住妮儿腰间的裙带,就像提一只鸡,两个人连裙摆、袍角都没挨上一丝毫,妮儿就已经站在了马车旁的地上。 “吐吧。”仇辉站得远远儿地对妮儿说。 妮儿无语,看着黑暗里躲得远远的仇辉,她二话不说弯腰趴在马车门口的横梁上,就开始往那车夫位做出呕吐的动作。 仇辉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抓起妮儿腰间的裙带,就把她往更远处提。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妮儿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就被仇辉重新提到了距离马车老远的一处黄杨树下。 仇辉把妮儿放了下来,后退两步,才开口对她说: “吐吧。” 肚皮被勒得生痛,妮儿摸着肚皮扶着脑袋定了好久的神,才终于站踏实了,她望向远远站着的仇辉,问了他一句话: “你今晚,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不应该喝这么多酒。”仇辉站在黑暗里,像一座静默耸立的塔。 妮儿摇摇头,连声音都大起来:“你刚才不惜与自己的兄弟翻脸,也要带我走,现在你告诉我没什么意思?” 仇辉冷笑:“那么你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妮儿笑了,像一枝风摆的柳,“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姐夫的心思……” 不等妮儿说完,仇辉如一头夜袭的狼突然前行到妮儿的身边。 “你不是要吐吗?为什么还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仇辉问。 妮儿一愣,抬头望着黑暗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无辜地一摆手:“一吹风,便不想吐了。” 仇辉无言,低着头想了想,他不想解释太多,对妮儿来说,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听在妮儿的耳朵里,只要不合她的意,最终都能歪到一边去。 仇辉斟酌了半晌,抬起了头。 “我想说的话,其实就两句,第一句,我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才这样做的,第二句话便是,戴桢,绝非良人。” 妮儿听着,眼底闪烁不定的光。今晚对妮儿来说也是一个意外,她也没想到会在同一桌酒宴上碰见仇辉。 也正是因为这一场意外,妮儿才终于真正得到了一次仇辉的正视。与此时仇辉的心境不同,妮儿很雀跃—— 今晚是她第一次当上了了仇辉眼里的女主角。 妮儿张嘴就要说什么,却被仇辉再度打断。 “既然不想吐,咱们就回马车上去吧,太晚了,我还得赶路。” 与妮儿不同,仇辉并不想在这种地方与自己的妻妹聊天,他很快就为今晚的对话画上了句号。 在转身离开之前仇辉问妮儿:“你能自己走么?不能走,我便提……” “不要提……”妮儿越过仇辉踉踉跄跄朝前跑,就算是用爬也得自己爬回去。 仇辉太狠,没见过有谁搀人是用提的。裙带勒身,妮儿的腰都快被勒断了。 望着妮儿逃命似的步伐,仇辉很满意,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他甩一甩手里的马鞭,迈开大步跟在妮儿的身后,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 仇辉驾着马车来到祁王府的后门,老远就看到门外有人提着灯笼拉磨似的在台阶底下转圈圈。 待得走近,仇辉认出来,提着灯笼的人正是春鹃。 见到仇辉送妮儿回府,春鹃真是惊讶极了,想问问仇辉究竟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仇辉停下马车,唰一声拉开马车的门帘,再朝里喊了一句:“到地方了。” 妮儿默默地从马车上溜了下来,春鹃看见了,赶忙迎上前去扶住她的胳膊。 “二小姐你还好吧?奴婢真是担心死了……” “没事!”妮儿狠狠凶一声春鹃,便东撞一下西撞一下踉跄着推开后院的门,闪身进了府院。 春鹃见了想追上去,又想起仇辉还在门口,便止住了脚步问那仇辉:“大姑爷进府歇着吧?” 仇辉摇摇头:“不进去了,明日五郡主归宁,我与她一起回府。” “……” 春鹃笑道,“既然明日五郡主要回,大姑爷便先住着,待明日一早回府,你们一起见王爷王妃,岂不正合适?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大姑爷现在走,只怕明日起床都难。” 仇辉摆摆手,很坚持,示意春鹃赶快回府去照顾妮儿,他这就要走了,不需要管他。 仇辉并不认为今天是自己擅自进祁王府留宿的好时候,因为妮儿和春鹃都是杨嬿如房里的,此时已经半夜,如若留宿祁王府必定是听从杨嬿如安排。明天就是朱弦归宁的日子,自己搁这重要的一天搞这么一桩事,只怕是会开罪了祁王妃,最后惹得朱弦不好做人。 春鹃见劝说不动仇辉,妮儿又需要人照顾,便不再与仇辉纠缠,对仇辉道了个谢,简单嘱咐了他几句路上注意安全,便也转身进了后院,阖上了院门。 待四周重归平静,仇辉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和朱弦不同,妮儿实在与仇辉心里“大家闺秀”的概念相去甚远。 今天晚上的事,纯粹就是妮儿惹出来的。但是妮儿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妮儿的问题,不管怎么样仇辉都必须要把自己该做的做了。 -- 第165页 好在仇辉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过程有些崎岖,但结局还算圆满。 解决了妮儿的事,仇辉也该回去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回仇家庄,但是现在太晚,城门早关了。就算拿了腰牌出得城门,待回到庄子,也就只能睡一个把时辰就又该起床了…… 仇辉又想回兵马司衙门,但是一想到今天仇香香没回去,或许就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仇辉就不想再回衙门了。 踯躅了半晌,仇辉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可以给自己过夜。主意一旦拿定,仇辉便挥动手里的马鞭,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催动马儿调了个头。马车辚辚,朝黑夜的深处奔去…… 第86章 归宁 这小姑娘是谁? 日上三竿, 仇辉还在客栈的客房里呼呼大睡。 他是凌晨入住这家客栈的,原本拜托了店家卯时就来叫自己。谁知那店家不靠谱,早间客栈要开张卖早点, 店家太忙, 就把仇辉托付的这事给忘了。 待到仇辉一觉睡到自然醒,天光已经大亮了。 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 仇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 糟了糟了,坏事了! 满脑子都在回响着这句话,仇辉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拾掇好, 冲出客栈门, 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应该干什么。 待到厘清了思绪,仇辉首先赶着昨晚借来的马车回到近水楼,跟近水楼的老板换回自己的坐骑后,又再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城兵马司衙门—— 不管有多晚, 毕竟是去见岳家,仇辉总是得要洗个脸,换件衣裳。 仇辉很快就赶到了兵马司衙门,推开后门, 走进后院,仇辉果然看见了仇香香, 正在后院的天井底下洗仇辉的一双鞋子。 “你还不走?今天我就要走了,接下来几天都不再上衙, 你还要坚持留在这里吗?”仇辉没时间停下脚来说话,一边朝自己的房间奔跑, 一边这样对仇香香说。 仇辉一边跑一边解腰间的蹀躞带,松袍服的扣子,待得跑到门口, 整件袍子都已经松开了,擎等着脱下来就可以直接换外袍了。 仇香香迎了上来,被仇辉一把给拒在了门外。 “我要换衣裳,二妹且回避。”仇辉隔着门缝说,话音未落,便听得“喀哒”一声门闩响,房间门便从内给别上了。 不多时,仇辉穿戴整齐,重新梳过了发,再度打开了门。 门口站了一个人,端一盆水候着,正是仇香香。 仇辉一愣,看见仇香香手里的水盆和棉帕,知道她是给自己送洗脸水来的。虽然仇辉一直尽量避免扩大仇香香在自己生活中的影响力,但现在他赶时间,既然有水用,自然得先用了再说。 仇辉朝仇香香微微一笑,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进门的道。 仇香香端着水进了门,门口还放着一只桶,桶里还有满满一桶清水,仇辉便把这一桶清水也提进了屋。 仇辉手忙脚乱开始刷牙洗脸,因为急,不是打翻了盐缸子,就是找不到漱口的水盅。 仇香香有条不紊地帮仇辉备好每一步他需要的东西—— 首先找到滚在床底下的漱口水盅,洗洗干净后打满水,替仇辉往马尾刷上蘸上茯苓膏。待仇辉漱口完毕后奉上清茶,放下茶盅后,蘸湿热水的棉帕已展开,叠成合适是大小呈在仇辉的面前…… 待仇辉洗漱完毕,仇香香提着仇辉放置桌上的一大包礼物,替仇辉推开了门,门外司剑已经牵一匹洗刷干净的大马在门口等着了: “大公子莫急,二小姐已经派人给祁王府送过信了,说您稍后便到,祁王府的管事说他们已经知道了,叫您别急,慢慢儿过去,他们等您一起用午膳。” “……”仇辉听了,没有说话,只骑在马背上调转了马头对着廊檐下的仇香香微微一笑,点点头以示告辞之意,便用双腿狠夹马腹,跃马朝衙门外飞奔了出去…… …… 午时刚过了不久,西城兵马司的大门外就来了一大堆披坚执锐的兵,为首的一名军官生得五大三粗,挎一把大刀,腰间悬挂一块刻着东厂字样的铸金铭牌。 守门的两名小卒看见了,立马拱手相迎。 军官把手里的铸金铭牌翻个面朝守门的小卒招了招,一名小卒看清楚了上面的字,一边朝衙门里头引路,一边称呼对方“颜将军”,另一名则倒提着刀,飞快地朝衙门深处奔去报信。 高帜是亲自来巡查西城兵马司的。 从前几日西城兵马司上交的卷宗里,高帜看出来了一点问题,因为自卷宗里找不出答案,所以今天特意来衙门,找兵马司管事的当面问问。 因为头几天熬夜,昨晚西城兵马司的人一起喝了庆功酒,今天到下午了都还有人没有到——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成致,便是其中之一。 高帜靠坐在太师椅上,无聊地拨弄左手大拇指上戴的玉扳指。 堂下乌泱泱站了一屋子的人,所有今天有幸上衙的人都来了,低头陪这位东厂的督公傻站着。 高帜冷眼看底下丧气四溢的家伙们,心情瞬间就不好起来。 “一问三不知。”高帜不满意地嘟囔一句话。 旁边伺立的师爷听见了,立马对着高帜深深一鞠躬:“大人息怒,小的已经派人去催指挥使大人了。” “副指挥使呢,副指挥使又在哪里?指挥使不在,好歹两个指挥使,总得要在一个。”高帜皱眉。 -- 第166页 “回督公的话,仇副指挥使前几日成亲,告了四天的假。结果前几天衙门整理卷宗,仇副指挥使的假便没有休成,昨天把差事干完后,从今天开始要连休三日。”师爷毕恭毕敬地回答。 高帜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想起了朱弦,一直不得法的高帜现在是听见仇辉的名字,就恨不得敲他的骨吸他的髓。 “谁说假过了还能补休的?也只有你们西城兵马司才这样没规没矩!怪不得啊怪不得,本官就说了,为什么你们司的差使全都办得一塌糊涂,原来从你们的两个指挥使开始,就是一塌糊涂的!” 高帜恶狠狠地叱责所有西城兵马司的人,以发泄他心底的不满。亲口骂不到仇辉,能骂一骂他身边的人,也是好的。 在场的人都品级低,没一个可以跟高帜抗衡。被高帜指着鼻子骂,大家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好在高帜总算是骂累了,终于闭了嘴。毕竟他骂十句,对方也很难有一句回应,就像对着一堆树桩痛骂,骂得再痛快,但情绪发泄出去得不到反馈,那种胜利的快感也就渐渐没了。 高帜觉得很无趣,坐着骂人太久也是一桩苦差事,浑身上下关节骨头都僵了,成致一时半会儿又到不了,于是高帜便抄着手站起身来走出厅堂,自己信步在兵马司衙门里头闲逛逛。 才刚走出前院,高帜看见远远的正前方走过来一群人,穿得五花八门明显不是兵马司的衙役。 队伍的最首,是一个女人,女人提一只包袱,穿着碎花的袄裙,款款朝高帜的方向走来。 高帜有些惊讶,能在兵马司衙门看见女人,可是一桩稀罕事。 京城里的衙门不同于地方上的知州府和县衙,同一所府衙里,主事官在后院安家,前院公干。京城里的衙门场地有限,往来的人员又更加繁杂,所以主事官都有自己的府院安家,衙门便只做公干。 就算需要在衙门里开设专门休息的地方,也通常都只设公廨供长官小憩,或设吏舍给书吏居住。 高帜站在原地,一脸兴味地看那女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媳妇,如此深得郎君的宠爱,连上衙公干都带着? 待得女人走近,高帜才发现这个女人年纪不大,还梳着少女的发式,是个姑娘。姑娘长着圆圆的娃娃脸,圆眼睛,圆鼻头,连嘴也肉嘟嘟的,带满脸的稚气。 姑娘面无表情地朝高帜走过来,因为不认识高帜,也不认识什么白蟒的补子,所以当她走近高帜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露出面对朝廷高官时应有的那种谦卑恭谨的表情,更没有想到要主动让路。 高帜眼看着那姑娘一脸冰寒料峭地朝自己走过来,便主动给对方让路,还朝着她微微一笑。 高帜生得白白净净,又长身玉立的,在衙门里碰到这样好看的男人,还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再冰寒的小姑娘也会对高帜多看两眼。 姑娘侧过身,对路边的高帜也微微一躬身,脸上破天荒泛起一丝笑。 待一行人沥沥拉拉全都走过去以后,高帜才又重新抄起手来继续朝前走。 “这小姑娘是谁?”高帜一边走一边很随意地问身旁的颜龙飞。 颜龙飞呆呆地跟在高帜的身后,还在沉浸刚才诡异的让道场景中没有抽脱出来。待得高帜岀声问第二遍了“那姑娘是谁”,颜龙飞才猛然回过神来: “督公……那女子……那女子是仇香香啊!怎么你还给她让路了?” “如此没有眼力劲,真该抓起来揍一顿!”颜龙飞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高帜停下了脚步,眼底霎时间有风云变幻,光怪陆离。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颜龙飞的脸。 颜龙飞不解,一脸茫然地与高帜对视。 “查一查这个仇香香。”高帜这样对颜龙飞说,他的脸上闪烁兴奋的光。 “回去龙飞就立马着手彻查此事,查查她为什么突然就哑了,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仇家身后的秘密!”高帜狠狠地一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 仇辉坐在朱弦的身边,应付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 朱校堂很高兴,拉着仇辉一杯接一杯地喝。祁王妃虽然不喝酒,但她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提醒婢女们给男人们添酒,并且找到很合适的话题,调动起酒桌上男人们连绵不断的兴致。 刚开始朱耀祺还有些沉默,毕竟在今天之前,他还不曾与仇辉有过良好的接触。并且朱耀祺与仇辉同岁,他不习惯用姐夫这样的称呼来称呼自己的同年。 但是酒过三巡,朱耀祺对仇辉就明显变得熟络了起来,他打开了话匣子,并很有礼貌地称呼仇辉“姐夫”。 同是称呼“姐夫”,对比朱耀祺,妮儿对仇辉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妮儿很冷淡,并且是从一开始到结束都一贯的冷淡。她低头只默默地吃菜,还会故意给仇辉脸色看,引得杨嬿如暗地里拽了妮儿好几回袖子。 看着如此别扭的妮儿,在某一个瞬间朱弦突然想起今天上午仇辉刚到祁王府的时候,一度也这样别扭过—— 那会仇辉偷偷扯着朱弦的袖子,说要跟她说件事来着。 于是朱弦瞅了个空当问仇辉:“对了,今天早上你是要跟我说什么?” 仇辉听了一愣,瞟一眼饭桌对面的妮儿,旋即果断地摇头:“没!没有!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 第167页 朱弦笑,伸手在桌底下狠狠掐了他一把。 “美男子是不说么?不说就没机会了哟?”朱弦压低了声音逗那仇辉。 仇辉被掐得心里一抖,连被朱弦称呼美男子都没了反应。 他偷偷瞟一眼对面的妮儿,再瞟一眼身旁的朱弦,心道对面那个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步行差踏错,指不定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仇辉低头,就着饭碗狠刨一大口饭,缓和自己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仇辉觉得自己没有错,如果最后朱弦非要误解自己,他也没办法。毕竟该说的话他仇辉必须得先说,至于结果怎样,仇辉无法控制。待到日后若真有祸事降临,仇辉也算是努过力的人,到那时候,朱弦应该就不会再埋怨他了吧…… 第87章 探底 姑爷对你可还好? 午间小憩的时候, 仇辉告诉了朱弦关于妮儿和戴桢的事。 除了没有与朱弦交代戴桢与田义会之间的关系,就连昨晚强行带走妮儿,仇辉都统统与朱弦说了。 仇辉告诉朱弦, 希望她能够通过杨嬿如, 劝说妮儿不再与戴桢来往。 朱弦听了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与仇辉成亲,但是因为从前妮儿对仇辉的态度, 其实朱弦对妮儿与仇辉之间的关系,心里依然是有些介意的。 在姐妹情敌与家族生死之间,自然是家族生死更为重要, 可是因为仇辉对某些重要信息的隐瞒, 朱弦并不能对妮儿与戴桢的事情做出正确的判断。 朱弦觉得仇辉有些小题大做,就像上次仇辉因为要参加武举考试而突然情绪异常一样,朱弦并不觉得戴桢配妮儿有什么不妥。 毕竟作为祁王府的姑娘,在找夫君这个问题上, 本身就有很多忌讳。 能找到一个有公职、吃穿不用愁的富裕人家,不光朱弦,就连朱校堂和祁王妃都会觉得很满意的。虽然不能与时下高门贵族家的姑娘相比,但是相较被朱校桓安排去做筹码, 已经算不错了。 相反的,朱弦更加介意昨晚仇辉当着众人的面出手带走妮儿, 这让朱弦的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的难受。 好在今天仇辉主动向朱弦坦白了这件事,所以朱弦愿意从好的方面猜测仇辉的想法—— 自己的夫君只是在替自己照顾妹妹而已, 毕竟妮儿与外男深更半夜在外饮酒,实在有失体统。而仇辉, 也只是出于维护祁王府的面子,情急之下才出手带走了妮儿。 考虑到仇辉经常这样小题大做,于是朱弦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一句:“妹妹的事, 我也很去难插嘴。” 仇辉一愣,知道朱弦不会把自己的警告放在心上,如果自己再多说,或许还会引火烧身,起到反作用。 于是仇辉很自觉地就打住了话头,再也不提这件事。 见仇辉立马就闭嘴,朱弦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或许有点蛮横,她朝仇辉笑了笑,又周全了一句: “我会让杨侧妃侧面提醒那戴桢,尽快来提亲,妮儿可不是集市上的卖菜姑娘,可以随他戴桢呼来喝去地陪他喝酒玩闹。” “……”仇辉无语,却也只能朝朱弦点点头,再道一声“娘子说得对”。 下午朱弦与祁王妃喝茶聊天的时候,与祁王妃传达了妮儿和戴桢的事。 祁王妃当然与朱弦持同样观点,觉得与戴桢的这门亲,还算合适。 可是待祁王妃叫来杨嬿如与妮儿,要与她们当面商议怎么处理与戴桢这门亲事的时候,妮儿却不干了。 她拒绝与戴桢成亲,并威胁杨嬿如,如果杨嬿如敢催促,或逼迫戴桢来提亲,她立马就回沧州老家,再也不要回京城碍大家的眼了。 祁王妃不解,问妮儿,既然不想嫁给戴桢,为何又要与私下与对方见面? 妮儿无所谓地回答,“我只是喜欢与戴桢一起喝酒,并不代表我就想嫁给他。” 杨嬿如愕然,指着妮儿的鼻子连声音都哆嗦起来:“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你这样随意与外男厮混一处,往后还怎么嫁人?” 妮儿更加不以为然了,她挑眉看着自己的母亲道:“如果别人都怕娶我,你们也就再不必担心陛下把我许配给别人了,这不好事一桩?” “……” 众人皆无语。 妮儿的话,朱弦不敢苟同,但是妮儿敢于打破世俗陈规的勇气,倒是令朱弦佩服的。 觅得自己心仪的良人,是每一个女人做梦都想达成的夙愿。但人生不能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能觅得自己心仪良人的夙愿也就基本成了天方夜谭。 天下女子大多都屈从于世俗的压力,作为各种力量作用下的棋子嫁给自己不喜欢,甚至不认识的人,恍恍然度过余生,这又何尝又不是一种悲剧? 朱弦甚至觉得妮儿说得挺对,女人想要觅得自己欣赏的人,自然就得多交际,阅尽千帆,方能觅得心安处。 朱弦于心底并不反感妮儿多交际,但如此一来,一个行差踏错也有败坏名声的危险。一旦妮儿对外树立起浪、女的形象,只怕会吓走不少优质公子哥。 自毁名声唯一一个好处,妮儿倒是说得没错。朱校桓再不敢拿妮儿当他赏赐的“工具”,要是朱校桓把妮儿当“谢礼”送给谁,那便是在害人家,这种戳人心窝子的事情,朱校桓还真不好做出来。 妮儿的说辞,朱弦勉强可以理解,杨嬿如却不能接受,她不能容忍妮儿说出如此“放荡”的话语,便暴跳如雷,提起门背后一根鸡毛掸子当场就要往妮儿身上抽去…… -- 第168页 祁王妃出手拦住了杨嬿如,要她用适当的方式教育孩子,如此粗暴行事的,那是土匪。 杨嬿如气得心口疼,当场下令要妮儿禁足一个月,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并不准许妮儿狡辩,还把她给撵了出去。 望着妮儿远去的背影,祁王妃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在祁王妃看来,妮儿这种张狂又自私的性格,注定难有好下场。好在妮儿是女子,再张狂最终也是去祸害其他人家,所以只要不给祁王府引祸,祁王妃便都能够忍。 待得屋内终于重归平静,祁王妃端起茶杯抿一口茶,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祁王妃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弦后,笑眯眯地问她:“姑爷对你可还好?” “还好。”朱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不是……”祁王妃欲言又止,她认真端详朱弦的脸,思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 “姑爷才受过伤,大病初愈,夜间同房可还能应付?” “……”朱弦语塞,脸腾一下,烧得通红。 实在想不到祁王妃会问得如此直白,朱弦甚至觉得自己没脸再坐在这里听下去了。 朱弦低头坐着,兀自感受耳根边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自己烧成红蜡。 等不到朱弦的回答,祁王妃定睛朝朱弦看去—— 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杨嬿如原本也竖起耳朵听着,看眼前这一母一女搁这儿打哑谜呢,她心头慌,忍不住岀声催那朱弦: “王妃问您话呐!五郡主快些回答呀,你就说,姑爷他行,还是不行!” 杨嬿如这样一催,朱弦支撑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都破了,再也没办法拿脸见人,竟捞起袖子捂紧自己的脸嘤嘤嘤嘤撒起娇来: “求求你们,别问呐——!” 祁王妃见状,心下基本有了成算,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祁王妃这样笑,满心焦灼的杨嬿如才终于揣摩到一点门道,心下便也安定了不少。 祁王妃收敛了笑,拉起朱弦的手,轻言细语道: “五郡主莫羞,夫妻之间,敦伦燕好本就人之常情,如若此事不和,不光妨碍子嗣,更会影响夫妻情份。姑爷从前身体有恙,一直在养病,故而你成亲,为娘最担心的便是此事……” 说话间,祁王妃紧紧握了握朱弦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姑爷若体力难为继,芃儿也莫慌,为娘早就替你想到了,前阵子便托人帮你寻了一剂秘方,回春壮阳有奇效……” “不需要了,母亲!他很好!”不等祁王妃说完,朱弦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话。 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朱弦就是心慌,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在两位娘这般咄咄逼人的追击下,朱弦又羞又怕,快要承受不住了。 朱弦并没有告诉自己母亲事实的真相,一来有害羞的原因,朱弦说不出口。但更重要的是,她看重仇辉自己的颜面和感受,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事实的真相以前,朱弦还想给自己,也给仇辉一个机会。 见朱弦这般肯定地回绝,祁王妃彻底放下心来。祁王妃宽厚地笑着,拍拍朱弦的手,示意她放轻松,别害羞。 “那好!只要姑爷身体好,为娘也就放心了。”说话间,祁王妃收回了正往怀里摸索的手,“如果以后芃儿需要,再找为娘要,也不迟。” “嗯,好的,可以!”朱弦胡乱地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心想的是尽快堵住祁王妃的嘴巴。 不止祁王妃,一旁的杨嬿如也终于放下心来,只可劲地望着自己的大姑娘眯着眼笑,因为激动、开心、如释重负,杨嬿如的眼里甚至泛起了泪花。 要知道有关仇辉的流言很多,东一嘴西一句的也被祁王妃和杨嬿如听到了不少。自打朱弦过门,杨嬿如因为这事,就一直担心得没能睡好觉,现如今听得朱弦亲口证实仇辉无碍,杨嬿如这个老母亲的心里,怎能不开心? …… “同房”这个词,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把朱弦给拖住,并深深的禁锢。不过一件所有已婚女子都很容易就经历的事情,却给给朱弦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朱弦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因为与丈夫同房的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离开上房后,朱弦的情绪就一直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却找不到办法解脱。就像人知道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但找不出原因,以至于有劲都无处可使。 朱弦没兴致再在祁王府多呆,她没力气再在所有人面前佯装自己很幸福。才刚和家人们一起用过晚饭,朱弦就带着仇辉一起离开了。 朱弦借口仇家庄太远,回去太晚怕天黑了。祁王妃挽留不住,只能匆忙叫人备好让朱弦带回婆家的礼物,再很简单地嘱咐了小夫妻两句,就眼巴巴地看着仇家庄的马车离开祁王府,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第88章 揭露 莫非姐姐都不关心你夫君的病究竟…… 是夜, 仇辉留在了庄子里,却依旧无事发生。 朱弦尽量调整自己,不再让自己陷入“圆房苦闷”中, 是个人都能看见仇辉的辛苦。只要仇辉有一颗顾家的心, 至于其他问题,其实朱弦自己都不是很介意的。 更何况, 自仇辉来京城养伤的这几年,他根本都没有时间真正养伤,办下的事倒是有一堆。难得有几天他可以休息的日子, 朱弦也宁愿他好好在家休息, 不要再为各种琐事烦扰。 -- 第169页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平淡中度过,仇尚志依旧保持着与朱弦天远海阔的距离,仇香香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无论朱弦曾经给自己立下过多么豪迈的誓言,宏伟的构想, 她依旧无法融入到这个新家庭中。 就像朱弦是一个外人,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仇家人的世界,自然会遭遇到他们最本能的抵抗。 努力收不到回报,渐渐地朱弦便也就疲乏了。她不再每天试图与仇尚志拉近关系, 仇尚志不想看到她,朱弦便也不出现在他面前。若非必要, 朱弦绝不踏足除自己南园儿之外的其他地方,就连一日三餐都自己的小厨房做, 与北园的仇尚志,和东园的仇香香绝无交集。 这样倒是洒脱, 大家同在一个庄子里,又各过各的,虽然不够热络, 却少了许多麻烦和矛盾。 这样死水一潭的生活,却在某一天妮儿叩响仇家庄大门的时候,被打破了。 妮儿是来给朱弦报信的,但也是为了“复仇”。 妮儿的这桩“复仇”官司还得从戴桢说起。 因为妮儿被杨嬿如禁足,一个月不能见戴桢。待得妮儿终于“解禁”的那一天,忍受不住寂寞的戴桢终于在一家胭脂店的后门堵住了妮儿。 戴桢一见到妮儿,就忍不住一把抱紧了她,心肝肉儿地唤她,问她问什么这么久不跟自己联系? 妮儿冷笑,说以后咱都别联系了吧。 戴桢不解,问妮儿什么意思。 妮儿说,我倦了,不想再看见你了。 戴桢惊呆了,问妮儿为何出此言?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妮儿摇头,坚持强调说只是自己倦了,自己并不爱戴桢,所以不想继续了。 戴桢快三十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压根没有听过不爱了就可以离开的说法,所以他拒绝去理解妮儿的想法,还坚持不懈地追问妮儿,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因为仇辉? 妮儿扶额,虽然她想结束自己与戴桢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但并不意味着她移情别恋了。 当然戴桢也押中一点妮儿的心思,可是妮儿依然不认为自己是移情别恋,毕竟从几年前开始,妮儿就一直试图让自己成为仇辉眼中的女主角。所以妮儿的喜好其实是一以贯之的,她喜欢仇辉身上的某一些特质,并希望自己今后的夫君,也是这一类型的。而戴桢,很明显不符合自己心中预设的那个标准。 妮儿的这些想法,戴桢都不明白,当然他也不可能明白,因为现在的戴桢已经把妮儿离开的原因统统归咎到了仇辉身上。毕竟那晚仇辉强行带走妮儿的行为对戴桢的心理冲击实在太大,戴桢很难不把今天妮儿的离开归责到仇辉的身上。 戴桢无法挽留住妮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的怀中逃开。 若是真的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倒也罢了,可是在接下的日子里,戴桢却亲眼看见妮儿继续转战在西城兵马司衙门的周围,只不过她转战的对象,从过去的戴桢变成了仇辉。 妮儿原本并不指望仇辉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她只是陡然离开了戴桢,日子有些无聊罢了。每每无所事事,一汪情愫无处寄托的时候,妮儿就会回想起自己被祁王妃和杨嬿如同时教育的那副场景,心里便特别的不爽利。 既然自己因为仇辉栽了跟头,依妮儿这种有仇必报的性格,那么她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从仇辉这里给自己找补回来。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妮儿终于在兵马司衙门外的那条小路上等到了仇辉。 仇辉有些意外,但是他依然遣退了随从,自己一个人下马,朝妮儿迎了上去。 “二小姐找我有事?”仇辉问。 “我被娘骂了。”妮儿说,“所以我离开他了。” 仇辉点点头:“没事,你离开他就好。” 仇辉暗自舒了一口气,祁王府的人最好别与田义会扯到一起,省得以后惹祸上身。 仇辉心满意足地转身就要走,却被妮儿给一把拦住。 “咦?怎的这就要走?” 仇辉站定,不解地看向妮儿。 “我男人被你赶走了,现如今没人陪我喝酒了,你应该怎么补偿我?” ??? 仇辉无语,若是搁从前,他一定不会与妮儿啰嗦这些毫无意义的问答,但现在他娶了朱弦,是妮儿的姐夫,身份不一样了,仇辉决定耐起性子劝她一劝。 “二小姐是大家闺秀,怎么可以天天把喝酒挂在嘴上?再说了,你还没出嫁,需得注意一下与男子接触的距离……” 话还没说完,妮儿便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姐夫年纪轻轻,说话怎么跟七老八十的夫子似的?” 仇辉皱眉,“我说的是为人需遵守的规矩,与年纪大小有何关系?” “我不管!”妮儿笑着,伸手一把抓住仇辉的袖子,“从今往后,没人陪我喝酒,你便要陪我喝!” “……” 仇辉当然不会答应妮儿这种毫无道理的请求,他推开拦路的妮儿,自顾自朝兵马司衙门走。 妮儿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仇辉,一次拦截未果还有二次。妮儿天天都到西城兵马司的门口来候着,就为挑拨一下仇辉的底线,反正她天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仇辉使点绊子玩。 终于有一天仇辉怕了,大老远看见妮儿就开始躲。 -- 第170页 胜利者的感觉终于回来了!妮儿很自豪,自豪自己终于把住了仇辉的命门。不可一世的仇辉终究还是有软肋的,他害怕与妮儿纠缠不清,那么妮儿就偏要与他纠缠不清。 仗着仇辉不敢使用暴力手段,妮儿发疯似的追着仇辉撵,谁叫他当初得罪了自己?今天就非得要他加倍偿还! 而妮儿所做的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戴桢看在了眼里。嫉妒的火苗熊熊,烧毁了戴桢的心智。当然,戴桢这种人也从来没有把仇辉当作自己的上司或兄弟过,所以本也没啥心智可言了。 这一天,被嫉妒与悲伤击垮的戴桢找到了妮儿,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与妮儿说。并且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是有关仇副指挥使的,二小姐一定会很感兴趣。” 原本妮儿是不想再理戴桢了,但一听说是有关仇辉的很重要的事,她便动摇了。纠结了一会儿后,妮儿答应了戴桢的邀约。 …… “所以今天妮儿完全是出于担心姐姐才过来看你的。”妮儿独自一人站在仇家庄的大门口,身后还拽着一匹打着响鼻的马。 妮儿是朱弦婚后第一个上门的亲戚,原本应该热烈欢迎的。但是考虑到怪怪的仇尚志和阴测测的仇香香,朱弦从来都不敢邀请自己的朋友亲眷来仇家庄小坐。 如今妮儿都已经主动找上门来了,朱弦再不接待,也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朱弦看着妮儿那张挂满了汗的脸,没有作太多的考虑,便侧身给妮儿让了路。 妮儿惊讶于仇家庄的恢弘,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江湖上的富豪,也会住这么大的宅子。 在经过通往前院的二门时,妮儿看见了与自己擦身而过的几名衣饰怪异的江湖人士。 妮儿觉得新奇,抬起手来指着前方正要发出疑问,便被朱弦给开口截住了话头。 “别少见多怪,公公是跑江湖的,往来都是这些江湖人士,在仇家庄看见他们,实属正常不过。碰到这些人,也不用特意搭理,他们没咱们那么多规矩,没交际的人可以不需要打招呼。” 妮儿恍然大悟,点点头,对朱弦的解释表示理解。 待姐妹俩进得南园儿,朱弦领着妮儿刚进房间,便见妮儿立马转身阖紧了房门。 朱弦一愣,对妮儿说:“待我叫人给你送点果子吃。” “吃什么果子哦!”妮儿不耐烦地打断了朱弦的话,“正事要紧!” 妮儿说完,便拉着朱弦往墙角边的春榻上坐下。 朱弦不解,一脸茫然地看妮儿的脸。 “姐姐……” 妮儿急匆匆地叫了朱弦一声,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朱弦心底的疑惑更甚,忍不住岀声催促妮儿。 妮儿扭捏了半晌,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朱弦: “姐姐,我想问,姐夫还在喝药吗?” 朱弦松一口气,看妮儿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原来只是问这样一个问题? 待妮儿问出这个问题,朱弦才猛然发现自己嫁过来这么久,倒还真没有看到过仇辉喝药,而自己竟然也忘记了关心他是不是还需要继续喝药。 朱弦想了想,回答妮儿道:“他……或许已经大好?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再喝药了。” 妮儿扶额,怨那朱弦道:“莫非姐姐都不关心你夫君的病究竟好了没好?” 朱弦则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特意关心这个?他若没好自然会依药方吃药,我自然而然就能知道,还会亲自帮他熬药。既然他一直都没有再提吃药的事,便说明他的病已经好了。” 妮儿一脸无奈地望着朱弦,再问,“那么姐姐,你知道你夫君得的是什么病吗?” “不是外伤吗?胸骨断了四根,脏器倒还无恙……” “我的傻姐姐啊!”不等朱弦说完,妮儿就再度打断了她的话。 朱弦被妮儿那惊天一喊给吓了一跳,她甚至觉得妮儿总这样一惊一乍的,很是讨人嫌啊! 但见妮儿一脸痛心疾首,似乎是朱弦遭遇了什么惊世惨案,她在替朱弦叫屈。 “姐姐啊!我说你都嫁过来俩月了,还不懂什么叫巫云楚雨么?” 朱弦睁大了眼,一脸的愕然,似乎听不明白妮儿说的话。 妮儿苦笑,一脸怜悯地看着朱弦: “我的傻姐姐啊!都嫁为人妻了,到现在你依然还没破身?” 朱弦望着妮儿,呆怔的表情倒是没变过。 妮儿扶额,一脸“姐姐你没救了”的表情。 “姐夫肾衰,他……不能举。” 第89章 姐妹 原来姐妹之间,也需要冷静冷静么…… 仇辉回家的时候朱弦正坐在窗边看天上的月亮长毛。 仇辉叫一声“娘子”, 便来到了朱弦的身边。 他兴冲冲地从身后拿出用油纸包裹的一包东西,递到朱弦的面前—— “娘子!你要的酥油馅饼,我给你买回来了!” 酥油馅饼是北方的一种小吃, 朱弦曾经在龙城的街边见过, 却没有吃过,因为许多龙城当地人都不吃, 他们管这种饼叫饥寒饼,意思是大多穷人家才买来吃,吃一个就能管饱。 昨天夜里, 仇辉与朱弦聊天, 说起这种馅饼,朱弦便提了一嘴她也想尝尝,没想到今天仇辉就给买回来了。 酥油馅饼是用羊奶奶酪制的,面粉油炸起酥, 内夹肉沫,一口咬去松脆无比,满嘴生香。 -- 第171页 只这酥油馅饼为管饱,面质过于劲道了些, 嚼起来有些偏硬,内馅用的是肥肉沫, 口感倒是多汁了,但过于腻了些, 再搭配本就有些膻腥味的羊奶酪,朱弦咬了一口就有些吃不下了。 仇辉看在眼里, 一把夺过朱弦手里那只只咬过一口的酥饼,塞进自己嘴里。 “本就没指望你吃下去的,这个你肯定不喜欢的, 只为了给你尝尝味,看看你相公小时候是吃什么长大的。”仇辉大口大口地嚼着饼,望着朱弦,眯起眼睛笑。 朱弦还记得仇辉随舅舅外出,被山匪打到做了一段时间乞丐的悲惨经历。在那段悲剧的时间里,仇辉一定就是吃这些东西填肚子的。 怜悯之情再一次充盈胸腔,朱弦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不好的过去,就不去想了,你看你现在不就好了,吃得饱,穿得暖。” 仇辉点点头,把自己的脸主动靠上朱弦的手,温柔地说:“是啊,还娶了这么好的娘子。” 仇辉望着朱弦,两只眼睛亮亮的,漂亮极了。 朱弦看着这双眼睛,禁不住有些惋惜,老天爷果然不会给人十全十美的东西,给了仇辉漂亮的脸蛋,却夺去了他的健康。 “听门房的小子说,今天你妹妹来了?”仇辉问。 “是的。”朱弦点点头,“不过她又走了。” 仇辉长舒一口气,“还好她走了,不是我喜欢背后议人长短,只是你的这个妹妹……” 仇辉顿了顿,思索片刻后,用很谨慎的语气对朱弦说:“我觉得她与你的差别太大,不大像你们祁王府出来的小姐……” 朱弦皱眉,问他,“那你觉得她像从哪里出来的?” 以为朱弦不高兴,仇辉有些尴尬,急忙对她解释:“娘子别生气,我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只是想对娘子说,你我都是老实人,哪怕你们是亲姐妹,与二小姐这样……精明的女子交往,还是得多一份小心才好。“ 看着仇辉着急的样子,朱弦忍不住捂住嘴儿噗嗤笑了起来。 老实人? 原来仇辉给他自己的定位是这个,听起来有种莫名的喜感。 其实朱弦挺认同仇辉的说法,仇辉这一番措辞,还算顾及祁王府的面子。 从小到大,妮儿除了到处给自己惹祸,在朱弦的印象里,好像就没有因为妮儿而走运的时候。只是碍于妮儿是自己的亲妹妹,每每在妮儿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时,朱弦都只能选择原谅而已。 在朱弦与妮儿共同生活的这么多年里,她的确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自己的这个妹妹。 朱弦有些意外仇辉能在与妮儿不多的几次接触中,就对妮儿做出这样的判断,可见仇辉看人,还是挺敏锐的。 “你知道她来是为了什么吗?”朱弦笑着问仇辉。 妮儿今天说的话,带给朱弦太多困惑,妮儿除了谈及仇辉的病,还谈到了戏子柳湛因为仇辉自杀了,朱弦听了都惊呆了。 第一次听仇辉身边的人这样谈论仇辉,她很想亲自向他求证。 仇辉不以为然地摇头,“不想知道,听多了你妹妹的话,免不了会自寻烦恼。我们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就好,不需要听别人的意见。” 朱弦一愣,没有再说话。 她觉得仇辉说得很对,洒脱的人果然有着最洒脱的处世态度。 这是她与仇辉两个人的生活,朱弦自己就能感受得到。夫妻两个人的生活,为什么非要受旁人的言论左右呢? 柳湛已死,过去的事,再多追究,于现在又有何补呢? 退一万步,就算妮儿说的都是真的,仇辉身体不好,依现在的状况来看,朱弦也不会嫌弃他。哪怕拿仇辉当自己的姐妹,总比妮儿这个妹妹,来得更体贴些。 这样想着,朱弦便也释然了,就连望着仇辉的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 反正自己都已经看淡了,就当多个姐妹,与仇辉这样顾家的妹妹在一起,朱弦也是开心的。 …… 自从把仇辉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姐妹”,朱弦的日子果然就过得更加轻松愉快起来。 春归夏至,很快时间就进入了六月。伴随天气一天一天变得炎热,朱弦的举止愈发“放纵”,跟在祁王府自己的闺阁里一样,朱弦非常自然地只穿一层小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夜晚沐浴完,朱弦也会只裹一层轻薄的棉纱,就这样湿漉漉带一身水汽走出来,坐在妆台前开着窗吹风。 于是,南园儿的上房里,便时不时就会传出瓷杯落地炸裂的声音,或因行动混乱导致的桌椅意外翻倒,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过短短十数日,南园儿的茶杯就快要被仇辉“一个不小心”给摔坏完了。 仇辉总会手忙脚乱地关门关窗,哆嗦着给朱弦送来衣裳,和颜悦色地劝说她“多穿点,莫要着凉”。那宝相庄严,就差念一句阿弥陀佛了。 此时,朱弦便会笑着一把拍掉仇辉手中的累赘,并告诉他“天儿这么热,想要着凉都不容易。你看你这都满头大汗了,快把衣裳脱了,跟我一起凉快凉快!” 每每这种时候,仇辉便傻了,跟个呆鹅似的抓紧自己的衣襟,四处躲避朱弦的“魔爪”。 这一举动往往会刺激到朱弦的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让她突然之间就兴奋起来,觉得自己是“女魔头”,对方是“小弱鸡”。 -- 第172页 “强者”征服“弱者”的控制欲瞬间爆棚,而这一场强与弱之间的追逐游戏,往往不进行到朱弦体力不支无法再继续压根不能停止。 有时候婢女小蝶会提前提醒朱弦“大姑爷在前堂看书”,“大姑爷在里间喝茶”。 但朱弦压根就不会为之所动,依旧我行我素。这房间里只有“姐妹”,没有男人,更不会有男人来光顾,穿什么和不穿什么,完全都没有区别嘛!与其让自己热得受不了,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一点? 久而久之,只要朱弦衣着暴露地走出来,一旦小蝶发现了仇辉也在屋内,她便噌一声烧红了脸,再嗖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出主子的房间。 看着小蝶落荒而逃的样子,朱弦轻蔑一笑——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好跑的? 直到有一天,朱弦只穿一层肚兜走出了净房。 这件肚兜是朱弦两个月前就买好的,是今年在王公贵族的女眷圈子里悄然流行起来的新款式。 原本朱弦并不清楚这些潮流的,毕竟她与其他王公贵族家姬妾们的“使命”不同,在某些方面的需求也彻底不一样。 朱弦只是很偶然地在大街上碰到了自己从前交好的几位姐妹儿,而这几位姐妹正相约去一家新开的绸缎庄买衣裳,是她们告诉朱弦一定要去那一家绸缎庄买一款衣裳,是时下最新的款式。 朱弦一时兴起,便跟着去了。 当绸布庄的老板娘捧珍宝似地,从最隐蔽的角落拿出这一摞五颜六色的肚兜来时,朱弦并没有发现它们与自己平时里穿的肚兜有什么不一样,可当她抽出一件来展开细看的时候,便发现它们实则“别有乾坤”。 抛开那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不说,这肚兜倒是做成了一个肚兜的样式,却生的比正常的肚兜短了许多,脖颈上的吊绳也长,这样会直接导致整个肚兜在胸口的位置也下移了不少。不用上身,单看这块小小的“变异肚兜”也能知道,这肚兜遮不住上也遮不住下,单单只能裹紧胸口那对儿小白兔罢了…… 从前天儿冷,朱弦并没有想到穿它,只因这玩意布料过少,朱弦怕凉了肚。现在天气太热,朱弦想,穿这种肚兜,应该比穿普通款式的能凉快不少。 所以今天朱弦一人在家,趁着刚洗完澡,便把这件肚兜穿在身上看一看效果。 刚走出净房的门,陡然发现窗边春榻上坐了一个人,朱弦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就要捂胸。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是仇辉,应该是才从衙门回来,正端着茶杯咕咚咕咚地仰头喝茶。 朱弦放下心来,胸也懒得捂了,大摇大摆地走到妆台前,自顾自开始解头顶的盘发。 身后不出意外的传来茶盅粉身碎骨的声音。 朱弦转过身,正要啐他一句“你的俸银连买杯子都快买不起了”!却突然看见仇辉眼底正熊熊燃烧的火焰。 朱弦被吓得一个哆嗦,损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朱弦目瞪口呆地看仇辉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连地上碎裂的瓷片勾住了他的衣袍都不知道。 看仇辉的袍子下摆被那盅打翻的茶水泼湿不少,袍角还挂一块瓷杯的手柄。 朱弦张了张嘴,想提醒他换衣裳,却没能说出口,仇辉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气氛开始变得紧张,因为此时的仇辉看上去与平时是那么的不同,周身散发一种奇怪的危险的气息。 仇辉望着朱弦,很艰难地咽一口唾沫,开口道,“这衣裳……真好看……” “……” 紧张的气氛瞬间消弭,朱弦噗嗤一声笑了,丢给神情痴呆的仇辉一个轻蔑的眼神后,便转身回头,看铜镜里自己的样子,继续拆头顶的盘发。 铜镜里映照出朱弦的桃腮粉面,这肚兜果然好看,衬托得朱弦的身子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蝤蛴似的颈,流畅又优雅的玉脊香肩…… 仇辉来到朱弦的身后,坐了下来。 他伸手抚上朱弦的肩,温热的指尖沿着肚兜的边缘,摩梭朱弦裸露在外的背与腰。 不过一两个回合,某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朱弦。 正忙碌着拆发髻的手停了下来,朱弦看着镜中那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突然之间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突然,仇辉松开了朱弦,从她身后站起了身。 “我有点热,去冷静冷静……” 说完,仇辉便提着袍子,飞也似地朝内室的净房奔去。 很快,净房里传来哗哗水响。 朱弦回头,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姐妹之间,也需要冷静冷静么? 第90章 插手 芃芃,好久不见。 这一天, 朱弦穿一身慵懒的大袖纱衣正坐在廊檐底下打络子,忽听得院外传来嘈杂人语声。 朱弦抬头,看见一大群人从院子外头走进来, 为首的是一名五大三粗的妇人, 一边走一边与朱弦的贴身丫鬟小蝶争执着什么。 朱弦看着他们一行人走到自己的面前,打头那妇人对着朱弦道个万福, 便捏着嗓子对朱弦说,她叫丁贵兰,是仇掌门派来照顾这南园儿的, 从今往后就是奴婢伺候大少奶奶了, 还请大少奶奶多多包涵。 朱弦惊讶,在南园,朱弦安排了陪自己嫁过来的嬷嬷做管事,小蝶是贴身大丫鬟。这没头没脑的, 仇尚志为何突然往自己身边派管事? -- 第173页 “你回去告诉仇掌门,儿媳多谢公公关心,只是我这里的刘管事干得挺好,暂时还不需要多的管事。”朱弦这样对那妇人说。 可是妇人并不买朱弦的帐, 只再对朱弦弓着腰解释道:仇掌门已经把南园儿的刘管事给撤了,往后刘嬷嬷还在大少奶奶身边做事, 但管事,就换成了奴婢。 “……”朱弦无语, 她不明白自己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得罪了仇尚志? 小蝶站在那妇人身后, 望着朱弦欲言又止,一脸忿忿不平。 朱弦自然看明白了小蝶的所思所想,不止小蝶, 就连朱弦自己也不能忍受自己的管事被仇尚志擅自换成其他人。没因没由的,仇尚志的手实在伸太长了! 朱弦想问那妇人,刘管事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仇掌门非要换南园的管事?话还没说出口,便见那妇人侧过身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再回过头来对朱弦鞠了一躬,说道: “奴婢叫人去给大少奶奶拿一件比甲来穿上,这帮丫头年纪太小,没个长者提醒是不行,回头奴婢就好好规制规制她们,给她们定个规矩,立个标尺!眼看着主子衣衫都没有穿整洁,也不知道提醒一下。这么一大袖口的衣裳,一抬胳膊,胳肢窝都快露出来了。满院子这么多人,却任由大少奶奶穿成这样任人看去,成何体统!” 朱弦默然,她可算明白了仇尚志为何要派眼前这个脸拉得跟马吊牌一样死板的老妇人来南园当管事了。原来是嫌朱弦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够端庄,衣饰过于暴露,这是派人来看着自己,避免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头的时候,把胳膊和腿儿都露出来? 朱弦有些不悦,她并不觉得自己在自己的房间里穿得舒适一点有什么错。一来除了朱弦的妹妹妮儿曾经来过一次,南园也不会有访客。二来除了晚上偶尔回家的一趟的唯一男人仇辉,这园子里住的都是女人。天气热得人心里发毛,她实在犯不着每天都把自己给捂得严严实实的。 虽说朱弦作为仇家庄的大少奶奶,也算是一个说话就能做得了主的人,但她没有再与这妇人多争辩什么。 妇人只是奉仇尚志的命行事,与这样的下人多说,除了枉自生矛盾,于事无补。真要解决事情,依然还得仇辉自己去讲才有用。 这样想着,朱弦便不再与那妇人对视,她抬起手来,对那妇人胡乱挥了挥,示意她带人都退下,便重新靠回了椅背,闭上眼睛,再不多说。 待到夜间仇辉回房,朱弦正一身整肃地坐在灯下等着他。 仇辉惊讶,正要问朱弦今晚怎么不穿那轻轻薄薄的裙子了,穿这么多是突然就不怕热了么?话还没出口,仇辉看见门背后兀突突的站了一个人,是仇尚志身边叫丁贵兰的嬷嬷。 朱弦告诉仇辉,说南园的管事被仇掌门给换成了丁嬷嬷。 仇辉没有立马表态,只对着门背后的丁嬷嬷点了个头。 见仇辉什么话都不说,朱弦便直接问他:“你觉得丁嬷嬷做咱们的管事,合适吗?” 仇辉笑了笑,一脸坦然道:“我无所谓,谁做管事都可以。” 旋即又觉得自己没说好,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都得看娘子你的意思,你若觉得不妥,可以直接跟父亲去说。” “……”见仇辉对仇尚志插手朱弦的事这般无所谓,朱弦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不过朱弦并没表现出来自己的不满,更没有抓住仇辉破口大骂。 朱弦早就告诫过自己,仇辉这般体贴,而仇尚志是他的父亲。婆婆走得早,更需要做儿女的关心、孝顺仇尚志。所以哪怕朱弦多吃一点亏,也一定要与仇尚志和仇香香和平相处。 朱弦瞟一眼神情淡然的仇辉,自己也很淡然地低下头,她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刚才的谈话,替仇辉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 “来,喝点茶。完了便好歇着了。”朱弦淡淡地说。 …… 待仇辉洗漱完毕,夜已经很深了。 朱弦坐在床头看着墙根边那个依旧忙碌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丁管事可真是尽职尽责,我与少庄主这就要躺下了,管事可要进来一起?” 仇辉正拿着茶杯喝水,听得朱弦这话吓得噗嗤一声,热茶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小蝶见状,赶忙停下脚,放下手中的水盆,急匆匆奔了回来,拿棉帕替仇辉擦嘴擦流茶水的鼻子。 这句话过于惊世骇俗,婢女们都听见了,大家暗地里捂着嘴苦苦的憋笑—— 她们觉得朱弦说得挺对,这个丁贵兰简直没有眼力界,主人家都要睡下了她还不走,莫非还想看人小夫妻睡觉? 知道的理解她想多照顾少庄主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监视少奶奶,不要少奶奶近大少爷的身呢! 当耳目都当得如此没遮没拦,也是很招人厌了。 朱弦此番话一出,把丁贵兰也给怼了个大红脸。女主人明着赶客,丁贵兰的老脸也挂不住了。 她朝仇辉和妮儿深深一福,再不厌其烦地嘱咐仇辉赶快睡觉,明日还要早起上衙。多耽搁一刻,便给少庄主的身体带来多一刻的伤害。 直到仇辉点头,保证自己躺下去就能睡着,绝不多耽搁一刻睡眠的时间,丁贵兰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朱弦的卧房。 朱弦靠在床头,静静地听丁嬷嬷一遍又一遍的嘱咐,听仇辉好脾气的应承。终于,她松开腰间的靠枕,身子一滑,滑进被窝,面朝床里,闭上双眼,也闭紧了自己的耳朵与嘴巴。 -- 第174页 …… 为了不与丁贵兰的马吊牌脸整日里相对,朱弦便抽了一个空,在一个凉爽的早晨,驱车进了城。 仇辉的裤子有些短,朱弦怀疑他还在长个儿,准备去绸布店给仇辉扯点布料来做裤子。 马车在京城最大的绸布店,百锦馆门前停了下来。 朱弦走下马车,叫小蝶跟自己进去,其他人都候在百锦馆外的道旁。 朱弦刚带着小蝶走进百锦馆,一名跑堂的小二便迎了上来,因朱弦从前在祁王府的时候就是这百锦馆的常客,那小二看见朱弦大老远就开始喊: “诶哟!五郡主好久没来了,快里面请,东家在楼上,小的带您上去。” 朱弦笑眯眯地对那小二说:“我已经嫁人了。” 小二立马会意,打个千儿,招呼声愈发甜腻:“嗨哟喂,瞧瞧小人这破记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仇家少奶奶!” 朱弦笑,对那小二摆摆手,“走吧,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小二领着朱弦来到楼上,一间雅致的阁楼里,一位衣着华美的妇人正在理一堆绢纱。 小二口齿伶俐地叫了一声“东家”。 那妇人抬头看见是朱弦,立马从绢纱堆里站了起来:“仇夫人稀客!” …… 百锦馆的东家孔杏陪着朱弦选了好些匹杭绸布给仇辉做裤子,又临时加选了几匹丝绸,是朱弦给自做裙子用的。 孔杏说后院仓库里还有几匹新到的绡纱,因为怕几下卖完了要好的小姐妹们买不到,便把它藏了起来,问朱弦要不要看? 听闻还有绡纱,朱弦自然要看,叫那孔杏赶快差人送来。 孔杏抿着嘴儿笑,说怕小子们拿错,东西是她自己放的,还得自己去拿。还请仇夫人稍坐,我去去后来。 朱弦兴奋,催促孔杏赶快去拿,自己就在这阁楼里等着。婢女小蝶也侍立一旁,伺候朱弦喝茶吃果子。 也不知孔杏离开了有多久,朱弦与小蝶满脸期待地候在原地,喝茶说闲话正酣时,突然听得外间过道里传来一声巨响,似什么东西垮了,又似门被人撞开。 主仆二人被吓了一跳,立马不说话了,都竖起耳朵听。 可自那声巨响过后,外头又变得静悄悄了,就连跑堂的小二都没有上来查看,就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都是朱弦的错觉一样。 朱弦惊讶,问小蝶刚才听见门响没有? 小蝶点点头,说是的,少奶奶,奴婢也听见了,那动静可真不小呢! 朱弦总算有了点底气,刚才那声巨响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么小蝶你出去看看,倒是是什么东西这么响?”朱弦这样吩咐小蝶。 小蝶颔首,领了命出去看,朱弦继续在房间里头等。 可是等了好久,朱弦都没有等到小蝶再回来。 这真是一桩奇怪事,那幽暗静谧的走廊似乎变成了一只怪兽,把经过此地的人都吃了,让大家有去无回? 等不到孔杏就算了,居然连小蝶也不见了!朱弦再也坐不住,从阁楼的座上起身,朝外间走去。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竟然敢在大白天里吃人? 待朱弦走到外间,外间静悄悄的不见小蝶的踪影。大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幽暗的走廊静谧依旧。 朱弦挺起胸膛径直朝那门外走去。 却听得一声细碎的脚步声响—— 自走廊外转进来一个人,朱弦差一点就撞上来人的身,被唬得猛然一个后退。 来者是个男人,有着挺拔的身姿,身穿彩绣的绫罗。 是高帜。 高帜站在门口,望着朱弦微微一笑:“芃芃,好久不见。” 第91章 抽丝 如果我叫你现在离开仇辉,你应该…… 除了在成亲前收过高帜一袋子贝壳, 朱弦一直都没有听说过高帜的消息了。 不过朱弦依稀记得朱校堂曾经说过,高帜在年底的时候似乎遇上了一点麻烦。现在已经半年过去了,眼看这高帜依旧一身绫罗, 白蟒的金绣夺人眼球。似乎跟从前一样混得风生水起, 想来麻烦事已经被他圆满解决了。 “走吧,我们进去坐坐。”高帜对朱弦发起了邀请。 虽然是邀请, 但是高帜并没有等着朱弦回答,只自顾自绕过朱弦就往里间走。 朱弦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她知道高帜一定是有事要同自己讲, 正好朱弦也有话要对他说,于是朱弦便转身,跟着高帜往里间阁楼走。 待二人走到里间,相对坐下, 高帜给朱弦倒了一杯茶放置她面前。 “那小子对你……可还好?”高帜隔着茶几看着朱弦,这样问她。 “……”朱弦语迟,因为归宁那天祁王妃也问了朱弦同样的问题,她回答“还好”, 却不是祁王妃指的那个意思。 不过朱弦马上意识到高帜是太监,太监跟祁王妃关注的重点不同, 他口中的“可还好”,就一定是字面意思。 于是朱弦点点头, 回答一句:“还好。” 高帜很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朱弦,半晌, 说一句:“那就好。”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难得能见高帜一次,朱弦想起贝壳那件事,便想与高帜说清楚。可似乎能猜到朱弦想说什么, 高帜很果决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找你的事,更重要一些,芃芃想说什么,留在最后吧。” -- 第175页 “……”既然已经被安排到最后才能说话,朱弦只能点了点头,示意高帜继续。 稍稍斟酌了一瞬,高帜对朱弦说,“如果我叫你现在离开仇辉,你应该不会听我的。” 朱弦挑眉看向高帜,嘴角挂一抹讽刺的笑。 高帜看在眼里,无奈地一摊手,“很好……”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的相公,他不是仇辉,你还能坚持留在他身边吗?” ??? 朱弦惊讶,一脸莫名地看着高帜。 高帜笑,回望朱弦的眼神愈发冷凛:“换一种说法,如果我告诉你你现在的相公他姓赵名麾,是赵家五郎,你还能够接受他吗?” …… 似乎被吓坏了,又似乎觉得什么都不再意外,朱弦在脑袋里琢磨了老半天才终于理解清楚了高帜这番话里的意思。 折腾了这么多年,赵麾这个名字死了一次又一次,结果真正的那个人,依然没有死成。 只是朱弦依然有个疑问,如果说那个挂在龙城东城门门楼上的赵麾没有死,那么两年前被朱耀廷关进大理寺地牢,并被半夜处斩的人又是谁? 朱弦问高帜是凭什么判断他就是赵麾的?别临到末了发现又是一桩乌龙。 “这个叫赵麾的人可真是神了,不仅杀不死,还有不少的分、身。”朱弦冷笑。 “这回是真的了,我可以拿我项上人头做担保。”高帜淡淡的说。 朱弦别过头,轻蔑地一笑,她对高帜的人头不感兴趣。 “我亲眼见过赵麾,他就站在离我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朱弦说。 “那么芃芃你敢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有哪一个瞬间,觉得那个姓仇的有一丝眼熟的地方吗?”高帜追问朱弦: “哪怕一点点……” 高帜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幅画,啪一声拍在朱弦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赵麾十五岁时的画像,芃芃瞧着,可有一见如故之感?” “……” 画上的男孩一脸稚气,浓眉、大眼、高鼻、流畅的面部轮廓,收窄的下颌线…… 不论是搁现在还是从前,如果不提前说明,朱弦肯定会觉得这幅人像就是仇辉。尤其画像中那两条耷拉耳后的小辫,可以说是非常传神了。 但现在,因为这幅画是与赵麾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朱弦很自然地就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来这幅画上的人像谁。”朱弦很平静地说,脸上完全看不出对赵麾这个人的害怕与担忧。 朱弦微微一皱眉:“如果单凭一幅画就判断某个人是反贼,你们东厂断案是不是太随意了些?毕竟,普天之下,长相相似的人并不少见。” 高帜的目光一瞬也没有从朱弦的脸上移开过,他死死盯住朱弦,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当然,芃芃说的有道理,我们不可以仅凭一幅画像就给一个人定罪。所以哪怕我两年前就看到了这幅画,但是我依然没有派兵去把仇辉给抓起来。”高帜说。 朱弦垂眼,看眼前这幅画的边缘已经发毛,折痕颜色也很深,的确是经历了岁月洗礼的样子。 其实事到如今,就算朱弦潜意识里是认可高帜的说法的,但她也一定不会当着高帜的面承认这一点。 就连朱弦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对赵麾的名字没有了畏惧感。 或许是因为仇辉对朱弦的态度,导致了朱弦感官的错乱? 仇辉从来就没有对朱弦有过任何攻击性的语言和行为,导致她就算听到赵麾这个名字,也没有了畏惧的感觉。 “今天我之所以敢来对芃芃说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有确切证据的。”高帜闲闲地说。 朱弦抬眼,“什么证据?” 高帜挑眉,“东厂的卷宗自然不好给你看,但是我说的话,你得相信。” 朱弦扶额,忍不住捂着嘴儿笑。 高帜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说服朱弦离开那号危险的人物,眼看朱弦不相信,高帜想了想,反问她道: “芃芃可知仇尚志的儿子仇辉,身体是有重病的。可是你看现在的仇家大少爷,有半分生病的样子吗?” 朱弦沉默,虽说她已经嫁给了仇辉,但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对仇辉依然是不了解的。 可就算朱弦在心底默认了这一点,她依然会选择反驳高帜的话,而不会承认自己连自己的丈夫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夫君他养了这么多年的病,东相大人你不是没看见,李圣手亲自给他治的病,喝下去这么多药汤,总该有点效果了吧!”朱弦坚持站在自己丈夫的一边,拒绝接受高帜的劝诫。 高帜微微一笑,“那么你觉得有效果了吗?” ! 妮儿的话瞬间在朱弦的脑海中乍响,朱弦直觉高帜提的就是那件事,要知道仇辉的病,不就是那档子事最为隐秘吗? 事发太突然,她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过去。 朱弦静默,因为不清楚高帜究竟给自己挖了什么坑,抑或是高帜手上掌握了什么材料,她担心如若跟自己说的对不上,会不会害了仇辉? “他……呃……好了一些。”朱弦强作镇定,还拿手比出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高帜笑了,一副看孩子撒谎,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距离成功已经前进了一步,朱弦被自己说动了,东厂的情报从来都没有让人失望过。 -- 第176页 高帜相信,以仇辉现在的身份和他眼下的处境,是决计不会碰朱弦一根手指头的。 通常来说,越是担心什么,越会本能地去掩饰什么。就目前朱弦的回答来看,因为朱弦的潜意识里已经动摇了,但是因为感性的原因拒绝承认,所以在言辞上,强词夺理的情绪会更加明显一点。 接下来只要高帜再添一把火,他就可以重新赢回他自己的女孩。 眼看高帜的笑容里明显带有嘲讽的味道,朱弦生气了,腰杆一挺,扯起嗓子质问高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高帜望着朱弦,笑眼盈盈。 “信啊!怎么不信?芃芃说什么,我都会信。” 可是朱弦知道高帜没有信,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全都用力过猛,一点点真诚的意思都没有感觉到。 “夫君的身体好转了不少,已经停了药……”朱弦顿了顿: “既然你们跟了他挺久,那么,我想东相大人应该也知道,他停药了。” “是的,没错!”高帜对朱弦的话表示附和,“仇辉是今年二月中旬停的药,正好在迎你过门之前。” 听得此言朱弦忍不住庆幸,庆幸自己能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实话,这对接下来的交流会大有裨益。 “现在夫君不仅可以骑马打仗,能够干重的体力活……就连……就连生育也是没有问题的。” 尽管朱弦已经鼓足了勇气,可说到最后,声音依旧低如蚊蚋了。 高帜静静地看着朱弦,脸上的神情有些让人看不懂。 “你很懂啊,芃芃。”高帜很配合地做出真诚的表情对朱弦表示赞美。 “东相多虑了。”朱弦很老道地摆摆手,“不就是那档子事嘛?既然东相大人问起,我也不怕与你讲,我的夫君很好,很好,床第之间心细如发,知道照顾女人的感受,一切都刚刚好!” 高帜有些惊讶,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样的情况,可以被叫做刚刚好?”高帜有些好奇。 “……” 朱弦气紧,她是想维护仇辉的,但面对高帜这样的追问她真的很难回答,说仇辉不能人道,可他又停药了,说他无恙,但朱弦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高帜怎么说也算是男人来的,朱弦不知道自己肚子里那仅有的一点水,能不能应付得过去。 “呃……”扭捏了半天,朱弦终于憋出来一句话,“唔……就,很好,一两个时辰不带歇口气的!” 这一番话,朱弦说得很肯定,末了还特强调自己说得对似的狠狠点了个头。 高帜可以通过仇辉身边人和事的情况推断仇辉的情况,但涉及到夫妻房事这种问题,朱弦知道,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不能真正了解一个男人的性能力。所以,凡是对这种事情提出质疑的人,朱弦大可以有底气一点,勇敢的站出来“现身说法”,击退对方! “……” 高帜噎住,一口唾沫刚好卡在喉咙口差一点给他呛喷出来。 朱弦拿手轻拂鬓边的碎发,不露痕迹地擦去额角的汗水。她已经尽力了,不仅尽可能地还原宫中娘娘们谈论此类话题时候的神态,还掏光了自己肚皮里仅有的,有关这方面的知识点和关键词汇。 高帜喝下一口茶,顺了胸口的气。沉吟片刻,觉得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任由朱弦胡乱发散了。小姑娘应该是街边的小人儿书看多了,被误导,这一把岁数了都还没纠正过来呢! 高帜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好了,接下来的问题,我想,芃芃还是不要回答的好。我来说,你便听着,若有疑问,回头慢慢去想,想我说的到底对不对。如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便信,如若觉得我说的没道理……随你信不信。芃芃觉得这样可好?” 朱弦听着,点了点头。 高帜颔首,“好。” “三个问题,便可以解释今天我们所有的疑问,也能解决芃芃这些年来遇到的所有难题。” “第一个问题,柳湛为何在初见仇辉的时候痛哭不休,甚至于回程路上跳河自决?第二个问题,仇香香为何突然就哑了,究竟得了什么病,抑或发生了什么意外,致人突然就哑巴的?第三个问题……” 高帜顿了顿,连声音都低了半个调:“第三个问题是有关芃芃你的,那就是,仇辉娶了你,百事都替你考虑,却单单为何与你……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这个词一出口,朱弦就像点了火的炮仗马上就要炸,她张嘴就想反驳高帜的话,却被高帜再度抬手给摁了回去。 “我们说好了的,接下来的时间你不说话,就听我说。” “……”朱弦一噎,只能重新坐了回去。 高帜见状,满意地微微一笑,“那么,关于三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就从接下来的这个故事开始吧!” 第92章 起底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永昌十七年的春天, 也是朱弦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一个春天。在龙城一条普通的小巷里,她遇见了赵麾。 只可叹苍天惯爱捉弄人,就在同一天里, 朱弦见证了赵麾的生, 也见证了赵麾的死。偏偏这冰火两重天的淬炼,全都出自于朱弦之手。 彼时赵麾带着左胸贯穿伤被挂上了城头, 高帜告诉朱弦,赵麾的经脉异于常人,左胸贯穿对赵麾来说, 并不能致命。就像有些人的心肝肚肺全都异位, 别人在左边的脏器,他就全在右边。对这样的人,想要取他们的命,就得反着来了。 -- 第177页 朱弦对此表示理解, 毕竟练武之人也都有奇经异脉者善成大器的说法,能五脏六腑都异位,那可就是练武奇才了。 正因如此,当赵麾被挂上东城门顶的时候, 他并没有真正咽气,只是因重伤过度晕过去了而已。 待到半夜, 便有善盗之人攀上城楼,把赵麾给偷了下来。 朱弦问, 盗赵麾之人是谁? 高帜摇头,说具体谁盗的不清楚, 但他知道赵麾被盗后便被人直接送回了他义父手上。 朱弦不解,问谁是赵麾的义父? 高帜笑了笑,答:百里刀。 …… 高帜对朱弦讲的, 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赵麾五岁被拐,六岁便认了义父百里刀。 五岁的孩子,大脑发育已臻完善,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完备的思维能力。这个岁数的孩子能记得家中父母兄弟的名字,说得清家庭住宅地址,更对自己的家族和祖先有较深刻的认识。 所以这个岁数的孩子已经很难与原生家庭脱离了,抱养孩子的人家也会尽量避免抱养这个岁数,或更大年龄的孩子。 就这样,赵麾在十五岁的时候回到了龙城,不过半年的时间,又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脉至亲因为自己的回归,遭遇灭门之祸。 赵麾被救下以后,又重新回到了百里刀的身边。 赵麾伤势之重,连百里刀都束手无策。 百里刀当然不会放弃自己养育了十年,倾注过大量心血的义子,他动用自己手上所有的力量替赵麾疗伤,其中便包括了岭南仇家。 仇尚志素来与百里刀交好,当百里刀带着奄奄一息的赵麾来到仇家庄的时候,仇尚志毫不犹豫地就把赵麾给接了下来。 彼时仇尚志的大儿子仇辉,因为与人斗气生事,落下了很严重的肾病。后来在疗伤的时候又不慎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彼时正值寒冬,气候恶劣,仇辉这么一摔,病上加病,竟直接昏死了过去,一睡就是几个月,变成了木僵。 人一旦摔成了木僵,虽然还会呼吸,心还能跳,除了天天在床上躺着等人伺候,基本没有再醒过来的可能,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仇尚志沉浸在失子之痛中难以自拔,却每天还要强打起精神来延续仇辉的呼吸心跳,维持整个大家族的运转。 就在仇尚志为失去儿子伤心的时候,赵麾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仇尚志的生命。 关西铁将军威名在外,赵家的几名公子也都一表人材,仇尚志非常喜欢赵麾,把他视作自己的儿子,尽心尽力替赵麾疗伤。 仇尚志的二女儿仇香香,年仅十三,能歌善舞,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美人。 仇香香见到昏迷中的赵麾生得眉清目秀,便忍不住芳心大动,天天跟在仇尚志的身后,一起照顾重病的赵麾。 仇家出名的不光是仇尚志的刀,仇家祖上出过好几位名医,是实打实的医香世家。所以仇尚志善药理,仇香香也不差。但赵麾伤势过重,好几次都差一点因伤口感染,一命呜呼。 赵麾的伤多且重,遭遇的后继伤口感染情况也特别复杂,传统的抗感染药物明显力度不够,为了替赵麾找到更好更高效的抗感染药物,父女二人丢开了所有的事情,一心一意为赵麾找药,试药,尝试各种草药配伍。 因为仇辉与赵麾年龄相近,不光名字里都有一个相同读音的字,就连赵麾出现的时间都那么的合时宜,让仇尚志很难不把对仇辉的满腔父爱一股脑都转移到赵麾的身上。 所以,仇尚志与仇香香是真的把赵麾当成自己的亲人来照顾的,尤其仇香香,几乎不分昼夜地守在赵麾的身旁,一旦采集到新药,或开发出一款新的药方,仇香香甚至会亲自帮赵麾试药。 有一次在尝试一种加了微毒药材的新方子时,药方经过了猴子的测试后显示无毒,却在仇香香亲自试药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只两小口汤药下肚,仇香香便感觉到喉间刺痛,心下大呼不妙,急忙嚼下解毒草,人倒是保住了,可仇香香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仇尚志先失儿子,现如今女儿又变成了哑巴,坚强如仇尚志也忍不住常常在半夜里偷偷哭泣。 为了减轻仇尚志的痛苦,百里刀把仇尚志拉上了田义会的第二把交椅,并承诺仇尚志,只要赵麾能活下来,那么,他便是你们仇家的人。 “所以,赵麾的命是仇尚志给的,更是仇香香拿自己十三岁姑娘最清亮的嗓子换的。他是仇家庄的赘婿,而你……只是一个多余的。”高帜的嘴角噙着笑,这样对朱弦说。 “……”朱弦没有说话,脸上也无甚表情,似乎笃定了高帜说的都是假话,所以无论高帜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但是,高帜嘴角的笑依然狠狠刺痛了朱弦的眼睛,她转过头,再也不看高帜的脸一眼。 可是高帜并不会因为朱弦的心痛就停止披露事实的真相,高帜看着朱弦的后脑勺继续开口道: “在仇尚志和仇香香不懈的努力下,赵麾终于醒了过来。因为木僵仇辉的存在,阻碍了赵麾新身份的确立,为了仇家庄的未来,也为了田义会的发展,仇尚志终于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高帜适时停住了嘴,朱弦依旧不回头,可心却瞬间悬得老高。 “仇尚志放弃了仇辉,因为仇辉的存在会给赵麾带来许多不可控的危险,毕竟仇尚志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叫仇辉的儿子。 -- 第178页 就算是亲儿子也必须要让位于整个家族的发展,毕竟,没有了继承者,八卦刀的武林盟主地位就不能保,没有了江湖地位的仇尚志,拿什么再坐稳田义会的第二把交椅?” 高帜的声音很平静,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却听得朱弦是心惊肉跳。 “知道了这些,现在我们终于能够解释柳湛为何会自杀了,只因赵麾终于正式替代了仇辉的位置,而仇辉是柳湛的朋友,更是他心灵的伴侣。” 高帜起身,走到朱弦的面前,弯下腰看进她的眼睛: “所以,听了我说的这些,我想……芃芃自遇上你现在这位夫君后,所生起的所有疑问和不解,便都有了解释吧?” 朱弦呆呆地看着高帜,心头翻涌的巨浪早已把她的理智撕成了碎片。对比其他所有的问题,朱弦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赵麾做了仇家庄的赘婿,而自己只是一个多余的。 原来这奇幻的三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胸中一股恶气无处释放,朱弦将手中茶杯往身前案桌上狠狠一砸,站起了身。 朱弦二话不说就朝房门外走,却被高帜给一把拦住。 “你去哪里?”高帜问。 “我回家!” 不等高帜追问,朱弦又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回祁王府的家!” “不可以。”高帜很平静地否决了朱弦的企图。 “你不能回祁王府,赵麾见你不回仇家庄,首先想到的自然会去祁王府找,若真想避开他,回祁王府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避开他了?”朱弦凛然,“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避了。不管他是赵麾还是仇辉,就算他的确是来找我算帐的,我都不会再避了。冤有头债有主,他若一意取我性命,我便给他,能够用我朱弦的命告慰铁将军,我也觉得死得其所……” “欸!胡说八道些什么!”不等朱弦说完,高帜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惜命便罢了,莫非也不打算替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们考虑?” 朱弦低头,一声不吭。 高帜微微一笑,拉起朱弦的手腕就往外走。 “芃芃莫怕,我派了人在祁王府周边守着的,若仇家庄有异动,东厂务必要保证祁王府的安全。你安心跟在我身边就好,一个赵麾不足为虑,我更担心的,是赵麾身后的田义会。芃芃放心,我一定会挖出赵麾身后的百里刀,把田义会一网打尽的!” 高帜的话斩钉截铁,他的掌大又温热,轻轻握着朱弦的手腕,给人一种踏实又可靠的感觉。 朱弦跟在高帜的身后,静静地听他说话,神魂却开始飘忽迷离—— 今天陡然接受到如此多,又冲击力极强的信息,朱弦总有一种神魂抽离,不真实的感觉。 胸中抽抽的痛,涌起一股似难过又似害怕的情绪。朱弦停下脚,抬手捂上自己的心口。 高帜看见了,面上的表情愈发温柔,他回身,轻轻搂住朱弦的腰,搀着她慢慢朝外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安全、可靠,保管叫那赵麾寻不到……” 第93章 赘婿 心伤也是伤。 朱弦被高帜带着, 连夜走了很远的路。待朱弦下马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朱弦走下马车,抬头看见眼前一处大宅子, 外观不打眼, 一色青灰砖双坡顶围墙。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内里楼殿重叠,绝非普通市井小民能住得起的。 透过青灰的山墙, 可见内里的屋舍也都是清一色的砖瓦歇山顶。与城里贵胄人家彩色琉璃瓦庑殿顶相比,虽显得简陋黯淡,但却有一股肃穆庄重的神气。 高帜扶着朱弦, 小心翼翼地领着她朝前走。 朱弦推开高帜的手, 说:“我好手好脚的,又没受伤,不需得着这样扶。” 高帜盯着朱弦那张惨白的脸,淡定的说:“心伤也是伤。” 朱弦扶额, 无奈地笑。 “没事的,我自己走就好,我一区区民妇怎敢劳动督公大驾?你这样搀着,我不习惯得很。”朱弦固执地把他往外推。 “无碍的, 我干的本就是伺候人的营生,我可习惯得很。”高帜说。 “……” 朱弦无语, 只能任由高帜搀祖宗似的搀着她往前走。 走进前堂后,朱弦坐了下来, 她看见了一名少女,穿一身水红的比甲, 梳两只大大的螺髻,用两根大红的丝带绑着。 高帜对那名少女比了个手势:“过来,见过五郡主。” 少女依言走过来, 扑通一声对着朱弦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朱弦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大礼给吓了一跳,正想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行礼都这么实诚?却听得高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她叫小美,从今往后,在这庄子里就由她伺候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朱弦终于知道了这里是距京城二百里之外的独君山,山庄名字叫君悦山庄。 山庄的庄主姓宋,在不少地方开客栈,客栈名字也叫君悦客栈,高帜叫他老掌柜。 小美全名叶小美,高帜说叶小美是老掌柜的女儿。可既然是父女,为什么老掌柜姓宋,叶小美姓叶?这让朱弦特别想不明白。 高帜把朱弦身边的人都撵走了,连小蝶也不例外,却只让叶小美一人伺候朱弦。朱弦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高帜回答说,责任越明确,才越不容易出错。 -- 第179页 朱弦扶额,觉得这话既好笑,又似乎没有错。 在朱弦的眼里,整个山庄都透着一股诡异。山庄的主子很少,就宋庄主和叶小美父女俩,可下人和访客却不少,每天庄子里都人满为患的样子。 宋庄主的活似乎很多,天天都在外头跑。庄子里便只剩叶小美,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朱弦。 叶小美伺候朱弦特别的积极又尽心,但是她似乎从来没有伺候过人,除了打架厉害,干起照顾人的活来手脚都慢人一拍。 但是朱弦也从来没有对高帜抱怨过叶小美的不是,这姑娘话不多,手脚笨,却胜在……实诚。 叶小美常常用很奇怪的眼神自远处遥望着朱弦。朱弦看不懂,便问叶小美看什么。 “五郡主真漂亮。” 叶小美总是板起脸,平淡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朱弦揉揉脑袋,第一次发现拥有被女人羡慕的容颜也是一种负担。 叶小美每天晚上睡觉都坚持守在门外的小院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看门小狗,特别的可怜,可是朱弦叫她进屋睡她又死活不肯。 “二爷说过,如果你伤了一根头发丝,那么凶手就一定是我,所以我绝对不能替别人背了这个罪名。”叶小美的思路总是那么清晰,情绪依旧那么冷静。 小美对朱弦说,敌人的功夫很高强,整个山庄的人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一旦有敌人闯入这里,她把睡觉的地点选在门口,就可以增加她准备和战斗的时间。从敌人进院到叶小美战死,至少可以再给朱弦增加一盏茶的逃命时间。 朱弦无语,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她想说自己并不怎么在乎被敌人杀,小美也不必这样紧张。但是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朱弦从来没有听说过“君悦”这个名字,不清楚高帜与这个山庄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山庄的宋老庄主总是对高帜毕恭毕敬地说话,还称呼高帜为“二爷”。 朱弦问高帜,他们为什么叫你二爷,可是因为你在家中排行老二? 高帜听了,脸上便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告诉朱弦,很多年前就曾经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来着。 听得此言,朱弦便笑着对高帜道歉,说抱歉,或许年代久远,自己忘了。那么东相大人的哥哥现在何处,似乎没怎么听你提起过? 高帜面色不变,淡淡地说,这个问题你问过好几次,我兄长亡了多年,当然不必再提了。 母亲呢? 这也问过好几次,母亲也早亡了。 朱弦语迟,为自己的多嘴感到后悔。 我父亲还在的。 高帜淡淡地说。 听得此言,朱弦瞬间来了精神,开心地说可算有个好消息了。 高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很平静地补充一句:所以他把我卖给了一家药铺老板换了十两银的赌资。 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朱弦有些尴尬。她多年不曾与高帜聊过私事,高帜说的这些,她的确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忘记了,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问了!朱弦对天发誓。 高帜笑,无所谓地掰下朱弦那只高举的手:没事,你问吧。相比较被你忘记,我还是更介意你不问。 …… 仇辉回到仇家庄后才知道朱弦今天一早出去逛街就没回来,仇尚志说他已经派人去祁王府问过了,朱校堂说朱弦并没有回去。 仇辉一听,急了,连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就立马提起刀重新出门。 仇尚志出声拦住了他:“这都半夜了你还要去哪里找?” “不过女人求关注的小把戏罢了,哭闹撒泼达不到目的,便要蹬鼻子上脸……”仇尚志冷哼一声,面带不屑。 仇辉听见这话便停下脚来问仇尚志,父亲此话怎讲? 仇尚志答,朱弦的贴身丫鬟小蝶早就说过,是朱弦自己把小蝶送走的。 