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前夫他爹》 第1页 [古装迷情] 《嫁给前夫他爹》作者:秋色未央【完结】 文案: 1.谢云嫣与李子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子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2.高僧批命,断李玄寂为天煞孤星,他本不愿害了谢云嫣。 直至出征前,她在大雨滂沱中拦住他的战马,满脸都是水。 “你不回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他想,为了她,他甘为厉鬼,从血与火的战场上爬回来。 此后,铁马铿锵为你,绕指柔情亦为你。 阅读提示: 男女主有年龄差,前期养成系。 前夫是渣男,火葬场没追上彻底扬灰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云嫣,李玄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爹系男友养成系小甜心 立意:冲破世俗陈见,勇敢追求真爱 第1章 初逢他:偷窥被抓包…… 早春时分,檐角下的桃花开得正盛,昨儿晚上刚刚下了一场雨,深红浅红都被雨水打湿了,叠在一处,谢云嫣进了第三重垂花门的时候,枝头恰好有鸟雀跳过,乱红落了下来,沾在她的脸上。 她抬起脸,看了一下,越过花枝,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青瓦朱檐,庭院不知深几许,其间游廊迂回,楼阁堆影,一眼看不到头。 何婶子带着谢云嫣一路过来,不停地嘱咐着:“把头低下来,别东张西望的,今天是老太太的大寿,往来皆是贵客,你别冲撞了。” “是,多谢婶婶提点。”谢云嫣听话地应了一声,团起手,给何婶子拜了拜:“这样富贵所在,真叫我心里慌张呢,幸好有婶婶关照,我和阿默都感激不尽。” 这小小的女孩儿不过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的容貌生得极好,水汪汪的杏仁眼、粉嫩嫩的樱桃嘴、肌肤白润似酥酪,嘴角带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说话的声音软得像糯米糍,整个人又香又甜,就如同奶团子含着糖。 就连何婶子这般平日刻薄的人,对这孩子也起了两分怜爱之心,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么粉雕玉琢的姑娘,出生时本应是世家贵女,如今却落魄无依,可见是造化弄人。 何婶子带着谢云嫣又走了一会儿,穿过抄手游廊,就是正房大院,那边一字排开三间华丽厅堂,皆是雕栏玉砌,檐下挂着各色鹦鹉,呱噪不休。 何婶子过去,才和守在厅外的大丫鬟打了个招呼,就看见前面厅堂里出来一大群人,左右仆从簇拥着中间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赵家当家的赵大爷。 何婶子唬了一跳,赶紧带着谢云嫣避到边上去。 和赵大爷并行的那中年男子身高八尺、黑面方脸、豹头环眼,看过去十分威武。 赵大爷对那男子的态度极为恭敬,微微地弯着腰,口称“赵将军”。 那赵将军爽朗地道:“仲宁兄留步,你我乃同族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赵大爷连称“不敢”,到底是礼数周全地亲自将赵将军送了出去。 何婶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那个大丫鬟,偷偷地问:“那位大人是谁啊?” 大丫鬟是在赵老太太房里伺候的,知道得更多些,她捂着嘴,压低了声音,用一幅与有荣焉的语气道:“那位啊,是从长安来的什么骁骑卫大将军,听说这官儿大得很,他是我们赵家的远房族亲,这回返乡,看中了我们家五少爷,要收为养子,带到长安去大力栽培,看来我们赵家要出一位将军了。” “骁骑卫大将军位列十六卫大将军,官居正三品。”冷不防后面插进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甜甜地拍着马屁,“多数卫将军身上都是有爵位的,不是公爷就是王侯,那位五少爷真是造化大了,可见必然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估量,也只有赵家才配得上这等福气。” “那可不是……咦?”大丫鬟接口接到一半,觉得不对,回头看到谢云嫣,“这孩子是谁?” “叫姑娘见笑了。”何婶子因当年受过赵子默父亲的恩惠,极力要替他张罗:“这是茂德公那一支五房赵子默家没过门的小媳妇,可怜他们家大人都不在了,想到我们家给子默讨个差事。子默眼下在外院候着,我见这小媳妇生得乖巧,带进来给老太太瞧瞧,指不定她老人家欢喜起来,能给些恩典。” 原来却是个打秋风的穷亲戚。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谢云嫣一眼,神色不免轻慢了起来。 谢云嫣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她眉眼弯弯,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原本是我们做晚辈的孝心,想给老寿星磕个头,若不能,也就罢了,横竖今天过来一趟,能见到这天上宫阙一般的锦绣府邸,还和能和仙女一样的姐姐说上两句话,也算不枉此行了。” 大丫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可真是个小甜嘴,姐姐要被你忽悠住了。” 她的面色和缓了起来,沉吟了一下,低声对何婶子道:“当家的大太太也在里面呢,我带你从侧门进去,和大太太说说看,没的为了这种小事去惊动老太太。” -- 第2页 何婶子千恩万谢,和大丫鬟一道进去了,嘱咐谢云嫣在外头候着。 谢云嫣在那里安分地站了片刻。 檐下挂的鹦鹉闲得慌,在架子上踱来踱去,怪腔怪调地叫着:“姐姐、姐姐、仙女姐姐。” 谢云嫣安分不住了,她蹭过去,抬起头、踮起脚尖,在鹦鹉面前摇头晃脑:“真聪明,对的,你看看我,是不是十分漂亮,就和仙女一般……” “噗嗤”,后面有人笑了出来:“真不害臊。” 谢云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小少年挑开门帘,从屋里出来,他锦衣华冠,通身矜贵气息,只是眉目间带着一股傲慢劲头,看过去不太好相与。 谢云嫣向来胆大淘气,她抬起小下巴,一脸天真无辜的神色:“哪里不害臊,莫非我生得不好吗?你见过比我更漂亮的姑娘吗?” 确实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也没见过比她脸皮更厚的姑娘,那少年笑得不行,招手道:“喂,你过来。”他打量着谢云嫣的衣饰寒酸,问道,“你是谁?我们家新来的丫鬟吗?” 谢云嫣撅起嘴,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丫鬟。” 那一眼瞪得,就和小鸟小麻雀一般,只觉可爱,不觉生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少年也不恼,他趾高气扬地指着自己道:“我是赵家的五少爷赵子川,那丫头,你的福气到了,少爷我觉得你生得顺眼,赏你一个恩典,你给我当个丫鬟吧,我眼下有个好机缘,还能带你去京都长安,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美差,你还不快点谢我。” “多谢少爷的好意,只怕是不成的。”谢云嫣叹气,“我是读书人家出身,我祖父和父亲都中过科举,在长安做过官,我们陈郡谢氏的女儿,是决计不会给人做奴婢的。”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歪着脑袋,小眉头皱着,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而她的声音软软嫩嫩,听过去一派娇憨,令人莞尔。 赵子川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她是犯官罪臣之后,无怪乎看过去和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孩儿不同。相对与京城长安的富庶繁华而言,凉州地处偏远、潮湿多瘴,朝中官员若犯了大罪,被判流放,往往押解至此,古来有之。 赵子川也不介意,他平日就是个骄纵任性的,如今得到贵人青睐,眼见得地位与众不同起来,更是傲气十足。 他自顾自道:“你能断文识字那更好,将来在书房伺候着,陪我读书写字,好,便是如此了,等下我去和我娘说一声,你就跟我过来吧。” 谢云嫣这下真的不高兴了,她握住小拳头,挥了一下:“喂,谁要伺候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我不和你说话了。” 她生气的时候,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兔子,在那里吱吱叫,瞧过去更有意思了。 惹得赵子川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又要逗她:“你若肯,以后在我手下做事,我不会亏待你的,你若不肯,哼哼,我叫人把你捆起来丢到柴房去,放一群耗子咬你,怕不怕?” 谢云嫣眼波一转,又笑了,她容色明艳,眉眼灵动,那一笑,盛若灼灼桃花,几乎把赵子川的眼睛都晃到了。 赵子川呆了一下。 谢云嫣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喂,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赵子川呆呆地凑近了一些。 冷不防谢云嫣抬起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膝盖上。 “啊!”赵子川吃疼,大叫了一声,“噗通”摔倒在地上。 谢云嫣“哧溜”一下,飞快地逃走了。 赵子川其实是练过武艺的,身手还算不错,只这一下心神不属,才被谢云嫣给黑了一把,疼还是其次,在小姑娘面前,脸都丢光了,他简直恼羞成怒,朝着谢云嫣的背影大叫道:“坏丫头,你别跑,等我逮住你,你死定了。” 谢云嫣逃得更快了。 赵子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吼道:“来人啊,把那个丫头给我拦住!” 这里是赵府内院,往来的多是丫鬟仆妇,见了这番动静,很是吃惊,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谢云嫣抱头逃命,嘤嘤哭泣:“饶命啊,你们家五少爷要杀我,姐姐们救我!” 丫鬟仆妇们都哭笑不得,这位五少爷平日就恣意跳脱,惯常惹事生非,不知道这下又犯什么浑了,她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跟在后面劝着:“少爷,您别跑,仔细摔到,来人啊,快去禀告大太太,五少爷又胡闹了。” 谢云嫣趁机往人少的地方逃窜而去,赵家的宅院极大,她情急之中,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连着跑过了三道月洞门,听见后面吵杂的人声渐渐消失了,但赵子川的叫骂声还一路跟着。 谢云嫣跑得气喘吁吁,差点要断气了,转过一条小径,前面又出现了一道月洞门。 那是个僻静的园子,有四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守在门前,着铁甲、挎金刀,分踞左右,站得笔挺。 而后面赵子川的声音步步逼近。 谢云嫣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当机立断,弯下了腰,借着扶疏的草木遮住身形,偷偷地往围墙那边摸过去。 小径两旁繁花盛开、枝叶茂密,女孩儿个头娇小,身形灵活,居然给她摸到转角侧边的围墙下,无人察觉。 谢云嫣抬头看了看,围墙不高,墙边有一棵桃花树,她咬了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攀上了那桃花树,她向来活泼淘气,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事情没少做,不过三两下,就借着桃花树翻过了墙,跳进了那园子。 -- 第3页 赵子川已经到了园子门前,他的声音道:“几位大哥,劳烦借问一下……” 谢云嫣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园子深处走去。 前面是一片竹林,幽篁瘦影,绿静春深,寂无人声,连空气似乎也多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谢云嫣走进了竹林,她本来只想在里面藏身片刻,但这里景致清雅,间或有鸟雀轻啼,令人神清气爽,她不觉走得更深了一些。 前头却有风声传来,如雷霆骤雨、穿云破晓,入得耳中,尖锐得令人心惊,与这寂静风景全然不同。 谢云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循声而去。 拂开竹枝,林中空旷之处,有玄衣男子持剑而舞。 剑气纵横,划破青空。他身形矫健英武,腾挪之间若苍鹰飞掠,而横剑舒展又如游龙出于深渊,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剑势若江海涌起、山风呼啸,卷着林间竹叶萧萧落下。 风雷策策,一招一剑,扣动心弦,直令人热血激荡。 谢云嫣被这一幕吸引住了,看了片刻,心痒痒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以指节叩击竹干。竹本无心,在谢云嫣的敲击下发出笃笃轻音,时急时缓、时重时浅,随剑而行,应和着那男子的剑势。 远处鸟雀啾啾、近处风声历历、剑气破空声、指击竹节声,几下交错在一处,天籁自然。 风乍急,那男子倏然旋身飞跃而起,剑锋带着风雷之势朝谢云嫣而来,从半空劈下。 剑气刺痛了谢云嫣的肌肤,但她来不及躲避,只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立在正前方的一杆绿竹受不住这剑气,无声无息地裂成了两半,竹叶纷飞。 一霎那,谢云嫣忘记了呼吸,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男子落在她的身前,他的身形是如此高大,遮住了阳光,阴影把她完全笼罩,剑尖停在她的眉心间,她的脊椎窜起了一阵战栗之感。 越过冰冷的剑锋,她看清了那个人的容貌。 他的眉目刚硬、鼻子高挺、嘴唇的线条分明,这其实是个极英俊的男人,但他的气质高远而冷峻,如凌崖绝壁,气势万钧,令人不能逼视。 “汝为何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磁性,听过去却是冰冷的。 第2章 嫣嫣不但是个小甜嘴,她还…… 一片竹叶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蹭过谢云嫣的鼻尖。 “啊、啊嗤”,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男子立即收剑。 他面无表情,还是那么冷肃,但不知怎的,谢云嫣就是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了一股嫌弃的意味。 他掏出了一方丝帕,拭擦剑锋。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竹林外的侍从们听到动静,涌了过来,当先一人,竟是谢云嫣方才所见的那位赵将军。 赵将军看见竹林中多了一个小姑娘,惊出了一身冷汗,带着一干侍从“刷”地跪下:“末将失职,让闲人闯入,惊扰了王、王……”他见有外人在,舌头打了个结,生生地转了个称呼,“……大人,末将罪该万死。” 玄衣男子丢下了丝帕:“继海,连这么个小丫头都拦不住,你手底下的人也该收拾一下了。” 这位“王大人”还很年轻,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气度间却充满了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他说话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赵继海身居骁骑卫大将军之位,在他面前却不敢抬头。 谢云嫣心生愧疚,磕磕巴巴地道:“我、呃、小女子被人追打,为了脱身,偷偷从树上翻墙过来的,全是小女子的过错,与别人无关,请大人责罚。” 王大人淡淡地看了谢云嫣一眼:“胆子不小。”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云嫣的胆子确实大,这会儿缓过劲来,脸皮就开始厚了,她偷偷地又退后了一步,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神色:“小女子无意闯入,见大人于林中舞剑,人如龙,剑如虹,英姿无双,有后羿射日之风采,小女子得窥此景,目眩神迷,几乎疑见天上神仙,故而忘形,这才惊扰了大人,大人清华高贵,不与凡人等类……” 她的声音嫩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味儿,却如同大人般文绉绉地说话,还叽叽喳喳地没个完。 “呱噪!”王大人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谢云嫣的话。 赵继海还跪在地上,辛苦地憋住笑。 谢云嫣马上捂住了嘴,露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女孩儿,她的眼睛是十分漂亮的杏仁形状,清澈而深邃,当她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会看到人的心底去,那么柔软。 她捂着嘴,还能弱弱地挤出一点声音:“……所以,大人,能放小女子走吗?” 王大人拂了拂衣袖。 谢云嫣如蒙大赦,马上就跑。 跑出了几步,她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王大人正转身离去,这个角度,恰好看见了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隽永,宛如刀刃雕琢而成,远远望去,是高山松柏,苍劲深刻。 谢云嫣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她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个人,竟然会觉得熟悉?这个想法是如此荒谬,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赵继海站起身来,朝这边呵斥:“小丫头大胆,鬼鬼祟祟地还在看什么?” -- 第4页 谢云嫣笑得眉眼弯弯的:“这位大人光华耀人,如皎皎日月,小女子心生仰慕,忍不住多看两眼,走了,马上就走。” 她不待赵继海再训斥,缩回脑袋,抱头狂奔而去。 隐约听见赵继海在后头骂了一句:“哪里来的马屁精,这下可把老子害惨了。” 谢云嫣这次不敢再回头,跑出园子,一口气窜了老远,幸好赵子川早已经走了,她受了一场惊吓,心里不免又把赵子川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今天白来了一趟,赏钱也没拿到,又开罪了赵家五少爷,眼看着赵子默的差事大约要黄了,谢云嫣整个人都蔫巴了,垂头丧气地走到前院。 寿宴已经开始了,赵家大院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 凉州的松陵赵氏在当地本来就是大族,赵大爷现今是赵氏家族的族长,赵家有钱有势,今天老太太的寿辰,多少人借着贺寿之名上门结交,那不必多说。 谢云嫣才进去,还没找到人,突然远远地望见赵子川气势汹汹地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她脚一滑,差点跌倒,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何婶子跟在赵子川后面,一脸惊疑之色,她不知道谁又招惹了这小祖宗,令他这般气恼。 但赵子川什么都不说,只问了方才在老太太屋子外头等候的小丫头是何身份,知道之后他就冷笑数声,命何婶子把赵子默带上来。 何婶子不敢多问,去前院的门房那边带了一个少年过来。 那少年身量结实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勃发的英气。 不消何婶子开口,赵子川也知道那少年是谁。 赵子川觉得膝盖又疼了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毫不客气地指着那少年道:“喂,你就是赵子默吗?你家那个姓谢的小丫头在哪里,叫她出来,我要找她算账!” 何婶子连连赔笑:“五少爷,嫣嫣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不知礼数,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我给您赔罪,您大人大量,别和她计较。” 赵子川怒道:“那个坏丫头,她、她、她……” 他没脸说自己被谢云嫣踢倒了,只能恨恨地道:“我要她当我的丫鬟,她居然不识抬举,叫她过来,我要狠狠教训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赵子默立刻沉下了脸,卷起袖子:“你想教训谁?再说一遍看看。” 他只比赵子川大了一岁而已,个子却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兼之气质英武逼人,虽然一身粗布衣裳,站在赵子川的面前,却丝毫不显弱势。 赵子川更生气了:“你这个破落户,谁给你胆子在我面前放肆?我就是要教训那个丫头,还要她跪下来求饶,怎的,你不服吗?” 谢云嫣是赵父尚在的时候为赵子默聘下的,如今他虽然家世落魄了,但说起这个漂亮又乖巧的小媳妇,街坊邻居没有不羡慕的,直说他运道好,这让他十分得意,怎么容得有人在面前这样说她?他二话不说,抡起了拳头。 周围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一个男人此时恰好从赵子川的身后走过去,看过去样貌服色皆为寻常、很不起眼,没料想,他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朝赵子川刺了过来。 寒光乍闪。 赵子默不及思索,顺势扑了过去,一把推开赵子川,迎上那个刺客。 赵子川被巨大的力量推了个踉跄,险些又要跌倒。 何婶子尖叫了起来。 那刺客身手敏捷,手中匕首“嗖”地一转,继续朝赵子川袭去,宛如毒蛇吐信。 赵子默疾速挥臂,以苍鹰扑食之势直击而去,拳头砸向刺客面门,阻住他的去路。 就一眨眼间,两个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旁边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众人四散而逃,好像油锅炸开了一般。 赵子川犹豫了一下,他有心加入战圈,但见场中那两人攻势猛烈,行动之间夹带着尖锐风声,招招凶险、步步惊心,他毕竟年幼,又胆怯了起来。 赵大爷急急奔来,厉声喝道:“川儿,危险,快躲开!来人啊,把刺客拿下,快来人!” 不到片刻,赵府的护院持着兵器蜂拥而来,赵大爷拉着赵子川退到护院武师们的身后,指着场中大声道:“快去,给我拿下!” 护院们仗着人多,拔出了刀剑,大喊着冲向那刺客。 倏然听得一声大喝:“够了,住手!” 那声音响亮若洪钟,又饱含严厉,听过去威慑十足。 赵家的护院被吓住了,脚步齐齐顿了一下。 那刺客趁机虚晃一招,逼退了赵子默,而后退了两步,做了个停住的手势。 赵子默正打得性起,岂容对手走脱,大吼一声,腾身而起,从半空扑袭而下。 岂料一个魁梧而迅猛的身影扑了过来,撞了一下。 这一相接,赵子默如遭重击,跌了下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噔噔噔”倒退了三步才稳住身体。 截住赵子默的却是赵继海,方才出声喝停之人也是他,他此时还点了点头:“嘿,这小子不错,有两下子。” 而方才的刺客收了手,朝赵子默咧嘴一笑,站到赵继海的身后去了。 谢云嫣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冲到赵子默身边,扶住他,又慌又急:“让我看看,手疼不疼?脚疼不疼?伤到哪里了吗?” 赵子默赶紧摇头:“没事,不打紧,你别担心。” -- 第5页 那边赵大爷见了这番情形,马上会意过来,他抬眼看去,果然看见远处垂花门边上,一位气度轩昂的玄衣男子负手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左右两列金刀侍卫,肃穆而立。 赵大爷赶紧过去,把腰弯得低低的,惶恐地道:“不知贵人在此,失礼了。” 谢云嫣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正是方才她所见的王大人。 王大人没有理会赵大爷,缓缓踱步过来,他的步态从容、不紧不慢,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意,所到之处,众人皆不敢正视。 王大人走到赵子川的面前,停住了。 赵子川心中忐忑,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赵子川,你令我失望了。”王大人的声音平淡,“今日若无他人替你抵挡,你当如何?既然习得一身武艺,遇敌却畏缩不前,无一战之意,男儿血性何在?” 赵子川涨红了脸,跪了下来,触首于地:“小子有罪,不敢狡辩。” 王大人环顾四周,赵家的大爷、二爷皆在,垂首不敢言语。 王大人微微叹息:“我观遍赵氏‘子’字辈的子弟,竟无一人出挑,即便如赵子川者,也不过碌碌之辈,松陵赵氏当年也曾人才济济,多有王侯将相之辈,不曾想如今却没落了。” 赵继海也摇头:“真要命,我儿子要像这样窝囊,我得揍死他。” “大人。”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您看看这边,赵氏‘子’字辈的子弟,这里有一个好的。” 这个声音娇滴滴、又嫩生生,在这等严肃的气氛下显得十分突兀。 第3章 认个儿子还送个儿媳,赚大…… 赵继海笑骂:“又是你这个小丫头。” 谢云嫣跑出来,仰起小脸,笑得格外甜,她指着赵子默道:“赵子默,松陵赵氏茂德公的第四代孙,他高祖父和赵大爷的曾祖父是嫡亲兄弟,他今年十三岁,您看看他,他很好的!” 赵子默自己都愣住了。 王大人的眼睛看了过来。 赵子默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但王大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没有丝毫停留,只是看了谢云嫣一眼:“胆子果然很大。” 谢云嫣推着赵子默上前了一步,竭力吹嘘:“我家阿默样貌堂堂,有玉树临风之姿,品性端正,有君子如玉之德,他文武双全、智勇无双,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赵子默的脸都红了,嗫嚅道:“没有的事,嫣嫣就爱吹牛。” 谢云嫣在背后狠狠地掐了赵子默一下,低声附耳道:“那位大人是从京城来的高官,要在你们赵氏家族收一个养子,你听我的,准没错。” 赵大爷的脸色十分难看,沉声喝止:“何来婢子,贵人面前,安敢胡言乱语,乡野小儿,怕是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居然放此厥词,真真可笑。” 赵继海亦笑着摇头:“寒门子弟如何能与大家子相提并论,养成文韬武略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要以为会点拳脚工夫就算好的,去,休要胡闹。” 王大人眉目冷冷的,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的闹剧,转身就要离去,赵继海举步跟上。 谢云嫣急了,撩起小裙子跑过去:“大人请留步。” 赵继海伸出手臂拦了一下。 谢云嫣冲得快,赵继海的手臂如同铁柱一般,她没刹住,被撞得倒退了几步,“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嫣嫣,你回来,别淘气。”赵子默大是心疼,过去扶她。 谢云嫣推开赵子默,咬着牙,飞快地爬起来,再追上去,朝着王大人和赵继海的背影大声道:“阿默不是村野俗夫,他的学问是我父亲所教,我祖父和父亲都是连中三元的文魁,我们谢家教出来的子弟皆为经世之才,这凉州城没人比得过。” 王大人的脚步停了一下。 赵继海斥道:“你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就会瞎扯,我朝立国数百年,父子连中三元者只有……”他倏然收了口,皱起了眉头,“嗯?你姓谢?” 王大人霍然回首:“你是谢鹤林的孙女?” 谢云嫣清晰地应道:“是。” 赵继海惊讶地“啧”了一声。 谢鹤林出身江左望族,为当世大儒,渊博之名闻达天下,其子谢知章为长安第一才子,曾作西京繁花赋,令长安纸贵,而谢氏父子前后皆中三元,一时无二,更是传为佳话。 谢鹤林当年官至尚书令,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但却在武隆二十八年间卷入了科举舞弊案,天下学子群起而攻之,更有激愤之士当时一头撞死在谢府门前。先帝为了安抚士林人心,遂将谢鹤林斩首示众,谢知章受此牵连,被罢官流放。 父子二人,皆为风流名士,最终却惨淡收场,令时人唏嘘不已。 王大人缓缓地问道:“谢知章安在?” 谢云嫣敛起了眉目,垂首低声道:“先父去年病故了。” 王大人沉默了一下,朝赵子默微微抬手:“你过来。” 赵子默走上前来,紧张得手心出汗,在背后蹭了两下。 王大人打量着赵子默,神色平淡,分辨不出喜怒,半晌,他才道:“身手不错,你这一身武艺是何人所教?” 赵子默被王大人的目光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小子有幸,得凉州大营的孟将军指点,练过几年粗浅把式,让大人见笑了。” -- 第6页 王大人略一沉吟:“孟青阳吗?” 孟青阳是为凉州军中忠武将军,此人作战勇猛,素有威名,是为悍将。 赵子默恭敬地应道:“是。” 谢云嫣偷偷地蹭过来一步,小声道:“孟伯伯和我谢家有旧,应先父所求,一力栽培阿默,不但刀剑棍棒,连行军布阵之道也一并教授予他。孟伯伯一年前调往幽州去了,不然,他可以亲自来给我们作证。” 王大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谢云嫣一眼:“这赵子默与你是何等关系?你对他百般维护。” 谢云嫣被王大人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难得害羞了一下:“我爹打小就给我定下的亲事,阿默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自然要向着他。” 她又露出了惯有的乖巧笑容,转而对赵继海道:“赵将军,您看看,这么好的儿子再来一个不嫌多的,他文能提笔写诗、武能弯弓射箭,可以为您鞍前马后效命,您收下他吧,不亏的。” 赵继海被谢云嫣逗乐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不亏,收一个儿子,还能送一个甜嘴的儿媳妇,感情还赚大发了。” 他们一来一去说得热乎,赵大爷在边上听得脸色铁青,低声喝问:“那两个孩子,是谁带进来的?” 何婶子在后头听得头皮发麻,低若蚊声地道:“是、是我……” 赵大爷咬牙,低声道:“好,你很好,回头重重赏你。” 何婶子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赵子默父亲当年对她的恩惠,急急提高了嗓门,大声道:“诸位大人,这个赵子默可是个不祥之人,他三岁的时候家中遭了火灾,祖父母、父母并叔叔婶婶都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他岳父收养了他,去年却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好好的一个人,转眼说没就没了。大家都知道,这些至亲就是被他克死的,镇上的算命先生说过,他是个天孤煞星,亲近不得。” 赵子默料不到何婶子竟然这样说他,他呆了一下,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你、你胡说,我家人不是我克死的,谢叔叔也不是,我不是煞星!” “哦,天孤煞星吗?”王大人却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赵大爷打了个哆嗦,突然想起了关于这位贵人的种种传闻,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仆妇无知,信口开河,鬼神之说谬也,全然不可信,我赵氏一族的子弟自然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王大人神情淡漠,指了指赵子默,对赵继海道:“既然是好的,那就换成这个,把他带上,明日一道启程。” 赵子默一时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 赵继海过来,用力地拍了一下赵子默的肩膀,咧嘴笑道:“小子,你的运气来了,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回长安?” 他那一下拍得很重,差点把赵子默一巴掌砸到地上,赵子默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愿意、愿意!多谢大人抬爱!” 赵大爷面如土色,抬起头来,颤声问道:“大人,那我家川儿呢?” 王大人未曾理会,此间事了,他再次举步欲行。 赵继海对赵子默抬手示意:“过来。” 赵子默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踏在云端,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太清楚了,他神情恍惚地跟着走了两步,想想不对,又停了下来,小声问道:“大人,嫣嫣呢,我能带她一起去长安吗?” 谢云嫣还站在原处,眼巴巴地望了过来。 王大人脚步略顿,回首望了一下,他的目光深沉:“得陇望蜀,你贪念了。” 如同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赵子默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过来,他的心沉了下去,犹豫了片刻,仍然鼓足了勇气:“大人,谢家对我有恩,谢叔叔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嫣嫣一辈子,如今这世上,嫣嫣只有我一人可以依靠,我若走了,她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求大人开恩,容我带她同行。” 王大人注视着赵子默,慢慢地道:“我若不允呢?” 他的目光饱含威严,如同巍峨高岳,压得赵子默膝盖发软,几乎想要下跪。 第4章 前世,那一箭最是绝情…… “阿默,你自己走,不要管我,我这么聪明又能干,哪里需要你来照顾。”谢云嫣双手不安地绞缠在一起,勉强笑着说了一句。 赵子默的嘴唇动了好几下,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看谢云嫣,又看了看王大人,手心抓紧又松开,渐渐地有些颤抖了起来,最后咬紧了牙关,万分艰难地道:“若是这般,那……可否容我再考量一二?” 此言一出,旁边的赵大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王大人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漠的笑容:“如此,便罢了。” 谢云嫣大惊:“不是的,大人,他瞎说的,我不拖累他,他跟着你们走,大人请息怒。” 但王大人已经拂袖而去,这次终于不再停留。 赵继海摇了摇头,看了赵子默一眼,语气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小子,当断不断,瞻前顾后,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只希望将来你不会后悔。” 赵子默的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难受,他下意识地跟着赵继海走了两步,但立即有金刀侍卫过来将他拦下了,赵子默呆立在当场,左右看看,茫然不知所措。 -- 第7页 —————————— 赵子默和谢云嫣被赵大爷命人轰了出去。 何婶子还跟在后头骂骂咧咧:“两个小杀才,带累我被老爷责罚,我早该知道,沾染上这个小煞星就会倒霉,快滚、快滚,以后都不许再来了。” 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重重地阖上了,发出令人心惊的“哐当”声。 赵子默对着赵府紧闭的大门“呸”了一声,又转过头来安慰谢云嫣:“没事,走就走,我们再到别处去讨差使,不稀罕他们。” 谢云嫣红了眼眶,握着小粉拳头,扑过去,把赵子默狠狠地捶了一顿:“你这个傻瓜、笨蛋、呆子!这么好的机缘,你居然不要!那是骁骑卫大将军啊,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官吗?他会带你去长安,以后你能过上和原来完全不同的好日子,你知道吗!” 赵子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让她打,一边还要柔声哄她:“对不住,是我的错,白瞎了你一番苦心,怪我脑袋瓜子不灵光,你别生气。” 谢云嫣捶了半天,慢慢地停下手,低声道:“阿默,你会后悔吗?” 赵子默沉默了很久,才勉强笑了一下:“嗯,不后悔。” 他的笑容里虽然带着一丝阴霾,但大抵还是如同往常那般温和。 她的阿默,果然是最好的,谢云嫣这么想着,却觉得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沮丧地拉着赵子默一起离开了。 他们住的小镇离府城很远,这次过来原本借住在何婶子的家中,这眼见的是不敢再去了,只来得及在天黑之前找了一间土地庙,庙祝年纪大了,心肠软,挨不住两个孩子的哀求,许他们暂时栖身一夜。 是夜微凉,月光透过木头窗格的稀缝,落在庙里,宛如流水。 地面冰冷,赵子默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让谢云嫣躺着,他自己就坐在旁边,靠着柱子,安静地看着她。 谢云嫣躺在那里,翻来翻去滚了半天,翻过身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赵子默。 赵子默叹了一口气:“嫣嫣,你别再想了,那些豪门大户人家,我们本来就高攀不起,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原来该由我来照顾你,让你衣食无忧,但如今却要靠你费心费力地为我着想,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谢云嫣戳了戳赵子默的手臂,软软地道,“我知道阿默是个有本事的,这次不行,还有以后,你总会有机会出人头地,说好了,到时候,我就跟着你享福。” 赵子默有些发愁:“别说以后,家里的米粮快吃完了,银钱也用尽了,赵家不能接济我们,眼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我早就想好了,不如,我们一起去长安找我娘吧,她出身富贵官宦之门,听说后来也嫁得不错,家里应该有钱,肯定能赏我们一口饭吃,毕竟我是她的亲生骨肉,这点情分总要给的。” 当年,谢家甫一出事,谢云嫣的生母苏氏就自请离去,丝毫不顾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随后立即另嫁高门,这十二年来,更是没有半点音讯,情意之薄,可见一斑。 但赵子默见谢云嫣说得高兴,也不去驳她的意思,只是笑着应了一声“好。” 谢云嫣顿了顿,大约自己也觉得不太可靠,又道:“或者,我们去幽州找孟伯伯,当时他嫌弃你年纪太小,不让你从军,如今你又大了一岁了,指不定就行了。” 孟青阳与谢知章本是故友,谢知章到了凉州之后,多亏了有孟青阳多方照拂,才带着女儿安身了下来。 而赵子默的父亲本是孟青阳的下属,当日,孟青阳见赵父家境殷实、大有前程,遂做主保媒,给赵谢两家定下了儿女亲事,那时节,旁人都道是谢家高攀了,谁也料想不到日后的种种变故。 赵父死后,孟青阳本来是劝谢知章退了那门亲事,谢知章却不愿辜负前盟,当时还曾戏言:“无妨,我也就嫣嫣一个闺女,就当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了,日后,我靠这两个孩子给我养老。” 而今,子未长成,亲已不在,而故人,更远在千里之外了。 提到孟青阳,赵子默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好,你说怎样就怎样,我都听你的。” 小庙里有一种香灰的味道,暗沉沉的,风吹着破旧的庙门,时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这个夜晚格外宁静,小虫子从角落里爬过去,连那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听得见。 谢云嫣犹豫了很久,小声地问道:“阿默,你真的不后悔吗?” 赵子默低头看着谢云嫣。 这一夜的月光大约也落到她的眼睛里面去了,带着氤氲的水气,湿漉漉的,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长地逶迤在地上,如同水墨晕开。 他的嫣嫣,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他再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孩儿了,他怎么舍得扔下她一个人呢。何况,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不后悔。”赵子默这么回答她,还重复了一遍,用力说服自己,“我肯定不后悔。” “嗯。”谢云嫣终于放心了,她伸出手,偷偷地握住了赵子默的一根手指头,他的手是炙热的。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去睡了。 —————————— 千军万马列在城外,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士兵持兵刃、引弓戈,蓄势待发,如林的长戟闪着寒光,无数战马低低的嘶鸣着,形成了沉闷的回响。 -- 第8页 风从天边呼啸而来,带着血腥的味道,远处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知道是染了将士的血还是斜阳的余辉,浓重的红色仿佛要从旗子上滴落下来。 谢云嫣觉得她大约是在做梦,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梦境。 她被押在城楼上,孟青阳粗鲁地抓着她,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朝着城外厉声喊叫:“燕王世子,你夫人在此,若不速速退兵,今日,我就用她的人头祭旗!” 刀锋已经割破了谢云嫣的肌肤,但她一点都没觉得疼,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的阿默就在城下。 他着一袭金色铠甲,跨在高大战马上,凛然威武如天神,百万雄兵皆陈于他身后。 他抬起了头,望向城楼,他的容颜还是如同少年时那般俊朗,但仿佛又有点儿不一样了,刚毅而坚硬,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情。 熟悉而陌生,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阿默了。 他倏然长笑:“区区一妇人,岂能阻我大军,此城乃我囊中物,断不可放过。” 他在马上扬身立起,挽起强弓,朝着城楼射出了凌厉的一箭。 那一箭带着尖锐的风声,竟朝着谢云嫣的面门直奔而去。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相信。 身后的孟青阳也惊呆了,下意识地带着谢云嫣往边上一偏。 那一箭擦过了谢云嫣的脸颊,而后“夺”的一声,钉在了城楼的木梁上,入木三分,尾羽犹在颤动。 箭上带着一张纸。 孟青阳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命人将箭取了下来,把那张纸打开一看,墨迹淋漓未干,上书:“……妇不贤,退回本宗,任尔改嫁,永无争执”等语,却是一封休书。 赵子默的声音仿佛浸透着沙场上的血,带着毫不掩饰的冷酷:“我予谢氏休书一封,从此后,此妇人与我再无瓜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抬手指向城楼:“众将士,听我号令,给我拿下此城!” 身后将士轰然应诺,远山上的鹰隼被这巨大的声音所惊起,飞上了天空,发出尖利的唳声。 那声音仿佛贯穿了谢云嫣的胸口,无从抵挡,痛不可当,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口中有血。 孟青阳惊怒交加,疯狂地咆哮了起来:“你这小畜生,居然不念一丝旧情,好,既如此,我就先杀了她,再和你拼了!” 他抓着谢云嫣的手倏然握紧:“云嫣,将来到了泉下,我会向你父亲谢罪,但今日,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的夫婿吧。” 谢云嫣的眼前一阵发黑。 孟青阳的刀举了起来,杀气迫人眉睫。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号角声,城下的军队仿佛在突然之间被这号角声所打破,从外围开始,士兵们疾速移动,如同海浪向两侧翻卷,从严谨的阵列中间打开了一条通道。 城楼上的士兵骚动起来:“孟将军,快看,是不是我们的援兵到了?” 孟青阳惊疑不定,踌躇着停下手,举目远眺,喃喃地道:“不、不是。” 数千铁骑飞驰而来,迅猛而凌厉,夹带风雷之势。当先一骑势如御风,越过了百万雄兵的队列,飞掠至城下,骑士猛然勒住了马。 乌云踏雪的战马发出“咴咴”长鸣,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高大神骏。 马上的铁甲将军身形威武挺拔,气势岿然如山岳,他望向城楼,那目光如同利剑,刺得孟青阳出了一声冷汗。 “孟青阳。”他的声音浑厚,刚硬若铁石,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放了你手中之人,一年为期,燕王之师不犯幽州。” 孟青阳的手有点发抖,嘶声叫喊:“你是何人,我如何能信你所言?” 黑底金字的战旗在风中展开,遮住了远山外斜阳的光辉。 赵子默恭敬地后退,和列阵前端的将领们一起翻身下马,跪拜于地,千军万马在那将军面前齐齐俯首。 铁甲将军脱下头盔,血和汗水一起甩落,他的面容高贵而英俊,气息凛冽而骁悍,一人一骑临于阵前,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谢云嫣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幼时,初见他,曾经笑嘻嘻地夸他:“人如龙,剑如虹,英姿无双。” 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变了,只有他,一如当年。 他的语气平静而倨傲:“吾为李玄寂,平生所言,向来无人能逆。” ———————————— 第5章 燕王李玄寂其人 “嫣嫣、嫣嫣……” 赵子默的声音焦急地叫着她。 谢云嫣满头大汗,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赵子默蹲在她面前,逆着昏暗的月光,他的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恍惚间,谢云嫣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世,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嫣嫣,你怎么了?”赵子默察觉到了谢云嫣的异常,担忧起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掌厚实而温热,小时候,他时常这样摸着她的头,小心翼翼地哄她,直到她渐渐长大,他才拘谨了起来,现在,大约是关心则乱了。 是的,这是她的阿默,父亲已经不在了,阿默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怎么会对她那么狠心呢,刚才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谢云嫣按住了胸口,狂乱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地缓和下来,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趁机撒娇:“这里又硬又冷,睡得不好,我做噩梦了,好吓人,我要你给我支小曲,哄我睡觉。” -- 第9页 赵子默却道:“别睡了,快起来,有人来了。” 果然,外头又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谢云嫣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赶紧一骨碌爬起身:“半夜三更的,莫非是贼?” 有人不耐烦地在门外叫道:“赵子默那小子,在不在里头?快点开门,赵大爷要见你。”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赶紧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理好了衣裳,急急过去开了门。 果然,赵大爷站在门外,后面簇拥着七八个仆从,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怒气未消,但在赵子默面前还是勉强保持了冷静的姿态。 赵子默将谢云嫣护在身后,握紧双拳,警惕地道:“我们都走了,你们怎么还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我可告诉你们,论打架我是最拿手的,别以为我会怕。” 赵大爷差点没气死,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总算按捺下来。 他执掌赵氏家族多年,也是个有魄力的人,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放下面子,朝赵子默拱了拱手,沉声道:“今日是我言行不当,多有得罪,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都是自家人,还请你海涵。” 赵子默唬了一跳,赶紧还礼:“小子乃是晚辈,怎当得起长辈如此,折煞小子了。” 赵大爷面色稍霁,颔首道:“很好,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我们皆是赵氏子弟,同枝连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不说两家话,我今夜来此,就是想接你回去,再去求求那位贵人,看看是否尚有转圜的余地。” 谢云嫣躲在赵子默的身后,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来:“阿默走了,你家的五少爷不是捡到便宜了,为何还要我们回去,我却不懂了。” 赵大爷气恼地瞪了谢云嫣一眼,但旋即长长地叹了一声:“不提也罢,你们今天闹了那么一出戏,我只怕那贵人认定赵氏子弟再无可造之才,不愿在我们赵家收养子嗣,就此断了香火情分,那我就是赵家的大罪人了。” 谢云嫣小声地嘀咕着:“断便断了,上赶着给人家做儿子有什么好,我们是因为穷,你们家那般富贵,何苦委屈求全?” “小女子何出此狂言,若能得那位贵人垂青,那是祖宗积德的洪福,何来委屈之说。”赵大爷一脸肃容,“你们可知道这次来我们松陵赵氏收养子嗣的贵人是什么身份?” 赵子默心里一跳:“那位赵将军,听说是京城里很大的武官,手握重兵……” “不是赵将军。”赵大爷打断了赵子默的话,“是燕王殿下。” 好像一个惊雷打在耳边,赵子默呆住了,他僵硬地转过头,看了谢云嫣一眼。 谢云嫣看过去也没好多少,她一脸震惊,结结巴巴地道:“燕、燕王……殿下?怎么是燕王?……啊,对了,原来如此、确实如此。” 这个女孩儿看过去就是个聪明的。 赵大爷点了点头:“赵将军祖籍长安,并非我松陵一脉,不过是因为当初这位赵将军的父亲曾与老王爷连过宗,而其实,已经过世的老燕王,才是我们松陵赵氏的族亲。” 松陵赵氏曾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能人,此人原名赵敢。 赵敢出身微末,但天生有神力,万夫不能敌,入行伍,以军功起家,为朝廷征战四方,平定中原,立下不世功勋,得先帝封亲王之爵,以“燕”为号,并赐国姓,更名“李敢”。 李敢之妻上官王妃体弱多病,无所出,李敢亦不曾纳妾,先帝嘉其功勋,遂将阮贵妃所出第三皇子李玄寂过继给李敢为子。 故而,如今的这位燕王乃是真正的凤子龙孙,皇族贵胄,兼之其悍勇无双,善战之名尤在李敢之上,北定胡虏、东伐高丽,剑锋指处,所向披靡,此为大周战神。 但更有一说,李玄寂乃天孤煞星降世,破军入命,阮贵妃因生他而亡,上官王妃因养他而死,先帝在他出生后就一病不起,数年后病故,而老王爷李敢身为无敌之将,其后亦战死沙场,此皆为李玄寂所冲克。 因此之故,世人提及燕王,既敬且畏,视其如鬼神修罗。 “燕王?居然是燕王?”赵子默喃喃自语,几乎不能相信。 “不错,燕王殿下不曾娶妻生子……”赵大爷说到这个时,语气有些含糊,很快地带过一句,又道,“老王爷是个重旧情的人,虽得天子赐国姓,但仍不忘赵氏本宗,如今的燕王殿下按辈分应为‘仲’字辈,为了宗祧继承不断,这才回到凉州,要在下一代的‘子’字辈中择一出色子弟,收为养子。” 先是时,燕王微服来此,无意声张,除了族长赵大爷,并无其他人知晓。 赵大爷自然是有私心的,只托词说是赵继海欲择养子,赵氏众族人虽然眼红心动,还并未狠命相争,本打算待大事落定之后再行炫耀,岂料半路杀出一个赵子默,硬生生地把事情给搅混了。 燕王明日就要启程回京,眼下却闭门不见,对赵子川的去留之说也未置可否,直令赵大爷心急如焚。 赵大爷毕竟是赵氏的族长,所思量的,不仅仅是赵子川一人,他当机立断,命人全城寻找赵子默,半夜追了过来。若来日赵子默交了鸿运,则燕王府依旧是松陵赵氏的血脉,若是断了这个亲族关系,赵大爷将无颜面对赵氏的列祖列宗。 他解释了半天,看着赵子默,目中别有深意:“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子默你应当有所考量。” -- 第10页 煞星之名又何妨,自古权势动人心,燕王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不可言,其膝下无子,若能得其收养,来日更是有望继承燕王爵位,这等美事,这世上大约没什么人能够拒绝,至少赵子默不能。 他不假思索,马上跪了下去:“小子无知,求大爷指点,感恩不尽。” 赵大爷也不拿乔,捋须道:“正该如此,知错能改,或许尚有回头余地,你且随我来。” 赵大爷已经备好了马车,带着赵子默匆匆登车而去。 这个时节,已经没人顾及谢云嫣了,她微微有些不安,也不作声,寸步不离地紧跟赵子默。 半晌后,马车到了赵府,一行人进去,谢云嫣自然被拦在了外面。 赵大爷心中焦虑,走得急切,根本不会注意这等旁枝末节,而赵子默脚步略顿,回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跟上赵大爷一起走了。 仆从挑着灯在前头引路,赵大爷带着赵子默过了五重院门,到了李玄寂所下榻的竹苑前面。 赵子川正在那外面候着,一幅垂头丧气的模样,见了赵大爷,嗫嚅着叫了一声:“爹。”,声音都带了一点哭腔。 赵大爷叹气,摸了摸儿子的头:“一起进去,再求一求,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带着两个小的,毕恭毕敬地去求见燕王。 燕王府的侍从进去通禀,过了片刻,出来回道:“殿下要安寝了,不见客,赵先生请回吧。” 赵大爷面色枯败,看了看那侍从,又看了看赵子川和赵子默,膝盖欲弯不弯的,就想要跪下。 那侍从却抢先一步,托住了赵大爷,又重复了一遍:“赵先生请回。” 燕王府的侍从亦是孔武强者,那一托之下,赵大爷就跪不下去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赵子默在那里看着,忽然退后了两步,整了整衣襟,一言不发,跪在了门外阶下。 赵子川见状,也依样跪下了。 这回燕王府的侍从却不阻拦了,只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守在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 赵大爷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弓着腰,倒退了出去。 春夜微寒,竹林在侧,沁凉入骨。 两个少年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阶下。 片刻后,李玄寂房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第6章 燕王殿下的小腿,手感不错…… 湿气愈重,到了后半夜,开始下起了雨。雨水落了下来,打在竹叶上、屋檐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吵杂、又似寂静。 赵子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到脸颊、到胸口,再到膝盖,而后落入地下,他浑身都湿透了,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保持着恭肃谦卑的姿势。 赵子川几乎晕厥,但有赵子默如此作态,他也不得不咬牙忍着。 这一跪,就足足跪了一宿,直到天都亮了,雨水尚未停歇。 燕王的侍从们忙碌了起来,来来回回走动着,开始整点行装。 赵继海大步走来,在李玄寂的房门口低声地禀道:“王爷,属下等已经装束停当,恭候王爷启程。” 过不多时,李玄寂出来了。 赵子默甚至没有力气抬眼看一下李玄寂,他纯粹凭着一口勇气在撑着,其实他的身体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 在这一片混沌的状态中,李玄寂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赵子默的耳中。 “这两个,如果站得起来,就把他们一起带上。” 赵子默打了个哆嗦,一霎那,全身的热血都一起往心头涌去,他狠狠地咬着牙根,不知道从哪里又生出了力量,硬生生地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而另一边,赵子川的手脚差点都僵硬住了,他跌倒了几次,但终于也爬了起来,浑身雨水泥泞。 立即有侍从过来,迅速将两个少年带到房中,给他们擦干头发和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还拿了两碗热腾腾的参汤,不由分说给他们灌了下去,显见早已备好。 燕王府的人带着赵子默和赵子川一起出去,在竹苑门口遇到赵大爷,并没有停下脚步。赵子川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什么话也来不及说。 赵府朱红色的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仆从们鱼贯而出,跪在两边恭送贵人。 谢云嫣在赵府门口等了一夜,本来迷迷糊糊地窝在石狮子边上打盹,这会儿被惊动了,急急揉了揉眼睛,一下跳了起来。 四匹健壮的龙骧赤马拉着一辆华盖马车出来,那车驾以紫铜为轴、赤金为轼、银漆绘成兽纹饰其厢、云罗织就垂幔掩其门,华贵堂皇。 数十匹高头大马紧随其后。 李玄寂龙行虎步地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谢云嫣眼尖,看见燕王府的一干从人披着蓑衣紧随其后,赵子默赫然也在中间。 “阿默!”她想上前去再说两句话。 但赵府的下人们拦在那里,不许她惊扰贵人。 赵继海命人牵来了两匹马,对两个少年道:“会不会骑马?” 那却不是询问的语气。 燕王的侍从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戴斗笠、披蓑衣,却毫不影响动作,此时已经齐齐跨上了马,干脆利索。 赵子默和赵子川对视了一眼,“哼”了一声,各自把头扭开了,默不作声地爬上了马,虽然姿势不甚娴熟,但好歹没出岔子。 -- 第11页 前方的马车动了起来。 谢云嫣趁着旁人不注意,从那些人的胳膊下面钻了过去,奔向前面:“阿默!” 雨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浸透了凉州的街道,青色的石路,灰白的天幕,透明的雨水,看过去一片空濛。 高大的骏马发出“咴咴”长鸣,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赵子默回头,他的眼眶红了一下,但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谢云嫣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奔跑着,大声叫喊:“阿默,你不用担心我,我将来去长安找你,你要照顾自己,过得好好的!” 青石板太滑了,谢云嫣一边跑一边说话,没留神,一跤跌倒在地上,手没撑住,反而蹭破了皮,一阵火辣辣的疼。 “阿默……”她喃喃地叫着,眼泪落了下来,在雨里其实也看不见。 华盖马车内,李玄寂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继海,去,把谢家的小姑娘带上来。” 赵继海得令,兜马转了回去,他骑术了得,从马上俯身下去,一把抓着谢云嫣的胳膊将她拎了起来,就像抓住一只小鸡崽一样,又奔了出去。 华盖马车微微地掀开了车帘,赵继海将谢云嫣扔了进去。 一气呵成,整个行进中的车马队伍没有丝毫停顿。 谢云嫣被扔进车厢,身不由己地滚了两下,滚到了李玄寂的脚下。 车里铺陈着厚厚的锦绒地毯,软软的,谢云嫣这一滚,滚得有点晕,想要爬起来,伸手扶了一把,抓到了一个地方。 结实的、硬邦邦的、又极富弹性,手感十分不错。 谢云嫣觉得有点儿不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顺着自己的手看了过去,她抓住了李玄寂的小腿。 她继续僵硬地抬头,正对上燕王殿下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仿佛要把她的手剁下来。 谢云嫣像是被马蜂蛰了一般缩回了手,立即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殿下慈悲心肠,有天人之……” “休得呱噪。”李玄寂冷冷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话。 剩下那半截马屁就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了,谢云嫣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燕王的车驾极为宽敞,摆着一张紫檀素纹坐榻、一方鼓腿錾金案几,壁上挂着一张鹤鸣秋月七弦琴,角落里十二孔博山堆云香炉中点的不知是什么香料,淡淡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着,仿佛是风拂过松林,清冽而悠远。 李玄寂正襟危坐,气度高华,神情冷肃,而他的腿上赫然印着一小块印记,湿湿的,还带着可疑的污渍。 谢云嫣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又蹭到了破皮的伤口,她“嘶”了一声,小眉头蹙了起来。 李玄寂神情淡漠,但谢云嫣分明从他的眼神中又看出了嫌弃的意味。 更委屈了,谢云嫣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汪汪的光,就像一只小雏鸟,被雨水打湿了毛毛,缩成一团装可怜。 李玄寂拿出一方丝帕,扔了过去:“擦干净。” 成熟男子浑厚的声音,就这简单的三个字,都充满了威严的压迫感。 谢云嫣拾起了那方帕子,刚才头发和脸都被雨水打湿了,她仔细地擦干了,然后想了想,用这帕子把自己蹭破皮的那只手给包了起来,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才满足了。 她仰起脸,用柔软的声音道:“殿下,您真是大好人。”又马上用手捂住嘴,“没有呱噪,我就说这么一句。” 李玄寂的脸色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抬手将车壁上挂的那张琴取了下来,推过去。 “弹一曲。”还是那样威严的语气。 “嘎?”谢云嫣圆圆的大眼睛里写着疑惑。 李玄寂淡然道:“谢知章当年为长安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曲高山流水动京都,有国手之誉,怎么,你不会吗?” 谢云嫣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小梨涡:“怎么可能不会呢,我是想问王爷您要听什么曲子?广陵散?和阳春?或是文王操?只能您点得出名儿,就没有我不会的。” “昨天你在竹林中敲的那个调子,甚和吾意。”李玄寂不欲再多言语。 昨日,谢云嫣以指击竹节,应和李玄寂的剑势而奏,不过是她自己即兴而发,何尝有这首乐曲。不过她并不慌乱,盘腿坐好,取过琴来置于膝头,略一思量,拨动了琴弦。 轻挑慢捻,奏一曲“将军破阵舞”,此曲本为燕赵之地将士战歌,乐声急急错错,若铁骑突出、银枪铿鸣,雄兵列阵前行,与李玄寂的剑舞也颇有同工异曲之处。 然则,一曲完毕,李玄寂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示。 谢云嫣不敢停下来,小心觑了一下李玄寂的脸色,又换了个调子。 此时车外春雨淅沥,三月芳菲时节,正合一曲“幽兰露”,嗯,主要是这曲子的调子平和缓慢,不似破阵舞那般激昂,小姑娘手摔疼了,就想偷懒,弹奏这个比较简单。 李玄寂无动于衷地听着。 再过了一会儿,谢云嫣觉得不但是手掌、连手指头也开始疼了,她哀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发现他已经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小寐。 马车骨骨碌碌地前行,车身有一些轻微的摇晃。 谢云嫣继续偷懒,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怠慢下来,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偷偷打量着李玄寂。 -- 第12页 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就那样端坐在那里,自然有一股如同山岳压顶的威迫感,他穿着玄黑长衫,领子和袖口处绣着金线云纹,那一袭衣裳更显得他肩宽腰窄、形貌昳丽。 谢云嫣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境,梦里的李玄寂一身战甲,眉间血污,煞气凌人,浑不似眼前这般尊贵高华。 果然,梦都是假的,全然不可信,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博山炉里的香都冷却了,谢云嫣早已经停下弹奏,双手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李玄寂发呆。 “停车。”李玄寂倏然睁开眼睛,低低地喝了一声。 第7章 前世,男主暴打前夫 马车轻微地摇摆了两下,立即停住了。 李玄寂的目光转了过来,严厉的眼神看得谢云嫣心头一阵发虚。 “琴艺平平,如小儿弹棉,与汝父相去甚远,有负陈郡谢氏清名。”李玄寂面无表情,如是说道。 谢云嫣遭受重创,“唧”的一下就想哭,好歹还记得燕王的身份,硬生生地给憋住了,含着泪,把眼睛眨了又眨。 这个人胡说八道,没有半点品味,他听过这么好听的弹棉花吗? “下去。”李玄寂冷冷地道。 “啊?”谢云嫣赶紧起身,盘腿坐得太久了,腿有点麻,下面的地毯又太软,一不小心又跌了一下。 李玄寂忍无可忍,大抵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笨拙之人,他的手略微抬了起来。 谢云嫣被他的眼神吓住了,怀疑燕王殿下大约要打她,她突然手脚利索起来,连滚带爬地跳下了车。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谢云嫣回头看了一眼那马车,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其实,燕王殿下并不是想听曲子,只是让她在车内躲雨? 她觉得自己的脸皮愈发厚了起来,居然能生出这么无耻的念头。 但还来不及多想,赵子默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嫣嫣、嫣嫣!” 他的声音饱含喜悦,谢云嫣的心神马上移了过去,其他的都顾不得了,她转身朝赵子默奔过去,张开了双臂:“阿默,我来了!” 赵子默策马而来,俯身向谢云嫣伸出了手:“嫣嫣,幸好、幸好你跟来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太阳从云层后面透出了光线,照在少年的脸上,诚挚而明朗,驱散了谢云嫣心中所有雾霾。 她仰起脸,接住了他的手,甜甜地笑了起来:“是,再也不会分开。” —————————— 谢云嫣又一次陷入了梦境。 但这个梦境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她甚至闻到了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听到了李玄寂压抑着痛苦的喘气声。 高大宽敞的主帅营帐中间立着一道云锦缂丝屏风,屏风的那边,李玄寂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医师正在替他清理伤口。 他脱下了铠甲和衣裳,云锦缂丝的屏风似透非透,带着绮丽的色彩,隔着屏风,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身躯的轮廓,□□的,充满了强健的力度,宽阔的肩膀、结实而修长的手臂,那强烈的气势仿佛要穿过缂丝的画卷扑面而来。 营帐里灯火通明,白晃晃地照得人眼花,谢云嫣在屏风的另一边,垂下了眼帘,不敢多看。 赵子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左右侍卫持金刀而立,营帐里的气氛低沉得让人胸口发闷。 侍卫隔一会儿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随军的医师是老头子,年纪大了就容易唠叨,他叹着气:“殿下,您太冒险了,胸口的刀伤险些入肺、还有断矢在身,您居然就这样、就这样从淮安千里奔驰而来,这是您身体底子实在好,若是一般人,在半路就倒下去了,太凶险、太凶险了。” “休得呱噪。”李玄寂冷冷地应了一句。 医师手下一用力,“当啷”的一声,那半截断矢被挑了出来,落在地上。 李玄寂发出沉闷的□□,但也只有短短的一声,马上就停住了。 谢云嫣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抬眼看去,李玄寂的身影印在屏风上,他仰起了脖子,他的喉结那么明显,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云嫣又把头转开了。 “好了,子默,现在你来解释一下,幽州城是怎么回事?” 李玄寂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而威严,他站起来开始穿衣服。 赵子默的神情还算是镇定:“父王,孟青阳不足为惧,只要给我十日,我定能攻下幽州城,父王在淮安的战局至关重要,您其实不必亲自赶来……” “我若不来,你就打算舍弃云嫣的性命?”李玄寂打断了赵子默的话。 他的声音是冷漠的,谢云嫣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大约赵子默也是。 赵子默一脸正色:“儿女私情岂能与军国大事相论,嫣嫣深明大义,定然知道我这一番苦衷……” “砰!”的一声巨响,李玄寂推倒了屏风,直接踏过屏风,大步向前,猛一抬脚,将赵子默踢飞了出去。 赵子默猝不及防,遭受千钧之力,在半空中喷出了一口血,整个人倒飞着撞上了营帐的牛皮顶篷,然后重重地跌落下来。 巨大的营帐发出了强烈的震动。 燕王震怒,势如雷霆压顶,营帐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连刚才呱噪的白胡子老头也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里去了。 -- 第13页 赵子默挣扎着爬了起来,匍匐到李玄寂的脚下,嘴角挂着血,战栗不敢抬头:“父王息怒。” 李玄寂声音冷厉如剑:“一座城,换云嫣一条命,我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就这般不值钱吗?李子默,从我的父王开始,燕王府的名声,都是男人在战场上用血和剑拼下来的,不是用女人的命换来的!” “是,是儿子欠考虑了,儿子该死!”赵子默面色如土,叩头不已。 李玄寂声色俱厉:“堂堂的燕王世子,连自己的妻室都不能保全,废物东西,谈什么军国大事,可笑之极!” 他越说越怒,毫不留情,又是狠狠一脚,将赵子默踢了出去。 赵子默这回跌下来后,滚了几下,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李玄寂余怒未消,指着赵子默道:“把这个东西给我扔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他!” 两个侍卫过来,拖着赵子默的脚出去了。 谢云嫣始终站在一边,神色平静,赵子默从她的脚边被拖过去,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外面的风卷着沙在呼啸,夹杂着战马此起彼落的嘶鸣声,而营帐里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谢云嫣抬起脸,恰好和李玄寂的目光对上。 灯光太盛,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李玄寂沉默良久,问了一句:“你可还好?” 谢云嫣嫁入燕王府两年了,这还是燕王两年来第一次和她说话,语气疏离客气。 “安然无恙。”谢云嫣敛了眉目,俯身屈膝,以福礼拜之,“父亲及时赶来,救了云嫣一命,云嫣感恩不尽。” 对着谢云嫣,李玄寂的声音和缓了不少:“子川飞鸽传讯,告知你陷于孟青阳之手,而子默年轻气盛,只怕处置不当,我接到消息就立即过来了,幸而及时。你且放心,回头我定会让子默给你一个交代。” “那倒也不必了,父亲……”谢云嫣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不,玄寂叔叔,阿默给了我休书,我已经不能叫您父亲了。” 她唤他“玄寂叔叔”,这是她未出嫁时对他的称呼,李玄寂似乎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又恢复了他威武果断的气势:“婚姻之事,须奉父母之命,我没点头,子默的休书不能作数,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 谢云嫣低声道:“阿默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思量,您对他苛求了,其实,若是去问问您手下的那些将士,十个有九个要赞一声世子大义无私,毕竟,大家都知道您厌恶我,我若死了,皆大欢喜。” “简直荒唐!”李玄寂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几乎冻结,“谁人说我厌恶你,是谁?” 谢云嫣在城楼上被人用刀架着脖子的时候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会儿却红了眼眶。 她吸了一下鼻子,闷闷地道:“我嫁给阿默后,您就搬出了燕王府,这两年来,连一面都不曾见我,王府中人明着暗着都在议论,我又不是傻瓜,有什么不明白的,阿默大约也后悔了,早知今日,他当初必然不会娶我为妻。” “一派胡言!”李玄寂忍无可忍,断然一声怒喝。 他或许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了,叹了一口气,略微放低了声音:“你……你和子默是我至亲之人,我对你们唯有一片爱护之心,然则,我为煞星降世,命数不祥,若与你们多亲近,恐怕有所冲克。你自安居于燕王府,外面有我为你们挡风遮雨,本以为如此就好,没想到却让你心生误会。” 谢云嫣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李玄寂急促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要伸出去,但很快克制着收了回来。 这个男人靠得近了,谢云嫣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铁锈的血腥味、雄性的汗味、还有,属于他特有的白檀气息,混合在一起,令她有些眩晕。 她突然觉得心慌,不自觉退后了两步,侧过脸去。 李玄寂意识到了她的退避:“你怕我?” “是。”谢云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皎白的、纤细的、紧紧地绞在一起,她轻声道,“玄寂叔叔,这世上谁人不敬畏您呢?” 李玄寂像是在叹息:“你原本不是这样的,胆子大,爱呱噪,总在我面前说个不停,一点不见你敬畏。” 谢云嫣眼角微抬,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大约是因为胸口有伤,他的衣裳不能裹得太紧,领口还微微地敞开着,露出一段白色的绷带和一截麦色的肌肤,那纹理起伏分明,带着健美的光泽、以及潮湿的汗水。 他的味道好像更浓郁了,白檀的气息,那应当是供奉在佛前的香,在他身上却充满了凛冽的杀伐之意。 谢云嫣有些心虚,把头埋得更低了:“彼时年幼,不知道天高地厚,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似乎疲倦了,不想再和她说话,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但是,到了营帐门口的时候,他又微微回首,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谢云嫣的身上,那句话却是对她说的。 “但凡有我在一日,你就无须知道天高地厚。” 声音温和,却坚如铁石。 ———————— 第8章 破军入命,注定一生孤老…… 日光清浅,透过花鸟满绣的床幔落在枕上,天已经亮了。 -- 第14页 谢云嫣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她闻到了隐约的白檀气息,清冽,干燥,仿佛是高崖处的苍松与翠柏的韵味。 如同还在那个梦里。 枕边压着一方丝帕,那是李玄寂在马车上扔给她的,没来得及清洗,大约还留着他的味道。 谢云嫣慢慢地坐了起来,茫然间,想不起来身在何处。 “姑娘,您醒了?”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丫鬟听见动静,过来挑起了床幔,“奴婢伺候您起床。” 谢云嫣揉了揉眼睛,回过神来,对了,昨天她已经到了长安。 这里是燕王府,世人难以想象的富贵权势之地。她住的地方,不过是燕王府最后一重偏院角落边上的小房间,床榻桌案是清一色的黄花梨木,小几上摆的是质如白玉的汝窑梅瓶,门帘子是双面织绣的妆花蜀锦,富贵高雅,比起当日凉州赵府老太太的正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丫鬟名唤豆蔻,是燕王府中安排过来照顾饮食起居的人,看过去比谢云嫣大不了多少,十分精明麻利的模样,她一边帮着谢云嫣穿衣洗漱,一边叽叽喳喳地道:“姑娘您睡迟了,两位赵公子都早起了,这会儿在演武场比试射箭,您要过去看看吗?” 谢云嫣还没从那场奇怪的梦境中完全摆脱出来,不由问了一句:“你家王爷也在那边吗?” 豆蔻摇头:“王爷一早就出去了,并不在府里。” 谢云嫣有些失望,闷闷地应了一声,待到用完了早膳,还是叫豆蔻带路去了燕王府前院的演武场。 春天的太阳灿烂而热烈,照着演武场上两个少年郎,挽着长弓、挎着箭囊、穿一袭劲装,佩着青紫两色镶玉抹额,更显得英姿勃发。 燕王军中的一位武将正在指点两个少年,燕王府里的一干侍卫在边上看着,众人都知道,这两个少年之中,必然有一人将来会成为燕王府的少主人,因而殷勤备至。 赵子默和赵子川也是了得,每每射出一箭,十有八九都能命中箭靶子,自然得到一连串溢美之词,场上的气氛十分热闹。 谢云嫣远远地望过去,不自觉想起了那个梦里,赵子默在城楼下对她射出的那一箭,她忽然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 赵子默看见了谢云嫣,跑了过来,他显然很是兴奋,脸都涨得通红:“嫣嫣,你快来看我射箭,好久没上手了,幸好还没有生疏。” 他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谢云嫣矜持地翘起小鼻子:“不看,就你这手三脚猫的工夫,没意思。” 赵子默笑着:“他们都说我很厉害的,假以时日,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比我还能吹,不害臊。”谢云嫣伸出手,在赵子默的脑门上弹了一下,“且等你学会百步穿杨的时候我再看。” 她想了一下:“今天,你先陪我出去走走,既然到了长安,我打算去一趟安信侯府。” 赵子默不笑了,他揉着额头,退后了一步:“你别去,嫣嫣,当日谢叔叔都说了,别去找她,没用的,如今我也有出息了,只要能得到燕王殿下的赏识,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好前程,我们不稀罕她。” 谢云嫣的母亲苏氏与谢知章和离后,不到一个月就嫁入了安信侯府,谢知章抱着女儿被押解离京之时,正是苏氏另嫁高门出阁之日。如今的苏氏,是安信侯府的诰命夫人,尊贵体面,和谢云嫣没有半分关系。 谢云嫣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不过是想去见她一面,见一面就走,阿默,陪我一起去好吗?” 那场梦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她心头,她不敢再全身心地依赖着赵子默,苏氏固然无情,终究是亲生母亲,不如过去试一试。 这时候,赵子川在那边叫了起来:“喂,赵子默,快点过来,三局定胜负,还没比完呢,你怎么就躲到一边去了,莫不是怕了,也行,过来求饶就好。” 赵子默扭头怒道:“谁怕谁,且等着,求饶的人肯定是你。” 他又对谢云嫣道:“我先去收拾赵子川那家伙,安信侯府的事情我们过后再说。” 说罢,他不待谢云嫣回话,匆匆跑回场中。旁观的人又给两个少年喝彩鼓劲起来,声音喧哗,气氛愈发高涨。 谢云嫣撅起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转过来对着豆蔻又笑道:“豆蔻姐姐,若不然,你陪我出去一趟吧,我一个人不认得路。” —————————— 铜鹤衔珠,锦幔低垂,赤金兽炉里燃着迦南沉香,袅袅的烟雾弥漫开,那是一种深沉幽静的香气。朱太皇崇佛,她的章台殿中常年供奉迦南,仿佛连空气里都沾染着这种味道,经久不去。 朱太皇端坐在云纹牡丹凤銮座上,她是光启帝的祖母,历经三朝皇帝,年纪已经老了,但依旧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满头银白鹤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佩着珐琅凤羽大冠,看过去高贵又慈祥。 她见了李玄寂,还想亲自俯身去扶他:“你这孩子,和哀家还这样生分,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难得你进宫一趟,哀家心里欢喜,快起来。” 燕王李玄寂纵横沙场,铁血铁腕,能令鬼神辟易,只有朱太皇会叫他“孩子”,而她是他的亲生祖母,也确实没错。 朱太皇毕竟上了岁数,李玄寂不敢让她弯腰下来,只好省了礼数,起身来:“太皇垂爱,臣惶恐。” -- 第15页 朱太皇摇头叹气:“你就是这一板一眼的硬脾气,叫哀家想疼你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小时候你多乖,喏,你大约不记得了,你就这么点大的时候……” 她指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对李玄寂笑道:“还曾抱着哀家的大腿撒娇,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李玄寂淡淡地看了那男孩儿一眼,没有接口。 那男孩大约三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朱太皇一直朝他使眼色,但他察觉到李玄寂一身凛冽气息,如同风火逼人,这孩子心中畏惧,不敢上前。 朱太皇没奈何,只好出声:“维盛,过去拜见燕王。” 李维盛是光启帝的幼子,其母唐淑妃很是得宠,连带着这孩子也娇气起来,虽然之前大人们对他耳提面授了许久,但这会儿胆怯之下,一股脑儿全忘了,开始耍起无赖:“不要、不要,他不过是个臣子,应该他来拜见我才是。” 李玄寂上前一步,躬身俯身:“是,李玄寂见过六皇子,殿下大安。” 他虽俯首,但身形如山岳,带着金戈铁马的气势,这么一靠近,李维盛吓了一跳,居然“哇”地哭了起来。 朱太皇扶额。 左右宫人眼看着不对,赶紧把李维盛抱下去了。 朱太皇拍了拍她身边的椅子,叫李玄寂过来坐下:“你前阵子去哪里了?好不容易北方战事平定,你回了长安,哀家还想和你多叙叙话,你一转眼又跑了。” 李玄寂坐下了,他的身形依旧挺得笔直,无论何时,都如同一柄利剑。 他用平常的语气道:“臣今日进宫,就是想和太皇说这个事情,臣日前去了一趟凉州,从赵家带回来两个孩子,如无意外,打算从中择一人收为养子。” 朱太皇不悦:“哀家劝了你多次,你还是不听哀家的话,你年纪轻轻,身体又壮实,自己娶个王妃,要生十个八个都是有的,何必去要别人家的孩子?” 在这件事情上,李玄寂和朱太皇已经争执了多次,此刻他不欲多说,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句:“臣既是孤寡命格,还是顺乎天意为好。” 朱太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玄寂十六岁的时候,与礼部尚书乔家的女儿定了婚约,乔姑娘天姿国色、惊才绝艳,是整个长安城儿郎的梦中佳人。谁知道,刚才下聘,这乔姑娘就失足落水死了。 朱太皇心疼李玄寂,亲自做主,将娘家的侄孙女儿、太尉府的朱三娘许给他。可是,在出阁之前,朱三娘突然身染恶疾,一病不起,药石罔效,差点去了。 朱夫人哭哭啼啼地连夜进宫,在朱太皇的宫外跪了一宿,恳求太皇收回成命。太皇大怒,任凭朱夫人跪到晕过去,也没有松口。 后来,还是李玄寂自己求了朱太皇,到朱家退了亲事。 退亲后,朱三娘果然好了起来。 经过这两桩事,关于李玄寂天孤煞星之说又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破军入命,主杀伐,伤阴德,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注定一生孤老。 正经的名门世家再也不愿将女儿嫁给燕王,还能上门议亲的,多是另有图谋之辈,李玄寂岂能应允,这事情就拖了许多年,但是,连朱太皇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兴起了要收养子的念头。 朱太皇不死心,还再劝说:“哀家最近在想着,命长安城里各世家把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生辰八字都呈上来,哀家让圆晦和尚逐一看过,总会找出一两个和你命格相合的人。” 圆晦是法觉寺的主持方丈,长安有名的高僧,精通佛理,传言他能现诸天佛陀之相,身具慧眼,可堪破前尘后世,有三生大功德。 李玄寂的“玄寂”之名即为圆晦所取,其实是为法号,他甫一出生,就被圆晦收为记名弟子,日日为他在佛前诵经,消弭罪孽,按朱太皇的说法,这才保佑得李玄寂平安长成。 李玄寂八面风不动,平静地道:“确实不必,命格相合也未必性情相合,臣向来心气高傲,太皇是知道的,与其将就,不如作罢。” 朱太皇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既要收养,好歹找个年纪小的,打小在你身边带着,也能视你为亲父,听说你带回来的两个孩子都有十二三岁了,这么大,都记事了,不好亲近,你看看方才的维盛如何,这孩子虽然胆子小,但心性至纯,很是乖巧。” 李玄寂目光冷漠:“太小的孩子怕立不住,我既收了养子,自然要亲自教导几年,十二三岁的孩子,受得住我的凶煞之气,不容易死,正正合适,我带了两个回来,一个放在身边养着,一个放到外头去备着,若一个死了,就换一个,六皇子那么小,经不住这番折腾。” 朱太皇叹息了半天,又道:“话虽如此,你身份高贵,是我们李家的子孙,若要收个养子,维盛太小,王公贵族里多有年岁相符的,尽可以选几个,何必巴巴地跑到凉州那穷乡僻壤去,听说你带回来的两个孩子,一个不过是土豪富户的儿子,还有一个,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大不像话,有失体面。” 李玄寂若无其事地道:“先父挣来的爵位,让赵氏的子弟来继承才是正理,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况且,还有一说,命贱才好养活,尤其那一个无父无母的,据说也是命格太凶,克死了家人,臣有一请,叫圆晦师父不需看那些闺秀的八字,替我看看这个孩子的,若真是大凶之人,那再好不过,我就收了他。” -- 第16页 第9章 小鸟在燕王面前嘤嘤嘤 朱太皇年纪大了,容易伤感,听了这话,用袖子去拭眼角,骂道:“你这孩子,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凶不凶的,一派胡言。” 李玄寂见朱太皇落泪,有些不太自在,略略说了几句,就告退出去了。 李玄寂走后,朱太皇马上沉下脸,对身边的宫人道:“去淑妃宫里,传哀家的意思,训诫一番,命她好生教养儿子,维盛今天让哀家失望了。” 宫人领命去了。 朱太皇寻思了片刻,又道:“小四维安今年十三岁,这个岁数差不太多,另有,齐王家的几个孩子,十岁以上的,明天也叫进宫里看看,李氏子孙,天授贵命,岂不比那些乡野小儿好得多,哀家不能由得玄寂胡来,乱了体统。” 朱太皇身边站着孙尚宫,她是宫里的老人,服侍朱太皇几十年了,在太皇面前也能说上一两句话,她赔笑道:“太皇对燕王真是一片慈爱之心,连皇上也是要嫉妒的。” 朱太皇笑得甚是温和:“皇上和玄寂都是哀家的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兰因只留下了玄寂这么一点骨血,我多少要偏疼他一些儿。” 李玄寂的生母阮贵妃,闺名兰因,自小就被抱到宫中,由朱太皇抚养长大,视同亲生。 孙尚宫听到阮兰因的名字,脸色微微地变了一下,马上噤声了。 朱太皇长叹了一声,疲倦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燕王父子两代都是不世出的良将,幸而他们对朝廷、对皇帝都是忠心耿耿,再下一代,谁也说不准了,哀家年纪大了,看不到那一天,有点放心不下啊。” 宫殿里迦南的香味渐渐堆积起来,朱太皇的面容笼罩在烟气中,即慈祥又悲悯,如同菩萨。 —————————— 安信侯府温家的朱红大门饰着一排排金钉,门口的两只石头狮子比人还高,看过去居然比燕王府还气派一些。 守门的小厮看见谢云嫣生得玉雪可爱,还耐着性子劝她:“小姑娘,这里是安信侯府,不是寻常地方,我们家夫人等闲不见外客,你还是回去吧。” 谢云嫣站在大门前,仰起脸,对着守门的小厮道:“我的的确确与温夫人有旧,求大哥代为通禀一声,我姓谢,从凉州而来。” 她从胸口的衣兜里取出一个褪色的荷包,小心地打开,拿出一块白玉佩环,双手捧给那小厮看:“这个,是我的信物,大哥您拿给夫人看,她自然会明白的。” 那块佩环是苏氏当年留下的,谢知章虽然绝口不提苏氏,却让女儿将这佩环珍而重之地贴身戴着,片刻不离。 这佩环成色极好,莹润无瑕,宝光流转,显然不是凡品。 小厮上下打量了谢云嫣好久,接过了佩环:“既如此,我去试试看,你且在这里等着。” 小厮进去了,安信侯府的大门也阖上了。 太阳一点一点地在天空中移动,人的影子也一点一点地斜拉过去。 谢云嫣就在门外一直等着,等到腿都发软了,也不见再有人出来。 豆蔻跟在旁边,很是不忿:“姑娘,我们回去吧,回头去求求芳姑姑,拿一张王爷的名刺过来,保管这个温夫人亲自到门口来迎您,何必在这里受气。” 谢云嫣认真地道:“豆蔻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其实我和你们燕王府并没什么关系,不过是王爷慈悲,才容我暂为栖身,王爷的名刺岂是我可以动用的,姐姐别在府里提这个,人家要笑话我的。” “哦。”豆蔻沮丧地应了一声。 又等了半天,豆蔻都支撑不住,坐到地上去了,那大门还是紧闭着。 谢云嫣默默地低下头,扶起豆蔻,返身走了。 谁知道,才走出十几步,那门忽然开了。 豆蔻惊喜地指着那边:“哎,小谢姑娘,你看,有人出来了。” 先出来的是一辆华丽的香顶马车,然后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捧着手巾、拂尘、团扇等物。 一个和谢云嫣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被簇拥着出来,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她生得娇俏,衣裳穿得也明艳,饰金铃、佩珍珠,通身娇贵气息,她好像还在生气:“一群蠢奴才,还不快点,若是耽误了我的行程,我叫爹爹拿鞭子抽你们。” 一个贵夫人跟在后面,娉婷袅袅地走出来,她容姿绝色,风华万端,虽然年过三旬,却仍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 她朝那女孩儿招手:“阿眉,端庄点,别毛毛糙糙的。” 那个叫做阿眉的女孩儿黏了过去,抱着那夫人的胳膊撒娇:“娘,快点快点,陈家的花会要开始了,我要拔得头筹,摘那一朵最大的牡丹。” 夫人笑道:“我早和陈夫人打过招呼了,会给你留着,你爹的面子,陈家不敢不给,你急什么。”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着,上车去了,自始自终,没人注意到站在那边的谢云嫣,也没人看她一眼。 谢云嫣仿佛已经痴了,一动不动,一直呆呆地望着那个美丽的夫人,直到那夫人上了车,车子动了起来,谢云嫣情不自禁地跟着跑了两步。 “姑娘。”豆蔻担心地叫了一声。 谢云嫣被惊醒过来,停下了脚步,看过去神情有些茫然。 豆蔻更担心了:“姑娘,您没事吧。” 谢云嫣呆了一会儿,又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算了,我们回去吧。” -- 第17页 豆蔻觑看着谢云嫣的脸色,觉得有些心疼这个小姑娘,但她不好多说,默默地陪着谢云嫣一起回去了。 一路无语。 回到燕王府门前,恰见那辆龙骧赤马拉着的银漆兽纹马车停下,李玄寂从车上下来。 他的衣袍总是玄黑色的,庄重而严肃,发髻上束着象征亲王尊崇的赤金高冠,衬得他越发高大英武。 他的身影和梦中重叠了起来,无论何时,总是那般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 在梦里,他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对她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而现在,他只是冷着一张脸,高傲疏远。 谢云嫣方才一直保持着冷静,此时见了李玄寂,不知道怎的,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豆蔻吓了一跳:“哎呦,姑娘您怎么了?” 尊贵的燕王殿下在谢云嫣面前停下脚步,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姑娘哭得满脸都是泪,鼻尖通红,她的眼眸湿漉漉的,抬起眼睛,望着李玄寂,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李玄寂分明又露出了那种隐忍的嫌弃,他拿出一方丝帕,扔到谢云嫣头上:“邋遢,擦干净。” 他还嫌她脏。 谢云嫣从头上抓下那方帕子,擦着眼泪和鼻涕,哭得更大声了。 李玄寂的语气严厉了起来:“这是我燕王府门前,你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不要哭了。” 不听他的,还在哭。 李玄寂一伸手,抓着谢云嫣的后衣领,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呃!”谢云嫣吓得打了一个嗝,这下哭声倒是止住了。 李玄寂的身量高硕异于常人,而谢云嫣又格外娇小玲珑,拎在他手里,真的就如同捏着一只鸡崽,小小的一团。 就这么直接拎着进了燕王府。 跨过大门后,李玄寂松开了手,把谢云嫣丢了下来:转而对迎接上来的管家道:“去把赵子默叫来,把这个……”他指了指谢云嫣,冷冷地道,“快点领走。” 谢云嫣不敢再哭出声,扁着嘴巴,咬着帕子,眼泪叭嗒叭嗒地掉。 更委屈了,她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但这么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儿,她自己觉得凶巴巴的眼神,其实看过去是软乎乎、毛绒绒的。 这让李玄寂想起了他年幼时曾经在园子里捡到过一只小雏鸟,也是和这差不多的模样,瞪着湿漉漉、黑溜溜的眼睛朝他唧唧乱叫,那时他伸出手去,它就跳到了他的手心里,蹭着打滚。 后来呢?哦,对了,无论他如何细心照顾,那只小雏鸟第二天还是死了,身躯冰冷。 彩云易散琉璃脆,太过娇弱的东西令人不安,还是需要远离为好。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果断地转身走了。 身后果然又传来了“嘤嘤嘤”的哭泣声。 李玄寂并不理会,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进了房,拂芳迎了上来,无需李玄寂出声,她熟练地服侍着李玄寂脱了发冠,换了一身轻软的衣袍,然后吩咐小丫鬟奉上了新沏的敬亭绿雪茶。 李玄寂口味清淡,他喝茶,不煎不煮,不添香料,只以兰溪石下水沸开,浇注茶叶,取其甘醇微苦之意。 拂芳本是宫人,从小就服侍阮贵妃,主仆情深,阮贵妃死后,拂芳去求了朱太皇,跟着襁褓中的李玄寂一起到了燕王府,许愿终身不婚不嫁,一意服侍小主人,这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她待李玄寂也格外用心,衣食住行样样亲手打点,无一不妥帖,就是那茶叶也是她沏的,最合李玄寂的心意。 李玄寂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我昨天带回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吗?” “是。”拂芳知道这事情对燕王府也算关系重大,不敢怠慢,“两位赵公子安顿在松涛院,离殿下您这边近一些,方便您传唤他们。今天大早赵将军就安排了陈偏将过来,考量两位公子的箭术,下午再试下骑术。” 李玄寂看了拂芳一眼。 拂芳不知道漏了什么,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道:“哦,还有那个小谢姑娘,住在后面的兰园,那地方清静。” 李玄寂忽然问了一句:“我在城外是不是有几处庄子?” 李玄寂戎马倥偬,杀伐果断,从不过问庶务,今天这么一问,令拂芳有些讶然了,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回话。 “是的,单单长安城外,我们燕王府大大小小的庄子就有七八处,这事情是府里的张福在管着,殿下要叫张福过来回话吗?” 李玄寂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不必了,你去安排一下,过两天,让谢家的小姑娘去外面的庄子上住,别留在府里。” 拂芳不明所以,但仍然应道:“是。” —————————— 第10章 加料爱心小奶茶 谢云嫣回到自己房里,还在抽抽搭搭的,她流了那么多眼泪,赵子默劝了半天劝不住,只好战战兢兢地给她端了一杯茶:“嫣嫣,你歇歇,喝点水再哭。” 连赵子川都惊动了,赶过来看热闹,还要嘲笑两句:“别哭了,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了,太丑了。” 谢云嫣一边哭着,一边指着赵子川,对赵子默道:“揍他。” 赵子默马上卷起袖子,扑了过去,按住赵子川就开打。 -- 第18页 赵子川不甘示弱,嗷嗷叫着挥拳反击。 两个少年互相揪住胳膊腿,很快打成了一团。 旁边的下人都惊叫起来,一些力气大的仆从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拉扯着,想要把两人分开,但这两个小的打得兴起,难解难分,到后面连劝架的人都乱哄哄地都滚到一起去了。 场面一片混乱。 “住手!”一个女子的声音严厉地喝止着。 仆从们听了这声音,头皮发麻,拼了老命按捺住两个少年,扯了半天,终于扯开了。 赵子默和赵子川都是鼻青脸肿,还彼此恶狠狠地互相瞪着。 拂芳从外面进来,叹气道:“就一转眼工夫,怎么又打起来了,两位公子,你们可让奴婢们少操点心吧。” 豆蔻偷偷地附耳对谢云嫣道:“这就是芳姑姑。” 谢云嫣赶紧把眼泪擦干净了,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好,乖巧地道:“芳姑姑好,给芳姑姑请安。” 拂芳是燕王府里的大红人,燕王府没有女主人,后院内宅的事情泰半是她在做主,这府里上上下下,无论是谁都要称她一声“芳姑姑”,虽然谢云嫣昨天才到燕王府,但架不住豆蔻那丫鬟嘴碎,提了好几遍“芳姑姑”,谢云嫣记得特别牢。 拂芳看了看谢云嫣,又叹气:“哎呦,好好一个俊俏姑娘,竟哭成三花猫儿似的,怎么了,燕王府里有谁欺负你了吗?” 谢云嫣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没有,是我想家了,一时忍不住,我不哭了。” 拂芳笑道:“才刚来呢,就想家了?你家在哪里?若不然,明天我安排人送你回去可好?” 谢云嫣低低地道:“多谢姑姑好意,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赵子默大声道:“不是的,嫣嫣,你有家,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你不要怕。” 谢云嫣心里一酸,又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拂芳年近四旬,没有自己的子女,对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漂亮的女孩儿,心肠不由软了下来。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谢云嫣的头,柔声道: “既然这样,就听姑姑的安排,明天给你搬到骊山脚下的庄子去住,那里鸡肥鸭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有,管事的陈妈妈是个老好人,最疼你这种小丫头,你把那里当作自己家,好好过日子去。” 谢云嫣马上扯住了拂芳的袖子,哀求着:“芳姑姑,我哪里不乖,我会改的,您别赶我走。” 拂芳怕吓到谢云嫣,尽量温和地道:“这是王爷的意思。” 谢云嫣说不出话来,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拂芳、又看了看赵子默,那种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惹人心疼。 赵子默打小就见不得谢云嫣哭,只要她一哭,他就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她,比如今天这般,他急切地道:“嫣嫣,你别哭、别怕,我去求王爷,一定求他把你留下来。” 谢云嫣低声道:“若是,王爷不肯呢?阿默,你别去,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我不想让你为难。” 赵子默沉默了一下,咬了咬牙,低声道:“总之我是不会和嫣嫣分开的,你放心,我去给王爷下跪、磕头,他若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他面前,总要跪到他点头为止。” 连拂芳皱眉道:“大赵公子,王爷可不是能由得你胡闹的人。” 谢云嫣怔了一会儿,含着眼泪骂道:“傻瓜、真是大傻瓜!” 是的,她是个傻瓜,怎么因为那荒唐的梦境而怀疑起她的阿默呢?梦都是假的,这世上,只有阿默对她最好。 赵子川凑了过来,酸溜溜地对谢云嫣道:“好了,小谢姐姐,我也一起去求王爷,求他把你留下来,你别难过了,你哭起来不好看,笑着才好看。” 谢云嫣翘起鼻子“哼”了一声:“才不要你管。”她又对赵子默道:“你也不要管,我自己去。” 小女孩儿好像在瞬间又恢复了活泼的精神劲头,握着小拳头,斩钉截铁地道:“我这么漂亮、这么聪明、又这么乖,王爷不可能不喜欢我的,我自己去求他,你们等着吧,这都不是事儿。” 怎么求? 她蹭过去,黏住了拂芳,用甜甜软软的声音叫道:“芳姑姑……” —————————— 李玄寂坐在案边看书。 不知从何处飞来鸟雀,啾啾鸣叫,在屋檐下的棠梨树上蹦蹦跳跳,引得枝叶摇晃,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窗边的案几上,点点碎金,也在跃动着。此时春深,天气方好。 有人从外面进来,步子缓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但那脚步的分量听过去却很轻盈,不似平常下人。 李玄寂抬眼看了一下。 谢云嫣捧着一个银漆木纹方托盘,上面置着壶、盏、罐、匙等物件,看过去颇有些沉,她的小脸蛋崩得紧紧的,带着严肃的神情,一步一步蹭过来。 李玄寂沉声道:“谁许你进来的?” 谢云嫣将托盘放到案上,吁出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李玄寂行了个万福礼:“殿下容禀,我会点微末的点茶工夫,斗胆求了芳姑姑,过来伺奉殿下用茶。” 她的眉目灵动,通身带着一股隽永的书香气息,她不呱噪的时候,确实像是陈郡谢家的女儿,举止优雅大方,无可指摘。 拂芳是个老好人,大约就是被她给哄住了。 -- 第19页 李玄寂神情淡漠:“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谢云嫣当作没听懂,反而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她仰起脸,望着李玄寂,她的眼睛清澈,仿佛是窗外的春光都盛满在其中,美好而明亮。 “燕王殿下是阿默的长辈,那也就是我的长辈,做晚辈的孝敬长辈,是怎么殷勤都不为过的。”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春光大好、又或许是因为这女孩儿的声音太甜,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放下了手中书卷,未置可否。 那就是默许了。 谢云嫣跪坐到李玄寂的身边。 她摆上一只兔毫银霜建安盏,用木勺从黑陶金泥小罐中舀了两勺茶末倒入,而后,一手持茶筅,一手持银壶,先将茶末和水调成膏泥状,再注水,如直线,稍纵即停,茶膏见水起浮沫,如枝头花苞绽开。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来去无意。 谢云嫣是个爱呱噪的女孩儿,小嘴巴一刻都闲不住,一边点茶,一边叽叽喳喳地道:“芳姑姑说,这季节您爱喝的是敬亭绿雪茶,这茶虽好,但未免清淡了一些,我昨晚上自己动手烘烤、碾制,配成我谢氏独门秘制的茶料粉末,味道可香了,肯定要比您平时喝的更好一些。” 谢云嫣口中说着,手中不停,三汤、四汤、而后至七汤,茶筅击拂,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与水势相应和,韵律天成,于细微处如乐声。 盏中沫饽渐渐堆起,从浅霜至浓雪,紧贴盏璧使茶水不露。 袅袅的水雾中,茶的味道弥漫开来,带着山间松烟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甜味…… 嗯,为什么会有甜味? 李玄寂果然地喝止:“停下。” 茶筅最后一搅一抖,谢云嫣以此为笔锋,在沫饽上勾勒出了山水之景,峰峦起伏,春波横于其下,浑然妙趣天成。 李玄寂出声之际,谢云嫣恰好收手,她放下了茶筅与水壶,恭恭敬敬地捧起那盏茶汤,举至眉间,呈给李玄寂:“殿下请用茶。” 李玄寂半晌不动。 可惜谢云嫣没有读懂燕王殿下的眼神,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我很用心做的,昨天晚上还给阿默和子川少爷都试过,好喝,我不骗您。” 她的眼眸澄透而深邃,但她又是那么娇弱,当她专注地望着某个人的时候,会令人产生一种被依赖、被期待的错觉。 譬如此刻。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勉强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简直一言难尽。 第11章 燕王终于怒了,嫣嫣被罚…… 茶汤入口绵软,茶味很淡,反而是牛乳和蜜糖的味道窜了出来,甜腻得令人发指。 燕王向来沉稳如泰山,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谢氏独门秘制?” 谢云嫣大约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她偷偷地向后头蹭了一点:“呃,茶水那么苦,有什么好喝的,我加了酥酪碎末和糖砂,您不觉得这样味道特别好吗?” 李玄寂不说话,冷冷地看着谢云嫣,直把她看得差点缩到案几下面去。 虽然如此,但她还是能窝在那角落里,弱弱地挤出声音来:“您息怒,您不喜欢这个味道,我下回换一个就好。” “没有下回。”李玄寂断然道。 谢云嫣急了,伸手扯住李玄寂宽大的袖子,用软软的声音道:“燕王殿下,其实我很能干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会点茶、会制香、不会的也能一学就会,我会跟着阿默一起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可怜巴巴的:“所以,您别赶我走,可以吗?”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谢云嫣再接再厉:“我很听话、很乖,如果您实在不喜欢我,燕王府这么大,我躲得远远的,保证让您看不见我……” 李玄寂把袖子抽了回来,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谢云嫣的额头,用冷淡的声音道:“看不见你,那我面前的这个是什么?” 谢云嫣“噌”地一下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出去:“马上就走。” 跑得太急了,头还撞到了门,她“哎呦”一声,抱住了头。 李玄寂好像又听到她啜泣了一下,他站了起来。 但谢云嫣一点没停,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下就窜了出去。 枝头上的小鸟叫得更欢了,蹦达着,差点要跳进窗子里来。 李玄寂低下头,看了看案几上的那盏茶,浮沫渐渐散去,露出下面的茶汤,清澈纯净,却已经凉了。 他想起刚才那个女孩儿说的“保证让您看不见我”,忽然心生不悦。 —————————— 关于将谢云嫣送到城外庄子上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谢云嫣识趣得很,接下去的日子里,远远地看见李玄寂的影子就“嗖”的一下逃走了,绝不在他面前出现。 接下去的几天,赵子默和赵子川分别被考量了骑射、刀剑及搏击等诸般武艺,赵子默终归略胜一筹,但李玄寂始终未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两个少年被带到了书房,进行最后一场文试。 书房很大,在左右两边分别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赵子默和赵子川各坐其中,主考者乃是燕王府的长史刘老夫子,考的是墨义。 谢云嫣在赵子默的身边为他研墨,这本是书童之职,但她缠着刘长史磨磨唧唧求了半天,闹得那老头子头疼,把她也给放进来了。 -- 第20页 谢云嫣今天特别规矩,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差点要把脸趴到书案上了。 看过去一切波澜不惊。 一个时辰后,考毕。 刘长史将两个人的卷子仔仔细细地批阅了一遍,而后公布道:“五十道墨义,子川和子默两位公子皆是全对,子川公子早了半刻交卷,此局,子川公子胜出。”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抗议道:“我不服,我昨天看见子川偷偷摸摸去找你了,就他肚子里那二两不到的墨水,若不是提前知道考题,怎么会全部答对?” 赵子川涨红了脸,一声不吭。 刘长史嘿嘿一笑:“人家都知道在考前过来拜会考官,讨教一番,你们怎么不来?” “我们穷啊。”谢云嫣说得理所当然,“整个燕王府都知道你爱财,我们一两银子都没有,找你作甚。” “这就对了。” 刘长史捋着山羊胡子,笑得也像一只老山羊,贼溜溜的,“你们自己没钱,怪得了谁,子川公子出的价格公道,一道题一两金,今天这考题出得特别难,老夫若不提前告诉他,焉能对得起那五十金。” 谢云嫣气鼓鼓地道:“所以这不算数,阿默是现考的,你都说了特别难,阿默都答对了,应该是阿默比较厉害才是。” 刘长史瞥了她一眼:“可是,子默公子的答题大多是你用手指蘸水写在桌上给他偷看的,别以为老夫没看见,要论起来,你们这个当场舞弊,罪过也不轻。” 赵子默的脸也涨红了。 谢云嫣煞有其事地和老头子争辩:“若不是子川先去找你要考题,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半斤八两,最多算个平局。” “不错,半斤八两,两个皆是无能之辈。”李玄寂冰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云嫣马上捂住了嘴。 书房的门被大大地打开了,李玄寂出现在门口,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了。 赵子默和赵子川都跪下了,谢云嫣偷偷地向后蹭了两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子。 李玄寂径直走了进来,端坐到上方的高椅上,注视着下面跪着的两个少年,淡淡地道:“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子川看了赵子默一眼,恰见赵子默也抬眼看他,两个少年目光对视,彼此间有火光闪过。 赵子川一时血气涌上心头,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李玄寂道:“王爷当日亲口说过,这场文试,所考更在学问之外,可不落窠臼,各凭本事。既如此,有人生而聪慧,有人生而勇武,还有人、比如我,生而富贵,这些,都是各人的本事,这场比试我是凭本事赢的。” 李玄寂居然还笑了一下:“不错,勇气可嘉。” 他转向赵子默:“你呢?” 李玄寂的语气分明是淡淡的,但赵子默听了,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他这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我、我、我……” 谢云嫣从后面用脚尖踢了赵子默一下,怎奈赵子默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在那里急得直冒冷汗。 李玄寂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了。 谢云嫣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道:“王爷容禀,我和阿默已经定了亲,将来肯定是要嫁给他的,夫妻本为一体,我之所思所谋,尽为阿默所用,我答出来的题,和他自己答出来的也没什么差别,他能有这么聪明的媳妇,这也是本事。” “胡说。”赵子川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反驳:“这算什么本事,找媳妇谁不会,我将来要娶个多才多艺的世家千金,可比你强多了。” 在李玄寂严厉的目光下,谢云嫣不敢太嚣张,但她还是翘起了小鼻子,小小声地道 :“那不能的,像我这般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的姑娘,你肯定找不到第二个。” 这话说得很是无耻,但偏偏她生得玉雪可爱,一张脸蛋如同水蜜桃子,粉嘟嘟的,还微微地歪着脑袋,看过去既纯真又无辜。 刘长史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那是,脸皮这么厚的小姑娘,要找到第二个确实也难。” 李玄寂差点绷不住表情。 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年那日,彼时的尚书令谢鹤林谢大人跑到燕王府,笑眯眯地对他道:“我儿子是长安第一才子,我儿媳是长安第一美人,我家孙女儿将来必然是绝顶聪明、绝顶漂亮的小娘子,无人能及,小世子,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儿,我把她送给你为妻,你赚大发了。” 所以,果然一脉相承,祖孙两个都是厚脸皮,这一点确实无人能及。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下了脸:“赵子默、赵子川,心术不正,投机取巧,却又落人把柄,蠢不可及,所谓各凭本事,没一个有真本事让人信服,你们又让我失望了。带下去,院子里罚跪,各自反省。” 还好,今天不用挨板子,两个少年不敢狡辩,沮丧地跟着侍从出去了。 李玄寂略一抬手,刘长史和侍从们一起退出了书房,只留下谢云嫣。 李玄寂的目光落到谢云嫣的身上。 谢云嫣抖了一下:“王爷,您饶了我吧,您身份尊贵,乃天上人,不要和我这样的小女子计较,我错了,我有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不要叫我去罚跪。” 她的眼睛都含上了小泪花儿,可怜地眨巴着。 李玄寂冷哼了一声,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一本《礼记》,翻到“内则”一篇,伸过去,几乎要盖到谢云嫣的脸上:“坐到那边,把‘礼记内则’抄一遍,好好学一学,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不可似今日这般恣意妄为。” -- 第21页 谢云嫣委委屈屈地从脸上把书扒拉下来,抽了一下鼻子:“字太多了。” “三遍。”李玄寂温和又平静地对她道。 第12章 嫣嫣是个书法家,燕王惊…… 谢云嫣麻利地坐下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开始抄书。 她的腰身却坐得笔挺,写字的姿势一丝不苟,在那里运笔如飞,埋头苦抄,却是撅着嘴巴,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小表情。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今日天气大好,令人愉悦。 天微微地阴了下来,外头起了风,潮湿而凉爽,好像快要下雨了。 风摇动棠梨树枝,在窗格子上抽打着,树上的小鸟雀似乎急了起来,啾啾地叫得很凶。 李玄寂坐在那里翻看军务文书,房间里安静得很,只有书页翻动时间偶尔发出悉索的声响。 似乎相安无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玄寂觉得好像有人在偷偷看他,但他望过去的时候,谢云嫣却目不斜视,一幅认真写字的模样。 李玄寂不动声色,又低了头去看书,过了片刻,突然抬眼。 他和谢云嫣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那女孩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就像窗外探头进来的小鸟,好奇、淘气、又天真。 被逮住了,谢云嫣的脸红了一下,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甜,让李玄寂想起了那天她沏出来的那盏茶,像带着奶味的蜜糖。 李玄寂走到谢云嫣面前,手指敲了敲书案:“抄完了吗?” “抄完了。”谢云嫣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听过去还有点儿得意。 李玄寂拿起来她抄写的那一叠纸,看了一眼,简直有点不相信,再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花,他“刷”的一下,把纸伸到谢云嫣的眼前,几乎要怼到她的鼻子上了。 “这是什么?” 谢云嫣缩着肩膀,接过那叠纸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哼哼唧唧地道:“礼记内则,三遍,我抄好了,一个字不少,真的。” 十几张纸,上面大约是写满了字,但仔细看,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只见一片墨迹酣畅,笔锋狂乱,如疾风骤雨,勾画纵横不知所云。 李玄寂面无表情:“我今天才发现,我竟然不识字。” “这是仿怀素狂草。”谢云嫣小心翼翼地道,“此字体,意似水云在天,尽显魏晋名士风流姿态,您不认得没关系,您叫刘长史过来,他肯定认得。” 怀素狂草,虽然不太好认,但是……架不住它写起来特别快。 李玄寂的面色明显不对了,谢云嫣自己也知道大势不妙,心虚地直往后缩,这么一缩,原本压在衣袖下面的一张画纸就露了一个小角。 李玄寂的眼睛瞥见了,顺手把那张画纸拿了起来。 谢云嫣“啊”了一声,干脆用纸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了,当作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可惜,李玄寂很快把那一叠所谓的怀素狂草抽走,又换了一张画纸怼到她脸上,再次发问:“这又是什么?” 纸上勾画着一个男人的半身侧面,他鼻峰高挺,眉目深邃,英俊而刚硬,他穿着一袭铠甲,甲衣上犹带血迹污痕,画面只作黑白二色,笔锋勾勒写意,那男人的轮廓其实不甚清晰,但是,那种凛然如山岳、锋利如刀剑的气息却穿透了宣纸,扑面而来。 画的正是李玄寂,那是谢云嫣梦中的李玄寂,就如同一幅水墨。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道:“这是我画的燕王殿下。” 李玄寂指了指那叠抄写的礼记:“怀素狂草。”又指了指那张画纸,“我的画像。”他的脸沉了下去,“很好,非常好,谦恭虚己、循规蹈矩,看来你深有领会。” 他的神情冷肃,气势骇人,燕王殿下发怒的时候,能令千军辟易,但是,谢云嫣却很不怕死,她还能露出乖巧的笑容,用带着奶味的声音哄他。 “王爷是当世伟丈夫,雄姿英发,灼灼如烈日,风华雅俊,皎皎似明月,我一见殿下,便为您的光采所折服,今日得您教诲,更是如受宠若惊,故而画了这幅小像,日后当悬挂于房中,参拜若神佛……” “休要溜须拍马。”李玄寂打断了谢云嫣的话,“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甜言蜜语哄人,你谢家的君子风骨都被你一个人丢光了。” “我只是个姑娘家,分明不是君子啊。”谢云嫣理直气壮地回道。 李玄寂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谢云嫣打了个哆嗦,这种目光她很熟悉,她每每淘气过头了,父亲总是会用这种危险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她的手掌心就要遭殃了。 谢云嫣急了,蹭过来,怯生生地拉住李玄寂的袖子:“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甜言蜜语哄人,您和我非亲非故,却带我到长安,收留我,为我挡风遮雨、令我衣食无忧,无论我多闹腾,您都不和我计较,我心里明白,我感激您。” 她的手还拉着李玄寂的袖子不放,大约还是有点害怕,嫩嫩的小爪子张了张,又牢牢地抓住了,看过去软软的,让李玄寂又想起了幼时遇见的那只雏鸟,它在他掌心打滚的感觉,和这个差不太多。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谢云嫣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自从我爹走后,就没有人这样疼我了,虽然王爷您凶巴巴的,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您,您不要赶我走,也不要讨厌我,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 -- 第22页 她仰起脸,她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湿漉漉的水光,果然就是刚出窝的小雏鸟的模样,一味黏人。 她说他凶巴巴的。李玄寂想了一下,脸色稍微和缓了下来。 就在这时,外面倏然炸响了一声惊雷,轰轰隆隆。 谢云嫣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她是害怕打雷吗?李玄寂的手微微地抬了起来。 又是一声惊雷,哗啦一声,大雨落了下来。 谢云嫣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道:“哎呦,下雨了,阿默还被罚跪在院子里呢,要被雨淋到了,我去看看他。” 她急急忙忙地朝李玄寂一躬身:“王爷请容我告退。” 话是这么说着,可她也不等李玄寂点头,就飞快地跑了。 