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 第1页 [穿越重生] 《阿祖》作者:妖妖不惑【完结】 文案 这是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故事。 因为是听来的事情,所以逻辑啊考究啊,无能。 记述一个农家女人平凡的一生。 喜欢家长里短的进。 无金手指。 内容标签:种田文 布衣生活 民国旧影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祖杨茂德 ┃ 配角:杨家众人 ┃ 其它: ================== ☆、阿祖出嫁了 1940年龙年,满洲国康德七年或者说民国二十九年 为啥要分开记?因为阿祖的老爹是走民国范儿的,在小鬼子没占领上海之前,他是上海一家会计事务所的小职员,37年后上海除了租界外都被日本占领,阿祖也不知道老爹偷摸的在做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明明还有一年就毕业,却被中华职校退了学,最近半年更是三天两头有小痞子寻到自家租住的小屋打砸,老爹常常鼻青脸肿的夹着公文包夜出,阿祖隔着玻璃窗提心吊胆的目送他消失在弄堂尽头的夜色里,总觉得这么下去要出事儿。 果然一天夜里常来家的李叔送来了父亲的小包,上门血渍斑斑,只忙忙的说了两句便让她连夜收拾东西。被送出了上海阿祖才知道,哪怕她是在上海出生并生活了十七年,她也不是上海人,她跟常来家的一口怪异方言的龙婶是亲戚,她将被送回老爹的家乡,四川。 满洲国康德七年阳历六月十日 四川这边看黄历时用的这个年号,而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五,宜嫁娶。 阿祖隔着红纱盖头茫然的看着竹滑竿外凹凸不平的土路,耳边众人聊得热火朝天,但四川的土话说的太快时她还是似懂非懂,但她知道今天这队人是要送自己出嫁的。 在回乡的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在阿爹不知生死的时候,她被族里的老人做主嫁给了一个土财主。阿祖很茫然,这种茫然甚至掩盖了自己的不愿,四川乡下的小镇和上海像是完全两个世界,这里没有真枪实弹巡逻的日本宪兵,没有夜半突然拉响的防空警报,没有在街头肆意厮打的流氓地痞。她脱掉及膝的学生裙,换上的大红绸缎的裙子明明已经拖到了脚面,还被族里的阿婆使劲往下拽拽,她从那些年迈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悦,不自在的缩缩脚。 “幺妹儿嫁过去好好持家,杨家说是大户也是种田出身滴,莫怕哈。”送嫁的龙婶子一口怪腔,但是阿祖听得明白便点了点头。 周围来抬滑竿的抬嫁妆的老老少少,都用敬佩的眼神看着龙婶子,让她硕大的胸脯使劲的挺了挺分外自豪。财主就是财主,自家族女可是上海回来的才女,不然杨县长能保这个媒? “城里的娃儿就是长的瓷白。”前头走着敲锣鼓的老汉吐了口黄痰:“跟老院子里三个小姐一样白。” “你个桐老憨儿,啥子时候看到老院子里三个小姐的?”旁边吹唢喇的汉子用衣襟摸了把汗水:“吹牛皮。” “昨年交租的时候,”老汉儿将别在后腰的烟锅儿取出来在鞋底磕了磕:“杨县长不是回来过?我帮他们把东西往里头送,看到三个小姐给杨县长磕头。” “叔,听说老院子的小姐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看的姑娘?”后面一个挑着筐筐的半大后生凑过来问。 “方圆百里?百里都是杨家的地界儿,农家的女娃子能更娇养的小姐比?” 老汉儿回想了下大院的小姐和新少奶奶,总觉得两个好看是不同的,但不同在哪里他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汉儿哪里说得出来? “都周正。”老汉儿吧嗒下烟嘴,没点火过过干瘾:“过世的老太跟杨县长家的老太是姐妹,当年可是巴中县城里赵家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三个小姐像老太。” “赵家很有名?”后生小子问。 “有名得很,赵家是原来四川总督赵尔丰的族人,汉军正蓝旗人,杀人王赵屠夫你们该听过嘛。” 众人点头,杀人王赵屠夫镇压苗民起义、保路运动屠杀平民在四川可是治小儿夜啼的人物,但他挫败西藏叛军收复江卡、贡觉,一路打到拉萨跟前又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桐老憨儿是杨家的老佃户,主家的事情知道的很是清楚,便给小辈的普及下知识:“杨县长的爹和老太爷是兄弟,两兄弟娶两姐妹当时在县城都是轰动一时的,杨县长现在能安安稳稳做他的位置也有赵家的功劳,赵总督当年被砍头过后,他的族人就没回北方还留在县城里头。” “听说少奶奶也是杨县长保的媒,双凤的龙家也有来头啊?” “那就不晓得了,现在外头乱得很,又是朝廷、又是军政府、又是袍哥会,哪个晓得哟。”桐老憨儿将旱烟杆插回腰间:“反正杨县长保的媒还能有差?” “看少奶奶的样子,跟三个小姐不一样,人家是从大城市回来地,还在洋学堂里读过书,喝的墨水水比你们这些娃娃堆起来都多。” 年青后生都略带敬畏的回头偷看竹滑竿上端坐的红衣少女,虽然红纱的盖头遮着脸,那玲珑的身段、端坐的姿态、还有交握放在红裙上白皙的小手,喝那么多墨水咋还愣白呢? “吹牛打屁的。”龙婶摇晃着手里的蒲扇:“有膀子力气就吹起打起,到前头山梁梁上再歇气,走了一上午腿杆都痛了。” -- 第2页 人群哄笑一声,又有呜哩哇啦的唢呐声起。 阿祖偷偷挪了挪屁股,坐了一上午她也累的慌,幸好竹滑竿头上有遮阳布,不然在六月的太阳下走一上午早晒晕了。看看身边一个个晒得黑泥鳅似的半大小子,有的半剃了头,有的还拖着长辫儿,半敞着的土布小褂宽松的大腿裤子,露出的手臂小腿鼓囊囊的有结实肌肉,没有特别精瘦干瘪的,看来族叔说的杨家富足不是骗人。 这四川的乡下还没有被抗日战争波及,平静的、安详的、不带血腥味的生活让阿祖喜欢,迥异于上海那边的青山绿水也让她新奇,其实更多的是十七岁的少女还不太明白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尚在幻想要好好记住和体验当下的一切,等回了学校就能成为与姐妹们之间的谈资。 山路崎岖颠簸,竹滑竿合着单调的喜乐发出吱呀声,上山时后面的壮汉举高上臂,而下山的时候前面的小伙抬高双手,那犹如铁铸一般的双臂肌肉纠结,有汗水顺着肌肤纹理肆意流淌,阿祖一路坐的平稳,看着众人脸上质朴的笑容有种被保护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对于即将到达的杨家大院也不那么排斥。 又上了一道坡视野豁然开朗,阿祖发现这是走到了一个山脊梁上,原本茂密的松柏林变得稀疏,一条山路蜿蜒在山脊之上,脚下的黄土变成了硕大无比的石岩,往前行进不久一个突出的山崖口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像张开的狼嘴。尖长的上颚形成天然的遮蔽,而下方平整的地方有人工打磨出的歇脚石台。 迎亲的队伍在这里停了下来,嫁妆的箱子被散放在路边,满头大汗的众人都挤进阴凉的石岩下歇息,阿祖在龙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幺妹儿,要解手不?”她贴在耳边小声问。 阿祖点点头。 “青娃子。”龙婶大声招呼,一个十岁左右的娃儿跑了过来:“站这里守着。” 黑黑的娃儿点点头,将鼻涕用手背一抹。 龙婶拉着阿祖又往前走了七八十米,然后转向路旁的小树林,将口袋里的草纸塞过去两三张,然后急急提着裤子往旁边跑去。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发现红衣的阿祖站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向远眺望,红纱的盖头被掀起来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 “看啥?”龙婶脖子一伸:“哎呦!这里能看到油房弯勒,看,哪里就是杨家大院。” 阿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有大片白墙黑瓦的屋檐出现在视野里,四川农村常见坐北朝南的三边大院,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小小的半山坳,在往前是还有百米落差的山涧,青山松柏看不到底。 “婶儿,那白色的是什么?”阿祖用手一指,沿着大院边缘有蜿蜒白色的高高石墙,将整个院落圈围起来。 “那是垛子墙。”龙婶叹口气:“虽然咱们这里没小鬼子,但有土匪呢。” 四川历来多匪患,常有人用穷山恶水出刁民来形容四川的土匪,但实际上四川的土匪绝大多数并非食不果腹的农民,要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四川山多得很,老百姓随便往山旮旯一钻开个荒田养活一家子不饿死根本不是难事。 但四川难就难在收税,山路难行林密多野物,造就了四川彪悍民风,在土枪出现之前家家备有砍刀猎弓那是常事,自家吃不饱哪能交税?所以暴力抗税逃役的现象频频发生,官府无法只能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但权位更替、乱世兵阀无数的小型武装团体被各势力排挤吸收,而没有吸收掉的这些人裹着逃战的兵油子,作恶杀人的逃犯,无赖的地痞流氓形成剿灭不尽的流匪。 跟活不下去要起义的农民不同,这样的悍匪手段更为凶残和恶劣,便是取代朝廷管辖四川的军政府也只能采取安抚的态度,杨家这样的大户一年有近一半的收入会通过杨县长流入他们的手里,再能做的大概就是守着这垛子墙自保而已。 龙婶拍拍阿祖的手:“这垛子墙就是防土匪的,住这里安全得很。” 姑娘站在山梁上看着那山坳坳里的大院子,还有那蜿蜒白色高墙镶嵌着突起的筒子楼,咋那么像鬼子的碉堡呢? “走,下了这个山梁就到了,不能误了午时拜堂。” ☆、土枪与罂粟 山坡上多是针松和油柏,六月的阳光下散发出黏糊糊奇异的气息,沿着山路向下走到了山阴面,阿祖好奇的抬头张望,刚刚走过的向阳面的山林都不过两人高手腕粗细,这阴面的山林子里的油柏却足有四五米,一人怀抱大小。 森森然的绿荫遮挡天空,让常年不见阳光的树林里藤蔓纠结,湿气袅袅。这六月的天穿行其中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因为脚下的青石上覆盖了薄薄的青苔,六七个娃子簇拥在了竹滑竿周围,黑乎乎的小手帮扶着抬竿,防止有人脚打滑摔着瓷娃娃一样的少奶奶。 从山梁上看到对面半山坳的大院,但是实际又走了足有一个小时,才下到山腰走上通往大院的宽敞土路,远远见到垛子墙上镶嵌的大木门敞开着,两旁的筒子楼上挤满了人,等迎亲的队伍一转过山坳路口便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大院内侧也吹奏起了喜乐与这边一唱一和在山间回荡。 “新娘子到哩。”有半大小子扯着嗓门喊。 对面答应着,片刻乌压压一队人迎了过来,队伍里也点起了鞭炮,喜乐响得更欢。阿祖有些紧张的攥紧拳头,透过红纱看着迎接的人群,四五十号黑色布衣的壮汉,领头的男子足有一米八以上魁梧无比,在四川普遍一米七不到的人群中很是扎眼。 -- 第3页 待走到近前阿祖松了口气,这男人足有三十出头应该不是自己的新郎,只见他挥挥手身后的汉子们瞬间散到道路两旁。卡啦声不绝于耳,却是男人们摘下背上三尺长土枪,黝黑的枪口朝天,虽是塞填火药的土货,却也很有萧杀的气势,人群骤然安静娃子们仰起头眼神崇敬中带着憧憬。 龙婶脸白了白:“这是做啥子哟?” “少爷吩咐地。”男人嗓子沙哑:“接少奶奶。” 话音一落便有比鞭炮响亮几十倍的声响炸在耳边,阿祖吓了一跳,本能的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几年前被老师拉到防空洞里躲避时,听到外面机关枪的声音,比这密集比这响亮,而且还有尖叫、嘶吼和哭喊,和那些相比,这土枪真的只是比鞭炮响亮而已,少了让人透不过气的死亡味道。 龙婶子也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等枪声平息后她翻了个白眼:“做怪精。” 阿祖没吭声,她也是见过乱世的,小鬼子占领上海后除了租界其他城区都做过梳理,三轮摩托像梦魇的低吼,雪亮的刺刀,土黄军服上残留的腥气,见过这些的人都不会被几十杆枪吓到,不如说某种程度上她比较欣喜于这种武力的保护,还未曾谋面的丈夫是个强者比是个懦夫让人安心,她见过太多女人被小鬼子拉走时男人无助低垂的头颅。 