朱弦亲口对小蝶说让她回仇家庄来报平安,还给了小蝶一匹马,这样免得她回庄子费脚力。而在朱弦做这些安排的时候,朱弦是自由的,并没有人在一旁控制,或胁迫她。 “所以大少奶奶这么做就是故意的,她想躲着你,让你为她担心。”仇尚志忿忿不平地说。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仇辉不解。 “还不就是因为前几天,我这个当父亲的擅作主张给你们南园儿换了个主管嬷嬷。” “……”仇辉无语,他觉得仇尚志这样说朱弦,不合适。 眼看仇辉脸上的不赞同,仇尚志知道仇辉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反问他:“那你觉得她又是因为什么要主动撵小蝶回来呢?” 仇辉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可以先问问今天同她一起离开庄子的人,都怎么说。” 待仇辉过问过今天陪朱弦出街的家丁和丫鬟婆子,情况果然同仇尚志说的那样,朱弦是主动要大家回来的。并没有人胁迫过朱弦,朱弦甚至还呵斥两名劝说她一起回仇家庄的婢女,呵斥她们没资格指挥少庄主夫人做事。 “所以你们都没有看见跟大少奶奶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人?”仇辉问。 众人皆答,是的。因为大少奶奶是从一家绸缎铺子里正常离开的,大家都是下人,也没人有能力阻止大少奶奶的行动。 -- 第180页 只有包含小蝶在内的几名婢女给仇辉补充了一条,说对方是带了兵的,虽然他们都穿着正常的布衣,但都带着刀,那刀制式统一,看上去品相都很高档的样子,可以推断出,这些人绝非普通的江湖练家子。 小蝶还告诉仇辉,说自己离开的时候朱弦亲口告诉过她,叫别派人去找她,她很好,待到合适的时间,自然就会回来。 听着小蝶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仇尚志只会一脸鄙夷。仇辉却很担心,他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因为早间他离开家去上衙的时候,朱弦都还好好的,并没有受委屈很难过的样子。他坚信朱弦是被人要挟了,并坚持要趁夜去绸布店询问绸布的老板。 仇尚志看不惯仇辉这种一惊一乍的样子,板着脸低声呵斥他:“庄子里的人为了替你找你的大少奶奶都已经忙活一整天了,能问的都已经问过了,你可不可以消停一点,让大家都喘口气,这样明天白天才能有气力接着听你的使唤。” 仇辉一愣,看看仇尚志,再看看眼前这一屋子人都这样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他默了默,便对仇尚志说道: “父亲先歇息吧,我不带兄弟们,就我自己一个人出去找。” 说完,仇辉便挎起刀,真的一个人就朝房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突然,仇尚志怒了,大声呵斥仇辉。 “别再拿那些虚假的大道理来压我了!”仇尚志终于忍不住朝仇辉发火了: “别再跟我说为了什么家族荣光,你口中的荣光,对比大哥即将要完成的功业完全就是鸿毛之于泰山!也别再跟我说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宏伟计划了,你敢摸着你的良心回答我一句,现在你做的这些,真的就只是为了完成对你自己的救赎吗? 当然你非要说这就是救赎也可以,救赎你自己的欲望,满足你见不得人的那点龌龊心思! 早知你如此不分轻重缓急,当初我就不应该答应你娶那个女人!” 听着仇尚志的怒骂,仇辉没有狡辩什么,虽然心里很难过,他依然不顾仇尚志的劝阻,扭头出了门。 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闻讯而来的仇香香,仇香香站在仇辉的面前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可是这依然没能阻止仇辉前进的步伐。 仇辉很难过地看了仇香香两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 房间里传来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是仇尚志气愤不过,打碎了一个杯子。 “他走,香儿你就让他走!只要他敢背叛你,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处地、每一缕风、每一口他呼吸的空气,便都是埋葬他的坟墓!” 仇尚志的话刺激到了仇香香,她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望着远处漆黑的夜无声流泪。 仇辉也听见了,但是这些话,既能伤他的心,却也更能更能激起他的斗志。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和仇尚志他们一样,他也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 …… 第94章 口风 所以姐夫……你知道她素来有什么…… 仇辉很努力地寻找朱弦, 包括朱弦没有回过的祁王府也不放过。 根据婢女们的叙述,他探访朱弦走过的每一处地方,与每一个见过朱弦的人说话, 从他们讲述的蛛丝马迹中探寻朱弦在当时可能的心理状态。 但是, 很多天过去了,仇辉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朱弦就像被大海吞没的泥牛, 毫无预警地突然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直到有一天,朱耀祺找来了西城兵马司衙门。 当通传的小卒告诉仇辉,说有一个自称是祁王府世子爷的人来求见副指挥使的时候, 仇辉的精神禁不住随之一振。 他早就觉得在这次朱弦失踪案中, 整个祁王府的表现都过于平静。就像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仇辉一个人在努力寻找朱弦一样,其他所有人,包括朱弦自己的娘家人,对朱弦的失踪都显得那么的无动于衷。 仇辉扬声, 叫小卒赶快请。小卒领命而去,不多时,朱耀祺被带到了仇辉的面前。 朱耀祺望着仇辉时的眼神有些闪躲,仇辉看见了也装作没有看见, 依然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他给朱耀祺泡了上好的雀舌,还很关切地询问自己的这位妻弟, 祁王府最近一切可好? 朱耀祺有些拘谨又客套地应付着仇辉,仇辉能猜到今天朱耀祺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却也不主动问他,只与朱耀祺说着客套话, 擎等着朱耀祺自己开口。 果然,眼见着仇辉久久不入正题,终于, 还是朱耀祺主动发话了。他问仇辉,找到朱弦了吗? 仇辉摇摇头说,姐夫无能,你姐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我就是一只无头苍蝇,找了这么久,依然不能得法。 朱耀祺听了,脸上生出“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来,他眼含悲悯地看着仇辉,踯躅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知道姐夫向来都关心我大姐,所以姐夫……你知道她素来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吗?” “交好的朋友?”仇辉听了朱耀祺的问话,皱起眉头想了想,摇摇头: “你姐连门都很少出,除了回娘家,便只会逛一逛街买点脂呀粉的,就算偶尔出门也会很快回家,我并没有见过她有什么交好的朋友。” 听仇辉这样回答,朱耀祺便也不吱声了。 众所周知,女子出嫁后,往往就意味着与过去生活的告别。从前玩得好的小伙伴往往也会因为疏于来往,而慢慢断了联系。 -- 第181页 朱弦嫁给仇辉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岁,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她从前的小姐妹们都早已出嫁,有的娃都几岁了,的确没有什么还能一起玩的同性朋友。 朱耀祺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在问仇辉,是否知道朱弦有其他交好的异性朋友。因为就在朱弦“失踪”的这一段时间里,朱弦回过祁王府一次,而就在朱弦这仅有一次的回祁王府的时间里,朱耀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朱耀祺很少会真的从“恶”的角度去看待朱弦的行为,但是这一次,就算朱耀祺一直都在致力做朱弦最坚强的后盾,也忍不住开始同情起仇辉来。 朱弦依旧一身珠光宝气地回到了祁王府,她是来让朱校堂和祁王妃放心的,不要担心她的生活。 虽然朱弦是挂着满脸的愁容对祁王妃说,她只是想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不想被人打扰,到合适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去。但是,朱耀祺一看朱弦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就知道,大姐的日子过得更好了: 头面和衣裳都是簇新的,婢子也换了一个,那婢子站如松、坐如钟的,明显就不是几两银子就能买得回来的货。 很显然祁王妃也瞧出来这些异样了,她有些惊讶于朱弦的变化,要知道,从前的朱弦可一直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姑娘,从来都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 可是包括祁王妃和朱耀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多问朱弦什么,因为朱弦看上去是那么的不想再见仇辉。最关键的是,朱弦还带回来了不少的礼物,鹿茸、绡纱都是用车拉,出手之豪放,一看就不是祁王府能惹得起的主。 就这样,祁王妃忧心忡忡地送走了朱弦。失踪事件发生后,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祁王妃这个当母亲的不仅没有放心,反倒更担心了。 朱耀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虽然一方是自己的姐姐,而另一方,只是一个“外人”,但是这一次,朱耀祺真的替仇辉感到不值。所以才有了今日,朱耀祺主动来西城兵马司的这一节。 朱耀祺并不清楚“收留”朱弦的人是谁,所以今天他也是来找仇辉了解情况的,可是很显然仇辉也不了解朱弦的社交圈子。朱耀祺在仇辉这里得不到答案,起身就要走。 就在朱耀祺起身的那一瞬间,仇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等等!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仇辉伸手拦住了朱耀祺。 朱耀祺一惊,赶忙摇头说,没什么意思,姐夫你别多想。 仇辉不干,朱耀祺突然来衙门里找他,怎么可能让人不多想? “你说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不会只为了问我那一句话吧?”仇辉打破沙锅问到底。 “没!真的没什么意思!” 朱耀祺着急忙慌地摆手,慌不择路地朝房门外逃:“我只是想来安慰安慰你,叫你别担心,指不定……指不定啥时候我姐……我姐她突然又出现了……” 朱耀祺一边说一边跑,待到最后一句话说完,人早就跑出了院子,再也不见踪影。 仇辉愣住了,被朱耀祺喊出的最后一句话震慑,朱弦又不是物件,还能被放迷了,过几天又突然出现? 不过朱耀祺今天说出来的话,倒是给了仇辉不一样的警示—— 这让仇辉想起了几天前,自己曾经遇上的那起刺杀事件。 因为离家前与仇尚志的那一顿争吵,这往后的时间里,仇辉都不再劳动仇家庄的兄弟们替自己干活。作为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想替仇辉干活的,大有人在。 就在前几天,仇辉带着西城兵马司的兄弟们在努力查找有关朱弦的线索的时候,经过一处偏僻的巷道,突然遇上了一队刺客。 刺客共二十余名,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仇辉来的。 但是那一队刺客似乎也并没多大的信心可以拿下仇辉,就在兵马司的兄弟们一哄而上的时候,刺客们便虚晃一招,果断地逃走了。 刺客既然是来完成刺杀任务的,却在看见兵马司的士兵时掉头就跑,如此敷衍的刺客,仇辉也是第一次看见。 不过既然对方没能杀死自己,仇辉便也不往心里去,毕竟这一辈子仇辉得罪过的人,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了。 原本这种小事,仇辉早已经见惯不惊了,却因为今天朱耀祺的突然到访,给了仇辉不一样的提醒。以至于到最后,这一点疑问被凸显出来,越放越大,直到充斥满他整个大脑。 仇辉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缓缓坐下。他望着面前案桌角上的一方官印,陷入了沉思…… …… 朱弦不止一次向高帜提出过,要回家躲藏。 高帜总会很淡定地告诉她:前天仇家庄派人去祁王府了。 昨天仇辉去你家了。 今天早上他又去了。 那么,芃芃,你还要回去吗? 每每听到这样的提问,朱弦总会闭上嘴,再默默地走开。 其实,朱弦真的挺想念他的,要说有多害怕,倒真的谈不上。她只是有些不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就是从前自己亲眼看到被挂上龙城东城门顶的那个男孩而已。 朱弦问高帜,准备怎么处理仇辉的事? 高帜反问朱弦:你想怎么处理? 朱弦被问住了,她盯着高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回答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东相大人就放他走吧,找一安静之处,守一方宅田,莫要再与那蛮帮纠葛,安稳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 第182页 高帜听后,笑了,“芃芃这些话得对他说才是,我只管完成陛下交代的差使,还有保护好你们的安全便好……” 高帜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开始变得低沉,望着朱弦的目光也变得些许沉坠。 朱弦察觉到了,有些惊慌,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说了我想说的,那么你又是怎么想的?”没有得到高帜的回复,朱弦不放心,不依不饶地追着他问。 “能怎么办?”高帜笑着看向朱弦: “陛下叫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朱弦心里咯噔一声响,这件事若捅到朱校桓那里,那结果,还需要猜吗? 朱弦心里急,想恳求高帜网开一面,这件事就到你高帜这里就算完了吧!反正赵麾一绝户,孤零零一个人也没啥能耐,只要高帜不说,别人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不等朱弦开口,便听得高帜不无遗憾地再度开了口: “只不过……上次见识过三殿下的手段,这一回,我还是要把稳点才好。” 听了这话,朱弦没有吱声,原本紧张激动到高悬的心,咚一声又掉了下来。 她知道上一次武举因为高帜的莽撞行事,给朱耀廷抓住了把柄,朱耀廷便纠集了好几十号文武官员,集中向高帜发起弹劾,内阁近一半的大员都对高帜颇有微词。 而正是这一次朱耀廷发起的弹劾,给高帜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要不是瑾元皇后和朱耀文抵死相保,再加上朱校桓也离不开高帜,这场闹剧还真不好收场了。 既然高帜如此说,那么朱弦便知,无论高帜的推理多么的完美,他必定还有某些关键的证据没有搜集到。 高帜这里的证据还没有收集完,那说明了朝廷若想“收网”,就须得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行了。 这样想着,朱弦的心里便没来由地松下来了一大截。 这边厢,朱弦见高帜一时半会儿不能拿仇辉怎样,心下正庆幸。而那边厢,高帜见朱弦不再逼问自己的计划,其实也正在心里头暗爽—— 要知道几日前,高帜才精心准备了一场暗杀仇辉的行动,却因为颜龙飞临时发现仇辉的队伍中有从前在锦衣卫厮混得特熟络的老部下,而被迫临时中止。 这真是一件出乎高帜预料的事情。 高帜原本设计了一场“恰到好处意外”,可以非常妥帖地收走仇辉的性命,还能不为人所知。 可谁知道朱弦不在仇家庄,仇辉竟然也不回仇家庄了,成天都与那兵马司的人混迹在一起,这让高帜相当头疼。 因为兵马司与锦衣卫之间,人员流动颇为紧密。而东厂的兵,几乎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出来的,这样会导致兵马司的官兵们,有不少都对东厂的番役很熟悉。 而且是看背影就能认得出来的那种熟悉。 这会给高帜的暗杀行动,留下太多的破口。若是再被朱耀廷盯上,也会给高帜自身的安危,带来非常大的威胁。 高帜正在为这桩事心烦,巴不得朱弦别再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了。见朱弦住口,高帜便赶忙起身,朝朱弦伸出了手: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得很,想去看看吗?若有合适的,我们便采些回来,改明儿,叫厨房蒸桂花糕吃。” 第95章 羞辱 所以,你这是来找我谈判的吗?…… 仇辉果然没有再天天不知疲累地掘地三尺找所谓的线索了, 他停了下来,也不回庄,只安安静静地待在兵马司衙门里, 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他就像真的听进去了朱耀祺的劝告,真的就这样等着朱弦在什么特殊的时候, 就突然出现。 没过多久,仇辉便等来了一次进宫的机会—— 景皇帝朱校桓满五十,宫里要举行盛大的庆典, 所有五品及以上文武官员都受邀参加宴请。 这一天, 仇辉早早起了床,让兵马司的小卒送来梳洗的家伙什,自己给自己拾掇整齐了,再穿好官服, 带好官帽。因为是要进宫,仇辉没有带刀,骑上小卒牵来的大马,便朝皇宫走去。 当然, 仇辉依然不忘让兵马司的将士陪自己一块走,习武之人不带刀就像没有穿衣服, 自己不能带,都必须要让别人带着。 很快, 仇辉便进得了宫,走到庆福门外的时候, 仇辉让随从们都停下了,今日邀请的是五品及以上朝官,再往里, 兄弟们就不能进了。 仇辉让兵马司的兄弟们都先回去,宴会结束后,他会跟着三殿下的车马回兵马司,兄弟们就不用再操心着来接了。 陪着仇辉来赴宴的千总听了自然果断应下,再带着一帮兄弟们又回去了。其实这位兵马司的千总大人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需要在宫宴过后再来接仇辉的事,就连仇辉进宫需要人送,千总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鉴于仇辉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被自己的上司叫到了,千总自然还是愿意效劳的。 仇辉离了自己的护卫们,独自一人朝皇宫的深处走去。今天的宫宴是在荣辉宫,仇辉便要朝这荣辉宫而去。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仇辉问侍立道旁的小太监:东相大人来了么? 那小太监摇头,扫一眼仇辉身上的官服,知道对方是一名五品武官,便朝仇辉微微一躬身,回答道:东相大人早去了后宫,只是还没过来荣辉宫而已。 仇辉了然,对那太监道过谢,转身离开荣辉宫,朝另外一条路走去—— -- 第183页 既然高帜早到了,那么仇辉就去路上等他便是。 …… 高帜远远看见仇辉就站在前方那处台阶的顶端,似乎在等什么人。 颜龙飞也看见了,便问高帜是否需要换一条路走。 高帜笑了,“龙飞何出此言?我高帜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连走路都要绕着人走?” 颜龙飞赶紧摇头:“督公哪里话,您怎么可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不就得了!”高帜一抚掌,大喝一声:“本官就是要走这条路,这条路宽敞,走起来舒服。” 不多时,高帜也来到了这片台阶的坡顶。 仇辉望着高帜,远远对他行了一个礼。 高帜礼节性地问仇辉:“副指挥使站在这里干什么?为何不去荣辉宫,宫宴很快就要开始了。” 仇辉微微一颔首:“下官在这里等大人您呢。” 高帜挑眉,做出一副很意外的样子。 他抬起手,朝身后轻轻挥了一挥,示意随从们退下。颜龙飞了然,领着人退去了远处。 “好了,他们走了,副指挥使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现在就可以说了。”高帜背起手,气定神闲。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就是想恳请东相大人放下官的妻子回家。”仇辉对高帜躬身站着,谦卑又多礼。 高帜语迟,看着面前的仇辉,呵呵呵呵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你自己的女人管不住,便这样到处随便问人要?” 仇辉摇头:“下官承认,是我自己没本事,笼络不住妻子的心,但是下官并没有随便问人要,下官相信,拙荆她现在就在大人您的手上。” “何以见得?”高帜冷笑,“我若说我没有见过你妻子呢?” “不可能,如若不是因为她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您怎敢光天化日之下派人于大道上截杀下官?” “……” 仇辉撤了礼,直起身来,定定地看进高帜的眼睛: “东相大人,这里就咱们俩,大家都是干脆的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您就跟下官明说了吧,你要怎样,才肯放拙荆回家?” 高帜没有说话,他盯着仇辉的脸看了半晌,才笑着对仇辉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就看你给不给了。” 仇辉摇头,“我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如若您指的是下官的妻子,那么下官想提醒东相大人的是,其实对您来说,把她留着,也没什么用……” 高帜语塞,怒火瞬间从脚燃到了头。 从没有人敢这样当着高帜的面,嘲笑他的身份。 是个人都不能忍了! 可是高帜却生生给忍了下来。 “所以,你这是来找我谈判的吗?”高帜问仇辉: “所以赵五郎你今天专程进宫来羞辱本官一番,是认为本官气极了,就一定会放朱弦离开?” “你错了,赵五郎,因为你说话不中听,所以除非你今天当着本官的面,把你自己的头割下来,否则,本官是绝对不会如你的意的。” 高帜嘴角带笑,望着仇辉。只那嘴角的笑,比寒冬里的刀,还要冰冷。 听着高帜这一番话,仇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与高帜再辩论什么。只闭紧了嘴巴定定地看着高帜,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他本就不指望能够跟高帜讲和,今天他来,也不是为了与高帜讲和的。仇辉只是想确定一下朱弦是不是像他猜的那样,真的在高帜手上。 眼下看来,自己猜得没错。 仇辉带一身寒霜朝远处走。 说他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说,朱弦已经嫁给了他,现如今,却宁愿跟一个太监待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看到他。 仇辉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 父亲曾经说过,半生宠辱尽,万事皆为虚。红粉皆罪孽,倾国化白骨。 从前,他还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遭遇只是偶然事件,但是现在,他信了。 …… 是夜,明月高悬,近水楼照旧一片歌舞升平。 仇辉独坐江畔,看远处漆黑江面上升起来的团团白雾。他的官帽滚去了一旁,官服也掀开了半边,还沾染上一片又一片的酒污。他的身旁歪歪倒倒散落了一大片的空酒坛,而身前案桌上的一碟牛肉和一碟花生米却未动分毫。 脑中突然浮现出为数不多的几句诗,正好可以抒发仇辉此时的胸臆。他想起从前开蒙时期,听夫子曾经念过的一句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此时仇辉的心境也与诗作者一样,愁烦使得他连牛肉都吃不下去了。但是一想到诗作者安慰人的这句“自古以来,圣者仁人都只能寂然悄无声地死去,只有那些会喝酒的人才能留下美名”,仇辉便觉得这名诗作者可真乃知己也,劝人喝酒放纵都能劝得如此嚣张! 仇辉喜欢听这样贴心窝子的劝,就想一直喝下去,一口气喝出一个名垂青史,岂不比天天焦虑自己的“使命”、“未来”的,来得洒脱? 就在仇辉一杯接着一杯朝嘴里猛灌酒的时候,他看见自远处江心漂浮的那团白雾中,悄无声息地驶出来一艘乌篷船。 乌篷船直直地朝仇辉正对着的轩窗驶来,仇辉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摸刀,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哪有什么刀? -- 第184页 再看那乌篷船跑得挺快,就这眨眼的工夫已经来到了仇辉的窗前。 乌篷船的门帘子一掀,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妇人,头上包着巾帕,穿花布的衫裙,一副渔家妇人的装扮。 仇辉那只盲目找刀的手停了下来, 只见那妇人掀开帘子挑起裙角,手挎一只花布包袱,一步三摇地走到船头,抬起头来透过轩窗朝仇辉嫣然一笑。 手中的酒盏落地,仇辉站起身来,却因起得太猛,喝酒又太多,迎来一阵天旋地转。他止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 高帜没有等到宫宴结束便离开了,连朱耀文留他,都没能留得住。这是高帜第一次进得宫来却没有伺候帝后到最后,提前离场。 颜龙飞问高帜,督公是要回竹桥街的宅子么? 高帜摇摇头说:不,回君悦山庄。 颜龙飞惊呆了,提醒高帜,君悦山庄距离京城很远,得有二百多里地了。 高帜点头,说我知道,所以这才提前出宫。 颜龙飞无语,高帜的态度很坚决,表情也很严肃,似乎心情有些不好。颜龙飞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便只好默默地跟在高帜的身后往城外走。 在经过城中心一处绸布店的时候,绸布店的老板正在张罗小厮们收摊子。 店铺应该正在做婚服的宣传,铺子的外面高高支起了一对儿精美无比的婚袍,老板正在叫小厮把袍子收下来,搁店里放起来,免得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贼偷了。 颜龙飞看见了那对儿婚袍,觉得很好看。单单大红色云肩上头就那么多珍珠玉石的,搁大白天里这么直接支在大街上,颜龙飞都觉得有发生抢劫案的危险。 就在颜龙飞勒缓马儿前进步伐的时候,他发现高帜也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对儿珠环翠绕的喜服不知道在想什么。 “督公也觉得这好看?”颜龙飞笑盈盈地凑到高帜的身边,与他聊天: “还以为督公瞧不上这些平民的玩意呢!毕竟见识过宫里的排场,怎么可能还瞧得上这些……” 颜龙飞絮絮叨叨地说,却没有发现高帜盯着那对大红婚服时,深藏眼底的落寞与悲伤。 “好看……”高帜轻轻地点头,淡淡地说话。他高举马鞭朝马屁股上狠狠一挥,口中低喝一声“绌——”!便重新催动马儿朝城外奔去…… 待到高帜赶回君悦山庄,已经过了子时,山庄的灯火全点亮了,如白昼般明亮。 不等高帜走进大门,便见得老掌柜神情慌张地奔了出来。 “二爷!大事不好了!” 老掌柜隔得远远地就朝高帜呼喊: “大事不好,二爷!五郡主,五郡主她……不见了!” 第96章 证明 走吧,你现在就给我证明………… 朱弦想不明白, 在听到“赵麾”名字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再怕。 那是因为朱弦不懂,在男人来说, 当他们面对自己想得到的女人, 而还没有真正得到她身体之前,是很难板起脸, 做出恐吓女人的样子的。 哪怕是身为仇人,也很难办到。 不过,就算不做出恐吓人的样子, 在他真正得到这个女人之后, 也不能排除他依然会坚持做女人的仇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就像现在—— 仇辉静静地坐在地上,任由朱弦把他从地上重新扶了起来,回到酒桌上重新坐好。再任由朱弦把歪倒一旁的桌椅板凳, 连带仇辉的官帽都给重新摆放整齐。 而他,只管自己低着头继续喝闷酒。 朱弦来到仇辉身边坐下,看他一杯接着一杯猛灌酒,忍不住伸手夺下了仇辉手中的酒壶。 “别喝了。”朱弦说。 可是没用, 举杯子和倒酒的手压根就不会停。 朱弦知道,仇辉生气了。 这是朱弦第一次见他生气, 在她印象里,仇辉在朱弦面前的脾气一直都挺好, 就算到了生气的边缘,他也总是能够立马自行情绪调整成功。 朱弦执拗地把自己的手捂上仇辉的酒杯, 又被仇辉一把给推开。 “你就这么讨厌我?”朱弦沉声问。 “没有!”仇辉面无表情地摇头,脖颈一扬,再度灌进喉咙一大口酒: “我在讨厌我自己。” “你……”朱弦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对仇辉解释,直接从桌边拿起另一只酒杯,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大杯,“咕咚”一口,全部喝下肚。 仇辉只虚虚扫了一眼朱弦手上的那只酒杯,便又低头继续给自己满一杯。 见仇辉满一杯,朱弦自然不会示弱,紧步跟上,再给自己满上一杯…… 两个人就这样一句话不说,你一杯我一杯的干了好几轮。 终于,还是仇辉首先坚持不下去了,他抬手一把夺过朱弦手中那只酒壶,就甩去了一边。 “别喝了。”仇辉冷冷地说,“我也不喝了。” 朱弦挑眉,看向仇辉,“真不喝了?” 仇辉不说话,闭着眼睛后牙槽紧咬。 “没关系的,我可以陪着你一起喝……” “你赢了好吗?我说你赢了,我比不过你,无论你干了什么,最终都一定还是你获胜。”不等朱弦说完,仇辉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咱们两个都快别喝了!”他无力地靠上身后的椅靠背,拿手捂住自己的脸,再度沉默。 -- 第185页 嘴角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笑,朱弦定了定神,问他,“真的不喝了?这可是你自己心里想的,我没有让你不喝的意思。” 仇辉语迟,无奈地摇头,“是的,是我自己不想喝了。” “那好!我们就说正事吧!今天晚上我回来,就只想对你说一句话。这一句话,你务必要听我的。”朱弦望着仇辉,神情郑重。 仇辉依旧拿手捂着脸,既不看朱弦,也拒绝回应。 “夫君离开这里吧,你去北方,再也不要回来。我爹在沧州有一片山庄,前几日回家,我跟我爹把山庄的地契给讨了过来,写上了你的名字。你带着,去沧州安家吧。” 说完,朱弦伸手从怀里摸出来几张纸,展开来,送到仇辉的面前。 听见这话,仇辉终于放下了阻绝自己与朱弦沟通的那一双手。他低头,看见面前那几张纸上大大的契字,盖着鲜红色的官印。一块陌生的地名正与仇辉的名字一起,并列在那几张纸的纸面上。 “你带上这个,今晚就走。”说完,朱弦又把手上的包袱塞进仇辉的手里,语气恳切。 仇辉听着朱弦的话有些迟疑,似乎依然没有从刚才的激愤中解脱出来。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我给你准备好了田和地,今天晚上你就走!”听不到仇辉的回应,朱弦伸出手来狠狠地摇他的肩。 过了老半天,仇辉的才终于把自己的视线从那几张纸上,挪到了朱弦的脸上,他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 仇辉的承诺来得如此易如反掌,超出了朱弦的预期。 朱弦笑逐颜开,站起身来催促仇辉:“那好,你现在就走吧……” 说着她用力推着仇辉的背想把他给推出去,却见仇辉回身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不急。”仇辉说。 朱弦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要着急,我的确要走,但是……你也得跟我一起走。” 朱弦一愣,正想问他什么意思?却见仇辉搂住朱弦的那只手,猛一把用力。不等朱弦回过神来,便已经双脚离地—— 仇辉带着朱弦一跃攀上了窗棂,飞身上了房顶。 冲上房顶的那一刹那,耳畔传来嗖嗖箭矢飞过的风声。有一些射进了身后的树林,折断了枝桠,有一些力道不够,直接射碎了瓦片,落在了房顶上,跟在朱弦的脚边,噼里啪啦响了一路。 朱弦吓坏了,用尽吃奶的力气吊紧仇辉的脖子,张嘴尖叫。 仇辉快被勒断气了,费了好大的阵仗才把自己的脖子从朱弦的“魔爪”底下解脱出来。 他张开大氅,把朱弦紧紧护在怀里,矫健的身姿像灵猴,左躲右闪,只一个眨眼便没入鳞次栉比的高楼琼顶之间,再也看不见。 …… 也不知这般天旋地转,腾挪跌宕了有多久,终于,天和地又重新恢复了它们本来的位置。 朱弦从仇辉的怀里站起了身,看见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灯火辉煌的闹市中。 “现在没事了,跟我走吧。”仇辉长吁一口气,给朱弦撇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走。 朱弦惊魂未定,紧赶几步追上仇辉问他,刚才那一群朝自己射箭的人是谁? 仇辉听了,冷笑一声:“你傻啊?你以为你是谁,需得着那么多人带着强弓劲弩的来干掉你?” 朱弦不解,那他们是来射杀你的? 仇辉自嘲地笑,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朱弦无语。 她停下了脚。 “你又惹什么事了?”朱弦望着仇辉的背影,声色俱厉地质问他。 仇辉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 “因为你呀,最近我一直都在被人追杀。”仇辉很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外袍,淡淡地说。 朱弦一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 “是的,他们是东厂的人,自打你失踪便跟上我了。”仇辉望着朱弦意味深长地笑,“不然,你觉得他们能是因为谁?” ! 朱弦惊呆了,望着仇辉说不出话来,她分明记得高帜曾说过东厂证据不足的,可为什么高帜依旧在试图暗自行动? 因为自己的存在,导致仇辉深陷如此大的危险当中,这让朱弦的心里非常不好受。 “这不是我的本意……”朱弦很难过,她试图与仇辉解释。可是仇辉并不想听她解释,他很干脆地就打断了朱弦的话。 “不用说了,我对娘子从来都是坚定不移的信任,所以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 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朱弦的情绪,她望着仇辉,心里更加难过了。 朱弦与高帜的确也只有小时候才有的情谊,高帜已经变成了“坏人”很多年,所以她早已与他划清了界线。朱弦是真的没有想到,高帜会因为自己,这般与仇辉为敌,这很难不让朱弦的心里再度生起深深的愧疚感。 朱弦的情绪瞬间变得低落,她低着头,任由仇辉领着她一直朝前走。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几条巷,待朱弦的神智重新被仇辉的声音唤醒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客栈的大堂里,而此时的仇辉正在与客栈的老板交涉。 “要一间房。”仇辉说。 客栈老板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仇辉身后,穿平民才穿的花布衣裳的朱弦,再看了看仇辉身上被酒染污的官服。 -- 第186页 仇辉知道老板在想什么,伸手扯过朱弦来,与自己并排站着。 “她是我的妻……”仇辉的语气不大和善,却因为略带尴尬与羞涩,脸颊又有些泛红。 店家了然,终于大舒一口气,笑眯眯地给仇辉递过来一把钥匙,口中高喊:“客官请,二楼左转最后一个房间……” 仇辉颔首,接过店家递过来的钥匙,再领着朱弦,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楼上走去。 突然,朱弦想起来了什么,低声询问仇辉为什么不回家住? 仇辉头也不回地回答她:“回家?回什么家?你不喜欢,不回也罢。” 朱弦没有说话,仇辉这一句离奇的回答,很难不让朱弦想起高帜曾经说过的那一个悲伤的故事。 朱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掉脑中那胡乱发散的思维,跟着仇辉走进了位于二楼尽头的那一间房。 房间很宽大,收拾得整洁又清爽。仇辉走进屋,上好门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前屋后都仔细察看了一圈。 “没事了,今晚你就住这里,别再想着去找他……。”仇辉巡视完毕,放下窗,拍了拍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别走!”朱弦不甘心,抢先一步堵在门口拦住仇辉的去路。 “你误会我了。”朱弦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包括这一次,也不是我非要去找他。” 仇辉盯着朱弦看了半晌,才很简略地回答了一个字: “……好。”说完,伸手就想把朱弦推开。 “你听我解释,是他派人带走了我,我也是受害的那一方……” “你让开,我还有事要出去安排。”仇辉不耐烦地催促朱弦。 “不行!我不让你走,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仇辉无语。 “所以呢?我应该赞美你整整失踪了十五天,期间你还回了一趟家,却足足十五天都没有一个人来与我通风报信,叫我不要费力气找了,你就在那阉人的家里好好住着……” 仇辉望着朱弦,痛心疾首,“你知道我完全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担心你发生意外,没日没夜的找你,找得有多苦吗?” “……”朱弦语迟。 “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需要时间……” 慌乱间,她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误解我,如果你需要证明才能相信我,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仇辉后牙槽紧咬,似乎已经失去了再这样纠缠下去的耐心,他伸出手,抓紧朱弦的一条胳膊,把她往门的一旁直接拉去…… 只听得响亮的“嘶啦——!”一声响。 朱弦的背正靠在门上,左肩位置的衣裳被突出的门拴给勾住了,被仇辉这么一扯,衣肩部位便被撕裂开来一道大口子,花布的衣衫软塌塌地垂了下来。露出一侧洁白圆滑的香肩,和一大片白腻的皮肤。 朱弦呆住了,话没有说完,就堵在了喉咙口。 仇辉也呆住了,望着那白腻腻的香肩咽了一口口水。 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那根赫然铺陈于映雪香肌上头的大红绳。 朱弦呆呆地看着,灵魂有些出窍。 突然,仇辉弯下腰,冲那香滑的颈间狠狠咬了一口,咬得朱弦天旋地转一阵晕厥。 不等朱弦再收回力气,天地再一次颠倒交错—— 仇辉一把抱起朱弦的腰,把她扛上了自己的肩。 他一边朝屏风后头走,一边在口里念叨: “走吧,你现在就给我证明……” 第97章 大幕 指个路。 心砰砰砰砰开始狂跳, 周身热血翻滚,触手所及都是滚烫的温度与火热的情绪。 女人的直觉告诉朱弦,今晚怕是有不一样的故事要发生。 但是她又有点不敢相信, 毕竟做了大半年的“姐妹”, 仇辉看上去的确不像“会”的样子。 朱弦就这样一边热血沸腾地期待着,一边在心里暗自打起了小鼓。 最开始的时候, 还是很顺利,仇辉一只手把朱弦扛到床上去的时候还是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举手投足之间有如行云流水。 当纤秀的身躯终于坦陈于世的时候, 男人身体深处最天然的东西开始迸发, 攻击力之强大,足以冲破天底下任何力量的阻挡,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 这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着,两个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原本他们是在争执的, 该说的事情都还没有说清楚。 当然,到现在,事情什么的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六师已兴, 大军待发。 可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一直都很冷酷到不发一语的仇辉突然开始说话。 “帮帮我……” “酒喝多了, 我有点晕……” “……什么?”朱弦不明白。 “指个路。” “……” 朱弦无语,她也有点晕。 自己都这样了, 现在开始说这个? “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弦又羞又急,挺尸一般把头往旁边一扭, 闭上眼睛不理他。 “你不是念过书吗?” “……” “念过书也不代表我就会啊!”朱弦急红了脸,大声凶他。 “那么大声干嘛?不会就不会,我不也没人教嘛……那么我自己看着办吧……或许, 都可以试试……” -- 第187页 没人教的家伙口中嘟囔着,手底下直接开始行动。 朱弦急了,伸手一把拦住他:“你不要乱来!” “不会乱来的,你……放心……”仇辉俯下身,脸红脖子粗,连承诺都来得那么敷衍。 不适的感觉传来,朱弦禁不住慌乱: “不行!不行!你搞错了……” “没……错……” “啊——!错了!” “你……起开!痛!” 无人应和。 朱弦痛得不行,肉眼可见的不匹配,不知道是书写错了,还是仇辉走茬了。 情急之下,朱弦挥动双拳拼命揍他,可是没用。 天王老子都拦不住的家伙怎么可能被女人的拳头吓退? 一番声嘶力竭之后世界豁然开朗。 朱弦丢了半条命,连揍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再度泛起高帜曾经说过的那个悲伤的故事。她曾经希望这个故事是假的,又希望,它不是假的。 可是现在,这个让朱弦“历劫”的家伙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是朱弦眼里、心里的那个他就够了。 于是她撑起自己的头,直接张嘴往仇辉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是个大坏蛋……”朱弦委屈得直哼唧。 仇辉流着泪与朱弦道歉,说对不起把她给弄痛了。 看见仇辉眼角的泪,朱弦惊呆了。 自己都没有哭,怎么他一男的还哭了? 周身的痛瞬间消弭于无形,朱弦很担心地拢住他的肩,问他怎么了? 为减轻他的内心的负担,朱弦安慰他自己虽然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可以忍受的。还仔细地查看他肩膀上被自己刚才咬过的地方,似乎也没见破皮…… “不是……”仇辉很难过地推开了朱弦搁置他肩膀上的手。 “不是这里,是更严重的问题……” 朱弦不解。 仇辉很沮丧地把头埋进朱弦的颈窝,紧紧把她抱住,就像遭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 “怎么这么快,眼一睁一闭,就没了。” …… 根据自己掌握的不多的知识,朱弦安慰仇辉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男人第一次都这样,第二次就好了。 刚开始仇辉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那闪电般的速度依然把他给震惊倒了。 他很难过,不可抑制的伤心席卷了他。 他很难接受自己会在这种问题上栽跟头,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担忧。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那样的男人,在朱弦温柔的安慰下,仇辉强迫自己再一次打起了精神。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朱弦很后悔,后悔自己嘴欠,最终给自己难受的还是自己。 早知道就应该让这厮一直难过下去,谁叫他与自己作对。 虽然浑身骨头跟拆了重装似的,但二度阳关的时候朱弦也总算尝到了一点愉悦的滋味。像一对儿畅浴爱河的鸳鸯,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交颈而眠。 次日凌晨,鸡都还没有叫,仇辉就起床了。 他把自己收拾妥帖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来一根棍子,抱在怀里,端端正正地在窗边春榻上打坐。 “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不睡觉,坐那里干嘛?”朱弦睡眼惺忪地问仇辉。 “现在时候尚早,你且睡。今晚没有护卫守着,我不放心,坐这里守着也能行动快一点,免得再有人跟来吓到你。”仇辉和颜悦色地与朱弦解释。 “……”朱弦没有说话,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因为自己,给原本就不幸运的仇辉带来更大的麻烦,这是朱弦不想看到的。 尤其经过了昨天那一晚,朱弦对仇辉的爱与疼惜,则更加上了一层楼。 当然,这些都只是朱弦自己对问题的理解。不管对高帜还是对仇辉来说,男人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其实都是很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不只是因为朱弦一人的原因。 而仇辉,自然也是清楚这些道理的。 只不过高帜的这件事是被朱弦送到仇辉的嘴边来了,仇辉便顺嘴这么一激,却给朱弦的带来不小的心理负担。 眼见朱弦的有苦说不出,仇辉心底暗爽。能让女人对自己有更多的牵绊,这可是能大大满足男人的虚荣心的。 试问有谁,会嫌弃自己得到的爱太多呢? 于是仇辉微笑着,更加“体贴”地劝说朱弦放心,这里有他在,一定不会让朱弦被人给伤到一根头发丝的。 朱弦感概万千,含情脉脉地朝着他喊了一声:“夫君——!” 仇辉望着朱弦笑,心里更爽了…… 天亮的时候,朱弦总算睡饱了,精神奕奕的她看着仇辉脸上那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心痛无比。 她很关心地问他什么时候走?毕竟朱弦做出的送仇辉离开京城的这个决定,也是很重大的。 仇辉本想与朱弦再温存一回,被这么一打岔,便忘记了自己想干什么。皱起眉头抠一抠后脑勺,仇辉无奈地笑着问朱弦: “我为什么要走?” 朱弦扶额,她想直接告诉他,你再不离开京城,一旦东厂把证据搜罗完全,你就要被皇帝处死了。 可话都到了嘴边,朱弦却依然没有把话给说出来。 -- 第188页 理智告诉她,除非仇辉主动坦白,自己这样先入为主地把自己的丈夫给定了身份,只怕是会滋生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不会走的,我们的小家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离开……” “你听我的,夫君!有人要害你!”朱弦急了,脱口而出朝仇辉大喊。 “……”仇辉无语,望着朱弦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听懂了朱弦在说什么,也不点破。 “你信我的,夫君!两情若是长久,又岂在朝暮?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们有的是时间重逢。” “不是……娘子。”仇辉笑,眼底闪烁明灭不定的光: “最近京师接密报,北方鞑靼有异动,京师防务收紧,我们兵马司的每个人都签定了生死状。此时我若离开,那就是临阵逃脱,你们祁王府的每个人,都会被抓去杀头的。” …… 永昌二十二年的秋天,北方大漠深处的鞑靼王吴永盛突然宣布改名。要把自己的名字,改回原来的“布仁”。 朱家的祖先在一统中原的时候,也曾经把鞑靼给打趴下了,彼时的鞑靼王就叫布仁。 被打趴下的布仁首领向朱家人俯首称臣,而那时朱校桓的爷爷也认为,如果能借布仁的手,把广袤的北方给安定了,对帝国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于是朱家皇帝便留下了鞑靼王,并赐他汉姓“吴”。 就这样,北方鞑靼便在吴家人的带领下,一直以臣的身份与朱氏王朝相处。可就在今天,鞑靼王吴永盛却突然宣布要改名了。 吴永盛说,自己的布仁家族历史悠久,是鞑靼最大的家族,不应该就这样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所以他准备叫回布仁,至于这个吴姓嘛…… 就爱咋咋地了吧! 鞑靼王改姓,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做,就足以引起朱校桓的警惕了。御赐的姓都不要了,这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朱校桓立马要求关西三镇的宣抚使都打起精神来,密切关注北方鞑靼的动向。 很快,一条消息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驿臣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给传了回来—— 和宁首府或已完成部署,不日将在京师发起突袭,直取黄龙。 这是一条不好消息,联系到突然“消失”多年的田义会,更是给这封密信增添了几分可信力与震撼力。 朱校桓有些慌,召集内阁大臣商议对策。有人建议先肃清内鬼,很快就被人反驳了: 与鞑靼接壤的八百里关山,谁知道哪里早就已经被渗透了?及时找出来还好,若是没找出来,或者找错了,这样的后果,押上整个王朝都不能承担。 最后,在大家的共同商议下,找出来一个权宜之计,那就是换防。整个军队防务大轮换,守内城的去守外城,守城门的去寨垛。应付过去眼下最急的,抓内鬼的任务,就在这样的御敌过程中,慢慢展开吧。 于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只是管一部分京城治安的西城兵马司,就被换防去了距离京城最近的蓟门守关寨。 蓟门关,是守护京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关乎汉地与汉人的一场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第98章 归家 有你在的地方,便就是我的家啊……… 这几日, 整个兵马司都在安排换防的事,仇辉也很忙,因为接下来就要去蓟门住着了, 需要安排的事务还真不少。 早间上衙的时候, 仇辉问朱弦:我想你一定喜欢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日子。 朱弦笑着回答他, 那是自然,难道你喜欢有拘有束的日子? 仇辉笑了笑,没有接话, 只问朱弦习惯不习惯住客栈? 朱弦听在耳朵里, 知道仇辉不会让自己再回仇家庄了,心下颇有些感激。她一边帮仇辉整理腰间的蹀躞带,一边问他: “莫非,连祁王府我也不能回?” 仇辉颔首, 面带歉意地说道:“祁王府是你家,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定是他紧盯着的地方……” 仇辉没说“他”是谁,但朱弦明白仇辉口中的这个“他”意指何人。 “不回就不回呗, 你是我的夫君,你住哪, 我便住哪。”朱弦说。 仇辉听了,也忍不住动容, 他一把搂过朱弦的腰,力道之大, 箍得朱弦差点就透不过气来。 “谢谢娘子。”仇辉低声说: “我就爱住客栈,自由……” 没过多久,朱弦就明白了仇辉口中的“自由”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开了仇家庄的仇辉与从前朱弦刚嫁进仇家庄时相比, 简直判若两人。而现在的他带给朱弦的感受,也是翻天覆地的。 现在的仇辉每天都回客栈住,无论他回得早或晚,进到房间的第一件事便是缠住朱弦温存一番。 客房的门背,茶水桌上,就连窗边的椅子,关二爷画像前的蒲团上,都可以变成两个人缠绵的场所。相比较起回仇家庄在管家婆子丁贵兰那鹰隼似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可不是相当的“自由”! 就像为了弥补从前错过的那些爱,仇辉一改过去走路吃饭都病怏怏的状态,办起那事来,热情洋溢得让朱弦都有些吃不消。 有时候朱弦甚至会怀疑,怀疑从前仇辉是不是连病都是装的。实际上的他,尽管体格精瘦,却吃饭能吃一头牛,挥刀能劈一排人,就像,就像…… -- 第189页 曾经骑在马背上举长刀的那个小小的人。 此时朱弦便正躺在仇辉的怀里,望着他的脸,肆意地嘲笑:自己就是少庄主,却还要看旁人的脸色过日子,所以才会这么不喜欢回家吧? 仇辉佯怒,点点朱弦的鼻子说:小样的越来越大胆了,看来依然欠收拾。 说着,一只巨爪张开,奔着朱弦羞羞的某一处就去了。 朱弦不喜,一巴掌拍掉那只手,问他:“所以你这是把你自己的妻子当外室来养了?” 仇辉一愣,整肃了颜色问朱弦:“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想回仇家庄吗?” “不想。”朱弦摇头。 “所以了,你又在这里别扭个什么劲呢?” 朱弦咧嘴一笑,“我没有别扭,我只是在感叹有些人声名浩大,却其实难符。” 仇辉听见朱弦的话,也不生气,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为夫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 朱弦挑眉,伸出手来拍拍仇辉的肩,从他怀里站起了身。她走到堂中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背对仇辉站着。 “是么……那么就是了……”朱弦自嘲地笑,脖颈一扬,把满满一盅茶都给一口喝下了肚。 仇辉定定地远看着朱弦的背影,面上表情晦暗不明。他长叹一口气,走到朱弦的身后,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其实娘子又何必在意这一点,你是我的妻,有你在的地方,便就是我的家啊……” 手中的茶盏缓缓落下,叩在桌面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朱弦默然。 原以为自己会因为愧疚被禁锢牢笼,可临到末了却发现,被牢笼禁锢的却另有其人。 …… 仇辉给朱弦找了两名护卫,是两名兵马司的士兵。 朱弦没有再看到从前紧随仇辉身边的司剑和青钰,那个英姿飒爽的漂亮女人。 朱弦知道,司剑和青钰都是仇家庄的人,而如今每每仇辉出现在朱弦面前的时候,身边跟的则是一水的兵马司的士兵。 朱弦知道,无论高帜说的是不是正确,仇辉都不会与仇家庄脱离,但是根据眼下这种情况,仇辉与仇尚志之间铁定发生过什么。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朱弦不知道,不过有一件事朱弦倒是看明白了—— 仇辉也在着力把朱弦与仇家庄给分开。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仇辉这样做,朱弦都举双手欢迎,她不想再回仇家庄,尤其不想再看仇香香的那张臭脸。 这样看来,住客栈的日子就像是朱弦与仇辉婚后最甜蜜的时光,整个世界就只有朱弦与仇辉两个人。没有丁贵兰,仇尚志,更没有仇香香,生活变得简单,连快乐都变得简单起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每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弦想起这一段时光,都会泪流满面…… 可世事总难如意,越不想什么偏偏就会来什么。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天边铺满了美丽的晚霞,朱弦坐在窗边看那晚霞,一边给仇辉缝补衣服上脱落的纽结,忽然听得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嘈杂人声。 不多时,护卫走了进来,告诉朱弦,说门外有人找夫人,对方说他是你的亲戚。 朱弦听言,便放下手里的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外,看见了护卫口中的“亲戚”—— 是仇香香。 仇香香站在房门口,当她看见朱弦的第一眼时,仇香香的脸上风云变幻,五彩纷呈,上演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情绪大戏,半天都没能结束。 仇尚志站在仇香香的身后,看见朱弦便走了出来。他望着朱弦便叫她“大少奶奶”,还和颜悦色地问她,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 朱弦躬身,请仇尚志和仇香香屋里坐。 仇尚志的问题过于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朱弦也不想与他说,便只能抱歉地对仇尚志说,儿媳被事情给绊住了,一时半会没能脱开身,也没能给家里人传消息。 如此敷衍的回答,自然无人会信,好在仇尚志也不多问,只劝说朱弦跟自己回去。 “大少奶奶是仇家庄的主事,少了你,咱仇家庄可就不能行了。”仇尚志笑眯眯地说, 仇尚志的态度一直都很好,这让朱弦很难拒绝。 虽然明知道仇尚志说的都是场面话,朱弦这个大少奶奶更像是一个挂名的,既没有啥权力,更没有地位,少了朱弦这个大少奶奶去碍眼,仇家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仇家庄。 可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面人”,仇尚志拿出这种态度,朱弦几乎没有说不的理由。 只是朱弦又实在不想走,正左右为难的时候,门外再一次传来嘈杂人声——是仇辉回来了。 仇辉是急匆匆赶回来的,他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仇香香看见了仇辉,便站了起来。 她伸手拦住仇辉,想帮他擦汗。被仇辉抢先一步夺过她手上的帕子,自行操作起来。 “父亲,您怎么来了?”仇辉没有理仇香香,更没有看一眼就坐在眼前的朱弦,头也不转的直接来到仇尚志的面前,朝他跪下。 仇尚志脸上的笑容不变,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再不出来请,儿子都丢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还敢拿什么乔,还不只能乖乖地出来寻。” -- 第190页 仇辉跪着,深深俯地:“父亲您误会孩儿了,孩儿也是才刚刚找到大少奶奶,费了不少的力气,逃脱了追兵,昨天晚上住进的这家客栈。因为衙门里有事,大少奶奶也刚逃脱虎口,正说着今天待我们二人稍事休整,就回家告诉父亲这个喜讯呢! 还请父亲千万不要误会了我们,孩儿永远都是父亲的儿子,哪里都不会去。” 眼看仇辉当着仇尚志的面用如此诚挚的态度编排最虚假的谎言,朱弦什么话都没有说,总算明白了仇辉为什么跑这么急,也一定要赶回来给仇尚志一个交待了。 听见仇辉作出这样的表态,仇尚志没有再继续就这个问题追究下去,只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说了一句: “是么?权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吧!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带上你媳妇回家吧,有家不回,住客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你们了……” 仇辉趴在地上干笑,“回是肯定要回的,只不过……只不过祁王爷和王妃也担心多日了,孩儿想的是,要不待孩儿先回祁王府……” “这也是你大伯的意思!”不等仇辉说完,一脸寒霜的仇尚志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大伯来了,想见你,也想看看你新娶的媳妇。”仇尚志淡淡地说。 仇尚志这番话一出口,地上的仇辉瞬间老实不少。朱弦看见仇辉的面上一凛,立马正色,端端正正地朝仇尚志再一个叩头,回应道: “是,父亲。” …… 仇家庄来了七八辆大马车停在客栈的门口,离开的时候也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挤占了一大半的街道。 街角幽暗的拐角处站着数骑人马,颜龙飞指着仇家庄的车马对身旁的高帜介绍: “这就是仇家庄的人,督公您也亲眼看见了,这一回,的确就是五郡主她自己主动跑回去的……” 马背上的高帜没有说话,只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那一队人马,脸色阴沉得厉害,快要拧出了水。 第99章 大伯 过来给大伯请个安。 颜龙飞问高帜, 要不要兄弟安排一下,把五郡主从仇家庄给督公您偷出来? 高帜皱眉,抬起手来往颜龙飞头上狠狠一个爆栗。 “说你聪明有时又怎么这般猪脑子?五郡主是他们仇家庄的大少奶奶, 你一东厂的掌刑千户官, 居然敢偷朝廷命官的妻子?”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你不想要脸……我还要脸呢!”高帜不爽到了极点,一下又一下地猛抽那颜龙飞。 颜龙飞狼狈不堪, 抱着脑袋,口不迭地对高帜道歉:“督公恕罪,下官错了!督公恕罪, 下官脑子抽, 知道错了……” 高帜收手,气哼哼地朝颜龙飞狠狠瞪两眼,调转马头拍马便走。 颜龙飞紧随其后,虽然挨了揍, 他依然忍不住扬声问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 “督公!那么……那么我们就这样不管五郡主了么?” 高帜头也不回地答他:“怎么不管,我高帜一定是要与那鸟贼斗到底的。只不过眼下鞑靼将至,陛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赵小贼认贼作父,还躲在三殿下背后拿田义会与狄夷里应外合, 此番鞑靼起势,京畿周遭定有异动。好在陛下已经对内鬼之事上了心, 我们一边办事,一边等着赵五郎露出马脚就好。 所谓胜负, 并不在一城一池,今天芃芃被他欺骗, 蒙蔽了双眼,明日我一定会亲手扒下那姓赵的皮,替陛下祭旗!” …… 绕过深幽的紫竹林, 越过石桥小溪,再穿过高大的山门,仇尚志带领着车队回到了仇家庄。 朱弦下车的时候,丁贵兰迎了上来,热情洋溢地牵着朱弦的手,把她给引下了车。 朱弦扭头看仇辉,只见他骑在马背上远远地站着,一脸沉静地等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先走。 跟从前一样,他又变回了那种冷清又内敛的样子。 走进庄子的时候,朱弦看见了一个男人站在庄门口。约莫四五十的年纪,有一张清瘦又细长的脸,鹰钩鼻也又细又长,这让他看起来就像被门夹过一样,整个人都在往细长的方向发展。男人的眼窝很深,透一圈淡淡的青色,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长,异域特征明显。 仇辉自大老远看见那男人就躬身相迎,走到跟前,便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 朱弦听见仇辉唤他大伯,那毕恭毕敬的样子比他面对仇尚志的时候还要更甚。 这让朱弦心里也随之一抖,止不住对这位细长的男人高看起来,对着他深深道了一个福。 细长男人微微笑着,自地上将仇辉扶起。 “早前就听李圣手说你已经大好,我便说一定要来看看你,却一直不得空,今天,总算是见着了。过来,让大伯好好看看!” 说完,那男人便把仇辉拉在身边,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 许是久了没有见面,男人伸手用力拍了拍仇辉的肩背,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捏了捏仇辉结实有力的胳膊,又异常兴奋地用双手搓了搓仇辉较从前更加饱满的脸颊,喜笑颜开道: “果然是大伯的好小子!” 仇辉全程低着头,老实地站着,任由那细长男人逗孩子似的在他脸上身上捏来摸去,肆意表达长者对晚辈的喜爱。 朱弦从旁静静地看着,如若不是提前知道身份,朱弦甚至觉得这位被仇辉叫作“大伯”的人,更像是仇辉的父亲,仇辉对他,明显比对仇尚志还要更加亲近一些。 -- 第191页 而此时那位“真正的父亲”,仇尚志正卑躬屈膝地在一边看着,脸上陪着笑。 “我说……大哥,咱们都进屋说话吧!小弟准备好了酒菜,与辉儿一起,替大哥接风洗尘!” 说完,一众人等便转身朝内走,留下朱弦一人立在当地。没有人对大伯介绍这就是仇家庄的大少奶奶,而大伯自己也没有想问谁是仇辉新娶的媳妇。 反倒是仇辉在转身之前朝朱弦的方向使了个眼神,示意朱弦赶紧跟上。 午宴是在仇尚志的北园花厅里进行的,前来迎接大伯的人很多,乌泱泱挤了一屋子的人。 除了从前在仇家庄常见的人,有许多面孔朱弦也是第一次见。他们无一不是跟仇尚志一样,对大伯毕恭毕敬,顶礼膜拜。 朱弦想,虽然自己不认识,但是这位大伯一定是一个很有威望的人。 因为参加午宴的人很多,男女便分桌用餐。男人两桌,女人也两桌。 丁贵兰把朱弦安排在仇香香的旁边坐着,朱弦不喜欢,借口另一桌没有主人家照顾,搬去了另一桌。 丁贵兰告诉朱弦说二小姐这桌才是女主人桌,朱弦不在意,坚持要去角落里的那一桌。 空隙里朱弦瞥见了主桌上的仇辉也在朝这边瞟,朱弦没有理他,装作不在乎地转过了头。 今天的仇辉明显没有把自己的媳妇介绍给大伯认识的意思,搁在其他人家,这就是□□裸的轻视。 不过现在的朱弦,心态已经变了,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名头上的东西。现在的她宁愿自己在仇家庄的存在感越小越好,如果没有人记得她,那才是最好的。 只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也是骨感的。终于,大伯还是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仇辉来到朱弦的身边,对她说:过来给大伯请个安。 朱弦点点头,二话不说站起身,跟着仇辉来到了大伯的面前。 原以为要给大伯敬酒,可仇辉说他已提前告知大少奶奶不会喝酒,所以只请安便好。 朱弦无所谓,反正仇辉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既然没办法敬酒,朱弦便只好给大伯行礼。 朱弦给大伯道了个深深的万福。 大伯很慈祥地看着朱弦,并夸赞朱弦和辉儿一样,都是好孩子,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封红来,塞进朱弦的手里。 “大少奶奶温柔贤惠,一看就旺夫,辉儿有你照顾,我放心!”大伯笑得爽朗,声如洪钟。 封红的边缘裂开一丝缝隙,透过那丝缝隙,朱弦瞥见一小半鲜红的票号印章——大伯给的是银票。 能让票号开出银票通兑的,正常来说都不会是小数目。 朱弦惊呆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嫁人后的第一个大封红竟然是仇辉的大伯给的? 要知道婚后第一天见仇尚志,仇尚志给朱弦的礼物不过几句不冷不热的“嘱托”,连一块红布都没给赏一块。 手里的封红瞬间变得烫手起来,朱弦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一脸尴尬地望向仇辉的时候,仇辉也看清楚了朱弦手里的那一封纸。 “收下吧,大伯既然给了,你就收下。”仇辉轻轻地说。 朱弦了然,默默地收好那只封红后,再给大伯行了一个大礼。 大伯很开心,赞美完朱弦又拉住仇辉的手腕,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辉儿实在太辛运,能够有这般疼爱你的好父亲。给你讨你喜欢的媳妇,还离乡背井陪着你来京城打拼。” 说话间,大伯朝仇尚志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指:“看看你父亲,两鬓都白了那么多。他对你可谓是百依百顺了,你也要明白你父亲的一片苦心,没有仇掌门的付出,你哪能够有今天?” 朱弦听着,想起高帜讲过的那一个“悲伤的故事”,心底竟然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朱弦转头看向仇辉,只见他低头,老老实实站着,脸上的表情很浅,看不出感动,也瞧不出悲伤。只是当大伯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就是一个听长辈话的孝顺孩子。 大伯邀请朱弦过来与仇辉坐一块儿,小夫妻刚结婚不久,结果因为一场宴席,天南海北地坐着,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这一桌都是男人,连仇香香都只能一边坐着,朱弦才不想挤进来遭人嫉妒,可是不等朱弦开口拒绝,仇辉已经抢先一步替朱弦回绝了大伯。 仇辉说大少奶奶是仇家庄的主人,需要照顾客人,大伯就让她去吧! 好在大伯也不强求,再劝了两句便也任由朱弦离开。 回到座位坐下后,才终于自在一点,朱弦长长呼出一口气,正好撞见仇香香投射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灼热又犀利,饱含着万语千言,唯独没有好意。 朱弦调转了视线,不想因为这个让自己的心情不好。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仇辉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替仇辉生孩子的女人。无论旁的人对仇辉有过怎样巨大的恩情,都无法逾越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坐到朱弦的这个位置上来。 …… 夜晚,仇辉被仇尚志留在了北园,朱弦睡下的时候,丁贵兰说少庄主还留在北园的,或许不回了。因为他大伯很少过来仇家庄,久了不见,一家人也有许多话要说。 朱弦听了,不予置评,谈不上理解,更谈不上不理解,她只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便招呼小蝶帮自己洗漱好了再睡下。 -- 第192页 躺进被窝以前,朱弦望着摇曳烛火里床头楣板上的浮雕折枝花纹浮想联翩:从今天开始,往后每一天仇辉回庄子的晚上,仇尚志或许都会有许多旧,要与仇辉彻夜长谈了。 朱弦曾经猜不中许多事,今晚也一样。 半夜的时候,仇辉回来了。 半梦半醒之间,朱弦似乎看见仇辉正跪在墙角的案桌前,朝着北开的轩窗外,双手合十祷告着什么。 朱弦想问他在干什么,却觉得眼皮重得厉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困得如此的厉害,可是自己不是正在睡觉吗,为什么正在睡觉的时候人也会感觉到困? 可是不管朱弦有多少疑问,沉重到极致的眼皮总是她不能负担的。很快,眼前虚晃的仇辉的身影再度消失,朱弦闭上了眼,于绵长的呼吸中,沉沉睡去…… 第100章 娘家 下不为例。 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 与北方鞑靼接壤的宣府传来消息,说边陲已有鞑靼兵马聚集。 朱家的军队曾经称霸东方,才能换得鞑靼的臣服, 这么多年过去, 虽然赵炳忠死了,但边军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所以, 其实朱校桓担心的,也并不是自己的边防能不能抵御来自北方的进攻,而是—— 突然消失的田义会就像一个巨大的脓疮, 匍匐在朱校桓身边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在明知道京畿地区有巨大漏洞, 会在近期发生难以控制的恶性、事件的情况下,这种无形的心理暗示与压力带给人的折磨,才是最让人难以承受的。 朱校桓的情绪不大稳定,为了能尽快找出那隐藏的漏洞, 可谓是百般方法都用尽,这直接导致了自上而下的文武朝官都被折磨得很累。 仇辉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些时候朱弦第二天起床了,才听负责值夜的婢女们说昨天半夜少庄主回来过。 朱弦也有些担心, 只不过她担心的并不是朱校桓的皇位,而是自己年迈的父亲, 会不会又被人推出来,冲在最前线, 填补那些最难填的坑。 朱弦想回祁王府看看,才走到院门口就被丁贵兰给拦下了。 丁贵兰一脸严肃地告诉朱弦, 说最近局势紧张,掌门有令,全部人都不允许随意出入。 朱弦惊讶, 可是她明明听小蝶说过,昨天丁贵兰自己就进城里给她孙子买了一堆的零嘴。 可是丁贵兰的态度很坚决,她不让朱弦出门,也绝对不承认她自己曾经出去过。 无奈之下,朱弦不再与这婆子纠缠,转头就去了北园,直接找仇尚志理论。进城买零嘴可以,自己不过是回一趟娘家,怎么就不准了? 朱弦走到北园,正好仇尚志不在家,但是大伯在。 想到大伯只是仇尚志的哥哥,是来仇家庄的客人,朱弦没打算把这样的破事与客人分享,便与大伯道了声好后,转身便走。 反倒是大伯主动朝朱弦开口了,他问朱弦,“大少奶奶过来找仇掌门,可是有事?” 朱弦停下了脚,点点头对大伯说:“是的大伯,侄媳妇想找家公请个示下。” 大伯正在堂前与人说事情,听得此言,便挥挥手让那人先走,再转身走到朱弦的面前,和颜悦色道:“有何事请示下,与我说,我替你做主。” …… 朱弦是带着满怀的震惊离开的北园,大伯根本没有考虑过是否需要征求仇尚志的意见,就直接答应了朱弦回祁王府看父母的请求,并亲自安排了他自己的人送朱弦回去。 因为大伯的安排,仇家庄里无一人反对,就连仇尚志最忠实的狗腿子丁贵兰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不仅如此,听闻丁贵兰昨日曾私自进城给孙子买零嘴,大伯很生气,当场下令家丁杖责丁贵兰五十大板,并告诫丁贵兰,若有下次,就不止杖责这么简单了。 朱弦目瞪口呆地看着丁贵兰这一把年纪了,还光着屁股趴在堂前的院子里,被两名家丁举两根大杖揍得嘭嘭炸响。而满堂仇家庄的管事、家丁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说话,就连仇香香,从头至尾都没有走出来给丁贵兰求过一句情。 朱弦脚软筋麻,看不下去了,哆嗦着走到大伯的面前,问他:“大伯……侄……侄媳妇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大伯放下手里的书,转身看向朱弦,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大少奶奶想看一看家人,担心他们安危的心可以理解,所以我亲自派人护送大少奶奶回祁王府看一看。当日去,当日回,大少奶奶做到了便好。” 朱弦听言,赶快点头,说是的是的,大伯放心,我一定当日去,当日回。 大伯满意地点点头,和蔼的面色又带起了几分威严,“时下形势特殊,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我希望大少奶奶回娘家只有今天这一次,下不为例。” “……”朱弦语迟。 她抬头看向大伯的脸,深邃的眼窝里,棕褐色的眼睛如两汪诡异的泉,蕴含着噬人的魔力。细长的脸搭配鹰钩的鼻子,给人以强烈的震慑的感觉,如有泰山压顶,让人很难说得出一个不字。 “……是……谢大伯开恩,侄媳妇……下不为例……”朱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低着头,声如蚊蚋。 大伯微笑,点点头,示意朱弦自去。 朱弦脚下虚浮地离开了,心跳得厉害,没着没落的,满脑子里都是大伯那双神鬼莫测的眼睛。 -- 第193页 …… 就这样,朱弦在大伯安排的护卫护送下,回了一趟祁王府,朱校堂正好也在家躺着装病。 朱弦三步并两步奔回筑清院,抱紧祁王妃,母女俩手拉着手说了许久的体己话。 因为朱校堂带过兵,又是朱校桓的亲哥,所以每每到了危机时分需要皇家做出表率的时候,朱校堂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那个当模范的人。而分荣誉得奖励的时候,需要“避嫌”的,也是朱校堂。 如今京中整肃,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朱校堂也感受到了威胁。 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朱校桓推出来当替死鬼,朱校堂早早地就让自己的“头疾”犯了,躲在家里天天熬汤药“治病”。 朱弦嘱咐朱校堂,千万不要出头,“虽说有国才有家,可是陛下尚健在,比爹身体好。他的儿子四五个,个个都年纪轻轻怎么轮也轮不到父亲您出手。父亲做好了便罢,若是失败,史书上的罪人就是您,这样的罪名,我们祁王府可担不起。” 朱校堂苦闷,他也想像朱弦说的那样啥都不管,但是宫里已经来过十几拨人催了,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得久一点。 “我,尽量吧……”朱校堂抱着脑袋,一脸丧地给自己灌茶水。 祁王妃叹一口气,告诉朱弦,如果形势很快得到控制,那么王爷还能逃过一劫。若是情况一直都不能好,祁王妃顿了顿: “你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家就这么没了……” 朱弦听了没有说话,这一次,鞑靼王似乎做了周全的准备,看来内应应该很得力,才能让鞑靼王有了这种直接与朱校桓叫板的勇气。 “爹爹,陛下还在查田义会吗?”朱弦问。 朱校堂点点头:“查啊!吴永盛都说了,他要直捣黄龙。和宁距离京师数千里,中间隔了我方各卫营驻军数十万,能够说出这句话的,等于已经直接告诉我们他有内应了。眼下鞑靼在北方的阵线很快就要拉开,咱们这边再不抓紧一点,怕是就要来不及了。” “那么陛下他查出一点什么来了么?”朱弦问。 朱校堂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三殿下在负责此事,我可没那么多精神去打听他的事。左右都是他们一家子疏忽了,没有提早重视这个江湖帮派,一直拖到现在,才会变成这般尾大不掉的样子。” 居然不是东厂在查?朱弦有些惊讶:“往常这样的事情不都是东厂在做吗?” 看高帜那么积极投入地追着仇辉咬,朱弦还以为田义会的案子一直都是高帜在做,可没想到的是,朱校桓居然并没有交待过高帜做这些。 “从前东厂或许也曾经查过一阵,后来便交给了三殿下。”朱校堂轻笑一声: “还不是因为高帜自己,行事过于跋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斩杀朝官,犯了众怒。陛下没有削了他的职,已经是很客气了!所以现在,陛下对东厂的约束,也较从前紧了一些。” 朱弦了然,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朱校桓一直高喊着剿灭田义会,却一直剿不到正道上来的原因了。 朱弦起身,忧心忡忡地与朱校堂和祁王妃告辞。祁王妃拉住了她,问朱弦为什么不在家住一晚再走? 朱弦回答祁王妃,说庄子里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必须要赶回去,所以想在走之前再抽时间去杨侧妃的院子里再看看。 祁王妃有些失望,拉着朱弦的手舍不得放开。她还有许多话要与朱弦讲,结果只坐了这么一会儿,连饭都没来得及吃,朱弦便又要走了。 只叹女子嫁人后确实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的地方,做父母的,只能大度放手,不要拖累女儿的生活便好。 这样想着,祁王妃便松开了手,起身引着朱弦超通往筑雅院的门走去。 “走吧,芃儿,母亲正好也有些话,想要问你。既然你要回仇家庄得急,那么我们就边走边说吧!” 朱弦点头,几乎能够猜出来,祁王妃究竟想要问自己什么。 果不其然,走在路上的时候,祁王妃拉着朱弦的手,说了好大一阵子的三从四德,然后才很委婉地问她,前断时间仇辉来祁王府寻人的时候,朱弦在哪里? 朱弦并没有打算与祁王妃讲太多,只很随意地敷衍祁王妃道: “母亲是说那事呀,你放心,那会儿我们二人只是有些误会,现在已经解决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祁王妃自然不满意,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朱弦那段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你是仇家庄的少奶奶,怎么可以抛下自己的家庭不管,跟着旁人跑了呢?” 眼看着祁王妃生气了,朱弦这才停下脚步,很郑重地告诉祁王妃:母亲不要担心,女儿并没有跟着别人跑,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仇辉和仇家庄的事。的确只是因为沟通的原因,自己与仇辉闹了一点小矛盾。不过现在,这些矛盾都已得到顺利解决,事情已经过去,母亲就不要再扯旧事了。 听得朱弦这样说,祁王妃便叹了一口气,只能再语重心长地嘱咐朱弦几句:“现在芃儿也是一家之主了,一家之主就应该在一家之主的样子,小孩子脾气得收一收,往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朱弦笑着,嘴里应得甚是欢快: “母亲说过的话,孩儿全都记在心里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我的家人,不让父亲母亲担忧,更不会让祁王府蒙羞。” -- 第194页 第101章 人质 你爹舍不得你走,想留你………… 朱弦来到筑雅院, 杨嬿如才听说了朱弦回家,正着急地在房间里面打转转。 见到朱弦进门,赶紧冲上前, 对着朱弦深深一行礼:“大少奶奶来了!” 朱弦开门见山, 问杨嬿如最近大家可还好? 听见朱弦问话,杨嬿如点点头又摇头, 说二小姐不大好。 听见说妮儿不大好,朱弦心里便有些毛躁。妮儿向来不懂事,现在局势这么紧张, 她依旧我行我素, 让杨嬿如担心成这样。 杨嬿如告诉朱弦,说妮儿又回头与那戴桢好上了。 朱弦惊讶,“妮儿还有与那戴桢不好的时候吗?” 杨嬿如点点头:“有的,前阵子她与戴桢就分开了, 姓戴的急了,天天来咱祁王府找人,王爷被闹烦了,不让他进门, 还叱责了二小姐。 二小姐的态度也很坚决,说一定不要再理那戴桢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前几日, 戴桢不再上门来闹,妮儿说她又重新与那姓戴的合好了……” 听着这些琐碎的儿女纠葛, 朱弦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忍了一会再也忍不住,便开口打断了杨嬿如的话: “杨侧妃是想让我做什么?阻止妮儿与那姓戴的在一起, 还是要我去兵马司了解戴桢的情况,好让他们二人早日完婚?” 被朱弦这样一问,那杨嬿如又瞬间没了主意。只见她捏着罗帕扭捏了老半天,才一脸为难地对朱弦说: “大少奶奶也知道奴婢向来拿不定主意,跟大少奶奶说这个,也是想请大少奶奶给帮忙做个决断,看看应该怎样劝劝妮儿。眼下王爷不喜欢那戴桢,觉得他年纪太大,妮儿自己也磨磨叽叽没个定力,这件事始终这样拖着也不是一个办法……” 朱弦听着杨嬿如的话,陷入了沉思。杨嬿如说得对,这件事一直拖着,对妮儿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作为妮儿的亲姐姐,替妹妹把把关,也是应该的。 朱弦想起仇辉曾经与自己谈过戴桢,但那时自己对妮儿有忌惮,先入为主的带有情绪,抗拒听仇辉谈论任何以妮儿为主题的话题。既然仇辉对戴桢很了解,那么回头问问仇辉,应该可以获得更加准确的信息。 这样想着,朱弦便让杨嬿如放宽心些,戴桢是西城兵马司的捕头,待她回去找机会一定要问问仇辉,再做决断。 杨嬿如听言,喜笑颜开。朱弦又再仔细询问了杨嬿如衣食用度的几个细节,母女两个互相敦促嘱咐了几句,朱弦便与杨嬿如告辞了。 祁王妃听得消息,亲自出面把朱弦送出王府的大门,朱弦乘着马车,踏着落日余晖朝城门外赶去…… …… 这天晚上,朱弦没有早早就睡觉,她洗漱完毕便穿着单衣靠坐床头看书。 她不确定今晚能不能见到仇辉,现在情况特殊,兵马司差使多的时候仇辉也不回仇家庄,偶尔回庄子的时候仇尚志又要找仇辉“叙旧”,现在整个仇家庄里,最难见到仇辉的人,反倒是朱弦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除了杨嬿如的请托,朱弦自己也有很多话要问仇辉,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试着等他一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弦被人折腾醒了—— 是仇辉回来了,他正扶着朱弦的腰,把她搬进被窝里去睡觉。 朱弦揉揉眼睛,嘟囔道:“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 仇辉答:“快丑时了,赶快点睡,不一会我又该起床去上衙了。” “……” 朱弦无语,惊讶到瞌睡都没了,她一把抓住了仇辉的胳膊: “都这么晚了你还赶回来做甚?留在兵马司,睡个好觉不香吗?” “不香,我想你了,所以才赶回来。没想到刚回家就被父亲给叫去了,留我到现在,要不是我坚持要走,又该见不着你了……” 仇辉絮絮叨叨地抱怨,朱弦坐在床头看他自己宽衣,脸上挂一层不屑的笑: “你是傻子吗?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你爹舍不得你走,想留你……” “什么?”仇辉炸毛,“他留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爹陪着睡?我结婚了,自然得跟娘子睡……” 说话间,仇辉已经把自己给扒干净了,三两下爬上床挤到了朱弦的身边。 “娘子,我们睡觉。”说完仇辉把朱弦摁倒床上,自己则整个人都压了上去…… 一句打情骂俏的话都没有,便直接走的流程。 朱弦拦住了他:“你洗漱了吗?” “洗……了!”仇辉的语气中有一点点拖泥带水。 朱弦无奈,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仇辉抢过了话头。 “可现在已经丑时了,寅时我便要起,卯时得上衙,我真是……活得好像一条狗……” 仇辉很沮丧,脑袋耷拉着简直可怜极了。 