李玄寂的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而那个女孩儿已经“哒哒哒”地跑远了。 李玄寂平静地回到书案前,重新开始看书。 雨下得很大,窗前的小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树枝抽打着窗格子,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和着噼里啪啦的雨水声,显得分外吵杂。 雨水从窗外溅了进来,李玄寂起身过去,想要阖上窗,隔着窗一眼望去,望见了院中的情形。 赵子默和赵子川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两个少年都已经被雨水淋湿了。 谢云嫣撑着一把伞,站在赵子默的身边给他遮雨,那伞大部分遮在赵子默的上方,谢云嫣自己的肩膀都有些湿了,但她并没有在意,她弯着腰,对赵子默笑着说话。 隔得那么远,雨水的声音太大了,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嘴巴动个不停,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李玄寂阖上了窗户。 —————————— 那天夜里,谢云嫣生病了。 她自己还不觉得,开始的时候只是有点不舒服,她不好意思惊动别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哼哼唧唧地睡不着,到了后半夜,身体开始发热,她忍耐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 睡在外间的豆蔻被惊动了,点了灯,过来看了一下,有点惊讶:“小谢姑娘,您怎么了?” 谢云嫣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喃喃地道:“爹,我要我爹,他去哪里了,你们帮我把他找回来,我很难受,我要我爹……” 后来,她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连豆蔻大声地叫她都听不见了。 她不记得父亲去了哪里,心里难过,在梦里流下了眼泪,可是不管她怎么哭,都找不到父亲,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无边的黑暗中。 在梦里走走停停,她偶尔会醒过来一下,神智依旧不太清晰,断断续续地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 先是赵子默焦急地在问:“嫣嫣她怎么了,烧得这么厉害,要不要紧?老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她。” 然后是一个老头子气哼哼地在说话:“小姑娘初到京城,水土不服本来就是有的,又淋了雨、受了凉,自然会生病,不必这般大惊小怪,半夜三更的,硬把老夫拉过来,老夫是堂堂太医院的掌院,看这种小病,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接下去是拂芳的声音:“这是王爷的意思,老大人请包涵一二,我家王爷的心病您是知道的,他担心这孩子被他的煞气冲犯了,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非要让您过来看看才好放心。” 老头子嗤笑了一声:“生死病痛,乃人生常态,老夫见得多了,哪里有什么冲犯之说。” 后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谢云嫣在半梦半醒中思量着,王爷是谁?谁是王爷?这么想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高大而威严,她好像又坠入了梦境,喃喃地叫了一声:“父亲……” 第13章 赠您一枝春 拂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老大人,您看看,这孩子现在可还好,差不多的话,我想让她连夜搬出燕王府,先到外面的庄子上去住一段时日。” 老头子听过去更不高兴了:“她都病成这样了,当然要以静养为宜,外头雨大、天凉、大晚上的,搬来搬去,好好的人也要添上三分病,你是怎么想的?” “不是的。”拂芳叹气,“王爷觉得这孩子是因为他才病倒的,若不远离,恐怕有性命之虞,还是及早搬出去为妥。” 老头子唠叨着:“王爷诸事英明,在这点上总是过分迂腐,真是……” 后面的话谢云嫣听不太清楚了,她又睡了一会儿,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被人扶起来,喂了一碗药。 赵子默低声和她说话,一直在哄她。 待到喝完药,丫鬟给谢云嫣裹上了厚厚的衣服,赵子默把她背了起来。 更不舒服了,谢云嫣本来就很冷,却被挖出了温暖的被窝,不由打起了寒战。 赵子默背着谢云嫣出去,豆蔻挑着灯在前面引路,拂芳唤了两个婆子给他们打伞。 雨下得很大,天很黑,风吹着灯烛忽明忽暗,王府的庭院很大、路很长,一直走着,前方是一片暗淡的夜色和无尽的雨幕。 走到一半的时候,谢云嫣听到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混合在风雨声中,低沉而熟悉,她觉得自己大约还没有醒来。 身边的人都停了下来,深深地弯下腰去:“参见燕王殿下。” 男人沉稳的脚步在谢云嫣的面前停了下来。 谢云嫣趴在赵子默的背上,勉强抬起头来,她烧得太厉害了,视线都变得朦胧起来,如在梦里。 -- 第23页 李玄寂低头望着她,暗沉的夜色里,他的神情晦涩不可捉摸:“回去吧,病成这样就别乱动了,好好休养为宜。” 谢云嫣的神智恍惚得很,她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喃喃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玄寂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反而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转身离去。 他不理她。 谢云嫣觉得很委屈,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总会摸摸她的头,握住她的手,一直陪着她,可是,这个人却不理她。她烧得迷瞪了,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声音像刚出生的小猫那样微弱。 李玄寂回头看了一眼。 谢云嫣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听到了李玄寂低微的叹息声,他看过来的眼神,在飘摇的风雨中,其实是那么温和。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他并未停留。 拂芳匆匆追过来:“王爷,这么晚了,您去哪里?” 李玄寂冷淡地道:“我另有要事,出去几天。” 他不再多说,大步地走开了,侍从为他撑着伞,他踏入夜雨中。 谢云嫣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 接下去那段时间都是春雨绵绵,是难得的潮湿天气,花重长安城,落红铺满了小径,鸟雀都躲起来了,燕王府里清静得很。 雨水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才停住了。 李玄寂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晴朗了起来,棠梨树上那几只呱噪的鸟雀也重新钻了出来,叫得比之前更大声了。 隔了一段时日,案头的军务文书已经堆了很高了,李玄寂坐在窗边阅看着。手边一盏敬亭春雪茶,茶是冷的,帘子后面的博山炉里点着沉水白檀,香是淡的,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沉静而清幽。 窗外的鸟雀忽然停住了鸣叫,扑啦啦地扇着小翅膀,飞走了。 有人在敲窗子。 李玄寂不予理会。 那人继续敲,就像小鸟在啄着窗子,轻轻的、俏皮的。 李玄寂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 窗子被悄悄地推开了,从窗缝外伸进来一只小手,手上持着一枝桃花,那桃花大约是从后面的园子里刚刚折下来的,花瓣上还带着一点春露,摇摇颤颤。 肌肤若雪,桃花似粉。 拂芳最近越来越纵容她了,还能让她偷偷地摸到窗子外头来,简直不能忍。 谢云嫣的小脑袋从窗户下面探出来,只露出一半,圆圆的大眼睛眨了眨,甜甜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猝不及防,忍不住咳了起来,半天才止住:“你叫我什么?” 他的目光有些危险。 谢云嫣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她歪着脑袋,又开始眨巴她黑溜溜的大眼睛,活脱脱就像枝头的小鸟儿,浑然不知怕人:“玄寂叔叔啊,您是阿默的长辈,我自然要叫您叔叔的,这没错吧,您这么年轻,比我爹还小几岁,总不成叫您伯伯的。” 她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儿,却偏偏那么淘气,胆子也大得很。 她摇了摇手里的桃花,声音也如同这桃花一般,娇嫩柔软:“玄寂叔叔,赠您一枝春,愿您如同这春光似锦、岁岁光明。” 李玄寂放下了手中书卷,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这桃花原本就是我府里种的,无需你赠我。” 谢云嫣撅起了小嘴:“我身无长物,借花献佛也是一番美意,您不要嫌弃嘛。” 她拿着花枝摇了摇,一片花瓣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落在李玄寂的袖子上。 李玄寂的手动了动,将花瓣拂去了。 谢云嫣抬起脸,微微地笑了起来,她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小脸蛋又红润了起来,看过去活泼淘气的精神劲头,和原来一点没有差。 “我今天去园子里玩,看见桃花开得正好,我谁都没想,就想到您了,想让您也看看这大好春色,这一枝桃花开在最东,所谓东风第一枝,定然是最美的,才配得上让您观赏。” “你这毛病最好改改。”李玄寂语气淡漠,“成天甜言蜜语哄人,太不庄重,说吧,你今天又要求我什么?” 谢云嫣怔了一下,神情暗淡了下来,她今天兴冲冲地过来,被当头泼了冷水,也有些赌气了。 她退后了一步,低声道:“我没有哄您,我只是看见花开得正好,想让您也看看,我也没有打算求您什么,我今天过来是向您道谢的,上回我生病的时候,承蒙您照拂,十分感激……” 她的眼眶红了一下,眼眸里带上了一点泪光,这样看上去,更像一只可怜的小雏鸟了,在那里委屈地啾啾:“我忘记了,玄寂叔叔其实是不喜欢见到我的,是我不对,我这就走了。” 她扔下了桃花,转身跑走了。 那枝桃花落在书案上。 这孩子也会生气呢。 李玄寂沉默了半晌,拈起了那枝桃花。 桃花如春色,那么明媚浓丽、生机勃勃。 他略看了一下,又放下了,而后叫来了府里的管家,淡淡地吩咐道:“叫人去一趟安信侯府,拿我的名刺,请温煜大人过府一叙。” “是。”管家躬身应诺,就要出去。 “且慢。”李玄寂站了起来,“算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备车。” —————————— 这天,赵子默正在谢云嫣的房间里说话。 -- 第24页 他们两个其实已经到了要避嫌的年纪,但一则已经订了婚约,二则现在没有长辈管着,也不讲究这个。 豆蔻见赵子默来了,欢欢喜喜地给他沏茶端果子。 赵子默没有心思吃茶,他有点沮丧:“王爷到底要收谁为养子,都过了这么久了也没个定论,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若是……不能中选,以后再回凉州去,那也太丢人了。” 谢云嫣柔声哄他:“你放心好了,虽然你看过去傻傻的,但架不住那个赵子川更傻,王爷他没的选,肯定是你了。” 一点也没被安慰到,赵子默气恼地看了谢云嫣一眼。 谢云嫣“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了,不和你打趣了,你且想想看,如今这般际遇,都已经是分外之喜,得之,你之所幸,不得,你之所命,不要太过奢求,何况,依我看,王爷不是小气的人,他既然带你们来了,哪怕不认作儿子,也应该会给你们一番前程,你耐心等等吧。” 豆蔻插进来一句:“姑娘说得对,王爷这般身份地位,但凡他多看一眼都是抬举,日后自然有好处,不是我吹牛,我们燕王府出去的,哪怕是看门扫地的下人,也比寻常人家风光得多。” 赵子默听了,心下稍定。 这边正在说话,进来一个婆子,奉了拂芳的意思,传唤谢云嫣过去:“小谢姑娘,快来,有客人要见您。” 谢云嫣纳闷,和赵子默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想不起来,在长安究竟有什么熟人会上门拜访。 赵子默好奇,跟在谢云嫣后面,和那婆子一起出去了。 到了前院的垂花厅那里,拂芳正在招待一位贵夫人,她对那夫人颇为客气:“温夫人请稍候,谢姑娘马上就过来了,您先喝茶。” 拂芳虽然只是一个奴婢,但她是燕王跟前得用的人,身份自然不同一般,那夫人不敢托大,含笑道:“无妨,原是我不打招呼就来了,多有冒昧。” 谢云嫣一脚踏进来,拂芳看见了,道:“这不是来了,谢姑娘,快来见过温夫人。” 谢云嫣愣住了。 第14章 “是您让温夫人来接我的…… 厅堂上方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佩着金梅花宝顶簪,既高贵又端庄,她还很年轻、也很美丽,蛾眉曼睩,朱唇若丹,灼灼有海棠之艳色。 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看过去竟与谢云嫣有七八分相似。 谢云嫣见过她,在安信侯府的大门外,等了许久,见了一面,彼时,这位温夫人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但今天,她却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就是嫣嫣吗,我可怜的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谢云嫣平日聪明伶俐,此时此刻却有些呆滞,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温夫人笑容不变,她微微地俯下身去,朝着谢云嫣伸出了双手:“好孩子,我娘家姓苏,你应该知道我的,我是你的母亲啊,来,到母亲这里来。” 从小到大,谢云嫣偷偷地梦想过很多次和母亲见面的情形,母亲会亲亲她、抱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毕竟,她这么聪明又漂亮、还很乖,母亲肯定会疼她的。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有点不知所措,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欢喜。 拂芳笑着,推了谢云嫣一把:“这孩子,可不是高兴得傻了,那是你娘啊,还不快点过去。” 谢云嫣还是不动。 温夫人苏氏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轻轻地抱了抱谢云嫣:“我的儿,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娘一直在想你。” 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似荔枝、似兰花,浓艳馥郁,靠得这么近,谢云嫣并不习惯,但她的怀抱还是温暖而轻柔的,如同云朵。 这么轻的拥抱,谢云嫣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下就沉陷下去了。这就是生下她的母亲,与她骨肉相连的人。谢云嫣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不作声地搂住了苏氏的脖子,低下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 苏氏笑得更加温柔,抚摸着谢云嫣的后背,柔声哄她:“好了,别哭,娘这就带你回家,以后为娘会好好疼你,你乖乖的,不用怕。” 谢云嫣用袖子抹着眼泪,轻轻地“嗯”了一声,她还是不知道该和苏氏说些什么才好。 说苏氏这十二年来为什么对她不闻不问?说苏氏那天为什么避而不见?仿佛也没什么意思,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终究还是盖过了心中的那些话,谢云嫣仰起脸,望着苏氏,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赵子默在旁边看着,此时终于忍不住:“温夫人,你当年都抛下嫣嫣了,如今又来做什么?谢叔叔临终前把嫣嫣托付给我了,我会照顾她的,你不要带她走,我不相信你。” “这位就是赵公子吗?”苏氏神情自若,点了点头,“我前头就已经听说过你,果然是个好孩子,知章别的不行,眼光还是准的,他既然把嫣嫣许给你,你也算是我的晚辈,唤我‘苏婶婶’即可,不必生分。” 赵子默一拳打在棉花上,全然无处着力,有点脸红了:“那不必了,我不过是个乡下野小子,高攀不起您这样的婶婶。” “阿默。”谢云嫣小小声地叫了一下。 赵子默“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了。 苏氏笑意盈盈,轻声细语:“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嫣嫣这孩子到了长安,这就赶紧过来接她了,我知道你们心里恼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她,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虽然见不着她,其实心里是日日挂念的,嫣嫣的房间我都已经为她备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存有隔阂。” -- 第25页 拂芳也在一边劝说:“这世上哪里不疼儿女的母亲,当年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懂得,不要苛责,总之都已经过了,如今母女团聚,岂不是一桩喜事,谢先生已然不在人世,子默你自己也还小,小谢姑娘若能得温夫人亲自照料,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赵子默迟疑了一下:“那,嫣嫣先去温家看看,若是不对,她依旧回来。” 拂芳松了一口气:“好了,小谢姑娘收拾一下东西,跟温夫人回去吧。” 谢云嫣蹭蹭蹭地跑过去,抓着拂芳的袖子摇了摇:“芳姑姑,我本来就是两手空空地来到燕王府,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但是我想去和燕王殿下道声告别,姑姑可以带我过去吗?” 拂芳忍住笑,故意板着脸:“不成,王爷这会儿在书房,他说过了,不许你再靠近进他的书房,若不然,让你罚抄礼记全篇三遍。” 谢云嫣瑟缩了一下:“这么狠?” 她皱着小眉头考虑了一下,忍痛道:“我对殿下而言固然微不足道,但殿下对我而言却如山如岳,当尊而重之,我怎么能不告而别呢?没事,不就三遍礼记吗,我不怕。” 拂芳听得笑了,遂请苏氏稍候,她带了谢云嫣去向燕王辞行。 李玄寂的书房外面守着一众侍卫,见拂芳又带谢云嫣过来,一个促狭的,还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吓唬她,谢云嫣翘起鼻子“哼”了一声。 但是谢云嫣确实有点怕,不敢进去,远远地站在阶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玄寂叔叔,我是云嫣,我要走了,特来拜别……” “进来。”李玄寂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云嫣壮起胆子,慢慢地走了进去。 李玄寂坐在书案前,天气开始有些热了,他今天换了一袭圆领大袖的长袍,依旧是玄黑色的,衣襟上绣着大幅银线云海纹,飞龙破云而出,看过去一如既往的威严。 燕王殿下确实是英姿无双、灼灼若天上烈日,可惜,就是有时候凶了一点,还会罚她抄书,吓人得很。谢云嫣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一点也不显,上前乖巧地行了个万福礼。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书案:“听说温夫人来接你,你去了安信侯府,须记得谨言慎行,不可再成天油嘴滑舌地哄人,免得折了你们谢家的风骨。” 谢云嫣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是,我不哄别人,自从见了叔叔,别的人都如尘泥一般,不值得我去哄的。”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谢云嫣笑了起来,如同春天枝头的那枝桃花一般,明艳而美好:“好的,我不淘气了,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摆了摆手:“去吧。” “是。”谢云嫣依言退下,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了一句,“玄寂叔叔,是不是您让温夫人来接我的?” 这个女孩儿有时候过分聪明了,也不太好。李玄寂并不回答。 谢云嫣在李玄寂面前重新站定,眨巴着眼睛,用天真的语气问他:“您是真的不喜欢看见我吗,所以想让我离开燕王府?或者是,您觉得自己命犯凶煞,会对我不利,才让我远离您?” 从来没有人敢在李玄寂面前提及命数一说,世人畏他、远他,视他如梵天修罗,只有这个女孩儿似乎懵懂无知,她会用软软的声音叫他“玄寂叔叔”,又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挑衅他的威严。 李玄寂面无表情,他望着谢云嫣的目光深沉而凌厉,能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战栗,不过,谢云嫣却是例外。 她一点都不怕,反而对着他仰起了脸,直直地望着他,十分认真地道:“我父亲说过,我出生的时候,祖父见了我最后一面,他老人家给我算了一卦,我八字命局循环相生,注定一生顺遂、无灾无难,是个难得的吉祥之命。” 她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所以,我不怕,我在您身边,可以把我命里的福气分给您,分您一半,我自己留一半,这样就好啦。” 这样一个女孩儿,她一出生,就从世家千金沦为平民,她的母亲抛弃她,她的父亲早逝,她却说,可以把命里的福气分给他。她大约是忘了,他是尊崇的燕王殿下,坐拥百万雄兵,手握无双权势。 但她望着他的眼眸是那么清澈,让人想起春天山涧里的溪水、或者是秋天夜晚的月光,一尘不染,李玄寂想,可能她真的是那么想的吧。 傻得令人发指。 李玄寂神色淡漠:“你尽可以留着你的福气分给你的阿默,至于我,用不到这个。” “他才用不到呢,他和我定了亲,将来会有我这么好的媳妇,这福气,谁都比不了。”谢云嫣仰着头,一脸得意的小表情,若有小尾巴,此时大约要摇一摇了。 李玄寂很见不得谢云嫣臭美的模样,那本礼记一直还放在他的案头,他顺手递给谢云嫣:“我和你说过,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遭受暴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巴了下去,她用颤抖的手接过书:“玄寂叔叔……” 第15章 和和美美的温家人 李玄寂用温和的语气补了一句:“别再让我看到你的怀素狂草。” -- 第26页 谢云嫣一脸生无可恋:“玄寂叔叔……” 李玄寂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想要多抄几遍吗?” 谢云嫣噔噔噔倒退三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三遍很够了,您放心,我肯定记得特别牢。” 她捏着书,逃似也地跑出去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枝头上的小鸟又在叽叽喳喳地叫唤了,凶得很。 李玄寂思量了片刻,起身出去:“叫赵子默过来,随我去一趟法觉寺。” 燕王以“玄寂”为名,那是他出生之时法觉寺的圆晦大师为他起的法号,他纵横疆场,铁蹄之下亡魂无数,向来铁血铁腕,不敬鬼神、不问佛陀,但见了圆晦大师,却要唤一声“师父”。 李玄寂偶尔会去法觉寺拜见圆晦大师,与今日一般,看过去并无特别之处。 赵子默本来想陪着谢云嫣一起去安信侯府看看,已经出了燕王府大门了,又被叫了回来,心中还不无遗憾。 —————————— 安信侯温家是长安旧贵,累世功勋,到了这一辈,长房的温煜承了侯爵之位,在朝中担任户部侍郎一职,处事圆滑周到,颇有人缘。温煜的胞妹在光启帝还是太子之时,就入东宫侍奉,从太子良娣做到如今的温昭仪,高居九嫔之首。说起来,温家也是花团锦簇,让外人羡慕不已的。 安信侯府自然是富贵之所,庭院草木葱郁、屋舍雕梁画栋、游廊曲折连绵,苏氏一回来,就有一大帮仆妇簇拥过来,伺奉着捧着巾帕、拂尘、水瓯等物,一幅奢华做派,又与燕王府的肃穆庄重大不相同。 苏氏慢条斯理地带着谢云嫣一路进来,先去正堂拜见安信侯温煜。 温煜像是要出门的架势,他连看都没看谢云嫣一眼,只微微颔首:“既来了,就好生住下吧。” 而后,他便出去了,从头到尾,谢云嫣连这位温侯爷的脸都没瞧得太清楚。 苏氏神色自若:“侯爷在户部领职,是朝中重臣,事情多,成天总是忙,好在自家人,不很计较这个,明儿得空了,再给你好好安排一顿接风洗尘的宴席。” 谢云嫣赶紧低头:“不敢劳烦母亲和侯爷。” 那天谢云嫣在侯府门前看到的那个女孩儿正站在旁边,见状“噗嗤”笑了一声,她毕竟年纪小,眉目间那股鄙夷的意思就掩饰得不太好。 苏氏朝那边招了招手:“嘉眉,过来见过你云嫣姐姐。” 温煜膝下有三子两女,唯有温嘉眉是温夫人所出的嫡女,自幼独得宠爱,养成一幅骄纵傲慢的脾气,今天算是好的了,拖拖拉拉地过来,朝谢云嫣敷衍地点了点头:“姐姐好。” 苏氏笑道:“嫣嫣,这是你妹妹嘉眉,她小你一岁,不太懂事,但性子是极好的,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做姐姐的,多让着她点儿。” 谢云嫣一丝不苟地回礼:“是,妹妹大安。” 这边才两相见过,温嘉眉便没了正形,扑到苏氏怀中,扭来扭去蹭着撒娇:“娘,您昨天分明答应要陪我去花蕊阁挑选胭脂水粉,怎么一早上就不见了,我不依,花蕊阁新到的茉莉香粉都要卖完了,我若不能买到,过几天朱姐姐家的赏花宴上,她们姐妹几个都要笑话我了。” 苏氏抚摩着温嘉眉的头脸,满口“心肝肉儿”地哄她:“我的儿,你小小年纪,天生好颜色,听娘的话,我们很不用那些粉儿胭脂,娘带你去宝祥楼看看,若有中意的手镯簪子什么的,随便你买,够你去赏花宴上显摆了。” 苏氏和温嘉眉腻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形态亲昵,大抵天底下的母女都是这样。 谢云嫣羡慕地看着,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多余的局外人,与她们两个格格不入,她有些局促,沉默地向后退了两步。 温嘉眉好像忘了家里刚刚多了一个姐姐出来,她半推半拉地催着苏氏:“我不管,花蕊阁也好、宝祥楼也好,我都要,现在就要,娘陪我去,走啦、走啦。” 苏氏抬起头来,对谢云嫣歉然道:“你看看,你这个妹妹就是这么娇气,这么大的孩子了,还爱黏我,一刻都离不得。” 谢云嫣岂能不识趣,马上乖巧地道:“是,母亲尽管去忙。” 苏氏点头笑道:“你果然是个好孩子,不枉我真心疼你。” 她遂吩咐身边的仆妇:“带谢姑娘去西院后头的梨花阁安顿,那是专门为她备下的房子,昨天才收拾好的,你们几个仔细点,好好伺奉姑娘,切切不可怠慢。” 仆妇们赶紧应下了。 温嘉眉也不待苏氏再说些什么,硬生生地扯着她出去了,临出门前,她还偷偷地回过头来,对着谢云嫣扮了个鬼脸,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 苏氏并没有带温嘉眉出府,她打发了女儿去玩耍,自己去了东院,那是温煜和苏氏住的正房屋子。 早已候在那里的几个婆子丫鬟打开门、掀起帘子:“给夫人请安。” 苏氏进去,果然看见温煜正坐在里面喝茶,他见了妻子,急急站了起来,张口就问:“如何?” 苏氏这淡淡地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按你说的,我把人接回来了,这会儿也安顿好了。” 温煜并不关心这个,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可曾见到燕王世子?” 苏氏斜了温煜一眼:“侯爷别把话说得太早,那孩子现在还不是世子呢,又或者明天燕王改了主意也说不准。” -- 第27页 温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声:“燕王亲口所言,断无更改之理,开宗祠、封世子,大约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赵子默,一个名不经传的乡野小儿,居然能入得了燕王法眼,这一举鲤鱼跃龙门,可见天降运势,半分由不得人。” 他并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男人,想到苏氏和谢知章的女儿,语气不禁酸溜了起来:“带挈着我,还凭空多了一个女儿出来。” 苏氏悻悻然道:“侯爷说这话在刺我的心呢,你当我乐意吗?若不然,照旧给退回去?” 温煜叹气:“燕王亲自上门,和我提了这事,谁敢违逆?那边的意思,是借我们给谢家的女儿抬举一个好出身,如此,我们也能和燕王府联上姻亲,两全其美之策,莫说一个女儿,就是请一个祖宗回来,我们也要笑脸相迎。” 安信侯府固然风光,但若与燕王一比,那就什么也不是了。 温煜自己在户部始终是个侍郎,上不了尚书的正位。而宫中的温昭仪,年岁既长,失了少女颜色,早不为光启帝所宠,不过是依仗着旧日东宫的情分占着九嫔的位置。 难得燕王示好,对温煜来说,不啻于天降阶梯,他自然拼了老命也要攀附上去,女儿的委屈算什么。 苏氏“嗤”了一声:“可不是祖宗吗,这往后要供着、哄着、好生看待着,将来她出嫁了,更是人上人,只有我们巴结她的份儿,还敢嫌弃什么呢。” 温煜忽然转而对苏氏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和我提过,当初谢鹤林临刑前,给他这个孙女儿算过一个命卦,说那孩子天生好命,是难得的福星降世。” 苏氏并不太愿意提及当年事,闻言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 第16章 趾高气扬的燕王世子李子…… 温煜自己想了想,感慨地道:“果真如此,谢家当年本来被判了满门抄斩,那女孩儿一出生,先帝就下了圣旨,赦了谢家上下家眷的性命,这是其一,而如今,她一个罪臣之后,许配给乡野小民,谁能想到,能鸡犬升天,一道攀附上燕王府,这是其二,两下加起来,这么一印证,可不是正合了当初谢鹤林的命卦吗?” 苏氏皱着眉头:“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凭空多了这么一个人杵在眼前,别说侯爷,我心里也不太舒服,不急,待我琢磨个法子,趁早打发她出门,不碍我们的眼。” 温煜看了苏氏一眼,犹豫地道:“那可是燕王交代过来的人,你怎么敢……” 苏氏懒洋洋地笑了笑:“侯爷,这你就不懂了,燕王固然权势滔天,但若说起后院内宅的门道,他还比不过一个寻常妇人,我能叫谢家的女儿远离我们,又让燕王殿下寻不到错处,你怕什么,这事情我来安排,保管妥妥当当。” —————————— 平心而论,安信侯府对待谢云嫣还真是不错,下人们殷勤备至,大早上的,她还没醒来,丫鬟就在屋子里点起了薰香,一种似荔枝又似兰花的香气,仿佛和苏氏身上差不太多,甜得发腻。 谢云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被熏得打了一个喷嚏。 两个小丫鬟马上凑过来:“姑娘醒了?姑娘冷吗,多穿几件可好,夫人给姑娘备下了许多新衣裳,姑娘看看喜欢哪件?” 谢云嫣揉着眼睛爬起来:“有劳姐姐了。” 屋子里一应家什都是簇新的,窗幔和门帘都是嫩嫩的粉色,被褥枕头等物件是一水儿桃红,看得谢云嫣有点发毛,这个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凉州镇子上自家的宅院,一墙素壁,三尺青幔,没的似眼前这般花红柳绿的扎眼。 好歹苏氏还记得谢云嫣尚在孝期,备的衣裳倒是素色的,这才叫谢云嫣松了一口气。 洗漱完毕,刚刚才用过了早膳,苏氏就带着一大帮丫鬟仆妇进来了,步履匆匆。 谢云嫣上前,礼数周全:“见过母亲,女儿正想去给母亲请安,想来是迟了,母亲恕罪。” 苏氏亲亲热热地挽起谢云嫣的手:“你这孩子,和娘这般客气做什么,来,快跟娘出来,外面有贵客到访。” 也不待谢云嫣说什么,苏氏拉着她就出去了。 苏氏走得急,脚下跟生了风似的,差点没飞起来,谢云嫣人小腿短,被苏氏拖着,身不由己一路小跑,累得直喘气。 到了侯府的大门前,温煜带着温嘉眉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脸焦急之色,见了谢云嫣才松了一口气,居然对谢云嫣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女儿也来了,甚好,家里还住得惯吗?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和父亲母亲说,都是一家人,不可生疏了。” 谢云嫣前两天到了安信侯府,这会儿才瞧见了温煜的正面,冷不丁就多了一个父亲出来,她又打了个哆嗦,觉得今天大约真的有点冷,还是该多穿点。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侯府的管家飞快地从外面跑进来:“来了来了!” 侯府的正门大开。 先是前头来了四个卫兵,跑到安信侯府门前站定,后面六匹铁青大马拉着高篷朱顶大车停了下来,左右有数十骑士,披甲佩剑,分列两排,到了近前,齐齐下马,“刷”的一声响,整齐划一。 温煜带着妻女亲自迎了出去:“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一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他头戴赤金冠、身穿锦绣袍,腰配朱紫带,兼之容貌俊秀、英姿勃勃,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个儿郎好生风采”。 -- 第28页 竟是赵子默。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 赵子默顾不上其他人,他一阵风似地冲过来,一把抱住谢云嫣的腰,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兴奋地转着圈子,大声叫道:“嫣嫣、嫣嫣,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谢云嫣被他转得一阵头晕,惊叫着拍他的手:“哎呦,你做什么,笨蛋,快放我下来。” 赵子默嘿嘿一笑,放下了谢云嫣,在她面前将胸脯挺得高高的,满面红光:“前两天父王带我去法觉寺拜见了圆晦大师,给我看了八字命理,和父王正正相合,今天一早父王开了宗祠,将我收养在他的名下,从此后,我跟着他改姓李,宫里也下了旨意,册封我为燕王世子,原来父王心里早有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告诉我。” 他笑着,骄傲的少年灿烂如太阳,连眼睛都在发光:“一切尘埃落定,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嫣嫣,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燕王府的世子李子默,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威风?” 李玄寂终于正式收下赵子默做了儿子,对于这件事情,谢云嫣早有预料,也不觉得如何吃惊。 她上下打量着赵子默,不,现在应该是李子默了,有点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模样,顺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穿得像只大公鸡,太傻了。” 温煜在一旁沉下脸,低声喝止:“不可对世子无礼。” 谢云嫣对李子默眨了眨眼睛。 李子默马上站到谢云嫣面前,严肃地对温煜道:“嫣嫣和我的情分与旁人不同,她打我骂我都是使得的,与你何干?” 温煜泰然自若,一脸正色:“云嫣既然到了我温家,我是拿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的,世子与云嫣情意深厚,这固然是云嫣的福气,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由着女儿骄纵,免得她将来品性有瑕,这是为人父母的苦心,还望世子体谅才是。” 谢云嫣觉得自己的脸皮够厚了,今日见了温侯爷,才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令她叹服,她乖乖地低下头去:“是,多谢侯爷教诲,云嫣记下了。” 温煜借机上来与李子默见礼。 温煜此人生就一幅好样貌,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容形举止带着名士风致,与谢知章仿佛相似,就连他训诫谢云嫣的时候,也是一脸端庄正气,像极了谢知章的神态,李子默一时被唬住了,反而觉得这位温侯爷十分靠得住,比苏氏强上许多,当下收起了架子,也客客气气地和温煜寒暄了两句。 温嘉眉在一边,偷偷打量这位新鲜出炉的燕王世子。 她听说他原本是凉州赵氏的孤儿,不过是撞了大运才被燕王收作养子,想来是个粗鄙之人,却不料今日一见,这位世子不但品貌俊逸,更是气度轩昂,乍一看去,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子似乎也没什么差别,她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看了又看,脸蛋都有点儿红了起来,半晌,却见李子默连个正眼都没瞧她,不由又失望,生气地“哼”了一声。 苏氏朝温嘉眉使了个眼色,拉着她上前,对李子默道:“这是小女嘉眉,嫣嫣的妹妹。” 温嘉眉今天规矩极了,深深地施了个万福礼:“给世子请安。”又故作俏皮地笑道,“我这几天见了姐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却好教世子知道,如今姐姐是我们家的人,世子日后若是欺负她,我们是断然不依的。” 李子默只是随便看了她一眼:“温姑娘有心了。” 温煜在一旁捋须微笑,此时言语越发殷勤起来:“燕王殿下立了世子,真是万千之喜,难得世子来了我府里,令蓬荜生辉,我特备下薄酒,以做道贺之意,世子这边请。” 温煜身居侯爵之位,往日原是李子默须仰视跪拜之人,今日却倒了过来,对李子默这般客气恭敬,李子默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势的滋味,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 李子默一口应下了,然后又觉得不对,心虚地看了看谢云嫣,小声问道:“我可以喝酒吗?” 谢云嫣大方地挥手:“去吧、去吧,高兴着呢,随便你。” 于是宾主相谐,一起进去了。 安信侯府中有一处花园,园中有湖、湖上有桥、桥间一座凉亭,温煜设宴于此,邀李子默共饮。 湖边小轩台另设一席,所谓男女不同席,苏氏另带了温嘉眉和谢云嫣坐在这边,隔着湖,与那凉亭遥遥相对。 才一坐下,苏氏好像想起了什么,对温嘉眉道:“阿眉,过去嘱咐你爹一声,世子年纪还小,叫你爹悠着点,别让世子喝太多,小心伤身。” “是。”温嘉眉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带着小丫鬟过去了,这一去,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就留在凉亭那边了。 第17章 你的妹妹,也就是世子的…… 小轩台中,只余苏氏和谢云嫣两人对坐,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苏氏始终保持着温柔优雅的姿态,她亲手点了一杯茶汤,端给谢云嫣:“来,喝茶,我这点茶的手艺当初还是你爹教我的,尝尝看,味道如何?” 苏氏的点茶工夫又比谢云嫣高了一筹,杯中茶沫经久不散,雪白雪白的堆得老高,上有繁花点点。 谢云嫣只抿了一口,将杯子放了下来,轻声道:“我爹说过,当年母亲爱喝他点的茶汤,一定要加上蜜糖和牛乳才好,没曾想我的口味也和母亲一样,只是家里穷,供不起蜜糖和牛乳,一年大约只让我喝上一两次,那味道实在好喝,母亲的手艺比起爹,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呢。” -- 第29页 苏氏若无其事地道:“既然不爱这个,就换一种,这里还有玫瑰清露。” 谢云嫣将目光转开了,她望向湖中凉亭,那边笑语晏晏,一派和谐,温煜正叫了温嘉眉给李子默敬酒,隔得太远了,听不清楚,也看不真切,但温嘉眉小心曲意的情形却端的分明。 谢云嫣“嗤”了一声,握着拳头朝那边挥了挥。 李子默虽然饮酒,眼睛却还看着谢云嫣这边,见状赶紧坐直了身子、端正了姿势,变得一丝不苟起来,连温嘉眉敬的那杯酒也不接了。 谢云嫣这才满意了。 苏氏在旁边瞧着这情形,脸上不动声色:“早些年是苦了你了,好在如今子默这孩子有了出息,你也算苦尽甘来,日后有的是享福的日子,你爹在天有灵,必然欣慰。” 谢云嫣对着谁都能花言巧语,惯会哄人开心,唯独对着苏氏,她不太想说话,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苏氏看出了谢云嫣的冷淡,放下了茶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嫣嫣,你是不是在怨恨为娘?” 谢云嫣一板一眼地回道:“做女儿的,怎么敢对母亲有怨?” “你不用说,我心里有数。”苏氏掏出手绢,摁了摁眼角,语气哀婉,“我秉性娇弱,吃不得苦,当年一念之差,离开了你爹,其实一直在后悔,好在天可怜见,又把你送回我的身边,本想有机会好好补偿你,你却如此疏远,岂不是叫我伤心自责?” 谢云嫣赶紧站了起来,在苏氏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低头认错:“母亲不要难过,我不过是初来乍到,一时有些胆怯,母亲对我的爱护之心,我自然是明白的。” 苏氏眼中含泪,又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如今你爹不在了,娘是你最亲的人,侯爷心地淳厚,也是将你当作亲生女儿看待,这安信侯府就是你的家,你不要胡思乱想,让一家人有了隔阂,那就不美了。” 谢云嫣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母亲说得很对,母亲和侯爷待我亲善,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里会有别的念头。” 苏氏拍了拍谢云嫣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听娘的话,去世子面前,替你妹妹多多美言几句,你妹妹聪明伶俐、纯良娴雅,是个难得的好姑娘,那是你嫡嫡亲亲的妹妹,也差不多就是世子的妹妹,请世子日后多加关照,不要过于生疏了。” 谢云嫣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吃惊地望着苏氏,使劲眨巴眼睛。 苏氏抓着谢云嫣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又是忧伤又是温柔:“难道嫣嫣不乐意吗?果然你还是在怨恨为娘,为娘就求你这小小的事情,你都不肯听。” “哎哟!”谢云嫣突然大叫一声。 倒把苏氏吓了一跳:“我的儿,你怎么了?” 谢云嫣把手抽了回来,捂着肚子,弯下腰去:“我肚子疼。” 苏氏狐疑不定:“好端端的,怎么一下疼起来?” 谢云嫣的小脸蛋皱成了一团,神情十分逼真:“大约刚才那茶汤不对劲,糖放多了,我肠胃消受不起,不得了,吃坏肚子了。” 简直胡说八道,刚才她就喝了一口而已。苏氏的脸僵住了。 “不行不行,我熬不住,要去更衣,母亲,请容我先行告退。”谢云嫣飞快地说完,不待苏氏回答,一溜烟就跑了,像只活泼的小兔子,动作利索得很。 苏氏拉她都来不及,气得脸色铁青,望着谢云嫣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声。 ——————————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谢云嫣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又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敲在耳边。 她原本是个活泼淘气的女孩儿,就连在燕王府里也没个消停,不知怎的,到了安信侯府,却安分了起来,总是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就连门外的婆子带着豆蔻进来的时候,她也还在发呆。 “小谢姑娘!” 豆蔻的嗓门特别大,把谢云嫣吓了一跳:“哎呦,你怎么来了?” 豆蔻在燕王府服侍谢云嫣的日子虽然不太长,但却很是亲热,说起话来也没个讲究,叽叽喳喳的:“世子马上要随王爷出征去了,来不及和姑娘道别,叫我过来和姑娘说一声,请姑娘放心,他很快回来,叫您别惦记他。” 这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地砸过来,都让人来不及喘气,谢云嫣惊得差点没跳起来:“出征?去哪里?这么急,今天就走?” 豆蔻习以为常了:“是啊,我们家王爷出去打仗,向来说走就走,这回去哪里奴婢也不晓得,昨天半夜宫里传了圣旨出来,今天大早王爷就要出发了。” 豆蔻说得淡定,谢云嫣却有些不安,急急打发丫鬟去和苏氏说了一声,想去燕王府送行。 苏氏也十分关切,立即就安排了府里的马车,让谢云嫣赶快过去。 到了燕王府,豆蔻径直带着谢云嫣去了李子默的院中。 李子默如今身份不同了,堂堂燕王世子,住的是一大座院落,庭院深广,朱檐高墙,间有奴仆如云,进进出出地在为世子出征做着准备,谢云嫣进来的时候还被拦了一下,新近调拨过来的侍卫认不得她,持重盾、握长戟、凶巴巴地瞪人的样子,直叫她心肝发颤。 还是李子默亲自出来把她领进去了。 -- 第30页 李子默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他顾不上和那些侍卫计较,只抓紧时间和谢云嫣说话:“临川节度使孟金起兵谋反,大军直逼颍州,颍州刺史八百里加急军报昨天到了长安,皇上命父王即刻领兵平乱,父王说我既然是他的儿子,自然应当随他出战。” 为什么是儿子就要和老子一起去打仗?谢云嫣觉得燕王殿下的想法很没道理,她嘀咕着:“你才多大,就要去打仗,你行不行啊?” 不管大小,凡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 李子默断然道:“我当然行,怎么不行!”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看见我穿的这身战甲了吗?这原是父王当年在北雁门挂帅时所穿,父王十岁上阵杀敌,十三岁挂帅印,我是他的儿子,今年恰好也是十三岁,想来不差太多。” 李子默身上穿了一套黑色的铁甲,朴素无光,只在两肩和胸口处饰着饕餮兽纹,隐约透出凶悍之气。李子默的身量其实已经比同龄人高大了许多,但这套铁甲穿在他的身上,还是略显得大了一些,可想见当日李玄寂的挺拔健硕。 谢云嫣偶尔听父亲提及长安旧事,也曾说到过北雁门之战。 彼时,先帝驾崩,朝野动荡,狄人伺机北犯,老燕王李敢拒敌于北雁门,力战而死,尸首陷于战场,被千军万马所踩踏,连残骸都不能寻回。十三岁的李玄寂接掌养父帅印,率三军将士,白衣素甲守国门。 少年李玄寂以修罗之姿临于战场,凶悍无匹,率部大破狄军。四十万狄人无一生还,活人和死者困在一起,被李玄寂下令用战马的铁蹄踏成了烂泥,那之后的很多年,朔风吹过北雁门,还能翻出黄沙下面的碎骨。 那是大周朝十几年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事,谢知章当时提起还唏嘘不已,谢云嫣没想到今日会亲眼看到李玄寂在那一战中穿的战衣,她不禁有些感慨,伸手在李子默的肩膀上敲了敲,铠甲发出沉闷的回声。 第18章 请把阿默平安带回来…… 谢云嫣目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我的阿默总有一天也会和燕王殿下一样,成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但是,如今是你第一次去打仗,千万别逞强出头,老老实实地跟在燕王后面,由他护着你,只要能平安归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说到这个,李子默忐忑了起来,他在旁人面前强撑着不露出一丝破绽,但面对谢云嫣,却不能掩饰自己脆弱的内心,他低声道:“我不能畏缩,父王对我说,上阵杀敌,刀剑无眼,若我无能,不能杀出生天,他不会管我,我死了就死了,他可以换一个儿子。” 谢云嫣愣了一下,勉强笑道:“那不至于,他肯定是吓唬你的。” “不是吓唬。”李子默咬紧了牙关,急促地道:“你知道赵子川去哪里了吗?他跟着赵继海将军去了燕州大营,父王吩咐让他去好好历练几年,父王的意思很明白,这个燕王世子没那么好当,我若不能合他的意,赵子川或者其他人都能把我替下去。” “不会的,这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燕王现在是你的父亲,这世上,焉有做父亲不疼爱儿子的。”谢云嫣急急地道。 李子默看了看周围,侍从都被他拦在门外,四下无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坊间传闻,父王是个煞星,他的至亲没有一个能得善终,我在凉州大营的时候还听人说过,当年北雁门一战,就是父王的凶煞之气太盛,才把老燕王克死了。”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想来父王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他并不看重我的生死,燕王世子之位,我坐得,别人也坐得,只看最后谁的命最硬,能扛得过去。” 谢云嫣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她结结巴巴地道:“若不然,阿默,你别当这个燕王世子了,我们一起回凉州去吧,粗茶淡饭我已经习惯了,长安的锦绣繁华也不见得多诱人,我只愿你无灾无难,我们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世子,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动身了。” 李子默咬了咬牙,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里却露出炙热的光彩:“不,好不容易才走到这步,不赌一把我怎么甘心,嫣嫣,我说过,我会出人头地,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你等着我,我会做到的!我什么都不怕!” 说罢,他踏出了房门。 谢云嫣不放心,跟了上去,拧着小眉头絮絮叨叨:“无论如何,你此去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不在你身边,心里会一直记挂着你,你遇到事情,好歹多想想我,别逞一时意气,总之万事都要小心。” 李子默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埋头向前走。 谢云嫣忧心忡忡:“阿默你听我的,燕王殿下神武无双,只要有他上阵,什么叛军敌寇都不足为惧,他那个人,看过去凶巴巴的,其实心眼还是挺好的。你脸皮子厚一点,多哄着他、讨好他、死乞白赖地扒拉着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李子默仓促地停住了脚步,低声喝道:“嫣嫣,别说了。” 左右的人恭敬地避了一边,齐齐躬身为礼:“燕王殿下!” 原来是李玄寂从二重门那边大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玄铁山文铠甲,甲片层层相扣如龙鳞,肩部如飞檐勾起,凶兽盘踞其上,头首狰狞,更衬得他的身形高大强健异于常人。白昼之盛,也敌不过他一身深沉的黑色,令人心悸。 -- 第31页 这是谢云嫣第一次看见李玄寂一身戎装,但她却莫名地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在梦里曾经见过一样,她向前蹭了两步,小小声地叫了一下:“玄寂叔叔。”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过去。 他的身后带着两列铁甲金刀的卫士,一派威严肃穆。 李子默紧紧跟上。 谢云嫣撩起小裙子,追了上去,像个小尾巴,黏在后面,继续絮絮叨叨,不过这回是对着李玄寂:“玄寂叔叔,您今天的模样真威风,光华如日月经天,风采如玉璧照人,我就从来没见过比您更出众的人,您要去打仗了吗,可惜我不能一起跟去,不能亲眼看到您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真是十分遗憾。” 李玄寂生性冷漠而严厉,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话,燕王府的气氛一直都是肃然的,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会有人这么吵闹,像只小鸟儿,只要见到他,就总是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他沉着脸,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李玄寂身形高硕,腿也特别长,走起来很快,谢云嫣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气喘得有点急,但一点都不影响她说话。 “世人都说,玄寂叔叔您是我们大周的战神,铁骑一出,有雷霆之威,剑锋所向,万物为之披靡,您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这世上没有您不可踏平的高山、没有您不可逾越的河川……” 李玄寂忍无可忍,止步回首,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目光宛如利剑,跟在身后的李子默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了,不敢正视。 早先的时候,李玄寂只要这样看她一眼,谢云嫣就会夹紧小尾巴缩起来,但如今,她的胆子越发大了,一点儿都不怕,她眼巴巴地望着李玄寂,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所以,玄寂叔叔,您这么厉害,一定会把阿默平安带回来的,是不是?”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还有两个小梨涡,甜美又可爱,如果她能安静一点,说不准会更讨人喜欢。 李玄寂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李子默一眼。 那一眼,几乎要把李子默钉死在当场,李子默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燕王府的大门口。 数百骁勇卫兵持着长戈、牵着战马、列成方阵,候在门外,见了李玄寂出来,“刷”地一下,整齐划一地单膝着地,下跪行礼:“燕王殿下!” 一匹剽悍健壮的黑马被人带到李玄寂的前面,那马长鬃若羽,龙脊连线,浑身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如银,铁骨峥嵘。 李玄寂上了马,微微一抬手。 众卫兵又是“刷”的一声,齐齐起身,翻身跃上马背,行动间有风雷之势,战马长鸣,方阵倏然调整,列成两条长龙,随在李玄寂左右,前方的旌旗展开,在风中张扬,上面写着苍劲的金色“燕”字。 李玄寂策马而去。 李子默连汗都不敢擦,匆匆骑着马跟上了阵列。 谢云嫣踮着脚,一直张望着,直到尘烟在眼前散去,连李子默的背影都见不得了,才垮下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拂芳领着王府的仆从一直安静地候在旁边,这会儿见李玄寂走了,才出声:“小谢姑娘,别愁眉苦脸的,身为武将,征战沙场是常有的事情,前面的老王爷和如今的王爷都是如此,以后世子也会如此,你慢慢就习惯了。” 谢云嫣蹭过去,扯了扯拂芳的袖子,小眉头都纠结起来了:“芳姑姑难道不担心吗?” 拂芳奇怪地看了谢云嫣一眼:“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家王爷骁腾善战,这世间难逢敌手,他若出马,担心的只会是别人。” 不是的,还是会担心,谢云嫣在心里小小声地反驳着,将军善战,却自古不许人间见白头,譬如老燕王李敢,在李玄寂之前,他也曾有过战神之名,一生叱咤沙场,未有败绩,唯一一次失手,就死在了北雁门外,尸骨无存。 血肉之躯,会流血、会受伤,会让亲者如眼下这般担忧牵挂。但是谢云嫣看着拂芳一脸理所当然的从容神态,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小声地嘀咕着。 “唉,我今天吃不下饭了,晚上也睡不着觉了,会一直想着他们,能不能给他们写信啊?我想嘱咐玄寂叔叔多照顾阿默,也想嘱咐阿默多多小心,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爹说过,男人大多不听女人的话,这很要不得……” 不得了,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这么啰嗦,拂芳听得头都大了,只好俯下身子,耐着性子哄她:“送信是不能的,军务大事,不是儿戏。既然你放心不下,这样吧,我叫人去庙里给王爷和世子烧香,求菩萨保佑他们这次平安无恙,一根汗毛都不少地回来,好不好?” 谢云嫣想了一下,扭扭捏捏地道:“只有烧香吗?菩萨会不会嫌弃我们太小气了?” 拂芳忍不住好笑,摸了摸她的头:“那么,我叫人为他们点灯供佛,用最上等的芝麻油,点水缸那么大的灯,点上三天三夜,这样菩萨就能看到我们的诚心了。” “好吧。”谢云嫣勉强满足了。 拂芳松了一口气:“好了,那你赶紧回去吧,乖乖地在家,等世子回来我就打发人去告诉你,你不要着急。” 安信侯府的马车还等着,车夫一直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 第32页 谢云嫣回头看了那马车一眼,又一次扯了扯拂芳的袖子,声音更小了:“芳姑姑,我不想去温家,您能让我回燕王府吗?我很乖的,吃的也不多,好养活。” 第19章 祈福 拂芳有些讶然,上下打量着谢云嫣:“怎么了,温侯爷和夫人对你不好吗?这可不对了,你是王爷交代过去的人,我不信他们居然敢怠慢。” “不是,侯爷和夫人待我挺好,吃穿用度都不曾短缺。”谢云嫣吞吞吐吐地道,“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家。” 拂芳正色道:“小谢姑娘,温家有什么不好?安信侯府是功勋贵胄之家,家里还出了一位温昭仪娘娘,正经的皇亲国戚,温夫人与你有那么一层关系在,你在那里住上几年,也算温家出来的姑娘,世家千金,和燕王世子正好般配,岂不好吗?” “哦,我配不上阿默吗?原来大家都嫌弃我。”这下子,谢云嫣不但肩膀垮下去,脸都垮了,露出了泫然欲泣神情,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拂芳。 拂芳见状,自觉太过严肃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是呢,可嫌弃了,你看看自己,这么淘气,有谁吃得消,很该找个长辈来压着你,王爷常年在外征战,府里的事情他大多无暇顾及,让你的亲生母亲来管教你,才最稳妥不过。” 她笑着打趣道:“若是温夫人打你骂你,你尽管回来告状,我们给你撑腰,你别怕。” 谢云嫣呆了一下,沮丧地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 —————————— 谢云嫣一回来,就被苏氏叫了过去。 苏氏一脸关切之色:“燕王和世子已经启程了吗?侯爷说,昨天夜里二十万大军就已经连夜调集在长安城外了,这军情真是十万火急。” 谢云嫣兴致低落,说话也蔫蔫的:“是,走得匆匆忙忙的,我还有很多话都来不及交代阿默呢。” 苏氏故作忐忑之色:“我听说是临川节度使谋反,朝野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那位节度使是个南蛮子,喜食人肉、饮人血,前面朝廷派了左卫将军过去,没几天就败了,被那南蛮子砍了头当作酒杯,十分嚣张,等闲人降他不住,皇上这才让燕王出马。” “这么吓人!”谢云嫣听得小脸有些发白,纠结不已,“不过,我们凉州那边乡野传闻,燕王殿下乃修罗转世,昼而为人身,夜行为鬼刹,青面獠牙,脚踏乌云,能于千里之外取万人首级,听上去好像比那个南蛮子还要厉害一点,应该能赢得了他吧。” 苏氏咳了一声,她看着谢云嫣一脸担忧的小表情,吃不准这孩子是不是又拿话在噎她,只好试探着道:“燕王是很厉害,可世子是第一次出征,就遇上这么棘手的敌人,难道你不替他担心吗?” “我自然是担心的。”谢云嫣的眉头都打结了,“燕王府的芳姑姑说要去庙里给他们烧香点灯,祈求菩萨保佑,其实我也想去一趟。” 苏氏目光一闪,轻声细语:“那是应该的,我今天原也是要和你说这个事情,燕王世子这重身份,看似风光,其实凶险无比。寻常武将出征,无非冲锋陷阵,胜负都凭着一身真本事,但跟随燕王出征可说不准了,做了他的养子,若没有菩萨保佑,恐怕将有性命之虞。” “母亲这话女儿不太懂,听上去仿佛对燕王大不敬,我们还是不说了。”谢云嫣心里有点不舒服。 苏氏却不肯停下,她的语气温柔又诚挚:“你当燕王为什么要收个养子,那是因为他命格大凶,刑克父母妻儿,注定无子无后,这才要从外头找一个回去。这些话平时没人敢说,我们母女至亲,娘怕你蒙在鼓里,将来遭了灾祸还不明所以,才不得不提醒你。” 苏氏不依不饶,没奈何,谢云嫣只能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干巴巴地道:“那依母亲之见,又当如何?” 苏氏微微一笑,顺势把要说的话抛了出来:“你祖父当年给你算过命,说你是个福星,命格吉祥无双,想来这些都是天定的机缘,须借你的祥瑞之气,为世子抵挡煞气。似今日这般情形,你不如到长安城外的法觉寺去住一段时间,吃斋念佛,诚心为世子祈福,求菩萨保佑他此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意下如何?” 谢云嫣怔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难得苏氏今天和她说了这么多话,原来如此。 她抬起脸,望着苏氏,茫然地叫了一声:“母亲……” 她想问苏氏一句话。 面对着李玄寂的时候,她会笑嘻嘻地道:“您是不是真的讨厌我?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燕王铁血肃杀之名威震天下,她一点都不怕,而今,面对着苏氏,她却怕了。 “你说什么?”谢云嫣的声音太小了,苏氏听不清楚,她耐心地俯下身来。 谢云嫣又闻到了苏氏身上的香气,甜腻而馥郁,带着一种潮湿的气息,和房间里的熏香一样,据说那是上等的玫瑰油脂,长安城里世家豪族才用得起的金贵玩意儿,谢云嫣却不喜欢这种味道。 这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喜欢的。 “不,没什么。”谢云嫣低下了头。 “寺庙清苦,你若是吃不得那份苦,不愿意去,那自然也随你。”苏氏柔声哄她,“娘总是一心为你着想的。” “是。”谢云嫣退后了一步,恭敬地道,“有劳母亲费心了,一切就依从母亲的安排。” -- 第33页 —————————— 长安的繁华安宁一如从前,临川的战火没有在京城引起任何波澜,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再没什么人提及这个,毕竟,燕王剑锋所指,向来无人可敌,有他在斯,如同铁铸城墙,这太平盛世,百姓尽可以高枕无忧。 再往后的日子,桃花谢了春红,枝头上的蝉鸣了起来又歇了去,转眼间,便从春末到了夏至,而后又入了秋。 这天,苏氏陪着温嘉眉正在房中闲话,管事的匆匆忙忙跑来,都来不及通禀一声,在房门外面就叫了起来:“夫人、夫人,燕王世子来了,要见谢家姑娘。” 温嘉眉吓了一跳:“他怎么突然来了?怎么办,谢家那个,还在庙里没回来呢。” 苏氏站了起来,冷静地道:“怕什么,世子来了正好,你姐姐为了他去庙里吃斋念佛,这番心意合该让他也知道一下。” 她口里虽然说得镇定,行动却一点不敢怠慢,领着温嘉眉飞似也地去了前院的正厅迎客。 到了那边,李子默等得已经有些急了,一见到苏氏出来,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温夫人,嫣嫣呢,快叫她出来,我急着要见她。” 左右两边燕王府的随从赶紧上前扶住他:“世子,您当心点。” 李子默这一激动,身体摇晃了两下,站得有些不太稳,只好又坐下了。 他的手臂用布带吊在颈上,上面打着厚厚的石膏,衣领到脖子处也露出了一截厚厚的绷带,他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一种难看的青灰色,显然重伤在身。 苏氏见了这情形,赶紧上前两步,用慈爱的语气道:“世子几时回来的?好像伤得不轻,本该在家中好好养伤,你却这样到处乱跑,不爱惜身子,岂不令长辈担忧?” 此时,她俨然就是那个担忧的长辈。 李子默脸上的颜色虽然憔悴,但眼神却熠熠发光:“父王领兵打了胜战,我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如今好在平安回来了,肯定要过来让嫣嫣看看,好叫她放心,而且,我这回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我要亲口告诉她,让她知道我有多本事。” 他忽然皱起了眉头,狐疑地道:“嫣嫣呢,你们怎么不让她出来?” 苏氏不动声色,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定然是嫣嫣的一番诚心感动了菩萨,菩萨保佑世子,才令世子此番顺风顺水,阿弥陀佛。” 她不待李子默发问,叹息道:“世子去后,嫣嫣一直担心不已,我让她去法觉寺给世子烧香祈福,谁知道这孩子心眼实在,在菩萨面前发了宏愿,要留在寺里吃斋念佛,为世子祈福三年,我拦都拦不住,你看,可不是,她的这番心意总算没有白费,世子此去沙场,定然是诸多凶险,若没有菩萨的格外看顾,未必能有今日成功之局。” “嫣嫣居然要吃斋念佛三年?”李子默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情不自禁站了起来,“那不成,她那性子,哪里熬得住?我去找她。” 这一动,又牵动了伤势,肋下隐隐生疼,他的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左右随从把他扶住了:“世子,您慢些,大夫说了,您本该卧床静养,今日到了安信侯府已经是不妥,再去法觉寺更是万万不可,若是王爷知道了,要怪罪我们没有照顾好世子,求世子体恤。” 温嘉眉本来一直缩在苏氏的身后,这时鼓足勇气上来,用娇滴滴的声音道:“世子有伤在身,正该好好保养身体才是,姐姐去法觉寺祈福,还不是想求得世子安康,若世子一意孤行,待会儿姐姐见了您,该骂你了,您何苦去惹她生气。” 苏氏亦在旁边附和:“阿眉说得对,世子才刚回来,不急于一时,先把身体养好了,改日再去看望嫣嫣,何况,话说回来,拜佛祈福,本该静心守性,嫣嫣这孩子素来活泼淘气,世子去了,乱了她的心神,惹得菩萨不喜,反而不美。” 李子默犹豫了一下。 第20章 女鹅长大了! 他这番头回上阵杀敌,这其中刀光血影,有多么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但每每千钧一发之际,总能恰好遇到李玄寂赶到他身边,顺手救下他,如今想来,原来是菩萨庇佑,才有此侥幸。 或许,他不该去打断谢云嫣的祈福。 温嘉眉察言观色,适时地道:“娘和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去探望姐姐,不如这样,我们先替世子转达平安之报,让姐姐安心,待世子伤势大好,再和我们一起去也不迟。” 李子默面带沉吟之色,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思量了片刻,架不住身上的伤口又在作疼,也有些撑不住了,当下勉强道:“好吧,那就等两天,我差不多好了再去看望嫣嫣,免得她见我受伤了,又要唠叨。” 温嘉眉蹙着眉头,轻声道:“世子快点回去休息,您这样的情形,莫说姐姐,就是我看了,也是担心不已,您可有伤到要紧的地方?大夫给您开了什么药?可曾说几时能好?” 李子默不以为意,笑了笑:“些许小伤,不碍事。” 燕王府的随从见说得差不多了,都劝着李子默回去。李子默既见不到谢云嫣,也无意久留,便起身告辞了。 温嘉眉跟在后面,用娇嫩的声音温柔地道:“世子,您是千金之躯,不能大意,千万要小心养伤,我明天去燕王府看您,给您带些滋补炖汤,虽然燕王府很不缺这个,但于情于理,我还是要替姐姐照顾您,您可千万别嫌弃我。” -- 第34页 李子默的脚步微顿:“温姑娘有心了。” 初见面时,他也曾对温嘉眉说过这句话,这个时候又说了一次,语气和意味都大不相同了。 温嘉眉强忍住心里的雀跃之情,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我是姐姐的妹妹,自然就是世子的妹妹,做妹妹的敬重您、关心您,本是理所当然,您别怪我唐突就好。” 这女孩儿,明显在讨好他。李子默心里哂然一笑,但他并不十分反感,反而有些受用。 他的嫣嫣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没人比得上,却很有些小性子,日常爱念叨他,生气起来还要捶他两下,他已经习惯了,不自觉要在她面前低一个头。 而温嘉眉,她是公侯千金、世家贵女,今日这般,却放下身段百般殷勤,令人发笑,却也……令人愉悦。 反正嫣嫣这会儿不在,让他摆摆燕王世子的架子,大约也没什么要紧的吧,李子默心虚地这么想着,脚步有些飘了起来。 他故作平淡地道:“明日我要随父王进宫领赏,你去了未必能见到我,且改日再说吧。” 温嘉眉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不碍事,如果世子不在,我就等您回来,总之,没有什么比世子的伤势更要紧的事情,我眼下就专顾着这个了。” 李子默回头看了温嘉眉一眼,轻轻地笑了笑,很快走了。 —————————— 时光如同流水一般就过去了。 禅房深处,枯木掩瘦影,石阶生苔痕,山中不知道岁月,山鸟来了又去,去年、今年、明年,似乎都是一样的景致,经年不变。 竹林中,一石案两蒲团,二人对坐。 圆晦沏了一杯茶,推到李玄寂面前:“喝茶。” 杯中茶水是淡淡的青色,一股清苦味道,那并不是茶,不过是用竹叶泡出来的水而已。 李玄寂非敬亭绿雪茶不饮,他只是看了一眼而已,纹丝不动。 圆晦也不介意,他给自己沏了一杯,悠然自得地饮下,末了还评了一句:“今年的竹叶比去年的又苦了一些,竹子老了。” 他叹了一口气:“老衲也老了。” 圆晦确实老了,他瘦得不成形,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太出他的神情,连一双眼睛都混浊不清。 自从李玄寂记事起,圆晦就一直是这幅模样,佝偻老朽,走起路来巍巍颤颤,好像随时会断气一样,但过了十几年了,当年儒雅睿智的先帝去了、英武骁勇的李敢去了,圆晦却还活得好端端的,一点没变。 圆晦曾为清贵世子家,诗赋风流,文章斐然,名动长安,不料却在风华正茂之时遁入空门,从此与古佛青灯为伴,而后成一代大德高僧。若单看他样貌,任谁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俊逸才子之名。 圆晦慢吞吞地翻开手边的一卷经书:“听闻殿下此次东征高句丽,开疆拓土,令东川王俯首称臣,固然是不世奇功,但屠戮高句丽军民数十万众,却是大业障,太皇甚感不安,命老衲为殿下讲经,以消弭殿下恶念煞气,殿下,这里有大正藏第十三册 地藏本愿经,殿下愿意听老衲念一遍吗?” “师父随意。”李玄寂淡淡地道。 圆晦撑开耷拉的眼皮子,看了李玄寂一眼:“咄,此经文颂扬大功德,净除宿世业障,殿下当以敬畏之心顶礼膜拜,怎能出随意之语?” 李玄寂冷静地道:“太皇担心我功高盖主,让师父讲经,不过是提点我恪守本分,修心养性,至于经文是何内容,本无关要紧,师父何必拘泥。” 圆晦叹了一口气,“太皇一片苦心,是想要你们君臣相合、护国为民,殿下这几年征讨四方,弓戈不止,煞气愈发重了,无怪乎太皇为殿下忧心忡忡。” 枝头的一片竹叶落在李玄寂的衣襟上,他漫不经心的拂去了,“太皇多虑了,师父也多虑了,皇上是个仁君,对我始终爱护有加,我并无不臣之心。” 圆晦不再多说,宣了一声佛号,开始讲经:“今日所说之地藏菩萨,本愿大功德、不思议,诸天佛陀所证……” 圆晦的声音轻缓,他俗家时为渊博才子,出家后为佛法大师,讲起经义来娓娓动听,极力弘扬地藏菩萨舍身渡世人之善,若在平日,可令善男信女为之落泪。 但对李玄寂而言,大抵如同这竹林中的微风拂过,了无痕迹,不过是全了朱太皇和圆晦的心意而已。 李玄寂垂下了眼帘,竹叶婆娑的影子落在他的眉目间,掩去了他肃杀的气息,此时一片平和。 圆晦讲到一半,停了下来,无奈地道:“老衲讲了半天,殿下听了多少?” 李玄寂神色淡漠:“我悟性不足,不能领会个中奥义,师父下回再讲吧,今日且歇歇。” 圆晦合上经卷,喟然道:“殿下这些年与老衲愈发疏远了,犹记得上次见面是殿下为了把世子带来给老衲看,一晃三年过去了,也不知下次见面又在几时?” 李玄寂略微低了头:“我一身杀孽,不为菩萨所喜,不敢近佛门,恐扰了师父清静。” 圆晦摇头,也不去说破,转而换了一个话题:“世子近来可安好?老衲身在红尘外,亦闻世子之英名,少年俊杰,人中龙凤,燕王后继有人也。” “无知小儿,差强人意而已。” 李玄寂这么回道。 圆晦在李玄寂面前说话从来没有什么顾忌:“殿下过于苛求了,如老王爷、如殿下这般惊世将才,世间能得几个,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殿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如眼下这个世子,其实就是极好的。” -- 第35页 “师父言之有理,那孩子留在我身边三年,几次随我出战,至今健在人世,已经是难得,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玄寂哂然一笑,不欲多说,站起身来,“师父既然已经讲完了经,我就先告退了。” 圆晦指了指石案上早已经冷却的竹叶茶:“殿下不喝口茶吗?” 不,这等粗茶,不堪入口。李玄寂并不答话,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这里是法觉寺的后山,僧人们静修之地,寻常香客不能入内,只有枝头山鸟并林间小虫与人为伴,偶有鸟虫鸣叫之声,更显静寂。 庙宇的屋檐瓦片是青灰色的,掩映在山林绿树之间,有僧人敲着木鱼在诵咏经文,隐约的梵唱声随着山风而来,依稀在尘世之外。 李玄寂顺着廊道的石阶拾步而下,拐过碑亭,又行数十丈,侧旁是一座佛堂,藤萝从檐角垂下,落在窗边。 小鸟啼鸣,中间夹杂着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 “菩萨,今天供奉给您的是严愣经第一卷 ,其实呢,我觉得您既然是观世音菩萨,应该给您供奉般若心经才是,但是,般若心经我这几年反反复复已经抄了几百遍了,想来您老人家也看得腻味了,不如换换口味。” 这声音落入耳中,李玄寂不由脚步微顿,从窗外望了进去。 堂上正中立着阿摩提四臂观音像,菩萨骑乘白狮,身放火光,持各种法器,宝相庄严,俯视下方礼佛者。 佛香袅袅,烟雾如流水、如细纱。 佛前跪拜的少女微微地仰着头,李玄寂看见了她的侧脸,和小时候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面容被烟纱所笼罩,如梦似幻,眉若远山青黛,眼含秋波潋滟,小巧的嘴唇是春光中的桃花颜色,无一处不精致,仿佛是名家妙笔勾勒出的美人像,供奉在佛前,便是佛见了,也要心生欢喜。 她的声音亦如佛祖座下的嘉陵鸟,曼妙婉约:“还有呢,今天给菩萨供奉的米糕,是我自己做的,上面的佛印是用桃花汁子画的,虽然味道可能比斋堂的师父们做的差了那么一点点儿,但难得是我的一片心意,菩萨您不要嫌弃,这庙里一点油水都没有,我给菩萨供奉这些吃食,我也不容易,求菩萨能知道我的诚心,允我所求所愿。” 李玄寂实在不能忍耐,冷冷地道:“此乃佛门清静之地,你再这般喋喋不休,菩萨都若有灵,都要从这佛堂上逃走了。” 少女吃惊地转过头来,她的容貌生得极美,气质灵动清雅,她看见了李玄寂,忽然微笑了起来,一刹那,就譬如佛前的优钵罗莲花绽开了。 “玄寂叔叔。”她还是如同从前那般唤他,好似从未曾离去,一点不见生疏。 第21章 时隔多年再喝茶,敢问滋…… 李玄寂冷淡地将脸转开了,抬步继续前行。 谢云嫣赶紧对着观音拜了三下:“好了,菩萨,今天我不陪您说话了,我抄的经书放在您这里了,您慢慢看,我先下去了,明天再来。” 她站了起来,撩起小裙子,蹦蹦跳跳地追出去:“玄寂叔叔、玄寂叔叔,您慢点走,等我一下。” 李玄寂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云嫣追了上去,跟在他身边,像只快活的小鸟:“玄寂叔叔您是来看望我的吗?” 李玄寂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我知道不是的。”谢云嫣歪着脑袋,天真又淘气,“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多凑巧呢,正好遇上了,相逢即是有缘,玄寂叔叔,我……” 算起来,她如今十五岁,是个大姑娘了,她的个头已经长开,腰肢纤细,身段婀娜,但是,和李玄寂比起来,还是矮了许多,她要费劲地抬着头,才能和他说话。 就这么一边抬着头说话、一边下着阶梯,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哎呦”一声,向前栽去。 李玄寂目不斜视,抬起手臂挡了一下。 谢云嫣一头撞了上去,李玄寂的手臂结实坚硬,宛如铁铸,谢云嫣的鼻子正好磕到了,当下疼得“嘤”的一声,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体。 她捂着鼻子,望着李玄寂,眼睛里泪汪汪的,还要继续把刚才的话说完:“……请你喝茶吧。” 李玄寂想起了当年她呈上来的茶汤,那味道真是经年难忘,他看了谢云嫣一眼。 谢云嫣马上读懂了李玄寂那种一言难尽的眼神,她极力解释道:“我知道您的口味清淡,这回真的是清茶,只有这佛门清幽之地才有的清茶,绝对让您满意。” 她踮着脚,一脸殷勤之色,呱噪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我住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头,院子里有菩提树,树荫如伞盖,坐在树下喝茶,能闻到山林的清新香气,还能听见这寺里的钟声,别有一番意境,有时候会有小鸟过来陪着……” 李玄寂觉得若不阻止她,她大约还要啰嗦许久,令他耳根子不得清静,他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带路。” 谢云嫣欢喜了起来,掉头转了一个方向:“玄寂叔叔,您跟我过来,这边走,说起来,安信侯府十分大方呢,为我在法觉寺后面租了老大一个院子,位置独好,就隔着墙,天天听这边的师父们念经,我觉得自己都快成神仙了。” 还是不得清静,少女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洒落在空寂的禅院中,风吹过来,从凡尘到世外,带着春天柔软的气息。 -- 第36页 李玄寂不说话,只是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路上,遇到了一个扫地的和尚,谢云嫣还熟稔地招了招手:“明悟师兄早,师兄辛苦了。” 和尚笑眯眯地和谢云嫣打了个招呼:“谢师妹,不早了,我们早课都做完了。” 这和尚还特别热心:“今天斋堂有做什锦春饼呢,师妹过会儿要赶早去,迟到了就没你的份儿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苦恼了起来:“哎呦,我差点忘记了,今天有春饼呢,不行,我不能错过,但是,这边有客人呢,我要请客人喝茶……”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 所以,她为了春饼,就不请他喝茶了?李玄寂冷冷地盯着谢云嫣。 谢云嫣有些心虚,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还是那和尚好心:“不急,还没到时辰,这样吧,到时候我让人过去叫你,你且去喝茶吧。” 谢云嫣这才高兴了起来:“明悟师兄周到妥帖,善心善意,深具佛法大德之风范,想来得证菩提只在须臾之间。” 这三年来,凡是法觉寺的和尚,十个有九个被这姑娘拍过马屁,皆已习惯了,出家人十分淡定,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若实在来不及,我叫斋堂给你留一份,放心。” 谢云嫣心满意足,还不忘记讨好一下李玄寂:“玄寂叔叔要吃春饼吗?斋堂师父做的春饼可好吃了,等下我给你带两张回来尝尝。” 李玄寂威严的目光扫过那和尚。 和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赶紧抱着扫帚走开了。 李玄寂的目光又转到谢云嫣身上:“不要胡乱喊师兄,扰人清修。” 谢云嫣一本正经地道:“您有所不知,这几年,我一直跟着圆晦师父学习佛法、梵文和各类古籍,算是他老人家的半个弟子,这师兄喊得是名正言顺,一点不掺水。” 李玄寂哂然:“圆晦是世外之人,久已不问尘事,哪来的闲情逸致教你这些?” 谢云嫣笑嘻嘻的:“原先是因为寺里的日子太过无聊,我想去藏经阁看书,但圆晦师父说我不是佛门中人,不得入内,我对他说,我生有大智慧,与佛祖有缘,他自然是不信的,我就和他打了个赌。” 果然是谢鹤林的孙女,连行事风范都如出一辙。 当年谢鹤林想要诓骗李玄寂,跑到燕王府去,对他道:“小世子,我得了一样极有趣的新鲜物件,你要不要和我玩个射覆?若赢了,这物件就送你,若输了,我换一样东西送你,横竖你都不亏的。” 彼时李玄寂年幼,好奇且好胜,赌了,结果惨败。 谢鹤林要送的另一样东西实在棘手,李玄寂死活不敢接,老头子生气了,跳着脚和他理论,最后还是老父亲李敢出面,把那无赖老头赶出燕王府去了。 那个时候,老头子神态就和眼前的谢云嫣仿佛相似,都是姓谢的,一个模样,贼溜溜。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赌了什么?射覆吗?” “咦?”贼溜溜的谢云嫣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您怎么猜到的?”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若有小尾巴,大约又要拿出来摇一摇了:“对啦,就是射覆,这是我爹教的,说是我爷爷独门绝技,我玩得可顺溜了,我告诉圆晦师父,是佛祖在冥冥之中提点,所以我才十猜十中,师父被我唬住了,欣然收我做了弟子,后来他知道我爷爷是当年的谢大人,还对着我叹气了好久。” 什么佛祖提点,不过是谢鹤林传下来的易学术数,估计圆晦知道被骗了,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只能叹气了。 李玄寂也想叹气。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谢云嫣的小院子,打开门进去,院中果然有一棵菩提树,枝干嶙峋,绿叶婆娑。 树下摆着一段剖开的枯木,以此为案几,上面摆着一个豁口的黑陶瓶,瓶中随意地插了一截不知名的白色花枝,案边各摆了两幅蔺草编织的坐席,野趣盎然。 面对着尊贵的燕王殿下,谢云嫣一点不觉得寒酸,她大大方方地道:“玄寂叔叔您先坐,我给您沏茶去。” 谢云嫣进屋去了。 李玄寂坐下,看见案几上还放了一本书,他随手翻开看了看,是一本佛经,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字迹秀丽隽永,笔画勾勒间带着松竹瘦石之风,但中间却夹杂着一两句奇怪的话。 “斋堂的笋脯极好,食之心生愉悦,若照见琉璃,若闻见妙香,此亦佛祖恩赐,善哉。” “师父今天发火了,比怒目金刚还凶,阿弥陀佛,明天要乖。” 圆晦果然是老了,都老糊涂了,才会收下这样的弟子,李玄寂果断地把经书合上了。 一会儿工夫,谢云嫣端了茶盘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李玄寂面前,再恭恭敬敬地给他斟了一杯茶,双手捧上:“玄寂叔叔,您喝茶。” 杯子亦是黑色粗陶,看不太出茶水的颜色,只见那上面浮着几片可疑的粉色花瓣,倒是略有清幽香气。 李玄寂迟疑了一下。 “这是圆晦师父最爱的竹叶茶,法觉寺上上下下都喝这个,我比他们更讲究,春天摘了桃花,秋天摘了桂花,一起泡着喝,除了竹叶的味道,还有当季花香,您试试看,这里面是桃花呢。” 她的声音脱去了幼时的稚嫩,少女特有的婉转嗓音,从小麻雀儿变成了画眉鸟,悦耳动听。 -- 第37页 李玄寂不喝所谓的竹叶茶,连圆晦的面子他都不肯给。 但是,谢云嫣殷切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带着琉璃般的潋滟波光,那么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所有的春色和秋水都在其中,几乎令人无法拒绝。 “寺庙里的日子过于清静了,连阿默也很久没来看我了,我平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喝茶,怪没意思的,难得玄寂叔叔您过来,我才把最新鲜的竹叶和桃花拿出来招待最重要的贵客,您不喜欢这个吗?”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谢云嫣有点紧张:“味道如何,不错吧,我如今喝茶的品味可比小时候强多了。” 第22章 琴弹得不好没关系,我人…… 她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品味比小时候强多了?竹叶的青涩加上桃花的微苦,浑然不知茶味,还是那么一言难尽。 李玄寂不动声色,慢慢地喝下,勉强颔首:“尚可。” 谢云嫣欢喜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的,拍手道:“是吧,这些年我学了不少东西,除了茶道,琴艺也长进了不少,啊,等等,您喝茶,我弹琴给您听,这才能显出我款待贵客的盛情。” 李玄寂无可无不可,随她去。 谢云嫣很快进屋抱了一具古琴出来,在树下直接席地而作,倚着树干,置琴于膝腿之间,拨了两下琴弦。 她抬起了下巴,一脸矜持:“我下工夫苦练过,古有弄玉吹箫引凤来,如今我抚琴,没有凤凰,却能引来山间鸟雀,您可再不能说我是弹棉花了。” 这姑娘的心眼很小、记性很好,对当年那句“小儿弹棉”始终耿耿于怀。 谢云嫣坐在树下抚琴,低了眉目,恍惚间,有一种娴雅静好的错觉。 铮铮淙淙的琴声从她的指尖流淌而下,悠然有古韵,应和着远处的梵鼓禅钟。春山空寂,苍穹旷远,流云来去了无意,此间是世外。 一只小小的鸟雀飞了过来,落在谢云嫣的手边,啾啾地叫了两声。 谢云嫣琴声不停,如丝如缕,如水银泻地,散落四处。 一只、两只、三四只,鸟雀越聚越多,大多是山间的麻雀,灰扑扑的,闹腾得很,在谢云嫣的周围,蹦达来蹦达去,一只只都抬起小脑袋使劲叫唤着。 好像有很多个谢云嫣一起在说话,李玄寂心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谢云嫣停下手,摸了摸手边的一只小鸟的脑袋,对李玄寂得意地道:“您看看,鸟雀来朝,可见我的琴声有多好听。 李玄寂曾听过宫廷国手的高山流水之曲,有天籁之妙,却也不见得飞鸟为之停驻,他看了看谢云嫣,又看了看周围的那些鸟,觉得这些扁毛畜生的品味大约和他差距有些大,不能相通。 不过,谢云嫣的得意劲头也没维持多久,那些小鸟儿等了很久,好像越来越急躁,跳到谢云嫣的手上、肩膀上,小脖子伸得长长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叽叽喳喳地闹。 “哎呦呦。”谢云嫣小小声地道,“别这样,今天有客人在呢,给我留点面子。” 小鸟们不依不饶,开始造反,有的啄她的脚,有的扑扇她的脸蛋,还有几只嚣张的,跳到她头上,生气地用爪子刨她的头发。 李玄寂冷着脸,看着那边闹。 谢云嫣嗷嗷叫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这就给你们拿。” 她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间,拿了一块米糕出来,掰碎了,撒在树下。 小鸟们扑棱棱地飞过去啄食,一堆灰扑扑的毛团子,把小脑袋凑在一起,你争我抢,不高兴的时候,还要打起来,蹬爪子揪毛,偶尔有一两只狡猾的,飞到谢云嫣的手心,用小肚子蹭她,她高兴起来,又回去拿了半块米糕喂给它们吃。 一片乱糟糟。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下工夫苦练过?鸟雀来朝?” 谢云嫣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讪讪地道:“是啊,下工夫苦练过,练了很久的,就这个时辰点,用琴声招呼它们来吃东西,开始的时候它们还不搭理我呢,现在你看看,我多厉害,一弹琴它们就来,一大片。” 她说着说着,底气又足了起来,“这些小东西可喜欢我了,赶都赶不走,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可见我是个可亲可爱之人,呃,那个,琴弹得好不好不要紧,主要是我人好。”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后退,不待李玄寂继续发作,赶紧道:“啊,对了,有茶不可无点心,玄寂叔叔,你稍等,我给你上点心。” 她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等了一会儿,端了一个碟子出来。 碟子上有一方白色米糕,米糕下面垫着一片草叶,上面放了一朵半开的桃花,花瓣间零星撒了几点白糖。就一方米糕而已,硬生生被她摆出了浅绿轻红的雅意。 谢云嫣毕恭毕敬地把碟子捧到李玄寂面前,头埋得低低的,都不敢看他一眼:“玄寂叔叔,您请用。这是白玉糕,用了山药、芝麻、糯米三味做的,可好吃了。” 李玄寂的手指头敲了敲案几,冷静地问道:“款待贵宾?一块米糕?” 谢云嫣面不改色心不慌,脸皮特别厚:“是啊,阿默来的时候还要帮我扫地、打水、喂鸟,只有玄寂叔叔您来了,才有好茶和点心款待着,我对您是真心敬爱,天地可鉴。” 李玄寂几乎气得笑了,指了指那边:“贵客和你的鸟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 第38页 小鸟们差不多吃完了,在地上留下了一点点米糕屑屑,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和碟子上的米糕是一模一样的。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天真无辜的小表情,用软软的声音试图哄他:“佛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下,这些小鸟亦是天地造化的生灵,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些年都是它们在陪着我,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您是我最敬爱的长辈,在我心里都是很重要的。” 她低着头,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看他:“我供奉给菩萨的也是这个,这是我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您须得体谅我一点儿。”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手指拈起了那块米糕,看了看,又放下了:“安信侯府说你发了宏愿,愿居山间古寺,为子默祈福三年,子默对此还十分感动,我原想,这既是你的意思,我也不去多管,但如今看来,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那又为何不早说,叫子默接你回去?” “不对的。”谢云嫣认真地纠正他,“不只为阿默祈福,也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我每天都抄两本经书供奉给菩萨,一本为您、一本为阿默,求诸天神佛保佑你们父子俩平安吉祥、无灾无难,阿弥陀佛。”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停在谢云嫣的头上,啾啾叫了两声。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头上的小家伙:“再说了,在这里也不苦呢,您看看,多好玩,有小鸟陪我玩,有圆晦师父教我学识,还有寺里的师兄师弟们爱护我,斋堂每每有好吃的东西,他们都不忘叫上我,山间古寺,悠然世外,自然有它的妙处,比安信侯府自在多了。” 她歪了歪脑袋,小鸟停不稳,“唧”地一声,飞走了,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一点不好,没油水,三年不识肉滋味,好生难熬,若是能让我一个月吃一只大猪蹄子,那这里的日子就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李玄寂眉头微皱:“斯斯文文的一个姑娘家,想什么猪蹄子,有失端庄。” 谢云嫣也觉得不能再想了,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好吧,我们不说猪蹄了,就说这米糕吧……”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团纸包,递给李玄寂,小心翼翼地道:“玄寂叔叔,您既然来了,求您一件事,帮我把这个带回去给阿默,可以吗?” 李玄寂冷冷地坐在那里:“什么东西?” “就是您吃的这个米糕呀。”谢云嫣有些害羞,脸蛋微微地红了起来,“我学做这个,就是为了给阿默吃,但是,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来看我了,求您帮我带回去,让阿默尝尝,告诉他,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最近可长本事了。” 李玄寂忽然问道:“子默多久没来看你了?” 说到这个,谢云嫣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下去,她是个活泼又淘气的姑娘,难得露出了一点惆怅的神情:“早先的时候,他隔三岔五就来,后来怕打扰我清心礼佛,渐渐就少来了,这回特别久,差不多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她悄悄地看了看李玄寂的脸色,壮着胆子问:“他近来还好吧,您是不是把他管得特别严,不太让他出来?” 李玄寂并不回答,他沉下脸,手指敲了敲案上的碟子:“贵客一块?你手上几块?” 谢云嫣做贼心虚,低头看了看,四块,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包起来给李子默了。 “呃,您不要计较这个。”她呆了一下,干脆哼哼唧唧地耍无赖起来,“阿默是您儿子,您要多疼他一些,就让他多吃两块,有什么要紧呢?我对您的尊敬和这个并不相干的,我在您面前,一片赤诚之心、满怀恭敬之意,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就在此时,虚掩的院门那边传来的“叩叩”两声轻响。 不待谢云嫣过去应门,一个小沙弥把脑袋探了进来:“谢师姐,斋堂的春饼做好了,明悟师兄让我来叫你。” “啊?”谢云嫣眼睛一亮,“这么快。” 第23章 燕王不如鸟 小沙弥匆匆忙忙地道:“快点快点,迟了可就要被人抢光了,今天的春饼里面包了干菌子、还有春笋,可香着呢,算了,我不等你了,我先过去了。” 他说完,自顾自地跑了。 谢云嫣双手合十,朝着李玄寂拜了拜,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玄寂叔叔,可以容我先去斋堂吗?” 一片赤诚之心、满怀恭敬之意,就这样?有了春饼,最重要的客人就被撇下了。 李玄寂不说话,就那样冷冷地望着谢云嫣。 谢云嫣居然能扛着住李玄寂的逼视,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煞有其事地哄他:“您等我一会儿,我去给您拿春饼吃,这下子只给您一个人吃,我们一块都不分给阿默,春饼比米糕还好吃,所以在我心里您还是最重要的,一点没骗您。” 不能和她计较,有失身份。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拂衣袖:“去。” “好,您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给您带春饼吃。”谢云嫣笑了起来,就和方才那些小鸟一样,欢快地蹦达走了。 风轻轻地吹过来,菩提树沙沙作响,树下的茶水已经凉了。 李玄寂喝了一口茶,桃花香气也淡了。 他,堂堂燕王殿下,不如鸟、不如春饼、也不如他的养子。他哼了一声,一口气把茶喝干,起身离去。 -- 第39页 出了院子,顺着石阶而去,又路过了方才拿那间观音堂,李玄寂停下脚步,转头望了一眼。 他想起了方才谢云嫣说的话:“不只为阿默祈福,也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 那个女孩儿成天叽叽喳喳,惯会哄人,没一句正经话,日后须得好好训诫一番。他这么想着,却鬼使神差一般,抬脚走进了观音堂。 堂中佛香燃成了灰,烟气杳杳,人在其中,如在云雾里。 佛前案上放着两卷经书。 李玄寂慢慢地伸出手去,拿起了压在上面的那一卷,翻开来。 那其间用楷书抄写了供佛的经文,字迹周正如印画,笔锋峻利洁净,或许是在佛前供奉了许久,纸间还渲染了檀香的气息。 看得出那姑娘很认真了,顿错勾折之间无一处不端庄,完全没有一丝她当年写的那怀素狂草的影子,或许她真的已经长大了,整整三年,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活泼跳脱的姑娘会一直守在佛前,日复一日抄写着枯燥无味的经文。 李玄寂微不可察地一声轻叹。 随手翻去,到了最后一页,他看见了落在下方的小字,目光忽然凝住了。 “以此功德,为尊长李玄寂祈福,以信女三世善根回向于其,祈愿诸天佛陀佑其诸恶不侵,三宝加持,福慧增长。” 这一卷是为他祈福的,后面那卷才是给李子默的。 他是不败的将军,长剑所指,连神佛亦不能撄其锋芒,在世人眼中,他似乎是无坚不摧的所在,从来没有人为他祈愿求福。除了谢云嫣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堂上观音的面容隐没在佛香的烟雾中,慈悲而平静,不知何方的远处,僧人们喃喃地诵咏着经文,听不真切。 山寺空寂,令人心境清凉。 李玄寂在那里安静地站了半天,把那卷经书收到袖中,返身离去。 —————————— 谢云嫣又做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差不多都已经遗忘了。 这个梦境是如此真实,她听见了风穿过廊道,带着一点呜咽的回响,还听见了雪落在檐角,发出扑簌的声音,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梦里的李玄寂始终没有变过,严厉冷峻,如山如岳,纵然只是那样平常地坐在厅堂上方,也散发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压力。 紫金重瓣莲花炉里燃着白檀,那本是供奉于佛前的香气,幽静而冷冽,空气都沉了下去。 隔着帘子,下人们远远地守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喘,燕王殿下曾经两年没有回来,但没有人会忘记他的威严,只要他在此,他就是燕王府的天,不可直视。 李子默跪在李玄寂的面前,低着头:“父王,当日之事,是我对不起嫣嫣,但我已经屡次赔礼,她还是不肯回头,休书既出,事成定局,如今,我和她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求父王允我另择良偶,彼此各生欢喜。” 李玄寂正襟危坐,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另择良偶?怎么,你看中谁家姑娘了?” 李子默示威一般看了谢云嫣一眼。 这男人蠢得令人发指。谢云嫣站在一旁,“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目光转开了。 李子默对着李玄寂,恭敬地道:“温家阿眉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姑娘,这段日子以来,嫣嫣将我拒之门外,是阿眉一直陪在我身边,百般劝慰,温存体贴,我和她两情相悦,求父王成全。” 李玄寂看着谢云嫣,语气还是淡淡的:“云嫣,你怎么说?” 谢云嫣温顺地回道:“玄寂叔叔,您问错人了,萧郎早已是路人,世子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子默脸色一松。 李玄寂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他慢慢地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云嫣,她叫过我父亲,我自然要为她做主,子默,你听清楚了,只要我在一日,温家的女儿就不许再踏进燕王府一步。” 李子默倏然僵硬住了。 李玄寂不耐地挥手:“下去。” 李子默急了,俯身下去,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父王容禀,儿子实在是情非得已,阿眉她……她……”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她的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我不能不顾,父王,稚子无辜,求您看在孩子的面上,格外开恩一回。” 温嘉眉很早以前就觊觎燕王世子夫人之位,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对李子默一往情深,非君不嫁,还曾经闹着要和姐姐共侍一夫,不过安信侯府终究要点脸面,才没让她把事情闹大。 这次李子默休了谢云嫣,温嘉眉大约是觉得机会难得,这才下了狠手,看样子确实把李子默套住了,不惜冒着触怒李玄寂的风险,开口求情。 然则,燕王铁血铁面,并不能领会闺中小儿女的这点情愫,他听了李子默的话,面上毫无波澜,连语气也还是一贯的冰冷:“这又如何?温家的女儿既然愿意生,安信侯府想来还是养得起一个孩子的,你担心什么?” 李子默猝不及防,简直不可置信:“不,父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孙儿,我们李家的骨肉,怎么能让别人家抚养?” 李玄寂面无表情:“先王妃体弱多病,一生无所出,本王就是先父所收养,至于你,也是本王收养的,这有什么关系?按你的意思,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养吗?” -- 第40页 李子默蘧然一惊,汗如雨下,叩头如捣蒜:“父王恕罪,是儿子失言了,儿子并没有这个意思!” 李玄寂早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对着门外,沉声叫道:“赵子川,进来。” “属下在。”一个少年应声而入。 他的身量魁梧高壮,肤色黝黑,脸颊上有一道旧疤痕,容形举止之间带着骁悍勇武的气息,他年幼时,本是一个骄纵孺弱的富贵子弟,如今已经没有一丝当年的影子,只有从长开的眉目间依稀分辨出,他是昔日凉州赵家的那个五少爷。 当年李玄寂从凉州带回了两个孩子,一个成为燕王世子,一个被他送到塞北军中历练。 这么多年了,虽然李玄寂对待李子默一直都很严厉,不见得有多少温情,但燕王府中的事务和军中的权柄,却一点一点地交给了李子默,这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李子默就是燕王的儿子,天经地义。 而如今,李玄寂却将赵子川带了回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李子默脸色惨白,打击之大,更甚于方才。 第24章 还不起的情,就不要还…… 李玄寂只对李子默说了一句:“你,下去。” 声音淡漠,不怒自威。 李子默不敢再做任何争辩,他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弓着腰,倒退着出去了。 赵子川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立在下首,沉稳而恭顺。 李玄寂指了指赵子川,对谢云嫣道:“你觉得赵子川如何?” 谢云嫣本来安静地站在一边,冷不防李玄寂又问她,她有些茫然,顺口道:“这是赵五少爷吗?少年英杰,风姿俊朗,定然是意气遒迈好儿郎,玄寂叔叔您手下的人,自然都是极好的。” 赵子川那么黑的脸,也能看出涨得通红。 李玄寂颔首:“既然如此,让他娶你可好?“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谢云嫣和赵子川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目瞪口呆。 只有李玄寂自己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继续道:“你们自幼相识,比起旁人更多一些情分,云嫣你也说了,赵子川是极好的,有何不可?” “不要!”谢云嫣吓得倒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道,“他长得黑、丑、矮,还有,我喜欢年纪比我大一些的,他比我还小呢,我不中意。” 她每说一句,赵子川的头就低下去一分,到后面,几乎埋到胸口了,垂头丧气的,偌大一个男子汉,连背都佝偻了起来。 李玄寂眉头微皱,看了赵子川一眼,挥了挥手:“下去。” 赵子川不敢多言,退出去了,临出门前,回头瞪了谢云嫣一眼,那么块头硕大的一个男人,露出那种哀怨的眼神,简直让谢云嫣打了一个哆嗦。 李玄寂轻轻地叹息,声音又温和了起来:“云嫣,子默的心思既然不在你身上了,勉强不得,你年纪还轻,不要迂腐,换一个夫婿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神色平静自若,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过,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你,你不用担心,你若嫁给赵子川,我就换一个儿子。” 谢云嫣怔了一下:“玄寂叔叔……” “或者,你觉得赵子川不够好,那也不急,且看看长安城中其他人家的儿郎,你若有中意的,不妨和我说,只要差不太多,我都会为你做主。”李玄寂如是道。 谢云嫣哑然失笑,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难不成我嫁给谁,您就收谁做儿子吗?何必如此麻烦,您直接做我爹好了。” 李玄寂生性冷厉,不苟言笑,面对谢云嫣的玩笑话,他也是一脸肃容:“你做我的女儿,要嫁到别人家去,我管不到你,做我的儿媳,在我燕王府中,我能庇护你一生平安无忧。我手上的一切,将来都会留给我的儿子,也会留给你们的孩子,这才是周全之计。” 谢云嫣“噗嗤”一声笑了:“玄寂叔叔,您可比我爹当年还能操心,那不得了,您年纪也大了,再操心下去,头发要白了,我看了都替您着急。” 她笑着笑着,却落下了眼泪,她捂住脸,转过了身去,不想让李玄寂看见。 李玄寂沉默地望着谢云嫣,良久,低声道:“你哭什么,是为了子默吗?他不值得。” 谢云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不,我是为了您,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受之有愧,心里难受。”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白檀香气,谢云嫣恍惚记了起来,那是李玄寂身上的味道,只有靠得极近才能闻到,她忽然觉得有些局促,连头都不敢回。 李玄寂站了起来,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道:“我生平不欠人恩惠,为你所做的这些,是你在法觉寺为我祈福三年的回报,你应得的,不必介怀。” 他很快说完,大步地出去了。 “玄寂叔叔!”谢云嫣叫了一声,追了出去,“那三年,是为了报答您之前对我的爱护之心,您不欠我什么,无需对我这么好,我还不起这份恩情。” 风很大,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沾在她的眼睫上,连未干的泪珠都凝固住了,天太冷了,身居暖室,不知外间风雪之盛。 李玄寂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他回首望了一眼,目光深沉:“那就不要还。”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再也没有停留。 谢云嫣犹豫地伸出手去,却离他那么远,不可触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风雪的另一头。 -- 第41页 —————————— “玄寂叔叔……”谢云嫣睁开眼睛,喃喃地叫了一声。 四下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天还没大亮,月亮将落未落,浅浅的光线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枕上,宛如流水,留不住。 谢云嫣忡怔了半晌,披衣起来,推门出去。 山里空寂,只有早起的鸟雀,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啼鸣。 谢云嫣挑了一盏风灯,沿着石阶一路行去,过了后山门,走到法觉寺中住持方丈所在的禅院。 她的脚步很轻,手中的灯光也只有一点点,但才走到门边,里面就传来了圆晦的声音:“谁?” “师父,是我,小谢。”她轻声答道。 圆晦咳嗽了两声,片刻后,禅房里的灯亮了起来,圆晦道:“进来吧。” 谢云嫣依言进去。 房中一案一榻一蒲团,此外再无他物,圆晦盘腿坐在木榻上。 谢云嫣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扰了师父清静,弟子失礼。” 圆晦慢吞吞地道:“无妨,我差不多也该起来做早课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旧蒲团:“坐。” 谢云嫣坐下。 圆晦不再理会谢云嫣,他敲着木鱼,拨动念珠,开始诵咏般若心经。 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像是山林间的松涛、又像是深涧下的泉水,一点一点浸透过来。 谢云嫣怔怔地听着,慌乱的心慢慢地开始镇定下来,她合上眼睛,跟着圆晦一起念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月亮落下,日光升起,先是一点,然后一线,再是一片,缓缓地把天地的颜色变更了一番。 案上的烛光熄灭了。 圆晦拨完了一百零八颗念珠,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然而问道:“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谢云嫣坐在圆晦面前,仰起脸,苦恼地道:“师父,我生平之未曾见过之事,屡屡入我梦里,佛家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心中惶恐,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请师父教我。” 圆晦敛眉垂目:“人有三生因果,过去、现世、未来,你现世未见,或许在诸过去及未来,若不能忘,那必是前生夙愿未得圆满,以至生而有执念。” 他倏然一敲木鱼,大声断喝:“咄,还不放下!” 这一喝,令谢云嫣打了个激灵,她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下意识地道:“不,我没有执念.” 在那个梦里,虽然李子默终究负了她,但不过阖眼云烟,她早就放下了。她受人庇护,一生平安顺遂,应当不留遗憾,怎么会生出执念?。 谢云嫣的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安的念头,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前尘在梦里、亦在雾里,不可捉摸。 山寺的晨钟敲响,清亮而悠长,一声、两声、三声,声声入耳。而后,寺中僧众开始念经,梵音如山中云、如林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天已经亮了,日光方盛。 谢云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一下:“是,师父,我放下了,大约是我昨天吃多了,没睡好,这才做了乱七八糟的梦,什么前世今生,师兄们说过,那是为了骗施主们掏钱的由头,阿弥陀佛,不可信、不可信。” 圆晦二话不说,拿起木鱼槌子就往谢云嫣头上敲。 谢云嫣跳了起来,抱头鼠窜而出:“师父您放心,我就是在您面前这么一说,遇到施主们,我能把他们的三生三世吹出一朵花来,不耽误香火钱。” “孽障,心不诚、不敬佛,菩萨生气了,今天不许你到斋堂用膳。”老和尚在后面中气十足地喝骂。 但谢云嫣已经跑远了。 —————————— 早膳的时候,听说今天有杏仁豆腐花,谢云嫣快活地跑过去了,却被和尚们笑眯眯地挡在外面。 “方丈说了,小谢师妹今天对佛祖不敬,罚你不得入斋堂,叫你去法堂抄经念佛,诚心思过。”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我不过说笑而已,师父年纪那么大,气量却这么小,他明知道我最爱吃豆腐花,是不是故意叫斋堂今天做这个?” 和尚们依旧笑眯眯的:“那大约是的,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总之你快去法堂吧,听说十三卷地藏经在等着你呢。” 谢云嫣告饶许久,和尚们只是笑,不放她进去,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去了法堂。 圆晦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见面什么话都不说,拿出一叠佛经:“抄。” 谢云嫣含泪坐下。 才提起笔,一个小沙弥从外面进来,先对圆晦拜了拜,才对谢云嫣道:“小谢师姐,你家中有人来接你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谢云嫣从经卷中抬起头来,一时忘了落笔,一滴墨从笔尖滴下,在纸张上晕开老大一个污痕。 第25章 撞见渣男和小三亲热 小沙弥抓了抓光光的脑袋,对小谢师姐的这番问话也有些疑惑:“你俗家的亲眷来接你,你不是当初发了宏愿,要在我们法觉寺祈福三年吗,如今三年已经过了,自然是回你自己家去,还能是哪里?” 法堂中有几个僧人在念经,虔诚而专注,浑然不知身边事,木鱼笃笃、梵声喃喃。圆晦垂目,端坐于莲花幡下,恍若未闻,慢慢地拨动手中一百零八颗青金佛珠。 -- 第42页 谢云嫣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时茫然。 然则,她低头看了看那一叠经书,忽然又欢喜起来,差点把笔扔了:“好了,我家里来接我,我走了,这经书就不抄了。” 圆晦倏然睁眼,“咄”了一声:“且住。” 谢云嫣吓得不敢动,气息怯弱:“喏,师父,不是我偷懒,人家来接我,总不好多等。” 圆晦问那小沙弥:“来者何人?” 小沙弥回道:“是燕王世子和安信侯府的大姑娘。” 圆晦颔首:“如此。” 他旋即又闭上眼睛,他对弟子们说话总是慢吞吞的:“只要不是燕王亲至,不管谁来,小谢都要把这十三卷经书抄完。” 谢云嫣呆了一下,看了看佛教,又看了看圆晦。可是圆晦已经坐禅入定,不再理会她了。 没奈何,谢云嫣只好抓起笔,继续抄经。 和尚念经,菩萨听经,风不动,幡不动,堂中的佛香一寸一寸的燃成了灰。 谢云嫣一笔一画地写着,如同这三年来每一日,日日如此,一心一意沉浸其中,用最工整的楷书,抄录慈悲菩萨的无量妙法。 半日后,抄毕,彼时,炉中的香灰都冷了。 谢云嫣心中默念大梵天、少光天、光音天等诸天佛陀之后,这才起身,双手捧着经文呈给圆晦:“我抄完了,请师父查阅。” 圆晦睁开眼,接过来,打开看了看:“不错,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 他宣了一声佛号,合上经卷,语气平缓安静:“好了,今日的课业做完了,此间事了,你去吧,回你应回之处。这十三卷经,老衲替你供奉在地藏菩萨佛前,为你诵咏九九八十一天,求菩萨保佑你此生法喜充满、不历诸般磨难。” 谢云嫣闻言,怔了一下,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不想让老和尚伤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我给菩萨抄了三年经书呢,菩萨肯定喜欢我的,师父不用担心。” 圆晦轻轻叹气:“老衲看你日日为别人祈福,却不曾在菩萨面前为自己说一句好话,少不得要老衲替你补上。此去红尘,有诸多变数,老衲会时常在菩萨面前替你说情,你且放心去。” 谢云嫣的眼角忍不住红了起来,她不再嬉笑,跪了下来,诚心实意地给圆晦磕了三个头,认真地道:“师父对我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谆谆教导之情,我铭记在心,却无以为报,日后定当常常念佛,求佛祖保佑师父来日得证大光明藏。” 圆晦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奇怪的表情,他似乎笑了一下,却无喜无悲,一片平静:“那很不必,老衲犯了大罪孽,来日必坠阿鼻地狱,与大光明藏无缘了。” “师父,您说什么呢?”谢云嫣困惑地抬起头来。 圆晦却不愿再说,伸手在谢云嫣的头顶轻轻拍了三下:“你生有慧根、心有七窍,可惜了,却非男儿身,若不然,老衲定要收你做关门弟子,传我衣钵,替我得证那大光明藏,日后你要自持于心,在尘世中也不可忘了修行。” 谢云嫣正经不了一刻,又开始淘气:“那不行,修行要戒口腹之欲,我憋了三年快憋坏了,这一点断断不能守住。” 圆晦马上板起脸:“却原来你一直嫌弃法觉寺的膳食,老衲方才还交代斋堂给你留一碗杏仁豆腐花,用井水冰镇着,如此便罢,你不要吃了。” 谢云嫣马上一骨碌爬起身:“豆花是不能不吃的,我知道师父最疼我了。” 她跑了出去,到了门外,又回过头,把脑袋探进来,小声地道:“师父,我会想念您的,有空会来看您的,我走了。” “咄,去休,不要呱噪。”圆晦斥了一句。 谢云嫣轻快地跑掉了。出了法堂后,她在廊道的拐角处还犹豫了一下,是先去吃她的豆花呢,还是先出去见李子默呢? 苦恼地思索了一下,对着李子默的思念还是占了上风,一年没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瘦了、有没有又长高了、有没有……想她呢? 谢云嫣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撩起小裙子,朝山门那边跑去。 到了山门边,还没近前,谢云嫣却停住了脚步。 山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和婢子都站得远远的,而那边的树下,两个少年男女在说话,隔得有些远,听过去断断续续的。 少女娇柔的声音在抱怨:“等了这么久……急巴巴地一大早……我腿都酸……” 少年清朗淳厚的声音在安慰她:“……父王的吩咐……你且忍忍……” 那少女又在撒娇:“……知道你心里只有她……我不高兴……怎么赔我?” 少年靠近了一点,低下头去,好像在笑:“今天怎么忽然小气起来?” 春风拂面,阳光明媚,点点碎碎的金线洒了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男的英俊,女的娇艳,两人容服高贵、颜色昳丽,真真一双璧人。 谢云嫣望着他们,分明是熟悉的,却觉得那么陌生。 那是李子默和温嘉眉。 这三年,谢云嫣见过温嘉眉几次,盖因李子默来的时候,温嘉眉总是和他一起过来,美其名曰替苏氏看望谢云嫣。 温嘉眉平日如何不得而知,但在李子默面前,她总是小心曲意,对谢云嫣这个姐姐嘘寒问暖,十分体贴,看过去实在是个好姑娘。 这个好姑娘此时依旧是那么温柔,和李子默说话的时候,含羞带娇,抬起手来,还轻轻地打了他一下,那力道,大约和抚摸也差不多。 -- 第43页 谢云嫣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李子默说过的话:“温家阿眉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姑娘……一直陪在我身边,百般劝慰,温存体贴,我和她两情相悦……” 真是个荒诞的梦。 她的脑袋里嗡嗡的,好像有几百只蚊子一起在飞,叫人心生厌烦,她想了一下,甩了甩脑袋,突然觉得,那碗豆花其实比李子默重要多了。 于是谢云嫣果断掉头,去了后面斋堂,去享用和尚们留给她的豆花了。 豆花细嫩爽滑,带着豆子的清香,还配了一小碟松子碎末拌着吃,那是斋堂的师父专门给谢云嫣备下的,独一份的小灶。 谢云嫣吃着,渐渐愉悦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放下了碗勺,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神情严肃地自言自语:“阿弥陀佛,原来菩萨三番两次托梦给我,就是要点醒我这个事情,我悟了,菩萨放心。” 在旁边收拾饭桌的大和尚听见了,顺口问了一句:“小谢,你悟了什么?”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他若在,由他在,他若去,也由他去,命中注定,不可强求。”谢云嫣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譬如这碗豆花,我心心念念想了半天,原来它就在这里等我,这也是个缘法。” 大和尚摇头笑道:“又在贫嘴了。” 谢云嫣不紧不慢地吃完豆花,觉得心满意足,又和她的一众师叔、师兄、师弟们一一道别后,才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山门外,李子默和温嘉眉本来挨在一起说话,见了谢云嫣出来,他撇下温嘉眉,大步迎上前,朝着谢云嫣爽朗地笑了起来:“嫣嫣,我们来了,来接你回家。” 第26章 女鹅和渣男翻脸。燕王花…… 他说起话来, 语气还是和从前一般,熟稔亲切,笑起来的模样也和原来一般无二, 明朗飞扬。少年的样貌已经长开了,眉目英挺、气度轩昂,配着紫金冠帽、银白襕衫,应是怒马鲜衣的世家王孙子,再也没有当年在凉州时落魄困窘的一丝痕迹。 谢云嫣微微一笑,她还来不及说话,那边的温嘉眉已经娇滴滴地开了口。 “姐姐怎么这会儿才出来,我和世子已经等了大半天了,我腿都站酸了, 论理说,我是妹妹,等姐姐原是应该的,但世子毕竟身份不同,姐姐还拿着往日的架子,也让他这样干等着, 似乎不太妥当。” 温嘉眉是个爱打扮的姑娘, 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今日佛门静地前, 她还是穿了一袭满绣花枝红襦裙, 颈脖上佩着一幅绿宝石莲花璎珞, 衬得她的脸庞似芙蓉颜色,明媚娇艳,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李子默, 眼波里带着婉转的意思。 谢云嫣长长地“哦”了一声,诚恳地问道:“我是不是出来得太迟了,怠慢世子了?” 李子默咳了两声,正想出言劝阻,温嘉眉已经接口道:“不错,姐姐还是向世子陪个不是吧。” 谢云嫣突然板起脸,冷冷地对李子默道:“我为你在寺里吃斋念佛了三年,我一句话没说,你就等了一小半会儿,就生气起来,不得了,如今世子的颜面可比天还大,这威风八面的气势要把我吓死了。” 李子默听得不对,赔笑道:“没有的事,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敢生气,莫说是这一小会儿,就是叫我在这里等你十天半个月,我也是愿意的。” “你生气了。”谢云嫣斩钉截铁地道,她抬手一指温嘉眉,“她说的。” 李子默看了温嘉眉一眼,目光微含责备之意,又转过来哄谢云嫣:“她是她,我是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温嘉眉闻得此言,怔了一下,眼角有点发红,但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轻快地道:“是我说错话了,姐姐要怪就怪我,我这厢向姐姐赔礼了。今天家中有事,爹和娘无法亲自前来,我来接姐姐回家,本是欢欢喜喜的事情,切不可因为些许小事而伤了你我姐妹的情意。” 谢云嫣并不理会温嘉眉,她自顾自地抬步向前走:“阿默,你过来,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温嘉眉细声细气地道:“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也不迟,姐姐先上车吧,这么许久不见,我也有很多话想和姐姐说呢。” 谢云嫣脚步微顿,回眸看了李子默一眼。 她的眼睛似春光明媚、又似秋水潋滟,只一下,温嘉眉的眼睛和她比起来,就成了鱼目。 李子默疾步跟了上去,低声笑着:“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谢云嫣漫不经心地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离温嘉眉有点距离了,恰好就在温嘉眉看得到、又看不太清楚的地方。 谢云嫣停了下来,朝李子默勾了勾手指,懒懒地道:“喂,你,过来。” 李子默笑了起来。他的嫣嫣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是和原来一般淘气,但她生得那么美,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带着无法形容的婉转风韵,令人心神动荡。 