领头男人嘿嘿一笑,停顿的喜乐再次响起,小牛犊子一样的孩子欢呼着跟随红妆队伍继续前进,慢慢的那高耸的石墙在视线中变得有压迫力。长宽二尺二的整块青石垒成,足有三米高,而在山梁上看到的类似碉堡的建筑,真的是碉堡。 平整冰凉的水泥三层圆筒小楼,有瞭望塔、射击孔,在一旁白灰土墙黑黛瓦的建筑里显得那么醒目。只是如今小楼里外上下都挤满了村民,大爷大妈、叔伯婶子,姐妹兄弟,一张张黑黄的脸堆积着笑容,看着迎嫁的队伍进了大门还在指点议论着。 “主院去,主院去!”高大的汉子挥手:“等拜了堂好开席。” 娃子们发出欢呼声,但依旧簇拥在新娘周围,竹滑竿颤悠悠的继续向前,看着这不下两三百口人,阿祖刚刚没被土枪惊吓到的心提了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嫁到了不得的人家了。 主院在大院落的中央,黝黑高大的黑雕木梁,新红漆过的镂空花格木门木窗,到处张贴的大红喜字,宽敞平整的青石大院里挤满了人,娃子们自觉的散到了人群后面。重新围在阿祖身边的是一群上了年岁的老人,乌蓝板实的布衣黑布的裤子,粗糙绉列的手掌,黑黄风霜的面颊,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牙,浓厚的烟叶味道传到阿祖鼻尖,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岁月气息。 滑竿停在院子中间,阿祖面前被让开了一条通道,这里被称为主院是因为这里有堂屋,供奉了家神财位与香案炉桌,齐膝的高门槛两旁有雕刻精美的小狮子,四扇巴掌厚度的漆黑大门都敞开着,醒目的是堂屋顶上用粗粗铁链悬吊的一口寿材。 女娃娃拜不得家神,所以这大概是媳妇进门唯一一次进堂屋上香的机会,堂屋里大白天也点亮了悬挂的防风油灯,堂上两把雕花大圈椅里,有一个位置坐着一个干瘦病态的老人,另一边空着。 “那就是你公爹。”龙婶把阿祖扶起来小声说道:“一会儿好好给他磕头。” 刚说完,堂屋隔壁的屋里,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黑长袍红马甲的男人出来,胸前系着大朵红花,这该是正主了。 阿祖打量,二十出头有些偏瘦,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寸板的头发显得脸部轮廓尖峭,眉锋高耸眼眸修长,挺直的鼻子和薄唇看来有些冷淡,肤色与旁边的黑黄不同有些透明的白皙,但这种白皙不但没有白面书生的儒雅,反而显得不太健康。 男人自然也看到了一身红衣的阿祖,上下打量了一阵子便撇过脸去,明明没有任何的表情,阿祖却莫名的有些不开心。想一想,大概是因为他太过冷淡,那波澜不兴的样子哪有结婚的半点喜庆?好吧,虽然自己也没有,阿祖有些赌气的想。 这不是个好相处的男人,不知为何阿祖心里有了这样的定论。 随着龙婶的指示,阿祖团团的磕着头,眼眸低低的面无表情,只是用眼角不时扫着男人微微泛黄的手指,那手挺秀气修长不像是做过农活的样子,但指间却泛着金黄的光泽略带薄茧。夫妻对拜的时候阿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药非药。 阿祖嫁的这个男人叫杨茂德,上只有一个病歪歪的父亲,下面有三个还未出嫁的妹妹,他是这个大院唯一的主人,他居住的院落就在拜堂大院的隔壁也属于主院。 匆匆将新娘送进新房,杨茂德掀了红纱吩咐龙婶和屋里一个叫冬儿的丫头看顾,自己便回了前院。短短的接触,阿祖更加疑惑,这男人掀了盖头也没见喜欢或是厌恶的表情,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自信的,小鬼子入城的时候父亲特地抹黑自己的手和脸,让自己穿他的旧衣,当她灰扑扑的去上课时,班上的男同学无不表示对小鬼子的极端愤慨,老师还打趣说他们这是看不到班花的迁怒。 班不班花的,阿祖不在意,但现在这个男人表现出的淡淡的不在意,多少有些伤了少女的自尊,他这样仿佛自己只是来做客的亲戚。 龙婶赶着冬儿去打水来洗洗,这热天走了一上午自然是一身臭汗,帮阿祖安放好细软又推开朝向后院的窗户。 -- 第4页 “透透风,这天儿怕是要下雨闷得不行。”龙婶推开雕花大窗,顺手将淡红的纱帘也卷起来挂在一旁的铁钩上:“哎呦!这后院的花儿开得真好,幺妹儿来看看。” 阿祖顺从的站起身,目光透过胖硕的龙婶,后院那大片怒放的花朵,白色、粉红色、红色、紫色满眼的艳丽妖娆,直直的闯入眼帘。 阿祖顿时觉得脖子一紧,似乎有只手扼住呼吸。 门口传来啪一声响,两人回头就见到一个穿桃红衣服梳着水光大辫子的少女,刚刚的响动就是,她手上端茶的木制托盘磕在桌子上的声音。 “少奶奶和婶娘先喝茶。”她飞快的走过去重新关上窗户:“后院今天刚浇了粪,开窗子一会儿就进臭味了。” 龙婶砸吧了下嘴:“地主家就是怪,那后院快有两亩地了吧?种个花也修的不像人家的花园子,跟种地一样一块儿一块儿的。” 说完走过去自己倒茶喝。 少女回头对阿祖施礼:“我也是少爷房里的丫头,我叫春儿。” 少女说完话便抬头细细的打量阿祖的神情,白嫩嫩的确实好看,鼓囊囊的胸纤细的腰肢,腰挺直两肩平稳却不含胸,明明只是普通的站着却有秀丽端庄的气息透出来。阿祖也顺着视线打量她,普通乡下姑娘略有些干黄的皮肤,眉毛清秀眼睛不大却亮度惊人,略有些厚的嘴唇配上一颗小痣有些妩媚的味道,油光水滑的一根大辫子大概是她的挚爱,细细的梳理整齐从胸前一直垂到腰间。 “少奶奶是不是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土话?”她笑着问龙婶:“不过没关系哩,少爷常常跑省城,别说外面的那种话,就连洋文少爷都会说几句。” 龙婶立刻发出惊叹:“杨少爷还学过洋文?” “我也不晓得。”春儿抿嘴笑笑:“就是看到少爷跟杨县长身边的洋人说过话。” 阿祖垂了眼眸回到床边坐下,一番插诨打科后她如鼓的心跳缓和了下来,无心听两人扯些什么,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盯着窗格缝隙间偶见的花色。 又是土枪又是罂粟,这里真的不是土匪窝么? ☆、后院的木楼 一场婚酒吃到了天黑,所有院子里都点起了明亮的玻璃罩防风大油灯,香甜软糯的扣肉,焦香微辣的面鱼儿,微酸可口的酥肉汤,还有酒席常有的十八碟十八碗,外面像过节一般热闹,但热闹的是他们,留给阿祖的只剩下热。 那个叫春儿的丫头送了茶水就一直留在屋里,倒是比她小些的冬儿,被她和龙婶指使得团团转。阿祖依旧一声不吭的坐在床边,不用抬头就能觉察到春儿那灼灼的目光,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那探究的目光让人觉得燥热,再想想窗外那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这燥热就变成了焦虑。 那是罂粟啊,书上写的那种害死人的做鸦片的东西,学堂的书籍上配着插图,她开始挺喜欢这漂亮的花朵,但是了解的越多心里越厌恶。每年五四运动纪念游行,她们总会路过英租界,那些传单上美丽插图下面血淋淋的数字总能触动人心。 啊!她真想大喊,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终于有人进来喊了龙婶出去坐席,又有人喊了春儿和冬儿两个丫头出去帮忙,屋里昏暗的红烛光里,阿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揉揉饿得有些发疼的肚子。 “嫂子。”门外传来轻声的嬉笑,阿祖转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迈过高高门槛的三寸金莲。 好小的脚,阿祖在心里惊叹然后抬头,好雅致的姑娘。 门口挤作一团的是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相近的打扮,相近的气质,让阿祖一时间分不清她们谁大谁小。 走在前面穿竹青小袄裙的女孩端着木制的托盘,上面摆着两三碟炒菜和一碗米饭。 三个女孩笑嘻嘻的走过来,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嫂嫂,果然像杨伯伯捎回来国外的那种瓷娃娃,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子,肉嘟嘟的嘴,还有瓷白瓷白的皮肤。 “我是二妹,我叫茂兰。”青衣的女孩说。 “我是三妹,我叫茂菊。”跟着后面鹅黄衣裙的女孩说。 “我是小妹,我叫茂梅。”最后蓝色衣裙的女孩探探头。 阿祖回了一个甜笑,三个姑娘跟她年龄相仿而且看起来性子也不错,顿时被春儿阴阳怪气的眼神压抑到的心情有了反弹。 “嫂子能吃辣椒不?”茂兰将手中的饭菜往屋中间的圆桌上一放:“我听人说上海那边人都吃甜滴。” 阿祖忙摇头:“我不爱吃甜的,这边的菜就好。” 在上海的时候她就常做跟龙婶学的家常菜,回来这一个月没有半分吃食上的不适应,无非就是辣点麻点,但是四川这潮湿的天气就要这么吃下去才舒坦。 茂梅欣喜的往前一凑:“嫂子会说我们这边的话呀?” 阿祖脸红了红:“龙婶教我的,是不是听起来怪怪的?” “哪里哟!听得懂就可以啦。” 回来的这个一个月阿祖很用心的跟龙婶学习四川的方言发音,除了土话方言词汇有些发音不准确外,普通交流是没问题的。但她还是很少开口,因为龙婶总在外人面前对她说蹩脚的上海话,她知道这是龙婶在找优越感。 茂菊笑嘻嘻的搬了凳子自己坐下:“这菜不是前头大厨房做的,是二姐亲自下厨弄的,你吃看看。” -- 第5页 茂梅也殷勤的摆好几个凳子:“二姐手艺比我们好,连哥哥都爱吃。” “他敢说不好?说不好以后不把他吃。”茂兰骄傲的用鼻子哼一声,引得两个妹妹跟着娇笑连连。 “你们兄妹感情很好?”想到杨茂德冷淡的样子,实在是看不出是个会宠妹妹的人。 “当然好,就这一个哥哥。”茂梅催着阿祖赶紧动筷子:“爹管得可严了,现在哥哥当家我们就松快多了。” “公爹身子不好?” “老毛病了,咳嗽得很,一年倒头光喝药。” “嫂子以后多给我们讲讲外头的事呗,爹是个老古板,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三星和玉山哩。” 阿祖知道,三星乡和玉山镇是离杨家最近的两个城镇,往西是三星有二十多里路,往东的玉山就远了,有近百里。因为都是崎岖的山间小道,所以到三星赶集的比较多,而往玉山要花近一天的路程。但是玉山镇比较大,那里有去省城的大车和正规的医院。 双凤离三星不远,但到这里也有五六十里路,今天迎嫁的队伍天不亮出发走了足足一个上午,阿祖咽下口中的饭菜问道:“来的路上听龙婶说,过了三星乡就都是杨家的地界,真的么?” 茂梅点头:“嗯啊,不管往三星还是玉山,我们家都不用走别人的土地上过,这一片一千六百户都是我家的佃户。” 阿祖筷子上的炒肉片吧嗒掉盘子里:“那么些山和田都是?” 阿祖虽然对方圆百里没什么概念,但今天走了一上午看到的连绵不绝的山林还是很震撼的,而现在听说这些山都属于自己的丈夫,小姑娘心里有些犯怵。 茂梅点头:“都是,这边林子多,一家能有好几山头但是就开出几亩地,哥说连一万五千亩地都不到哩。” 一万五千亩地的地主放在平原地区不骇人,但是从山坡坡水塘塘边挤出点平地做田的四川,这个一万五千亩地就如散落在群山上的粒粒珍珠。 “能收很多粮食吧?”阿祖喃喃道,在上海买粮是要先从小鬼子手里换票的,而且每月买粮都要排上一天的队伍,饥饿、恐慌和疾病,都是上海统治区里最常见的。 茂菊摇头:“我家租子不收粮,只收油菜籽。” 四川这边主要种植的粮食是水稻、小麦、玉米和红薯,一年一季子,因为灌溉和地势的原因这边的田地都不大,最平整的水稻田也不超过三亩,常有的都是一亩两三分的小水田,冬点小麦秋收稻,山上的旱田再种点玉米和红薯这就是一年糊口的粮食,养活一家人不过三四亩地就够了,另外开垦出的五六亩地旱地种的都是油菜,收上来的油菜籽交一部分租子,一部分跟老爷家换油,杨家的佃户就这样世代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茂梅嘻嘻一笑:“没人告诉你这里叫油坊弯啊?”她将手向东面一指:“我家收了油菜籽榨油,然后油饼子喂猪,我哥每月都要送油到玉山镇上去。” “嫂子以后也能去不?杨伯伯说嫂子是城里的女娃子不用跟我们一样关屋里。”茂梅双手托着下巴:“嫂子能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不?” “哼?那就不用我带了?”门口传来男声,三个女孩相互吐了吐舌头,茂兰手脚飞快的收好阿祖吃完的盘碟。 “哥,我们明天再来找嫂子耍哈。”茂梅出门时,嬉笑着狗腿的帮他哥哥整理了下胸前的红花。 