见他这个样子,朱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好了,好了!别难过,累了就休息,”说着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回枕边,自己则起身,吹灭案头火烛,放下床幔、帐子,再替他掖好被褥。 “夫君好好睡。”朱弦说。 可是今晚那个活得好像一条狗的家伙似乎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惨,他也根本没有狗那么累,待朱弦吹灭了火烛,便立马精神抖擞起来。 仇辉问朱弦,最近仇尚志还来找不痛快没有? -- 第195页 朱弦答,没有。 大伯对你还好吗? 还可以,我有什么事,他都会尽量的也替我周全。 仇辉放心了:看来娘子现在总算适应了在仇家庄的生活。 听得此言,朱弦立马否认,仇家庄对朱弦可没有恩,也远远达不到可以让人放心的地步。 “不!我不能适应!”朱弦大喊:“他们不让我离开庄子大门一步,我觉得自己好像你们的人质。” “……” 仇辉语迟。 黑暗里,朱弦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等着他给自己承诺。 “你怎么可能是人质?” 仇辉把朱弦紧紧抱在怀里,很真诚地告诉她这些都是特殊时期才有的特殊处事方式。娘子若是有什么气,就尽情地朝我撒吧!只要娘子高兴,我仇辉愿意做娘子的舔狗,以慰藉娘子寂寞空虚冷的心灵! 这天晚上,仇辉累没累成狗不知道,但他的确把自己变成了舔狗,结结实实地犒劳了朱弦一顿。原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也被分了出来,只为让朱弦放心—— 她不是仇家庄的人质,而是仇辉最最心爱的妻子。 整个晚上,仇辉都好像在练习口技,不光是狗,大鹅黄牛狮子老虎,各种家畜猛兽的嗥叫声都被他模仿了个遍。 而那位勇于对抗长辈质疑丈夫的女强人,则一扫白日里的蓬勃斗志,一直在求饶,颤颤巍巍的娇喘声也很有节奏地响了一夜。 …… 第二天一早,仇辉起床的时候,朱弦毫不意外的又看见他脸上挂起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朱弦心疼,也起床来帮他穿衣。 “今晚就别回了,回得也晚,再被你父亲留一留,我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是啊!我简直就是仙人,夜以继日地干,再这样下去我也害怕我会暴毙……” “啐!你说什么呢?”朱弦不满,打断了仇辉的话,“好好的话不说,哪有咒自己死的?” 仇辉笑,伸手搂住了朱弦的腰。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换防的事吧?兵马司已经办妥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要住蓟门了。” 朱弦听了一愣,有些懊恼会再也见不到他,却听得仇辉再度开了口: “所以我给司里报了个备,一人一个随军的名额里头,我报的是你。” 朱弦惊呆了,忙碌不休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向仇辉的脸,她以为仇辉会报仇香香的名字,因为她知道每次仇辉不回庄,收到报信后进城给仇辉送换洗衣物、吃食的人都是仇香香。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仇尚志瞒着朱弦偷偷张罗的,但是这并不能代表朱弦就真的不知道。 “你爹不会愿意的。”朱弦说。 “什么?”仇辉问。 “我说你爹不会答应你带我走的。”朱弦说。 仇辉笑了,“娘子说哪里话,你是我的妻子,随军不带妻子,那么带谁?” “毕竟你父亲和大伯都说过,我是不可以再踏出这庄门一步的。” “别管这些,规矩是规矩,但总是有例外的。” “例外的确是有例外,但肯定轮不到你的妻子,所以你的随军,最好去找能踏出庄门的人才行了……” “这件事情是我说了算。”仇辉打断了朱弦的话,语气有些不耐烦。 朱弦没有说话,抄着手,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眼神。 仇辉看在眼里,正正自己的衣襟。 “就算做人质,你也是做我仇辉的人质,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 仇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牙关咬得很紧,情绪很明显有了异动。 朱弦挑了挑眉,望着仇辉,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我说娘子啊——”仇辉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轻抚她鬓边的发。 “做女人,有时候不可以太咄咄逼人。温柔一点,我是你的夫君啊!你还要我怎么证明,我的心里,只能容得下你一个?” 第102章 忌惮 你的护卫换人了? 朱弦问仇辉大伯叫什么名字?看上去就连家公都对他忌惮三分。 仇辉笑了笑, 回答朱弦,长者名讳,不说也罢, 反正他也不会长住仇家庄, 过段时间就会走的,你就叫他大伯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昨天晚上的动静太大, 今天白天,仇辉刚走,丁贵兰便跟筑窝的鼹鼠一样, 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地忙活个不停。 丁贵兰前前后后跑了北园不下十趟, 朱弦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她。 好在仇尚志和仇香香都没有过来找朱弦“追责”,这让朱弦大大的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仇尚志在名头上是朱弦的家公, 朱弦还是有点怕他的。 这让朱弦觉得仇尚志对仇辉还是有那么一点顾忌的,虽然仇辉是晚辈,但他们似乎也不敢随意拿仇辉怎么样。 中间倒是大伯过来了南园一次,大伯过来南园, 也只是很和蔼地问朱弦,最近仇辉吃饭好不好, 身体怎么样? 朱弦茫然地摇头,“最近少庄主回院都很晚, 我也很难见到他的面。所以大伯问我仇辉吃饭好不好,身体好不好, 侄媳妇是真的不知道。” 大伯被朱弦的话给堵得一噎,旋即替仇辉解释,说仇辉差使多, 忙不过来,亏待了大少奶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朱弦点头,说她能理解的,少庄主正当年,正是拼搏的时候,忙一点,她这个做妻子的应该无条件的支持。 -- 第196页 大伯很满意朱弦的回答,又再嘱咐了朱弦几句后便要离开。 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大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来。 他扭过头来看着朱弦道:“辉儿年纪比你轻,十九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办起事来也没个度,所以凡事都需要大少奶奶帮忙提点提点。虽说年纪轻,身体也好,但人终究还是人,又不是骡子,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这般没日没夜的耗,若是年轻时候操劳过度,只怕等不到中年,便难以为继了。” 一番话毕,朱弦臊得老脸通红。被大伯这样的男性长辈提醒这样的事,实在让朱弦抬不起头来。 她没办法跟大伯争辩她与仇辉其实都很“克制”,不克制都不行,毕竟这婚后大半年以来,两个人能真正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统共都没有多少天。 朱弦低着头,红着脸,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回答了一句:“是,大伯,侄媳妇知道了……” 下午的时候,朱弦听小蝶说仇辉回来了,人在北园。 朱弦点点头,转过身便去小厨房安排了仇辉最爱吃的蜜汁酱鸭。今天难得仇辉能回来得这么早,自然得让他吃点好的。 可是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仇辉却一直都没有回南园。 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月亮从天边爬到了树梢。朱弦等不住了,自己随便扒了两口饭,便叫人把满桌的饭菜都撤了。 朱弦再没心思等仇辉回家,看来仇尚志的“旧”,实在太多,又不是一年半载没有见面,朱弦从来都没有见过有哪一家人天天叙旧都可以叙这么久的。 月上中天的时候,仇辉回房了。 他摇醒了睡眼朦胧的朱弦,一脸兴奋地对她说:“你不是不喜欢住这里吗?我已经与父亲说好了,蓟门随军,我带你去!” …… 仇辉果然带朱弦离开了仇家庄。 后来听随行的婆子说,离开仇家庄前的那天下午,北园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仇尚志不允许仇辉带朱弦去蓟门,朱弦必须留在仇家庄,哪儿都不准去。 仇辉不干,说自己已经把朱弦的名字上报给了后勤官,不让朱弦去,旁的人也去不了。 仇尚志怒了,对仇辉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表示不能容忍,他甚至骂仇辉是白眼狼,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还拿出了木杖,扬言要动用家法。 后来还是大伯出手拦住了仇尚志,大伯把仇辉拉进内室,两个人一起说了半天。然后大伯又找仇尚志密谈了一整晚,最终仇尚志才让步了,答应了让朱弦随军,去蓟门。 掀开马车的车窗帘,是仇辉正骑着马走在马车的侧方。看着他重新变得凹陷的脸颊,衬得那原本就挺拔的鼻梁显得愈发突出,朱弦心底一动,扬声唤他:“夫君。” “嗯?”仇辉转头,望向朱弦眉眼弯弯,“娘子有事么?再坚持一小会吧,今天我们先去半道的罗家桥住一宿,明天赶到蓟门即可,所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朱弦摇摇头,“夫君,我不累,只是想着你应该累了,问你要不要吃一点这个?” 说着,朱弦从身前拿出一瓣蜜桔,举到仇辉的眼前:“夫君吃。” 仇辉笑,四顾望了望,便催马挨近那马车窗,弯下腰一口叼住了朱弦手里的桔瓣。 “谢谢娘子。” 朱弦举起胳膊替仇辉擦嘴,嘴里絮絮地念叨:“看你不好好吃东西,脸都只剩一层皮,快要盛不下你那大鼻子了……” 说话间,仇辉突然一把抓住了朱弦的手,凑到她的耳边: “大鼻子不好么?你不知道民间有一种说法吗?” “什么说法?”朱弦不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男人鼻大胯、下物也大。” 末了还意有所指地一扬下巴狠狠咬了她耳垂一口。 心里头一个哆嗦,朱弦的脸噌一下红了,她竖起眉毛,虚张声势地瞪那仇辉: “你臊不臊的?这可是大街上,大街上啊!” 仇辉不害臊,反倒乐开了怀,他喜欢看朱弦敢怒又不敢言的憋屈样。 “这又有什么?今天没人扰,要不晚点到地方了,你来瞧瞧?”仇辉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与朱弦说着闲话,声如洪钟。 朱弦震惊,不想再被傻男人刺激,唰一声放下手中的窗帘,再不理他。 约么一个时辰后,车队赶到了罗家桥,仇辉寻了一处相对整洁的客栈,领着朱弦和护卫随从,住进了客栈。 饭点到了,店家送来了牛肉面,由仇辉的护卫统领给端了进来。 朱弦看那护卫统领生得高高瘦瘦,并不眼熟,一身官差的装扮,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仇家庄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仇辉身边似乎越来越少见到仇家庄人的面孔。 “你的护卫换人了?”朱弦一边吃饭一边很随意地问仇辉。 “唔,是的,他们都是兵马司的兄弟,陈戈也不是我的护卫,只是最近事有点多,陈兄弟便一直都陪着我四处跑跑。” 朱弦点点头,想起杨嬿如请托自己的事,便装作无意般问仇辉:“戴桢,在你们司里做什么的?” 仇辉正大口吃面,头也不抬地回答朱弦道:“他啊,从前一直是捕头,最近或许要升职了。西城兵马司的百户官调走一个,得从下面补一个位,前几日成指挥使往兵部举荐了戴桢。若是能成,戴桢便进正六品,仅次于我之后,是我们西城兵马司的重要人物了。” -- 第197页 “哦……他这么有门路的?听起来似乎混得不错……”朱弦喃喃。 “你为什么突然问起他?”仇辉抬头看向朱弦。 “唔……没什么,我随便问问。”朱弦低头吃面。 仇辉放下了箸。 “一定是有什么吧?不然你不会无缘无故就问起他的……是妮儿的事吗?” 朱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眼前又浮现出从前妮儿来仇家庄与自己谈论仇辉时的样子。 “没事的。”朱弦摇摇头,“只是杨侧妃托我给帮忙打听一下戴桢的情况,或许她等不及了,想尽快看见妮儿嫁出去。” 朱弦耸耸肩,故作轻松地笑。 “我早就跟你说过戴桢绝非良人,妮儿不可以嫁给戴桢。”仇辉正色。 “当然,以我的身份,我知道我不应该就此事多插嘴,所以年初我提过那一次过后便再没说过了。” 朱弦听着,没有说话。 她记得仇辉的确说过将妮儿从酒桌上带回祁王府的事,当时朱弦还为仇辉把他自己置于给人看笑话的尴尬境地中而生气,所以仇辉便真的闭了嘴,绝不再提。 朱弦拿手揉额头,觉得有点烦躁。也是到了今天,朱弦才能稍微放下心中的芥蒂,与仇辉谈一谈妮儿。 “你觉得就是因为戴桢品行不端这一项,所以他配不上妮儿?”朱弦说。 “都已经品行不端了,这一条,还不够么?” “……”朱弦语迟,半天才点点头,“够。” “回头我便与杨侧妃说说吧,让她劝劝妮儿,休要被无德之人迷了双眼。”朱弦很随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旋即便端起碗来继续吃面。 “所以你都没有问一问杨侧妃,你妹妹与那戴桢眼下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仇辉惊讶,为朱弦的淡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觉得杨侧妃不会无缘无故就拜托你查探戴桢的情况,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才会这样求助于你,可是你并没有把她的困难放在心上,甚至都不关心你妹妹现在的真实状况。” “……”朱弦无语。 她觉得仇辉小题大做的毛病又犯了,与妮儿当姐妹的是朱弦,不是仇辉,他怎么就这么笃定自己不关心妮儿的现状,不体谅杨侧妃的苦衷? “你这么急干什么?我与她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不比你更清楚她们的情况?”朱弦不高兴,嘟起嘴巴没好气地怼仇辉。 仇辉一愣,知道自己僭越了。忍不住在心底臭骂自己一通后,又立马扯起笑脸给朱弦赔不是: “娘子别往心里去,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急性子,讲话向来有点冲,娘子千万别对我起什么芥蒂,我可一直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说完,仇辉又抓起朱弦的手,放置自己的脸上,再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娘子笑一个,你对我这样凶巴巴的,让我心里很没有底。” “……” 朱弦憋气,憋了半天,被仇辉望着自己的样子给逗笑了。最终只能猛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又再轻叹一口气,说道: “别没底,我怎会怪你?感谢还来不及呢……” “为夫不要娘子感谢,娘子能赏一次伺候您的机会就好。”那一声“伺候”强调得特别的重,特别的让人心驰神往…… 朱弦无奈,瞪着眼前的人儿,有再多的委屈和不满,都只能化作轻飘飘的一声骂: “冤家……” 因为仇辉的存在,是好也是不好。 好的地方在,朱弦可以很方便地了解到有关戴桢的第一手的信息。 可是因为从前妮儿与仇辉的过节,仇辉的存在也直接影响了朱弦对许多事情的判断。朱弦不能深刻理解仇辉说过的,戴桢德行有亏得有多亏,更不能生出足够的警惕,及时止损,以至于到后来…… 给祁王府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第103章 坠落 桢哥哥救我! 因为对戴桢知根知底, 所以当朱弦开始主动向仇辉打听戴桢的情况时,仇辉第一反应便是有事情不好了。 可碍于身份,仇辉不能跟朱弦说深了, 哪怕情绪稍微激动一点都有可能引发莫须有的惊涛骇浪。 朱弦没心思去打听有关妮儿与戴桢之间的儿女纠葛, 仇辉也没机会知道。 就这样,办事向来有主意的朱弦, 错过了第一次挽救妹妹的机会。 妮儿始终都忘不了那一个窒闷的秋夜。 那一天,妮儿正在家中百无聊赖的时候,收到了戴桢差人送来的一盒石榴, 石榴盒中还夹着一封信。 信是戴桢亲笔手书的, 他邀请妮儿随自己参加今天晚上在迎香楼举办的酒宴。今晚是戴桢请客,因为西城兵马司获得了一个晋升百户官的名额,戴桢特别邀请了西城兵马司的几名上司,想从他们这里了解一点晋升的情况。 妮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参与戴桢的酒宴了, 是因为戴桢的酒宴过多,不管有事没事戴桢都要吆喝上一堆人去酒馆,去茶楼,去乐坊喝到天昏地暗。 刚开始的时候, 妮儿还觉得有趣。看一堆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喝酒聊天,说从来没听说过的稀罕事, 对深处闺阁里的妮儿来说,还是很吸引人的。 时间一久, 妮儿便也不喜欢了。天天被一群袒胸露怀,浑身汗臭的男人围着喝酒, 跟那天天陪酒打茶围的青楼女子有何区别? -- 第198页 再加上得知仇辉身体有病,妮儿的“男神”梦破裂,没有了期盼, 于是妮儿开始慢慢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 妮儿实在不出门,戴桢也没有办法,但是三十岁的老叔叔了,除了喝酒猜拳,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功吸引妹子的注意。 于是戴桢开始更加频繁地往祁王府送礼物送信,邀请妮儿参加酒局。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成功的戴桢,今天破天荒地在信上列举出了自己拟邀请的宾客名单。 上门赫然写着仇辉的名字。 因为这只是戴桢脑袋里面想的准备请什么人,便让衙门里会写字的兄弟帮忙写了。但实际上最后成行的,并没有这么多人,比如仇辉,就没有去,因为那个时候仇辉正忙着找朱弦,完全没有精力再参与戴桢这种喝酒搞关系的活动。 可送给妮儿的信上既然明明白白写了仇辉的名字,那么这个名字对妮儿心理产生的影响,便是实实在在的。 自从上次妮儿与朱弦揭露过仇辉的“病情”,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朱弦却一次都没有再回过祁王府,找妮儿诉过一丁点苦。 这让妮儿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眼看今晚仇辉就要去赴宴,妮儿那颗原本沉寂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就这样吧!今晚,我倒是要去问问那个人,问他对我姐到底好还是不好!”妮儿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她站起身,扬声唤春鹃的名字,要春鹃帮自己梳洗装扮,今晚祁王府二小姐要出去应酬。 …… 妮儿今年只有十七岁,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每一次外出陪戴桢喝酒的时候,她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很成熟。 妮儿脱掉贴身的小衣,给自己穿上领口开得极低的衣裳,稍不注意就要露出胸口的小白兔。因为她看见参加酒宴的其他女孩都是这样装扮的,而男人们也喜欢这样成熟又美艳的女人。妮儿还给自己打上厚厚的粉,这样她唇上的蔻丹会显得更加红艳。 一切都收拾完美后,妮儿便出了门。 妮儿来到迎香楼,戴桢正在酒楼的前门口等她。 眼看妮儿果真来赴宴了,戴桢兴奋,大老远就冲到妮儿的马车跟前,把她给抱了起来。 “我的妮儿,今天你好美……” 戴桢抱紧妮儿的腰,视线死死黏在妮儿的身上,脸上尽是幸福的笑。 这里还是酒楼的大前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妮儿害臊,捏起拳头狠命锤戴桢的肩: “放我下来,快点放我下来!” 戴桢放下妮儿,傻乎乎地望着她笑,妮儿不悦,今天她是冲着仇辉来的,跟眼前这个大傻子无关。 妮儿拿眼瞪着戴桢,威胁一般朝他挥了挥拳头,便将大袖袍子一甩,转过身,昂起头,像一只高傲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迎香楼的大门…… 宴席上,妮儿看见了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成致,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吏目。 人不多,包括妮儿也就四人,算是一场非常私密的宴会了。 让妮儿非常失望的是,今天晚上仇辉居然没有来。 这注定又是场无聊的酒宴, 妮儿悄悄问戴桢:“你的帖子上写了仇辉的名字,为什么他没有来?” 戴桢一脸无辜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反正我今天是请过他的,我说了我该说的,至于他来不来,我可没办法决定。” “……”妮儿无语,给了戴桢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过身去再也不理他。 戴桢看在眼里,也不往心里去,依旧呵呵笑着,继续与旁人推杯换盏。 今晚的妮儿很漂亮,就连主位上的指挥使成致也被妮儿的艳光给吸引住了,眼风不自觉地就要往妮儿的身上扫。 戴桢瞧见了,推一推妮儿的肩,叫她去给成指挥使敬酒。 妮儿抬起头,看见上首的成致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这位指挥使是仇辉的上司,得罪不起,既然大家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能敬一杯便敬一杯吧! 于是妮儿撇了撇嘴,端起一杯酒,朝成致走了过去。 “妮儿给指挥使大人敬酒……”妮儿躬身,娇滴滴如阳春三月抽发的春芽。 “欸,好!好!”成致举杯与妮儿碰了碰,目光如嗜蜜的蜂儿粘在妮儿那若隐若现的胸前。 妮儿笑,成致看得眼都晕了,喝一杯酒下肚,那酒也变得更甜了…… 戴桢的升职还是有些困难的,因为名额就只有一个,而竞争者,却有好几个。 听得此言,戴桢有些急,他不能接受自己失败的结果。在其他衙门,有兄弟已经拿到了有品级的官职,而他戴桢还算是攀着仇辉进门的,起点高,没想到如今,却还不如别人。 戴桢问成致自己应该怎么做,可以尽可能地扩大成功的胜算? 成致皱起眉头想了想,答道:“能怎么办?戴兄弟的事,我成致能不尽力吗?” 戴桢大喜,对着成致感恩戴德,他一把拉过身旁的妮儿,豪情万丈地说:“来,妮儿!陪咱大哥喝酒!今天,不把咱大哥陪好了,谁都别回去!” …… 不能不说,成致劝人喝酒真的很有一套,尽管妮儿已经做好了只喝一杯的准备,可酒杯既然沾了酒,哪有一杯就能脱身的道理? 不过几个回合,妮儿就沦陷了,如同落入狼群的小羊,被成致裹挟着,左一杯右一杯,完全不能抗拒。 -- 第199页 不多久的时间,妮儿就已经醉到不省人事。 望着烂泥一般的妮儿,成致一脸“焦虑”地问戴桢:“诶哟喂!戴兄弟,哥哥我对不起你,好像把你媳妇给灌醉了。” 戴桢笑着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哥哥说哪里话,妮儿不胜酒力,没陪好哥哥,是小弟的不是。还劳烦哥哥稍等,待小弟我把妮儿送去隔壁厢房先歇着,回来再与哥哥对饮。” 说完,戴桢便扶着妮儿去了隔壁厢房。厢房是给客人喝茶的地方,有一张春榻,可以供妮儿睡觉。 安顿好妮儿后,戴桢与成致和随行的吏目继续喝酒聊天。 少了妮儿的酒桌瞬间变得没有了乐趣,成致甚至喝酒都喝累了,开始频频走神,屁股上也像长出了芒刺,坐不稳当起来。 成致拍了拍戴桢的肩,对他说自己有点不胜酒力,想出去吹吹风,清醒清醒,要戴桢与吏目就在这儿喝酒等着他。 “大哥还能走道吗?”戴桢很体贴地询问成致。 成致站起身,豪情满怀丈地拍拍自己的胸脯:“不过几杯酒而已,哪能难倒我!” 说完成致便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隔壁厢房里传来响动,戴桢听见了,便站起了身,对那吏目告了个罪,说“我未婚妻喝得不少,我过去看看,稍等便回。” 说完便与那吏目作个揖,抽身离去。 戴桢推开厢房的门,不出意外看见春榻上翻滚的两个人。妮儿醒了,身上压着成致。 “过来帮忙!”成致不耐烦地朝戴桢下令,他的脸憋成了青紫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像缺食的痨鬼。 戴桢走了过去,走过去之前,还不忘随手关上了房门。 “桢哥哥救我!”妮儿也大喊。 戴桢走到交叠的两个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朝妮儿磕头,磕响头,嘴里嘟囔着:“妮儿乖,他是我大哥,大哥喜欢你,是你的福分,你便听话一点吧……” 妮儿震惊地看着戴桢,都忘记了挣扎—— 这还是那个温柔体贴、武艺高强对她无限包容,无限照顾的戴桢吗? 如此懦弱,猥琐又卑贱,真的不像那个曾经与妮儿倾心相爱,你侬我侬的桢哥哥呢! 戴桢化身麻木的磕头怪,一直咚咚咚地对着妮儿磕响头,他一边磕头一边哭嘴里还不停地跟妮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妮儿看到戴桢的头上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眼泪鼻涕一把抓。 妮儿好不绝望! 心底悲哀又鄙夷。 她恨戴桢,更恨眼前这位长相油腻却掌握对戴桢生杀大权的指挥使。戴桢出身布衣,在衙门里讨生活,不光要奉献他自己,现在连自己的女人也要献出来了。 妮儿仇恨地盯着成致那张臃肿到泛油花的面孔,强作镇定真诚进言道: “启禀指挥使大人,小女子的父亲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姐夫是大人的副手,好赖也都算这京中有点脸面的人物,他们与大人您也多有交集。家父与姐夫都视大人您为朋友,美誉圣高。 小女子与桢哥哥虽未婚配,但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桢哥哥信任指挥使大人,把您视作大哥,小女子随桢哥哥,也把您视作大哥,对您除了崇拜便是景仰。还望大人看在家父、姐夫与桢哥哥的份上,放小女子一马吧!” 听得妮儿一番言语,戴桢再是铁石心肠也开始羞愧又慌张。他弓着身子蜷缩在地上,将脸深埋在双臂之间,一动也不敢动弹。 再是混子如戴桢,也羞于面对妮儿如此光风霁月般的眼神。 但是戴桢更害怕失去成致的信任,为官不过一年,他已经看到了光明。戴桢深知自己的缺憾在哪里,这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甚至是改变戴家家族运势的唯一机会。一旦失去了成致这座靠山,等待戴桢的将会是无边的黑暗。 成致见妮儿小小年纪竟如此能说会道,更是心痒难耐,难以自持。为了不让妮儿害怕,成致便放开了她,摆出很庄重的样子握住妮儿的小手安抚她的情绪,那语气已是极致的温柔缓和了: “妮儿别怕,大哥喜欢你,你就把大哥当你的亲人就好。大哥虽然已有了一儿一女,但妻子早亡,一直都没有续弦,愿意娶你为妻。” 妮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成致松弛的手掌耙兮兮软绵绵又湿漉漉滑叽叽的,紧紧贴着她的手,像蛇无骨的身体冰冷又腻歪。 妮儿暗暗使劲想挣扎出来,成致却攥得越紧了。 “大哥饶命,小女子年纪尚小,当不来继母,无福消受大哥的盛情,还请大哥另觅良缘吧……” 妮儿哀伤的乞求和无力的挣扎愈发引得成致□□中烧—— 他已经空闲了太久太久,满腹的□□无处宣泄。家里的女人太丑,而外面的漂亮女人又看不上他。 今晚的妮儿过于美貌,又穿得如此撩骚,他已经忍耐不下去了。 成致再顾不得与妮儿打嘴皮子官司,说这些都是没用的,真刀真枪地干,才是正道! 成致体内热血奔涌,仿佛就要喷溅出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活力四射的感觉了。年轻女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成致狠命地将妮儿揽入怀中,两只粗壮的手臂箍紧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妮儿惊叫着,想逃,但是没有用。 -- 第200页 成致只稍稍一用力,妮儿便又重新倒榻上了。成致压在妮儿的身上,妮儿越是反抗,成致越是兴奋。年近中年的成致从来都没有如此地有激情,就像猫抓住了老鼠,那种轻而易举就能吃掉对方的感觉实在太过迷人! 成致用一只手将妮儿的两只手腕高高举起,钳制于她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果断地朝自己的目标行动起来。 妮儿绝望地哭喊:桢哥哥救我——!桢哥哥救我——!” 妮儿的哭喊声尖利又刺耳,被其他房间的食客听见了成何体统?成致不悦,再度向一旁的戴桢发号施令:“戴捕头,快点过来把她的嘴给我堵住!” 原本趴地上的戴桢嚯一声挺起腰杆,看见成致正骑在妮儿的身上,两眼赤红,面目狰狞,粗鄙得像一头就要吃人的山间野猪。 妮儿用尽全力扭动身子以抗拒成致肆虐的手,她漂亮的发髻全乱了,珠钗落满地,脸上都是泪痕。 妮儿一声接一声的呼救刺痛了戴桢的心—— 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虽然妮儿那么任性,总是要惹他生气,但戴桢依然是想娶她为妻的。 脑袋里头乱成了一锅粥,戴桢的感官都变迟钝了,都不会像平时那样响亮地对成致喊“是”! 戴桢就这样看戏一般呆坐地上看妮儿与成致肉搏。 “戴桢!你要反了吗?我叫你过来堵她的嘴!”成致怒喝。 戴桢笨拙的身子一抖,被这一声怒喝唤回了神志。他木登登地捡起地上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一块布,捏在手里。 戴桢走向春榻的时候看见正骑妮儿身上的成致,心说现在成致两手不得空,自己只要走过去,飞起一脚就可以立马克敌制胜。 可是戴桢的腿不听戴桢的使唤,心里这样想着脚却不能动。 “站着干嘛?过来啊!” 来自长官的怒吼让戴桢再度一抖,他脚步虚浮地拐过来,胡乱把手里的布块塞进妮儿大张的嘴里。 妮儿叫不出声了,像一只待宰的鸡,只能哼唧哼唧的瞎哼哼,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惊恐又悲伤眼中涌出来,打湿了她的鬓角。 成致腾出一条腿来,踹了戴桢一脚:滚! 戴桢跪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好容易积聚了点力量,便像牲畜一样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爬过了千山万水、崇山峻岭,戴桢爬到了门边,打开门,爬出门外。 他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嘭”一声关上身后的厢房门,便顺着那门脚软绵绵地倒下了。 像溺水的死猪。 沉默、僵硬…… 第104章 叛逆 自己的这个妹妹啊,真的实在太任…… 这天晚上妮儿没有回家, 可急坏了杨嬿如。 春鹃只说二小姐临时决定独自出去赴戴捕头的宴了,至于去哪里赴宴,什么时候回, 其他一概不知。 杨嬿如大怒, 骂春鹃不知道跟着小姐一起去伺候,只知道偷懒。一气之下杖责五十, 打得春鹃小命去了一半,趴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整个筑雅院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又不知道春鹃为何被杖责。因为杨嬿如不敢公开找女儿, 还只能偷偷摸摸地来。祁王府的二小姐尚未出嫁就彻夜不归,传出去,名声可就坏了。 一整夜,杨嬿如都没有合眼, 知道妮儿行踪的也就那几个丫鬟,都被杨嬿如给封了口。春鹃是贴身伺候妮儿的,杨嬿如想传令春鹃再来问点关于戴桢的情况,实在不行, 差人去戴桢家里找一找,或许还有希望, 可又被告知春鹃被打晕过去还没醒来。 杨嬿如难过,连头都痛起来。 第二天早上, 朱校堂来了,他想找妮儿谈谈, 谈她的婚事。因为最近有人给朱校堂张罗了一户书香人家,公子是校书郎,每天按时上下衙门点卯, 人老实本分,衣食也不用愁。朱校堂觉得不错,想来问问自己的女儿对这样的人家是不是也满意。 朱校堂来得不是时候,妮儿一夜未归,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眼看纸就要包不住火,可杨嬿如还是想努力挽救一下,便作势心情不好,与朱校堂发脾气,想撵他走。 可朱校堂脾气好,被自己的侧妃骂也无所谓,他不与杨嬿如纠缠,直接就往妮儿的房间走去。 杨嬿如一看,大喝一声把朱校堂给拦下,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朱校堂被唬得一哆嗦,问杨嬿如发什么疯?他只是想进房间与女儿说两句话。 杨嬿如起身,三两下把朱校堂给推出了院门外。 “去去去,也不看看时辰,这么早你就要进女儿的房间,妮儿是大姑娘了,容得下你这糟老头子随意进出吗?” 朱校堂无语,大清早的莫名其妙就被人骂糟老头子,可不是晦气? 朱校堂张嘴想辩解,但看了看杨嬿如那失心疯的激愤模样,他就不想说话了。 杨嬿如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古怪,比祺儿的娘还难对付。 堂堂一王爷,惹不起我躲得起! 这样想着,朱校堂便丧气地甩甩袖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眼看朱校堂被自己赶跑了,杨嬿如大舒一口气,赶紧找来妮儿的奶娘郑嬷嬷,叫她立刻安排她的孙子女婿外侄外侄孙都去西城兵马司,打听一下戴桢的住处,好把妮儿给找回来。 一堆人秘密张罗了一整天,都没有结果。最终还是妮儿自己回来的,准确的说,是戴桢送回来的。 -- 第201页 太阳快落山时候,戴桢用一驾相当不起眼的小车,从祁王府厨房的后门,把妮儿送回了家,通常这里都是后厨收菜的时候才走的门。 当时是后厨的烧火小子胖小贵听见门响去开的门,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男人在柴房的门口顶天立地地站着,男人披一件大斗篷,从头到脚都用这斗篷给捂得严实。男人看见胖小贵就对他说,要找筑雅院的郑嬷嬷。 胖小贵冷哼一声就要关门,男人准确预判出了胖小贵的行为,一把撑住了门,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女人。 胖小贵定睛,发现那女人是二小姐妮儿。 二小姐出马自然马虎不得,就这样,胖小贵把郑嬷嬷从筑雅院接到了后厨。 男人告诉惊魂未定的郑嬷嬷,说妮儿心情不好,让郑嬷嬷多体谅她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就别让二小姐出门了,就让她在家里多休息。 说完男人便把妮儿交给郑嬷嬷,自己就要转身离开。 关键时刻,郑嬷嬷灵光乍现,扬声唤住那男人,一边暗自朝身后的胖小贵做了一个手势。 胖小贵聪慧,明白了郑嬷嬷的意思,转身又去找杨嬿如。 郑嬷嬷问男人是否是戴捕头,男人一怔,犹豫了一瞬,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的沉稳的国字脸。 他朝郑嬷嬷作了一个揖,回答道:“是的,我是戴桢。” 胖小贵叫来了杨嬿如,杨嬿如来到了后厨,戴桢就不得不留下来了。 杨嬿如让郑嬷嬷带妮儿回房,自己则延请戴桢随自己来到一处更加偏僻的厢房。 不等戴桢坐好,杨嬿如便一巴掌拍上身边的茶几,板起脸问戴桢:堂堂一名西城兵马司的官差,把祁王府的小姐带出家门整一天一夜,戴捕头究竟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戴桢便一个哆嗦跪倒在地。他朝杨嬿如磕头,恳请杨嬿如能把二小姐许配给他。 戴桢说,他知道自己家世不好,人也没什么本事,想娶二小姐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是他有一颗爱慕二小姐的心,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陪伴、呵护二小姐! 不能不说,戴桢很精,深谙人的心理。他知道自己把妮儿带走一天一夜,无论搁哪户人家都不会善终。于是戴桢便选择在杨嬿如朝自己发难前,快人一步抛出更加冲击人心理的诉求。 于是受害人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他带偏了,会忘记了她们原本想讨伐的目标,转而认真考虑起这桩亲事的现实合理性起来。 果不其然,突如其来的求亲,把杨嬿如给吓了一跳。原本积聚好澎湃情绪的大炮瞬间哑了火,杨嬿如忘记了自己本来想问的,在这失踪的一天一夜里,戴桢和妮儿究竟去了哪里这样的问题。杨嬿如皱起眉头一脸困惑地问戴桢: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就提亲了?” 戴桢笑,一脸诚恳地回答杨嬿如道:“因为我爱您的女儿啊!夫人有所不知,其实我戴桢早就想来府上提亲了,我想与妮儿结婚、生子,举案齐眉,同享天伦之乐。可奈何二小姐就是不许我来……” 戴桢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委屈与幽怨的味道。杨嬿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话,她惊讶无比地问戴桢: “妮儿怎么不许你来?” 戴桢苦着脸,望向杨嬿如,一脸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二小姐为何不肯我来,她只告诉我,如果我敢来祁王府提亲和,她便要回沧州老家。” 杨嬿如惊呆了,妮儿与戴桢私自交往了快一年时间,现在在戴桢主动提出要来以前的情况就是,妮儿居然拒绝了? 拒绝也就拒绝吧,可她居然还威胁别人,还说出如果对方胆敢来提亲,她便要离开京城这样的话? 杨嬿如并没有怀疑过戴桢说出这番话的真实性,她相信妮儿说得出这样的话,这种威胁人的说辞,的确“很妮儿”。因为这些话,从前妮儿当着祁王妃和杨嬿如的面,都曾经说过的。 杨嬿如已经彻底忘记了追究戴桢带走自己女儿,无故消失一天一夜的责任,只困惑于妮儿只愿与戴桢玩,却不愿意结婚这样的“不正常”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 戴桢瞧出来杨嬿如的态度,放下心来。他弯腰,对着杨嬿如狠狠磕头。他恳请杨嬿如能看在他一片痴心的份上帮自己一把,劝劝妮儿,好让他可以放心来提亲。 杨嬿如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戴桢,自己会认真考虑他说的话的。还希望戴捕头谨记自己说过的话,等她的消息,如果杨嬿如把妮儿给劝说通了,她会派人与戴桢送信的。 戴桢听言,三叩九拜对杨嬿如道谢,他说自己会把杨嬿如的恩情记在心上,若有机会真的成为夫人您的女婿,我戴桢,一定会把岳母大人当作自己的亲娘来孝顺的! 猝不及防一声“岳母大人”,唤得杨嬿如的脸是腾一下就红了。她打断了戴桢的话,叫他先回家。戴桢则对着杨嬿如千恩万谢,两个人你来我往,几番道谢又告别后,戴桢终于又重新披上他那件斗篷,走出了祁王府的厨房后门…… …… 因为仇辉也是蓟门关口的指挥官,朝廷在蓟门的镇上给驻军的指挥官安排有宅子。仇辉带着朱弦到了蓟门后,便住进了朝廷给安排的宅子里。 因为不是常规的驻军,只是临时的换防,朝廷给仇辉安排的宅子很小,前门后院加起来也就三进的样子。 -- 第202页 仇辉给安排了一对儿夫妇打理这所宅子,加上朱弦的到来,又带了几名伺候惯了的丫鬟婆子,外加一些生活用的衣物器皿,这所不大的宅子也算是有模有样地张罗起来了。 待安顿好了在蓟门的家,朱弦抓紧时间往祁王府去了一封信。在信中,朱弦向祁王妃讲述了自己的情况,还特意问起了妹妹妮儿的情况。 朱弦把自己从仇辉这里听来的,关于戴桢的情况都写进了信里,希望祁王妃能够转告杨侧妃,对二小姐妮儿的亲事,最好慎重,重新再议。 这封信送出去后不久,朱弦收到了祁王妃的回信。 和以往一样,祁王妃先是絮叨着与朱弦讲照顾好仇辉身体的事,还在信里谈了蓟门的艰苦条件。祁王妃替朱弦啰里八嗦叫了一通苦后,叮嘱朱弦一定程度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家庭。 最后,祁王妃告诉朱弦,关于戴桢的事,她已经转告杨侧妃了,建议她重新替妮儿再相看人家。祁王妃说自己也是妮儿的母亲,最近也在帮妮儿物色好的夫家,随时都在与杨嬿如沟通着的。 不过在信里,祁王妃也提到了妮儿。她说妮儿从前说起与戴桢的婚事,都一副坚决拒绝的态度。 可现在妮儿的心态似乎变化了许多,当祁王妃向妮儿建议不要再与戴桢来往,府里正在给她相看合适的人家时,妮儿却突然变得很抗拒。妮儿说,她就是要嫁给戴桢,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想反对,她都不会依。 朱弦看着手中的信,觉得刺眼无比。她认为妮儿就是在与人置气,而且是拿她自己的婚事来置气。 朱弦放下手中的信,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窗外萧索的天空和楼下清冷的街道。朱弦抬手,轻揉自己的额角,以缓解心底的不适感—— 自己的这个妹妹啊,真的实在太任性了! 第105章 回绝 我叫朱弦,妮儿的姐姐。 朱弦陪仇辉来到蓟门后, 发现仇辉真的挺忙的,虽然住得距离仇辉更近了,可是两个人能说上话的时间并没有比以前增加。 白天仇辉要上关隘, 只有晚上才能回, 所以白天便只有朱弦一人在蓟门镇上的小宅子里呆着。蓟门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没有店铺好逛, 也无甚美景好游玩。每天除了给自己鼓捣一点吃的,朱弦就实在找不到其他什么事来做了。 思来又想去,朱弦决定还是要回祁王府一趟, 妮儿这样拿她自己的婚事来与人置气, 实在是太傻了。 朱弦不想等到晚上,现在就想找仇辉说个清楚。于是她让小蝶给自己准备好中午才出笼的糯米糕,用食盒装了,自己提着, 坐上马车,往蓟门关口而去。 来得蓟门关,兵营守营门的是兵马司的小吏,当时仇辉与朱弦结婚, 兵马司的兵们还随过礼,所以他们都知道朱弦。 那小吏一见朱弦的金手牌, 知道是大名鼎鼎的二当家嫂子,便立马就把朱弦给引进了兵营。 小吏带着朱弦进到仇辉的大帐, 大帐里收拾得整洁,却空无一人。 小吏告诉朱弦, 说副指挥使上关门巡查防务去了,得晚些时候才能回。 朱弦点点头,回答说没关系, 她就在这帐子里等仇辉回来便好。 小吏说好,给朱弦送来了茶水和一碟粗旷的糖果子,给朱弦道歉说,兵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大家都粗手粗脚的,也没啥好东西招待夫人。 朱弦笑,连声道谢,她叫小吏不用想着怎么招呼她,她不是来做客的,兵营里大家都有正事,不要因为她影响了营地的差使。 小吏打着哈哈,与朱弦告辞。两个人你来我往一番客气后,那小吏退出了仇辉的大帐,帐子里就只剩了朱弦一个人。 朱弦就这样在仇辉的大帐里坐着,环顾四周,四周鸦雀无声,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朱弦站起身,在大帐中四下里逡巡。 她来到一张油漆条桌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一旁整齐码放着几只书箱,想必平时的仇辉,便是在这条桌旁坐着办公。 朱弦也在这案几前坐好,手边正好放着一职卷轴,随手打开来,朱弦看清是蓟门的关隘地形图,上边星星点点标上了不同形状的图案和字样。 朱弦放下手中的地图,继续翻找,案边累着一叠卷宗和书函。朱弦一份一份地打开来看,是兵部下发的文书,当中也有以蓟门关隘大营的名义报上去的公函,和来自宫中的回应。 朱弦把这一大叠文书公函都看完了,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文书出现。 心稍微放下去了一点点,知道他能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恪守自己的本分,无疑是对朱弦最大的鼓舞和安慰。 再打开一旁的书箱,里面装满了书,朱弦捡起几本随意翻了翻,无一不是兵书与阵法。朱弦对兵书不感兴趣,直接跳过这只箱子继续翻看其他的。 直到她看见另一只箱子里也塞满了卷宗,朱弦来了精神,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跪在这箱子边上一份一份地仔细查阅起来。 当中有一封信引起了朱弦的注意。 信是仇辉亲自写的,看抬头应该是写给三殿下朱耀廷的私人信函。信还没有写完,只写了一小半,但是信里面的内容成功引起了朱弦的注意。 首先,仇辉在帖子里提到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关隘前线巡查防御部署是否按计划在进行。有一天仇辉在去关隘巡查的路上经过一个名叫李家沟的地方,碰到了一起突发事件: -- 第203页 一队穿着士兵训练服的家伙约么十余人,正在打劫一户农家。 仇辉上前一问,得知这些人就是蓟门关的驻军,只不过是归成致管的,他们属于后勤兵,负责给关口运送战备后勤物资。 仇辉知道戴桢在负责粮草的具体筹措,便问他们的领队是不是戴桢,对方回答是。他们正是奉了戴统领的令,来这李家沟筹措粮草的。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战备后勤工作是有多重要。从来朝廷要打仗,一定都是首选保证前线有充足的物资粮草,不然这兵就没办法带。 所以这一次兵马司换防蓟门,朱校桓也是让户部首先拨粮草物资给兵马司,兵马司是带着粮草物资来蓟门的。 仇辉盘问那后勤兵,朝廷给的粮草呢?朝廷不是拨了粮草吗,为什么你们还要来抢老百姓的? 那小卒苦着脸,说户部是要拨粮草,可是拿不出,拨到现在,才拨下来不到一半的粮草。战事不等人,戴统领完不成任务,便安排士兵们找这周边的老百姓“筹措筹措”。 仇辉皱眉,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虽说筹措粮草是指挥使成致的事,但仇辉也是守蓟门关的将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也关注关注此事。 于是仇辉当场下令,要兵卒立刻把“筹措”来的粮食还给百姓,自己再火速赶回驻地,叫军需官送来军备物资的帐簿子和算盘,他一本一本的自己重新核算。 仇辉一个人算了整整一天,终于得出来一个数。心里有了底,仇辉又带着人赶去粮草库,他自己亲眼看着部下把数个粮草仓的粮草清点出来。 最终,帐面与实际整整相差了两千担。 战事未开,贪墨先行,仇辉没有选择与成致交涉,而是直接向朱耀廷写密信汇报。 朱弦轻笑,将手中的密信重新折好,放回了原位。 看过眼前仇辉做的这些细致又缜密的工作,尤其是那封给朱耀廷的信函后,朱弦相信仇辉的确有在很努力地布防。为了快速又高效地弥补蓟门关口的漏洞,他甚至选择了与成致撕破脸的方式,都不愿意与犯了错的人浪费口舌。 就在朱弦低着头独自沉思的时候,大帐的门帘子一闪,有人走了进来。 朱弦抬起头,看见仇辉那张略带惊讶的脸。 “娘子怎么来了,可是有事找我?”仇辉大步来到朱弦的面前。 “是的,夫君,我的确有事想对你说。”朱弦望着仇辉,自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想回一趟祁王府。” 仇辉笑,“怎么,才过来几天就受不了了?” “不是的。”朱弦摇头,“我想回家劝一劝杨侧妃,不要把妮儿嫁给戴桢。” 听见朱弦要回家劝说妮儿不要嫁给戴桢,仇辉默了默,思忖一瞬后对朱弦笑着点了点头: “好!这也是你家的大事,你回去劝劝也是应该的。只不过……” 仇辉话音一转,接着说道:“最近局势不好,得由我自己送你回去,不然我不放心。明天你先在家收拾收拾,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送你回家。” “你挺忙的,就不用亲自送了吧!叫你随便哪一个下属送送我就好。”朱弦说。 “没事!反正我手头也正好有一桩事需要回京处理。”仇辉说。 眼看仇辉回京意已决,朱弦想起自己才看过的藏书箱子里的那封信,心想仇辉或许也需要亲自出面处理那封密信上的事,便不再与他坚持,只点点头对仇辉说了一句: “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帐外人语声喧哗,朱弦转头,看见自大帐外冲进来一个男人,三十左右的年纪,敦实身材,国字脸,生得鼻直口方。 那男子挑开大帐的门帘后,径直朝仇辉走来。他朝仇辉躬身一揖道: “仇副指挥使,听兄弟们说,前几日您去过粮草仓……” 不等男子说完,仇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转头看向一旁的朱弦。 “娘子,戴捕头有事要对我讲。”仇辉说。 朱弦了然,起身对仇辉告辞,走过戴桢身边的时候,朱弦状似无意般扫一眼戴桢,看见他额角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朱弦走出仇辉的大帐,没有离开,只站在路边等着仇辉与戴桢的谈话结束。 今天的谈话似乎有点不顺利,朱弦站在大帐外,听见自里传出来零星的争执声。 间或夹杂着器物撞击的砰砰声。 朱弦静静地看着眼前那顶逐渐沸腾的大帐,在心底默默地想:听说这戴桢出身平民,却敢这般与仇辉对吵,也真是够有胆子的。 不多时,一声瓷器的碎裂声乍响,唬得门口守卫的两名兵都提刀冲了进去。 朱弦看见戴桢自大帐里头又重新冲了出来,面色凝重,眉宇间怒意分明,很明显在帐子里的两个人没有谈拢,最后不欢而散。 朱弦三两步迎上前,拦住了戴桢的去路。 “我叫朱弦,妮儿的姐姐,”朱弦与戴桢打招呼。 戴桢一愣,停下了脚。他很努力地收敛了面上的表情,朝朱弦一躬身道:“戴桢见过夫人。” 朱弦朝戴桢微微道了一个福,说道:“我有一件事想与戴捕头说说,不知捕头是否有时间?” 戴桢听言,再与朱弦一个拱手道:“夫人请讲,戴桢洗耳恭听。” 朱弦点头,开门见山:“前阵收到家中来信,说戴捕头要向我祁王府提亲了,迎娶我的妹妹妮儿?” -- 第204页 戴桢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是……是的,夫人。” 朱弦颔首,望向戴桢轻言细语道: “有一个不情之请还希望戴捕头能理解,家母来信给我传达过家中的意思,想请统领取消向我祁王府提亲的意愿。” 第106章 内鬼 打掉他,田义会必破。 戴桢觉得, 今日或许可以称作人生的至暗时刻。先是自己负责的粮草被仇辉盯上,紧接着又碰上朱弦阻止他迎娶妮儿,这对儿遭瘟的两口子怕不就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 首先, 戴桢要迎娶的是妮儿, 不是朱弦。好不容易妮儿已经松口了,眼下杨嬿如也很支持他, 凭什么朱弦这个被抱出去的女人,现在都嫁出去了,还要把手伸这么长, 管他戴桢跟妮儿的嫁娶? 其次粮草的事, 也不是他戴桢一个人就能办下来的,做出多渠道筹措粮草的决定指挥使成致也有份!不管怎么说,这次仇辉绕过成致,直接去调查粮草库, 那是越矩,成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仇辉的。 这样想着,戴桢心里便有了底气,他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昂首挺胸,气势昂扬地朝成致的大帐奔去…… 戴桢来到中军大帐求见成致, 守卫的士兵进帐与成致通报后,很快便请戴桢进帐了。 成致正在与几名军官说话, 见戴桢进来,便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戴桢对成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大事不好, 仇副指挥使盯上我们的粮草了。” 成致一愣,问戴桢说的什么意思?要他不急,与自己细细地说。 戴桢点头, 把前几天仇辉要了军需官的账本,还亲自去粮草库巡查清点过一番的事与成致说了。 成致听言,也皱起了眉头。 “仇兄弟这事办得不地道了,我跟他一正一副两个指挥使,他不就应该是我的辅佐,我的臂膀吗?怎么现在臂膀自主干活开始干涉起我的行动来了?” 戴桢一跺脚,说:“可不是嘛!亏得大哥还对他那么好,到现在都还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要知道今天他仇辉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来,那叫背信弃义,以下犯上!” 戴桢说得激昂,成致也被激得上了头。他猛一掌拍上身旁的案桌,噌一下站起身。 “走!戴兄弟陪我走一趟,我们去会会咱们的仇副指挥使,看他当着我成致的面,敢怎样与我油嘴滑舌!” 说完成致抬腿就要往前走,却被戴桢给一把拦住了。 “我说大哥,您亲自出面教训仇辉是他应该受的,但是大哥您有所不知,仇辉那厮最是狗仗人势!仗着自己是三殿下的人,说话狂妄自大惯了,根本不会买什么兄弟情谊的面子,更不会领谁的情。兄弟我这就是才从他那边过来,那鸟人的嘴脸哦……” 戴桢皱眉,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口中啧啧道: “如若不是因为他是副指挥使,今晚我非要用我手里的这把刀,与那狗仗人势的家伙,决一死战!” 戴桢握紧拳头,从他眼里漫溢出来的那种愤然,已经足以点燃成致体内的斗志。 “不过大哥若要去与那厮理论,最好还是先准备准备,心里先有个预估,这样待大哥正式与他交涉的时候,才不会被他反击,也避免大哥被那鸟人给气着。”戴桢说。 成致沉默,觉得戴桢说得有道理,自己是仇辉的顶头上司,但是说话也得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胡闹一通,到时候丢脸的还是自己。 想了一会儿,成致凑近仇辉的耳边问: “仇辉……仇辉他是不是已经核对过粮草一遍了。” “是的。”戴桢看向成致很用力地点头。 成致皱眉,拿手揉搓颌下的胡子,“那……就有点不好办了……” 账目对不上,是因为成致认为到目前为止不会有人留意到这个问题。户部的拨付不到位,本就缺了一大块,在蓟门本地的筹集又不会有人管,再加上成致就是这蓟门驻军最大的官,顺手贪墨一点粮草,并不是一件多稀奇的事。 就像每一名官员都会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取私利一样,其实长官截留朝廷的拨款,也是很多卫营里的常见手段。只要不过分,其实这种事情朝廷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救过去了。毕竟要让马儿跑,却不给马儿添格外的粮草,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种事情又绝对不能被捅破,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直达了天听,在战场上贪墨军队的补给,那可就是要杀头的了! 成致向来与仇辉相处还算和谐,他不懂仇辉这次到底怎么了,非要这样为难自己? “要不……咱们也分一点给他?这样仇辉便也不再追究此事了。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吃了独食,所以他才这样?”成致试探性地问戴桢提出询问。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这个原因!”戴桢很肯定地摇头。 “若是只想分一杯羹,他为何不拿着账簿直接来找你,大哥一定会当场就答应他的。犯不着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一个人算账又清点啊!”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想这样直接把我俩给送进去?”成致挑眉,不可思议地看着戴桢。 “是的,他就是这个意思。大哥您看他这样背着人行事,就应该知道了他的目的。” 成致无语,做了一个“好吧我知道了,就这样的”动作。 -- 第205页 “那么,在去找仇辉理论之前,我们首先得为那两千担的缺口找一个好的理由。”成致说。 戴桢没有说话,只一脸期待地看着成致。 成致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会,对戴桢说:“可是那两千担缺口是实打实的,既然被人发现了,除非你我二人自己把缺口给补齐,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让仇辉闭嘴了。” 戴桢看进成致的眼睛,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把柄已经被人抓住了,除非他们有把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揭秘者,眼下就只有乖乖归还贪墨的粮草这一条路可走了。 “大哥,只能这样么?”戴桢不甘心。 成致闭紧嘴巴,点点头。 “可就算我们归还了,这把柄其实依然在,往后那仇辉若想再拿捏大哥,今天这把柄都可以随时拿出来用。 大哥你别不相信我的话,现在是仇辉与你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若是你们二人有了直接的利益关系,这种事,仇辉那厮绝对干得出来!” 成致默然,转头看戴桢,“那么你的意思是……” “贪墨军饷性质严重,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把主动权牢牢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戴桢握紧拳头,斩钉截铁。 成致问戴桢,这种事情的主动权是什么,他想不出来。 戴桢对成致摇了摇手指,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我有仇辉的把柄,一旦捅出来,仇辉死定了,完全用不着我们自己出手。” 成致不解。 戴桢拉过成致的手,凑近了他耳边,低声道: “仇辉,便是那个内贼。打掉他,田义会必破。” …… 成致一脸错愕地听戴桢讲述仇尚志是怎么与田义会的头目百里刀勾搭上的,戴桢是永昌十六年认识的仇辉,那时的仇辉还在病中,戴桢当时贩卖过草药,因为对仇辉的药材供应起了不小的作用,有幸被仇尚志给请进仇家住,得以结识了仇辉。 戴桢讲完了,成致依然有些不敢信,他一脸惴惴地问戴桢:兄弟你说的这些,保真吗? 戴桢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哥哥放心,你看小弟我什么时候不靠谱过? 成致颇有些犹豫,毕竟反贼这顶帽子也不是随便就能给人扣的,他揶揄般问戴桢为啥想对自己说这些,毕竟仇家对你,曾经也算是不错的。 戴桢一脸苦笑道:“哥哥对兄弟的话产生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兄弟我还是想对大哥说一句贴心窝子的话。 兄弟我生得卑贱,本就是在泥地里艰难讨生活的人,难道还能选择自己能够结交的人吗?小弟我靠着卖药材给仇尚志过日子,认识仇辉,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小弟我始终有一颗向善的心!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我戴桢终有一天看见一缕曙光的时候,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追寻那一缕光,走我自己的阳关大道!” 戴桢这一番话说得真诚,也在情在理。他把成致比作阳关大道,仇辉就是黑暗里的恶人,再加上平日里戴桢就近成致,远仇辉,今日再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也并不觉得突兀。 再说了,谁还不认识一两个坏人?更何况戴桢这种吃江湖饭的人。问题的关键还是,看你自己选择是跟坏人还是好人走了。 于是成致伸手,狠狠拍了拍戴桢的肩,对他说道: “好!兄弟,大哥信你!我这就与那兵部去信,扳倒仇辉,把主导权,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 成致写好了信,用火漆封好后,便转交给了戴桢。 举报仇辉是内鬼,这件事非同小可,成致不放心找传令官送信,非得要戴桢亲自去送才能放心。 戴桢穿戴整齐,把信藏进最贴身的里衣,带上成致的鱼符,翻身跃上了马背。 成致送他出了门,临道别的时候,成致拽住了戴桢的马,眼底尽是歉意。 戴桢看在眼里,知道成致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讲,便勒马停着等成致开口。 半晌,成致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好兄弟!哥哥让你受委屈了……” 成致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戴桢知道成致为何如此。成致有孩子,也有活着的妻子,并且戴桢知道,成夫人对成致颇为严厉,成致也只能在西城兵马司当当头儿,回家就只能当孙子了。那日成致与妮儿说过的什么愿意娶她的话,不过是男人酒后的胡言乱语而已。 成致娶不了妮儿,妮儿还是只能嫁给戴桢。虽说娶不到还有童贞的老婆,但是戴桢已经知足了,好歹有个女人可以给自己暖床,总比以前那样连讨老婆的机会都没有,已经好太多了。 最最关键的是,通过妮儿,把成致牢牢地锁在他戴桢的战车上,这样的收获,对戴桢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 于是戴桢伸手拍拍成致的肩安慰他: “大哥何必如此,大哥对小弟的好,小弟没齿难忘,小弟所有的一切,都愿意与大哥分享,这是小弟的荣幸,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听了戴桢的话,成致忍不住湿了眼眶,回握住戴桢的手,狠狠捏了捏:“好,好!我的好兄弟!” 说完,成致便狠狠拍一把马屁股,马儿长嘶一声,便驮着戴桢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成致望着戴桢远去的背影,高举自己的手,朝着戴桢的背影大喊:“兄弟!大哥预祝你此番升职成功,你与弟妹,百年好合!” -- 第206页 第107章 收网 今晚,那内鬼是一定会出现的。…… 东缉事厂衙署, 高帜正坐在案桌后,听颜龙飞向自己汇报事务。 颜龙飞一脸神秘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纸,送到高帜的面前说: “今天属下搞到一份好东西, 请督公过目。” 高帜好奇, 拿起这张纸展开来。 “这是兵部姚侍郎偷偷塞给属下的,说是他们今天刚收到的密函, 是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成致差人从蓟门送过来的。姚侍郎见到了一眼,想着督公或许需要这条消息,便顺手誊抄了一份, 叫属下给督公带过来……”颜龙飞如是说。 高帜一脸沉静地盯着纸上的字, 没有说话。 高帜不发表意见,颜龙飞急,凑到高帜身边急切地提醒他:“督公,如若此事被那成致给抢占了先机, 督公先他做的那些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听见颜龙飞的提醒,高帜依然不置可否。他反问颜龙飞:“姚侍郎可曾与你提过,那成致是不是还随信送来了什么证物材料?” 颜龙飞摇头:“没有。我问过姚侍郎, 他说信是一名捕头送过来的,那捕头只送来这一封信, 并无其他任何证物。” “那兵部是怎么打算的?”高帜问。 “能怎么打算?大概率是要直接送天听了!此事干系重大,有人检举, 兵部必然不敢隐瞒的。” 见高帜如此犹豫,颜龙飞也禁不住急了起来, 他觉得高帜过于谨慎了些,就算是要求稳,也不是这么个求法。 在颜龙飞看来, 自打上次督公被三殿下纠集同伙折腾过一回后,督公办案明显信心不足,开始变得磨叽起来了,让人看得肝火上升。要知道从前的督公,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此时尚不清楚成致究竟是怎么盯上的仇辉,据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蓟门那边一切顺利,并无异动。两位指挥使之间,相处甚和平,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执。”颜龙飞说。 “只不过根据信的内容来看,成致并不认为仇辉与赵麾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仅仅提到了仇辉与田义会关系密切,是田义会中地位非常高的人物。” “没事,那就让兵部去查吧!这个功,我们东厂不抢。”说完,高帜把手上那封誊抄的密信往桌上一扔,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 颜龙飞一看,惊讶不已,还要开口劝说高帜不要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却见高帜抬手止住了颜龙飞想发言的企图: “打住!这件事龙飞你就别再提了,这样跟你说吧,有三殿下在,就没有人可以在提供不出证据的情况下,单靠一张嘴打倒仇辉。” “……”颜龙飞无语,沮丧之色瞬间笼罩全身。 高帜却一点都不急,更不会为东厂未能拔得头筹而沮丧,他笑吟吟地安慰颜龙飞道: “龙飞别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若是仓促行事,不仅抓不到狐狸,反倒还会惹得一身骚。” 话音一转,高帜再问颜龙飞:“除了成致写密信这件事,还有什么消息吗?” 颜龙飞低头,正处在极度低落的情绪中,听得自己的顶头上司问自己话,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确还有一桩事没有说。 颜龙飞点点头,开口道:“是的,还有一桩事需要督公定夺。” “嗯,是什么事,龙飞你说。” “是关于仇辉的消息。”颜龙飞说,“昨天夜里,仇辉带着五郡主回祁王府了。” 高帜惊讶,从座位上直起身来。 “你说什么?他为什么现在回来?” 颜龙飞摇头,“暂时不清楚仇辉回京是想干什么,不过昨天夜里他送五郡主回到祁王府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三殿下府上,不知是在密谋什么,一夜都不曾离开过殿下府。今天早上兄弟们看见有传令官去了宫里,或许今天晚些时候,三殿下会进宫。” 听完颜龙飞的话,高帜陷入了沉思。 就在高帜不说话,闷头想问题的时候,皂隶飞奔进来给高帜传信。说宫里传来消息,今天晚上三殿下要带人进宫求见陛下,汇报非常重要的事,宫里给督公带话来,叫督公今晚酉时务必进宫也一起听。 皂隶传来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剂打入了高帜的体内,他挑眉,望向颜龙飞的脸上满是笃定的神色。高帜一巴掌拍上身旁的案桌,站起了身,情绪饱满地朝身旁的颜龙飞一挥手: “蓟门关口内斗起来了,龙飞赶紧准备,今晚我们就要收网了!” 颜龙飞大喜,无端生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他噌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对高帜说: “太好了!督公终于下定决心了!属下替督公感到高兴!只不过……” “只不过督公为何如此笃定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 高帜笑,反问颜龙飞:“你看成致往兵部写密信举报仇辉乃内鬼,仇辉则更狠,直接回京找三殿下了,很明显是在蓟门受了什么委屈,巴巴地回来告状叫他主子替他出气的。” 高帜这一番话逗得颜龙飞也笑出了声,他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大腿,笑了个前仰后合: “妙,妙,实在是妙!这就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吧?仇辉与成致内斗,自然就有了破口,更有了证人。督公此时出马,从破口入手,抽丝剥茧,就能把假仇辉真赵麾的那张人皮脸,给彻底扒下!” -- 第207页 高帜往宫里回了消息,说自己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陛下说,因为还要准备许多许多的材料,今天晚上酉时有点紧,他或许赶不上。故而高帜特向朱校桓申请,看自己可不可以戌时到。 很快,宫里便回了消息,朱校桓准了高帜的奏请,叫他戌时再来御书房详谈。 收到回信的高帜立马开始忙活起来,他首先往宫里的羽林卫去了一个消息,说今晚会有反贼出入,酉时过后,如果瞧见有除陛下宗亲之外的任何人出宫,务必将他拦于庆福门。若被问及缘由,便答,容我高帜前来处理。 为稳妥起见,高帜还从东厂抽调出几十名精兵强将随自己进宫,以备不时之需。 高帜有一个计划:既然今晚三殿下要带仇辉进宫,那么他也要带着自己搜集的相关物证材料进宫,就在皇宫里,一鼓作气把假仇辉给直接拿下!趁着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他高帜,要在御书房里直接升堂! 待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帖,高帜问颜龙飞:“怎么样,三殿下那边有消息了吗?” 颜龙飞颔首,回答高帜:“是的,督公,属下得到消息,三殿下已经于一个时辰前驱车进宫了。” 高帜听闻大喜,提起佩刀将大手一挥:“走!出发,今天晚上便是兄弟们立功的好时候!” …… 待高帜进得宫,天色已经尽黑了。高帜问守宫门的御林军,三殿下走了吗? 御林军回答高帜道,没有,三殿下进去已经很久了,还不曾出宫。 高帜又仔细询问了那守将,三殿下带了多少人随行,可有什么辎重? 守将答:三殿下是坐马车进宫的,随行的只有十几名护卫,看不出来马车上有没有什么辎重。 高帜了然,谢过那守将,带着人直奔庆福门而去。 庆福门是出入宫殿内廷的第一道门,高帜曾经安排过羽林卫,酉时过后,如果有除皇室宗亲外的任何人从庆福门离开,务必要将那人截留在庆福门。 待高帜赶到庆福门,宫门紧闭着,大门口戒备森严。 高帜带着人走过去,一名羽林卫的统领迎上前,毕恭毕敬地与高帜行礼,唤他督公。 高帜问那羽林卫统领:“三殿下出来的么?可曾拦截下什么出入此地的陌生人?” 羽林卫统领摇头,说直到现在三殿下都不曾从内廷离开,他们也都没了见到什么陌生人。 高帜点头,叫那统领稍安勿躁,既然三殿下还在御书房,那么他便直接去御书房见吧! “今晚,那内鬼是一定会出现的。”高帜十分笃定地说。 越过庆福门,就不能再骑马,高帜丢开马,领着一大队人马继续往宫里走。不等高帜多走几步,便听得自远处传来零落清脆的马蹄声。 高帜一个激灵,停下脚步定睛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前方,自夜色深处走过来一队人马。马车头挑着灯笼,上头一个大大的“廷”字。 高帜的嘴角泛起微笑,他抬手止住身后的队伍,自己一人迎着朱耀廷的车队走过去。 马车队停了下来,对方的仪仗官问高帜,前方发生了何事竟把宫门封禁起来?我们是三殿下的车马,现在就要出宫。说完,仪仗官还摸出来一块刻着朱耀廷名字的金牌,给高帜递了过去…… 高帜并没有理这仪仗官,也不接他递过来的金牌,只径直朝朱耀廷的马车走去。 高帜来到朱耀廷的马车前,朝着马车低垂的门帘深深行了一个礼,道:“臣东厂提督高帜,拜见三殿下。因公事原因,所以臣安排人封禁了庆福门。 臣冒昧想请三殿下下车,容臣看过车上是否藏匿有反贼后,再让殿下乘车离开……” 高帜说完,便站在马车的前头,低头默默地等。 却听得朱耀廷的声音自那马车门帘后传来:“督公辛苦,半夜都还在这门口抓贼。只是本王今夜进宫来是找陛下谈事的,车上就本王一人,并无反贼。” 高帜笑,态度愈发的恭敬,自嘴里吐出的话却依旧不让步:“臣知道殿下不会带反贼,但是怕就怕反贼自己隐藏得深,迷惑住了殿下,潜伏在您的车上,故而三殿下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可不可以!”朱耀廷不耐烦地打断了高帜的话,“跟你说了本王的车上就我一人,没有人隐藏,也没有人潜伏。” “……” 高帜无言,眼看今天这朱耀廷是准备包庇仇辉到底了。不过高帜也绝对不会再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 仇辉已经被兵部给盯上了,只要自己这边再给一点力,仇辉这次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于是高帜丝毫不退缩,站在朱耀廷的马车前,并以搜寻反贼为名,坚持要看朱耀廷的车。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自宫殿深处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喝令声: “圣驾到!何人在此喧哗?” 第108章 升堂 狗奴才! 皇帝的鸾驾自远而近来到高帜的面前, 朱校桓是听见宫人的报信,说在庆福门口东相与三殿下发生了争执,三殿下要出宫, 东相不许他走, 还把庆福门都给封起来了。 朱校桓本是在等高帜进宫,好跟他说说有关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在前线贪墨粮草的事, 谁知道戌时早已过,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却听得高帜原来不是没进宫, 而是在庆福门与朱耀廷发生了争执。 -- 第208页 朱校桓坐在鸾驾上, 看着高帜:“爱卿与朕说今晚要抓反贼,所以来得晚一些。” 高帜面朝朱校桓跪下,躬身伏地,“是的, 陛下。现在奴才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朱校桓听言,一脸惊讶道:“哦?现在你就在抓反贼?” 朱校桓用手指着自己的三儿子,“爱卿口中说的反贼,是廷儿?” 朱耀廷原本一直坐在马车里, 因为自己的父亲来了,他便起身走了出来, 站在马车的前头,一脸冷漠地看着地上的高帜。 高帜听言, 急忙否认,“不是的, 不是的,三殿下怎么可能是反贼?奴才只是恳请三殿下下车,容奴才看一眼马车就好……” 话音未落, 身旁马车门帘一动,自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带一身寒霜站在人前: “那么,东相大人说的反贼,看来就是臣妾了。” 女子的声音清冷如料峭冬雪里的寒梅,高帜听在耳朵里冷不丁一个激灵。他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见朱弦正站在马车的前头,和朱耀廷并排在一起。 朱耀廷的马车很大,是华盖的五辐大车,高帜相信仇辉一定也在这马车里,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仇辉把朱弦也拉了进来。 皇帝朱校桓的声音再度传来:“蓟门关口有人贪墨军饷粮草,眼下大战在即,临时调换指挥官已然来不及,今晚老三把好几个内阁都叫来了,本来想让你也一起过来议一议,应该怎么处罚。谁知道你却说我们这里有反贼,那么高爱卿认为这里究竟谁是反贼呢?” 高帜语迟。 眼看朱弦就站在自己面前,高帜不能当着她的面把仇辉押走。很明显这件事朱弦已经主动参与其中,不然今晚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在没十分的把握可以把朱弦撇开的情况下,高帜没办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在很短的时间里,高帜内心已经经历过了千道沟万道坎。 他朝着朱校桓深深伏地: “回陛下的话,是奴才自己搞错了,这里没有反贼。” 此番话一说出口,四下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堂堂东厂提督,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怕是不想干了? 朱耀廷笑:“这里带兵最多的人就是你,莫不你就是反贼?” 朱校桓也怒了,走过来当众给了高帜一个响亮的耳光。 “狗奴才!”朱校桓咬牙切齿地骂。 高帜的鼻子被朱校桓这一巴掌给打出了血,鼻血顺着嘴巴汩汩往外流。但是他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受着,也不伸手去擦。 眼看这场闹剧已经差不多落幕,朱耀廷向朱校桓告辞,说天色已晚,他还要送五妹回祁王府。 朱校桓没好气地朝朱耀廷胡乱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别墨迹。 朱耀廷领命,转身望着地上的高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便重新回了马车。 朱弦跟在朱耀廷的身后,从高帜的身边经过。 她并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甚至连稍微的驻足都没有。 高帜垂首跪着,默默地独自承受来自君王的滔天怒火。他知道这一场意外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但是高帜也很清楚朱校桓不会因为今天晚上的事就杀了他,帝王的震怒不过是源自高帜今晚的行为损了朱校桓的颜面而已。 朱校桓发泄完了气,转身登上步辇,也离开了。 高帜没有起,也没人敢上前去扶他。高帜就这样依旧保持同一个姿势,面朝朱校桓离开的方向跪在地上。鼻血决了堤似的往外流,流过高帜的嘴,沿着下颌一直流到了地上,积成小小一汪“血池”,在暗夜里反射凄冷的月光。 在登上朱耀廷的马车之前,朱弦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地上那个卑微的背影,毫无任何预兆地,心底莫名涌起一阵难过…… …… 同往常一样,朱耀廷还是不进祁王府的门。朱耀廷把朱弦送到祁王府的门口,便离开了。 朱弦站在廊檐下,目送朱耀廷离开,直到那架华盖大马车越走越远,一直没入黑暗的尽头。朱弦才推开身后的大门,闪身进了院。 今晚,仇辉并没有跟着朱耀廷进宫。 仇辉说仇家庄有点急事,他需要回庄去处理一下。为了表示对陛下的敬意,仇辉把自己写的那一封信交给了朱弦,让朱弦代替自己进宫,把这封信交给陛下。 朱弦接受了仇辉的委托,就这样跟着朱耀廷一起进宫了。 虽然在出宫的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但是朱弦依然成功完成了仇辉的请托。按说完成了任务的朱弦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今晚的朱弦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堵的,就像被塞进了一块大石头,压得朱弦快要喘不过气来。 心里头乱得很,没着没落的,朱弦不想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便一个人在后花园里乱走。 突然,自风中飘来断断续续的横笛声。 朱弦循声而去,笛声是从湖那边飘过来的。 横笛声幽咽,似有千般愁绪一唱三叹。 朱弦排开丛生的蔓草,踏过狭窄的小径,向湖边走去。 湖边有一处亭,叫醉风亭。醉风亭倚着湖边一处巨石,一半掩映在蔷薇花丛中,另一半架在湖面上,可以感受扑面的清风,也能看脚底波光粼粼的湖面,真真是个清雅幽静的好去处。 -- 第209页 醉风亭中,侧坐一人,手举一杆横笛,正独自吹奏。朱弦看出来,那人正是朱耀祺。 朱弦走上前,站在朱耀祺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他吹笛。 不多时,笛声停止,朱耀祺放下手中的笛,这才发现朱弦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大姐?”朱耀祺惊讶,“大姐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朱弦笑,拾级而上来到朱耀祺的身边坐下。 “你不也没睡吗?许你不睡,就不许我不睡?” 朱耀祺被朱弦的这句话逗乐了,掩着面,无声地笑,连肩膀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这是朱耀祺小时候常说的一句话,小时候的朱耀祺不肯睡觉,每每到了晚上都会免不了要开一场激烈的论辩赛。 朱耀祺就是这样与祁王妃和丫鬟们抗辩的,大家都说不过朱耀祺,只好去找奶娘。 朱耀祺的奶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妇人,奶娘嘴笨,才懒得与朱耀祺耍什么嘴皮子功夫。一旦被丫头们找上门,奶娘就会把她那块永远都不离身的围裙往腰上一扎,挽起袖子朝朱耀祺的腰上再那么一捞—— 朱耀祺就横着直接进被窝了。 回想起小时候共同度过的时光,总是能够很容易地拉近人之间的距离。 朱耀祺也不再催朱弦回去睡觉了,只笑吟吟地看着她,问大姐还想听什么曲,我吹给你听。 朱弦歪起脑袋想了想,说:“你吹的都太忧郁了,我要听喜庆一点的,你给我吹一个喜相逢吧!” 朱耀祺听了便点点头,再度抬起笛子放至唇边,果然吹了一曲喜相逢。 一曲终了,朱耀祺问朱弦觉得怎么样? 朱弦伸出手来,一把夺过了朱耀祺手中的那支笛子,撂得远远的。 “还是别吹了吧,好好一首庆祝团圆的曲子,也能让人听出一种强颜欢笑的味道……” 话还没有说完,朱弦便说不下去了。都说悲伤的情绪会像潮,就算锁住潮水的堤坝只破了一个小洞,那潮也会通过那个小洞,冲破堤坝的束缚,一溃千里的。 此时朱弦的情绪便是这样,原本还能忍得住,说不定想想什么开心的事就给对付过去了。可朱耀祺偏偏还吹这种曲子,索性引得朱弦更加难过了。 朱弦低头,目光呆滞地死死盯着自己脚板底的一块地面看。 空气里瞬间变得压抑起来,朱耀祺也感觉到了。他用两只手拼命捏着自己衣袍的边缝,鼓足了勇气对朱弦说: “大姐,平山卫在招兵,我想去参军。” “……” 朱弦愣神,抬起头来看着朱耀祺,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要去参军?你为什么要参军?你已经报名了吗?朱耀祺啊朱耀廷祺,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呢?” 不等朱耀祺回答一句话,朱弦就已经连珠炮一般给朱耀祺兜头盖脸地砸过去一连串的灵魂拷问。 朱耀祺被逼得没法,高举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 “大姐,打住,打住!大姐……” “大姐你听我说完!”朱耀祺无奈地摇头。 “你说!”朱弦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朱耀祺的脸,目光如炬。 “我今天是准备去平山卫的招兵点的,结果还没走出门就被娘撞见,死活又把我给拉了回来……”朱耀祺万分委屈地对朱弦陈述自己参军未果的经历,情绪之低落,就像遭遇到了一场人生的巨大打击。 听得此言,朱弦禁不住大舒一口气,轰然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口中喃喃:“太好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朱耀祺扶额,控诉一般叫住朱弦:“大姐——!” “我是男人,男人就应该做一点对国家对老百姓有意义的事情。先不说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心怀抱负,而我却只能天天龟缩在父母给我圈定的方寸之地。且说现在,我们的国家有难,而我作为朱家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做一点什么吗?” 听着朱耀祺说出的这番话,朱弦静静地看着朱耀祺的脸,就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自己的这位兄弟。 “你说的,并不是不对。”朱弦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与朱耀祺谈心,又似在发泄她自己的情绪。 “可是世子爷你知道吗?人这一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责任,让你不得不去做许多你不喜欢的事。很多时候你想做的并不一定是正确的,而你不喜欢的,并不一定就是错的……” “可是大姐,男儿不负悬弧心,马革裹尸犹足愿。真正的好男儿就应该有为家国,济天下的壮志雄心,我朱耀祺也有这样的愿望……” “臭嘴!啊呸!呸呸呸呸!天天尸啊死的,你就这么希望自己倒霉吗?不立马去死的人都对不起你口中彪炳的那些大道理?”不等朱耀祺说完,朱弦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就像突然受到了某种刺激,朱弦用手捂住了脸,低下头,难过地啜泣起来。 朱耀祺无语,被朱弦的反应给震惊到了。 祁王妃也抗拒听他说这些,可祁王妃不会哭,只会抄起苕帚狠狠地揍他,要他闭嘴。 朱耀廷祺伸出手,握紧了朱弦柔弱的肩膀,像对和他一起喝酒的兄弟一样,通过手掌有力的抓握,传递给朱弦坚强的力量: “大姐……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想参军去前线,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你们……” -- 第210页 可是朱弦感受不到这种力量,也一点都坚强不起来,她捂着脸,呜呜呜呜哭得更大声了。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朱弦嗷嗷哭着,口中语无伦次。 朱耀祺被朱弦哭得也难过起来,就像只要他走出这个大门就一定会立马死亡一样。至少在今晚,参军这个词,对朱弦来说是个禁词。 朱耀祺没办法了,思想工作做不通,家里所有的女性都反对他去参军。 朱耀祺无奈只能让步,他松开一只手轻轻拍打朱弦的后背:“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去便是。” 话音刚落,朱弦抬起头来看了朱耀祺一眼,就轰一声倒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世子爷啊……嗷嗷嗷嗷……” 朱弦情绪崩溃,压根止不住哭,朱耀祺无奈又难过。他将朱弦轻轻拢在怀里,仔细地安慰她: “大姐,不哭了,我哪里都不走,就留在家里保护你们……” 月色凉如水,洒在醉风亭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晚风吹过,吹散了朱弦零落的悲伤,也带走她稀碎一地的心…… 第109章 转折 要不殿下把我拉去抵罪吧。 