他靠了过去。 他的个头有些高了,谢云嫣不太满意:“喂,头低一点。” 李子默听话地低下了头,心里想着,说什么样的悄悄话呢,是不是,许久不见,十分想念? 谢云嫣伸手,冷不丁在李子默的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 “嘶”,李子默吃疼,捂住了额头:“你做什么?” 谢云嫣却笑吟吟的,柔声问道:“阿默,你看我生得如何?” -- 第44页 那一笑,恍如春晓繁花。 李子默愣了一下,心跳得有些急,由衷地道:“你生得十分漂亮,在我眼中没人能比得上。” 谢云嫣“嗤”了一下:“哦,你再仔细看看,我生得像不像一个傻瓜?” 李子默心中一凛,笑容有些勉强起来:“你又在说笑了,你若是傻瓜,那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那不见得,聪明人多了去,比如你,比如阿眉妹妹,不是都很聪明吗?” 谢云嫣的眼眸清澈如水,但一丝笑意也没有。 李子默没有见过谢云嫣这般模样,她乖巧又伶俐,总是哄着别人,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原先连一句重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李子默有些慌了起来:“嫣嫣,你误会了……” “我说了,别把我当傻瓜。”谢云嫣打断了李子默的话,“世子爷,你一年没来了,是你太忙,还是我不值得你多看一眼?别以为我不说,就没当回事,我这人心眼小,爱计较,都记在心里呢。” 李子默耐着性子解释:“父王一年前出征高句丽,府里和军中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我来打理,确实分身乏术,况且,先前来的时候,圆晦师父说我是个俗人,不该打扰你的清修,我也不太敢时常过来。” “是,你总有千百般理由,说得好似我在无理取闹。”谢云嫣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我就索性无理到底了,你说,你和阿眉又是怎么回事?” 李子默也有些恼了:“嫣嫣,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因为阿眉说了一句玩笑话,你就不依不饶的,这么久没见,你知道我多想你,你倒好,见面就给我使性子,我劝你,把小时候的脾气收一收,别闹过头了。”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叹了一口气:“阿默,小时候,我一发脾气,无论有理没理,你都会过来哄我,现在却不一样了。” 李子默的语气和缓了一下:“如今和从前不同了,我虽然纵容你,你自己也要略微懂事些,免得旁人看了笑话。” “是,如今确实不同了,你是高高在上的燕王世子,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孤女,蒙你不弃,我很该感恩戴德才是呢。”谢云嫣慢慢地道。 李子默的眉头皱了起来:“又在说什么赌气的话了。” 谢云嫣又笑了起来,如同往日,天真而无辜:“可是,我这个人呢,偏偏就是不识抬举,既如此,阿默,我们退了婚约,各自别过吧。” 她的眼眸清澈,如同山间的泉水,不染一丝尘埃,就那样望着李子默,似乎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 李子默愣了一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了,或许,是因为温嘉眉太过曲意体贴,又或许,离别的时间太长,他渐渐地开始忘记从前…… 但是,打从他记事开始,他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娶谢云嫣为妻,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并没有想过要改变。 谢云嫣转身举步就走,没有一点留恋,她向来是个干脆利落的姑娘,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李子默急了,一把拉住了谢云嫣的衣袖:“嫣嫣,你等等,别走。” 谢云嫣回头,怒视他:“男女授受不亲,你做什么呢,佛门圣地之前,动手动脚的,大不尊重,你信不信我叫师兄们出来打你?” 李子默把手缩了回来,一个箭步,抢到谢云嫣面前,阻住她的去路,飞快地道:“嫣嫣,是我不对,我向你认错,你别生气。” 谢云嫣笑了一下,认真地道:“阿默,你若胸怀坦荡,尽可以告诉我,你有了别的心思,我不怪你,你我无缘,如此别过就好,我们在一起很多年,小时候你曾经对我的好,我现在还记得,我不愿日后彼此生怨,反而失了旧日情意。” 李子默退后一步,朝着谢云嫣深深做了一个揖,沉声道:“我错了,嫣嫣,求你念着往日的我那一点好,且宽恕我这一回。你我打小的情意自不必说,你又为我在这庙里祈福三年,我岂是背德负心之人?” 谢云嫣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此乃佛门圣地,菩萨在上,鬼神在侧,你若说你心意赤诚,那敢不敢发个誓?” 李子默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但他看见谢云嫣的脸色不对,马上举起手:“我李子默对天发誓,这一生,只对谢云嫣一心一意,若有违此言,管教我他日万箭穿心而死,绝不食言。” 谢云嫣无奈地摇了摇头,李子默似乎听见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但那声音转瞬就散在风里,让李子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还是有点儿不信呢,怎么办?”谢云嫣斜着眼睛瞥他,语气又和缓了起来。 李子默迅速抬头看了看四周,还好,温嘉眉和下人们站得都很远,大约听不见这边在说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拱着手,小心翼翼地道,“我方才所言,皆是真心实意,你还说不信,分明是故意气我,好了,我确实知错了,你大人有大量,且宽恕我这一回,若不然,我让你打两下可好?” 以前他也是这样哄她的,好像从来没有变过,又好像已经面目全非了,叫人无从分辨。 山林间的风轻轻地吹过来,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欢快又轻巧。 谢云嫣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的气恼,这会儿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天真又温柔:“好吧,阿默,就这一次,这辈子,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你用心记得,再没有下回了。” -- 第45页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长大以后,又格外多了几分清脆。 李子默松了一口气:“哪里敢有下回,你这个小心眼的姑娘,我知道了,绝对不敢再犯,你放心好了。” 谢云嫣回头看了一眼,温嘉眉还眼巴巴地等在那里,踮着脚尖朝这边张望。 她一下子觉得十分无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怜见的,亲娘靠不住,原来亲爹也靠不住,给她找的这个夫婿,居然是这般货色,实在糟糕,如此这般,她一个孤身小女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打算呢,还须得从长计议,这么一想,饶是她一向自诩聪明,此时也不禁觉得头疼了起来。 —————————— 李玄寂生性沉默冷肃,对着李子默更是一幅严父姿态,李子默一直很怵这个父亲,这天被李玄寂唤过来一起用膳,他很是受宠若惊,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吃完了那一顿饭。 饭后,李玄寂没有出声,李子默也不敢走,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拂芳端茶上来,李玄寂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道:“子默,你可有打算几时成亲?” 李玄寂的语气听过去平平常常,似乎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啊?”李子默骤然闻得此言,有些茫然。 李玄寂看了李子默一眼。 不知怎的,那一眼,看得李子默背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他一激灵,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道:“多谢父王关爱,且不急,嫣嫣年纪还小,何况她前几年住在庙里,如今刚刚回家,温夫人说,想多留她在家里两年,好好疼她。” 李玄寂听了,“嗯”了一声,他的脸色始终是淡淡的,李子默揣摩不到父亲的心思,开始觉得局促,不由求助地看了看拂芳。 拂芳笑了起来,对李子默道:“小谢姑娘回家了吗?有些年没见了,她也长成大姑娘了吧,世子不如明儿带她回来给王爷看看。” 李玄寂冷漠地道:“那孩子小时候就淘气、爱呱噪、胆子又大,没一处好,现在大约也是这样,不看也罢。” 李子默恭敬地回道:“嫣嫣如今懂事多了,温夫人说,接下去的日子,她会好好教导嫣嫣德言容功之道,让嫣嫣做一个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将来不会在长安的世家们面前失了我们燕王府的颜面,还请父王放心。” 李玄寂平静地道:“燕王府的颜面是靠男人挣来的,倘若颜面有失,你当好好反省自身,而不是归咎于女人身上去。” 李子默赶紧低下头去:“是,儿子说错话了。” 李玄寂将茶杯放到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他问了一句:“怎么,好像温家的人看不起这个女儿?” 李子默有些心惊,面上却保持着笑意:“那是不会的,我跟着去过安信侯府,温夫人对嫣嫣确实是好的,却是怕长安城里的人趋炎附势,嫣嫣如今身份不显,旁人不知道她和我们燕王府的关系,走出去难免受到怠慢。” 李玄寂似乎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摆了摆手。 李子默如蒙大赦,恭敬地告退出去了。 李玄寂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兀地对拂芳道:“长安城里那些小姑娘,长成之后,家中长辈是如何带她们引见各家亲眷故友的?” 这时候的燕王殿下脸色严肃而认真,俨然是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李玄寂一向稳重,自从老燕王李敢过世以后,他愈发地冷漠起来,整个人就如同一块坚硬而冰冷的铁石,而眼下这般,就显得格外突兀。 拂芳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尽职地回道:“这个门道可多了,远近亲眷家的各种宴会,尽可以带她们出去见识一下,或者干脆找个名目,赏花赏月、吟诗作画,什么都好,只要是玩乐的花样,做成一场宴会,让自家姑娘做东,出面款待姐姐妹妹们,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赏花赏月?吟诗作画?”李玄寂听得眉头打结。 自从先王妃上官氏病故后,燕王府已经十几年没有过女主人了,李敢和李玄寂都是铁血武将,麾下率百万雄兵,这燕王府上下皆是一片悍勇肃杀气派,连府里的管事都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赳赳武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如今骤然提及这雪月风花之事,到时候这府里簇拥来一大群娇滴滴的小姑娘,李玄寂想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法觉寺后山那一大群小鸟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情景,十分惊悚。 李玄寂坐在那里沉默了。 拂芳等了老半天不见他发话,试探地问道:“不若把这事情交给世子,让他自己去张罗,殿下您日理万机,何必在意些许小事?” 李玄寂此时却开口了,用平淡的语气道:“把赵继海叫过来,让他带着左骁骑卫的人马,把南祁山清理一下,准备春猎。” 拂芳极力掩饰,但仍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 虽然天还没热起来,谢云嫣已经叫温府的小丫鬟把窗帘纱幔什么的都撤了下来,换上了竹帘。 那竹帘是旧的,小丫鬟们在库房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斑驳的旧痕迹,谢云嫣却是满意,比那些桃红柳绿的团绣布幔顺眼多了。 苏氏过来的时候,打量这房间的布置,和她交代的不太一样,她心中不悦,面上却是温柔,只对着谢云嫣轻声细语:“你在庙里三年,大是清苦,如今回家了,倒不必如此苛待自己,把房间布置得和尼姑庵堂似的,有什么意思,看了倒叫为娘心疼。” -- 第46页 温嘉眉在苏氏的身边,开玩笑似地插了一句:“姐姐如今看来很有佛性,不似我们这般尘世中的俗人,或许将来要出家做尼姑也说不准呢。” “阿弥陀佛。”谢云嫣笑眯眯的,“那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阿眉妹妹,来,今天姐姐好好和你讲讲地藏经十三卷,让你沾点菩萨慧光,消除业障。” 苏氏好像什么都听不懂,含笑道:“你们姐妹情深,为娘最是欣慰不过了,嫣嫣,你就这一个亲妹妹,往后你们两个要更加相亲相爱,同进同出,你看看这回,阿眉得了一张朱家品茶宴的贴子,家里庶出的妹妹她都不理的,就巴巴地想着带你一起去玩,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往后若去燕王府,也别忘了把阿眉带上。” “朱家?哪个朱家?”谢云嫣的目光微微一动。 “还能是哪个朱家,自然是朱太皇娘娘的母家,如今的朱太尉家。”温嘉眉把手中一张桃花洒金笺的贴子拿出来晃了一下,面有得色,“他家的三娘和九娘都是极风雅的人物,几年前开始办这个品茶宴,唯有京中头等世家的姑娘才有脸面被邀请,品的茶叶都是内贡的,外头有钱也喝不到,到时候连宫里的几位公主和皇子都会过来。” 朱家出过两代国母,一是朱太皇,先武隆帝的母亲,现今光启帝的祖母,另一个是光启帝的生母,不过这位朱氏贵女死得早,连太后之位都是光启帝即位后为她追封的。 朱太尉朱长弘是朱太皇的弟弟,也是那位朱太后的父亲,他本人亦是个手腕了得的厉害人物,早些年的时候几乎权倾朝野,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急流勇退,一夜之间韬光养晦了起来,常年称病在家中,只赏花弄鸟,颐养天年了。 即使如此,朱太尉的几位子侄如今也都在朝堂上身居高位,更何况,后宫有朱太皇、金銮殿上有光启帝,这就是朱家最大的依仗,在长安城里,少有人能及得上朱家的富贵权势。 谢云嫣微微笑了一下,语气诚挚:“我生性好静,不爱玩,这等场合,还是不去了。” 温嘉眉抬着下巴,看了谢云嫣一眼,眼中流露出矜持的骄傲之色:“我知道你胆怯,放心好了,到时候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后就好,那些钟鼎之家的姐姐妹妹都是守礼的,固然骄纵,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们也会对你客气三分。” 正说话间,下人来传,燕王府的人过来,给安信侯府的姑娘下贴子。 苏氏讶然,带着温嘉眉和谢云嫣一道出去了。 竟然是拂芳亲自过来。 谢云嫣十分欢喜,上去拖着拂芳的手,叽叽喳喳地道:“芳姑姑,这么久不见,您有没有想我?我是十分想念您的,芳姑姑还是和当日一样,一点儿都看不出差别呢,还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来,您看看我,我长大了,和小时候比起来是不是更漂亮了?” 拂芳一见谢云嫣就想笑:“比起小时候,漂亮是一样漂亮的,淘气也是一样淘气的,你几时能娴静点儿。” 苏氏含笑道:“因我太过溺爱她,让这孩子的散漫惯了,不太好。” “年轻姑娘家,正是天真烂漫点的年岁,怎么会不好呢。”拂芳不动声色,对温夫人道,“正好,我今天过来,是替我家世子传话,要带小谢姑娘出去玩耍,王爷开了南祁山,值此春季,正是万物滋长,群兽肥美之时,世子邀请京里的各家公子姑娘前去行猎。” 拂芳毕竟是看着李玄寂从小到大的人,对这位王爷的想法多少懂得一些,这小姑娘,燕王嫌弃得,却不许旁人看轻了。 她刻意顿了一下,看了看苏氏和温嘉眉震惊的神色,颇为满意,继续道,“小谢姑娘,以您和世子的关系,这场春猎,您也算是半个主人,明天大早,我们府里的人过来接您,您好好准备一下。” 苏氏和温嘉眉的脸色不仅是震惊了,简直羡慕至极。 温嘉眉反应得快,亲亲热热地拉住谢云嫣的手:“不用说,这等有趣的事情,姐姐可要带我一起去的。”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是长安城外那个南祁山吗?开春猎?这不是皇家的事情吗?被芳姑姑说的好像是燕王府的家事似的,我不太懂了。” 乡下来的姑娘就是没见过世面,温嘉眉心中鄙夷,口中却依旧是亲热的语气:“姐姐这却不知道了,南祁山早被先帝赐给了燕王府,如今是燕王的私产,那么大一座山,就在这京城侧旁,先帝爷说给就给了,这是何等的盛眷隆宠。” 她又压低了声音:“就连皇家行猎的骊都山,那山头地势,都未必比得上南祁山。” 南祁山不但物产丰饶,更是长安城外首当其冲的门户之地,先帝居然将这座山赐给一个臣子,这在历朝都是没有过的殊荣,在当时甚至引起了一个大不韪的传言,时人在私下议论,或许先帝会让李玄寂认祖归宗,传之以帝位。 但是后来并没有。 先帝固然是盛宠,当今的光启帝也是仁君,但李玄寂为避讳,从来没有踏足过南祁山,时隔多年居然让李子默出面广邀宾客,开山打猎,可见他对这个养子是何等看重。 相比之下,朱太尉家的品茶宴就不值一提了。 苏氏的眼睛都热了,她偷偷地看了看两个女儿,心中那个念头愈发地强烈起来,都是她的女儿,阿眉身份高贵,又乖巧又孝顺,万般都比她姐姐强,该由阿眉来享受这个福分才是正理。 -- 第47页 不管苏氏和温嘉眉神情各异,拂芳还是谦逊地道:“那是先帝当年嘉许老王爷的功勋,赐给王府的恩典,我家王爷耽于戎马,这么多年也没打理过,有些荒废了,这几天正叫了骁骑卫的人在收拾,温夫人请放心,过于凶猛的野兽都会事先驱赶走,也不过留些小兔子、小麂子什么的,给各家的公子姑娘们逗个趣罢了。” 临到末了,她还是笑对着谢云嫣多交代了一句:“知道您爱玩,前几年在法觉寺真是苦了您了,世子感念于心,这场春猎是专门为您准备的,您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一般的公子姑娘也越不过您,尽管淘气去,别拘着。” 谢云嫣笑着应了一声。 温嘉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指甲都差点拗断了。 —————————— 南祁山位于长安外六十里地,此山地势高地各有起伏,密林绵延百里,三月春深,山间长风猎猎、密林参天,草木葱葱,其间飞禽走兽繁衍生息,一派茂盛景象。 这天下也只有燕王才能使唤骁骑卫替他整理了这猎场,更是在山间百里地布下了周密的防护,声势之大,守备之严,比起皇家围猎有过之而无不及,曾经参加过往年骊都山围猎的世家子们围在李子默的身边,或明或暗地恭维着,语气里都是掩盖不住的惊叹。 短短的三年时间,李子默已经与这些世家公子们熟稔了起来,这固然是因着燕王府的声势无人可挡,和李子默本身的才干也脱不开干系,他少年英武,品貌出众,又跟着燕王打了几场胜仗,连光启帝也曾提及“虎父无犬子,燕王后继有人矣,朕心甚慰”,这话传出宫外,俨然让李子默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世人仿佛都已经忘记了他是燕王从凉州收养的贫寒子弟,其实那又有什么关系,李玄寂本人就是老燕王的养子,一样传承宗祧,接掌兵权,这下一代应该也是如此。 此时的李子默一身银白窄袖猎装,头戴雉尾华冠,肩佩兽纹轻甲,端的是一个英挺儿郎,在一众世家子中也显得格外夺目。 远远的另一边,那些年轻的贵族女郎们望着这位燕王世子,羞红着脸,眼中流露着艳慕的目光,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树荫下搭起了几十座高大结实的凉棚,覆以云雾绡,似透非透,燕王府奴仆如云,往来其中,布置了软榻案几、香炉屏风并茶水点心等物,各种摆设一应俱全,那些不喜骑射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尽可以在那里观看休憩。 眺望过去,远处的地方,在猎场的边缘,手握长戈的卫士一列列整齐地守护在那里,场外还有威武的骑兵来回巡逻。 这等张扬气派,浑然不似燕王往日行事,似乎有些僭越了。但这种念头,众人也只敢藏在心里,口中唯有赞叹而已。 过不多时,一队人马过来。当先是一辆八宝水晶云顶马车,四马拉车,跟随其后是两列骑兵,骑兵身披饕餮铠甲,连马匹上都覆盖着黑色的铁甲,行动间发出铿锵的铁石之声。这队人马朝着众女郎这边径直过来了。 朱太尉家的二房的嫡孙女朱九娘是个见多识广的,惊讶地“啊”了一下,扯了扯身边的朱三娘:“三姐姐,你看那边,那些人的装束打扮,莫不是燕王贴身亲卫的疾风营?” 朱三娘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懒洋洋地道:“是又如何?这南祁山原本就是燕王府的地盘,疾风营的人过来,也是寻常。” 朱九娘压低了声音:“他们平日不是只听燕王一人号令,连十六卫将军都使唤不动他们,今天居然给人拉车,这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三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周围的女郎们都听见了,不由好奇起来,都张望了过去。 朱三娘却笑了一下,语气轻巧:“疾风营的人也曾为我办过事情,有什么稀罕的?” 朱太尉家的三娘子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人,未嫁时曾引得无数王孙公子为之折腰,却被朱太皇许给了有煞星之称的燕王。 后,朱家与燕王退婚,时人却对朱三娘忌讳起来,这样一个倾国的美人,只得匆匆远嫁临川,给南蛮子出身的节度使孟金作了续弦夫人。 所谓红颜薄命,几年后,孟金起兵谋反,被燕王所斩,朱三娘成了寡妇,又被朱家接了回来,从此后深居简出,若不是这场打猎是燕王府所办,她也不见得会出来。 世家的女郎们听过这段往事,多有同情,但知道朱三娘是个心高气傲的,只能当作若无其事,好像没听见朱三娘的话,只一个个翘首看那马车。 马车到了近前停下,骑兵的首领下马,客气地对车上道:“姑娘,到了,请下车。” 一个少女从车上轻快地跳了下来,她衣饰华美,纵然穿着窄袖猎装,也在身上坠满了琳琅珠玉,举动之间,叮当作响。 却是安信侯府的温嘉眉。 朱九娘奇道:“阿眉,怎么是你?” 温嘉眉抬起脸,享受了一下四周惊讶而羡慕的目光,心中十分受用,口中还要故作平常地道:“偏生世子多事,放心不下,专门命了人过去接我们,山路崎岖,车夫怕颠簸了,走得慢了些,迟到了,倒叫诸位姐姐妹妹们久等了。” 这□□裸的炫耀,让女郎们齐齐倒抽一口气,偏偏又生气不得,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 第48页 这几年,那位燕王世子和安信侯府走得很近,温嘉眉屡屡在旁人面前提起李子默,语气熟稔而亲近,仿佛有什么渊源。也有好事者问起其中缘由,但安信侯温煜只是笑而不语,叫人无从猜测。 如今日这般,就有快嘴的女郎上前玩笑道:“阿眉,你快和我们说说看,燕王世子和你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就如此看重你,你若不告诉我,我就不放过你了。” 温嘉眉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了你也学不来,偏不告诉你。” 马车的帘子掀起,又一个少女从车上下来。她和温嘉眉又不同,一袭纯色罗裙,无半分点缀,如鸦羽般的头发松松地挽了双环鬓,发髻间缀着一支琉璃莲花,眉如翠羽,眼似水杏,便是不语,也带了三分嫣然笑意,灵动若瑶池天仙子。 众女郎谁也不认得她,不禁问道:“这个妹妹又是谁?” 温嘉眉好像冷哼了一声,旋即又笑起来,故意拖长了声音道:“这一位谢家姐姐,是我娘那边的亲眷,从外乡过来投奔我娘,她就如同我自己的亲姐姐一般,日后还请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关照她。” 世家的千金姑娘们都是心思通透的,听这一说就明白了大半,无非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谁家没有一两个,烦人的很,当下都冷了脸,转过头去不再搭理。 那边朱三娘好似不经意的模样,问那个骑兵首领:“喂,我且问你,今天燕王可曾过来?” 她本是就个绝色美人,如今双十年华,比起稚龄少女,更显得饱满丰润,况她嫁做人妇后,眉目间犹添了几分妩媚风情,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态,别说是男人,就是她旁边的几个年轻女郎见到了,也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偏偏骑兵首领是个耿直汉子,浑然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情趣,还退后了一步,硬邦邦地答道:“无可奉告。” 朱三娘的神情僵硬住了,恨恨地咬了咬嘴唇。 谢云嫣在那里站得无趣,上前去,团手对那骑兵首领拜了一下:“多谢大哥送我过来,再劳驾您,把您府上的世子叫过来,说我在这里等他呢。” 骑兵首领马上应承:“是,请姑娘稍候,小人这就去。” 他抬步去了。 这下朱三娘的面子更下不来了,她想了一下,转而对温嘉眉轻声细语地问道:“阿眉,你这个姐姐,既说是姓谢,又说是温夫人的亲眷,敢问,可是当年谢鹤林老大人家的姑娘?” 温嘉眉听出她的不怀好意,但也不好不应,只得道:“是,正是谢家的姐姐。” 有几个年长的女郎听过当年谢家的事,不由变了脸色,上下打量着谢云嫣,目光中颇有些不屑之意。 朱三娘轻蔑地勾了勾嘴角。 朱九娘会意,立即道:“阿眉,你这就没意思了,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今天来在场的都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千金,偏你把这个人带来,罪臣之后、贱民之女,岂配与吾等为伍?” “这……”温嘉眉看了谢云嫣一眼,心中冷笑起来,带着两分真心和三分假意,对朱九娘道,“九娘你这话就不对了,虽然老谢大人的品性令人不齿,但是已然伏法,着实怪罪不到谢家姐姐的头上,陈郡谢氏亦是名门望族,说起来,不比朱家差分毫,你可不能妄自尊大起来。” 温嘉眉这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朱九娘本就是个小辣椒,哪里经得起这样一激,当下柳眉倒竖,怒道:“我不管,总之,快叫人把这个贱婢轰走,我可不愿和她一起玩。” 谢云嫣刚到这里,就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她也不急,笑吟吟地道:“贱婢在骂谁?” 朱九娘不假思索地应道:“贱婢在骂你!” 谢云嫣满意地点头:“不错,贱婢在骂我。” 朱九娘这才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由恼羞成怒,就想扬起手。 后面护送谢云嫣过来的疾风营骑兵尚未离去,见此情状,几个骑兵大步踏前,“锵”地一声,拔刀出鞘,冷冷地盯着朱九娘。 第27章 要不要收我做女儿,凑个…… 疾风营的骑兵都和他们的首领一个德性, 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懂得朱九娘是何身份,只懂得燕王殿下有命, 护送这位谢姑娘,若有冒犯者,可便宜行事。 这些军汉的目光太过可怕,多年征战杀伐的气息迫面而来,朱九娘虽然骄横,胆子却小,她被吓到了,倒退了几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转过头,奔过去找她的兄长撑腰去了。 猎场的另一边。 李子默眼见疾风营护送着一辆马车过来,知道谢云嫣到了,本想过去,但他和几位世家公子正说到兴头上,不便立即抽身, 耽搁了一下。 疾风营的骑兵首领走过来, 向他转告了谢云嫣的意思,他笑了起来:“偏生她性子急, 一时半会都等不得。” 就这说话的工夫, 只见朱家九娘从那边跑了过来, 哭哭啼啼地对她兄长道:“六哥,有人欺负我,你要替我做主。” 朱家人丁兴旺、子弟众多,朱家六郎朱硕是去年春闱的探花郎, 文武双全,家中弟妹很是依赖他。 朱硕摊了摊手:“你们几个小娘子,拌个小嘴什么的,值得这样哭,九娘,你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胡闹,三娘怎么不拦着你。” 朱九娘一边抽泣,一边愤愤地道:“我没胡闹,那边来了一个丫头,是当年谢鹤林家的孙女、罪臣余孽,我原说她这等身份不配和我等平起平坐,谁料她仗着燕王府的权势,傲慢无礼,辱骂于我,岂不令人生气。” -- 第49页 朱硕向来是个护短的,当即变了脸色,但好歹听了“仗着燕王府的权势”之语,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彬彬有礼地对李子默道:“世子身份不凡,怎么会和那样的女子扯上关系,当知贵贱有别,判若云泥,想来是别有用心之人胡乱攀附,带累了世子名声,大是不妥。” 李子默沉吟了一下,一瞬间心中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很快若无其事地道:“谢家姑娘与我有旧,她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礼仪,若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九娘子赔个不是。” 他笑了起来,拱手道:“两位是我的长辈,且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计较了。” 李玄寂的亲生祖母是朱太皇,而朱六郎和九娘是朱太皇的侄孙辈,论血缘,他们本是同辈,但李玄寂早已过继给老燕王李敢为子,这辈分本来也算不得数,如今李子默自认低了一辈,这样说出口,又和朱家兄妹把关系拉近了许多。 朱硕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众人也纷纷在那里劝说朱家兄妹,燕王府和朱家,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若翻脸起来,大家都没趣罢了。 李子默既给足了面子,朱硕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便笑了起来:“今天托了世子的福,大家出来玩耍,岂能因了些许小事而扫兴,是我妹子莽撞了,大是不该。” 朱九娘还待说话,被朱硕一把给拖走了。 李子默松了一口气,向众人拱手告罪了一声,朝谢云嫣那边走去。 到了那边,众家女郎还在那里议论纷纷,离得谢云嫣远远的,不太敢靠近。 谢云嫣一脸无辜,站在那里,好奇地张望着,见了李子默,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天真烂漫:“阿默,快过来。” 李子默走到近前,对谢云嫣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地道:“你是不是又淘气了,刚才把人家朱姑娘给气哭了。” 谢云嫣无辜地道:“那位朱姑娘胆子小,看见你家的护卫就吓哭了,其实这些护卫大哥个个样貌堂堂、英姿魁梧,看过去又忠厚又可靠,朱姑娘矫情,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疾风营的骑兵首领听见了,咧嘴一笑,朝李子默行了个礼,带着手下人马退下去了。 李子默无奈地摇了摇头。 远处的天空掠过一只鹰隼,发出长长的唳叫,风拂过丛林,隐约有鹿鸣呦呦、鸟啼啾啾,生机盎然。 谢云嫣露出了欢快的笑容:“我要抓兔子、抓狐狸、还要抓一只大山鸡。”她十分自然地朝李子默伸出手去:“你教我骑马、还有射箭,我自己去抓。” 近处的女郎和远处的世家公子偷偷地在看着这边,众人揣摩着这谢家姑娘和燕王世子的关系,似乎交情匪浅,但燕王世子方才却只道了一句“与我有旧”而已,这就不好说了。 李子默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温和地道:“骑马和射箭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学得会的,待日后再说吧,今天我给你打几只兔子来,你就在这边等我。” 谢云嫣好像什么都没觉察,依旧笑着:“那好,我要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半黑不白的,看看你有没这本事。” 李子默笑了起来:“就你促狭,好,知道了,你等我。” 他转身离去,骑上了一匹白马。 狩猎的号角声响起,矫健的海东青振翅飞上天空,发出尖利的长鸣,猎犬兴奋地吠叫了起来。 少年郎们驱马弯弓,追逐而去,地上的草被马蹄卷起的风吹得倒伏下去。林间的小兽被惊动了,四处乱窜。 这边有几个精于骑射的女郎心痒难耐,也骑上了马,在猎场上奔跑起来,风吹动她们的罗裙帛衣,飘飘若仙,旁边观看的人都喝彩起来。能不能打到猎物是另外一回事,要紧的是让别人看见她们的美妙姿态。 斜里突然冲出一匹红马,马上的女子却是朱三娘,但见她黑发如云、红衣胜火,如同一朵彩霞般飘了过去,弯弓出箭如流星,射向奔跑的走兽,风姿飒爽不逊男儿。 “三娘,是三娘。”女郎们欢呼了起来,“这场合,果然少不了她。” 温嘉眉看得眼热,召唤侍从牵来了一匹小马,骑上去,在周围小跑了一圈,又兜了回来,踱到谢云嫣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姐姐,今天难得出来打猎,你怎么就站在那里发呆,如何,要不要和我来一场赛马?” 她是听到了方才谢云嫣对李子默说的“教我骑马”一言,思量着谢云嫣不会骑马,才刻意这么说的。 旁边的女郎们显然也想到了,互相交头接耳,窃笑了起来。 这谢家的女子何德何能,让燕王世子对她那般亲近,以她如今的身份,按正经是万万高攀不起燕王府的,定然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哄骗了世子,着实可恨。年轻的姑娘们大多抱着这么一种微妙的念头,冷眼旁观。 温嘉眉得意地从马上跳了下来,挑衅般对谢云嫣笑了一下:“单单赛马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添个彩头,你若赢了,只要我手头上有的东西,任凭你挑,都给你。” 她靠近了谢云嫣,十分亲热的模样,好像是和谢云嫣开着玩笑,压低了声音:“……你若输了,就把世子让给我。” 谢云嫣面上云淡风轻,连眉头都没动弹一根,只是斜斜地瞥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心头一跳,故意大声地道:“怎么,原来姐姐胆小怯弱,怕了我吗?不敢比试。” -- 第50页 谢云嫣“噗嗤”一下笑了,也是亲亲热热地道:“阿眉,我的好妹妹,你手上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零碎玩意儿,谁能稀罕?我手上那样东西,可值钱多了,若和你赌这个,我不是亏大了,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做不得,你诓骗我呢,我可不能上当。” 温嘉眉被这番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气得跺了一下脚。 “不过嘛……”谢云嫣话音一转,又道,“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们换个彩头吧。” 温嘉眉警惕地看了谢云嫣一眼:“你要什么彩头?” 谢云嫣慢悠悠地道:“如果你输了,就当众跪下来磕头认输,叫我三声‘好姐姐’。” “我才不会输。”温嘉眉“哼”了一声,“那若是你输了又怎么说?” 谢云嫣狡黠地一笑:“我若输了,让阿默替我叫你三声‘好妹妹’,男儿膝下有黄金,就不好叫他跪了,随便你要他做什么都好,只要他做得到,都由你。” 温嘉眉呆了一下,心脏狂跳起来:“此话当真?世子能听你的?” 谢云嫣一本正经开始哄人:“你放心,他从小到大都听我,错不了。” “好!”温嘉眉断然应下,“来,牵马过来,你我比一场。” 好事的女郎们耳朵尖尖听见了,都凑了过来:“来,来,快比试比试,我们等着看呢。” 谢云嫣却摆了摆手:“不是现在,过两个月再比。” 温嘉眉瞪她:“为何?” “因为我不会骑马呀。”谢云嫣理直气壮地回道,“总得花点时间学。” 众女郎绝倒:“不会骑马,你和阿眉比什么?这不是耍我们吗,散了、散了,没的看头。” 谢云嫣镇定自若:“我这么聪明的人,两个月,肯定会,到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好,那就等你两个月。”温嘉眉唯恐谢云嫣反悔,忙不迭地道,“一言为定,今天在场的姐姐妹妹都做个见证。” 众女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地应承下来了。 温嘉眉来了精神,这边刚约好,那边马上骑着马去练了。 还在旁边的几个女郎看着谢云嫣,又窃窃私语了起来,各色好奇的目光不断地瞟过来。 谢云嫣也不在意,今天阳光很好、风很轻、南祁山的风景也不错,众人在那边打猎,瞧过去热闹有趣。她自己溜溜达达地边走边看,一派怡然自得。 走了许久,她走到猎场的边缘,那里有士兵守卫着,她微笑着问其中一人。 “这位大哥,请问一声,燕王殿下何在?” 年轻的士兵涨红了脸,但一步不敢动,老实地答道:“小人不知王爷行踪。” “哦。”谢云嫣有点失望。 这时候,一匹马从远处奔了过来,马上一个魁梧武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却是个老熟人。 “赵将军。”谢云嫣看见了,赶紧挥手。 那马匹在谢云嫣面前停下,赵继海下马,上下打量了一下,哈哈大笑:“哟,这是不是王爷那个自称聪明又漂亮的儿媳妇吗?两三年不见,小媳妇长成大姑娘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谢云嫣利索地接过话:“您风采依旧,英姿更甚当年,这世间少有如您这般气势盖世的大将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赵继海笑骂:“就这点没变,张嘴就爱溜须拍马,不错,说得好听,我爱听。” 谢云嫣笑眯眯的:“赵将军,燕王殿下呢,今天来了吗?这会儿在哪呢?我想找他。” 赵继海看她一眼:“王爷嫌弃你呱噪,你别去扰他清静。” “赵将军……”谢云嫣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小爪子合起来,对赵继海拜了拜,满眼都是诚挚之色。 赵继海被小姑娘的眼神看得顶不住,大笑了起来,抬手朝东南方向指了指:“看见没有,沿着这条小路过去,那边一个山坡,翻过山坡,喏,自己找去。” “多谢将军。” 谢云嫣撩起小裙子就朝那个方向小跑过去了。 按着赵继海说的,沿着小路走了一小会儿,果然有一个山坡,那坡地有点儿陡,谢云嫣吭哧吭哧爬上了山坡,抬起眼睛,霍然觉得视野开阔。 那上面是一大片草地,平平地伸出半山腰,下俯可见远山叠黛,山涧泉水溅玉,上仰可见峰峦参天,飞鸟盘旋来回,山风猎猎,令人神清气爽。 左边一棵高大的樟树,几欲参天,树边上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一个黑衣男子坐于石上,他腰背挺拔,肩膀宽阔,身态宛如高山青松那般刚劲,宽袍大袖,衣袂随风而起,又如同苍鹰停驻于此。 不远处,停着一匹大马,体型若角龙,筋骨似锋刃,浑身漆黑如墨,四蹄银白踏雪,神骏异常。 那马见有人靠近,“咴咴”地叫唤了一下,好像还挺凶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清脆地叫了一声。 李玄寂只是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不动亦不语。 谢云嫣走了过去。 李玄寂身形本来就很高,这下子坐得又高,谢云嫣抬起头才能和他说话:“玄寂叔叔,你怎么躲在这里发呆,多无趣。” 他的脸色淡淡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子默呢,他不陪你玩耍吗?还是你不喜欢打猎?” 谢云嫣犹豫了一下。那些个世家豪门的王孙贵女,似乎和她格格不入,而李子默,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他和她的关系、甚至不愿和她过分亲近,这么一想,这场打猎其实怪没意思的,但她不忍拂了李玄寂的好意,还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 第51页 “我很喜欢呢,阿默帮我打兔子去了,我特意过来向您道谢的。” “谢什么?” “多谢您安排了这场打猎让我玩耍,这是其一,还有,若不是您发话,大约温家的人也想不起来要去法觉寺把我接回来,这是其二。”谢云嫣认真地团起手,拜了拜,“您对我的爱护,我都懂得,感激不尽,可恨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只能先道一声谢,且记在心上了。” 李玄寂漫不经心地看了谢云嫣一眼:“你平日里那般淘气,忽然正经起来,倒让人觉得十分可疑。” 口里虽然这么说着,但他的目光是温和的,如同这山林间的风,清冽而明朗。 谢云嫣十分感动,她望着李玄寂,觉得燕王殿下风华清贵、器宇轩昂,实在越看越顺眼,她突发奇想:“玄寂叔叔,您对我真好,您要是我爹就好了。” 李玄寂忽然用拳头抵着嘴,咳了起来。 谢云嫣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她踮起脚,使劲仰起脸:“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刚才那些个小娘子,没一个比得上我,玄寂叔叔,若不然,您收我做女儿吧,凑一个儿女双全,多好。” 李玄寂实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胡闹!” 他手劲挺大,那一下敲得谢云嫣“哎哟”了一声,赶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哀怨地道:“玄寂叔叔,打哪都成,不能打我头,会傻的。” 李玄寂哂然一笑:“无妨,反正你聪明得很,傻一点也不要紧。” 这是在夸她了吗,谢云嫣乐滋滋的,她在大石头旁边坐了下来,用柔软的声音道继续哄他:“玄寂叔叔,您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收我做女儿,我比阿默可强太多了,我懂事又听话,将来会好好孝顺您……” “我的女儿就不能嫁给子默了。”李玄寂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她的遐想。 谢云嫣想都没想,果断地道:“那就不嫁,阿默哪里比得上您要紧。” 这么说完,她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果然,李玄寂顺手又敲了她一下。 “又在瞎说!” 谢云嫣“哼”了一声,小声地嘀咕:“说了不要打头,真的要傻了。” 哎呦,真糟糕,日常哄人哄多了,这会儿说老实话都没人信她,气煞人也。 李玄寂将目光移向远处的风景,用平常的语气道:“你祖父与燕王府有旧,当年,我曾经答应过他,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你安然无虞,君子一诺,重于九鼎,你无需做我女儿,纵然来日子默有变,我也会替你做主,不用担心。” 说到这个,谢云嫣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手指头搓着衣角,低声道:“方才,我遇见朱家的九娘子,她出言辱及先祖父,十分不恭,我之前也曾听母亲提到祖父,言语颇为鄙薄,玄寂叔叔,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祖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说他老人家?”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而后慢慢地道:“我所知的谢鹤林,为人狡诈,不守礼、狂妄自满、脸皮厚如甲。” 李玄寂每说一句,谢云嫣的神情就沮丧一分,到后面,眼眶都红了,咬着嘴唇,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但是……”李玄寂低头看看谢云嫣,目光深沉,“他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这其中的缘故你不懂,也别去追究,只要记得,你们陈郡谢氏门风高洁,谢鹤林国士无双,俗人非议何其谬也,不用在意。” 他顿了一下,又严厉地道:“倒是你,你祖父的好处你一丝没传到,却把他的坏处学了个十成十,大是不该。” 谢云嫣缩回脑袋,皱起小眉头:“玄寂叔叔,你真的老了,为什么这么啰嗦,时时刻刻不忘教训我,我爹都不待你这么爱念叨的。” 眼看李玄寂板着脸,还要再说,谢云嫣急忙把手举起来,胡乱指了指上头:“啊,我想要那片叶子,您帮我摘下来吧。” 有一截树枝斜伸下来,疏影横斜,恰在李玄寂的头顶上方。 李玄寂抬手,依言将那叶片摘了下来,递给谢云嫣:“拿着,自己去玩,别在这里闹了。” 谢云嫣接过叶片,笑嘻嘻地道:“我不闹,我吹一首曲子给您听。” 她姿态悠哉地坐在那里,背靠着那块大石头,抬起脸望着远处,那里苍穹如盖、群山连绵、流云来去,一派天地广阔的好风景。 她将叶片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欢快而轻盈的曲调流淌而出,在树下旖旎了片刻,渐至高亢、至悠长,如同这山间的风拂过草木,拔高了,追上飞鸟,在云间盘旋。 她的技艺并不十分出色,却似乎有一种天赋,总能将天然景致融于曲调间,见剑舞、做慷慨燕歌,见山鸟、做婉转轻啼,见此山间野景,便做云天长调,似乎信手拈来,自然无痕迹。 李玄寂安静地听着。 风轻轻地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飞鸟在山谷间长鸣。 不远处的那匹黑马仿佛被谢云嫣吹奏的曲调吸引住了,哒哒地踱了过来,弯下脖子,把硕大的脑袋凑到谢云嫣的面前,喷了一个响鼻。 谢云嫣“噗嗤”一声,吹破了音,停了下来,伸手在大黑马的鼻子上点了一下,严肃地问它:“你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吹得特别好听呢?” -- 第52页 大黑马轻轻地“咴”了一声。 谢云嫣得意起来了,转过头,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您看看,连这马儿都被我的乐曲所感动,可见我吹得多好,原先说的百鸟来朝都不是虚的……” 冷不防那黑马一低头,伸出大舌头,把谢云嫣手里的叶片卷走了,在嘴里嚼巴了两下,还觉得不满意,又吐了出来,还“呸呸”了两下。 谢云嫣话说到一半,呆滞住了,她僵硬地转过脸来,正好和黑马凑了个面对面,居然从那张长长的马脸上看到了不屑的意味,她勃然大怒。 “喂,你好生无礼,谁许你吃我的叶子?吃就吃了,你还嫌弃什么?把你的大头拿开,这么丑,你好意思杵在我面前吗?” 大黑马不甘示弱,“咴咴”地大叫起来,好像要和谢云嫣吵架。 “肃静!”李玄寂一声断喝。 谢云嫣和大马一起闭嘴了。 “飞廉,一个已经很吵了,你不许再吵。”李玄寂低喝了一声,饱含威慑。 大黑马颇通人性,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立即老实了起来,还用大脑袋蹭了蹭谢云嫣,以示休战之意。 谢云嫣摸了摸黑马的脑袋,顺便给它挠了下痒痒,好奇地道:“玄寂叔叔,这马是您的坐骑吗?它生得真稀罕,身上这么黑,四个蹄子却是白的,好像是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了,差了那么一小截。” 幸好大黑马听不懂人话,不然保不准又要吵起来了。 李玄寂淡然道:“离它远点,飞廉性烈,不喜生人,小心它伤了你。” 谢云嫣看了看黑马,又给它挠了两下脖子。 大黑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就这,性烈?不喜生人? 谢云嫣来了兴致:“玄寂叔叔,您的马肯定跑得特别快吧?能借我一用吗?” “不借。”李玄寂毫无转圜地回道。 “就知道您小气。”谢云嫣毫不气馁,狡黠地道,“那把阿默借我,我要使唤他做事,向您告假两个月,这下可不能不准。” “你又想做什么?” “我要阿默教我骑马,两个月后我要和阿眉赛马,现在还半点都不会呢,得抓紧学起来。” 李玄寂闻言斥道:“又在胡闹,你不会骑马,怎么赛马?” 谢云嫣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我气不过,阿眉一直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处处低她一等,那嘴脸,看了让人生厌,我就想压压她的气焰。” “所以你一时脑袋发热,就和人家约了赛马?”李玄寂冷冷地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如此愚笨。” “我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一时发热呢。”谢云嫣不慌不忙地道,“我仔细看过阿眉骑马的姿势,勾头缩背、手脚僵硬、也骑不太快,想来骑术不精,也就学了个皮毛,我琢磨着,我苦学两个月,和她差不多也就半斤八两,如此一来,就看谁的马好了。” 她歪了歪脑袋,轻巧地一笑:“这不是有您吗,燕王殿下麾下骑兵数十万,亦有良马数十万,若论好马,这天下大约没人会比您更多,安信侯府那是差得远了,如果您借我一匹追风千里马,我就能有七八分胜算了。我若赢过阿眉,她要跪下来磕头认输,喊我三声‘好姐姐’,那场面,想想看就觉得浑身舒爽。” 她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 李玄寂冷冷地看着谢云嫣:“一时意气,无聊之争,你若输了,也要跪下来求饶,岂不丢脸。”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天真又无辜的神情,“我若真的输了,是让阿默叫她三声好妹妹,随便他们做点什么亲亲热热的举动,和我无关,横竖我都不亏的。” 李玄寂的脸沉了下来:“荒唐!” 谢云嫣还是笑,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我就想看看,阿默当着我的面是如何对待她的,说不定正中下怀,兴高采烈呢,到时候我顺便可以问问他,当时在佛门前发的誓言还作不作数,啧啧,万箭穿心而死,听过去怪吓人的。” “怎么,你觉得子默有了别的心思吗?”李玄寂的眉头皱了一下,语气刚硬,“你与他自幼定亲,我燕王府门风清正,断不容他做背信弃义之事,你无需多虑。” 谢云嫣不期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李玄寂一身风霜,千里奔赴而来,对她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与眼下的情形又何其相似。 谢云嫣抬起头看着李玄寂,阳光明媚而灿烂,从枝叶间洒落下来,照亮人的眼睛,一刹那,谢云嫣有些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世。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打破了谢云嫣的出神。 谢云嫣站了起来,望过去,只见从山坡下面跑过来一匹红马,风驰电掣一般朝这边过来。 到了近前,从马上跳下一个红衣女郎,她娥眉连娟、美目生辉、艳丽若牡丹盛放。她的鬓发高高地挽起,做出嫁妇人的装束,但她的气质骄矜飞扬,又似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 却是朱三娘,她的手里抓了一只山鸡,径直朝李玄寂走来,笑颜如花:“燕王,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通好找。”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与李玄寂十分熟稔。 李玄寂从大石头上轻轻跃下,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淡漠:“你来做什么?” -- 第53页 “我方才猎了一只山鸡,过来送给你。” 朱三娘举起了手里的那只山鸡。那扁毛畜生还活着,耷拉着脑袋,在她手里“咕咕”叫了两声。 山鸡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那一小撮尾羽,拖得长长的,在阳光下流金溢翠,艳丽非常。 谢云嫣很是羡慕,眼巴巴地张望着:“好漂亮的鸡。” 李玄寂闻言,从朱三娘的手里拎过山鸡,递到谢云嫣面前:“给你玩。” 谢云嫣心痒痒的,但不太敢接:“喏,人家送您的,这样不太好。” “山是我的,山上所产皆为我所有。”李玄寂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 谢云嫣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对着一边的朱三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试图讨好她:“敢问三娘子,这只鸡可以转送我吗?” 朱三娘面上笑吟吟的:“一只山鸡而已,值什么,既然燕王说了是他的,就由着他吧。” 谢云嫣这才放心,喜滋滋地从李玄寂手里把山鸡接过来:“多谢三娘子,多谢玄寂叔叔,你们两位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那山鸡在朱三娘手里半死不活的,这会儿到了谢云嫣手里,大约打量着现在这个好欺负,居然凶悍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咕咕咕咕”地大叫,扑腾起来,用爪子狠狠地抓挠着。 谢云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那山鸡拍打着翅膀,眼看就要飞走。 就在一片慌乱之中,谢云嫣忽然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来,把那只山鸡穿了个透心凉,掉到了地上,只差一点点,就要射中谢云嫣的手。 那边,朱三娘持着弓箭,笑吟吟地道:“小姑娘笨手笨脚的,差点让这畜生逃走了,还好我帮了你一把,怎么,还不过来谢我?” 谢云嫣惊出一身冷汗,气鼓鼓地看了朱三娘一眼。 这时候,李玄寂开口了:“三娘,过来。” 朱三娘立即乖巧地靠上前去:“燕王有何吩咐……” 李玄寂略一抬手,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朱三娘眼睛一花,李玄寂手间已经拈了一支箭,正指向她的眼睛。而那支箭却是从她背上箭囊中抽出来的,无声无息。 朱三娘勉强笑了一下:“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李玄寂面无表情:“向她赔罪。” 朱三娘一怔,旋即大怒:“这个丫头是谁?你居然这样护着她!我想送你的礼物,她凭什么敢接下?我要把她的脸撕烂了。” 李玄寂的手微微一动。 朱三娘大惊,闭紧眼睛,急急后退,但仍然感到眼皮一点刺痛,一滴水珠从上面滑落,滚烫而粘稠,带着铁锈的味道,那是她的血。 只有一滴血,李玄寂的力道控制得精妙无比,再多一分,就要插入朱三娘的眼睛。 “向她赔罪。”李玄寂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冷的,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28章 小三抢走宝马 “我错了, 我向这位妹妹赔罪,求你见谅则个。”朱三娘心中发寒,大声叫了出来。 李玄寂这才收回手, 将那支羽箭抛开去,一拂袖:“去。” 朱三娘倒退了几步,才睁开眼睛,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和方才那一滴血混在一起,转眼间就冲淡了。 她还能嫣然一笑,流着泪,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好吧,燕王殿下, 你今天情绪不佳,我先告退了,还有这位妹妹,我记住你了,下回再和你好好玩耍。” 她翻身上了自己的小红马,又如一阵风一般去了。 谢云嫣拍了拍胸口:“这位三娘子怎么回事, 疯疯癫癫的, 有点吓人。”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朱家的三娘,她如今的脾气有些古怪, 你能避则避, 若她再有出格的举动, 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处置她。”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谢云嫣却从中听出了“处置”的意思,她打了个激灵, 急忙摆手:“我以后看见她就远远地避开,不会有什么事,玄寂叔叔您别紧张。”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来了兴致:“看那位三娘子的情形,十分在意您,好像和您有点关系,说不清道不白,让人疑惑。” 李玄寂不理她,打了个响指,那匹黑马哒哒地凑了过来。 谢云嫣跟在后面,一脸好奇的小表情:“莫非,您和她……” “我和朱三娘毫无瓜葛。”李玄寂不得不打断谢云嫣的话,端起严肃的神情道,“她与我曾有过婚约,但因我煞气犯克,几乎害了她的性命,她家中长辈做主,多年前已经退了这门亲事,她也早就另嫁他人,你不要胡乱说话,坏了人家清誉。” 李玄寂因当年朱三娘险些因他而亡,对她多有包容,或许这才令朱三娘生出了微妙的念头。年轻的女郎,心思百转千回,谁也猜不透。 譬如眼下的谢云嫣,她眨巴着大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李玄寂总觉得她的小脑袋瓜子又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李玄寂懒得理她,径直走开去,他的黑马自行跟随在他的身后。 谢云嫣赶了上去,在后头蹦蹦达达,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玄寂叔叔您容姿灼灼、风华灿灿,更兼之英才武略一时无双,虽然那个三娘子脑瓜不太对劲,但眼光却是极好的,她当年没嫁给您,如今一定是后悔了,鬼神之说都是虚妄,什么天降煞星,我才不信呢,我觉得玄寂叔叔您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男子,没有之一。” -- 第54页 真是够了,时时刻刻不忘溜须拍马。李玄寂一直嫌弃她呱噪,但如今,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也无奈了,她说任她说,女孩儿的声音娇柔清澈,落在耳中,其实十分动听。 就这么,一个沉默着,一个呱噪着,走到了下方的猎场中。 众士兵见了李玄寂,黑压压的一大片,“刷”地一下,齐齐跪下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李玄寂略一抬手,众士兵又“刷”地起身,挺直了腰杆,如同标枪一般整整齐齐地立在那里。 猎场上的世家子们被这番动静惊动了,看了过来,眼尖的人看见了李玄寂,急急打马过来,想要拜见燕王,但在外围就被士兵们拦住了。 “各位公子只管玩乐去,燕王殿下不喜应酬,请勿上前。” 今天前来大大多是年轻的王孙公子,便是他们的父兄到此,见了燕王,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此时听了,更不敢造次,远远地躬身致意,又退下了。 李玄寂叫来了赵继海:“准备好了吗?” “是,殿下,早已经按您的吩咐备着,就等您过来了。” “来。” “是。”赵继海对着身后几个亲卫示意了一下。 很快,急促的鼓点声响了起来。 过不多时,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树木被翻动,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朝着这边过来了,小兽们唧唧乱叫着从草丛中蹦了出来,在场中打猎的公子有点慌张,女郎们更是惊叫了起来。 李玄寂跃上了马,名为“飞廉”的黑马一声长鸣,冲了出去,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一只巨大的棕熊从林中爬了出来,它被一群铁甲骑兵从巢穴中引诱出来,一路驱赶到此处,本来已经处于焦躁的状态中,此时被那鼓声、马蹄声所惊扰,更是暴怒,一声大吼,倏然站了起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只棕熊格外健壮,几乎有两个人高,躯体隆起虬结,毛发油光水亮,四爪如勾,闪着寒光,旁边有几个公子离得太近,躲闪不及,所骑的马匹吓得东倒西歪,几乎把他们抛了下来。 先前遇到的都是些无害的小兽,兔子、狍子、麂子之类,见到了人就四处逃窜,毫无反抗余地,这些人都大意了,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之间遭逢猛兽,一时乱了阵脚,惊慌大叫。 那熊的速度太快,心慌之下,众人都来不及挽弓瞄准,几个武将世家的子弟还算有些胆识,大叫一声,拔出佩剑,迎上前去。 棕熊凶性大发,俯身猛冲过来,迎头撞上一匹马,发力一顶,连人带马整个撞飞了出去,砸到一棵树上,有掉了下来。 众人惊呆,两股战战,差点忘记行动。 李玄寂已策马而来,如疾风一般直奔这个方向,眼看越来越近,就要和棕熊撞上。他面色沉静如水,手臂稳若铁石,疾速地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姿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那力度却如风雷乍破。 弓是乌金犀角射日弓,箭是玄铁鹰翅疾风箭,弓劲强悍,拉开如满月,箭出如霹雳,三支羽箭同时离弦,带着尖利的破空之声朝着棕熊射去。 三支箭,快得在空气中只留下残影,分别射中了棕熊的两只眼睛和喉咙正中,贯穿而入,那力度甚至将棕熊连带着向后跌去,轰然倒地。那畜生喉咙被卡断,只发出了沉闷的呼哧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三支箭,只留下箭羽露在外面,尾羽犹在颤动。 李玄寂一把勒住了马,飞廉在棕熊面前堪堪停住,它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李玄寂骑在马上,身姿沉稳而高大,那居高临下的气势,如山如岳。 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明明还看着那巨大的凶兽在眼前张牙舞爪,岂料一晃神,它已经倒地而亡,令人猝不及防。 年轻的公子们回过神来,又是后怕、又是兴奋,壮着胆子围上前,纷纷咂舌:“这么大一家伙,多亏燕王出手,不然真是万万无法收拾。” 亦有人道:“这才是打猎,方才那些兔子野鸡算什么,等下看我也去猎一只虎豹来,才不枉今天来这么一遭。” 旁人纷纷怒视他:“吹什么牛皮,方才跑得比谁都快。” 跟随在外围的铁甲骑兵此时上来,首领对众人抱拳:“王爷一时手痒,活动一下筋骨,惊扰诸位公子了,请放心,这只熊是我们特意驱赶过来给王爷解闷的,这方圆百里绝无凶险之物,诸位尽管玩耍去。” 还有一些人在更远的地方,此时也驱马赶了过来,其中就有李子默,他见了李玄寂,赶紧翻身下马见礼:“父王,您怎么也过来了?” 李玄寂只是略一颔首,并不说话,催马往猎场的边缘而去。 卫兵们利索地那只棕熊打捆起来,架在木棍上,四个壮汉扛着,跟在李玄寂的马后。 此时也差不多晌午,众家公子都无心打猎,一窝蜂地跟了过去。 到了那边,一干女郎本来坐在凉棚里喝茶吃果子,说笑打闹着,见这声势浩大的一群人过来,都挤出来看热闹。 谢云嫣个头娇小,被众女郎挤在后面,她远远地看到李玄寂和李子默一起过来,只笑了一下,并不上前。 李玄寂下马,居然朝着女郎们这边走来。 燕王煞气迫人、威严肃杀,那些年轻的女郎们出来瞧热闹,却不敢瞧他,心惊胆战地避开了,倒似他的身边分开了一条道,让他径直走近来。 -- 第55页 只有谢云嫣还站在那里。 李玄寂走到谢云嫣前面,做了一个手势,卫兵们马上过来,将那只棕熊放到了谢云嫣的面前。 那棕熊死不瞑目,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一头血污,保持着临死前僵硬的姿态,看过去十分可怖。 饶是谢云嫣胆子大,这会儿也有点战战兢兢的:“这东西太丑了,怪吓人的。” “山鸡没了,这个给你。”李玄寂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了一句。 谢云嫣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给我?我要这玩意儿作甚?” “熊掌的味道比比猪蹄好些。” “啊?” 谢云嫣的小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半天又合上了,她这才记起,在法觉寺的时候对李玄寂说过的话:“若是能让我一个月吃一只大猪蹄子,那这里的日子就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原来,他一直记在心上了。 谢云嫣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赶紧使劲眨巴眼睛,把泪意给憋回去了。 但她自己却不知道,这样一来,她的眼眸就越发水汪汪起来,睫毛都湿漉漉的,宛如山林间的小鹿,只要看人一眼,会让人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 李玄寂又想起了小时候他捡到的那只小雏鸟,曾经在他的手心里打过滚儿,毛绒绒、软乎乎,大约也是这种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了,转而望向李子默,抬手指了一下,对众人道:“此吾儿也,生性鲁钝,日后还需诸位从旁相携提点。” 众人连连躬身,口称不敢。 李玄寂又指了指谢云嫣,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此来日为吾儿妇,少不更事,倘若有失礼之处,请诸位看吾燕王府薄面,包涵一二。” 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纷纷出声恭维。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姑娘与燕王世子正是天生一对,看过去再般配不过了,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惊骇,口中都是清一色的奉承话。 李玄寂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待燕王殿下走远,场中众人望着谢云嫣,目光又不一样了,管她原来如何身份,今日燕王亲口说了,来日她就是燕王世子夫人,这长安城里一等一尊贵的女子,岂不令人羡煞。 当即就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女郎围了过来,拉着谢云嫣说话,姐姐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原来这位姑娘出身陈郡谢氏,百年望族,名门之后,那真是顶顶高贵的门楣,只有这样的姑娘才当得起燕王的首肯,日后姐姐妹妹们一处玩耍,可不能生分了。 其中更有尖酸促狭的女郎,看着温嘉眉,玩笑道:“难怪方才阿眉不肯说和燕王府是什么关系,我们还当她和世子有什么渊源,原来是借了谢姑娘的光,若是我,我也是不说的,这说出来得多丢面子啊。” 温嘉眉的脸涨成猪肝一般的红色,羞愧难堪,就要冲过去和那女郎吵架,左右赶紧给劝住了。 谢云嫣只是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笑笑而已,又转过去和那些女郎道:“阿眉一向记性不好,前头忘了没关系,往后她肯定就记牢了,不算什么。” 她伶俐大方,没有半点拿乔的姿态,无论和谁应酬,总是带着盈盈笑意,有春花拂晓之色,眼波婉转流动,又有秋水潋滟之光。 李子默在旁边瞧着,觉得这场中诸多女郎,确实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嫣嫣这般灵秀昳丽。 他原本还有些小心思,今日既听得李玄寂当众这样说了,那点小心思也歇了,此刻又觉得满意起来,当下走了过去:“嫣嫣,你在和人家说什么呢,这般欢喜?我给你打了一只兔子,来,你看看,白色的。” 女郎们见了李子默过来,吃吃笑着:“可要我们避开?好叫你们说话。” 谢云嫣侧过头,对着李子默莞尔一笑:“我有了那么大一只熊,要你兔子作甚,哼,不稀罕,你走开。” 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娇娇软软的,李子默觉得其中似乎有些鄙夷的意味,但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彼时春光正好,草长莺飞,长风拂过群山之巅,天高地阔,风景无一处不壮丽。李子默年少飞扬,意气风发,这时的他,心里未尝没有和谢云嫣执手偕老的念头,那之后,只是世事难料罢了。 过了一会儿功夫,赵继海走过来,对谢云嫣招了招手,道:“那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媳妇,来,过来。” 谢云嫣笑着捂脸:“虽然我确实聪明又漂亮,但是旁人面前,您别这么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赵继海哈哈笑了起来,指那指另一个方向:“依照王爷的吩咐,在那边的小林子给你另外辟了个场地,里面围了一些小只的走兽禽鸟,温驯无害,空手都抓得,专为你们这群小姑娘备下的。这里是燕王府的地盘,你得拿出做东家的派头来,带着你的客人们过去玩耍吧。” 此言一出,众贵女们看着谢云嫣的目光愈发地火热起来,这等待客的场面,真是别出心裁,也只有燕王府才能拿得出来。 谢云嫣眼睛一亮,搓了搓手:“有山鸡吗?” 赵继海笑了起来,道:“山鸡自然是有的,尾巴都拖到地上去了,那不算什么,那边有两只四不像,形似麒麟、身披五彩华纹,你没见过吧,还有几只白狐崽子,喏,那么小小的,会抓住你衣服唧唧乱叫地讨食吃,快去瞧瞧。” -- 第56页 谢云嫣听得眼热心动,她谢过了赵继海,转头笑眯眯地招呼方才那些和她亲热的贵女。 “诸位姐姐妹妹,可有兴趣随我同去?虽不能骑马射箭,但既来山上打猎,总不能空手而归,摸点山鸡兔子什么的,大小也算是个彩头,我们且看看,谁的本事大,能把四不像牵回去。” 一群莺莺燕燕的都笑了起来:“那感情好,那群臭男人骑马射箭的,不带我们玩,我们才不稀罕,托谢家妹妹的福,说不准,我们今天到手的猎物比他们还多呢。” 温嘉眉被冷落了,远远地站在那里,又嫉又恨,不觉眼睛都有点儿红了。 谢云嫣看了她一眼,好似恍然大悟的模样,轻声细气地道:“对了,阿眉就算了,你忙着练习骑马呢,继续练,别理我,我不打搅你。” 那边几个贵女早就迫不及待,一群人簇拥着谢云嫣,如众星捧月一般走了。 和温嘉眉要好的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想那个形似麒麟的四不像、还有会抓人衣服的白狐崽子,都觉得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若不然,我们也过去瞧个热闹吧。” 于是,这些姑娘也撇下温嘉眉,小跑着跟了过去。 留下温嘉眉和朱九娘两个,在原地面面相觑,气得直跺脚。 —————————— 温嘉眉自从南祁山打猎归来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无论苏氏怎么劝慰也不得开怀,说急了她还吧嗒吧嗒掉眼泪。 苏氏和温煜知道她的心思,但这事情一时间也急不得,夫妇两个只能相对愁容而已。 过了两天,李子默过来,安信侯府的下人早得了吩咐,瞒着谢云嫣,先进来告诉了温煜。 温煜立即带着温嘉眉迎了出去。 李子默并未在会客花厅等候,而是在前头大院的空旷处,温煜和温嘉眉出来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李子默,而是他手里牵的那匹马。 只因为那马实在太过显眼了,形体健壮神骏,肌肉的线条流畅起伏,散发着活力精悍的气息,通身雪白,只在额头正中一块鲜艳的红斑,神气又漂亮。 但凡男人,没有一个不爱马的,温煜忍不住看了又看,差点忘了和李子默打招呼,只有温嘉眉,一门心思都在李子默身上,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 李子默这三年来和安信侯府多有走动,温煜向来以长辈自居,对他嘘寒问暖,李子默对这位侯爷亲近了许多,此刻见到温煜,上前客气地道:“侯爷安好。” 又看见了温嘉眉,顺口道:“阿眉姑娘安好,嫣嫣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温煜还不及答话,温嘉眉跺了跺脚,娇嗔道:“你急什么,眼里就只有姐姐一个人,这般问话,好似不愿见到我一般,那我这就走了。” 李子默对温嘉眉的这番作态大是受用,他轻轻笑了笑:“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偏你心思多,能扯了老远,好了,别生气,侯爷,阿眉姑娘,你们过来看看这马如何。” 温煜咳嗽了一下:“嫣嫣和她母亲有要紧事在说,已经着人去叫了,很快就来,世子稍候一下。” 他倒是很想过去仔细看看那白马,但对女儿的疼爱还是占了上风,当下笑道:“阿眉陪世子去看看马,我年纪大了,不好这个。” 说罢,还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两步。 温嘉眉读懂了父亲的暗示,上前去,围着白马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这一看,纵然是她这样不懂马的人,也不由赞叹道:“我说不上来,但这匹马看过去竟有龙虎精气,想来是匹千里良驹,世子怎么换了一匹坐骑,却不是你平时那匹。” 李子默面上颇有自得之色:“这是父王刚刚给我的,血统纯正的大宛天马,听马场的管事说,它的父辈是野生的马王,为月氏皇族所获,奉为国宝,进贡给大周,所生的后代中这是最出色的一匹。若不它稍微小了点,我那匹‘乘黄’也用得惯了,我都想据为己有了。” 温嘉眉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不是世子自用的,那还有谁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带过来送给嫣嫣玩的。”李子默不觉有异,自然地答道。 按李玄寂的原话是“这匹小母马性子温顺,个头也不是太高,难得的是跑得还算快,给你了,你那个小姑娘爱玩,想来喜欢这东西,不妨拿去给她看看。” 这样的好马,连李子默自己都是眼馋的,但若是给了谢云嫣,日后也是他的,没太大区别,他没有多想,今天就带了过来。 温嘉眉听了李子默的话,却差点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她的脸色变了几下,最后换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愁容,朝着李子默盈盈一拜,口中说道:“求世子救我。” 李子默有些心虚,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不知道何时,温煜已经又走远了许多,此时正背过身去,和下人们交待着什么,好像压根就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李子默这才放心,对温嘉眉道:“快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若有难处尽管说与我听,但凡我能帮得上你的,义不容辞。” 温嘉眉却不起来:“世子如果把这匹马送给我,就算是救了我,只问你肯是不肯?” 李子默哑然失笑:“这是要送给嫣嫣的,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一匹好的给你。” 温嘉眉咬了咬嘴唇:“世子不知,那天在南祁山,姐姐逼我和她定了一个赌约,两个月后,赛马决胜负,我若输了,要当众下跪认输,叫她三声‘好姐姐’,我若是赢了……” -- 第57页 她面上飞起薄薄的红晕,顿了一下:“姐姐说了,你最听她的话,就让你替她叫我三声‘好妹妹’,我要你做什么事都成。” 李子默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佯怒道:“胡闹,嫣嫣一惯淘气,你怎么也跟着她一样不懂事起来,拿我做赌注,你们两个,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嘉眉站了起来,跺了跺脚,赌气道:“总之,你若把这匹马给了姐姐,就是不让我赢她,我不依的。” 李子默摇头:“嫣嫣不会骑马,这马给了她,也就是凑个趣,你不见得会输,阿眉,你别争这个,若是嫣嫣回头知道了,又要和我生气。” 温嘉眉侧过脸,好像不太敢看李子默,她幽幽地道:“世子对姐姐真好,姐姐有了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而我呢,我所爱慕的人,他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我,我伤心、难过,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眉。”李子默不安地搓了搓手,低低地叫了一句。 温嘉眉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了泪水,她看了李子默一眼,如同梨花含露,惹人怜惜:“姐姐千万般都比我好,你整个人都是她的,我只要一匹马而已,你纵是偏心眼,也稍微分我一两分吧。” “这……”李子默脸色变幻不定,犹豫了起来。 “世子。”温嘉眉的眼里含着泪光,又仿佛带着炙热的火焰,那样专注地看着李子默,“那个赌注过于诱人,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争不抢,不过是想全了自己一番心愿,难道你不愿看到我赢吗?” 李子默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的,他看了看四周,下人们一个个若泥塑菩萨,规规矩矩地站着,没人敢抬头看这边,而温煜背着身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似乎有交待不完的事情。 “好吧。”李子默闭了闭眼睛,勉强按捺住心神,“快叫人牵下去,千万别叫嫣嫣看见了。” “是,我就知道世子不是那样狠心的人。”温嘉眉破涕为笑。 她立即朝温煜那边叫了一下:“爹爹。” 温煜这才过来,含笑道:“你们方才说些什么?” “没什么。”温嘉眉泪痕未干,抿着嘴笑,指了指那匹小白马,“爹,您给女儿买的这匹马真不错,连世子见了也说好,可惜只有这一匹,给了我,就不能给姐姐了。” 李子默不太自在,别过头去,装作看天,什么话也不说。 温煜怔了一下,旋即心领神会,立即吩咐管事的把那匹小白马牵了下去,又若无其事地请李子默去花厅喝茶。 李子默刚到花厅坐定,温嘉眉还想和他多说两句,苏氏就带着谢云嫣出来了。李子默毕竟做贼心虚,警示地看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悻悻然,偷偷地用哀怨的眼神瞥了李子默一下:“姐姐和世子说话,我不在这里碍眼了。”言罢退出去了。 温嘉眉说是不碍眼,然而,还有温煜和苏氏,彼此见礼后,温煜夫妇两个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古板父母一般,两个人四只眼,一直盯着李子默和谢云嫣看,唯恐他们有越礼之处。 李子默对着谢云嫣,神态自若,又是平日那般文雅温和的模样:“这两天身子可好?天气大热了,若有什么爱吃的瓜果,明天我着人送过来。” 苏氏忙道:“哪里需要劳烦世子费心,我们家里很不短缺这些,嫣嫣吃的、用的,我一一嘱咐过的,十二万分用心。” 谢云嫣笑了笑:“什么都不缺,独缺你为我做个事情。” 李子默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意:“什么事,我瞧你的神情就有些不对,又要作弄人了。” “胡扯呢,我这么一个端庄淑女,几时作弄过人。”谢云嫣坐在那里,慢悠悠地道,“我和阿眉约好了两个月后要赛马,我要你教我骑马,还要给我找一匹顶好顶好的马来,别的要求没有,比阿眉的马跑得快就成。” 苏氏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做姐姐的,不让着点妹妹,和她争什么,让外人瞧了笑话。”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母亲说哪里话,我和阿眉要好得很,才一起玩耍的,若母亲觉得不妥,那算了,以后我和阿眉远着点。” 温煜捋着胡子,笑得甚是慈祥:“无妨,嫣嫣说得对,自家姐妹一处玩耍才是正理,赛马有趣的很,正好,我新近得了一匹好马,给了阿眉,让她练起来,到时候看看你们姐妹哪个更胜一筹。” 李子默指了指谢云嫣,摇头笑道:“你不能安分点吗,你眼下还不会骑马,短短两个月能学成什么,到时候三脚猫上阵,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又要哭鼻子。” 谢云嫣似笑非笑地瞥了李子默一眼:“你尽废话,我琢磨着,你莫不是想看到我输,所以不愿教我?” 李子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神情,尽量平淡地道:“胡说什么,我何曾说过不教,那好,明天我给你找一匹好马,然后我们开始学,但我们先说好了,若学不会,可不许怪我。” 谢云嫣“嗤”了一声:“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若学不会,那八成是老师教得不用心,到时候唯你是问,就让你替我赔付那场赛马的彩头罢了。” 李子默听了这个,更觉得心中有鬼,坐立不安,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谢云嫣一再叮嘱他去找匹好马,他也答应得心不在焉的。 —————————— -- 第58页 李子默走后,谢云嫣自然回了房,可是没过多久,温嘉眉却找过来,得意洋洋地朝她炫耀。 “姐姐,我爹刚刚给我买了一匹马,不但模样好看,更是世间难得的千里良驹,来,出来让你看看,到时候管叫你输得口服心服。” 谢云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跟了温嘉眉去看。 到了前院,看见温煜牵了一匹马,正在那里百般端详,时不时还摸一下,口中啧啧有声。 那马果然如同温嘉眉所说,模样生得很是好看,浑身雪白,油光水亮,额头的那一块红斑又和胭脂似的,醒目得很,被温煜上下其手地摸着,也不惊不躁,尾巴毛都没动弹一下。 温煜见了姐妹两个过来,笑道:“实在是匹好马,若不是阿眉央了我,我是舍不得给她的。” 温嘉眉十分得意,又把李子默方才所说的“父辈是马王、月氏国宝、上贡给大周”等话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这样的千里马是绝无仅有的,我得了这一匹,姐姐你再想要差不多那是没有的。” 谢云嫣狐疑:“既是上贡的,理应是宫里御用,你刚才怎么说是侯爷买的?” 温嘉眉一时语塞。 幸好温煜脑筋转得快:“是这样的,这是太皇娘娘赏赐给朱太尉府上的,我央了朱太尉,用了大价钱买了回来,寻常人家确实是得不到这等宝马。” 温嘉眉又趾高气扬了起来:“姐姐,我看不用比了,你还是快点认输吧,你人比不过我,马也比不过我,要想赢我,难于上青天。” 温煜呵呵笑道:“你们姐妹两个感情好,比不比什么的都不要紧,玩个热闹也好,到时候我和你们的母亲一起去看。” 谢云嫣趁着说话的工夫,好好地看了那白马,她读过前人的“相马经”一书,心里默默对着比照了一下,那马头高峻如削成、马眼高眶如悬铃、马吻长如龙、马膝如团曲,样样桩桩皆是异相,与书上所言一致无误,显见得确是万里无一的千里马。 这倒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了,谢云嫣的眉头有点打结。 温嘉眉忍不住笑了起来,嘲讽道:“姐姐是个爱做梦的,若梦见了神仙,不妨求一求,看看哪路神仙愿意帮你一把。” 谢云嫣的性子又岂是轻易罢休的人,温嘉眉这么一说,她反而笑了起来,一派云淡风轻:“好,这样比起来才有意思,急什么,两个月才过去两天,且等着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 春到末了,书房窗外那株棠梨树的叶子反倒愈发浓密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换了一茬,有点懒怠,不太爱叫,只偶尔啾啾两下。 正是难得清静的时候,拂芳却把谢云嫣带了进来。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 李玄寂放下手里的书卷,略抬眼看了一下,抬手示意拂芳退下,就让谢云嫣站在下面,不予理会。 果然,不需要他出声,谢云嫣已经自己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了。 “玄寂叔叔,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说来,已有六秋未见,玄寂叔叔依旧风采照人、英姿焕发,令人仰慕,我思之再三,所谓礼尚往来,彼投之以木桃,我当报之以琼瑶,故而今日前来请安,还望您不要责怪我的冒昧。” 李玄寂头疼,手指敲了敲桌案:“好好说话。” “是。”谢云嫣笑眯眯的,把手里提的一个食盒端到李玄寂的案前,打开来,“玄寂叔叔前头送了我熊掌,十分好吃,我也给您送一些我自己做的米糕,当作答谢之礼。” 里面放的东西十分眼熟,就是当日谢云嫣在法觉寺的后山用来喂鸟、顺便款待贵客的那种白色米糕,下面也依旧垫着草叶,不过这时节桃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她在米糕的旁边放了一捧紫藤花,有些花瓣零星地沾在米糕上,浅紫轻白倚翠绿,煞是雅致。 李玄寂拈起米糕,状似平常地问道:“你有好东西,不都先紧着你的阿默,然后才轮到我?” 谢云嫣义正严词:“阿默是谁,我不认识,谁管他呢,这是专门为您做的,我知道您口味清淡,一点糖都不敢放,我还知道您爱喝茶,但是我弄不到您日常喝的那个敬亭绿雪,只能取了碧螺春茶研磨成粉末,一起和面,您闻闻看,有茶叶味道,香得很。” 那真是多谢她了,十分用心。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正见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殷切地望着他,美丽的杏仁眼睛波光潋滟的,却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神色。 如同小时候一般,淘气的时候就爱眨眼睛,藏不住心思。 李玄寂放下了那块米糕,手指上还沾染了一点紫藤花瓣的碎末:“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谢云嫣扭扭捏捏的:“说得好似我没事求您就不会来孝敬您一般,不是这样的……” “好,谢礼收到了,你回吧。”李玄寂淡淡地道。 “我错了,确实是有求而来。”谢云嫣马上改口,“就是前天和您说过的,我要和阿眉赛马,她今天得了一匹绝世好马,我眼瞅着不对,保不齐我要输了,求玄寂叔叔帮我一把,给我寻一匹好马,好歹保全保全我这张面子。” 虽然已经嘱咐了李子默去找马,但谢云嫣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回对李子默有些放心不下,后头又见了温嘉眉的那匹白马,她也急了,只好巴巴地登了燕王府的大门来求人,横竖都是丢面子,在李玄寂面前丢不算事,在温嘉眉面前丢那是万万不可的。 -- 第59页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十分逗人,她团着手,仰着脸,水汪汪的眼睛使劲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刷来刷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可怜,快来救命”的气息。 李玄寂不动声色,把目光移开了一点:“那匹雪里红你还不满意吗?眼下别说是长安,就算整个大周境内,除了飞廉,要找到比雪里红更出色的马匹,那是有点棘手,大宛天马,几年才得这样一匹顶尖的,你嫌弃人家什么,白色的不好看吗?” 谢云嫣一下怔了,表情都僵硬住了,她握紧了手心,良久,才低声问道:“什么雪里红?” 李玄寂听出不对,微微皱眉:“我今天见子默牵了雪里红出去,怎么,他还没把马给你吗?” 谢云嫣想了想,问道:“雪里红,听这名字,是不是浑身白色,头上有一块红斑的马?” “不错,我的马场里,眼下跑得最快的就是那匹了,而且它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养好了更是不可估量,恰好它性子温顺,给你正合适。”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尴尬地笑了一下:“果然是匹好马,我看到了,不过是给阿眉的,不是给我的,对不住,玄寂叔叔,是我没弄清楚,贸然上门,打扰您了,我这就告退了。” 她说完,低下头,偷偷挪了挪脚尖,这会儿,她身上透出的气息就变成了“我很可怜,算了,已经没救了”。 “停步。”李玄寂沉声道,“这事情是子默办得不妥,你且等等,我叫他进来向你赔罪。” “不用了。”谢云嫣用袖子捂住脸,唉声叹气:“您别叫他,没什么意思,我本以为和他多少有些旧日情意,没想到他连面子都不愿敷衍,这样明目张胆地糊弄我,这会儿又叫他过来说什么呢,好似我为了他在争风吃醋一般,笑死个人。” 虽说早已经料到了今日,但事到临头,若说全不介意那也是假的。 她想起了自幼青梅竹马的时光、想起了多年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过往,在风雨中、在黑夜中,年少的赵子默对她微笑的模样,似乎都淡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 窗外有风,树叶轻晃,小鸟叫了一两声,又听它扑簌着小翅膀飞走了。角落的云缕博山炉里点着白檀香,沉寂而清冷的味道渐渐地浓郁起来,把春末的浮华压了下去,令人宁静。 好在谢云嫣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就难过了那么一下子,马上重新打点起精神来,握住小拳头,挥了一下:“玄寂叔叔,又在您面前丢丑了,我如今心里难过着呢,您可不许笑话我。” 她的眼角有一点儿红,但脸上却带着轻快的笑意,一点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燕王殿下纵横疆场,杀敌无数,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却觉得十分棘手,他想起往日这孩子一口一个“阿默”的,全心全意地护着李子默,连他这个尊贵的燕王殿下都靠到边上去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模样? 她需要安慰吗?还是需要把李子默痛打一顿?年轻的女孩儿,赌气起来该怎么哄才好?尊贵的燕王殿下沉着脸,苦苦思索着。 第29章 双更一:飞廉:大材小用…… 谢云嫣又补了一句:“您别和阿默说这个, 反正从今往后,他和我再没什么关系,随他找好妹妹去, 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微笑着,神情娇憨,目光清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已经不要他了。” 末了,她还真心实意地叹息了一下:“可惜了,玄寂叔叔,您这么好一个儿媳妇没了。” 李玄寂突然不悦起来,他冷哼了一声:“明日你过来,我叫人教你骑马, 至于你所用的马,我另外找一匹,些许小事,有什么值当你的。” 谢云嫣摆了摆手:“不玩了,如今再比那个,没趣的很, 指不定他们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李玄寂冷冷地道:“你是我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 怎么轻易认输,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 “可是, 您的大好儿媳妇已经换人了。”谢云嫣认真地提醒燕王殿下, “或许是温家姑娘、或许是别家的, 总之不是我了。” “我没同意。”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婚姻之事,须奉父母之命,这个家是我做主, 没有子默置喙的余地,他若不服管教,打几顿就好了,不是大事。只要有我在,他翻不上天去,你不用忧心。” 李玄寂素来有铁血修罗之名,此时不知怎的,神情冷厉威严,周身透出一股凛冽的煞气,宛如淬了血的利剑倏然从鞘中拔出,令人不可逼视。 谢云嫣一下子就怂了,张了张小嘴,又默默地闭上了,算了,和他争这个作甚。 —————————— 翌日大早,李子默托人送了一封信笺给谢云嫣,说道他半夜被李玄寂紧急派遣往西山大营,估计要在那边待上一段时间,且等他回来再教她骑马云云。 谢云嫣稍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丢到一边去了。 过不多时,燕王府又来了人,这回是拂芳,说道燕王府最近清点库房,翻出大堆名家书画,都有些年头了,想叫谢云嫣过去一起帮着整理修缮一番。 苏氏自然满口答应,打发谢云嫣随拂芳一起去了。 谢云嫣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车上还有豆蔻,见了谢云嫣就捧出了一叠衣裳:“小谢姑娘,奴婢服侍您更衣。” -- 第60页 豆蔻当年孩子气一团,如今也大了,还是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十分爱笑,和谢云嫣很是相合。 “更衣作甚?”谢云嫣不解。 “姑娘今天要去学骑马呢,这里是窄袖胡服,长靿靴,鞢刓带,穿这个方便。” 拂芳抿嘴笑道:“时间仓促,这是外头随便买的,您将就先穿着,已经吩咐裁缝和绣娘赶工在做了,两个月后的赛马,肯定能让您穿上新衣裳,我们家小谢姑娘是顶顶漂亮的,温家那个,哪里比得上。” 在拂芳眼里,谢云嫣俨然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 谢云嫣小小声道:“芳姑姑,你们家的世子夫人要换人了,不是我。” 拂芳十分淡定:“昨天晚上我听王爷提了两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您放心,燕王府门风清正,当年上官王妃体弱多病,有碍子嗣,老王爷从来不提这个,守了王妃一辈子,王爷自己更是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到了世子这一辈分,王爷既然已经当众认下了您是儿媳妇,要是转眼就换人了,岂不是让人家笑话王爷,这是断断不能的。” 拂芳在燕王府的执事多年,气度不同寻常奴婢,连世子都敢数落,笑着道,“世子就是闲得慌,才会惹出事端来,他被王爷扔到西山大营去了,还叫了赵将军一起跟过去,吩咐赵将军每天寻个事由,把世子打一顿,不要多,打上两个月他就老实了,再兴不起花花肠子。” 谢云嫣无奈地叹气,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相信她的真心话,这番好意,实在叫她消受不起啊。 谢云嫣在马车上换好了骑装,又和拂芳、豆蔻说说笑笑的,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大半天后停了下来。 “到了。” 豆蔻扶着谢云嫣下了车,谢云嫣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山谷平地前。 四周群山环绕,中间茵茵绿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天与地、与山连成了一片,如同泼墨山水画。山脚下隐约看到有屋舍华宇,连绵不断。场中有几匹马儿在奔跑,风驰电掣,如踏白云。 “这里是燕王府在西郊的马场,养的都是一等一的千里马,昨天世子带走的那匹雪里红就是从这里选出来的。”拂芳解释道。 一匹黑马叭嗒叭嗒地跑了过来,自来熟地凑到谢云嫣身边,伸长脖子,嗅了嗅,不屑地喷了个响鼻。 这是李玄寂的飞廉,好认得很,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墨水不够了,就四个蹄子是白的。 谢云嫣嫌弃地捏着鼻子:“快走开,你的口水和鼻涕都喷到我身上来了。” 飞廉读懂了这女孩儿的神情,不服气地朝她“咴咴”大叫,好像要吵架一般。 “飞廉,肃静。”随着这淳厚低沉的声音,李玄寂走了过来,他的手里牵着另外一匹黑马,这匹倒是连蹄子都是黑的,好似在煤堆里打滚出来的。 他握着一杆黝黑的长.枪,通体玄铁,镶错云龙金线,三角利刃,寒光流溢,其上红缨如血,煞气呼之欲出,令人望而生畏。 飞廉立即老实了。 谢云嫣看得有些心惊:“玄寂叔叔,您拿着兵器作甚?” “我亲自教你,如果你不好好学,就用这个打你。”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答道。 谢云嫣惊恐万状,倒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当,您老人家尊贵万分,岂敢劳动大驾,换个人教吧,不然我没学会就已经被您打死了。” 拂芳笑了,带着豆蔻先退下去了。 谢云嫣刚才的告饶,李玄寂当作没听见,他指了指飞廉,道:“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马,你先用它练着,它脾气虽然不好,但颇有灵性,进退自如。” 谢云嫣看了飞廉一眼,从大马脸上又看出了鄙夷的神情,谢云嫣使劲瞪它。但李玄寂的枪尖指了过来:“先教你上马,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谢云嫣硬着头皮过来。 “来,此处为马肩,站在此处,斜向后方……” 谢云嫣依言而行,冷不防肩膀被李玄寂的枪杆推了一下,接着是李玄寂严厉的声音:“斜向后方,角度不够,要这样。” 嘤,终于知道燕王殿下那杆枪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谢云嫣也是聪颖,被这一点拨,位置就站对了。 李玄寂颔首,他的枪尖从辔头和马蹬上划过,中间略有停顿:“这里,左手抓缰绳并马鬃,右手抓马镫,左脚踩踏马蹬,右脚点地,跳起,旋身上马。” 谢云嫣专注地听了、记了、也这么做了,但是……跳、跳、跳,跳了老半天,就像一只喘气的小青蛙,她就是跳不上去。 飞廉都有点不耐烦了,回过马头,又喷了个响鼻,好像在嘲笑她。 谢云嫣哀怨地对李玄寂道:“您这匹马太高了,我高攀不起,还是换一匹吧。” “不是它太高,是你太矮,换一匹你照样上不去。”李玄寂无情地道,顺手用枪杆尾巴在谢云嫣的腰部戳了一下,“这里发力,不要软绵绵,挺起来。” 这么一戳,谢云嫣一激灵,猛地跳了起来,这下上去了,中间的时候力度差一点,险些滑下去,被李玄寂的长.枪架住了胳膊,抬了一下,身不由己地坐上了马鞍。 嘤,燕王殿下的枪实在太有用了。 李玄寂亦翻身上了另外那匹黑马,严厉地道:“双手握缰绳,上身坐正挺直,目视前方,好,想要叫它动起来,就用双腿夹住马腹内侧,对,就这样……飞廉,老实点,不许欺负她。” -- 第61页 飞廉轻轻“咴”了一声,开始走动起来。 飞廉走得很稳,一会儿工夫,谢云嫣慢慢地镇定下来,她坐在马上,视野拔高了许多,只见白云行过远山、微风拂过草木、远处骏马奔过原野,万物皆有生机,令人心境开阔。 她欢喜起来,想要看得更高,身体前抬,腿上不自觉用了点力气。 飞廉慢吞吞地走了半天,不得劲,此时腹部受力,马上精神起来,发出一声长鸣,撒开蹄子开始狂奔。 谢云嫣猝不及防,一声尖叫,被飞廉从背上摔了下去。 她在天旋地转间,觉得后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挑了一下,止住了下跌的势头,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半空中。 谢云嫣的心都快掉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又吞了回去,惊魂未定,一抬眼,就看见了燕王殿下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了,就是眼神有点不太对,谢云嫣更加战战兢兢了。 李玄寂单手持枪,枪尖从谢云嫣的后腰带穿过,把她挑在高处,这一手枪法,又快又准,玄妙无比。 可是谢云嫣一点都不觉得妙,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吊起来的腊鸭子,背朝上,脸朝下,风一吹,就瑟瑟晃荡,好生可怜。 飞廉又从远处转了回来,好像十分开心,“咴咴”大叫。 “玄寂叔叔,您能对晚辈多疼爱一点吗?比如现在,先放我下来。”谢云嫣愁眉苦脸地道。 李玄寂手腕一抖,把谢云嫣扔了下来。 位置不太高、也不太低,谢云嫣面朝下,砸了个结结实实,幸好草地松软,不是很疼,但也足够她伤心了。 她干脆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耍起无赖:“我受伤了,鼻子好疼、手好疼,哪哪都疼。” “我从来没有教过像你这么笨的人。”李玄寂的话语冷冷的,又是一记当头暴击。 谢云嫣气鼓鼓地抬起脸:“我不信,您统共教过几个人?肯定是胡说。” 她的鼻子上还蹭着泥巴,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小泪花都快挤出来了,和一只炸了毛的三花猫儿差不多。 风是柔软的、空气里草木的香气是柔软的,眼前这个女孩儿,笑起来或者生气起来,都是那样柔软的。 李玄寂心也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但他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端正严肃:“就两个月时间,已经过了三天,你不刻苦些,怎么赢人家?快点起来,不要偷懒。” 飞廉弯下脖子,用嘴衔住谢云嫣的衣领,拖她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咬我,口水都蹭过来了。”谢云嫣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还是爬起了身子,重新打点起精神,又爬上了马。 —————————— 谢云嫣未必是个高徒,但李玄寂肯定是个严师,这样一天下来,到最后李玄寂叫停的时候,谢云嫣觉得自己腰酸背疼腿抽筋,累得差点要晕过去了。 拂芳过来接她的时候,见她一脸颓废、生无可恋的表情,也不禁有点发笑:“谁叫你和自己过不去,非要和人家约了赛马,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 谢云嫣泫然欲泣:“芳姑姑,您别说了,面子害死人,我以后再也不和人家斗气了。” 回家的路上,谢云嫣在马车里把原先的衣服换了回来,豆蔻眼尖,发现谢云嫣的大腿内侧磨破了皮,血透了出来又糊开了,鲜红的一大片,看过去怪瘆人的。 豆蔻惊呼了起来:“姑娘,您受伤了!” 谢云嫣害臊了,一把抓住罗裙遮住:“非礼勿视,不要乱看。” 但来不及了,拂芳也看到了,她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王爷欠考量了,你和王爷手下那些粗野汉子又不同,姑娘家皮薄肉嫩的,哪里经得起这样操练,不成,我和王爷说去,明天不练了,你好好歇着。” “别!”谢云嫣急了,“姑姑可千万别告诉玄寂叔叔,他要嫌弃我麻烦,指不定就不肯教我了。我又不是那种娇气的人,不就这么点小破皮儿,有什么打紧的。” 拂芳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真真疯魔了,不疼吗,这都能忍得住?何苦呢?” 谢云嫣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道:“我今天摔了跤、又是流汗又是流血、累得骨头散架,苦不堪言,如果现在就松懈下去,那前头吃的苦都白费了,那太不划算。何况,是玄寂叔叔亲自教我骑马,我若是输了,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燕王殿下的面子往哪里搁,这是断断不可的。” 她握住了拳头,气势汹汹地挥了一下:“所以,一定要赢,我拼了老命也要好好练起来,这点小伤算什么。” 拂芳哭笑不得,和豆蔻两个轮番劝说了半天,但是谢云嫣很有志气,咬死不松口,拂芳无奈,只能去燕王府取了一些金创药膏给她敷上,嘱咐她明天若是撑不住,千万不要逞能。 谢云嫣笑眯眯地应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到了第二天,谢云嫣再去马场的时候,发现飞廉的马鞍居然变了模样。 飞廉是一匹雄壮健硕的战马,它的马鞍与它形体相衬,包裹着粗厚的皮革,中间镶嵌着玄铁龙鳞片,坚硬而冰冷。今天却在上面垫了一层貂皮,那皮毛既丰满又轻盈,既浓密又蓬松,银白的颜色纯净宛如月光,流淌着珍珠的晕彩。 谢云嫣好奇地摸了摸,触手处,仿佛那皮毛都要融化在指尖,柔软如云朵。 -- 第62页 她踮起脚,拍了拍飞廉的大头,一本正经地问它:“你今天为什么穿了一件小袄子?这袄子很漂亮,原来你是一匹爱臭美的马。” 李玄寂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黑色长袍,重环交领,云龙盘袖,腰束紫金带,提着玄铁枪,看过去高不可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它着凉了,怕冷。” 这个时节,晚春将过,立夏未至,天气已经热起来了。 谢云嫣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大得耀眼,她又看了看飞廉,悄悄问它:“你真的很冷吗?” 飞廉抖了抖马耳朵,生气地别过大马脸,不理她。 谢云嫣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拂芳明明答应了不说,转头还是告诉了李玄寂。谢云嫣突然觉得脸上发烫,她受伤的地方过于私隐,不可言说,昨天在李玄寂面前咬着牙不露一丝破绽,就是因为害臊,没想到还是露馅了。 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谢云嫣还在这边心虚,冷不防李玄寂的枪杆在她背上敲了一下。 “不要发呆,上马。”他的声音是严厉的,和往日没有任何分别。 李玄寂的手劲挺大,那一下敲得谢云嫣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吓没了,手忙脚乱地爬上马,中间免不得又被李玄寂敲了好几下。 谢云嫣上了马,慢慢地开始跑起来,她天资聪慧,只要用心起来,学什么都快得惊人。 马背上垫了貂皮,果然比昨天硬邦邦的舒适了许多,疼还是疼的,却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李玄寂一直跟在谢云嫣的身后,沉稳而安静,只是偶尔一两下出声点拨谢云嫣的姿势,或者在她快要滑下去的时候,伸出长长的玄铁枪把她架住。 谢云嫣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同这春天的风、这春天的阳光。 “玄寂叔叔。”风大了起来,谢云嫣怕他听不见,叫得特别大声,“你是最厉害的老师,我是最聪明的学生,等着吧,两个月后的赛马,我肯定能赢,不会给您丢脸的。” 李玄寂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如同每一个宽容的长辈,看着不懂事的晚辈,他的面容冷峻,但是目光温和。 阳光热烈,空气中草木的味道浓郁了起来,青涩而干净。 —————————— 夏至方至,天气已经大热了起来,温嘉眉换上了一身轻软细薄的骑装,金边窄袖,高腰衫裙,正是长安少女最时兴的行猎打扮,偏她领口开得特别低,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珊瑚珠子,肌肤似酥雪,随着她翻身上马的姿势,不知是珠子还是酥胸,还轻轻颤了颤。 树上的鸣蝉开始叫了起来,声声知了知了,十分热闹。 谢云嫣袖着手站在树荫下,笑眯眯的:“阿眉今天打扮得可真漂亮,可惜了,有人在西山大营赶不回来,看不到你这身漂亮衣裳。” 温嘉眉有些心虚,娇嗔道:“我自穿我的新衣裳,与世子什么关系?姐姐这话听过去很不成体统。” 谢云嫣“咦”了一声:“你是我妹妹,就和阿默的妹妹一般,做哥哥的看到妹妹穿得漂亮,自然心里也是欢喜的,阿眉,你的脑袋瓜子歪到哪里去了,大不正经。” 温嘉眉“啐”了一下:“就你贫嘴,不和你说了,等下你输了不要哭鼻子。” 旁边有几个女郎叫了起来:“阿眉,你这匹白马可太俊了,先跑两圈给我们看看。” 温嘉眉得意地看了谢云嫣一眼,打马跑了出去,身姿飒爽,显见得这两个月也没闲着,着实把骑术好好练了一下。 这里是长安城外西郊的一处赛马场,方圆百十亩地,中间大片是环状的跑道,两侧皆是茂密的树林,纵然是盛夏,风吹过来,也有几分凉爽之意,确是个玩乐的好去处。 盛世繁华,长安城中权贵之流爱好斗鸡赛马,当作风雅之事,今天安信侯府两个姑娘的赌局,也引了不少人过来观看。 这些人大多是那天在南祁山猎场答应要做见证的姑娘,反正在家闲着也是淘气,这会儿成群结队跑来凑趣,连朱家的三娘和九娘都来了。 朱三娘在长安贵女中是出了名的骑术精湛,温嘉眉央她过来做个裁断,朱三娘满口应承下了,今天来得比谁都早,此刻坐在看台上,赞道:“温家阿眉是个厉害角色,这骑术暂且不说她了,这匹马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实在不是凡品,有这样的好马,今天这场比赛她若是还能输,那就太没天理了。” 反观谢云嫣,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连衣裳都是日常的宽袖长裙,看不出丝毫要骑马的模样。 苏氏今天也过来了,坐在那里,对一干小姑娘叹气道:“我家阿眉是个好面子的,偏偏她姐姐不懂事,非要约什么赛马,阿眉最近练得可勤快了,你们看看,她姐姐却仿佛没事似的,今天大约要叫你们看笑话了,都是我的错,没有管教好。” 却有女郎快人快语:“那可不是,侯爷和夫人给阿眉备了这样的好马,那谢家的姑娘连头小毛驴都没有,有什么好比试的,还不如趁早认输算了。” 苏氏虽然偏心,被人当众这样点了出来,面上也有点过不去,勉强笑道:“你们想岔了,我这个大女儿可是和燕王世子许了亲的,我岂敢怠慢,不是我不管她,是她自己说了,燕王府的人会给她备着,叫我放心等着看。” -- 第63页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她背后有人撑腰呢,我这个做母亲的,乐得清闲自在了,不操这份心。” 这边还说着,撑腰的人果然来了。 一队骑士从马场的另一侧跑了过来,他们虽是策马奔驰,那阵列却是整整齐齐,手持长戈,饕餮铠甲,马覆铁衣,正是燕王的疾风营骑兵。 天气很热,朱三娘的脸色却有些苍白,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把心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 除了朱三娘,其他女郎们都从看台上跑了下去看热闹。 疾风营的骑兵跑到近前,下了马,过来对着谢云嫣抱拳:“姑娘,您的马,给您带过来了。” 什么马?女郎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骑兵们让出道来,后面一匹黑马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它是单独的一匹,没人敢骑它。 这马比寻常的马匹更高了半个头,身如染墨,四蹄银雪,形似龙虎生威,气若风雷燎火,就是立在那里,也有一股凛凛锐气扑面而来,和它的主人一般无二。 长安城中,少有人不知道李玄寂的爱马飞廉,一眼就认了出来。 女郎们捂住了嘴,小声地惊呼:“这、这不是燕王殿下的那匹马吗?莫非……” 朱九娘不太敢相信,喃喃地道:“说不定是生得比较像的,燕王的爱马,怎么能给人这样玩耍?” 谢云嫣招了招手,飞廉马上就凑了过去,蹭了又蹭,十分亲昵。 众人看了又怀疑起来:“是了、是了,不过是生得相似,燕王那匹马性子傲得很,哪里是这般温顺模样。” 这时候,温嘉眉骑着那匹雪里红绕了一圈,又跑了回来,自然看见了黑马,她骑得高,一时没留意飞廉的四蹄踏雪,不由笑了起来:“姐姐怎么找了这么高的一匹马,你爬得上去吗?别以为马高就跑得快,小心摔下来更疼。” 飞廉是个坏脾气的,见不得其他马匹抢它风头,见了雪里红胆敢直挺挺地立在它前面,不由就恼了,把大马头伸了过去,倏然发出一声长鸣。 这一下凶猛如虎啸龙吟,声遏云霄,把雪里红吓得傻了,动物远比人更加敏感,来自强者的天然压制令这匹小母马呆滞住了,一动不动,身上的毛都炸开了。 居然还不让开?飞廉不满意了,悍然扬起前蹄,就要踹过去。 雪里红马腿一软,“噗嗤”一下倒了下去,这怪不得它,它年纪本来就小,又是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而飞廉是随着李玄寂驰骋赤血沙场的战马,那气势哪里是这小母马能够经受得住的。 温嘉眉猝不及防,被甩到了地上,失声尖叫。 第30章 双更二:卖掉渣男得了三…… 早在飞廉大叫的时候谢云嫣就发现不对劲了, 此刻赶紧扑了过去,死死拉住了飞廉的缰绳:“喂喂喂,你怎么回事, 不许胡闹,回来,给我回来!” 好在飞廉虽然凶悍,谢云嫣的话它还是听的,被拉了一下,生生地刹住了蹄子,骄傲地“咴咴”了两声,好歹是收住了。 周围的人呆若木鸡,这下确信无疑了, 果然是燕王的那匹飞廉。 此马以神兽为名,是当年先帝赐给李玄寂的珍宝,传说中,是为龙马之种,不同凡类,生性高傲暴烈, 除燕王外, 无人能近其身。 但如今众人看见它在谢云嫣的手里讨好地挨挨蹭蹭,都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 谢云嫣还要拍着它的马头, 一本正经地教训它:“你看看你, 太不应该了, 人家比你小,又是母的,是妹妹,你要让着妹妹, 不能太过欺负人家了,知道了吗?” 飞廉不屑地喷了喷响鼻,表示它不知道。 那边温嘉眉在苏氏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听了谢云嫣的话,气得几乎吐血。 苏氏心疼得差点落泪:“算了,别比了,你这孩子就是倔强,人家这样欺负你,你还比什么?” 温嘉眉气性上来了,推开苏氏,又站直了身子,咬牙道:“不,我就要比!怕什么,我骑术比她好,不见得会输,若是这样逃了,我以后的面子往哪里搁?娘,您别管我,横竖我今天拼了!” 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燕王府的丫鬟豆蔻从车上跳下来,抱怨道:“哎呦,那些兵士仗着马高,跑得那么快,差点就跟丢了,还好,赶上了,小谢姑娘快来,您的骑装做好了。” 谢云嫣施施然地带了豆蔻去更换衣裳,留下场中众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或是惊疑、或是羡慕,不一而足,议论的自然是谢云嫣和那匹飞廉,至于温嘉眉反倒无人关注她了。 只有朱三娘从看台上下来,帮着温嘉眉对那匹雪里红百般抚慰,朱三娘骑术既精,对驯马也颇有手段,花了一些工夫,总算把那匹胆小的母马安抚住了。 雪里红亦是良驹,性子温顺是它的缺点也是优点,它特别听话,在主人的口令下,重新打点起精神,安静地站在马道前。 温嘉眉拜谢朱三娘。 朱三娘低了头去扶温嘉眉,两个人靠得很近,朱三娘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温嘉眉的耳朵,她的声音听过有点儿飘忽:“阿眉,你放心,好好比试,我担保,今天赢的人肯定是你。” 温嘉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朱三娘笑了,她的笑容妩媚多情,如同烈日下殷红色的牡丹花。 温嘉眉愣住了,而朱三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返身离去了。 -- 第64页 过了片刻,谢云嫣换好了骑装,又走了过来。 她情趣高雅,不爱花俏,故而那骑装也是纯色的,是紫藤花的颜色,仿佛春意在此,干净自然,不加粉饰。 夏天的衣裳本应是单薄的,那套骑装却是好几重轻纱叠在一起,每一重轻纱都薄若无物,仿佛紫色烟雾,下摆撒开,层层衣襟依次交替,从深到浅,随着步履的走动而飘拂,如同团在一起的花瓣在霎那绽放开。 女郎们眼睛都亮了,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奖着,赛马有什么意思,姐姐妹妹们只想问问这漂亮衣裳是哪家裁缝做的。 谢云嫣被这火辣辣的热情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连连摆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只有豆蔻得意洋洋:“姑娘们,和你们说也无妨,这衣裳是我们府里的两个姑姑做的,她们当年是宫里尚衣局的奉御女官,料子是暹罗国上贡的水云香纱,三年才得一匹,这些都是寻常,难得是颜料,这是用紫骨螺染的颜色,一钱重的颜料要二十两黄金,这件衣裳单单颜料就价值五百金。” 在场的女郎谁不是名门闺秀,家中富贵自不必说,但此时听了豆蔻的一番话,也只有咂舌而已,不敢再提要跟风做一件了。 谢云嫣觉得有些眩晕,赶紧扶住了豆蔻的手,虚弱地道:“五百两黄金好重,我穿在身上都走不动路了,快给我换下来。” 豆蔻身为燕王府的丫鬟,颇为豪气:“这有什么,自从老王妃过世以后,府里的两个奉御姑姑都闲出毛病了,她们也难受,太皇娘娘每年赏赐的好料子堆得库房都放不下了,紫骨螺好像是王爷从高丽打战时带回来的,再放下去就要坏了,芳姑姑说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赶紧全部用起来,别浪费了。” 这简直是□□裸的显摆,太过分了,女郎们听了,都笑着要过来拧豆蔻的嘴,豆蔻笑嘻嘻地躲开了。 温嘉眉在那边看着,眼眶都红了,半是难堪、半是嫉妒,她早知道燕王府权贵滔天,但如今这一桩桩摆在她面前,还是令她受不住这刺激。若是……若是和燕王世子定亲的人是她就好了,那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温嘉眉的心中燃起了炙热的火焰,恨不得立即就把谢云嫣踩到脚下去,她强忍着激荡的心绪,朝谢云嫣喊道:“姐姐,你还要不要比?” 那自然是要的,谢云嫣赶紧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包围中钻了出来,招呼了飞廉一起过去。 温嘉眉和谢云嫣跨上了马,一起立在了马道的前方。 女郎们总算想起今天的正经事,纷纷坐回看台上,有一些平日里和温嘉眉交好的,挥舞着小手绢开始为她鼓劲,还有一些存心要讨好燕王府的,转而为谢云嫣叫好,一片叽叽喳喳的煞是闹腾,这其中就数豆蔻喊得最大声。 今天这场赛事,以鼓声为令,同时出发,从东头到西头大约有二里地,中间还有一段上下坡的丘陵,到了西头再折返回来,先到者为胜。 简单明了。 朱三娘依旧一袭红妆,艳丽万端,亲自过去,举起了鼓槌。 她朝温嘉眉微微颔首示意。 温嘉眉一声清叱,立即打马疾驰而出。 而后,“咚”的一声,鼓声方才响起。 这一前一后,已经差了一着,飞廉起步落在了后面。 豆蔻在看台上跳脚:“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温姑娘先跑出去了。” 亦有人反驳她:“阿眉跑的时候已经敲鼓了,是你家姑娘自己反应慢了,怪不得别人。” 两下又争辩起来,更吵了,好像有几百只鸭子在看台上一起叫着。 而那边,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已经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向前疾速奔驰着。 论脚力,雪里红略逊一筹,但是温嘉眉的骑术毕竟比那只两个月的三脚猫稍微好了一些,雪里红只要不去看飞廉,它就还是正常的,一人一马配合默契,疾如劲风。 飞廉岂肯示弱,撒开蹄子,发力疾驰,谢云嫣记得李玄寂教她的,挺直身体,目视前方,紧紧握住缰绳,放任飞廉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在赛场上奔跑。 两匹马你追我赶,渐渐地,飞廉拉近了和雪里红的距离。 看台上,苏氏惊讶极了,忍不住埋怨道:“嫣嫣那孩子,几时学会骑马的?把我们瞒得倒好,白瞎了我这当娘的为她操了许久的心。” 豆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大不敬,捂着嘴缩到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越过了丘陵,就看不太清楚了。 众女郎们只稍微安静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纷纷开始下注。 或是一两碎银、或是一个挂件、还有簪子戒指什么的乱糟糟的一堆,堆在两个大方盘子里,大抵赌谢云嫣赢的人多,毕竟,燕王那匹飞廉是绝世神驹,还没见过有什么马匹能够跑得过它的。 朱三娘微笑着,在其中一个方盘里放下了一只镯子,赤金缠花,上面镶嵌着三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烁烁生辉,显然不是凡品。 “我押阿眉赢。”她慢条斯理地道。 女郎们呆了一下,免不得出言劝阻:“三娘子,快收起来,不过大家玩闹一番,值不得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朱三娘笑而不语,拾起曳地长裙,自顾自地走开了。 等了莫约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马道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众人翘首望去,慢慢地看得清晰起来,果然是飞廉,黑马白蹄,踏雪腾云,快得如同闪电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见温嘉眉的雪里红从后面追赶着过来。 -- 第65页 眼看着飞廉越来越近,那些赌注下对的女郎们都欢呼了起来。 就在此时,陡生变故。 只听到一声马鸣,一匹枣红大马从斜里冲了出来,冲上了马道。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叫:“这马疯了!疯了!快拦住它!快啊!” 那枣红大马果然如同发了疯一般,以一种不要命的架势,当头迎着飞廉冲了过去。 疾风营的骑兵尚未离去,但他们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飞廉在全力奔驰之下,完全无法刹住,它猛地仰起脖子,发出尖锐的啼鸣,悍然迎上。 看台上的女郎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嘎”的一下,又从欢呼变成了尖叫。 谢云嫣骑在马上,脸色倏然煞白,两个月的时间,能够学会策马奔驰,已经算是她极厉害了,此时遇到这等意外情形,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凭着本能,立即压低了身体,紧紧地贴到飞廉背上,慌乱之中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着,好在飞廉的块头够大,经得起撞,大约死不了,不错。 在间不容发之际,谢云嫣只听得脑后生风,有什么东西破开了空气,带着一种如同雷鸣般的呼啸声奔腾而来,那声音甚至刺痛了谢云嫣的耳朵,令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道黑色光从她的身边掠过,那是无法形容的光,锐不可当,仿佛可以穿透世间万物,是风雷、是疾火、带着令人胆寒的煞气,飞旋而去。 黑色的光穿透了那匹疯跑的枣红大马,去势不减,竟带着那匹大马飞了出去。 飞廉恰恰与那被打飞的疯马错身而过,飞廉久经沙场,处变不惊,速度和方向都没有丝毫改变,径直冲向了终点。 枣红大马被带着飞出了数十丈远,“笃”的一声,一柄玄铁长/枪从马头贯穿而入、从马背透出,将整匹马生生地钉在地上,这一切只在电石火光之间,那马犹未死透,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躯体涌出,四只蹄子还举在半空中,垂死抽搐着。 温嘉眉的雪里红此时跑了过来,看见这等惨状,这小母马生性灵通,居然吓得掉转马头,一溜烟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走了,任凭温嘉眉怎么抽打它都不肯再回头。 而那边,飞廉已经抵达了终点,停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咴咴”大叫,谢云嫣惊魂未定,倏然脑中一激灵,回头望了过去。 一匹通身漆黑的高马从南边的树林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马上的男人英俊得如同天上烈日,但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只因他身形轩昂伟岸,俾倪之间,气势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 “玄寂叔叔。”谢云嫣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的心跳得很急,大约是方才策马狂奔的激动尚未平息下来,血都涌到脸上来了,火辣辣的,她捂住脸,有点害羞地笑了起来。 疾风营的骑兵这时候急忙赶了过来,其中一人拔下了钉在枣红大马身上的玄铁枪,恭恭敬敬地跪在李玄寂的马前,双手呈上。 李玄寂接过了枪,抖了一下手腕,甩下一串血水。自始自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这一连串的变故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众女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撞撞跌跌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在惊呼。 “怎么回事?谢姑娘,你还好吧?” “阿眉!阿眉跑到哪里去了?快去寻她回来!” “天呀,那匹疯马是谁家的?我怎么看过去觉得有点眼熟?” 说到这里,人群中突然静默了一下。 半晌,大家把目光艰难地转了过来,看着朱九娘,小声地道:“那个,不是你家三娘子的马吗?她人呢,去哪里了?” 朱九娘觉得有些心惊,但口中却道:“纵是我家的马又如何?那马自己受惊了跑了出去,我三姐姐想来也是心疼。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打杀了,这个,也是价值百金的好马呢。” 才说着,一个疾风营的骑兵过来,拱了拱手,姿势和语气都还算是十分客气的:“朱家九娘子,我家王爷有话要问,请九娘子移步。” “我、我、我……”朱九娘“我”了半天,求救般地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缩起了脑袋,一声不吭。 “九娘子,请。” 朱九娘只能心惊胆战地过去。 方才跟在疯马后面奔跑的马夫已经跪在了李玄寂的马前,在那里语无伦次地分辨着:“……它平日听话得很,突然发起狂来,小、小人一时没、没拉住……” 说着说着,在李玄寂的目光下,他的身子越俯越低,最后趴在地上抖了起来。 李玄寂的目光又转了过来。 朱九娘方才还能抱怨“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此时,在李玄寂的目光注视下,她浑然已经忘记了言语。 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煞气,凛冽而锋利,只是那样看了一眼,让朱九娘觉得自己就如同那匹枣红马一般,要被活生生钉死在当场。 她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敢再看李玄寂,用手捂着眼睛,哆哆嗦嗦地道:“三姐姐刚刚说她进宫给姑祖母请安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略一抬手,身边的骑士又对朱九娘客气地道:“九娘子,无事了,请回吧。” 朱九娘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差点走不动路,还是豆蔻好心,过来帮她扶了一把,踉踉跄跄地退下去了。 -- 第66页 半天后,温嘉眉和她的雪里红才被找了回来,倒是毫发无伤,就是那匹可怜的小母马被她用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的,在那里哀哀惨叫。 谢云嫣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过来,慢吞吞地对温嘉眉道:“喂,你输了。” 温嘉眉怔了一下,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鞭子,板着脸,转过头。 谢云嫣咳了一下,声音大了起来:“这里在场的各位姐姐妹妹,你们当初答应了的,给我做个见证,如果阿眉输了,嗯,要怎样来着?” 女郎们摇着头,有的偷笑,有的劝说“自家姐妹,不要如此较真”。 苏氏急急过来,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冰冷:“嫣嫣,你和阿眉是亲亲的姐妹,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哪里能叫阿眉给你当众下跪?这若传扬出去,阿眉不见得有什么,倒是你,刻薄无情的,要叫人说闲话了。” “喏,您看。”谢云嫣气定神闲,抬手指了指那边,“有燕王府给我撑腰呢,我就嚣张些也无妨,不怕人说闲话。” 远处,李玄寂一骑黑马、一袭黑衣,如山如岳,身后铁甲骑兵护卫着,沉默无声地停在那里,让这盛夏的天气生生地冷了下来。 苏氏一时胆寒,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温嘉眉的嘴唇抖了半天,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瞬间五颜六色,煞是精彩,终于还是扛不住,忍着羞愤,低声道:“好姐姐,我输了……” 她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苏氏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也跟着抹眼泪。 谢云嫣这才体贴地去扶温嘉眉:“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呢,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哪里真要你跪了?好妹妹,快点起来,怎么哭成这样了,啧啧,可怜见的。” 她可不就是欺负人吗,温嘉眉拍开谢云嫣的手,自己哭哭啼啼地爬起来。 周围有女郎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本来呢,还差一个磕头……”谢云嫣看了温嘉眉一眼,慢吞吞地道。 够了,有完没完,她欺负上瘾了吗?温嘉眉怒视谢云嫣,眼珠子都要红了。 “不过算了,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那多不好意思,磕头就免了。”谢云嫣话锋一转,轻巧地道,“你给我点补偿就好,喏,就那匹小白马吧,我还挺喜欢它的,模样生得好看,和我一样好看,正好般配。” “不行。”温嘉眉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谢云嫣凑了过来,好似十分亲昵的模样,和温嘉眉咬起了耳朵,一字一顿地道:“什么不行,那匹马本来就是我的,我都没答应呢,谁许你抢走它的?” 温嘉眉蘧然一惊,抖了一下,看着谢云嫣似笑非笑的模样,迟疑了许久,还是低下了头,含泪道:“那就给姐姐吧,反正我们姐姐妹妹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也没什么差别。” 谢云嫣终于满足了,看着温嘉眉委屈巴巴的模样,她又好声好气地哄着温嘉眉:“哎呦,别哭呀,仿佛我欺负你似的,让人看了多不好,这样吧,喏,我有一样东西卖给你,好东西,比那小白马好上一千倍,值钱得很……” 温嘉眉吓得倒退三步,警惕地瞪着谢云嫣:“你又要作弄我?” “没有。”谢云嫣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脸上的表情温柔又和善,“姐姐这么老实的人,哪能作弄你呢,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来看看,不贵,三百金,还不如我身上衣裳的价,让你赚大发了,不用谢我,谁叫你是我的好妹妹呢。” 温嘉眉将信将疑,把头探过去看了一下,待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 旧竹帘挂在栏杆外,随着风轻轻摇摆,发出一点“啪嗒啪嗒”的声响,才刚下了一场雨,潮湿的水气浸透在竹帘的影子里,不太凉、不太热,刚刚好。小丫鬟沏了一壶雀舌翠芽,加了一点点谢云嫣最爱的牛乳和蜜蜂,不太腻、不太甜,也刚刚好。 她斜坐在小轩窗下喝茶,就着微微的风,听一两点残雨从檐角滴落的声音,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惜,这样的好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很快被打断了。 有人闯进了院子,靴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大而急促的动静。 下人们乱哄哄的声音传了进来:“啊?世、世子?您怎么进来了?这是姑娘的闺阁,您可不能进去……” “啪”的一声,竹帘子被人粗鲁地扯下,摔在了地上,李子默冲了进来,对着试图阻拦他的丫鬟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明显地夹着一身怒气而来,脸色铁青,神情暴戾,连眼睛都有点红,小丫鬟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后退。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安信侯府的丫鬟和下人们哪里敢和燕王世子较劲,听了谢云嫣发话,如蒙大赦,赶紧远远地避开去。 谢云嫣朝李子默举了举手中杯:“你上火了吗?来,请你喝茶,降降火。” 李子默怒气更盛,他大步走到谢云嫣面前,把一样东西拍在案几上,厉声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显见得已经有些年头了,都微微地泛起了黄色。 -- 第67页 这是谢云嫣和李子默……不,应该说是和当年赵子默的婚书,上面写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两家的父亲和作为媒人的孟青阳都签了字,一式两份,两家分执一份,来日两个孩子以此为凭信,当结为夫妻。 谢家的这一份,谢知章临终前交代给了女儿,这些年来,谢云嫣一直随身带着,是她从凉州保留至今的唯一的东西了,而这个东西,她两天前刚刚卖给了温嘉眉。 谢云嫣拍了拍手:“哦,这是我和赵家阿默的婚书,对了,卖了三百金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这愈发激怒了李子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手卖个三百金,莫非日后你就想和我撇清关系了吗?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值钱?” 谢云嫣一本正经地道:“哪里不值钱,三百金呢,小户人家省着点花销,这一辈子衣食都不愁了,正好,凉州老家的旧房子还在,我回去拾掇一下也能住人,手上有了这三百金,招个忠厚老实的后生做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样我爹在天之灵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李子默简直气得笑了:“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燕王世子,何等尊贵高崇,若不是幼时和你家定了婚约,你以为你有机会嫁给我吗?你还不惜福,居然不要我,反而想回凉州乡下,嫁一个升斗小民,嫣嫣啊嫣嫣,难道你疯了不成?” 谢云嫣笑吟吟的:“是呢,我多有福气,居然能和燕王世子定了婚约,这都是我爹眼光好,当初看得准,带挈我做了一把攀高枝的小麻雀,世子爷,我们谢家真是要对您感恩戴德呢。” 李子默沉默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嫣嫣,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谢叔叔对我的恩德、你对我情意,我一一记得,在凉州时,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是气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拿我们的婚约开这么大一个玩笑,未免太过薄情。” “我打过招呼了。”谢云嫣的表情天真又无辜,她的声音也还是那么柔软,和往日一样,“法觉寺外,菩萨脚下,我对你说过,这辈子,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再没有下回了,你要用心记住,谁知道呢,你居然转眼就忘,年纪还没大呢,记性就开始差了,这可真要不得。” 李子默的嘴巴张了两下,隐隐约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他不由气急败坏起来:“什么下回?我又做错什么了?是不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平白无故地挑刺生事,简直不可理喻!” 谢云嫣倏然沉下了脸,冷冷地道:“那匹雪里红不是应该给我的吗,你明知道我和阿眉约了赛马,反而把好马送给了阿眉,你当我是傻子,行,我成全你,和你的好妹妹阿眉亲亲热热去吧,我不要你了,在我眼里,你就只配换点钱。怎么,世子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连这三百金都舍不得阿眉出,难道说,你觉得自己分文不值,我得白送出去?” 前头她还义正严词,到了后面,又开始不正经起来:“那不成,我和你说,亏本的买卖我绝对不干的,三百金,够便宜了,钱我已经到手了,休想我还回去。” 李子默难得心虚了一下:“不过就是一匹马,你凭地小气,日后嫁给我,你要什么没有,何必去争这个,阿眉是你妹妹,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关照几分吗,你若不喜,我日后疏远了就是,值得你这样闹?” “你编,继续编,我听着呢。”谢云嫣还要斟了一杯茶,捧给李子默,柔声道,“来,不急,喝口水,慢慢说。” 她笑意盈盈,但目中却带着嘲讽,她的眼波清澈如同秋水,那刻薄的意味就格外明显。 年幼时,李子默曾经和她一同去镇子上看过街头耍杂的把戏,她的眼神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保不齐等会儿还要给两个铜板做赏钱的意思。 李子默后面的话就编不出来了,他恼羞成怒,冷笑道:“嫣嫣,我好说歹说,你就不听是吧,怎么,莫非要我跪下求你才成?我劝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是谁,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沾了我的运道才到了长安,假充了世家闺秀,如今舒坦日子过多了,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泼啦”的一下,谢云嫣捧着那杯茶,手腕一翻,泼了过去。 “谢云嫣!”李子默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正着,满头满脸都是水,他暴怒起来,猛地扬起了手。 “怎的,你要打我吗?”谢云嫣却不怕,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李子默,她的目光明亮,带着斩钉截铁的坚硬,李子默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宛如陌路。 她原本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乖巧甚至狡猾,李子默时常见她哄人,小嘴巴甜得就跟抹了蜜一般,他原想着,她哄他两句就好,只要两句,他就原谅她了。 可是,她半点也不肯。 李子默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对劲了,开始脱离出他的掌控之外,这种感知令他有些心烦意乱,他的手再也挥不下去,慢慢地收了回来,又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水。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退后了两步,用平常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你一惯淘气,我不和你计较,嫣嫣,你好好听着,你和我定了婚约,只要我没反悔,你就必须嫁,这事情,由不得你恣意妄为。” -- 第68页 谢云嫣漂亮的嘴角翘了起来,简单地回了李子默一个字:“呸!” 不能再和她对峙下去了,不然真的要气死了,李子默恨恨地瞪了谢云嫣一眼,愤怒地转身走了。 门外头,那些下人们本来一个个都踮着脚、拉着耳朵在偷听,见了李子默出来,哗啦啦一下赶紧又躲远了去。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雨水渐渐地干了,夏日的燥意又在空气中浮了起来。 李子默脸色阴沉地出了谢云嫣的小院子。 安信侯温煜正等候在廊道外,此时见了李子默出来,他讪讪地迎前去:“世子……” “你闭嘴!”李子默突然暴怒地喝道,“你们都等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吗?嫣嫣在你们家住着,她这样胡闹,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如今这样,是不是正中你们下怀了?安信侯爷,我告诉你,本世子的事情,容不得别人来算计,你趁早放明白些,别逼我翻脸!” 温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年来,李子默一直对温煜客气有加,时间久了,温煜也有些忘形,俨然以李子默的长辈自居,在他眼中,李子默少年意气、骄傲自持,十分容易拿捏。 故而,素日里,温嘉眉与李子默的眉来眼去、欲说还休,温煜不但不予阻止,反而暗中多有鼓励。 如今天这般,李子默登门来,温煜赶紧献宝似的拿出了谢云嫣卖给温嘉眉的婚书给李子默看,还唏嘘了两句:“这等大事,那孩子说断就断了,也是个心狠的,好在世子与她原本就不般配,也算断得其所,世子日后不必再为这个操心……” 岂料话未说话,李子默就当场暴起,直接闯入内宅找谢云嫣当面对质去了,只不过谢云嫣处吃了亏,又灰溜溜地败退出来,这股子邪火就正好撒在了温煜头上。 温煜也是冤枉,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颇有点不知所措,僵在那里,难堪得很,又试图替自己挽回些颜面,强笑道:“世子言重了,小儿女的心思,我们做父母的哪里能左右得住,这确是出人意料了,若不然,我和她母亲回头再劝劝……”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虚的。”李子默厉声打断了温煜的话,“若不是你们明着暗着各种挑唆她,也不至于就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他想着想着,咬牙切齿了起来,“我和嫣嫣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做主,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若说是要做个了断,也是我不要她,哪里能容她不要我!你们温家几个联手来打我的脸面,欺人太甚!” 温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在李子默面前硬气一下,但想到燕王府的威势,他实在是壮不起那个胆子,不由得进退维谷。 突然,一个娇俏的身影从后面廊道的拐角处撞撞跌跌地扑了过来,跪在了李子默的脚下。 却是温嘉眉。 她平日是个极爱美的女孩儿,从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妆容精致,可是此刻胭脂凌乱,脸上满是泪痕,狼狈得很,她也丝毫不顾,哽咽着道:“世子息怒,我爹只是舐犊心情,一心为我考虑,才对世子有所冒犯,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痴心妄想。” 李子默怔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在。 温嘉眉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怎么都比不上姐姐,我太傻了,哪怕你这样嫌弃我,我还是舍不得放手,是,我错了,我以后就断了这心思,这辈子都不嫁人,出家做姑子去,这样总能给你赔罪了吧?” 李子默跺了跺脚,终于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何至于此,快点起来。” 他弯下腰去,想要将温嘉眉扶起。 岂料到温嘉眉这回居然倔强了起来,拍开了李子默的手,别过了脸去。 李子默皱了皱眉头,不悦之情又生了起来。 而温嘉眉却用哭得红红的眼睛偷偷地看他,啜泣着,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婉转,带着诉不出的缱绻:“你不要来管我,既然厌了我,就离我远远的,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对我一点点好,我就会犯傻,何苦又让我心生妄念呢?” 李子默的心还是软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退后了两步,收敛起一身的怒意,端正了神色,对着温煜拱了拱手:“侯爷,今日我心绪不佳,一时过激,多有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温煜有些反应不过来,急急回礼,连称“不敢”。 李子默看了温嘉眉一眼,两人目光相对,温嘉眉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又落下了两滴眼泪。 李子默摇了摇头,不再作声,转身离去了。 温嘉眉望着他的背影,哀婉地了一声:“世子!” 李子默的脚步微顿,但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嘉眉伤心难耐,伏在地上大哭,温煜上去扶她,她也不依,就赖在地上撒娇:“我不活了,这样丢人现眼的,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这个狠心的人,我、我、我再也不想他了!” 温煜长嘘短叹:“早说过了,别存这份念想,你看看,偏你不听爹的劝。” 苏氏从旁边疾步走了出来,她方才已经躲在那里许久了,这会儿见李子默走了,才敢出声:“你还说,若不是你纵着阿眉,她一个闺阁女儿家,羞答答的,哪里能这般大胆。” “娘。”温嘉眉扑到苏氏怀中,哭得直打颤。 -- 第69页 苏氏自是心疼万分,抱着温嘉眉心肝肉儿地哄了半天,许了无数胭脂首饰,把她给安抚了下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苏氏亲自扶着温嘉眉回屋里去,在闺房中又和她说了好久的悄悄话,才脱身出来。 到了外间,温煜等在那里,见了苏氏,赔笑上前:“窈娘……” 苏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是谁不听劝?我分明和你说过,那张婚书烫手,要不得,阿眉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还非要瞒着我,偷偷给她出了那三百金,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都空。” 温煜却捋须而笑:“夫人这就不懂了,固然今日是闹了一场,但终归是谢家的孩子自己把凭信给卖了,日后论起名分和道义,她再也占不着理了,我们家阿眉那架势,分明是非燕王世子不嫁的,难道你能让阿眉将来去做小?就拼着让世子骂一顿,把这关卡给她平了,有什么不值得。” 苏氏用手指头狠狠地在温煜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个愚夫懂得什么,男人都是犯贱的,倘若世子厌了嫣嫣,嫣嫣就再没有翻身余地,但如今是嫣嫣抢先了一步,世子岂能咽下这口气,他若不把嫣嫣重新哄回来,他心里这坎就过不去了,你等着吧,接下去有的闹腾,你是越帮越乱,气死我了。” 温煜被苏氏数落了,他也不恼,只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心,都是殊途同归,无妨,如今事已至此,且走且看吧,阿眉是个活络的,未必就没有机会。” 苏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和温煜一起回了房。 夫妻两个坐下,又商议了一阵子。 这边虽然想着要让温嘉眉取代谢云嫣,但说起来,李子默固然私下里和温嘉眉黏黏糊糊的,但明面上,他又认准了谢云嫣一个人,何况,谢云嫣是燕王当众亲口认下的儿媳妇,想要取而代之,那是难上加难。 苏氏和温煜头凑着头,说来说去也没个章程,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 过了两天,宫里的温昭仪给苏氏送了一封信。 这里说的温昭仪,是温煜的胞妹,因其家世和容貌都是上等,当年被选入东宫伺奉太子,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从太子良娣做到如今的昭仪娘娘,还生了四皇子李维安,这一路过来,也算有惊无险,是个极有福气的人。 温昭仪与兄长温煜的感情极好,逢年过节必然书信问候,但她对苏氏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给苏氏送信更是罕见。 苏氏收了信,打开看了一下,心里打了一个突,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怎么,妹妹在信里说了什么?”温煜正好坐在一旁,随口问了一句。 苏氏却不说话,只是捏着信,翻来覆去地一直看着。 温煜纳闷起来:“到底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出神,给我看看。” 苏氏却将信收到身后去,不让温煜看,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侯爷,你说,若是嫣嫣有了别人,世子就该对她死心了吧,到时候,我们家的阿眉机会不就来了吗?” 温煜哑然失笑:“谢家的那孩子,我看是个心气高的,燕王世子她都不要,还有什么旁人能入她眼?” 苏氏好像在纠结着什么,苦苦地沉思了半晌,脸色变来变去的,但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嫣嫣心里怨恨我这个母亲,她将来得势了也未必能带挈我,只怕还要给我难堪,这不行、断断不行……” “窈娘,你在说什么?”温煜没听清楚。 “没什么。”苏氏按捺住心神,飞快地将那信笺折起来,塞到袖子里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温煜道,“皇后娘娘想见我们家嫣嫣,昭仪娘娘先给我递个消息,叫我们家先准备准备,改明儿宫里的人就会来传旨,这可是上头赏赐的脸面,嫣嫣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温煜狐疑地看了苏氏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谢家那孩子是当初燕王交代到我们手里的,你对她,须得小心些,别出什么岔子。” —————————— 第31章 醉酒时逢他,意乱情迷……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连宫城的琉璃朱瓦都在阳光下泛着绚丽的光芒,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免得眼睛被刺痛。 接引的太监奉了皇后之命, 带着苏氏和谢云嫣母女两个进了皇宫。 穿过长长的宫道,两侧的朱红色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越过高墙,可以隐约看见皇宫的一角,宫檐勾错,朱瓦如鳞,层层叠叠地连到天边,檐上脊兽矗立,形态威严, 飞鸟不敢落其顶。 走了莫约两柱香的工夫,到了王皇后所在的景德宫,领路的太监先进去,禀报了皇后。 少顷,里面命人将苏氏母女带了进去。 王皇后素有贤良之名,生性简朴, 景德宫里布置得十分素雅, 宫室极宽大,只饰以轻纱帷幕, 光影错落, 愈发显得幽深。 王皇后端坐上首, 她生得面如满月,雍容端庄,脸上微微含着笑,瞧着就是一幅母仪天下的风范。 温昭仪坐在下首, 本来陪着王皇后说话,见了苏氏,急急起身,亲亲热热地携手迎入:“嫂子来迟了,倒叫我好等。” 又对上面笑道:“娘娘,这就是我娘家的嫂子,安信侯夫人,还有我家的大侄女儿,一并来给娘娘请安。” -- 第70页 苏氏带着女儿上前下跪参见。 王皇后不动声色,打量了半晌,才温和地出声:“快把安信侯夫人扶起来,不必多礼。” 言罢命赐座。 苏氏拜谢了,待坐定后,她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娘娘今日召唤臣妇,有何吩咐?” 王皇后看了温昭仪一眼。 温昭仪心领神会,对苏氏笑了笑:“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是叫嫂子和大侄女儿过来陪娘娘说说话。” 她不紧不慢地替王皇后解释道:“今天是盂兰盆节,从先帝起传下来的惯例,宫中为了祭祀惠文皇后,每年都要请来大德高僧开坛讲法,今年是圆晦大师亲至,皇上带着皇子们都去听了,我知道我们家这个姑娘在法觉寺修行了三年,是圆晦大师的半个弟子,说给皇后娘娘听,娘娘得知后很是欢喜,想叫姑娘过来,给我们讲讲佛家的功德妙音,也是盂兰盆节应个景。” 惠文皇后即阮妃,在她生前,先帝本已经拟了立后的诏书,怎奈诏书未颁,伊人已逝,先帝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在她死后,追封其为惠文皇后,还当即立了旨意,死后要同葬一陵。 惠文皇后死于武隆十八年夏夜,死的那天正是盂兰盆节,即民间所谓之‘鬼节’,她死后,先帝极尽哀思,下令全城僧人入宫为其诵经祈福,其后年年供奉,遂成宫中惯例。 朱太皇崇佛,这后宫的女人们大多跟风,连王皇后都不能免俗,逢到这盂兰盆节,就是不耐烦去听和尚讲经,也要做个礼佛的姿态出来给外人看看。 温昭仪虽是和苏氏说话,眼睛却望着谢云嫣。 王皇后笑了起来:“本宫虽是妇道人家,亦有崇佛向善之心,小姑娘既得圆晦大师青眼,想来是有慧根的,随便讲点什么都好,没的如此拘谨。” 谢云嫣与这皇后娘娘原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关系,今天宫里突然来召,她心中本是疑虑的,本待不来,但皇后娘娘的旨意却违背不得,只得奉诏来见。 此时见了王皇后神情和蔼,笑语晏然,并无不妥之处,她稍微放心了一点,当下落落大方地应道:“皇后娘娘谬赞,令小女子汗颜了,小女子哪里有什么慧根,不过是在寺里抄了几年经,熟读经文罢了,若娘娘不嫌弃,小女子给娘娘讲一讲大正藏第十三册 地藏本愿经,可使得?” 王皇后颔首:“可。” 于是谢云嫣端正了神色,慢慢地开始讲道:“西方有佛,曰地藏菩萨,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本愿大功德、不思议,诸天佛陀所证……” 这地藏菩萨的经义,原是圆晦和尚惯常讲的,谢云嫣已经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颇得个中真谛,如今自然是张口就来,佛法庄严,被她讲得娓娓动听,若天花乱坠。 王皇后先是不甚在意,后面渐渐坐直了身体,神态庄重起来,听到玄妙处,还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 连温昭仪和周围的宫人都一起凝神听着。 说道那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之时,苏氏的脸色却开始发白,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王皇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后求助似地看了看温昭仪。 温昭仪恍若未觉,只是认真地跟着皇后听经。 过了半天,谢云嫣讲完那一卷本愿经,念了一遍诸天神佛之名,才收了口。 王皇后安静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讲得很好,怎么本宫往日听那些和尚讲经就想睡觉,今日却听得有滋有味,可见这佛法有高下之分,圆晦师父亲传的弟子,原是不同的。” 温昭仪站了起来,她素日和皇后交好,说话没太多讲究,这会儿用玩笑的语气道:“娘娘听得高兴,可苦了侄女了,口都讲得渴了,也不得一口水喝,倒显得娘娘的景德宫小气了。” 王皇后的贤良之名不是虚的,不以为忤,反而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你提醒本宫,本宫倒是疏忽了。” 遂命宫人奉了茶水上来。 宫人端来了一壶琼浆,温昭仪亲自执壶,为谢云嫣斟了一杯,递过去。 “这是中宫独有的玫瑰清露,和外头不同,侄女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喜欢?” 温昭仪年近四旬,生得眉眼细长,和温侯爷颇为相似,说话做事都是斯文温柔的模样,叫人如沐春风。 苏氏的脸色越发苍白,她略动了动,似乎想起身的模样,但却被温昭仪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苏氏又停住了,低下了头。 谢云嫣却没瞧见,这大热的天,她说了半天的经文,确实觉得口干难耐,便接过温昭仪捧过来的玫瑰清露,一口饮下。 清甜甘冽,带着玫瑰馥郁的味道,尝在口中,唇齿生芬,说不尽的美妙滋味,只是待到咽下,舌尖却留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辛辣香气。 “这是酒吗?”谢云嫣好奇地问。 “略有酒意而已,和糖水没甚区别。”温昭仪的容貌不甚出色,声音却好听,和谢云嫣说话的语气,比苏氏还亲昵几分,“后宫的女子常饮这个,玫瑰滋养气血,甜滋滋的,好喝不腻人。” 她笑吟吟地道:“我年轻时候也爱这个,养得好颜色,只不过如今上了年岁,日常就改成红枣桂圆汤什么的,哎呦,和你们这些小姑娘终究是不一样了。” 王皇后指着温昭仪,笑骂道:“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你若是上了年岁,那本宫怎么说?” -- 第71页 温昭仪失笑起来,自己轻轻掌嘴:“看我说的什么混话,娘娘恕罪。” 她那边说着话,这边手不停,给谢云嫣倒了一杯又一杯。 谢云嫣原本爱吃甜食,寻常就算喝茶也要加点蜜糖,如今这玫瑰清露正合了她的口味,兼之口渴,不知不觉,喝下了许多,渐渐地觉得头有些发晕,眼睛也开始花了起来。 “咦,侄女儿怎么了?”温昭仪的声音听过去显得有些飘忽,她好像在笑,“该不会是喝醉了吧?你这酒量未免也太小了一些,从来没人醉过这个。” 过了一会儿是苏氏的声音:“我这女儿不中用,平日不喝酒,今天不过沾了一点酒味就成这样,让娘娘见笑了。” 温昭仪吩咐:“扶她下去休息吧,略睡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 两个宫女过来搀扶着谢云嫣,走了出去。 苏氏不放心,还跟了两步:“醉得厉害吗?她到底喝了多少?” 温昭仪道:“是我大意了,让她多喝了两杯,我陪着过去安顿,嫂子放心。” 谢云嫣被人扶着走,神智迷迷糊糊的,走不多时,到了一处宫舍,被人半推半拖着进了一个房间。 宫女将谢云嫣扶上床,温昭仪还坐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 谢云嫣觉得自己大约是酒劲上来了,浑身烧得慌,心口突突直跳,难受得很,忍不住扯了扯衣领,咕咕哝哝着:“热、好热……” 温昭仪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冰冷而滑腻,仿佛蛇从上面爬过,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先躺着,我给你拿水去,不碍事,擦擦脸,略歇一会儿就好了。” 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房间里的人好像都退了出去,“吱呀”一声,门也被掩上了。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什么都凝固住了。 不对、不对、非常不对。 谢云嫣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但她生来聪明又狡猾,有着小狐狸一般机警的本能,就是因为醉着,这种本能更加敏锐起来,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像针刺一样,令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拼命地想要爬起身来,手脚使不上力气,一着急,翻身滚到了床下。 “咚”的一下,肩膀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飙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疼,令谢云嫣稍微清醒了一点。 房间里珠帘锦壁,透明的帷纱垂落在地上,上面绣满了金线的花鸟,朱檀云母屏风上画着美人春睡图,说不出的旖旎意思。 光线昏暗,她的身体越来越热,好似火焰在燃烧,无处发泄,汗水从额头上不停地滴下来,很快在地面洇湿了一片。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楚王殿下,您喝醉了,先在这里歇一下,等酒醒了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也不迟。”尖尖的声音,雌雄莫辨,大约是宫里的太监。 “我没、没醉,略喝了几杯而已,这算什么,我精神得很……”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醉熏熏的,还打了个嗝儿。 谢云嫣突然打了个激灵,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要把她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 是的,渴望,渴望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无论他是谁,只要进来,抱抱她就好,这样她就能舒服一些。 不、不对、不能这样! 谢云嫣使劲甩了甩头,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意念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血一下涌了出来,铁锈的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她疼得发抖,却也挽回了一丝清明。 她是个冰雪聪慧的姑娘,虽然这时候脑袋瓜子已经不太好使了,但仍然迅速做出了判断,不能见到那个男人,见到了就是万劫不复,要逃,快逃! 她狠命从地上挣扎起来,听得那脚步声已经快到门边了,她回头看了一下,果断地奔到窗户边,爬了上去。 谢云嫣是个淘气包子,爬树攀墙这种事情她打小就没少干,熟练得很,此时虽然醉得厉害,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快翻出了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是花丛,她跌落其中,发出了一些哗啦的声响。 有人被惊动了:“谁在那边,啊……是谢姑娘,快来人啊……” 声音听过去有点耳熟,分不清是方才哪个宫女了。 谢云嫣觉得自己应该向她求助的,但不知怎的,她身体的反应居然是掉头就跑,好像被猛虎撵着的小狐狸一般,受惊地窜了出去。 慌乱中分不出方向、看不清去路,只顾埋头狂奔,后面有人追赶着,一叠声地叫着她。 身体炙热,像在火上烧烤,湮没她的理智,舌头还在流血,疼痛刺骨,又在时时刺激着她,谢云嫣就在这样半是狂乱、半是清醒的状态下踉跄地奔跑着。 后面的人好像已经追了上来,此时前方出现了一扇院门。 朱漆剥落,粉墙斑驳,门上的兽首圆环都生出了暗绿色的铜锈,好似已经荒废了许久。 谢云嫣收不住脚,一头撞了过去,门是虚掩的,被她撞开了,她扑了进去,跌倒在地。 一直追赶在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好像在畏惧着什么,不再敢跟上。 谢云嫣用手撑着地面,茫然地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 -- 第72页 棠梨院落淡淡风,勾起的檐角下挂着琉璃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这是一处深深宫院,其中屋舍精致,远处花窗,近处修竹,砖石墙瓦宛然如画,只是石阶上已经生满了青苔,滴水檐下也留着干枯的痕迹,仿佛是美人迟暮,隔离尘世外。 宫殿里却有人,被外面的动静惊扰到了,沉声喝道:“什么人?”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严肃的、浑厚的、带着低沉的磁性。 “玄寂……玄寂叔叔……”谢云嫣用尽全力叫了一声,其实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模糊得很。 就是这么低的声音,里面的人听见了,倏然大步走了出来。 第32章 似是而非的吻 李玄寂走得太急了, 带着风,黑色长袍的衣襟翻飞起来,衬得他的身形格外强劲高大。 谢云嫣努力了一下, 还是爬不起来,她忽然觉得好委屈,趴在那里,看着眼前走过来的男人,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玄寂叔叔。” 她醉得厉害,脸上宛如抹了胭脂一般,连眼角都泛起了红晕,她的眼眸里带着最柔软的春水,腮边泪痕宛然, 衣裳的领口微微地敞开了,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以及下面一片雪白的酥酪。 李玄寂本来已经走到了近前,不知为何却顿了一下。 他居然不理她? 谢云嫣气得捶地:“玄寂叔叔!” 李玄寂好像叹了一口气,他不敢碰触这个女孩儿的身体,只得俯下身,拎着她的后衣领子, 就像揪住一只小鸡, 把她提了起来。 他闻到了淡淡的酒味,眉头皱了起来:“你喝醉了?” 谢云嫣看过去呆呆的, 先是如拨浪鼓一般摇头, 想了一下, 又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李玄寂神色冷肃,目光如利剑,看样子恨不得把她打一顿:“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后面的衣服被人扯着,谢云嫣的胸口勒得难受, 心跳得更急促了,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蹦达出来,她不安地扭着腰肢,朝李玄寂伸出了手:“我难受……” 李玄寂怔了一下,手掌似乎失去了力道,抓不住她。 谢云嫣趁机凑了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雄性的气息,霸道强烈,让人想起铁马金戈、赤血狼烟,但那其中混合着白檀香的味道,宁静深远,又让人想起空山寂寥、彼岸梵音。 狂野和沉寂的感觉交错在一起,令人迷失,她闻过这种味道,在那个遥远的梦里。 谢云嫣踮起脚,她的手攀上李玄寂的肩膀,他为什么要生得那么高呢,险些够不着,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仰起了脸。 李玄寂那么沉稳冷峻的人,此时却僵硬住了,他进退不得,只能沉下脸,怒道:“嫣嫣,不要胡闹!” 他叫她“嫣嫣”,这还是第一次呢,谢云嫣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烈焰焚烧身体,血液在激烈地奔涌,强烈的欲望几乎要把她淹死,她是溺水的人,而他是浮木,只有他能救她性命。 “玄寂叔叔……”她的舌头被自己咬破了,说起话来有点含糊,显得格外柔软,就像是月光下燕子的呢喃。 他想后退,两脚却死死地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她的脸凑了过来,在他的眼前放大,面若胭脂,樱唇流朱,似有一片红霞扑向李玄寂,叫他不知从何抵挡。 但是,李玄寂实在比谢云嫣高了太多,她踮起脚尖,也只能够着他的下巴。 她不高兴起来,使劲蹦达了一下。 她的嘴唇似乎蹭过他的下巴,又似乎没有触及,或许,那只是她呵出的气息,带着少女甜美而柔软的味道。 那是蝴蝶的翅膀在石头上拂过,是轻盈的云朵在山峰上掠过,一切都没有痕迹。 “嫣嫣!”被冒犯的燕王殿下仿佛震怒,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他又一次揪住谢云嫣的后衣领,把她拎开,只是这次他的手有些发抖,大约是气的。 被嫌弃了,真叫人难过。 谢云嫣含着泪,可怜巴巴地朝着李玄寂伸出手,喃喃地叫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看见了她嘴角沁出来的血丝,他倏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受伤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燕王一怒,能令鬼神辟易,他的气势扑面而来,宛如风火雷霆,谢云嫣被生生地吓住了,呆滞在当场,瞪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那样睁得圆溜溜的,望着人的时候,仿佛透明的月光弥漫过来,把人湮没,无从抗拒。 李玄寂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只消一眼,就是灭顶。 不能再看。 李玄寂的手伸了过去,捂住了她的眼睛。 谢云嫣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晕了过去。 她好像又闻到了白檀香的味道,绕在鼻尖,随她入梦。 —————————— 梦外是七月流火,梦里却是腊月飘雪。 此身在梦中,谢云嫣分不清是耶非耶,因为她已经醉了。 红泥小炉架在案上,里面盛着桂花酿,小火温酒,上面浮起了一层绿蚁。 花厅的四个角落摆着紫铜错金火盆,银丝乌木炭烧得正旺,花厅铺着地榻,中间堆了一大片白毫貂绒毯子,人在其中,暖意融融,不知隆冬。 -- 第73页 外头的雪下得很大,从窗户望出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瘦了、屋檐厚了、远处的回廊隐没在雪里,若断若续。 这时节,偎着炉子,饮酒赏雪,正是风雅情趣,谢云嫣是个惯会享受的人,她坐在地榻上,靠着软枕,自斟自饮,喝得醉意朦胧,以至于李玄寂进来的时候她还有些犯迷糊。 “王爷。”周围的奴婢们俯身垂首。 李玄寂的手略略抬起,奴婢们知道这是王爷有话要和谢云嫣说的意思,马上退到了隔间的屏风外面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想要起身相迎,但酒劲上来,手脚不听使唤,爬了几下没爬起来,干脆无赖起来,软绵绵地坐在那里,朝李玄寂举杯一敬,“一起喝酒吗?” 或许是外面的天太冷了,李玄寂夹着一身风雪而来,连屋里温暖的热气都无法将他融化,他立在那里,眉眼冷峻,如绝壁上的苍松。 谢云嫣这两年和李玄寂已经有些生疏了,但此时她喝醉了,胆子特别大,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活泼淘气的时候,嘀嘀咕咕地道:“您为什么又板着脸?凶巴巴的,很不好看。” 李玄寂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外头的下着那么大的雪,子默在门外站了一个时辰,你为何不肯见他一面?” 谢云嫣“嗤”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要找父亲哭诉,他可真有出息。”她放下酒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别提那个人,多没意思。”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红泥小炉里的桂花酿“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炭木在火盆里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窗外有雪,簌簌落下。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良久,李玄寂又再度出声:“你既然不肯再原谅子默,那也不必拘泥往事,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有什么意思?我早和你说过,长安城中还有众多大好儿郎,你多出去走走,总会遇到情投意合的人。” 谢云嫣听得眉头都打结了:“玄寂叔叔,不得了,你真的老了,只有老头子才会和你一样啰嗦,我不爱听这个。” 李玄寂面上波澜不动,依旧沉静:“我是你的长辈,你纵不爱听,我也要教导你,你这么年轻、性子又娇气,理应找个人照顾你,将来我才能放心地离开。”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您为什么又要离开?这里不是您的家吗。” “长安事了,我就要回燕州去,塞北不宁,须我驻守。”他只是简单地这么说道。 谢云嫣醉得厉害,其他的感官都有些迟钝了,但心思却格外敏感起来,她抬起脸,气鼓鼓地道:“您撒谎,我觉得您是在避着我,前两年是这样,现在也是,您不愿意见到我吗?为什么?” 李玄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又一次沉默了下去。 谢云嫣觉得委屈起来,反正喝醉酒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好,我知道了,您不喜欢我,你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觉得原来是我运气好,高攀了阿默,如今被打回原形了,还厚着脸皮赖在燕王府,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我心里难受。” “一派胡言!”李玄寂沉声怒斥,“让你留在燕王府,是我的意思,谁人敢违逆!” 谢云嫣被吓了一跳,眼泪都生生地吓回去了,她抽泣了一下:“您还凶我?” 她醉得东倒西歪的,半靠着案几,手臂枕着脸,用迷离的目光望着李玄寂,咕咕哝哝地道:“您不要管我,反正您要离开长安了,走得远远的,别人欺我、辱我,您都不会知道的,我也不想和您说话了。” 李玄寂微微地叹息,他似乎想走过去,但脚步动了一下,又停住了,还是站得远远的,他的声音温和了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不管你,我为你寻一个良人,足以托付终身,你放心,这一回肯定不会再错了。” 听了李玄寂的话,谢云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想了一会儿,眼角还噙着泪珠,突然又笑了起来:“啊,这么说起来,我想到我要嫁给谁了,不错、不错,这个人极好,定是良人,嫁给他,我就不用担心别人会欺负我了。” 李玄寂似乎怔了一下,他的嘴角勾了勾,似乎想露出一点笑意,但终究是过于勉强了:“是谁?” “我要嫁给您!”谢云嫣大声地道。 李玄寂倏然屏住了呼吸。 谢云嫣醉得厉害,也不知道脑袋瓜子转到哪个地方去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妙,几乎要给自己拍掌叫好了:“对,嫁给您,那阿默就要叫我母亲了,多妙,嗯,我们让温家阿眉嫁给阿默吧,我想听他们两个一起叫我母亲,到时候,温侯爷和温夫人还要管我叫‘亲家母’,简直太有趣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的,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十分快活的模样。 “胡闹!”李玄寂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不行!” “呃?”谢云嫣困惑了起来,她歪着脑袋,特别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李玄寂的声音依旧是沉稳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年纪比你大了许多,你又曾经是我的儿媳,我若娶你,有违伦常,为世俗所不容,断断使不得。” “我已经不是李家妇了,嫁给谁都使得,偏您要找这样的借口,我不服。”谢云嫣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 第74页 “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玄寂板着脸,斩钉截铁地道。 “这么妙的主意居然不行?玄寂叔叔,您可真扫兴。”谢云嫣失望了。 “你醉了。”李玄寂冷静地道,“酒量小,酒品差,一喝醉就闹笑话,还是和从前一样,以后不许再喝酒。” 从前什么样?谢云嫣这会儿记不起来了,隐约觉得脸上有火在烧,滚烫滚烫的。 她借着醉意撒娇,反正她脸皮一向厚得很,朝李玄寂招了招手,软软地叫他:“玄寂叔叔,我走不动路了,您过来一下。” 李玄寂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走近。 到了近处,那样居高临下地相望着,他的身形更显得高大,所投下的影子完全把她笼罩起来,仿佛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谢云嫣的心跳得厉害。 她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声音愈发轻柔:“您太高了,低下来一点,我有话要和您说呢。” 李玄寂俯身下来。 近了、越来越近、只在咫尺。 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夜空,那里面,倒映出她的影子。 他的睫毛很黑很密,垂了下来,掩去了他平日锐利的锋芒,看过去,竟然产生了一种忧伤的错觉,谢云嫣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可真是奇怪,那么威严冷酷的燕王殿下,有什么事情会令他忧伤呢?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但她醉倒在梦里,却不能脱身。 她慢慢地、慢慢地凑过去,那么近,就要贴到他的脸,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 就要吻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倏然伸了过来,挡在唇上。 于是,她吻到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心湿漉漉的,出了很多汗,大约是屋子里太热了,他的体温高得惊人,那炙热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嘴唇。 偷袭失败。 谢云嫣“咿咿唔唔”了两声,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他好像无奈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收回了手,迅速地起身,想要退后。 谢云嫣锲而不舍,伸手抓了一下,揪住了他的衣襟。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她醉态可掬,声音比桂花酿还甜几分,一本正经地试图哄他,“玄寂叔叔,我觉得我生得挺好看的,喏,您看看我,多看看说不定就喜欢了。” 他低下头,望着她。他的目光深沉而晦涩,恍惚间,谢云嫣又有了那种奇怪的错觉,他似乎在努力地隐忍着什么…… 桂花酿在小炉里温得太久了,酒味愈发浓郁,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那是一种甜腻的味道,仿佛缠绕在指尖发丝,叫人沉醉。 李玄寂的手动了一下,但他的动作那么轻,谢云嫣又醉得糊涂了,觉得他好像是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好像没有触及。 “我天煞入命,克妻刑子,注定孤寡一生,我不能害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你嫁给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他抽出了自己的衣襟,决然转身离去。 “玄寂叔叔!” 谢云嫣才不管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急了,见他要走,使劲撑着站了起来,但踉跄了两步,脚一软,又趴倒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仰着脸叫他:“玄寂叔叔……” 李玄寂走到门口,他已经掀起了门帘,听见谢云嫣叫他,还是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风从外面猛地灌了进来,凛冽刺骨,把花厅里的暖意都压得沉了下去。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原先的冷静,带着铁马铿锵的刚硬:“你不用嫁给我,你放心,我会给你无上尊荣,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谢云嫣喃喃地道。 可是,李玄寂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回答她。 —————————— 谢云嫣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银绣海马葡萄纹的床幔,翡翠翎毛的流苏又软又长,一直垂到了枕上。 已经入夜了,云罗帐外,隔着十二扇缂丝金缕屏风,外头点着灯,灯光柔和,一个男人坐在案边看书,他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屏风上,是那么熟悉。 谢云嫣的心猛地漏跳了半拍。 神智清醒过来,前面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上脑海,梦里梦外交错成一片。 似是而非的吻,男人肌肤的触感,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似乎还残留在她的唇上。 羞耻和难堪的感觉如同山崩海啸而来,猛地一下把谢云嫣拍死了,她的脸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身体都在发抖,恨不得眼前凭空裂开一道缝隙,让她钻进去,从此后再也不要见人,尤其……不要见到李玄寂。 这边的动静大约把李玄寂惊动了,他站了起来,转过屏风。 谢云嫣急忙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假装自己还在睡着。 拘于礼节,李玄寂并不敢走近,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下,见谢云嫣还未醒来,就转了回去。 谢云嫣听那脚步声,察觉李玄寂坐回了屏风后面,她才悄眯眯地睁开了眼睛。 隔着屏风看他,朦朦胧胧,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周围是那么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发出一点悉索的声响,还有,她自己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几乎要鼓破胸口冲出来。 -- 第75页 她好像又热了起来,手心都出了汗,湿漉漉的。 第33章 没脸见人 有人在门外轻叩了两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叫了一声:“燕王殿下……” “噤声,我出去。”大约是怕吵到谢云嫣的沉睡,李玄寂立即低声制止了, 他起身走了出去。 就是现在。 谢云嫣“噌”地一下,跳下了床,左右看了看,奔到窗边,毫不迟疑地爬上去,翻窗而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跑出了宫院,落荒而逃。 没脸见人了, 逃得越远越好。 谢云嫣又一次慌乱地在宫城里奔跑着,不敢回头、不敢停下,没有目标,只想着往前跑就好。 夜色里,恢宏的宫城褪去了白日的浮华,显得肃穆起来, 远处近处都是高高的宫墙, 浓黑的影子压下来,好像巨兽藏在其中, 随时都会扑过来。 谢云嫣生出了畏惧之意, 跑过了一重月门, 看见回廊转角处透出了灯光,她本能地朝着光亮的地方跑了过去。 但跑到近前,她又发现了不对。 那是一队护卫士兵在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斜跨环首刀, 身穿金甲衣,个个威武严肃,众多太监分侍两侧,持着宫灯、拂尘、香炉等物,中间簇拥着高挑的黄色华盖。 谢云嫣心里一惊,暗叫不妙,急急抽身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前列的士兵发现了她,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个太监尖着嗓子斥道:“大胆奴婢,惊扰圣驾,快快拿下!” 士兵拔刀出鞘,直奔过来。 谢云嫣仓皇后退,慌乱间,不知道脚下绊到了哪里,跌倒在地。 士兵举刀砍过来,寒光凛冽。 谢云嫣“啊”的一声,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倏然听得风声入耳,有人飞身而来,挡在谢云嫣的身前,一抬脚,将那持刀的士兵踢得直接飞了出去,“砰”的一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余下的士兵却不敢再上前,而是惶恐地躬下身去:“燕王殿下。” 谢云嫣听见李玄寂急促的喘息声,他从远处飞奔而来,不知道跑得有多急,才会如此情态。 他低低地斥了一声:“真是胡闹。” 谢云嫣一声不吭,把头抱得更紧了,缩成了一团。 华盖辇驾停了下来,太监挑着宫灯远远地站在后面。 有人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过来。 谢云嫣躲在李玄寂的身后,偷偷张望了一眼,只看见明黄色的衣角闪了一下,衣角上绣着龙的五爪。 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点笑意:“玄寂,出了什么事情?” “参见陛下,臣御前失礼了。”李玄寂说着,就要跪下。 “无须多礼,快快平身。”皇帝的语气随和而亲切。 光启帝是个仁君,虽不若先帝那般神武英略,但在位十几年,仁政爱民,深得人心。他比李玄寂年长了十二岁,在李玄寂面前,更俨然是个忠厚可亲的兄长。 “朕知道你今天入宫,本想找你说话,但你一直在惠文皇后的长乐宫中,朕就不便去打扰你,怎么竟在这里遇见,你身后是什么人,能令你失了冷静,颇叫朕好奇。”光启帝呵呵笑着,如是说道,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无二。 “一个小女子而已,不足道也。”李玄寂含糊地一句带过,又肃容道,“出了些许意外,惊动了圣驾,是臣的过错,还请陛下恕罪。” 光启帝有些惊讶,语气中笑意更浓:“什么小女子,能叫燕王替她出头,朕的宫中还有这等人物?”但他眼见得李玄寂的脸色不太对,又转了个话锋,“你啊,好吧,不说就算了。” 他摇了摇头,返身离去,临去时顺口道:“有空到朕这里来,朕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你与朕本是兄弟,不可如此生疏了。” “是。”李玄寂平静地应了一声。 过不多时,那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地都远去了。 谢云嫣还是不敢抬头,她蹲在地上,把脑袋扎在臂弯里,甚至向后蹭了两步。 李玄寂转身,低头看着谢云嫣,撑不住严肃的表情,无奈地道:“你趴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起来。” “我要挖个洞。”谢云嫣用低若蚊蚁的声音道。 这孩子看过去有点不对劲,李玄寂不敢再刺激她,只能耐心地问道:“嗯?挖什么洞?” “挖个洞,把我自己埋起来。”谢云嫣带了一点哭腔,还抽了一下鼻子,“我没脸见人了,您走开,别看着我。” 李玄寂冷静地道:“你贪杯喝多了,醉了,睡过去了,仅此而已,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可是我……”谢云嫣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带了泪花。 “我说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李玄寂用威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谢云嫣怔怔地望着李玄寂。 世人皆道燕王凶煞如修罗,但她从来不觉得,譬如,此间在夜色下,她望着他,就能感觉到无限安心。夜幕浓郁如墨,而他的眼眸明亮如星辰。 眼泪没出息地掉了下来,她用袖子捂住了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李玄寂叹息了一声,屈起指节,在谢云嫣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小声呵斥:“好了,没事了,起来,再闹要打你了。” 谢云嫣胡乱擦了擦脸,扭扭捏捏地站了起来,还是把头埋在胸口,不敢抬起。 -- 第76页 “跟我走。” 好在李玄寂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自己抬脚便走了。 谢云嫣迟疑了一下,偷偷摸摸地抬眼,见李玄寂并没有回头看她,这才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夜有点深了,偌大的宫城静悄悄的,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叠在一起。 —————————— 朱三娘并不喜欢迦南沉香,那种味道过于沉寂,仿佛没有焚烧就已经化成了灰,让人从心底生出悲凉。但朱太皇却喜欢,她的章台殿里常年点着迦南,空气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香息,长长久久地沉淀在那里。 往常的这个时候,朱太皇已经安寝了,但今天夜里,数十盏珐琅仙鹤衔芝烛台摆放在堂前,烛光大盛,照得宫殿明亮如白昼。 圆晦和尚盘在殿中念经。 他已经很老了,声音也显得沧桑枯涩,朱三娘听不懂他所讲的经文,但还是那个原因,朱太皇喜欢,所以朱三娘不得不在一旁做出虔诚的模样。 朱太皇坐在凤座上,手里拈着一串青金十八子手持,她一边听着圆晦诵读经文,一边慢慢地拨动着手持的珠子,她已经听了许久了,仿佛身心都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圆晦念经,太皇听经,据说,每一年的盂兰盆节皆是如此。 已故的阮妃不但是先帝挚爱之人,也是朱太皇亲手养大的孩子,她年少夭亡,太皇伤心欲绝,此后,便在阮妃的祭日这一天,年复一年地让圆晦诵经为阮妃祈求阴福。世人皆道太皇菩萨心肠,慈爱若此。 朱三娘陪了半天,差点要昏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而圆晦的念经声也终于停住了,他慢慢地站起来,朝朱太皇合十一拜,沉默地转身出去了。 朱太皇没有出声,自始自终,她的面色都是淡淡的,无喜无悲。 孙尚宫走到朱太皇身后,附耳过去,小声地说了几句。 朱太皇冷静的脸色变了一下:“竟然如此?” 她顿了一下,慢慢现出怒容:“荒诞至极!在哀家和皇上的眼皮下面,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真真匪夷所思。”她厉声道,“皇后是怎么掌管这后宫的?” 宫人们见太皇震怒,都惊惧地低下了头,连朱三娘的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朱太皇忽然转过来问道:“三娘,你可知道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三娘勉强笑了一下:“三娘一直陪在太皇身边,不知道呢。” 朱太皇略抬了抬手,殿内的宫人们都退出去了。 “燕王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喝醉了酒,不知怎么跑到长乐宫去了,向燕王求欢。”朱太皇目光注定朱三娘,慢慢地道,“后来大半天的工夫,燕王和她独处一室,孤男寡女,你说说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怎会如此?竟然如此!”朱三娘心中震撼,惊呼出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朱太皇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三娘,你没有话要对哀家说吗?” 朱三娘急忙按捺住心神,跪了下去:“三娘不敢欺瞒太皇,前两天我和皇后娘娘闲聊,无意中提了几句,燕王府订下的世子夫人是小家子出身,佻达轻浮,虽说寄养在安信侯府,但不讨侯爷和侯夫人欢心,这样的姑娘,其实配不上燕王世子。” 她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朱太皇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这些?” 朱三娘咬了咬牙:“我又对皇后说,虽然如此,但燕王是个护短的人,这桩婚事他既已经点头了,就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 朱太皇听了这些话,神色反而放松了下来,还微微地叹息了一下:“这点你倒是说对了,玄寂确实极护短,只因当年李敢对他好,他就认定了天底下做养父的都该这样,要全心全意地对儿子好。他是个死心眼,也不想想看,他是什么身份,他收养的那儿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 朱三娘满心苦涩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她了解李玄寂,所以当日在赛马场上,一见李玄寂现身,她马上就逃了,连家也不敢回,躲到宫中寻求朱太皇的庇护。 这世上,也只有唯有朱太皇能令李玄寂有所顾忌。 “太皇娘娘,姑祖母。”朱三娘跪行了几步,蹭到朱太皇的脚下,摇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我是有私心,但我不过是和皇后抱怨了几句而已,没有半点挑唆之言,当时在场之人皆可为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你啊……”朱太皇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朱三娘的额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你是着了什么魔怔,非要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按说你对玄寂的心思我也懂,但那个是他儿媳,能有什么关系,你非得挑事,好了,这下子真有关系了,你满意了?” “太皇娘娘,我不服!”朱三娘受不了这刺激,差点要哭出声来,哽咽道,“他那个人冷心冷情,看我的眼神就和草木虫豸差不多,我本以为谁在他眼里都一样,我也就不争了,他却对那姑娘好,送她猎物、哄她开心、连飞廉都借给她骑,我受不了,我苦苦求不得的,凭什么那姑娘能有!” 朱太皇“嗤”了一声,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不服什么?怎么,难道你现在还想着要嫁给玄寂吗?” -- 第77页 朱三娘突然打了个哆嗦,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惨白,她低下头去:“不,我没有,我不敢……。” 朱太皇轻轻地拍了拍朱三娘的头,敛去了严厉的神色,重新又变得温和起来:“三娘,朱家这么多孩子里面,哀家最疼的唯有你一个,因为你有很多地方像哀家,哀家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求不得啊,求不得……”她露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笑容,“那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怪别人作甚?傻孩子。” 朱三娘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浑身发抖。 孙尚宫终究是朱家出来的老人,看着朱三娘心生怜悯,开口替她辩解两句:“太皇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事怪不得我们家三娘子,谁能想到皇后的胆子那样大,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府头上,她也不想想,楚王若真和那姑娘有了苟且,燕王府的面子要往哪里放,燕王雷霆一怒,楚王固然逃不开,她难道就毫无干系?” 朱太皇哑然失笑:“这后宫妇人的手段,男人们哪里懂得,若论起来,楚王平日就爱风流,而那姑娘更是酒后失德,这一男一女自己把持不住,皇后素来贤良,何其无辜,谁也拿捏不住她的把柄。” 她摇了摇头:“皇上迟迟未立太子,在楚王和韩王之间摇摆不定,皇后只有韩王这么一个亲儿子,她是被逼急了,兵行险招,想让燕王府和楚王对上,也亏她想得出来。” 孙尚宫埋怨道:“皇后固然是算计,也要有人上赶着应和她,但凡那姑娘稍微有点廉耻之心,也闹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烛火耀眼,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带着模糊的阴影:“若只是楚王和韩王,哀家也由他们随便闹去,但事涉玄寂,哀家却不得不管。” 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燕王一世英名,断不能被这等丑闻所累,你去,传哀家的旨意,叫那姑娘自行了断吧,出了这事,大约她也无颜见人,不如成全了她的体面。” —————————— 谢云嫣低着头走路,她的醉意还未完全消退,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月光似乎都在脚尖上晃动,一步一步向前。 过了良久,前面李玄寂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回到了方才那座宫院前。 斑驳的朱门半掩着,朦胧的夜色里,更显萧索。 谢云嫣想起了白日的情形,脸上又开始发烧,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李玄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这是长乐宫,原本惠文皇后的宫殿,在她身故后,先帝命人将这里封了起来,只有每年盂兰盆节这一天,我会过来小住一宿。” 他顿了一下,状若不经意地向她担保:“此为内廷禁地,闲人皆不敢靠近,你不用担心。” 没有闲人,只有李玄寂,那更尴尬了,谢云嫣想着,觉得脚有点发软,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但他已经径直进去了,没奈何,谢云嫣只得跟上。 进了长乐宫,还好,方才还说闲人不敢靠近,这会儿却见一个老头等在那里。 那老头的头发和胡子全都白了,看过去精神劲头却很好,背着老大一个药箱,看见李玄寂进来,迎了上前,还满口抱怨。 “不就是喝醉酒吗,那压根不叫事儿,太医院值守的人那么多,王爷您随手逮一个都行,何必非得把老夫叫过来,您看看,老夫年纪一大把了,这大半夜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喏喏,那个谁谁,嚯,还跑出去了,叫老夫等了大半天,这像是个病人的样子吗?” 迟太医年轻的时候就爱唠叨,年纪大了,唠叨得更厉害了,但论医术却是太医院的头把好手,看在这一点上,李玄寂不和他计较,只指了指谢云嫣,道:“她年纪小,头回喝酒,就醉得不像话,你给她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云嫣的脸更红了,讷讷地道:“这会儿醒了,已经没事了,何至于要看大夫?” 迟太医抱怨归抱怨,倒不耽搁他看诊,他跟着李玄寂进了内殿,招呼谢云嫣坐下、伸手、挽袖、摸脉,利索得很。 在这个长者面前,谢云嫣不好意思矫情,规规矩矩地照做了。 迟太医漫不经心地把手指头搭到谢云嫣的手腕上,继续唠叨:“又是你,这小丫头,我记得,前几年也是你,受了点风寒,还让老夫半夜冒雨跑到燕王府去,说起来气煞人,老夫堂堂太医院掌院,尽给你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小毛病……咦……” 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云嫣有些不安:“老大人,对不住,是我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李玄寂本来远远地坐在一边,此时目光如电,望了过来:“怎么了?” 迟太医不回答李玄寂,却问谢云嫣:“你喝的是什么酒?” “玫瑰清露。”谢云嫣记得很清楚,“温娘娘说那酒不醉人,我就不小心喝多了,差不多大半壶,没想到我酒量那样差。” 迟太医又摸了谢云嫣另外一只手的脉象,眉头皱得更紧:“有点不对劲,你等着。” 他沉思了片刻,打开他的大药箱,捣鼓了半天,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包药粉,摊在纸上。而后他抓过谢云嫣的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银针,毫不客气地扎了下去。 “嘶。”谢云嫣吸了一口气,“我这会儿十分清醒,您很不必再拿针扎我,挺疼的。” -- 第78页 “寻常人要老夫给扎一针,少说十两银子,老夫今天不收你钱,你赚到了,还嫌弃什么。” 迟太医一边调侃,一边从谢云嫣的手指上挤出几滴血,滴到那药粉上。 药粉原本是白色的,触到血滴后,两相融合,慢慢变成了绿色。 迟太医老不正经,嘿嘿地笑了两声,看着李玄寂道:“难怪燕王心急了,当此际,芙蓉帐里腻雪香云,神女有意,檀郎轻狂,怎不叫人销魂?” 谢云嫣差点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意思?喂喂,老大人您有没念过书,这些词句可不能乱说的。” “那我说点你们能懂的,你中了催.情.药。”迟太医从善如流,马上改了大白话,“方才是不是在燕王面前失态了,才……” “迟瑞春。”李玄寂倏然一声断喝。 空气都沉了下来。 迟太医的腿抖了一下,差点没跪到地上去,立即老实了,不顾老迈,“噌”地站了起来,在李玄寂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垂着手、低着头,一幅恭敬模样:“这是宫里的秘药,前朝有些贵人偷偷用来助兴的,合着酒一起喝,效果尤佳,事后还找不出什么破绽,也就是老夫经验老道,能分辨出这姑娘的脉象有些异常,用药物试了一下,这才能发现,若换第二个人来,那是决计看不出问题的。” 若不是迟老头医术高妙,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谢云嫣自己酒后乱性,这姑娘平日里就过分活泼、恣意跳脱,犯下这样的错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那真是无处分辨了。 幸而,还有人能够明察秋毫之末。 老头子这番表功很是及时,李玄寂这才慢慢收敛起身上骇人的杀气。 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我中、中、中了……那个啥、啥?” “催.情.药。”迟太医好心地给她提了一句。 谢云嫣的脸红得差点要滴出血来:“我听得见,求您小声点儿。” 李玄寂的语气冷得几乎要凝结成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 谢云嫣不顾害羞,定了定心神,把前头发生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了下,譬如皇后如何召唤她进宫、温昭仪如何哄她喝酒,及至喝醉了被扶到内室,险些和一个男人遇上。 她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我恍惚听得人叫‘楚王’,当时我情态不堪,若和这个楚王打了照面,恐怕举止失礼,引来贵人降罪,我只好从窗子跳出去跑了。” 李玄寂听到此际,严厉地斥道:“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不学好,学什么翻窗,下回再见你翻窗,腿打断。” 谢云嫣倒抽一口冷气,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李玄寂余怒未息,他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森冷的意味叫人不寒而栗:“王皇后、温昭仪,嗯,很好,我知道了。” 谢云嫣和迟太医一起打了个哆嗦。 大夏天,这里怪冷的,瘆得慌。 迟太医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急急转了个话题:“小姑娘定力很好,一般人那种关口上都是意乱情迷、不能自持,你还能冷静自若,连窗子都跳得,有魄力,不得了。” 谢云嫣很委屈,说起这个就有点泪汪汪:“我为了忍着,把舌头都咬破了,现在还疼得要命。” 因为舌头破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就像口里含着糖,说不太清楚,黏黏软软的。 李玄寂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迟瑞春,你是干什么用的?” “是。”迟太医知趣地抱起大药箱,赶紧出去,“老夫这就给姑娘开药去,清毒养肝、安神宁心,管叫一点后患都没有,王爷尽管放心。” 老头子出去后,谢云嫣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李玄寂面前,可怜巴巴地道:“玄寂叔叔,我中毒了,是别人害我。” 李玄寂的心有些软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严肃的神情:“我本知道你肆意贪玩,没防到你居然还能贪杯惹事,大不成体统,你须得好好反省自身,但凡稍微谨慎些,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好了,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谢云嫣眨巴着眼睛,乖巧地道,“玄寂叔叔,您一向关心爱护我,寸草春晖,难报万一,您是父辈尊长,高山仰止,我视您如视日月,不敢有丝毫不敬。”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玄寂冷漠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花言巧语。 谢云嫣一脸诚挚之色:“我对您一片尊重敬仰之心,天地可鉴,神鬼共昭,之前在您面前种种失态,那是因为我中毒了,是小人陷害我,并非出自我本意,我怎么可能对您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呢,那是绝无可能的,求您体谅,千万不要怪罪我。” 她见李玄寂的脸色不太好看,瑟缩了一下,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往后我见到您,一定至少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断断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她是真心要向李玄寂赔罪的,虽然有些言不由衷,但她说得可诚恳了,往常一般人听了总会被她哄过去,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越说着,李玄寂的脸色越是冷峻,到了后面,几乎沉得要滴下水来。 第34章 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果然, 燕王殿下口里不说,心里还是在生气的。谢云嫣沮丧了起来,低下了头, 等着李玄寂的训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了良久,转身出去了。 -- 第79页 这个人真是小心眼,谢云嫣气鼓鼓地想着,分明不是她的过错,为什么他反而不悦了起来?好生不讲理。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却渐渐地茫然起来,这座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空荡荡的,夏夜的鸣虫躲在窗户下小声地唧唧叫,令人烦躁。 夜已经深了,她有点想出去,但李玄寂在外面,突然又觉得不敢见他, 只好做一只缩头乌龟,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就这么发着呆,困了起来, 不知不觉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趴到了案几上。 案上放着一卷书, 李玄寂方才看到一半,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白檀香气,枕着那卷书, 谢云嫣仿佛又要开始做梦。 那是怎样荒唐的一个绮梦,梦里的李玄寂仿佛是冷漠的、又仿佛是温柔的,她朝他伸出手,厚着脸皮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她在半梦半醒中苦苦思索着,后来,他到底回答了吗? 就那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朦胧的睡意中,突然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谢云嫣此际格外敏感,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谁?” “姑娘莫惊。”一个朱紫衣袍的太监远远地站在殿门口,略一躬身,“老奴张辅,奉燕王殿下之命,前来服侍姑娘用药。” 太监的声音已经十分苍老了,但温和而平静,就如同邻家的长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妥,这个声音把谢云嫣又拉回了现实。 谢云嫣赶紧甩了甩头,把李玄寂的身影甩了出去,太可怕了,那么凶巴巴的燕王殿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敢问他“您不喜欢我吗?”,真要命!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张辅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方盘,上面放着一个黑陶碗和一个白玉碟,碗里是药汤,碟子里是糖果子。 “药熬好了,请姑娘趁热喝。” 谢云嫣收敛起心神,客客气气地起身,双手接过黑陶碗:“有劳公公了。” 那药还烫口,显见得刚刚熬好,谢云嫣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着喝着就觉得不对,她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公公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辅笑了起来:“我看小姑娘的容貌生得实在好,心里有些稀奇,想起你刚刚生下来那会儿,皱成一团小小的,燕王还嫌弃你长得像猴子,不想转眼间,竟长成一个绝代佳人,真是令人意外,可见谢老头当初吹牛还是吹对了。” 谢云嫣心中震惊,手一抖,差点把药都洒了出来:“我刚出生,燕王就见过我?怎么可能?我爹说我娘是在天牢中生产,当时连我爹都没见到我。” 张辅指了指谢云嫣手里的药碗:“趁热,喝药。” 谢云嫣不顾烫口,咕噜咕噜一口气把药喝完了,迫不及待地问:“公公,您快告诉我,别把话说一半啊。” 张辅年纪大了,不如迟老头那般利索,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又指了指那个白玉碟子里的糖果:“燕王特别交代的,怕你苦,给你吃糖,来。” 糖果子晶莹剔透,带着甜蜜的芳香,若是平时,谢云嫣爱得不行,现在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随手捻了一块扔进嘴里,含着糖,黏黏糊糊地道:“吃了,您快点说呀。” 张辅笑眯眯地看着谢云嫣:“当日谢夫人在狱中待产,是燕王……哦,那时候老王爷还在,他还是燕王世子,带着宫中的两个稳婆过去,为谢夫人接生,老奴陪着他一起去的,也见了你一面,确实丑得不成样子,不怪燕王要嫌弃。” 不要再说她丑啦! 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感激,她别别扭扭地道:“原来燕王对我有如此大恩,却不知当年是何缘故,能令他出手相助,莫非他与我们谢家有什么渊源吗?” 张辅摇头道:“那老奴就不得而知了,老奴只知道,原本谢老头要把你托付给燕王,燕王实在嫌弃,就去求了先帝,将你父母的死罪改为流徙,把你塞回给你父亲,谢老头才作罢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跳了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夜已寂,月色清朗。 李玄寂负手立于空庭中,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四下寂寥,唯有月影人影两相对,显得孤独而高傲。 谢云嫣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奔了过去。 “玄寂叔叔。” 李玄寂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三丈远,不要过来。” “呃?”谢云嫣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就片刻之前,还对他信誓旦旦“至少离开您三丈远”。 受不了,他一个长辈,为什么要和她计较这个,忒不大气。 谢云嫣当作没听见,磨磨蹭蹭地挨到李玄寂面前,撩起小裙子,“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李玄寂讶然,挑了挑眉毛:“你又干了什么坏事,至于要跪下求饶?” 谢云嫣不吭声,伏下身去,扎扎实实地给李玄寂磕了一个响头。 她还要继续磕下去,李玄寂已经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把她提了起来。 为什么他每次总要揪她领子,好像抓小鸡一样,谢云嫣抗议地扭了两下。 李玄寂很快把手放开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了起来,“说吧,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担待着,无须这般惶恐。” -- 第80页 “我没有惹事。”谢云嫣认认真真地道,“我感激您,玄寂叔叔,您救过我父亲和母亲,若没有您,我更是不会来到这世上,此恩此德,无以言表,我铭记于心,我发誓,我会倾尽所有来报答您,哪怕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 “胡说!”李玄寂勃然变色,怒斥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挂在嘴边。” 他向来沉稳,从来没有在谢云嫣面前这般怒形于色,把谢云嫣吓了一跳,弱弱地后退了两步,咬着嘴唇,轻声道:“好吧,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但我是真心感激您……” “不必。”李玄寂声音平淡,“是不是张辅多嘴了?何必告诉你这些。那原本是我欠了你祖父的赌约,当年之事,践约还债而已,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谢云嫣好奇了起来:“是什么赌约?” 李玄寂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只能说年少不更事,被谢老头忽悠了,他看了谢云嫣一眼,忍不住屈起指节,顺手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孩子问那么多作甚?” 好吧,不问就不问,为什么还要敲她? 谢云嫣抱着头,用哀怨的目光望着李玄寂:“不问那个,问其它的,您说说看,我哪里像猴子了?您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吗?” 此间月光大好,清如流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娇嫩得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她虽然是不悦的模样,气得脸蛋都鼓起来了,但她的眼中却带着明媚的清辉,足以令月光失色。 李玄寂的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原来形似猴子,现在神似猴子,也差不太多,就没正经时候。” 谢云嫣不服气:“不可能,您再看看我,多看几眼。” 李玄寂不说话,只是带着温和的神情,看着她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着自己有多漂亮。 凉风习习,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散在风里,连这夜色都柔和了起来。 “玄寂叔叔。”谢云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正经了起来,仰起脸,“我知道了,您当初在凉州,是不是顾着我的面子,才带阿默回来的?” 李玄寂面色淡然:“子默尚可,贫寒子弟出身,能有那般才干,已是难得,若他不成器,任谁的面子都没用。”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当日我打点刑部,将谢知章的流徙之地定为凉州,一则,驻守凉州的大将孟青阳与你谢家有旧,二则,我给过谢知章一封凭信,赵氏家族在彼,若有危难,可求助赵家,只是谢知章心高气傲,与赵家从不往来,及至后来病故,我也无从得知,终究是有负你祖父所托。” 所以,他收下那时的赵子默为养子,或许就是想弥补一二吧。 谢云嫣眼眶一热,又要滴下眼泪来,她赶紧眨巴着眼睛给抿回去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可惜了,我大约要辜负您这番厚爱了,我把和阿默的婚书卖给别人了,也和他说过了,我不要他了,我们两个退亲就好,这长安我住不习惯,打算依旧回凉州去,前头我都写信告诉您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我那封信。” “收到了,看了,扔了。”李玄寂面无表情地道,“我这个长辈还在这里,哪有你自己胡乱做主的份,荒唐。” 谢云嫣摇了摇头:“阿默已经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分别,还能留下几分往日情意,若再纠缠不清,日后反而生恨,何苦来着,我终究念着小时候他对我的好处,若他心意已变,我就成全了他也未尝不可。” 她想起在那个梦里,李子默朝她射出那当胸一箭,她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子默是她唯一的亲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曾经以为此生不变。只是未料此生太长,人心敌不过岁月。 更何况…… 谢云嫣又想起了一事,脸上的笑容变得牵强起来,声音也越发小了起来:“安信侯府我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李玄寂眉目间带上了不怒自威的神色:“今日之事,苏氏必定脱不了干系,我当日与温煜尝有言,须善待于你,他们将你扔在法觉寺三年,我已经不计较了,如今还敢变本加厉,俨然视我燕王府于无物,当真以为我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他用轻描淡写地语气道:“算了,你别去气恼,将死之人而已,不值得你和他们计较。” 谢云嫣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身汗,急急摆手:“别,玄寂叔叔,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您不要杀他们,饶他们一命吧。” 李玄寂冷冷地道:“他们这样害你,你还开口求情,我看你素日是个聪明的,怎么突然犯傻起来?” 谢云嫣心里钝痛,低声分辨了两句:“温夫人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若因我的缘故丢了她的性命,我岂非成了弑母的罪人,人间自有纲常伦理在,她能负我,我不可负她,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心安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心中不忿,忍不住道:“杀是杀不得,或者,您替我打她一顿吧,就当让我出口气,我心里就舒坦了。” 这个女孩儿比旁人都大胆,指使着燕王殿下要这样、要那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再自然不过。 好在李玄寂早就习惯了,无论何时,脸上总能保持镇定的神色,故而,他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果断发话。 -- 第81页 “如此也好,安信侯府待你不善,我不悦久矣,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倒不必为了这个离开长安,至于子默,我这个做父亲的,回头自然会好好教训他,容不得他做背信弃义之人。总之,都是些小事,你无需忧心。” 李玄寂生性自负,向来独断专行,气势威严不容旁人置喙。她若不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那他又该拿什么名头来关照她呢?这个小姑娘不懂事,真叫人头疼。 谢云嫣被他那种严肃的目光看着,底气又不足了,期期艾艾地道:“哪里需要您这样替我费神,玄寂叔叔,自从我爹走后,这世上,也只有您一个人是真心待我好,其实我很舍不得您,但是……” “没有但是,按我的吩咐做,就是如此了。”李玄寂不容分说地做了决断,但旋即,他觉得自己未免过于严厉了些,又和缓了语气,安慰了一句,“总之,我做长辈的,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听话就好。” 他面容刚硬、眉眼深邃,在朦胧月色下,是一种令人不敢侧目的俊美丰姿,而他的声音温和又醇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听见他的声音,谢云嫣就会觉得心里踏实。 或许是此刻的月光过于迷离,让谢云嫣想起在酒醉时、在梦境中,那似是而非的吻,他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但他的嘴唇似乎却是柔软的,是不是?她有点分不清那虚幻的感觉了,所以,究竟有没有碰触到?或者,只是她记忆中的幻象?真叫人无从捉摸。 她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白檀香的气息,突然之间,她觉得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心虚气短,总之,脑子里面乱纷纷的一团,还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玄寂叔叔为什么是“叔叔”?其实他一点也不老。 对,她要和李子默退了婚,他就再也不是她的长辈了,他是一个年轻、英俊、健壮的男人,一点也不老。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个?谢云嫣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脸“刷”地一下热了起来,此时大约不像猴子也像猴子屁股了,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又怎么了?”李玄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云嫣脸上发烧,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情急之下胡乱应道:“我打虫子,有虫子咬我。” “是吗?”李玄寂眉头微皱,“咬到哪了?叫迟瑞春过来给你看看。” 谢云嫣简直绝倒,被虫子咬了也要叫太医院掌院来看吗?大可不必吧。 “不、不……”她连连摆手,还待再分说两句,但外头传来的动静却打断了她的话。 有人站在宫院大门外,提高了声音,恭敬地道:“燕王殿下,奴婢是太皇娘娘身边的孙尚宫,奉太皇之命前来办事,请殿下恩准奴婢入内。” 长乐宫是内廷禁地,自从阮妃亡故后,先帝触景伤情,下令封锁此宫,这么多年来,只有李玄寂踏足过其中,未得他的肯首,其他人也不敢入内。 孙尚宫是太皇身边多年的老宫人,李玄寂略一颔首:“进来。” 孙尚宫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并一个宫女,宫女手里捧着一方银盘,盘中置一杯一壶。 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先朝李玄寂行了个大礼,又转向谢云嫣,含笑道:“这位想来就是谢家的姑娘了,在这里正好,太皇赏赐您一壶玉液酒,请您接下吧。” 她示意那宫女上前,提起玉壶,倒了一杯酒,双手奉给谢云嫣:“太皇之赐不可辞,姑娘,请尽饮此杯。” 谢云嫣遽然一惊,缩到李玄寂的背后躲了起来,不安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面上罩了一层寒霜,看了孙尚宫一眼:“汝为何意?” 李玄寂那一眼如同利剑,看得孙尚宫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下身去,不敢直视。 “这是太皇的吩咐,今日宫中的变故她老人家已经知晓,太皇有言,谢氏女轻浮放荡,品性不端,做出玷污燕王府门楣之事,不容于世,太皇心善,从轻发落,赐她一个体面,命奴婢来送她上路,请燕王行个方便,且退让片刻。” “一派胡言。”谢云嫣羞怒交加,气得发抖,怒道,“我诗书之家出身,行事规矩端正,向来无越礼之处,何来轻浮放荡一说,你们凭空捏造,污人清白,我是死也不服的。” 孙尚宫嘴角带笑,眼神却是轻蔑:“姑娘的清白不值什么,燕王殿下的名声却是断断不容玷污的,您既然做下了那等丑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她将酒杯又递近了过来:“姑娘还是请吧。” 李玄寂倏然一拂袖,将孙尚宫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哐当”一声,砸得粉碎。 孙尚宫被那股力量推得“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还是随行的两个太监赶紧扶了她一把。孙尚宫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奴婢是依太皇的旨意行事,太皇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出去。”李玄寂一声断喝,浑身陡然散发出一股逼人的煞气,如同淬了血的剑刃一般,几乎要把人撕裂。 孙尚宫日常在朱太皇身边,看见李玄寂时,他总是一幅稳重沉静的样子,何尝见过这等修罗之怒,故而前头大意了,这时被这一喝,差点跌倒,满肚子的说辞瞬间都化成浆糊,只觉得两腿战战,几欲晕厥。 幸而左右太监还扶着她,她踉跄后退,惶恐地道:“如此,奴婢先告退了。” -- 第82页 这一行人仓皇而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张辅方才站得远远的,此刻见李玄寂震怒,也不太敢近身,只是躬身道:“殿下息怒,想来是太皇娘娘听了一些不实的传话,有所误解,太皇仁厚,对您爱护过甚,也是一片苦心啊。” 谢云嫣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毕竟是闺阁女儿,纵然平日千伶百俐,但涉及这等男女艳事,难免窘迫,急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有、没有……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似乎有的,在那一片颠倒迷乱中,其余的记不真切了,但他肌肤的触感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炙热的、富有韧性的、属于男人的肌肤,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鲜明,这么想着,就感觉嘴唇在发烫、在颤抖。 原本刻意压制的羞耻之心被人硬生生地揭开,一时之间,谢云嫣也混乱了起来,到底是药物使然,还是她本来就生性轻浮,才会做出那般举止?她为自己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嘴唇一张一合的,就像被钓到岸上的鱼儿一样,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色太过难看了,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李玄寂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云嫣像是被惊吓到一般,跳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离得李玄寂至少三丈开外,才嗫嚅着道:“玄寂叔叔,我想回家了。” 说到这个,她又茫然了片刻,何处是家,安信侯府吗?好像除了温家之外,她也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她几乎要滴下泪来,匆忙低了头,侧过身子,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 李玄寂的手似乎稍微抬了起来,但她躲得那么远,其实并不能触及。他又记起了她所说的话,“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他的手指略微曲张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张辅。”李玄寂的脸色又恢复了冷峻,“备轿。” “是。” 过不多时,四个健壮的太监抬着一顶绿罗软轿停在了长乐宫门外。 谢云嫣不多说话,她甚至不敢多看李玄寂一眼,坐上轿子,放下了轿帘。 两个宫女在前面挑灯引路,四个太监举轿前行,一切都是沉默的。 谢云嫣坐在轿子里,只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了宫人的,还有李玄寂的,他跟在轿子边,一步一步地走着,便是那脚步也充满了沉稳威严的气势。 轿子的帷布是轻软的云罗纱,隔着那层纱,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的身影,高大而挺拔,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良久,李玄寂咳了一声,用平静的语气道:“这事情我自会和太皇解释清楚,至于造谣生事者,我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是一场闹剧,揭过了事,你别想太多。” “是。”谢云嫣轻轻地应道,“清者自清,我心无邪念,坦荡做人,其实并无过错,若因小人的诋毁而妄自菲薄,那便是矫情了,玄寂叔叔您放心,方才是我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如此想,很好。” 谢云嫣的手心出了一点汗,觉得自己其实言不由衷,有点儿心虚起来,她支起耳朵听,但李玄寂却不再言语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呢?或许真的是自己喝醉了,生出须臾幻象,那个若有若无的吻,大约是在梦里吧。 谢云嫣迷迷糊糊地一直想着、想着。这座宫城过于恢宏广阔,走了很久很久,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差点都要睡着了。 轿子忽然停住了。 出宫了吗? “下来吧。”李玄寂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云嫣揉了揉眼睛,下了轿子。 外面却是一片湖,湖畔回廊百转千回,回廊之外,万顷碧波,从眼前起,接天边去,天与水在月光下溶做了一色,皆是清辉。风从水上来,带着月色的白露,拂面而过,让谢云嫣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她讶然。 “太液池。”李玄寂如是答道。 湖中有荷,荷花田田,半挺出水面,在夜里,花萼闭合、荷叶半斜,似是水墨写意,泼洒在凝固的深碧色上。在那边天水相接之处,有点点簇簇的光亮飘荡在水面上,仿佛是天上繁星坠落人间,逐水流波。 挑灯和抬轿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处,眼观鼻,鼻观心,此时都变成了泥塑。 “过来。”李玄寂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谢云嫣,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举步就走。 第35章 女鹅表白,燕王……装死…… 谢云嫣迟疑了一下, 见他真的要走远了,赶紧拔腿追了上去:“玄寂叔叔,等等我。” 李玄寂穿过回廊, 到岸汀边,拨开荷叶,竟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叶扁舟。他熟练地解开缰绳,跳了上去,拿起了舟上的长篙,道:“上来。” 他说完,头也没回,径直将长篙插入水中,眼看就要把小舟撑走。 谢云嫣来不及思索, 手脚利落得很,“噌”地一下跳了上去。 李玄寂微微用力撑篙,小舟轻晃一下,随着水波漂浮而出。 人在舟中坐,舟在花间行,荷叶簌簌作响, 偶尔蹭过谢云嫣的肩膀, 滴落一点夜间的露水。 -- 第83页 过了许久,小舟行到荷花田的边缘处, 李玄寂停了下来, 指了指那边:“看, 河灯。” 是的,到了近处才发现,水面上如繁星一般的亮光原来是河灯。 无数河灯从水南面飘了过来,做成精致小巧的重瓣莲花状, 中间点着白烛,湖水澄澈,映着天上一轮月,水中千盏河灯如星光,仿佛在水底下倒悬着另外一层天幕。 谢云嫣扭过头,望着李玄寂,星光落入她的眼中,亮晶晶的:“玄寂叔叔,您是特意带我来看河灯的吗?” 李玄寂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水面,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你若不喜,我们就回去。” “喜欢、喜欢、很喜欢!”谢云嫣咬着嘴唇,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他见她不高兴,才这样来安抚她,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本来是个娇气敏感的女孩儿,但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哄着她了,她已经习惯了去揣摩别人的眼色、讨好别人的欢心,却未曾想过,还会有人这样在意她的小心思。 若在平日,她必然要来一波拿手的溜须拍马,而此刻,她却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大约是酒醉了还没完全清醒,脸上又开始烧了起来,她扭捏地把头转开了,心里暗骂自己,今天实在是没出息。 一盏河灯顺着水流飘过,撞到船头,停了下来。 谢云嫣探手,把河灯从水中拾出,好似掬起星光。 河灯是用丝绢扎成的,做成了十八瓣莲花的形状,层层叠叠,那丝绢轻薄滑腻,一点水珠子从花瓣边缘滚了下去。莲心点着一支白蜡,烧了半截,灯芯无人剪,烛火摇曳不定。 “这么晚了,谁还在宫里放河灯呢,这么多,好大的手笔,真是气派。”谢云嫣把玩着河灯。 “是朱太皇。” “啊……” 谢云嫣吃了一惊,这个确实想不到,她本以为是宫中年轻的嫔妃或者公主们才有这个雅兴。 李玄寂一拂衣襟,盘腿坐了下来,他和谢云嫣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好像刻意隔了一些距离。 “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这河灯是太皇娘娘为她所放。” 提及朱太皇,谢云嫣就想到她老人家所赐下的那壶玉液酒,以及“轻浮放荡,品性不端”的评述,又郁闷起来,不再吭声了。 李玄寂却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道:“惠文皇后本是英国公和明城大长公主的幼女,英国公是一代名将,义勇无双,为了抵御胡寇,满门殉国,只有尚在襁褓中的惠文皇后被老仆救出,当时的朱皇后得闻此事,大为怜悯,为嘉勉忠烈,遂将阮家的女儿抱入宫中,养在膝下,视若亲生。”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惠文皇后故后,太皇思念成疾,命匠人制作河灯,在七月十五夜子时放于太液池,为惠文皇后祈求冥福,年年如此。” 阮妃是李玄寂的生母,但他刚一出生,就过继给了老燕王李敢,对于这个母亲,他从来只能尊称为“惠文皇后”,他对这个女人其实没有任何记忆,所有印象,都是祖母朱太皇为他描述的。 他的亲生母亲,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绝世无双的才情、更有君王如烈火般炙热的盛宠,可惜,盛极必衰,她凋零于最美好的年华,死时不过十八岁。 阮兰因,兰因絮果,或许这个名字本就不详,太皇曾经提及,还伤心落泪。 “明城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呢,最后落了这样收场。可见命数之说是有的,不可轻率,玄寂,你的名字是圆晦给你起的法号,记在佛祖的名下,以‘玄’为辈、以‘寂’为号,你要谨记,静心守持,不贪不争,哀家不求你建功立业,做什么英雄豪杰,只求你平安百岁,别再走在哀家前面。” 李玄寂思及此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如今,太皇是这世上唯一对我真心爱护之人,大约是关心则乱,以至处事有失偏颇,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她亦是你的长辈,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成见。” 他生性寡言,今日却说了这许多话,只因朱太皇和谢云嫣,这两者在他心中大抵都是类同于“家人”的存在,他不愿意见到她们之间生出隔阂。 谢云嫣安静地听完,想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答道,“是,我懂得,比如家里的老奶奶听说自己的乖孙和人吵架,那必然是别人不好,不干乖孙的事,老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本应如此,不可苛责。” 她心思率真坦荡,或嗔或喜,出于自然,李玄寂向来嘉许,此时见她又微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仿佛是月色入她眼眸,有皎皎盈盈之光,他反而将目光转开了。 谢云嫣话锋一转,又煞有其事地道:“但是有一点,玄寂叔叔您说错了。” 李玄寂眉毛挑了一下。 谢云嫣俯身,从小舟侧畔摘下了一枝荷花。荷花逐日光而生,烈日下绽开,月色里拢起,此时不过是一枝花苞而已。 她将荷花递到李玄寂的面前:“这世上,关心爱护您的人,不仅是太皇娘娘,还有我呀。”她的声音如同云朵,柔软得要让人沉陷下去,爬不出来,“今天是您的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以此一枝莲,谨祝您千秋百岁、长福长寿。” 是的,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却无人敢提及,今天,本也是李玄寂的生辰。 李玄寂眼神晦涩,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半晌,他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出生于鬼节之日、子夜之交,又逢荧惑守心之年,高僧批命,断我为大凶之人,生而不祥,克父克母、祸及亲眷,你本不应如此亲近我。” -- 第84页 谢云嫣目光清澈,直视着李玄寂:“人生在世,逃不过生老病死,此皆为自然造化之意,若将这些事由都归咎于一人之身,岂非要以人力与天公相抗衡,何其谬也,这是谁家的高僧在瞎扯,我替你找他理论去。” “圆晦和尚。”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呃?”谢云嫣呆了一下,马上放弃了“找他理论去”的想法,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又笑了起来:“那按这个来说,我祖父替我算过命,说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难得的福星,您看,我福气满满,自己管够,还可以分一半给您,才不怕什么凶煞之局呢。” 她摇了摇手里的荷花,厚着脸皮撒娇:“喏,手都举酸了,您快点接过去吧,虽然贺礼简薄,但我心意厚重,您可不能嫌弃我。” 她拈花而笑,容色似春露浓华,集天光于一处。 那枝花在李玄寂面前使劲晃荡,不达目的不罢休,好像在他的心尖上蹭来蹭去,让人发痒,李玄寂的手指在袖中握得很紧,努力克制着想去抓挠的欲望。 大约是他沉默得太久,让谢云嫣有些忧伤,她咬了咬嘴唇,眼波流转,用柔软的声音轻轻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的呼吸倏然屏住了,连心跳似乎都停了下来,万千星光在天地间流转,在这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错觉。 这是个狡猾的孩子,她神情天真,好似问得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就如同她小时候朝他撒娇时一样,但少女的眼眸中却带着明媚的光彩,热烈到几乎耀眼。她仰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玄寂,等待他的回应。 她醉了吗?还是清醒着? 李玄寂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终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荷花,看了一眼,花苞上沾着清露,沾湿了手指,他将其置于膝头。 谢云嫣有些失望,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声音很小,李玄寂也听不清楚,就像小鸟啾啾啾一般,又叫他有点痒。 她自己嘀咕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扬起手来,挥了一下:“好吧,不管喜欢不喜欢,总之我的寿礼您也收下了,您看,此间有明月星辰、晓风清露,皆为您贺寿,您本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不要拘泥于什么命理之说,您若为煞星,也当是斩破天狼,气贯斗牛,又有何不妥?” 这孩子又开始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李玄寂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话更多的人。 “看灯去,不要呱噪。”他咳了一声,侧过脸去,端着严肃正经的表情,不去看她。 谢云嫣的小鼻子皱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看灯了。 但还是安静不下来,她纯粹是没话找话,就是想和他说话。 “玄寂叔叔,您数过吗,这么多河灯,到底有多少?嗯,我来数一下,一、二、三、四、五……十一、十二,咦、不对,乱了乱了,太多了,数不过来。” “真漂亮,天上一颗星,水里一盏灯,您看那边,像不像是河灯顺着水流到天上去了,玄寂叔叔,您说,您要是撑着这小船,一直逐水而去,是不是会划到到天上去?” “玄寂叔叔,您快看,一大簇河灯飘过来了,哎呦,飘到荷花丛中去了,藏起来了,看过去,好似莲花在发光,都要分不清楚了。” 李玄寂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谢云嫣一个人絮絮叨叨、自得其乐,说了很久很久,直到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再过了一会儿,一点都听不见了。 李玄寂望了过去。 她已经睡着了,趴在船头,枕一池灯火星辉而眠,此间月色温柔,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不会再委委屈屈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嘘,不可说、不可念、不可应答。 李玄寂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掬起月光…… 而月光在她脸上。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过短暂了,譬如朝露,日出而睎,不可挽留。 —————————— 章台殿的清晨,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朱太皇才刚起来,方方盥洗完毕,朱三娘在为她梳头。 孙尚宫轻手轻脚地进来:“太皇,燕王求见,现下于殿外候着。” 朱三娘的手顿了一下,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她不敢见他,却又想见他,纠结不定。 朱太皇叹了一口气:“叫他进来。” 少顷,李玄寂入内,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迟太医和老太监张辅。 朱太皇稳坐在镜台前,依旧让朱三娘为她梳头,一边板着面孔,对李玄寂道:“哀家现在很生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 “昨日阴差阳错,发生了些许意外,让太皇有所误会,臣特来解释。” 李玄寂神色不变,也不说多余的话,直接切入正题,“臣的养子,自幼定下了妻室,臣见过那姑娘,是个好孩子,这桩婚事,臣是肯首的,谁知道,竟有人试图以此做文章,来算计臣。” 他语气微微一冷,唤道:“迟瑞春。” “是。”迟太医不敢怠慢,向朱太后躬身禀道,“臣昨日替那姑娘看诊,发现她不是醉酒,而是误服了催情药物,此药名为‘桃花散’,太皇娘娘也是知道的。” -- 第85页 朱太皇这才变了脸色,转过头来:“竟有此事,荒唐,这种下作的药物,怎么还能流入宫闱!” 朱三娘为朱太皇梳好了凌云髻,急急插了一支扁头牡丹簮,退到朱太皇的身后去了。 李玄寂不动声色:“也是那孩子机灵,察觉不妥,逃了出来,误打误撞跑到长乐宫,臣见她情形有异,断无坐视之理,便让她在长乐宫小憩,同时命人叫了迟瑞春过来,就这一来一去的工夫,不知被谁看见了,竟编造出一番谣言来,把臣说得十分不堪,臣和太皇一样,心中十分震怒。” 他又唤了一声:“张辅。” “是。”张辅巍巍颤颤地上前,“昨日,老奴始终伺奉在燕王殿下身边,亲眼所见,那姑娘被药物所惑,人都糊涂了,跑到长乐宫就晕了过去,燕王和她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张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高得很,看过去恭敬而诚恳,没有丝毫不妥之处,朱太皇固然知道他圆滑,但他是先帝身边多年的老人,旧日的情面还是在的,见他这番说辞,朱太皇也姑且当作信了。 “竟是如此?”朱太皇面色稍霁,“那便好,玄寂,哀家知道你的为人,昨天也觉得诧异得很,还以为你怎么转了性子,原来却是这样,哀家年纪大了,却不如当年精明,被人三言两语差点蒙骗了过去。” “不过……”她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 迟太医和张辅知趣地退了下去。 朱太皇看着李玄寂,头疼地叹气:“这事情,你打算如何追究?” 前头说是那谢家姑娘自己酒后乱性,李玄寂若要追究,也摆不到台面上,但他今天直接将人证带来了,显然不仅仅只是向朱太皇解释而已。 迟瑞春是太医院掌院,他所做的诊断,一锤定音,坐实了王皇后下毒害人。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后与韩王一派想要借李玄寂的手对付楚王,这事情,莫说李玄寂,即便光启帝知道了,也是不能忍的。 李玄寂神情淡漠,连声音都是轻描淡写的:“皇后,欺我太甚,韩王,我必诛之。” “你说什么胡话,哀家不许!”朱太皇打断了李玄寂的话。 “为何?”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发问。 “你、你这孩子!”朱太皇用手指着李玄寂,半天才说出话来,“那是皇上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儿,身份与旁人不同,昨天的事情,不过是一场闹剧,你既毫发无伤,怎么就至于如此?” 李玄寂勾起嘴角,权且当作一个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冰冷得令人心悸:“我心生不悦,此子不除,我不能安,我当令天下人皆知,这世上无人可欺我。” 王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韩王,既如此,要让她难受,最好的手段,莫过于直接除掉韩王。李玄寂做事向来独断专横,如此想,便如此说了。 