朱弦告诉祁王妃, 千万不能让妮儿嫁给戴桢。 最开始的时候,朱弦并没有如此坚定的信念一定要让妮儿远离戴桢,毕竟曾经一度她还认为戴桢与妮儿的结合是很合适的。 但是自从朱弦读过仇辉写的那封密信, 又再亲眼看见戴桢在自知理亏的情况下, 还敢那么有底气地与顶头上司硬刚。她就明白了,戴桢这人十分不靠谱, 再结合平日里仇辉对戴桢的各种评价,朱弦总算认同了仇辉的话—— “戴桢就是一街头老混子。” 哪怕祁王府再需要低调,也不能随便找一个混混当女婿, 更何况还是一个年龄比妮儿快要大一半的老混混。 原本妮儿的亲事一直都是杨嬿如在相看, 祁王妃基本不插手,就算知道妮儿尚待字闺中的时候就经常与戴桢一路厮混,既然杨嬿如不管,祁王妃便也不多说一句话。 祁王妃可以忍受祁王府的二小姐被外男灌酒灌到半夜才回, 却不能接受杨嬿如把祁王府的二小姐嫁给一个街头老混混。 如果说男女授受不亲,还只能算作是道德上的不稳重,那为官不走正途,在还只是一个没有品级的捕头的时候, 就敢贪墨前线粮草几千担,如此胆量包天的男人, 谁敢保证,待他手中掌握更大的权力, 会不会干出更加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祁王府本就着意离开朝廷远远的,尽量小的压缩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存在感, 像戴桢这样百无禁忌的官场油混子,的确不适合与祁王府产生任何瓜葛。 于是,为了祁王府的安全与稳定, 祁王妃听取了朱弦的建议,开始插手妮儿的亲事。 祁王妃让杨嬿如亲自去找戴桢说,要他放过妮儿。 “祁王府庙小,没啥能力,为女婿助力谈不上,限制和约束倒有一大堆。像戴捕头这样胸怀大志的才俊,如果被我们祁王府的姑娘给影响了前程,会让我们祁王府感到愧疚的。”祁王妃要杨嬿如这样对戴桢说。 可是杨嬿如却很舍不得这门亲事,一来女儿已经跟人出去过过夜了,这件事虽然旁人不知道,但杨嬿如是知道的。二来杨嬿如觉得戴桢人不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 见杨嬿如舍不得这个女婿,于是祁王妃便把朱弦曾经告诉过自己的,戴桢的所有恶行都给杨嬿如一一复述了一遍。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杨嬿如却并不这么想,她依然坚定地站在戴桢的立场,为戴桢说话。 杨嬿如还认为:官场就是这样的,戴桢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如果上司叫他这样做,他敢拒绝吗?毕竟这件事是上司决定的,说句难听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 杨嬿如的这样一番言论,是可以让所有听闻这句话的人都无语的程度。 祁王妃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了朱校堂。 朱校堂自然是支持祁王妃的,便亲自去筑雅院劝说杨嬿如。 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杨嬿如,杨嬿如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一定要把妮儿嫁给戴桢。 朱校堂痛心疾首,指着杨嬿如的鼻子问她:“你不听我说的便罢了,可芃儿是你亲生的吧?莫非你连你自己亲生女儿的话都不信了?” 或许是对朱弦有什么误会,被朱校堂这样质问的杨嬿如却说:“王爷您不是不知道,五郡主向来对二小姐都有些意见。她说的话,我们做父母的,还是得挑着听才好。” 朱校堂被杨嬿如给彻底激怒了,不理解得原来那个温柔体贴的侧妃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跟胡同口天天抄着油腻锅铲打男人的泼妇一般不可理喻。 一怒之下,朱校堂把杨嬿如给禁足了,没有他的允许,不允许杨嬿如和妮儿母女俩踏出筑雅院的院门一步。 听见父亲把自己的亲娘和妹妹给禁足了,朱弦心里难过,又不敢去替杨嬿如和妮儿求情,只能天天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愁眉苦脸地叹气。 不过劝说杨嬿如放弃一桩亲事,朱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尤其听丫头们传杨嬿如对朱校堂说的,朱弦对妮儿向来有意见,要大家挑着听的话,真是狠狠的刺痛了朱弦的心。 原以为只有妮儿因为年纪小不理解自己,没想到身为母亲的杨嬿如,竟然也是这样看待朱弦的。 -- 第211页 一腔真情竟然喂了狗,这让朱弦怎能不难过? …… 这一天,朱弦正在筑雅院与朱校堂和祁王妃一起吃午饭。饭才吃到一半,管家走进来,伏在朱校堂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朱校堂便一脸严肃地跟着管家一起离开了。 朱校堂离开后,竟许久都不曾再回来。直到朱弦都吃完饭,漱过口,再与祁王妃东一嘴西一句的唠了好一会儿的嗑,朱校堂依然没有回来。 桌上还摆着朱校堂只吃了一半的饭,祁王妃让下人们把桌上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朱校堂依然没有回来。 祁王妃等急了,派人去前堂看朱校堂,究竟在干什么。 不一会,跑路的小厮回来了,说戴捕头来了,王爷在与戴捕头说着话呢。 祁王妃不解,问说什么话需要说这么久,连饭都不吃了? 小厮支吾了半天,才终于回答:“捕头是来找王爷算账的,两个人在前堂吵起来了。” 祁王妃惊讶,问小厮,“他俩作何吵架呀?” 小厮答:“听戴捕头说那话的意思,原本他是要升职的,表文都已经送到了兵部手上,就等着批了,结果不知怎的,竟是陛下亲自下令把表文给驳了,不仅升不了职,就连捕头也当不成了。 不过区区一个六品的百户,原本兵部批了便好,都不过陛下的眼的,结果竟然惊动了陛下,还给御笔亲批给驳了回去。如此一来,戴捕头的名字首先就在陛下那里留下了一个坏印象,从今以后要想再找一份官家的活,怕是就难了……” 祁王妃听了,禁不住冷笑,合着竟然是因为这事来闹?戴桢被免职,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任谁在大战之际贪墨军中粮草,别说被罢官了,就是拉去杀头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来吵什么,又不是王爷害他丢了官,那些贪墨粮草的事儿,可不是他自己犯下的?”祁王妃皱起眉头,心底对戴桢的厌恶更上一层楼。 “戴捕头说,因为他是被咱们府上的人举报,他才被免职的。若是姑爷和郡主不做下那事,他便就能升官了,所以是我们祁王府害他丢了前程的……” “行了行了行了!”终于祁王妃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抬起手来挥一挥,叫小厮闭嘴。 “与这样的混子有什么好说?你下去吧!我亲自去前堂请王爷回来用饭。” 朱弦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祁王妃站起身,拂拂袖子随那小厮离去。 朱弦咂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泼皮,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 一件普普通通的儿女亲事,却闹得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朱弦不得不感叹,多亏了当初仇辉阻拦,不然待他们祁王府真的允了与戴桢的这门亲事,再发生这种事,必定会牵连到祁王府,那样一来,麻烦可就大了。 可一想到仇辉,朱弦又开始焦虑起来—— 自打回到京城,把自己送回祁王府后,仇辉说要回仇家庄处理一点急事,结果竟一去不回。 眼看就已经过去五六日了,官府已经差人来问过两次,副指挥使什么时候回蓟门,朱弦都答不上来。 有一天就连朱耀廷都来了,这还是朱耀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踏进祁王府的大门。 朱耀廷是为了仇辉才来的,他来祁王府找朱弦问仇辉为什么还不回蓟门? 朱弦无奈,只能回答朱耀廷说她也不知道仇辉去了哪。 朱耀廷无言以对,告诉朱弦说因为那一封信,陛下还打算嘉奖仇辉的,结果紧跟着来一个失踪离岗。真有不得已的事被耽搁了还好,若被查出无故离岗,是要以渎职罪论处的。 朱弦苦笑着回答朱耀廷说,可连你们都找不到他,要不殿下把我拉去抵罪吧。 听得此言,朱耀廷反倒笑了,他站起身来拍拍朱弦的肩,安慰她道,“五妹何出此言,仇辉,我去帮你找,你就安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吧!” 说完,朱耀廷便带着人离开了,还给朱弦留下了一箱新鲜的冬枣。 其实朱弦自己也驱车去仇家庄看过,山庄里空荡荡的,除了守庄子的几个仆人还在,仇尚志不在,仇辉不在,甚至连仇香香都不在了。 仇家庄的家丁们说,因为局势不稳,仇掌门和仇二小姐回岳阳城了,少庄主护送他们走出京畿三镇就回。 仇家庄的家丁们言之凿凿,拍胸脯保证仇辉很快就要回。可是从他们那过分真挚的眼神里,朱弦早就看出来了,事实一定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至于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朱弦也不想知道。 就像从一个绮丽的梦里醒来一样,那曾经塞满整个山庄的人,也塞满朱弦整个人生的人和事,一夜之间,就突然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 朱弦没有等到朱耀廷再给自己带来仇辉的消息,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冬夜,田义会起兵了,京畿地区多地爆发武装起义。 这些田义会的成员们,隐藏在大大小小的农庄里,商铺里。在和平的时候,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商人和力工,兢兢业业地为这个国家种田地植桑麻,贩货物铸铁器。可一到了田义会大统领需要的时候,只需要一声号令,这些平平凡凡的老百姓们便打出了“扶贫济弱,泽被苍生”的旗号,揭竿而起。 他们就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朝廷的城市和关隘发起进攻。 -- 第212页 更为致命的是,田义会甚至渗透进了朝廷,大到有品级的朝官,小到军中士卒,有不小数目的人都受到了田义会的影响,有一部分甚至明里暗里直接加入了这个帮派。 而就在此时,北方鞑靼王挥师南下,宣城告急。 一北一南同时发难,一夜之间,中原王朝局势斗转急下,朱家朝廷在成功建立一百年后,再一次迎来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第110章 城破 乱军之中,只取上将首级。…… 每每外敌入侵, 边防军队自然首当其冲。朱校桓的边防军毕竟在河西赵家的带领下与鞑靼战斗过逾百年,百年的战斗历史可是用无数人鲜血和汗水谱写出来的。 所以尽管宣城外的鞑靼兵来势汹汹,但是对打惯仗的边防军来说, 这些冲击都暂时尚能应付。 可是一夜之间爆发于京畿地区的如此大规模的□□, 却让朱校桓难以招架。 一来,□□来得太快, 一夜之间有如破土的幽灵,突然就出现在京畿地区的多个城市和军镇,规模之大, 范围之广, 哪怕朱校桓提前做好了布置,依然被乱军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二来乱军人群过于隐蔽,让朝廷的军官们更难判断对手的人数和位置。隐藏于群众中的暴徒,比明火执仗攻城掠池的鞑靼兵, 更让朝廷的军队头痛。 再加上朝廷的军队也被田义会渗透了,从士兵到带队的兵长,都有可能与田义会的起义军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这让朝廷军队的战斗力被大大削弱了不少。 谁也不知道每一次军队行动、迁移的时候, 究竟在粮草、火药还是消息传递等问题上,早就被田义会给蚀穿了一个或多个的漏洞, 也不知道这些一个或多个的漏洞,会给接下来军队的行动带来什么样的不良影响。 就这样, 田义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攻破了京畿地区多个重镇和要地。势如破竹,并一路向京城围拢。 与鞑靼的抢占地盘不同, 田义会并不以占领一个城镇或多个城镇为目标。他们打一仗就换一个地方,对已经到手的城市和村镇根本不留恋。 伴随田义会攻占的阵地越来越向京师靠拢,朱校桓发现了一个更加让人不安的事实: 很明显, 田义会这种只攻城不守城的行为是在试图与北方鞑靼人的行动相呼应: 鞑靼负责正面攻城占地盘,田义会□□的目的则只有一个,那就是—— 斩首。 如果说鞑靼人正开动他们的战车开始向中原无情碾压,而田义会则是鞑靼人射向中原腹地的那支箭。乱军之中,只取上将首级。 朱校桓的命,便是田义会此番行动的终极目标。 田义会的乱军已近在咫尺,且合围速度惊人,想要从其他地方重新组织大军拦截或围堵,都不现实。 唯一能减缓田义会的进攻速度,给驰援京师的援军更多时间的方法,便只有朱校桓自己奋起反抗了。 于是,被逼上绝路的朱校桓开始在皇城里寻找最合适带兵上阵的猛将,以拖延田义会进攻的步伐。 很容易地,朱校桓就想到了曾经的西路军猛将,自己的二哥,祁王爷朱校堂。 年近六旬的朱校堂被迫重新披上战袍,接过朱校桓手中诚意满满的斧钺,挎上大刀,跃上战马,再度率兵出城,迎战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田义会乱军。 朱校堂年纪大了,再独自上战场实在不合适,为了可以多一个人照顾他,八世子朱耀祺便跟着朱校堂一起出城作战。 朱耀祺只有十九岁,尚未加冠。眼看家中最老的王爷和最小的儿子都得一起出城替皇帝卖命,祁王妃真真是心如刀绞。 哪怕皇帝自己就有五个成年的儿子,也得要首先把祁王府的儿子消耗了再说。 临开拔的时候,祁王妃抱紧金盔重甲的朱耀祺,哭成了泪人儿。 朱弦站在一旁,眼望着自己的兄弟,也泪眼婆娑。 “母亲勿忧,孩儿一定会照顾好父亲的。”朱耀祺还出声安慰祁王妃。 祁王妃听言,抬头看了看说话的朱耀祺,哭得更大声了。 朱弦恻然,帮祁王妃提醒那朱耀祺:“八世子也要照顾好你自己,不光是王爷,你自己,也一定要全乎的,囫囵个地回来!” 朱耀祺听了朱弦的话,眼圈有点红。他点头对朱弦称是,保证自己和父亲都一定会好手好脚地回来,不会被伤到一根汗毛,要母亲和姐姐把心放进肚子里。 祁王妃难过到说不出话来,朱弦心里也不好受。 因为朱校堂自己饱受了被人当枪使的气,对自己的儿子,自然不愿意他再重复走自己的路。所以朱耀祺念书多,除了会骑马打几只小兽,真正可以上战场的枪法刀法,几乎都没有怎么接触过。 耳畔回响着祁王妃的哭泣声,朱弦看着朱耀祺脸上那分明的稚气,心底哀伤奔涌,也快要嚎出声来。 可是她咬牙生生忍住了,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伤心人了,她不能再加码,万一大家都一起崩溃了,眼下这个仗还打不打了? 朱弦想起自己那个消失多日的夫君,仇辉。 早知道那厮要跑路,刚从蓟门回祁王府那晚朱弦就非得要留住了他,那样万一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还可以有个缓冲地带逼他一逼。 如果这一次,父亲和弟弟都发生了意外,朱弦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 第213页 许是看出了朱弦的忧思,朱耀祺叫住了朱弦安慰她: “大姐莫急,此番我与父亲出征,也正是前往蓟门的方向。到时候我会帮大姐留意留意,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姐夫的消息。眼下战乱纷飞的,有时候消息也不能及时传递,或许姐夫送完了他爹和妹妹,早赶回蓟门去了也不一定。” 朱弦喉头一紧,想告诉朱耀祺,管好你自己,至于仇辉怎么样,他功夫好得很,还有九条命,完全不需要朱耀祺这个连刀都没摸过几回的人去管。不光是朱耀祺不需要去管,就连朱弦都已经不想再管他了。 可是朱弦说不出话来,除了望着朱耀祺憋满眼的泪,只能拼命的摇头,再从喉咙里挤出比猫叫还微弱的“嗯嗯”声。 …… 狂风席卷大地,就在永昌二十二年第一场冬雪席卷大地的时候,蓟门关在周边关镇全破的情况下,终于被田义会攻破了。 京城的防卫并不能阻挡气势如虹的乱军,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田义会就攻陷了西夔门,进入了京城,开始烧杀抢掠。 朱校桓在田义会冲进西夔门之前的凌晨,就带着人从其他城门溜了。留下一位曾经在平山卫作过副将的李姓军官,带五千人“守卫”京城。 就在这天一大早,高帜派人来祁王府了。东厂的一名皂隶拿了东厂的腰牌求见朱弦后,说督公有令,传小的来接五郡主,与陛下一起先离开京城,暂行躲避。 朱弦听了没说话。 祁王府这么多人,就自己一个人走了,那这屋里其他人怎么办? 说是与朱校桓一起离开京城,还不是他高帜一个人的意思。话说那朱校桓什么时候想到过祁王府?当然,卖命背黑锅的时候除外。 于是朱弦摇摇头,拒绝了东厂皂隶的好意,她要这皂隶回去复命:因为家中尚有长者,朱弦感谢皇帝陛下的照顾,还请陛下抓紧时间先行离开,为我们的国家留好龙脉,以求后图。朱弦和家人且暂留祁王府,大家会寻找合适的藏身处,相机行事。 皂隶邀请不动朱弦,只能离开。临走的时候,那皂隶还不忘安慰朱弦,说守城的李将军是平山卫的一员猛将,李将军一定会守好京城,不让京城百姓受一丁点伤害的。 朱弦便也顺着他的话说:是的,军爷说得对,李将军威名在外,有他在,何愁京城不稳? 可是,不过堪堪一天的时间,平山卫李将军便守不住了,自己带了几百人乔装打扮后偷偷跑了,留下洞开的城门,任由田义会乱军随意出入。 京城已乱,偌大的城市里火光四起,妇孺的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祁王府再也呆不住了,从蓟门关破那天起,就陆陆续续有下人逃跑。 管家吓不住人,去请示祁王妃怎么办。 祁王妃一弱质女子还能怎么办?只能想了想回答道:乱军就要进城了,不跑便是死路一条,她们要跑便随她们去吧。 就这样,待到田义会乱军真正攻入京城这一天,祁王府的下人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连朱弦的贴身婢子小蝶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名随祁王府的主子一起长大的家生子,舍不得走,与祁王府的两对儿母女共沉沦。 在祁王府也开始变得不安全的时候,祁王妃便带着家里的下人们,和朱弦及杨嬿如母女一起,一家人打好最精简的行李,驾三驾马车从祁王府的后门,朝炮火声最小的东巽门逃去。 才绕过一个路口,迎面冲过来一队人马,骑高头大马,持短刀长矛,堵住了去路。 马儿发出一阵嘶鸣后,慌里慌张地停下了。 马车里坐的都是女人,眼见马车被人逼停,自然知道不会是好事。 朱弦、祁王妃和杨嬿如母女没一个人敢出头,四个人就这样挤在马车里,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直到朱弦听见驾车发马夫叫了一声:“八世子。” 朱弦一个激灵推开祁王妃的手,挑开马车门帘,冲了出去。 眼前一个少年正披坚执锐地,站在马车前。 他望着朱弦,眼底的笑温暖又热烈: “大姐,母亲和侧妃她们都还好吗?父亲打仗来不及回,特意派我来接你们了!”朱耀祺这样对朱弦说。 第111章 复仇 更重要的是,她是仇辉的妻子。 能在这种时候见到朱耀祺, 无疑是往众人们心里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朱耀祺告诉朱弦,说父亲带着兵在距离京城百里地外一个叫玉峰的小镇,他这就带大家去玉峰镇与父亲汇合。 女人们都兴奋起来, 满怀希望地跟着朱耀祺一起往城外走。 此时城中已经很混乱了, 人们安逸多年,未曾再遇过战事。此番田义会攻入京城, 城中的男人们率先就自乱起来,不等暴徒们入户烧杀抢掠,京中不少闲人混子们就开始做起了暴徒的勾当。 朱耀祺领着女眷们出城的路上, 还顺手解决了几支试图拦路抢劫的混子队伍。 陪朱耀祺一起回城接家眷的是王钏, 因朱校堂平时不掌军,此番王钏还是听得朱校堂出征的消息后,专门从其他卫所请调过来的。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能再见到曾经的老部下,大家心底都感慨万千。 有王钏在, 朱弦也放心不少。 可就在一行人刚走上菜市口大街的时候,在那高高竖起的辕门上,悬挂起了一长串的人头,田义会正在这里杀人。 -- 第214页 “八世子, 此路不通了,我们快走!”王钏催马后撤。 可是已经晚了, 一名田义会的卒子已经发现了王钏,扬声高呼起来:“那边有朝廷军!” 一大群人朝王钏及朱耀祺的方向涌了过来, 王钏“唰!”一声将钢刀从腰间抽出,大喝一声:“保护世子爷离开!” 随行的士兵们自动分作了两队, 一队跟着王钏朝涌过来的田义会乱军冲去,另一队则护送着朱耀祺与马车里的女眷们迅速离开。 两队人马迅速混战作一处,杀喊声顿起, 霎时间眼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朱弦被吓坏了,朱耀祺“唰”一声拉下马车的窗帘,高声催促赶马车的车夫“快走”! 一顿人仰马翻后,朱耀祺终于带着女人们冲出了重围。可是不等大家喘一口气,又听得自前方巷子里传来一阵强劲有力的马蹄声。 原本落下的心又瞬间高悬起来,朱弦拉开车窗帘朝朱耀祺喊了一声:“八世子!” 朱耀祺转头看了看马车里的朱弦,咽了一口口水,默默地用双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八世子快走!”朱弦朝朱耀祺大喊,“不用管我们,你们轻骑,一定可以冲出去的!” 朱耀祺没有说话,只恶狠狠地瞪了朱弦一眼,便跃马冲到了车队的最前方。 一队黑衣黑帽的骑兵从巷子里冲了出来,随军一杆大旗,上书一个巨大的“戴”字。当先一人也是黑衣黑帽,骑一匹黑色大宛马,国字脸,浓眉大鼻头,下垂的三角眼薄嘴唇,一副精明的面相,正是戴桢。 马车里的妮儿瞥见了,“噌”一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是他,是他!我就知道是他!是戴将军!”妮儿兴奋地大喊。 朱弦不解,一脸疑惑地望着妮儿,不懂妮儿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我派人给戴将军去了口信,告诉了他我们的去向,拜托他来救我们。果然,戴将军收到我的口信回来救我们了!”妮儿兴高采烈地对朱弦解释缘由,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 朱弦无语,对妮儿这种极度愚蠢的举动表示难以理解。 果然,在场的众人,除了杨嬿如和妮儿两个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其他人望着眼前打。黑旗的人马,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 不等戴桢靠近,朱耀祺身边的一名校官便便迎了上去,横刀立马高声询问“来者何人”? 话音未落,却见戴桢策马直冲过来,丝毫不减速,手起刀落,一刀将那校官斩落马下。 朱耀祺大惊,一边组织撤退,一边举起刀准备迎接戴桢部队接下来的冲击。 妮儿急了,半个身子钻出了马车一直高喊:“戴将军,戴将军!是我啊!我是妮儿!” 妮儿的叫声太过响亮,盖住了朱耀祺指挥撤退的声音。朱耀祺生气,一马鞭抽过去,抽到妮儿的身上。 “滚进去!”朱耀祺怒喝。 妮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马鞭给抽了一个趔趄。 “你干嘛打我?”妮儿不满地看向朱耀祺。 马车里,朱弦伸手,一把将那妮儿给拽回了马车。 “你就赶快消停一点吧!”朱弦说,“八世子这是在救我们……” “我也在帮忙呀!”妮儿瞪圆了眼睛,“那是戴桢,他不认识八世子,我在向他介绍!” “你给我闭嘴,就是帮最大的忙了。”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祁王妃突然说话了。 祁王妃脸上的妆已经花了,被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给浸成一团又一团的凝固物,向来整洁的发髻也乱了,珠钗跑掉了,头上只剩几根光溜溜的扁簪。 祁王妃的眼睛红红的,但自里投射出的光芒依旧威严又犀利。 妮儿被那目光给刺得一个激灵,无论什么时候,妮儿心里最害怕的人,还是祁王妃。 妮儿终于闭上了嘴,悻悻地坐下。杨嬿如一直都不发一语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看着足下的方寸之地,不为马车外的厮杀声感到害怕,也不为妮儿受到的斥责所动。 突然,朱耀祺带一身血腥气一把捞开了马车门帘。 “娘、大姐、侧妃和二妹!我先让人带你们走!”说着朱耀祺伸手一拉,从一旁拉过来一名士兵: “郭老九带你们去找爹。” 郭老九的脸上糊满了血,五官都已经看不清楚了。在朱耀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八世子”,以示抗议。 但是郭老九的抗议一点用都没有,朱耀祺二话不说就要伸手来拽车头的马儿掉头。 “祺儿啊——!我的祺儿——!”突然,祁王妃探出身子一把将朱耀祺抱进怀里,哭出了声。 虽然祁王妃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朱弦也听明白了祁王妃为什么哭。 除了最近因局势紧张,被朱校堂“突击培训”过,朱耀祺从前并没有进行过任何武术方面的特别训练。在这样一个战斗的场合,朱耀祺也不会因为身上那全副武装的金盔铁甲而变得强大许多。 朱耀祺才十九岁,还没来得及成家。可是他不愿意一个人走,他认为自己是这个现场家里唯一的男人,所以他不可以走,这是一个男人能为这个家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朱弦的眼睛也变得涩涩地,祁王妃的哭声太过凄惨,是一个母亲发自肺腑地对儿子的呼唤。 -- 第215页 “娘,你别哭了,赶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我的负担。”朱耀祺拍着祁王妃的肩,柔声安慰她。 “祺儿啊——!我的祺儿——!”祁王妃自然是不肯撒手的,抱着朱耀祺哭得更大声了。 耳畔厮杀声依旧,朱耀祺急了,一把拽开祁王妃的手,抢过马车夫手上的马鞭,朝那马屁股上狠狠地一抽。马儿嘶鸣着,朝来路奔跑。 马车开动,祁王妃崩溃了。她猛的朝朱耀祺的方向扑去,要不是朱弦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祁王妃就真的扑出马车去了。 “祺儿——!祺儿——!”祁王妃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朱耀祺的身影落在了马车后,越变越小,他那并不魁梧的背后便是沸腾厮杀的战场。 朱弦也忍不住流泪了,她站起身,朝朱耀祺极目看去。 “八世子!你要回来!”朱弦朝朱耀祺大喊。 “我们等你回来!”朱弦泣不成声。 远远地,朱耀祺听见了朱弦的呼喊,他朝马车的方向挥了挥手。 马车很快转进了岔路,将菜市口大街远远地抛在身后,再也看不见正在杀人的田义会。 也看不见朱耀祺。 朱弦颓然倒地,哭成了泪人。 …… 短暂的告别后,朱弦便再也看不到朱耀祺,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因为就在不远处的那座小桥旁,朱弦看见了戴桢。 戴桢黑衣黑帽骑着大黑马,一马一人立在小桥边,看见祁王府的马车到了,便闲庭信步一般,挎着刀自那桥边踱步而来。 他身上的那股杀气如此分明,这回连妮儿也感觉到了,都没有再冲出去大叫戴桢的名字,再跟他“介绍”马车里都是自己的家人。 郭老九嘶喊一声,举着刀朝戴桢冲去…… 轻而易举就做了戴桢的刀下鬼。 戴桢前进的脚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来到祁王府的马车旁,一刀划开了马车门帘。 车内响起一阵尖叫,女人们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戴桢的面前。 戴桢静静地看着眼前自己的“猎物”们,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 他选定了一个目标,举起手中的刀。 不等祁王妃发出一声尖叫,戴桢的刀已经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是一个坏女人。”戴桢语带嘲弄地对车里的妮儿说话: “是她害得我们两个不能结婚,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戴桢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受害者才有的那种悲愤的表情,似乎他是迫不得已才杀了祁王妃的。 朱弦的头“嗡”一声响,情绪瞬间爆发到崩溃的边缘,她疯了一般嘶吼着,张大嘴朝戴桢猛扑过去。 杨嬿如看见了,伸手拉了她一下,却没能拉得住。 戴桢轻而易举地就把朱弦推到了地上,正好躺在粘满祁王妃鲜血的草地上。 朱弦躺在血地里,浑身发抖,她的眼神迟钝却又坚定地粘在戴桢的身上,口中发出像小狗那样“呜呜呜”的声音。 戴桢有点厌恶这样的朱弦,就像厌恶被一只野狗扑脏了衣服一样,戴桢用相当嫌弃的眼神看着朱弦,朝地上的朱弦举起了刀…… 杨嬿如惨叫一声朝戴桢跪下了。 “戴将军!求戴将军看在妮儿的份上饶芃儿一命!”杨嬿如哭泣着,朝戴桢磕头。 而此时杨嬿如的另一名女儿,妮儿,则一直坐在马车里,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脑袋似乎还不能够反应过来,不说话,也不帮着母亲一起替朱弦求情。 “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那个坏女人的女儿。”戴桢这样对杨嬿如说。 “不!她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不论她变成了什么样,都是我的女儿……”杨嬿如哀求着,眼泪鼻涕横流。 戴桢听了杨嬿如的话,举刀的手倒真的迟疑了一下,他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对杨嬿如的话表示了部分肯定: “你说得对,她的确是你生的,虽然她已经叛变了,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戴桢收刀入鞘,弯腰朝地上的朱弦看去,笑嘻嘻地说: “更重要的是,她是仇辉的妻子。” 第112章 战祸 穷人的孩子也一样会死,会受伤。…… 同仇家庄守门的家丁同朱弦说的那样, 仇辉的确是与仇尚志和仇香香一起出城了,不过并不是送仇尚志父女回岳阳城,而是仇辉自己也需要出城。 他们去了一个叫隐月谷的地方, 在京畿三镇之外的一座大山里。 临战之时仇辉跟着仇尚志和仇香香一起去那种地方, 是因为他必须要去见一个人——百里刀。 见过百里刀之后,仇辉再马不停蹄地往京城里赶。此时京畿三镇暴。乱已起, 一路上都是集结并往京师追赶的军队。 仇辉高举手中一块兵部颁发的鱼符,顺利穿过重重关卡。才走到辅京,就听得京城已失守, 而自己曾经负责职守的蓟门关因为战前调整过主将, 是京畿三镇失守的最后个关卡。 听到这个消息,仇辉有点心烦。恨不得叫胯。下的马儿多长两条腿,手里的马鞭挥舞得愈发凶狠了。 仇辉一路向北赶,赶到京城附近的时候, 战乱过后导致的荒芜凄凉之色已初现端倪。尽管早已做好一定的心理建设,但是当仇辉亲眼看见遍野横尸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出现了一丝震动。 -- 第216页 田义会的兵还在在京城四周肆虐,因参加暴。乱的多是穷人, 富贵人家挺少人愿意在自己有吃有喝的时候这样革自己的命。所以当从前的穷孩子们突然面对如此之多的财富与资源的时候,自然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良心, 不往罪恶的深渊堕落。 仇辉看见一群田义会的兵在抢一户人家,士兵们扛出了几袋米, 有人肩上扛一条猪腿,还有人手里提着鸡。一位老婆婆紧随其后追了出来, 士兵们把老婆婆推在地上,踩了两脚,再扬长而去。 仇辉看见了, 转过头去,挥动马鞭继续朝前赶。 转过一个路口,仇辉又看见一群男人正围住了一位年轻女子。男人们哈哈大笑着,把女子逼进了墙角…… 仇辉不确定那群人是不是都是田义会的兵,因为他们中有些人的左臂上并没有缠上红布带。 不过,不管是不是田义会的兵,仇辉都不准备去管。京城破了,像这样的事可以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也是稀松平常的。 直到仇辉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桥洞底下,一名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被两只烈犬缠上了。 小男孩看起来约么七八岁,可是他过于瘦小,所以他的实际年龄一定比看起来要大。可是不管男孩有多年长,与这两只烈犬相比,他也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烈犬很强壮,站起来至少超过男孩两个头。它们追着男孩咬,而这两只烈犬是有主人的,因为就在距离这一幕惨案不远的地方,仇辉分明看见了两名田义会的士兵正抄着手,望着眼前老鼠躲猫一般狼狈逃窜的小男孩哈哈大笑。 被烈狗追咬的恐惧,仇辉感同身受。他受不了那种感觉,那种能清晰感受到骨肉分离,却无处可逃的感觉过于令人窒息。 仇辉终于忍不住抽出了身后的箭…… “噗嗤——!”刀剑入肉的声音传来,两只恶犬应声倒地。 恶犬被射死,两名田义会的士兵怒不可遏。他们扭转了头,待看清楚远处仇辉的脸时,两个人禁不住一齐跪下,瑟瑟发抖地祈求仇辉饶恕。 仇辉没有搭理那两名品行低下的士兵,只是下马,独自来到小男孩的跟前。 他蹲下身,看见小男孩的腿已经被恶犬咬破了,鲜血汩汩,流了一地。 仇辉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替小男孩冲洗伤口,又掏出怀里的干净绷带,替小男孩包扎伤口。 “你家里人呢?”仇辉随口问那男孩。 “都死了。”小男孩说。 仇辉皱眉,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了,这男孩子落魄成这般模样,不是家里人都死绝了,就是乞丐。自己张口就问他家里人,可不是没话找话? 仇辉自嘲地一笑,对小男孩说,“别去招惹他们,远远看见就躲开。” “我没有招惹他们,我只是在这桥洞底下捡了几只他们不要的红薯,他们便放狗来咬我!还说今天夜里就要把我们这种小孩全部抓起来喂狗!”小男孩提高了声音替自己争辩。 仇辉听了,手下一顿。 他抬头看了那男孩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替他包扎。 原来不论有没有战争,或进行什么样的战争,除了富人会死,会受伤,穷人的孩子也一样会死,会受伤。 “他们不会的,这样说只是为了吓唬你。”仇辉垂着眼,淡淡地说。 “不会?我怎么觉得他们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男孩沉浸在刚才被狗咬的激愤中,咬牙切齿道,“毕竟他们已经放狗出来咬我了。” 仇辉默默地帮小孩包扎伤口,并没有再就田义会会不会抓小孩喂狗的问题与孩子争执。 “好了!都给你包扎好了。” 仇辉长吁一口气,拍拍手直起身来。 “谢谢你!”小男孩站起来,对仇辉鞠躬道谢。 远处传来有人呼唤的声音,仇辉看见前方破败的茅屋后头,探出来几个同样脏兮兮乱蓬蓬的小脑袋——是另外的几名小乞丐。 仇辉了然,知道他们就是小男孩现在的“家人”。 仇辉从怀里摸出两只饼,和一袋碎银子,统统送给了那名小男孩,并提醒他,需要每三天换一次绷带。 小男孩对仇辉道完谢后,便朝那茅屋跑去。 仇辉盯着小男孩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奔进了茅屋,再也看不见,他才把自己的视线挪开。 仇辉转身,重新骑上马,两腿一夹,“绌——!” 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朝京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 且说戴桢带着朱弦和杨嬿如母女入住了一家寺庙。 因为战乱,已经找不到正儿八经的客栈住宿了,于是戴桢便瞧上了这一处还算整洁的庙子。 寺庙里的和尚早不见了,被田义会的士兵和当地的混子们所占据。 戴桢走进这所寺庙的时候,寺庙里的田义会兄弟们看见了戴桢身上的黑衣,都立马站起身给戴桢行礼,还把他们自己躺干净了的位置让给戴桢。 戴桢给妮儿和杨嬿如在佛龛前找了一处最舒适的地块,坐下休息。这里生起了一堆火,烤得四周干烘烘,暖洋洋的。 有田义会的士兵给戴桢送来了水和烧饼,戴桢给自己留下一壶水后,把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递给了妮儿。 因为朱弦是“叛徒”,所以她没有资格与杨嬿如和妮儿坐在一处。戴桢把朱弦安排在了佛龛的背后,并用绳索把朱弦给密密实实地捆起来,扔在地上,就像真的俘虏那样。 -- 第217页 杨嬿如看着心疼,想恳求戴桢把朱弦给松开。就算不喜欢朱弦,但她好歹也是妮儿的亲姐姐,不能坐火堆边便罢了,但也别捆成个粽子啊! 可是妮儿不支持杨嬿如的主张,她觉得这种事情就听戴桢的便好,现在她们大家都得靠着戴桢才能活,所以就不要在这种小事上惹戴桢不高兴了。 得不到妮儿的支持,杨嬿如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弦被捆住了手脚,扔货物一般扔在地上,不能动也不能走。 夜晚的时候,男人女人们都需要休息。明白妮儿和杨嬿如是戴桢的座上宾以后,周遭田义会的兄弟们都自动选择距离那火堆尽量地远一点,免得打扰了贵宾的清梦,惹戴桢误解,或不高兴。 眼看众人都如此识相,此间庙宇里唯二的两名女贵宾也就放心大胆地睡下了。 临睡前,杨嬿如还看了佛龛背后的朱弦一眼,朱弦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那个动作,泥塑似的躺在地上,不吭气也不动弹。 “芃儿饿么?”杨嬿如朝朱弦举了举手里的半支馍。那意味着,如果朱弦说一声饿,杨嬿如便立马到这佛龛背后来,亲手给手脚被捆住的朱弦喂馍吃。 暗夜里,朱弦瞟了杨嬿如一眼,没有说话。说实话,被这样用绳子紧紧绑着,不舒服的感觉远远超过了肚子饿的感觉,朱弦也肚子饿,但是现在她更想松绑。 朱弦心里有气,她觉得杨嬿如和妮儿这样对待自己很过分。为了让戴桢高兴,便任由那个杀人犯这样作践她们的亲人。 眼看着杨嬿如对自己示好,朱弦也不想理,只给了杨嬿如轻飘飘地一扫,便把头又重新扭去了一旁,再不看她。 朱弦的不满如此明显,杨嬿如也感觉得到,她悻悻地收回自己高举着馍的手,又转回了火堆旁。低头看见火堆旁,二姑娘妮儿已经裹着棉毯睡着了,火光印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红艳艳的,煞是动人。 母爱不可遏制地泛滥,杨嬿如的嘴角禁不住泛起一丝微笑,她伸出手,替妮儿掖了掖被角,自己也挨着妮儿的脚边睡下了。 半夜的时候,杨嬿如被一阵骚动声给吵醒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这庙子里的耗子闹,继续折腾了一会儿,那声响分明就有些不对头,似乎是从佛龛的背后传出来的。 杨嬿如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拐到佛龛的背后一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杨嬿如看见佛龛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了一个男人,骑在朱弦的身上,一只手捂着朱弦的嘴,另一只手正死命地扒朱弦的衣裳呢! 杨嬿如吓坏了,用尽吃奶的力气朝那男人扑去,试图推开他。 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轻而易举就把杨嬿如推去了一边,摔得杨嬿如的老腰“咯嘣”一声响,差点撅过去。 因为有绳子绑着,衣服不好扒,男人费了半天劲才拨开一小块,露出白花花的皮肤,在暗夜里发出莹润的魅色。 就那一小块皮肉,就激得男人快要燃起来了。只见他一个恶狗扑食扑上朱弦的腰,开始扒朱弦的裤子。 杨嬿如急得快要哭出来,拼尽老命拽住那男人的腿,张嘴大喊妮儿快点来帮忙。 妮儿被吵醒了,嘟囔着走到佛龛后头一看,也被吓了一个趔趄。她跺着脚转身就去找戴桢,只见戴桢裹着毯子躺在火堆旁睡得正酣,周遭吵嚷这么久也不曾醒。 妮儿便有些犹豫了,现如今戴桢就是靠山,为了朱弦的事去打扰戴桢睡觉,也不知会不会惹得他不高兴? 正在犹豫间,只听得佛龛后头的杨嬿如突然爆发一阵破口大骂声,行凶的男人或许受到了重创,也开始发声与杨嬿如对吵。 这下子,整个寺庙的人都醒了,戴桢也不得不“醒了过来”。 看见戴桢醒了,妮儿大喜,急匆匆告诉戴桢,说佛龛后头有人想对姐姐不轨。 戴桢被搅了清梦,满肚皮的火无处发泄。只见他站起身来,呼啦啦往佛龛后头一阵冲,瞬间提溜了一个衣裳都脱光了的男人出来。 “你个臊皮的老公狗,搅你爷爷半夜都不能睡!打死你个老公狗……”戴桢一把把那光身子男人扔在地上,口中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着那男子拳打又脚踢。 “打死你个老公狗!打死你个老公狗……” “戴当家饶命!戴当家饶命!小的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男人不敢躲,趴在地上,果然像只老狗,狼狈不堪地对戴桢讨饶。 “只因雷当家说过一句,攻入城的兄弟,见到好的都可以拿,小的便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男人又冷又痛,哆嗦着抹一把脸,眼泪鼻涕一起流。 “呸——!”听见雷当家的名字,戴桢住了手。可还是不解气,又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拿雷当家的话来压我?当我不认识雷当家吗?” “啊——不敢,不敢!小的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叩头如捣蒜,把光屁股蛋子撅得老高。 戴桢抹一把嘴巴边横飞的口水,蹲下身,想提男人的领口发现没有抓手,只能一把揪住他的头发: “不是我戴桢故意为难兄弟,而是你们也得要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啊!夜深了,大家都要睡觉,你这样不管不顾的闹起来,明天兄弟们拿什么出来打仗?” -- 第218页 听见戴桢这样说,如有醍醐灌顶,男人豁然开朗,赶紧接着戴桢的话顶礼膜拜: “小的知道了!小的明白!从今往后,一定不能打扰到哥哥们的清净!” “知道了就好……”戴桢嘟囔一句,一把推开光屁股男人,再度起身,扭头便回火堆旁重新睡觉。 眼见主事的人放过,光屁股男人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好,逃也似的飞奔离开了那庙廊。 第113章 入瓮 很抱歉听见这样的消息。 经过这一番波折, 朱弦再也不敢睡了,她依旧保持那个被反手捆绑的姿势躺在黑暗里,眼泪如一眼无声的泉, 汩汩流不止。 杨嬿如来到佛龛背后仔细查看朱弦无碍后, 便回火堆边继续睡觉了。原本杨嬿如是要陪着朱弦一起坐会儿的,可杨嬿如实在太困了, 半夜三更被歹人吵醒,又经历一番激烈的打斗,杨嬿如的精力早就跟不上了。 眼看杨嬿如呵欠连天的样子, 朱弦便催促杨嬿如赶快去睡觉。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你在这里守着我,也无甚意义。”朱弦这样对杨嬿如说。 听见朱弦这样说,杨嬿如便果真就走了。因为杨嬿如觉得朱弦说得挺对,天色已经很晚了, 是人都应该睡觉,再说朱弦并没有受伤,自然就没必要再陪着了。 待杨嬿如一走,周遭重归平静, 佛龛外传来火堆燃烧柴火的“哔啵”声,耳畔鼾声渐起, 朱弦的心一寸一寸跌入深渊。 朱弦又开始思念自己的养母祁王妃,如若祁王妃还在, 她会坚持不睡觉,也一定要陪着朱弦的。 “芃儿的美梦被打断了, 一定要娘亲陪着入睡才能接得上的。”朱弦不用想也知道,祁王妃一定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因为朱弦幼时惊厥,少时受挫的时候, 祁王妃都会拉着朱弦去她房间一起睡。母女两个说会子悄悄话,闻着祁王妃身上香香的味道,感受母亲温暖的拥抱,朱弦受损的心才会一点一点重新恢复健康…… 可是就那么一瞬间,祁王妃就当着朱弦的面离开了,这一切来得如此仓促,如此出人意料,朱弦连坟头都没来得及给她立一个。 一想到这一点,朱弦就心疼到无法呼吸。 因为朱耀祺和祁王妃的事,再加上又被戴桢给捉了,朱弦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入睡过。 人不睡觉到了一定程度,身体自己也会强行调节。这不今晚朱弦就算睁着眼睛也躺在佛龛背后“睡着”了,结果刚一睡着就遇上这种事,身体加上心理的双重折磨,让朱弦的精神几近崩溃。 可朱弦的亲生母亲杨嬿如和妹妹妮儿则没有这样的困扰,与朱弦不一样,她们对戴桢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能被戴桢带走,她们感觉到的是无比的踏实,舒坦。就算戴桢当着她们的面亲手杀死了朱耀祺和祁王妃,妮儿和杨嬿如也甚少有什么负罪感。 毕竟祁王妃和朱耀祺“压”在她们头上作威作福好多年,管天管地还管妮儿的婚嫁。或许她们还会在心底里暗暗感谢戴桢,今天终于出手,替她们收走了那户“冤家”,彻底地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 没有人把戴桢说过的,只要不吵醒旁边的人,兄弟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话放在心上。两位女贵宾自己的人身安全无忧,便睡得安稳,也不管佛龛背后的朱弦睡不睡得安稳。 没有人替自己放哨,那么只能自己替自己放哨了。 就这样,朱弦缩在黑暗里,大睁着双眼,默默流泪,独自舔舐心底累累的伤痕。 到后半夜的时候,朱弦的大脑终于熬不住夜了,开始变得昏沉沉起来。 就在睡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朱弦紧紧包裹的时候,哪怕在熟睡中也能保持警醒的身体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朱弦,并触碰她的身体。 睡梦中也能对猥琐男的肮脏触感感到惊惧,朱弦神经质地乍起。 不等她发出一声怒吼,一只温暖又粗粝的大手用比朱弦更快的速度捂上了她的嘴。 “是我。”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在朱弦的耳边说话,“我来救你了。” 那声音低沉,沙哑。鼻尖萦绕一股熟悉的类似青草般的味道,那味道深植于朱弦的身体深处,在一瞬间就能激起她心中千层巨浪。 朱弦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伤,眼泪就是这样止不住的喷涌而出。 …… 仇辉心疼,手下愈发的温柔。 他把朱弦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带着朱弦无声无息地攀上房梁,钻过那片四处漏风的庙顶,越过高墙,两个人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朱弦把自己的脸深埋在他的怀里,久久不愿离开。 仇辉问朱弦,“要不要把杨侧妃和二小姐也救出来?” 朱弦摇摇头,苦笑一声道:“算了吧,你认为是在救她,她们可不会这样认为。你若带走她们,她们还会恨你的。” 仇辉听了,竟丝毫没有意外的感觉,只笑着说了一句:“哈!是么?就知道会这样。” 说完,仇辉便真的带着朱弦离开了。 许久不见仇辉的面,再见面便是救自己于苦海,这一觉,朱弦便睡得特别的踏实。待她一觉醒来的时候,朱弦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飞奔的马车里,身上搭着一件黑色的狐毛大氅。 朱弦唰一声拉开马车门帘,看见仇辉正坐在马车头驾车。马车并不是往京城里走,而是往相反方向走。朱弦抬头看了看天,知道这是在往南去。 -- 第219页 京城已经破了,回城无异于找死,对仇辉选择往出城方向走,朱弦并不感觉意外。 “夫君,我们的家没了,现在又往哪儿去呢?”朱弦轻声问仇辉。 仇辉转头,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你不担心,反正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就行了。” 朱弦颔首,便再不追问。 仇辉带着朱弦赶路赶得急,傍晚他带朱弦找到一家农户吃过一顿饭后,也不说就在这户人家求个住宿,便又要带着朱弦继续上路。 连那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也忍不住劝说仇辉,“少侠是从京师逃出来的吧?你们受苦了,突然就遭此横祸。不过少侠也不用害怕成这样,咱们外头的军队都已经赶过去了,很快就能平复乱军的。” 仇辉听了便一笑,回答那汉子道:“谢谢这位兄弟,我与拙荆也是有事,所以赶路赶得急。” 说罢,仇辉从怀里掏出十几文铜板,给那庄稼汉子送过去。 汉子见状,也不再多留,接过仇辉的铜板后,便把铜板揣进怀里,嘱咐仇辉这一路上当心点,夜间行车,非得要看好脚下才行。 仇辉与那农户告别后,便带着朱弦继续上路了。 就这样,仇辉带着朱弦马不停蹄,夜不打尖,一直朝南走。他们走出了京城地界,又走出了京畿三镇,可是仇辉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仇辉带着朱弦一直赶到了一个名叫庄家堡的小镇,此时已经离开京畿地区数百里路了,仇辉才终于带着朱弦住进了一家客栈。 而此时仇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听着净房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朱弦静静地坐在春榻上喝手中的茶。 她想,仇辉应该是逃到地儿了,接下来,他们两人应该要在这庄家堡住上几天。 是的,从几天前,朱弦就感觉到了,仇辉带着她马不解鞍地跑这么急,一定是在躲避什么人。 一直跟着仇辉逃到了庄家堡,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朱弦猜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追得仇辉得这样逃,或许是朝廷的军队?毕竟仇辉在名义上还是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的职责是驻守蓟门关。现如今指挥官临阵脱逃,按军法应该是要杀头的。 朱弦想,或许那个追逐仇辉的就是朱耀廷本人也说不定呢! 夜晚,多日不曾在一起的夫妻俩总算再度拥有了安静的二人世界。 朱弦穿着洁白的小衣,蓬松的青丝只在脑后绾了一个松松的髻,烛影摇曳,映在朱弦的脸上,明媚的芙蓉面如一块美玉,在柔和的烛光下散发出温润迷人的光芒。 仇辉望着朱弦,眼底闪烁明灭不定的光芒,他走到朱弦的身边,伸出手来抚摸她滑腻的脸。 就在仇辉把手伸向她颈间的纽扣时,朱弦扭头推开了他。 “我的母亲和弟弟都死了。”朱弦淡淡地说。 感受到朱弦的抗拒,仇辉一愣,收回了自己的手。 “八世子在送我们出城的时候被叛军困住了,母亲是被戴桢当着我们的面杀死的。戴桢穿着纯黑色的袍子,路上遇到的叛军都叫他当家的。”朱弦望着仇辉,声音里有相隔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冷漠。 仇辉听见了朱弦的话,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低下头回了一句:“很抱歉听见这样的消息。” 朱弦的眼眶红了,她实在太过悲伤。只要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反复出现朱耀廷用握笔的手去握刀,为她抵挡叛军的样子,和母亲祁王妃惨死在她眼前的样子。 朱弦与仇辉之间隔着太多的仇恨,直到现在,朱弦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从前自己那份所谓的同情心是有多么的廉价和可笑! 朱弦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够要求仇辉做更多。既然本就应该是天涯陌路人,是自己非要用泛滥的圣母心试图追求那个虚无缥缈的诗情与画意,那么不如就趁着当下,事情正在结束的时候,让所有的关系都回归本原吧! 于是朱弦坐直了身子,很郑重地对仇辉说了一句:“不如你我就此别过吧。” 话刚说出口,仇辉便抬起了头。 “娘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的娘子,你也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娘子。” “……”仇辉苦笑,“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就是你听见的那个意思。”朱弦看着仇辉,目光平静如水。 “什么?”仇辉收了脸上的笑,一脸沉静地看着她: “因为我没能及时赶回来,救下你的养母和异母的兄弟,你便对我说那样的话?” 朱弦摇头,“夫君,看在你我也曾经做过几个月夫妻的份上,有些事情……我们便放下,多给对方留下一点好的回忆吧。” 说完,朱弦起身,就要走出床帐。 却被仇辉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我穿成这样,同睡一张床,还就此别过,你是在跟我说笑话吗?”仇辉笑,语气中的怒意分明: “死了那条心吧!就算不做夫妻,你也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没有我的允许,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许离开我身边一步!” 第114章 凭证 二爷,我们该走了。 趁着田义会还没有攻进城门, 天不见亮,高帜就把景皇帝和瑾元皇后送出了京城。和帝后一同逃出京城的,还有几十户朝廷的高官重臣。 -- 第220页 眼看距离京师越来越远, 帝后与大臣们也越来越安全, 高帜又带了不多的一些兵急匆匆往京城赶。 景皇帝不解,拦住高帜问, “爱卿何故又要回城?” 高帜对景皇帝深深一鞠躬,答:“奴才家中尚有点私事不曾办妥,还必须回去处理。” 景皇帝规劝高帜:“有什么事能够大过爱卿的性命?叛军马上就要进城了, 有天大的事, 待京畿三卫处理掉田义会的乱匪后,咱们再回去处理也不迟!” 高帜笑着感谢景皇帝的关心,他要朱校桓放宽心,目前京城尚稳固, 奴才带着人抓紧时间去去就回,不会有危险的。 景皇帝劝说不动高帜,自己反正已经脱离危险了,大问题没有, 便也不再与高帜多费口舌。只关照高帜,千万要多带点人回去, 处理完家事,切勿耽搁, 立马就出城。 高帜满口称是,三叩九拜后, 别了帝后和宫娥大部队,自己带了人又往京城赶。 待得高帜走远,瑾元皇后就开始发牢骚了, 责备朱校桓不应该放高帜走。 “京城那么危险,陛下为何放高督公又回去?” 朱校桓莫名被埋怨,觉得自己冤屈,便没好气地对瑾元皇后说,“皇后不是没看见,腿长在别人身上,是他自己要走的,朕还劝他别回去呢!” 瑾元皇后皱着眉,嘴唇边的细纹因为她情绪的波动变得更深了:“高督公多半是要回去替皇帝您安排后路阻击吧!” 瑾元皇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言一辞尽显心疼恋爱之色:“为了陛下您的安危,高督公总是这样心细如发,万般周全!” 景皇帝听了忍不住笑了,“皇后总是这样爱臆想,天天看到一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开始自我感动。你莫不是还不知道?有件事宫里都传许久了,说高帜在外头,有一相好的……” 话没有说完,瑾元皇后便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朱校桓,“陛下说什么?谁有一相好的?” 朱校桓挑眉,心里头的阴郁之气都随之消散了不少,这是第一次朱校桓比自己的皇后更先知道有关别的知名人士儿女情长的趣闻轶事。 能比皇后更先知道他人的私事,并欣赏皇后惊讶的表情,果然会有心理上的优越感。怪不得瑾元皇后老是爱骂他木鱼墩子,除了会看奏折,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轮到高帜头上,居然让朱校桓给重新找回了自信。 “你怕不是一个木鱼墩子?高帜不是从你身边走出来的吗?他的事,也不跟你汇报汇报?”朱校桓连嘲带讽地说。 总算找到一个切入点打击一下瑾元皇后的嚣张气焰了,朱校桓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的。这女人长期气势汹汹,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朱校桓已经忍耐她很久了。 “……”瑾元皇后说不出话来。 她那是相当的震惊,用了好久,瑾元皇后才终于把这个可以媲美田义会冲入京城的震撼消息,给彻底消化进肚子里。半晌,她黑着脸问朱校桓: “那相好的是谁?” 朱校桓正在招呼先锋官抓紧时间赶路,敌人还在屁股后头追着呢,他压根儿就不想在这个时候与自己的皇后讨论一个太监的宫外相好。 “不知道。”朱校桓简明扼要地回答瑾元皇后,“我是皇帝,为什么要关注一个太监的私事?再说了,宫里有对食的太监也不少,人高督公花他自己的俸禄养个把相好,朕觉得合适得很。” 说完,朱校桓便侧过身,把头靠上身后的椅背,闭目开始养神。 瑾元皇后听不到回应,憋了一肚皮的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却也拿朱校桓没有办法。大家都在逃命,选择这种时候追究一个奴才的私事,也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于是瑾元皇后只能把这笔账先默默记下,准备待高帜自京城返回,再亲自与他盘查。 …… 且说高帜一回到京城,就听见自己派出去接朱弦的番役说,五郡主不肯走,一定要留在祁王府里相机行事。 高帜着急,准备自己亲自去祁王府劝说朱弦,这反贼大军都进城了,还留在王府里相什么机,这不是等死吗? 可是待到高帜赶到祁王府,天色已晚,偌大的祁王府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半瞎的老婆子坐在值房。 老婆子年纪大了,脑袋也不大清醒。 当高帜站在婆子面前询问她家里人都去哪里的时候,她还一脸喜悦地对高帜道福,说新年到,大街上到处都在放炮仗,府上的人统统出门看花灯去了,只剩她一个管事的还在这里守宅院。 高帜挠头,知道从这老婆子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但可以肯定的是,祁王妃和朱弦都走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离开住所是正确的选择,但也是未知又充满危险的。 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朱弦,带她一起离开才好。 这样想着,高帜便将马鞭一挥,“驾!”策马朝府门外奔去…… …… 高帜找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有找到祁王府的马车,彼时城门已破,再滞留城中所要面临的危险也越来越大。 时间已经过了两天,赶往京畿的兵马尚未入城,屠杀、抢劫和□□仍在继续,城里的乱象完全没有减轻的迹象,可是高帜依旧没有离开的打算。 终于,叶小美忍不住了。 在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叶小美推开摇摇欲坠的柴房门,来到高帜的面前。 -- 第221页 “二爷,我们该走了。”叶小美说,“再不走,兄弟们就要哗变了。” 高帜听了叶小美的话,“噗嗤”一声便笑了,“我们就这百十来号人,也要自立山头了么?” 叶小美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 “二爷,兄弟们得到的命令是,回城处理一下督公的家事,很快就要返回陛下身边……” “是啊,现在你们正在处理的不就是本官的家事吗?”高帜打断了叶小美的话。 “他们是您的属下没错,哪怕他们的家人都随军出城了,他们却依然跟着二爷您回城了。可是,二爷,兄弟们可以为您抛头颅洒热血,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大家至今被滞留在这里,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叶小美说完这一大段话后,高帜便沉着脸看她。 “所以你作为他们的首领,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高帜问叶小美。 叶小美朝高帜低头一抱拳,回答道:“属下对兄弟们说的是,军令如山,如果谁想当逃兵,就先问我叶小美手下这把刀答应不答应!能杀得了我叶小美的,任你们走,若杀不了我,谁敢走,便等着被我杀。” 高帜听完便笑了。 “你很有魄力,叶小美,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将领。知道对下说狠话,对上也得要说狠话,这样大家都会对你各让一步,你自己便有更多的空间可以腾挪了。” 他的嘴角扬起很漂亮的弧线,叶小美看着那道弧线,知道自己的上司很开心,却依然不愿意采纳自己的意见。 她低下头,原本就紧绷的嘴角却抿得更紧了。 高帜四下里张望了一圈,想赏赐一件东西给叶小美,看了一圈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带,而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不知道哪户人家的后院里。 于是高帜便往自己的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只玉葫芦坠子,便把这只玉葫芦坠子递给了叶小美。 “本想赏个好的给你,但这次我们走得急,什么都没有带。先把这个押你手上吧,当个凭证,待一切都重归平静,我们再回去的时候,你拿这个玉葫芦来本官这里兑现。” 叶小美接过这只玉葫芦,捏在手上细看,发现就是一很常见的吊坠,普通汉白玉做的,农村孩子身上几乎人手一个。 “别看它其貌不扬,这只玉葫芦是本官出生的时候我娘去庙里替本官求来的,找大师开过光,是圣物。”许是猜到了叶小美对这只玉葫芦的鄙视,高帜开始与叶小美细说这只吊坠的来历。 “本官一直都把这只玉葫芦带在身边的,可舍不得送人。因为意义不同,把它押给你,下次想要从你这里赎回的时候,一定会拿一样值钱的给你换。” 听得此言,知晓了这只玉葫芦的非凡意义,叶小美怎敢收下?急忙就要把这只玉葫芦还给高帜,被高帜一口拒绝了。 “带兵就得要赏罚分明,你做得好的时候,就应该重重的赏。既然轻重有别,把这只玉葫芦押给你,也能够提醒本官,休要忘了这件事,也别随意赏几两银子打发了你。” 既然高帜这样说,叶小美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毕竟这也不是真的送给她的礼物,权当个信物,提醒高帜,还欠叶小美一笔重赏而已。 “如果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也可以拿这只玉葫芦与本官交换。”高帜笑眯眯地看着叶小美,末了还补充一句: “当然,前提得我能办得到。” 叶小美把这只还带着高帜体温的玉葫芦捧在手心,细细地摩挲…… “我现在就告诉二爷我想要什么,可以吗?” 高帜轻笑,“果然是个孩子,什么话,张口就来。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普通的一句话,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要随便浪费了。” 以为是叶小美随性而言,高帜还特意提醒她想清楚了再说。 “不是的,二爷!”叶小美极力否认,或许为了让高帜相信,这就是她慎重考虑后的结果,叶小美望着高帜,用异常严肃的态度对他说道: “我想给乞丐重筑一个坟茔。” 第115章 御龙谷 去,想办法把这个送给小美喝了…… 这是叶小美第一次在高帜的面前正式讨论乞丐的死, 她以为高帜会生气,毕竟乞丐是被高帜下令处死的,但是出乎叶小美的预料, 高帜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 “所以你还是很介意这件事的么?”高帜斜靠在斑驳的门柱上, 一脸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叶小美。 “乞丐是我爹,他人都死了, 还不准许我介意一下?”叶小美抬头望着高帜,腮帮子鼓鼓的。 看着叶小美这个样子,高帜笑了, 哈哈哈哈乐得前仰后合。 “小美,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赐死每一个任务失败的杀手吗?”高帜突然收了笑,一脸认真地看着叶小美。 “你觉得本官是喜欢杀人,还是享受每一次玩弄他人生命的感觉?” “……” 这个问题问倒了叶小美,她其实并不理解高帜为什么非要处死办事不力的下属, 她认为高帜或许就是单纯的喜欢杀人。 “你知道吗?我们都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我们的差使并不只专属于某一个人的,而是牵涉到其他很多同僚的生命。一个不慎,就算不丢自己的命, 也会丢掉别人的命。”高帜抬头,望着前方虚空的某处, 淡淡地说。 -- 第222页 “就算落实到本官自己身上,失败则意味着死亡, 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听着高帜的话,叶小美没有出声。她相信高帜若做错了事, 也会有受到重罚的可能,毕竟督公的上头还有皇帝,大家都是办差的人, 生死还不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而你们,作为替我办差的人,你们所经手过的每一次失败,便是替我高帜,敲响的一次丧钟。一次丧钟我若有幸死不了,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待它们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在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一个程度……” 高帜低头看进叶小美的眼睛,抬起手来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 “所以,本官自己的生存机会都已经被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给消磨掉了,更何况作为失败者的同僚,或许一次丧钟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每一个人都可以为自己的过错找出一千种理由,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失败的人是没有权力随意糟蹋掉别人的生命的。而我作为你们的上司,小美还认为我做出那样的决定是错误的吗?” 听完高帜的话,小美没有回答。 高帜轻轻地笑,转过头去再不看她。 高帜不需要叶小美的回答,他只是在对她做一个解释,高帜不希望因为乞丐的死,令他再多失去一个优秀的杀手。 叶小美对高帜拱手告辞,高帜也不看她,只挥了挥手,叫叶小美自去。 临走之前叶小美唤了一声“二爷”。 “我叶小美可以保证自己,绝对不会为二爷您敲一声丧钟。”叶小美这样对高帜说。 高帜听见了,嘴角上扬,依旧望着虚空的前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小美。” “一旦出现一点点那样的苗头,我一定会首先选择解决掉我自己。”叶小美的眼睛盯着高帜,话却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听见这句话,高帜有些意外,他转过头来看着叶小美,张了张嘴。还不等他说出一句话,便见叶小美干净俐落地转身,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 高帜没能第一时间找到朱弦,直到他发现了仇辉的行踪。 仇辉带着朱弦一路向南。 虽然不知道仇辉究竟要去往哪里,但高帜是一定不会放弃朱弦的。 高帜一路尾随,用尽全力试图从仇辉手上把朱弦给夺回来。 但是,他都失败了。 叶小美看明白了高帜的企图,第一次,叶小美试图劝说高帜放弃这次行动。 她并不觉得为了一个女人,有那个必要把二爷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 可是高帜明显不会听她的,他坚持要夺回朱弦,并且杀死仇辉。 高帜告诉叶小美,仇辉就是那个潜伏在朝廷里的,最大的卧底。他找了赵五郎整整五年,现在终于可以一举杀死他了。 叶小美没有对高帜的这句话多做回应,她目光沉沉望着高帜,眼里闪烁奇异的光,她就那样一脸冷漠地站在昏沉沉的斜月下,轻飘飘地对高帜说了一句: “君恩如水付东流,那个人,她不配。” 说完这句话,叶小美便离开了,再不多劝。 直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大地银装素裹。高帜带着自己的随从站在了一处深不见底的峡谷入口。 叶小美骑着马凑到高帜的身边: “二爷,我们还是退出吧!这峡谷太过险峻,一看就是那个仇辉专门为二爷您准备的陷阱。” 高帜骑在马背上,静静地看眼前这道幽深,狭窄的峡谷。山谷两侧是高耸入云的绝壁,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从下往上看去,只能看见尺来见宽的窄窄一片天。谷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御龙谷”三个大字。 “这地界儿的名字起得可真有点邪性,龙乃神兽,不过一片阴暗逼仄的山谷,还妄想御神灵?” 高帜嘲弄般自言自语,他没有回应适才叶小美对自己提出的建议,只一味在心底里暗自揣摩:如果自己只派两名暗探,偷偷摸进这峡谷,能打探出个一二三,还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有多大。 思虑了半天,高帜最终还是决定,先派两名暗探,进谷打探一番。因为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高帜的前哨分明看见仇辉带着朱弦进了这片山谷。 如果因为这片山谷地形复杂,就放弃了营救朱弦杀死仇辉,那么高帜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高帜挑了队伍里身手最好的两名探子,一位名叫临风,另一位叫踏雪,临风和踏雪是高帜手下数一数二的两名侦查高手,曾经为东厂侦查出不少的关键情报。 面对这样险峻的峡谷,临风和踏雪二话不说,领了命便出发了。高帜则率剩下的人守在了峡谷口,就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擎等着临风与踏雪侦查完了再行后招。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临晨,临风和踏雪一起回来了,他们告诉高帜,说山谷很深,至少有数十余里地。临风和踏雪走到了一处深潭旁,那里有一户农庄,当天晚上就有烟火升起,看上去是住了人。因为周边皆无出路,偏偏在这里起一户院子,甚是诡异,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临风和踏雪打探过了这块深潭前后周边的地形地貌后,便连夜退了出来。 “二爷,据我们二人的判断,如果仇辉要带着五郡主走出这山谷,一天是肯定走不出的,若要过夜,必定得住那潭边的小木屋里。”临风站在高帜的身边,如是汇报。 -- 第223页 “你们可曾见到有伏兵?”高帜问。 临风和踏雪一齐摇头,“不曾。” 高帜点头,挥挥手示意临风和踏雪退下,如果仇辉一直都没有找到支援他的人马,自然是最好的。 仇辉不可能一直带着朱弦马不停蹄地逃,一旦他要停下,便是死期到! 高帜兴奋地搓了搓手,从火盆边站了起身,叶小美走过来,对高帜鞠了一躬说道: “二爷要动手了?” 高帜点点头,眼底闪烁明亮的火焰。“是的,小美,这一次,你家二爷准备亲自出马,取那逆贼头颅!” “可是二爷,难道你没有想过那仇辉为何突然停下么?又为何要在这御龙谷中央停下?若他是在等您,您觉得他真的不会设伏兵么?”叶小美向高帜发起一连串的追问。 “小美看二爷办案办了五年,从来不会认为二爷考虑不到这些问题。可是二爷你这一次却偏偏要忽略掉这些事实,是因为你自己知道,如果按照以往的办案方式,一定会放弃你现在的选择。 而放弃五郡主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二爷宁愿自己骗自己,也一定要试着行动一次!” 红通通的火光下,叶小美望着高帜,双目炯炯有神。 “您不可以这样做,二爷!”叶小美扑通一声朝高帜跪下了: “求求您了,撤退吧……” 叶小美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高帜沉默地站在火盆前,像一尊泥塑的佛。 半晌,高帜弯腰,试图把叶小美从地上扶起来。 叶小美一把抓住了高帜,“我不起来!除非你答应我撤退!” 高帜垂眼,虚虚扫一眼那只抓紧自己手腕的纤细小手,原本他正托着叶小美胳膊的手松开了。因为他的手腕又被叶小美给抓住了,高帜脱不开身,只能大张开自己的手掌,朝天空举着。 叶小美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无法自拔,只死死盯着高帜的脸,要他回答。 “好!”高帜突然就点头。 叶小美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说什么?二爷说什么?是说好吗?你答应我了?” 高帜微笑着,望着叶小美,又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叶小美笑了,喜悦来得太突然,笑着笑着又流出眼泪来。她抓紧高帜的手腕,几乎就要从他手上抓下一块肉来。 “二爷说到就一定要做到啊!”叶小美一遍又一遍地提醒高帜千万不要骗她。 高帜但无不可,他引着叶小美起身,送她走出自己的大帐,又叫来警卫的卒子,送叶小美回她自己的大帐。 待叶小美满怀期待地离开,高帜叫来了老掌柜,递给他一壶酒。 “去,想办法把这个送给小美喝了。”高帜指着那壶酒对老掌柜说。 看着桌上那气质诡异的一壶酒,老掌柜大惊,跪地询问高帜,叶小美究竟犯下什么罪,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高帜见状,一愣,旋即笑了。 “掌柜的想哪去了?大战在即,小美脑袋里考虑的,已超过一名下属所能考虑的范围。作为主将,竟然只想着退缩,为了不让她继续这样惑乱军心,暂且灌她些蒙汗药,让她多睡两天吧。” 老掌柜听言,低头接过那一壶酒,沉默良久…… 是夜,高帜点将,秣马厉兵,只待第二日天明,便要荡平御龙谷。 第116章 卖国贼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这个卖国贼…… 在庄家堡的时候, 仇辉停止了没日没夜的“逃亡生活”,朱弦就知道,他一定是到地方了。 果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朱弦先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司剑和女侠客青钰。还有许许多多朱弦曾经在仇家庄见过,却叫不出名字的人。 很显然, 仇辉依然还是回去了。 仇辉重回仇家庄,朱弦并不意外,她只是有些好奇, 究竟是谁, 这样不折不挠地追逐仇辉,哪怕是在田义会已经夺取了京城的情况下,依然坚持他的目标,咬定仇辉不放松? 很快的, 朱弦就发现了仇辉行为的异样。 司剑和青钰只在仇辉身边出现过一小会儿就重新消失了,和司剑与青钰一样,朱弦曾经见过,却叫不出名字的那些面孔, 也都在仇辉身边出现一小会儿便又消失不见。 最后依然还是仇辉一个人带着朱弦,离开客栈, 继续往大山里进发。 朱弦知道,这些突然又消失不见的人一定都在不远的地方悄悄跟着仇辉的。因为在接下来的行程中, 仇辉的状态明显已经放轻松许多。 摆脱不了仇辉,朱弦便只能任由仇辉带着自己走。 因为刚到庄家堡的那天夜里吵过一架, 仇辉便一直都对朱弦没有好脸色,朱弦也不理他,两个人就这样黑脸对黑脸地一路前行。 时值寒冬, 刚到庄家堡那天夜里,朱弦就有些受凉,整天鼻子里头都稀里呼噜的。仇辉听见了,尽管脾气不好,依然在天不见亮的时候就爬起来,给朱弦熬了姜汤。 朱弦不想承他的情,便当着仇辉的面,把这碗姜汤给倒进了夜壶。 从此以后,仇辉再也不替朱弦熬汤了,更别说帮她找大夫抓药。 就这样拖了几天后,受凉的症状越来越多,到后来竟开始头重脚轻。 很快,仇辉便带着朱弦进山,朝一道峡谷的深处走去。进山后的天气愈发寒冷,朱弦病倒了。 -- 第224页 头痛得厉害,每天,每时每刻,朱弦都在睡觉。 这天夜里,朱弦在黑沉沉的梦里梦见了祁王妃和朱耀祺。 凄风冷雨中,一条大河波浪宽阔,卷起惨白惨白的浪花。祁王妃和朱耀祺在大河的那一边,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朱弦兴奋,隔着大河拼命地叫娘和世子爷。 朱耀祺听见了,率先转过头。他望着朱弦开心地笑,白得像纸一样的面庞上也泛起了红晕。 朱弦奔到河边,望着朱耀祺,哭了。 “世子爷,我们都在家里等你呢,你怎么不回来?”朱弦哭着质问朱耀祺。 朱耀祺有些尴尬,脸上露出一抹愧疚的颜色。 他抬手指了指身旁的祁王妃,对朱弦说:大姐放心,娘跟我一起走。 好不容易找到朱耀祺,朱弦怎肯放他走,她不允许朱耀祺把话说完,又朝他大喊: “你回来!你要把娘带哪里去?马上过年了,娘还要回府准备过年的事!” 祁王妃也看见了朱弦,朝她浅浅地一笑:芃儿乖,回去照顾好你爹。 这是在梦里,朱弦依然是记得事的,她的神智没有错乱,记忆也是清晰的。 心口隐隐作痛,朱弦知道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娘和弟弟了。她死活不肯放祁王妃和朱耀祺走,她甚至还在心里设想,如果自己闹得足够大,或许上天还会再放他们俩回来。 “你们别走!等我过来接你们!”朱弦大叫,作势就要跳入河中。 祁王妃见了大惊,厉声呵斥朱弦赶快回去。 反倒是朱耀祺的情绪有些变了,他朝祁王妃跪下,哀求自己的母亲让朱弦过来。 娘,我想大姐。 朱耀祺这样对祁王妃说。 听见朱耀祺这样说,朱弦心碎了,她什么都不想管了,纵身一跃就朝那大河扑去…… 扑到半空中的时候,一只手拽住了朱弦的脚,转过头来朱弦看见仇辉正拉长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在干什么?”仇辉不耐烦地诘问朱弦: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没事寻什么死?” 朱弦伸手,指着河的对面告诉仇辉:“你看,我娘和兄弟在对面,我要过去接他们。” 只见仇辉顺着朱弦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见鬼了,接什么接,快点跟我回去。” 说完便拽着朱弦的手,要拉她离开。 朱弦瞬间就怒了,仇辉那句充满鄙夷的“见鬼了”的话刺激到了朱弦。她的娘和兄弟都好好的站在河边,她不允许任何人说他们是鬼! “去他娘的卖国贼!”朱弦想也没想就给了仇辉的脸上狠狠一巴掌。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朱弦猛一把挣脱仇辉的手,转身又朝那大河奔去。她看见祁王妃一边狠狠地抽打跪在地上的朱耀祺,一边朝朱弦大喊:芃儿快回去!芃儿快回去! “娘!你为什么打世子爷!你快别打他了!”朱弦疯狂地哭喊着,再度朝大河中心扑去。 腿又一次被人拽住了,朱弦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拽住了她。怒火已经烧晕了朱弦的头,她一瞬哭喊着娘,一瞬喊着世子爷,一边用拳头,用腿狠狠踢打身后试图控制自己的那双手。 耳畔传来朱耀祺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哭声:大姐,大姐,我要大姐。 朱弦崩溃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寻死。她想扑进水里淹死自己,想一头碰石头上碰死自己,还想一刀割断自己的喉咙,她迫切希望自己下一秒就立刻死了,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过河,陪自己的弟弟和娘了。 “世子爷!娘!你们不要走!等等我!你们不要走啊——!” 朱弦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用尽全力挣脱身后那双手的控制。 那双手被朱弦踩、蹬、掐……可它们就像是用铁铸成的一样,就是不松开,甚至还有越箍越紧之势。 那种禁锢,不后退的力量如此坚决、巨大,变得越来越清晰,朱弦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那双手心渗出的汗…… 耳畔传来仇辉一声紧过一声的呼唤,渐渐压过了朱耀祺凄惨惨的哭泣声: “娘子!娘子!娘子你醒醒!” 朱弦被这双手从黑暗里生生给拽了出来,她睁开眼,看见仇辉充满焦虑的眼。 果然是这厮在阻挠自己!就这样朱弦与娘和弟弟天人永隔了! 连做梦他都不肯放过自己,这孽畜究竟什么时候滚? 满腔的怒意正值巅峰,朱弦睁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仇人”,怎能不癫狂? 她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挥起胳膊,就朝仇辉的脸上呼去。 “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这个卖国贼!” 清脆的一声“啪”,仇辉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朱弦在生病,每天饭也吃不了几口,自然没有什么力气。虽然朱弦的力气不足以打出一道五指印,但是仇辉依然被打得有一点懵,他呆呆地摸上自己的脸,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卖国贼”这个词深深刺痛了他。 朱弦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有那么一瞬间,朱弦也后悔了,大家都是可怜人,没道理谁就应该比谁更惨一些。 但是很快的,朱弦就把这种愧疚的情绪丢去了爪哇国。不管怎么说,是仇尚志把田义会带进的京城,造成了今天这样的乱局。而仇辉与他们是一伙的,不管仇辉本人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抑或是做得多还是做得少,他既然站在敌人的那一边,便也是朱弦的敌人! -- 第225页 朱弦气势凛然地望着仇辉,就像慷慨赴死的女英雄,哪怕仇辉现在拿刀架在她脖子上,朱弦也一定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是仇辉并没有把刀拿出来,也没有想过要架什么东西到朱弦的脖子上,他甚至连嘴都没有还击一下,就站直起身。 仇辉深深地呼吸,眼底通红,牙关紧咬,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压抑着什么。 最后仇辉什么都没有说,只转过身,迈开大步,拉开吱嘎作响的柴门,走了出去…… …… 这天晚上,朱弦没有吃晚饭。 尽管被扇了一耳光,仇辉依然给朱弦送来了饭。可是朱弦拒绝了,她转过头去,嘴巴闭得死死的,绝对不吃卖国贼煮的饭。 随后“卖国贼”又送来了药,黑漆漆的一大碗药汤摆在面前,朱弦二话不说抬手就朝那碗药挥去。 “卖国贼”眼疾手快从朱弦的掌风底下把这碗药给抢救了出来,朱弦从他那狠戾的眼神里看出来“卖国贼”已经失去耐性了。 果然,只见仇辉反剪住朱弦的双手,用肘把她夹在自己的胸膛前固定住,一手钳住朱弦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则拿起药碗,把这一碗药毫不迟疑地往朱弦的嘴里灌…… 一阵急风骤雨、翻江倒海过后,朱弦彻底瘫软在了地上。 她的脸上、身上,包括鼻子里都是药,嘴巴苦苦的,胸膛苦苦的,肠肚苦苦的,鼻腔苦苦的,就连呼出来的空气也是苦苦的。就像朱弦的人生,从里到外都被苦味浸透了。 终于,朱弦忍不住呜呜呜呜哭了起来,挫败、无力、无助的感觉包围了她,她恨透了仇辉,这个身份存疑的冒牌货。他的脸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心,也是假的! 仇辉把药灌下后便再度离去,丢下朱弦一个人在房间里饮泣吞声。 独自难过了一晚上后,朱弦哭累了,决定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继续哭。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已经不晕了。她又动了动身子,发现四肢也有了些力气。 看来是卖国贼的药起了点作用。 朱弦知道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大峡谷,方圆百里或许就这潭边才有一处人住的房子,在这样的地方想制造出一碗疗效卓越的药汤,堪比上青天。 看来为了不让朱弦去见祁王妃和朱耀祺,卖国贼可真是煞费了苦心。 朱弦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床边的案桌旁。桌上摆着一壶茶,朱弦觉得嘴巴干,咕咚咕咚把整壶茶都喝了下去,才觉得好了些。 被灌下汤药后,朱弦发出来一身的汗。身上舒服了,朱弦便也不想再哭了。她来到墙角铺着棉毯的木床上坐下,趴在床的中央发了一会儿呆,和衣而卧…… 第117章 逃脱 少庄主从你身边经过,你没看见?…… 半夜, 朱弦突然醒来。因为多天不曾好好吃饭,肚子里正叽里咕噜地乱叫,原来是被饿醒了。 鉴于“卖国贼”过于可恨, 朱弦依然没有打算要吃他的东西, 决定就这样忍下去,如果饿死, 也算是为国家明志。 朱弦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进了被窝里,头枕枕头,身穿里衣, 整个人都舒舒服服地躺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 烧已经全退了, 朱弦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的感觉就更加明显。因为饿得太难受,朱弦起身,准备再去喝点水, 这样肚子喝撑了,或许能舒服一点。 朱弦从床上爬起身,发现床边趴着一个人。不用看脸,借着月光看那侧影就知道是仇辉。 这潭边木屋很小, 就一个开间,巴掌大的地方一眼就看遍了。屋子里就一张柴木搭起来的床, 已经被朱弦睡了,所以仇辉没有床睡, 也没有被子盖,便缩在朱弦的枕边像一只可怜的大狗子。 朱弦盯着那黑影, 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心说可不就是一条狗,还是一条鞑靼人的狗。 窗外,夜色正浓。 朱弦想, 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挪了出来,绕过仇辉的身体,溜到了床尾。 在越过仇辉身边的时候,朱弦的脚不小心撞到了仇辉的胳膊。只不过轻轻一擦过,就已经把朱弦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仇辉并没有醒,他的胳膊无力地松开,有黑咕隆咚的东西滚了出来,滚到朱弦的脚上。 以为是活物,朱弦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红薯。 仇辉只在肩膀上搭了一条大氅,还是朱弦白天披的那条。 寒风凛冽,他裸露在外的手已经冻得冰冰凉,可这两只红薯还是热的。想来是因为仇辉一直把这两只红薯抱着,所以才没有冷。 没有人会抱着红薯睡觉,不用想也知道这两只红薯是给谁吃的。 说心底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毕竟也曾真心实意地希望与他白头偕老过。但朱弦并不会因为这一点触动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在离开那扇斑驳的柴木小门前,朱弦停下脚,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趴在床边的背影。 门外寒风呼啸,传来凄厉的像鬼哭似的嚎叫声。朱弦没有带走仇辉的任何东西,只紧了紧自己袍子的领口,低着头,转身迅速闪出了门外…… …… 走出了小屋,朱弦才发现自己有多傻。 屋外,实在是太冷了! 整个山谷都被大雪覆盖住了,天上虽然没有下雪,却吹着风,扬起地上的雪,呼啦啦全往人的脸上扑。 -- 第226页 朱弦行走在及膝的雪地里,举步维艰。绣鞋被雪浸湿了,双脚像针扎似的刺痛,再多走一会便冷得失去了知觉,腿上像戳着两截木头,机械式地往前挪。 她突然有些后悔,应该把仇辉捂的那两只红薯给带上,自己这样单枪匹马缺衣少吃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片山谷。 可是朱弦不愿再回那木屋了,就是算死在这雪地里,也是为国明志! 朱弦就这样憋着胸中一口气,全凭那股子意念支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挣扎。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刚走到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头,朱弦停住了脚—— 眼前赫然出现一队人马,乌泱泱一大群杵在黑暗里。 朱弦被吓了一趔趄,跌倒在雪地里。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队伍走了出来,那黑色影子走到朱弦的面前,弯下腰,“唰”一声擦亮一支火折子。 一张清秀的面庞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鹅蛋的脸,杏核的眼,浓黑的长眉没入鬓边,更添几分男儿才有的飒爽气—— 是青钰。 仇辉的身边最抓人眼球的那一员女下属。 “大少奶奶,这么又冷又黑的晚上,就别出来瞎走吧!” 青钰朝朱弦轻笑,抬起手指招了招。 自她身后走上前数名又高又壮的汉子。 “去,把大少奶奶带下去,带回隐月谷,交给仇二小姐复命。”青钰淡淡地说。 朱弦听了大惊,问青钰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仇香香,她是仇辉的妻子,应该把她交给仇少庄主才对。 青钰听了朱弦的抗议后,笑了: “现在可算想起来少庄主了?可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与他闹了这一路,你知道不知道,为了替你采退热的草药,在这大雪天里,少庄主爬到多高的山顶上,去替你一寸土一寸土地找!” 或许是因为心疼仇辉,青钰对朱弦说话的语气很重,完全没有把朱弦当作主子的意思。 朱弦盯着那青钰,也没心思与她争辩或解释,他们与自己都不是同一阵营的人,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当务之急是一定不能让青钰把自己给带去仇香香手上。 “不管我与少庄主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处置我,也绝对不是你们可以决定的!带我去见少庄主,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朱弦坐在地上,挺直腰板沉着脸望着青钰。虽然没有能够压倒青钰的实力,但气势上一定要拿出主子的样子。 青钰冷笑一声:“仇二小姐有交代,大少奶奶行事过于任性,总是给少庄主惹不少事端。现如今局势紧张,任性的大少奶奶不适合再呆在少庄主的身边,所以得送去隐月谷,听从庄主和仇二小姐的安排才是。” 朱弦一听,自然强力反对。她不能回到仇尚志的身边去,这比留在仇辉身边,还要更糟糕! 青钰虽是仇辉的部下,但是她还首先是仇家庄的人,也得听仇尚志和仇香香的指挥。 所以青钰根本不听朱弦的抗议,更不会试图劝说朱弦。她只下令让那几名身高体壮的卒子拿来绳索,把朱弦给五花大绑起来。 在仇尚志和仇香香的眼里,朱弦就是他们的俘虏,是还有一定利用价值的俘虏,所以青钰便以俘虏的标准对待朱弦。 这是朱弦的命,谁叫她没个眼力界,非要当这仇家的儿媳妇呢? 就这样,朱弦再一次当了别人的俘虏,与当戴桢的俘虏不同,当戴桢的俘虏,好歹也算是戴桢的大姨姐,有杨嬿如在,自己就算死,也能不那么凄凉。 可是当仇香香的俘虏就不一样了,仇香香可不是什么自己的什么人,而是妥妥的敌人,早就容忍不得朱弦了。而她与朱弦之间也只剩巴不得生啖其肉,死噬其骨那种仇恨了。 就算朱弦已经不怕死了,她也不想被仇香香这种精神不正常的女人折磨而死,就在出峡谷的半路上,朱弦借口自己要小解,被松开了绑,由两名男兵领着去了一处荒坡的后头。 趁着两名士兵回避的当口,朱弦四下里侦查地形。她看见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一块大石头底下,露出一眼黑漆漆的小洞,看那洞口的外形,似乎自己努力挤一挤还能装得下……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把地上的大洞口变成了小洞口,小坑洞则直接填平。朱弦钻进石头底下的这眼小洞时,发现这个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小,朱弦蹲在这坑底,转身都还有富裕,而洞口被大雪覆盖住了,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掩护作用。 朱弦藏身于这坑底静静地等,果然,没有过多久,洞外便开始吵嚷起来。 负责看守朱弦的两名田义会士兵发现朱弦不见了,赶紧把这件意外报告给了他们的上级。很快,青钰便过来了。 朱弦听见青钰那调高了的嗓门在洞口响起,青钰给士兵们下令,要他们立刻封山,掘地三尺也得要把朱弦给找出来。 人们开始忙碌起来,田义会的士兵们骑着马用最快的速度堵住了所有的出路,他们十人一队,从山脚开始搜寻朱弦的行踪,没有人想到朱弦就躲在青钰脚底的那个坑里。 也不知在坑底呆了有多久,直到朱弦的浑身都冻僵了,双脚早已变得不是自己的。坑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朱弦废了好大力气终于从那个并不深的坑底爬了上来,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 -- 第227页 朱弦长长舒了一口气,想找个可以脱身的方向。挣扎着朝出谷的北方走了一段路,发现前面就是田义会的士兵在搜山。 朱弦没法,只能选择往山上爬,冀以绕到士兵们的前头,越过包围圈,好出谷。 可伴随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朱弦发现自己的愿望太过单纯。田义会的兵都是惯会da砸。抢的市井底层,平日里锻炼惯了,跑起山路来可是飞快,朱弦想要通过爬山跑到他们的前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十根指头都被山石磨出了血,膝盖也撞烂了,罗裙洒满点点血污,朱弦哆嗦着爬上山腰最大一块山石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叫声—— “她在那儿!快来!她在那块大石头上!” 朱弦一惊,知道自己暴露了。她手脚并用,加快了速度朝山顶爬。虽然知道去山顶也没啥路可以走,但是出于猎物的本能,朱弦依然会拼了命地往山顶去。 毕竟那是她唯一可以走的路。 身后沸乱声渐至,朱弦浑身颤抖着爬上了光秃秃的山顶。 身后,就是手拿绳索,刀枪棍棒的田义会士兵。 一名头顶长满了癞痢的肥壮汉子手拿麻绳,狞笑着朝朱弦走来。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的黄板牙。 “我的个乖乖!终于逮到你了,小娘子真够劲儿的,来让哥哥我背你下去!” 耳畔刮过呼呼的风声,朱弦回头望着身后渐至的追兵,脸上满是湿泪。 她并不害怕死,其实就在朱耀祺和祁王妃离开的那天起,朱弦就明白了自己的命,其实并不是命。 “娘,八世子,我来接你们了……” 朱弦没有紧张地大喊,更没有害怕地尖叫,她口中低低地呢喃,一边奋力催动自己早已麻木的躯体朝前方不远处的崖边爬去。 “哈哈!小娘子躲什么躲,别怕,哥哥的背宽得很,趴在上头,舒服得很……” “娘,八世子……等等我啊……” 朱弦低低地啜泣,悬崖近在咫尺,却又迟迟不到。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石头磨散了她的衣襟。胳膊和腿都破了,可她却感觉不到痛。 朱弦只是急,她催动周身所有能动的器官,急切地拥抱那一寸一寸缓缓而来的悬崖…… 胜利近在眼前。 在冬雪拥抱朱弦柔软腰肢的时候,朱弦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才会有的微笑。 这一刻,呼啸的寒风啊,就是上天为朱弦吹奏的最完美的谢幕曲。 癞痢头没有抓住朱弦,只撕下她脚边的一缕裙摆。他傻傻地看着手里那缕轻飘飘的丝裙,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不等癞痢头回过神来,一道疾风刮过,身旁闪过一个黑影。 衣袂翻飞,另一个人紧随朱弦之后,纵身跃下了悬崖。 不远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呐喊:“少庄主!” 癞痢头转身,迎头一记老拳击得他口吐白沫,眼花缭乱。 青钰正站在癞痢头的面前,面色惨白,目眦尽裂。 “邱八,你手瘸了吗?少庄主从你身边经过,你没看见?” 第118章 情郎 我叫你们带她走! 朱弦刚翻身下悬崖, 便有一根不知道什么绳子卷住了她的腰,紧接着一条胳膊抱紧了她。 朱弦睁开紧闭的双眼,看见仇辉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朱弦惊呆了, 为在去见阎王的路上还能看见仇辉感到惊讶不已。 仇辉的沉着脸, 双眼射出寒星般的光芒。朱弦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是一条流星索,仇辉抛出这条流星索挂住崖壁上的一棵小树, 暂时止住了朱弦下坠的速度。 此时正值冬季,小树早已枯死,枯死的树承重力有限。朱弦抬头, 静静看那棵树一点一点走向崩溃的边缘…… 仇辉一只手抱紧朱弦, 另一只手抓紧那流星索,眼看枯树就要支撑不住,他也腾不出多余的手来抓住其他东西。 “放开我。”朱弦淡淡地说: “留着我也没什么用,少了我少一个负担。” 仇辉不说话, 憋着一股劲,憋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放手。 “你何苦呢……”朱弦望着仇辉的脸,语带惋惜。 不等朱弦的话音落下, 便听得头顶“咔嚓”一声巨响,枯树终于撑不住了, 断成两截,和朱弦与仇辉一起, 稀里哗啦往下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仇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一把峨眉刺, 唰一声扎进那根裸露在崖壁上的树根里。 这一番操作,有如行云流水。仇辉就像无处不能去,无处不能留的崖壁大蜘蛛, 无论周围的环境怎么变,他都能安安稳稳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朱弦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瞪圆了。只觉得仇辉的劲好大,在坠崖的过程中还能往树根里头栽进去这么长一根钎。 峨眉刺毕竟是用来杀人,而不是救人的,靠这根峨眉刺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实在有些勉为其难,眼看这根峨眉刺开始慢慢弯折,朱弦再度淡定开口: “放开……” “闭嘴!”不等朱弦说完,仇辉便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抱紧我,我得往上爬一爬……”仇辉牙关紧咬,如是对朱弦说。 朱弦沉默,看着他一颗一颗自额角冒出来的豆大的汗水,她心里又开始难过。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极力拉住自己不放手的人,也算是一桩幸事吧…… -- 第228页 朱弦曾经一度怀疑仇辉是拿她做饵,引诱什么人跟着他走进圈套,现在看来似乎是朱弦自己想多了? 虽然活着的日子很辛苦,但是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是谁的依靠,哪怕仅仅只为了满足别人的需要,那么朱弦还是愿意为了他人让自己勉强辛苦下去的。 于是朱弦那颗慷慨赴死的心终于开始动摇,她伸出手,主动勾住仇辉的脖颈,往上紧了紧。 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仇辉看向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温柔,他柔和了嗓子对她说: “小心了,上面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带你往上爬一点。” 朱弦没有说话,但是头却往仇辉的颈间微微靠近了些。 仇辉很开心,眼眶里微微有些酸涩。 他说了一句“我开始了”,便真的放开了朱弦,两只手攀住崖壁上的石头往上爬。 仇辉真的带着朱弦爬上了高处凸起的那块平台,两个人刚坐好,便听得自头顶的上方传来青钰惊喜的呼唤: “少庄主!” …… 这天夜里,朱弦终于在小木屋里留了下来。和往常一样,朱弦睡床,仇辉在床边上趴着。 朱弦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脚往里缩了缩,叫他上床来睡。 仇辉抬起头,望着朱弦,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努,上来了就好好歇着吧!”朱弦尽力把身子缩在床头,朝着床尾努了努嘴。 听见这句话,亮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些,但是仇辉依然做出开心的表情,对朱弦说了一句“谢谢娘子”。 朱弦看在眼里,知道仇辉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今天仇辉给朱弦展示了他的一腔真心,让朱弦也很感动,但是才经历过这么多事,朱弦实在是身心俱疲。 “我要为娘守孝三年。”朱弦意有所指地对仇辉交代。 “……”仇辉无语,他第一次听说有女人以这种方式为长者守孝的,守孝是守孝,不是出家。 不过他也并没有与朱弦辩解什么,他能理解,也能接受朱弦对自己的任何情绪,他不会生气,更不会埋怨她。 “好的,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破坏娘子对岳母守孝的心意的。”为了让朱弦能够放心,仇辉很认真地对朱弦表态,就差对天起誓了。 仇辉是君子,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办得到。而他也的确信守了诺言,老老实实地在床脚睡了一夜。 夜里,有人睡不着觉,腐朽的柴木床板吱嘎声不断。 朱弦听见自床的那头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 有好几次,朱弦准备放弃抵抗了。如果仇辉要她,她打算不顾一切地满足他。 但是仇辉并没有任何动作,除了喘息,不眠不休地喘息之外,他什么也没做。 东方已现鱼肚白,朱弦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他,“你不困吗?” 仇辉说他旧伤复发了,胸口疼,所以睡不着觉。 朱弦一愣,想起从前仇辉心口就会痛,今天坠崖又攀崖的,就算没旧伤的人也会全身痛了。是自己疏忽了,居然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朱弦坐起身,关切地询问仇辉需不需要吃点药,又埋怨这里荒郊野岭的也没地方找大夫。 仇辉摇头,说没关系的,我忍一忍就好了。 朱弦不放心,说生病怎么能够忍,过来解开衣裳给我看看,可是哪里给摔坏了? 仇辉也起身,朱弦解开他衣裳后,拿来了火烛。 蜜色的肌肤在柔和的烛光下散发出锦缎一般迷人的光泽,斑驳的胸膛上一块大大的淤青,应该是在救朱弦的时候在山石上砸的。 朱弦倒吸一口冷气,伸手轻轻按了上去。 “是这里疼吗?” 仇辉没有回答,只喘出更长的一口气。 朱弦以为他是痛,附身下去轻轻地吹。 喘息声愈发的粗重和急促了。 朱弦吹了几下,发现了不对头。 她抬起头,看见仇辉因隐忍变得嫣红的鬓角和迷离的眼神。 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朱弦猛地扑进仇辉的怀里,把自己暴风般的吻印上了仇辉的脸颊。 但仇辉却没有反应。 他轻轻推开朱弦:“你还在守孝……” 朱弦不说话,用行动告诉了他自己的答案。 她主动把仇辉推上了枕头,自己压了上去…… 两个人身体的纠缠,也挑起了朱弦的万丈情涛。她浑身都酥了,把一切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听凭欲望的野马在丰沃的原野上驰驱,感受心底那只狂蝶在芬芳的花丛中迷乱飞舞。 像一叶扁舟,在汹涌的波涛中上下颠簸,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滚滚热浪,把朱弦的身心都浇得滚烫滚烫…… 火红的烛光在羞涩地跳动,烛火下,那靡糜的幻色氤氲成烟在肆意升腾、疯狂变幻…… 一夜风流过后,朱弦在心身通泰的同时,也香汗淋漓,筋疲力尽。 终于两个人都累了,相拥而眠。仇辉的臂弯,像一座宁静的港湾,给朱弦庇护,带给她平静,也给她安祥…… …… 第二天中午,太阳挂上了正中天,两个人才醒来。 朱弦摸摸肚子说饿了,仇辉说就在这条山梁的那一边有条河,河里有很多鱼,我们可以去抓鱼来烤着吃。 -- 第229页 朱弦点点头答应了。 仇辉给朱弦披上斗篷,牵来马,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山梁的那一头走去。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出来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空气清新,又透澈。 小河被一层冰给封冻了,仇辉很有经验,用石头砸开一只冻后,直接拿一根树杈往这洞里叉鱼。 朱弦惊讶于仇辉的这一番操作,眼看仇辉用这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工具,叉起一条又一条的鱼时,朱弦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欢呼。 阳光底下朱弦笑容得很灿烂,晃花了仇辉的眼,便也拿着手里的树杈望着朱弦笑。 阳光柔柔洒在他的发上、脸上,和浓长的睫毛上,仇辉的笑眼如此漂亮,像透过密林深处惊鸿一瞥的幽泉,神秘又深邃。 有那么一瞬,朱弦觉得这样幽居于俗世之外的生活挺美好,她甚至开始喜欢起这片山谷来。如果可以,往后的余生,她与仇辉一直都生活在山谷里的那座小木屋里,似乎也挺不错。 愿望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骨感。 非常突然地,原本静谧又美好的山谷被一阵马蹄声给打破了。那马蹄声音很单薄,能听得出来是单人单骑。 朱弦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仇辉也停下了手里的树杈。 不等朱弦开口问仇辉一句话,却听得那马蹄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急促又响亮,一人一骑自小河的入口处疾驰而来。 那人穿着青衫,左边胳膊上捆了一条红丝带。朱弦认出来那条红丝带意味着什么,心里反感,便转过了头去。 来人骑着马冲到仇辉的面前便滚鞍下马朝仇辉跪下: “启禀少庄主,高……” 不等传令兵说完,仇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知道了。”仇辉淡淡地说,“你下去吧,提醒青钰按原计划行事。” 传令兵回应一声响亮的“是”,便退了下去。 仇辉与那传令兵的对话,朱弦一直站在一旁听着,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朱弦转过身,看向仇辉。 “你们在做什么?”朱弦问。 仇辉望着朱弦温柔地笑,“没事,不关你的事。” “不是!你告诉我你们究竟计划了什么?你们在等什么人?”朱弦不信仇辉的话,厉声质问他。 “没计划什么。”仇辉脸上的笑非常真诚,他朝朱弦伸过手去: “娘子若累了,我送你回……” “我不要走!”朱弦一掌拍开仇辉的手,“我才不要回去!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朱弦很愤怒,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有点站不住身。 “你老实回答我……你把我……带到这山谷,就是把我做饵……想引来谁……好让你们一网打尽?” 朱弦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些话,心里一阵阵的钝痛,让她承受不住,又哭不出来。 面对朱弦的质问,仇辉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定定地望着朱弦,嘴角挂一抹死板又僵硬的笑,这让他的脸在朱弦的眼里变得格外陌生。 “娘子,别闹了,我累了,你陪我回去。” 说着,仇辉朝朱弦一步一步走过来,他伸出手,试图抓住朱弦,好让朱弦随自己同走。 朱弦尖叫着躲开,害怕仇辉伸过来的那只手,就像仇辉的手是会咬人的毒蛇。 地面上有雪,仇辉怕她跌倒,不敢紧追,又不愿意放弃,便只能追着朱弦走,朱弦则打着转的躲。两个人你追我逃,跟孩子似的转了好几十个大圈圈。 突然,朱弦停止了尖叫。 她定定地望着仇辉身后的某一个地方,双眼像见鬼似的睁得好大好大。 仇辉看清楚了朱弦脸上的表情,便转过身—— 果然,仇辉看见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高帜,一人一骑,身披铠甲,弓箭随身,横刀立马站在仇辉的眼前。 仇辉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烁愉悦的光。他把手指屈成环放入口中,打了一个响哨,自他身后密林的深处走出来两名黑衣蒙面人。 仇辉收回手,指着一旁的朱弦说了一句: “带她走。” 朱弦猛地哭出了声,她挣脱了黑衣汉子的手朝仇辉的方向跪下: “你不要杀他!” 仇辉一愣,转头看向身后的朱弦。 他看见朱弦正跪在自己的面前,面色惨白如金纸,哭成了泪人。 “求求你……”朱弦口中喃喃,因为过于悲痛,她气息不顺,已经很难再吐出完整的一句话,只能痛哭着朝仇辉拼命地摇头。 眼底飞速划过一丝伤痛,仇辉沉着脸,对黑衣汉子再度怒吼一句: “我叫你们带她走!” 黑衣汉子领命,再不理会朱弦的声嘶力竭,一左一右躬身提起朱弦,架着她没入深林…… 第119章 二爷 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已经很累很累…… 叶小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 马车外喊杀声震天,而自己却盖着被子还在马车里睡觉。 叶小美唰一声拉开身上的棉被,提起枕边的刀从马车里跳出身来。 眼前正一片沸乱, 兄弟们与田义会的人打起来了。 叶小美挥刀砍掉正往自己而来的两个人的头, 跃身冲入了战场。她搞不清楚状况,想找个人先问问。 叶小美看准了一个战斗正酣的兄弟, 朝他奔了过去。可是不等朱弦靠近,那名兄弟便被人用枪-刺破了胸,倒在了地上。 -- 第230页 叶小美无奈, 红着眼睛杀倒一大片后又转头寻找别的目标。她看见老掌柜正用一把残刀与人奋战, 刀锋豁开了口,杀人都得多扒拉几下。 叶小美浴血冲杀到了老掌柜的身边,大喊:“掌柜的!” 老掌柜看见了叶小美,一边奋力把嵌进人背脊骨的残刀-拔/出来, 一边着急地朝叶小美大喊: “小美!快去东边找二爷,二爷只带了几个人,朝东边河谷去了!” 叶小美“噢”一声,转身就朝东边河谷跑。 老掌柜望着叶小美孤零零离开的背影, 昏浊的老眼里渗出了泪。 “小美!保护好二爷!也保护好你自己!”老掌柜大声喊。 “知道了掌柜的!你也照顾好你自己!”小美来不及回头,跃过一丛荆棘, 飞也似的朝密林深处而去…… …… 在通往河谷的一处小山坡上,叶小美的去路被一名女匪徒给拦住了。 那女人穿一身黑衣裳, 衣裳很贴身,遮不住她凹凸有致又矫健挺拔的身材。她像男人那样把头发高高束起, 那张脸生得美艳非常,还在鬓边贴了花黄。 叶小美知道这名女匪首,从前在扬州, 老掌柜的腰就是被这女人给伤了。女匪挺有名,是他们田义会的风云人物,名字叫青钰。 叶小美脚下不停,提着刀朝青钰飞奔而去。因为着急着要见二爷,叶小美使刀比以往更加急一些,横劈竖斩大开大合,气势汹汹颇有些毁天灭地的气势。 青钰走出一连串的三角步,勉强躲开了叶小美的第一轮进攻。 叶小美知道青钰的能耐,紧了紧手里的刀,用眼睛的余光四下里打量周边的形势。 “小蹄子受死吧。”青钰冷笑,“你真以为你家主子可以打得过少庄主?你们太幼稚了。” “普天之下,刀能快得过少庄主的人还没有出生呢!”青钰大喊着,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大笑,刀风呼呼朝叶小美劈头盖脸席卷而来…… 叶小美上了树。 青钰的功夫不错,许是受到过仇辉的指点,她的刀法里颇有些鞑靼人刀法的影子,刚劲又勇猛,只讲进攻,不考虑后路,哪怕自损一千也得要伤敌八百。 这种随时随地都不要命的打法很是让人头痛,在与青钰纠缠了几十个回合后,叶小美的身上大大小小也受到了多处的伤。 最终,叶小美靠怀里的一把石灰作掩护,烫伤青钰的眼睛后,一刀劈开了她的胸。 临死前,青钰的嘴里吐着血泡,却依然在止不住地大笑,她笑叶小美蠢。 “你们……东厂的人都是蠢驴!你们的娘娘腔没得救了……少庄主只要我给他一炷香的时间……御龙山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尖利又刺耳,直冲云霄。 叶小美听不惯,手起刀落,结果了她的命。 叶小美抬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血水,好让自己的眼睛能够睁得开。她来不及把刀收入刀鞘,便往那河谷奔去。 虽然知道不能相信这种女人的恐吓之词,但青钰的话依然刺激到了叶小美。 叶小美飞奔来到河谷的入口处,远远看见仇辉正提着刀从河谷里面走出来。 河谷里头静悄悄的,除了纯洁又雪白的大地,什么都看不见,就像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叶小美站在原地,望着仇辉自远而近的身影,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仇辉找你报仇,我还要找你报仇呢……” “你怎么可以让别人杀掉你……那么乞丐的仇,我又应该找谁报呢……” 叶小美瞪着仇辉过来的方向,双目赤红,嘴里念念有词。 她颤抖着,举起手里的刀。 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后,叶小美哭喊着朝仇辉冲了过去…… 刀光闪过,如江海潋波,负手惊涛,搅动万里黄云。 …… 叶小美拄着刀,缓缓地跪下。 她的左颈中了一刀,就像打开了水筏子,鲜血汩汩往外流。 力气就像皮囊子里头的气,囊子破口了,它们便都跑上了天。 浑身软绵绵的,叶小美面朝下倒在了雪地上。 冰冷的雪刺激着叶小美的脸颊,让她的神智又重新找回来了一些。 叶小美睁开眼,看见眼前的天和地都变成了红色。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身前有一双男人的皂靴,从叶小美的眼睛里看出去就是加了血的裘皮,变成了怪异的红色皮靴。 叶小美知道这双脚的主人是仇辉,她和高帜共同的敌人,可是现在叶小美已经不打算找仇辉报仇了。 叶小美看也不看他,绕过这双脚继续往河谷里头爬—— 她还没有找到二爷,现在就得去找他。 叶小美爬过石头,再爬过枯草,在茫茫雪地上留下长长一条鲜红色的路。 直到她看见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双眼紧闭着,在白雪的映衬下浓长的眉更加乌黑,本就清朗的面颌变得愈发清冷、孤高。 金色的甲胄在晚霞的照耀下与天边的红云交相辉映,雪地上的二爷就像天边的神,神圣又高贵。 “我来迟了……”叶小美自嘴里吐出一大口血。 “你不讲道理……我都没有让你死……你怎么可以擅自就先死了呢……” -- 第231页 她一边奋力朝雪地中央那个人爬去,一边长长叹出一口气,泪水顺着血水一起往颌下流。 “你是一个大坏蛋……欺骗我,不听我的话……还让掌柜的药翻了我……” 叶小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好不容易来到高帜的身边,她伸出手,想够他,可是还差一点点。 叶小美最后叹出一口气,想再靠近他一点点。 结果失败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前进一寸的时候,叶小美终于体会到了绝望的感受。 活着的时候她就够不上他,没想到连死了依然够不上…… 叶小美忍不住呜呜呜地哭,从那破损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却是“咕噜咕噜”像水开一样的声音,那是血水漏进了气管里,气管想出气时发出来的气泡翻滚的声音。 叶小美就这样带着气泡翻滚的咕噜声,望着近在咫尺的高帜喘粗气。 她看见高帜的手正搁在自己的侧前方。 叶小美振奋,她奋力把自己的身体朝那个方向侧了一点点,让自己的脸,可以正对着他的手。 叶小美伸出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握紧了高帜冰冷的指尖。 终于,叶小美笑了,可是自喉咙里发出来的依然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总算抓住你了,二爷……” 叶小美在心底里默默地对他说话。 “我,叶小美,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 “咕噜咕噜”,气泡翻滚的声音愈发浓重。 叶小美垂下头,把自己的脸埋进松软的雪地里,两只血迹斑驳的手,紧紧地相交在一起。 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已经很累很累了,好在现在终于找到了他。 叶小美总算可以休息了…… …… 山脚下的小木屋外,两名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把木屋守得严严实实。 朱弦坐在木屋里,呆呆地看眼前火盆里跳跃的火苗吞噬盆中的木柴。 朱弦与高帜认识已逾十五年,可是直到今天,朱弦似乎才第一次看清楚,高帜究竟长什么样子。 穿着盔甲挎着刀的高帜,也是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将军。 她几乎已经想不起从前第一次见到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 朱弦只记得童年时代的高帜,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常常陪自己玩,会给她找有颜色的贝壳,所以朱弦也会很感激地叫他帜哥哥。 高帜在朱弦心底的形象一度是很正面,很高大的,可是伴随他年龄的逐年增长,进入储正宫后的高帜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距离朱弦越来越远。直到后来,变成了一个模糊又飘渺的影子。 一直以为自己与高帜不会有任何交集的朱弦,直到今天才突然发现,自己忽略掉的,原来是别人颠倒的一生。 心里面除了抱歉,依然只有抱歉。不论从前高帜对祁王府明里暗里都做过些什么,但就客观事实来看,的确是朱弦自己把高帜拖到今天这个艰难的境地的。 朱弦尚记得高帜在不久前曾经对自己说过他幼时的悲惨经历,母亲早亡,年幼的高帜被父亲以十两银的价格卖了出去。 高帜没有办法决定他自己的人生,无论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有几分是他可以说不的,朱弦不清楚。但朱弦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唯有一件事,高帜可以自己作出选择—— 便是今天他选择出现在这御龙谷。 想到这里,朱弦站起身,抹掉腮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来的眼泪,她走到小木屋的门边,打开门,对屋外守门的两名黑衣大汉说: “带我回河边,我要见你们少庄主。” 第120章 赵麾 他叫赵麾。 不用等到朱弦去找仇辉, 仇辉便已经回来了。 两名黑衣人受不了朱弦的百般纠缠,终于答应带她再回去见少庄主。可是他们带着朱弦刚走出这木屋没几步,就看见仇辉提着刀从远处走来。 远山、白雪、苍松、枯竹, 萧索天地间, 一身清霜的仇辉比这极寒的冬还要更加凛冽。 刀没有入鞘,刀尖倒挂着垂在地上, 皑皑白雪映衬下那刀尖的血渍格外刺眼。 朱弦呆立在当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两方都已经被逼到只能选择你死或我活的地步时,那么必定有一方是会输的。 虽然在心里早已经做好了接受那个结果的准备, 但是当她亲眼看见仇辉一个人提着刀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 朱弦依旧难过得想要大哭。 她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来劝说仇辉改变他的想法,冀以救下高帜,可谁知道仇辉回来的速度过快,大大超过了朱弦的预期。 朱弦远远望着仇辉归来的身影,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这样的结果不是朱弦想看到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变成自己憎恶的那个样子。 仇辉来到朱弦的面前,看见她脸上断线的泪珠子,冷笑一声道: “怎么?让娘子失望了, 为什么回来的人是我。” 朱弦一愣,顿觉得气梗, 仇辉抱着这样的想法就是要与她撕破脸的,自己不可能与他正常对话。 朱弦为自己的眼泪叹不值, 她抹一把脸,收起了情绪, 对仇辉说道: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你赢了,成功把自己的家国人民拱手送给了夷人, 你可真厉害?” -- 第232页 仇辉笑,眼底闪烁晦暗不明的光。 他一把抓住朱弦的胳膊,把她往木屋的方向拖。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朱弦挣扎,但换来的却是仇辉更加用力的拖拽。 仇辉拖着朱弦走进了木屋,一把把她摁在了墙上。 不等朱弦反应过来,那把血迹未干的刀就已经搁上了她的颈间。 仇辉的脸,近在眼前,他的气息滚烫,眼睛红红的,里面全是燃烧的火焰和沸腾的情绪。 刀锋冰凉,朱弦能感受到颈间的皮肤被那锋尖压迫时带来的威胁的感觉。 刀锋残留的浓重血腥气充斥朱弦的鼻尖,她知道这里一定有高帜的味道。 原本激动的心此刻反倒平静了下来,朱弦再也不生气了,更没有感觉到害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停手吧,好么?”朱弦看进仇辉的眼睛。 “如果你需要有人偿命,才能消除你心底的仇恨,抚平你的伤痛,我愿意把我的命给你。只希望你能在杀了我之后立刻放下屠刀,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仇辉没有说话,他瞪着朱弦,只那么狠狠地一直瞪着她。 仇辉咬着牙,腕间一个用力,向前进了一线。刀锋逼近,破了朱弦的皮,刺痛传来,朱弦却笑了。 “谢谢你。”朱弦说,“让我们祁王府的人又多活了这么多年,我代表父亲和我们全家,对赵炳忠将军一家表示真诚的歉意。” 听见赵炳忠的名字,仇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拿刀的手开始颤抖。 颈间的血温热,浸湿了朱弦的前襟。 朱弦闭上眼,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漂泊无依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家,朱弦很高兴能在今天找到自己的归宿。 临别之前,朱弦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重新睁开眼轻声问那仇辉:“你……有那么一小会……曾经爱过我么?” 听见朱弦这句问,仇辉依旧没有回答,他恶狠狠地瞪着朱弦,眼泪却流了出来。 “从小爹就教过我,不可以恃强凌弱……” 他摇着头,口中喃喃,一边松开了压制住朱弦的那只手,把刀丢到了地上。 “所以我为什么要遇见你,你害了我全家,而我却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不光要杀死我的人,还要杀死我的心,而我除了一遍又一遍地任由你杀,还不能说一个不字……” 仇辉哭了,满面湿泪,他趔趄着后退,挥舞着双臂,大声控诉朱弦对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委屈得像个孩子。 “你走吧。”他转过身,抬起胳膊狠狠地擦自己的眼,不将正脸示与朱弦。 “这件事就这么过了,我不会再追究。” 仇辉没有明说是哪一件事,但朱弦听明白了这话中所指,她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更没有什么挽回的必要。 朱弦望着仇辉的后脑勺扯了扯嘴角,说一句: “谢谢……” “床头的麻布包袱里有五十两银,你拿走。出门自己去牵马,朝南一直走,走出这御龙谷,在庄家堡找我们曾经住过的那家客栈先住下,不出五日,自会有你家里的人来客栈接你。” 发泄完情绪后,仇辉总算平静了一些,他没有再抹眼泪,却也没有回头,只拿背对着朱弦,说出来的话倒是一一安排得周全。 朱弦听了没有多问,知道这是该收工了,她与仇辉各自心怀鬼胎编织的这场梦,总算结束了,便再度对着他的后脑勺说一句:“好。” 朱弦依言走到窗边的小床旁,就在昨天晚上她与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在这地方颠鸾倒凤过。 朱弦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避开那褥子上的鸳鸯与并蒂莲,她把手伸进那包袱里,果然摸出来一只钱袋子。 朱弦毫不客气地把这只钱袋子放进自己的怀里,抬起头来,她看见仇辉依然没有转身过来看她一眼。 “有件事……我还是想与你说一下。”朱弦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背影,眼睛有一点涩。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念在我们从前也曾有过的情分上,你就停止了吧!这也是你自己的国家,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都是你的同族,却因为这场战乱,妻离子散,流离失所!你要报仇可以,但不能让战火把无辜的百姓都牵扯进来……” 似乎害怕被打断,朱弦说得很快。这也是她思忖良久后,一直想与仇辉说的话。她的夫君原本应该是英雄,不可以最终却落得个千夫所指的境地。 朱弦的预料很准,不等她说完,仇辉果然就抢过了话头: “你扯远了,我从没有想过那么多,我不过是一个凡人,没那么大能耐。” 朱弦一愣,“你说什么?” 仇辉转身,眼底的落寞清晰可见: “我是俗人,更是庸人,我想的从来都只有杀死杀我的人,至于其他人到底想要什么,准备怎样做,从来都不干我的事,我不感兴趣,没有参与,也不想关注。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准备干什么,你也看见了,我身上统共就这五十两银,还都给了你,我可没那能耐发起一场战争,更没力量阻止这场战争。” “……”朱弦无语。 “可是……可是……可他们不是……”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不等朱弦说完,仇辉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 第233页 “别对我期望太多,我认识他们的时间比你早不了多久,对他们的了解也并不比你多多少,至于百里掌门……” 仇辉扬了扬头,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很快,我也要离开他了。” “你走吧,去庄家堡,等你的家人。”仇辉后退两步,转身重新回到了墙根底下,背过身去,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朱弦想问他为什么不走,突然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完全是多余的。 毋庸置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与仇辉之间已经结束了。 悲伤、酸楚、不甘、无奈,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朱弦最后看了看墙根那个身影最后一眼,转身朝门外走去。 就在朱弦的手拉开柴木门的那一刻,却听得仇辉的声音再度传来: “那个……” 朱弦停住了脚。 “那个……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朱弦转身,看见他眼底微微躲闪的光。 “如果有那个可能……我说的是万一……今此一别,如若你有了身孕,我想恳求你把孩子生下来……” “……”朱弦没有回答,倒是瞬间臊了一个大红脸。 她只手扶门,低着头,既不走,也不说拒绝。 见朱弦不回答,仇辉有些急,他着急着要对朱弦表态: “如果有可能……我或许可以回来找你……” 可是转瞬,他又把剩下的话给重新吞了回去。 事情发展到现在,无论哪一方,这种自作多情的话都最好少说。 “当然,这个我不强求,一切都随你,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只是……我想说的是……” 仇辉难得的露出了局促的表情,他搓了搓手,对朱弦解释道: “我想说的是,万一!万一你要是有了孩子,并想生下他,千万别给起错了姓。我姓赵,单名一个麾。” …… 朱弦一个人骑着马离开了山下小木屋。 今天是朱弦与赵麾第二次正式见面的日子,也是两人分手的日子。 在转过那道山梁的时候,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木屋。 木屋在高高的大山脚下孤零零地卧着,就像从古至今,一直都是它不离不弃的守着这座山。 一卧便是千年。 山上覆满白雪,朱弦知道,这山叫御龙山,他曾经抓鱼的那条河叫御龙河,山谷是御龙谷。 一山一谷、一河、一木屋,木屋里住着朱弦曾经的心上人。 他叫赵麾。 第121章 落定 既然是传言,你又嘴碎地传什么传…… 朱弦离开小木屋后, 径直朝东边的御龙河走,她想带高帜一起离开这里。 朱弦欠高帜的情,这辈子她都还不了。只能去替他收收尸, 对着他的坟茔叩几个响头, 叫声“帜哥哥对不起”,旁的, 她也给不了了。 可待朱弦赶到这御龙河谷,她却发现,四处都是白茫茫静悄悄的。一眼就望到了底, 不光没有人, 就连尸体也是没有的。 朱弦下马,在雪地上奔跑,四下里搜寻,都寻不到高帜的影子。 就像高帜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而这里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一场打斗。 朱弦知道,这当然不可能。 朱弦累了,她跑着跑着就突然跪了下来,对着身下的皑皑白雪哭泣。 突然, 她看见了就在面前的一滩血迹。 朱弦扑过去,似乎从这滩冰冷的血迹里可以看到谁的脸。 可血迹就是血迹, 朱弦什么都看不出来。 朱弦好生失望,她漠视了他一辈子, 不过想在最后的时刻不让自己再把他忽略。可是上天不给她机会,让她连这一点点人情都还不了。 在阳光的照射下, 雪地里一缕光芒刺得朱弦眼睛发痛。 她伸出手去,把那缕刺眼的光芒给捡了起来—— 是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扳指。 那扳指温润、醇厚、精光内敛,像高帜看她时候的眼睛, 澄澈,又通透。 心不由自主开始狂跳起来,朱弦握紧这枚扳指,把它贴近自己的胸口。 她似乎听到了高帜的声音,感觉到他靠过来时的气息。 “芃芃,你来了?” …… 朱弦回到了庄家堡,重新住进了她与仇辉曾经住过的那间客栈。 因为战乱,物价飞涨,她用仇辉的全部家当,那五十两银支付了房资,这才得以成功入住。 客栈老板说他家有军队,可以保护住进店里的每一位客人。 朱弦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与店家多纠缠。现在的朱弦只期望仇辉说的是真的,五日内最好真的有人来这里接她,不然现在的朱弦身无分文,五日过后,她就只能流落街头当难民了。 每天,朱弦都会去店家那里询问,今天是否有人来找她。 到第四天的时候,朱弦刚下楼准备去找店老板,就看见店小二站在堂下拼命朝自己挥手。 “这个,这个!看这里有人来找你!” 店小二的手指向店老板身前站的一个人,那人皮肤黝黑,身型魁伟,穿着素衣素袍,腰间别一把大刀。 朱弦下意识地朝着那人走过去,可是她不认识那个男人,一脸的迷茫。 却见来人朝朱弦深深一鞠躬,对她说: “我姓杜,名青松,三哥派小的来这儿接五小姐。” -- 第234页 …… 朱耀廷接过了朱校桓的大旗,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镇压田义会叛乱。 在离开京城的路上,因为赶路赶得急,宫人们没有伺候好,朱校桓的御辇落水了。 朱校桓因此染上了风寒,时值寒冬,朱校桓的年纪又大了,一点点毛病都有可能发展到不可控制。 几副汤药下去后不见好,年迈的朱校桓就这样一病不起。待御驾行至徐州一带时,朱校桓竟撒手归西了。 彼时朱耀廷正带兵在徐州作战,朱校桓驾崩,朱耀廷靠手中现成的军队果断控制了皇庭,压下朱校桓的死讯,秘不发丧。 这天夜里,朱校桓正在与僚属商讨作战的时候,守备从帐外拉进来了一个人。 守备告诉朱耀廷,说他们抓到一个探子,想杀,但探子说他是来送信的,还给了一样信物。 朱耀廷招招手叫守备把信物带过来,走近了一看,是一块西城兵马司的腰牌,上刻一个大大的“仇”字。 朱耀廷大惊,叫守备把探子赶快带进来。 探子被带进大帐后,给朱耀廷递上来一封信。他告诉朱耀廷,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兵,任务只是送这一封信,管带给他的任务就是人在信在,人亡信毁。 他要朱耀廷只接过这封信就好,别问他事,问了也是不知道。这几天兄弟们被人带过来又过带去,与不同的人打仗,他已经分不清楚究竟谁是谁了。 朱耀廷收到的信是用血写在牛皮上的,朱耀廷看得出来,这是仇辉的亲笔手书。 仇辉没有与朱耀廷解释任何问题,他只告诉朱耀廷,阴山终年积雪,是中原大地的天然屏障,这也是关西赵氏曾经靠一己之力就能抵御一国的最关键助力。 北方鞑靼想要攻破关西三镇很难,更何况现在还是冬季,于鞑靼而言,无论军队调集还是物资运输,因为阴山的存在,都变得更加困难。所以才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伎俩,指望用田义会,搅动起中原内乱,让朝廷自乱了阵脚,最好皇室发生大乱斗,这样关西三镇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仇辉告诉朱耀廷,想要破这样的局,其实很简单。不要再理会关西,那里打过几十上百年的仗,自有一套对付鞑靼的方法。朝廷得保持自己不自相残杀,集中精力控制住田义会,不让他们四处引乱,把战场尽量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就够了。 田义会孤军深入,没有后继,十日尚力强,二十日、三十日后呢? 鞑靼靠的就是速度,闪电般的速度是他们克敌致胜的法宝。所以我们就得要把战线给他们拉长,稳住阵脚,打持久战。不需要我们的军队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没有了军力和物资补给的田义会,就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一击即溃! 看到这里,朱耀廷抚掌大笑。仇辉的话,真真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摸索,朱耀廷也试图调整自己的作战思路,持久战,拖死田义会和鞑靼人,是朱耀廷最近总结出来的初步方针。 如今再看仇辉的这一封信,朱耀廷对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就更加有信心了! 在信的最后,仇辉拜托朱耀廷照顾好他的妻子朱弦,并告诉朱耀廷,非常感谢这几年来三殿下对自己的赏识,并非常抱歉自己不能在殿下最需要的时候站在他身边。 看罢这封信,朱耀廷掩面沉思良久。 半晌,他把杜青松叫了过来,给他看这一封信,问杜青松有什么想法。 杜青松拿着信,默不作声地看完,憋出来一句: “仇兄弟说得对。” 朱耀廷噗嗤一声笑,“就这?还有呢?” 杜青松又憋住了,支吾了半天,终于,杜青松才一脸谨慎地弯下腰问朱耀廷: “不知三殿下是否知道,前阵子一直有一个传言自东厂传出来……” 朱耀廷听了便反手给那杜青松后脑勺一巴掌:“啐!既然是传言,你又嘴碎地传什么传?” 杜青松无缘无故被打,一脸的委屈。嘟囔着既然殿下叫人过来问,又不让人说,这算什么事啊…… 朱耀廷白了杜青松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牛皮信,重新收了起来。 “问你,最近东相在干什么?怎么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朱耀廷问。 “回三殿下的话,东相送先皇帝出城后便又重新回去了,说有家事要处理,后来便断了消息。再后来,听颜龙飞身边的卒子说……东相去找赵五郎了,可又打不过别人,被人给……”杜青松伸出手,伴随“嗝”的一声往脖子上一划拉。 朱耀廷张大嘴,有些惊讶。 “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了。” 朱耀廷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案桌上打着圈。 “怪不得前阵子瑾元皇后那么不正常,疯婆子似的天天嚎丧,连陛下走了也不见她有这么难过。哎……” 朱耀廷叹了一口气,“怪只怪高帜自己,过于急功近利,为了贪天之功,连命都不要了。” “……”杜青松噎住,半天了再憋出一句话: “三殿下说得对……是那高帜自己浮躁,对自己的能力也没个清醒认识,贪功冒进的小人而已,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朱耀廷点点头,对杜青松的回答表示满意。高帜死了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朱耀廷也非常愿意看到瑾元皇后一派损失一员大将。怪不得最近朱耀文连连出错,原来是没了高帜从旁提点,这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吗! -- 第235页 “去,你现在就去收拾收拾,今晚出发去庄家堡把仇夫人接回来。”朱耀廷这样对杜青松说。 “仇夫人?”杜青松不明白。 “本王的五妹啊!五郡主,朱弦!”朱耀廷狠狠拍杜青松的肩。 “噢!噢!”杜青松大彻大悟,赶紧领命,承诺自己这就出发,保证五日内就把仇夫人给接到手。 杜青松一边朝营门外奔,一边拿袖口擦额角的汗。今天他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别看有的人一时或许为贼,但说不定有朝一日就能翻身入仕,平步上青云了。 杜青松在心底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往后嘴别瓢,可千万别再提赵家的事了。自己且谨记一桩,赵老将军是安。邦定国的英雄,至于他的后人,咱就不知道,不认识,也不再多提! 第122章 新生 对不起,五妹,我也不想这样………… 朱耀廷把朱弦接到了徐州, 在徐州,朱弦见到了朱校堂。朱校堂的腿受了伤,天天拿根拐杖杵着走路。 朱弦见到朱校堂的第一眼便是朱校堂杵着拐杖来接她, 父女俩忍不住当场就抱头痛哭起来。 朱弦告诉朱校堂, 说自己没能保护好娘和八世子,他们都走了。朱校堂拍拍朱弦的后脑勺说他早知道了, 这不怪芃儿,是这场战乱的错。 朱校堂说他曾经派人去找过八世子和祁王妃,祁王妃倒是全乎的, 只祺儿比较麻烦…… 朱校堂说完这句话便低下了头, 脸上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来。 朱弦不解,问八世子怎么麻烦了? 朱校堂回答朱弦,八世子是在战斗中身亡的,被人砍成了好几块。在朱校堂去之前, 田义会收尸的人已经去过了,因为分辨不出面目来,把朱耀祺也给收走了。 后来还是朱校堂派军队半夜去袭营,把包含朱耀祺尸骨的棺材给抢了出来。可是尸骨已经被田义会给打乱了, 早已不知道哪一块是朱耀祺,哪一块不是。最后只能由朱校堂亲自出面, 自那满当当的薄木棺材里头精挑细选了几块瞅着像的出来,拼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当朱耀祺埋了。 朱弦听完朱校堂的这番话就哭了,她捂着脸哭得很伤心。八世子从来都是很爱干净, 很讲究的乖孩子,念了这一辈子的书,没想到临到终了竟落得这般稀里糊涂的田地。 朱校堂带朱弦去香堂给祁王妃和朱耀祺的牌位上香, 看着眼前写着祁王妃和朱耀祺名字的牌位,回想起从前活灵活现的亲人突然就变成了木板上的名字,突然一阵悲从中来,朱弦忍不住又痛哭了好久。 最后还是朱校堂担心朱弦哭坏了身子,强逼着把她带离了香堂。 朱耀廷给朱校堂和朱弦置办了一处府院,虽然比不上从前的祁王府,但好歹也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子,供朱校堂和朱弦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同以往朱校桓的儿子们总是会有意或无意间与祁王府保持距离不同,朱校桓死后,朱耀廷似乎一夜之间便没有了这些顾虑。 他不仅把受伤的朱校堂从京城安顿到徐州来养伤,接来朱弦让他们父女团聚,更为这父女俩置办宅院,连宅子里的仆人也都是朱耀廷安排妥当的。 朱耀廷对朱校堂父女的种种照顾,旁人看得见,朱校堂和朱弦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 吃晚饭的时候,朱弦悄悄问朱校堂,如今陛下驾崩了,爹爹是怎么打算的? 朱校堂长叹一口气,压低嗓门说道:“还能怎么办,都已经这样了,左不过就是唯三殿下马首是瞻呗!三殿下靠他徐州的兵把持住了皇庭,如今又压着先皇帝的尸骨秘不发丧,对外只说景皇帝病重,暂时无法理政,万事皆通过内阁与他和大殿下沟通决断。摆明了就是要给朝中压力,叫朝廷众人都请好地给站个队。 且不说他人威势大,人在他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单说我们父女二人承了老三这么多恩,还想跑哪儿去?” 朱弦听了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口饭,没有说话。 她知道依朱校堂现在尚存的影响力,朱耀廷一定不是因为看上了爹爹的能耐才这样做的。在赵麾已经彻底暴露出来的情况下,朱耀廷依然对他抱如此大的善意,不能不说这样的举动也狠狠地打动了朱弦。 “是的!”朱弦点点头,“我们家承了三殿下这么多恩,自然得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朱校堂问朱弦仇辉究竟是去哪里打仗了,听说仇辉与三殿下有过联系,但是为啥朱弦都回来了,他还不回? 听见父亲还在追问仇辉的下落,朱弦无言以对。 仇辉已经不是仇辉了,他叫赵麾,是被爹爹亲手“处死的”赵家五郎。朱弦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被休了的意思,不过总归是被赵五郎剔除出局了。朱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说赵五郎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于是朱弦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待到某个合适的时机,再与父亲细说不迟。 “他的事过段时间再与爹爹说,今天有些累了,我们两个就好好吃饭吧。”朱弦这样回答朱校堂。 见朱弦兴致缺缺,情绪也不高涨的样子,朱校堂便及时打住了话头。暗道小两口看来还在闹矛盾?不然也不能一个失踪这么久,另一个一回家就心情不好。 见朱校堂立刻不说话,闷着头只顾扒饭,朱弦心里难过,想劝父亲别担心,可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回家这么久,朱校堂一句都没有再提过杨嬿如和妮儿,不提杨嬿如便罢了,可妮儿也是父亲的女儿啊!想来父亲应该知道侧妃母女二人的事情了。 -- 第236页 朱弦知道,父亲一定也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好好的一个家,死的死,走的走,落到现在,就只剩自己与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朱弦伸出手,覆在朱校堂的手腕上,朝他温柔一笑:“爹爹好好养伤,三殿下英勇神武,一定很快就能剿灭叛军,让我们的国家再度安定下来的。到时候,我们祁王府,便又可以恢复往日的荣光了。” 朱校堂听了,抬起头,眼底有些湿润,又给他硬生生给给憋了回去。朱校堂的脸上挂着笑,也反手拍拍朱弦的手,说一句:“是的,没事的,没事的,咱们吃饭,吃饭……” 说完,朱校堂给朱弦碗里夹一大块酱香油亮的烧鸡,示意朱弦赶快吃。 朱弦夹起那块烧鸡,一口塞进嘴里,她望着父亲温暖的笑,心底的苦涩却泛滥成了海…… …… 朱弦说得没错,朱耀廷果然英勇神武。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朱耀文毫无预警地暴毙于自己的中军大帐,瑾元皇后崩溃了,直接冲到了朱耀廷的府宅来,质问朱耀廷究竟对大殿下做了什么? 朱耀廷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大哥暴毙在他自己的中军大帐,皇后应该去军营里查找罪犯才对。 瑾元皇后自然不信她,揪住朱耀廷的衣领说要让内阁大臣们都看看,堂堂三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伪君子。 朱耀廷怒了,以后宫擅自干政为理由把瑾元皇后给抓了起来。再派出徐州的驻军,连夜冲进朱耀文的驻地,收编了朱耀文的军队,并很快发出了卜告,昭告天下: 大皇子已经薨了,死因为大殿下的两名守卫通敌了,想拿下大殿下的头去投奔田义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此拙劣的死亡调查结果,就是忽悠人的。但没人敢对朱耀廷提出质疑,朱耀文一死,眼下手中有权有兵,势力最大的人就只剩朱耀廷了。 很快,臣工里便有好事者伙同数名内阁高官开始挑头,上书恳请朱耀廷及早登储君位,以防再生不测。 国不能一日无君,既然景皇帝病重不能理政,眼下大殿下又薨了,三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国家安定着想啊! 此表文一出,满朝震动,但无人敢再说什么话,因为那几名挑头的内阁大臣,已经细细走访过了每一位朝臣。探听过每一个人的口风,做通了每一位朝臣的思想工作。 终于,在全体朝臣的千般请万般求下,朱耀廷“勉为其难”地登上了储君之位。三日后,朱校桓驾崩的信息传出,举国哀恸。 因战事胶着,在礼部的主导下国丧从简,由原来的二十七天缩减为三天,就连朱耀廷自己,因为他还要带兵打仗,也只参加了朱校桓出殡当日的典礼。就这样,景皇帝的葬礼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了。 也正是在朱校桓出殡典礼的当天,朱弦再一次见到了了朱耀廷。 祭祀台上的朱耀廷身着素白的麻衣,虽然表情哀伤,但脸上并无疲态。可见长时间的奔波劳碌并没有让朱耀廷感到不适,相反,作为储君的朱耀廷做起这些为国为民的事情来,变得更加精神百倍了! 朱耀廷派了小卒来到祭祀台下小声告诉朱弦,要她仪式过后且稍后一下,太子殿下有事要问她,朱弦但无不可。 待出殡仪式结束后,有内侍走过来,请朱弦于马车上稍坐。 朱弦跟着那内侍登上了一架金冠嵌宝大马车,马车内锦垫、香薰、茶水小食一应俱全。不过一架小小的马车,倒叫人生出局促的感觉来。 朱弦忐忑不安地寻了一点椅角来坐着,内侍请朱弦喝茶,说太子爷稍后便到,仇夫人随便吃点果子就好。 再被人叫仇夫人,朱弦还有点不习惯,毕竟仇辉变赵麾了,叫她仇夫人,倒叫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 朱弦低眉颔首谢过那内侍,端起小桌上的一杯茶来兀自喝着,却不动那些精巧别致的小零食。 等了不多久,朱耀廷掀开马车门帘便大步走了进来。 朱弦紧张,噌一声站起来要给朱耀廷行礼,却忘记了这是马车上,车顶不够高,容不下一个成人挺直腰板儿。 不等朱弦说出一声“见过太子殿下”,头就结结实实撞上了马车车顶。 就在朱弦忍不住龇牙咧嘴的时候,朱耀廷笑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往朱弦的头顶虚虚一摸,说道:“五妹何须如此,快坐下!” 两个人各自坐定后,朱耀廷率先开口问朱弦,新宅子可还满意?祁王爷的伤可曾好些? 朱弦都一一答过。 朱耀廷又接着问朱弦:“最近仇兄弟可曾给过你讯息?” 听见朱耀廷说“仇兄弟”,朱弦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很坦然的告诉朱耀廷说,自己也没有夫君的消息,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 当着朱耀廷的面,朱弦依旧称呼赵麾为夫君,也是有私心的。 她明白今天朱耀廷能给自己和父亲的优待,全是看在那个人的份上的。眼下朝廷局势动荡,天下战乱,如果不幸丢失掉朱耀廷的这份庇护,朱弦难以想象,自己与伤病缠身的父亲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为了父亲的身体,朱弦也得要在朱耀廷的面前抓住赵麾不放手才行! 朱耀廷听了,搓着手,面露难色道,“孤也一直都在找他,可仇兄弟就像突然消失了似的,怎么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 第237页 朱弦听了没有说话,心说赵麾二话不说安排我朱弦回家,可不就是摆明了一副要走的姿态嘛,真能让人找到了,那才是不正常的。 不过从朱耀廷称呼赵麾的方式来看,哪怕是赵麾往后又重新回来了,恐怕也只能继续姓仇了。 眼看朱弦不说话,朱耀廷不能想象这只是朱弦对她于赵麾之间的关系无话可说,却以为朱弦是在思夫心切。便又柔声安慰她,说五妹别多想,就在徐州好好过日子等仇兄弟回家,他甚至还对朱弦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派人继续查找仇兄弟的下落的。 朱弦则回答朱耀廷,要太子殿下不用为了找我一个妇道人家的夫君浪费兵力,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都等着太子去做呢。 朱耀廷笑,要朱弦别担心,他心里有数的。 朱耀廷望着朱弦,思忖了片刻,问朱弦想不想她的亲生母亲杨侧妃? 朱弦一愣,回答朱耀廷道:“我是侧妃生的,血缘关系怎能说断就断,只不过……” 她顿了顿,接着道:“若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故土和家园,我一定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 朱弦这番话表达得讲究,一方面不否认自己与杨嬿如之间割舍不去的亲情,另一方面又向朱耀廷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一定不会叛国。 但这种口号式的表达过于稀松平常,朱弦把这种口号落实到与朱耀廷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便有了一种“唯太子马首是瞻”的意味,给人更多一层为了追随太子,连娘都不要了的悲壮感。 果然,听得这话,朱耀廷被感动到倒吸了一口气。他几乎有点坐不住,便在那织锦的凳子上挪了挪身子。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与五妹讲。”朱耀廷抽了抽鼻子。 “三日前,孤带兵收复樊城,与孤对阵的居然是那个被仇兄弟举办贪墨,后又被先皇帝除名了的戴桢。为了让孤放弃攻城,戴桢便把你的生母杨侧妃给带上了城楼……” 朱弦听着,双眼不由地慢慢睁大,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爬上心头。 “是的。”朱耀廷看着朱弦的眼睛,点点头,“孤肯定不会因为一个人就放弃攻城,于是戴桢当着三军的面,于城楼上杀害了杨侧妃。孤看见你的妹妹妮儿也冲上了城楼,试图与那戴桢交涉什么,也被戴桢的人给强制带下去了……” 虽然早就明白,像杨嬿如这样无条件地一味对妮儿与戴桢包庇、让步,甚至丢失自己的原则投身敌营,一定很难有好下场。但是当朱弦听说杨嬿如被戴桢杀害的消息事,朱弦依然忍不住哭了。 “对不起,五妹,我也不想这样……”朱耀廷动容,伸出手,轻抚她的肩。 …… 待朱耀廷率领大军重新扫清京师直隶三省的叛军后,就在徐州城,朱耀廷继承了父亲朱校桓的遗志,正式执掌大宝,改年号为盛昌。 三个月后,因田义会扰乱中原的布局失败,北方鞑靼王布仁攻入关西的如意算盘也落空了。失去了内应,原本就势力不足的鞑靼王只能重新退回阴山之外。 这一年,朱弦二十二岁。 第123章 宿命 麾儿现在高兴了吗?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且说朱弦离开御龙山以后,赵麾也很快离开了小木屋。他一路向南,回到了隐月谷。 隐月谷位于太行山脉西南麓, 在这处隐秘的山坳里, 有一大片气势恢宏的奢华庄园,这里便是田义会的总舵, 当家人百里刀所在的隐月山庄。 赵麾回到隐月谷的时候,引路的小卒告诉仇辉说大当家正在等他,赵麾便跟着那小卒往山庄的深处走。 山庄位于峡谷的深处, 景致与谷外颇有些不同。此时谷外正值隆冬, 而隐月谷内的冬雪都已经化了,溪水潺潺,远处可见山花点点,仿似已经迎来了春天。 走过高大巍峨的山门, 便是进庄的青石板路,脚下的青石板粗粝,沟壑纵横,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一路上佳木茏葱, 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头顶有阳光灿烂, 撒下一路金光点点。 直到眼前再度出现高起的吊脚楼,这里便是山庄的正大门, 层台叠嶂,直上重宵。 不等小卒带着赵麾走近大门, 便有传令兵的高呼声传来: “大公子,回——!” 大门缓缓打开,士兵们列队走出大门, 夹道相迎赵麾。 小卒引着赵麾从正大门入,穿花拂柳又走了老长一段路,来到一处三层楼歇山顶大宅前。在那正门处飞翘廊檐的掩映下,挂一块油光水滑的紫檀木匾额,上书三个朴拙遒劲的大字,“田义堂”。 田义堂大门洞开,四周守备森严,赵麾走进这田义堂,但见头顶那根硕大无比数人方能合抱的抬梁上雕龙画凤,大殿内皆汉白玉为基台的盘龙金柱。 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射入大殿,洒在赵麾的身上。他一路上都低着头,抿着唇,神情严肃。 走到堂中央的时候,赵麾看见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便停了下来,对着那人端端正正地跪下,唤他: “大伯”。 …… 见到赵麾,百里刀很高兴,他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堂下扶赵麾起来。 百里刀问赵麾,事情都解决好了吗? 赵麾点点头,回答:“都解决好了。” 百里刀很满意地微微笑,接着说:“麾儿的事情,仇掌门和我都配合你顺利完成了,你们赵家的仇已报,麾儿的心病便也解了,那么接下来,麾儿是不是应该……” -- 第238页 不等百里刀说完,赵麾便又起身朝他跪下。 “我放朱弦走了。” 百里刀正说话,没有听清楚赵麾说的这句话,他被赵麾打断了,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杀朱弦,我放她走了。”赵麾跪在地上,重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百里刀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倒是僵硬了。 “你没有杀朱弦?” “是的。” “那么你也没有杀朱校堂?” “是的,我没有。” 百里刀沉默。 半晌,百里刀弯腰,再度把赵麾扶了起来。 “我儿想杀谁,不想杀谁。想找谁报仇,不想找谁报仇,都由我儿自己决定。”百里刀望着赵麾,笑眼弯弯: “只要麾儿出了心头恶气,再不要心有遗憾,我百里刀,也就满足了。” “那么……麾儿现在高兴了吗?”百里刀静静地注视赵麾的眼睛,等着他回答。 赵麾抬起头,对上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回答道: “是的……麾能够手刃高帜……我很高兴……” 看赵麾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那似退非退,似躲非躲的眼神,百里刀笑了。他伸出手来拍拍赵麾的肩,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么你自己说吧,仇掌门那边你准备怎么交代?”百里刀靠上太师椅的椅背,一脸等着看戏的表情看向赵麾。 赵麾低头,踯躅半天,最后选择再一次给百里刀跪下。 百里刀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麾儿咋的了?今天怕不是得了软骨病,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赵麾没有抬头,更没有起身,他保持着那个长跪的动作趴在地上不动弹。 “麾儿有罪,我不能再娶仇二小姐。” 此话一出,百里刀再一愣,旋即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你爱上朱弦了。”百里刀说。 “是的。”赵麾跪在地上点点头,毫不隐瞒。 “可朱弦是你们赵家的仇人。”百里刀说。 赵麾低着头没有说话。 百里刀等不到赵麾的回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你家的事,我百里刀管不着,那么我们今天且不说这个问题,单说当初仇掌门出手救你,便是冲着你做他家女婿来的,现如今人家把你的人给治好了,你却要反悔,你让我怎么去跟人交代?” 赵麾朝百里刀狠狠磕了两个响头,再抬起头来: “所以孩儿今天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见大伯的,如果仇掌门不肯放过我,我赵麾愿意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百里刀皱眉,一脸嫌弃,口中啧啧不停。 “麾儿啊麾儿,你看你这话说得,就像人仇掌门怎么逼你,迫害你一样。知道的倒是明白仇掌门只是想把女儿嫁给你,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仇家的姑娘要霸占你了一样……” “……”赵麾汗颜,低下头嘟囔一句,“对不起,大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百里刀不耐烦地一挥手,“不就是你移情别恋了嘛,想悔婚。” “不……我……” 百里刀一凛,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赵麾的脸,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抬头迎接到那两束灼热的目光,赵麾一噎,便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是……大伯,我想悔婚。”赵麾说。 耳畔响起清脆的鼓掌声。 是百里刀。 他朝赵麾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一边说: “好,够实诚!这回连我都得要说一声佩服你麾儿!能过河拆桥,厚颜无耻,不讲江湖道义到这种地步,也就你赵五郎能干得出来了。我真意外,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竟然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就没体到我一点点呢?那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继续抗拒我的令,绝不出兵攻打徐州呢?” 赵麾低头,不回答。 空气中弥漫着难捱的压抑。 半晌,百里刀叹了一口气,“所以从头至尾这么多年,我百里刀的付出,在你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我百里刀一个男人,含辛茹苦十多年把你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娘…… 你肚子饿了,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吃的。你挑三拣四的时候,我能给你做出十多种不重样的让你挑。你生病了,刮风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要亲自出面给你请最好的大夫。 合着到头来你把你自己的事做完了,就要把我们给一脚蹬开,你当我们是什么?把你这样的人称作白眼狼都是侮辱了狼!” 百里刀愤怒,将手中一支令牌狠狠地朝地上的赵麾扔过去。 赵麾跪在地上没有躲,生生受着。习武之人力道不同于普通人,令牌飞过来无异于一把飞镖。只见那支令牌只轻轻扫过赵麾的额头,便划出了一道破口,鲜血瞬间涌出。 额头上的血滴到了地上,但赵麾没有去擦。 百里刀坐在椅子上,呼呼呼呼喘着粗气,此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一条缝,一名小卒从那缝里探进了头,感受到大殿里那令人生畏的气场,不敢进,瞬间把头又缩了回去。 百里刀瞧见了,虎声虎气地大吼一句:“躲什么躲?你又有什么事?” 那小卒被这吼声吓了一哆嗦,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 第239页 “我……这……额……启禀当家的……那个……呃……那个仇……掌门来了……”小卒很卑微地躲在门扇的背后,声如蚊蚋。 百里刀听了“哈”一声笑,对地上的赵麾说道:“看看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的债主来了,你早就与我无关了,你的事,我不管,你自己去跟你的债主说吧!” 说完,百里刀扬声对那小卒喝道:“你让仇掌门进来!” 小卒退下,很快的,门外传来仇尚志如洪钟般响亮的大笑声,“哈哈哈!我说老哥啊,怎么麾儿回来你也不跟我讲,要不是香儿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连这都要瞒着我吗……” 话音未落,大门轰然而开,仇尚志迈着大步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体型袅娜的姑娘,是仇香香。 仇尚志满面红光地走进来,哈哈哈笑着就要来拍打百里刀,突然发现了大殿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仇尚志迟疑着看了一眼跪地上的赵麾,口中嘟囔了一句,“臭小子又惹什么祸了?怎么这样一幅德行……”脚底下继续往百里刀的身边走。 仇香香看见了赵麾额角的血,惊了一下,她瞬间离开自己的父亲,朝赵麾跑去。 仇香香来到赵麾的身边,弯腰也跪下,赶紧掏出怀里的罗帕,按上赵麾流血的额头,想帮他止血。 却见赵麾依旧低着头,只伸出手来把她推开。 “谢二妹了,我不需要,没关系的。” 第124章 悔婚 拿你的命来还吧! 仇尚志站在百里刀的身边, 对百里刀唱个喏,有些迟疑地问他: “大哥,辉儿不懂事, 又做什么错事惹大哥您生气了?小弟代辉儿先给大哥道个歉, 大哥您别生气了,身体要紧。” 听见仇尚志这话, 百里刀忍不住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朝依旧趴地上的赵麾看过去。 “你自己去跟仇掌门说吧!”百里刀说完,便又重新转过头去, 一副万事不归我管, 千万别问我的姿态。 大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仇尚志一头雾水,想活跃一下气氛,干笑两声,走到赵麾的身边, 弯下腰来: “辉儿的额头怎么流血了,起来,爹给你包一包。”说完,便伸出手来想拉赵麾。 同对待仇香香一样, 赵麾拒绝了了仇尚志的好意,坚持这样头上带伤地跪在地上。 百里刀安坐在太师椅里, 冷眼看赵麾与仇尚志在堂下纠缠不休,也不敢跟仇尚志说实话。百里刀忍不住鄙夷地笑, 心说这五郎还是怂,看上去沉稳持重, 本质依然是个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赵炳忠的品格和骨气。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百里刀脸上的笑,赵麾这心里更加难过了。百里刀说得没错, 这是他自己的事,必须他自己去承担。 于是赵麾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加了一把劲,转身便对仇尚志“嘭嘭嘭嘭”磕了好几个响头。 “父亲,请容我最后叫您一声父亲。麾有罪,没脸再做仇家的儿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恳请父亲对麾儿网开一面,放孩儿一条生路。当然,如果父亲不准备宽恕我,麾也绝不会说二话。” 听得此言,仇尚志倒是吃了一惊,弯腰抬起赵麾的头,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辉儿……此话从何说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赵麾深吸一口气,望着仇尚志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离开仇家庄。” …… 狠话一旦说出了口,接下来的事,果然就容易了许多。赵麾坦陈他不想再娶妻,这些年仇家人对他的付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愿意用其他的方式对仇家人做出补偿。 仇尚志静静地听仇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仇香香绷不住了,不等赵麾说完,她便捂着脸跑出了大殿。 仇香香哑了,发不出声音来,这样无声无息的哭泣,更让人觉得可怜又无助。 仇尚志木头人一般定定地看着赵麾,管不上自己的女儿了。百里刀看在眼里,站起来走到门外,招呼了两名婆子,交待她们务必要追上仇二小姐,寸步不离地照看好她。 百里刀安排好这一切后便转身回了大殿中央自己的那把太师椅上,他静静地看眼前的仇尚志和赵麾,等着他们二人解决问题。 好不容易,仇尚志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那么……就让我猜猜……你这次带人出去,应该并没有找那女人报仇了?”仇尚志问赵麾。 赵麾垂着眼,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 仇尚志苦笑: “所以你这是移情别恋了?你被那个朱家的小妖精勾走了魂魄,所以你就要抛弃香儿了?” 赵麾语迟,他本想反驳仇尚志说得不对,其实并不是他移情别恋。要别恋也得要先有情,如若没有情,又何来别恋一说? 要知道当初赵麾一睁眼就被人告知,说他赵麾一定要当仇家的女婿,因为仇家对他有再造之恩,当仇家的女婿,是赵五郎能给予仇尚志的唯一回报。 一受伤就受出来一个岳家,也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娶妻不是买白菜,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虽然是男人,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依然是不好受的。 好在赵麾从小就身不由己惯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尽快适应了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对父女。是这对父女救了赵麾,他得要知道感恩。 -- 第240页 虽然赵麾也会因为仇香香帮自己制药,药哑了嗓子而感动到热泪盈眶,也愿意为了报恩,以身相许入赘陌生的仇家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对仇香香有了夫妻之间的那种爱情。 如果在成功打入朱耀廷身边后,赵麾没有爱上朱弦,没有这后来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纯粹为报恩,就像没有出过井底的蛙,不曾见识过天空的辽阔所以可以安于囚笼,娶那仇香香为妻倒也并无不可。 可是现在尝过情滋味的赵麾有了自己的私心,便不再想这样过下去了。赵五郎有赵五郎自己的人生,他不想因为一个硕大的“恩”字,就非得要折弯自己的腰。 赵麾抬眼看见仇尚志那张被气到几乎变形的脸,踯躅了一瞬,又把已经滚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仇尚志已经很生气了,就算为了报恩,他也不应该再往火上加一把柴。 “父亲若非要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赵麾颔首,声音压得很低。 赵麾原本想的是不要刺激仇尚志,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仇尚志明显不可能体会到赵麾的这一番苦心,他的怒火因为赵麾的“认罪”,变得愈发高涨。 他猛地朝赵麾发出一声怒吼:“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们全都白疼你了!” “你厚颜无耻,不讲道义,干出这种恩将仇报,过河拆桥的事,骂你是白眼狼都是侮辱了狼!”仇尚志拿手指着赵麾,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百里刀皱眉,忍不住插话,“嗨呀!我说老仇,骂人你也要骂到点子上。你是他再生的爹,也是他的岳父,有些话我不好说,有些道理我不好讲的,你可随便说,随便讲嘛!这些话我都已经骂过了,整点新的!” 仇尚志越想越激动,越说越生气。他忍不住红了眼眶,转头问百里刀: “大哥,你说我的香儿怎么就这么傻……为了这个畜牲……那么一个能跳会唱的姑娘,变成……变成了……” 仇尚志猛地抬起胳膊捶打身前的黄杨木案桌,捶得那桌子梆梆作响,几乎就要散了架。 仇尚志堂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竟像个孩子似的捂着眼睛流起了泪。 “我最心疼的还是我的香儿……她可怜……” 这一番话倒是勾起了百里刀的伤心事,他垂下眼,脸上浮现出落寞的表情。 “是啊!还有青钰那孩子……死得好惨……头都丢了半边。她可是我一手一脚亲自拉扯大的孩子啊……功夫也是最俊的……就这么没了……我这心……” 在场的男人们无一不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中,突然,仇尚志扬起头来,他猛冲到赵麾的身边,厉声喝道: “我仇尚志不是婆娘,耍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既然你作为一个没担当的男人,已经移情别恋了,我也不会劝你!强扭的瓜,不甜!但是……” 仇尚志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仇家庄为你付出那么多,为你赔进去了那么多条人命,你准备拿什么来换?” 赵麾抬头,一脸诚恳地看着仇尚志:“父亲,您说我可以怎么还?” 仇尚志朝赵麾狠甩一把袖子,冷哼一声道: “不要叫我父亲!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儿仇辉为了给你让路,为了让你可以平安无恙地顶着他的名字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早就在岳阳城抛下这个家走了!这些,都是你造下的孽!我警告你赵麾!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再霸占着我儿子的名字!