直把朱太皇气得脸色发青:“你是想气死哀家吗?” 李玄寂一撩衣襟,跪下了:“臣不敢。” 朱三娘和孙尚宫急忙上前,给朱太皇抚胸捶背:“太皇、太皇您别着急,您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要令燕王殿下自责吗?” “臣有罪,请太皇娘娘息怒。”李玄寂的声音和缓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要对她低头的。 这时候,外面的宫人又怯怯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娘娘,楚王殿下到,韩王殿下到,此时皆在殿外,可否允其觐见?” 那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进宫来打探风声了。 朱太皇怒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他们在外面站着,哀家不想见他们。” 宫人喏喏地退下了。 朱太皇大口地喘了两下,慢慢平复下来,恨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起来。” 李玄寂站起身。 “过来,到哀家身边来。”朱太皇叹息道。 李玄寂走近了。 朱太皇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她满脸都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加苍老了:“玄寂,你看看哀家,哀家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了,哀家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了。” 李玄寂又跪了下来:“太皇娘娘千秋百岁。” “说什么傻话呢,人活到老,总是要走的,什么万岁千岁,那都是糊弄人的,当不得真。” 朱太皇轻轻拍了拍李玄寂的肩膀。 小时候,她抚慰他时,总是会摸摸他的头,但不知丛何时起,他已经变得如此高大威严,即便是尊贵如太皇,也不敢再碰触他的头顶。 但即便是这样的碰触,也令李玄寂有些不适,他的肌肉僵硬了起来。 “哀家送走了兰因、送走了先帝,哀家心里的痛,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还要让哀家再送走一个曾孙吗?何况,我的孙儿若是杀了我的曾孙,骨肉相残,这等人间惨剧,你叫哀家一个老妇人怎么能承受得住?”朱太皇向来慈悲,此时更是语气哀伤,到后面,还举袖抹了抹眼睛。 但她那么老了,眼睛已经干涸,其实并没有什么泪水。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是,臣错了,臣不敢了,太皇娘娘请勿忧心。” 这世上,也只有朱太皇能拿捏得住燕王这个煞星了。 朱太皇点了点头:“皇后与韩王心术不正,胆大妄为,确是有罪,皇后那边,皇上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韩王,你小惩大戒即可,不要过了。” -- 第86页 “是。”李玄寂站了起来,应了一声,面上波澜不动。 朱三娘在一旁,想起自己先前所做的事情,心中忐忑不定,但李玄寂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又觉得愤怒,忍不住叫了一声:“燕王。” 李玄寂恍若未闻。 “燕王……”朱三娘的声音有点发颤。 朱太皇心里不忍,指了指朱三娘,对李玄寂道:“还有件事情,三娘前些日子做事不周全,开罪了你,她胆子小,吓得都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哀家这里,哀家素来疼她,今天开口替她求个情,先前的误会揭过就算了,你意下如何?” 李玄寂眼神淡漠,连看都没有看朱三娘一眼,只是对朱太皇道:“太皇喜爱三娘,就叫她在您身边多多陪伴,我再不羁,也不至在太皇面前失礼,太皇不要多虑。” 他这话的意思十分明了,朱三娘若在朱太皇身边,他暂且不计较,若离开朱太皇,后面的事情如何,就难说了。 朱三娘没想到他一丝情面都不给,又气又怕,脸色惨白如纸。 朱太皇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朱三娘是因为那个谢家姑娘的事情而触怒李玄寂,楚王和韩王亦是,明面上说起来,那姑娘并无不是之处,但怎么会如此凑巧,一个两个都撞上她,还没嫁入燕王府的大门,就凭空惹了这许多事端出来,所谓祸水大抵便是如此。 朱太皇又思及昔日的谢鹤林,心中愈发憎恶起来。 但方才经过韩王一事,她已经在李玄寂处得了情面,这会儿反倒不好再说,遂摇头道:“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哀家也拿你没办法。” 李玄寂略一躬身:“此间事了,容臣告退。” 朱太皇想起楚王和韩王还在外面,又交代了一句:“外头那两个,毕竟是你侄儿,你手下容点情分,要怎么处置,最后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知道了吗?” “是。”李玄寂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夏日燥热,时辰尚早,树上的鸣蝉已经开始叫了。 殿外丹墀下,两个年轻的男子正候在那里。 皇族子弟,龙章凤姿,玉树临风,都是样貌堂堂,楚王和韩王尽皆出色,光启帝对这两个儿子一向嘉许,难分轩轾,储君之位久而不绝,以至于兄弟两人之间势同水火。 楚王平日人才风流,此时却不复镇定,面色惶然,战战兢兢,见了李玄寂出来,抢着上前几步,一揖到底,长拜不起,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燕王容禀,我、我昨天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我连那位姑娘的声音都没听到,断无丝毫冒犯之处,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谣言,说我意图不轨,那是含血喷人、颠倒是非,还请燕王明察秋毫,不可被奸人所蒙蔽。” 李玄寂看了楚王一眼,并不说话。 韩王对方才章台殿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此时还是一幅温雅君子做派,他心中对楚王的奴颜媚骨鄙夷不已,面上却不显,甚至还劝慰了两句。 “楚王素来贪杯,父皇和母后说过几次了,你看你,还是听不进去,以至于酒后失态、唐突佳人,今后可改了吧。” 楚王好似要哭出来的样子,膝盖一弯,作势就要跪下;“我改、我改,必然是要改的,请燕王宽恕我这一回。” 李玄寂扶住了楚王的手臂,不令他跪下,用平静的语气道:“不过是喝醉了,何错之有,楚王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楚王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口中依旧是恭恭敬敬的:“燕王雅量。” 李玄寂面色冷漠,但他惯常如此,也不见得和平日有什么分别,韩王揣度着李玄寂对楚王的态度,心中安定,温和地笑了一下,才要开口,李玄寂的目光已经望了过去,硬生生的让他把话卡在喉咙里面去了。 无法形容的威压,如山如岳、如剑如戈,只一眼,就让韩王生出了想要跪下的念头,他这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楚王会那样惶恐。那是从修罗战场上归来的煞神,远非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富贵王侯可以正面相对的。 韩王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起来。 李玄寂此时却开口了:“韩王殿下,臣有事,请借一步说话。” 楚王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 韩王勉强笑道:“凡事无不可告人之处,当此众人面,燕王但说无妨。”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颔首道,“既如此,也好。” 夏日的阳光灿烂而炙热,韩王却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 第36章 温家夫妇的报应 温煜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 连走路都不太稳当,踉踉跄跄的。 苏氏大惊,把温煜扶了进来, 又赶紧叫丫鬟去倒茶:“侯爷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杏林春的大夫过来?” “不、不要。”温煜焦躁地摆了摆手,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了,还掩上了门。 “到底怎么了?”苏氏惊疑不定。 “我刚刚从朝中回来,听到消息,韩王被燕王打了。” 苏氏怔了一下,勉强道:“燕王向来凶悍,这叔叔打侄儿, 打便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断了一条腿,骨头全部碎了,听说是在太皇的含章殿外当众行凶,毫不避讳,把太皇气得都厥过去了, 燕王去向皇上负荆请罪了。”温煜咽了一下口水, 艰难地道,“为了保住性命, 太医把韩王的腿给锯掉了, 他这会儿还没醒过来。” -- 第87页 苏氏腿一软, 跌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煜痛心疾首,几乎要捶胸:“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原是看好韩王的,这几年没少在他身上下工夫, 前后砸了多少钱财进去,这下都泡汤了。” 他越说越气,用颤抖的手指着苏氏:“这也就罢了,可怜的是我妹子,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出个昭仪,眼看着要享受好日子的,如今却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这辈子都断送了!” 苏氏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猛地跳了起来,哭道:“你好意思说,若不是你的好妹子,也不至于有这般祸事,我原说不行的,劝了又劝,无奈她一意孤行,她还对我说,我的女儿嫁给燕王世子有什么用,那个不是侯爷亲生的,我若真为温家着想,就该舍弃大的,给小的那个让道,若不然,我就是温家的罪人。” 苏氏一哭,温煜的气焰就被压了下去,他搓了搓手:“好了,好了,如今也别追究是谁的错了,当务之急,先把你那个宝贝大女儿给安抚住,你快去,和她说些好听话,哄哄她。” 韩王转眼成了废人,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何况她只此一个儿子,此生无望帝位,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而温昭仪更是没落得好下场。燕王一怒,可谓雷霆之威,怎不令温煜惊恐。 苏氏抹了抹眼泪,悻悻地道:“那丫头在疑心我了,打从宫里回来就一句话不和我说,埋头躲在自己房里装睡,推脱着不见我,岂有此理,她父亲是怎么教导她的,孝道何在?” “嗐,你这会儿还数落她什么?”温煜急得跺脚,“我们前头都想岔了,本以为把世子笼络住就好,其实有什么用,燕王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如今燕王这番态度,摆明了他只认这个儿媳妇,多余的话也别说了,若不然,我和你一同给那孩子陪罪去?” “那成什么体统?”苏氏又开始掉泪,“她毫发无伤,凭什么矫情,我们做父母的,却要向女儿求饶,说到天上去也没这个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反正当日应承了燕王要照顾她的人是你。” 话虽如此,苏氏抱怨了两句,却也不敢拿乔,急急又去寻谢云嫣说话。 但是接下去的三五天,无论苏氏怎么示好,谢云嫣铁了心,油盐不进,房门紧闭,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孩子向来处事圆滑,就没有这么硬气的时候过,苏氏心下恼怒之余,更觉不安,但如今她可不敢对谢云嫣有什么不逊的举动,只能和温煜相对发愁。 几天过去,温煜的白头发仿佛都多了两根,在那里长吁短叹:“这可怎生是好,想想看那煞神,韩王在他面前都不过像只蚂蚁一样,捏都捏死了,你我算什么,若不能赶紧把那孩子哄好,待到他真的打上门来,那就迟了。” 就在夫妇两个说话间,下人来报:“侯爷,有客人来访。” 温煜和苏氏吓得脸都白了,异口同声地问道:“是何人?” “来者自称陈郡谢氏族人,新到长安的御史中丞谢知节谢大人并其夫人。” 苏氏一听是陈郡谢氏的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和温煜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 陈郡谢氏历经数朝,是为百年望族,族中名士辈出,数不胜数,近的就如谢鹤林和谢知章,父子二人皆是文采风流,名动天下。 但当年谢鹤林犯下科场舞弊一案,一时哗然,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谢氏族人羞与为伍,遂与其断了往来,两相里已经十几年未通音信了。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谢家人骤然来此,必然是有麻烦,但人都来了,又是官身,不好不见,当下温煜整了整仪容,迎了出去。 到了前头会客花厅内,一个儒雅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气质爽利的妇人正候在那里,想来就是谢知节夫妇,后头还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生得干巴巴的,很不起眼,温煜打量着应该是谢家的随从,也不甚在意。 谢知节见温煜出来,上前拱手致意:“仆乃陈郡谢知节,冒昧登门,有要事相商,请温侯爷恕我唐突。” 温煜矜持地颔首:“谢大人这厢有礼,敢问有何指教?” 谢知节也不虚与客套,直截了当地道:“仆从陈郡来,得知谢家有女寄居府上,此事大不妥,固然知章兄已故,然吾谢氏宗族一枝相连,同为亲眷,吾家侄女怎可寄人篱下,族长特修书一封,命仆将侄女接回,不敢再有劳侯爷照顾。” 他又指了指他身边那个妇人:“此拙荆薛氏,今日一同前来,日后侄女由拙荆抚养,侯爷不必担心。” 薛氏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富态,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我可怜的侄女儿,这些年在外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怪我们来得太迟了。” 苏氏本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此时忍不住走了出来:“谢夫人此言差矣,那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一向疼爱有加,看得和眼珠子一样重,倒是你们谢家的,当年分明说过恩义断绝、再无瓜葛,如今却无端端地上门就要带我女儿走,究竟有何居心?” 薛氏神色自若:“这位想来是温夫人了,说到当年,那是老谢大人犯下的错,逝者已逝,不必再提,弱女无辜,我们做长辈的自然是自家爱护孩子的,既然夫人说疼爱女儿,那倒简单了,不如把我侄女儿叫出来一问便知,要是孩子不愿跟我们走,我家老爷也就作罢了。” -- 第88页 她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和煦,言语却强硬了起来,“若不然,我们就去京兆府见,让府尹大人断案,看看谢家的女儿究竟该由谁来养育。” 谢云嫣姓谢,而苏氏早已另嫁,非谢家妇,按宗法伦理来说,确实是陈郡谢氏才有资格抚养这个孩子。 温煜皱眉:“我们都是官宦人家,闹去京兆府像什么话,怎么说到这个,不至于、很不至于。” 苏氏心中哂然,她固然对待谢云嫣虚情假意,但毕竟是谢云嫣的生母,而谢知节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族叔,无缘无故的,谢云嫣又岂会跟他们走,她也笑了起来:“无妨,既如此,就叫嫣嫣出来,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她遂命丫鬟去请谢云嫣出来,只说陈郡谢氏有长辈来访,问她见是不见? 丫鬟进去,少顷,谢云嫣匆匆出来了。她虽然对苏氏心存芥蒂,但闻得谢氏本家有人过来,心中也是诧异,倒不好再躲着。 温煜见了谢云嫣,比起往日,又更加和蔼了几分,他指着谢家夫妇,对谢云嫣道:“云嫣孩儿,这边两位是你的族叔、族婶,他们初到长安,特意来我们家看望你,你且过去见个礼。” 谢云嫣抬眼望去,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先是上前,礼数周全地和谢知节夫妇见过,又对站在后面的那个干巴老头蹲身福礼,笑问道:“刘老夫子,好久不见,您可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捋着山羊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毕竟,像你这般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的姑娘,这长安城大约找不到第二个,好记得很。” 这位却是燕王府的刘长史,当年曾经主持过赵子默和赵子川的文试,还当场逮住谢云嫣舞弊,而所谓“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等语,是那时候谢云嫣自吹自擂的,居然被这老头记了这么多年。 谢云嫣羞答答的:“嗐,那是小时候吹的牛皮,提它作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就好,不要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呢。” 刘长史大笑了起来,道:“好、好,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多余的话老夫也不说了,今天有你族叔、族婶过来,想接你回家去,王爷命我跟着一起过来,做个见证,你自己看看,是打算继续留在温家、还是跟着你叔婶走?” 此话一出,温煜和苏氏皆是心惊,急急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人?” “敝姓刘,在燕王府中忝任长史一职。”刘长史不紧不慢地回道。 燕王府的人缘何会随同谢知节过来,燕王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朗。 温煜和苏氏面面相觑,夫妇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谢知节望着谢云嫣,温和地道:“好孩子,我在族中排行十三,比你父亲小两岁,你唤我十三叔即可。十三叔没什么出息,这么多年了,就做到五品官,我也不瞒你,这次还是托了你的福,有贵人出手相助,才让我调任京官,论若家境门楣,自然是比不上安信侯府富贵。” 他顿了一下,郑重地道:“但我秉承谢氏祖训,门风清正,持善守节,你为我谢氏子女,我必然尽长者之责,善待于你,决无虚言。” 薛氏对谢云嫣和善地笑了笑:“我和你十三叔下面有一儿一女,年纪都和你差不多,你来我家,我把你当自己孩儿看待,爱护也是有的,管教也是有的,你可要思量清楚了。” 这个是不必思量的,既然李玄寂安排谢知节夫妇来,自然就是稳妥的,谢云嫣想起之前李玄寂说过的话“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原来是应在这里。 她心头一热,盈盈拜倒:“叔叔婶婶如此盛情,云嫣岂敢不领,侯府虽然富贵,却非我心安处,我是谢家的姑娘,自然要随叔叔回去的。” 苏氏大急,上前了一步:“嫣嫣,你不要为娘了吗?” 谢云嫣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苏氏,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没有丝毫怨意、也没有丝毫眷恋,那样的目光看得苏氏如同针扎,几欲掩面。 半晌,谢云嫣收敛神色,朝着苏氏缓缓地跪了下去。 “嫣嫣……”苏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想要伸手去扶谢云嫣,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勇气。 谢云嫣团手俯身,端端正正地朝苏氏叩了三个头,而后平静地道:“母亲在上,请恕女儿不孝,我们母女缘浅,今日别过,日后倘若再相逢,也权且当作陌路人了,母亲勿念。” 这个女儿其实长得很像苏氏,比温嘉眉还像,但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眉间的气质神情却和谢知章如出一辙。 那是个温雅君子,却有傲骨铮铮,他所决定的事情,绝无转圜。 到了此际,苏氏忽然心中大悔,落下了眼泪,她颤声道:“嫣嫣,是娘对不住你,娘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为娘这一次?我们母女一场,是五百年才修来的缘分,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弃我而去?” 谢云嫣却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苏氏又痛又急,想要上前拉住谢云嫣,但刘长史却过来,挡在她的前面,客气地拱了拱手。 “温侯爷、温夫人,我家王爷有事要寻二位说话,本待亲自登门,奈何因韩王一事,眼下被皇上责令禁足,百日内不得踏出燕王府,所以少不得要劳烦二位过府一叙,既然此间事了,就请二位随我来吧,不好叫王爷久等的。” -- 第89页 苏氏吓得倒退了三步,温煜赶紧扶住了她,她抬起眼,对着谢云嫣哀声叫道:“嫣嫣,你真的不顾为娘的死活吗?” 谢云嫣看了苏氏一眼,神色淡淡的,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 温煜和苏氏到的时候,李玄寂在书房写字,刘长史将他们带到书房门口,却不进去,而是叫了几个侍卫。 燕王府的侍卫皆是精壮强悍之辈,他们气势汹汹地上前,直接将温煜夫妇按倒了地上。 温煜惊得魂飞魄散,高声叫了起来:“岂有此理,我乃是朝廷命官,堂堂侯爵,你们怎可对我如此无礼,燕王呢?我要面见燕王殿下。” 刘长史不为所动,指着温煜夫妇,对众侍卫道:“王爷的吩咐,各打二十大板。”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悠着点,别打死了,等会儿王爷还要找这两个问话呢。” 苏氏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万万不可,我是个妇道人家,纵然犯了大错,也没的如此受辱,求王爷开恩、开恩啊!” 温煜也跟着大叫求饶。 侍卫嫌他们叫得烦,怕惊扰了燕王,随便找了破布过来,把两个人的嘴巴都给堵上了,然后二话不说,举起了板子。 结结实实的板子砸在腿臀部,发出沉闷的击打声。这些侍卫是老手,一板子下去,立即皮开肉绽,叫人疼到极处。 温煜夫妇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疯狂地挣扎起来,就像砧板上的鱼,活生生地想跳起来,却被死死地按住。 有人在旁边用平平的语调一板一眼地数着:“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果真是扎扎实实地打了二十板子,一点儿没掺水。 这一顿打下来,温煜和苏氏都向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打出来的血水、疼出来的汗水、哭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就像两团烂泥,软软地趴在那里,不得动弹。 苏氏毕竟娇贵,此时已经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刘长史挥了挥手,就有下人端来了一盆水,毫不留情地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把苏氏浇了个透心凉,她尖叫一声,又醒了过来。 这时候有人出来,传了李玄寂的吩咐:“打完了吗?王爷叫带进去。” 于是侍卫架住温家夫妇的胳膊,就像拖麻袋一样给拖了进去。 书房内。 李玄寂高坐上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色只是淡淡的,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严却令温煜浑身战战、惊恐不安。 “见、见过王、王……王爷。”温煜疼得话都说不清楚,瘫在那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王爷饶……饶命。” 李玄寂将茶杯放下,发出“咯”的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格外令人心惊。 他看了温煜一眼,语气平常:“这一顿打,是给谢家的女孩儿出气的,至于个中是何缘由,你们两个心里清楚,本王就不多说了。” 苏氏涕泪交加,伏在地上大哭:“我的嫣嫣,我的儿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哪……” “若不是她求情,本王原来是想砍了你们的狗头。”李玄寂冷冷地看了苏氏一眼,“怎么,莫非以为本王杀不得你们吗?” 安信侯又如何,在燕王的眼中,和虫豸草木大约也没甚至太大的分别,他说杀得,那便是杀得,没有人不信的。 苏氏后半截话被吓得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只敢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抽泣,不敢言语。 李玄寂把目光转向温煜:“本王生平所言,向来无人敢逆,安信侯爷勇气可嘉,令人诧异,本王当初去你府上,是怎么和你交托的,嗯?” 李玄寂的目光如同利剑淬冰,看得温煜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更说不出话了。 苏氏想要爬上前去求饶,但她被打得稀烂,两条腿疼得火烧火燎,半分不能挪动,只能伏在地上不住叩头:“王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我家侯爷无关,平日挑唆阿眉和嫣嫣争抢世子也是我的主意,就连这回,也是我瞒着侯爷,自作主张答应了温昭仪,一起陷害嫣嫣,侯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王爷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我一人,我都认罪。” 李玄寂淡淡地“哦”了一声:“未曾想,你这妇人是个情深意重的,这时候倒有担待起来了。” 温煜面露愧色,他本待替苏氏分辨两句,但嘴巴张了张,又艰难地合上了。 苏氏这时候豁出去了,少了几分畏惧,咬牙道:“蒙侯爷错爱,不嫌弃我是二嫁之身,对我有情有义,十几年不变,反观谢家,连累我身陷囹圄,害我在狱中产女,差点死在当场。两相比较,我自然是要报答侯爷的恩义。” 李玄寂冷冷地道:“谢家风光的时候你享受过了,到谢家遭难,你却怨恨起来,可谓翻脸无情,更何况,当日本王叫了宫中稳婆替你在狱中接生,乃是受了谢鹤林所求,说起来,谢家也没有很对不住你,你有什么脸面来说谢家的不是。” 苏氏怔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温煜,惊疑不定:“侯爷,那时候叫了稳婆去天牢替我接生的,不是你吗?” 当年两个接生的嬷嬷自言乃宫中女官,奉贵人之命而来。苏氏始终以为是温煜求了他妹子出手相助,对此感恩不尽,她后来曾与温煜提及此事,温煜并未否认,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也从未疑心过,时至今日才知道其中真相,由不得一阵心慌气短。 -- 第90页 温煜尴尬了起来,额头上汗水涔涔,支支吾吾:“我确实是去求了妹妹,她并未应承下来,我只当她后来又心软了,也没和你仔细分辨,过往之事,我们不去追究了。” 苏氏呆了半晌,摇了摇头,终究落下了一滴泪:“我只当他们不顾我的死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在意,由此恨上了谢家父子,原来是我错怪了。” 但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不管怎么说,侯爷待我的情意是真,我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还是感激的。” 李玄寂语气淡漠,他看着苏氏的眼神,如视草木虫豸:“谢知章和你能逃过斩首之刑,亦是本王去求了先帝的恩德,本意是留你们下来,好好照顾谢家的女孩儿,不料到你一出狱,就离开谢家,完全不顾女儿,本王那时想,既如此,你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照样还是砍了,是谢知章跪下叩头,苦苦恳求,本王才作罢了,你的安稳日子,本王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 苏氏听着这一番话,脸色渐渐惨白,腿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及至缩成一团,浑身发抖起来。 “本王给了你们机会,你们若能安分,和本王做个姻亲,本是美事,可恨你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公然违逆本王的意思,实属胆大,既如此,也用不到你们给谢家的孩子抬举身份。” 温煜全身发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那里抖着。 苏氏哽咽着,涕泪交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王爷降罪于我一人。”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苏氏,你终究是云嫣的母亲,本王也不忍让她背上弑母之罪,你去净心庵清修吧,为云嫣诵经祈福,毕竟,你前头活的那十几年和后头要活的几十年,都是托了她的福气。” 净心庵是官府庵堂,自前朝起就设立了,沿袭至今,专用来看管犯了大错的官家女眷,其妇有罪,家人顾及体面,不便关押大牢中,往往送到此处。此后终其一生,便是幽室独闭,不见天日。 苏氏方才强撑着面子,揽下了过错,但此刻听到这个裁断,又惊又怕,她本想好歹保住温煜一个,日后她还有的依靠,但是,如果将她关入净心庵,那她还谈什么日后。 她嘶声叫了起来:“不、不,我不去,我的嫣嫣呢,叫她出来,我要见她,王爷,您一向疼爱她的,求您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若不是她的面子,你此刻已经人头落地,还不知足?”李玄寂不耐地抬了抬手。 侍卫们立即将苏氏又拖了出去,她凄惨的呼叫声一路渐远,直到听不见了。 温煜上下牙关咯咯作响,怎么也止不住。 “至于你。”李玄寂漫不经心地瞥了温煜一眼。 “不干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苍天可鉴,我从来没有害过那孩子,我、我一向疼爱她的。”温煜拼命哀嚎。 李玄寂今天心情尚可,也不欲多加苛责,淡淡地挥了挥:“温侯爷舒坦日子过得多了,要给自己找点不自在,既如此,就依你的心意,我已向皇上请旨,革除你的爵位,其余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没了安信侯的爵位,温煜不过一个区区户部侍郎,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祖宗挣下来的基业转眼间说没就没了,日后在长安的世家贵族前,面子里子都一起丢光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见人了。 温煜今天被打了一顿,又丢了爵位,身上心里一起疼,两下交加,再也扛不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 往事如烟。 武隆二十八年春。 三月芳菲,时令方好,但天未破晓,夜色正浓,风吹过来,还是有些薄凉的。刑部大牢的铁门紧闭着,门上两只铜首狴犴张着大口,形态狰狞,在夜色中望过去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张辅大半夜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匆匆赶到刑部大牢外面,心里免不了嘀咕两句,要知道,他身为武隆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位高权重,连太子见了他,也要客气地叫一声“张爷爷”,素来矜贵得很,但这会儿他面上一点也不敢显出不悦,反而十分殷勤。 李玄寂走在前面,看过去脸色严肃得很,张辅只敢偷偷觑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来了。这位燕王世子年方十岁,但气度间已经有了一种锋芒毕露的威严,像他的养父、更像他的亲生父亲,让人不敢逼视。 燕王李敢被时人称为大周战神,自不必说。而武隆帝年轻时亦是猛将,也曾率百万铁骑踏破贺兰山,武略盖世。这个儿子似乎集合了两个父亲的优点,骁悍、勇武、刚毅、如同一柄绝世的名剑,正在熔炉中渐渐锻造成形。 李敢时常会在武隆帝面前提起儿子,言语间充满了老父亲由衷的骄傲,武隆帝躺在病榻上,并不怎么说话,但张辅是知道这位陛下的心思的。 故而他一听到召唤,二话不说就带着宫里的两个嬷嬷过来了。 刑部的人不认得燕王世子,却认得张辅,值守的主事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恭敬地把一行人迎了进去。 进了大牢,里面空气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架着几只火把,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栅栏的影子投在地上,暗沉沉的。 转过了一个弯,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哀嚎声,痛苦而凄厉,长长地飘荡在空气中,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 -- 第91页 那边是女牢,一个婆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顾不上其他,对主事道:“大人,苏氏已经发动了,我是不懂这个的,她看样子有些不太好,或许今晚要一尸两命了。” 主事看着张辅,张辅看着李玄寂,李玄寂……李玄寂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张辅不愧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愣是从李玄寂严肃的脸上读懂了他的情绪。 张辅转而对身后跟的两个嬷嬷道:“进去吧,务必尽心。” “是。”两个嬷嬷是宫里积年的接生稳婆,经验老道,此时也不心慌,躬身应下,进去了。 主事端来了桌子和椅子,李玄寂和张辅就坐下等候。 天牢深处,女人哭泣的声音越发凄惨,到后面,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在叫喊。 火烛摇曳不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暗淡下来。 张辅毕竟上了岁数,等得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 外头传来六更天的梆子声,“哐、哐、哐”。 这声音又把张辅惊醒了过来,他抬起眼:“天要亮了……”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呱呱”的啼哭声。 张辅心里一松,笑道:“生了,是个好孩子,找的准点,这个时辰甚好。”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大约是个斯文孩子,就前头“嗷嗷”地哭了几声,后面就安静了,被稳婆抱出来的时候还乖乖的,口里咿咿呀呀地自顾自说话。 稳婆将孩子抱到李玄寂面前:“世子,是个小闺女儿,精神劲头好得很。” 李玄寂探头看了一眼,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就这个,是苏氏亲生的吗?” 第37章 燕王嫌弃刚出生的媳妇长…… 毫无疑问, 必须是,这刑部大牢,哪里还能变出第二个孩子。 苏氏生就倾国之色, 被好事者称之为“长安第一美人”,和“长安第一才子”谢知章正是天生一对,神仙伉俪,曾令京城众人羡慕不已,谢家老头当时就是用这个来和李玄寂吹牛的。 “我儿子是长安第一才子,我儿媳是长安第一美人,我家孙女儿将来必然是绝顶聪明、绝顶漂亮的小娘子,无人能及,小世子, 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儿,我把她送给你为妻,你赚大发了。” 李玄寂毕竟年少,好奇心胜,今天特意来看这个“绝顶漂亮”的小娘子,结果令他震惊。 那个小小的婴儿皮肤红通通、皱巴巴的, 额头上的皱纹比那两个婆子还多, 眼睛肿肿的、细成了一条缝,李玄寂有点担心她大约睁不开, 头上稀稀疏疏的两根小毛毛, 湿答答地黏在一起, 还是个小秃子,简直令李玄寂绝倒。 李玄寂当即变了脸色:“长得像猴子,可太丑了,谢老头欺我。” 那孩子被嫌弃了, 十分生气,突然亮开嗓门,“哇哇”大哭了起来,小脸蛋憋得更红了,愈发像是猴子屁股,丑得没眼看。 抱着她的稳婆眉头一皱:“不妙,她尿了。” 李玄寂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狱中简陋,两个稳婆被仓促叫来,也来不及准备周全,就用了一块粗布把孩子包裹起来,如今连这块粗布也湿了,刚出生的孩子娇气得很,觉得不舒服,大哭着,挥舞着她的小拳头表示抗议。 李玄寂听她实在吵闹,忍不下去,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衫,捏着鼻子递了过去:“给她换上。” 稳婆手脚利落地为小婴儿换了个襁褓料子。 李玄寂的衣料是上好的云罗锦缎,轻软细腻,带着淡淡的白檀熏香,把那孩子包裹了起来,她又满意了,停止了哭泣,含着一点小泪花,嘤嘤地叫了两声。 她才刚刚哭了一头大汗出来,再加上眼泪,本来就小的眯眯眼被糊住了,更丑了。 李玄寂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丑的姑娘,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她一下:“她家世落魄了,又生得这么丑,将来有谁会愿意娶她?难怪谢老头硬要把她塞给我,着实可恨。” 幸而那孩子听不懂李玄寂的话,她的小脸蛋被戳了一下,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咕咕地叫着,还冒着口水泡泡,居然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指。 她的小手就像花骨朵,又轻又软,李玄寂骤然被她抓住,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稍微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折断了。 那只小猴子的爪子在李玄寂的手指上,好似得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一般,“叭嗒叭嗒”地摸了又摸,软软的小指甲在李玄寂的手指上挠来挠去,挠得他怪痒痒的。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自己开心起来,又开始“嗯嗯嗯”地说话了,还努力睁开了小眯眯眼。 听人说,刚出生的孩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李玄寂觉得,她好像看了他一眼。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眸是中看的,虽然就一条缝里露出来,但清澈澄透,如同白水银里的黑珍珠,漂亮得紧。 这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还试图抓着李玄寂的手指往嘴巴里送。 李玄寂将手抽了回来,她还不高兴了,“啊啊”地叫了起来,小手手挥舞着、小脚脚蹬着,确实如稳婆所说,是个很有精神的孩子。 李玄寂又用手揉了揉她的小脑门,啧,小秃子,真丑。她还“噗噗”地朝他吐口水,可凶了。 -- 第92页 李玄寂纠结了一下,还是对刑部的那个主事道:“谢鹤林在哪里?带我过去。” 谢鹤林是重犯,宫中有命,任何人不得探视,主事不敢主张,为难地看了张辅一眼。 张辅回瞪过去:“发什么愣,世子的吩咐没听见吗?” “是。”主事这才带着李玄寂进去了,李玄寂命那个稳婆抱着孩子跟在后头。 谢鹤林的牢房在天牢的最深处,牢房外另有一列卫兵把守,主事过来,让他们暂且退下去,打开了牢门。 昔日的尚书令大人穿着囚服、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头上身上还沾着干草灰尘,形容狼狈不堪,但这老头坐在那里,腰杆子依旧挺得笔直,一脸从容自如,只有看到李玄寂和后面那个孩子时,他失去了冷静,“噌”地跳了起来,一点不符合他现在这把年纪,腿骨利索得很。 “那个是不是我的乖孙女儿?快、快、抱过来让爷爷看看。”谢鹤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稳婆把孩子抱了过去:“谢大人,您家的小千金,您看看。” 谢鹤林喜滋滋地抱着孩子,看了又看,浑然不觉得这是一只小猴子,还不住口地夸她:“迟老头摸脉摸得真准,生下来果然是个大闺女,好、好、这孩子长得好,骨骼清奇、天庭饱满,小模样儿可太漂亮了。” 他又问道:“这孩子几时生下来的?” “就方才,六更天准点。”稳婆答道。 谢鹤林神神叨叨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腾出来,掐着指头推算,算了大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大吉啊!” 他抬起眼来,看着李玄寂,一脸庄重之色:“世子,我家这个孙女儿生辰极好,逢春而生,日出而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为天降福星,恰恰能化解你命中凶煞,和你正是天生一对啊。” 这老头子就爱忽悠人,一惯没个正经时候,李玄寂根本不想理他。 谢鹤林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李玄寂面前:“愿赌服输,世子,你须记得当日和我的约定,喏,这个是你的小媳妇,你把她带回家去吧,替我好好照顾她。” 李玄寂低头看了一眼,冷淡地道:“不要。”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太丑了,和你原先说的一点都不同,我不喜欢。” 谢鹤林不死心,依旧笑眯眯的:“若不然,你领回去,为奴为婢也好,小时候丑不打紧,多养两年,指不定就长得好看起来了。” 他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神情,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悲凉,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 李玄寂心中明白,这个老头当初去燕王府哄他打赌的时候,就是存了托孤的心思,怪他自己一时没留意,着了这老头的道,才有今日这些麻烦事。 “朝廷虽判你家满门抄斩,但稚子无辜,不在罪责之列。”李玄寂微微不忍,语气略和缓了一些,“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我已经帮过你了,如今你孙女平安降世,你去寻谢家亲眷托付,也能把她抚养长大。” 谢鹤林敛去笑容,颓然摇头:“陈郡谢氏已与我恩断义绝,昔日故交视我如洪水猛兽,天下之大,竟无我可托之人,世子若不能履约,这孩子孤苦无依,今日生她下来,就是让她受这世间万般苦楚,你却不是救她,而是害了她。”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玄寂,李玄寂却只是沉默不语。 半晌,谢鹤林终于泄气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世子是天上日月,我这孩子如今不过是地上尘埃,是我妄念,强求不得,去休、去休,不必说。” 小小的婴儿天真不谙世事,又活泼了起来,小脑袋转来转去,左顾右盼,无意识地朝着李玄寂使劲舞动着她的小手。 她的手那么小,嫩生生的。 幼小的东西总是惹人怜惜的,哪怕冷硬如李玄寂,在这个时候,也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心底痒痒的,好像被她的小手挠了一下。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被她抓住了衣袖。 大约是他身上的味道和那件包裹着她的衣服是相同的,这让她生出欢喜来,这孩子十分激动,“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口水又流了出来,她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把衣袖往嘴巴里塞,咬住了就很高兴,没牙的小嘴吧唧吧唧的,吃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袖子都湿了,李玄寂果断地抽了回来。 小婴儿茫然地“嗯”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空了,她凭空摸了两下,没摸到,小眉头皱了起来,本来就皱巴巴的脸简直都分不清鼻子眼睛在哪里了,然后,小嘴巴一扁,“哇”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伤心了。 哭的时候更丑了,李玄寂发誓,他这辈子真没见过比这更丑的姑娘。他受不了,转身离去。 临去时,他顿住了脚步,微微回头,对谢鹤林道:“是我错了,当初不该应承你的赌约,我生而不祥,命中犯煞,你家小姑娘留在我的身边也是不妥,这样吧,我允诺你,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她一世安然无虞,算是补偿,再多的也没有了。” —————————— 帘纱低垂,遮住了春天的风和阳光,苦涩的药味堆积在寝宫里,经年不散,以至于腐朽。 武隆帝倚坐在龙榻上,他的身形高大宽阔,但多年卧病在床,已经骨销形瘦,那一袭龙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衬着他青灰的脸色,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当年英姿雄发的风采。 -- 第93页 太医们对皇帝的病情一筹莫展,这是心病,大罗金仙也难医治。当日阮妃死讯传来,武隆帝当场吐血,几欲随之而去,此后便一病不起,到如今不过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武隆帝病后,太子监国,太后辅政,武隆帝自己已经久不问朝政之事,等闲大臣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但今日听得燕王世子求见,他还是强撑着病体起来,郑重地穿上了龙袍,召见了李玄寂。 他听完李玄寂所求,才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阵气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武隆帝最近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咳起来的时候总是十分艰难,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好像要把肺都吐出来一样。 值守的太医急忙上前探视,左右宫人赶紧将巾帕、茶汤、水盂等物奉上,张辅焦虑万分,急得直搓手。 只有李玄寂漠然地站在那里,连一根眉毛都没动,仿佛上面那个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样。 半晌,武隆帝平息了下来,摆手命众人退开,他看着李玄寂,目光晦涩不清,就亲近如张辅,此刻也看不出皇帝心中是喜是怒。 “你可知谢鹤林身犯何罪?”武隆帝开口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个儿子说话,大约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此刻声音都有些嘶哑。 “臣知晓。”李玄寂简单明了地回道。 谢鹤林身为春闱主考官,却暗中舞弊,排除异己,大肆选录自己座下门生或向他行贿之人,积年累犯,令贤者不能出头、竖子横行无忌,至今年,有数名落榜学子愤其恶行,相约撞死在谢府门前,几人当场脑浆迸裂,状极惨烈,这才惊动了朝廷。 经三堂会审,证据确凿,谢鹤林罪在不赦,太子及太后合议后,定其满门抄斩之罚,武隆帝亦肯首了,未曾想毫不相干的燕王世子会出来替他求情。 武隆帝微微沉下了脸:“科举乃朝廷用人之本,谢鹤林之举无异动摇国本,使天下士子人心背离,不再为朝廷所用,罪同窃国者,此蠹贼,不能轻饶,你年纪尚小,朕恕你无知之过,此事不可再提。” 武隆帝虽病衰,威严犹在,天子一怒,左右皆惊,战战俯首。 但李玄寂却不怕死,他跪在武隆帝面前,用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既如此,罪在谢鹤林一人,臣请陛下免其满门抄斩之责,饶恕谢氏一干家眷性命。” 武隆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燕王与谢鹤林交情深厚吗?为何你非要替他求情?” “家父与谢鹤林泛泛之交而已,未见得如何深厚。”李玄寂面无表情,“是臣自己,之前与谢鹤林玩射覆游戏,输了,本来依约定要娶他的孙女儿,那姑娘今天才出生,臣固然不能履约,也不能弃而不顾,故而斗胆恳请陛下赦了她的父母,使她有所依靠、能平安长大,如此,也算了结臣的这一桩债务。” 武隆帝怒极反笑:“你这个黄口小儿,和谢鹤林玩什么射覆,自取其辱。” 连张辅听了,也不禁叹气:“小世子,您这个,不是上赶着给他送彩头吗,莫非您还能比得上钦天监和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他们联手起来都不能赢过谢鹤林,您怎么和他比这个?” 李玄寂有些恼羞成怒了,当初定了四十九局,只要谢鹤林猜错一次,就算李玄寂赢了,本以为,那么多次,那老头总得有一次出岔子吧,谁能料到,谢老头易术神乎其神,次次皆中,无一差池。 小小少年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恍惚间,竟和上首的武隆帝有两三分相似,他冷冷地看了张辅一眼,张辅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不敢再吱声。 武隆帝语气不悦:“就这个缘由,你要让朕赦免谢家,未免过于儿戏。” 李玄寂不说话,朝着武隆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俯身不起:“臣,生平只此一次,求陛下的开恩。” “若朕不允呢?” “那臣再去求太后娘娘,太后仁慈,素来疼爱臣,她大约是会允的。”李玄寂脸上没什么波澜,生硬地答道。 所以,他今天只是到武隆帝面前来走个过场而已吗? 武隆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又咳了起来,听得张辅心惊胆颤。 李玄寂依旧跪在地下,他的言语无状,但姿态却是恭敬的,无可指摘,如同一个臣属对于君主。 武隆帝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他勉强止住了咳嗽,叹了一口气,突然道:“罢了,朕允你所求,你起来吧。” 李玄寂听了,也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之情,只是依言起身,又端正地施了一礼:“谢陛下恩典,如此,臣请告退。” 这下,连张辅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提示道:“世子,您不和皇上再说两句吗?” 武隆帝不说话,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李玄寂,这个时候,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而是像家中的老父亲,想和儿子亲近,又拉不下面子,只能以眼神示意。 李玄寂反而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去接触武隆帝的目光,他一板一眼地道:“臣八字凶煞,克父克母,为人所厌弃,生为不祥之身,不敢与皇上亲近,以免伤及龙体,皇上万金之躯,应多多保重为宜,臣今日此来,实属不该,臣知罪,日后必不再犯,永不相见。” 说罢,他不待武隆帝发话,又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立即起身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 第94页 武隆帝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他在恨朕!他竟然敢恨朕!” 话刚说完,他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左右宫人惊叫了起来,太医飞奔上前,忙不迭地施针救护。 武隆帝含着血,犹愤愤地道:“这个孽畜,应该是朕恨他才对,如果不是他,朕的兰因怎么会死!天孤煞星,本来就不该生他下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和兰因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为什么竟是如此?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他……兰因现在还能陪着朕……” 可是,无论如何,兰因已经走了,这是她为他留下的骨血,她用性命换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眼睛像他的亲生母亲,形状美好而深邃,其余的部分,其实更像武隆帝自己。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武隆帝和阮妃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孩子到时候会长得像谁,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都像了一部分,意外地和谐,是个俊秀英挺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武隆帝回忆着往事,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 阮妃诞下这孩子的时辰,比太医们推算出来的足足早了一个多月,彼时,武隆帝出宫巡视,等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到了阮妃冰冷的尸体和那个不祥的孩子。 荧惑守心之年、众鬼出行之日、子夜阴阳之交,钦天监的官员们演算了数次,皆言其为大凶大煞之象,法觉寺的高僧圆晦更是直言,此子乃煞星降世,集万鬼戾气于一身,一出世,便有血劫。 所以,阮妃死了,太子和太后重病不起,就连武隆帝自己,也险些跟着去了。 宗正寺的李氏尊长们本来建议将这个鬼子溺死,武隆帝当时悲愤之下是同意的了。 可是朱太后强拖着病体,死死地抱着孩子,大骂武隆帝:“你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但凡哀家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碰这个孩子,大不了哀家和他祖孙两个一块去了,不碍你的眼!” 后来,还是依了圆晦所言,将这孩子过继给了燕王赵敢。 赵敢者,为破军之星,周身煞气能镇山海,应当能受得住这这孩子的冲克,何况,赵敢与王妃上官氏无所出,那孩子将来承袭燕王之位,也算一个好出处了。 朱太后勉强同意了。 武隆帝赐赵敢国姓,为李敢,而那个孩子,依旧还是姓李,名为玄寂,为燕王世子。他被抱出了宫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这一面,竟是如此无情。 武隆帝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心思,有点魔怔起来,坐在那里絮絮叨叨。 他一会儿咬牙切齿:“竖子可恨,朕要杀了他,对,当年朕就该杀了他!” 一会儿又伤感哀切,“张辅,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象朕?李敢日常就爱跟朕夸这个儿子,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将来肯定比他这个老子强,哼哼,那还不是因为是朕的孩子,朕和兰因生的孩子,能不好吗,你说是不是?” 张辅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唯唯诺诺,武隆帝说什么,他都应道“是、是、陛下所说极是。” 好在武隆帝也不在意张辅如何回答,他渐渐地沉浸到自己的念想中去,喃喃自语着什么,连张辅都听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朱太后过来了,她听到李玄寂入宫的信息,特意过来,却迟了一步。 她听了张辅所说方才的事由,不禁皱眉:“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么这次顽劣起来。” 她又对武隆帝抱怨道;“皇上,您就不该纵容他,朝堂政务何等正经,怎么由得一个无知小儿横加干涉,视朝纲国法于无物,未免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武隆坐在上首高高的龙椅上,他的身体太过削瘦了,整个人几乎要陷了进去,但他的语气和往昔一般,充满天子的威严,即便尊贵如朱太后,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朕的话,就是朝纲国法。”武隆帝如是道。 太后辅政多年,已经习惯了做主朝政,此时闻言呆了一下,她的嘴巴动了动,但很快抿住了,她抿得太紧,以至于嘴角刻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看过去显得阴影浓重。 她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皇上,玄寂命带煞气,大为不祥,哀家知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还是要请皇上保重龙体,日后不要再见那个孩子了。” 武隆帝的眼神沉了下来:“朕乃真龙天子,受上苍庇佑,百无禁忌。”他好像沉吟了一下,“是了,见了便见了,也没什么不妥,反正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早一日迟一日也没甚分别。” “皇上!”朱太后变了脸色,“您万古千秋之寿,岂可出此不祥之言!” 她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今天是谁把燕王世子带过来见皇上的?说!哀家绝不轻饶!” 张辅“噗通”跪下了。 朱太后刚要发话,武隆帝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命张辅和左右宫人并太医一并退下了。 朱太后犹自不悦:“皇上,哀家是为了皇上着想,难道哀家不疼爱那个孩子吗……” “太后,兰因当年是怎么死的?”武隆帝突兀地问了一句。 朱太后好像呆滞了一下,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问道:“皇上,您是在怀疑哀家吗?” 她的声音兀然拔高,尖利地道:“皇上怀疑是哀家害死了兰因吗?” -- 第95页 大约是今天见到了那个孩子,触动了某些念头,盘桓在武隆帝心中十年的疑问终于说出了口,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反而意兴阑珊起来,疲倦地道:“也没什么,朕就是随口问问,是与不是,已经不要紧了。” 当年武隆帝不在宫中,阮妃生产之时,是朱太后陪护全程。阮妃是朱太后一手带大的孩子,朱太后疼爱她,甚过于疼爱亲生的武隆帝,从来没有人对这个有过怀疑。 连朱太后自己都没有料到,武隆帝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这令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两下,断然道:“神鬼在上,苍天有眼,哀家发誓,若是哀家害死了兰因,管叫哀家遭受报应,来日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武隆帝又咳了起来,他捂住了胸口,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一样:“太后言重了,大可不必,是朕错了,不该出此玩笑之言。” 眼前这个,是他的母亲、也是兰因的母亲,她从来都是那么慈悲仁爱,他怎么会怀疑起来?是他执念太甚,才会生出种种幻念吧,太过荒谬了。 朱太后悲哀了起来,抹了抹眼泪:“好了,皇上,我们不说这个了,皇上心里痛,哀家也是一样,我可怜的兰因、可怜的玄寂,哀家何尝想要这样呢,命啊,都是命,万般由不得人。” 武隆帝不再说话,他坐在龙椅上,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中,久久不决。 —————————— 今日的春光和春风都特别好,实在是个明媚晴朗的日子,连带着巍峨庄严的宫城看过去,也显得有些柔和了起来。 李玄寂已经走远了,又回头望了一下。 李敢摸了摸儿子的头:“看什么呢?舍不得,要不要回去向皇上服个软?” 李玄寂转过头来,板着一张脸:“父亲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李敢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揭过不提了,换了个话题:“你胆子也忒大,自作主张干这事,也不和你老子打个招呼。” 李玄寂闷闷的:“我心里不忍,谢鹤林虽然老不正经,但他确实是个真君子,不会做那等肮脏舞弊之事,这样的冤屈,怎么就没人替他出头?” 李敢恨恨地“呸”了一声:“我早劝过那老头,那里头浑水大,没有十全的把握,轻易不要涉入,他非要执意而行,说什么替天下士子抱不平,蠢才,也不想想,这样的大事,如果上头没有人掩着,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谢老头是什么身份,堂堂尚书令,他都折进去了,谁还敢出头?” 李敢和谢鹤林是为君子之交,虽然淡如白水,往来寥寥,但两人意气相投,性情很是相得,就连这次李玄寂出面,李敢虽然口中责骂,但其实他是默许、甚至纵容的。 李玄寂闻言蘧然一惊,停下了脚步:“父亲,您这话什么意思?上头有人掩着,这事情,莫非是……” 谢鹤林是为尚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若说上头还有什么人,那就是皇族宗亲,甚而至于太子、太后、以及……武隆帝本人。 李敢自觉失言,不待李玄寂说完,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笑骂道:“打住,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门道,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李玄寂摸着头,不服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敢正色道:“儿子,你知道皇上为什么那样信任你老子吗?因为我忠的是君、是国,我是握在皇上手里的剑,不偏不倚,没有私心,这样固然不近人情,却能免于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以后你也得学着你老子,朝堂上的事情,你听听就好,别想太多。” 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李玄寂想要开口说的话,做父亲的人脸色严厉了起来:“好了,这事情到此为止,你做的已经够了,他们读书人的心气,你不懂,谢鹤林求仁得仁,他自己无憾,你也不必替他惋惜,他是个豁达通透的,身后之名随便人说,天地鬼神知他,便足矣。”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 第38章 前世为嫣嫣战死的赵子川…… 谢云嫣又开始做梦了, 这真是个不祥的梦境。 她听到了外面战马嘶鸣的声音、闻到了空气里铁锈血腥的味道,那么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燕王府里还是平和的, 甚至肃静得令人心惊,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披着玄铁山文铠甲,肩部左右有虎首仰天,飞翼如勾,衬得他的身形更加魁梧强健,他立在那里,渊渟岳峙,气势凶悍如同利剑, 一旦指向前方,便是所向披靡。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温和的:“好好待在家里别出去,至多明天早上事情就会了结,没什么要紧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紧张得双手都绞在一起,“您去做什么?阿默说您想要起兵篡位,难道是真的吗?” “他说得自然不对。”李玄寂冷静地答道。 谢云嫣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 李玄寂继续道:“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如今我不过是取回来而已,说不上什么‘篡位’。” 谢云嫣的一下子心提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劝说, 但恰如李玄寂所言, 她是个爱呱噪的,仍然忍不住喃喃地道:“这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灾,我心里害怕, 很担心您。其实您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富贵与权势都有了,您素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何必要那么多?” -- 第96页 李玄寂的目光沉了下来,深邃如同夜色,让谢云嫣看不懂那其中蕴含的情绪。 “我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会传给你的夫婿、你的儿子,你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我儿子?儿子在哪里?” “你这么年轻,现在没有,将来肯定会有。”李玄寂斩钉截铁地道。 谢云嫣觉得燕王殿下在无理取闹,这简直荒唐。 她着急起来,大声道:“我不需要那个,只要有您在,您护着我就足够了,我只想要您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您不要去亲身涉险,那不值得。” “傻孩子。”李玄寂忽然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年长你许多,总有一天,我会先你而去,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须得安排妥当才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情,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你放心,我早有谋划,出不了差池。” 他言尽于此,转身就要离去。 “不,您别走!”谢云嫣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上覆盖着玄铁铠甲,在这下着雪的冬天,摸过去坚硬而冰冷,几乎要把人的肌肤都冻住。 谢云嫣死死地抓住他,她的手指那样用力,以至于差点筋挛,但她的声音却很轻、很轻:“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只是……只是因为您当年答应过我祖父吗?还是别的……” 李玄寂似乎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回过身来。 谢云嫣忽然象被针扎一样缩回手,她的眼角有一点微红,倔强地看着李玄寂:“您告诉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您不说,我会自己胡思乱想,无缘无故的,我不配让您这样费心,您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特别冷,风不大,吹过来却刺到心里,是浸透全身的悲凉,而落雪飘零,又是无法言说的缱绻。 那时节的风和雪,就如同他的眼神。 李玄寂的手抬了起来,那个姿势,仿佛是想要抚摸谢云嫣的脸颊。 他的手指长而结实,骨节分明,上面带着薄薄的茧子和细微的旧伤痕。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她几乎能看清他指腹上面的纹路、能感觉到他指尖上的热度。 谢云嫣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如同雪一样冰冷。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然而,终究不可触及,隔着一层纸的距离,他停住了,在空气里徒劳地曲张了一下,倏然攥紧手心,飞快收了回去。 他退后了一步,恢复了一惯冷峻的神情:“外头冷,你快点进去吧,长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听我的安排就好。” 他倏然沉声喝道:“赵子川。” “属下在。”赵子川听到召唤,立即从远处过来。 李玄寂威严地吩咐:“府中兵马调度之责我已交托给你,其中这一处格外重要,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要离开,务必谨慎,护住世子夫人周全。” 对着外人,他依旧认她是这燕王府的“世子夫人”。 他指了指谢云嫣,一字一顿地对赵子川道:“她若在,你便在,她若有一丝闪失,你就去死。” 赵子川面不改色,躬身应道:“喏。” 李玄寂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踮起脚尖,叫了一声。 他似乎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他的身形挺直、背影宽阔,伟岸如山岳,就那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谢云嫣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觉得仿佛他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追出门,跑了几步,又觉得一阵茫然,停下了脚步。 赵子川有些局促,走上前来,低声安慰她:“王爷坐拥雄兵百万,武略盖世,天下无人可及,你放心,一切都在王爷掌握之中,不会出错。”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神情和姿势都是警惕的,紧紧握住手中兵器,周身的气息蓄势待发。铁甲长戈的士兵守卫在周围,层层叠叠,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她本该相信李玄寂的,燕王殿下从未失败过,在她的印象中,他几乎是无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她在屋子外面呆呆地站了半天,雪越发大了,落满了她的肩头。 直到豆蔻出来劝说,她才慢慢地回屋去。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燃着乌木银霜炭、点着安息茉莉香,角落那边的斜肩美人瓶中插着一枝白梅,花开一半。 仿佛岁月静好,祥和安宁。 谢云嫣拿出了一卷般若心经,默默地诵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玄寂命格大凶,是为煞星,但她的命格却极好,福气满盈,她不贪心,只希望菩萨能够顾念她的虔诚,把她的福气分给李玄寂就好。 她坐在那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黄昏,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淡了下来,雪还在下着。 外面陡然传来兵器交鸣的声音,突兀而刺耳,还有赵子川惊怒的呼喝声。 谢云嫣一惊,放下经卷,站了起来。 豆蔻匆匆跑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夫人,府中有人叛乱,带兵打进来了,赵都尉在率部阻挡,外面打得很凶,您千万别出去。” -- 第97页 谢云嫣的心沉到了底,这里是燕王府,依李玄寂的行事风格,应该做了万无一失的布防,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何人叛变,竟能突破层层重兵攻入关卡,实在叫人不可置信。 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此时也不应该出去添乱,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惨烈,士兵们愤怒的咆哮以及濒死时发出的哀嚎、兵刃砍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甚至还有血液喷涌溅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人欲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那些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豆蔻拍了拍胸口:“还好有赵都尉在,应该没事。”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破了,赵子川跌了进来。 豆蔻尖叫了起来。 赵子川浑身是血,伏倒在地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肉模糊,被刀剑砍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很难相信他居然还能动弹。 他抬起头来,面上满是血污,状若厉鬼,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断了,但他挣扎着,向谢云嫣伸出了另一只残缺的手臂,嘶声叫道:“走!小谢姐姐,快逃走!” 他的手指几乎要触及她的裙摆,他还在喃喃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你快逃……” 而下一瞬间,他已经气绝,手指依旧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五少爷!”谢云嫣心中大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有人迈着矜持的步伐走了进来,他提着剑,剑尖闪着不祥的寒光,犹在滴血。 谢云嫣抬起眼来,因为过于惊惧,在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觉得眼前一片血光。 然后,她醒了过来。 “啊!”她一声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涔涔地滴下,顷刻打湿了头发。 还是半夜,窗外乌沉沉的,天上有云,月光被掩盖住了,这个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无边的虚幻中,分不清此身究竟在何处。 幸好隔壁的谢霏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过来:“嫣嫣,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这点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凝固,把谢云嫣拉回了现实中。 谢霏儿是谢知节和薛氏的小女儿,比谢云嫣不过大了两个月,算是她的堂姐,谢知节刚到长安,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一家四口带着谢云嫣、还有两个奴仆一起住着,显得局促了点,谢霏儿和谢云嫣姐妹两个就住在一起,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 方才谢云嫣叫了一声,离得近,把谢霏儿给叫醒了,关切地问了过来。 谢云嫣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下心神,“嘘”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没事,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哦。”谢霏儿心大,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但谢云嫣却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那个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前一会儿是李玄寂在风雪中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赵子川浑身鲜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令她悲伤。 就这样,她半梦半醒的,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辗转反侧直到了天亮。 起床的时候,谢云嫣还没精打采的,眼睛都是肿的,把薛氏惊到了。 “好孩子,你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叔叔家里住不惯?” “没有。”谢云嫣摇头,“昨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后来有点害怕,就没睡着。” 谢霏儿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做梦怕什么,下回过来和我挤一张床就好,两个人就不怕了。” 薛氏笑骂道:“定是霏儿这丫头半夜磨牙打呼,才把嫣嫣吵得睡不好,不然今晚上霏儿去敏行房里睡,敏行去柴房睡,让嫣嫣清静一点。” 谢霏儿吓得完全醒了,急忙摆手:“我没有,我这么淑女的一个人,怎么会磨牙打呼,娘您乱说。” 谢云嫣也吓得精神过来了,跟着摆手:“不干霏儿的事,婶婶您别小题大做,我和霏儿要好得很,就要和她住一块。” 这人和人的情意,说来都是缘分。譬如温嘉眉和谢云嫣,虽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两人一向不睦,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谢霏儿虽然只是远方族亲,和谢云嫣一见面就亲亲热热,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薛氏这才罢了,犹自絮絮叨叨:“怪你十三叔没用,这么多年下来,没攒下多少家当,长安房贵,我们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比起你原先住的安信侯府是差太多,委屈你了,凑合着先住,改明儿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婶婶给你腾一间大的。” 她中气十足,还要喊过去:“敏行,听见了没有,买房子养家是男人的事情,你可得给我用功一点,我们老谢家的孩子,好歹要考个进士回来,将来多赚点钱。” 谢知节去府衙当值,大清早就走了,此刻家里的男人只有长子谢敏行。 谢敏行捧着书本在窗下苦读,被老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紧应了出来:“知道了,娘,您放心,儿子头悬梁锥刺股,保管不会让您失望的。” 太阳升高了,家中的仆妇去厨房把早饭端了出来,谷物温暖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引得几只小麻雀飞了过来,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脚。 -- 第98页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热闹,谢云嫣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凉州老家,谢知章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也是如此。 她笑了起来,小鼻子翘得高高的,得意地道:“婶婶,我家当可多了,手上有三百金,一匹宝马、一件贵重衣裳,拿出来,我们可以在长安换个非常不错的大房子了。” 三百金是用一纸婚书从温嘉眉手里换来的,马是雪里红、衣裳是水云香纱骑装,谢云嫣离开安信侯府的时候,就带了这三样东西,这是她的全部家当,算起来,她自己觉得十分富有了,大是满足。 那匹宝贝的雪里红,一匹马还占了小半院子做马厩,金贵得很,此刻正咴咴地叫着,和那几只小麻雀争夺地盘。 薛氏正色道:“你的钱赶紧收好,叔叔婶婶是长辈,怎么可以用你的钱,这些你都攒着,将来是你自己的嫁妆,可别胡乱花销。” “可是……”谢云嫣还试图说服薛氏。 薛氏摆手,打断了谢云嫣的话:“这次进京,本来燕王府还准备了一套大宅子要送给我们家,你叔叔婉拒了,我们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断没有贪得无厌的道理,听说你这孩子命格好,是个福星,我们就托你的福,一家子平安康泰,就是极好的了。” 谢云嫣听得薛氏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言了。 一家子吃过了早饭,谢敏行赶紧又做功课去了,谢家的男人,压力有点大。 大小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外头有人过来敲门。 “我们刚来长安呢,谁会过来串门?”薛氏纳闷着,唤仆妇陈妈妈过去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外面,他穿着一袭劲装,玳瑁扳指、白玉带勾、配着腰间错金刀,显见富贵不凡,他身量高大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生得还是十分端正,就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左边眼角处还带着一处刀疤,看过去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陈妈妈看得心惊:“敢问公子何人?何事登我谢家门?” 那年轻男子样貌虽然凶了点,但态度很是客气,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道:“某乃燕王军中轻骑都尉赵子川,奉主上之命,给谢姑娘送礼,请容某进门。” 谢云嫣耳尖,听到了此人自称“赵子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待薛氏发话,就“蹭蹭蹭”地跑了过去。 探头一看,果然是赵子川,那个凉州赵氏的五少爷,他的样貌和梦中一般无二,依稀还带着小时候跋扈鲁莽的神气。 昨夜刚刚梦见他满身是血地横死眼前,这会儿却见到鲜活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还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和她打招呼:“小谢姐姐,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第39章 玄寂叔叔给嫣嫣送糖吃 真好, 他还活着,并没有如同梦中那般,为了保护她而惨死。 谢云嫣的眼眶红了起来, 抽了一下鼻子,凶巴巴地道:“姐姐就姐姐,为什么前头还要加个‘小’,听过去忒不爽利。” 小时候谢云嫣就和赵子川不对付,他总巴巴地凑到她面前,但她却一心偏着赵子默,对他从来没好声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今日见面, 她却是又喜又悲的模样,一点没有隔阂。 赵子川简直受宠若惊了,不过好在他皮肤黑,就算脸红起来人家也看不出:“是,是,小谢姐姐说得都对。” 薛氏过来, 把赵子川迎了进去:“赵都尉请进, 寒舍鄙陋,让您见笑了。” 她一面唤老仆去倒茶, 一面招呼赵子川:“都尉请坐。” 赵子川却不敢坐, 他在薛氏面前十分礼貌, 将手里拿的那个木盒子放到了桌子上,道:“小人只是奉命来送礼的,不敢劳烦谢夫人。” 他指着木盒道:“这是太医院调配出来的糖膏,内中含了几味药材, 有生肌愈合、活血消肿之效,因着小谢姐姐爱吃甜的,太医们调试了好久,才把口感找对了,味道酸甜清香,甚是可口。”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若是舌头不舒服,把这个含在口中,当作零嘴也无妨,能好得快一些。” 赵子川说得含糊,口称奉了“主上”之命,薛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燕王世子的意思,她这个侄女儿,可是和世子定下婚约的,这回谢知节能调任进京,就是托了这个的福分。 薛氏笑了起来:“世子费心了,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可比我家老爷年轻时候强太多了,嫣嫣果真好命。” 她顺口问了一句:“嫣嫣的舌头怎么就不舒服了?世子可真细心,我们都不知道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上火了,有些起泡罢了。”谢云嫣脸上一阵发烧,支吾过去了。 和李子默才没干系呢,只有李玄寂知道她舌头受了伤。 这两天,舌头上被她自己咬的伤口其实已经好了许多,但这会儿又觉得有些刺刺麻麻的,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做贼心虚,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 太医们做事周正严谨,玩不出什么花样,糖膏做得和药膏也差不多形态,小小的一块块,用晒干的莲花瓣包着,方方正正放在小格子里,拨开花瓣一看,黑乎乎的一团。 谢云嫣有些嫌弃,但毕竟还是感动的,捡了一块糖膏含进嘴里。 如方才赵子川所说的,酸酸甜甜,滋味绵长清爽,尾梢带着一点淡淡的苦,糖汁在口中溶化开,舌尖有一股清凉的感觉,果然舒服了许多。 -- 第99页 谢云嫣拈起一块,递过去分给谢霏儿:“好吃的,你尝尝看。” 谢霏儿在发怔,呆呆地“哦”了一声,顺手接过来,连着干花瓣一起塞进嘴里,神情好似在天外游荡。 谢云嫣惊讶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直直地盯着赵子川看个没完,嘴角还含着笑,糖都要掉下来了。 “噗嗤”,谢云嫣差点没被口水呛住。 薛氏显然也发现了,她偷偷地把手伸过去,狠狠地拧了女儿一把。 谢霏儿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如梦初醒,闹了个大红脸,躲到谢云嫣身后去了。 好在赵子川大大咧咧,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 薛氏瞪了谢霏儿好几眼,但老母亲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把两个女孩儿轰走,叫了谢敏行出来,拉住赵子川喝茶。 茶席间,薛氏笑眯眯地问了又问,赵都尉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家中可有兄弟姐妹?诸如此类。 赵子川坐在那里,看见窗户外头有窈窕纤细的人影在晃动,女孩儿压低了声音在那里唧唧咕咕的,他一激灵,把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薛氏的话,恨不得把自己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薛氏仔仔细细盘问了半天,十分满意,赵子川走的时候,她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再嘱咐赵都尉有空过来串门,千万不要认生。 赵子川应下了,告辞而去。 这边赵子川一出门,那边谢云嫣和赵霏儿就从窗户下面探出脑袋来。 “霏儿姐姐,你喜欢这种?”谢云嫣有些不可思议,眼睛睁得大大的,“五大三粗的,看过去就不是温存体贴的人,我和你说,这个人我小时候认识的,一味少爷脾气,很难伺候,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一点。” 谢霏儿红着脸、撅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氏笑着“啐”了一声:“嫣嫣不要乱说,人家赵都尉好得很。” 老母亲方才听了一耳朵,此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个赵都尉是燕王的本家,家里头是凉州第一大族,他爹有钱着呢,虽说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但他家长辈素来疼他,打算给他在长安买套大宅子安家,他娶亲的时候,聘礼另说,还要给八千两银子做贴补,要是谁家女儿嫁给他,上头没有公婆需要伺奉,自己当家做主,再好不过了。” 连谢敏行都插嘴进来:“家境就不说了,赵都尉自己也是个年少有为的,这几年在燕州边塞一带和胡人打仗,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调回京城,眼见的是燕王看重,想要提拔他,来日前途无量,错不了。” 谢霏儿两眼亮晶晶,捂着脸,在旁边笑着,却不说话。 少女怀春,谢霏儿本来就是一个娇俏明丽的女孩儿,她笑起来,阳光下,宛如花绽放一般。 这种快活的气氛,把谢云嫣心里隐约的那点阴霾也驱散了,做梦而已,不当真,看看赵子川福气多好,马上就有一个好姑娘看中他了。 她把头凑过去,促狭地道:“嘿,快打住,别想了,你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谢霏儿气坏了,转过来,追着谢云嫣打闹。 薛氏含笑点头:“嫣嫣这孩子确实是个有福气的,指不定一到我们家就要带挈了好事过来,今日有这个赵都尉登门,说起来还是燕王府大气,能替你这未过门的媳妇把事事都考虑周全了,嫣嫣日后嫁过去也是叫人放心的。” 提及这个,谢云嫣就有些不自在,她不敢对谢家叔婶说出眼下她和李子默之间的争执,且看燕王府对她如此盛意,她若提起和李子默退婚,那倒显得她负心薄情似的,说不通。 口里的糖膏已经差不多溶化完了,只余下一点尾调,似苦还甜,滋味十分微妙,她又陷入一种新的苦恼中去。 —————————— 谢云嫣到燕王府的时候,差不多还是清晨,燕王府素来是安静庄重的,这会儿连树上的蝉都不太鸣叫。 拂芳把她迎了进来:“小谢姑娘来找世子吗,那不凑巧,他被王爷打发到城外的大营去了,要不我托人给他递个口信?” “不要,随他去,我才懒得理会他呢。”谢云嫣摆了摆手,道,“我是来找玄寂叔叔的。” 拂芳看了看她手里提的食盒,“噗嗤”笑了:“我昨天见王爷命赵都尉送礼过去,就猜你马上要过来回礼,喏,跟我过来,王爷在书房。” 到了书房,谢云嫣进去的时候,李玄寂还在批阅公文,案上厚厚的一叠文卷。 拂芳退下去了,谢云嫣规规矩矩地给李玄寂行礼,抬起头的时候,瞥见了案几边摆着一尊青釉敛口抱月瓶,瓶中斜插着一支半开的荷花,花朵已经枯萎,只余下花枝削瘦的形态,几片风干的花瓣落在案上,也未曾拂去。 是不是盂兰盆节那天夜里,她为他贺寿的那支花?谢云嫣咬着嘴唇,偷偷地笑了。 李玄寂端坐上方,神情一丝不苟:“何事?” 好在谢云嫣已经习惯了他严肃的模样,她微笑着,把带来的食盒捧到案上,端出里面的小点心,摆在李玄寂的面前,动作举止大方自如,一点不见拘谨。 “这是我做的茉莉花饼,花是我亲手摘的,择下花瓣和着麦粉、酥酪一起揉的,味道香而清淡,配上敬亭绿雪茶,正合作夏日消暑小食。”她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您尝尝看,好吃着呢,我不骗您。” -- 第100页 花饼面皮酥白,圆润小巧的一块块,带着茉莉花似苦还甜的香气,摆在那里。 李玄寂略看了一眼那花饼,未置可否,只是道:“还有呢?” 谢云嫣赶紧举起手:“这次是我真心实意来答谢您的,并不是想求您做事,您放宽心,我最近安分得很,不曾淘气。” 她脸皮子这么厚的人,这会儿也扭捏了起来,低下头,搓着衣角:“多谢您送的糖,我的舌头差不多要好了,劳您费心了,很不敢当。” 其实要谢的是那一夜宫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无法诉诸于口,她只要这么一想起来,又觉得心虚气短,就像作了贼似的,见不得人。 李玄寂看见她的耳朵尖红了起来,就像花瓣似的,还微微地颤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开了。 “韩王断了一条腿,日后应该能安分写,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日后要翻身恐怕也难了,温昭仪废为庶人,关入了掖庭,至于你母亲……”他顿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道,“我叫她去庙里吃斋念佛,清修两年,省得她心思太多,又要牵扯到你。” 那日宫中的事情,李玄寂敢提,谢云嫣却不敢接口,她的脸有些红了起来,抬眼悄悄地看了李玄寂一下,见他面容端方、神情严肃,又觉得自己矫情,心里暗暗地“啐”了一声。 她定了定心神,赶紧转个话题,说起正经事:“另有一件事情,我家十三叔说,他这次调任进京,是得了您的格外关照,本该亲自拜谢,但数次登门皆不得见,故而他嘱咐我务必给您道一声谢,此恩此惠铭记在心,待来日定当图报。” “些许小事,毋庸再提。”李玄寂平静地道,“谢知节原任滁州司马,为官清廉,在地方素有政声,我命人暗中探查多时,其人耿直正派、纯良温厚,且妻儿皆为友善可亲之人,故而陈郡谢氏族人众多,我独独为你选了这个长辈来照顾,倒不是以官职大小论劣胜。” “是,玄寂叔叔的一番苦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十三叔一家对我很好,比在安信侯府自在多了,我十分感激。” 李玄寂颔首:“前头原是我想岔了,你为陈郡谢氏女,你祖父和父亲皆为一代名士,想当日,天下何人不识大小谢,何需借他安信侯来抬举身份。” 他顿了一下,语气别有深意:“你放心,我会为你做主,我知你祖父为人,当年旧案或许另有隐情,来日若有机缘,我会命人重查此案,分一个是非曲直出来,还你谢家清白名声。” 谢云嫣听了这一番话,反而露出了羞愧的神情,搓搓手、又挪挪脚,一幅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 李玄寂放下手中书卷,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有什么古怪念头要求我?或者,又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要我收拾?” “不是。”谢云嫣低着头,说话也不如平时大声,支支吾吾的,“您对我这么好,大家都羡慕我找了一门好亲事,未来的婆家如此看重我,大约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但是……现在我不想嫁给阿默了,我前头和您提过的。”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这回并没有再试图劝说她,只是道:“你考虑清楚了吗?子默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们两个自幼的情分又不比旁人,你若不嫁他,换一个,也未必能合你心意,我只怕你到时候要后悔。” 见他语气中有了转圜的余地,谢云嫣松了一口气,“他既然变了心,一味去讲幼时情分倒显得我可怜可笑了,我心眼小,容不得掺沙子,一辈子那么长,何苦委屈自己将就。” 她眨了眨眼睛,转眼间又淘气起来,翘起了小鼻子,一本正经地道:“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聪明乖巧讨人爱,愁什么,天下那么大,好儿郎多了去,一棵树上吊死多没意思呢,换一个更好。” “你如此想,也未尝不可。”李玄寂居然点了点头,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赵子川如何?” “呃?”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如何?” 李玄寂一脸肃容,像极了为儿女操心的老父亲,耐心地道:“赵子川小时不堪,但后头几年却肯发奋上进,在燕北军中几次立功,心性胆识皆可观,论其本质,也不输子默多少,此次我特意命他前去送礼,就是让你观其容形举止,可入你眼否?” 谢云嫣站立不稳,“噔噔噔”倒退三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入眼,不要这个。” “哪里不合意?”李玄寂眉头微微一皱。 “脸太黑,不好看。”谢云嫣愁眉苦脸地答道。 但李玄寂显然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念头:“才见了一次而已,不急,你日后多看看他,说不准就顺眼起来了。赵子川亦是凉州赵氏出身,将来我收他为养子,也是名正言顺,与你正般配,若找寻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未必有这般合适的。” 谢云嫣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李玄寂对她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你,你不用担心,你若嫁给赵子川,我就换一个儿子。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仿佛是梦境与现实交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了,谢云嫣的脑子有一瞬间混乱了起来,她脱口而出:“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您不要费心替我找寻了。” -- 第101页 这话说出口,周遭的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端着一脸肃容:“你几时有了意中人?是哪家子弟?何时相识?其人心性如何?家世如何?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他看过去实在过于威严正经,谢云嫣琢磨不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他还是岿然不动如山。 她赌气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不说了,偏偏就不告诉您。” 李玄寂却沉默了下来。 谢云嫣装作生气,扭过脸不去看他,手指头抓着衣角揉来揉去,却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冷不防李玄寂又问了一句:“礼记三遍,抄完了吗?” “嗯?”谢云嫣不明所以,茫然地道,“什么礼记?我为什么要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又平复了下来,语气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当年你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的临别赠礼,你可还留着?” “临、临别、赠、赠礼?”谢云嫣吓得都结巴了,她可算记起来了,那是厚厚的一本礼记。 当日李玄寂曾道:“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哪里肯老实听话,前脚出了燕王府、后脚就把那本礼记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别说三遍了,一个字儿都没抄。 多老早的事情了,这会儿居然被人翻出旧账来,谢云嫣目瞪口呆,又不敢欺瞒李玄寂,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含着小泪花儿,低头认罪:“我错了,有负玄寂叔叔的殷切教诲,我马上抄、一回家就抄,三遍,妥妥的,一个字都不会少。” “果然如此,就是因为你没有熟读礼记,不曾谨记先贤立下的规矩,才这样不懂事。前面的亲事是你父亲为你许下的,后面的亲事是我为你做主的,你都不愿听从,视长者之命如无物,是为大不敬。” 李玄寂语气和神色都很冷静,他起身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谢云嫣,“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本,你今日来得正好,就在这里抄书,尤其是‘曲礼’、‘内则’及‘坊记’诸篇,记到心里头去,才能明是非、辩曲直,不再恣意任性。” 谢云嫣抖着手接过书,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还试图垂死挣扎一下:“玄寂叔叔,礼记通篇我已经倒背如流,其中奥义我深有领会,只不过因为年轻,偶尔有糊涂的时候,您教训的是,我马上就改,这书我们就不抄了,成么?” 李玄寂不为所动:“方才说的,你转眼就忘了,长者命,不可违。”他指了指下首的一方书案,“去,快点,今天先抄一遍才放你走,你若手脚慢一些儿,连午膳都可以免了。” 谢云嫣的小眉头都打结了,唧唧咕咕地抱怨:“您这个长者,霸道不讲理,一味欺负我,我不服,我很委屈。” 纵然是在抱怨着,她的声音也是甜甜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 李玄寂的脸还是板着,眼里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补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怀素狂草,你若写得不工整,额外再多罚几遍。” 谢云嫣这才不敢吭声了,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了下去,自己研了墨,开始抄写。 夏日暑浓,她怕热,把头发挽成高高的盘髻,此时低了头,越发显得她的脖子秀颀、肌肤雪白,如同一段凝固的羊脂,微微透明,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幻念,那么细腻而柔软的东西,如果摸一摸,可能就要溶化在指尖了。 窗外的棠梨树生了一年又一年,阳光的影子透过婆娑的枝叶落下来,李玄寂的手搭在案几上,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似乎在发烫,他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收回袖中。 …… 中间的时候,管家进来了一趟,禀道:“大理寺卿陈济陈大人奉命来见。” 谢云嫣本来乖乖地在写字,闻言眼睛发亮,一下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李玄寂,小小声地道:“您有客人,不若我暂且先告辞?改日抄完了再给您看。” 李玄寂却对管家道:“叫陈济先候着。” 然后他看了谢云嫣一眼,目光饱含危险之意。 谢云嫣二话不说,马上又把头埋了下去,做出十分认真抄写的模样。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蹦达着,这些小东西素来活泼得很,浑然不惧燕王殿下的威严,叽叽啾啾地叫个不休。 那声音叫得谢云嫣心里痒痒的,天气大好,不能出去玩,却被人逮着在这里抄书,实在令人忧伤。 她大着胆子偷偷看了李玄寂一眼。 他又在看书,神情冷峻。其实他面上的表情不多,大多时候总是严肃的,但谢云嫣却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细微的不同,譬如现在,大约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只因燕王凶煞之名过甚,世人皆不敢议论其容貌,其实在谢云嫣看来,他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虽然年长了几岁,但比起李子默之流来,如同烈日之于烛火,灼灼生辉。 她又想起了在那个梦中,他的背影覆盖着风雪,渐行渐远,与眼下这般光耀夺目似乎大不相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惆怅之情,手里的笔锋不由自主地一转,在一张白纸上落下了一抹水墨。 -- 第102页 平横折逆,侧锋飞白,或轻或重,或浓或淡,只用黑白两色,勾勒出一地苍茫、漫天风雪,以及,雪中远行的背影。 仔仔细细地画了许久。 画完后,看了又看,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了,但谢云嫣却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心乱,把那画纸揉成了一团,扔了出去。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滚到男人的黑金云头履边,被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第40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不妙, 一时忘形,又被逮住了。 谢云嫣讪讪地放下了笔:“玄寂叔叔。” “罚你抄书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李玄寂沉着脸, 把那团纸打开了,“小时候如此,大了居然还不改过,实在……”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画中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着一袭戎装、负一肩霜白,他在一天一地的风雪中,如孤狼独自前行,茕茕一身,却有凛冽之气跃然风雪之上。 似是而非, 不可捉摸。是谁?是他吗?这个念头如同电光朝露,一闪而过,在这么一刹那,他的呼吸都顿住了。 妄念而已,不可说,不可念。李玄寂的嘴唇动了动, 又紧紧地抿住了, 抿成一条刚硬的线条,保持了一个沉默的姿势。他的手指慢慢地抚过那纸上的褶皱痕迹, 似乎想要透过水墨揣摩出画中人影, 良久, 才开口问道:“这画的是什么?”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我的意中人啊。” 李玄寂霍然抬眼,严厉地望了过来,目光宛如利剑, 他的声音骤然冰冷了起来:“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好在谢云嫣被瞪习惯了,现在已经可以扛得住燕王殿下戳死人的逼视了,她神情天真,用甜美的声音忽悠他:“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您看看,这个人如此英雄气概、风华无双,喏,是不是比阿默强多了?” 她双手托着腮帮子,眨巴着眼睛,还要软软地跟上一句:“玄寂叔叔,您有没觉得这个人很像您呢?”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方才一瞬间的怒意不知从何而生,此时也不知因何而散了,只余淡淡惆怅。 这孩子又在淘气了,一本正经地哄他,她的目光柔软如春水,好似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李玄寂轻轻地叹息,好似窗外的小鸟成天闹他,能如何,也只能由它们闹去。 偏偏她还要得寸进尺,小小声地问他:“玄寂叔叔,这就是我的意中人,你说过,会替我做主的,您觉得如何?此人可妥当?” “不妥。”李玄寂语气淡漠,将那张纸放到一边,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 “为什么不妥?”谢云嫣追问着,就像不怕死的小鸟,恨不得要蹦到李玄寂的脸上,蹬他的鼻子。 李玄寂顺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不许再闹。” 那一下敲得轻轻的,不疼,却挺伤心,谢云嫣鼓足勇气缠了他半天,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生气了,抱着头,缩到一边去,唧唧咕咕地道:“好,您说的,我不闹了,哼哼,以后再也不和您提这个了,我这么好的姑娘,还愁找不到意中人吗?” 李玄寂不动声色,转而把她抄写的那叠纸拿了过来。 阅看片刻后,他面色稍霁。 满满一叠皆是规矩的正楷形体,笔锋锐利,刚柔并济,既有仕女簪花的雍容富丽,又有将军持剑的豪迈大气,勾勒转折条理分明,字里行间工整如有尺规,显见得是十二分用心了。 这个女孩儿,虽然时常淘气,但有时候乖巧起来,还是讨人欢心的。 李玄寂又把语气放得温和起来,意图安抚她:“字写得不错,果然是要多练练,眼见得就比原来好多了。” 谢云嫣实在是个没骨气的,被他夸了一下,又有点小得意:“是,您教导得好,我自然要上进一些。”反正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他,干脆耍起无赖来,“既然好,那一遍就够了,我记得很牢了,剩下的就免了吧。”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转身回到自己座上,吩咐道:“来人,叫陈济进来。” “是。”门外的侍从听令,出去传唤。 谢云嫣刚想退下,李玄寂把她叫住了:“你稍候,见一见那位陈大人。” 谢云嫣不明所以,但李玄寂既然这么说了,她就听话地等在一边。 少顷,陈济进来了。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因常年执掌大理寺,铁面无私,眉头间刻着很深的纹路,看过去显得格外严肃,他在外间已经等候多时,但因是燕王召见,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色,上前躬身。 “陈济见过燕王殿下。” 李玄寂命他起身后,将方才谢云嫣抄写的那一叠礼记递给他,用平常不过的语气道:“你看看这个,字写得如何?” 陈济是武隆十四年间的榜眼,文采斐然自是不在话下,他仔细看了看,赞道:“端的是一手好字,笔墨间有松风水月意境,如仙露明珠之明润,朗朗清气,跃然纸上,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字形过分规矩了,倒失了几分自然本意,若能敞开些,下官觉得更好。” 谢云嫣简直引为知音,压低了声音,弱弱地嘀咕了一句:“其实怀素狂草才是正道,玄寂叔叔您偏偏不信我。” -- 第103页 李玄寂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过来,见过陈大人。” “是。”谢云嫣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李玄寂对陈济道:“此女自幼聘给小儿,来日为吾儿妇也,方才那些,就是她写的,见笑大方了。” 陈济忙回礼:“王爷为世子所聘,定为佳妇,姑娘秀外慧中,气质不凡,单单看这一手好字,显见得有林下之风,不与寻常脂粉等列。” 李玄寂淡淡地道:“她的字是自小跟着她父亲学的,当日谢知章号为长安第一才子,只教这一个女儿,这点功夫应该是有的,不算什么。” 陈济闻言,怔了一下,面上浮现起一种悲伤的神色:“原来、原来却是知章贤弟的千金,无怪乎笔下有此风骨,谢氏家学渊博,老大人和知章贤弟都是经世文魁,只可惜……只可惜……”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再端着姿态,而是微微弯下腰,竭力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对谢云嫣道:“谢家老大人当年曾为我恩师,汝父亦是我多年同窗至交,姑娘若不弃,可唤我一声世叔。” 谢云嫣来到长安多时,外人有提及她的祖父和父亲,大多鄙夷,如陈济这般和善的倒是少见。她心中十分感激,又诚心诚意地拜了下去。 “是,陈世叔,云嫣这厢有礼了。” 陈济还待再说几句,李玄寂已经摆手命谢云嫣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书案:“陈济,本王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件要事要交办。” 陈济知道后头有话在等着他,不敢大意:“燕王殿下有何指派,下官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寂注视着陈济,慢慢地道:“本王要你彻查当年谢鹤林一案,追究真相,还世人一个清楚明白。” 陈济听了,却沉默了下去,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他这样的态度,对于燕王而言,是无礼的、甚至冒犯的。 李玄寂却不以为忤,淡淡地问道:“怎么,本王使唤不动陈大人吗?” 陈济艰难地道:“此事,下官力所不能及也。” 李玄寂冷冷地笑了一下:“原来陈大人也认为是谢鹤林罪有应得吗?所以当年才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不错,顾全法理,断绝师生恩义,显见得陈大人分明是刚正不阿的君子。” 陈济面色灰败:“当年下官不过是大理寺小小一名寺丞,老师的案子是前头的大理寺卿鲁大人会同刑部和御史台一同审理的,下官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何况,下官家中有老有小,确是懦弱苟且,不敢说、不敢做,下官有愧。” 李玄寂不欲听他多说,只是强硬地吩咐道:“谢鹤林有罪,名声累及后人,本王既为小儿聘下谢氏女,自然不可令我燕王府门楣因此蒙尘,陈济,你在大理寺多年,素有贤名,时人传你慧眼如炬、断案如神,本王把这案子交给你,你务必要令本王满意。” 陈济苦笑:“殿下,您高看小人了,这案子翻不过去。”他抬起手,指了指天上,意味深长地道,“青天再世也翻不过去。” 陈济的这一番推脱,李玄寂恍若未闻,他从书架上取了一方不起眼的乌木匣子出来,置于案上,推了过去。 “此物乃当年先帝所赐,平日放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如今本王就借你暂用,便宜行事,若另要调度人手,去找赵继海,他手下的军士尽可为你所用,本王不为难你,你只要查出当年真相,告知于本王即可,余下的事情,不用你出面,本王自会料理。” 李玄寂向来倨傲,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大约全被谢云嫣消耗光了,分不出半点给旁人,他抬手打断陈济要出口的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半年为限,你若不能如约覆命,这正卿之位你也不配,回头就依旧当你的寺丞去,好了,就是如此,你下去吧。” 陈济素知燕王霸道凌人,但今日亲身领教了他的专断,不免还是张口结舌,半晌,他苦笑着拿起那方乌木匣子,打开看了一下。 这一看,手一抖,几乎把匣子掉到地上去,陈济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扑过去,差点跪倒在地上,好歹把匣子护住了。 里面是一块赤金牌子,方方正正,上面书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 这天过了晌午,李子默到谢家登门拜访,薛氏初次见到这般身份高贵的大人物,有些忐忑,十分殷勤地将他迎进大门。 但谢云嫣听见李子默的声音,反而转身躲进回自己房中,门窗紧闭,避而不见。 薛氏有点尴尬:“这孩子,看她平日大方,怎么今天忽然害羞起来了,世子稍候,您先在这里和我家敏行说说话,我去劝嫣嫣出来。” “不必劳烦谢夫人。”李子默神态矜持,但对薛氏说话还算是客气,“嫣嫣使小性子,在和我赌气呢,我自过去,就在门外和她说话,哄她一下,不打紧。” 薛氏想着这一对年轻的小冤家,你侬我侬是有的,拌嘴吵闹大约也是有的,不算什么,当下满口答应:“那世子自便吧,喏,就那边屋子,嫣嫣娇气,您都让着她点,别较真。” 李子默笑了笑,朝薛氏拱了拱手,过去了。 他到了房门外,先敲了敲:“嫣嫣,是我,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云嫣在里面一声不吭。 -- 第104页 李子默想了想,又绕到窗下,再敲了敲,低声道:“前头是我错了,向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且宽恕我一回,如何?” “世子言重了,我不敢当,你没有错。”谢云嫣淡淡地说道,语气间也不见得有什么不悦,甚至她还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如今是燕王府的世子爷,尊贵不同凡响,和小时候的阿默早就不同了,是我不该强求。” 李子默温和地道:“我和小时候并没有差别,嫣嫣,你是我的至亲,原来是,现在也是,你还记得吗,谢叔叔刚走的那一年,你生了重病,我半夜背着你去城里求医,我们没有钱,我跪在医馆外头给大夫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人家才肯出手帮我们,我生平轻易不折腰,只有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豁出去,这份心意至今不变。” 谢云嫣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是,我记得,你曾经对我很好、很好,我一直都记得。” 李子默接下去道:“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愧疚,怪我自己没用,让你吃了很多苦,我对自己说,我只有嫣嫣一个人,嫣嫣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嫣嫣过上好日子,你看,如今我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却闹得背心离徳的,岂不叫人心痛?” 明知道李子默说这些话是为了哄她,谢云嫣也却不过情面,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阿默,过去种种,孰是孰非我们不去说它了,我对你没有怨恨、也没有情意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便罢了。” 李子默见说不动谢云嫣,有些急了起来:“我都这样陪罪了,你还不依不饶的,也未免过了些,我算是明白了,你竟是个狠心绝情的人,难怪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温夫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在父王面前告状,惹得父王动怒,把温夫人送到净心庵去苦修,你谁也不亲、谁也不爱,莫非要做到众叛亲离才肯罢休吗?” 谢云嫣语气不变:“哦,你今天过来,是替别人来抱不平的吗?” “那也不是。”李子默的语气又和缓起来,“阿眉过来和我哭诉,哭得怪可怜的,温夫人前头被父王责打,伤得不轻,又在净心庵吃了苦,如今病得很重,我实在不忍心,但父王只说温夫人对你不好,该有此惩罚,叫我不要再管,我想着,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能有什么隔日仇?我知道,你是怪我平日对阿眉关爱太甚,故而心生嫉妒,这才迁怒到温夫人身上,不是我说你,是你狭隘了,我心里的人始终是你,你无端生事,实在不值。” 隔着窗,谢云嫣也不急,她好像在屋子里走动了一下,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做什么,一边慢悠悠地道:“那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李子默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一惯会哄人欢心,父王素来疼你,你去父王面前替温夫人求个情吧,放她回来,省得阿眉成天牵肠挂肚、以泪洗面,你们母女也能得团圆,岂不美妙?” 冷不防,窗子打开来,谢云嫣端着一盆水泼了出来,“哗啦”一声,正正地泼在李子默的脸上,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去你的美妙!”谢云嫣凶巴巴地道,“你快给我滚,找你的阿眉卿卿我我去,别在我面前显摆你的情深意重,没的叫人生厌!” 李子默已经是第二次被谢云嫣当面泼水了,上回还只是一杯茶,这回干脆是一大盆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把他瞬间淋成了落汤鸡,衣服都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他气得浑身发抖,怒喝一声:“谢云嫣,你大胆!敢对我如此放肆,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吗?” 他激愤之下,握住了拳头,就要闯进屋子。 幸而那边薛氏一家人听到动静,已经赶了过来。 族兄谢敏行虽是个文弱书生,这时候却毫无惧色,箭步冲了过来,拦住李子默:“世子您冷静些,这是我妹子的闺房,您可不能进去,有话好好说,我们大丈夫和姑娘家动怒算什么事呢。” 李子默对谢云嫣还有几分顾忌,对谢敏行那是全然不屑,他一肚子怒气,正好发到谢敏行头上,当下一把揪住谢敏行,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世子面前张狂,找死吗?” 薛氏大惊,扑过来去扯李子默的胳膊:“世子息怒,小儿无状,我给您陪罪了,您别……” 李子默的身手本来就好,在李玄寂身边□□了几年,如今更是一员悍将,哪里会把谢家老小放在眼里,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拨,就把薛氏推了个踉跄:“滚开!” 谢敏行大怒,抡起了拳头:“好小子,你敢动手打人!” 李子默冷笑着,轻易抓住了谢敏行的手,用力一握。 谢敏行惨叫了起来。 “李子默!”谢云嫣从房里冲了出来,厉声道,“放开我大哥,不然我去你爹面前告状,叫他揍死你!” 李子默的手顿了一下。 李玄寂素来冷酷严厉,唯独对谢云嫣多有爱护之意,大约是因为她脸皮厚、嘴巴甜,打小就爱往李玄寂身边蹭,蹭出来的情分,这个李子默是知道的,若她真去告状,保不齐李玄寂又要动怒,譬如苏氏就落得那般下场。 李子默犹豫再三,恨恨地瞪了谢云嫣一眼,面带不甘之色,推开了谢敏行。 谢敏行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谢云嫣愤怒地回瞪李子默:“婚书已经卖给你的好阿眉了,我们算是退了亲事,你和我再没有丝毫瓜葛,别上门来欺负我,我属兔子的急了也要咬人的!” -- 第105页 李子默被她气得半死,忍不住又要握拳。 谢敏行不顾自己手疼,挡在谢云嫣面前,大声道:“世子若再我对妹子无礼,我就是豁出命也要和你拼了,须知我们谢家不是没有男人!” 谢云嫣从谢敏行身后探出头来:“快走快走,不然我到你爹面前去哭,你为了温家的事情追上门来打我,分明是对他老人家不满,看你爹怎么收拾你。” 李子默终究还是畏惧李玄寂的,他和谢云嫣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愤怒地一跺脚:“恶毒骄纵,你居然变成这样一个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好,走就走,你今日赶我走,日后你便是求着,也休想我再见你一面。” 他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谢霏儿扶着薛氏上来,围住了谢敏行,担忧地看他手上的伤势。 谢敏行方才被李子默抓了一下,手掌都肿了起来,这下母亲和妹妹过来,他才觉得疼,龇牙咧嘴地痛呼。 薛氏差点掉泪:“哎呦,我的儿,可疼死你老娘了。” 谢云嫣泫然欲泣:“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哥哥,婶婶您骂我吧,我给你们惹事了。” 