过逍遥的生活!” 仇尚志一字一顿地呐喊出了自己心底的愤怒,脸上青筋暴突,目眦尽裂。 赵麾垂首,难发一言。 他也很想自己就是仇辉,可他不是。心里面总有许多不属于仇辉的牵绊,就像赵麾难以接受自己迎娶仇香香一样,他做不了仇辉,也没办法做仇辉。 “拿你的命来还吧!他们都因你而死,你便把你的命,交还给他们。”仇尚志说。 …… 仇尚志张嘴就要下令,让卒子们进来把赵麾拖出去斩首,百里刀拦住了他。 “我说老仇啊,不是大哥想跟你唱反调,只是跟你们八卦刀门下不一样,赵麾在我关西总堂呆了快十年,他功夫好,名声好,威望也大。老仇你这样因为他不肯做你家女婿就把他给斩了,我怕今后我关西的兄弟们心底有微词,不利于我们田义会的发展……”百里刀苦着脸,语重心长地说。 百里刀这么考虑也是正常的,田义会里几乎都是男人,正常的男人首先都会代入赵麾的感受。毕竟在这整个一件亲事当中,与生活中所有的情况都不一样,赵麾才是被决定的那一个。 不能决定自己亲事的男人,因为不肯从了岳家去入赘,所以被斩,这听起来颇有些无良恶霸强抢民女的味道。 强迫总归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就像没有人会在乎恶霸为了作恶投入过多少精力和金钱一样,田义会的兄弟们也不会在乎仇尚志为赵麾究竟付出了多少。 这样的举动会在田义会兄弟们的心里埋下罪恶的种子,而眼下正值战争,这种对田义会搞撕裂的行为,将会是致命的。 仇尚志被阻拦,气得七窍生烟。他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望着百里刀: “我说大哥,我仇尚志跟你这么多年,你又忍心就这样看着小弟被他搞得家破人亡吗?” 百里刀听了几忙摆手道:“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老仇,我只是想说,我们田义会的处罚除了是罚罪人,也得要旁的兄弟们心服口服。” -- 第241页 仇尚志问,怎么可以做到让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 百里刀咧嘴一笑: “五郎这孩子看似是不想迎合你们仇家的亲事,可实质上他却是想离开田义会,摆脱我百里刀罢了。 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自认为自己是血统高贵的赵家人,所以十多年来都一直阻挠我替他举办入会仪式,就是不肯与我们这样的蛮夷同流合污?可笑——!” 百里刀鄙夷地笑,眼底闪烁狡黠的光芒:“谁说没举办入会仪式就不是我田义会的人?出去随便拉一个兄弟问问,看谁会认为赵麾不是我田义会的大公子?” 百里刀站起身,抬起手来很激动地往身前花梨木茶桌角狠狠一拍: “既然想退会,那么大公子也得要按咱们退会的规矩来!” 只听得咔嚓一阵脆响,那茶桌的一条腿儿上,肉眼可见的裂出了几道纵横的纹。旋即轰一声,茶桌垮塌,断成一地碎柴。 第125章 五郎 赵五郎,是赵家的五郎,他回来了…… 在听见百里刀说赵麾自认为血统高贵, 不屑与蛮夷为伍这句话的时候,赵麾张嘴想反驳。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抱着与蛮夷为敌的心态来生活的,相反, 赵麾很感谢百里刀, 能够在他最困顿的时候把他救出来,像照顾亲儿子一般地照顾他。所以与多数边疆的老百姓不一样, 赵麾对鞑靼,是抱着与对待自己同族一样的善意来看待的。 可不等他开口澄清自己,又听得百里刀说允许自己退会。 赵麾的精神瞬间为之大振。 他曾经以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百里刀一定会直接杀死自己的, 因为赵麾不肯听从他们的话,把屠刀砍向自己的同族。 毕竟在赵麾的心里,他的仇恨真的就仅止于家族的仇恨。一旦自己的仇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那么赵麾的仇便报了。他不会有毁天灭地的兴趣, 更不喜欢滥杀无辜。 鞑靼百姓的命是命,汉族百姓的命也同样珍贵。 只如此一来,赵麾在江湖道义上的确就失了立场。他没有听从义父的安排,尽到一个义子应该尽的责任。 他把义父百里刀和仇尚志一家都当作了自己复仇路上的一个工具, 利用了他们,却没有给予他们应得的回报。百里刀和仇尚志异口同声都骂他是白眼狼, 倒真是一点都没错。 只赵麾没想到的是,百里刀竟然允许自己退会, 虽然这很难,但是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 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是否就意味着,赵麾从自己成功退会的那一刻开始,就真的可以脱离从前, 回归自己的故土,与朱弦双宿双飞了? 这真乃意外之喜。 曾经,赵麾最痛恨的人无非就那几个——朱校桓、高帜、朱校堂与朱弦。 所以他心甘情愿投身田义会的队伍,不远千里来到京城。他费尽心机靠近朱耀廷,示爱朱弦,都是以消灭掉所有给自己家人带来伤害的人为目标的。 控制没本事的朱校堂与朱弦,并非难事,可要杀掉一国之君,除了支持田义会造反,别无他法。就算不能亲手斩掉朱校桓的头,为全家报仇,至少也能给这朱家人的天下,带来深刻的刺痛,让那高坐丹殿上的昏君,不得有好日子过! 除开想把皇帝拉下马的想法,高帜便是赵麾最难啃,也最想啃的那块硬骨头。 当赵麾第一次跟随朱耀廷进入禁宫参加晚宴,在镜湖边发现高帜面对朱弦,那呼之欲出的情愫时,赵麾当真是惊了一下。因为场面过于刺激,还害得他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回想当初在龙城东城门底下的那场鏖战,高帜自始至终都坚持以肉身挡在朱弦身前的那一举动,赵麾总算明白了,原来看似不相干的两拨人马,居然是在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初为朱弦的艳光惊艳到的赵麾,变得对朱弦愈发憎恶起来,猎场初见她女儿身时觉得她有多好看,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 赵麾给自己暗暗定下了一个目标:一定要让这对儿丧心病狂的变态男女不得好死,一个心狠手辣,另一个则爱好独特,可不都是人间败类? 可是很快,赵麾便发现了朱弦隐藏于心底那桩“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朱弦似乎对她从前亲口下令杀死的赵麾念念不忘,那真情与实感,分明已经超越了同情的界限。而对她身边,给她无微不至照顾与关怀的高帜,视若无睹。 可关键的关键,朱弦一意认定的那个“赵麾”,还是个假的。 那桩意料之外的小插曲,让这位真赵麾心里猛一咯噔的同时,也有点无语。这位五郡主表面上看似果敢有头脑,可内里头除了各处的感官都有点迟钝外,似乎还有点傻。 漂亮的傻大姐总是会给男人一种“她很可爱,很好哄,也很好骗”的感觉,会让男人更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便不能控制地想要去保护弱小。 赵麾也不例外。 他比朱弦年少,是她弟弟的年纪,却在不经意间把曾经欺骗过自己的朱弦,种成了心间的痣。 不知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赵麾越来越爱看她出乎预料的时候那懵懂的眼神,看她时而聪明,时而愚蠢的脑瓜会在哪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上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也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接触与磨合过程中,赵麾看见了朱弦的善良、美好,与大度。 -- 第242页 他喜欢朱弦,也非常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她的,没有让她落入其他人之手。虽然当初的目的与现在,早已经大相径庭。 “我……真的可以退会吗?”赵麾试探性地向百里刀发起询问。 “……”百里刀无语,赵麾眼睛里那渴望、期待的神采过于明显,无异于一把刀狠狠戳上百里刀的心间。 “我他娘的真是瞎了眼。”百里刀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可以一棒子戳死你,我一定会更开心……”百里刀从地上捡起一截烂桌腿,握在手里。 赵麾了然,为自己的浅薄感到后悔,他低下头,敛好自己的情绪。 百里刀当然不会用烂桌腿戳死赵麾,他只提着那截木头,自己跟自己置了一会气,便把烂桌腿啪一声丢到了地上。 他扬声唤来堂外职守的兵头,问他们西厢房收拾好没有? 兵头答,都按当家的要求,收拾好了。 百里刀点头,一把拉起站在一旁独自悲伤的仇尚志,两个人头也不回地一起朝房门外头走,一边给那兵头撂下一句话: “去,带大公子去西厢,加派人手把院子锁起来,谁也不准进去,更不准出来。吩咐下去,明日卯时,全体人都到隐月台去,大公子要行退会仪式。” …… 赵麾住进了西厢房,西厢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从前赵麾回隐月谷就是住这里。今日,发生过这么多事,百里刀依然安排赵麾住这里。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精致细腻的景观,含蓄又奢华的家具物件……百里刀甚至一如既往贴心地在床头的窗棂底下给他放了一把弹弓,这是赵麾小时起就养成的习惯—— 他喜欢靠在床头的时候、睁开眼睛的时候拿这弹弓射窗外的鸟。 赵麾的心,不动,是不可能的。 因为原生家庭的缺位,百里刀占据了赵麾生命里几乎所有的记忆。曾经的他,需要很努力才能够想得起母亲那双漂亮的眼睛,和父亲粗粝的大手。 直到后来他回到了龙城,见到梦里才会出现的母亲和父亲,尘封深处的记忆与现实才终于重合。 赵麾很开心,这种开心似乎只是出于这具身体的本能,让他咧开嘴笑,叫爹和娘。但赵麾真实的情绪里面,更多的却是不适应。他已经习惯了生命里没有爹娘,也习惯了叫义父,突然改口叫别人爹娘,他相当不习惯。 直到赵炳忠为保赵麾激怒朱校桓,冤死狱中。再后来朱校堂与高帜率大军来龙城,赵府被查抄,紧急时刻,母亲季萍带着赵麾来到厨房,拿起灶膛里剩下的炭,把赵麾的脸给糊了个严实。 “儿子快跑,从狗洞钻出去,往南边跑,随便找一户好心人,求他们收留你吧!”季萍这样对赵麾说。 直到这一刻,赵麾才终于理解到了什么是深刻于血脉的亲情,什么叫家。 眼看煊赫如斯的赵家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崩塌,而这家里的所有人,包括赵麾至今都认为“不大熟悉”的几位哥哥,没有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归咎到他的身上。 赵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把赵麾看作这个家很重要的一分子,没有人把赵麾推出去送给皇帝派来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要求他不许姓赵。 皇帝的人已经控制住了整个赵府,柔弱的母亲却把赵麾藏进了厨房,叫他一个人钻狗洞逃跑,而此时赵麾的四个哥哥还留在前堂与京城来的人对峙。 看着眼前季萍焦灼又不舍的眼神,赵麾流下了回龙城一年来的第一滴泪。 “五郎,娘会记得你的,你也要记得娘。”季萍抱着赵麾的脸,最后看了他几眼,就把他推了出去。 赵麾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想走了,反而朝季萍身边靠过来。 季萍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烧火棍,横在身前。 “快走!”她咬牙切齿,却眼含热泪。 赵麾被拦,没办法,只能望着季萍咚咚咚磕几个响头后,转身朝墙根儿的狗洞跑去…… 赵麾原本是打算跑的,跑出去后找百里刀。可就在季萍捡起地上的烧火棍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去西门,昨晚听三哥说西门外的西路军依然在赵家人手中。有了西路军,赵麾可以起义,从皇帝手里把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救出来! …… 赵麾轻轻靠上床头,抚摸眼前这把已经磨出包浆的弹弓,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取下这弹弓,透过洞开的窗户,把弹弓狠狠扔了出去…… 赵五郎,是赵家的五郎,他回来了。 五郎因为赵家而生,自然也必须为了赵家而死。 第126章 退会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晚上, 仇香香一个人提一篮子馒头,敲开了西厢房的门。 赵麾开门看见仇香香,有些惊讶, 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百里刀下了令, 要把这院子封锁起来,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仇香香朝他微微一笑, 低头提着食盒闪身走进了房间。 赵麾来到案桌旁,呆呆地看着仇香香把食盒里的馒头和汤摆上桌。 仇香香摆好杯盘碗盏后,又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纸递给赵麾。 赵麾低头, 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不要参加退会仪式。” 赵麾抬眼看向仇香香, 正好看见她眼底乞求的目光。 -- 第243页 赵麾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俗话说得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干这种行当的,本就是刀口上舔血,好处得尽了,就想全身而退, 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田义会非常“人性化”地保留了“自由进出”的原则,但是根据以往的历史经验, 没有一个想退会的人,可以成功走出这个仪式所包含的所有关卡。 “没事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自己若没把握, 便也不会答应参加了。”赵麾笑一笑,把仇香香递过来的这张纸给放到了一边。 他坐下来,拿起一只馒头, 开始大口的吃。晚上百里刀给赵麾安排了饭,但不知道是不是底下有人作祟,给赵麾送来了馊的饭菜。赵麾没有吃,当然也没有过问究竟是谁干的,就直接把饭菜给倒了。一直空着肚子到现在,他已经很饿了。 仇香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赵麾狼吞虎咽地吃自己送来的馒头,忍不开始抹起了眼泪。 赵麾看见了,放下手里的馒头,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你是好姑娘,我不好……” 赵麾不说话倒好,一说这句话,仇香香更难过了,眼泪跟短线的珠子一般,无声无息往外涌。 赵麾看得心疼,放下手中的馒头,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又觉得不妥,急得转了一圈,看见桌角上放着仇香香提食盒来时盖笼屉的一块布,便拿起那块笼屉布,往仇香香的头上一搭,正好可以挡住她满脸的湿泪。 “二妹你忘了我吧,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了……” 赵麾说完这句话,咬咬牙,一狠心,连馒头都不吃了,丢下仇香香一个人坐在堂屋里,自己逃开了。 …… 田义会的退会仪式,与其说它是一场各凭本事的逃脱游戏,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大型绞杀现场。 退会仪式是从鞑靼贵族们酷爱的奴隶放生仪式演化而来的。 鞑靼贵族们每年都会“放生”一些思乡心切,不想留下来的奴隶,以彰显他们的仁慈,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放生仪式。 仪式很简单,分为“出山”和“冲顶”。出山的意思是奴隶们从困囿自己的牢笼里冲出来,能冲得出来的奴隶,便有了“冲顶”的机会。 在奴隶们出山的过程中,他们会遇到贵族们放出来的猎狗的阻挠,有一些权势滔天的贵族还会豢养狼和豹子,而这些猛兽,都是奴隶出山路上会遭遇到的障碍。 尽管困难重重,依然会有身强力壮的奴隶可以从这些猛兽的利爪下成功逃脱出来。但他们逃得过狼虫虎豹的追击,却很难逃得过接下来贵族们的冲顶剿杀。 贵族们会在奴隶出山的当口,安置箭阵与军队,只有能冲破箭阵与军阵的奴隶,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当手无寸铁的奴隶们遇上全副武装的军队,怎么可能再逃脱?所以,相对比起来,比猛兽更残忍的,还真就是人了。 而这些障碍,在自小就看惯了尸山血海的赵麾来说,都是寻常。 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是赵家人深刻入血液的记忆,可以代代遗传。年少的赵麾,不需要多么努力地刻意雕琢死士精神,一旦进入战场,赵家人的血脉特质便得以充分爆发。 他不惧死亡,有着最敏捷的身手与聪慧的大脑,可以准确捕捉瞬息万变战场形势,于万军之中,只取上将首级。 就像在龙城东城门下的逃脱之战一样,如若没有高帜的突然出现,靠赵家人的几颗人头击垮了赵麾的信念,捣碎了他的意志,那一天被悬挂上城楼门的,还真指不定是谁了。 赵麾,连朱校桓的军队都不怕,怎么会怕一群山匪? 只是第二天,待赵麾真的来到了隐月台,形势却发生了他没有意想到的变化。 百里刀站在高高的祭祀台上,朗声昭告所有田义会的成员:因赵麾身份特殊,所以今天他的退会仪式,将被重新设计。 话音未落,场下人声鹊起。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大当家办的这事有点不地道,大公子是他的义子,因为关系近,所以就可以被特殊照顾?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公平可言,还对得起田义会会规里那忠义二字吗? 百里刀伸出手,虚虚往下按了按,整肃了场地,继续朗声道:原有的两道流程继续保留,但会增加第三道关卡,那就是冲顶成功后,退会者将迎接来自田义会大当家的亲自考校。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如寒鸦。 曾经以为百里刀要在退会仪式上放水,没想到却是大当家动了杀机。 如此多道关卡,如此多的人和动物一起参与剿杀同一个目标,临到末了,百里刀还要亲自上阵。在这样的条件下冲关,肯定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百里刀的意图很明显了,要的就是希望赵麾主动终止今天的退会仪式,否则,就要亲手结果他的命。 百里刀在宣布完退会的程序后,询问赵麾是否还要继续退会? 赵麾咬咬牙,回答道,我要退会。 人群中沸腾声再起。 仇香香正站在祭祀台的正前方,听见赵麾的回答后,瞬间崩溃了,她张大了嘴,无声呐喊,飞奔着就要冲上祭祀台,被她身后两名身强力壮的婆子给紧紧拽住。 百里刀的脸上明显挂不住了,他皱紧眉头,眼底甚至闪过仇恨的颜色。 “安静!”百里刀高高举起手: -- 第244页 “猎手就位,退会仪式,现在开始!” …… 几名分舵的带头人亲自出马,仔细搜走了赵麾身上所有的尖锐利器,连他头上的发簪也不放过。 全场的士兵护卫们都退下了,只留手无寸铁的赵麾站在当场。 偌大一个隐月台眨眼间变得空空如也,赵麾知道,接下来这里将会出现很多很多的猎狗,或许还会有猛兽。 弯腰往地上薅了一把碎砂石后,赵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不远处的香樟林跑去。 可是不等他跑进那林子,身后传来猎犬吠叫的声音。从香樟林子里冲出来一只花豹,正好拦住了赵麾的去路。 赵麾转向,但路线依然是那片树林。 豹子善奔跑,人想跑过豹子那是不可能的。就在豹子一跃而起朝赵麾扑将过来的时候,只见赵麾将手掌一撒,刚才从地上抓的砂石变成了暗器朝豹子的面部直扑而去。 豹子被迷了眼,停在当地抓了好一会儿脑袋。趁着这段不长的时间空档,赵麾攀上一棵香樟树,折下来一段婴儿小手臂粗细的树枝握在手里。 树枝很长,顶端有四散的枝桠,赵麾把这根树枝使成了打狗棒,猎犬围着他奔跑,纠缠,却总是近不了身。 赵麾用尽全力朝出山谷的方向跑,直到那头豹子再度追了上来…… 树枝毕竟不是兵器,经不起赵麾这么猛砸。与豹子不过周旋了一两个回合,手里的香樟树枝就变成了短短的一根。 赵麾使出自己的小擒拿手与豹子纠缠,他用手里的那一截香樟木戳瞎了豹子的一只眼睛,豹子震怒,发出震天一声吼,朝赵麾扑了过来。 而此时一直跟随于外围的猎犬们也围拢了过来,其中有两只异常的嗜血,它们开始向流血的豹子靠拢。 赵麾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腾挪跌宕,用变幻敏捷的走位引导群狗阻挠猎豹的行动。 猎豹的眼睛受了伤,只剩一只眼,行动能力大大受限,又被猎犬阻挠,一气之下扑伤了好几只猎犬。而它自己,也被狗的利爪和牙齿伤了许多地方。 狗群中的嗜血者开始兴奋,它们开始攻击猎豹,完了还攻击自己受伤的同伴。猎豹被狗咬,自然要反击,狗群也开始围攻“反水”的嗜血者。 就这样,乌泱泱一大群动物率先内乱了,没几只狗还记得它们的目标是赵麾。就这样,趁着这群低智商生物自乱阵脚,赵麾溜走了。 摆脱动物的纠缠,赵麾开始往路难走的山上走。方向依然是出谷,但他却绕开了好走的捷径。 因为赵麾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将会是箭阵,箭阵通常只会作用于大道、开阔之地,所以他便要走林地,灌木地,自弓箭手的后方,攻破箭阵。 …… 当赵麾匍匐在灌木丛里,悄无声息地朝前方不远处的一队弓箭手靠近的时候,那位来自田义会岭南分舵的舵主刚刚爬上一块巨石,极目朝通往山谷深处的大道上看去。 就在那一刹那,分舵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他刚一转头,便感觉喉间某种利物卡进了皮肤—— 他被人锁了喉。 耳畔传来赵麾喑哑的声音:“王当家的,跟我走一遭吧。” 第127章 绝杀 傻孩子啊! 王猛是田义会岭南分舵的当家, 现如今做了赵麾的人质,被赵麾反剪着押在胸前,不能动弹, 一点当家的样子都没有了。 王猛低头, 正好看见一只青筋暴突的手,脖子底下被人杵着一截木棒, 木棒已经被血染红了,浓烈的血腥味直冲人的天灵盖。 木棒的杀伤力有限,赵麾用一截木棍挟持人质用了很大的力, 木棒的破口处抵紧王猛的咽喉, 王猛只觉得脖颈痛,他想自己的脖颈应该已经被压渗血了。 “哎哎哎——!大公子别这样,大家都是兄弟,怎么可以动真格的?”王猛苦笑着, 一动不敢动,只能顺着赵麾的力气走,一边扬声与赵麾说话,希望他能放轻松一点。 赵麾冷笑, “怎么可以动真格的?你们不也动真格地要拿箭射我吗?少废话,跟我走!” 赵麾一边押着王猛朝大路上头走, 一边搜走了王猛身上的飞镖和匕首,把手里的木棍换成了匕首搁王猛的喉间, 剩下的飞镖则都一一揣自己身上。 “放下你们的弓箭!”赵麾喝令。 “放下弓箭!放下弓箭!”王猛忙不迭地应和。 弓箭手们看见王猛被擒,怎敢再射箭?只能争先恐后丢掉手里的弓箭, 仓惶让路,生怕赵麾一个误解,把王猛给一刀杀了。 一众士兵们就这样一脸恐慌地看赵麾押着王猛, 正大光明地走到了大路上,再一路朝山谷外的方向走去…… …… 百里刀坐在山顶,看山脚下不远处,赵麾与自己的部众们鏖战。 经过了这么多年,百里刀发现赵麾的武艺精进不少,虽说他依然保留了一部分鞑靼刀法的习惯,但自从赵麾回到中原后,他这一招一式间赵家刀法的气势倒是日臻成熟。 百里刀一边看赵麾那神出鬼没的刀锋飞闪,一边止不住地冷笑: 臭小子以为换个刀法,就能换个爹?想什么呢?吃了我们鞑靼人的饭菜十几年,你就是鞑靼人,至死都不能改变的鞑靼人! 百里刀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终于他直起身来,对身后的随从伸出了手: -- 第245页 “拿刀来!我倒是要看看,这小白眼狼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爹!” …… 赵麾最后站在百里刀面前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不吃不喝经过这一整天的鏖战,他的体力已经损耗严重。 头顶的发髻散了,赵麾便用一根藤草把头发捆住。藤草垂下挂在他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青的脸颊旁,看上去就像才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一头狼。 百里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道弧线,赵麾是他一手养大的,他知道赵麾的极限在哪里。 现在正是时候。 就算狼也是需要食物的,现在这匹狼他很累了,想喝水,也想吃东西。 可是当赵麾看见百里刀走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他又瞬间振奋起来。 赵麾紧了紧手里的刀,对着不远处的百里刀深深一揖。 百里刀冷哼一声,也不需要什么起式,更不需要互相道个狠话,过一轮攻心战什么的,百里刀就直接挥刀朝赵麾的面门砍来。 赵麾闪身躲过了。 百里刀转身,紧步跟上。 赵麾没有还手,把刀背在身后,只靠脚下的腾挪,避开百里刀的锋芒。 百里刀怒,大喝一声:“小兔崽子拔刀!” 可赵麾却很执着,一直不肯拔刀应战。 百里刀忍不住笑了,“蠢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手下留情放你走?做梦吧白眼狼!你不拔刀就算了,这样下去你就可以死得更快一点!” 百里刀一声怒吼,手里的刀跟炼成了精的银龙一般,舞得更加凶险。 赵家人的刀快,脚下功夫也很过硬,赵麾背着刀,坚持躲闪了三个回合后,赵麾跳出了与百里刀的打斗圈。 “义父!”赵麾朝百里刀远远地行了一个礼,“麾已经让过义父三招,接下来如有得罪,还请义父海涵。” 说完这句话,赵麾终于伸手拔出了背上的刀,挽个刀花,便朝百里刀扑过来。 这是一场刀神与刀神的决斗。 在迎战百里刀之前,赵麾已经打斗快一天了,现如今体力已近乎极限。 百里刀是鞑靼有名的刀客,行走江湖几十年,能建立起田义会,并发展壮大,直至搅动中原几近翻天,他本身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这一场刀神之间的终极之战从眼下看来,似乎百里刀的胜算会更大一点。 而这样的结局也是百里刀提前就计算好的,所以他才会在今天赵麾的退会仪式上对退会的程序临时做出这样的更改。 百里刀计算得周全,只赵麾与百里刀的设想仍然是有不同的,赵麾被百里刀养大,他熟悉百里刀的刀法和路数,可百里刀却不熟悉赵家刀的路数。 二十年前,百里刀曾经“有幸”领略过赵炳忠的刀法,在那场战役里,百里刀差一点就被赵炳忠给劈成了两半。 两军交战都讲究一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更何况两名刀客对阵了。 如果对对方的刀法和路数不熟悉,哪怕对方再疲惫,可使刀,只需一招,就可以杀人。 而赵家刀之所以闻名,便正是因为他能一招制敌。 所以,当赵麾的刀莫名其妙地已近至百里刀眼前的时候,百里刀猛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百里刀门户洞开,他已经丧失了回防的机会。 情急之下,百里刀一把丢开手里那把已经不能回防的大刀,挺起胸膛,闭上眼睛,等待赵麾手里的刀划开自己的胸膛。 赵麾见状,不由得一愣,出自本能地一个飞旋,生生把已经贴近百里刀胸膛的刀给转了一个向…… 就在这一刹那,百里刀用一只手,从自己的腰间抽出另一把短刀,反手那么一挥—— 只听得刀锋破开布帛,刺进皮肉的声音传来。 赵麾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右胸位置插着一把刀,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短褐。 不远处的山坡上,仇香香流着泪疯了似地朝赵麾的方向冲来,仇尚志黑着脸,控制住了仇香香,让她不能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仇香香被自己的爹控制住,痛不欲生,发现自己脱身不能,趁着仇尚志不注意,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把刀,眼看就要扎上自己的脖子的时候,被仇尚志给一掌拍掉了。 “傻孩子啊!”仇尚志一跺脚,捏住了仇香香的胳臂死命地摇,想把她给摇清醒。 仇香香不理自己的爹,只无声地哭泣,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脸变成了惨白,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眼看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仇尚志心痛如刀绞,四十好几的大男人了,眼泪也止不住哗哗地流。仇尚志就只剩这一个女儿了,他不能没有女儿。 百里刀擦一把脸上的汗,捡起地上的刀走到赵麾的身边,低头检视。 短刀插进了赵麾的右胸,百里刀确认了一下,的确是插在右胸心脏的位置。 他伸出手摸上赵麾的颈间,脉搏很微弱,但是依然还有。 百里刀皱了皱眉头,心说自己终究还是失手了,这刀应该是偏了一点点。 于是百里刀提起手中的刀,准备再补一刀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大当家且慢!” 百里刀转头,看见仇尚志低着头来到自己的跟前。 -- 第246页 “大哥。”仇尚志朝百里刀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百里刀看见他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 “小弟斗胆,有一事相求……” …… 深夜的隐月殿,灯火通明,明天就要举行赵麾的退会仪式。 百里刀与仇尚志一起共进晚餐,两个人的面前摆了一大桌菜,菜几乎没有动,可身边的酒坛子,倒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 仇尚志红着眼,连眼皮都是肿的。 百里刀也苦着脸,不说话,只一杯一杯猛灌酒。 半晌,寂静无声的大殿里终于响起了仇尚志的声音。 “大哥,赵麾他非死不可吗?”仇尚志问。 百里刀抬头,转了转凝滞已久的眼珠子,盯住了仇尚志: “你想什么呢,老仇?那狗东西压根就养不熟,除了杀他,我百里刀也别无他法。” 说完,百里刀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木牌,拿手细细地摩挲—— 是一块牌位,上面写着赵麾的名字。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把他牌位都做好了,从今以后就只能天天跟它说话……” “可是……可是,可是我们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仇尚志红着眼据理力争。 “别的办法?别的什么办法?”百里刀瞪圆了眼珠子,“老仇你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咱们还需要等到现在吗?” “你老仇硬也硬过了,软也软过了,有用吗,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做了那么多,你的目的可曾实现了一样?”百里刀激动,伸出手来掰起手指一桩一件替仇尚志数: “他说要回中原来报仇,打入皇室内部,不光为他赵家报仇,也能为我们田义会安插内应。结果他自己的仇倒是报了,可内应呢?内应虽然也不能说没有,有倒是有,可最大的也只是兵头,连参将都混不到,搞到现在,朱耀廷立稳了阵脚,眼看着又要起势。” “他说想把朱校堂害得更惨,要让他们全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要娶仇人的女儿。于是你就相信了他的鬼话,帮他娶了女人。当时我就劝你,在女人这个问题上,男人的保证信不得,信不得,你偏要信,说他一定会为香香守好自己的,结果呢……” 百里刀痛心疾首,巴掌拍得震天响: “结果你看看,他不仅睡了别人,还爱上了那个女人。那小兔崽子是过大礼娶的别人,别人是正妻,还没有死,并且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了,你女儿再要嫁他,也只能当妾了。你说老仇你是不是傻,你自己当男人当了这么多年,却还要信那小兔崽子的鬼话,现在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番话毕,仇尚志再一次被刺激到了,站起身,举起拳头狠狠锤了一把身前的桌子。 百里刀看在眼里,狠狠给了仇尚志一个大白眼: “老仇啊老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因为一个小兔崽子,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怨妇,连我都替你不值。” 被人这样刺激,仇尚志自然受不了,他举起杯中酒送至嘴边,咬牙切齿地一口咽下去,就像那酒是他的仇人。 仇尚志是男人,还是堂堂八卦刀的掌门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可是,可是他也知道说狠话容易,但女儿才是自己的。自己若只顾自己痛快,女儿怎么办? 所以,仇尚志在咬牙切齿复仇一般咽下那口酒后,什么都没有说,只给自己再满上了一杯,更加咬牙切齿地再咽下去一杯酒。 “你就笑我吧!我说大哥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不能理解小弟的感受。为了香儿,那怕是怨妇,只要她开心,我就是当个千年老鳖精都不会有二话!” 仇尚志把手里的酒杯狠狠杵上桌面,气势如虹。 百里刀咂舌,拍一把仇尚志的手,一脸心疼地拿起桌上的酒杯翻来覆去地看。 “我说你发气便发气,使性子砸我的酒杯干什么?这可是汝瓷!” 仇尚志气急,狠声唤他一句:“大哥!” 百里刀抬头,看着仇尚志的脸,长长叹出一口气。他起身走到窗前,面朝北方看窗外漆黑的夜,没有回头。 “不过一个男人,香儿想要,还不易如反掌?只是老仇啊,布仁王曾经说过一句话,不知你是否听过。” 仇尚志不解,“什么话?” 百里刀朝北高高一拱手,开口道: “布仁王曾经语重心长对我说了一句话:赵氏之威,国师应该比本王更加感受深刻。五郎年幼,姑且一试,如若成功,自是我鞑靼百年之幸事,但如若不成功,还请国师务必杀之。” 百里刀转身,目光如炬看进仇尚志的眼睛: “所以老仇,在赵麾小的时候我们就失败了,现在他已经成年,你觉得你还能够有几分胜算?” “……” 仇尚志语迟,低下了头。 百里刀看在眼里,嘴角嘲弄的笑愈发扩大。 他踱着步,走到仇尚志的身边,仔细欣赏这张脸上不甘、失望,又愤怒的情绪: “除非你能把赵麾的脑子,整个重新换一套,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第128章 遗孀 仇兄弟不是那种人。 盛昌二年, 新帝朱耀廷即位已满两年。他剿清了流窜于全国的匪乱,重振了朝纲,让天下归心, 百姓更加安居乐业, 江山愈发稳固。 -- 第247页 在这两年里,边关安定, 北方鞑靼曾经有过一两次小规模的尝试,都被边关将士们给镇压于萌芽。朱耀廷的王朝,政治更加清明, 百姓安居乐业, 社会财富也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持续增长。 这一天下午,朱耀廷处理完公务,往自己的皇后宫里送去一盒子樱桃后,便揣着另一盒樱桃出宫了。先锋官走过来问朱耀廷的示下, 是否需要他们提前去目的地通报,朱耀廷摇摇头说,不需要了,她都在家的, 我们直接去就好。 朱耀廷的马车穿过半个京城,一直走进了一处幽静的小巷。 小巷口的路碑已被时间磋磨得光滑, 被风雨侵袭得变了色,这是一条很老的老街, 在从前朱耀廷太爷爷的时代,这里曾经是皇室宗亲的住处所在。 朱耀廷走到一户宅门口便停下了车, 守门的小厮看见了那车上的铭牌,被吓了个“花容失色”。 不需要进宅子通报,门房便直接打开了正大门。朱耀廷也不下车, 就这样坐在马车上,直接进了正大门。 得知朱耀廷来到祁王府的时候,朱弦还正在后厨里帮朱校堂熬药。 朱校堂本来就有头疾,祁王妃故去的这两年,朱校堂的头疾变得愈发严重,经常整夜整夜的疼,朱弦这是替父亲抓了药,每天亲自下厨来伺候。 听说皇帝突然来了府上,朱弦一惊,直接站了起来,把锅扔给婆子们来伺候,自己则转身就往前堂跑。 “需要禀告王爷么?”管家跟在朱弦身后紧追着,问她。 “不需要!”朱弦一边跑,一边解下自己腰间的围裙,把它扔给身后的管家,“爹爹昨晚又是一整晚未睡,这才刚好一点睡着了,就不要去打扰他了,陛下那里,我去解释便好。” 管家了然,便把这事给翻了篇。 朱弦飞奔到前堂,看见朱耀廷一个人正坐在中堂上首的八仙桌旁悠闲地喝着茶。 朱弦来到他跟前,跪下身,直接来了一个大礼。“朱弦,参见陛下。” 朱耀廷见状,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弯腰把她给扶了起来。 “五妹休要多礼。”朱耀廷和颜悦色地说。 朱耀廷低头望着朱弦,仔细看她的脸,问朱弦道:“祁王爷最近头疾还很严重么?我看你也没休息好的样子,两只眼袋又黑又大。” 朱弦笑着摇摇头,说:“还是老样子,家父年纪大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就好,一点点小毛病都能拖很久。” 朱耀廷听了,叹一口气:“看来御医也不好使了,要不要朕再派人去找找李圣手?才打过那么久的仗,李圣手应该是跑哪里去避难了,那家伙的手艺藏不起来的,派人去各地多仔细找找肯定还能找得出来。他若不愿意回,朕就让人把他抓回京。” 朱弦听了赶紧拦住他,说“陛下使不得使不得!若是为了家父的头疾,全国范围抓捕一个百姓郎中,传出去,可不得损了陛下的名声?” “朱弦在这里先替家父感谢陛下的浩荡隆恩了,才刚得过宫中御医的诊治,就算吃仙丹,好歹都要些时日。两副汤药下去,父亲的睡眠已好转许多,今天陛下驾到,父亲便正在睡觉,都没有出来跪谢陛下,我们父女两个真的是已经失礼了。” 朱耀廷听言,便劝朱弦不用这么讲礼,祁王爷是病人,怎么可以以朝堂规矩来要求他。病人就应该静养的,不需要讲这些虚礼。 两个人你来我往客气了好一阵后,朱耀廷仔细询问了朱弦关于祁王府的吃穿用度各个方面,知道朱弦和朱校堂过得还好,用度也宽裕,他便放下心来,点点头说,“甚好,甚好,朕专门交代过户部,祁王府的开支,宫里专门给支一笔的。” 朱弦谢过朱耀廷,两个人说完这些该说的话后,朱耀廷便开始低着头喝茶。 朱弦不知道今天朱耀廷为何突然来祁王府,也不知道应该再跟一个皇帝聊什么,便只能这样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半晌,朱耀廷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那一盒樱桃,递到朱弦的面前。 “昨天半夜才从江南道送过来的,送给你尝尝鲜。”朱耀廷说。 朱弦接过这一盒樱桃,再一次千恩万谢。 思忖了片刻,朱耀廷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朱弦说: “这个……前几日杜青松从建州回来了。” 突然听见朱耀廷说杜青松的名字,朱弦便很认真地对朱耀廷点了点头。 “他是去建州城东南三百里地的隐月谷剿匪的……对了,现在我们已经平息了全国所有地方的匪乱,这个,五妹你知道吧?”朱耀廷非常详细地向朱弦阐述杜青松此次外出执行任务的各种细节,还不忘反问朱弦。 朱弦笑,朝朱耀廷微微一躬身,“这个奴婢知道的,很早前就听说杜将军获胜了,清剿了田义会的总坛。还是陛下有法子,终于还天下了一个太平。“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朱耀廷很开心,眉头都展开了。他朝朱弦摆摆手,道:“这个……先不提,朕今天来不是跟五妹说朕有多能干的,朕是有事想对五妹说。“ 朱弦听言,立马正了神色,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朱耀廷咬着唇,思考了好一阵用词,才试探着开了口: “杜将军没有找到仇兄弟。” 朱弦听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 第248页 “奴婢早就说过,夫君是在很认真地履行他兵马司副指挥使的责任,并无任何泄露关口军务的行为,所以他一定不会掉转头来帮助鞑靼人,攻打自己的国家的。”朱弦说。 赵麾不可能在田义会坐镇指挥叛乱,对这一点其实朱弦早有判断。如果他要造反,蓟门关就是他最好的阵地,可是赵麾并没有这样做,反倒第一时间清理了隐藏在军队里的卧底戴桢,保全了蓟门关,让蓟门关成为最后一个沦陷的关口。 更何况赵麾曾经亲口对朱弦说过,他的目标只有为父母报仇,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朱弦是相信赵麾说的这句话的,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其实从来都是那个知担当,有情意的赵五郎。 看着朱弦眼底的肯定和骄傲,朱耀廷默了默,咽下一口口水。 “这个朕知道,仇兄弟不是那种人。其实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半天听不到后半句话,朱弦挑眉,追问朱耀廷,“是什么?” “咳……”朱耀廷挠了挠后脑勺,又干咳两声。 眼看朱耀廷这样,朱弦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还请陛下别再卖关子啦!” 朱耀廷被朱弦凶,倒也不生气,反倒更加好脾气地望着朱弦,给予她最最温暖的凝视。 “是这样的……咳……”朱耀廷最后挪了挪自己的屁股,说道: “仇兄弟坠崖了。” 朱弦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坠崖是什么意思,是指他受伤了吗? “我的意思是他或许是主动跳下去的,杜青松也不知道。总之,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很久了,仇兄弟在朋友的掩护下试图从隐月谷逃跑,可是没怎么跑得掉,就坠崖了,至今也未知下落。” …… 朱耀廷试图以最容易让人接受的表达方式告诉朱弦,赵麾已经死了,其实他还有更多的细节都没有对朱弦说。 为了避免刺激到朱弦,朱耀廷只说赵麾是被百里刀给禁锢起来了,有一天隐月谷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乱了起来,于是赵麾趁乱想逃跑,最后才坠的崖。 朱弦最开始是不信的,她不相信赵麾已经死了。在朱弦的认知里,赵麾的功夫如果是第二,那么这天下,就没人敢称第一了。直到朱耀廷告诉她,赵麾是在去年就坠崖了,整整一年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只能理解为凶多吉少了。 得知赵麾是在去年坠的崖,朱弦终于忍不住哭了。 似乎直到现在,朱弦才终于明白过来,赵麾的身体也是血肉做成的,不是钢铁,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他应付不过来的情况,这具身体,也会死。 虽然早已经推定过自己被判出局,现在的朱弦就是一独身妇女。但甫一听到赵麾的死讯,朱弦依然难过得无以言表。 “对不起……那崖底太深,青松亲自带人下去找了一整天都没能找到什么。”朱耀廷非常抱歉地对朱弦说。 朱弦听了更难受了,她不怪杜青松不继续寻找自己丈夫的尸骨,那件事过去都一年了,就算真有尸体,也早已经烂成泥了吧。 朱弦痛苦难耐,朱耀廷柔声安慰她,亲自替她擦拭泪水,承诺自己一定会给朱弦再找一个最好的丈夫。可是这些,都不能阻止朱弦情绪的持续崩塌。 朱耀廷手足无措,祁王府没有其他女主人,就孤女鳏夫两个人,好好的祁王府变成这样,真的是人间至惨了。 最后还是朱弦自己止住了哭。 为了不让朱耀廷尴尬,朱弦恳请朱耀廷摆驾回宫,这件事既然已经过去一年了,她也不会再伤心了。 朱耀廷当然知道朱弦肯定会伤心一整晚,或许这种悲伤还能持续好几年,但是他也没办法再给朱弦变出一个赵麾来,只能非常苍白无力地再多安慰她两句,给她自己能办到的最大的承诺,最后低着头悻悻地离开了祁王府。 回宫路上,耳畔依然回响着朱弦那凄恻的啜泣声,朱耀廷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他叫随行的宫人给他拿坛酒来,他现在就要喝。 宫人们说,陛下,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在赶路,没有带酒。 朱耀廷生气,让他们去买,一家一家酒庄敲过去,肯定有人还没睡着。 宫人无奈,跑断了腿终于给朱耀廷搞来了一坛子烧酒。 朱耀廷欣赏宫人办差的能力,给了那买到酒的太监一个大大的赞美后,便抱着酒坛,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烧酒很辣,朱耀廷从来都没有喝过这般辣的酒。只一口,他便被刺激得剧烈咳嗽起来,连眼泪都被辣了出来。 车外的宫人听见了,赶忙问他陛下怎么了?可是酒不好喝? 朱耀廷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朕很好,这酒,也很好。 朱耀廷喜欢烧酒的感觉,辣到嗓子痛,胸口痛,火烧火燎的连五腹六脏都开始痛起来,这样他心里的痛,就能成功被掩盖了。 他想起杜青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始终不肯带兵攻打徐州的赵麾惹怒了百里刀,被下了万寿丹,昏迷着养了许久。算算从他失踪到坠崖的这一年时间里,用过万寿丹这么久,就算不坠崖,也是废人了…… 第129章 姐夫 姐夫啊,他一直都是妮儿的姐夫。…… 自从朱耀廷开始起势, 田义会走下坡路就已经势不可挡了。 就在盛昌二年的春天,朱耀廷终于成功锁定了位于建州城东南三百里地,那个叫隐月谷的地方。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干将, 杜青松, 现任陕西南三边军务总督,率兵出征, 完成此次针对田义会的收官之战。 -- 第249页 杜青松善战,从来都没有让朱耀廷失望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杜青松成功攻入隐月谷后, 谷中的田义会残余几乎没能组织起一场有效的反击, 战斗就结束了。 杜青松冲进了百里刀建在山谷最中心的山寨,把朝廷军的旗帜,插上了田义堂里,百里刀的座位上。 士兵们抓来了俘虏, 杜青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举止怪异的女子—— 是仇香香。 杜青松看见仇香香的时候,一只枕头正从她皱巴得看不出本来形态的短袄里掉了出来。 一见枕头掉了,仇香香顿时一脸惊悚,张大了嘴巴, 对着那只掉地上的枕头发出无声的呐喊。因为双手被捆,她只能朝枕头滑落的方向拼命扭动身体, 试图摆脱朝廷士兵的控制。 杜青松走过去,问带队的管带这是怎么回事? 管带见指挥官发问, 立马振声告诉杜青松,说这是兄弟们从后山逮回来的, 试图从后山逃跑的田义会反贼。 “当时一群反贼正护送这个女人逃跑,感觉这女人的地位不低,兄弟们便奋力把她给抓回来了。”一名满脸油光的管带如是回答杜青松。 管带与杜青松说话的时候, 仇香香一直都在朝地上的枕头发出无声的呐喊,那种哀伤、无助的感觉,就算不需要靠声音的传递,也足以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得到。 “她一定是死了孩子……”有士兵窃窃私语。 杜青松看着眼前的仇香香,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那一个人来。 朱耀廷找那人三年了,每每他们遇到什么难题,发生了什么争执,朱耀廷总会不自觉地就会提起那个人的名字,说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怎么怎么处理。 而这最后一次对田义会的收网,除了单纯的打仗、剿匪,杜青松也是带有其他任务的—— 那就是替朱耀廷找到他。 杜青松听到过有关赵麾传闻的最完整版本,是自东厂掌刑官颜龙飞那里传出来的第一手版本。所以当杜青松看见眼前疯了的仇香香时,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起了那个假仇辉真赵麾来。 杜青松拿手指朝仇香香的方向轻轻点了点,示意身边的人把这个疯女人带去东厢好一点的房间里看起来。 随从们领命,专门把仇香香带出来,几名大汉押着,一直往东厢而去。临走,还不忘捡起地上的枕头,提在仇香香的跟前,“指引”着她主动前进。 眼看那个扭曲的身影在一只枕头的牵引下逐渐远去,杜青松转头再多问了那名管带几句: “你们拿下这女人的时候,除了护送她的侍卫,还有其他人吗?” 管带知道杜青松是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抓到其他田义会的带头人物,便笑了起来,摇摇头道: “兄弟们也想多抓几个舵主啊,可我们几个还是手慢,抢不过别的小队。目前来看,似乎就这女人还入了将军的眼……” 说完,管带还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他和兄弟们抓到的人犯比别人少,而感到不好意思。 杜青松听完,压下心中的失望,伸手拍拍那管带的肩以示鼓励后,便转身,也朝东厢走去…… …… 仇香香的精神已经失常了,还是个哑巴,不用想也知道,杜青松从她这里根本打听不出什么来。 自始至终,仇香香都抱着那只枕头不撒手。杜青松拿出赵麾的画像给她看,仇香香也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护紧怀里的枕头,嘴巴无声地蠕动着,也不知道想说啥。 杜青松知道,跟一个哑巴疯子身上找消息,完全就是多余。但他总归还是抱着某种希望的,希望那个人还活着,还能从田义会的俘虏里,找到有关他的讯息。 在大军攻入大寨后,第一个被杜青松斩落马下的便是仇尚志。 距离上一次看见仇尚志,似乎并不久,但这位八卦刀的掌门人似乎突然之间就老了很多,刚看到的时候,杜青松还没有把他给认出来。 当然,仇尚志是匪,杜青松是官,官匪相见自然不可能叙旧唠嗑。杜青松才不管仇尚志老不老,直接上大刀招呼。 砍掉仇尚志后,杜青松便迫不及待地往大寨深处冲,把战场留给自己的副将。 就这样,杜青松把整个寨子给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出来赵麾的踪迹。 直到士兵们给杜青松送来另一名俘虏,杜青松才终于明白,他要找的那个人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 初见妮儿的时候,杜青松也被吓了一跳。 妮儿的变化实在太大,若非卒子们拿着名单提醒,这个就是从前祁王府的二小姐,杜青松还以为是哪户铁匠家的妇人走出来了。 妮儿穿着灰色的粗麻衣裳,头发乱糟糟地胡乱铺在脑后。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她的身体干瘪得可怕,一点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都没有,原本娇嫩的面颊也变得坑坑洼洼。 “杜将军好!”妮儿一见到杜青松,便笑着与他打招呼。 妮儿的笑,很生动。就像京城花楼里的老鸨,每一个五官,每一根汗毛都能肆无忌惮地充分表达她的情绪。 杜青松一噎,旋即也笑了。他叫人替妮儿松了绑,示意她坐下。 “妮儿……近年来可还好?”杜青松很随意地开口问。 妮儿从袖口里扯出一条脏兮兮的罗帕,捂嘴一笑,“好个锤子。” -- 第250页 “……”杜青松再一噎。 他知道妮儿在京城之乱后,便一直都跟着戴桢的。戴桢是田义会某一个香坛的风云人物,也是田义会账房,雷老虎的得力助手。 戴桢在永昌二十三年底,朱耀廷收复樊城的时候,被朱耀廷的弓、弩给射死了。杜青松知道,在这场战役中,朱弦和妮儿的生母杨嬿如就当着妮儿的面,被戴桢杀死了。 杜青松只当樊城大战过后,妮儿一定也非死即逃,可令杜青松没想到的是,在戴桢死后这么久,妮儿都一直坚持待在田义会里没有走。 “你,在这寨子里……做什么?”杜青松的嘴打了一个磕巴,他本想问妮儿死了男人为何还要待在土匪窝,念及朱弦的情面,话到嘴边又给换了个说法。 听见杜青松问自己为什么要留在田义会,妮儿忍不住冷笑: “兵荒马乱的,我一妇道人家又没个安身处,可不只能跟这帮粗笨的家伙混在一处了。” 杜青松听了,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妮儿的这句话,通俗一点说,就是既然走上了不归路,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妮儿跟了反贼,便只能一心一意当反贼的女人。 杜青松问妮儿的丈夫是谁,眼下何处?如果有需要,他愿意给自己的士兵下令,叫他们不要为难他。 妮儿摇摇头说,“我没有丈夫。” 杜青松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把自己脸上的惊讶之色掩去,对着妮儿点点头以示回应,并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通常来说,像妮儿这种身无所长,自己做不了土匪,却还想混迹于田义会的女人,除了依靠某一个土匪,做土匪的妻子,想清清白白在土匪窝里开店卖货讨生活的情况,是基本不存在的。 田义会不是慈善帮会,不做泽被苍生的慈善事业。如果说妮儿在死了男人后,便没有某一个男人可依靠,而她还想在田义会里安全存活下来,便只能依靠一群男人了。 “所以,妮儿应该对田义会的人都很了解啰?”杜青松状似随意地问妮儿。 妮儿笑,扭动手中的黑帕子,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么……阿麾……”杜青松干咳一声,嘴皮子瓢在了半路上。 因为朱耀廷的原因,有关赵家的事忌讳颇多。最近的一次,便有宫中一名太监,私下里与人谈论赵家,并把赵家人比做田义会的土匪,结果这番话传进了朱耀廷的耳朵里,那名发言不谨慎的太监就被朱耀廷下令给打了一百大板,小命直接丢了一大半,至今还躺在床上的。 一时间因为忌惮朱耀廷,杜青松竟然不知道应该称呼仇辉还是赵麾,只能勉强称个阿麾。 妮儿听明白了杜青松的话,她知道杜青松嘴里问的是谁,也清楚自己分明也是反贼,杜青松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妮儿低头,用手里的黑帕子掩面,半天没有回答。 杜青松发现了妮儿的反常,担心妮儿不明白自己说的话,追问一句,“我说的是仇辉……” “他姓赵,不姓仇。”妮儿抬起头,打断了杜青松的话:“他是关西铁将军赵炳忠的五儿子,那个被鞑靼蛮子拐走的可怜人。” “是的,他的确曾经回来过隐月谷,只是想来给百里刀辞行的,他胸无大志,一心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惹怒了百里刀,鞑靼人养了他十五年,可不是让他娶老婆过安稳日子的。于是百里刀要他比武,百里刀利用退会仪式耗费掉他大半体力后,再使诈赢了他,往他的胸口上扎了一刀……” 妮儿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冀以掩饰她内心情绪的变化。但是没用,杜青松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这一点,目光如钩子一般,死死落在妮儿的脸上。 “你或许不知道,与常人不同,他的心是长在右边的。所以要杀他就得刺他的右胸,百里刀就是这么做的……”妮儿抬头看向杜青松,她的神情很惨淡,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就像用尽了她这一辈子的力气来与杜青松讲述这个故事。 杜青松没有说话,听过妮儿的这一番话后,巨大的情绪波动,让杜青松完全不能开口。 “可是百里刀的刀偏了一点,仇尚志阻止了百里刀的继续行动,就这样他被仇尚志给救了下来,当然仇尚志这么做也是为了仇香香……”妮儿轻轻叹出一口气,脸上那阴测测的笑看得杜青松心里直发毛。 “你或许也不知道,仇香香爱恋他许久了,她需要他,就算他变成废人,仇香香也依然要他。于是仇尚志便把他变成了废人,趁他还在昏迷中,喂他吃万寿丹……” “等等!”杜青松伸出手打断了妮儿的话。 “你似乎很了解他,可是刚才我问其他人,他们说的,要不是互相矛盾,要不就是都不大清楚……”杜青松顿了顿,继续追问妮儿: “我想知道赵麾是你的什么人?” 杜青松盯着妮儿,脸上挂着审视、揣度的表情。说了这么久,妮儿一直都没有称呼过赵麾的身份,甚至拒绝直呼赵麾的名字,反倒用这种态度模糊的称谓来谈论赵麾。 杜青松清楚赵五郎的过往,知道他与妮儿是两路人,从来都扯不到一起的。可如今,再说起赵麾,妮儿竟能如此侃侃而谈,这不能不让杜青松心生怀疑。 知道杜青松心中所想,妮儿嘴角划过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笑,她捏起手中漆黑的帕,轻轻一扫自己的鼻尖,淡淡地说: -- 第251页 “姐夫啊,他一直都是妮儿的姐夫。” 第130章 毒蛊 那个……黑色的丹药是什么?…… 万寿丹, 听起来似乎是一种特别好的仙丹,吃了可以让人万寿无疆。 可这种丹药,虽然有一个特别福气的名字, 却是实实在在的毒药。 自从“五石散”退出历史的舞台, 人们很快就找到了它的替代品,罂粟。 最开始, 罂粟只用在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可是它与生俱来强大的致幻作用,很快就吸引了众多别有用心的信徒。 为充分感受罂粟带给人的非凡快感, 人们把罂粟提纯, 制成丹药,方便服用,还给它起了一个听起来非常有档次的名字——万寿丹。 没过多久,皇族和掌握绝大部分社会财富的贵族们很快就意识到, 万寿丹其实并不能万寿,相反,沉迷其中还会导致死亡。 于是,在有教养的贵族人家, 贵族们是强烈反对自己的子孙后代接触万寿丹的。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希望这种丹药, 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喜欢万寿丹,可架不住有人喜欢。 因为万寿丹的效用特殊, 碰过它的人,几乎无人可以逃脱它的俘虏, 并终身沉迷,不能自拔,直至人的身体衰竭、死亡。 就这样, 某类特殊人群盯上了这个无所不能的万寿丹。他们把万寿丹当作俘虏、控制他人的工具,就像奴隶主为了控制住不听话的奴隶,教主为了更好地控制自己的信徒,或培养死士,他们都会选择用万寿丹来达成自己的愿望。 现如今,这种摧毁力惊人的药丸,被仇尚志趁着赵麾受伤,给注入了他的身体。 仇尚志不是不知道万寿丹的力量,他只是不在乎赵麾的未来而已。他在乎的只有仇香香,只要仇香香高兴,仇尚志愿意用手中的魔丸,把天上的星星给绑下来,困入地狱。 赵麾昏迷了十日,便被万寿丹给浸润了十日。十日后,待他醒来,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眼前仇香香那张关切又兴奋的脸,也不是右胸口灼热的疼痛,而是来自身体最深处,某种诡异的,从来没有过的焦灼感。 赵麾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仇香香被吓了一跳,身体有伤的人怎么可以坐起来? 她赶快上前扶住了赵麾的胳膊,示意他快躺下。 可是赵麾拒绝,他没办法再躺下去,心里抓心挠肝的难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难受过,哪怕他十五岁那年被朱弦的人给戳成了筛子,周身都遭受剧痛,也不曾似这般难以忍受。 “我……我不舒服……”赵麾拿手撕扯自己的胸口,那里如有万蚁噬心。 仇香香惊讶地看赵麾如此撕扯自己的伤处,似乎完全感觉不到那里曾经被刀扎过,很痛。再看他额间泛起的密密汗珠,仇香香瞬间明白了。 她伸手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粒散发着异香的丹药,送到赵麾的面前。 看见眼前这粒墨黑色的丹药,赵麾一愣,但那丹药散发出来的诡异香气却在一瞬间解锁了他心底那无处释放的奔腾欲望。 赵麾伸手拿过这粒丹药,吞了下去…… 眼前有旖旎升腾,噬骨的痛与焦躁都伴随那旖旎烟消云散。 赵麾闭上眼,感受那种奇妙的感觉自骨髓的深处泛起。 仇香香附身,把赵麾紧紧抱在怀里。 他没有拒绝。 眼眶突然开始泛红,仇香香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她很开心,等了这么久,自己的梦,终于成真了。 …… 吃饭的时候,赵麾问伺候他吃饭的司剑,“那个……黑色的丹药是什么?” “黑色丹药?”司剑不解。 “就是……就是,那个……我不舒服的时候……”赵麾拿手比划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 “是二小姐随身带着的那个吗?” 赵麾粲然,拼命点头。 司剑恍然大悟,笑了笑,很自如地回答他,“是万寿丹。” “大公子且放宽心,就是担心你不舒服,所以二小姐随身都带着,随时可以供给大公子用。”司剑笑吟吟地对赵麾补充。 “……” 银箸掉到了地上,赵麾望着司剑,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司剑见状,急忙安慰他,“大公子莫怕,往后你就与二小姐一起好好过日子,还怕没万寿丹吃么?” “……” 赵麾没有说话,眼底震惊之色倒是很快便褪了下去。 司剑本想再劝赵麾几句,二小姐对你这么好,你还挣扎个啥,类似这样的话。但是赵麾的情绪突然重新变得平静,司剑没有在他的脸上再看见任何激烈的神色,便放下心来。 劝慰的话收了回去,司剑继续与赵麾说笑两句,便拿着赵麾吃完晚饭后的碗盏瓢盆退了下去。 晚间,有丫鬟们拿着铺盖箱笼走进了赵麾的房间,她们在房间另一侧的牙床上铺好了锦被貂毯。一名婢女告诉赵麾,说二小姐担心大公子不舒服,所以夜间也要来陪着。 赵麾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任由这帮下人折腾去。 赵麾一直都知道田义会会把万寿丹往死士,或不听话的叛徒俘虏身上使。因为这丹药是用来控制人的,如果任由吃了丹药的人予取予求,那么这药便失去了意义,所以丹药一定是由操控人自己控制的。 -- 第252页 而通常,这种丹药往往都只掌握在百里刀、仇尚志这种顶头当家人,或各分舵舵主、当家人的手里。 赵麾要吃万寿丹,只能找仇尚志或百里刀要,眼下仇香香担心赵麾半夜瘾发,亲自带药陪宿,还当真是“体贴”极了! 待丫鬟们收拾好,不多时,仇香香果然打扮得美美的过来了。 她甫一来到赵麾的房间,便从怀里掏出一粒万寿丹递到赵麾的眼皮子底下。 赵麾躺在床上,没有看这粒药,只摇摇头对仇香香说他还不想要。 仇香香颔首,把药重新放回怀里,面朝仇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赵麾好好休息,若有用药需要,随时叫她。 赵麾没有说话,只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仇香香没有多揣摩赵麾的话,也没有扒下被子查看他的脸,只是听赵麾说他不要,便转身,走到墙边的牙床旁,让婢女们伺候着也安置了。 赵麾是需要被严密管控的对象,虽然尚在病中,行动受限,但见识过血战一整天后依然可以做到与百里刀对阵的时候一招见佛,仇尚志就相当清楚了: 在这种时候小小的一颗万寿丹,便是他们仇家,乃至整个田义会的生死保障线。 一旦赵麾想干点什么,万寿丹是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东西。 所以仇尚志严格控制了对赵麾的供药次数,既要保证赵麾的身体承受得住,也不能让他那么舒服。 总之一句话,得让药瘾正好可以逼迫赵麾对仇香香的畏惧感与依赖感,能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线上。 所以到晚上仇香香过来赵麾房间的时候,正好到了赵麾应该服药的时候。 赵麾没能按时服药,此时的他正蜷缩在被子里,周身虚汗直冒,还不受控制地发抖。 可是赵麾拒绝了仇香香的药。 他明白万寿丹对人身体的危害,也清楚自己再这样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麾命贱如蒲草,他的使命便是为身生父母讨回公道,现在这个使命已经完成了。原本退会仪式那一天,他就可以安然赴死了,可是赵麾有了牵挂,他始终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会尽量去找她的话。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怀孕了没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仇恨杀死他的孩子,他有那么多不放心的事,一直都想回去看看。 所以事到如今,就连赵麾的命也变得很珍贵起来了呢!他不想就这样离开,至少他得要知道赵家有没有可能再留下一个后人。 可是赵麾一直都很少干涉百里刀的事,也从不曾接触过万寿丹这种阴狠毒药的服用群体,他对这种药丸的了解,通常仅限于从前偶尔的道听途说,和身边人的只言片语。 这不是普通的药物,也不是普通的敌人。他对万寿丹,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所以当药瘾袭来的时候,赵麾的心理防线也在一层接一层地逐渐崩塌…… 月上中天的时候,赵麾终于绷不住了。 他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挣扎到了地上,寒冷的夜里,他就这样身着单衣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上爬。 刚爬到门边的时候,仇香香醒了。 仇香香看见地上的赵麾,顾不得穿好衣裳,就这样衣衫不整地扑到了他的身边。 她从怀里摸出那颗带着她体香的黑色药丸,送到赵麾的嘴边。 赵麾颤抖着,饿虎扑食一般一口叼住那粒药丸。 吞了下去。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 散发出黑色腐朽又迷离的幻色…… 赵麾闭着眼,濒死一般大口地呼吸,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仇香香心疼,跪坐赵麾的身旁,胸间爱意泛滥。 她俯身,将他冰冷又汗湿的手放进自己温热的怀里。 赵麾重重地喘息着,抱紧了她。 仇香香一愣,脸红了,旋即瘫倒在了他的身边。 伴随耳畔赵麾在药物作用下痉挛般的喘息声,仇香香闭上眼,甜蜜地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般幸福过…… 第131章 屈节 不好好说人话,是一定会付出代价…… 妮儿再度见到赵麾, 是在新年里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 刘老三和王老五因为谁可以优先和妮儿睡觉打起来了,刘老三说是他先来的,王老五则反驳, 说自己昨天就与妮儿约好了时间, 算时间早晚也得是他优先。 妮儿则在旁边劝,说两位大哥好说好商量, 大家都是兄弟,整成这样怪不好看的。 刘老三力气大,脾气也爆, 他揍起王老五来压根儿就不留情, 一拳头打倒了王老五,拳风也带倒了妮儿。 见刘老三如此野蛮,王老五暴起,妮儿想劝他冷静, 用手死死拽住他胳膊。王老五无法行动,不能报仇不说,还有被刘老三继续欺负的危险。 王老五着急,狠狠、撸、掉妮儿紧拽自己的手, 将妮儿一把推倒在地,奋不顾身朝刘老三扑过去。 就在此时, 只听得耳畔“嗖嗖”两道风声响起,两粒石子分别砸上了刘老三和王老五的头。 一道清冽的男声传来:“堂堂两名分舵主,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连起手来欺负一个女子,也不怕人笑话?” 妮儿抬头, 看见不远处的前方,一名男子身着玄色的交衽袍,窄袖、收腰、大直裾, 搭配灰色流云纹宽滚边,银丝线勾花,犀牛革的护腕,腰间蹀躞带。男子站在一丛芦苇的背后,隔着芦苇的缝隙远远看过来,眼神清冷又疏离。 -- 第253页 在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妮儿的心就忍不住猛地狂跳起来。 或许是因为朱弦的原因,妮儿一直都很“讨厌”赵麾,可是当妮儿听到他或许死了的消息时,首先涌上妮儿心头的,莫名竟然是难过。 再后来,妮儿听说了赵麾被仇尚志救下,经历过短暂的喜悦后,又听到一个更加糟糕的消息—— 仇尚志以万寿丹浸养过赵麾十日,为的就是让他可以伤好后乖乖迎娶仇香香。因为赵麾,生来就应该是仇尚志的女婿。 愤怒,充斥着妮儿的胸膛。 妮儿知道那个仇家的小哑巴,且不说是个哑的,赵家是什么人,仇尚志又是什么人? 赵家人世代为官,乃国之栋梁,赵炳忠好歹也是声名赫赫的关西铁将军,赵老太公更是天子御赐的镇国公。可他仇尚志呢?卖国求荣的小人而!搁赵炳忠还在的时候,姓仇的,怕是连赵家的门槛都迈不进! 妄自肖想赵家子弟不说,还说什么生来就应该是他家的人?就算朱弦没资格嫁给赵麾,那仇香香,就是完全不配了! 看着眼前赵麾愈发清瘦的脸颊,妮儿的眼眶红了,她低下头,生怕被赵麾认出了自己来。 赵麾原本是没可能认出妮儿的,他中断了这场斗殴事件后便想走,却没走成,因为他被这两个斗殴的人给拦住了。 刘老三和王老五都是田义会“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可能被人打了就算了? 刘老三转身看见来者是赵麾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是蛊僮来了,怎么,今儿个有力气下床走路了?有美娇娘陪着,丹药养着,这日子果然比一般人过得舒服。是我,都舍不得下床了! 留点力气讨好小娘子,把她伺候舒服了,叫她多赏几粒药丸吃吃,岂不要日日赛过活神仙?哈哈哈哈……” 刘老三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过分。哪怕是在田义会,人们都知道服用万寿丹的是废物,都是因各种原因被压制的人形牲口。 听着刘老三这样的话,妮儿都生气了,她抬起头,正好看见赵麾从身旁的地上,捡起来一根树枝…… 退会失败后的赵麾便丧失了拥有兵器的资格,作为一名天才刀客,现在的他不管走哪里,都只能无刀无马,背着手溜达。 好在赵麾,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兵器。 因为,什么,都可以是他的兵器。 赵麾用手上的那根树枝划伤了刘老三的嘴。 “不好好说人话,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赵麾一脸轻蔑地看着刘老三,手中那根小树枝的顶端,变成了红色。 刘老三有点懵,他还没搞清楚状况,怎么就被划伤了嘴?他拿手捂着破了口的嘴角,一脸惊讶地看着满手满胳膊横流的血。 而赵麾从刘老三身边退开的时候,他是有些沮丧的,因为他发现自己失手了。 赵麾原本是打算用这根树枝削断刘老三的发的,因为对他们武者来说,断发则意味着断头,对人的侮辱性才是最大的。 可是赵麾的速度不够,让刘老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树枝已经够不到刘老三的头顶了。再加上赵麾的腕间无力,内力不能济,最终只能让那根树枝轻飘飘划过刘老三的脸,破了个嘴角。 赵麾负手站着,握着树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狗日的小兔崽子,一个卖笑的蛊僮也敢来挑衅你爷爷!”刘老三怒了,唰一声拔出腰间的大刀,张牙舞爪地朝赵麾扑来。 赵麾用手里的树枝迎战。 树枝对大刀,肯定是不能敌的。 “咔咔咔”两三下,赵麾手里的树枝便变成了小小的一根木签。刘老三狞笑着,手里挥舞的大刀,刀刀直逼赵麾的下三路,侮辱意味浓厚。 一旁的妮儿看傻了,她不知道在田义会,赵麾就真的变得这么不值钱了吗?任谁都可以对他行挑衅。 妮儿当然想不明白赵麾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值钱了,其实并不是他值钱还是不值钱的问题,而是伤害赵麾,不会有任何惩罚性的后果,作恶之人自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加害于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仇尚志留着赵麾也就只想“借个种”。服用万寿丹的人都死得早,自然不会是冲着“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去的。待到后期蛊僮会彻底丧失人形,比一块枯木都还令人嫌弃,到那时,仇香香是绝对不可能还喜欢他的。 所以只要不给一刀劈死,赵麾就是一个可以任人玩弄的宠物。不光百里刀,就连仇尚志都不会对田义会的兄弟们问罪。 妮儿担心赵麾受辱,急忙起身拉住一旁的王老五,低声恳求他出手相帮。 王老五听见了妮儿的请求,笑着问她:“要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那么你先让我搞一搞。” 妮儿无语,回答王老五说,这青天白日的,还这么多人看着呢…… 王老五不干,说你怕什么,刚才刘老三和我两个人在的时候,你不也准备好大家同场竞技的吗?现在不过只多了一个人,你怎么就看不得了? 说完,王老五拉起妮儿就要上手。 妮儿控制不住大声叫喊起来。 赵麾听见了,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看见果然是妮儿。 他唤了一声:“妮儿别怕。”下手愈发的利索。只见他使了一招奇怪的手法,无依无托地突然就以一个相当诡异的角度从地上腾空而起,翻身跃上刘老三的背。 -- 第254页 而就在此时,赵麾的左手掌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是刘老三的。 赵麾一刀划伤了刘老三的背,摆脱了刘老三的纠缠,赵麾飞奔来到妮儿的身边,一脚踢开王老五,弯腰把妮儿扶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赵麾惊讶地问妮儿。 “……”妮儿语迟,仰头望着赵麾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被赵麾一脚踹开的王老五折返回来,赵麾看也不看,一掌又把他推得老远。 终于,赵麾的举动也把王老五给激怒了,与刘老三一起,站到了统一的战线上。两个人一起,朝赵麾震声大喊: “狗娘养的,你找死?” 两个人喊完便恶行恶状地朝赵麾和妮儿的方向扑来。 赵麾把妮儿推到身后,叫她躲远点,安顿完便转身,用才抢过来的刘老三的匕首与两人搏斗。 哪怕没有长刀,赵麾依然是那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刀神。 他的拳脚功夫很灵活,采百家之长,精万招,却又不困于招。一招令人叹为观止的千树开花后,赵麾左右开弓把刘老三和王老五给双双踢了个狗吃屎。 赵麾退出了打斗圈,只手捂紧自己的右侧胸膛。 知道他右胸才受过伤,妮儿担心他撕裂了伤口,关切地来看他右胸的伤口。 伤口处没看见有血浸,却看见赵麾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和鼻尖渗出了汗。 心底一咯噔,妮儿死死盯着那张白纸似的脸,沉声问他:“姐夫……姐夫你没事吧?” 不远处,刘老三和王老五又哇呀呀乱叫着冲了过来,赵麾不说话,他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妮儿,自己上前一步挡在了妮儿的身前。 他举起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横在胸前,正要发力…… 却见他膝盖一软,浑身似突然脱力,匕首脱手,赵麾毫无预兆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以额抵地,十指嵌入泥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是万寿丹药瘾发作。 妮儿恻然,不知道应该怎样挽救接下来的局面。 果不其然,眼看赵麾的药瘾发作,刘老三和王老五两个人便立马停了下来,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到赵麾的身边。 刘老三弯下腰,嬉皮笑脸地对赵麾说:“想吃了哈?求我,叫爷爷,爷爷身上有药。” 赵麾没有说话,俯跪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 妮儿看见他的眼角流出了泪,就连鼻涕和口水也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妮儿静静地看着,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他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个只消用他的名字,便可以撼动这天下的人,竟然落到如今这份田地。 “叫我,叫爷爷,爷爷给你药。”刘老三的挑拨还在继续。 赵麾依旧在地上挣扎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妮儿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到赵麾的身边,朝刘老三跪下。 “刘当家的行行好吧,求求您放过他,妮儿在这儿给您磕头了。”妮儿说完,便嘭嘭嘭朝刘老三磕了好几个响头。 刘老三听见妮儿的话,便转过了头,笑道:“磕几个头就够了么?我刘老三的脸面就这么不值钱?” “……”妮儿语迟。 “不行!今天他不叫我一声爷爷,这个关,怕是过不了了!”刘老三拿手指着地上的赵麾,趾高气扬。 赵麾的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一地,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嘎嘎的声音,他挣扎着,费力地朝刘老三伸出了手…… 妮儿一把把他的手给拽了回来。 “我伺候刘当家的!”妮儿扬声朝刘老三大喊: “刘当家的想怎样做,我便怎样做。” 听见妮儿这样说,一旁的王老五不干了,他三两步冲上来朝妮儿抗议: “哎——哎——!” “我一起伺候您不就结了,你们两个一起来。”妮儿跪在地上,梗起脖子,瞪着那王老五。 此话一出,两名当家的瞬间兴奋。 刘老三开始骚动,直起身来,控制不住地使劲搓手。 就在此时,身后一阵威严的男声传来: “麾儿,你到这里干什么?快点回来,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了!” 妮儿转头,看见仇尚志带着仇香香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仇香香望着地上的赵麾,眼底闪烁焦灼的光。 听见仇尚志的声音,一直在地上挣扎的赵麾就像突然活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奔到了仇尚志的身边,急切地跪地讨饶。 仇香香弯腰,往赵麾的嘴里塞了一粒万寿丹。 就像按动了某一个机关的控制阀,焦躁不安的赵麾瞬间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像一堆烂泥。 仇香香跪在地上,抱起一动不动的赵麾,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替他拿走头上的杂草,整理衣裳。 仇尚志招招手,有抬着担架的小厮上前,把烂泥似的赵麾给抬到了担架上。 刘老三和王老五都跪地,山呼“二当家万岁”。 仇尚志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只警告似的拿手朝地上刘老三和王老五的方向虚虚点了点。 刘老三和王老五立马心领神会,高声朝仇尚志保证,保证今后自己再也不这样做了! 仇尚志听了,冷哼一声,嘴角抬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便转过身,带着人离开了…… -- 第255页 第132章 救赎 所以你想离开这里吗? 这一天, 妮儿才伺候过刘老三。 刘老三给妮儿留下一粒万寿丹后,乐呵呵地离开了。 妮儿从榻上爬起来,先泡了一杯蜂蜜水, 再拿出刘老三给自己的那粒万寿丹, 兑着这杯蜂蜜水,给吞了下去。 万寿丹用了人衰老得快, 蜂蜜可以养颜,妮儿认为用蜂蜜兑着服用,应该可以尽量长地保持她的花期。 身上黏糊糊的留着刘老三身上的汗, 妮儿觉得臭, 想去洗一洗。 她扯起身上只挂了半幅的小衣,遮住臭烘烘的身体,正要去后院打水。突然,院门外传来吱嘎一声响, 有人推开门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了。 妮儿惊讶,转身看见身后站了一个人,冷峻的脸,萧索的眼, 带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正是赵麾。 “姐夫?”妮儿唤他,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赵麾看见了妮儿的狼狈, 便转过身去,叫她先披一件外袍。 妮儿点头, 着急忙慌地放下手里的盆,奔去榻跟前胡乱捡了一件外袍来给自己披上。 妮儿穿戴整齐,来到案桌边轻轻坐下, 唤赵麾:“姐夫”。 “姐夫喝茶。”妮儿拿手指着桌上的一杯茶。 赵麾转身走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处很小的院子,房门是稀松的柴木,窗户是纸糊的,被风吹破了几个洞,倒春寒的风吹进屋,吹得屋内墙面上的灰噗噗直落。 “你为什么还要留在田义会?”赵麾开口问妮儿。 戴桢杀了妮儿的娘,现在戴桢也不在了,妮儿早没了再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妮儿局促地一笑,抿一口茶,没有回答。 赵麾有些迟疑,他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寻,语带试探地问妮儿: “你……他们……他们要挟你?” 妮儿放下手中的茶杯,拿手捋捋鬓边的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无声地,赵麾倒吸一口冷气。 妮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田义会完全构不成任何威胁,赵麾没想到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性、欲,他们就可以给人使万寿丹。 赵麾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追问妮儿,反倒安慰她说,“没关系,照顾好你自己,我会带你走的。” 听得此言,妮儿惊讶地抬起了头,“姐夫你说什么?你说要带我走?” 赵麾点点头,笑着对妮儿说,“所以你想离开这里吗?” 妮儿的眼眶红了,似乎担心赵麾质疑自己的态度,她拼命对赵麾点头:“是的,姐夫!我日盼夜盼就想离开这里呢!” 赵麾放心了,他曾经担心过妮儿因讨厌朱弦,不肯再跟他回家,还犹豫过,要不要过来找妮儿。眼下看来,自己做出过来找妮儿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总归还是祁王府的孩子,不愿意与匪类为伍。 “好!我没有看错你,也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赵麾点点头,很郑重地对妮儿道出了自己的安排:“你也知道,我……我不能离开大寨走太远……” 赵麾顿了顿,他也为自己受困于药瘾感到丢脸,好在妮儿并没有因此而瞧不起他,不过他依然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对妮儿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想过很久,也尝试过很多次,可是我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逃跑,不是逞英雄或讲道义的时候……” “所以姐夫需要我做什么吗?”妮儿很诚挚地向赵麾发问。 “……”赵麾一噎,踯躅片刻才接着道: “我想让你帮我多搞些万寿丹。” “……” 妮儿听了没有作声。 她明白赵麾的意思,但万寿丹是定量的,而且只有当家的手里才会有。每天能吃几粒,谁又多用了几粒,田义会都有专人记录的。赵麾想多要万寿丹,这让妮儿怎么搞? 见妮儿不回答,赵麾以为妮儿误会自己上瘾想多吃多拿,急忙对妮儿解释: “我不是现在就要吃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我若想逃命,就得保证我有力气带着你离开这个山谷,而且不能半路上崩溃……” “我知道姐夫的意思。”妮儿打断了赵麾的话,她抬起头来直视进赵麾的眼睛: “姐夫想什么时候要?” …… 赵麾给妮儿定下的时间是四月半的晚上,因为这一天是赵麾与仇香香大婚的日子。 赵麾说,这一天仇尚志要安排典礼,从早上到晚上都人多事多的,正好方便他们二人逃命。 在赵麾与妮儿说话的当口,便已经四月十日了,还有五日,赵麾就要迎娶仇香香了。 “时间是不是太赶了点?”妮儿问赵麾,“还有五天就要举行仪式,再说你的胸口才受了伤,伤口愈合了吗?赶这么急,仇尚志是想干什么?” 赵麾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嘲般道,“差不多吧,见我前几天开始出门溜达,就权当痊愈了吧!反正痛的又不是他们,谁会在意我难受不难受的。” 听见赵麾这样说,妮儿便也不再问了。 她能猜到仇尚志为什么这么急,万寿丹虽能控制人,但对人体的伤害是很大的。为了给仇家留一个健康的后代,仇尚志也算是考虑得尽量周全了。 妮儿问赵麾,可你那天是新郎官,新郎官不见了,你以为他们不能发现? -- 第256页 赵麾摇摇头说,这你就不用多虑了,你以为平日里我不做新郎官的时候,就没人看着我了?反倒是做新郎官的时候,他们忙得很,盯得还会松一些呢。 妮儿无言以对,觉得赵麾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于是两个人便这么定下来,赵麾与仇香香大婚的头一天,妮儿准备好尽量多的万寿丹,为赵麾,也为妮儿自己的出逃,尽可能地做好保证工作。 留给妮儿的时间已然不多了,为了让自己和赵麾能够跑得更远,妮儿准备在这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尽量多地伺候那几个掌握万寿丹资源的舵主。 妮儿的设想是完美的,但现实却很骨感。 一来留在隐月谷的分舵主也就那么几个,还时不时有外出作战的。 二来分舵主也是普通男人,家中也是有妻眷的,能额外分给妮儿的本就有限。这种事情又不是农家户讨价还价买卖白菜,要多少有多少,现如今在四天的时间里,想打冲刺多来几场,就算妮儿愿意,人舵主也不一定能给得出来。 于是截止四月十四,最后期限到来的前一晚,妮儿摸出珍藏在自家灶门深处的小瓷瓶来仔细数了数——也只有区区四粒万寿丹。 