谢敏行忍痛:“不碍事,还能动呢,也不是特别疼,等下我去药铺找个伙计瞧瞧,不算什么,我是你大哥,若不能护着你,那像什么话,妹子你是瞧不起大哥吗?” 薛氏抹了抹泪,亦道:“是敏行自己冲动了,和嫣嫣没关系,傻孩子,你别放在心上,他皮糙肉厚的,他爹还时常揍他呢,不碍事。” 谢云嫣忐忑不安,退后了一步,嗫嚅道:“婶婶,您今天也看到了,我和世子闹僵成这样,其实我先前已经和他说过,退了婚约,各寻欢喜去,我当不了燕王府的世子夫人,要让叔叔婶婶失望了。” “说什么胡话!”薛氏变了脸色,斥责道,“莫非在你眼中,叔叔婶婶就是趋炎附势之人?” 她顿了一下,怕吓到谢云嫣,又把语气放温柔了起来:“固然你叔叔这次调任进京,是托了燕王府的福,我们心里着实感激,但若说因此就不顾你,那是没有的事,你是我们谢家的姑娘,叔叔婶婶既然收留了你,就是拿你当自家人看待,你能嫁给燕王世子,那是你的福气,我们替你高兴,若不能,我们也是一样疼你,没有丝毫差别。” 谢云嫣怔了一下,眼眶都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是,我知道了,婶婶,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不敢了。” 薛氏这才点头:“你叔叔和我是一个心思,你大可放心,没事儿,我们家的姑娘,模样生得美,又有满腹诗书才气,何愁找不到好人家,燕王世子若是对不住你,哪怕他再有权势,我们也不能嫁,大不了换一个,婶婶懂你,不怕。” 谢霏儿凑过来,故意笑眯眯地道:“反正我娘在替我找婆家,一个也是找,两个也是找,那都不算事儿,嫣嫣,你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让我娘帮你留意。” 谢云嫣含着小泪花儿,笑了起来,羞答答地道:“嗯,那我要生得俊俏的、能读书的、家里有钱的、性子温存的、能哄我开心的,差不多就这几样,婶婶您帮我好好看看。” 薛氏笑着啐她:“你们两个,把花花肠子给我收拾起来,那些个都是虚的,人要厚道老实最要紧,好了,走开走开,一边玩去,都不许淘气了。” 至此,这一场乱哄哄的闹剧终于收场。 到了后面,谢知节回来,薛氏和他说了白天的事情,他虽然唏嘘不已,但正如薛氏所说,他和薛氏的念头是一样的,还特地把谢云嫣叫过来嘱咐了两句。 “你十三叔虽然不才,但谢家人的骨气还是有的,断不会为了权贵折腰,你到了我家,和我自己的女儿也一般无二,婚姻之事,我们会替你着想,绝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谢云嫣心里感激,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着实把谢知节夫妇好好哄了一通,后来被薛氏笑着轰了出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谢霏儿还挤到谢云嫣的床上,好奇心满满,追问她和燕王世子的事情。 谢云嫣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若说我半点都不伤心,那是假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情意在那里,谁知道会走到这种境地呢,但若是因此叫我低头,那是不能的,随他去,好姑娘何患无夫,日后找一个比他强的,气死他。” “对!”谢霏儿义愤填膺,“那个燕王世子,我原听他名头响亮,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是个瞎的,温家的姑娘哪里比得上我们家的嫣嫣,早晚有一天让他后悔去。” 她们也不管这世上还有几个男人能比燕王世子更强的,总之,谢家的姑娘,将来嫁的必是大好儿郎,没有差的。两个小姑娘滚做一团,唧唧咕咕地说了许久,到了大半夜才各自去睡了。 —————————— 大约是睡觉之前太过闹腾了,谢云嫣的心里静不下来,迷迷糊糊地一直翻来覆去,好似睡着了、又好似没睡着。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打在窗子上,吵杂得很,那声音越来越大,叫人不得安生。 夜色那么深,黑暗的梦境如同狰狞的巨兽一般,张开了大口,把她紧紧地咬住了,她深陷噩梦,挣脱不开。 …… 第41章 前世的结局:求你许我来…… -- 第106页 冰冷的剑锋压在她脖子上, 身后的男人持着剑,紧紧地勒住她,她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这个男人袖子上的五爪金龙, 那是当今的天子光启帝。 光启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如同她曾经听过的一样,他站在高高的宫台上,对远处的李玄寂道:“玄寂,枉你谋划多时,终究棋差一招,没料到朕的手里会有这个筹码吧,对,把剑放下, 别冲动,若不然,朕一时手抖,这位小夫人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谢云嫣的脑子一片混沌,她又在做梦了,这个梦境过于纷杂, 她有点儿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背叛了李玄寂, 将她从燕王府劫持到皇宫,只是想起这个事情就觉得心里很悲伤, 几乎落泪。 夜幕浓重好似泼墨, 连星和月都被淹没了, 雪还在下着,覆盖了皇城的宫门、楼墙和地面,黑天白地如同穹庐。远处无数火把跃动着,雪遇到火, 发出噼啪的声响,清晰可闻,黑压压的士兵围在朱雀门前,肃穆列阵,无人出声,他们的金刀和长戈闪着寒光,指向高处的皇帝。 而李玄寂立于阵前,他比任何人都高大、也比任何人都骁悍,那凛冽的煞气似乎要把夜色和雪色都一起燃烧起来。 “皇上素日待我不薄,我虽不臣,却无意取你性命,放开她,我许你在骊山行宫安度余生。”李玄寂的声音如同这铿锵的刀剑,充满了冷酷,“你若伤她,我会将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把你的尸骨置于城楼下,任万人践踏,死无葬身之所。”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淬着血的利剑,没有人会置疑他的言语,连光启帝都不能,只因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凶如修罗鬼刹的燕王李玄寂。 光启帝的手凉得如同冰块一样,但他反而笑了起来:“好,我不伤她,玄寂,当此众人面,朕以天子之尊允诺,叫你的人马退出朱雀门,朕就放开她,你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慢慢商议今日之局,如何?” 李玄寂沉默了下去。 雪越下越大,隔着雪幕望过去,他的容颜似乎有些模糊,谢云嫣想要和他说话,但她的脖子被人卡住,嘴唇徒劳地动了又动,只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求求你,千万不要,她在心底这样呐喊着。 可惜他并不能听见。 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谢云嫣的肌肤,她觉得脖子刺痛,温热粘稠的液体滑了下来。 李玄寂终于抬起了手,微微向后一压。 赵继海在李玄寂的身后大声吼了出来:“王爷,不可!” “去!”李玄寂只是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坚决不容违逆。 士兵们无声地动了起来,井然有序地向朱雀门外退去,弓戈的寒光渐渐地熄灭下去。 朱雀门一点一点地合上,最后轰然关闭,将燕王的人马尽数拒于门外。 光启帝大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他猛然一把抓住谢云嫣,抛下了宫台,同时厉声下令:“左右,为朕斩杀燕王!” 谢云嫣被扔了出去,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半空中本能地叫了出来:“玄寂叔叔!”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太,被禁卫军们如雷般的应诺声所覆盖,但是,她无端端地觉得,李玄寂一定是听见了的。 因为他腾身飞跃而来,如同箭矢流星、如同风火雷电,快得令人无法置信,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谢云嫣。 她的手指已经垂到了地上,拂过那层雪,又被拉了起来。李玄寂在她背上一托,反手将她抓起,余势不歇,在空中一个回旋,一声断喝,挥剑而出。 宫廷的禁卫军冲了过来,齐齐呐喊着,朝李玄寂杀去。 李玄寂单手揽着谢云嫣的腰肢。她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他的身形是那么高大,她就如同一只鸟雀,几乎没有重量一般,依附在他的手中,随着他的动作挪转腾移。 无数刀剑砍杀过来,带着刺骨的杀气。精锐的宫廷禁卫军,是光启帝最后的依仗,他们效忠于光启帝,不要命似的冲杀过来。 数百或者是上千人,谢云嫣分不出来,因为四面八方都是人,层层叠叠地将李玄寂包围起来,黑暗中,她看不清刀枪的影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无数寒光闪过,鲜红的血液飞溅出来。 她听见刀剑交鸣的铁石声、卫兵濒死的惨叫声、还有肉或者骨头被劈开的声音、无法形容、令人毛骨悚然。 谢云嫣第一次距离李玄寂那么近,不,其实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距离,她被他搂着,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周围那么喧杂,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震动着,传递到她的脸颊上。 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用自己的身躯庇护她,遮住了一切刀光剑影。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血腥的味道浓郁宛如实质,那其中又带着清浅的白檀香气,既狂烈又清冷,一面似魔、一面似佛。 世人皆道燕王冷酷凶残,今日方知果真如此,世人皆道燕王神武无敌,亦是今日方知果真如此,原来这世间真有天降煞星,如鬼神附身,万夫不能匹敌。 光启帝将李玄寂困于朱雀门内,本以为可以置他于死地,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他单枪匹马,手里还抱着一个弱女子,竟能力敌千军。 他手中的剑格外长、也格外宽,异于一般兵器,与他强健骄悍的形体正相合,剑气纵横,带着尖锐的风雷之声,斩向重重来敌,就如同烈火泼向雪,雪顷刻就溶化了,所向披靡。 -- 第107页 朱雀门开始撼动起来,门外,燕王的士兵用撞木冲击着宫门,一下一下,隆隆如闷雷,门上的石灰簌簌地掉落下来,地面发出轻微的颤动。 光启帝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姿态,他惊怒地咆哮:“杀了他!快!斩杀燕王者,赏千两金、封万户侯!快替朕杀了这个逆贼!” 重赏之下有勇夫,然而,凡夫之勇又岂能与鬼神抗衡。 不断地有人倒下,断裂的头颅、四肢、甚至不知是身体的哪一部分掉落在雪地下,雪都染红了。李玄寂踏着鲜红的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走向上方的宫台。 光启帝步步后退。 李玄寂松开了谢云嫣的腰肢,把手移到她的眼睛上,捂住了。 “嘘,别看。”他温和地对她说。 “不、朕是天子,玄寂,你不能、不能……”光启帝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谢云嫣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那是剑刃穿透□□发出的声响,即使高贵如帝王,其实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陛下,我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如此,已经是我的仁慈了,且当作尽你我兄弟之情吧。”李玄寂的声音很轻,但却没有半分感情。 朱雀门轰然倒塌,燕王的士兵如潮水般奔涌进来,与剩余的禁卫军绞杀在一起,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争斗,不到片刻工夫,所有的禁卫军皆被杀戮殆尽。 赵继海和几名将领上前,跪在宫台下,低头伏身:“属下来迟,请王爷恕罪。” 经过那一场恶斗,李玄寂也已经遍体鳞伤,但他的身体仍然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的剑,永远不会弯曲,充满了凛冽的威武。 众军皆在台下下跪,对他俯首,宫城亦在他的脚下。 而他的脸色只是淡淡的,略看了一眼,确认四周确实已经安全后,放开了谢云嫣,不着痕迹地把她推开。 不知怎的,谢云嫣觉得委屈起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但是,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插了过来:“ 玄寂,是你吗?” 李玄寂霍然转身。 朱太皇在宫人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走过来,她看见了光启帝的尸体,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要跌倒。 李玄寂走过去,默不作声地跪下了,他是这样冷酷而强悍的人,却在朱太皇面前依旧保持了原来的恭敬。 朱太皇伸出手,她的手是颤抖的,似乎想要摸一下李玄寂,但他的铠甲上满是淋漓的鲜血,她大约是被惊住了,终究不敢碰触。 她颤抖了良久,终于失声痛哭:“玄寂,这个犯上作乱的逆贼是你吗?这个残杀手足的禽兽是你吗?哀家的好孩子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在剜哀家的心啊!” 李玄寂平静地道:“臣不得已,臣有罪,请太皇责罚。” “什么不得已!”朱太皇流着泪,怒斥道,“你这个煞星,早知道当日你出生时,就该由得先帝把你溺死,哀家后悔啊。” 她悲伤过度,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血,身体摇摇欲坠。 “太皇娘娘!”左右宫人悲凄地叫喊。 “太皇!”李玄寂伸出手想要扶住朱太皇。 朱太皇顺势抓住了李玄寂的手,她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手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玄寂,哀家后悔把你留下来,如果、如果……”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暗中飞出,射向李玄寂的后心,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如同蛰伏的毒蛇,倏然暴起,吐出了信子,无声无息。 而朱太皇正死死抓着李玄寂,他来不及回头。 谢云嫣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来不及思索,扑了过去,抱住了李玄寂。 尖锐的箭矢贯穿了她的后背,从心口透出,她张开口,本来是想叫一声“玄寂叔叔”,但是叫不出来,只有一口血喷在他的身上。 “嫣嫣!” 李玄寂倏然转身,她看见他眼中的神色,那么震惊、那么悲愤,那一刻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住了,他甚至有一些茫然、不可置信。 他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手握百万雄兵,震慑天下八方,强大而威严,谢云嫣没有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时候,好像这一瞬间,天和地都在他面前崩塌了,令他无所适从。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玄寂叔叔……”她抽搐地喘息着,用微弱的声音撒娇,“我好疼……疼得要死掉了……” 周围又响起了尖利的呼喝声、争斗声和惨叫声,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李玄寂的手是颤抖着,连身体都是颤抖的,仿佛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太冷、太冷,他紧紧地抱住她,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他一会儿惶恐地道:“不、不、嫣嫣,你不会有事的,别怕,我在这里,谁都不能伤到你!” 一会儿又愤怒地道:“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我……”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一滴泪落在谢云嫣的嘴唇上。 他的眼泪和着血,又苦又涩。 知道什么?不,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为什么落泪、为什么……把她抱得这么紧? 谢云嫣拼命地想要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悲凉,叫她看了心里很难过。可她没有力气了,身体软绵绵的,很困,好像就要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 第108页 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笨拙地试图安慰他:“您看,我命好……福气满满……分给您了,您没事就好……”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过,“哪怕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谁能料到竟一语成谶。 李玄寂好像支撑不住,他宽阔的肩膀塌了下来,挺直的腰身也佝偻了起来,他慢慢地俯下身,那个姿势,让谢云嫣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快要死了,这是濒死前的幻象吧,他看着她的眼神,如同这世界最温柔、也是最悲伤的情郎,他似乎想要吻她,但如同之前的无数幻象一般,终究不可触及。 “嫣嫣、嫣嫣。”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却那么轻,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燕王,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男人,在乞求她,“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可是,来不及了,想要说的话再也来不及说出口,谢云嫣的嘴唇动了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最后看了他一眼,连目光都是模糊的,如同被雪遮住的月色,无人可知。 她在他的怀抱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化成一缕风、或者是一段烟,从冰冷的躯体中浮了起来。 雪一直下着,覆盖了天与地,覆盖了他,他在雪中抱着她的身体,凝固成了雕像,一动不动,任凭雪落下,落了满身,仿佛一夜白头。 谢云嫣的魂魄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看着金戈铁马踏过这巍峨宫城、看着万千臣民跪拜在帝座之下,这世间有锦绣繁华、壮丽山川,大抵尽归他所有,也是当然。 须臾间,这一缕轻飘飘的魂魄被风吹上了青天,在天上打了几个转,又落了下来,落在菩萨座前。 深山古寺,莲花幡、明镜台、一炉香,佛的雕像无喜无悲,俯视众生。缁衣的僧人们穆然诵读着经文,木鱼声声,梵音不绝。 李玄寂跪在佛前,他脱下铠甲、披上袈裟,如同皈依的修罗,放下刀,低下头,终于向佛祖臣服。 圆晦和尚持着剃刀,为李玄寂剃度。 那一夜的雪还未曾褪色,连同他的头发一起落下。 圆晦和尚问他:“玄寂,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出家为僧,不反悔吗?” “是。”李玄寂如是答道,他抬起头,望着上首的佛,用他从来没有过的虔诚,低缓地道,“我愿意放弃帝王权势,放弃尘世间所有的富贵荣华,此身入空门,吃斋念佛,赎我业障,但求佛祖怜悯,让我……来世能与她重逢。” 远山外的钟声传来,悠长而苍凉,如同一声低低的应答。 谢云嫣张开双臂,朝他扑去,在虚空中想要拥抱他,可是,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嘴唇,不可触及,如同这一生一世,永远不可触及。 有风来,佛前笔直的轻烟飘摇了起来。 李玄寂若有所感,他伸出手去,颤抖着,试图抓住眼前的空气,喃喃地道:“嫣嫣,是你吗?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她微笑起来,在他的指尖逶迤盘旋,他身上残留着白檀香,如同这佛的气息,令她流连。 “如果真有来生,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再错过,嫣嫣,其实我、我一直都……”后面那几个字被他咽了下去,终究还是不能说出口。 香屑沉灰,白檀的味道消失了,只余空寂。 她叹息着,最后在他的指间消散。 —————————— 谢云嫣从梦中醒来,倏然翻身坐起,那一箭穿心的苦楚还那么鲜明,胸口很疼,疼得让她落泪。 她伸手抹了一下脸,脸上湿漉漉的,原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梦不停不休、反反复复,直到今天才做到了尽头,是的,她想起来了,那不是梦,而是曾经错过的遗憾,再也无法回头的前世。 他倾尽所有,在佛前求了一生,求一个来世,所以,她回来了。 她在那个下着雪的冬天离开他,渡过轮回的彼岸,在多年前那个桃花满枝头的春天与他重逢。 转眼至今,已是夏末。 窗外下着雨,万籁俱沉,唯有雨声不歇,“哗哗”地敲打着檐上的瓦片、院子里的青砖,打湿了这个夏天的夜晚。 谢云嫣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匆匆抓了一把伞,冲出了屋子。 —————————— 李玄寂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在下雨,或许是这雨声太大,才把他吵醒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境已经模糊了,完全想不起来那里面有什么,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好像心脏被一双手捏住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像是悲伤、像是痛苦,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他不明所以,对此感到了焦躁,起身走到窗边,抬起头看了看。 大雨如注,天地茫茫,窗外的那株棠梨树都在雨中萧索。 他在黑暗中伫立了片刻,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在屋外值夜的侍卫立即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发话,他举步向外走去。 侍卫急急撑开了一把伞。 李玄寂接过伞,他面色沉静如水,心里却翻涌着波涛,像是被鬼神驱使一般,急促地向前走去。 -- 第109页 他一路经行,整个燕王府都被惊动了,灯光次第亮了起来。 拂芳匆匆从后面追了上来,挑着一盏灯为李玄寂照明:“王爷,这么大半夜的,您要去哪里,可要吩咐下人们备马车?” 李玄寂恍若未闻。他要去哪里?不,不能说、不能思量,那突如其来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是惊世骇俗,但是,无法控制。 他走到了王府的大门前:“开门。” 负责守卫的士兵马上将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李玄寂走了过去,但他的脚步还未迈出门槛,又顿住了。 谢云嫣站在门外。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望着这边。 雨下得那么大,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好似浑身都淋湿了,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在这夜里、在这雨中,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以为是自己执念太深,以至于生出了幻觉。 但旋即,他大怒起来,迈着大步走到谢云嫣面前,厉声斥责:“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不在家里好好睡着,怎么出来乱跑?” 谢云嫣的脸上也一片湿漉漉的,大约是雨水,她被李玄寂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好像呆滞住了,傻傻地道:“我想见您,就来了。” 她看着李玄寂,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地一直念叨:“想见您,就是很想、很想……” 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离别时,他问她:“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隔了那么久,到如今,她想回答他:“好。” 可是,嘴唇颤抖着,那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辈子,他已经忘了,他端着威严冷肃的神情,一丝不苟,仿佛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妄念。 谢云嫣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她扔掉了伞,双手掩面,大哭起来:“玄寂叔叔,我想见你,不为什么,就是想见您。” 李玄寂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一把抓住了谢云嫣的胳膊,也不顾避讳,如同抓着一只小鸡一般,几乎把她拎了起来,拎进了燕王府。 拂芳挑着灯等在门口处,看见了眼前的这般情形,也不禁埋怨道:“小谢姑娘,您也太不懂事了,我知道您今天又和世子怄气了,就算要向王爷告状,什么时候不能来,这会儿,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似的,可不是叫人心疼吗?” 李玄寂听闻此言,脸黑了下来,吩咐左右:“去把李子默那个小畜生给我叫出来!” 谢云嫣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我、我……我想见的,只有玄寂叔叔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几乎屏住了呼吸。 是的,这孩子总是如此,她哄人的时候,能说出最温柔、最甜蜜的话语,差点要让他信以为真。 他沉下脸,冷冷地道:“拂芳,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裳,这幅模样,成什么体统?” 谢云嫣全身都湿答答的,一缕头发贴在胸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夏日轻衫薄,肌肤欺雪,青丝如墨,只有黑白二色,在昏暗的光线中,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艳丽。 李玄寂只是看了一眼,马上就目光移开了,转身想要离开。 但是,走不了,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袖子被谢云嫣拉住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还能偷偷摸摸抓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走。 李玄寂严厉地道:“放手。” 不放。谢云嫣哭得更大声了,手里的袖子也抓得更紧了。 拂芳急忙劝说:“小谢姑娘,不管您在世子那里受了什么委屈,王爷都会为你做主的,这会儿先别急,您不赶紧去换衣裳,小心着凉了要生病的。” 李玄寂又说了一遍:“放手。” 还是抓得紧紧的,谢云嫣还很重地抽了一下鼻子。 拂芳看着李玄寂的面色不对,觉得有些心惊胆战,担心燕王下一刻就要暴怒。 但是,出乎意料,李玄寂只是叹了一口气:“罢了,过来吧。” 他向前院的西暖阁的方向走去。 谢云嫣巴巴地拉着他的袖子,他的衣袖又宽又大,她也不敢靠得太近,把手伸得长长的,揪住不放,就像一只小尾巴黏在他身后。 一前一后地走到了西暖阁,伶俐的小丫鬟前头得了吩咐,早就飞似也跑去,取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 李玄寂下颌微抬:“去,换上。” 谢云嫣还是抓着李玄寂的袖子,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声:“您会偷偷地走开吗?” 李玄寂揉了揉额头:“我不走,在外面等。” “哦。”谢云嫣这才接了衣裳,进去了,还一步三回头的。 暖阁的门关上了。 过了片刻,里面似乎传来了悉悉索索更衣的声音,其实,在雨声中,那动静轻得几乎听不见。 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背过身去,看着夜色中的雨幕。 雨水如丝线、如落珠,不停地落在檐间瓦上,嘈嘈切切的声音越来越大起来,鼓动着耳膜,令人心绪喧嚣不宁,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手拢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 第110页 第42章 生病了,撒娇要摸要抱…… 很快, 李子默过来了,他得了消息,更衣梳发后, 匆匆忙忙地过来,见了李玄寂急忙刹住步子,又羞又愧地躬身道:“都是儿子惹的事,惊扰到父王了,儿子该死。” “听说今天你和嫣嫣起了争执?”李玄寂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但李子默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好像在黑暗中被凶猛的野兽盯上了一般,那种凛冽的煞气刺痛他的肌肤。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确实吵嘴了两句,也不算争执。”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几乎对李子默凭空生出了杀意。嫣嫣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李子默凭什么践踏她的心意?凭他燕王世子的身份吗?何其可笑。 李子默察觉到了父亲的不悦,赶紧低头:“我一时鬼迷心窍,为了一个外人和她吵闹,不值当,我早知道她性子倔,实在应该让着她, 我也后悔, 父王,我错了, 我这就向她陪罪去。” 李玄寂冷“哼”了一声, 勉强把心中那股焦躁的杀气按捺下去。不, 这样不好,眼前这个是他的养子,至少这几年来对他始终恭敬孝顺,找不出什么错处。老燕王李敢当年对他那么疼爱, 为人父者当如是,他也应该疼爱眼前这个养子才是。 李玄寂看了李子默一眼,语气冷冷的:“她之前和我提过,你若变了心意,不妨就此两断,她成全你,你自己思量清楚吧。” “那是断断不会的。”李子默着急起来,恨不得对天发誓:“她素来娇气,今天下这么大雨、大半夜的,还跑出来找我,情深如此,我若再负她,岂不是畜生吗?父王您放心,我先前确实有些花花心思,如今全都改过,日后一定好好待她。” 李玄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李家一向门风清正,容不得子弟有负心寡意之辈,你如此想,那就最好。” 暖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云嫣换好了衣裳,怯怯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张望了一下。 “嫣嫣。”李子默见了她,一个箭步过去,“你真是的,纵然是我有错,你分说清楚就好,打我骂我也是使得的,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因此淋雨生病了怎么办?” 谢云嫣前一刻还含羞带娇的神情,一见李子默马上翻脸,冷冰冰地道:“我和你再无半点干系,请你快快走开,我很见不得你这张脸,惺惺作态,丑得很,看了叫人不舒服。” 李子默念着她冒雨夜奔而来,心里甜滋滋的,纵然她耍点小性子,此时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宜嗔宜怒,动人得很,当下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哄她。 “是、是、你说丑就丑吧,但我这张脸也是你打小看惯了的,还请将就些,日后要长久相处的,别嫌弃我。” 李玄寂的脸上还是淡淡,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沉默地看着李子默凑过去,亲亲热热地和谢云嫣说话,他转过身去,再次想要离开。 “玄寂叔叔。”谢云嫣气得跺脚,“你方才答应过我,不走的,怎么能不算数?” 李子默拦住谢云嫣,语气微微带上了责备之意:“父王是何等人物,哪里能由得你这样胡闹,嫣嫣,听话。” 李玄寂回眸望了一眼,正正地和谢云嫣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秋水或者春波都难以形容,唯有天光可比拟,当她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落她的眼底,她只是在全心全意地期待着他。 纵然铁血如他,也不禁心软了一下。 “子默,你下去吧。”李玄寂终于发话了。 “父王。”李子默犹豫地叫了一声。 “下去。” 李玄寂的语气还是平静的,但那其中蕴含的威严却令李子默不敢再有任何置疑。 李子默只得小声地对谢云嫣说了一句:“我明天去看你,你别恼我了。”,说完就退了下去。 讨厌的人终于走了,谢云嫣又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小声地叫了一下:“玄寂叔叔。” 这个时候,拂芳亲自端着一碗姜汤过来:“来,小谢姑娘,外头风大雨大的,快进去,把这碗姜汤喝了,暖暖身子,稍等会儿叫人送你回去,有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李玄寂接过那碗姜汤,冷着脸,走进暖阁。 谢云嫣乖乖地跟了进去。 “坐。” 谢云嫣端端正正地坐好。 “喝。” 谢云嫣赶紧接过碗。 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脸色严肃得很,大约是在生气。 她不敢吱声,坐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只,捧着碗,就像小鸟喝水似的,一点一点的啄着。 李玄寂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把她完全笼罩了起来,看过去显得她越发的娇小柔弱。 她的头发还没大干,带着一种潮湿的雾气,她的眼眸中还含着夜间的露珠,盈盈欲滴,在朦胧的烛光下,本来应当如珍珠、似明月,但落在李玄寂的眼中,却让他想起了棠梨树上的小鸟儿,被雨水打湿了毛毛,蔫巴成一团,在那里啾啾叫着,最好要有人过去给它摸一摸。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指收到了袖中,仍旧端着严肃的表情:“说吧,子默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样哭天喊地地来告状,若是他过分了,我替你打他一顿出气。” -- 第111页 “我说了,不干他的事。”谢云嫣不高兴了,眉头打结,“我是为了您而来,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信我?阿默算什么,值得我这样,您看不起我吗?” “好吧。”李玄寂不动声色,“那你说,何事寻我?” “呃……”这下谢云嫣卡住了,她瞪圆了眼睛,望着李玄寂,小小的嘴巴张了又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吗?纵然端庄稳重如燕王殿下,原来也是个大骗子,在梦里骗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他却正襟危坐,摆出一幅凛然不可冒犯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要让她怎么说出口? 心口那处被利箭贯穿的地方似乎又开始抽痛了起来,痛得让她掉泪,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姜汤里面,泛起一点小小的涟漪。 为什么又哭?叫人头疼。 李玄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若有事,但说无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不怪我吗?”谢云嫣抽抽搭搭地问。 “不怪。”李玄寂保持耐心。 “那……您看看我,有没有觉得我生得特别顺眼,看过去,和其他人有那么一些不同?”谢云嫣眨巴着眼睛,尽量委婉地提示他。 “确实不同。”李玄寂看着谢云嫣,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见过比你更油嘴滑舌、淘气跳脱的姑娘,没半分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你大半夜的,冒雨跑来,哭了半天,就说这个?” 燕王殿下周身的气势明显沉了下来,如泰山压顶,差点要把谢云嫣压趴下。 谢云嫣弱弱地向后挪了一下,眼泪汪汪:“您说了不怪我的,言而无信非君子也。”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断地道:“闭嘴,把姜汤喝完,马上。” 谢云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满心失望,但她实在不敢再挑衅李玄寂了,只得又把头埋下去喝汤。 中间的时候,她还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李玄寂一下。 烛光摇曳,他坐在灯下,面容严肃,但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又似乎与梦中一般无二。 老姜和着红糖一起熬的汤汁,浓郁辛辣,尾梢又带着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谢云嫣双手捧着碗,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轻声道,“醒来以后觉得心里很难受,也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见您,一时忘情,跑了过来,惊扰到您了,是我过于唐突,十分无礼,请您不要怪罪。”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李玄寂只能看见她头发,柔软而浓密,宛如云朵或者丝缎。其实她说得不错,比起旁人来,她看过去总显得格外顺眼一些,瞧在这个份上,李玄寂决定原谅她。 她父亲早逝,母亲不慈,没人疼没人爱的,确实可怜,叔叔婶婶才见面不久,不甚亲近,无怪乎她会依赖他这个长辈,也是人之常情,李玄寂这么想着,心里却好像梗了一根刺,不太舒服。 他仍然板着脸:“这样晚的时候,哪怕不下雨,外头黑灯瞎火的也是不妥,一个姑娘家独自跑来,若是遇到歹人该如何自处,实在荒唐。” 谢云嫣眼睛红红的,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日后若有要紧事找我,就叫下人过来传话,我自会过去,不许再如此恣意妄为,听见没有。”李玄寂接下去却是这样说道。 谢云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泪,偷偷地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细若蚊声地道:“那,如果没有要紧事呢?比如就是今晚这样,想见您,可以吗?” 反正她觉得,就是可以在他面前骄纵一些,没什么打紧的。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那就是可以了?” 李玄寂站了起来:“夜深了,我让子默送你回去。” “不!”谢云嫣着急起来,不顾礼仪,否决了李玄寂的吩咐,“不要叫他,我和他已经退了亲事,这辈子我是决计不会嫁给他的,您不要再把他和我扯到一处去,我不愿意。” 她毫不回避李玄寂的目光,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道:“我要嫁的人必然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会对我一往情深、至死不渝,我才不要阿默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他不配!”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你自己考虑清楚了,日后莫要后悔。” 谢云嫣的眼角还噙着泪珠儿,她的神情那样认真:“玄寂叔叔,您觉得我不值得被人倾心以待吗?不值得让人生死相许吗?” “你自然值得。”李玄寂如是答道,语气平淡。 “那就是了,既如此,我这一世寻一个人,我一心待他,他也一心待我,两不相负,这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默做不到,我肯定要换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玄寂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你说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他走了出去:“过来,我送你回去。” 灯光下,他的背影格外高大宽阔,看过去就让人安心。 谢云嫣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他,还是一般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咬着嘴唇笑了笑,眼泪又落了下来。 —————————— 谢云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 第112页 身体热得很,好像在火焰中灼烧,把她的人都要烧得融化了,软绵绵的一滩,趴在那里,动弹不得。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她流着血倒在李玄寂的怀中,身体滚烫,但心口冰冷。 他好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想要回答他,但张开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好像这么走了,一生一世就再也不能相见。 她惶恐极了,拼命地叫着、叫着,却得不到回应,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近一些、一会儿远一些。 “这孩子莫不是又淘气,玩水去了,这大夏天的也能染上风寒,哼哼,老夫最见不得这种作践自己身子的人,稍等,多加些黄连,叫她吃吃苦。”有点耳熟,好像是那位迟老太医的声音,他每回见到谢云嫣总是气咻咻的。 “昨天晚上……淋雨,……姜汤无用……我疏忽了。”这个声音有点远,隔着屏风或是门,听不太真切,是李玄寂在说话。 谢云嫣倏然从梦中挣脱出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如同雨后燕子的呢喃,不可闻及。 接下去是薛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都怪我没把她照顾好,这孩子居然大半夜的自己跑出去,她原本是个懂事听话的,谁想到一下这样任性起来,真真叫人又气又心疼。” “……恐有妨碍,本王即刻离开……迟掌院医术甚佳……放心……” 不,不要走,谢云嫣在心里这样呐喊着,眼泪流得更急了。 不知道李玄寂是否因此察觉到了,或者只是因为不放心,想要再看一眼,他走了进来。 谢云嫣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矜贵、沉稳、一步一步靠近了,她知道是他,心脏狂跳,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正好走到床边,谢云嫣仿佛对上了他的目光,又仿佛没看清楚,那么晦涩模糊,埋藏在他眼眸的夜色之下。 她用软绵绵的声音叫了一句:“玄寂叔叔。” 他略微低了头看她。 屋子里光线昏暗,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又让她想起了梦中,隐忍的温柔、压抑的深情,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这种感觉令她既是欢喜、又是悲伤,心口隐隐作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氏在一旁,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她强行插进来,隔在李玄寂在谢云嫣中间,道:“嫣嫣,你看看,纵然你和世子闹翻了,燕王殿下得知你病了,还能亲自来探望,叫了掌院太医给你看病,这是贵人的盛意,你要感恩才是,怎么还呆呆的一句话都不说,怕是病糊涂了。” “无妨。”李玄寂淡淡地道,“谢家的老大人与先父乃是故交,当年曾嘱托本王照顾这个孩子,本王视她如自家晚辈,谢夫人不必拘礼。” 薛氏这才略微放心下来。 谢云嫣在薛氏面前不能多说,只能一直望着李玄寂。 李玄寂却侧过脸,避开她的眼神:“我去和迟瑞春交代几句话,你先歇着。” 他转身出去了。 谢云嫣气鼓鼓地捶了一下床,为什么去和那个老头说话,也不愿留下来陪她,叫人沮丧。 这么一用力,又是一阵头晕,她闭上了眼睛。 好在李玄寂没有走远,他在门外和迟太医吩咐着什么。 “这几天你亲自在这里看着,只说是我染了风寒,要你随侍。” “可、可、可是,王爷您这身子骨……说出去,怕是人家不信吧?”老头明显十分吃惊。 “需要的药材,到宫中取用,不用那些普通的,内贡的人参、灵芝之类,你和张辅说一声,说我要用,他自会取好的给你。” “可、可、可是,姑娘得的是风寒高热,那些滋补的东西反而不妥,依老夫看,很用不上吧?”老头子继续置疑。 不知道李玄寂露出了什么表情。 迟老头立即改口了,战战兢兢地道:“是,王爷的吩咐记下了,待老夫配几贴温补的方子,待姑娘病好了,给她慢慢调理,保准她四体康直、六脉调和,以宽王爷长者之心。” “如此甚好……” 李玄寂的声音浑厚威严,带着他特有的磁性,让人想起崇山峻岭中长风的回响,或者古寺禅院里梵钟的低鸣,落在谢云嫣的耳中,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她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只想着,生病了也没什么要紧,他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云嫣半梦半醒的,发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玄寂叔叔。”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却没人应答。 玄寂叔叔呢,他走了吗? 谢云嫣病得不轻,脑袋也不太清晰了,从方才一直念到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不行,要叫他别离开,一步都不要离开。她咬着牙,硬撑着从床上起来,脚步发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房门,想去找他。 出了门,扶着墙,吃力地走了几步,却突然听见一声严厉的呵斥:“你起来做什么?胡闹!” 是李玄寂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因为烧得厉害,视线也有些迷离起来,周遭的景物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李玄寂的面容映入她眼帘。心心念念,从梦里到眼前,他的身形高大,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是稳如山岳。 -- 第113页 “玄寂叔叔。” 她满心欢喜,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量,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朝他扑过去,扑得那么急、那么热切,担心慢一点他就会跑掉似的。 李玄寂疾步迎了上来,但她太过虚弱了,快到他面前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软,向前栽倒下去。 “嫣嫣。”李玄寂急急踏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 “哐当”一声,原本捧在李玄寂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碗里的药汤洒了一地。 她跌入他的怀中。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和男人雄性的味道,闯入她的鼻端,她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好似火焰燃烧,她想,大约是因为她病了,病得无可救药,烧得要晕过去了。 “生病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还能到处乱跑,但凡你懂事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替你操心,实在不该。” 还没等谢云嫣回过神来,就被李玄寂兜头训斥了。但他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好似怕把她吓坏了一般,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从怀里推开。 谢云嫣本来就站不稳,被推开了更是摇摇晃晃,差点又要摔倒,她好委屈:“我以为您又走了,我心里着急,您昨晚上才说的,我只要想见您,无论何时皆可,就是现在,我想见你,一直看着您,您别走……” 李玄寂眼眸的颜色暗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收住了,抿成了生硬的线条。 就在这时,谢霏儿进来了。 谢知节今日依旧去官署,谢敏行去学堂读书,薛氏刚刚跟着迟太医去宫里拿药,家里只留谢霏儿一个,她因为惧怕李玄寂的威严,方才一直躲在前厅,这会儿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嫣嫣,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眼睛一瞥,又看见了地上碎掉的碗和洒了一地药汤,不禁顿足:“哎哟,怎么洒了,可惜了,王爷亲自熬的药呢,蹲在厨房熬了老半天,可不容易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原来,玄寂叔叔是为我熬药去了。” 李玄寂的目光扫了过来,如剑一般。 谢霏儿自觉失言,一把捂住了嘴:“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她缩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扶着谢云嫣进去:“来,你快进去躺着,病了就要好好休息,跑出来作甚?” 谢云嫣只得在谢霏儿的搀扶下躺了回去。 李玄寂站在门口,又是一幅疏远的模样。 谢云嫣咬着被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眼睛眨了又眨,泪汪汪的,好像马上就要哭给他看的模样。 谢霏儿觉得怪怪的,好似她是一个多余的人,杵在这中间无处安放,她求助地看了看谢云嫣,硬着头皮问道:“嫣嫣,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说说话?” 谢云嫣好似虚弱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好难受,我要喝药,好霏儿,你快去帮我再熬一贴药吧。” “好、好,我这就去。”谢霏儿在李玄寂眼皮底下呆着,觉得浑身冒汗,听了谢云嫣的话,急急出去了。 此间就剩了两个人。 “玄寂叔叔。”谢云嫣看着门口,抽了一下鼻子,“您为什么站得那么远,您这么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慢慢地走了过来,到了一丈远的地方,又停住了。总是这个距离,叫她眼巴巴的,看得到、触摸不到。 谢云嫣烧得整个人都有点糊涂了,心里的那股执念却愈发强烈起来,她喃喃地道:“再近一点,我摸不到您呢,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呢?” 她的声音软绵绵、娇怯怯的,还带着点儿啜泣,她在撒娇,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欲滴不滴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蔫蔫的小雏鸟,歪着脑袋,“唧”了一声,叫人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终于抵抗不住,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越礼了,本不该如此,但他竟然无法克制,仿佛觉得只要能叫她欢喜起来,此刻就算是天塌陷了也是无妨。 偏偏她还得寸进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您对我不好,我心里很难过。” 简直无理取闹。 李玄寂耐着性子问她:“哪里不好?” 谢云嫣含着小泪花,抽抽搭搭的:“不给摸、不让抱、还凶巴巴的。” 反正她病了,格外放肆一些,多大胆的话都敢说。 李玄寂这会儿也纵容她,没有如往日那般端起面孔,而是微微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是蜻蜓沾过水面。 “摸了,不能抱,别胡闹。”他这样轻轻地哄她。 她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去,悉悉索索的就像一只偷油的小老鼠,抓住了他的袖子,她抽了一下鼻子,哽咽道:“不够……” 可是,没有更多了。李玄寂只能再一次沉默下来。 谢云嫣的眼眸里带着泪光,盈盈宛转,直直地望着李玄寂:“我生病的时候会做噩梦,梦见我死了,变成鬼魂……” “住口!”李玄寂勃然变色,厉声怒斥,“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天地自有神明在,岂可轻言生死,不许你口无遮挡!” 谢云嫣被凶了一下,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心里害怕,玄寂叔叔英雄盖世,您留在我身边,摸一摸、抱一抱,鬼神不敢近身,我就不会做噩梦了,这样您都不肯,可见您是不喜欢我的,我很难过。” -- 第114页 她生病了,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流了许多眼泪,让人疑心她莫不是水做的,她伤心起来,还要用李玄寂的袖子擦她的眼泪。 李玄寂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刚出生的时候,就爱抓住他的袖子往嘴巴里塞,长大以后这毛病好像也没怎么变,把他的袖子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在脸上蹭来蹭去。 偶尔不小心,他的手指会触及她的脸颊,指尖发烫,烫得生疼。 小时候,她小小软软的一团,到了现在还是一样,李玄寂甚至生出了另外一种妄念,想把这小小软软的一团捧在手心里,不知道会不会就那样融化了。他极力克制着,把手指拢在一起,死死地握紧。 就这样坐在那里,任由她撒娇着,听她絮叨着,就像春天屋檐下的小燕子,咕咕喃喃地其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总之,不要走,留下来陪她就对。 “嗯。”李玄寂低声应她。 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珠,念着、念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 一时无梦。 后头的时候,谢云嫣被谢霏儿叫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王爷走了。”谢霏儿端着一碗药,小心地捧着,呵了一口气:“嫣嫣,药熬好了,来,趁热喝了。” 谢云嫣呆呆的:“玄寂叔叔走了吗?” 谢霏儿理所当然地道:“王爷为了你的病,在我们家待了那么许久,自然要走的,难不成还要住下来吗?好了,你别任性,我看王爷对你是极好的,喏,这碗药也是他老人家亲手熬的,快来,这回可别洒了。” 谢云嫣气得捶了一下床:“大骗子,刚才叫他留下来别走,他分明答应了的,转头就不算数,果然,男人说话都不能听,是个王爷也不例外。” 捶床的时候,手举起来,才发现,她手里还抓着半截袖子,玄黑衣料,赤金云纹,还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那是李玄寂的袖子。 谢云嫣瞪着半截袖子,瞪了半天,渐渐有些心虚:“这是什么?” 谢霏儿一脸痛心疾首:“还用说吗,这是王爷的袖子,你抓着人家不放,王爷走的时候,只好把袖子撕下来了,你看看你,像话吗?” “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才不呢,我就是生气了,玄寂叔叔是骗子。”谢云嫣气鼓鼓地说着,却偷偷地把这半截袖子藏到了枕头下面。 谢霏儿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只好当作没看见,道:“别啰嗦,生病的人,快喝药。” 家里那个老仆妇陈妈妈过来,帮着把谢云嫣扶着坐了起来。 谢云嫣接过碗,喝了一口,愁眉苦脸:“太苦了,也太烫了,不然,略放放,我过会儿再喝。” “那不成,这药要趁热喝的。”谢霏儿板着脸道,“谁叫你生病了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没奈何,谢云嫣只得捏着鼻子突突地灌了下去。 一股子药味直冲脑门,呛得她几乎又哭了,她强烈怀疑迟老头真的放了许多黄连,不然不能这么苦。 “可怕,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苦的药,熬得这么浓,要苦死我吗?”她哼哼唧唧地抱怨着。 “那可不是。”谢霏儿居然点头赞同,“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自然是不同一些,那么大个的男人杵在厨房里给你熬药,可吓人了,眼见他熬得过火了,我也不敢吭声,只得随他老人家高兴去了,所以说,这碗药可金贵了,我觉得你差不多闻一闻就能好起来。” 提到李玄寂,谢云嫣的情绪又一下低落起来,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赌气地道:“是,王爷贵人多事,能花时间过来看我,又给我熬药,已经是份外的恩赐了,我还求那么许多,是我贪念了。” 谢霏儿赶紧指了指门外,又安慰她:“也不是,燕王确实是对你关爱有加,他说你做噩梦了会害怕,他走了,还派了赵都尉过来,守在门外,替你挡着魑魅魍魉,叫你安心养病。” 外头的赵子川大约是听到了,以为在叫他,站到了房门口:“我在这里,小谢姐姐有什么差遣吗?” 应该是李玄寂的吩咐,他此时披戴了一身重铁铠甲,手中持着一支长戟,以作震慑鬼魅之意,他往门口一站,雄壮魁梧,威风凛凛,把光线都挡住了,别说精灵鬼怪,就是谢云嫣见了,也吓了一跳。 “你这模样,愈发显得凶巴巴了,我便本来是好的,看了也要害怕。” 谢霏儿替赵子川抱起不平来:“嫣嫣说得不对,赵都尉这般威武英气,往那一站,镇宅安神妥妥的,多好。” 赵子川咧嘴一笑,拍了拍胸口:“不错,小谢姐姐,你别小看我,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一身阳煞之气,那些个牛鬼蛇神见了我也是闻风丧胆,王爷即刻要离开长安,这段时间,专由我来替你们家守门,保管你不受噩梦惊扰。” 谢云嫣捕捉到了一个消息,急急追问:“玄寂叔叔怎么突然说要离开,是朝廷有事吗?” “呃?”赵子川发现说漏了嘴,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他不习惯在谢云嫣面前撒谎,还是老实回答,“王爷要去燕州巡察军务,少则月余,多则半年,归期未定,为的什么缘故,我也不太明白,我最近刚从燕州回来,琢磨着那里仿佛风平浪静的,也没有太大事情。” -- 第115页 谢云嫣想了想,摆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守你的门吧。” 赵子川走开后,谢云嫣摇摇摆摆地下了床,对谢霏儿道:“好霏儿,快来,帮我穿衣服梳头,我要出门一趟。” 她的腮上还带着高热的潮红,嘴唇青灰,脸色吓人得很,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虚弱的。 谢霏儿吃惊地道:“你病得这么重,不好好躺着,出门作甚?不成、不成。” 连陈妈妈都跟着吓唬她:“姑娘这就不对了,夫人才不在家,您就开始淘气起来,我和您说,我们家夫人是很凶的,小心她回来要骂你。” “我已经好了。”谢云嫣吃力地扶着陈妈妈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煞有其事地道,“霏儿不是说了吗,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药,我差不多闻一闻病就好了,喏,果然如此,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可精神了。” 她颤颤抖抖,如弱柳扶风,走一步要喘三下。 谢霏儿才不信:“我说笑呢,你也能当真,来,让我摸摸你脑门,看看是不是还烧着。” 谢云嫣把头歪开了,差点跌倒,吃力地咳了两声:“好了,真的,不给摸。” 她犯起牛脾气来,谢霏儿不帮她,她自己摸摸索索地换了衣裳,随意挽了头发,就想出去。 谢霏儿一个人有点抵挡不住,急忙把陈妈妈叫过来一起抓人。 谢云嫣勉强抬高声音,叫了一下:“五少爷。” 这是她打小对赵子川的称呼,一直不变。 赵子川马上应声而来:“小谢姐姐,我在。” 谢云嫣团起手,拜了拜,恳求他:“五少爷,劳烦你了,我要去找玄寂叔叔说两句话,你帮帮我,赶紧带我过去,迟了恐怕他就出城去了。” 小谢姐姐发了话,就是刀山火海,赵子川也不会推辞的,当下满口应承了。 谢霏儿和陈妈妈没想到谢云嫣还有这一手,哪里拦得住,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赵子川叫来了马车,谢霏儿实在拗不过,又不放心谢云嫣自己出去,只好一边埋怨着,一边扶着谢云嫣上了车。 赵子川亲自驾车,一路狂奔,赶了半天,到燕王府门口,他跳下来,跑了过去。 但守门的护卫却告诉他,燕王殿下片刻之前已经离去。 第43章 我就喜欢老男人 谢云嫣慢慢地从车上下来, 听了赵子川的回话,她低下了头,半晌, 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迟了便了迟了,那也无可奈何。” 她病容憔悴,眼角微红,风轻轻吹过,裙角拂摆,愈发显得脆弱单薄,浑然不似她平日活泼的神气。 赵子川突然过去,飞快地解下了马车上的那匹青骢马:“小谢姐姐, 你略等我一下,我去把王爷追回来。” 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谢云嫣有些站不住,靠在谢霏儿身上歪了一会儿。 谢霏儿觉得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急起来:“真要命,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迟老太医若是知道了, 保管要叫你吃上十斤黄连。” “哼哼,他要是敢, 回头我就向玄寂叔叔告状, 我可是有人撑腰的, 不怕。”谢云嫣声音微弱,底气十足。 等了一会儿工夫,道路那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奔而来, 有风驰电掣之势,乌云踏雪,正是飞廉。 马上一人,金冠束发,披着银绣饕餮纹玄黑大氅,高大英俊如天神一般,除了李玄寂还会有谁。 飞廉径直奔到谢云嫣面前,一声长鸣,扬起了前蹄,才堪堪刹住了。 李玄寂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更显得凛然威严,他俯视着谢云嫣,明显十分气恼,皱着眉头,厉声斥责:“你出来作甚?有了病不在家里歇着,还胡乱逛荡,实在顽劣不堪。” 谢霏儿没意气,吓得偷偷地退到后面去了,缩成一团。 赵子川打马跑了回来,也只是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谢云嫣却不怕,她看见李玄寂,反而挺直了身体,抬起头来:“您为什么突然要走?” “长辈的事情,你做晚辈的不要过问。”李玄寂的语气愈发严肃起来。 “莫非因为您觉得自己是凶煞之人,才故意躲着我吗?”谢云嫣目光清澄,直直地望着李玄寂,言语毫不避讳。 谢霏儿被谢云嫣这一番话惊呆了,回过神来,拼命在后面扯她袖子,低压了声音劝她:“真要命,你别乱说话。” 李玄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晦涩的神色,他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眼前的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也没什么好瞒她,不如和她说明白了就是。 他淡淡地道:“这三四个月里,你和我来往过多了,才会惹来这场病,姑娘家禀性柔弱,合该好好养着,不近凶神、不沾恶煞,你若是哪天又犯糊涂了,嚷着要上门找我,终究不妥,燕州恰有要务需我处置,我暂去一段时日,你若有事,可交代赵子川去寻我,我会替你做主,不要胡思乱想的,快回去。” 他总是这样。 谢云嫣犹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次在燕王府病倒了,李玄寂什么也没说,却连夜离开王府。 更甚至,在前世,谢云嫣嫁入燕王府之后,李玄寂就远走燕北,经年不归。他曾经说过“我为煞星降世,命数不祥,若与你们多亲近,恐怕有所冲克。”。 -- 第116页 谢云嫣才不信呢。 她握住了小拳头,义正严词地反驳他:“命数之说都是无稽之谈,村夫农人才会信那个,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开生死病痛,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和您一点干系都没有,您为何如此迂腐?” 她努力地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喝了您给我熬的药,已经痊愈了,生龙活虎好得很,您不要大惊小怪的,硬要把没由头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她过于激动了些,又觉得一阵眩晕,差点要栽倒,身体摇摇欲坠的,她赶紧咬牙忍着,因此脸上泛起了一阵异样的嫣红,如山雨欲来之前的霞光,浓艳到极致,而成了颓废之色。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的颜色好似更暗了下来,他拨了拨马,飞廉向后退了两步。 “不敬尊长,不服管教,你最近越发轻狂了,是抄书没抄够吗?”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盈盈的泪光就涌了上来,在眸子里滚来滚去,很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她忍痛道:“呃,好吧……要抄就抄吧,只要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可以一气抄上十七八遍。” 她的声音柔软如同云朵,她的目光清澈如晴空:“您留下来,我的病马上就好了,我想叫您知道,世人传言都是谬误,您并不是凶煞之人,我在梦里听见菩萨对我说了,只要有您护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您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得时刻黏着您才好。” 她想起了梦中的前世,那一夜的大雪纷飞,她终究死在他的怀中。他是她命中的贵人,亦是她命中的劫数。 女人的话大抵口是心非,这会儿骗骗他有什么关系呢,她如是想着,哪怕时光重来,叫她再为他死一次,她也是情愿的。 可是,李玄寂却不听她的哄骗,他沉默了一下,只是冷静地道:“嫣嫣,别闹了,听我的话,回去。” 言罢,他将目光移开,拨动马头,就想离去。 谢云嫣急起来,勉强扑了过去,抓住了飞廉的辔头,拖住它:“我要怎么说您才信呢,我不是因为您才生病的,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只求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您也不能答应吗?凭地小气。” 飞廉性情凶悍暴烈,等闲人近身不得,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对谢云嫣亲昵得很,被她扯住了,就乖乖地停了下来,还把大脑袋凑过来拱了一下。 被飞廉那一拱,谢云嫣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趴下,怒视它,小小声地抱怨着:“人家生病呢,你这么大个头,还蹭、还蹭?” 李玄寂似乎微微地叹息了一下。 飞廉的辔头上装饰着八宝璎珞,李玄寂把那正当中坠着的三枚金铃摘了下来,轻轻放到谢云嫣的头上。 “以此为凭,许你三件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用低沉的声音道,“唯独今天这个不行。” 他倏然沉下了脸,喝了一声:“飞廉,走。” 飞廉高高地扬起头,“咴咴”长鸣,转头奔了出去,谢云嫣再也拦不住。 “玄寂叔叔!”她跟在飞廉的后面跑了两步,只觉得一阵头晕腿软,差点跌下去,幸而谢霏儿冲过来扶住了她。 有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掉到了地面,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谢云嫣低头看了一下,是三枚铃铛,精致玲珑,小巧圆润。 她扶着谢霏儿的手,慢吞吞地蹲下去,把铃铛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沮丧地蹲在那里,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霏儿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她觉得有点不信,又觉得不能不信,期期艾艾地问道:“嫣、嫣、嫣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样子,你是不是对燕王殿下……嗯?” 谢云嫣把头埋在膝盖里,抽了一下鼻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那么老了……” 谢霏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反而分辨了两句:“其实也不太老,算是年轻有为的,就你成天叫人家叔叔,生生给叫老了。” “……其实,我就喜欢老的。”谢云嫣幽幽地道。 谢霏儿“噗嗤”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 —————————— 谢云嫣这回病得有些重,时好时坏,缠绵病榻几乎一个月,在迟太医的全力诊治下才算慢慢地好了起来。 搞得老头子自己也纳闷:“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按老夫的医术,本该是药到病除才是,真是古怪,差点把金字招牌砸你身上了,说不得,莫非真是那位殿下的煞气太凶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云嫣“呸呸呸”地给“呸”回去了:“您向来是个通透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起愚人蠢话来了?什么煞气,您看过那么多病患呢,个个都是煞气冲的吗,若这样,把太医院拆了吧,搬座菩萨金身往那里一镇,包管天下无病,岂不更好。” 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这是外感风寒,内中郁结,体病与心病交加,反复在前世与今生的梦境中来回了几番,这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好了,倒觉得分外神清气爽,仿佛新生一般,把过往的尘埃都抛去了。 迟太医哑然失笑,摇着头走开:“独老夫一人通透也无用,世人并不能个个通透,好了,不和你分辨这个了,你的病好了,老夫也就放心了,若不然,等那位殿下回来,免不得要吃挂落,你不知道那有多吓人。” 李玄寂去了燕州,音信全无,好似打定了主意要躲到天荒地老似的,直叫谢云嫣气煞。 -- 第117页 她得空的时候,就把他临走时给的那三枚小金铃摸出来,手里摩挲着,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叫他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物尽其用了,想着想着,会在脸上露出贼溜溜的笑容来。 谢霏儿偶尔路过,看得心惊肉跳的,悄悄劝道:“嫣嫣,别犯傻,不行的,你想想,那个是谁,看一眼都要让人抖三下,你往上凑什么热闹,嫌命长吗?” “你不懂,等着吧。”谢云嫣把小铃铛抛起,又轻巧地接住,发出清脆的铃声,她翘起了小鼻子,意气满满,“待我拿下他,好叫你口服心服,你瞧瞧,我这么漂亮又聪明,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有什么不行?没什么不行!” 谢霏儿的头都疼了。 这期间,李子默屡次登门,谢云嫣懒得理会他,叫赵子川守在门口把他给挡下了,李子默大怒,最后忍不住和赵子川大打出手,左邻右舍都惊动了,还是拂芳出面把李子默劝了回去。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入秋了。 李玄寂忽然回了长安。 他回来得十分匆忙,连夜兼程而至,坐在燕王府的正堂大厅时,身上尚带着仆仆风尘,饶是如此,依旧威严冷峻,那一身肃杀之气把温煜逼得差点要趴下了。 但因事关重大,成败在此一搏了,温煜不得不强作镇定,在李玄寂面前尽量把腰挺直起来,怎奈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发抖。 “王爷,小女年幼无知,受人蒙骗,小人得知此事,亦是惊且怒,但事关两家声誉,不可不慎,故而小人今日登门,就是请王爷替小人做主,还小人一个公道。” 李玄寂沉着脸,看了看跪在堂下的李子默:“你怎么说?” 他的语气似乎是平淡无常的,但却令李子默出了一身冷汗。 李子默没有什么可分辨的,他又羞又愧,低声道,:“儿子一时轻狂,犯下大错,儿子有罪,求父王息怒。”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情绪,他不欲多说,直接问道:“你要娶温家的女儿吗?” 李子默把头伏得低低的,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可是,父王,我和嫣嫣打小就定亲了,这……” 此言一出,温煜面如土色,几乎捶胸顿足:“世子,你可要考虑清楚,那我家的阿眉该如何是好?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能不顾她。” 李子默被谢云嫣三番五次拒之门外,不免郁闷烦躁,温嘉眉趁虚而入,柔情款款,百般劝慰,这一来二去,明送秋波,暗渡陈仓,居然做出了些不可描述之事,还“不小心”被府里的老嬷嬷撞破了,告诉了温煜。。 如今温嘉眉在家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口口声声称此生非李子默不嫁,哪怕给他做妾也是使得的。 温煜痛心疾首,怒气冲冲地上门问责,拂芳得知后不敢主张,急急让人给李玄寂送信,这才让李玄寂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而此时,李玄寂只是强硬地对李子默道:“嫣嫣不愿嫁你,谢家的长辈已经和我提过此事,那桩婚约早就作罢了,你要娶谁,倒和她不相干,你不要想岔了。” “父王!”李子默不甘心,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李玄寂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我李家几代门风清正,不意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可知你品性败坏,当初是我走眼了,果然乡野竖子,不可教化。” 李子默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当下被惊得魂飞魄散,他跪行两步,扑到李玄寂跟前,叩头如捣蒜,“不、不、父王!父王!我错了!” 他心念急转,立即改口:“退亲之事,嫣嫣已经和我说过多次,我也知道她无意,早就断了念头,温姑娘和我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我们一时情难自禁,才做出了越礼之事,本打算等父王回来就禀明此事,早早去温家提亲,儿子是年轻莽撞了些,但从来重情重义,并无负心之举,求父王明查。” 李玄寂闻言,也不说话,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一个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依旧冷冰冰的。 温煜见着事情不妙,急忙上赶子配合起李子默来,对李玄寂拱手折腰,低声下气地道:“确实如此,小女和我提及,世子当日是应允了要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只是王爷这段时日一直不在长安,无法商议两家亲事,叫我们家稍等等,实在我是心里着急,见不得女儿害那相思苦,这才冒昧登门,惊扰了王爷,都是我的罪过。” 李玄寂沉默了下去。 厅堂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李子默如有芒刺在背,身体微微地发抖起来,汗水沿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转眼间,地上便洇湿了一片。 半晌,李玄寂才慢慢地道:“子默,我也并非老燕王的亲生骨肉,但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爱护、胜似亲生,我收下你做养子,也是一样的念头,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愿。” 李子默几乎落泪,语声哽咽:“是,儿子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且饶你一次,仅此一次而已,你好自为之。”李玄寂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文韬武略都在其次,男儿在世,当持身以正、俯仰无愧天地,慎之、慎之。” 李子默不住叩首,额头上都渗出了血迹:“是,父王的教诲儿子都记下了。” -- 第118页 李玄寂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去吧,自己找拂芳和管家商议婚事,既然你已经拿捏好了,就尽早娶过门,省得你们再生事端出来,没的叫我心烦。” 他说到这里,心里的怒气又升了上来,不耐烦地抬起脚来,将李子默踢了出去:“滚。” 对李玄寂而言,只是随便一脚,对李子默而言却是千钧之力,李子默被踢得飞了出去,摔在门外,他也不敢抱怨,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温煜目的达成,既是得意,又是惶恐,讪讪地朝李玄寂鞠躬:“多谢王爷做主,那往后小人和王爷就是儿女亲家……” “出去。”李玄寂对温煜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温煜二话不说,马上走了。 李玄寂坐在那里,揉了揉眉头,生平第一次对收养李子默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英明如他,居然也有差错的时候。 都怪谢云嫣那小骗子,当初可怜巴巴地黏着他,千万般哄他,他一时心软才……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要让她进来吗?”拂芳在门外轻声禀告。 想到她,她居然就跳到了眼前,李玄寂这么冷静刚毅的人,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进来吧。” 谢云嫣从外面进来,她姿态轻盈、笑意盈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好像总是这么活泼开朗的模样,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玄寂叔叔,我方才看到阿默和温大人一起走过去,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得意洋洋,好生奇怪。” “子默决定要和温家结亲,方才我已经允了。”李玄寂不太愿意多说这个,“婚事的操办他自己去和温家商议,我不太管这些庶务。” 他稍微顿了一下,看了谢云嫣一眼:“你当真不后悔?” “确实后悔。”谢云嫣听了这消息,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诧异,还点了点头:“后悔我先前眼瞎了,没早点和那种人了断,平白浪费许多精力,差点就错过了我的意中人。” 她又在一本正经地胡扯了。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桌案,端起严肃的神情:“你来做什么?” 他前脚才回燕王府,她后脚就跟过来了,这府里肯定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不是拂芳就是赵子川,或许也可能是下面的小丫鬟,她向来讨人喜欢,众人总是纵容着她。 谢云嫣早就习惯了李玄寂口是心非的样子,一点也不怕,反而凑到他面前:“来,玄寂叔叔,把手伸出来。” “又要胡闹什么?”李玄寂这么说着,却还是把手伸给了她。 他的手掌又宽又大。谢云嫣拿出一枚小小的铃铛,放在他的掌心里。 “以此为凭,允我所求,喏,说到要做到,现在是第一件事。”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掌拢起:“什么事?” 谢云嫣歪着脑袋,微笑了起来:“秋高气爽,万物成实,此乃黄金时节,人间有清风玉露不可辜负,繁花胜景不可错过……” 这是她一惯的风格,张口总要先来一番甜言蜜语哄他一下,小时候李玄寂还会训斥她,如今已经习惯了,很淡定地听着她咕咕哝哝,也不嫌呱噪。 不过谢云嫣还算识趣,看着李玄寂的面色不对了,马上干脆利落地道:“所以,玄寂叔叔,明天陪我去看花吧,城外十里落霞坡的桂花开得正好,我心心念念,就等你回来一起去了。” 他,堂堂燕王,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世人见他莫不拜倒,他不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你要我做什么?再考虑一下,嗯?” 谢云嫣才不管,她笑眯眯地指了指李玄寂的手:“言而无信非君子也,我就要玄寂叔叔做这事情,说好了,明天早上巳时正点,我在西城门等您。” 说罢,她也不待李玄寂再出声否决,就“哧溜”一下跑了,跑得飞快,生怕李玄寂把她叫住。 李玄寂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可惜她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他哑然,摇头笑了笑,手掌摊开,看了一眼掌心的那个小铃铛,又合拢起来,握得格外紧。 —————————— 翌日,太阳不甚大,天空中的云层仿佛浸了水,湿漉漉地堆积在那里,像是要溶化了流淌下来,风吹过来,带着白露潮湿的雾气,倒有些许缠绵的意味。 李玄寂没睡好,六更天就起床,在书案前独自静坐,坐到了巳时,还是骑马去了西城门。 谢云嫣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今天穿了一袭素罗撒翠襦裙,鸦羽般的头发高高地挽起,盘了最时兴的随云髻,斜插一支乌木发簪,除此外,通身再无珠饰,越发显得清丽脱俗,灵动如仙。 那匹雪里红站在她的身边,一人一马,引得往来行人不住地觑看。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十分不悦,板着脸打马从谢云嫣身边过去,径直出城。 “玄寂叔叔,您迟到了,我都等了老半天了。”谢云嫣看见李玄寂就微笑了起来,轻盈地翻上了马,跟了上去,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不过也无妨,不管多长时间,横竖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总会把您等到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了,他甚至没有回头,一出城门,反而催着飞廉疾驰起来。 好在雪里红也是匹好马,很快从后面追了过来,和飞廉并排而驰。 -- 第119页 “玄寂叔叔,您知道落霞坡在哪里吗?我可从来没去过,就指望您带路了。” “跟上。”李玄寂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两个字。 他的沉默并不妨碍谢云嫣的说话,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刚出笼的小鸟,快活得不得了。 “玄寂叔叔,你离开这么久,有没有思念长安和长安城里的人呢?也不写封信回来,我还以为您要一直到明年才能回来呢。我都思量好了,若是您秋天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若是冬天还不回来,那更好,来年开春,可以一起去看那牡丹或芙蓉,夏天呢,临水赏荷,总之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总会把您等到的。”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孩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在他面前说话这般没有禁忌。 不,其实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幼时的印象已经渐渐地模糊,此刻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青春的少女,如同春天里怒放的花朵一般,灼灼明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马在飞驰着,风从耳畔过,呼呼作响,李玄寂的心跳得越来越急促,不知为何,握住缰绳的手心出了一些汗。 他始终不敢回头,一眼也不能。 第44章 约会被拒,女鹅怒了要出……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工夫, 到了落霞坡,此处有桂花成林。 深秋时节,桂花盛放, 那一大片林子望过去如同撒了金子一般,细细碎碎、层层叠叠,千万重黄灿灿的花枝随风摇曳,似流云、如霞光,从天上落入人间。 这里其实地处偏僻,寻常没多少人来,大抵因为桂花不若牡丹雍容、不似梅花清雅,不入世人眼中。 也不知道谁和谢云嫣说了这么一处所在,让她巴巴地叫了李玄寂, 煞有其事地从城里过来,名其名曰赏花,其实远远地望一眼就够了,那些树看过去总是一个样,枝头堆满花,也分不出这一树和那一树究竟有什么差别了。 花香馥郁, 扑鼻而来, 还没到近前,飞廉就开始打起了响鼻。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太好, 骤然阴了下来, 才下马, 雨点就从天上飘了下来。 “哎呦呦,前两天太阳都好好的,怎么偏我今天出来玩,就开始下雨了。”谢云嫣抱着头躲到一株桂花树下, 抱怨道,“气煞人。”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谢云嫣一眼:“看看你,不能安分在家,无端端地要赏什么花,如今下雨了,可见天公也觉得你的念头十分无趣。” 口里虽然训斥着,他却动作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用手撑开,挡在谢云嫣的头上,替她遮住了雨水。 他的身材高大异常,手臂展开,围住了一大片,他的外衫是上等的蜀锦,厚实细密,盖在上面,外头风雨飘零,他的臂弯下,却漏不进一滴雨,自成一方小天地。 他尽量和谢云嫣保持着距离,手伸了出去,人却不靠近,那外衫自然遮不到自己,他在雨里淋着,不一会儿,头上、脸上就湿了。 谢云嫣不安起来:“玄寂叔叔,您被雨淋到了,您别管我,顾着你自己就好。” “说什么蠢话?”李玄寂冷冷地训斥她,“我就是在雪堆里打滚都不会生病,你行吗?一淋雨就病病歪歪,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他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谢云嫣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了。 正值妙龄的女孩儿,她无论做出什么姿势都是那么优美,低着头,脖子是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点点牛乳般的肌肤,上面垂着几缕发丝,似墨痕逶迤,一直到了领口。 李玄寂把脸转开了。 雨不太大、也不太小,就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桂花的香气仿佛都浸透到雨水里去了,随着风、随着雨,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缠绕在发丝间,甜蜜得令人发指,如同是她一般。 有一点小小的动静,悉悉索索的,就像小鸟儿蹦达了一下。 她偷偷摸摸地靠过来了。 香气愈加浓了一点,除了甜,还有一点清新的味道,似林间的月光、似山中的泉水,澄澈无暇,那不是桂花,那是她。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继续悉悉索索,她又靠过来了。 李玄寂继续向后退。 如是几次,谢云嫣把李玄寂硬生生地逼退了一丈,眼看着两个人都离开了桂花树下,李玄寂忍无可忍,喝了一声:“站回去,站好,不许动。” 谢云嫣抬起眼睛,无辜地望着李玄寂,眨了又眨:“玄寂叔叔,您讨厌我吗,为什么一直避着我?喏,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我有什么不好?全长安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真的,我不骗您。” “很好,非常好。”李玄寂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现在不回到树下站好,这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就要挨揍了。” 虽然明知道李玄寂是在吓唬她,但这会儿燕王殿下看过去确实是动怒了,目光如剑,差点要把她戳死,谢云嫣不敢继续挑衅,委委屈屈地退了回去。 飞廉和雪里红站在雨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飞廉就爱欺负雪里红,今天也是如此,它往雪里红身上拱了一下,雪里红被拱得踉跄起来,忍气吞声地往边上挪了挪。 飞廉继续拱,雪里红继续挪,挪了好几步,大约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朝飞廉小声地“咴咴”了两下,它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叫起来的声音也是温和的,没有半分力度。 -- 第120页 飞廉却安分了下来,不拱了,反而弯下脖子,用大脑袋在雪里红身上挨挨挤挤,很是亲热的情形。 雪里红被吓得僵硬住了,一动不动。 谢云嫣看着羡慕极了,嘀嘀咕咕地道:“人不如马,真差劲。” “你说什么?”李玄寂没听清楚,皱了一下眉头。 “呃,没什么。”谢云嫣眼珠子一转,转瞬又露出如花朵般明媚的笑容,用轻巧的语气道,“对了,玄寂叔叔,我要向您请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段诗词,接下去那一句是什么,我忘记了,您能告诉我吗?” 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瞬间,李玄寂似乎屏住了呼吸,他望着她,雨水从脸上流下,眼睛都有些模糊,如梦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我是武人,书读得不多,没听过这个,你别胡闹了。” 谢云嫣呆了一下,气鼓鼓地道:“您骗人。” 她的腮帮子鼓起来了,粉嘟嘟的,像一颗甜蜜的桃子。 李玄寂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微微地叹息着,低下头看她,却不说话。 谢云嫣又觉得尴尬了,把脸别过去,嘴里犹自嘀嘀咕咕的:“好了,我知道了,您就是喜欢教训我,我生气了,也不想理会您了。” 他错了,她的外貌虽然长大了,但心里实在还是个孩子,天真又任性。 少顷,雨停了,天又微微地放了晴,雨露沾在桂花上,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晶莹剔透,带着清新的水气和花的甜香。 李玄寂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脱了外衫,此时只穿着一件中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他身躯的轮廓,肌理结实流畅,体态颀长强健,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肩膀,每一处都充满了力度的美感。 谢云嫣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看得目不转睛。 李玄寂本在整理衣裳,注意到她的目光,警惕地转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谢云嫣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她目光游离不定,东瞟瞟,西瞅瞅,期期艾艾地道:“呃,我在看、看……那个,嗯……” 眼看着李玄寂的眼神越来越危险,谢云嫣情急之下,随手指了指:“我在看那个,我喜欢那枝花,玄寂叔叔,您去替我折下来吧。”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依言过去将树上那一枝桂花折了下来,递过去。 谢云嫣接过来,低头却把桂花嗅,用那枝花遮折半边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来,羞答答地望着李玄寂:“玄寂叔叔,您看,我与花孰美?” 李玄寂也忍不住莞尔:“小时候脸皮厚也就罢了,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要叫人笑话了。” “只有在玄寂叔叔面前我才这样,率真自然,有什么不好,其他人不懂我,玄寂叔叔难道也不懂我吗?”谢云嫣眉眼弯弯,嘴角边的梨涡甜得可以盛下两盏酒,“我既生就十分美貌、绝顶聪明,自然要比旁人得意一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着说着,撑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何况,我这么厚的脸皮只给您一个人知道呢,别人面前,我端庄娴雅得很,怕什么。” 她笑起来的时候,能令春花秋月一并失色,此间唯有她是倾城,确实不假的。 李玄寂不敢再看,转过了身去。 但是,一枝花伸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摇晃了一下。 “此间无所有,赠君一枝秋。”谢云嫣柔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喏,我送给您的花,多谢您今天陪我出来玩耍。” 她赠过他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以及这秋天的桂花,这世间有千万般珍宝,却都抵不过这些。 李玄寂沉默地接了过来。 “玄寂叔叔……” 谢云嫣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从那边传来了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举目眺望,只见一骑从远处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却是一个老熟人。 赵子川策马奔到近处,见了李玄寂,飞快地下来见礼,而后从马上取了斗笠和蓑衣过来,有些讪讪的:“王爷,芳姑姑见下雨了,嘱咐小人过来给王爷送雨具,小人来迟了,让王爷淋雨,小人该死。” “无妨。”李玄寂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虽然全身都湿透了,但他器宇轩昂,就是那样站着,自然有渊渟岳峙之态,只能令人生出拜倒之意。 他略一摆手:“你先过去,稍等片刻,我有事要吩咐你。” 赵子川不明所以,恭敬地退到一边去了。 李玄寂的手又抬了一下。 赵子川急忙退得更远了一些。 谢云嫣憋了许久,这会儿巴巴地凑了过来,红着脸,小小声地道:“玄寂叔叔,我……” “你的心思用错了,不该用在我身上。”李玄寂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神色和声音都是平淡的,如同这雨后的秋色,带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清冷与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因为你父亲走得早,你自小孤苦无依,见了我,难免会生出孺慕之心,这和男女之情是不同的,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搞混了也不要紧,等你日后遇到心仪的男子,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 第121页 “不是这样!”谢云嫣焦急地争辩着,“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我有什么不懂,我不可能搞混,玄寂叔叔,我、我……” 她终究是害羞,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急得两眼泪汪汪的:“我念着一个人,睡着了梦里是他,醒来了心里想的也是他,难道这还不算吗,我心如磐石,再没有更改的可能,您一定要信我!” “不行。”李玄寂终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我生而不祥,命数带煞,注定一生孤寡,我的亲生父母、养父母皆是因此而离世,与我亲近之人皆不得善终,我不能害了你。” 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谢云嫣从来没有见到他这般温和,仿佛风从林间来,那么轻地拂过她。 “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必有如意佳婿讨你欢心,可惜却不能是我,你且放心,这一生一世,只要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许你岁岁无忧,恣意快活。”他如是道。 “可是没有您,我一点都不快活!”谢云嫣握紧了拳头,大声地道,她的神情倔强,一滴泪珠却从眼角落了下来,“玄寂叔叔,您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在这里,就在您的面前,您敢说您无动于衷吗、您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吗?” 她眉目如画、肌肤欺雪,明艳不可方物,如水中花、镜中月,不可念、不可及、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我有罪,不该生此妄念。”李玄寂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一般,他向后退了两步,终于转身,大步过去,跨上了飞廉。 “赵子川。”他一声断喝。 “是。”赵子川飞奔而来。 李玄寂指了指谢云嫣,对赵子川道:“送她回去,好生照顾,她若有不悦,我唯你是问。” 赵子川十分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小人遵命!” 李玄寂打马疾驰而去,不顾谢云嫣在身后呼喊着他。 “玄寂叔叔!玄寂叔叔!” 那么甜美的声音,无论听多少次,都会觉得身体滚烫。是的,他有罪,不该生此妄念,诸天神佛在上,降罪于他一人便好,从此后,他将远离她,不再贪心。 李玄寂一路狂奔,径直回了燕王府,府中的人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皆是惶恐。 “我要沐浴。”他只是简单地道。 到了浴殿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脱了衣裳,拎了一桶水,“哗啦”一声,直接从头上浇了下去。 秋意已浓,天气凉薄,那一桶冷水下来,激得他身上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甩了甩头,不够,远远不够,身体热得发烫,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整个人架在火上烤,皮肉焦烂、骨头生疼。 一桶又一桶的水不停地浇下去,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仰起头,近乎自虐地让水灌进口中、灌进鼻子,呛进了肺里,令他几乎窒息,直到最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弯下腰,咳了起来。 咳得那么剧烈,心都要从口里吐出来一般,他捂住胸口,似乎要把心按回去一般,用力地按住了。 大约是按不回去的。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把身体和头发擦干,换上了干净衣裳,当他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已经平静如常,神情冷峻而高傲,依旧是威严无上的燕王殿下。 侍从们觉得燕王今天看过去格外冷厉,整个人都好像从冰窟里出来一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他们低头俯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避得远远的。 李玄寂去了书房,他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下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本《礼记》,他不由地望过去,摆在下面另有一张小书案,她曾经趴在那里抄书,苦大仇深的小表情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她总爱偷偷摸摸描绘他的画像,被逮住了还要甜言蜜语地哄骗他,她的声音似云朵、似蜂蜜,叫人陷进去了就爬不出来,甜得要命。 李玄寂翻开了《礼记》,手指从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去,他表情淡漠,但目光晦涩,思绪都埋在心底,那么深,大约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可念、不可及、不可思量。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了一点吵杂的声音,打断了李玄寂的沉思。 “王爷吩咐过,别进去打扰他,赵校尉,你不如等等,明儿再来。”这是门外侍从的声音,在劝说着。 “我有急事,大哥,急得不能再急,求您通禀,王爷一定会见我的。”这是赵子川焦急的声音。 “我可不敢……” 李玄寂立即开口:“赵子川,进来。” 赵子川匆匆推门而入,跪下了,满面羞愧之色:“小人无能,有负王爷所托,向王爷请罪。” “出了什么事?”李玄寂不动声色,但他拿着书的手却突然抓紧了。 “小谢姐姐大哭了一场,很生气,硬把我赶走了,她说……” 赵子川偷偷地觑看了一下李玄寂的神色,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往下说,“她说有人薄情寡义,伤透了她的心,她如今万念俱灰,要出家去了。” 李玄寂吁出了一口气,气得差点笑了:“嗯?她要出家?她去哪里出家?” 赵子川吞吞吐吐地道:“她自己骑着马去法觉寺了。” 李玄寂面无表情:“法觉寺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不会收她的。” -- 第122页 赵子川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面上现出了扭捏的神色:“小谢姐姐确实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看过去又不像是说笑的,我有点担心,可是她不许我跟着,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寂似乎是不愿在这等琐事上再作纠缠,他抬了抬手,阻止赵子川继续啰嗦下去:“她一向淘气,花样百出,不算什么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子川不敢再多话了,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李玄寂的神色不见波动,依旧平静,他继续看着那本《礼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里面飘飘悠悠地掉下一张纸。 纸上有许多折痕,是当初揉成一团又摊平了,后来被人捡了起来,夹在了这书中。 那是李玄寂的背影画像,一身戎装,挟一袭风雪,不见其面,只见其形,神韵宛然如真,气势透纸而出。这是谢云嫣笔下的他。 记得她当初怎么说的来着?“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 此念缘何而起,竟无从得知。 李玄寂安静地看了良久,倏然合上书,站了起来,出去了。 外面的侍从迎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说话,而是自己去牵了飞廉过来,径直出了燕王府。 他打马去了法觉寺。 没什么缘由,只是去看看圆晦师父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如是道。 —————————— 空山寂寥,禅院梵钟,寺外的古树黄了,落叶满地,小沙弥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打扫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李玄寂策马而来。 知客僧恰在门口,见了燕王,急急上前拜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姑娘来过吗?”李玄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直接问道。 谢云嫣在法觉寺住了三年,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 知客僧答道:“有的,小谢师妹方才在这里,恰好静尘师太今天过来,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随静尘师太一起走了,有一会儿工夫了。” 李玄寂眉头皱了起来:“静尘是什么人?她们一起去哪里?” 知客僧不知燕王为何不悦,有些惶恐地回道:“静尘师太是莲溪寺的主持,和圆晦师父一般,是极有名望的贤德大能,时常过来和师父论道佛法,静尘师太说小谢师妹有慧根,平日就很喜爱她,今天带她回莲溪寺去了。” 李玄寂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我,莲溪寺在哪里?” 那迫面而来的煞气几乎要把知客僧吓趴下了,他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往北面的方向指了一下:“从这边山道过去,莲溪寺也不远,莫约就三五里路,在北山的山麓下,是座小小的庵堂,山门前有三棵银杏,殿下到时候一望便知。” 李玄寂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乌云堆积在半空中,黑乌乌地一片压住了山尖。风大了起来,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地上的落叶被风卷着飞来飞去,惹得小沙弥追在后面跑,嘀嘀咕咕地抱怨。 李玄寂拨转马头,一声清叱,飞廉撒开蹄子,朝北山方向跑去。 天色越发阴沉起来,连山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感觉。 山道崎岖,曲曲折折,恰如李玄寂此时的心绪,他向来铁血铁心,杀伐果断,便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千回百转,不知指向何处。 飞廉跑了莫约五里地,果然如知客僧所言,在山麓下看见了三颗银杏树,山门清静,石阶通幽处,石阶的尽处是一座庵堂,灰墙黑瓦,阶下生苔。 飞廉冲到门前,大雨正好“哗啦”一声倾盆而下。 李玄寂下马敲门。 一个小尼姑出来开了门,十分和善:“施主是来避雨的吗,请进。” 李玄寂牵着飞廉,跟着小尼姑进了莲溪寺,飞廉忽然叫了一声,脱开李玄寂的手,自己“哒哒哒”地跑过去,凑到佛堂的屋檐下,对着那边站着的一匹小白马挨挨蹭蹭,很是亲热。 那是雪里红。这小母马一见飞廉就害怕,“咴咴”地叫了起来。 “哎呦,那个那个,别欺负我的马。”谢云嫣听见声音,匆匆从里面跑出来,指着飞廉娇嗔道,“你真是个坏家伙,这么大个头,不能体恤人家点吗,非要挤过来做甚,人家不喜欢你了,走开走开。” 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朝李玄寂瞟了过来,眼波流转,欲说还休的模样,让李玄寂疑心她的话另有所指。 李玄寂端着一脸肃容,咳了一声。 谢云嫣这才慢慢吞吞地挪过来:“玄寂叔叔,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旁边的小尼姑恍然大悟:“施主是来找小谢师姐的吗?” “我是她的长辈。”李玄寂严厉地道,“这孩子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就开始闹脾气,说什么要出家,十分顽劣,还望师父们不要被她蒙骗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缁衣老尼姑从佛堂里走了出来,她身材矮小,面容平常,枯瘦衰老,站在那里却有松鹤清气,与这破旧庵堂相谐一体。 她对李玄寂合十一拜,不亢不卑地道:“在尘俗也好、入佛门也好,各有各的缘法,贫尼不强求,施主也莫强求,端看小谢自己的造化。” -- 第123页 她看了看谢云嫣,又板起脸:“菩萨座前,不可诳语、不可妄言,你自己且去思量清楚。”老尼姑指了指李玄寂,一点不留情面,“若别的也就罢了,若为了这个男人而赌气,去,贫尼不要你这弟子。” 堂堂燕王,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李玄寂的脸都黑了。 但静尘师太说罢,施施然地又进去了。 小尼姑不如老尼姑镇定,被李玄寂的气势吓得要命,抱着头躲了起来。 谢云嫣无奈,抓了抓头:“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您偏又跑来打岔,我和您说,静尘师父可喜欢我了,我拜在她门下,指不定将来就能当上这莲溪寺的主持,这下却被您搅黄了,玄寂叔叔你可真讨厌。” 李玄寂面无表情,指了指佛堂上的牌匾:“你?要做这里的主持?难怪,这寺庙看过去就要倒下来的样子。” 牌匾陈旧腐朽,已经缺了一个角,在风雨中还有点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看过去岌岌可危。 第45章 您不回来,我就等您一辈…… 谢云嫣把眼睛睁得圆圆的, 一脸无辜:“您说什么呢,菩萨面前,可不能出这样大不敬之语, 这是百年古刹,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庙不在大,有佛则灵,若不是有名堂的寺庙,我怎么会选在这里出家?” 她眼见得李玄寂的脸色又不对了,赶紧举手告饶:“好了,玄寂叔叔您别生气了, 快点进来吧,雨愈发大了,都要溅到身上去了。” 她引着李玄寂朝偏殿后面去,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客堂。 推门进去,有一股香灰沉屑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案几上供着香炉, 炉里数支残香, 皆已经冷了。 谢云嫣搬了两个蒲团过来,摆好:“山寺简陋, 您将就着些, 且先坐。” 李玄寂踌躇了一下。 谢云嫣马上把其中一个蒲团搬到边上去, 笑嘻嘻地道:“对不住,差点忘了,您不喜欢我和您太亲近,我离您远点儿, 不打紧。” 李玄寂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在和我赌气?” “没有。”谢云嫣举起手,止住了李玄寂的话语,神色自若地道,“有什么好赌气的,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吗?才不会呢,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便算了,我是个再干脆不过的人,绝不纠缠。” 外面下着雨,客堂里光线昏暗,堂上供奉着一幅水月观音的画像,大约是年代久远,被香火熏得褪色,边上都起了卷儿,观音的面容模糊不清。 李玄寂觉得喉咙里梗着什么,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噎得难受。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离得远远的。 雨声愈急,敲打在瓦片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绵不绝,除了雨水的声音,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了。 “等雨停了,就跟我一起回去。”李玄寂低声开口。 “玄寂叔叔您先回去吧。”谢云嫣神色不变,脸上还带着轻轻的笑意,“我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在这里多住两天,山间有禅意,说不定我就顿悟了,再不为俗世凡尘所苦。” 李玄寂本来想训斥她,但是看着她笑意盈盈,忽然觉得心头一刺,想说的话就说不出口,半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谢云嫣扭头看着窗外的雨幕,她难得有安静娴雅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那么柔软。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说他是不祥之人,而我呢,我有很多很多福气,我要日日向菩萨祈求,求菩萨把我的福气分给他,就如同我在他身边一样。”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应安乐无忧,嫁一个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将来儿孙满堂,我往日做事没有分寸,让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此间事了,我就离开长安,不再见你,日子久了,你自然就会忘了我的。” 谢云嫣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温顺地道:“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一眼,是惊鸿掠过春波,最是动人心魄,李玄寂倏然屏住了呼吸。 但只是一眼而已,她又把目光转开了,用轻快明朗的语气说着话,一点儿不见阴霾:“不见就不见,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在庙里天天念着您,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说不定那时候就会忘了你,我得到菩萨在梦里指点过,我上辈子欠了您的债,这辈子要还的,还完了,下辈子就好了,再也不会记得您了。” 说着说着,她又不正经起来,抱怨道:“所以,您不要再对我好了,免得我继续欠债,下辈子还得还,还不起就很难受,倒欠您利钱,越滚越大,要命,和您说话都没底气。” “还不起,那就不要还。”李玄寂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那么细微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下辈子再欠着也好。” 偏偏谢云嫣耳朵尖,恍惚听到了一些儿,瞥了他一眼:“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楚。”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端起严肃的神情,专断地道:“总之,我不许你出家,你若是还有这个念头,我马上叫人过来把这尼姑庵给拆了,你在哪里出家,我就拆了哪里,我看谁敢收你做弟子。” 谢云嫣“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知道了,玄寂叔叔,您果然还是这么霸道不讲道理,我也不敢违逆您的意思,说笑着呢,我才不出家,做尼姑要把头发剃光了,我这么一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若成了光头岂不可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曰,不可为、不可为也。” -- 第124页 她眼波宛转,似笑还嗔,听过去半真半假的,叫李玄寂无从分辨,只能沉默以待。 风吹着,雨水斜斜地落下,水雾四溅,如白色轻纱笼罩四方,一切皆在雨里,无所逃避。 “玄寂叔叔。”谢云嫣忽然叫了一声,抬起手,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 李玄寂下意识地接住了。 那东西落入他的手心,发出一点清脆的“叮当”声,又是一枚小金铃。 “这是第二件事情,玄寂叔叔,您别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我看雨吧。”谢云嫣指着外面的雨水,轻声道,“前有菩提度化处,后有观音明镜台,云沉空山,雨落禅院,此景你与我共赏,亦是人生乐事。” 她温柔地笑着:“赏花、赏雨,我还想和您一起赏雪、赏风,赏尽这世间万般景色,现在不行的话,不急,我等您,总会等到的,我还年轻,这一生那么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您说是吗?” 李玄寂不能回答,他把手收到袖子中,紧紧地抓住了那枚小铃铛,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能伸出手去,不能摸一摸她。 她即人间胜景,却只可远观。 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在这个小小的庵堂里,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希望雨不要停,一直下着,这样他才有理由不走。 —————————— 过了七八日,陈济登门求见。 这位大理寺卿来的时候,不在白天,却偷偷摸摸地在大半夜。 那时节,雨已经停了,秋意更浓,并不太冷,那股凉薄的味道却一直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去,叫人无端萧索。 陈济在外面只等候了片刻,李玄寂立即出来,在书房接见了他。 陈济捧着一叠宗卷呈给李玄寂。 “此乃殿下吩咐之事,下官幸不辱命,这里头有各色人证的供词,两封信是当年往来的证据,贿赂的财物,能够问得出来的,已经登记在册,银两不可考,其中一幅秋溟山居图挂在朱府的正厅,一尊文殊菩萨持经翡翠佛像五年前由朱家的大太太送到法觉寺供奉,这两样东西,下官最近亲自去看过,皆还在。” 他顿了一下,又指了指外头:“另有一个人证,当年撞死在谢家门前的一个举人,他的父母妻小得了钱财都不再声张,只有他一个兄长气愤不过,偷偷藏下了举证的物件,如今也愿意出面指认当年胁迫他弟弟去闹事的人,下官把他带来了,交由王爷处置,这天下,也只有王爷能护得他周全。” 李玄寂慢慢地翻看那一叠厚厚的宗卷,他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陈济揣度李玄寂的神情,心下有些忐忑,见李玄寂良久不语,他又取出了一方乌木匣子,恭恭敬敬地放到李玄寂的案上。 “此圣物归还殿下,若无此物,下官也不可能取得这些证物,但如今事情已经捅出去了,下官怯弱,只敢查到这一步,求王爷高抬贵手,不要再令下官为难,来日若圣驾面前问起,下官也只敢推说不知而已。” 李玄寂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朱家?朱太尉?他能有这般手段?谢鹤林按理也是个老狐狸,怎么就栽在他的手里了?” 此间只有两人,书房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把地上的影子映得飘忽不定。 陈济推后了两步,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压低了声音:“当年在舞弊中得利的,皆为世家权贵子弟,其父兄亲族在朝为官,欠了朱家的情,就得为朱家说话,先帝彼时多年病重,不问朝政,但屡有传言,先帝尝曰‘太子不类朕,恐不能负江山’,欲改立储君位,如今这位陛下,正是朱家的血脉……”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终究是大不韪,他不敢再往下了。 李玄寂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语气平静:“这些事情,你能想得到,谢鹤林不可能想不到。” 陈济苦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外人总道老师精明圆滑,是个老狐狸,其实他最是迂腐,明知如此,他却执意出头揭穿舞弊之事,应该早就料到了后果,朱家一手遮天,骇人听闻,若不推个有分量的替罪羊出来,怎么能服天下士子人心,老师一死,朱家出了恶气,那些不知情的士子也满意了,皆大欢喜。” 陈济摇了摇头,还是弓着腰,却一步一步向外挪去:“殿下,这些事情,下官出了这个门就不知道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当年还是太子时,就断了老师有罪,那他就是有罪,万万翻身不得,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人,慎之、慎之。” 李玄寂垂下眼帘,沉思片刻,突兀地笑了一下:“他们原先都想岔了,本王以为,这天下,应是李家列祖列宗和先帝传给皇上的天下,却不是朱家的天下。” —————————— 翌日清晨,李玄寂入宫求见光启帝。 