妮儿深深叹一口气。 明天就四月十五了,赵麾要带自己走,妮儿明日一整天都没办法再赚取丹药了。可本身妮儿每天都必须要吃两粒万寿丹的,所以刨除掉最基本的开支,妮儿在这四天里只多囤了两粒万寿丹。 看赵麾那状态,妮儿估计他比自己还严重一点,剩下这两粒能不能支撑赵麾逃到隐月谷外,都还不一定呢…… 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消息。 妮儿难受,一想到万一赵麾在半路上药瘾发作,自己又得回到这寨子里头天天陪男人睡觉,妮儿就心如刀绞。 就在妮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院门外传来“笃笃笃”的轻叩声。 妮儿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胡乱套一件衣裳,打开房门—— 赵麾的脸出现在妮儿眼前。 “妮儿怎么样?”不等进屋,赵麾便一脸兴奋地朝妮儿发起了提问。 妮儿利索地把门拉得更大,给赵麾让出一条道来: “姐夫快进来,进来我们说话。” 赵麾进了屋,望着赵麾期待的眼神,妮儿忍不住开始躲闪。 赵麾看出了妮儿的局促,明白她或许也难办。 心里忍不住一沉,但赵麾并没有让自己的脸上表现出任何失望的表情。他扬起眉,一脸喜悦地对妮儿说: “妮儿准备好了么?明日我们就回家,你把重要的东西准备一个小包袱随身带着,多的,我们就带不了了。” 妮儿有些难过,她不确定赵麾靠两粒万寿丹可以走多远,左右踯躅着,妮儿很想问他,明天若有些仓促,我们可不可以改一个时间走? 就在妮儿欲说不说的时候,赵麾再度开口了: “妮儿,我来的时间很赶,他们盯得我太紧了,我好不容易才选了这个时间过来找你。明日有几件事,我需要与你安排一下,接下来你就听我说,记在心里便好。” 说完,赵麾拽了妮儿一下,妮儿了然,朝赵麾身边凑了过去。 赵麾低下头,伏在妮儿的耳边,压低了声音与她交代,明日大婚典礼会有什么程序,他会跟着司仪走过哪些地方。在什么时辰,赵麾走过什么地方的时候,妮儿必须行动起来,到哪里去等着与他会和。 赵麾用很快的速度与妮儿说完了明天的安排,便直起身来垂手立着。 “你记住了吗?”赵麾问。 妮儿有点慌,但依然努力把赵麾刚才对自己说过的话又在心底默默过了一遍。 “记住了。”妮儿用力地点点头。 “你现在重复一遍。”赵麾不放心。 妮儿颔首,果然把赵麾对自己说过的话,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见妮儿记得明白,赵麾总算放心了。只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妮儿绽开了笑: “那好,你记住了就好,我现在也该走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两个都按这个时间来做,不论怎样,都必须要在酉时之前赶到攀星岭汇合……” 赵麾的话音未落,等不到妮儿回答一声是,却听得柴门外再度传来人敲门的声音。 笃笃笃——!笃笃笃——! 那敲门声又急又响。 “妮儿,妮儿,快开门!刘三哥来看你了!” “中午我不在,害得你空跑一趟,听当差的说,你被家里那个婆娘苛待了,这不,哥哥我现在来给你赔礼道歉!” 第133章 依靠 好,我相信姐夫。 今天中午的时候, 妮儿为多赚几颗丹药,扒拉着手头上那稀稀拉拉几页的“客户名单”,翻来覆去地点。心想着刘老三空了也有两日了, 想来自己去撩拨一下, 还是有希望成事的。 于是妮儿挑拣了几件首饰,换上了合适的衣裳, 便往刘老三的住处去了。 谁知道今天中午刘老三出门吃酒去了,不在家,而刘老三的老婆却在家, 远远看见妮儿走过来, 提着手头的烧火棍就冲着妮儿来了。 妮儿被吓坏了,转身拔腿就跑。可她从前是当小姐的,被人伺候着锻炼得少,三两步就被那刘家婆娘抓住, 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棍。 要不是隔壁的老宋头也曾经做过妮儿的客人,眼见妮儿遭灾,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今天妮儿只怕是还要死在那刘家婆娘的烧火棍底下了。 -- 第257页 原本妮儿已经死了再找刘老三“诈一笔”的心了, 谁知到了晚上,刘老三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听见刘老三在院门外头猛敲门, 妮儿急了,拉起赵麾在巴掌大的房间里转圈圈,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麾挣脱了妮儿的手,试图推开一侧的窗户。 妮儿一把拽住了他。 “不可以翻窗!”妮儿压低了声音警告赵麾:“窗外是悬崖。” 赵麾立马收回自己的手, 一脸茫然地站着。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准备,在赵麾以往的行事规则中,当他遇到今天这种狭路相逢的情况时, 他往往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消灭掉对方。 可是今晚他不能这么做。 赵麾没有吃药,时候已不早了,就今天晚上这么一点时间,他没办法带着妮儿逃出隐月谷。 突然,妮儿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地方供赵麾藏身。 妮儿冲到床榻边,弯腰掀起垂在床沿下的挡布,示意赵麾藏到榻底下去。 赵麾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里,也的确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这床榻底,更适合自己藏身的了。 于是赵麾也丝毫不迟疑,把自己的袍角一撩,身子一缩,便钻进了床底。 妮儿放下垂挂床榻边的挡布,又给理了理平整,她仔细瞧瞧似乎瞧不出什么异样,便转身出去打开了院门。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待妮儿打开房门,刘老三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叱责妮儿开门太慢。 妮儿嫣然浅笑,连声向刘老三道歉,说自己刚才小憩了一会儿,结果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让三哥在门外等这么久。 刘老三摆摆手,把手上的一包礼盒送到妮儿的手上: “拿着吧!前几天我堂客去镇里买的一点糕饼,送给你补补身子。” 妮儿接过刘老三递过来的糕饼,心说拿这么一堆粗笨又廉价的东西敷衍自己,远不如一粒万寿丹实在。可她不敢把心思表露出来,嘴上依然连声道谢。 刘老三把东西送给妮儿提着后,便迈开大步朝房间里头走。 妮儿瞧见了,追上前去,问三哥可还有事找自己? 刘老三侧目,胡子一翘唬那妮儿: “怎么?你要我送了东西就走人?连水都不给我喝一口?” 妮儿赧然,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说话间便推开房间的门,热情延请刘老三进屋喝茶。 刘老三进屋后,便大咧咧地坐上了搁在墙角的榻。 妮儿瞅着,心里头一个哆嗦,急忙扭身上前,请刘老三坐案桌边去喝茶。 “去桌边坐吧,三哥!”妮儿娇声婉转,“这喝水可不比别的,坐榻上喝,可不就撒我榻上了?晚上叫我怎么睡觉?” 可话音未落,便见那刘老三把大手一挥,拒绝了妮儿的邀请。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喝个水还要到处漏?快来快来!莫说是喝水了,就算要我一边喝水一边做点其它的,你三哥照样能做得滴水不漏!” 妮儿无语,脸烧得滚烫。 赵麾就在那榻底下待着,刘老三一上来就开始与自己说这样的混话,叫她怎么有脸再见赵麾? 妮儿哭笑不得,只能装作端庄大方地,给刘老三端过来一杯茶。 “三哥,喝茶……” 不等妮儿抽回自己的手,刘老三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上来,三哥给你表演一边喝水一边睡觉,完了水还能不洒。” “三哥……”妮儿苦笑,勉力推脱。 刘老三自然不放,半拉半拽已经把妮儿给拽到了榻上。 妮儿涨红了脸,苦声哀求刘老三,今天自己不方便。 刘老三一愣,说,“是今天么?我怎么记得你的小日子是在月底。” 妮儿更臊了,胡乱应承他,“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刘老三不信,他坚信自己没有记错,于是便伸手往妮儿身上探了一下。 妮儿躲闪不及被他给探了个正着。 刘老三大呼:“好哇!小东西竟然敢骗我!” 说罢,便饿虎扑食一般把妮儿扑倒在了榻上。 妮儿尴尬不已,心慌意乱间,自榻底下发出来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妮儿一愣,原本慌乱的心瞬间惊悚地吊到了喉咙口。 她不敢挣扎了,怕刘老三发现赵麾躲在这床榻底,那样的话,明天她与赵麾便都逃跑不成了。 妮儿急中生智一把把刘老三的头摁进自己的胸脯,试图用自己的胸,把刘老三的魂魄给带走,顺便把刘老三的听力也给带走。 可刘老三是活生生听力健全的人,他的魂魄还是很难带走的。自床底下发出那闷闷的一声撞击后,刘老三立马从妮儿的胸脯里抬起了头。 “什么声音?”刘老三似一头敏锐的猎狗四处张望。 “没事,是我的腿撞床板上了。”妮儿不允许刘老三思考,继续一把把这颗肉呼呼的大头,给捂进自己的胸脯。 刘老三被捂得给透不过气来,这一下,似乎真的有点晕了…… 他忘记了刚才那诡异的一声撞击,沉浸在妮儿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刘老三开始朝自己的目标行动起来。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妮儿再也没办法拒绝刘老三的行为了,只能心神不宁地与刘老三应付,一边竖起耳朵听床板底下的动静。 -- 第258页 最开始,除了那一声撞,床板底下很快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赵麾并没有像他从前那样,凡事仅以拳头作为衡量做与不做的唯一标准。 或许是他越来越懂得了权衡利弊,又或者,是他对自己的拳头也越来越没有了信心。总之,赵麾并不会像从前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从床榻底下跑出来揍刘老三一顿。 妮儿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静候那胜利终点的到来。 刘老三战斗正酣的时候,听见不知自何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吟。 那声音低沉,像个男人的声音。很压抑,又似乎很难受。 唬得刘老三一个激灵,连冲锋的号角都收了回去。 “什么东西?你听见了吗?是什么东西在说话?”刘老三麻溜地从妮儿身上爬下来,抓起枕边的大刀,准备四下里巡逻。 妮儿一把缠住了刘老三,两只手在他前胸、小腹肆意地撩拨。 “别走!是我的身体在呼唤你……” ? 刘老三茫然,“什么?是你的什么在呼唤我?” “我的心。”妮儿张嘴叼住刘老三的耳垂,肆意啃噬。 “……” 刘老三又开始眩晕,什么心,什么呼唤,他统统不在意了。 刘老三转身,摁倒妮儿,准备继续刚才自己未竟的事业。 “给我一粒万寿丹。”妮儿趴在刘老三的耳畔,用很坚决的声音下令。 “给我一粒万寿丹,我现在就要吃。” 刘老三不理解,一边劳作一边问妮儿: “不对呀,你瞧着也不像缺了对样子……” “马上就缺了!”妮儿打断了刘老三的话: “待我真缺了,你还能如这般舒服地享受吗?” 听见这话,刘老三笑了。 他觉得妮儿说的对,防范于未然,也是为他刘老三自己着想。 于是刘老三伸长了胳膊,从床头自己的衣裳里摸出来一粒万寿丹,就在他做这些的时候,还能够不停止他未竟的事业。 就在刘老三准备把万寿丹塞进妮儿嘴里的时候,妮儿一把截住了这粒珍贵的万寿丹,把它握在手里。 “你……怎么又不吃了?”刘老三神经质地抽搐着,已经快到了。 “我等会儿吃。”妮儿说,“我要跟三哥一起飞升呢……” 说这话的时候,妮儿把手搭在床沿边,伴随刘老三的动作,她的五指也在偶然间无力地张开…… 妮儿浪荡地笑,那声音勾魂摄魄,就像狐妖转世,不把男人的精血吸得一滴不剩绝不罢休。 刘老三终于忍不住了,失控地嚎叫一嗓子,如失血而亡的畜生,伴随神经质地一阵痉挛,瘫死在了妮儿身上…… 妮儿偏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听床底下的声音。 四周一片静谧,除了刘老三水牛似的在喘着粗气。 妮儿抬起手来,擦擦额角上的汗,轻轻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劫,阿弥陀佛,感谢我佛慈悲,感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就在刘老三进门后不久,赵麾的药瘾发了。 妮儿知道是他的药瘾发了,如果不是赵麾不能控制自己,他不会一直发出那样的声音却并不是为了出头揍人。 …… 刘老三离开后,妮儿闩好门,火速奔回房间,撩开床沿的挡布,弯腰朝里看…… “姐夫……” 妮儿轻声地唤。 赵麾静静地趴在床底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床边地上的万寿丹已经没了,妮儿知道是他吃了那粒丹药,他没有死,也不会死。 可是无论妮儿叫了赵麾多少声,他都一直保持那个趴着的动作躲在床底,一动也不肯动。 终于,妮儿气了,撂下一句“那么你就这样躲在里面过夜吧”!自己则扭身坐在床尾的地上,再也不看他。 半晌,床底终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赵麾从那床底最深处缓缓爬了出来。 他甫一出来便狠狠揉一把自己的脸说:“完蛋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了。” 妮儿转身,看见赵麾的鼻头红红的,精神也特别的颓废。 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妮儿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赵麾沉默。 半晌,他开口道:“你可以不做这个吗?” 妮儿乜斜一眼他,冷笑道:“不做这个,你以为那些丹药从哪里来啊?有种你能不吃吗?” “……”赵麾无言以对。 妮儿说得对,赵麾做不到不吃万寿丹,所以妮儿也做不到不靠做那种事来赚取丹药。 “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似是承诺一般,赵麾很用力地对妮儿说。 妮儿恻然一笑,看进赵麾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点点头道: “好,我相信姐夫。” 第134章 攀星 你们这帮恶魔!你们去死!都给老…… 四月半, 天亮得特别晚。 仇香香起床的时候,伺候她的丫鬟不小心砸碎了一箱子陪嫁的碗。 仇尚志大怒,责备丫鬟不应该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找二小姐的晦气。仇尚志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那名丫鬟, 因丫鬟哭喊得太惨, 仇香香看不下去,拦住了仇尚志。 仇尚志虽然停止了继续鞭打丫鬟, 但是他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在最重要日子里给他们仇家添霉运的婢子,他叫人把这丫鬟带了下去,准备大婚典礼结束后, 再处理她。 -- 第259页 因为今天仇香香要大婚, 所以昨晚她没有过去赵麾的房间陪他。一大早,仇香香就问了身边的丫鬟,昨晚赵麾的情况怎么样? 丫鬟告诉仇香香,说二小姐放心, 姑爷很好,就是…… 这一声就是,让仇香香的背脊立马直了起来。 丫鬟见仇香香这样,急忙安慰道, 其实也没啥事,就是掌门今天过去仔细问了姑爷情况后, 吩咐司剑,今天午时接亲前才给姑爷吃一粒万寿丹, 所以不清楚在午时成功吃到万寿丹之前,姑爷会不会难受。 仇香香不解, 拿起笔来写字问丫鬟,为什么午时才给他吃药,从前不都是一早吃的吗? 丫鬟抿嘴一笑, 说二小姐也不想想,晚上洞房,掌门是想让姑爷最好状态的时候与小姐洞房啊! 此话一出,仇香香的脸立马涨得通红,她无声狠狠瞪一眼嬉笑不止的丫鬟后,把脸藏进袖子里,半天不肯抬头。 …… 午时到了,赵麾穿戴整齐带上花骑上马,跟在司仪的身后要围着隐月谷大寨绕一圈。 走到燕子沟的时候,赵麾突然停住了马。 引路的司仪问赵麾,姑爷怎么不走了? 赵麾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衣裳答:“刚才马踏进泥坑,衣裳弄脏了。” 司仪走近一看,果然看见喜袍上头东一点西一点全是密密麻麻的泥点子,最夸张的是前襟,一大块黑泥沾过的痕迹。 司仪看了忍不住摇摇头,能溅这么多泥在身上也是个神人了。 当然司仪也不敢直接对赵麾质疑这些泥点溅得不正常,不管正常不正常,赵麾穿这一身脏衣裳去参加接下来的大婚典礼都是不合适的,肯定应该换衣服。 于是,司仪朝队伍的后头招了招手,立马有小厮屁颠屁颠跑过来,手里捧着一套新的喜服。 赵麾望着眼前从天而降的这套干净喜服,微微一惊,旋即“喜出望外”:“司仪好本事,连这种小事都提前考虑周全了!” 只见那司仪扯了扯嘴角,微微一躬身答道:“大公子谬赞,新郎官的喜服怎么可能是小事,那是天大的事,小的自然得提前都考虑周全。” 赵麾点头,口里碎碎地念叨,“不错,不错。” 就在司仪提起这件喜服,邀请赵麾下马换衣的时候,赵麾伸出手了拒绝了司仪的邀请。 “我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换衣?”赵麾拿手指了指身后乌泱泱的人群,“给我找个地儿换衣。” 听见赵麾这样说,司仪有些为难。他想劝赵麾,现在是在娶亲,需要做的事还很多,就不要这么讲究了,再说你是男人,当众脱衣也没谁会笑话你。 不等司仪开口,赵麾突然抚掌一声大叫:“对了!燕子沟不是有雷老虎的别院吗?我去他那里换。” 司仪扶额,眼看赵麾不等自己回答,这就要扯起马走下大道,往一旁的小路去。小路很窄,容不下花轿、轿夫,和这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起走。 司仪突然想起仇尚志说过的,千万要看紧了赵麾,不能让他一个人落单。 想到此处,司仪周身一个激灵,旋即叫了一声“大公子稍等”!接着便召来随行的侍卫官,要侍卫官安排人员护送赵麾去雷老虎的别院。 见侍卫官临时点名组队护卫队来“陪”自己去别院换衣裳,赵麾也不拒绝,只勒马立在路旁,嘴角挂一抹笑,好脾气地等着。 不多时,侍卫官便清点好了人,这支由十数余精壮士兵组成的护卫队,便跟在赵麾的身后,与他一起离开大道,沿着小路,往西南方向走去…… 毋庸置疑,赵麾就是打定了要逃跑的主意,才会在迎亲的路上多生事端。 司仪官是迎亲队伍里的带头人,承担着顺利把赵麾押送到大寨喜堂的重任。他也是认识到赵麾狡诈,才会让护卫队陪着赵麾一起走。 护卫队的人足够多,足足十八名武林高手陪着赵麾换衣裳,按说也的确够了。并且,雷老虎的别院离大道并不远,至多不过一里地就到了。若非半道上横亘了一个小土坡,不然人就站在这大道上,都能直接看到雷老虎的别院。 护卫队陪着赵麾刚绕过那处小土坡,正好离开司仪官即大部队的视线,赵麾便发动了。 他再一次停了下来,翻身下了马。侍卫官见状,便走了过来,想问他究竟有什么事? 却见赵麾毫无预兆地突然一个趔趄,似乎要摔倒。侍卫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 赵麾栽倒在侍卫官的怀里,一只手摸在侍卫官前胸的位置。 赵麾拿手在侍卫官的胸大肌上轻轻摸了摸,紧接着又换到侍卫官的腰间摸了摸。 侍卫官惊异不已,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怀里的赵麾。 赵麾抬头,扬起嘴角,冲那侍卫官诡异地一眨眼。 侍卫官愈发地看呆了。 不等侍卫官说出心中疑惑,却见那赵麾猛然乍起,一个让人看不清起止的分错手—— 清脆的“咔嚓”一声响,赵麾扭断了侍卫官的脖子。 不等周遭的人反应过来,赵麾已从身前断脖子的侍卫官腰间摸出来一把十字镖。 “唰唰唰”一阵风声响过,十多个人的护卫队风过麦田似的倒下一片。 还剩下两个人没有中镖,他们张大了嘴,就要大喊着冲过来。却听得刀锋出鞘的声音,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两名硕果仅存的护卫,双双在脖子上被开了窗。 -- 第260页 已到喉咙口的呐喊瞬间跑了气,变成他们喉间濒死的几声吱嗝,栽倒在地。 所有的这一切都一气呵成,不过眼一睁一闭,赵麾便提着那侍卫官的刀,丝毫不停留,飞身上马,朝前方不远处的杉树林飞奔而去…… …… 赵麾赶到攀星梁的时候,妮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眼看赵麾穿一身红色喜袍,骑一匹白马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时候,妮儿周身的血,突然就沸腾起来,有种想哭的感觉, 妮儿站在土坡上拼命朝他挥手,迎着风用稀碎的声音喊他“姐夫”。 赵麾策马奔到妮儿的身边,弯腰一把捞起妮儿,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前。 “走!好妮儿,我带你离开这里。”赵麾说。 每一次,妮儿一想到赵麾同自己说出这句话时,那飞扬又生动的眉眼,都会想要哭。 她知道,赵麾是有那个能力从大寨里冲出去的,哪怕后来他的药瘾发了。 并且妮儿还知道,按赵麾的速度,在瘾发之前,他是可以冲出去的。可是因为多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妮儿…… …… 田义会的大寨门,就建在攀星梁上。这是大寨的最后一道关口,也是离开寨子的必经之路。 在这里,百里刀安排了重兵把守。 赵麾丝毫不怵与这么多人同时作战,这也是妮儿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赵麾能用多快的刀来杀人。 赵麾是通过侧后门进入的寨子,他用匕首自背后偷袭了十数个门哨后,迎来了第一批拦截他的哨兵。 赵麾的刀既快,又凶残。 赵麾的刀很快,妮儿早有耳闻,但她从来不知道赵麾下手,也能如此的凶残,完全不是他外表那么谦谦多礼的样子。 赵麾杀人,用刀,也用手。 他毫不吝惜用自己的手指戳瞎对手的眼睛,用自己的刀,劈开对方的头颅,让人的脑浆爆溅四方。 赵麾不惜用阴招,捏碎对方的下。体,用刀挖穿对方的胸膛,剜出内里的心肝肚肺。 一时间,错落的寨子里头血肉横飞,断胳膊断腿儿随处可见,满地拖拉着不知道是谁的肠子,妮儿甚至在躲避的台阶后头发现了一块人的脏器。 从前与田义会的士兵交手,或许顾及到过去十多二十年的情分,赵麾还能做到“点到即止”。而今天这场逃离隐月谷的生死大战,情况则完全不同了。 经过了这么多事,要让赵麾继续怀念情份,保持收敛、谦卑已经不可能。 赵麾杀红了眼,他是怀着满腔激愤的心情,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在这寨子里剿杀敌人。 眼看就要打出寨门的时候,百里刀带着人赶来了。 赵麾看见援兵到,大喝一声“妮儿快跑”! 妮儿领命,抱紧脑袋,不管不顾拼命往大寨的大门口冲,浑然不知自己的正前方就有一队田义会的人。 赵麾看得急眼,提着刀冲上来,一刀放倒两个人,把妮儿往大寨门口的方向一推,自己扛着刀堵在那牌门口,给妮儿打掩护。 百里刀领着百十余人过来了,看见赵麾一个人就敢堵门,忍不住笑了。 他侧过身在身旁仇尚志的耳边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仇尚志回答了。 百里刀便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那么,看来还有一阵才能到时候了。”百里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这样对仇尚志说。 仇尚志默了默,回答一句,“他消耗太多,会提前一些也不一定……” 百里刀听了,一挑眉,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是么?很好,很好。” 百里刀安排人,轮番与堵门的赵麾作战。没有人管刚才被赵麾推出寨门的妮儿,对百里刀来说,妮儿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完全不值得一提。他要要的,只有赵麾,旁的,什么都可以不用管了。 当然,这个道理对仇尚志来说,也一样。 这一回,百里刀就没有再亲自下场参与战斗了。这老家伙精得很,搞得清楚什么时候自己可以下场,什么时候就不可以了。 赵麾看出来百里刀的企图,但是他依然不敢走,因为妮儿才刚走,他必须要留够时间给妮儿出山。 可是没多久,赵麾的疲态便渐显了。 百里刀看出来了,仇尚志也看出来了,二人相视一笑。 出乎百里刀的预料,这一回,赵麾坚持了比仇尚志的预计更久的时间。直到他最终因药瘾发作握不稳刀而倒地,此时天已经尽黑了。 赵麾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他与妮儿计划的是两个人一起走,所以药都在妮儿身上。结果现在妮儿先走了,就只留下赵麾一人打掩护,还没有药吃。 百里刀带着人朝赵麾缓缓靠近。 “麾儿,过来,过来义父这里,义父给你万寿丹吃。”百里刀手拿一粒丹药,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慈祥,就像真的是一个老父亲在对儿子喊话。 赵麾在地上翻滚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嗝嗝声。 百里刀伸手,拉过旁边同样一身红的仇香香,用愈发蛊惑的声音对赵麾说: “麾儿,过来,过来看看你的妻子,她多美啊!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过来吃下义父手里的这颗丹药,你们就好好成亲吧……” 赵麾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闻到了万寿丹的味道,便抬起了头…… -- 第261页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人群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 “姐夫!姐夫——!” 妮儿疯了一般从人群的背后冲了进来,她推倒了两个身上正在流血的士兵,换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妮儿又回来了。 妮儿走到隐月山谷口的时候摸到藏在胸口的万寿丹,想起还没给赵麾吃药,她就要疯了,只能掉转头来重新自投罗网。 不管怎么说,她不能就这样丢下赵麾不管。 他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的。 妮儿扑到赵麾的身边,拿出来一粒万寿丹。 百里刀伸出脚,一脚踢开了妮儿的手,把这粒药踩进了泥土。 妮儿哭了。 她坐在地上,把赵麾抱进怀里,拿出最后一粒万寿丹…… 不出所有人的预料,百里刀再一次从妮儿的手上踢掉了这粒丹药,把它碾成粉末,踩进泥土。 周遭的人开始大笑,就像看瓶子里两只无谓挣扎的蚱蜢,明明已经没有前途了,却还不死心。 妮儿嚎啕大哭起来,抱紧了意识模糊的赵麾,朝他们嘶喊: “你们这帮恶魔!你们去死!都给老娘去死——!” 第135章 碎梦 他是来免费给祁王府干活的。…… 妮儿说出这段故事后, 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当她说到赵麾最后被百里刀的人用门板抬下去的时候,趁着最后一点清明,从那门板翻到了大寨的墙垛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跃飞身跳下了悬崖。 妮儿捂着脸, 悲伤地哭了。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们赵家世代忠良, 功勋那么卓著的一家人啊!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他,而你们也要那样对他?为什么?为什么?” 妮儿抓住杜青松的胳膊拼命地摇,脸上湿泪纵横, 悲伤让她那张本就瘦削到极致的脸, 看上去愈发变形。 万寿丹让妮儿彻底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水灵灵的祁王府二小姐不见了,杜青松相信,就算让杨嬿如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 也一定认不出这就是她的女儿。 杜青松轻轻拍打妮儿的手背,安慰她,当今圣上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派他杜青松来隐月谷了。 妮儿哭着摇头, “可是没用了,他不在了, 他早已经不在了……” 杜青松低着头,他也很难过, 难过得想要与妮儿一起哭。 杜青松问妮儿,赵小将军的后人在哪里?如果那孩子还活着, 他愿意把这孩子收养起来,视作己出。 妮儿听了,连眼泪都止住了。她茫然地抬起头, 问杜青松在问谁的孩子? 杜青松抓抓后脑勺,“呃……赵麾的呀?他不是有一个孩子吗?” 妮儿冷笑,“杜将军是被那疯子骗了吧?我虽然不清楚姐夫从前是不是真的有过孩子,但是我知道在姐夫坠崖之前,那疯子都还没出嫁,我也没听姐夫说过他孩子。” 看见杜青松眼底的茫然,妮儿继续补充道:“姐夫跳崖后,那哑巴就晕了,几天后,我便听人说她疯了。天天到处找她的丈夫,还说她怀孕了,害得仇尚志一连找了五个大夫来给她验孕。” “结果呢?”杜青松好奇的问。 妮儿皱着眉,不耐烦地耸耸肩: “别提了,倒是后来那疯子闹得越来越厉害,仇尚志觉得丢脸,便不许她再出门,天天安排一批男女老少陪他那疯女儿演戏。 直到有一天伺候那仇香香的婆子找人诉苦,说她昨晚当值,当了一晚上的接生婆。旁人好奇,说她啥时候长本事会接生了?那婆子便说,这本事是个人都会,接生一晚上接个枕头出来,可不是简单?” “……” 杜青松无语,旋即又觉得可惜,可惜赵麾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好好的赵家,就这么绝后了。 杜青松把妮儿安顿在了厢房里,距离自己的房间就隔了一道围墙。 就在当天晚上,妮儿的药瘾发了。 值夜的士兵敲响了杜青松的门,问杜青松的示下怎么办? 杜青松坐在床头,想了想,答:绑起来。 从那以后,妮儿就试图从杜青松的身边逃走。杜青松问她为什么?妮儿答,她需要找有万寿丹的人。 杜青松无奈地摇头,他从怀里摸出来一粒万寿丹,在妮儿的眼前晃了晃,眼看着她的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又把这粒丹药给重新收了回去。 “我不会给你吃这个的,你自己努努力,戒了它,回头才能找个好男人嫁了。”杜青松对妮儿说。 妮儿的视线死死跟着杜青松手上的那粒万寿丹,直到它又重新消失在杜青松那片衣襟的后面,她才不无失望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不会有人愿意娶我的。”妮儿说。 “怎么不会,只要你不再吃这个东西,就能重新变回原来那个二小姐,就一定会有好男人看上你的……” “好男人已经死了。”妮儿打断了杜青松的话,她冷着脸,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冰冷: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能够在死之前在地狱的门口自由地跳舞,便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快乐。” 杜青松一噎,叹一口气,“如果你这样说,那么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完,杜青松朝身后招了招手,立马便有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走了上来。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们需要看管的犯人。给她带上枷锁和镣铐,关进西厢的那间屋子里,每天除了跟你们一样的三餐,不许给她吃其他任何东西。如若闹,就把她的嘴堵起来。” -- 第262页 杜青松指着妮儿冷冷地说。 …… 祁王府。 朱弦替朱校堂安排好晚上的乌鸡汤后,便取下腰间的围裙往外走去。 “张婶,今天的汤我已经熬好了,晚上让王爷喝的时候尽量劝他吃两块肉。”朱弦一边走一边对正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的婆子说。 那婆子听见了,从烟雾缭绕的灶台后探出头来:“五郡主不在家用饭吗?” “不吃了。”朱弦没有回头,“找房子的事得抓紧了,今天难得姜学士有空,我得赶紧去人家里看看。” 张婶听见了,连声说好,还让朱弦放心,说自己一定会伺候好祁王爷用晚饭的。 朱弦点头,对张婶道谢,闪身走出了厨房。 朱弦最近一直在找房子,她想搬家。 这么多年,家园重建,祁王府所在的老街受损严重,原本住这里的很多人家都搬走了。 可祁王府一直都没有搬,不是他们不想搬,就朱校堂来说他也是想换一个地方的,住在这老宅子里天天不眠不休的睹物思人,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而且朱耀廷刚回京就问过朱弦,要不要换一个地方住,可是朱弦拒绝了。 在没有等到赵麾的消息以前,朱弦是一步也不敢离开祁王府的。她怕赵麾回来找她,而她却不在。 现如今,等过他两年多,朱耀廷也明确来传达过赵麾的死讯了,再留在这破旧的老街也纯属不必要。斯人已逝,一辈子都沉浸在过去是不合适的,活着的人还要更好地活下去才对。 所以朱弦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四处相看合适的宅子,换一个地方住,也给自己换一个心情。 朱弦走到二门外,正好看见管家在扫地,她便向管家道一声好。 祁王府原来的下人因为战乱,早已四散,现在祁王府的管家是朱耀廷从宫里给支来的。 朱校堂本来从老家找了一户远房亲戚来给自己做管家,谁知道那远房亲戚的老娘突然生病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得在家照顾老娘。为不影响祁王府的生活,朱耀廷便从宫里派了一个管事太监来帮着朱弦管家,也算尽一尽自己作为皇兄的责任。 管家见朱弦往外堂走,便问朱弦是不是要出门? 朱弦点头,说是的,今天姜学士有空,她现在就得去人家里看看房子。 管家听言便放下手里的笤帚提醒朱弦:“五郡主,现在已经申时过了,赶车的季老汉已经走了。” 祁王府人手少,每天在这宅子干活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连朱弦自己,都是要参与干活的。 朱校堂身体有病,自然不提。煮饭加劈柴打杂买菜的占去两个人,贴身伺候朱校堂的一个人,宫里来的太监负责管家,不仅如此还要负责宅子的清洁和花园,天天扫地浇水修剪花枝,累得像个苦力。 并不是朱弦抠门,舍不得给府里添置下人,而是因为祁王府现在今非昔比了,朱耀廷可以靠,那也是看着赵麾的余威上,今天朱耀廷还舍得为祁王府花钱,可明年、后年呢? 现在赵麾已经明确不在了,朱弦不能保证朱耀廷对赵麾的感情还能持续多久,祁王府一日没了靠山,便一日失了进账,父亲年纪大身体也差,能干活的就只有朱弦自己。可一旦朱耀廷不再给他们父女俩支银子,朱弦又该怎么办? 除开病号天天养病,干活最少的当属这车夫季老汉。 季老汉也年纪大了,两鬓斑白,他的工作就只有一样,便是替祁王府照看马儿,朱弦和管家要出门的时候,他负责置备马车,赶马车送祁王府的主子们出入。 季老汉是一个怪老头,他不住祁王府,每天下午申时一到就要走,绝不多在祁王府停留一刻。 一旦过了申时,不管祁王府的谁想出门,都别想找到他,要么自己去马厩牵马,要么就别出门。 听见管家这样说,朱弦也只能苦涩地一笑:“没事,我自己骑马过去,我炖了乌鸡汤,晚上用饭,管家多喝点!” 管家颔首,擦擦额角那擦不尽的汗,他嘱咐朱弦晚上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朱弦点头应下,大步朝府门外走去。 并不是朱弦治家不严,任由下人门迟到早退的。只是因为除了住府里的那几个下人是朱弦或朱耀廷开工钱养活的,这位季老汉,他并不拿谁的钱。 他是来免费给祁王府干活的。 季老汉是去年冬天里来祁王府干活的,当时管家出门买年货,回来发现宅子门口倒了一个人,就是季老汉。 季老汉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还要帮人干苦力,又冷又饿给饿晕在祁王府的门口。 管家见他可怜,便给了他一碗粥喝,还送给他几件朱校堂不要的衣裳。 季老汉感谢祁王府管家的照顾,这才主动提出愿意帮祁王府当马夫,伺候王府的贵人们车马,并且不收一分钱。 因为服务免费,这对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朱弦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考虑到季老汉也是一个穷苦人,又付出了劳动,朱弦当场就拍板,祁王府愿意为季老汉提供食宿,季老汉可以免费在祁王府住,也能免费跟着大家一起吃。 可是季老汉拒绝了,他不要在祁王府住,但愿意在祁王府吃,当然晚饭除外,因为他每天下午申时就走,概不提供任何服务。 朱弦当时就很无语了,她觉得季老汉怪怪的,不要工钱便罢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拒绝主家提供住宿的穷人。莫非,这季老汉还能住到比祁王府更好的地方? -- 第263页 当然,因为季老汉的服务是免费的,祁王府只需要为季老汉提供一日两餐的对价就可以获得季老汉将近五个时辰的专属服务,人家要求早点收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就这样,季老汉才在祁王府留了下来,这一干就是大半年。 朱弦来到马厩,马厩里整洁又敞亮。 不用的草料码放在马房最干燥的向阳处,马儿也都梳洗得干干净净,正安安静静地吃着料槽里面切好的草。 很显然,这位季老汉的活还是干得很认真的。 这让朱弦原本因为无马夫可用导致的低落情绪,也瞬间高涨不少。 朱弦挑了一匹体态最为秀美的小母马作今天自己的坐骑,小母马是棕色的,身上的皮毛油光水滑。朱弦很喜欢,能骑着这样漂亮的马儿出街,真的能让人心情愉悦。 朱弦牵出小马驹,马儿晃动着蓬松的毛发往朱弦的颈间蹭了蹭。 脖子里头痒梭梭的,朱弦忍不住笑出了声,阴郁的心情莫名一扫而空。她轻轻拍了拍小母马水滑的额头,送给马儿一个香香的吻后,翻身上了马,朝街道的尽头飞奔而去…… 第136章 房东 夫人好生下车。 姜振超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 父亲在光禄寺任主簿,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 姜家的宅子在东城,紧挨着花鸟集市, 距离衙门较远。姜家人觉得上下衙门都不方便, 就搬家了,想把旧宅处理掉。 朱弦找到姜家的宅子还是朱耀廷牵的线, 朱耀廷听说朱弦在找房子想搬家,便给她推荐了姜家。 反正朱校堂不需要上衙,也不需要上朝, 住在花鸟集市旁, 不时逛逛街修身养性,反倒还是很好的选择。 朱弦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朱耀廷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对姜家的宅子也是充满了期待的。 当然, 朱耀廷作为一个皇帝,能亲自出手干预一个过气王爷买宅子的事,并不是他吃多了撑的。朱耀廷插手此事,其实用意颇深。 朱耀廷甚至专门把姜振超和他爹姜循双双叫进了宫, 对他们说,自己要给他们姜家推荐一户买家, 要他他们自己看着办。 姜振超当时正办着差,都被皇帝专门叫进宫来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姜循自然也清楚朱耀廷并不只是想给他们姜家找一笔进账。 姜振超今年刚满二十,还没有娶妻, 家中也无小妾,听见皇帝专门强调了买家的姓名和家世,再愚钝的人也听明白了皇帝话里的涵义。 姜振超和姜循跪地叩谢, 感谢朱耀廷能拨冗替他们家找这么优质的“买家”,并当场向朱耀廷保证,一定会热情接待,并让“买家”满意的。 听见姜家父子这样说,朱耀廷放心了,挥挥手让父子俩下去,说待日后事成,朕一定会给你们姜家包一个大大的封红的! 姜循听了,慌得不行,急忙叩谢隆恩,再三做出保证和感谢后,父子俩终于走出了禁宫。 走在出宫的路上,姜循沉默得像只鳖。 姜振超问他爹:“爹,那个五郡主是怎样一个人?” 姜循沉着脸,恶狠狠回敬姜振超一句:“问什么问?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你该问的吗?” 姜振超一愣,莫名其妙被爹骂一顿,却也不敢放一个屁,只能默默跟在姜循身后走,一路保持沉默直到成功坐进姜家的马车。 在回家的马车上,姜循告诉姜振超,说五郡主叫朱弦,是祁王爷朱校堂的大女儿,从前曾经嫁过一次,男方就叫仇辉。 听见仇辉的名字,姜振超悟了,他瞬间就明白了朱耀廷的意思,一脸兴奋地抓住他爹的手: “爹,照这么说,陛下是要为赵炳忠将军一家平反啰?” 见姜振超这般兴奋,姜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往那姜振超额头上一个爆栗: “我说你是不是傻的?别人家的事,你在这儿高兴个甚?眼看着你就要捡别人剩下的吃了,你这呆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姜循伸出手来,指着姜振超的鼻子,气得指尖发抖: “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是好?” 姜循气得手抖,却依然无法扑灭姜振超心底的愉悦。姜振超尽量不让自己的嘴角上扬,望着他爹乖巧得像只葫芦。 姜循满肚皮的火找不到出处,却也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扭过头去,再不理会。 气归气,但皇帝给的任务还是得完成。 这天下午,姜振超专门向衙门告了假,一个人来到东城老宅,等着见朱耀廷给自己介绍的“买家”。 朱弦骑着马来到姜宅的时候,姜振超正站在房门口的廊檐底下等着她。 眼看一名女子骑马来到姜家的房门口,待得女子走近,摘下遮面的帷帽,姜振超看见一张艳若春桃的脸。 “请问这位公子,你是姜家的人么,我与光禄寺的姜循姜大人约好了,今天来看房子的。” …… 姜振超热情接待了朱弦,他带着朱弦走过他们姜宅的每一处花园,幽径;带她看过每一处小院,每一间房;跟朱弦解释每一处亭台水榭名字的含义,两个人一直说到晚霞爬上了天,才相见恨晚地离开了姜宅。 朱弦对姜宅很满意。 当然,姜振超也很满意。 朱弦唯一没有底气的便是姜宅的价格。 房子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有问题的只是朱弦荷包里头的银钱。 -- 第264页 临分手时,朱弦踯躅着,好不容易才问出了萦绕她心底多时的那个问题: “敢问姜大人,这座宅子……你们……准备多少钱卖?” 姜振超听了,微微一笑,“随便,我爹对银钱不感兴趣,你愿意给多少便多少。” 其实他本来想说的是,不要钱,我们家还要倒贴一些给你。后来想想觉得不能吓着小姐,便把说到嘴边的话给改了改。 听说姜老爷对银钱不感兴趣,朱弦给吓了一跳。原以为免费干活就已经是很奇葩的了,没想到是还自己浅薄,这里甚至还有连卖房子都不给报价的。 朱弦定了定自己那颗受到惊吓的心,主动帮姜振超找个台阶下: “那……那姜大人且回家与令尊商量商量,定个底价,我也回家与家父说道说道,改天,民妇再来叨扰。” 说完,朱弦对姜振超道了个福,就要准备离开。 姜振超舍不得朱弦走,但也没有别的理由再挽留。只能也对着朱弦深深一揖,两个人约好,三日后再来老宅见面。 三日后,朱弦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一大早就从祁王府出发了。 这一次是姜振超主动给祁王府来信定的时间,定的是早上,姜振超专门告了一天的假,这样他就可以有充足的时间与朱弦商讨房屋买卖的事宜了。 朱弦这次的心里之所以惴惴不安,关键还是在价格。姜家没有报价,这让她很没有底气。 因为祁王府能给的有限,那姜宅太大,朱弦怕自己的报价吓到对方,白白丢失一次买到房子的好机会,可如若给太多,他们祁王府又给不出。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绪中,朱弦登上了祁王府的马车,因为这次走得早,季老汉正当值,便是由季老汉驾着马车送朱弦去往姜宅。 祁王府的马车来到姜宅的时候,姜振超依然站在大门外面等。见到悬挂祁王府铭牌的马车到,姜振超立马迎了上来。 “五郡主来了!”姜振超主动替朱弦拉开马车门帘,兴奋地朝马车里打招呼。 姜振超的喜悦肉眼可见,就连朱弦也忍不住被他的喜悦感染,捂着嘴开心地笑起来。 “你好呀,姜公子!我们又见面了。”朱弦弯腰,朝马车门靠近。 姜振超伸出手,等着朱弦扶过来…… 另一只粗壮的胳膊凑了过来,横亘在朱弦的面前。 一个沙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朱弦的耳边响起: “夫人好生下车。” 朱弦的去路被阻,她抬眼,看见季老汉低垂的眼。 季老汉是一个内敛的老汉,每一次朱弦坐车,他都会服侍周到,从上车开门帘,到扶着下车,从来都是季老汉一力承担。 今天来姜府,掀马车门帘的活被别人做了,可季老汉依然没有忘记自己扶人下车的职责。 朱弦瞟一眼面前的一黑一白两条胳膊,几乎没有多想,便把手搭在了那条黑黝黝的老棉袄上。 “谢谢你,老季。”同往常一样,朱弦低声对季老汉道谢。 朱弦扶着季老汉的胳膊下车,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姜振超没有扶到朱弦,殷勤白献了,他也无所谓,依旧情绪饱满地凑上来,叽叽喳喳地与朱弦讲今天的稀罕见闻。 “五郡主!今天我来宅子,一开门就发现院子里的玉兰开了,红白红白的,煞是好看!你要看么?我带你去看。” 姜振超的热情如澎湃的巨浪,一个接一个,前赴又后继。朱弦笑,既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她朝姜振超微微一点头: “谢姜公子盛情,今日你我二人还有不少的事要解决,要不咱们先寻处地儿坐坐,谈妥了事,再去赏花?” 听见朱弦这样说,姜振超但无不可,他喜气洋洋地引着朱弦往自家宅子走,一边走一边继续与朱弦天南海北地说,浑然不觉身后的朱弦已经停下了脚步,甚至倒转了回去。 朱弦想起老季还坐马车上守人大门口的,她掉转头去对季老汉说: “老季,你把马车赶角落里去,你且放心,午间我会给你安排饭的。” 老季坐在马车上正吃着馍,听见朱弦这样说,便举了举手里的馍对朱弦说:“谢夫人记挂,早间我从厨房多带了几只馍,吃不完,中午正好对付,你不用管我。” 姜振超已经走远了,朱弦想赶上去,没空与老季多说,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你就别犟了,一切都按我说的来! 挥完手,朱弦转身,便朝前方的姜振超追去…… …… 距姜家老宅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家酒楼,姜振超便是邀请朱弦去这家酒楼吃的午饭。 酒楼是好酒楼,他家的盐帮菜在京城颇有些名气。 朱弦吃饭的时候没有忘记老季,她与姜振超请个示下,说她家的马夫还在外头等着她的,没得饭吃,她想给马夫送点吃的。 姜振超点点头答应了,主动起身叫店家拿了个食盒,帮着朱弦一起,给打了满满一食盒的菜和饭。 朱弦提着食盒要给老季送过去,被姜振超拦住了,姜振超要朱弦好生坐着吃饭,跑路的事情就交给他。 两个人争执了一会,朱弦拗不过姜振超,最终还是由姜振超提着食盒,给朱弦的马夫送饭过去。 姜振超送饭很快就回了,他告诉朱弦说饭菜已经送到了,那马夫已经在吃了,要朱弦放心。 -- 第265页 朱弦点点头,两个人继续天南海北地聊,就是没聊房子。 因为房子的事,他们早间一见面的时候就“谈妥了”。姜振超早上一来就告诉朱弦,他与姜循的意思都是同一个: 房子他们肯定不住的,因为太远了,对大家来说都不方便。搁着也是浪费,朱弦喜欢就拿去,想给多少随意,就算不给也没有关系。房契和地契,姜循正在替朱弦办,过几日就会送到祁王府去。 听了这话,朱弦满心惶然,急忙躬身对姜振超道谢,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天底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好事,让她朱弦给撞见了。买房子哪有不给人钱的道理,姜大人快别这么说了,钱我会按市场价准备好的,只是目前还有点困难,希望姜大人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容朱弦筹措筹措。 姜振超要朱弦别多想,他说的就是父亲真实的意思,千万不要有心里负担。 不过姜振超也并没有多劝朱弦,他也知道,这种事情,真要一分钱不收,不光朱弦,就是朱校堂也不会干的。 大不了现在朱弦给多少,他们姜家先收下,日后算彩礼的时候,又把这笔钱给还回去便好。 房子的事就这样很快定了下来,可朱弦并没有离开,因为姜振超盛情挽留,朱弦便也不好拒绝,只能继续留在姜宅与姜振超天南海北地聊,一直聊到午间一起吃饭,饭后还一起坐着喝了一会茶。 好在朱弦尚记得自家的马夫下午申时就要走,为避免自己没车子回家,她与姜振超一起用过午饭后,坐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姜振超把朱弦送上马车,两个人依依话别,最后还是马夫老季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一句“公子让开些,马鞭不长眼,抽到算你自己的”! 说完,老季便挥直了胳膊,打出一个大大的响鞭,唬得姜振超一个趔趄,只能远远躲到那路边上。 马车起步,车轮磔磔,载着朱弦,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第137章 狐妖 原来,我是真的可以忘记他的。…… 回程的路上。 今日过来姜宅缺了午休, 朱弦便坐在车里打盹儿,马夫老季同以往一样独自一人驾车。 突然,从来不与朱弦聊天的老季, 开口说话了: “夫人, 祁王府是要搬了么?” 突然听得老季问话,朱弦还有些愣。直到老季说了第二遍“夫人, 祁王府是要搬了么”,朱弦这才反应过来,老季是在跟自己说话。 “啊, 老季, 你是在问我么?”朱弦恍然大悟般坐直了身子。 “是的,老宅太旧了,那条老街也旧,我和父亲都想换个地方住。换个地方, 也能换个心情,重新开始生活。”朱弦说。 听见朱弦说想重新开始生活,老季沉默不语。半天,才说一句:“好, 好……” 老季问完朱弦这一句话,便不再问了, 依旧沉默着赶车。 朱弦察觉到了异样,拿手挑开马车门帘, 看向老季。 老季端坐在马车的前端,身上还穿着去年冬天朱弦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件黑色短袄。 朱弦记得管家还给了老季一件朱校堂不穿了的棕色棉袍, 老季便用这两件袄子轮换着过这一冬。 短袄已经很旧了,黑色都被皂角洗褪了色,变成了斑驳的灰黑色。尽管已经洗变了色, 但老季依旧把这旧短袄打理得干净又整洁,就像他打理的马厩那样清爽,穿在身上板板正正的,一个褶子都没有。 老季很瘦,约么七尺多的个子,生生衬出格外修长挺拔的感觉。因为瘦,他穿着那身老棉袄一点都不觉得臃肿,跟别人穿单衣似的看着单薄。 哪怕只是坐着驾马车,老季依旧把腰背挺得笔直又舒展,四平八稳地坐着,像一口钟…… 朱弦盯着他板直的肩,流利的腰,随意垂坠于马车外两条健硕又修长的腿…… 那种经年搏击带来的蕴积于肉.体深处,不同于普通人的力量感与爆发感,哪怕隔着厚厚的老棉袄,也是能让人感觉得到的。 朱弦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这老头应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老季……”朱弦踯躅着开口。 “小的在。” “你……可会功夫?”朱弦问。 “……” 老季顿了顿。 “不会。” 朱弦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朱弦这心里头啊,就是有些失望、失落,还有些—— 难过。 …… 回到祁王府的门口,老季照旧扶朱弦下车。 朱弦拿手撑上老季腕间的时候,看见遍布他手掌心、指尖的累累伤痕。 那些伤有新有旧,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他灰黑色的袖口尽头…… 不用猜,隐藏在袖子里面的胳臂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 朱弦从来不知道照看个马厩,会给马夫带来这么多伤? “老季干活受这么多的伤,不给你开工钱,让我朱弦心里过意不去啊……”朱弦状似随意地说。 “呃……没事……” 突然被人提到手上的伤,老季一愣,下意识就把手往袖口里头缩。 “我是下力气活的人,都这样的。”老季胡乱打着哈哈。 朱弦抬眼看他的脸。 自打老季来到祁王府,哪怕每天朱弦都能与他见面,可她就从来没看清楚过老季的脸—— -- 第266页 老季瞎了一只眼,半边脸被一块布挡住。他留着大胡子,下半张脸也彻底隐藏在丰茂的胡子后头。所以老季露出来的,能让人看到的脸,也只有区区一只眼加一只鼻子的范围大小。 “我看你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每天还大伤叠小伤的。不如就住我祁王府吧,我再给你每个月十文的月银。”朱弦说。 “啊……不用了,谢夫人关照。季某早就与管家说好,只管两顿饭,不需要考虑其他的。管家对我有恩,我来祁王府当马夫也是自愿的,夫人真的不用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了……” 老季低着头,朝朱弦深深作揖,朱弦留意到老季说话时的嘴,动的弧度特别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胡子过多,他的声音特别的低沉,听起来也闷闷的。 “夫人,现在申时已到,小的也该走了。忙活了一整天,夫人也该早些回房休息,小的这就告辞了。”说话间,老季再朝朱弦深深一揖,倒退着,走出了祁王府。 看着老季匆忙离去的背影,朱弦叹一口气,扭转身去拍拍衣角往后院走—— 正常的人千篇一律,古怪的人倒是有千百种古怪的法。 到时间就要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朱弦小时候在太皇太后的嘴里听过,说有狐妖,到时辰了会现形,就需要躲起来。 …… 这一天,朱耀廷来到祁王府找朱弦。 朱弦正在后院帮着管家修补缺损的路面,听见皇帝来了,便急匆匆地赶去前院。 朱弦跟着管家干的是体力活,因为才洗过脸,整张脸都泛着青春活力的光。 朱耀廷见她面色红润,一看就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很高兴,连声夸奖朱弦的气色好,小日子越过越滋润了,那么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朱弦听了只笑笑,没有多说,只说这些都是陛下的功劳,这整个祁王府都仰仗着陛下,才能顺利走到今天。 朱耀廷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朱弦并没有在赵麾死后,天天躲在房间里以泪洗面,他就已经很开心了。现如今朱弦还过得这么积极向上,情况真的是比朱耀廷预计的要好太多。 朱耀廷问朱弦,房子的事情可还顺利? 朱弦答,有陛下关照着,怎能不顺利?光禄寺主簿姜大人家的老宅很不错,现在她就正在与姜家公子接触中,一切都顺利推进着的。 朱耀廷听了,笑嘻嘻问道,“姜振超好说话么?若不好说话,朕去帮你说。” 朱弦一听,大惊,急忙拦住朱耀廷说:“好说话,好说话!陛下可千万使不得!姜公子是个好人,学识也好。就算不是为了房子,我与他也相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听得此言,朱耀廷瞬间就满意了。他喜欢听朱弦这样的反馈,这让他觉得自己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 “真的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朱耀廷意兴盎然地向朱弦确认。 “是的,陛下。”朱弦点点头。 朱耀廷很开心,甚至看上去比朱弦都还要更开心。 朱耀廷走的时候朱弦送他出门,朱耀廷对朱弦说,待到朱弦搬家的那一天,一定要告诉他,他会给朱弦一份大大的贺礼。 回宫的路上,朱耀廷告诉杜青松,自己保的媒,差不多成了。 杜青松笑,说没想到姜振超还真是有点本事的,他原以为朱弦会在武将里头选择她的丈夫的,毕竟她头一个,就那么非凡。 杜青松问朱耀廷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姜振超这种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 朱耀廷挑眉看向杜青松: “普普通通?” 朱耀廷不满。 “怪不得你天天被你家里的那个骂,真是一点眼力界都没有!五妹哪里是喜欢武将,她是喜欢年轻的。” “……”杜青松无语,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朱耀廷庸俗还是自己蠢。 “她喜欢年轻又阳光的。”朱耀廷说,“你不觉得赵五郎就很阳光吗?” 杜青松笑,陛下说的很多话都不靠谱,却独独这句话挺靠谱。能在泥淖中成长还能保持本心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会向阳而生了。 “是的,陛下,您说得对。”杜青松重重地点头。 “就怕五郡主她单纯只是把姜大人当生意上的朋友在谈,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不会的!”朱耀廷很干脆地否定了杜青松的判断。 “你会对你刚认识的生意伙伴说相见恨晚吗?” “……”杜青松沉默。 “放心吧!相信我,很快你就有喜酒喝了。”朱耀廷伸手拍拍杜青松的胸膛,一脸邪性地笑。 …… 晚上朱弦躺在被窝里,想朱耀廷临走时候对自己说的那句,要给自己大封红的话,忍不住笑了。 朱耀廷好傻,这么急就把他的意图直接摆明在了朱弦的面前。如若朱耀廷不是出生在皇家,朱弦想,他一定到现在都讨不到他喜欢的姑娘。 可是笑着笑着,朱弦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她想起了赵麾,从前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真的可以接受忘记他了吗? 朱弦在心底这样问自己。 她突然发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除了刚听见赵麾死讯的时候难过了几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朱弦心里似乎真的没有那种寻死觅活的悲痛感。 可是她分明有在思念他的。 -- 第267页 “我可真是一个石头心肠的人。”朱弦这样对自己说。 到底是什么,减轻了朱弦原本应该有的悲痛感? 朱弦不知道。 或许是自己已经把他给忘了吧,朱弦掩面垂泪。在确确实实收到他死讯前,朱弦就已经做好了与他分手的心理建设,所以待到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便也不会那么心疼了。 “原来,我是真的可以忘记他的。”朱弦这样对自己说。 她也觉得姜振超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知识渊博,人也开朗,跟他在一起真的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朱弦喜欢这种感觉。 “五郎,我要再嫁人了,你会恨我吗?”朱弦垂泪,在心底问那个远方的他。 “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我改嫁他人的,我和我爹害了你们全家,你怎会想要与我修成什么正果?不杀我,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朱弦口中喃喃,自己对自己说着话,捂着脸流泪,沉沉睡去…… 第138章 私约 你走开,不要碰我! 这一天管家生病了, 天不见亮朱弦就起床来,自己一个人拿一把笤帚扫前院的落叶。 不多时,老季来了, 揣着手, 低着头往后厨走,他来上工, 顺便要吃个早饭。 “老季!”朱弦一边扫地,一边唤他。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老季一眼看见朱弦拿着笤帚扫地, 有些惊讶。 “管家生病了, 今天我来扫地。”朱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笤帚。 老季点了点头,调转方向就朝朱弦的身边走来。 他也不说话,从朱弦手上抢过那把笤帚,就开始自顾自地扫起地来。 朱弦有些感动, 提醒他还没有吃早饭,叫他先去后厨吃点东西再过来扫地。 老季摇摇头拒绝了。 “扫个地很快的,我扫完地再去吃。”老季头也不回地说。 见老季坚持,朱弦没有再劝, 便寻了一块石头在一旁坐着休息。 老季低着头默默地扫。 祁王府的院子还是不小的,可是朱弦发现老季的确像他说的那样, 真的很快。 彼时天气尚冷,早间起风。可老季笤帚底下的落叶却很“听话”, 既不乱跑,也不乱飞, 只乖乖地跟着他的笤帚走。完全不似朱弦那般扫几笤帚,又得倒回去重来一遍,可不就快许多了嘛。 “咦!你是怎么办到的?”朱弦惊讶地站起了身, 她走到老季的身边,拎起他手上的笤帚翻来覆去的看,怀疑他是不是往这根笤帚上注入了什么妖法。 “很简单啊……”老季夺过笤帚,很随意地拿在手上晃了晃。 “这不是有点风嘛,在风到来之前,控住它们,带走,不就行了。” 说话间,他把笤帚杵到地上,只消那么一转,那么一大捧的枯叶便在笤帚的裹挟下乖乖地随着走了。 “……” 朱弦抄着手,静静地看着那一笤帚的落叶,没有说话。 …… 姜振超亲自把姜家老宅的房契和地契送到了祁王府来,朱弦也亲自出面,热情地迎接了他。 原本她是可以不出面的,因为那一天朱校堂感觉头好了许多,不再痛了,也在前堂转悠,遇见姜振超到访,正好自己接待了。 可是在已经得知父亲朱校堂与姜振超聊天正酣的情况下,朱弦依然离开后院,往前堂而去。 穿过前堂的花园时,她看见老季正蹲在墙根底下除地上的青苔。 马厩里的活不多,祁王府的人也不会天天出门。在老季闲得发慌的时候,他也会自己给自己找点活来做。 朱弦扫一眼蹲在墙根的老季,来不及与他打一声招呼就朝前院跑去。 来到前院,再度见面的两个人熟络极了,二人互相见过礼后便开始热热闹闹聊起天来。 一开始,朱校堂还坐在旁边,时不时插一句嘴,到后来,就连朱校堂也看出来点什么,他借口自己去后厨看看,便离开了前厅,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走出二门,朱校堂也看见在花园里头除青苔的老季了。 朱校堂便走到老季的身边坐下,看着他干活。 “老季啊,你有家室吗?”朱校堂无聊,便找老季聊天。 “曾经……有。”老季瓮声瓮气地说。 “那么你有孩子吗?”朱校堂继续问。 老季摇摇头,“没有。” 朱校堂听了长叹一口气,“哎——!老季辛苦啊!” 朱校堂拿手按了按老季的肩以示安慰,“没儿孙有没儿孙的苦,可是有儿孙的也一样苦啊!就说我的芃儿吧,先头那个女婿出去打仗,没了,眼下瞧着这是又来了一个,可是我这心里啊……” 朱校堂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老季盯着朱校堂的脸,问一句,“现在有新女婿,王爷不是应该高兴吗?” 朱校堂长叹一口气:“按说我是应该高兴,可我这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老季或许不知怀念一个人的感觉,我想我那女婿呢!他与芃儿不争不吵,也不闹的,人也实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我不甘心啊!现在突然告诉我又有新女婿了,我这心里……怎么转得过弯来?” 老季那张脸被胡子和遮眼的布条挡住了大多半,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望着朱校堂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 第268页 “你是她爹,只要她高兴,你便支持她呗。” 朱校堂摇摇头,直起身了拍拍屁股往外走:“哎……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年纪大了,管不过来……” 老季望着朱校堂远去的背影也不吱声,他转身拿把小铲继续剔着路面上青苔,不抬头,也不休息,就像在他眼里除了那一片青苔,便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午饭后,姜振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祁王府。 朱弦从大门外回到前院,问管家老季还在吗? 管家答,在的,一个人在铲花园里的青苔呢,现在还不到申时,他不会走。 朱弦点点头,对管家交代道,若老季提前走,跟我说一声。 管家应下。 不到申时,管家便风风火火地跑来后院了,他找到朱弦并告诉他,老季今天果然要提前走了,现在正在马厩里收捡工具。 管家问朱弦,为什么五郡主知道今天老季会提前走?毕竟这大半年一来,这老头在祁王府从来都不会迟到或早退。 朱弦轻蔑一笑,回答道:“猜的。” 管家问朱弦想干什么?朱弦告诉他,她觉得老季有问题,这就打算跟踪他去一探底细。 管家一听朱弦说老季有问题,吓得立马跪下,对朱弦道歉说自己当初只是看他可怜,才带他进的祁王府,没想到却因此给五郡主招来了祸害。 朱弦笑着拉起了管家,说管家不必这样。她完全没有责怪管家的意思,自己说的老季有问题,也并不是说老季就是坏人,只是因为老季行踪可疑,她想查探清楚,也算是对祁王府负责。 朱弦顺着管家的指引,沿着祁王府后院的小路一直往西走。 朱弦混迹在人流中,能够看见前方老季的背影。 老季走路很快,那步履矫健的样子并不像他外貌看起来的那么老。 朱弦远远跟着老季穿过长街、小巷,越过石桥,一直来到一片低矮房子的聚集地—— 这里便是从前的下人街,现在叫青石巷。 经历过田义会暴。乱后的下人街,变得更破了。朱耀廷让人重新铺了石头路,方便差役们行走,但街道两边的房子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破,甚至还更加破败了。 进入青石巷后,老季行走的步伐明显加快。很快,朱弦就跟不上他了。不过绕了两个弯,原本还在前方的老季已不见了身影。 朱弦急,飞跑几步依然找不出老季究竟去了哪。 她跟丢他了。 …… 朱弦再也不抱希望了,且不说老季的年纪都这么大了,与赵麾相去甚远。把自己的某种希望,肆意投射到身边无关人员的身上,不仅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更是一种伤害。 虽然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但姜振超为人正派,待人处事也热情大方,家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朱弦决定接受姜振超,为自己,也为这个伶仃飘摇的家,找一根顶梁的柱。 七夕这一天,朱弦决定与姜振超一起过。 因为要与姜振超一起共进晚餐,中午吃过饭后不久,朱弦便仔细打扮一番就出门了。 马上就要到申时,老季还没有走。见朱弦要出门,老季便起身去套马车。 “老季,马上到申时,你该走了,给我牵匹马来,我自己走就好。”朱弦对老季说。 “没关系的,我送你出去。”老季头也不回地这样说。 今天的朱弦很漂亮,一身簇新的马面裙,头上戴的是全新的头面,一张芙蓉面越发光彩夺目起来。 “夫人今天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上车的时候,老季与朱弦说话。 朱弦正用手撑着他的胳膊,也不看他,随口便答,“今天七夕,与人约好了去吃饭,晚上放河灯。” “那么夫人去哪里放灯,晚上我好来接你。” “不用接我,晚上就不需要劳动老季了。”朱弦说。 老季却很坚持:“没关系的,不过多套一次车,一眨眼就能搞定的事。” “没关系,真不用,且不说我不一定回家,今晚就算回,做东的人也一定会送的。” “……” 对话戛然而止,朱弦甚至感受到了空气中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 她有些诧异,转头看向老季。 而此时朱弦已经成功迈上马车,松开了老季的胳膊。老季转身,并不给朱弦一个眼神,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朱弦摇摇头,挥去刚才自心底突然升起来的奇怪感觉,躬身进了马车。 老季挥动马鞭,马车前行。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突然,马车停住了。 只当前路或许有些拥堵,朱弦端坐马车里,并不往心里去。 可不多时,马车门帘打开,老季告诉朱弦说,马儿生病了,不能再走了。 朱弦惊讶,钻出马车来看,果然见那马儿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四只蹄子胡乱蹬着,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 “马怎么了?”朱弦不解。 “是我的错,或许草料没有梳捡干净,前几天我发现有些草料发霉了,也只是把它们晒了晒,我应该重新捡一遍的。”老季说。 “马吃了发霉的草料,会不能呼吸。是我的错,我会赔偿祁王府的损失的……” “现在不是需要你赔偿什么损失的时候。”不等老季说完,朱弦打断了他的话。 -- 第269页 “现在我需要的是准时赴约,并不想听你解释,也不想收你的赔偿。”朱弦皱着眉,明显不耐烦起来。 “……”老季被堵得一噎,站在一旁不再说话。 朱弦抬头,环顾了四周,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城东一处集市的旁边,朱弦知道这个地方,是京城有名的高档店铺聚集的一条街。 朱弦跳下马车自顾自朝前走。 她准备沿着这条大路走,这是环城的主干道,今天七夕,会有许多人家的小姐夫人外出活动,若能遇上她熟悉的人家,说不定可以顺便搭一程车。 老季自后追了上来,“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走路去城西。”朱弦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答。 “走路?”老季惊讶。 “是的。” “可这里是城东欸。” “哪怕城外我也得走啊!跟人约好了,怎么可以随便爽约?”朱弦没好气地说。 老季没有再接话,朱弦也不想再看他,自己鼓了一肚皮的气闷头往前走。 虽然老季是给祁王府提供免费服务的,但就今天这件事来说,老季办得实在太过分了,朱弦很生气。早知道自己就从隔壁包子店借一匹马来骑着走,也好过现在这样尴尬。 朱弦的愤怒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到,朱弦相信老季也一定感受到了,或许这会打击到这位孤苦的老先生,但是朱弦不在乎。 做错了事就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是必须的,不能够因为对方不收钱,就得特殊对待。如果这样,那么做现在老爷的就是他老季了,朱弦才是马夫。 老季跟在朱弦身后走,突然他伸出手来拉住了朱弦。 “别走了,回家吧,如果你实在想放灯,沂水河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你可以去那里放灯。” 朱弦惊讶,这是一个马夫应该说的话吗? 她转过头来,一脸憎恶地看着老季的脸,“你在说什么?” “不要去城西了。”老季依旧保持着他惯有的淡定,似乎并不会因为朱弦生气就害怕。 朱弦扭头就要走,却因为被拽住了胳臂,走不动。 看着自己胳臂上,老季那只老树藤一般的手,霎时间恶向胆边生,朱弦大喝一声:“放开我!” 老季被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露出来的那一只眼里闪现一丝犹豫,但是他依旧拽着朱弦的胳臂不放手。 被一个老头子当众这样拉拽,朱弦接受不了,她控制不住心底汹涌喷薄的反感,朝老季身上狠狠一推…… “你走开,不要碰我!”朱弦咬牙切齿地对老季喊。 朱弦那一推来得猝不及防,竟真的被她挣脱了出去,因为力道太陡,朱弦站立不住,猛地撞上路边一位行人身上。 只听得“哎哟”一声男人的呼痛声,朱弦仰仗身后那个敦厚的身躯,终于停止了摔倒的趋势。 朱弦慌忙转身,看见一名穿锦袍的男子正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呼着: “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家伙,敢踩你爷爷的脚?” 第139章 重逢 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 身后立马涌上来一群侍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男子扶正了。拍衣裳的拍衣裳,扶帽子的扶帽子, 还有人不厌其烦地叫男子“崔爷”, 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是哪个?哪个走路不长眼睛?”男子无辜被撞,很生气, 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朱弦见自己闯祸,赶忙上前对男子行了一个礼道:“这位公子对不起,是民妇撞了您, 我在这里给您赔不是。 ” 男子盯着朱弦上下打量, 脸上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他伸手,扯起自己身上袍子的一块碎裂的边角,对朱弦说: “你踩伤了我的脚,还把我的衣裳弄坏了, 怎么说?” 朱弦定睛,见那男子穿的是缂丝的袍,边角破了一个洞,的确是被自己刚才那一撞给弄破的。 朱弦汗颜, 立马再行个礼:“对不起,这位公子, 您想让民妇怎么赔?” 那男子的视线一直都停留在朱弦的脸上,听见朱弦说出这句话, 他便冷笑一声,挺直了腰杆对着朱弦张开双臂:“过来给我补。” “……”朱弦无语, 光天化日之下,她怎么可以当众跪在地上给男人补衣袍? 可这次是自己失礼在线,替人恢复原状本也是应有之理。于是朱弦忍下心底的不快, 对那男子一躬身: “承蒙公子看得起,只可惜民妇绣工不好,替公子补了,怕是还会毁了这料子。依民妇看,公子身上这件缂丝,找京城最好的绣娘,充其量不过几日就能补好。倒不如容民妇赔公子五十两银,劳烦公子拿着这些银两找绣娘来补,也省得埋汰了这件衣裳……” 话没有说完,只见男子把手一挥,豪横地说道:“当我崔大是叫花子?五十两银就打发了?” “不行!要么你自己来给我补,要么……”他顿了顿,放肆地朝着朱弦的前胸方向伸出五根手指头—— “给我五百两银!” 此言一出,围观者无不哗然,五百两银够买十匹缂丝,百幅苏绣了。不过衣袍角上的一个小洞,就这样狮子大开口,摆明了就是在戏弄朱弦。尽管所有人都明白这锦袍男子的意思,但无一人敢站出头来帮朱弦说话。 崔大在这东城璎珞街一带挺有名,他家就是这璎珞街最大的房东,几乎整条街都是他们崔家的,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了。 -- 第270页 见崔大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朱弦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五百两银不是小数目,朱弦身上可带不了那么多银子。 就在众人都闭紧了嘴巴,抄着手站在一旁准备看好戏的时候,突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把朱弦拉开了,让朱弦离那崔大大张的五指远远的。 “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可以当街欺负女人?”出人意料地,满街的男人里头唯一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人却是老季。 “我怎么欺负女人了?不就叫她给我恢复原状,要么赔钱,这不挺正常的要求吗?你说我怎么欺负女人了?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我衣裳被她踩破了便不能让她补,还是说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我受到了伤害就只能自认倒霉?” 崔大阴阳怪气地叫起来,引得他身后那一众随从也跟着一起阴阳怪气地大笑起来。 老季拿一只眼盯着那崔大,沉声道:“如果你不肯好好说话,那么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像听到特别好笑的笑话,崔大及他的随从们瞬间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大笑: “你说我不肯好好说话?”崔大浪笑着朝老季走过来,拿一根手指朝老季的脸上指指点点,“你个死独眼先学学怎么好好看人吧,哈哈哈哈哈……” 出人意料地,老季突然发动,一个干净俐落的小擒拿手,他就势抓住那崔大抖个不停的手,一把把他给反剪在了自己身前。 就在此时,崔大的随从们扑了上来,可他们没有人能近得了老季的身。 老季扭着那崔大左右开弓,上下联动,崔大的随从们没能伤到老季分毫,崔大自己却吃了自己随从们的好几记老拳。 老季的拳脚之干净,身形之俐落,完全不像一个年逾半百,半截已入土的老人。不过三拳两脚就控住了全场,这让围观的看客们都禁不住发出了惊呼。 “哎呦呦!哎哟哟!你们都他娘的给我退下去!都退下去!”崔大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 随从们退下,再也不敢随意上前。 老季把崔大摁在地上,从他腰上扯下一块刻着崔字的玉佩,看一眼笑道: “原来是崔石的儿子么?小可不才,正好可以给你算一卦,崔公子要不要听一听,看我说得对不对?” 崔大被摁在地上,脸朝地,像狗一样吭哧吭哧喘粗气。 “英雄开恩……英雄先放手吧,咱好好说话……”崔大哀求道。 可老季并不为之所动,捏耗子一般捏住那崔大自顾自地开口道: “崔石今年五十有二,家住璎珞街玉蟾巷,育五子二女,你是老大。” “对对对!英雄说得对极了!”崔大拼命点头,“英雄请先放手吧……” “崔家修宅子,吃地租。永昌十八年的时候因为崔石强抢民女吃了官司,你们崔家便使银子买通京兆府尹,判了民女父亲死罪。这件事惊动内阁,直达了天听,皇帝派锦衣卫来东城查实此案,崔石再使银子打点。直到今天,那锦衣卫都换了一茬人了,这案子的调查文书都还没有写出来……” 崔大慌了,这件事是崔家的软肋,任谁都不敢随便提的,却被这样一个独眼老头在大街上大剌剌地喊了出来,这不是要他崔大的命吗? 崔大趴在地上,苦着脸,跟个吃瘪的畜生一样哀求:“英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乡里乡亲的,咱有事都好好说……” 老季冷笑,不接他的茬。只见他手腕一抖,老季的手上便突然多出一只沉甸甸的银袋。 他笑着问崔大,“崔大公子觉得依在下这身手,若是去做个贼会怎样?” 崔大苦笑,卑微地应承:“英雄武艺高强,要做肯定也是坐衙堂的,怎么可能去做贼……” “若是想偷偷摸摸杀个人呢?” “……” “那还用说!英雄出手,必定是手到擒来!” 老季笑了,为崔大说出如此好听的话感到愉悦。 “那么你也知道,如果今天过后你若还想来阴的,你一定会比我先死啰?”老季笑眯眯地问地上的崔大。 “知道,知道!我崔大如果敢对谁说英雄一个不是,必遭天打五雷轰!”崔大趴在地上,斩钉截铁地指天发誓。 老季点头,为崔大的知时务感到满意。 “那么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是我崔大的错!我走路不长眼,挡了夫人的路,我给这位夫人赔不是!” “那夫人说赔你的五十两银……” “赔什么赔?夫人被我硌了脚,没让小人赔偿都已经是开恩了!夫人大度,但小人不可以不知趣,所以那袋银子烦请英雄替小人转交夫人,让夫人找大夫给揉揉脚。”崔大慌不择路地应承,卑微得像一粒尘埃。 老季被逗乐了,点点头,手一抬,吐出两个字: “滚吧。” 就像获得了大赦令,崔大扑棱一下跳了起来,对老季和朱弦咚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便带着自己的人,逃也似的飞奔离去。 看客们激动了,为这名其貌不扬的独眼老汉折服,忍不住鼓掌相喝。 会拳脚的人多见,但是有勇又有谋的人却很少见了。 老季拍拍手,从地上捡起那只崔大不敢带走的银钱袋,递给身后的朱弦: “你拿着吧,不要白不要。” 朱弦却没有接,只呆呆地望着老季,神魂已经不在舍中。 -- 第271页 “五郎……” 朱弦口中喃喃。 她的眼眶红了,眼泪沿着腮边滚滚而下: “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又为何还要骗我……” …… 赵麾有些呆。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朱弦。 原本他想象中两个人见面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朱弦情绪失控了,当街就大哭起来。 赵麾走上前,抱住了朱弦想安慰她,却惊得周遭的看客齐齐绝倒。 赵麾承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奇怪的目光,他懒得解释,便抱起号啕大哭的朱弦,穿过璎珞街背后的小巷,一路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而去…… 捧着赵麾的脸,朱弦心疼难耐,赵麾只二十出头,两三年不见,刚及加冠的他就被人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赵麾看懂了朱弦的担忧,他撕下覆盖左眼以制造出苍老褶皱的羊皮膜,摘下右眼的布条,露出另外半边丰茂秾长的眉眼。取下粘贴满脸的络腮胡须后,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又重新出现在朱弦的面前。 “对不起,娘子……我本也不想骗你的……” 赵麾把脸埋进朱弦松软的发间,遮住自己满脸的湿泪。 曾经,他是试图劝说自己放手的。 现在的赵麾,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他,懂得放手,才是人生最大的智慧。 可赵麾是朱弦过过大礼的丈夫,怎么可能忍受得了看自己的妻子当着自己的面改嫁? 夫妻重逢的喜悦并没有占据朱弦太久,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从赵麾的怀里直起身来。 朱弦望着他明显苍白和消瘦的脸,柔声问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吃饱过饭? 赵麾迟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朱弦的问题。 半晌,赵麾牵起朱弦的手,对她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第140章 坦诚 赵家英武了几代人,却毁在了赵麾…… 赵麾说他跳下山崖后并没有死, 或许因为药瘾发作,没力气寻死,赵麾那一跃并不远, 竟沿着那崖壁一直往下滚, 也不知滚了有多远,最后卡在了一处崖缝内。 因为那崖缝生得隐蔽, 竟让赵麾逃脱了百里刀接下来的好几次搜寻。 赵麾卡在那崖缝内,一直卡到药瘾过去,待他重新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只要药瘾不发作, 赵麾依旧还是那个能飞檐走壁的刀神。 他潜伏着摸出了隐月谷, 一路上杀死两名巡逻的田义会士兵,拿了他们身上的几十两银子,两把刀,两把匕首。 就这样, 赵麾靠着这两把刀,几十两银,一路潦倒地回到了京城。 因为时不时药瘾会发作,赵麾溜过地沟, 躲过桥洞,从山匪手中抢银, 从野狗口里夺食。 待他终于回得京城,整个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当他趴在城郊河水边洗脸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影子给吓了一大跳。 看见这个样子,赵麾自己都嫌弃自己。他没办法拿这样一副面目去见朱弦, 只能暂时先安顿下来,期待什么时候自己彻底摆脱了药瘾,再回祁王府与朱弦相聚。 可是赵麾低估了万寿丹的威力, 它们不是糖果,忍一忍就能过去。当他每一天都要经历一遍两遍或更多频率那种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痛苦折磨时,向来心智坚韧的赵麾,也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得与万寿丹为伍,这样下去的话,他将一辈子都深陷泥淖无法解脱。更为致命的是,他在城郊一处山庄的背后,发现了罂子粟的花。 并且他知道,这种花的果实,可以熬制成汤汁后饮下,缓解他的药瘾。 当然,赵麾在药瘾没发作的时候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去碰这种魔鬼的花。可是当他药瘾发作的时候,就很难控制了。 于是赵麾给自己制造了特殊的“刑具”,可以在药瘾发作的时候控制住他的行为。最开始的时候用的是草绳,草绳太脆弱,完全不能与赵麾的力量抗衡,于是他便把草绳换成了铁锁…… 总之,不管怎么说,哪怕得要用刀剁了自己的腿,只要能阻止自己再靠近那种罪恶的药丸,赵麾都愿意去尝试。 如果不是想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那个她,赵麾或许想就这样追随自己的爹娘而去了。 赵家英武了几代人,却毁在了赵麾一人的身上。 他早已没脸再活在这世界上了,现在依然苟活于人世,只是因为他还有私心—— 赵麾想念他心尖上的那个她,之所以选择像狗一样的活着,也只是因为想看到她的脸。 不能不说月老生来调皮,酷爱戏弄人生。当初就连赵麾自己都没有想到,朱弦竟然成为了他黑暗人生路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赵麾把自己变成了老季,潜入祁王府。 他没资格再当朱弦的丈夫,便只能当她的马夫。 赵麾去祁王府当马夫并不是想监视朱弦,怕她以为自己死了便跟别人跑。 赵麾自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再这样回去当朱弦的丈夫,他一日沉溺于万寿丹的药瘾,便一日不可能回到朱弦的身边。 他把朱弦当作自己挣脱药瘾的指引,只要每天能看见她的脸,赵麾便有了回到那破茅屋的力气,熬过每天必经的那场折磨。 赵麾的努力其实已经初见成效了,药瘾发作的时间已经愈发固定,并稳定减少,赵麾甚至还在暗自庆幸,或许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 第272页 原本打算熬到自己解脱,最终以最无缺的形象重新出现在爱妻的面前,谁知道一场突如其来亲事打乱了赵麾的计划。 