天色尚早,才蒙蒙亮,光启帝刚起来,还在寝宫中,闻言有些惊讶:“玄寂有什么要事吗?这般十万火急。” 他自诩是个温和的兄长,对李玄寂一向亲近,当下道:“让他进来吧,朕也许久未见他了,甚是想念。” 宫人传了燕王觐见。 李玄寂今日过来,和往常也没有什么差别,他总是一袭玄黑衣袍,神色严肃,整个人看过去都是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 光启帝赐了座,笑着道:“你去了燕州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太皇前两天还和朕提起你,难得这几年四海安定,没什么战事,你要多陪陪她老人家才是。” -- 第125页 “是,太皇和皇上厚爱,乃臣下之幸,臣下为外臣,出入宫闱终是不便,不能时常伺奉太皇左右,心下有愧。”李玄寂一板一眼地回道,姿态和神色都是严谨恪慎的,如同一个臣子对于帝王,无可指摘。 光启帝含笑点头,温言褒勉了几句。 燕王手握重兵、武略无双,数年来为大周立下不朽战功,为国之柱石,难得的是,他对光启帝向来尽忠,如帝王手中剑,指向之处,从无违逆,这样的臣子,光启帝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今天这般,李玄寂大早上就过来,光启帝还要关心地问他一句:“玄寂找朕可是有事?” “臣确有一事,心中疑惑,不吐不快,故而斗胆来问皇上一句话。” “但说无妨。” “谢鹤林科举舞弊一案,皇上可知个中端倪?” 李玄寂看了光启帝一眼,神色间淡淡的,看不出他说这话的意思。 光启帝笑了起来:“朕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了,最近这段日子,大理寺的陈济上窜下跳地追查这桩旧案,惊动了许多人,朕心里就疑惑,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在撑腰。” 陈济手持“如朕亲临”的圣物,这东西出自何人手,光启帝不是不知道,心里早就有数,此时这么一说,不过是应个场面,旋即话头又是一转:“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此案早有定论,何必再去提它。” 李玄寂慢慢地道:“谢家有遗孤,犬子自幼与其订下了婚约,臣既为长辈,想着为她家正个名声也是应有的情分,故而叫了陈济去查这事情,没想到背后牵扯出了许多,令臣也十分吃惊,今日特此进宫,想问皇上的意思……” 光启帝笑着摇了摇头:“朕听说你儿子和谢家已经退了婚约,转向和温家议亲,既如此,没来由,你何必去费这心力?” 光启帝是个仁君,和朝臣们说话时都是一幅温文尔雅的做派,便在政事上也是温吞守成,恰如先帝当年所说“太子不类朕,恐不能负江山”,幸而内有朱太皇手腕精明、外有李玄寂坐拥雄兵,这两者一力护着光启帝,光启帝这龙椅坐得稳若泰山,时日长了,自然有帝王之仪。 他虽是笑着,语气却微微地沉了下来,他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居上位者的威严:“当年出事之后,朱太尉已经引咎退隐,朱家上下人等皆不知情,如今也不好再去苛责,何况,朱家,那毕竟是太皇的娘家,太皇向来对儿孙辈多有爱护,你是知道的,何苦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李玄寂闻言,神情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皇上所言甚是,那便是如此吧。” 年轻的燕王生性淡漠,人前总是一幅冷峻的姿态,光启帝只当他是一柄剑,锋利的、足以斩破万物的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而此刻,光启帝却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李玄寂马上敛起了神情,恭敬地道:“是臣唐突了,惊扰了皇上。” 光启帝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他温和地安抚道:“玄寂难得过来,不如留下和朕一道用膳。” 这时候,寝宫里面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陛下……” 纤手挑开纱帘,露出了一个瑰姿艳逸的女子,她刚睡醒的模样,云鬓疏松,罗裙半掩,眉目间春情浓郁,如海棠承露、胭脂微红,艳到了十分。 她似乎是刚刚才看到了李玄寂,立即惊呼了一声,缩到了纱帘后面,隔着帘子,娇嗔地道:“原来有外臣在此,陛下也不提醒臣妾,险些让臣妾丢脸了。” 光启帝又笑了起来:“玄寂不是外人,原是朕疏忽了,三娘勿怪。” 那女子却是朱三娘。 李玄寂立即站了起来:“臣失礼了,臣告退。” 不待光启帝挽留,他很快退了出去。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但秋天终究是清冷的,连日光都是一种萧索的白色,照着宫城墙、琉璃瓦,琼楼高台不见尽处。 李玄寂出了光启帝的寝宫,慢慢地在宫道上行走,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张辅垂手跟在后面。 “皇上几时纳了朱三娘?”李玄寂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如实答道:“有些日子了,原是刚入秋的时候,皇上偶尔感了风寒,太皇命三娘子前去伺奉,皇上怜她殷勤,就留下了,如今正得宠。” 李玄寂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后宫又要多一个朱氏女吗?” 这个问题张辅不敢回答,低头而已。 “这天下,应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朱家的。”李玄寂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心里一咯噔,想起了先帝临终前的那番托付,心中越发不安起来,讪讪地赔笑:“那自然是如此。” 李玄寂想了一下,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秋日中的巍峨宫城,轻声自语:“何况,我已经答应了谢家的那个小姑娘,要为她做主,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 张辅遽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 边塞鼙鼓动地来,惊破了长安一城秋色。 突厥国阿史那罗侯打败众多部族首领,夺得王位,是为莫多可汗。这位新任的可汗野心勃勃,对中原的富庶繁华垂涎三尺,遂于这一年的秋天,伙同吐谷浑、薛延陀等部,纠集大军数十万,悍然向周朝发兵,攻破安西都护府。 -- 第126页 大都护将军郭孝进仓促之间不能应敌,一路败退,连失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重镇,安西沦陷,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军报加急传到长安,朝野上下震动,形势凶险,此战若败,则国本动摇,山河不稳,文武百官忧心忡忡,皆道非燕王者不能御此强敌。光启帝连夜召见燕王,令其即刻率部出征,迎战突厥。 将军百战,当马革裹尸,为人臣者当为君主社稷尽忠,纵然凶险,也应效死,众人皆如是道。 长安的大雨如注,连绵不绝,已经数日不曾停过。 李玄寂领命,即刻调集麾下兵马。 长安城外,马蹄如雷,长戟如林,无数战马汇集而来,马蹄声轰轰隆隆,连城门似乎都要震动起来。黑压压的士兵列阵齐整,持着金戈铁盾,在雨中奔跑前行,雨水打在铠甲上,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弥漫成一片,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玄寂骑在马上,左右骁卫大将军列于其后。他的气势凛冽、目光冰冷,他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出,在滂沱夜雨下、在千军万马中,他毫无疑问是如山岳一般的存在,长剑指向,众军皆从之。 星和月都被大雨所冲散,天光黯淡,只有城楼上挑着长排的风灯,在风雨中飘摇,指向前路。 在这兵马涌动中,有一骑飞驰,出了城门,径直朝这边过来了。 疾风营的卫兵迅速策马上前,将来人拦住。 赵子川从赵继海的身后出来,跑了过去,和疾风营的卫兵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卫兵们让开了道。 一匹漂亮的小白马跑过来,谢云嫣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戴着青箬笠、披着绿蓑衣,在雨中朝李玄寂奔来。 “又来胡闹!”李玄寂倏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退下!否则以军法论处。” “这是第三件事。”谢云嫣拦在李玄寂的马前,她伸出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金铃,她跑得太快,有些喘,急促地道,“我想和您说两句话,只有两句,说完我就走。” 李玄寂的眼神在风雨中显得晦涩不清,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下雨的声音那么大,“哗啦哗啦”的,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声叹息。 他略一抬手。 左右骁卫大将军立即退后了。 “说吧。”李玄寂的语气是冷漠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云嫣双手合十,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就如同她在佛前的供奉,以檀香、以莲花、以顶礼膜拜祈求佛的慈悲。 “我想告诉您,我求过菩萨了,把我的福气分给您,本来我还要留一半的,现在大方一点,统统都给您,诸天神佛保佑您,血光不侵,邪崇弗近,您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着您。” 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似春华、似秋水、似天光垂落,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有月色弥漫过山林和原野,将他淹没,几乎无从抗拒。 她在担忧他吗?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是战无不胜的燕王,朱太皇也好,光启帝也好,还有朝中文武百官,众人皆对他说:“此战必胜,不破楼兰不须还。”,只有她,巴巴地跑过来对他说“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真是小家子气,令人发笑。 只有她会对他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她而已。 李玄寂的心刺了一下,有些酸、也有些疼,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会,这样不好,他是威慑四海的燕王,本不该有这样脆弱的感觉。 他的手指屈张了一下,有这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伸出手去,在众军之前、在万目睽睽之下,他能不能……轻轻地摸一摸她的头? 飞廉站得有些不耐烦了,仰起头,在大雨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鸣。 隆隆的战鼓倏然敲响,如同风雷涌起,冲破长空。 李玄寂的手又收了回去。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 风那么大,雨那么急,青箬笠亦不能遮盖,她仰起脸,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水,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年轻的女孩儿,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望穿了这一夜冰冷的风雨,她生怕他听不见,握住了小拳头,大声朝他喊道:“玄寂叔叔,您不回来,我就一直等,我说过,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总会等到您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雨打得断断续续的,李玄寂屏住了呼吸,唯恐漏掉一个字。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他的心口突然变得火热,如同烈焰焚烧,他想,如她所愿,他会平安归来。世人视他为修罗鬼刹,那也无妨,为了她,他甘为厉鬼,斩破一切,回到她的身边。 李玄寂深深地望了谢云嫣一眼。 目光交错,如同水与火。 然而,还没等谢云嫣看清楚,他一声断喝,倏然策马前驱。 万千军马追随在他的身后,如风云翻卷,如浪潮汹涌,奔腾而出。 他没有再回头。 —————————— 第46章 燕王想起前世 过了□□日。 这天大清早的时候, 法觉寺来了一个和尚,给谢云嫣传信,说圆晦师父要见她, 叫她去一趟。 谢云嫣也正打算去法觉寺为李玄寂祈福,当下就过去了。 百年古刹,还是旧时模样,曲径通幽,梵钟隐在山门外。 -- 第127页 下了几场雨,禅房深处的竹叶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看过去显得越发枯瘦。 圆晦也是一样,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皮子耷拉着, 宽大的袈裟披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好似一阵风来,这个老和尚就会随风而去一般。 他看见谢云嫣,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点微微的笑意,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云嫣急急捧了茶杯过来, 跪在圆晦面前, 双手奉给他:“师父,您怎么了, 不舒服吗?先喝口水吧。” 圆晦止住了咳, 拿过茶杯, 抿了一口,又放下了:“无妨,天凉了,犯了旧疾。” 他喝了茶后, 对谢云嫣道:“老衲如今年事已高,也不知何时会驾鹤西去,故而想将这几十年来对佛理的一些心得整理一番,抄录下来,留待后世弟子们参详,这事情需要一个帮手,你的几个师兄都不合我意,唯有你勉强可以使唤,接下去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寺里替老衲做事,可使得?” “师父既有吩咐,怎么有使不得之说。”谢云嫣满口答应,“正好呢,我有位尊长出了远门,我心里惦记不安,也想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如是,一举两得。” 圆晦又道:“我叫人在旁边收拾了一间房,这里等闲旁人也不得进来,你就住下,老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起什么、写些什么,随时传你过来,你可不能乱跑。” 谢云嫣只略一思索,便道:“如此也可,我给叔叔婶婶托个口信,交代一声,就依师父的安排。” 圆晦遂领着谢云嫣去了藏经阁,搬出了厚厚一叠经卷,两人对坐下,圆晦开始讲,谢云嫣开始记。 如是,写了半天后,谢云嫣放下笔,疑惑地抬起头:“师父,就这几段话,您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十遍,您确定,要我一字不落地抄下来吗?” “抄。” 谢云嫣低下头去,小声嘀咕:“我觉得,师父好像是故意把我抓在这里写字的,哎呦,我的手有点酸起来了。” “手若是酸,尽可以写得慢一些。”圆晦慢吞吞地道,“老衲算了一下,大约要写上四五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不急于一时。” 谢云嫣一脸惊恐:“师父,您什么心得那么多,可不得了,要这么着,我今年得在庙里过年了。” 圆晦板起脸:“早几年你都是和师父师兄们一起过年守夜的,怎么,才多久,就开始嫌弃起来了?” “那不是。”谢云嫣愁眉苦脸的,“您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油水,我是个俗人,无鸡亦无鱼,委实不可忍,罪过罪过。” “今天斋堂做了你爱吃的春卷,你等会子可以早点过去抢一份。”圆晦只得安抚她,“明日开始,老衲嘱咐他们天天给你做豆花、秋梨汤,素斋有素斋的好处,外头的人想吃还吃不到,不许矫情。” “好吧。”谢云嫣想了一下,勉勉强强满意了,“若有春卷、豆花、秋梨汤什么的,熬上几个月,也不是不可以。” 说话间,有个大和尚进来,对圆晦禀道:“师父,太皇娘娘遣人过来,召唤师父进宫讲经,使者此时就在外面等着师父。” “不见。”圆晦简洁明了地回道。 “呃?”大和尚呆了一下。 圆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老衲这段时间闭关参禅,不奉诏、不见客,即便是太皇娘娘的旨意,也请恕老衲不遵之罪,你就如此出去说吧。” 圆晦语气只是平常,但这庙里的和尚都知道这位方丈的性子,说如此,便是如此,大和尚无奈,只得出去了。 谢云嫣听得朱太皇的名号,想起上回在宫中她老人家赏赐的那壶玉液酒,有些心惊,偷偷看着大和尚走出去了,对着圆晦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师父做得对,太皇娘娘可不好伺候,您最好别理她。” 圆晦睁开眼睛,却温和地笑了笑:“太皇是为尊长,你就当尊老敬贤,不可不恭。”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中不自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她年轻的时候端庄淑惠,和你一样聪明又通透,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是老了,性子居然执拗起来,也是意想不到的。”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听师父的语气,年轻的时候就认得太皇娘娘了?” 圆晦一时忘情,自觉失言,马上收敛了神色,坦率而平静道:“老衲出身世族,未出家时也曾与朱家有过往来,太皇和太尉彼时都年少,呼老衲为‘兄’,旧事俱往矣,不必再提。” 谢云嫣十分敏感,察觉出圆晦的话里仿佛有些未尽的意味,但她看了看圆晦的神色,又觉得有些不安,她虽然淘气,但审时度势的本事是很好的,当下强忍着好奇心,闭上了嘴,把这话题给按下了。 于是又安静下来,圆晦讲经,谢云嫣抄录,一时无话。 差不多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圆晦才把谢云嫣放走,还一再叮嘱她:“天黑了,别乱跑动,千万别到寺外去,早点歇息,明天早起,继续写。” “是。”谢云嫣乖乖地应下了。 她回到圆晦叫人给她收拾的房间,很快睡下了。 到了夜里,又梦见了李玄寂, 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着抱住她,卑微地乞求。 “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 第128页 好,她一直想回答他,好的,可那一世却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看见他满头覆盖霜雪,她看见他在佛前求了数十年,那么苦,只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能不能许我来世? 真傻,他怎么能那么傻? 谢云嫣醒过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 年轻的姑娘想起了梦中的人,既是心痛,又是生气,恨恨地捶着床,自己唧唧咕咕着:“没见过比这还蠢的,老男人就是假正经,真叫人讨厌,哼,回来以后他要是还不开窍,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叫他后悔去。” 虽然这么抱怨着,可她还是牵肠挂肚的,满心不安,抬头看了看外面,夜色正浓,窗外一轮残月,几点疏星。 她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点起灯,翻出了一卷地藏经,开始为李玄寂抄经。 认认真真地抄完了一卷,天还没亮,月光将落未落,黎明前天色不尽混沌。 谢云嫣挑灯去了后殿的观音堂。 这个地方她常来,那三年,日日将经书供奉在观音像前,为李子默和李玄寂祈福,如今想来,大约是因为这样,菩萨终究怜悯她,才令她想起了前尘往事。 她虔诚地在佛前跪下,供奉佛以香烛、以经卷、以一片赤心,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向神佛祈求。 “菩萨在上,保佑玄寂叔叔此去吉祥顺遂,无灾无难,我不贪心,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让他早日平安归来。” 她拜了又拜,喃喃地道:“玄寂叔叔一生戎马不歇、征战四海,世人只记得他煞星之名,却不去记这太平盛世是谁为他们所守护,菩萨您明查这世间一切善恶,您须报他应得之功勋。” 她将脸伏在尘埃里,用柔软的声音低声地叹息着:“他若因此犯了杀孽,也求您不要怪罪他,菩萨,他过得那么苦,我心痛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她重重地叩下头去,一下、两下…… 拂晓未至,长夜未褪,周围的一切都是静寂的,佛堂里残留着香灰的味道,昏暗的烛光中,阿摩提四臂观音像持诸般法器,俯视下方,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庄严。 —————————— 李玄寂在梦中游走。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看见深山古寺、木鱼青灯,自己披着袈裟跪在佛前,似乎苦苦地在求着什么。 何等可笑,他是高傲的燕王、执掌天下兵马、手握生杀大权,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折腰,即使在梦中也不行。 他伸出手去,想把梦中的自己拉起来。 但什么也抓不住,他看见自己老去、死去、化为灰烬。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巨大的悲凉,不知所为何求,但终究是求了一辈子而未得。 就在恍惚间,跪在佛前的人又变了,变成了她。 “嫣嫣……”李玄寂喃喃地叫着,那两个字叫出口,在梦里也是一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虔诚地朝拜,向神佛祈求:“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佛的雕像微笑了起来,它的目光穿透了梦境,向李玄寂望了过来,冥冥中,李玄寂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应诺。 胡说,他不许,绝对不允许这样,李玄寂愤怒而惶恐,他拔出了剑,一跃而起,朝着佛像斩下。 剑光如雪,劈开了梦境,幻象倏然消散,李玄寂惊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心跳得厉害,剧烈地鼓动着,好像要冲破胸腔掉出来,他曾经迎战千军万马、跨越刀山血海,也没有这般难受过,这种感觉陌生而痛苦,叫他无所适从。 李玄寂跳下了床,匆匆披衣,大步走出了营帐。 天色未明,夜是黑的,星辰尚未坠落,东方却有一丝混沌的鱼肚白,明与暗的交界,一切晦涩不清,无从分辨。 值守在营帐外的卫兵们急急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去牵了飞廉过来,跨了上去。 “王爷!”卫兵们大惊,“您去哪里?” “不要跟上来。”李玄寂严厉地喝了一声,打马奔了出去。 他朝着长安的方向奔去,那是来路,亦是归途,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飞廉精神抖擞,一路疾驰,奔上了一座山丘。 李玄寂猛然勒住了马。 飞廉一声长鸣,扬起前蹄,几乎立了起来。 天开始亮了,一缕阳光从东方透出,落在山丘上。 飞廉踱了几步,停了下来。 李玄寂骑在马上,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是她的方向,她是不是在等他归去?是不是在佛前一直念着他? 真是个傻孩子。 他想她了,想起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她笑起来淘气的样子,还有,她嘴角边的小梨涡,其实,每一寸都印在他的心底,那么深。 他有罪,因妄念而生出的罪。 在拂晓时分,天光温柔,他就那样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想着她。 —————————— 是年冬,燕王世子李子默将行大婚。 -- 第129页 彼时,燕王李玄寂出征在外,不能为养子主持婚事,光启帝为表对燕王的嘉许之意,特为李子默颁下了赐婚的圣旨,并命宗正寺卿为主婚人,也算是风光无限。 燕王世子要娶的温嘉眉如今可不是公侯千金,不过是个小小户部侍郎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权贵明面上纷纷恭维,暗地里却道这女子好生手段,硬生生地把同母异父的姐姐挤下去,自己攀上高枝,或许这之后,温家又要起来了。 街头巷尾传闻联翩,连法觉寺这方外之地都不能免俗,寺里的明悟是个碎嘴的,绘声绘色地向和尚们说了一遍,连谢云嫣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被圆晦怒骂了一顿,众人才做鸟兽散。 这本来和谢云嫣也没什么干系,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转眼就抛开罢了,但没料到,李子默却在成亲的前一日找上门来。 那一天,时近黄昏。 零星的雪点飘落下来,如同天上撒了盐,在模糊的暮色里,把屋瓦和青砖都撒得一片斑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 谢云嫣才给圆晦抄录完佛语心得,听说今天斋堂做了糯米莲子糕,好吃得紧,她十分欢喜,蹦达着去了。 走到半道,才下了石阶,转过弯,迎面就看见了李子默。 他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了一层雪,连原本英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萧索了。 真不巧,这条道是去斋堂的必经之路,绕不过去,谢云嫣叹了一口气。 李子默看见了谢云嫣,眼睛亮了起来,迎了过来。 “嫣嫣。”他这样唤她,他的眉目间带着期盼和眷恋,宛如少年时,不曾改变。 “阿弥陀佛。”谢云嫣板着脸,指了指那一头,“施主,你走错路了,烧香拜佛在那边,你自便。” “我不是来烧香的,嫣嫣,我是来找你的。”李子默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一些。 谢云嫣冷冷地看着他。 那目光如同针刺一般,李子默的脚步顿了下来,他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惆怅的神色:“嫣嫣,我明天要成亲了。” “哦,恭喜世子。”谢云嫣干巴巴地应了一句,旋即警惕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成亲与我何干?你来讨贺礼的吗?我告诉你,那不能,我很小气的,一文钱都没有。” 李子默苦笑了一下:“我不要你的贺礼,嫣嫣,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望着谢云嫣,喃喃地道:“我后悔了,嫣嫣,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见异思迁,辜负了你的情意,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越近婚期越是想你,其实……其实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你原谅我吧,嫣嫣,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理所当然,只要他回头,总能看见她柔软而甜蜜的笑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久到他生出了倦怠。 但是,当她真的离开了,他又觉得心慌,好像什么东西缺了一块,补不回来。阿眉不如嫣嫣聪明、不如嫣嫣漂亮、甚至不如嫣嫣那般爱生气有情趣,总之,如今他看着温嘉眉,总觉得处处不如谢云嫣好,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要变了心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谢云嫣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天,体贴地提醒他:“世子,天还没黑,醒醒,别做梦。” 李子默急了起来:“我知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不娶阿眉了,我们两个照旧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更喜欢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那么好,我不信你能这般狠心绝情。” “别,世子这番美意我可消受不起。”谢云嫣摆了摆手,一脸真挚之色,“你和你的阿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谨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去吧、去吧、赶紧成亲去,别在我面前晃荡,没的叫人厌烦。” 李子默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愤怒又悲伤:“我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居然半点都不体恤我的心意,嫣嫣,你别太过分,你不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恨恨地道:“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般肆无忌惮,我可告诉你,我明日成亲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谢云嫣差点被一口气噎住,她痛心疾首地想着,她错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发现,原来李子默的脸皮可比她厚多了。 她倒退了两步,转过头,对着远处叫了一声:“明悟师兄。” 一个大和尚应声而至:“小谢师妹,怎么了,还在这里磨蹭,再迟一点,糯米莲子糕就要被抢完了。” 是的,她的糯米莲子糕可比李子默要紧多了,她就不该花这闲工夫和李子默瞎扯。 谢云嫣指着李子默,对明悟道:“此人不礼佛、不烧香,在这里对我纠缠不休,十分无礼,阿弥陀佛,我是一心向佛的人,菩萨在上,实在是听不得、见不得这等狂徒,求师兄快快帮我将他打发走。” 这个女孩儿生得漂亮又乖巧,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在法觉寺拜佛拜了三年,这寺里大小和尚对她都偏爱得紧。 明悟和尚义不容辞,挡在谢云嫣前面,对李子默合什一拜:“天色已晚,敝寺要关门了,施主请回,要烧香,明天赶早。” 李子默对着和尚可没那么好声气了,他冷笑了一声:“兀那秃驴,你可知我是何人?我乃燕王世子,你胆敢对我无礼,可知是何等不敬之罪,快快闪开,我不和你计较。” -- 第130页 明悟抓了抓光头,看了看李子默、又回头看了看谢云嫣,犹豫了一下,“蹭蹭蹭”地跑走了。 碍眼的和尚走了,李子默又把目光转到谢云嫣身上,深情款款:“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才让你又到这寺庙里念佛,我错了,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阿默啊,你忘了吗,嫣嫣?” 谢云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子默,慢吞吞地道:“阿默,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容我提醒你,你最好跑快一点,不然明天新郎官鼻青脸肿的可不好看。”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李子默皱了皱眉头。 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会儿功夫,明悟领着一大群和尚过来了,这群和尚格外有些不同,这么大冷的天气,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个个手里持着铜棍,气势汹汹地走来。 明悟还在添油加醋:“对,就是那个,自称燕王世子的人,他骂我们是秃驴,喏,在那里。” “岂有此理,便是燕王殿下来了,见了主持也要称一声师父,什么世子,敢如此无礼,待吾等打杀打杀他的气焰。” 法觉寺本是百年名刹,历代帝王推崇备至,皇族贵胄时常往来拜佛,寺中自然有护院武僧,还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天子脚下,太平盛世,这些武僧平日不得用武之地,正闲得发慌,今天听见明悟说有人上门挑衅,敢指着和尚骂秃驴,真是令人不可容忍,当下提了武器便杀将过来。 李子默岂是肯示弱的人,怒道:“便是秃驴,又如何,你们胆敢在我面前放肆吗?” 和尚们大怒,仗着人多,一声呼喝,一拥而上,棍棒朝着李子默挥舞过去。 此为佛家当头棒喝,专治不敬之辈。 谢云嫣笑眯眯地和明悟师兄打了招呼,袖着手,施施然地去吃她的糯米莲子糕,才不管身后打成一团。 到了那边,斋堂的大师父特别疼爱谢云嫣,一口气给她夹了七八块糯米莲子糕,还额外给她做了一碟杏仁酱,把那些小沙弥看得直流口水。 谢云嫣配着杏仁酱,吃着香喷喷的糯米莲子糕,真真是心满意足。 过了半晌,明悟来了,凑到谢云嫣面前表功:“我们把那狂徒打了一顿,他的嘴巴破了,眼睛肿了,头上老大一个包,可招眼了,明天成亲肯定好看。” 寺里的和尚其实是知道李子默的身份,那个是谁,一个忘恩负义之辈,抛弃了这么好的小谢师妹,别娶高门贵女,真真无耻,和尚们逮住了机会,自然要往死里揍。 “可惜了。”明悟“啧啧”了两声,“毕竟是燕王教导过的,那身手着实不错,我们那么多师兄一起上,也不能打断他的腿,后面被圆晦师父责骂了,大家赶紧散了。” 斋堂的大师父笑着骂了一句:“明悟,你犯了嗔戒,大不该。” 谢云嫣一脸庄重:“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各有各的好处,明悟师兄福慧妙严,是为大智慧,阿弥陀佛。” 她十分狗腿地分了两块糯米莲子糕给明悟:“喏,师兄,莲子糕都被他们抢光了,我的分你两块,你辛苦了,多吃点。” 明悟很是受用,还安慰了谢云嫣两句:“那个燕王世子印堂发暗、鼻梁突起,看过去就不是个福相,师兄我掐指一算,他一年内必有大难,你离了他是好事,别难过,他不配你。” 谢云嫣只是笑了笑:“那自然,配得上我的男人必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算什么呢。” 少顷,用过了晚膳,和尚们三三两两各自去做晚课了。 此时空山外的暮鼓敲响,在寂寥的寺庙里带起悠远的回音,倦鸟知归,扑扑簌簌地落到树枝上,摇落一枝白雪。 谢云嫣在廊阶下看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和李玄寂说过的话。 “若你秋天的时候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安静地看着她,叫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得很。 如今冬天的梅花快要开了,他还是不在身边,真叫人不悦。想起他的时候,心里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那糯米莲子糕还黏糊。 她方才留了三块糯米莲子糕,没舍得吃,又到后禅院折了一只白梅,一起用竹盒装了,供奉到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莲花台,不言亦不语,它俯视着脚下的拜佛着,面容上带着慈悲的笑,终年不变。 白梅未开,花苞上沾了残雪,莲子糕也已经冷了,供奉在佛前,不带一丝烟火气。 谢云嫣点燃了檀香,跪在佛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菩萨,我知道错了,阿默说他后悔,其实,最后悔的人是我。”她微微地闭上眼睛,喃喃地念道,“我后悔错过了那么多的时间,错过上辈子,险些还要错过这辈子,幸而菩萨怜悯,让我勘透这其中爱憎,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这辈子让我有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 她低了声音,把那个称呼含在舌尖,慢慢地吐出来,都是一股缠绵的意味,在这寂静的佛堂里,偷偷念他的名:“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没有风,檀香的烟气如同一条纤细的线,拉得笔直,升上青空,再没有回落的势头。 -- 第131页 —————————— 下雪了,北方朔寒,雪下得特别大,落在营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风吹来,尖锐如同远方的号角,雪光映寒衣,照见十里连营。 李玄寂累了,金戈铁马控雕弓,黄沙百战破铁甲,连日恶战,纵然骁悍如他,也不可避免感到了疲倦。 数十万胡寇强弓壮马、势如虎狼,临军对峙。强敌当前,他甚至不敢安寝,在这个夜里,只是靠着案几,小寐了片刻。 大约是因为这样,他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在做梦,又仿佛不是梦。 总是这样,一阖眼,她就浮现在他的面前,无从回避。 他看见在那遥远的长安城,也下雪了。 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她跪在佛前,仰起脸,她的容色如画,是名家用丹青勾勒出那娥眉连娟、明眸秋水,每一笔都描在他的心尖上。 他听见她在四下无人时,在佛前低语:“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柔软的声音,如同她从前哄他的时候,甜蜜得叫人心碎。 他叹息着,因为是在梦中,他可以肆无忌惮一些,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如果能够拥入怀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然后,在这个梦里,他真的抱住了她。 雪下得那么大,覆盖了天和地,苍白而冰冷的夜晚,血液都冻结住了。 她死在他的怀中。 第47章 千里奔赴,拥她入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埋藏了一辈子的话, 在这个时候说出口,却已经太迟了:“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 许我来世?” 最后的时候,她好像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柔而缱绻,或许,那是他的错觉。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来不及,就走了。 冷彻心肺、痛彻心肺,李玄寂抱着她的身体,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后来, 他在佛前跪了一生。 我倾尽所有,只求,来世能与她重逢。 可不可以? 佛终究是慈悲的,冥冥中,他听见了佛的应诺,可。 李玄寂大叫了一声, 从梦里惊醒过来。 “嫣嫣!” 她的名字脱口而出, 从心底、从舌尖,喊出来的时候仿佛隔了一辈子, 那么远。 他仓皇站了起来, 踉跄着走了两步, 又停了下来,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脚颤抖,无法支撑, 跪倒在地上,捂住了胸口,急促地呼吸着。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天那么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她终究还是死了。他离得那么远,忍得那么苦,一直都只能偷偷地想着她,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但是,她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他的怀中。 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甜,血腥的味道猛地从心口涌了上来,他咳了一声,咬着牙,硬生生地把那口血咽下去了。 为什么? 他居然这么傻,以为躲避开就能守护她,其实并不是。他的固执、他的忍耐是为了什么?荒谬而可笑,愤怒而悲伤,他自诩英明果决,竟在这事情上错得那么离谱,以至于……错过了一生一世。 四周寂寥,夜色重墨,烛光昏暗,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上,映得支离破碎。外面的风还在刮着,呜呜咽咽,如缕不绝。 他低下头,忡怔了半晌,一滴泪落了下来。 幸而重逢。 他在佛前求了一世,所以,他的嫣嫣又回到了他身边,她撒娇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如同从前,没有回应。 而他爱她,无论多少次,都同样爱上她,一如从前,更甚从前。爱而不得。 为什么? 他居然这么愚蠢,明明那么、那么地想她。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如同含着蜜糖的刀刃,甜蜜而痛苦,不可念、不可及、不可……抗拒。 他倏然提起他的玄铁长.枪,大步走了出去,大喝一声:“来人!” 立即有疾风营的亲卫兵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擂鼓。”李玄寂厉声发令,“传我令,三军齐发,今日,我须得斩杀阿史那罗侯,拿下前方于阗镇,众将士,随我即刻出战。” 雪落在他的眼睫上,他的眼眸比夜更深,比雪更冷,风狂乱地卷着,他立在那里,如不动山岳、亦如修罗鬼神,风雪在他面前也要失色。 卫兵没有半分迟疑,立即领命而去。 只在顷刻之间,战鼓擂响了,轰轰隆隆,如同风雷。 雪越下越大。 士兵们如同潮水一般翻涌起来,长戈成列、铁盾成行,一眼都望不到头。远处,不知有谁唱起了燕赵的战歌,士兵们用刀刃击打着铁盾,发出铿锵的声响,地面开始震动起来。 雪色如同要被点燃。 在隆隆的鼓声中,李玄寂跨上了战马。 飞廉一声长鸣,向着前方的夜色疾驰而出。李玄寂的长/枪指向前方,带着千钧之势,他是悍勇无双的燕王,这世上无人可以阻挡。 既然命数不祥,无论如何逃避不开,那这一次,他就逆命而为,为了她,他可以成魔成鬼,试与天争命,哪怕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处,再不分开。 倏然间,他归心似箭,要马上踏平面前的一切阻碍,他要回去,回到她的身边,把从前错过的都补回来、追回来,片刻不容耽搁。那是他在佛前求了一生才求来的机会,如此弥足珍贵,他不允许自己再次错过。绝不允许。 -- 第132页 这世上,无人可以阻挡。 —————————— 谢云嫣在法觉寺住了三四个月。 叔叔婶婶来接她回家过年,却被圆晦拦下了。 入了冬以后,老和尚咳得很厉害,身体越发地削瘦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很虚弱:“师父最近不太好,怕了来日无多了,小谢今年不妨留下和师父一起过年,或许明年这时候,你就见不到师父了。” 谢云嫣红着眼睛,差点哭了,生气地“呸”了好久:“菩萨在上,师父胡说八道,千万不要听他的,师父长命百岁,还要再活二三十年呢。” 圆晦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老而不死是为贼,师父可不想做贼,活得差不多也就够了。” 听圆晦如此说,谢知节夫妇也不好勉强了。 这一年的大年夜,谢云嫣是在法觉寺度过的,和前几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斋堂的师父给她做了葱油豆花、素腌三鲜、百合酥饼,样样都顶好吃,明悟还瞒着众人,下山给她买了烤猪蹄,她躲在后院偷偷吃了,也觉得心满意足。 山中岁月清静,看过去什么都很好。 可是,又过了几天,圆晦却有些古怪起来。 老和尚念佛多年,八面风不动,从来不疾不徐、不惊不躁,最近不知道怎的,却显得心事重重,特别是他看着谢云嫣的时候,会在眼中露出一种忧愁的神色。 谢云嫣以为是自己偷吃猪蹄被老和尚发现了,有些心虚,在老和尚面前挨挨蹭蹭,没话找话:“师父,您怎么了,最近老叹气,这可不好,叹气容易老的。” 圆晦却只是摇了摇头,用木鱼槌子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又开始说起了佛经。 …… 那一天,圆晦好像格外焦虑,和谢云嫣说话也心不在焉,连说起他最熟悉的地藏经都颠三倒四的,搞得谢云嫣很是纳闷。 到了晚上的时候,谢云嫣回到自己房中,理了一下今天所抄录的佛语,发觉与典籍中所记载的大有出入,她不知道是自己会意错了,还是圆晦说错了,觉得有些不踏实,想了半天,还是抱了经卷过去,想找圆晦问个究竟。 白天下了雪,这会儿已经停了,一轮残月如勾,照在雪地上,月光迷离,雪色苍白,禅房外,竹枝的影子都瘦成了一抹青烟。 圆晦房中还亮着灯。 谢云嫣走近的时候,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里面说话。 “大师,您已经护着那姑娘好长时间了,总不能护她一辈子,求您行个方便,尽快把她打发出去,我们瞧在您的份上,本来不好在这佛门圣地动手,但如今上头已经急了,发下话来,安西大捷,燕王即将班师回朝,待他回来就不好动手了,时日不多,须得尽快了结此事,不能再等。” 那声音非男非女,尖利阴柔,听过去居然像是宫中的太监。 谢云嫣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挨过去,摸到窗户边,踮起脚,从窗户缝中张望进去。 一个人背对着窗户,正在和圆晦说话,看他装束模样只是寻常,和寺里往来的香客差不太多。 圆晦盘腿坐在榻上,持着青金佛珠,闭目念了一声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一错不能再错,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小谢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不能害了小谢的性命,若有话,叫她亲自来和老衲说。” 那太监声音的人急了起来:“大师,上头说了,那姑娘若不死,我们几个办事的人就得去死,您一时固执,却多害了几条性命,您又于心何忍?” “老衲说不可,就是不可,任你说翻天去也是不可,老衲寺中有武僧弟子,近日已令他们严加防守,尔等若在寺中造次,休怪老衲翻脸无情。”圆晦的声音巍巍颤颤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太监有点气急败坏,冷笑道:“真真可笑,大师如今怎么突然慈悲起来,当年阮贵妃死的时候您不是袖手旁观吗,燕王的天煞命格不是您定下的吗,您做过的亏心事难道还少了?” 谢云嫣骤闻此言,遽然一惊,手抖了一下,碰到窗户,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 “什么人?”屋里的太监霍然看了过来,目光如电。 谢云嫣暗叫不妙,掉头就跑。 那太监反应很快,追了出来,速度迅猛,三两步就追上了谢云嫣,一把抓住了她肩膀。 他“哈”了一声,露出了阴森的笑容:“好,很好,没想到你这姑娘自己撞上门来了,省得我去找。” 谢云嫣手中的经书散了一地,她又惊又急,张口就要呼叫:“来人……” 太监的身量魁梧,力气大得很,立即伸手掐住了谢云嫣的脖子,阻止她出声。 谢云嫣的呼吸被卡住了,发不出声音来,脸憋得通红,她不甘示弱,狠命挣扎起来,朝太监的脸上抓去,使劲戳他的眼睛。 太监猝不及防,被戳个正着,他“啊”的一声惨叫,闭上了眼睛,但手里却丝毫不肯放松。 两个人扭打着,摔到了雪地里,滚成一处。 太监掐得越来越紧,他紧闭的双目中流着血水,愈发显得神情狰狞。 谢云嫣渐渐失去了力气,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了。 竹枝的影子摇晃了起来,似乎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就在这时,太监突然抽搐了一下,倒了下来,整个人砸到谢云嫣身上。 -- 第133页 谢云嫣差点没被那个沉重的身躯压扁,眼睛都冒出了金星,她艰难地咳了起来,咳得嗓子都一阵阵撕裂一般地疼。 她这才发现,太监的手已经松开了,无力地垂到一边。 她使劲推开那具躯体,爬了起来,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那太监已经死了,头上一个血洞,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红的白的液体。 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差点呕吐出来,急急把头扭开了。 圆晦站在那里,手里持着一个青铜烛台,烛台上也沾着红的白的液体,一团粘糊糊的。 他见谢云嫣安然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把烛台扔掉,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谢云嫣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还没有平复过来,她望着圆晦,又是感激、又是惊恐,一时间不敢靠近过去:“师父,这个人方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您、您……” 她忽然问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圆晦神色平静,弯下腰去拖那具尸体,他毕竟年纪大了,力气不足,拖了几步,很是吃力,便唤道:“小谢,过来,帮师父一把。” 他的声音温和,和往日一般无二,还是那个表面严肃,实际慈祥的师父。 谢云嫣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默默地过去,按照圆晦的意思,一起把那具尸体拖到了圆晦的房中去。 圆晦又出去把烛台捡了回来,摸摸索索地点亮了。 烛光模糊而昏暗,映在窗子上,人的影子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谢云嫣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圆晦,她跪倒在圆晦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原来,师父不是要我替您抄录佛法心得,而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一直留在这寺中,师父的大恩我没齿难忘。可是,我不明白,我和人无冤无仇的,为什么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求师父解惑。” 圆晦重新又坐回了榻上,慢慢拨动手中的佛珠,他听见了谢云嫣的问话,却只是闭目不语。 谢云嫣见状,只得皱起眉头,自己苦苦地思索了半天,犹犹豫豫地道:“他刚才提到阮贵妃、提到燕王的天煞命格,所以,我猜一下,当年阮妃娘娘的死和玄寂叔叔的天煞命格之说都是另有缘由的,为了让世人相信玄寂叔叔的命格,所以……” 她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当年阮妃娘娘死了,现在我也得死,因为我和玄寂叔叔过于亲近了,他为我做了许多事情,那我必然要被他的煞气所冲克,死于意外,是不是这个道理?” 圆晦终于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脑袋瓜子也转得太快了,你为什么不能装作猜不出来。” 谢云嫣仰起脸,小声地哀求:“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求您告诉我吧。” 圆晦看着谢云嫣,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像是在怀念着某种逝去的东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当初她一样,着实让我不忍心。” 这个时候,他不再自称“老衲”,他混浊的眼中也有了一种光彩,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亮得惊人。 他转头提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在俗家的时候,曾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很美丽、也很聪明,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从小就十分要好,我曾经和她约好了,待我高中状元之日,就娶她过门。” 他摇了摇头:“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她家里人就把她另嫁高门,从此我和她再不能相见,我伤心之下,就遁入了空门。” 谢云嫣忍不住问了一句:“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圆晦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她来找我,说她在那户高门中遇到了难事,求我帮她。那时候我想,只要是她所求的,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坠入阿鼻地狱的罪,我也会答应。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我犯下了大罪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后悔,正好,今日可以放下,做一个了断。” 谢云嫣越听越心惊:“当年的那个姑娘是谁?” 圆晦露出了一种仿佛是悲伤的笑容:“问那么多做甚?” 他伸出手去,推倒了烛台。 烛火倾泻在陈旧的木头案几上,慢慢地燎开。 “师父!”谢云嫣大惊。 但圆晦抬手,做了个姿势,“嘘”,阻止了她:“安静,不要叫、也不要吵,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当作今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谢云嫣惊慌失措:“师父,那些旧事都已经过往了,您如今能悔过,菩萨也不会怪罪您的,您何苦如此?” “好孩子。”圆晦轻轻摸了摸谢云嫣的头顶,和往常一般,微微地笑道,“你一定会告诉燕王的,对不对?你觉得燕王知道了以后,会放过师父吗?师父年纪大了,也活够了,师父一世清名,想给自己留个最后的体面,你就成全了师父吧。” 谢云嫣呆了片刻,火焰无声无息地开始扩大,从案几烧到榻上的草席。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模糊了视线,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言语。 圆晦的面容平静安详,如在菩提树下参禅,一身清净、了无尘埃。 他朝谢云嫣摆了摆手,轻声道:“师父是个罪人,理应受罚,世间万般皆逃不开因果循环,以此业火消除我一身罪孽,免得我来世坠入畜生道,小谢,你不要坏了师父的修行,去吧,回你尘世中去,日后,师父再也不能护着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 第134页 谢云嫣难过得发抖,但她好像又有一点明白过来,圆晦说的是对的,当年之事如果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以李玄寂的性子,断然不会饶过圆晦,彼时事发,可能圆晦更加无法面对吧。 火焰大了起来,爬上了圆晦的僧袍。圆晦无喜无悲,将那串常用的青金佛珠置于膝头,阖眼而已。 谢云嫣咬着牙、流着泪,慢慢地退出了房间。 火光跃动,烟雾弥漫,大火渐渐地蔓延开,圆晦陷入了火海之中,他那削瘦的身形在火与烟雾中扭曲,逐渐变得不可辨认。 谢云嫣用手捂住了嘴,眼泪汹涌而出。 寺里的僧人好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叫声。 “起火了、起火了、快起来。” “哪里?哪里?啊,好像是方丈那边。” “不好,快来人、来人啊!” 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哗,纷叠的脚步声响起,和尚们朝这边冲了过来。 有和尚看见了谢云嫣,大叫道:“小谢,师父呢?” 谢云嫣终于大哭起来,朝和尚们跑过去:“师父、师父还在房里,他没有出来。” 火势已经十分旺盛,整个禅房都烧了起来,火光熊熊,映红了黑夜,地上的雪都溶化了。 和尚们惊慌地叫喊着,有的去打水救火,有的试图冲进火海。 “师父还在里面。” “火太大了,师兄你不能去,已经不行了!” “小谢你先走开,这里危险。” “快叫一些人去藏经阁,把经书搬走,快!”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有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个个手中拿着刀,寒光闪闪、杀气凛凛,朝谢云嫣砍去。 谢云嫣尖叫了起来。 和尚们大叫起来:“何方歹人?定是他们放的火!” 护院的武僧冲出来,迎战上去,阻住了黑衣人。 两厢杀做一团。 那边火还在烧着,和尚们奔来奔去地救火,这边刀棍相交,呼喝斥骂,间或有人受伤,大声惨叫。火光和血光搅合在一起,把这个夜晚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和尚跑过来,人群纷乱,好像失去了章法,一切都陷入凶险境地。 谢云嫣想起方才那太监之言“我们几个办事的人”,原来太监是有同伙的,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什么角落里。 她今晚经历剧变,此时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在这纷乱的夜里愈发不知所措,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觉得似乎随时还会有人会跳将出来,朝她杀来,她下意识地抱头就跑。 在混乱中,她分不清方向,只见周围黑黝黝的景物在掠过,寺院里的佛像在佛龛中远远地望过来,好似悲悯,她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出了法觉寺。 果然,身后有人追杀过来,五六个黑衣蒙面人举着刀,在黑暗中如同夜猫一般,不声不响地围攻而来。 谢云嫣眼角瞥见了那些人,她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地向前奔跑。 追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嫣奔跑着,寒风从口鼻灌入,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气都要喘不过来,血液涌上来,脑袋晕乎乎的,只顾着一个劲地向前跑。 慌乱之间,她好像听到前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急促、沉重,好生奇怪,她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丝念头,这像是奔驰的马儿已经精疲力竭,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冲刺,是什么人? 就这么一分神,后面的杀手们已经追了上来,持着刀,当头就砍。 谢云嫣极力躲避,但她此时气力已竭,再也无法支撑,腿一软,摔倒在地。 刀刃无情地砍下来,在雪夜里闪动瘆人的寒光。 谢云嫣惊惧绝望,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当头一刀。 倏然,一声怒喝响起,宛如惊雷,一道光掠来,风火霹雳,带着千钧之势,风声呼啸,好像要把这黑夜都劈开。 一杆玄铁枪穿透了举刀的杀手,去势不减,带着他飞了出去,直到数十丈外,“夺”的一声,钉在地上。那杀手的身躯被挂在枪上,腹腔贯穿,犹未气绝,发出野兽般狂乱的哀嚎,在半空中抽搐着。 其形状惨烈,令其余人惊呆了一下。 只在这一瞬间,一匹黑马奔到了面前,它肌体高大、筋骨强健,形态如龙似虎,但看过去却虚弱不堪,好似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里尽头,口吐白沫,前腿一歪,一头栽倒下来。 马上的骑士腾身而起,如凶狠的鹰隼一般扑过来,人在空中,拔剑出鞘,其势如长虹贯日,锐不可当。 “燕王!”杀手中有人发出了嘶哑的惊叫。 但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李玄寂挟雷霆之怒,人到、剑到,锋刃所过之处,血肉之躯如同被泼了滚水的雪一般,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被劈开、被切断,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夜色下,如同世人所传言的那般,那个男人是修罗鬼刹,浑身煞气,肆虐屠戮,凡人之躯在他剑下如同豆腐一般,说碎就碎了,碎成一团肉糊。 血水四溅,碎肉横飞,谢云嫣惊恐睁大了眼睛,好像呆滞一般看着。 好像只过了片刻,暴戾的杀戮就停了下来,地上撒了一片残骸断肢,钉在枪上的那个人也已经僵硬了。风吹过来,空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 第135页 李玄寂归剑还鞘,大步走过来。 谢云嫣还傻愣愣地趴在地上,一脸茫然。 李玄寂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朝她伸出了手:“嫣嫣。” 他轻声叫她。 好像是她的错觉,他大口地喘息着,声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好像方才凶神恶煞的人并不是他,他此刻是那么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手居然有点颤抖。 谢云嫣几乎要哭,英雄救美,可以撒娇,真是个大好机会,她哆哆嗦嗦地把小爪子搭到李玄寂的手上。 刚刚才碰触到,他猛地一把将她搂到怀中,紧紧地按在胸口。 玄寂叔叔怎么可能这样呢?肯定是她又在做梦了。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身上带着血,腐烂的和新鲜的参杂着,是铁刃生了锈、掩埋在黄土下的味道,但在那其中,又有白檀的气息,是僧人虔诚膜拜,向云端神佛供奉的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直叫她头晕目眩。 这是冬天的夜晚,雪覆盖了大地,天是那么那么地冷,李玄寂在发抖,把她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久久不肯放手。 不得了,她的腰要断了,她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晕过去了,谢云嫣愤愤地想着。 然后,她真的晕了过去。 —————————— 谢云嫣并不喜欢下雪天,她曾经在李玄寂的怀抱中逐渐冰冷,看着他那么痛苦,却无能为力。 但是,好像这次的梦和原来不一样了,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炙热的怀抱,连冰雪都会溶化,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矜持自律的燕王殿下也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真是个叫人心慌意乱的梦呢。 她慢慢地从梦中醒来。 床幔低垂,烛光从十八重纹绣帘纱中透过来,带着一种绮丽的影子,落在李玄寂的脸上。 他坐在地榻上,靠着床沿睡着。他穿着一身铠甲还未脱下,那上面染着血,沾着土,已经干涸成斑驳的污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散下来没有梳理,连胡子都长出了一大截,凌乱地结在一起。 他带着一路风尘、满身狼藉,什么都顾不上,直奔到她的身边。此刻,他大约是累了,就睡在这里,依旧守着她,寸步不离。 谢云嫣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鼓鼓囊囊的,涨得发酸。 她躺着,他靠着,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黑又浓密,此时闭着眼睛,在眼睑下面映出了半透明的阴影,看过去不若平日那般威严,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48章 玄寂叔叔的温存与宠溺 他的眼线很长, 斜斜地拉上去,形成漂亮的弧线,他的鼻子又高又挺, 带着一种孤傲的味道,而他的嘴唇有点薄,颜色有点浅,这会儿紧紧地抿着。喏,仔细看看,她的玄寂叔叔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呢。 只可惜,那个胡子……啧啧,叫人没眼看。 或许是谢云嫣的目光过于火辣辣了,惊动了李玄寂, 他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他的眼眸里照出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藏在中间,那么清晰。 谢云嫣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玄寂叔叔……” 她小小声地叫了一下,就像小鸟啾啾的声音,还带着点儿委屈。 李玄寂神色间有些忡怔, 他一直看着谢云嫣, 仿佛隔了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那目光近乎贪婪, 似夜色深沉、又似火焰狂烈, 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让她看不懂、也让她心悸。 被他那样凝视着,谢云嫣不自觉地脸上发烧,身上的温度都热了起来,心口乱跳, 那情绪似是紧张、又似是欢喜。 她又怯怯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闭上了眼睛,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好像极力地在克制着什么,但他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叹息了一声。 “都怪我不好,是我命中带煞,才害你险些遭遇不测,幸好我还能及时赶到,多谢菩萨有灵,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到后头,喉咙里好像含了什么似的,微微有些沙哑,“嫣嫣,幸而你平安无事。”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玄寂叔叔,您说得不对,我遇到歹人,幸得您救我,您就是我命中的天乙贵人,所谓八字五行循环相生,我们两个相配,再合适也不过了,回头有空了我和您细说,圆晦师父是骗您的,什么命中带煞,就是他随口瞎诌的,根本就没那回事。” 她总是这样爱哄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俏皮又可爱,叫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就你爱贫嘴。” 一点都不疼,痒痒的,谢云嫣伸手在额头上摸了摸,软软地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听到消息,安西大捷,燕王班师回朝,要一个月后才能回到长安,没想到您居然一下就跳到我面前,就跟做梦一样。” “我撇下大军,一个人先行回来的,日夜兼程,总算飞廉争气,跑得比普通的马儿快一些。” 可怜的飞廉,绝世神驹都累得直接倒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在主人的催促下,是如何不要命地狂奔。 -- 第136页 李玄寂的语气只是平常,谢云嫣却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厚着脸皮追问道:“您为什么着急,莫非……是急着回来见我吗?” 李玄寂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烛光里,他的目光有一种温柔而缱绻的感觉。 谢云嫣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在胸口蹦来蹦去,想要蹦达出来。她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您不说话,我就当做是了。” 烛火摇曳,李玄寂的神色在朦胧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说是,那便是吧。” 谢云嫣不但心跳得快起来,脸也觉得热起来,她依稀觉得他和往常不一样了,却说分辨不出究竟,那就不管了,这会儿他格外纵容她,她就开始嚣张起来,哼哼唧唧地开始嫌弃。 “您一直急着赶路吗?胡子都这么老长了,也不收拾一下,哎呦,玄寂叔叔,说起来,您比我大了许多,果然,这样看过去,您确实很老了,啧啧。” 李玄寂用拳头抵住嘴,猛地咳了起来,他飞快地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你好好休息……” 话还没说完,脚步还没抬起来,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小爪子又轻又软,搭在他的手指上,没怎么用力,就像一只小鸟落在枝头,让他一下子停住了,不敢动弹,唯恐惊吓了她。 “您别走。”她低低声地叫他,她的目光比春水更柔软,望着他,只要一眼,就足以淹没他。她的声音就像棉花做成的糖,甜蜜又黏人,“可是,我就喜欢这样的玄寂叔叔,您老了我也一样喜欢您,每一天都在想着您,玄寂叔叔,您呢,是不是也一样在想着我?” 李玄寂想要回答,但心里的话埋得太深了,一时间竟无法诉诸于口,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的血液都开始变得滚烫。 “是不是嘛?您快说。”她摇着他的手撒娇。 李玄寂低下头,望着她,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道:“是。” 他应得那么轻、那么小声,仿佛只是一个叹息,不敢让她听见。 但她耳朵总是那么尖,她快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边的小梨涡可以盛下两盏酒。她拉了拉他的手指头:“玄寂叔叔,过来,低一点,哎呦,您长那么高做什么,我够不着了。” 李玄寂单膝跪下,跪在她床前,勉强保持镇定的神色:“什么……” “嘘。”谢云嫣轻声呢喃,“不要说话,我们悄悄的……” 悄悄的什么呢? 谢云嫣的手伸过去,碰到了李玄寂的脸。 李玄寂僵硬住了。 她放肆起来,手指摸过他的眉头、他的眼角、他的鼻尖,她的玄寂叔叔真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人呢,她摸了又摸,真是心满意足。 她的手柔软如同云朵、细腻如同脂膏,从肌肤上滑过去,宛如花瓣的触感,叫人战栗。 李玄寂一动不敢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若是平日,他要训斥她:“不许胡闹。” 可是,现在,只担心……她不够胡闹。 他变得贪心了,是不是?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然后,他发现她的手滑了下来,滑到他的脖子后面,试图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他的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护住了颈项处的要害,但此刻,他只觉得一切命门都敞开着,只要她轻轻一碰,无从抵挡,一败涂地。 他身不由己地弯下腰,靠近她。 越来越近了,她的眼波斜挑,带着天真而妩媚的神色,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如同枝头饱满的樱桃,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嘤咛的声音,“嗯?” 须臾梦境,叫人沉醉不知归处,李玄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屏住呼吸,低下头。 就在快要触到的时候,谢云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开了李玄寂,捂着鼻子,笑得打颤:“哎呦,不得了,玄寂叔叔,您多少天没洗澡了,臭死了,这味道,要把我熏晕了,不行不行,容我缓缓、憋气一下……” 李玄寂的脸都黑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去沐浴,你不许再笑。” 他言罢匆匆转身就走。 “不是,等一下,玄寂叔叔,我憋住就好,喂喂,您别走,回来!”谢云嫣大叫。 但李玄寂头也不回,平日里那么威严冷静的一个人,谢云嫣居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狼狈的意味。 听得他的脚步声走远了,眼见得是叫不回来了,谢云嫣捂住了脸,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打了好几个滚儿,自己害羞地笑了起来:“谁叫您以前老是假正经,气死个人,哼哼,风水轮流转,您等着,我总要叫您求我一回才好、不、不,求一回是不够的,要叫你求上好几回才解恨呢。” —————————— 炉子里的香灰已经凉透了,迦南沉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渐渐淡去,再也闻不到,就如冬夜的雪,融化了没有痕迹。 孙尚宫心惊胆战地看了朱太皇一眼,不敢隐瞒,低声道:“圆晦大师坐化于火中,往生极乐去了,寺中大火已经扑灭,弟子们只寻到他的遗骨和佛珠。” 朱太皇高坐于凤座上,面无表情,只是道:“哀家知道了。”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祥的沉静,嘶哑而沉重,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肺之间吐出来,吐得那么艰难。 -- 第137页 孙尚宫越发心惊,叫了一声:“太皇娘娘。” “出去。”朱太皇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落在孙尚宫耳中,让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话,躬身倒退出去了。 只留下朱太皇独自坐在那里。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腰身都已经佝偻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高椅上,一动不动,自从武隆帝死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来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而今天,她终究还是落泪了。她低下头,闭上眼睛,混浊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青金珠串上,她的手颤抖起来,越抓越紧,片刻后,只听得“咯”的一声,线断了,珠子散开,从她的手中滚落。 落了一地,而她已经弯不下腰,拾不起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燕王殿下求见。” 朱太皇霍然睁眼,她的眼角泪痕未干,但在这一瞬间,她又恢复成精明能干的太皇娘娘,目中精光毕露:“玄寂?他不是还在安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回来?”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飞快地自言自语:“这边圆晦出了事,那边他又赶巧回来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了?” 说到后面,她已经声色俱厉。 这个时候孙尚宫不敢接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好在只过了片刻,朱太皇又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唤人过来给她净了脸,收拾了地上的佛珠,重新又在博山炉里点燃了迦南沉香。 熟悉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朱太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好似已经完全平静了:“快把燕王叫进来吧,许久不见,哀家甚是想他。” 少顷,李玄寂走了进来,给朱太皇行礼,坐下,看过去冷静而恭顺,和往常也没有差别,朱太皇略微放心了一些。 朱太皇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了长安,不声不响的,身为主帅,撇下大军独行,论起来,罪责可不轻,玄寂,你平日一向做事谨慎,怎么突然莽撞起来,这事情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可不好交代。” 而李玄寂淡然道:“臣浴血杀敌,为朝廷收复安西,平定突厥之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若有怪罪,就拿这个将功赎过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另有要事,十万火急,等不得大军同行,故而先到一步。” 他语气一顿,带上了森然的煞气:“幸而我回来得及时,恰逢有一伙恶贼在法觉寺外作乱,被我当场格杀,法觉寺大火,定是这伙贼人所为,只是没留下活口,问不出是何人指使,可惜圆晦大师一代高僧大德,竟殒命火中,叫人殊为悲痛。” 孙尚宫听得心虚,默默地缩到角落里去。 听李玄寂提及圆晦,朱太皇的手好像抖了一下,但李玄寂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朱太皇咳了几声,按捺住心绪,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圆晦大师意外身故,哀家也觉得惋惜,佛门圣地,居然出了这等惨案,真是骇人听闻,此事要命京兆府严查,不可姑息,然则……” 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慈祥:“你到底是为何先回来了,还没告诉哀家呢。” 李玄寂神色坦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正要告诉太皇,太皇多年来一直记挂臣的终身大事,如今可以放心了,臣心悦一女子,对她朝思暮想,安西事了,臣一刻都来不及再等,就提前了一步,回来见她,也是阴差阳错,在法觉寺外救下了她,可见菩萨显灵,老天爷对臣的这桩姻缘也是嘉许的。” 李玄寂性子刚硬,在人前不苟言笑,就是朱太皇,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温和微笑的时候,但于此际,朱太皇看了,却觉得如遭雷击,惊怒交加。 朱太皇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太深了,松垮垮的,这个笑容只牵动了嘴角:“果真如此?那哀家确实该高兴,你这孩子,劝了你多少年了,你非要说自己是煞星降世,不肯牵连旁人,如今能想开了最好,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你赶紧带过来让哀家瞧瞧。” 说起他的心上人,李玄寂连眼神都是柔和的:“那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胆子小,爱害羞,我怕吓着她了,还没和她挑明了说,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自己心里也没几分把握,待过段时日,若能成,再过来拜见太皇。” 朱太皇嗔怪道:“你说的什么话,堂堂的燕王殿下,如此人才样貌、家世权贵,哪里会有姑娘不愿意的,就你过分谨慎了。” 她又感慨地叹气,还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总算老天开眼,让你这孩子遇到命定之人,不至于孤独终身,将来哀家到了泉下,也能向先帝和兰因有个交代了。” 孙尚宫见朱太皇伤感起来,急忙上前劝慰:“太皇娘娘,您因着法觉寺的大火,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了,可不能再伤神了,您固然是慈悲心肠,也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几分。” 李玄寂听孙尚宫如此说,亦道:“太皇放心,臣将来必然伉俪和谐、子孙满堂,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您为臣操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放下了。” 朱太皇频频点头,声音都有些沙哑:“不错,你懂得哀家的心就好。” 李玄寂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锋利而冰冷的神色,但藏得太深,叫旁人无从分辨。他的面上还是恭顺温和的,见朱太皇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略说了两句,就告退了。 -- 第138页 朱太皇颔首而已。 待李玄寂走出去后,朱太皇倏然收敛了神色,抓起案上的博山香炉,狠狠地砸了出去。 香炉砸到地上,沉香四溅,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孙尚宫吓得跪了下来。 “他怎么敢!”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抖动着,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煞星,亲近他的人都会死绝,他注定孤苦一生,怎么还敢娶妻生子!” 孙尚宫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但朱太皇的目光却转向她,阴沉地问道:“你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蠢才,为什么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杀不了,你办的好事!” 孙尚宫知道干系重大,叩头如捣蒜:“太皇息怒,奴婢知罪,前头是因圆晦大师一再阻扰,才拖了下来,这次派出去的都精干可靠之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实在是没想到燕王会突然杀到,但好在宫里出去的那个已经葬身火海,被燕王所杀的皆是死士,查无出处,断不回叫旁人拿住把柄。” 她向前跪行了两步,试图补救:“奴婢马上再安排稳妥的人过去,定要杀了那谢氏女子,求太皇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蠢才。”朱太皇厉声斥道,“眼下燕王已经回来了,经此一事,他定然有所警觉,你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孙尚宫汗流浃背,叩头不已。 朱太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玄寂若是真的娶了妻,那他煞星之说岂不是成了笑话?再则,如今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只会为皇上、为朝廷尽忠效力,将来有了亲生的孩儿,为人父者,为了子孙后代计,若是起了贪念又该如何是好?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断然吩咐:“快,去把皇上请过来商议此事,事情有变,燕王恐生异心,眼下大军尚未抵达长安,须得尽快派人过去拖住他的兵马,以防不测。” 很快就有宫人出去有请光启帝了。 朱太皇还是心神不定,她坐在那里,好像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自言自语着。 一会儿流泪道:“圆晦那边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是不是他对人说了什么……不、不、不会的,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哀家的事情,绝对不会。” 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道:“先帝,我的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当初执意要改立兰因的孩子为太子,哀家也不会被逼做出这些事,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孩子,就这样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哀家,哀家心里痛啊,你可知道吗?” 她就这样一面哭着、一面骂着,但她却始终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纹丝不动,她的眼神逐渐冷硬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 —————————— 今夕何夕,有小女娘袨服华妆,笑语盈盈,引得儿郎癫狂,约在黄昏后,原是元宵佳节,月上树梢头。 这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有万千花灯如昼,高歌凤箫动,街头鱼龙舞,真真十二万分热闹。 谢云嫣到了长安快四年,早几年是在法觉寺过的,唯有今年正儿八经地到长安闹市街头看花灯,这一夜,瞧得她眼花缭乱,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和谢霏儿两个人一路蹦蹦哒哒的,什么都觉得好奇。 堂兄谢敏行一边顾着谢云嫣、一边顾着谢霏儿,就像一个操心的老妈子,一路不停念叨:“你们两个走慢点……不,别去那边,那边人多……灯谜?不猜,那是留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够了,霏儿,你别挑唆嫣嫣,什么人约黄昏后,爹知道,腿给你打断……” 街上人多,谢云嫣和谢霏儿生得美貌,怕惹人觑看,各自都戴了面具,一个小狐狸一个小兔子,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这时节,正是小女娘和情郎相约的好日子,哎呦,赵都尉怎么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人家怪想他的。”这是谢霏儿在说,反正她和谢云嫣在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说到这个,谢云嫣也不开心了:“男人都坏,我托人给玄寂叔叔送口信,叫他元宵节过来陪我看花灯,他都不理我,气死人,不就是那天说他老了一点、臭了一点吗,他就生气了,那么大个的男人,忒小心眼。” 谢霏儿看了看周围,“啧”了一声:“嫣嫣,你也真敢说,叫燕王殿下陪你看花灯,你看看,街上这么多人,殿下是何等身份,岂能和市井百姓挤一处……”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谢云嫣,挤挤眼睛:“你都说了,他老了嘛,自然要矜持稳重些,可不像年轻的儿郎那般洒脱豪放。” 谢云嫣“哼”了一声,戳了谢霏儿一下:“谁说他老了,他一点都不老,依我看,街上这么多年轻儿郎,就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风华无双、英姿奇伟、如天上日月……”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好像是呆住了一般。 “喂,嫣嫣,你怎么了,发什么愣?”谢霏儿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在街的那一头,一个黑衣男子立在那里,他戴着一个修罗面具,看不见容貌,隔着灯火阑珊、隔着人潮涌动,他依旧是如此耀眼,高大英武,有渊渟岳峙之态,恰如谢云嫣所说,如天上日月,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修罗鬼、一只小狐狸,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谁的容颜,但在茫茫人海中,只消这么一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人。 -- 第139页 谢云嫣发出一声欢呼,跑了过去。 街上人那么多,谢敏行跟在后头,瞧不清情形,有点着急:“嫣嫣,你别跑,要撞到人了。” 但那个男人立即大步走来,仿佛万千人流在他身畔不过是草木,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人群,迎向谢云嫣。 谢云嫣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外头人多,端庄些。” 他的手臂特别长,谢云嫣被那一根手指头戳住,挡得死死的,顶了半天也蹭不到他身上,她气得跺脚:“玄寂叔叔,您真讨厌。” 李玄寂咳了一声,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哄她:“你说要看花灯,我就陪你过来了,好了,别生气。” 谢云嫣又欢喜起来,把面具推倒头顶上去,露出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眼亮晶晶地道:“那您要陪我看花灯,陪我玩,今晚我做什么您都要依我。” “好。”李玄寂如是回她。 嗯,老男人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低沉又温和,和他往日说“嫣嫣,别闹”也差不多太多。 谢云嫣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那边谢敏行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却被谢霏儿捂住嘴巴,一把拖走了。 李玄寂目不斜视,径直举步前行。 谢云嫣飞快地跟上去,大着胆子,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结实,指节间带着一层茧子和一些凌乱的伤痕,摸过去有点儿粗糙,谢云嫣忍不住蹭了两下。000 李玄寂的手藏在袖子下面,好像抖了一下,旋即反握住了,谢云嫣发现他的掌心出了汗,滚烫滚烫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贴得紧紧的,用软软的声音撒娇:“哎呦,人这么多,玄寂叔叔,您得抓紧一点儿,别把我弄丢了。” 他不说话,确实抓得更紧了,把她的小爪子团在掌心里,如捧珍宝。 路上或有权贵出游,宝马华车轻罗纱,撒落一路香屑。杨柳树上缠绕着黄金缕带,有胡娘载歌载舞,鼓乐不绝。小童提着兔儿灯在街上欢快地奔跑,引得不知谁家爹娘在身后笑骂。 谢云嫣和李玄寂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只觉得这一城灯火、琉璃世界,端的是流光溢彩,叫人迷乱。 只想这样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路边有小贩在叫卖糖葫芦,朝这边热情地招呼:“小娘子,来来,我家的糖葫芦好吃,叫你相公给你买一串。” 这句“相公”听得谢云嫣心花怒放,手指头在李玄寂的掌心挠了两下:“喂,您的小娘子要吃糖葫芦,快给我买。” 李玄寂不自觉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总爱吃甜的,小心你的牙要坏掉。” 这么说着,他还是上去,买了一串,递给谢云嫣。 谢云嫣拿了糖葫芦,高高兴兴地咬了一颗在口里,含含糊糊地道:“人生苦短,吃点甜的才好,这您都不懂。” 她含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的,就像一只小兔子“咔嚓咔嚓”地在嚼东西,李玄寂忍了忍,没忍住,在她的腮帮子上戳了一下。 粉嘟嘟、滑嫩嫩,就像豆腐花。 她瞪大了眼睛,抗议道:“喂,不要戳,喏,您要吃,我分您一颗好了,我很大方的。” 她抬起手,揭开了李玄寂的面具,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晃了一下:“来。”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当街吃糖葫芦?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左右,众人皆在赏灯游乐,没人注意到这边,他低下头,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沾染了她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心尖,叫李玄寂含在口里,一时舍不得咽下去。 街那头又有人在叫卖樱桃糕,大约是十分美味,摊子前排起了长队。 谢云嫣的眼睛亮了起来,扯着李玄寂的衣袖摇了摇:“玄寂叔叔,您的小娘子还想吃那个,我们过去。” 那边人太多了,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中间还有几个小童在叫着跳着,乱哄哄的一团。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挤在人堆里买点心?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看了看,严肃地道:“不行,人太多了,会踩到你。” 谢云嫣撅起了嘴。 “你在这里乖乖站着,等我,我过去买。”李玄寂这样哄她。 “好吧。”谢云嫣又高兴起来,“快去快去,要四块……不,六块,我一块,玄寂叔叔一块,大哥和霏儿,还要带回去给叔叔婶婶尝尝。” 李玄寂又摸了摸她的头,过去给她买樱桃糕了。 李玄寂身量高大异于常人,挤在那里,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但花灯缭乱、人潮拥挤,也没人注意到这个男人,所以尊贵的燕王殿下和众人一样在那里排队等候。 谢云嫣咬着糖葫芦在树下等他,一边看着,一边吃吃地笑得不行。 卖糖葫芦的小贩瞧着这小姑娘生得玉雪漂亮,不由逗她:“小娘子,你家相公看过去挺有威仪的一个人,没想到叫干啥就干啥,你算是个有福气。” 谢云嫣得意起来,无耻地道:“那是,我家相公年纪大,会疼人,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娘子,自然是讨他喜欢的,他平日古板得要命,就今晚才陪我出来玩,可得好好使唤他一下。” -- 第140页 小贩听得乐呵呵的,顺便指点她:“喏,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今晚白马街西头有舞龙灯,还有戌时正点的时候,洒金桥边有放烟花,都可以叫你相公带你去看看,好玩得紧。” “那感情好,吃完糖葫芦和樱桃糕我就过去。”谢云嫣直点头。 就在这当口,旁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哟,我说那个是谁,不是姐姐吗,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一辆驷马八宝华盖璎珞香车停了下来,温嘉眉仪态万端地从车上下来。一群奴仆簇拥在马车边,奉着香炉、拂尘、巾帕等物,后面还跟着两列威风凛凛的王府卫兵,身穿铁甲、斜跨金刀,真真焰势赫赫,富贵逼人。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见来来者不善,又是这等大架势,吓得一溜烟躲远去了,路人也纷纷避开,转眼间空出一片,只留下谢云嫣一个人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简直莫名其妙。 温嘉眉款款行来,她平日就爱打扮,如今嫁入燕王府,更是珠围翠绕,装束得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头上佩着累丝镶嵌红宝金凤步摇,拇指大的珍珠坠子垂下来,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颤,简直要耀花人眼。 她显然对自己这通身的气派十分满意,扶着侍女的手,走到谢云嫣面前,拿下巴对着谢云嫣,倨傲地道:“我方才在车上看见,还不太敢相信呢,如此元宵佳节,姐姐也没个人陪,独立寒风中,哎呦,让我看看,这什么呢,糖葫芦?可不是市井小民的吃食吗,姐姐怎么站在街头吃它,怪寒碜的。” 李子默亦跟着从车上下来,他今天在温嘉眉的央求下,陪她出来看灯,确实也没料到会遇见谢云嫣,此刻见伊人站在灯下,眉如翠羽,目似秋水,肌肤欺雪,似乎明艳更甚往昔,他心中泛起了百般滋味,大约是酸大于甜,难受得要命。 此时听了温嘉眉的一番奚落,他也不阻止,反而“哼”了一声:“阿眉,你理她做甚,人家自是饮兰露、餐秋菊的风雅人,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你别过去和她说话,免得污了她的清高。” 温嘉眉用帕子掩着嘴,笑道:“世子你别这么说,好歹姐姐和你也有过一段情缘,如今看她这般可怜,你也不心疼一下。”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我今晚是出来看灯的,不是看戏的,你们两个演得又不好,在我面前摆弄什么呢,就像两只大蝇子,嗡嗡嗡的,烦人得很,快快走开。” 温嘉眉冷笑了起来,尖锐地道:“我奉劝姐姐收敛些,别在我面前嘴硬,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若是言语不恭,冒犯了我,小心我不顾姐妹情意,要你好看。” 她凶,谢云嫣比她更凶:“嚯,世子夫人好大的威风,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不经吓,因着这个,我如今特别找了一个块头大的男人做情郎,他打架可厉害了,你若是把我吓坏了,小心我叫他打你。” 李子默闻言,勃然大怒:“你找的什么情郎?他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今找了个什么样的,能强过我去?” “我在这里,你要见我?”后面传来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却令这现场的空气都沉了一下。 燕王府的奴仆和卫兵见了,齐齐弓下腰去:“参见王爷。” 李子默如遭雷击,僵硬地转过头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父、父王!” 温嘉眉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眼珠子差点也跟着一起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都合不起来了。 李玄寂穿过众人,走到近前,冷冷地看了李子默一眼,他的目光凛冽,如剑如霜,那一眼,差点把李子默钉死在当场。 李子默双膝发软,勉强支撑着没有跪下去,而是狼狈地俯身行礼:“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谢云嫣笑眯眯地蹭过来,拉着李玄寂,指给李子默看:“这个就是我的情郎,喏,块头大,会打架,我没骗你,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比你强了许多?” 她又扭过脸,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来、来、您把胸膛挺高一点,把下巴抬起来,我的玄寂叔叔是最好的,要让人家看清楚些。” 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十分惹人恨。 李玄寂方才威严凛冽,面对着谢云嫣却换了一幅神态,至少燕王府的众人从来没有见过主人这般神态,温柔而宠溺,仿佛无可奈何,好声好气地哄着人家:“嫣嫣别淘气,晚辈面前,正经些。” 听得“晚辈”这两字,李子默好像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温嘉眉急急忙忙扶住了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谢云嫣还不依不饶的,向李玄寂告状:“您家里的晚辈对我不敬,他们两个嘲笑我寒酸可怜,没人陪,哼哼,都怪您不好,买个点心也去了那么老半天,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差点被人家欺负。” 就是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确实是不怕人的小鸟,燕王殿下稍微纵容一些儿,就要爬到他头上做窝了。 偏偏燕王就好这一口,他不但不生气,还要认错:“是,我不好,来,你的樱桃糕,给你,小心烫手。” 而转过来,面对着李子默和温嘉眉,他又是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不苟言笑,神情冷峻:“你们两个,方才是否失礼于人前?” -- 第141页 李子默只觉得眼睛刺痛,脑袋突突地跳,周围的人声鼎沸、灯影迷乱,似乎都糊成了一片混沌,几乎令他窒息。他不敢再多看李玄寂一眼,强迫自己低下头去:“儿子不知父王在此,一时鲁莽,言语之间有所冒犯,实乃无心之过。” 他深深地作揖下去,声音颤抖了起来,艰难地道:“……我给谢姑娘陪罪了。” 温嘉眉差点哭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她只能忍气吞声,退后两步,含泪道:“我错了,求姐姐饶我一回,我、我再不敢了。” 谢云嫣努力绷着表情,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算了,不和你们计较,你们还年轻,不懂事理也是情有可原,你们父亲军务繁多,原来大约疏于管教,无妨,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教导你们。” 燕王军务繁多,日后,由谁来教导他们? 温嘉眉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想起那场景,觉得既是荒谬又是惊恐,她求助似地看了看李子默,而李子默僵硬地立在那里,看过去也没有比她好多少,甚至脸色惨白,好似突然得了重病一般。 温嘉眉捂住嘴,眼泪“刷”地下来了。 谢云嫣小小的脸蛋,居然能装出慈爱的表情:“这孩子,听见长辈要疼爱她,居然感动哭了,一片孺慕之心,真真可嘉,好了、好了,别哭了,自己玩去吧,乖。” 李玄寂神情冷冷的,对李子默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去。” 李子默如蒙大赦,神思恍惚之中,连温嘉眉也忘记了,对李玄寂一鞠躬,踉跄着倒退走了。 温嘉眉一边抹眼泪、一边追上去:“世子,等等我。” 车马奴仆等也尽皆退走了。 但这时候,周围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燕王?那个就是燕王,看过去果然……” “旁边的小娘子是谁家的?” “不认得,胆子忒大,居然……”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虽则燕王威势惊人,但市井小民们好奇起来,也是不怕死的,偷偷摸摸地开始议论起来。 燕王素有煞星之名,多年独身一人,如今身边却多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看过去举止亲昵,这还不是明摆着吗? 燕王是不是要迎娶王妃了? 嚯,这位未来的燕王妃好像和世子夫妇有点不对付呢? 什么,方才说燕王世子和那小娘子还有过一段情缘,对了,仿佛世子原先定过一门亲事,莫非…… 百姓们简直要沸腾起来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就和一群鸭子似的,若不是李玄寂气势骇人,他们都恨不得扑过来、拉着那小娘子的手,好好问个究竟。 要说燕王殿下威仪赫赫,那不是虚的,当于此时此际,他依旧神情冷肃、气度高傲,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 鸭子一般的百姓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嘎”的一下,全部安静下来,蹭蹭蹭倒退三步。 然后……继续窃窃私语。 李玄寂神态自若,谢云嫣可有点撑不住了,她平日自诩脸皮厚的,也经不起这么多火热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差不多要在她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来。 “玄寂叔叔,走、走、我们快走。”她赶紧把头顶的小狐狸面具拉了下来,然后一把抓住李玄寂的手,落荒而逃。 她要玩,就随她玩,她要跑,就随她跑,今晚李玄寂总是由着她。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花灯璀璨的街市,谢云嫣拉着李玄寂奔跑着,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在小狐狸面具下,她眼眸中有星光。 这孩子很高兴呢,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她这么高兴过,李玄寂这么想着,心变得柔软又酸楚。 跑着跑着,街市上的人总是那么多,谢云嫣瞥见了旁边一条河、河上一座桥,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果断地拉着李玄寂跑过去,“哧溜”一下,钻到了桥下水岸边。 果然就清静了。 两个巨大的石墩挡住了外面的动静,咫尺外,人们叫着跳着,桥上一片欢声笑语,在桥下,只有一点朦胧的光线和一点模糊的声音。 谢云嫣跑得太急了,这会儿靠在石墩上,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唧唧咕咕地抱怨:“哎呦,幸好跑得快,那么多人围着看,真叫人害羞,早知道不和他们怄气,省得惹来这么大动静。” “为什么要跑?”冷不防李玄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男人低沉的磁性,“嗯?嫣嫣不愿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吗?” “呃?”谢云嫣回头娇嗔地瞪他,“玄寂叔叔,不要突然说话,吓人家一跳。” 李玄寂抓着前头那个问题不放,一脸肃容:“你嫌弃我老了吗?” 谢云嫣装作认真的模样,努力地思索了一下,诚恳地回道:“您是我的长辈,传扬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好,我怕您又要说我胡闹呢。” “从今往后,我许你肆意胡闹。”燕王殿下大约从来没有说过这般情话,他此刻身体绷得紧紧的,连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般刚硬冷峻,只是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平日不太相似,他对她慢慢地道,“我不想再做你的长辈、也不想再做你的玄寂叔叔,嫣嫣……” 尊贵的燕王殿下屏住了呼吸,严肃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正经名分?” 第49章 你们想要的亲亲来了 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小嘴巴也张得圆圆的。 -- 第142页 两个人对视良久,一动不动。 最终,还是谢云嫣败下阵来, 把小狐狸面具脱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啊?啊?玄寂叔叔,您可真是雷厉风行,我、我、我……” 我被吓坏了。 李玄寂端正自持时,她蹭过去使劲撩拨,不知死活,待到此刻,他百炼刚化成了绕指柔, 她反而觉得惊慌失措起来,害羞和欢喜这两种滋味,大抵还是害羞更多一些。 她看了看李玄寂,忽然矫情起来,小鼻子一皱,小下巴一抬, 矜持地道:“玄寂叔叔呢, 情郎是做得的,正经名分嘛, 我须得好好斟酌一番, 毕竟, 我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多讨人喜欢,前不久,还有人说合我与赵都尉呢, 嗯,那个人是谁来着?” 哦,那个就是燕王殿下本人。 “嫣嫣。”李玄寂的声音低低的,他的手伸了过来。 哎哟,太嚣张了,要被他打吗?谢云嫣缩了缩小脑袋。 但是他说的却是:“对不起,是我错了……” “嗯?”谢云嫣又一次呆住了。 高傲矜持如李玄寂,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悲伤,好似真的错过了什么,无法挽回一般。 他的手按在桥墩的石壁上,把她整个圈了起来,他低下了头,靠得那么近,他的呼吸格外沉重,似乎拂过了她的脸颊,令她产生了一种战栗的感觉。 “原先是我太过执拗,错过了一回,我很是后悔,难过了很久,这一回,我不想再令自己后悔。”他低低声诉说着,温柔而坚定,缱绻而刚硬,“我戎马一生、征伐四海,生平未有败绩,无论命煞之说是真是假,为了你,我愿成魔成鬼,与天争命,我不信我会输,嫣嫣,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护着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手的。” 石壁上生出青苔,水滴从上面滑落,发出“嘀哒”的声响,那么明显,而桥上人声喧哗,却是那么遥远。 桥下春波,好像浸透了月光,而他的眼眸如墨,又似夜色沉沦。 谢云嫣的嘴唇动了动,好似花瓣轻轻颤抖了一下。 倏然,不远处传来“砰” 一声巨响,光芒闪动,这一瞬间照亮夜色,也照亮了李玄寂的脸。 他英俊得令人眩目,他专注地望着她,似乎这世间的万千华彩都在她脸上,他的眼中再没有其他了。 不得了,再看下去要晕头了。 谢云嫣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指着外面的天空:“玄寂叔叔,您快看,放烟花了。” 烟花在空中绽放,引来一片惊叹,但桥下是看不见的,只看见烟花的影子映在水中,波光潋滟,无数赤金错银的繁华溅起又落下,与星光、与月光、与此间风色,一起沉在水中。 水流过脚边,烟花未尽,好像载着金粉胭脂,随春水东去。 谢云嫣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她紧张得不敢回头,自己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这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依我说,长安果然是天下最热闹的地方,这烟花也放得大手笔,我前头几年都错过了,只在庙里听和尚念经,太可惜……” “嫣嫣。”李玄寂轻声叫她。 “嗯?什么?”谢云嫣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坚决不肯回头,嘤,真难受,脖子都要扭伤了。 “我刚刚沐浴过才出来的,今天身上一点都不臭了。”李玄寂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道。 “咦?什么?”谢云嫣的脑袋瓜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李玄寂的手伸了过来,捏住谢云嫣的下巴,把她的脸扳了过来,轻柔、又霸道,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吻落在唇上,很轻。 他说得没错,一点都不臭,挺香的。谢云嫣的脑海里此时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的身上带着白檀的气息,清冽而悠长,是僧人供奉在佛前的香,本应不染尘埃,他却转身入了俗世,在她面前低眉俯身。 “轰”的一声,好似有烟花在谢云嫣的脑子里盛开,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令她眩晕。 她呆呆地抬着头,如小雏鸟一般看着李玄寂,无辜,茫然,好像突然被人欺负了,想要委屈地“啾啾”两下。 李玄寂仿佛是在叹息、又仿佛是在轻笑,他再次吻了上去。 强悍而凶猛,如同将军攻城略地,无人可以抵挡,他的气息汹涌而至,占据一切。 他咬她?他居然咬她!谢云嫣气愤愤地想要抗议,但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倒在他的臂弯里,浑身酥软。 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有点想不起来了,被他吻得人都迷糊了。 那么凶悍的男人,他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春水明月,灯影浮波,桥下的空气是潮湿的,好似什么东西黏腻在一起,分不开,嘴唇和舌尖都是他的味道。 嗯,咬得有点儿疼,又在疼中生出一点麻麻的感觉。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他的汗水蹭在她的发鬓间,白檀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他吻得那么凶、那么急、不留一点余地。谢云嫣渐渐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勉强挣扎着,用小爪子抓住男人的头发,虚弱地挠了两下,发出一点嘤咛的啜泣声。 他终于放松了一点儿,在她的嘴唇上啄着,喃喃地念她的名字:“嫣嫣、嫣嫣……” -- 第143页 谢云嫣被亲得七荤八素的,靠在李玄寂的怀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喘气,一边继续想着,她到底是忘了什么事呢,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她的眼神迷离,带着湿漉漉的光泽,是那一夜的月光流淌其中,看得李玄寂又是一阵心神动荡。 “这个月提亲,准备一番,最好赶在你今年生辰之前迎你过门,我叫钦天监算好时辰,差不多春分的时候吧,不错,虽则时间有点紧了,但我属下人多,抓紧起来差不多还是可以的。”李玄寂的语气果断不容置喙。 “啊?”谢云嫣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点头了吗?完全没有。这个男人自顾自说话,简直霸道不讲理。 他这么一说,她终于想了起来,不对,明明原先打定主意,要叫他求着才给亲的,怎么一不留神就失守了,不但亲了,还一下子跳到要提亲了,她连摆架子的机会都没有,真叫人生气。 她十分懊恼,捏了小拳头捶他胸口,那力道大约就像在他身上挠痒痒似的。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摸索着,掰开小拳头,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再也不放开。 —————————— 光启帝在御书房召见了李玄寂。 御书房里摆着十六扇黑檀云母屏风,九转莲花炉里点着迦南香,味道沉郁。 光启帝是个仁慈的君主以及兄长,在李玄寂面前向来随和,但今天,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庄重地穿着龙袍,戴着帝王的十二旒冠冕,显得格外尊贵。 但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般温和:“玄寂你这回为难朕了,身为主帅却擅自离部,将五十万大军撇在安西,今天早朝的时候还有大臣上本,参你玩忽职守之罪,亏得朕一力弹压下去了,你下回切切不可如此了。” “是,皇上垂爱,玄寂惶恐。”李玄寂立于下首,似乎是恭敬的姿态,声音却是淡淡的,也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光启帝咳了一声:“不过正有一事,朕日前接奏报,岭南府开春大旱,米粮歉收,有饥民趁机作乱,抢夺官府粮仓,岭南刺史对此束手无策,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朕心里正发愁,不知何人能为朕解忧,如今玄寂你回来得正好,替朕去一趟岭南,该杀的杀,该办的办,把这事情尽快平息下去。” 岭南地处偏远,位于大周疆土最南端,当地俚人聚居,连岭南刺史亦为俚人部落首领,莽荒之地,化外之民,形势分外棘手,自先帝起一向采取怀柔之政,多有安抚,不知为何今日光启帝却变了态度。 李玄寂闻言,八面风不动,只是平静地道:“请皇上恕臣不能遵旨。” 光启帝高坐龙椅之上,保持着和蔼之色:“燕王抗旨不尊,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倒是叫朕惊奇了,却又为何?” 他的面上虽是笑着,但眼神已经严厉了起来,帝王之威,自然不容违逆,哪怕燕王位高权重,也只是他的臣下而已。 李玄寂神色不变,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回道:“臣马上要成亲了,婚期都定了,总不好撇下新娘子自己走开。” 光启帝从来没有看见李玄寂笑过,燕王似乎天生严肃,带着一身煞气,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今,李玄寂提起他的新娘子,却笑了,连眉目都变得温和起来,几乎让光启帝不能相信。 李玄寂似乎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异样,他微笑道:“之前是臣不该,让皇上和太皇为臣忧心多年,如今臣终于要成家了,皇上和太皇也可以放心了,臣前两日和太皇娘娘提及此事,她老人家还为臣落泪,臣心中实在惭愧,想赶紧着把亲事办了,以宽慰皇上和太皇的拳拳爱护之心。” 光启帝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把原先要说的话一起咽回去了,他的手指抖了一下,藏在龙袍下面,死死地捏住了,很快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原来如此,那是极好,朕今日早起,听见枝头喜鹊在叫,原来应在此事上,玄寂,朕实在替你高兴,难怪你要先行赶回长安,没曾想你也有心急的时候。” “臣年少时不曾轻狂,到如今却把持不住,叫皇上见笑了。” 李玄寂神情平和温顺,拜谢皇帝,和平日凛冽刚硬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看得光启帝心里七上八下的,越发焦躁起来。 少顷,李玄寂告退出去,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的门口,光启帝再也忍耐不住,抓起了书案上的一方端砚,狠狠地砸了出去。 “哐当”一声巨响,砚台四碎,左右宫人躬身,战栗不敢言。 “皇上,您浮躁了。”朱太皇从黑檀云母屏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她略一抬手,御书房里的宫人齐齐退下去了。 房门掩上。 光启帝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厉声道:“他说他要成亲了!他是天孤煞星,克妻刑子,注定孤苦一生,他怎么能成亲?怎么有女子敢嫁给他?朕不许!” “皇上!”朱太皇一声断喝,“您冷静一点!” 光启帝怔了一下,身体摇了摇,颓废地跌坐在龙椅上:“怎么办,太皇,朕该怎么办?玄寂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了?若不然,怎么圆晦和尚突然死了,玄寂又突然想要成亲,如此凑巧,其中定有缘故。” 朱太皇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同样是她的孙子、武隆帝的儿子,李玄寂和光启帝却如此不同呢?一个强悍威武、冷静刚毅,如山如岳,不可撼动,一个温和软弱、平庸无能,在帝位十几年,却不能承山河之重,甚至遇到一点小事就开始惊慌失措,实在令她失望。 -- 第144页 只因为一个是阮家的血脉、而另一个是朱家的血脉吗?她的朱家比不过阮家吗?朱太皇摇了摇头,把这个令人沮丧的想法抛出了脑海。 无论如何,坐在帝位上的只能是她朱家的血脉,这一点绝对不容任何人动摇。 朱太皇沉声道:“皇上,您手里还握着南衙宿卫和北衙禁卫六军,京城内外防卫泰半归于我们手中,而燕王的大部人马此时还远在千里之外,您冷静一点,此为天时地利,哪怕此时与燕王一战,我们也是胜券在握,不必惊慌。” 光启帝勉强镇定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是,太皇言之有理。” 朱太皇忍住了心中的鄙夷,这个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她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能以太皇之位暗中掌控朝政,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她确实不能对这个皇帝期望太高。 想及此处,她和缓了声音:“何况,或许只是那女子太过美貌,惹得他神魂颠倒,毕竟他是个男人,这么多年了,身边没个女人,忍不住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不必如此急躁,尚可静观其变。” 光启帝被朱太皇所安抚,并不能完全释然,他陷入了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中。 他一会儿颔首道:“玄寂是个能干的,有他在,朕的江山才能稳固,朕实在不想失去这个兄弟。” 一会儿又摇头道,“父皇一世英名,为何在这个大事却糊涂起来,让朕难办,还不如当时就让玄寂陪着阮妃娘娘一起去了,也不必令朕如此大费周章,朕终究是太过心软了。” 他眉头皱了起来:“那谢氏女子怎么还不死?依朕看来,这才是罪魁祸首,须加派人手尽早把她除了,才能绝了玄寂的心思。” “谢氏女固然要杀,但另有一个隐患更急,须立即动手。”朱太皇的脸色阴沉沉的,她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情:“也不知道当年遗诏之说究竟是真是假,先帝临终前只有李敢和张辅在场,李敢早已了结,只可恨张辅那老货,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肯吭声,哀家早先还能容他,如今这形势,怕是一天都等不得了。” 提及此事,光启帝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那遗诏……” “不必管了。”朱太皇果断地道,“张辅咬死了说没有,就当作没有吧,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而后,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好像是在悲伤地叹息着,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玄寂啊,哀家的好孩子,哀家何尝愿意走到这一步呢,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哀家多心了,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错事啊。” —————————— 谢知节今天才到了官署,御史台的官长就满头大汗地把他轰回去了。 “谢、谢、谢贤弟,贵府上今日有大事,你不必来当值,快回去,快快快!” 谢知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了人家又不说,只好一头雾水地回去了。 