提前把自己暴露在朱弦的面前,这其实也不是赵麾想看到的。 事已至此,赵麾也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他被迫着朱弦来到自己居住的地方,那是位于下人家一处偏僻废墟深处的一座茅草屋。周遭残垣断壁,荒草萋萋的,一看就知道是被战争毁过后,被人抛弃了的茅舍。 当朱弦看见眼前这间状似囚室的房间时,她真的被吓坏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赵麾竟然就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 朱弦不知道服用过万寿丹的人会怎样,直到赵麾把她推出房间…… 透过土墙上的窗户,朱弦看见赵麾用铁链把自己绑在了一张同样是铁质的椅子上。 朱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刚来时见过的那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自带铁链的固定式铁椅原来就是捆赵麾自己的。 直到现在,朱弦总算找到了赵麾的手上为何会出现如此多伤痕的原因了。 柴房里的动静实在是太可怕,朱弦听从赵麾的要求,紧紧捂着耳朵,依然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指端的缝隙灌入她的耳朵。 柴房里的赵麾全然不似朱弦认识的那个人,他彻底变了,变成了朱弦不认识的样子,就像是狐妖在渡劫。 正在“渡劫”的赵麾似乎不认识他了,无论朱弦在窗外怎么叫他,给他打气,他都听不见。 朱弦忍不住哭了,她蹲在柴房的门口,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柴房里的铁椅发出濒临散架的撞击声,朱弦在柴房外面哭,赵麾则在柴房里面哭,他恳求朱弦去城郊的某个地方,替他去找罂子粟熬汤喝。 当然朱弦是肯定找不出来的。 绝望的感觉笼罩着朱弦,她不知道赵麾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多久,反正现在,朱弦自己已经受不了了。 朱弦也很想帮帮赵麾,她甚至想找掘地三尺找出一粒药丸来给他,让他不要这般痛苦。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这场旷日持久的渡劫总算过去了。朱弦抬起头,看见月亮已经挂起老高了。 …… 朱弦来到赵麾的身边,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赵麾几近虚脱,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 他的身上,和头发全都被汗水打湿了。朱弦找来一只豁了口的澡盆,倒上热水,替赵麾洗净身体和头发。 “对不起,我吓倒你了。”赵麾躺在这只豁口的澡盆里,苍白着脸对朱弦道歉。 “不要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朱弦刮了刮滑落鬓边的发,继续替赵麾擦洗身体。 “回祁王府吧!回祁王府方便我照顾你。”朱弦这样对赵麾说。 她希望赵麾能够跟自己回去,祁王府的条件明显比这破茅屋好太多,也只有回去了,赵麾才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可是赵麾拒绝了朱弦的建议,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我就是个废物,离开万寿丹的刺激,我甚至连男人都没有办法做……” 赵麾把脸埋进澡盆的边缘,痛苦不堪。 “我没办法爱你,也不能给你孩子,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守着这样一个废物的……” 朱弦怔怔地听着,脑袋里嗡嗡嗡嗡地响。 她想起从前与他在一起那些日子,原来是自己不懂珍惜,没有抓紧时间在那个时候怀上一个孩子。 天杀的仇尚志。 朱弦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骂。 如果可以,她很想提一把刀去找仇香香拼命,叫她把丈夫给自己还回来。 “没关系,你还年轻,待你彻底戒掉万寿丹的瘾,一定就会好的。”朱弦轻轻搂住赵麾的肩,柔声安慰他。 “是的,娘子,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要不是心里想着你,我一定就抹脖子去了,我赵麾,丢不起这个人。可是……” 赵麾转过头,看进朱弦的眼睛:“可是如果我不能好呢?” 他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绝望的光:“据我所知,田义会里就没有人可以在服用万寿丹后,又成功戒掉它。” 朱弦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安慰他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成功戒掉它。如果……”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你成功戒掉了药瘾,我们还是不能有孩子,我们便去收养一个孩子,你做他爹,我做他娘……” 朱弦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并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多严重。 一来是因为赵麾尚年轻,自愈能力强大,朱弦对他有信心。二来也是因为朱弦对万寿丹的不了解,她并不清楚这种药物对人身体的伤害性有多大,这也是为什么,仇尚志会如此着急忙慌地想让赵麾与仇香香尽快同房的原因。 朱弦不了解,但赵麾自己还是清楚的,某一天早上,当他一觉醒来睁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某一些方面越来越依赖于万寿丹刺激的时候,他开始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万寿丹还能有这样的副作用,这是他最最最不能忍受的。 甚至超过了要他的命。 赵麾顾不得伤口尚未痊愈,就开始四处溜达,用尽方法努力构建自己出逃的路径和路线。 待到赵麾成功出逃,原本他已经脱离了田义会,不需要再受到万寿丹的干扰,可是他又在逃命。 -- 第273页 人在逃命的时候是会遇到很多紧急情况的,他不可能安心养身体,所以他需要随身携带罂子粟,以避免自己在危险的时候不能保护自己。 就这样,在赵麾真正彻底开始下决心摆脱药瘾控制之前,他差不多已经被那恶魔的果实祸害了两年。 戒断过这么久,赵麾对自己真正摆脱万寿丹的禁锢,还是有点信心的,却对自己能不能恢复正常,没有信心。这玩意不像他练功,你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因为没有看见过先例,赵麾对这件事的恐惧,大到几乎可以吞噬掉他所有的信心。 所以当他听见朱弦对自己说出这种不离不弃的话时,他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他一把把朱弦抱进怀里,把脸埋进她如云的绿鬓,紧紧地贴着,嗅着,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和血液里。 “我一定会重新变得好起来的。”他抱紧怀里的朱弦,咬牙切齿地发誓。 第141章 能行 我一定能行的。 朱弦回到祁王府, 火速将姜家的老宅重新还给了姜振超。她告诉姜振超,自己突然改主意了,不想搬家了。 姜振超不解, 不明白朱弦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他想挽留朱弦, 便告诉朱弦,因为他的外祖母重病, 母亲一直不在京城,他已经派人通知过自己的母亲立刻回京,月底便到, 届时他的母亲会带媒人上门的。 朱弦听了, 立马摆手说姜公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催婚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不能嫁给你。 朱弦手起刀落结束了这段刚开始就走上死路的孽缘,她没有告诉姜振超原因, 只说这些都是她朱弦的错,当初自己就不应该起那个买房的心思的。结果到现在,伤了那么多人的感情。 姜振超挽留不住朱弦,只能含泪看她离开。 朱弦跑遍了京城所有大大小小的医馆, 她没有带病人,只揣着银子自己一人去问大夫的诊。 她对万寿丹一无所知, 在帮助赵麾摆脱魔药控制以前,她得要首先搞清楚什么是万寿丹。 脚不点地四处奔忙了好几天后, 朱弦一脸凝重地回到了祁王府。 在家中挺尸一般挺了一整天后,朱弦又自己驾着马车出门, 买回来一堆的医书。 朱校堂不解,问朱弦看这些书干什么?他的病已经没有大问题了,大夫开的方子挺不错, 用不着你还这么费精神地自学。 朱弦摇摇头,说她买这些东西,都是另有原因的。当天晚上,朱弦来到朱校堂的房间,仔细询问过朱校堂的病情,安顿好父亲接下来的药材后,很郑重地与朱校堂坐在了一处。 朱弦告诉朱校堂,她想暂时离开一下京城。 朱校堂不解,问朱弦想把家搬去哪里? 朱弦苦涩地笑着,摇摇头说:“爹,您还留在这里,只是我要暂时离开京城。非常抱歉,爹爹,女儿暂时不能再陪在身边照顾您了,但是我会争取尽快处理好一切,再重新回到您身边来。” 朱校堂一听,愣住了,询问朱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夫君,爹爹,我找到夫君了。” 朱校堂一听,大喜,急忙拉住朱弦说为什么不赶快带仇辉回家? 朱弦顿了顿,咽下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她告诉朱校堂,您的女婿姓赵,不姓仇。 朱校堂重复一遍朱弦的话“女婿姓赵不姓仇”,然后脑子就卡住了,他不能理解朱弦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待朱弦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给朱校堂讲述清楚了围绕赵家五郎身边发生的全部故事,朱校堂禁不住掩面长叹—— “芃儿你辛苦了……关西赵家,满门忠烈,我相信五郎和你,都一定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 朱校堂问朱弦,准备带赵麾去哪里养病? 朱弦告诉朱校堂,说她已经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医馆药铺,知道在滇西一带有许多药师擅制毒也擅克毒,发明了许多针对各类阴毒蛊药的独特秘方。 滇西多产罂子粟,对此类药材研究颇深,有一套独特的治愈此类药瘾的方法。所以朱弦想带赵麾去滇西试试,用那里的土办法,帮助赵麾摆脱对万寿丹的依赖。 “你放心带女婿出去治病,为父就留在家里等你们,等你们都健健康康地归来。”朱校堂红着眼圈对朱弦说。 朱校堂还拿出了珍藏箱底的一盒珠宝,送进朱弦的手里。朱弦定睛,发现是母亲祁王妃从前用过的头面。 “芃儿把这个拿去,五郎治病需要银钱,咱家的储备也不多,你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朱弦怎么可能收这些东西去当?她拒绝了朱校堂,让他快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这是母亲的东西,就连朱弦自己都舍不得去动的。 “爹爹放心!我与夫君都还能干活,他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天天躺着养病。 路上的盘缠我有,待到地方了,安顿下来,我可以替人写字,教人念书。他可以进武馆,哪怕上山砍柴,下河捉鱼,我与夫君两个都可以自己赚钱过生活的。” 朱校堂劝说未果,最终,朱弦只从家中带走千余两银做盘缠和去滇西的置家费,套上一架马车、两匹马,带上一点衣物、珠宝,生活用品,包括她新买回来的那一大堆书后,趁着凌晨天光微亮,离开了祁王府。 考虑到赵麾的情况特殊,为了不让无关人等了解到不应该了解的东西,有关赵麾的一切准备,都是由朱弦和朱校堂背着人亲自动手完成。 -- 第274页 朱校堂跟着朱弦的马车来到下人街,接上赵麾后,一路护送夫妻二人走到了城外。 朱弦担心朱校堂的身体支撑不住,在走出西城门后不久,便叫住了朱校堂: “爹爹,都到这儿了,你就先回去吧,我与夫君会尽快回家的。” 朱校堂勒停马儿,一脸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赵麾瘦去不少,坐在马车头前沉默着赶马车,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也暗沉下去不少。 朱校堂暗暗叹一口气,转身从身后的褡裢里头掏出一把嵌宝的匕首,双手捧了送到赵麾的面前。 “五郎,从前不知你是赵公之子,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五郎海涵。 先皇帝与赵老将军之间,我们不能多置喙,但祁王府欠赵公家的,我朱校堂这一辈子都记得,并一定会在五郎身上,尽力偿还。 故而昨夜我便嘱咐了芃儿,要她凡事以五郎为先。离家在外,若独木难支,务必要及时来信,我于家中随时准备好尽一切努力补位。 这是我三十年前尚在西路军的时候,赵公送与我的一把鸡血石玄铁匕首,今天,我转赠于你,希望你勿忘赵公遗志,永葆赵家精神,战胜病魔,早日回京。” 赵麾听言,立马正色。他从马车上下车,跪在地上朝朱校堂“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高举双手,接过了朱校堂手中的匕首。 “岳丈多礼了,您与拙荆能不计前嫌继续接纳我,麾已经很感激了。现如今小婿被奸人所害,身染药瘾,没能保护好娘子,也没能保护好家。今日一别,我定当重振志气,努力养好身体,定不辜负岳丈与娘子的期望。” 朱校堂颔首,眼含热泪与赵麾和朱弦一一话别后,再目送二人离开。 …… 离开了京城,夫妻二人一路相扶相携,朱弦负责安排好赵麾的生活,赵麾则负责保护好朱弦的安全。 只是每天傍晚酉时前,他们都必须要住进客栈,要最好最安静的房间,锁门闭窗,严禁任何人打扰。朱弦甚至会交代店家小二,不需要来敲门送饭,她与夫君都需要休息,待休息好了自然会再找店家买饭菜。 若是某一日酉时以前,正好不曾经过城镇村落,赵麾便会寻一个隐蔽的处所,搭帐起灶,就地整顿好后,再继续前进。 之所以每天都要赶在酉时前找地方住下,那是因为每天赵麾都会在酉时后发药瘾。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朱弦不得不每天都要增加这一道繁琐的工作,只为保全赵麾的脸面。 那一条经历过千百次磨炼的铁链铁锁也被赵麾带在了身边,一旦发现身体不对劲,赵麾就会主动用这根铁链铁锁把自己给锁起来。 而每一次经历药瘾发作的折磨,都会给赵麾,也给朱弦心上划上一道重重的疤。 赵麾本来就偏清瘦,再要每天都经历这样身心的双重折磨,整个人的元气很快就会垮。 朱弦很清楚赵麾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所以哪怕路上再艰苦,她每天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坚持为赵麾熬汤。用她从家中带出来的陶罐吊火盆上煨着,这样待第二天早上赵麾起床,就可以直接喝到汤了。 有时候熬肉汤、鸡汤,不一而足。朱弦还从家中带了海参、鹿茸与牛鞭,根据沿途采买食材的情况,朱弦会把这些大补的食材精心煨制后,端给赵麾吃得一干二净。 因为没有侍从和丫鬟,所有的活都是朱弦一人干下来。行程才刚过了一半,朱弦便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赵麾很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有时候他会从背后抱紧朱弦的腰,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捏。 “是我不好,折磨得我的娘子快要只剩一层皮了。” 朱弦正站在窗边削一只萝卜,这是准备搭配牛鞭给赵麾炖汤的。听见赵麾的话,她便笑,“我正觉得自己稍微胖了些,能消点肉下去,岂不正好?” 赵麾不满意,“不,我就喜欢你胖乎乎的样子,摸上去软乎乎的……”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往前襟那片香软之地探去。 “让我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余粮。” 一把就被夺了帅,朱弦有点眼晕,拿萝卜的手有点抖,她勉强站住了,托稳那萝卜,作势呵斥他道: “你……起开!不要打扰我削萝卜,否则明天被饿的还是你!” 可是呵斥无用,背后的赵麾一声不吭继续他手上的开疆扩土。 他用膝盖顶开她的腿,用手直取中路。 削萝卜的刀落了下来,萝卜也应声落地。 朱弦站不住了,任由他把自己横放到了紧挨窗户的茶几上,上面还放着另外两只白嫩嫩的萝卜。 赵麾推开那两只碍事的白萝卜,情绪到了,自然就想办正事。 可是他没有用万寿丹,离开万寿丹后,眠鸟一直沉睡不醒。现在他已经很想要了,可他依旧沉睡。 赵麾急了,额头上渗出了汗。 朱弦一直都在留意他的反应,她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妥。 不等赵麾再继续,朱弦坐直起身,她一把摁住了他的手,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 “好了,停手!停手!今天咱们到此为止,我还得要留时间给你煮萝卜。” 赵麾放开了手,把脸埋在朱弦的怀里,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没事,你别放心上。我问过大夫了,只要你的药瘾还在,那种药是一定不会让你自己搏起的。如果你还没有戒掉它,就能自由行动,那么这万寿丹可就没立身之本了。 -- 第275页 所以,在你真正摆脱这丹药之前,夫君得要放轻松。咱们不去想,也别强求。开开心心过日子,你还年轻,总有一天,待你身心都自由了,一切就会变得跟从前一模一样的。” 朱弦拿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哄孩子一般柔声安慰。 朱弦替自己和赵麾重新收拾好衣裳,在这个过程中,赵麾一直都保持深埋朱弦怀抱的动作,拒绝露脸。 朱弦知道他一定哭了,以赵麾这样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这样的失败? 心中怜爱漫溢,朱弦也不逼他,便一直抱着他,收拾好两个人的衣裳后,也一直保持同样的动作躺那硬邦邦的桌子上。 半晌,赵麾终于抬起了头。 他红着眼睛问朱弦说的是不是真的。 朱弦拿手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不光大夫们这样说,就连书上也是这样写的。 “那一本百毒论,里面就有专章专门解释了这个问题。”为证明自己说得对,朱弦特意向赵麾提到了自己的论据。 听到这样的话,赵麾果然就相信了,他点点头,整个人也放轻松了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便认真戒药瘾。”赵麾说。 朱弦抚掌,笑着说:“对!我们就是要这样,目光朝前看!” “是的,朝前看……”赵麾口中喃喃,重复着朱弦的话,他双拳紧握,为自己打气: “我一定能行的。” …… 晚上,两个人一起相拥而卧的时候,突然,赵麾问了一句: “第几页?你说的那个在第几页?” 朱弦已经快做梦了,突然被问醒,只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的百毒论,在第几页有讲?明天我得去看看。”赵麾解释道。 朱弦无语,总算听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你不看看其他的内容?”朱弦问。 “不看。”赵麾摇摇头,“其他的不需要看。” 朱弦不满,认为赵麾的关注点跑偏了。“你为什么只关注那件事,你应该考虑的,难道不应该是怎样让自己摆脱药瘾吗?” “我为什么不能只关注那件事?”赵麾为自己辩护: “我又不是出家人,只关注这个,也是人之常情。这样说吧,我最关注的,只有能不能让它恢复正常,至于别的,在我来说活不活都没有关系,更何况这药瘾了。” “……” 第142章 解毒 你开心,我就开心 就这样, 朱弦与赵麾一起,两个人一路南下,越过长江, 翻山越岭, 进入滇西崇山峻岭之中。 因为两个人的配合默契,南下的路途上还算顺利, 他们没有遇到太多的困难就来到了滇西一带。 他们来到了滇西最有名的药材之乡,晋安。这里有着最悠久的巫医传统,也有最有名的巫蛊名医曲崤。 曲崤是一个妖娆的苗夷女子, 她梳着高高的狄髻, 发间珠环翠绕。穿着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的衣裳,棱角过于分明的脸上画着浓浓的妆,就像带了一张僵硬的面具,让她整张脸都显得不真实起来。 曲崤肆无忌惮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着赵麾和朱弦, 她轻轻一笑,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 “你们瞧着也不像穷人家的样子,又不是用不起罂子粟,为何要戒?人皇帝也用这个呢。” 朱弦朝那巫医微微一颔首, 正要回答她那玩意是毒药,虽可满足一时之欲, 却是以身体健康为代价的。却见赵麾干脆利落地开了口: “为了子孙福祉,必须要戒。” “……”朱弦扶额。赵麾对子孙这件事的执着, 真的让朱弦开始怀疑,他之所以宁愿死都要逃出田义会, 是不是真的就只是为了绵延子孙? 曲崤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她见过很多人想要摆脱万寿丹的瘾,有的是因为身子被掏空, 更多的则是因为穷,家中难以为继了。只是因为想要子孙就要戒的,今天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头一个。 “没什么。”曲崤拿自己纤长葱白的指挑着烟管,风情万种地走到赵麾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紧实的胸和肩,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的身体很好,除非你原本就有其他什么缺陷,你不会生不出儿子的。若是因为万寿丹,你担心生出死胎或残疾,我这可以给你开药,喝了保障不会死或残……” “我是被人陷害的!我不喜欢这种被一粒丹药控制的感觉。”赵麾打断了曲崤的话,“这是我的屈辱,我不希望自己这样屈辱地过一辈子。” 曲崤听了赵麾的话便嘻嘻笑着,她吸一口烟,问那赵麾:“你叫什么名字?” 赵麾一愣,“我可以不回答吗?” 曲崤挑眉,“不可以。” “打听我名字与你治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因为这关系到我自己的酬劳。” ? 朱弦不解,眼前这巫医的行为举止都过于怪异,她很不喜欢她,如果不是因为想着要替赵麾求医,朱弦真的想一走了之。 “可是曲大夫,您说打听他的名字关系到您的酬劳,这我们就不太懂了。”一直被忽略的朱弦终于忍不住发声了,她向曲崤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听见朱弦的这一声“曲大夫”,巫医曲崤笑得前仰后合,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她大夫。 -- 第276页 朱弦已经很努力地在保持优雅,但是当面对曲崤这种态度的时候,她再也绷不住了。 朱弦的脸沉了下来,她走到赵麾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就要叫他与自己一起离开。 突然曲崤收了笑,她朝朱弦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我不是大夫,没有悬壶济世的习惯,不敢说我曲崤可以解天下所有的毒,但只要是我不能解的,你们找别人,也一定解不了。 我们巫师的每一次劳动都必须要有足够高的回报,我行巫道,自然追求我自己需要的东西,我要的很简单……” 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把闪闪发光的银针,朝朱弦嫣然一笑,那笑容妩媚中透着狰狞:“女子取女精,男子则取元阳。” …… 在来见曲崤之前,朱弦就知道,她是滇西最有名的女巫医。从曲家人手底下流出来的毒药,市面上没有七成也能有五成了,而赫赫有名的万寿丹,最初便是由曲崤的祖母给炼制出来网罗信徒的。 初一听曲崤需要这些东西,赵麾和朱弦的脸上一齐露出震惊的表情。 曲崤真实年龄,据知情的人说,她已经逾六十,常年靠采取元阳,培根本,才能阴阳合而血气充足。 初听得此种说法时,朱弦曾经以为曲崤有很年轻的丈夫,再不然就一定有许多的丈夫,不然这长年累月的,哪有那么多的元阳给她采? 待朱弦真正的见到曲崤,朱弦却并没有在曲崤的住所发现男人的影子,眼看曲崤那神鬼莫测的脸和身材,现在再听见她说的话,朱弦似乎终于猜到了曲崤常年得以“培根本”的元阳都是从哪里来的了。 一种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当然朱弦并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感受表现出来。 或许就连赵麾都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他牵起朱弦的手,就要转身离开,朱弦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曲师婆,你说万寿丹之毒,你能解吗?” 曲崤轻声一笑,“解是能解,只这丹毒较其他,怪异一些。身瘾好解,心瘾更难解,所以才会有更多的人最终却是因为自己离不开,主动放弃了继续戒药瘾。” 听得曲崤这样说,朱弦便放下心来,只要身瘾能解便好,以赵麾的那股子执着,朱弦相信,不会有任何瘾,能够阻挡他对子嗣的追求。 于是,朱弦便把身边的赵麾给一把狠狠推了出去: “那么就这样吧,劳烦曲师婆替夫君开药。” …… 曲崤的药,不过一小包。她要朱弦每日替赵麾熬一剂,这药可以替赵麾缓解瘾发作时的痛苦。但药并不是关键,最关键的,依然得靠赵麾自己熬过每一次药瘾的发作。 曲崤仔细询问过赵麾每一次药瘾发作的间隔时长和发作状态,她让朱弦放心,并告诉朱弦照这状态保持下去,半年后,汤剂就可以断了。 朱弦兴奋,追问曲崤,是不是半年后夫君就可以彻底恢复原来的状态了? 曲崤听了,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我不知道你说的原来的状态是指什么?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半年后身瘾虽戒,但心瘾只能靠你男人自己调节并扛过去了。规律的生活与良好的心态,是恢复健康最关键的因素。” 曲崤丝毫不吝惜对赵麾和朱弦的赞美,她认为赵麾能自己积极主动强制戒断自己的药瘾,非常难得。这也为他能在半年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身体上的戒断,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果然是关西赵家老爷的子孙,狠起来对自己都这么敢下手。”曲崤叭一口烟,目光远远落在赵麾的身上,若有所思。 临别的时候,曲崤拽了一下朱弦的手,凑在朱弦的耳边小声问她,半年后若还有需要,朱弦可以再过来找她。 “除了解毒,我这里还有不少适合你需求的东西。”曲崤朝着朱弦意有所图地眨眨眼。 朱弦果然被曲崤的眼神给吸引了,她好奇地问曲崤,师婆怎么知道我朱弦能有什么需求? 曲崤笑,“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小娘子先回去吧,且记住我曲师婆的话,有需要了,便来找我。” 说完她便抬起水葱般的手,拍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放着朱弦才刚见识过的神奇银针: “老规矩,很方便的……”曲崤朝朱弦狠狠一眨眼睛。 …… 朱弦带着珍贵的解药与赵麾一起,回到了二人在滇西的住所。 这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小院,一进的房舍,前后一大一小两个院子。篱笆是竹篱做的,门窗也是当地常见的柴木。 可是与旁的农户又有些不同,房舍是砖瓦砌的,地面也都用青石板铺过,小小的一间宅子,跟城里的大户人家似的,拾掇得干净又清爽。这是因为赵麾的身体需要好好养,在能够办到的情况下,朱弦不想让他吃太多不必要的苦。 朱弦在院子里布置了菜地和鸡笼,这也是朱弦第一次学着自己种菜和养鸡。 除了收拾家里,照顾赵麾,朱弦便没了太多时间做旁的活计。她找了一个帮人写字的活,替一家书院誊抄馆中藏书。 因当地会写字识文的人不多,朱弦抄两本书可以得一两银。朱弦写字写得快,几天就能抄完两本,便可以得到这一两银,她挺满意的。 赵麾的药瘾发作时间越来越固定,有规律,一到两天发作一次。用过曲崤的药后,每一次药瘾发作的时间愈发的短,烈度也大大降低,这让赵麾整个人都随之变得开朗,积极起来。 -- 第277页 为了减轻家中负担,白天,赵麾会进山砍柴,顺便捕一些山里的野味。有时候运气好,可以捉到鹿和狐狸,赵麾便把鹿茸和狐皮单独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卖掉,又能多得一点额外的皮毛钱。 就这样,小夫妻两个,男主外女主内,一边养病一边干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赚点碎银子,生活倒过得愈发自在惬意。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就到了年底。今年过年朱弦没能够回家陪朱校堂,赵麾看出了她的担心,早早就找好了一队行脚商,给足了对方银子。自己再准备了上好的滋补草药,精致糕饼,全是滇西的名特产,打包成一只大包袱,交给这队行脚商,叫他们把这些东西都给祁王府带过去。 过年的这一天,赵麾早早便起了床,亲自下厨准备过年的饭菜。 他叫朱弦放心歇着,一切由他来安排。 “遇见我,你也没有享过什么福,今天过年,便由我来做顿饭,好歹也算能有点用处。”赵麾说。 听见这话,朱弦便真的收回了手。望着厨房里赵麾忙碌的背影,朱弦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变得酸涩起来。 赵麾说朱弦自从遇上他,便没享过什么福。朱弦觉得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 自打那一年春天遇上赵五郎,朱弦的确就陷入了一场难以挣脱的复杂纷争之中。给朱弦,也给整个祁王府,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影响。 可如若说她朱弦只有损失,也不对。 墙根底下那个奋力拉风车的人不就是朱弦的收获吗? 他便是她的福。 这天晚上,或许心绪受到了触动,朱弦特别的温柔。 她把赵麾紧紧搂在怀里,唤他五郎。 赵麾也受到鼓励变得特别的主动,他解开朱弦的衣裳,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密密实实的吻。 朱弦沉醉其中,娇声婉转。 直到赵麾分开她的腿,低头凑了下去…… 朱弦震惊了,旋即而来飞升的感觉又把她攫去了天堂。 她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的爱,还可以这样做。 “喜欢吗?”赵麾搂着她,低声问。 朱弦羞红了脸,不说话。 虽然她觉得自己因为赵麾这种讨好的行为获得快感很羞耻,可是她依然忍不住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告诉他,她很喜欢。 赵麾笑了,爱怜地摸摸她的脸: “你开心,我就开心。” 可是朱弦知道赵麾并不一定能有多开心,他的身体还没有养好,这是他心头的一道伤,也是印刻朱弦心头的一道伤。 她喜欢赵麾这样的爱,可是朱弦更喜欢他能够跟自己一起,分享的那种爱。 第143章 雄风 你太古板了。 砍柴打猎不比从前刀口舔血的日子, 没有了生理和心理上的负担,赵麾的身体,逐日向好, 瘦削下去的脸颊都又重新变得饱满起来。 这一天朱弦在抓紧休息的间隙努力誊字, 赵麾没有上山,便坐在院子里拿刀削土豆。 他一边削土豆一边玩菜刀, 把菜刀跟他的大刀一样挽刀花,挽一个刀花便削干净一只土豆,不等朱弦写完一排字, 篮子里的土豆就已经被削得差不多了。 朱弦扫一眼装土豆的竹篮, 手下笔不停,吩咐赵麾道:“削完了土豆拿去案板上切片,完了拿清水泡着,不然不等待会下锅, 土豆就变色了。” “知道。”赵麾头也不回地回答。 “听清楚了!去案板上切!别跟上次一样,玩什么飞刀,好好一篮子土豆,浪费了一多半……”朱弦竖起眉毛, 警告赵麾。 “……” “夫君你听见了么?”朱弦振声,赵麾不回答, 就证明这事还没靠谱。 “知道了……”赵麾不情不愿地回答。 赵麾削完了土豆,便端着那竹篮, 起身朝厨房走去。 朱弦一边写字一边竖起耳朵听。 半天了没听见厨房里传来刀切上案板的声音,朱弦便知这厮一定又骗人了。浪费食材是朱弦不能容忍的,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笔,也朝厨房里走。 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得厨房里传来嚯嚯刀风。朱弦了然, 侧过头去偷偷地看——果然看见那赵麾把菜刀耍得溜圆。 切土豆,赵麾从来都不需要案板! 只见他拿起一只土豆,高高抛起,紧接着眼前乱光一闪,高飞于半空中的土豆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土豆片,整整齐齐落入灶台上的瓷盘中。 不同于上次刷耍飞刀浪费得多,这次他吸取了经验,无论是力道还是灶台上瓷盘的位置和角度都比上次有了进步,今天的飞刀耍得好,没有一片土豆掉出瓷盘外。 赵麾全神贯注地凭一把空刀切完了篮子里的全部土豆,看着眼前自己的杰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兴奋地给自己比了一个“非常优秀”的手势。 朱弦扶额,原本正朝厨房迈进的腿又重新收了回来。赵麾开心的样子也感染到了她,朱弦不忍扫赵麾的兴,便站在厨房的门背后,静静地看他为自己的进步庆祝。 今天是赵麾停止用药的第十五天。 十五日前,赵麾就已经有超过三天没有再发作了。朱弦尝试着给他停了几天药,似乎并无不妥,于是朱弦的胆子便更大了些,把曲崤开出来的药给一直停到了今天。 -- 第278页 “可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恢复正常?”朱弦轻轻叹出一口气,在心底里这样问自己。 不得不说,相比较赵麾,现在是朱弦更加担心自己的夫君不能恢复了。 虽然朱弦并不是离开孩子就不能活的那种女人,但如果赵麾一直这样萎靡不振下去,朱弦也担心这会不会影响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就在停药的这段时间里,朱弦曾经在赵麾睡着的时候偷偷摸过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这让朱弦止不住地开始担心起来。 朱弦也想直接去问赵麾,可是尝试了很多次,她又放弃了。 相比较起赵麾这方面能力的恢复,朱弦更加担心自己直接对他问出这样的话,会不会往他脆弱的心上再插一把刀。 夫君已经够难了,自己不可以再给他心里压力,更不能打击他的自信心。 朱弦想起曲崤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有需要就去找她的话。朱弦不知道自己现在遇到的这种状况,是不是可以算做有需要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曲崤能够帮助赵麾摆脱药瘾的困扰,就足以证明她的实力。朱弦相信,曲崤能解毒,也一定可以应付赵麾现在的这种情况。 这样想着,朱弦便在心里做出了个决定—— 明日一早,便去找曲崤,向她了解怎样才能让男人,重振雄风。 …… 朱弦来到曲崤的竹楼时,曲崤才刚沐浴完。 曲崤往身上随便裹一块花布就出来见人,这让朱弦很是震惊,眼珠子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落。 曲崤看见了朱弦的尴尬,冷笑一声开了口:“你家男人呢?怎么不一起来?” 朱弦摇摇头,心说你这师婆好生厚脸皮,谁还敢带自家男人来你这儿? “他不来。”朱弦说,“今天是我觉得有问题,才来找师婆,可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哦?”听得此言,曲崤挑眉,往朱弦身边凑了凑,“你说说看,是出现什么他觉得正常,而你觉得不正常的情况了?” 朱弦咽下一口唾液,润润喉咙,鼓足勇气对曲崤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担忧。她希望曲崤能够帮助赵麾,他才二十出头,应该有很大几率可以恢复的。 曲崤听完朱弦的话默了默。 “我记得他停药应该不久。” “是的,曲师婆,他停药刚过十五日,药瘾也有足足十七日未曾再发。我记得百毒论上就说过,断药瘾后半月内即能恢复正常,可是今天,已经半月有余了。”朱弦口齿清晰地对曲崤阐述赵麾的情况。 曲崤听了,噗嗤一笑。 “小娘子好记性,莫非是秀才出身的?” 朱弦被曲崤这样明捧暗贬的话堵得一噎,低下头去尴尬地抠手。 “所以这事看来还是你更急一些,真没瞧出来小娘子你……” 曲崤顿了顿,朱弦以为她又要说什么贬低自己的话,脸腾一下红了,就要张口争辩,却听得曲崤再度开了口。 “倒是一个周全细致的人儿啊……”曲崤说着话,嘴角的笑容却刺眼得很。 虽是赞美的话,但曲崤这话不中听,朱弦坐不住了,正想走的时候却被曲崤一把拉住了手。 曲崤问了朱弦几处紧要的信息后,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甩到朱弦的面前。 “五十两银。”曲崤朝朱弦面前伸出了五指。 五十两银的书朱弦从来没有见过,能值这么多银子的书想来必定稀罕。 朱弦伸手,打开面前这书,只看了一眼便震惊了。 这是一本图画书,没有字,却能让人一眼就明白它讲的什么。 书是好书,只是图画的内容有些让人难堪,画的都是春宫图。画这图书的人应是非常优秀的画匠,工笔写实,笔触细腻精确,纤毫毕现。 不光图画写实得有些过分,上面的姿势也很让人大开眼界,比朱弦大婚前当晚,祁王妃送给朱弦的书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这都是些什么啊!”朱弦红着脸忿忿不平地把书扔得老远。 曲崤笑,重新把书又捡回来,细细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把这本值五十两银的“宝典”再度珍惜地送到朱弦的面前,对朱弦说: “你也是嫁过人的妇人了,也不知道学学怎样讨自家男人欢心?有这功夫怀疑男人不能举,为何不自己想想办法,多看看多学学,别人是怎样调动男人的兴致的。” 朱弦没想到今天来找曲崤,结果只是得到一本书。她有些不满,觉得曲崤根本没有认真对赵麾的病做出判断。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麾今日没来的原因,这本书被曲崤卖得此之昂贵,五十两银,够朱弦在京城的书坊买一车书了。 “你太古板了。”曲崤非常不满意地扯了扯朱弦紧闭的领口。 “才经历过这么多事,你要他立马就变得跟从前一样显然不现实,书本是书本,你背得再多也只能是写书人自己的臆想,可实际情况却是他已经被这毒药疲累消耗两年了。这种事情不能只是男人一方的任务,你还需要考虑一下自己,你可以做些什么。” “所以松开你这老妈子似的鞶带,你会发现,打开了新世界……”曲崤只手挑一根烟杆,望着朱弦魅惑地笑。 …… 虽然对曲崤的说辞表示不满,但朱弦依然怀揣这本昂贵的图画书回到了自己与赵麾的小屋。 -- 第279页 她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掏出这本图画书来认真观摩了许久。 曲崤认为赵麾没有错,有错的只是朱弦,因为上次曲崤曾经用银针当着朱弦的面成功唤醒过他。 且不论曲崤是不是判断错误,朱弦倒是认可曲崤的说法:器官性的损害也需要试过才知道。 所以朱弦准备今天就来试一下,如果自己依旧不能成功,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迟。 朱弦选定了图画书上两个场景作为今晚的备选,这是她觉得最冲击的两幅画,初一看见就惊得朱弦想跑。朱弦想,这些招数,应该属于花楼里“秘籍”级别的宝典了。 那么站在男人的立场,一定是最喜欢这两款的。 一旦下定了决心,朱弦就把一切顾虑抛到了脑后。既然要取悦丈夫,那么“功夫不问出处”,只要是有用的,能够产生积极作用的方法,朱弦都愿意大胆尝试。 今天赵麾进城了,不在家,朱弦有大把的时间做准备。 在脑子里过一遍自己的计划后,朱弦开始按自己的规划煮饭。 因为今天的任务很重,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朱弦一大早就起床开始张罗起来。 朱弦去到集市,买来猪肚、猪腿、牛腩、成对儿的鲤鱼、嫩鸡、乳鸽。 哪怕是这些原本就普通的食材,在滇西这样的偏远地区都很少见。朱弦提前了许多日,在当地最高档的酒家花重金与店家预订了这些食材。 今天一大早从店家手里把食材取回后,朱弦就忙活开了。 没有了祁王妃,在照顾朱校堂的这几年里,是生活让朱弦原本不精的厨艺得到了长足进展。今晚,她就要拿出自己的毕生所学,务必一举拿下最难攻克的高地! 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朱弦才终于从灶膛间撑起腰来。 看着面前这一大摊子的琳琅满目,虽然朱弦的身体很累,但她的心里依旧是高兴的。 朱弦抬头望天,发现自己已经捱到了现在,眼看赵麾就要回家,她噌一声跳起来,再也休息不得,飞身冲进卧房,稀里哗啦开始行动起来。 第144章 鸳鸯(不是结局胜似结局) 余兴节目。…… 赵麾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了。 他带一身风霜推开了小屋的门, 大声喊朱弦的名字: “娘子,我回来了!” 朱弦迎了上来,抽下门背后的棉帕, 替赵麾拍打身上的尘土。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朱弦问。 “今天我赚了一笔大的, 城里有一姓李的大户人家养的狐狸不知怎的跑出来了,莫名其妙又勾搭上了一匹狼。今日那家主人带着狐狸上街, 便引来了那匹狼,狼就直接在大街上发疯了……” 赵麾挂好腰间的刀,放下手里拎的包袱, 刚转身, 嘴里的话便堵在了半道上。 “娘子你这一身有点别致啊……” 赵麾的视线落在朱弦身上便扯不开了,他扬起嘴角,眼底闪烁明亮的光。 朱弦穿一件素纱的袍,腰间系着下厨房的围裙, 可那纱袍子底下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穿,隐隐透出内里肌肤的颜色。 “我刚沐浴过。”朱弦笑了笑,状似无意般一拢耳后松垮垮的发。 她的发尖湿漉漉的, 的确是才刚沐浴过的样子。因为被热水蒸汽烘烤过,朱弦的脸颊红红的, 就连眼睛,嘴唇似乎都吸饱了水, 亮汪汪的透出饱满香弹的感觉。 “眼看你要回了,又赶着来安排晚饭。” 朱弦说完便一扭身往厨房走去。 她没有回头, 就招呼赵麾自己去饭桌前坐好,她马上就上菜。 赵麾猛灌两盅水后,便来到饭桌前坐下。 他看见朱弦端出一盘又一盘的白面包子、竹笋烧牛腩、蜜汁炯猪肚、叉烧里脊、清酒烩乳鸽、鲜鲤脍、药膳鲜鸡煲…… 赵麾惊呆了: “娘子, 今天是要庆祝什么好日子吗?做这样多的菜。” 朱弦抿嘴一笑:“与夫君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要庆祝何需得挑时间?夫君终日操劳,给你补补身子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朱弦又拿出酒壶,给赵麾斟了一杯酒。 “夫君可以喝两杯解解乏,切莫喝多,完了还有个余兴节目……” “余兴节目?”赵麾好奇,他打断了朱弦的话,因为今晚上的菜好,不用想也知道朱弦口中的余兴节目也一定是很高级的。 “是会有什么惊喜么?”赵麾兴奋地问,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朱弦嫣然一笑,把酒盏送到他面前:“暂时保密!” 说罢,似乎想象到了余兴节目的刺激疯狂,朱弦的粉脸瞬间烧得通红。 赵麾看见了,觉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朱弦两眼,正想追问,却见朱弦端着饭碗来到饭桌边坐下。 “夫君快些吃,莫让菜凉了。”朱弦说。 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赵麾点点头,伸手正想朝面前的一盘白面包子而去…… 朱弦眼疾手快,起身替赵麾拿了一只包子,掰开来送到他面前。 “这是颤酥香包。”朱弦说,“里头加了上好的乳鸽肉和酥油,才出笼有点烫,你吃慢些。” 朱弦弯着腰,手拿包子站在赵麾的身边。 馥郁的花香萦绕赵麾鼻尖,他有点晕。半开的纱衣里头也有两只半掩的“香包”在颤,隐隐绰绰的,也不知朱弦口中的“颤酥香包”究竟是指的哪一只。 -- 第280页 “夫君快吃。”朱弦开口催促。 “……唔……”费了好大的力气,赵麾才终于把注意力重新扯回到朱弦手里的这只包子上来。 他伸手接过朱弦递过来的包子,一口咬下去—— 满口生津,唇齿留香。 果然又颤又香! 赵麾很喜欢,忙活了一整天,他的确是很饿了,吃完手里的这只包子后,又再连吃了三只包子。 四只包子下肚后,赵麾总算不那么饿得慌了,他喝一口酒,拿起手边的箸,准备开始吃菜。 朱弦给赵麾送过来一只鸡腿,要他尝尝。 赵麾接过这鸡腿,正准备要吃时,朱弦又对赵麾说: “夫君可知,这药膳野山鸡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赵麾听言,好奇地问朱弦,是啥好听的名字? 朱弦答:“温香软玉。” 朱弦告诉赵麾,这鸡腿是加了枸杞子、杜仲、黄精一起炖出来的,性温,还补肾壮阳,所以叫“温香”。至于“软玉”,则是因为这山鸡肉鲜嫩软糯,不柴不绵,完全不塞牙。 “夫君觉得怎样?”朱弦望向赵麾,笑眼弯弯。 听着这样的解词,赵麾只想说一声“妙”! 要知道赵麾第一次见到“软玉”和“温香”这俩词,还是在百里刀丢柜子底垫柜脚的书里,因为幼年的赵麾偷偷看了这本书,还做了旁注,被百里刀发现后给狠狠揍了一顿。 现如今朱弦给自己做一道软玉温香的鸡肉来,这滋味,当真是长得很啊! 赵麾吃着鸡腿,只觉得嘴里的鸡似乎多了一点更加特别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可以让人心跳失常。 赵麾兴致勃勃地啃着鸡腿,一边听朱弦跟自己介绍桌上的菜肴—— “鱼水欢”、“林蕊深”、“雨露无边”、“鸳鸯梦好”…… 今天的晚饭很成功,赵麾对于桌上的每一份菜式都赞不绝口。尤其是这些菜肴的名字,很有文化深度,饱含某方面浓烈的暗示色彩。 不过吃一顿饭,却犹如看完了一整本不可描述的书籍,已经成功挑起赵麾在口腹之外的某种欲望了。 赵麾放下了手里的箸。 吃晚饭吃得他脚软筋麻,口干舌燥。牛筋、猪肚,甚至包菜都被赋予了新的涵义,赵麾有点撑了,只能再干一碗汤。 于是赵麾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猪腿骨熬的汤,才刚端着这碗筒骨汤坐下,朱弦又开口了: “这汤名叫雏凤吹笙。” 赵麾不解,指着碗里光溜溜的筒子骨问朱弦:“如果说这猪腿骨是笙,勉强还能理解,可雏凤呢?” 朱弦微微一笑,伸出竹筷夹过赵麾碗里的那根筒骨到自己的碗里。 “筒骨无肉,但熬出的汤汁鲜美,尤以这骨中髓汁为甚。” 说完,朱弦张开檀口,对准那筒骨的破口处,吸食起里头的骨水来。 “……” 赵麾无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朱弦吸筒骨,总算明白了“雏凤”在哪里。 这一下,赵麾受不了了,猪筒骨再难直视,哪里还喝得下什么汤,只见他一把丢开手里的汤碗,朝朱弦伸出了手:“停下,娘子!快停下!” “我们去床上。”赵麾说。 …… 古人有云,“食色,性也”。现如今,朱弦是把这几个字的精妙含义,给彻底领悟通透了。 可以这样说,能诗善作的朱弦在把饮食与性。事勾连起来,并加以充分发挥这一点上,真正是构思精妙,匠心独运。 赵麾被挑逗得欲。火焚身,饥渴难耐,拉起朱弦就要往卧房里头冲,却被朱弦给一把拽住了。 “稍等,夫君在外奔忙了一整天,应该先沐浴。”说话间便拉起赵麾的手要他往后厨去,那里有朱弦替赵麾准备好的热水。 可是赵麾并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事很简单,用不着这么复杂。 “算了吧,娘子,做完再洗。”赵麾说。 “不行!你必须听我的,不然就没意思了!你放心,我的安排,一定能让夫君满意的。”朱弦不干,坚决不让步。 这是今晚余兴节目的精髓,朱弦自然得坚持,不然凭这赵麾脏兮兮的一身,她可吃不下。 赵麾拗不过,只得听命于朱弦来到了厨房。这里早早就摆好了沐浴的盆和桶,香胰子和澡巾放在一旁的小凳上。 朱弦从灶上提热水,赵麾看见了赶忙迎上,自己动手把热水给调好了。 朱弦解下腰间的围裙后,颤颤悠悠着胸脯来帮赵麾脱衣裳。 赵麾已经很煎熬了,却依然要忍受朱弦这般繁琐的折腾。 脱下衣裳后,朱弦非常欣喜地看到了她曾经朝思暮想的那个场景。 “夫君!你似乎恢复了耶!”朱弦满脸喜色。 赵麾答:“能敢不恢复吗,不然就要被猪筒骨给取代了位置……” 朱弦忍不住笑了,“夫君说哪里话,猪筒骨怎能跟你比。你是人,是活的,猪筒骨可是死的。” 她一边说一边认真给赵麾擦洗,别看这简简单单的擦洗,那可是用了些手法在里头的。那看似随意的一抹一拭,无一不是往某些关键部位去的。 赵麾恳求道:“娘子,你快也进来。” 朱弦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你且洗干净些,洗得香喷喷的,赛过那猪筒骨……” -- 第281页 终于,可怜的男人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撩拨,他伸手钳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拉,朱弦便应声栽倒入盆中,激起水花一片。 眼看“猎物”落水,赵麾兴奋,跪直起身,朝那“猎物”欺身而去……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从晚饭时间一直打到了月上中天。 因为澡盆面积狭小,不方便行动,朱弦设计的两段冲击性桥段只完成了一半,她的男人就直接缴械了。 赵麾恳求朱弦再给他一次机会,因为娘子的风格突然大变,他实在有些应付不过来。 手忙脚乱帮朱弦洗过脸后,赵麾把朱弦抱到了床上。两个人咿咿呀呀又折腾了许久,双方才总算鸣金收兵。 小小的厨房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满地都是水,墙角炉子上的锅盖掉了,汤撒了一半,已经不能再喝。 朱弦顾不得自己欲断的腰腿,坚持收拾餐桌和厨房。赵麾来帮忙,顺便又吃了两只包子,半盘牛腩和半只鸡。 待两个人收拾好一切,重新再回到卧室后,朱弦开始认真考虑回京的事。 赵麾虽然有些不愿回去,但他还是答应了朱弦月底动身。 朱弦知道赵麾心里在想什么。 经过这么多的事,无论名声还是身体上,赵麾都亏损太多,他不想回京,不想面对接下来不能确定的风和雨,实属正常。 赵麾需要休息,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他都需要重新开始。 朱弦轻声安慰赵麾不用担心,难得有了这么完整的休息时间,她可以陪着夫君到处先玩玩再回去。 就这样,在草长莺飞的三月,朱弦收拾好行囊,和赵麾一起,走出滇西茫茫大山,一边游玩,一路向北,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第145章 尾声(一) 混世魔王…… 赵麾与朱弦二人一路走一路游玩, 走到建安一带的时候走不动了—— 朱弦的身体出现了异样,她怀孕了。 赵麾既高兴又难过,情绪汹涌澎湃了好久, 才终于决定先在建安安顿下来, 待三个月过完,朱弦身体无恙了再继续上路。 朱弦的身体其实挺好, 不过有些妊娠反应而已,可赵麾却如临大敌。 见他如此上心,朱弦便也不违他意, 真的就在建安落了脚, 等胎像彻底平稳了再说。 因为朱弦需要有人伺候,赵麾花了大手笔在建安租下一处宅子,买了十几个老实本分的姑娘,每天留在宅子里伺候朱弦。 因为朱弦怀孕, 开支陡增。两个人的存银不够用,当樵夫早已不能维持这样的开支,赵麾便扛起刀去衙门寻差使。 赵麾在衙门当过差,知道衙门有一些差使需要从“黑市”上找人做, 毕竟差爷们的命都很珍贵,轻易丢不得, 所以就有许多危险性很高的工作,需要这些游走在黑白两道边缘的人来处理。 因为危险性高, 难度大,衙门给的银子也多, 比起市面上的其他行业,来钱也更快。于是赵麾便选择了做这样的事,给自己和妻子维持生活。 赵麾靠自己的本事很容易就在建安知府找到了活。 因为赵麾的功夫好, 又做过官差,这些差使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 建安知府的人陡然捡到这样的人才,真的是瞬间就扬眉吐气起来。很快,就连建安知府也注意到了这个每天都准时回家,绝对能够在白天就能处理完一切任务的神秘人物。 这一天,建安知府派人把赵麾征召进了衙门,这是赵麾来建安府这么久后第一次从正大门进衙门。 从前他都是从偏门进建安府的一处后堂,领了任务就走人。完事了再从偏门回到老地方来交差,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建安知府坐在上首,一脸审度的神色细细打量堂下的赵麾。 “师爷说你姓季,上个月才来建安安的家。”待赵麾立定后,上首的知府开了口。 赵麾颔首:“是的,大人,小的姓季,家中排行老五,您叫我季老五便好。” 知府摇摇头,皱起眉头把面前的一卷卷宗给扔到了一边。 “可是本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师爷他们查了很久,都查不出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小的姓季,老家彭城,这些从一开始就跟师爷说过了……” “不对!”知府打断了赵麾的话,“我已经派人去彭城查过了,你对师爷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 赵麾顿了顿,继续开口道,“大人的意思是,草民连做你们的死士也不够格了?因为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可是草民记得朝廷里并没有要求做死士的也必须要身家清白。” 知府被赵麾堵住了话,一愣,倒也并没有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英雄多虑了,本官只是想知道,如此智勇双全的死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因为按照英雄你的本事,原本不需要做死士的。” “因为拙荆有了身孕,我们必须要留下来,待她身体安好,草民再带她离开。”赵麾答。 “草民与拙荆原本是要回京的,滞留建安也是权宜之举,只是为了暂时的养家糊口罢了。” 知府听言,点点头,知道眼前这位死士虽不想透露身份,但他说的滞留建安的理由应该是真的。 “所以这位英雄是京城人士?”知府问。 “不是,拙荆家倒是在京城。” -- 第282页 知府了然,知道眼下这死士是肯定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他也不再强求,只暗自吩咐下去,要师爷派更加可靠的人手,隐秘调查一下对方口中的妻子,从女方的情报入手,查出死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再过了两个月,建安府的人总算调查出来死士的妻子乃京城人氏,与皇帝同姓。 建安知府惊呆了,直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于是知府连夜手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令建安知府更加意想不到的是,这封信送出去后不久,京城就派人来了。 是杜青松,时任陕西南三边军务总督的杜青松竟然亲自来到了建安。 杜青松甫一来到建安,便问那建安知府,你信中说的那名死士现在何处? 知府摇摇头,苦笑着告诉杜青松:总督大人费心了,要是知道您会亲自来这里调查,下官定会尽全力留住那名姓季的死士。现在他已经走了,就在十几天前,他去账房领过最后一笔银子便离开了建安城。 听见死士已经走了,杜青松有些茫然,他追问建安知府:这位姓季的死士是要带着妻子一起回京城的吗? 建安知府答:是的,听他是这么说的。 听得此言,杜青松倒是松了一口气,当夜便离开了建安城。同时杜青松还一路派发了一张画像至建安通往京畿沿线的各路知府、县衙,要各地衙门见到此画像上的人,务必行方便,该给银的给银,该给物的给物,并秘密通报京师。 就这样,赵麾带着朱弦一路行一路歇的,走了大半年,才终于在将近年底的时候抵达了京城。 就在赵麾驾着马车叩开祁王府大门的时候,他看见杜青松一脸带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就在距离杜青松身后不远的地方,还坐了一个人—— 是朱耀廷。 …… 彼时朱弦的肚子已经很大,很快就要足月,孩子马上就临盆了。 朱耀廷往祁王府派来了宫里的接生婆,替朱弦接生。 宫里的接生婆经验老道,来到朱弦的面前,往那大肚子上只一摸,心里就有了成算。 婆子告诉朱校堂和赵麾,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位置可好了,夫人看着也身强体壮的,如果没有意外,今天晚上就可以阖家团圆了。 听见晚上就能修得正果,赵麾很高兴,连声感谢那婆子,自己再端了一只凳子坐在朱弦的床边等着。 婆子见了虎着脸要撵赵麾出去:“哪有男人看着女人生孩子的?这不合规矩!” 赵麾不解,问为啥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子生孩子? “娘子这么痛,看样子都已经受不了了,更何况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我这个做丈夫的陪在她身边,也能给她一点力量,可以早点顺利生产。” 婆子无语,也不跟赵麾解释,反正就连推带搡地把他给撵了出去。 夜幕降临,阵痛愈发激烈、频繁,产房内传来朱弦凄厉的呼痛声。 朱校堂紧张到头疾都发了,早早的就被管家派人强制带回了他自己的院子给锁起来,就只剩赵麾一个人独自守在产房的门外。 听着房内朱弦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嚎,赵麾自己快要崩溃了,拍打房门又没人来给他开门,一阵腿脚发软,禁不住瘫倒在那房门口打颤。 突然,房里的哭喊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听见妇人们的一阵呼喝,惊得死鱼一样的赵麾一个哆嗦,噌一声从地上弹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到底把我娘子怎么了?”赵麾一脚踹开面前紧闭的房门,冲了进去…… 眼前一片血红,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赵麾第一感觉是这里杀人了。 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赵麾唰一声拔出了刀。 房间里的女人们开始尖叫着四处逃窜。 房间最里靠墙的一侧是朱弦躺的大床,床尾积淌着鲜血,血泊里歪倒着一只盆,盆底还有血红的水,看样子是之前用来装血的,被人给踩翻了。 床边站立着两个人,一个便是那位宫里来的产婆,另一个则是祁王府的丫鬟,丫鬟没敢跑,怀里抱着一只同样血淋淋的东西,正望着赵麾瑟瑟发抖。 产婆一脸寒冰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赵麾,厉声呵斥道:“别动!把你手上的刀收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我的热水踢翻了,人也被你吓跑了,现在就由你去厨房给我们打水吧!” 呵斥完赵麾,产婆又再呵斥身边那个怀抱血疙瘩的丫鬟:“抓住两只脚,提高点!现在让我来打她的屁股!” 不等赵麾回过神来,只见那丫鬟立马手脚麻利地寻到那血疙瘩的某一处提将了起来, 产婆高举一只手,往那血疙瘩上“啪啪啪”猛击打两下,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来。 赵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丫鬟手里的血疙瘩是自己的孩子。 赵麾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还是产婆一声怒吼拉回了赵麾的神智:“水!热水!我叫你打的水呢!” 赵麾回神,当啷一声丢掉手里的刀,扭身就朝屋外冲,他要去厨房打水,产婆说了,他的娘子需要热水…… 看着兔子一样一溜烟跑不见的赵麾,和屋内的一片狼藉,产婆痛心疾首,止不住地狠狠跺脚: “冤孽,冤孽哟!怎么能有这样当爹的人啊!妇人生产,这见刀又见光的,往后这孩子看看哪路神仙才能治得了哦!混世魔王,混世魔王……” -- 第283页 第146章 尾声(二) 你若不问,才可能继续认我…… 祁王府搬了家, 搬进了城北新城,起了一间更大的祁王府。 朱耀廷给赵家平了反,授赵麾安西侯爵位, 并邀请赵麾重归庙堂, 进兵部帮助朝廷治军。 赵麾婉拒了,他告诉朱耀廷, 自己离家多年,其实更想去的还是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他恳请朱耀廷放自己去戍边, 他想接过赵炳忠的旗帜, 继续替朝廷镇守大西北。 朱耀廷虽然想调赵麾进京,但考虑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赵麾的请求,允他回龙城, 辖河西三郡,重起西路军,重开赵家府。 关西赵家从朱耀廷的手中东山再起,这是一条震撼京城, 乃至整个朝廷,整个国家的消息。 人们都知道, 惨遭灭门的关西赵氏究竟是怎么倒,又是怎么起的, 无论倒或起,当中起决定性力量的, 自然是赵家五郎。 有关赵五郎的传说从来就没有停过,自打朱耀廷允赵家重新开府,赵麾的声誉更是达到了顶峰。 因朱耀廷赐赵麾安西爵位, 人们便亲切地称他赵爵爷。 赵爵爷要举家北迁,在京城就不准备开府了,赵麾便带着妻女两个随岳丈朱校堂一起,都住进了新修的祁王府。 赵爵爷给大姑娘起名叫赵彤,赵彤生性泼辣,刚会走路就敢上房揭瓦。 有人说是因为赵夫人生产的时候,下人们忘记了清场,房间里残留了杀过人的刀剑,导致赵彤生下来就戾气过重。 赵爵爷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女孩活泼一点更好,说明赵彤脑子活,身体好,试问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身体太好脑子太聪明呢? 赵爵爷甚至准备以后待赵彤再大一些,便教她使刀,长大了当一个女将军! …… 在京城呆过了两年,整顿好祁王府的家宅和内事,赵彤也已经两岁半了。赵麾就准备携家回龙城,处理自己的事情。 离开京城前,总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准备的,尤其赵麾,他是要回去带军队的,在离开京城前,少不了皇宫、兵部各处交接打点。 这一天,赵麾继续忙他的事,朱弦则抱着小女儿赵彤去位于城郊的一处城隍庙玩。 这城隍庙因为地处位置好,依山傍水,风景好,有不少城里人家都喜欢来这里游玩,久而久之这里就生生被带动起了一条街,街上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大人小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各自喜欢的东西。 朱弦也正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去龙城,风土人情不一样,很快就看不到京城里这些好吃好玩的了,便想着在离开之前,带孩子也出门见见世面。 朱弦带着女儿一路逛街一路看好看的,玩好玩的,没事吃一只果子,舔口糖,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突然,小姑娘不干了,指着朱弦身后的某一处闹着要过去。 朱弦转身,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只简易的小摊,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穿着粗布的衣,跟时下大多数农村妇人一样挽着发髻,头顶用一块花布包着。 摊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香囊。香囊很有特色,并不是传统的样式,而是做成了五颜六色的小鸭子、小蝴蝶等各种款式,着实可爱极了。 见女儿喜欢,朱弦便抱着她过去,走到摊边,赵彤扭身下地,伸手就抓起摊上的一匹小马香囊,举在面前哈哈大笑。 “小妹妹喜欢么?十文钱一个。”耳畔传来妇人报价的声音。 朱弦本来也正往面前的小摊上看,听得摊主的声音却被惊得一哆嗦。 她转过脸,看向摊边的那位妇人—— “妮儿?”朱弦睁大了双眼。 朱弦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城隍庙遇见妮儿,自田义会之乱后,朱校堂从来都不曾在朱弦面前提起过妮儿的名字,可朱弦却常常在午夜梦回,想起那个身体里与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妹妹。 与朱耀祺不一样,妮儿本是与朱弦血缘关系最为紧密的妹妹,却因为种种原因,与朱弦越来越疏离。 姐妹两个貌合神离,甚至反目成仇多年,朱弦几乎快要想不起自己从前与妮儿曾经姐妹情深的那些时光。 这几年来,朱弦曾私底下悄悄打听过妮儿的情况,她找从前父亲的部下问,找京城里熟悉的姐妹们打听,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搜罗有关妮儿下落的信息,但是都没有成功。 人们知道的都只是妮儿被田义会的人“掳”走了,因为田义会的戴桢“掳”走妮儿的时候,不少人都亲眼看见了。 朱弦知道对方都是处于礼貌才用了“掳”这个词。 妮儿跟着戴桢,指不定被多少人在背地里指过脊梁骨,说不定连祁王府也被很多人一并骂过了。 遇到这种时候,朱弦只能悻悻地收回自己想要再继续打听的心,对方对田义会的恨,已经溢出了言语,再继续追问下去,就是讨人嫌了。 就这样,朱弦一个人孤零零地陪着同样孤零零的朱校堂,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和父亲都只能当妮儿已经死了。 可没想到的是,今天就在这城隍庙,朱弦竟意外地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妮儿。 在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怔住了。 妮儿也恨惊讶,再也不平滑的脸颊上,因为激动,泛起了两团红晕。 不等朱弦开口,妮儿突然起身,开始胡乱收拾起自己面前的小摊来,就连另外两名顾客看上了一对儿梅花香囊,正在细细挑选,都被妮儿一把从她们的手上夺了过来。 -- 第284页 “不卖了,不卖了!你们改天再来吧!”妮儿口中胡乱说着话,手底下忙碌不休,收起小摊准备跑路。 朱弦看出了她的企图,一把拦住了她。 “妮儿!”朱弦着急,手心冒出了汗。 她紧紧攥着妮儿的胳臂,言辞急促地对她说,“妮儿别走!跟我去喝一杯茶吧!” …… 朱弦把妮儿带进了一处僻静的茶馆,寻了一处更加僻静的雅间,姐妹两个对坐喝茶。 赵彤被奶娘和护卫给带走了,房间里就剩下朱弦与妮儿两个人。 想说的太多,一时间朱弦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还是妮儿主动告诉朱弦,说她就住在这城隍庙背后的那个小村子里,天天做点香囊到这条街上来卖,日子过得挺舒服的。 妮儿希望朱弦放心,并把自己的现状告诉父亲,要他们不用为她担心,她是一定不会回去的,也希望父亲和姐姐不要为难她。 朱弦问妮儿,嫁人了么? 妮儿笑,摇摇头说,没有。我不相信男人,也不会有男人相信我。 朱弦没有说话,只是心里难过。 朱弦知道戴桢死了,但是她猜不出来,戴桢死后,妮儿都经历了什么。朱弦问妮儿这两年都去哪了,不可能一直都在这村子里务农吧? 妮儿垂着眼,要朱弦别问了。“你若不问,才可能继续认我这个妹妹呢!”妮儿轻笑着这样回答朱弦。 见妮儿坚持,朱弦便也不强迫她,只告诉妮儿,爹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前两年一直都在卧床养病。妮儿也是爹爹的女儿,不回家照顾他便罢了,你忍心看爹就这样在思念中孤独终老吗? 听了这样的话,妮儿脸上划过一丝痛楚。 可是她依然很坚持,低着头拒绝回答朱弦这样的问题。 “你的女儿很可爱。”妮儿揉了揉自己紧蹙的眉头,和缓了神色这样问朱弦。 “大姐找新姐夫了?恭喜姐姐。”妮儿说。 朱弦摇头,“赵五郎回来了,她是赵五郎的女儿,所以那个曾经姓仇的家伙还是你的姐夫。” 看见妮儿脸上那显而易见的震惊,朱弦把最近两年发生在她和赵麾身上的事,包括赵麾姓赵不姓仇,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潜伏进祁王府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给妮儿细细说了一遍。 末了,朱弦问妮儿:“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妮儿被杜青松强制戒掉万寿丹的瘾后,为逃脱被杜青松交还祁王府的命运,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妮儿灌晕了杜青松给自己安排的护卫(监守)后,越墙逃走了。 因为准备不充分,她逃得不远,就因为饥饿和疲惫停了下来,她来到城隍庙背后的这处小山村,在这村子里找了一间被人废弃的小屋,住了下来。 虽然距离京城不远,但妮儿是“外来人”,她在村子里没有朋友,也不会有人喜欢和她交朋友。 就这样,妮儿便在这村子里,成了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她不与人交流,也与世隔绝,虽然就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但是她对京城,乃至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妮儿对朱弦所说的这一切都并不陌生,她很清楚赵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正是在隐月谷的那一段时光,往妮儿的心里,烙上了一道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 她唯一感到不可思议的,只是赵麾还活着,并成功戒掉了药瘾…… 目瞪口呆半晌后,妮儿苦笑道: “的确……非常不可思议……” 朱弦微微一笑,拉过妮儿的手告诉她,赵麾要回龙城做将军了,所以她也要去龙城。如果妮儿还是不想回家,那么她便把爹爹也带走,如果妮儿想通了,愿意回家,朱弦就把爹留在京城。有妮儿陪着,京城安逸的生活其实更加有利于父亲的身体健康。 “祁王府搬家了,在北城的庙子街圈了八百亩的地,这是陛下为补偿我们家给圈的。”朱弦说: “如果妮儿觉得现在你住村子里更舒服,也可以选择不回去,一切都随你的意。当然,祁王府就一直都在那儿的,大门一直都会为你而开。” 第147章 尾声(三)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妮儿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回到祁王府的。 她提着大大的, 用花布包裹起来的包袱站在祁王府的门口,一脸局促地与正好躲在大门照壁后,和赵彤玩躲猫猫的朱弦打招呼。 “大姐我回来了。”妮儿说, “我想爹, 所以我回来看他。” 朱弦扭头看着妮儿没有说话,因为意外、开心与激动, 朱弦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在原地,感受自鼻根、眼窝处席卷而来的酸涩。 “当然……你要认为我单纯的只是想回来享福……也是可以的。”见朱弦不说话, 妮儿继续补充。 “缺钱的日子……肯定会让人觉得不好受……” 朱弦没有说话, 只猛地朝妮儿扑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你回来了……真好……”顾不得大家都还站在大门口,朱弦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妮儿闭上了嘴,眼泪也簌簌往下落。 姐妹两个人正一通好哭, 赵彤迈动胖乎乎的小短腿走到了朱弦的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腿,兴奋地大喊: “抓住娘啦!抓住娘啦!彤儿又抓住娘啦!” -- 第285页 朱弦这才回过神来,她扯起赵彤的手, 要妮儿与自己一起进府。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幼小的赵彤再度兴奋地大喊:“好爹爹!好爹爹!” 是赵麾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的小厮, 便迈开大步朝着府门口走来。 走到朱弦的近处,他才看见正站在朱弦身旁的妮儿。 赵麾脸上露出惊讶、不可思议的表情, 旋即又变得开心起来,他眉开眼笑地与妮儿打招呼: “你回来了?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姐夫。”妮儿站在朱弦的身边,也大大方方与赵麾行了一个礼。 “你现在, 没有……” 赵麾只开了一个头,舌头便开始打结了。 他原本想问妮儿还有没有吃万寿丹,如果有吃,现在既然回家,就尽快戒了。他还想问妮儿,那一件难以说出口的事情,赵麾想让妮儿也别做了,好好找个男人嫁了。 可只起了一个头,赵麾便发现了不妥,滚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妮儿,自己倒率先尴尬起来了。 妮儿却明白赵麾想说什么,自顾自回答他道:“姐夫放心,我很好,我也很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我不会让爹爹再为我担心的。” 听见妮儿这样说,赵麾也明白过来,愈发喜悦地点点头,对妮儿说,“那就好,那就好,咱别站在这门口,快些进屋吧!” 说完,赵麾便来到朱弦身边,叫她一声“娘子,我回来了”,便伸手抱起她腿边那个早就急不可耐的小人儿,高高抛起又拢进怀里,引得小人儿兴奋地高声尖笑起来。 “爹爹的小心肝儿哟……” 赵麾抱着赵彤径直朝二门里走,妮儿擦擦腮边残留的泪痕也跟在他身后往府里走。 “大姐,我们也进去吧。”妮儿对朱弦说。 朱弦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不是没有看见妮儿的变化。 事隔这么多年,再见面的时候,妮儿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骄纵跋扈的二小姐了。甚至在面对赵麾时,也彻底变了一个样。 妮儿对赵麾言听计从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从前的影子。 其实自打赵麾回归,朱弦就从来没有听赵麾提起过妮儿的名字。而偏偏几天前,在城隍庙遇见妮儿后的那场漫长对话里,妮儿也正好没有提起过赵麾,哪怕是赵麾的一点一滴。 可是朱弦知道,在过去失联的那一整年时间里,他们两个人却刚好都是在隐月谷的。 这其实已经挺明显了。 朱弦不是很清楚在隐月谷的那一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因为无论朱耀廷还是赵麾自己都没有与她提过几句。 但朱弦知道,在隐月谷的时光一定是赵麾的至暗时刻,他不愿意去回忆,去重新揭开自己身上的疤,朱弦都可以理解。 所以朱弦从来不要求赵麾对自己打开所有的心门,就算是妮儿也占据了赵麾那一年至暗时光里的某一部分,朱弦也不打算去追查、过问,去刨根问底。 因为赵麾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到她身边。 就冲着他肯为了回到她身边吃那么多苦,朱弦就能充分相信他,理解他,并且不会有任何思想上的芥蒂。 朱弦疾走两步赶到妮儿身边,伸手拿过妮儿手上的那只硕大包袱。 “来,姐姐帮你拿。”朱弦说,“你太瘦了,往后多吃点。” 妮儿一惊,想拒绝,但朱弦已经成功抢过她手上的包袱,健步如飞奔去了前头。 望着正前方不远处疾走的那两个背影,妮儿苦笑着摇摇头—— 眼角早有晶莹,无声滑落…… …… 为赶在大雪封路以前回到龙城,才刚过了一个团圆的中秋节,赵麾就带着朱弦和女儿上路了,朱校堂与妮儿一起随车出行,送赵麾一家离京。 朱弦拉着妮儿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嘱咐她一定要记得照顾好父亲,天冷得添衣,府里的开支得计算好了用。 因为父亲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钱,不要当下看着府里宽裕,便大手大脚地用,一点储备都没有,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家里连一点抗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妮儿耐心地听朱弦跟自己絮叨,时不时给朱弦一个点头以示应承。 反倒是马车外的赵麾听不下去了: “我说娘子,妻妹又不是傻子,这些话,从昨晚到现在,你已经说过快十遍,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你再讲,会让妻妹多想的。” 朱弦扶额,她也知道自己讲得多,不想多讲招人厌的,可是她这心里就是担忧,似乎不讲,不足以缓解心底的忧虑。 不等朱弦反驳赵麾的话,妮儿倒是开口了: “姐夫说笑呢,大姐担心我和爹,你就让她讲。再说,我也喜欢听大姐讲话,这么多年没能听到大姐的唠叨,我倒是想念得很……” 妮儿这话说得很轻松,可不知怎的,朱弦却似乎听出一丝伤痛的味道,鼻头一酸,竟突然就差点落下泪来。 妮儿看见了,别过脸去,红着眼眶兀自揉搓赵彤胖乎乎的小脸。 “彤儿要乖,这一路上不可以顽皮,叫你娘亲费力气,待得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小姨给彤儿带荔枝果去龙城。” 赵彤看不懂大人的情绪,只听见荔枝果三个字,便高兴得很,忙不迭点头,朝着妮儿甜甜地喊: -- 第286页 “彤儿一定乖,一定一动也不动,小姨早点来,小姨早点来!” 妮儿笑,点点赵彤肉嘟嘟的小鼻尖,“好,咱们说到做到。” 一家人且行且说来到了北城门,妮儿下车,与朱校堂一起立在了路边。 妮儿与朱弦和赵彤道别,互相拥抱,赵彤还往妮儿脸上留下了狠狠的一道吻。 朱校堂也留恋地看着马车里的女儿和外孙女,待赵彤亲完妮儿,他便也伸出粗老的手拢住赵彤的小脸。 赵彤明了外公的意思,主动伸嘴,往朱校堂的脸上也响亮地吧唧了一口。 老外公的脸瞬间绽开了一朵花,嘴里语无伦次地说道:“好,好!乖彤儿,乖彤儿……” 朱弦红着眼,与自己的父亲和妹妹最后道别,并安慰朱校堂,反正明年春天过了,妮儿可以带爹爹出门游玩,到时候你们来龙城,我们一家便又可以团圆了。 一家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后,赵麾与朱弦终于踏上了北上的路。 此次赵麾回龙城,只带了不多的几名随从。西路军一直都驻扎在河西三镇的,此次赵麾重归西路军,便也只带了朱校廷的一封诏书,和一纸任命状。 一家人都轻装上阵,陡然离开送别的家人,愈发显得清冷孤独。 担心朱弦情绪不好,赵麾舍了坐骑,进到马车来与朱弦坐到了一处。 赵彤喜欢她爹,见到父亲进来便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挤,嘴里唤着“好爹爹,好爹爹”。 当爹不稀奇,但是能够被女儿专门给冠以“好”字,并作为称呼的一部分,那则是一个男人无上的荣光了。 赵麾笑呵呵地抱起赵彤,把她放到自己的腿上,与赵彤一起玩她最近才学会的手指游戏。 突然,赵麾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正好对上朱弦灼热的目光。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赵麾笑。 朱弦不说话,瞪着赵麾的眼神却愈发沉坠。 赵麾被瞪得心慌,伸出手来想蒙她的眼睛,却听得朱弦突然开了口: “你不是带兵的吗?手底下那么多男人,分一个到祁王府来呗!” 赵麾一愣,不理解朱弦这句话的意思。 “妮儿已经二十好几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子了。”朱弦说。 赵麾听了便摆摆手,“妮儿的事,你不用急,如果她现在还没有嫁人,只能说明她依旧抗拒。咱们能做的只有等,只有慢慢等她自己放下了,一切才有可能,所以现在你就别想着给她压力了。”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朱弦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妮儿在抗拒什么?又需要放下什么? 要说放下戴桢,那老混子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妮儿没道理还要为一个叛乱分子守寡。 再说了,妮儿搁这抗拒又放下的,她这个做亲姐姐的都不知道,赵麾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被至亲之人隐瞒的感觉真的不好受,虽然朱弦已经安稳地接受了要维护赵麾的尊严就不要问他太多过往的认知,但是当她真正面对自己夫君与亲妹妹一起保守同一个秘密的时候,她依然会止不住地难受。 朱弦张了几次嘴,都没有把话说出来。 她转过身,无力地靠上身侧的车窗棂,两手轻轻放上自己的小腹,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 赵麾看见了朱弦的异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他明白朱弦因为什么难过,虽然十分不想去回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对朱弦有所交代。 于是赵麾挑开车门帘,叫护卫过来把小小姐带去奶娘的车上,完了再转过身—— “娘子……”赵麾很无奈地叹一口气: “你误解我了,娘子。”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阻止你的妹妹嫁人,相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够早日找到她的良人。” 朱弦睁开一只眼,瞟一眼义正严辞的赵麾,便又把眼睛闭上了。 赵麾伸手,想去搂朱弦的肩,却被她一把推开。 赵麾也不介意,继续伸手搂朱弦的肩、腰,拉手,扯胳膊…… 最终两个人的手定格在了紧紧粘在一起的状态。 朱弦没力气挣脱,只能扶额苦笑。 赵麾把朱弦的手扯上自己的胸口,语重心长地说: “在我赵麾来说,决没有什么不可以拿出来对娘子说的事,我行得端坐得直,桩桩件件都无愧于自己的良心!如果娘子想知道,尽管盘查,但是……” 话锋一转,赵麾继续说道:“有些事,并不是我故意对娘子隐瞒,而是关乎到妻妹的尊严。她不想对你和岳丈说的事,必定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的。如果她想抹去的这些过往,却被我广而告之大白于天下,那就是我赵麾的错了。如果娘子实在关心你的妹妹,就多考虑考虑她的感受吧……” 见赵麾说得如此坦荡,倒是让朱弦的心里终于释然了一点。虽说被亲人隐瞒的感觉不好受,但赵麾说的也不无道理。 妮儿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妮儿了,她对朱弦没有恶意,更不再是朱弦的敌人。妮儿的经历或许比想象的还要更糟,所以才造就了现在的她。 这样想着,朱弦便轻轻地叹一口气,道: “没有怀疑夫君的意思,夫君不要往心上去。” 见朱弦被自己说动,赵麾总算松了一口气,心说这女人的感觉有时候是挺迟钝,可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的鼻子又特别的灵。 -- 第287页 眼看着朱弦面带一丝倦容地靠在窗边,任由自己捏着她一只柔荑搓来搓去,心下爱怜愈盛,赵麾欺身而去,低头想一亲芳泽,却被朱弦抬手停住。 “别挤……”朱弦说。 赵麾不解,他觉得挤着挺舒服。 “你不是没生气了嘛?今晚我们住凌沧关,那里的枫叶很有名,为夫带你去住临崖的客栈,可以看漫山的红叶,彤儿就交给奶娘,咱们俩……” “不可!”不等赵麾说完,朱弦便打断了他的话。 “夫君,我有件事要对你讲。”朱弦迟疑着开了口。 “原本看你也忙,不想跟你说这些耽误你的行程,但是……但是……”朱弦扭捏着,拿手拼命绞着自己的罗裙,绞成一缕又一缕,看得赵麾心乱如麻。 “你说……”赵麾扯一把朱弦,督促她快一点说。 朱弦低头,飞红了双颊,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 “我又有了……”朱弦说。 “……” 气氛凝固了半晌,旋即自马车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声,唬得马车外随行的护卫都惊了一跳。 “哈哈!娘子,你真是我的心娇娇!来,让为夫亲一口!” 马车里传来赵麾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 护卫们都笑了,赶车的马车夫快要拿不稳马鞭。 “呔!你说这么大声干嘛?”马车里传来朱弦压抑的声音,气恼又急躁。 “为什么不能说?娘子又有孕了,我高兴啊!”浑厚的男声依旧直破苍穹。 “你……” 听得此言,护卫们更乐了,为首的那个转身,朝身后兄弟们眨眨眼睛,众护卫们皆明了,气沉丹田一起长啸出声: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祝夫人生一个大胖小子,与将军白首不相离!哈哈哈哈哈……” 夕阳西下,溶化了半边天,微风拂过,麦浪翻滚,带来秋的呢喃——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连有情的人儿也得要有新的收获哦! 车轮磔磔,碾过旖旎暮色,带一路的欢笑,朝着天边晚霞燃烧的方向,飞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