及至到了家门口,他吓了一大跳。 他家门口停了三辆马车,一辆赤金银漆兽纹、一辆紫檀华盖镶宝、一辆錾金云顶琉璃台,旁边另有一顶璎珞锦绣八抬轿舆,一辆赛一辆的华丽宽大,加上旁边簇拥的一大群奴仆,把谢家门口的这一条道都给堵住了。 左右街坊邻居个个探头探脑,甚至有人架着梯子爬上墙头看热闹,他们看的不是车辆,而是此刻站在谢家门口的四个人。 燕王、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 燕王威名赫赫,坐拥百万雄兵,手掌滔天权势,更是刚刚才打败了突厥大军进犯,风头一时无二,自不必说。 恭王已届垂暮之年,须发皆白,背都弯了,但他却是先帝的叔叔,如今李氏皇族辈分最高的长者。 平城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嫁入孔氏圣人府,为孔家宗妇,既尊贵又贤德,为京城贵妇首席。 而张太傅乃当世大儒,曾为帝王师,德高望重,是为天下文人领袖。 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这些大人物,传了一下,周围的街坊全出来了,敬畏地在远处交头接耳,议论着,不知道谢家何德何能,竟让这四位贵人一起光临。 谢知节擦了擦头上的汗,急急迎过去:“不知几位殿下和太傅大人大驾光临,仆多有怠慢,死罪死罪。” 李玄寂客气地还礼:“今日登门,有求而来,谢大人不必多礼。” 谢知节将几人迎了进去。 薛氏一并出来,和谢知节对视了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待到厅堂中坐下,上茶之后,恭王先开了口。 老人家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温和地笑道:“谢大人,吾等今日前来,乃是为燕王向贵府上提亲的。” 他也不管谢知节面上如何震惊,指了指自己:“吾,为男方媒人。”指了指平城大长公主,“平城,女方媒人。”又指了指张太傅,“张大人,双方媒人。此,三媒也。”再指了指李玄寂,“此,求亲之人,请谢大人看看,可还中意?” 李玄寂站了起来,在谢知节前执晚辈礼:“吾李玄寂,求娶谢氏良女为妻,请大人应允。” 谢知节听得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他哆嗦了半天,总算脑袋还能转得动,知道这个“谢氏良女”肯定不是自己女儿、而是侄女,纵然眼前皆是顶级权贵,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顶着冒犯燕王的危险,艰难地道:“此事,还需问问舍侄女的意思,王爷请稍候。” -- 第145页 少顷,谢云嫣被薛氏带了出来。 谢知节勉强保持镇定,问她:“云嫣孩儿,今日有燕王登门,求娶于你,叔父且问你,可允否?” 李玄寂立在一旁,一脸肃容,大抵和平日也没什么差别,燕王殿下总是这么威严庄重的模样,只有谢云嫣能从他绷紧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紧张与慎重。 燕王殿下正经起来真叫人吃不消。 谢云嫣羞红了脸,娇俏地抬起脸,望着李玄寂,她的眼眸里的光彩明媚而灿烂,好似春天枝头的小鸟一般,淘气又快活,声音拖得长长的。 “嗯,谁要求娶我?玄寂叔叔呀,他呀,年纪比我大了许多,又很凶,喏,长安那么多年轻又温存的儿郎,这么一想,他似乎也不算顶好的,我要不要允他呢,伤脑筋,得让我再斟酌一下。” 张太傅是个爽朗温厚的长者,在旁边看得笑眯眯的:“那是,终身大事,须得好好考虑,但凡有一丝儿不满意,就别点头。” 平城大长公主年纪虽长,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这会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无妨,小姑娘好好考虑,今天不同意,明天我们几个再来,横竖我们都不着急,我和你说,女孩子家是要矜持一点,男人嘛,点头得太快,他就觉得不稀罕了。” 恭王气得吹胡子:“你们两个别挑唆,媒人不是这么做的。”他又转过来,笑眯眯地哄着谢云嫣,“小姑娘,老夫和你说,你眼前这个,差不多是全长安最好的男人了,年纪大一点,成熟、稳妥、将来凡事不用你操心,凶一点,强干、有威仪,将来不会让外人欺负你,你呀,别多想,赶紧点头。” 谢云嫣小鼻子一皱,娇怯怯地道:“可是,玄寂叔叔原先总叫我不要胡闹,离他远一些,我这么听话的人,这一点一直牢牢记在心上,这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呢,怎么办?” 这时候,李玄寂向前踏了一步,气势威武。 谢云嫣马上心虚,缩了一下,咦,太过淘气了,果然又要被他训斥了吗? 李玄寂却当着众人面,对谢云嫣一揖到底,他是骁勇无双的悍将,却在这姑娘面前低眉俯身,曲意温柔,小心地哄她。 “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嫣嫣,你说的这些,日后我都改,只是年纪大了,这个没法改了,你莫要嫌弃,鬼神在上,天地共鉴,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此生定不相负,念我一片真心,可否允我今日所请?” 他的眼睛望了过来,如同夜色,深邃而缱绻,仿佛想要把她藏在眼眸深处一般。 谢云嫣的脸蛋“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点头也不好,摇头也不是,想笑又觉得害羞,偏偏还要嘴硬一下,娇嗔地瞥了李玄寂一眼:“您的什么心意,我不懂。” 李玄寂微微笑了笑,轻声念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此即吾心,望汝知之。” 当初是谁说他是武人,书读不多的,原来他也懂这个,不害臊。 谢云嫣终于撑不住,吃吃地笑着,捂着脸,没出息地逃跑了。 恭王拍手笑道:“好,姑娘算是同意了,这事就这么成了。” 谢知节额头上冒着汗,诚惶诚恐的,却道:“诸位贵人,请稍候,仆去去就来。” 他急急去了后面,找到了谢云嫣。 这孩子也没走远,就趴在墙角偷听,见了叔叔过来,怪不好意思的,脸蛋红红、搓着衣角,欲说还休的模样,就担心叔叔要骂她刚才胡闹。 谢知节把她叫到边上僻静处,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嫣嫣,原先你和燕王家的世子定亲,世子和你年貌相当,又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情意,十三叔没话说,后来世子负心别娶,十三叔也和你说过,不打紧,婚姻之事,十三叔不会叫你受委屈。但如今……” 他踌躇了一下:“燕王固然位高权重,但一则他年岁长了你许多,二则,命中带煞,不利妻儿,实在非你良配,你莫要因为赌气而嫁人,如你先前说的,我们谢家的女孩儿,绝顶的聪慧美貌,这世上年轻儿郎多了去,你可要思量清楚了,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 谢云嫣闻言,心中感激,深深地对谢知节拜了一拜,正色道:“十三叔对我的爱护,我已尽知,若非自家长辈,断不会如此真心提点我,十三叔放心,我和玄寂叔叔之间的情意非比寻常,我敬他、爱他、生死不渝,他待我亦如是,若他命中带煞,则我命中有福,天生一对,再般配不过的。” 谢知节听着心里犯迷糊:“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心思,还真叫人猜不透,燕王殿下那样的人,我看了心里都打鼓,你居然中意这种的?胆子忒大。话又说回来,他都上门提亲了,你还一口一个‘叔叔’,听过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对的情形。” “呃?”谢云嫣抓了抓头,歪着脑袋,苦恼地道,“叫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了,若不然,叫什么呢?” 玄寂哥哥?谢云嫣还没叫出口,只要这么一想,就肉麻得打了个寒战,脸蛋真真成了猴子屁股,她“嘤”了一声,连墙角都不听了,红着脸,狼狈地逃走了。 谢知节笑着摇了摇头,又回到前厅,终是代表谢氏的长辈,应下了这门亲事。 —————————— 这一年的春天,长安城中最值得说道的事情,莫过于燕王娶亲了。 -- 第146页 原本像燕王这样尊贵无双的人物,他的亲事不是市井小民所能议论的,但只因他的那一番动静委实过于惊人,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不说上两句都不配做长安城的居民了。 燕王向谢家提亲时,请了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为媒,这也就罢了,街坊们看过一次热闹就散了。而到了下聘的时候,那队伍一路行来,差不多半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每四个健壮的军汉抬着一口朱漆金绳的箱子,列队而行,前头的人已经走过了一条街,后头的人还看不到影子,长长的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 四个司仪站在谢家的小破院子前面报单子,每一样东西,先抬进去,打开,看一眼,再阖上,抬到隔壁去。 为什么要抬到隔壁去?只因聘礼太多,院子太小,燕王把谢家左邻右舍的十几套宅院都买了下来,专用来放置聘礼。 各色茶叶三十箱、各色锦缎三十箱、各色皮草三十箱、各色山珍三十箱、海味三十箱……四个司仪轮着报,中间歇下来的人就要赶紧去喝茶润嗓子。 谢云嫣开始还兴致勃勃,半天过后,已经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么多茶叶,这辈子都喝不完的。” 拂芳在一旁陪着清点物品,十分淡定地接上一句:“喝不喝得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燕王府的体面是要有的。王爷说了,要显得他十二万分诚意,能多盛大就办多盛大,您马上就是燕王妃了,顶顶尊贵的人,这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呢。” 她见谢云嫣实在没兴趣了,就把前头的匆匆过了,后面叫人拿好玩的上来过目。 什么是好玩的? 来自西域的两对白骆驼,来自南诏的两对绿孔雀,来自高句丽两对红鹿,来自辽东的两对仙鹤,来自漠北的两对银狐……还有一对白额鸿雁,活的,很生猛,在谢云嫣面前扑棱翅膀,“嘎嘎”大叫。 拂芳笑道:“那几样,都是给您看个新鲜,您别贪玩,毕竟野性未驯,只有这对大雁,您得收好了,这可是王爷亲手打的,一口气打了几十只,特特选了其中最精神健壮的两只给您送来,喏,还带了一个雁奴帮您养着。” 以雁为聘,夫妻偕老,此为诚心。 这些活物自然也是送到旁边院子去养了,还特地牵得远了一点,免得夜间叫唤起来扰人清梦。 再接下去还有大家伙。两张紫檀镂花拔步床,錾金错银。八架紫水晶屏风,饰以赤金红宝,流光溢彩。十二树珊瑚,皆有四五尺高,宝光璀璨。十六尊汝窑花器,色如雨过天青、质如明镜照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谢云嫣人都麻了,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道:“好,知道你们燕王府很有钱,不用再看了,这要是逐一看完,我晚上睡觉的工夫都没了。” “什么你们燕王府。”拂芳嗔怪道,“说错了,是我们燕王府。” 这个女孩儿自小就讨人喜欢,本来以为是世子夫人,如今直接变成燕王妃,拂芳不管外头如何传言,她心里头是欢喜的,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亲昵:“以后您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我们家有钱呢,您不高兴吗?” 谢云嫣叹气:“太有钱了,高兴过头了,也不觉得如何了。” 谢知节夫妇在一旁,全程看下来,从最初的笑呵呵到后头的目瞪口呆,这时候赶紧过来问拂芳:“这么多贵重物件,就那样摆放着,若是有不轨之徒行盗窃之事,只怕防不胜防。” 拂芳笑了笑,神态自若:“王爷早就考虑周全了,就因聘礼太多,怕招来贼人觊觎,特地命了疾风营的人马驻守此处,从今天起,这一条街上守备森严,比皇宫大内还安全,别说可疑的人,就连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谢大人、谢夫人尽管放心。” 谢云嫣的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法觉寺外遇险的那一幕,她思量着,李玄寂此番安排,到底是在防备小偷小摸的贼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但不管是什么,终归是太过招摇了。 她咕咕哝哝地抱怨:“哎呦,做什么呢,这么大架势,人家要觉得我轻狂不懂事,指不定外头怎么议论呢,羞人答答的。” “管人家怎么说呢,早几年,他们背后还议论王爷是天孤煞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嫁给他,连儿子都要从别人家收养,如今看看,我们的燕王妃多好,既生得绝色容貌,又有一幅玲珑心窍,将来一口气给王爷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个顶个都是出色的,打他们的脸。” 谢云嫣吓得差点从小凳子上跌下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十个八个儿子,芳姑姑,您想得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拂芳面不改色:“多吗?不多,八个太少,十个正好。” 她见谢云嫣撅起了嘴,又过来安抚,指了指左边邻居家的院子,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房子,王爷买下来了,如今也算是燕王府的别院……” 她见谢云嫣一脸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就挤了挤眼睛,说得更明白一点:“王爷这段时间偶尔会过来小住,嗯,您懂?” 谢云嫣举起双手,欢呼了一声,就想冲出去。 谢知节大声地咳嗽了起来,招手道:“嫣嫣,你过来。” 谢云嫣只好转了个方向,蹭到谢知节面前:“十三叔有什么吩咐?” 谢知节端着一张老学究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陈郡谢氏是诗书礼仪之家,向来博文约礼、品行方正、为人处事都是规规矩矩的,你既为吾谢氏女,亦当秉承家风,守静持重,不可越礼,虽则你已经与燕王定下婚约,但礼未成,切不可忘形。” -- 第147页 他见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大大,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怕她又淘气,干脆直接了当地道:“喏,就一句话,没成亲呢,不许你跑过去见人家,哪怕那个人是燕王也不行,我谢家的女婿,就要守我谢家的礼节,听见没有,不许见。” 不得了,和老父亲谢知章还在世的时候一个模样,一身正气、一脸凛然、老古板。 谢云嫣看了看左边院子,又看了看十三叔的脸,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哦,知道了。” ——————————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节。 谢霏儿在墙下扶着梯子,压低了声音:“嫣嫣,你小心,千万别摔下来,若不然,还是等白天再去吧,这么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呢?” 谢云嫣手脚利落地爬上梯子:“白天十三叔和十三婶盯着呢,不让我去,这会儿好不容易他们睡了,好霏儿,你就帮我一把,嘘,别声张,我就爬上去看一眼,说不定玄寂叔叔并不在呢,没什么要紧的。” 谢霏儿愁眉苦脸的:“喂喂,你慢点儿,那么急作甚,看得我害怕。” 谢云嫣轻巧地道:“别怕,这不算事儿,爬树爬墙什么的,是我小时候常作的营生,轻车熟路的……” 说到这里,她已经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墙头,后面的话就卡住了。 月亮不太圆、星星也不太多,天光朦胧,隔壁院子里,李玄寂站在夜色下,抬起头看她,逮她个正着。 燕王殿下面沉如水,目光严厉,几乎要把谢云嫣戳出一个洞来,吓得她脚下一打滑,差点没跌下去,还好她眼疾手快,一把扒住了墙头。 谢霏儿小声地惊呼了起来。 李玄寂的脸都黑了。 谢云嫣其实只是想探探虚实而已,没曾想一探头就被抓包,她讪讪地笑了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蹬蹬两下,跨过墙头,直接跳了下去。 “玄寂叔叔,您的小娘子来啦,接住。” “胡闹!”李玄寂疾步上前,一把接住了她,温香暖玉落满怀,反正她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一下就捧住了,还在他胸膛上蹭了两下。 夜色很暗,李玄寂的眼眸更暗,他倒抽了一口气,手松了一点,想将这小小的一团放下来,免得一时激动起来,要揉坏了。 但谢云嫣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不知死活地撩拨他:“哎呦,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吓坏我了,腿软了,走不动路,要抱。” 李玄寂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又想亲她、又想打她,看了她半天,终于在她无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将她打横抱起:“快要成亲的人了,为什么还这般淘气,叫人头疼。” “依您这么说,莫非成亲之后,我就不能淘气了?”她斜着眼睛看他,眼波宛转。 李玄寂轻轻叹气:“淘气也是使得,但只许在我眼皮下面淘气,今日这般,我若不在场,你居然翻墙过来,自己说说看,多危险,怎么叫人放心。”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这么说起来,玄寂叔叔,为何您正巧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已经等我很久了?” 李玄寂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却不说话。 “是不是?是不是?”谢云嫣不依不饶,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胸膛,催他回答。 “是。”他终于轻声道,“想你了,就在这里等你,觉得你十有八九要爬墙过来,即便是你不来,我站在这里,离你近一些,也是好的。” 平日不苟言笑的老男人,这会儿说起情话来,简直叫谢云嫣心花怒放,她高兴起来,就在李玄寂的胸口蹭来蹭去的,惹得李玄寂走路都有些不太稳当。 这宅院内外也驻守着大批精锐强干的士兵,但看见燕王抱着一个姑娘走来,个个忙不迭地俯身后退,都避得远远的。 李玄寂三步并两步,抱着谢云嫣到了他临时下榻的书房,才一进去,谢云嫣就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躲到书案后头去,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玄寂叔叔,您热不热?身上都出汗了呢。” 春夜沁凉,李玄寂却浑身燥热,额头上却出了一点薄汗,总算他在谢云嫣面前端架子端得习惯了,勉强克制住,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稍微舒缓了一点,而后看了谢云嫣一眼:“我热不热,你不知道吗?” 谢云嫣双手合十,拜了一下:“阿弥陀佛,佛曰,心静自然凉。” 李玄寂顺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就你促狭,还闹?” 谢云嫣摸了摸头,赶紧后退了一步:“我何曾闹了,我是想您了,才巴巴地翻墙来看您的,对您这么好,您还不领情。” 李玄寂无奈地笑了笑,坐了下来,敲了敲书案上的一样东西:“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我才收到的,张辅给我们送的成亲贺仪,是个稀罕物件。” “张辅?”谢云嫣想了一下,喜滋滋的,“张公公吗?我们不过刚定亲,他的贺礼就送过来了,真是好人,到时候婚宴请他坐上座。” “那不行,他来不了,他刚刚过世了。”李玄寂若无其事地道,“不过你说得对,他是个好人,人都走了,还记得托人给我送了份大礼。” “呃?”谢云嫣呆了一下,拿起书案上的那样东西,“张公公到底送了什么?” 黄色绫锦织缎,上有山川海纹、祥云盘绕,五爪金龙破云而出,上面的写的什么还没来得及看,左下方的一方红色大印就先行映入眼帘,“受天之命,皇帝寿昌”,乃是帝王玉玺,这是一封圣旨。 -- 第148页 待谢云嫣看清圣旨上所写的行文,她遽然一惊,抬头看着李玄寂:“此物是何来历?” 李玄寂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目光锐利如剑刃,如同一只蛰伏在林间的猛兽,沉静、却充满了危险。 但他和谢云嫣说话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在哄她:“这个是先帝临终前留下的遗诏,要将帝位传给三子玄寂,嗯,就是我,嫣嫣,你看,你要嫁的男人是全长安最好的,这点至少不会有错。” 谢云嫣睁圆了眼睛,小小的脸上写着大大的“震撼”。 李玄寂笑了笑,不再兜圈子,明白地对她解释道:“张辅信上说,先帝临终前,不知道为何突然起了心思,召见了我父亲,立下了这份遗诏,大约是想着,凭着这道遗诏,加上我父亲手中的兵权,足可以令我顺利继承帝位。” 先帝的想法没错,只是错估了人心。 老燕王李敢,虽是铁血悍将,却存了仁厚之心,知道这封遗诏一旦颁布,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可令朝堂动荡,将有无数人头落地,所以他当时应该是犹豫了一下。 旋即,狄人来犯,李敢以国本为重,更不欲在这个端口上生出波澜,来不及和儿子多说,匆匆出征,这一战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张辅,则对此事保持了缄默。 这其中情形诡谲,李玄寂也没有和谢云嫣细说,只是一句带过,而后道:“当日在场的,除了我父亲,只有张辅,这份遗诏后来搁在了张辅手里,他担心不测,将遗诏送出宫外,交给稳妥之人,只嘱咐若他一旦身死,就将这东西交给我。” 他冷笑了一下:“这老东西,以为他藏着这份东西,可以用来保命,谁想到,对□□急跳墙,枉叫他断送了性命。” 谢云嫣是冰雪聪慧的人,虽然中间李玄寂语焉不详,但她自己稍加思索了一下,不禁怵然:“原来如此,先帝爱重惠文皇后,爱屋及乌,大约一开始就存了心思要把帝位传给您,就如我先前和您提过的,圆晦师父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可见有人从您出生的时候就设局陷害,及至老燕王的死,大约也是另有蹊跷,如此种种,就是为了阻扰您坐上那位子。” 在那么一瞬间,李玄寂的眼里略过一丝淬血的煞气,燕王之威,能撼鬼神,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连谢云嫣都打了个哆嗦。 她想起了前世李玄寂逼宫夺位的结局,那层阴影在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如今又冒了出来,令她不安,她仰起脸,露出了忧伤的神色:“玄寂叔叔,您是不是谋划什么大事?我眼界小,您的事情我不懂,但我只希望您能够平平安安的,不要去经历那些腥风血雨,。” 李玄寂马上意识到自己吓到了谢云嫣,他很快收敛了神色,重新微笑起来,把那份遗诏随手推到一边去,朝谢云嫣招了招手:“嫣嫣,过来,到我这儿来。” 谢云嫣蹭了过去。 李玄寂长臂一舒,将她抱了起来,置于膝头,轻声问她:“你在替我担心吗?” 这孩子胆子小,总是对他的安危表示忧心忡忡,在佛祖前面求了又求,求的不过“平安”二字,恁地小家子气。在外人心目中,他是铿锵骁悍的无敌战神,而在她心目中,他大约和普通人一般,会流血、会受伤,会叫她牵肠挂肚,这种滋味,实在美好,叫他心疼。 谢云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本想和李玄寂提及那梦中的一切,又觉得所谓前世今生之说过于虚妄,李玄寂一向严谨肃穆,大约是不信的,说不得又要觉得她胡闹,她想了想,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怯怯地道:“我在梦里得到菩萨指点,说您杀戮太重,有失仁厚之道,往后应当静心守持,修身养性,才能得菩萨庇佑,无灾无难,所以,您可别去挑起什么事端来,我害怕。” 李玄寂低低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她的鼻子:“我能挑起什么事端,你多虑了,如今对我而言,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把你娶回家,其他的,任凭天塌陷了,也要往后拖一拖,你放心好了,我是个尽忠守礼的人,再安分不过了,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嫁人,其他的一概不要多想。” 谢云嫣皱起了小鼻子:“哼,我不太相信呢,您看看您的行事,下个聘礼还那般大张旗鼓的,小心外人非议,说您狂妄尊大、不知分寸。” “可是,我想给你最好的。”李玄寂如是说道。 他凑过来,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谢云嫣摸了摸额头,害羞地笑了,眉眼弯弯。 她笑起来就像一只小鸟儿,天真又可爱,只要被轻轻地抚摸一下,那神态,好似就想在他的手心里打滚起来。 李玄寂的声音放得更轻了,有点怕把手心的小鸟儿惊飞了:“早些年是我不好,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想起来我只觉得心疼,我的嫣嫣,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最好的聘礼、最好的婚礼、嗯,还有我这个最好的夫君,都是给你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乐不可支:“玄寂叔叔,您的脸皮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厚了?” “和你在一起久了,近墨者黑,自然变得和你一般无耻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李玄寂微笑着,慢慢地低下头,“实在有损我一世英名,你说说看,该怎么赔偿我?” 怎么赔偿? 第50章 疯狂求亲亲被拒,成亲没…… -- 第149页 他的脸越贴越近了,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容貌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英挺的轮廓、深邃的眉目、以及宛如雕刻般高挑的鼻梁, 这么凑近了看,或许、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夫君了。 谢云嫣的脸又开始发烧起来了,大约放盆水在她脑门上,就会咕噜咕噜地冒泡泡,她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去,但她正被李玄寂搂着腰肢,禁锢在他的臂弯里,退无可退。 就要贴到一起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下人的响亮的通禀声:“王爷, 谢大人求见。” 燕王府的仆从知道王爷对未来的王妃十二万分喜爱,连带着对王妃的娘家也另眼相看,原本来拜访燕王的客人都要在二重门外面等候召见,唯有今日,来的是谢知节,接待的仆从不敢怠慢, 直接给带到了燕王的书房前, 还自以为做得十分周到。 下一刻,谢知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仆深夜求见, 多有打扰, 请王爷见谅。” 谢云嫣花容失色, 就像被雷劈到一样,从李玄寂的膝头跳了下来。 不得了,深夜私会情郎,却被长辈堵个正着, 羞死个人儿。 李玄寂也没料到这情形,哭笑不得,扶住额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谢云嫣惊慌失措,左右张望一下,看见书案上铺着一幅素罗缂丝绣帷,长幅的布料垂下来,把书案下面都遮住了。 她一时情急,顾不得多想,弯下腰,“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李玄寂本来想和她说,不令谢知节进来,另到其他房间去说话,也是使得,她不必害怕,谁知道她手脚利落,自己就已经躲好了,活脱脱做贼心虚,乱了方寸。 李玄寂见状,好气又好笑,也不去说破,当下整了整衣襟,开门迎了谢知节进来。 宾主寒暄后,李玄寂又在书案前坐下,不动声色。 谢知节白日收了礼,很有些坐卧不安,寻思了半晌,还是上门求见燕王。 他拱了拱手,正色道:“嫣嫣能嫁给王爷,是她自己的福气,我做叔叔的,为她高兴,断不能用这个谋取财物,王爷美意,仆足感盛情,但受之有愧,这几份地契、房契,还是请王爷收回吧。” 谢云嫣躲在书案下面听见了,马上就明白了,大约是李玄寂又给谢家送宅子了,不得不说,燕王殿下大气派,出手都是阔绰的。 果然,听得李玄寂的声音温和地道:“叔父过谦了……” 谢知节剧烈地咳了起来,好像自己把自己呛到了,差点没呛死。 看来这一声“叔父”把他吓得够呛。 李玄寂语气不变,继续道:“嫣嫣的父亲过世了,母亲是个不着调的,如今你们几个就是她的娘家人,将来是她的依仗,若你们寒微,说出去,她的面子也不好看,这一间宅院、三间铺子,对燕王府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叔父若再推脱,那就是矫情了,所谓君子坦荡荡,既无愧于心,就收下又如何?” 谢知节还是不安,站了起来,百般推脱。 谢云嫣在书案下面偷偷地笑,心里既是感激,又是甜蜜,一时促狭心起,用手指头戳了一下李玄寂的小腿。 “嘶”,李玄寂好似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谢云嫣得了趣味,大着胆子,又把小爪子伸出去,在李玄寂的腿上捏了捏。 他的腿部带着火热的温度,结实劲道,极富弹性,线条流畅起伏,捏一下,还抖了抖。 手感真好,谢云嫣在心里感慨着,不但捏了,还不由自主地多摸了几下,她的手从小腿一点一点挪上去,摸到上面。 上面更热了,似乎要把她的手都烫到,男人的肌理,藏在衣服里面,每一分每一寸都带着雄伟勃发的力度,健硕而强悍,这是一种新奇的、令人心脏怦怦乱跳的感觉。 谢云嫣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把手……伸到衣服下面去呢?这么想着,她又捏了一把。 李玄寂猛然站了起来,他站得太急,带起的风差点把那幅遮挡的缂丝绣帷给掀开来。 谢云嫣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的大腿,压住了帷布。 李玄寂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谢云嫣听得他对谢知节道:“叔父不必多说,我说如此,就是如此了,夜已深,还请叔父回去歇息吧。” 燕王之威,向来无人能逆,谢知节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几乎是跳起来,告辞而去。 李玄寂终究还是客气的,将谢知节送了出去。 谢云嫣躲在书案下面,笑得直打跌,支起耳朵听得李玄寂出去的动静,飞快地钻了出来。 不得了,捋了老虎胡子了,赶紧要逃跑,不然要被老虎咬。 岂料刚刚才出房门,还没走两步路,李玄寂就回来了,他二话不说,一把拉住谢云嫣的手臂,把她又捞回了书房。 “哎呦呦,您太用力了,我手疼。”谢云嫣娇娇怯怯地叫了起来。 李玄寂马上松开手。 谢云嫣又“哧溜”一下,窜到书案后面,躲着李玄寂,一边吃吃地笑,一边道:“您怎么了?凭白无故的,生什么气呢?” 饶是李玄寂再稳重,此时也不免有点咬牙:“我为什么生气,你说呢?” 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左右就一张书案,逃也逃不到哪里去,谢云嫣耍起无赖来,厚着脸皮,干脆坐在了李玄寂那张高背扶椅上,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不就是摸了您两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就生气了?忒不大方。” -- 第150页 她眼波旖旎,斜斜地看了李玄寂一眼,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哪,您过来。” 简直嚣张,真真是要爬到他头上做窝了。 李玄寂恨得牙根痒痒的,只想咬她两口才能止痒。 他站到了谢云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端起一脸严肃的神情:“你可知错?” “好,我错了,我认罚。”谢云嫣的声音懒懒的,“我摸了您,您既生气了,就让您摸回来好了。” 她不知道何时把鞋子给蹭掉了,穿着单薄罗袜的小脚丫,在李玄寂的小腿上蹭了蹭,厚颜无耻地道:“喏,我可比您大方多了,您摸吧,我不生气的。” 李玄寂的呼吸倏然重了起来,他的神色仿佛还是镇定的,但声音却泄露了他的情绪,他低下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嫣嫣。” 低沉而沙哑,那名字像是含在舌尖,含了很久才吐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意味。 烛光中,谢云嫣的面似桃花,灼灼其华,染着红霞丹云,好似要滴出水来,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他,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又娇又软,宛如春水。 李玄寂缓缓地单膝屈起,半跪谢云嫣的面前,轻轻地捧起她的双脚。 她还穿着罗袜,其实一丝儿不露,但那双脚形态优美,小巧玲珑,足尖微微地翘起来,正因看不见,愈发撩人心弦。 李玄寂捧在手心,捏了一下,丰肌弱骨不堪握,如脂膏、如堆雪,他都不敢用力,连呼吸都屏住了。想把袜子扯下来,终究怕吓到她,只能轻轻地抚摸,手指摩挲过她的脚趾,小小圆圆的,揉一揉,真叫人心生怜爱。 但谢云嫣却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小女子,他不过才摸了两下,她就不干了,咬着嘴唇,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把脚丫子缩回去:“不行、不行,好痒痒,我受不住……” 声音又清脆又缠绵,她知不知道她是在勾引他?李玄寂的眼睛都带了一点微微的赤红,他低低地喝了一声:“嫣嫣,别动!” 他握住了她的脚,又是那样,温柔而霸道,就是不愿意放手。他的手那么大,她的脚小小的,被拢起来,合在他的手心里,痒得要命,又挣脱不得。 谢云嫣后悔了,她俯下身,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试图哄他:“确实挺痒的,我难受呢,不给摸了,换一样别的,好不好?”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换什么?” 她又笑了起来,她的眼眸里有柔软的丝絮,把他缠绕住了,脱身不得。她的手指头在他的嘴唇上轻巧地点了一下,一触即离。 “这个,要不要?”她的声音如同燕子的呢喃,差点儿听不见。 好似火焰燎烧,又好似春露沾染,在唇上。李玄寂的手抖了一下,他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仰起了脸,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要!” 谢云嫣娥眉微挑,明眸半垂,嘴角似翘非翘,最是天真的女子,露出最是妩媚的仪态,她的声音柔软如云朵:“嗯?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呢,说得大声一点嘛。” “嫣嫣,让我亲你一下,就一下,好吗?”李玄寂抬起头,渐渐贴过来,他似叹息又似请求,他的眼中翻滚着滔天巨浪,马上就要汹涌而出,无论平日多么尊贵威严,此刻在她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困于情爱的男人,低了身段,求她垂怜。 就在嘴唇快要贴上来的时候,谢云嫣倏然把脚抽了回来,整个人跳到了椅子上去。 李玄寂正在失神中,居然不察,被她挣脱出去,他好像有些僵硬住了。 谢云嫣贼溜得像只猴子,立即从椅子背上翻了下去,跳到地上,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转瞬间,就换了一幅端庄矜持的神色,简直是全成安最正经的一个淑女了。 “我十三叔说了,我们谢家的女子,最要守静持重,不得有越礼之举,顶好成亲前连你的面都不要见,我今晚过来,已经是不守规矩了,断断不可再放浪形骸,免得有损我谢家方正之德。” 李玄寂的眼角还是红的,站在那里,呆了半晌,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可是,嫣嫣,我们已经定亲了,你答应嫁给我了。” “是啊。”她居然还敢点头,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还没过门吗,人家还是正正经经的闺阁女儿家,矜持一些不对吗?” 她翘起小下巴,大声宣布:“我决定了,拜堂成亲之前,不给亲,我要好好做一个贤德淑女。” 李玄寂气得几乎笑了,他三步并两步越过椅子,一把抓住了谢云嫣,将她圈在怀里,咬了咬牙:“嫣嫣。”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咳了一声,学着他平日的语气,声音拖得长长的:“玄寂叔叔,不要胡闹。” 嗯,别说,学得挺像的。 李玄寂撑不住,又气又笑,一把将她的小脑袋按到胸口,使劲蹭了两下,用沙哑的声音问她:“你是不是故意在气我?” 谢云嫣哼哼唧唧的:“谁叫您当初假正经,我求您那么许久,您都不搭理我,我不服,哼哼,好了,这会儿轮到您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叫您也尝尝这求而不得的滋味。” 她说就说了,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指头在李玄寂胸膛上戳来戳去,就像一只小虫子在挑衅他,不知死活。 挑衅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抓住那不安分的小爪子,恨恨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 第151页 “哼”,谢云嫣小鼻子一皱,把爪子缩回来,慢吞吞地道,“手指头也不给亲。” 李玄寂气了良久,终于败退,苦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你呀,既小气又小心眼,叫人气煞。” 他叹息了一声:“求而不得,真真是求而不得,好吧,我算是知错了,日后都改,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拿乔。” 谢云嫣大获全胜,退后了一步,推开李玄寂,歪了歪脑袋,就像小鸟儿淘气够了,“啾”的一声,既可爱又可恨:“好了,太晚了,我要回去了,免得被叔叔婶婶发现,玄寂叔叔,我明天晚上再过来看您。” 最后那句话,她是特别加重了语气说的。明天还来。 李玄寂的脸色都变了。 谢云嫣得意洋洋,转身出门,到半路又折回来,从门口探进小脑袋,小声道:“差点忘了,您这边有梯子吗?我还得翻墙回去。” 李玄寂严厉地看她。 她不为所动,还眨了眨眼睛。 李玄寂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一败涂地,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好了,我背着你翻回去,别爬梯子,嫣嫣,贤德淑女,庄重些。” 堂堂燕王,终于也要做一回翻墙的贼人,真真世事难料,叫人唏嘘。 —————————— 是年春,繁花如锦,杨柳如织,三月初三,大吉,燕王李玄寂大婚。 是日,长安万人空巷,市井百姓全部跑到大街上来看热闹了。 谢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已经被燕王尽数买下,所有的宅院都被拆除,硬生生地把道路拓宽开。 迎亲的马车有一丈多高,大如屋宇,以赤金为车身、冰透琉璃做窗,中间以珐琅绘制山河星辰,镶嵌红宝做星光,孔雀翎覆其顶篷,尾梢饰以成串海明珠,逶迤垂地。 拉车的是两只巨大的白象,背驮九重莲花台,头佩八宝璎珞串,腿粗如柱,长鼻卷曲,白牙似剑,是菩萨座下神兽。 高大健壮的士兵披金甲、持长戟、骑白马,行进井然成方阵,前后数千人,铿锵昂扬。 华服侍女著紫纶巾,佩金缕带,持长柄翠羽五明扇,侍奉左右为仪仗,列队而行,不见首尾。 乐师数百,各骑双峰白骆驼上,执笙箫琴筝等物,随车队后,鸣奏鼓乐。 婚礼者,黄昏行礼,一路上架起了火堆,十步一隔,燃烧着松脂檀木,绵延数十里,照得暮光如白昼,不夜城中不夜天。 声势浩大,极尽奢华,见者莫不拜倒,视为奇景。 亦有人勃然变色,以为僭越也,虽帝后大婚亦不过此,燕王实乃狂妄,然终不敢作声,唯窃窃私语而已。 及至到燕王府前,停车下驾,燕王扶新娘下。 燕王妃绮年玉貌,虽神妃仙子不能比拟,她着翠绿嫁衣,以凫靥羽错金丝织成,稍一拂动,便变幻蓝绿苍翠诸般颜色,嫁衣上缀满了祖母绿宝,数不胜数,颗颗大如拇指,宛如星河流淌,令人目眩神摇。 众人皆惊叹。 但燕王妃似乎不太满意,她抓住李玄寂的手,轻轻摇了摇,撒娇道:“这身衣服实在太重了,谁出的主意,把成堆的宝石往身上压,我都走不动路了。” 李玄寂微微一笑,他今日穿了朱红新衣,容姿灿烁,风华灼灼,若天上人,这样高贵的燕王,当着众人之面,却在谢云嫣面前蹲下了身,低了声气,讨她欢心:“走不动,我背你,可好?” “好。”谢云嫣可不客气,欢欢喜喜地趴到李玄寂的背上去。 李玄寂背起了他的新娘子,步入燕王府。 众宾客惊呆,眼珠子掉了一地,连在一旁的恭王与平城大长公主等人也摇头,惊骇而笑:“快去看看,那个是不是真的燕王,怎么觉得我等眼睛都花了,看错人了。” 唯有李玄寂自己神色自若,对左右道:“妇娇怯,弱不胜衣,吾负之,诸位勿笑。” 众宾客先是一窒,不过一瞬,纷纷回过神来,出声恭维。 “新妇貌美,燕王怜之,此佳话也。”这是拍马屁的寻常公卿王侯。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老燕王若在,今日应极欢喜。”这是李氏和赵氏的宗族长者。 “娶了王妃的王爷就是和往日不同,您如今该后悔了吧,早点成亲多好,大胖小子都抱上了。”这是狗胆包天的心腹部将。 李玄寂平日固然威严冷峻,但今天这日子格外不同,任凭众人笑闹,他神态矜持,眉目温和,频频看他的新妇,微笑而已。 谢云嫣羞得满脸通红,半天不肯却扇,逼急了,还用扇子打了李玄寂两下,引来众人一阵阵哄笑,直道新妇好胆色,能降燕王。 闹了半天,拜过天地,新娘子送入洞房,侍女掩上了门,才算安静下来。 谢云嫣娇气起来,嘤嘤嘤地抱着拂芳一顿诉说,无非就是衣服太重、礼节太多、宾客太闹、成亲简直太累人了。 拂芳含笑,命丫鬟们服侍王妃更衣,褪了一身铅华,还给她捶捶背、捏捏腿、再揉揉肩膀什么的,年轻的王妃也好哄得很,马上又高兴起来。 到李玄寂进来的时候,谢云嫣正趴在床上,面朝下,让丫鬟给她捏肩膀,还要娇娇软软地支使人家这样又那样:“好姐姐,左边、对、再左边一些儿,用力点,真舒服,啧啧,往常我怎么没这般享受呢。” -- 第152页 李玄寂做了个手势,左右奴婢皆不出声,他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代替那个捏肩膀的丫鬟,伸手过去,给谢云嫣揉了两下。 “嘶。”谢云嫣舒服得直哼哼,“姐姐你的手劲真大,是不是专门练过,那敢情好,日后就到我身边来伺候,天天替我这么捏一捏,可好?” “好。”李玄寂应她。 “咦?”谢云嫣赶紧回头,见是李玄寂,娇嗔道,“您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声张,故意吓我。” 李玄寂闻言,却道:“嫣嫣,我们已经成亲了,如今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妻,为什么还要呼我为‘您’,未免太过生疏。” 燕王殿下又在求名分了:“我不是你的玄寂叔叔,嫣嫣,我是你的夫君,你得赶紧把原来的这些称呼给改过来。” 周围的奴婢就在燕王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把门掩上。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此间两人。 谢云嫣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眼波流转,又妩媚又天真:“不太习惯呢,糟糕,不加个尊称,叫不出口了。” “可是,我不要你尊敬我。”李玄寂的俯下身,把声音放得轻轻的,只有谢云嫣能听见他这般情话,“我许你在我面前恣意放纵,要多任性有多任性、要多胡闹有多胡闹,从今往后,这个燕王府由你做主,连我都听你的话。” 他越俯越低,马上就要贴到她身上。她肌肤如雪,带着一种清甜的香气,仿佛雨后的桂花、或是月色下的茉莉,摇曳诱人,令他心荡神移。 就在他想要吻上去的时候,谢云嫣却伸出一根手指,堵住在他的嘴唇上。 她的笑容狡黠,宛如一只偷嘴的小狐狸,得意得很:“喏,你说的,许我胡闹,那我告诉你,还是不给亲,我的气性可大了,这会儿还不打算原谅你。” 李玄寂低低地笑了起来,顺势咬了咬她的手指:“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小心眼的人。” 谢云嫣把手指缩了回来,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哼哼,手指也不给亲。”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居然没有一点气恼,还点了点头:“好吧,这府里是王妃最大,你说如此便是如此,我也越不过你,不过,今天是你我大婚之日,还有一样礼仪未行,且先成了礼,再计较其他也不迟。” “嗯,什么礼仪?”谢云嫣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 “合卺礼。” 李玄寂旋即开门,对下人吩咐了几句。 少顷,下人奉上了酒与匏瓢,放在案几上,又飞快退了出去。 酒在碧玉壶中,似琥珀颜色、有郁金香气,匏瓢为纯银,深且大,一壶只够一瓢饮,李玄寂斟了满瓢,递给谢云嫣:“此酒为桂花酿,温润清甜,合你口味,来。” 谢云嫣接过匏瓢,看了看李玄寂,又看了看瓢中酒,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这么大一勺子酒,都要喝吗?” 她眨眼睛的时候,又长又浓的睫毛扫来扫去,就象两把小刷子,撩得李玄寂心痒,可她一口咬定“不给亲”,又叫人恨得牙痒。 李玄寂记起了她曾经醉酒的模样,那时节她醉眼迷离,万般风情都化做了春水,不依不饶地想吻他,还会娇滴滴地朝他撒娇“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梦里梦外,都是如此诱人。 李玄寂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燥热,手心出了一层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缓语地哄她:“此为古礼,不可不循,当尽饮此酒,以敬天地神明,表你我永结同心之意。” 大约是燕王往日过于正经,叫人生不出疑心,谢云嫣害羞地笑了起来,和他一起喝下了瓢中酒,行了合卺之礼。 桂花香甜,酒酿熏人,谢云嫣的酒量果然就那么一点点大,这一大瓢喝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起来。 “玄寂叔叔,你过来。”她扔掉了匏瓢,朝李玄寂勾了勾手指。 她脑袋瓜子开始迷糊了,这会儿又如同往日一般叫着他。 “嗯?”李玄寂把脸凑过去,碰了碰她的额头。 谢云嫣咯咯地笑了起来,歪着脑袋,软软地道:“你不要晃来晃去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她醉得很快,腮染桃红,唇似流朱,眼睛里水汪汪的都是雾气,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蜜糖,黏在李玄寂的身上。 李玄寂摸了摸她的头:“嫣嫣,你醉了。” “没有。”她睁大了眼睛,撅着粉嘟嘟的嘴,“我清醒得很,一点都没醉。” “嗯,好,你说没醉,那便是没醉。”李玄寂将这小小的酒酿团子抱在怀里,在她耳朵边轻轻问她,“现在我可以亲你吗?” “不能。”谢云嫣双手捧住李玄寂的脸,气势汹汹地在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特别响:“只能我亲你!” 黏哒哒、湿漉漉,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口水印子,又香又软。 李玄寂的眼眸里倏然燃起了火焰,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嫣嫣。” 谢云嫣趾高气扬,翘起小鼻子“哼”了一声,把李玄寂按在床上,爬到他身上,整个人趴上去,想把他压住。 “对了,你刚才说了,从今往后,由我做主,你听我的话,好,现在我命你不要动,听我的,不要动……” 李玄寂仰起脸,难耐地喘.息着,半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 第153页 十八重烟罗金绣帷幔层层叠叠地逶迤于地,一室崇光袅袅,有高烛炽炽,照海棠醉红妆,于此时,想着今夜当是良宵。 是不是? —————————— 翌日,谢云嫣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她昨晚上好像喝醉了,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晰了,但总觉得,好像……似乎……可能……哪里出了点岔子。 她甩了甩晕乎乎的小脑袋,怯怯地看了看李玄寂。 新婚的燕王殿下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气势稳重如山,面色沉静如水,看过去和他往日威严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眼睛下面有点儿发青。 谢云嫣紧张地抓了抓被子,小小声地道:“你起得真早,昨晚上休息得可好?” 李玄寂冷静地回道:“在门外坐了一夜,挺好。” “啊?”谢云嫣水汪汪的杏仁眼睁得特别大,看过去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鸟儿,还要歪着脑袋“啾”了一下,吃惊地道:“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呢,你为什么要在门外坐一夜?” 她哀怨地看着李玄寂:“你嫌弃我,刚刚成亲你就嫌弃我,你变心了,我很难过。” “我也挺难过的。”李玄寂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昨晚喝醉了,抱着我又哭又笑,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后来,把我赶出房间去了。” 谢云嫣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反驳:“胡说呢,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肯定是你骗我。” 这会儿,正好拂芳端着茶进来,听见了谢云嫣的话,笑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盘脱出去:“我们家王爷从不骗人的,我可以作证,王妃您昨晚闹腾了很久,最后对王爷说,您困了,要睡了,他一个大男人赖在姑娘家的闺房里,大不成体统,就把王爷给轰出去了,您的嗓门还特别大,我们在外头都听见了的。” 拂芳每说一句话,谢云嫣就缩回去一点点,最后,整个人都缩到被窝里面去了,连头都埋了起来。 丢死个人儿,好好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笑,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笑得直打颤,就是不敢出声。 于是,那一团被窝看过去就在那里抖啊抖的。 李玄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那一团小被窝抱了起来,掏了掏,把谢云嫣的脑袋露出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碰了一下:“还敢笑?” 谢云嫣一边吃吃地笑,一边娇嗔道:“都怪你不好,谁叫你把我灌醉了。” 李玄寂牙根痒痒的,恨不得咬她一口,忍了半天,在谢云嫣的鼻子上弹了一下,笑斥道:“是,我错了,日后再不敢叫你沾染一滴酒,本道是美人醉酒,别有风情,谁知你是借酒胡闹,浑似猴子。” 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可疑的红斑,声音低了下来,几乎是贴在她的耳边:“自己看,你咬的,还夸我味道不错,结果咬了半天最后你却不吃,真真薄幸女子。” 天可怜见的,谁知道燕王殿下昨晚遭了什么罪,这等忍得多辛苦,简直就要立地成佛了。 谢云嫣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又向往被窝里钻。 拂芳在一旁忙道:“王妃,不能再睡了,差不多时候该起来了,按礼节,今日要入宫拜见太皇娘娘的。” 谢云嫣怔了一下,看了李玄寂一眼。 李玄寂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而对拂芳道:“王妃昨夜操劳过度,今日玉体欠安,卧床不起,不能进宫,稍后我会遣人去和太皇娘娘说,你不必安排了。” “谁操劳过度了!”谢云嫣恨恨地踢了踢李玄寂。 拂芳虽然不明所以,但主人的吩咐她向来不会置疑,当下应道:“是。” 谢云嫣隔着被子,还在用小脚丫蹭李玄寂,哼哼唧唧地道:“谁操劳了?谁?你不要诋毁我的名声。” 李玄寂镇定自若:“你看上去精神劲头好得很,今晚可以继续操劳,把这个名头给坐实了,只不过,这会儿先留着点劲头,别闹了,来,快起床。” 拂芳击了击掌。 门外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捧着琉璃水盆、绢丝脸巾、玉云梳篦等物,躬身俯首:“奴婢等伺奉王妃洗漱。” 谢云嫣还在扒拉着李玄寂撒娇,赖在床上不起来。 李玄寂亲自拧了巾子,把谢云嫣抱在怀里,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哄她:“时候差不多了,该起了,早膳还是要用的,若不然,整个燕王府上下都要知道王妃操劳过度,起不了身,那不是更叫人笑话。” 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何况,我们的儿子和儿媳还要拜见母亲呢,你不想看看他们?” “咦?”谢云嫣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呆了一下,突然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了下来,喜滋滋地道:“差点就忘了,对呀,如今我也是人家长辈了,有儿子有儿媳的人,真好,要叫他们给我敬茶、给我磕头,我等着呢。” 李玄寂气定神闲:“他们两个一早就在正厅候着了,不急,做晚辈的,多等一会儿也是应当的,你慢慢来。” 于是,谢云嫣起了身,这边李玄寂就陪着她慢条斯理地洗漱、梳妆、用膳。 新婚燕尔,虽则洞房花烛有些一言难尽,但这其中柔情蜜意自然说不完,谢云嫣平日就是个小甜嘴,这会儿更是腻歪在李玄寂身上,唧唧咕咕的,又是撒娇、又是讨好,撩得李玄寂很有些坐不住,中间还低声问了一句。 -- 第154页 “若不然,还是和你回房睡去?毕竟,我们还有些事情没办妥当。” 吓得谢云嫣马上又规矩起来,正正经经的一个贤德淑女模样,连后来到了正厅见她的儿子、儿媳的时候,也还能端着这架子。 李子默和温嘉眉站在那里。 李子默沉着脸,表面上保持着镇定,只是袖子下面的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青筋凸出。 温嘉眉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也掩不住铁青之色,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 李玄寂扶着谢云嫣坐下,谢云嫣顺势捏了捏他的手,看他一眼,眼波流转,说不尽的缠绵意态。 李玄寂宠溺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孩子面前,庄重些。” 李子默脸上的筋肉不由自己地抽动了一下,他不敢让李玄寂看见,低下头,和温嘉眉一起跪了下来。 “儿子给父王、母妃请安。”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冷静,但话说出口,声音却是嘶哑的,他愣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咳了两声,“昨晚天凉,儿子感了风寒,嗓子有些坏了。” 李玄寂的眼中掠过一丝骇人的杀气,这大厅里的空气骤然沉了一下,靠得近的温嘉眉甚至打了个哆嗦。但这杀气转瞬即逝,又让旁人疑心只是错觉而已。 他收敛了眉目间的锋芒,淡淡地对李子默和温嘉眉道:“好了,给你们母妃磕头吧,日后,当视她如视我,恭顺尽礼、恪守孝悌,尔等可明白?” “是。”下首二人不敢不应。 摄于李玄寂的盛威,他们只得给谢云嫣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唤了一声:“母妃。” 谢云嫣笑眯眯地接过茶,顺手放到了一边,也不命二人起身,就坐在那里,慢悠悠地道:“阿眉,怎么了,你看过去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不顺之事吗,尽可以说出来,母妃会为你做主的。” 温嘉眉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并无不顺,多谢母妃关怀。” “没有不顺,那就是不悦了?”谢云嫣忽然板起了脸,“我和你父王刚刚成亲,你就一幅不高兴的模样,摆给谁看呢?” 李子默用恶狠狠的目光看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遽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弓下腰去,卑微地、几乎把脸贴到地上:“父王和母妃新婚大喜,儿媳心里只有欢喜,并无不悦之意,只是……只是今天身体略有不适,头疼得很,在母妃面前失礼了,求母妃宽恕。” 谢云嫣“嗤”了一声:“你们夫妻二人,真是夫唱妇随,一个感了风寒、另一个身体就不适了,感情好得很,母妃很为你们高兴,那是母妃错怪你了。” 温嘉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谢母亲体恤。” 敬茶毕,拂芳将事前准备好的见面礼呈给谢云嫣。 是一对碧玺麒麟,各有拳头大小,做红蓝双色,莹润无暇,宝光流溢。这应是燕王妃初次见面赏赐给儿子和儿媳的礼物。 谢云嫣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顺手放到一边去,摇了摇头:“这个不好,没什么用处,不给这个,母妃给你们换点实在的。” 她转头吩咐拂芳:“拿点银子过来吧。”想了想,补上一句,“不要多,十两就够。” 拂芳忍着笑,依言取了两锭银子过来,照旧呈给谢云嫣。 谢云嫣将银子丢到李子默和温嘉眉面前,笑吟吟地道:“来,这个给你们买糖吃,好孩子,母妃多疼你们。” 温嘉眉的眼眶红了,但她不敢哭,把帕子死死地咬在嘴里,浑身发抖。 李子默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用颤抖的手抓起银子,艰难地道:“是,多谢母妃。” 连李玄寂也忍不住叹气:“我今日才知道嫣嫣原来是个小气的。” 谢云嫣转头,一本正经地对李玄寂道:“原先没人管你,你大手大脚地散漫惯了,如今你可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这里一个儿子,来日,我还要给你生一堆儿子,为了你的儿子们着想,你这个做父亲的可要考虑更周全一些,把家业守住。” 李玄寂的目中带上了笑意:“是,王妃言之有理,一堆儿子,我们做父母的确实要费心了。” 李子默喉咙里涌上一口血,他咳了好几下,才把那血腥味道给咽下去,而那边,李玄寂已经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他也不敢多话,低了眉目,带着温嘉眉告退下去。 世子并夫人回到房中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左右从人皆不敢近前。 温嘉眉坐下来就哭,用帕子捂着脸:“这、这般欺人太甚,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李子默抬眼看了看门外,奴婢们恭敬地垂手侍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温嘉眉说的话。 他飞快地过去关了门,铁青着脸,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不闭嘴!” 温嘉眉放下帕子,看了外头一眼,把声音收小了一些,在那里抽抽搭搭:“你听听姐姐……不,母妃说的,她将来要给父王生一堆儿子,那你这世子之位……” 话还没说完,李子默的手猛然伸了过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都是你害了我!”李子默的眼中带着后悔、嫉恨、愤怒种种情绪,他的脸都扭曲了,连神色都无从分辨,宛如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当初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早就已经娶了嫣嫣,和她和和美美,也不至于会有今日之事,你这个贱人,害我太惨,我要杀了你!” -- 第155页 温嘉眉被他掐得翻起了白眼,口里发出“荷荷”的声音,但李子默的手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温嘉眉疯狂地挣扎着,双腿乱蹬,踢到了桌案,案上的茶壶倒了下来,发出“哐当”一声。 这声音好像把李子默惊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手。 温嘉眉劫后余生,连滚带爬地躲到桌案后面去,哑着嗓子,哀哀求饶:“我错了,世子饶命,原是我太过爱你,情难自禁,才做了错事,如今我们已是夫妻,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我则个。” 平日若听得她这么说,李子默心里多少会生出一点怜爱之情,但今日,他只觉得愤怒欲狂,恨不得把她的嘴巴撕烂。 但他站在那里,喘了半天粗气,最后只是阴沉沉地看了温嘉眉一眼,转身出去了。 温嘉眉心中又悔、又痛、又怕,缩在那里哭了半天,最后还是自己挣扎着起来,把眼泪擦干了,叫来了丫鬟,拾掇了一番。 她重新梳妆起来,满头珠翠、通身锦绣,依旧是那个高贵的世子夫人。她的脖子上被李子默掐出了一道乌青的痕迹,她还细心地用一条三重璎珞流苏珠串给遮掩住了,平添了几分华贵。 往日这般打扮一下,她总会觉得心里得意,少不得要出去,到昔日的姐妹面前取显摆一下,但今日,却心虚气短,觉得没脸出去见人,只得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里,发呆了半天。 可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个管事妈妈过来叫她。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请您过去,服侍王妃用膳。” 第51章 双更一.大结局上:洞房…… 温嘉眉又惊又怒:“为何要我去服侍?” 管事妈妈看过去比温嘉眉还惊讶:“夫人, 您说什么呢?王妃是您的婆母,做媳妇的服侍婆母用膳,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莫非原来贵府上的老夫人没有教导过您吗?” 温嘉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差点噎死,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只得含恨低头应下了。 当下随着管事妈妈去了用膳的正厅。 李玄寂和谢云嫣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了。 谢云嫣还要叹气:“儿媳,你走得太慢了,让母妃我等得很是着急。” 温嘉眉这时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麻木地蹲身赔礼:“是儿媳怠慢了,母妃恕罪。” 谢云嫣大方地摆手:“好了,第一次, 母妃不怪你,日后记得勤快点,别让母妃等候。” 温嘉眉咽下了一口血,应道:“是。” 王府的厨子手艺自然是好的,平日燕王在饮食方面不甚讲究,清淡而已, 但如今为了讨好王妃, 拂芳特地到厨房中交代了一下,厨子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使出看家本领, 做了桃花鱼、琵琶虾、蒸鹿尾、金乳酥……各色珍馐美味, 皆是色香味俱全。 不过再美味也和温嘉眉无关,她拿着一双玉箸,微微弓着腰,伺候在谢云嫣身后。 只要谢云嫣下巴一抬:“我要吃那个, 阿眉,去。”。温嘉眉就得立即过去为她夹菜。 玉箸滑手,中看不中用,夹菜略慢一点,还要被数落。 “阿眉,你的机灵劲上哪去了,怎么如此笨拙,你母亲往日是怎么教你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不听则已,一听谢云嫣提及“母亲”,温嘉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温氏如今还在净心庵里苦熬,当初被李玄寂命人打了一顿,在庵里得不到照顾,两条腿生生地废掉了,情形很不太好,而这一切,正是拜谢云嫣所赐,怎不令温嘉眉恨得咬牙,她藏不住心思,神态间不由有了几分愤懑之色。 “温氏。”李玄寂扫了温嘉眉一眼,“你脸色不虞,可是对你母妃这番教诲有所不满?” 若说温嘉眉对谢云嫣是又嫉又恨,那对李玄寂则只有满怀畏惧之心,李玄寂这一发话,虽然语气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温嘉眉却吓得抖了一下,手里的玉箸掉在地上,“叮当”摔成四段。 温嘉眉吓得跪了下来:“父王明查,儿媳并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李玄寂神色不见喜怒,他对儿子偶尔会有训斥,对这个儿媳却一直只是冷漠的,眼下也是如此:“你若不愿服侍你母妃,自然会有人愿意服侍,我让子默换一个也可,你意下如何?” 温嘉眉惊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不,父王,儿媳错了,求您饶恕儿媳这一遭,儿媳愿意为母妃做牛做马,决计不敢有丝毫不敬、决计不敢。” 谢云嫣娇嗔地看了李玄寂一眼:“依我看,阿眉和阿默是天生一对,再般配不过的,我对这个儿媳是满意的,不换,你别生事,好了,不要凶巴巴的,你看看把孩子吓得,这顿饭还吃不吃呢?” 温嘉眉跪在地上,抖得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李玄寂看得皱眉:“温氏,下去吧。” 温嘉眉一时腿软,爬不起身,还是拂芳赶紧唤人把她扶了出去,免得再惹王爷不悦。 谢云嫣撅了撅嘴:“你怎么叫人下去了,我这恶婆婆的架子还没摆够呢,没的玩了。” 李玄寂摇头:“你光顾淘气,饭都不好好吃,不许再玩了,吃饭。” 谢云嫣不肯罢休,眨了眨眼睛:“儿媳不中用,若不然,把儿子叫过来服侍父亲吧?” -- 第156页 李玄寂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露出一种骇人的煞气:“那却不妥,儿媳是外人,儿子还是自己人,他将来大有用处,如今还须好生养着。” 他不待谢云嫣反应过这话里的意思,脸色恢复如常,笑了笑:“不用儿子,我来服侍王妃可好?” 他长臂一舒,直接把他的王妃抱起来,置于膝上。谢云嫣的个头娇小玲珑,李玄寂又生得格外高大健硕,这么小小的一团窝在怀里,正正好,一点都不妨碍他夹菜。 谢云嫣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在李玄寂的手上掐了一把:“快放我下来,让旁人看到了,怪害羞的。” 李玄寂略一抬首示意,周围服侍的奴婢们马上躬身退下了。 李玄寂低头,用下巴蹭了蹭谢云嫣的头发,轻声问她:“喜欢吃哪样?” 谢云嫣的小脑袋探了探,看见奴婢们确实都走开了,当下张狂起来,指了指那边:“那个虾仁。” 她把小嘴巴张得圆圆的,就像等待喂食的小雏鸟,“啊……喂我。” 送到嘴边了,还要矫情地翘起小鼻子:“太烫了,给我吹吹。” 小小的一团,抱着她、养着她、喂着她,还要忍着她时不时在身上挠两下,嫌弃他不够体贴。 浑身都热起来了。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想,原来成亲之后,连带着连吃饭这事情也变得这样有趣起来了,可惜,还是太迟才知道这一点,有点遗憾,后头须得抓紧补上才是。 他耐着性子,由着她支使这样、又那样,脸上依旧是端正严谨的神情,目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 用过午膳后,李玄寂在书房召见了李子默。 李子默先是低头向父亲请罪:“方才温氏服侍母妃用膳,很不利索,又在母妃面前失礼了,儿子已经说过她了,下一次再不敢。” 李玄寂略一摆手:“嫣嫣淘气,闹过一两次就算了,她是长辈,你们多顺着点,你向来是个懂事的,知道该怎么做。” 他却无意在这等小事上纠结,说了一句就揭过不提,转而说起另外一个事情。 “我麾下有左右骁卫、武卫四部人马、五十万大军,按理说上个月应回到长安,不知何故,眼下被阻在河北道,行动迟缓,传过来的军报中只说是朝廷另有旨意调遣,却语焉不详,我前番进宫面圣,皇上说道是河北地方有异动,但依我看,这中间很有些蹊跷。” 李子默遽然一惊,猛地抬头看着李玄寂:“父王的意思是?” 李玄寂微微笑了笑,但笑意不达眼底,看过去显得格外冰冷:“皇上待我亲厚,我对皇上亦是忠心耿耿,但凡事只怕有个万一。”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眉宇之间不怒自威:“子默,你是我儿子,这等大事,我信不过旁人,只愿交付予你,你是否当得起我的这番信任?” 李子默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马上跪了下来:“儿子愿为父王肝脑涂地。” 但其实,这世上并没有让儿子为父亲肝脑涂地的说法,有的,只是属下对于主上的敬畏。 李玄寂不动声色,颔首道:“既如此,子默,我命你眼下即刻启程前往河北道,持我的兵符去见赵继海,传我令,吩咐他立即带领这拨人马回防京师,要快、越快越好,还要瞒着朝廷,不可叫人觉察行踪。” 李子默心中百转千回,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但面上却立即应了一声:“是,谨遵父王之命。” 如同往昔,恭谨而顺从。 李玄寂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李子默还俯首于地,并没有看见。 —————————— 饭后消食,谢云嫣在后花园里溜达了一下。 燕王殿下真是黏人的很,才一会儿工夫,又过来了,硬是要陪她。 春色正浓,园子的桃花开了,深红浅红满枝头,小鸟儿又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十分热闹。 谢云嫣顺手折了一枝花,半遮着唇角,回眸看了李玄寂一眼,欲说还休,憋了半天,自己先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猜猜看,这会儿我想和你说什么话?” 李玄寂果断地回道:“若问你与桃花孰美,那定是你更胜一筹。” “谁要问你这个了。”谢云嫣娇嗔着,用桃花枝扑打李玄寂,“说得我成天净胡闹似的。” 花瓣在李玄寂的脸上簌簌地抖落,有一点痒痒的感觉,他微笑起来:“若不然呢,你想说什么?” 谢云嫣拈花而笑,桃花颜色委实不如她,她望着李玄寂,目光柔软。 “当年曾经赠您一枝春,如今春色依旧,日后岁岁年年如此,与你共赏这一方风景,我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十分欢喜呢。” 她的眉目天真,一如垂髫当年,但她确实已经长大了,又在天真中透出妩媚来,能够对他说出这般甜美的情话,令他顷刻沦陷。 李玄寂再也无法忍耐,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谢云嫣惊且笑,桃花枝子抓不住,落到了地上,她伸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你做什么呀?” 李玄寂不答话,抱着她,大步回了房,直接把她按到了床上:“王妃,昨日你我大婚,还有一礼未成,你是不是忘了?” 他神情冷峻,看过去十分正经,声音却微微地有些沙哑。 -- 第157页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李玄寂:“没有啊,忘了什么礼?” 她的眼睛圆圆的,如同杏仁般漂亮诱人,叫人想要咬一口。 李玄寂俯下身,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告诉她:“周公之礼。” 他的嘴唇滚烫,烫到了她的眼睛,她害羞地闭上了,抓紧了衣服,缩到床角去,使劲摇头:“不成、不成,大中午的,白日宣淫,成何体统,你怎么想的,没羞没臊,我不理你了,快快走开。” 谁能想到呢,威严肃穆的燕王殿下居然会有这般荒唐的时候,她心里抱怨着,偷偷摸摸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正遇见他目光凶悍而火热,如同猛兽一般,盯住了他的猎物,上下打量着,似乎在考虑哪块肉比较鲜嫩,便于入口。 她“嘤”了一声,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李玄寂逼近过来,低声控诉:“好生无情,你是吃饱了饭,却不顾我还打饥荒,方才我喂你,礼尚往来,此刻你也要喂我才对。” 他咬了咬谢云嫣的小耳朵,仿佛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嫣嫣,我想吃你。” 谢云嫣的小耳朵抖了一下,马上变得通红,就像方才的桃花瓣,反正她只是咬着嘴唇笑:“难怪你愿意给我喂饭,原来是存了这个不良的心思,叫我白感动了,不成、不成,我不陪你胡闹,说什么都不成。” 李玄寂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低下头,一下一下地啄她,在耳鬓、在发间、在她的眼角。 小心而虔诚,似俗世信徒膜拜观音,贪婪而渴望,又似梵天阿修罗要将观音拉下莲花座,一起沉沦。 他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强烈,白檀的香气,浓到尽处,便从清冷变成了狂烈。 谢云嫣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星眸半睁,目光迷离,望着他。 春天的阳光,灿烂如同洒金一般,从窗口落到床前,带着桃花气息,魅惑人心。 这个男人在恳请她:“嫣嫣,我喜欢你,可否允我……” 他低了眉目,逆着阳光,脸上半明半暗,越发显得轮廓深邃,英俊得令人目眩。 简直……叫人招架不住呢。 羞人哒哒的,谢云嫣抬起头,回了他一个轻吻:“嘘,悄悄的……” 叫他悄悄的,她的手却大胆地攀上了他的腰带,手指头如同灵巧的小蛇,把他的腰带解了下来。 李玄寂倏然屏住呼吸。 下一刻,她的手伸了过来,把腰带蒙到了他的眼睛上。 “嫣嫣。”他难耐地叫了一声,想扯开。 “别动。”她如是吩咐着,声音娇柔又俏皮,“青天大白日的,实在叫人害羞,你不许看,就当作……嗯,是在晚上了。” 她后头的声音又轻又软,还拖着长长的鼻音,就像一个小钩子,挠了一下。 李玄寂险些当场失守,艰难地喘了好几下,才勉强克制住。 因为眼睛被蒙上了,其他的感官格外敏锐起来,她的嘴唇贴过来,只在脸上亲着,调皮地蹭来蹭去,那种柔软的触感,就像小鸟儿扑过来打滚,细绒绒的一团,令他从颈项到尾椎都酥了,好似碰一下就会碎成渣。 此刻,他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强悍。 看不见,难耐、又心痒,只得用其他的方式去把控,每一分每一寸,仔细揣摩过去,喃喃地问她:“这是哪里?可不可以?” 她惊呼了一声,后面又被堵住了。 她不过淘气一下,存了逗他的心思,没想到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他那么凶,疾风骤雨、劈头盖脸,把她打击得体无完肤。 窗外的桃花在风中摇曳颤动,树枝上的小鸟不知道被谁欺负惨了,嘤嘤嘤地一直叫,叫得可怜巴巴的。 世人有传说,燕王李玄寂为破军临世,身藏昂扬,魁梧如神魔,精气凶煞,骁悍如修罗,剑锋指处,所向披靡,无人可以抵挡。谢云嫣今日方知,这些都是真真的。 “玄寂叔叔、玄寂叔叔,我错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她哭了起来,一时忘了,又如往日一般叫他。 殊不知,这样叫得他更野了。 平日里他疼她,只要她一撒娇,他就服软,今日他却极凶残,无论她怎么叫他,都不依不饶,又是极温存,将她团在怀里,不停地吻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 …… 后来,真到了晚上,谢云嫣已经胡闹不动了,就像一团泥巴似的,软软地趴在那里,生无可恋。 此时,蒙在李玄寂眼睛上的腰带早就掉了下来,他的目光如同窗外的夜色,春天的夜晚,也是旖旎温柔的,带着空气里未曾褪尽的桃花颜色。 他头发凌乱,脸色潮红,身上冒着热气,勃发的肌肉孔武有力,似乎还在不安地躁动着。谢云嫣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简直……可恨至极。 她本待咬他两口,可惜这会儿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示意。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哀怨。 李玄寂有些琢磨不透,看了看她,思索了片刻:“嫣嫣想说什么,还是嫌弃我太老了吗?这是初次,担心你吃不消,我收敛了点,你放心,往后我会尽力的,其实男人二十六岁不比十六岁差,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不、不、她已经知道了,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用再多尽力了,她会死的,她已经快死了,谢云嫣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做出晕厥的样子给他看。 -- 第158页 惹得他又笑了起来,抱着那团软趴趴的春泥,揉了又揉,他还是那么力度十足,精神抖索,一点看不出先前那般操劳过。 谢云嫣鼻尖通红,她的发间、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自己的眼泪还是他的汗,这个人,刚才求了又求,他却一点都不懂得心疼,为非作歹、胡天胡地,长此以往,这日子都没法过下去了。 对的,老男人就是嫁不得,比虎狼还凶残。 她觉得心里委屈,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声音都哑了,一点点破碎而凌乱的啜泣,听上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害臊。 好在李玄寂总算有点良心,不闹她了,心疼地把她搂在臂弯里,轻轻地摸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地啄她,小心翼翼地哄她:“嫣嫣,乖,别哭。” 他身上的味道,像是白檀在烈日下暴晒,在空气中散发出雄性强劲的气息,把她包裹起来。 忽然心生感概,无数岁月过往,冬夜的大雪已经融化,到如今春至,此生大约不会再有遗憾了。这个男人,是她在这世间最亲最爱的人,他们终于是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隔阂。 “玄寂……” “嘘。”他的手指竖在她的唇上,“别叫我叔叔,生生被你叫老了。” “嗯、嗯、嗯?”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扭捏了半天,低若蚊声地叫了一下:“玄寂……哥哥?” 又娇又软,这一声“哥哥”简直又要让他当场坚硬起来,但好歹知道她承受不住了,他只得熬住,凑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满足地应她:“嗯,我在。” 他在,真好。 “我和你说,你别笑话我,我做过一场梦……”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叫她感到无比安心,她在他胸口蹭了蹭,用低低软软的声音道,“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情,那时候,你也是我的玄寂叔叔,但却一直躲着我,躲了一辈子,后来还出家做了和尚,真叫我难过……” 她说到一半,却惊叫起来:“玄寂、玄寂哥哥,好疼,快放手。” 李玄寂突然用力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勒得她都疼了,他有点发抖,这个男人,这一时间,看过去竟然如此脆弱,好似恨不得要把她嵌入到自己的骨头里面去才能放心,死死不肯撒手。 “玄寂哥哥,玄寂……”不知道他为什么情绪激动,谢云嫣心疼了起来,反手抱住他,用软软的小手笨拙地摸着他的脸,安抚他、亲他,“怎么了,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我最喜欢玄寂哥哥了。” 良久,李玄寂才镇定了下来,稍微放松了一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谢云嫣,直直地看了半晌,声音嘶哑,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我也做过同样的梦。” 谢云嫣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怔了许久,倏然大悟,她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却笑了一下:“你看,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呢,多有缘,连做梦都做到一块去了……” 话说到后头,她已经哽咽了起来,她的眼里有泪水涟涟,分不清楚是刚才身体疼的、还是这会儿心疼的,总之,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流的,既是甜蜜、又是痛苦。 他把她按在心口,抚摸她,亲吻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很后悔、一直很后悔,对不起,嫣嫣,原谅我。” 真叫她不忍心。 她含着眼泪,矜持地翘起小鼻子,朝他撒娇。 “那你以后要对我好。” “是。” “再也不许在我面前端架子。” “是。” “要听我的话。” “是。” “每天都要亲一下,直到我们两个都老了,头发都白了。” “是。” 说着、说着,一起又笑了起来,然后抱在一起打滚,当然,确切地说,是谢云嫣在李玄寂身上打滚,反正他的身体高大、胸膛宽阔,足以容纳她的肆意任性。 不过燕王妃今天确实操劳过度了些,也不过滚了两下就歇菜了,整个人爬在李玄寂身上,懒洋洋地摊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认认真真地叮嘱他,他刚才答应过的事情都要牢牢记住。 顶顶要紧的,是要听她的话。 “你小心着点,莫看你现在是威风八面的燕王,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陷害你,就像我们做的那个梦里,若不是你属下有人背叛,我们后来也不至于那样……” 谢云嫣说到后头,又生气起来,在李玄寂的胸膛上捶了两下:“若不是那样,估计你到死也不会说出心思,也不比原来好多少,我不被人一箭射死,也要被你生生气死。” 李玄寂急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板起脸来:“别老把那个字挂在嘴边,大不吉利,这辈子,你定会长命百岁、喜乐无忧,活成掉了牙的老太婆。” 谢云嫣把他的手扒拉开,不满地道:“我现在是个漂亮的小娘子,等我老了,也是个漂亮的老太婆才对,才不会老掉牙呢,你别乱说,说得我比刚才更生气了。” 李玄寂微微笑了起来,双手合拢,把身上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圈起来,又开始哄她:“是,可漂亮了,将来等你变成老太婆,我也会每天都亲一下,这一次,我要一天天看着你变老,再也不会有错。原来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比你更清楚,既然老天有眼,叫我们重来一次,我断不会辜负了这番厚意。” -- 第159页 他眯起了眼睛,目中掠过凛冽的锋芒,就像蛰伏在山间的凶兽,醒了过来,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他致命的利爪,但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温存小意的,讨好着她:“须知道,你的夫君,是这长安城里最厉害的男人,没人比得过。” “不害臊。”谢云嫣嘟嘟嚷嚷地念着,戳着他的胸口。 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一边撒娇,一边说着悄悄的情话,他今天格外温存一些,总在哄她,一会儿一会儿就亲亲她,完全没有原先威严端正的气度了。 不害臊,她心里这么想着,却紧紧地趴着他,一点儿不肯放手。 —————————— 转眼到了谷雨时节,京城湿润了起来,间或有纷纷扬扬的小雨,把满城杨柳都打湿了好几重,烟锁长安道。百姓们都说,今年雨水足,是个好光景。 燕王李玄寂前两个月大婚,府里就多了一位燕王妃,关于这王妃原来和燕王府的渊源,虽说很有些暧昧,但长安城中上下就没有半句议论,毕竟,没人有这般胆色,敢去挑衅燕王威严。 只不过,到了这两天,讨论燕王妃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儿,无它,只因为王妃在府里办了一场品茶宴,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贵妇千金皆被邀请来了,但凡没被邀请到的,还要觉得面上无光,没脸出去见人了。 按说,这品茶宴,原是朱太尉家的惯例,朱家春季的时候刚刚才办过,如今燕王妃弄了一出一模一样的,莫不是要和朱家打擂台?但这话,大家伙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并不说出口。 朱九娘亦在邀请之列,众人本以为她不来,没想到了当日,三娘和九娘一起来了。 朱三娘机缘巧合,得了圣宠,宫里传出来的风声,皇上要封她做德妃,就这段时日,先回朱家,等待册封的旨意,按她说的,左右在家闲着无事,便同九娘一道,到燕王府上讨杯茶喝。 她还笑着对左右众人道:“我们家的茶,大家年年喝,也喝腻味了,再过段时日,我要入宫去了,这品茶宴九娘一个人也办不成,幸而有燕王妃善解人意,接上这档子差使,姐姐妹妹们还能继续喝茶,也是雅事一桩。” 朱三娘说得滴水不漏的,众贵女皆笑着应承了几句,便把心思又转走了,今天燕王府的这场品茶宴办得实在十分盛大,叫人目眩神摇呢。 宴设于夜,厅宽百丈,立无数铜鹤衔枝烛台,燃牛油巨蜡,正中顶梁上垂下一盏琉璃灯,千百朵莲花为灯罩,中镶夜明珠,流光溢彩,尽夜如白昼。 琉璃灯下设黄金案,众贵女一人一案,案后立紫檀云母屏风,云母素白,上饰以鲜花,或紫藤蔓延、或芍药堆砌、又或是山茶团簇,花枝逶迤于地,此厅似花海,诸人身陷繁花间。 绿衣小婢持壶奉茶,温声细语,道是茶叶出自闽越崇山,古树生于悬崖,以赤土为壤,承山涧岚露,一年仅产数两,价逾黄金。彼时,水初开,茶沏下,有云雾蒸腾,异香似肉桂、似石乳、似白麝,与花香相融,沁人心脾,叫人神清气爽。 厅中有数十菩萨蛮,饰天魔装,做胡旋舞,矫若惊鸿、翩若游龙。又有新罗婢持琵琶,坐于屏风后,四弦拈抹,低声浅唱,音色曼妙如鹂鸟。 如是种种,如登临仙境,几忘此身何在。 少顷,乐声稍停,婢子报主人至。 远远地见燕王妃款步行来,燕王走在她的身侧。 燕王神武凶煞,能止小儿夜啼,此刻却是小心曲意的模样,扶着燕王妃,让人想起大婚当日,燕王曾言“妇娇怯,弱不胜衣”,恐怕若非当此众人面,他都恨不得要将燕王妃抱起来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燕王妃好似踉跄了一下,停了下来,指了指脚下。 燕王当即蹲了下来,为燕王妃提了提鞋跟。 众皆惊骇,甚至有人将杯盏失手落于地面,发出“叮当”脆响,旁边的人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却是朱三娘,她手发颤,脸发白,似乎是忡怔了。 不过并没有人关心到她。 李玄寂与谢云嫣施施然进来,与诸贵女见礼后,坐了主位。 谢云嫣是此宴的主人,她坐在那里也就罢了,燕王亦端坐上方,俨然有龙虎之威,与这般靡靡场景格格不入,令诸贵女惴惴不安,方才一片莺声燕语,此时都成了闭口寒蝉。 谢云嫣看了看左右,一脸茫然:“诸位夫人和姐妹,为何如此肃静,可是我有招待不周之处,令诸位不悦?” 左首案下一贵妇,是平城大长公主的儿媳,孔家的大夫人,身份矜贵,胆子也大,指了指上头,半开玩笑地道:“燕王在,吾等皆敬畏,不敢喧哗。” 谢云嫣恍然大悟,戳了戳李玄寂:“我就说了,这本是我们妇道人家的消遣,你别过来,就你偏偏不听,看看,大煞风景,快快走开,这里很不需要你。” 李玄寂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温和地道:“王妃体弱,吾恐其劳累,今日设宴,暂代行主人职责,诸位勿惊。” 他轻轻击掌,当即有锦衣侍女奉滚水与茶罐上。 燕王亲自动手,烫壶、置茶、温杯、冲泡,动作不甚娴熟,显然是初学,大约还没学会,但他气度雍容高贵、举止洒脱劲道,泰然自若,看过去只显大气姿态。 片刻后,斟茶置碧玉盏中,分众人饮,此为主人礼,敬茶于客。 -- 第160页 碧玉盏中琥珀色,茶香奇异,如芝如兰,众贵女接下,更是诚惶诚恐,略一沾唇,便赞不绝口,好似燕王亲自泡出来的茶水就是仙品,绝对与凡人不同。 谢云嫣又推了推李玄寂,娇嗔道:“好了,你显摆够了,快快走开,你在场,人家都不得尽兴玩耍了。” 李玄寂侧过身,眼尖的人看见他好像摸了摸谢云嫣的小腹,动作极轻柔,附在谢云嫣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云嫣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把他的轻轻拍开,又看了他一眼,眼波宛转,柔情无限。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向燕王禀道,军中有急事,属下不能决,须请燕王过去商议。 李玄寂这才起身,对诸人拱手示意,且言道:“王妃年少不更事,且看吾薄面,多多担待一二,不可令其劳神。” 众人皆喏喏。 李玄寂这才大步离开了。 燕王一走,大厅里又开始“嗡嗡嘤嘤”,几百只鸭子一起呱噪。 第52章 双更二.大结局下:拥抱…… 方才那位孔大夫人坐得近, 实在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燕王实在太过体贴,连泡茶这事情, 都舍不得王妃动手,这事情若是张扬出去,全京城的男人都不要做人了,比一比,都该扔掉。” 谢云嫣笑了起来,她生得本来就美貌,及至成婚后,更是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姿,这一笑, 眉目生辉,盛过繁花。 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小腹部,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轻声道:“我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太医看过,其实没什么要紧, 只说不可劳动, 顶好在屋子里别出来,我嫌闷得慌, 这才请了诸位夫人和姐妹过来聚聚, 图个热闹, 偏生我家王爷大惊小怪的,连手指头都不肯让我动一下,在大家面前这般作态,倒显得我轻狂起来, 气煞人了。” 她说着气煞,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笑得眉眼弯弯,宛然天真,无怪乎燕王爱她,旁人看了也是觉得怜惜。 孔大夫人年长了几岁,是个经验老道的妇人,想得更多一些,听了谢云嫣的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谢云嫣的小腹,那里被谢云嫣用手掩着,袖子低垂,看不出什么端倪,想想也是,燕王大婚不过两个月,就算有了,这会儿也看不太出来。 但燕王和燕王妃都这般表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孔大夫人本来就是直爽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当下举袖掩嘴而笑:“王妃年纪小,身子骨是极好的,运气也是极好的,实在叫人羡慕。” 旁人本来还有不太明白的,此时听了孔大夫人的话,但凡成过亲的,心里都反应过来,真真是惊骇不已。 本说燕王是天降煞星,克妻刑子,注定一生孤苦,没曾想到,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妻子有了,连孩子都揣上了,这、这、这不愧是燕王,实在太过雷厉风行,令人拜倒。 但算起时间,月份还小,秘而不宣也是正常,在座的夫人们都是明事理的,没有人去说破,只是纷纷举杯,以茶代酒,敬燕王妃款待之情。 于是一时间宾主尽欢。 这当口上,只有一个人与此间的气氛格格不入。 朱三娘的神态一直很不对,坐在那里面色青灰,朱九娘拉着她的袖子,低声劝慰着,她也一言不发,从头到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玄寂,待到李玄寂走了,又直勾勾地看着谢云嫣,只是眼神变得不同了。 朱九娘实在心惊肉跳,不敢大声,急得快哭了:“三姐,你冷静些,须知燕王不是好惹的,上回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才放过,你可别再犯糊涂了,你很快就是德妃娘娘,燕王妃再大,也越不过你去,你别和她计较。” 朱三娘把袖子从妹妹手里用力地抽了回来,冷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怕什么,你三姐姐来日的造化大着呢,燕王妃算什么,我何尝放在眼里,你且看她能嚣张几日。” 她压低了声音,喃喃地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真可笑。” “三姐姐,你说什么?”朱九娘没有听清楚。 朱三娘却不答话了,她理了理云鬓,娉婷袅袅地站起来,过去给燕王妃敬茶。 谢云嫣坐在那里,见了朱三娘过来,也不起身,笑吟吟地道:“朱家三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了,三姐姐越发丰润起来,可喜可贺。” 有何可喜之处? 朱三娘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却不显,亦笑着回道:“多谢王妃,敬你一杯茶,往日有得罪之处,还请宽恕。” 谢云嫣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眼角上挑,看着朱三娘,似是一种挑衅的神色,但在她脸上做出来,有说不出的天真可爱:“往日有什么得罪的,我不记得了,我不是小气的人,如今既嫁得这般好夫婿,往日有什么不如意之事,也懒得放在心上了,不值当。” 她顿了一下,好似才记起了什么,细声细气地道:“对了,听说姐姐马上就要是宫里的贵人了,皇上盛恩,姐姐大喜啊。” 朱三娘的嘴角勉强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好说、好说。” 谢云嫣招了招手,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三姐姐,你过来一点,我和你说句悄悄话。” 朱三娘犹豫了一下,依言走近,俯身下去。 “三姐姐。”谢云嫣凑在朱三娘的耳边,好像十分亲昵,说话的语气也是软软的,“说起来,我替你可惜,当年为什么不敢嫁给玄寂,他那么好,你还不要,莫非你后头的两个男人会比他强吗?” -- 第161页 朱三娘嫉恨欲狂,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云嫣还不肯放过,顿了一下,看了看朱三娘的神色,大约觉得十分满意,接着又和她咬起了耳朵:“不过说真的,玄寂是有一点不好,个头生得太大、精力又好,每天都闹我,叫我吃不消,腰都要断了,难熬得很,幸而最近得了一个护身符,才免了遭罪,三姐姐大约是不懂这其中的苦楚的。” 朱三娘看着谢云嫣的小腹部,眼睛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忍受不住,捂着嘴,弯下腰,大声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侍女急忙过来扶她,连孔大夫人都关心地道:“三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感了风寒,快快把三娘子扶下去,若是把病气过给燕王妃可不好了。” 朱三娘摆了摆手,止住了咳嗽,重新直起腰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骄傲又矜持:“没什么,呛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嫣一眼,忽然又嫣然一笑:“多谢燕王妃盛情款待,只是我临时想起有桩事情未了,得去料理一下,且容我先行告退了。” 也不待谢云嫣答话,她一拂袖,径直走了。 谢云嫣脸色淡淡的,不以为意,当做风吹过,随她去,又转过来,和众人说笑起来。 于是诸贵女陪着燕王妃品茶吟诗,伴笙歌燕舞,间或有昆仑奴上前耍杂斗戏,一时热闹非常。 孔大夫人倚老卖老,还和谢云嫣打趣道:“往年我去朱家的品茶宴,那叫一个正经,大家伙就坐在那里喝茶,连说话都是小小声的,看今儿这场景,品茶是次要,玩耍倒成了正经事。” 和人家熟稔起来,谢云嫣就没了个正形,慵懒地倚在引枕上,还唤了个小丫鬟给她捶腿,听了孔大夫人的话,她只是笑:“我年轻,就爱玩,横竖我家王爷疼我,随我闹腾,看看这番,说说笑笑的多有趣,没的假正经,喝茶嘛,谁家没有呢,不过那三样,菩萨蛮、新罗婢、昆仑奴,大约还是稀罕的,叫你们过来瞧个趣,到了明年,我想想,得换个新鲜花样才成。” 旁边就有身份高贵的夫人,自恃和和燕王妃亲近,笑着啐她:“快别说了,可招人恨了,这不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红起来了。” 众人皆笑,纷纷借机恭维起来。 如是过了半天,茶宴正酣,外面匆匆有人来报,朱太皇从宫里派遣了使者过来,要见燕王妃。 谢云嫣便命带进来了。 却是太皇身边贴身伺奉的孙尚宫,她是个积年的老人家了,在座的诸贵女大多认得她,说笑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孙尚宫过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初给谢云嫣赏赐玉液酒的事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赔笑道:“燕王妃,太皇娘娘有请,您看,这会儿是否方便随老奴一同入宫?” 谢云嫣听了这话,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应答。 孙尚宫面上没有一丝不敬,反而把腰弯得更低了一点:“您和燕王成亲后,太皇娘娘一直想见见您,但前段日子,听说您身子不适,需安心静养,太皇只好忍住了,须知道,太皇疼爱燕王,连带着对您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一天见不到您,她老人家心里就放不下去,这不是,今日听得燕王妃设宴待客,应该是无恙了,就命了老奴前来,还请燕王妃体恤长者之意。” 若说朱太皇要见谁,不过是一个口谕,任谁都不敢违抗,只有到了燕王府,孙尚宫才这般低声下气。 谢云嫣却不十分领情,她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和和气气地道:“可是,我这里还在招待客人呢,可否请嬷嬷稍候,待散席后再去。” 孙尚宫躬身,道“喏”。 可是,见了这番情形,旁边的人哪里还坐得住,不过略过了片刻,便纷纷起身告辞。 谢云嫣也不挽留,神色自若地命奴婢将客人逐一送了出去,而后又回房中收拾了一番装束,这才随孙尚宫去了。 拂芳很不放心,想要一道随同前往,却被孙尚宫拦住了。 孙尚宫和拂芳也是相熟的,笑道:“太皇只叫了燕王妃过去说话,你跟去作甚,当祖母的看看孙子媳妇,不是大事。” 谢云嫣也点了点头:“芳姑姑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拂芳只得作罢,用担忧的神色目送谢云嫣上了车。 路上,孙尚宫还安抚谢云嫣:“燕王妃勿惊,太皇娘娘多年吃斋念佛,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娘娘对燕王太过关心,今日大约是要嘱咐您好好照顾燕王,您点头就是,千万不要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谢云嫣语气轻巧地回道:“多谢嬷嬷提点,不过我年轻,我家王爷老说我不懂事,应该是他照顾我才对,至于太皇面前,让王爷自己去说,我才不担心呢。”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张狂,孙尚宫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不过,孙尚宫很快就知道谢云嫣的底气何来了。 才到了皇宫的朱雀门前,就见一骑从宫城外飞驰而来,疾如风雷,到了宫门外,被金吾卫拦下,马上的骑士跳了下来,径直走来,龙行虎步,气势威武逼人。 左右皆躬身:“燕王殿下。” 谢云嫣抬起手来,招了招:“玄寂哥哥,这里。” 李玄寂显然对这声“哥哥”十分受用,冷峻的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到了近前,牵住谢云嫣的手,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一再交代你好好在家里养着,不许乱跑,怎么我才一出门,你就不听话起来?” -- 第162页 谢云嫣摇了摇他的手,无辜地道:“太皇娘娘有召,岂敢不至?” 孙尚宫心里惊了一下,分明已经找了事端绊住了燕王,怎么他来得如此迅速,直叫人措手不及。 她不敢在脸上露出端倪来,低了头,请燕王和燕王妃一起去了朱太皇的章台宫。 朱太皇的宫殿依旧点着迦南沉香,最近她愈发沉迷佛道,供奉的香料也愈发浓郁,堆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要凝固成实质,顺着壁衣流淌下来。 在沉香的烟气中,朱太皇坐在珠帘后,她的面容衰败,身形佝偻,最近似乎又老了不少,只有眼睛里的光彩依旧如同从前,不,甚至比从前更旺,显示出一股逼人的精气来。 谢云嫣同李玄寂上前拜见太皇,刚想跪下,被李玄寂托住了。 李玄寂看着谢云嫣,微微地摇了摇头,谢云嫣害羞地笑了一下,躲到他身后去。 朱太皇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一下,她大约是想微笑,只是皱纹太深,这笑意显得有些突兀:“怎么,燕王妃见了哀家不跪吗?玄寂,你也太宠你这个媳妇了,原先哀家还担心你娶不到亲,如今看来,是哀家白操心了,你这孩子,这一用心起来,比旁人都要厉害。” 她一点都不见恼怒,还是笑着,语气也是温和的,确实如孙尚宫所说,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 “太皇容禀,嫣嫣最近身子有点异样,迟瑞春看过了,说须得万般谨慎才好,臣年纪不小了,才得这么一个……”李玄寂语焉不详地带了一句,也不细说,很快跳了过去,拱手告罪道,“她不能蹲身,日常连走路臣都恨不得要代劳,求太皇体恤。” 朱太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拢住了,差点把指甲掰断了,她却在面上浮出欣慰的神情,不住点头:“好、好、极好,哀家晓得,哀家为你们高兴,玄寂,你这孩子,成亲这么久了,也不叫你媳妇过来见哀家,哀家以为你有了家室,就忘了哀家这个祖母了,哀家心里难过哪。” “是臣一时忘形,臣之过。”李玄寂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对朱太皇的态度向来是恭顺的,到如今,年岁渐长,又娶了妻子,威严愈盛,即便是和原来一般姿势和语气,落在朱太皇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意味。 但他很快垂下了眉目,眼中的神色掩去不见,又让朱太皇疑心自己是多虑了。 朱太皇这次叫了燕王妃过来,本来是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和手段,但此时李玄寂在侧,显然什么事情都使不得,就有些悻悻的。 再过不了多久,娇弱的燕王妃受不了这殿里的沉香味道,一幅要晕不晕的样子,李玄寂马上心疼了,向朱太皇请求告退。 朱太皇无可奈何,只得允了,还要和颜悦色地对燕王妃嘱咐了几句,回头又吩咐人给燕王府赶紧送些滋补的食材过去。 李玄寂淡淡的谢过了,很快携着燕王妃走了。 朱太皇望着两个人出去的背影,手指哆嗦起来,她咬着牙,艰难而迟缓地道:“燕王妃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贼老天,真是不长眼,看来,这事情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叫皇上过来,哀家有急事要和他商议,快!” …… 李玄寂搀扶着谢云嫣出了皇宫,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一到车上,谢云嫣就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地道:“哎呦,装得我累死了,你看看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要往我肚子上瞧,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腰这么细,身段这么窈窕,哪里像是有了,气人。” 李玄寂的眼睛盯着她的肚子,一脸严肃:“真的没有吗?我这几天自己说着说着,恍惚觉得会不会真的有了,不行,改明儿得叫迟瑞春过来好好再看看。” 谢云嫣一脸惊恐,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低头看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你不要做梦,哪能这么快呢?” 李玄寂那么威严冷肃的人,这一瞬间,居然有了一丝哀怨的神情:“怎么就不能快,王妃嫌弃本王不够卖力吗?无妨,本王知错了,马上就改。” 谢云嫣扑过去,捏着小拳头一顿敲:“胡说,不要再卖力了,不然你的王妃就没命了,连你的儿子和女儿都吓跑了。” 李玄寂忍不住一把将她按在怀里,揉了又揉。 如是闹腾了一番后,谢云嫣躺在李玄寂的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他们以为我有了身孕,是不是就该狗急跳墙了?” “应该是。”李玄寂沉稳地道,“皇上已经生了疑心,要调集安南都护府和剑南道的兵马入京,这两处的主帅皆是得力之才,手下兵强马壮,我不是不能一战,只是无意多生事端,须赶在这两部人马抵京之前,把事情尽快了结。” 他摸了摸谢云嫣的头,柔声安抚她:“好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多想,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尽管快活玩耍去,不妨碍。” 谢云嫣想了想,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本正经地道:“对了,你那个好儿子呢,你把他打发去做什么了?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念的,儿媳天天过来请安,儿子不见人影,颇叫我这做母亲的心中不愉悦。” 李玄寂捏了捏她的鼻子:“别提这个好儿子,说来都是你造的孽,当初是谁呢,扒拉着我的大腿求我收下那孽畜,不收都不行,如今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吃味,你的眼睛这么漂亮,眼神却实在不好使,叫人生气。” -- 第163页 这话题说着说着,就走偏了去,燕王吃醋起来,可不得了,在车里就把燕王妃罚了一番,罚得她娇喘连连,不住告饶,到后头浑身酥软,还是李玄寂抱着她下车回房,这更坐实了燕王宠妻如命之名。 —————————— 是年四月,京城的形势突然变得紧张。 监门卫士兵封锁了四方城门,街上来来往往皆是巡防的金吾卫,刀剑铿锵,宫城外更是布满了禁卫军,等闲百姓连远远地路过都要被乱箭射杀,一时间人心惶惶起来。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光启帝宴设宫中含光台,传令燕王赴宴。 燕王携燕王妃前往。 至宫门口,有太监上前迎接,见了燕王妃,多问了一句:“燕王殿下,皇上只命您一人前来,燕王妃是否可去偏殿稍候?” 李玄寂语气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话:“吾在何处,王妃便在何处。” 威严不容违逆。 太监只能喏喏而已,引着燕王与王妃到了含光台。 宫台高耸,庄严华丽,飞檐勾错,鸱吻居于顶,云龙盘于柱。 含光台,谢云嫣到过这个地方,在前世的梦中,光启帝挟持着她,当时就站在这高高的宫台上,最后,她也是死在这个宫台上。 前世的记忆过于惨烈,让她生出恐惧来,她不由紧紧地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李玄寂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鬓,借着这个姿势,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我错过一次,断断不会再错,你放心,无论我去哪里,都会把你带在身边,除非我死,没人可以碰到你。” 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刚硬,他的手指蹭过鬓角,指腹粗糙,带着他火热的温度。 “嗯。”谢云嫣的心慢慢又安定下来,她软软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有玄寂哥哥在,这次我什么都不怕。”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走了上去。 光启帝端坐在龙椅上,着帝王衮服、配十二旒冠冕,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冷厉,头一次毫不掩饰地在李玄寂面前显露出他作为帝王的威严和高傲来。 “玄寂,你终于来了。”他如是道。 弓戈的寒光从宫台渐次亮起,无数的禁卫军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宫台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齐齐指向燕王,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李玄寂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如山如岳、如剑如枪,只他一人,万夫不敢近。 光启帝看着李玄寂,突然叹了一口气:“玄寂,朕与你兄弟情深,委实不愿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对朕生出异心,你手下骁卫、武卫兵马,朕和你说过,朝廷另有调遣,你却想瞒着朕,私下调度回京,玄寂,你此举是何用意,想谋反吗?” 他说到后面,已经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皇上怎知我私下调度?”李玄寂神色不变,淡淡地问了一句。 光启帝冷笑了起来:“李子默,出来。” 一个人原本躲在盘龙柱子的阴影后,听见光启帝召唤,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李子默。 谢云嫣“呸”了一声。 李子默不敢直视李玄寂的目光,将头偏开了,低声道:“父王一时昧了心智,生出大逆不道的念头,有违君臣之纲,儿子不忍见父王铸成大错,故而弃暗投明,向皇上和盘托出,父王,皇上仁义,只要您认错,可以留您一条性命,您不必担忧,快快跪下求饶吧。” 李玄寂居然还点了点头:“好儿子,难为你为父王考虑如此周全。” 光启帝拿出当日李玄寂交给李子默的兵符,冷冷地道:“幸而燕王世子明白事理,日后,燕王府有他一人就足矣。玄寂,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李玄寂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森冷而残酷,从前他在光启帝的面前始终保持着臣子的顺从,光启帝没有见过他这般姿态,如同嗜血的凶兽,缓缓地张开口,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光启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大胆逆臣,还不快快速手就擒!” “蠢货。”李玄寂轻蔑地吐出两个字。 光启帝勃然大怒,正待呵斥。 倏然,从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连含光台都开始隐约震动起来。 光启帝变了脸色:“出了何事?速速去查!” 但是,不需要他派人去查,已经有一员武将满脸是血,飞奔而来,“噗通”跪倒在光启帝脚下,嘶声叫喊:“陛下,燕王谋反,骁卫、武卫及领军卫六部兵马作乱,里应外合,攻破了长安城,眼下,已经杀入宫中,臣无能,不能抵挡,只得命人关闭了朱雀门,不知能拖延多久,恳请陛下速速移驾出宫暂避。” 光启帝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险些跌倒,他看了看李玄寂,又看了看李子默,目眦欲裂:“你们父子两个,居然设计骗朕,该杀!真真该杀!” 李子默也是惊呆了,一脸惶恐,一直摇头,语无伦次:“没有,我没有,不是,不应该这样,我明明已经……” 他猛地醒悟过来,抬头望向李玄寂,叫了一声:“父王!” 李玄寂的嘴角勾了勾:“好儿子,做的很好,我原先担心在我的军马抵京之前,皇上会跑走,你倒是替我把他稳住了,不错。” 他的目光又转向光启帝,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般无二,冷静而温和:“皇上,我若是你,本当集拢南衙宿卫和北衙禁卫六军速速离开京城,到剑南道暂避,这些都是效忠于你的人马,靠着他们,你或许可以再苟延残喘一两年,我原先一直担心你会这样做,没想到,你不但不走,还要把我叫到你面前来。” -- 第164页 他好像看了一眼什么肮脏低下的东西,有些皱眉:“稍微放点饵就上钩了,你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为何还是这么蠢。” 光启帝又惊又怒,差点吐血,当即怒吼道:“左右,速速为朕斩杀燕王,得此枭首级者,赏万两金、封百户侯!” 皇帝一声令下,禁卫军们齐齐呐喊了一声,杀将过来。 燕王又如何,此时他手无寸铁,身畔带着一个弱质女子,于此间,当是龙困浅滩,有万般武功也是无用,众人、包括光启帝自己,都做如是想法,拿下燕王,就能威慑叛军,扭转局势。 然则,下一刻,李玄寂立即打破了他们的念头。 刀枪袭来,李玄寂揽着谢云嫣的腰肢,将她护在怀里,身如闪电,一跃而起,避开了刀刃,反手劈下,只顷刻间,夺过了一柄长.枪,他一声沉喝,手腕一抖,枪杆挟带千钧之势,横扫而出。 如同狂风卷起千堆浪,惊涛拍石,带起大片血水。 谢云嫣在梦里见过他神武无双的气势,如今依旧如此。 她在他的怀里,如同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浪涛起伏,一时间飞上云霄,一时间又冲下悬崖,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杀气凛凛,刺痛肌肤。 她把脸紧紧地贴在李玄寂的胸口,闭着眼睛,抱着他,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远处轰轰隆隆的撞击声越来越大,含光台持续震动着,灰尘碎屑扑扑簌簌地往下掉落,燕王的大军越来越逼近,眼看着就要攻破朱雀门。 而李玄寂在眼前的杀场中,残酷杀戮,他是一柄剑,举世无双的名剑,剑锋所过,强硬地斩断了一切阻碍,无论是金石铁器还是血肉躯体皆不可挡,所向披靡。 禁卫军首领眼见不能抵挡,急急对光启帝大喊:“陛下,请速速随臣暂避,来日再图大局,若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猛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朱雀门轰然倒下,铁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血腥的气息,从宫城外汹涌而至,铺天盖地朝这边压将过来,转瞬间,攻到了含光台下。 双方人马冲撞在一起,厮杀起来,不,甚至不能说冲撞,那只是单方面的碾轧,光启帝的大军皆在城外,防着燕王的亲卫疾风营,这宫城内,只有三万禁卫军,本以为斩杀燕王已是十拿九稳之局,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番变故,区区三万大军,怎能敌得过骁勇善战的燕王之师,不到片刻工夫,就土崩瓦解。 光启帝两股战战,惊骇欲绝,在禁卫军首领的拉扯下,仓皇转身要逃。 左右骁卫将军杀将过来,替燕王挡住了残敌,李玄寂抬眼看了一下光启帝的方向,冷冷一笑,倏然一声厉喝,放开了谢云嫣,腾身而起,跃在半空,挥臂一掷,手中长.枪破空而去,势如风雷,从光启帝的后背贯入,穿透他的心口,余势不减,直直地带着皇帝飞了起来,“夺”的一声,钉在了宫墙上。 光启帝一声嚎叫,气绝而亡。 余下的禁卫军再也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心思,纷纷弃械,跪地求饶,口称愿尊燕王为主,绝无二心。 李玄寂不欲在谢云嫣面前多生杀孽,抬手止住了战局,属下得令立行,也不过是在片刻的工夫,周遭就平息了下来。 李玄寂朝谢云嫣伸出手去,她马上像只小鸟儿一样,蹦达到他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胸口,蹭了又蹭,丝毫不嫌弃他身上满是血腥,她的眼泪都滴在他的衣襟上,又叫他心疼,抱着她哄了半天,才叫她安生下来。 稍后,李玄寂向左右问道:“本王那个好儿子呢?” 赵继海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立即有人过来,将五花大绑的李子默押解上来。李子默方才想要趁乱逃走,但早就被人盯上了,哪里能逃得开。 李子默自知李玄寂不会饶他,他流着泪,朝谢云嫣不住磕头,嘶声哀求她:“嫣嫣、嫣嫣救我,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了吗?谢叔叔临走的时候,一直交代我们两个要好好的,你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饶我一命吧,嫣嫣,我曾经对你那么好,你忘了吗?” 谢云嫣不忍心,捂着眼睛,转过头去。 李玄寂满脸戾气,冷冷地吩咐:“把他吊起来。” 手下的士兵马上过来,将李子默吊到了宫城角楼上。 “取我弓箭来。”李玄寂继续吩咐。 弓是乌金犀角射日弓,箭是玄铁鹰翅疾风箭。 李玄寂向来冷峻,哪怕怒极,面上也不带异色,唯有今日对着李子默,他凶煞如修罗,难掩憎恶,箭上弦,拉满弓,对准李子默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射中了李子默的腹部,穿透而过,只余尾羽,他大声惨叫,却不曾当场死去,只是吊在半空中,痛苦地蹬着腿。 谢云嫣捂住了耳朵,有些发抖。 第二箭,第三箭……利箭接踵而至,一箭又一箭,在李子默身上扎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血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宫墙原本就是红的,如今看过去颜色更深了一点,就像泼了水上去。 李玄寂射光了三筒箭,李子默浑身上下就像一只刺猬一般,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但李玄寂的最后一箭还是恶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胸膛。 而后,李玄寂沉声道:“这畜生,狼子野心,忘恩负义,虽死不能泄我心头之恨,去,把他的尸首剁碎了去喂狗,一点骨头都不能留下。” -- 第165页 他放下了弓箭,看谢云嫣在一旁害怕得都发抖起来,他又愧疚,上前用力地抱着她,低声道:“你会不会怪我心太狠?” 谢云嫣摇了摇头,小小声地道:“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缘由,他罪有应得,我……我只是想起当年,有些心酸而已。” “你念着旧日情意,这个畜生却不念。”李玄寂恨恨地道,“前世当时,就是这个畜生背叛了我,将你从燕王府中挟持出来,交给了皇帝,最后害死你的那一箭,也是他暗中所射出。” 谢云嫣呆住了,半晌,涩涩地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记不起来,大约是我不愿相信他会坏到这个地步吧,实在……人心难测啊。” 李玄寂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前世,我将他凌迟处死,今世,我叫他万箭穿身,这畜生,我杀他两次,亦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合该喂狗,叫他坠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谢云嫣摇了摇李玄寂的手:“别再提这个龌龊东西了,听得我心烦,如今尘埃落定,过往受过的苦和难也不算什么,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什么都好。” “你说得不错,如今什么都好了。”李玄寂牵起了谢云嫣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宫殿:“你再看看那边。” 火光冲天而起,熊熊烈烈,如同一只饕餮张开大口,转瞬就把那一座偌大的宫殿吞没下去,青烟卷上半空,所有的繁华与权势尽皆湮灭其中。 “那是?”谢云嫣看了李玄寂一眼。 “朱太皇的章台殿。”李玄寂神色平淡,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老人家疼了我这么多年,我给她留个情面,以这章台殿以及她所看重的朱家三娘子一道为她陪葬,她一身罪孽,只能以此业火来消除,从今往后,只要我在,大周的后宫中,就再也不许出现任何朱氏女子。” 谢云嫣的脑袋瓜子却又歪到别处去了,她把脸埋在李玄寂的胸口上,蹭了两下,娇娇软软地指责他:“说什么呢,只要你在,什么后宫,你还想有什么后宫吗?我听着这话怎么不太对。” 李玄寂不动声色,略一抬手示意,左右属下皆低头,退得远远地去。 谢云嫣没有觉察,还在唧唧咕咕地抱怨着:“不得了,有个人,还没当上皇帝,就开始肖想他的后宫了,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哪怕玄寂哥哥这么稳重的人也……” 一只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她的嘴唇就被堵住了。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咿咿唔唔”地叫了起来,这个男人,脸上的血都还没擦干净,还亲?还亲?不想给他亲。 但是他没有放松,大约是嫌弃她吵闹,反而吻得更深、更狠。 她扭了半天,扭不过他,只得作罢,自弃自暴地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吻了回去。 这周遭,淋漓的血液尚未干涸,铁锈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将士的铁甲和刀剑闪着寒光,那远处,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天空,宏伟的、辉煌的宫城,在血色中、在火焰中依旧屹立如往昔。 她和他拥抱,在前世错过的地方,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他曾经这样问她。 “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心里都是这么想着。 ——————————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