阿祖无措的看着三只蝴蝶飞走,用手巾擦擦嘴赶紧站起来,杨茂德转身关了房门,自动自发的解下红花脱了外套走过去开窗透气,那一脸无视她的表情让阿祖更加不自在。 等到他走到脸盆前准备梳洗时,阿祖终于鼓起勇气:“那水,我用过。” 拧帕子的手一顿,接着还是继续响起水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但阿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的透过窗溜了出去,夜色掩盖了一切,摇曳的罂粟花看不到却有莫名的气味传来,说不上香,就像拜堂时男人身上的味道。 等阿祖发觉那种气息变得厚重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杨茂德站在了自己身后。 “在看什么?”他顺着视线看去:“你认识这花?” 阿祖心又开始咚咚的鼓噪,呼吸都变得紊乱。 “它叫罂粟,别采回来玩。”杨茂德用手摘了别在阿祖脑后的大红绸花:“睡觉,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我就搬去后院的木楼了。” 男人的手指冰凉,像蛇一样沿着衣领滑进脖子里,阿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到没?就是那边的小楼。” 他越过她的肩膀向窗外扬了扬下颌,顿了半响又开口:“有事就去找我。” 阿祖抖成一团,屋里明明是六月夏季的闷热空气,但男人贴在背后的身子散发着凉意,手指和手指间的薄茧在脖子娇嫩的肌肤上滑动,搁在肩头的下巴像是锥子一样扎人,连喘息在耳边的呼吸都带着凉丝丝的风。 “抖什么?”他的另一只手沿着上衣的边缘摸进去抚摸柔软的腰肢:“不是上海回来的才女吗?见过大世面的?” 阿祖听着他淡淡的语调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只能闭着眼猛伸手想要推开背后的人,丝滑衣料下的男人躯体没有看起来的瘦弱,阿祖被自己的反推力一绊直直的向喜床摔去。 那晚十七岁的阿祖做了一个梦,她被一条巨大的、冰冷的蟒蛇缠绕着,有窒息的恐惧和浑身的酸痛作证。 -- 第6页 ☆、二楼的烛火 早晨醒来时阿祖觉得胸口发凉,一睁眼发现自己□□的上身暴露在六月早晨微冷的空气里,她噌的一下坐起来将薄薄的锦被抱在怀里,埋在被子里的脸无声的纠结扭曲着。 嘶,真疼!腰好像断掉了。 顿了半响才猛的侧头,宽敞的高架床上只有她一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怎么刚起床就丢下她一个?看看外面还泛着青白的天空,时间明明还很早。 看着散乱在地上的红色嫁衣,她只能先草草的裹了身体,然后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拴上房门,还没等她靠在门口喘匀气息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门被推动了一下,轻轻的,然后就停止了。 阿祖靠在门后不知所措,片刻屋外的男人说:“一会儿冬儿要来送水,澡房在里屋,自己洗洗,就去爹那边吃饭。” 阿祖慌忙点头,杨茂德根本看不见又等了片刻见还没动静,转身皱着眉头走开了。 将昨日衣物穿戴好,阿祖强行镇定了神情将房门敞开条缝,不一会儿果然有冬儿来敲门的声音。 木制的大桶满满一桶的滚水被倒进澡桶里,冬儿是标准的农家姑娘,个子不高有些黑胖,圆圆墩墩的很显结实,提起一大桶水也不见吃力。 她伸手从澡桶旁的窗外扯进一截竹管拔掉堵塞的玉米芯子,有清澈的水流淌进滚水里,见阿祖好奇的看着便憨厚的笑道:“这水是从后山搭竹架子引下来的山泉,就是直接喝都可以。” 说完又手脚麻利的打开阿祖嫁妆的红木柜:“龙婶都跟我说啦,少奶奶的衣服在啥样的柜子里,我帮你找换洗的衣服。” 阿祖低声的道谢便径直去梳洗,她的衣服都是回来之后置办的,自己和龙婶的眼光差很多,开始她还试图分辩,但后来慢慢发现只有穿龙婶挑的衣服出去,别人才不会用怪异的眼光看自己。 露出小腿肚子的裙子不行,带后跟的皮鞋不行,露出手臂的短袖不行,便是白色花边的衬衣也不行,因为会隐隐透出内衣的轮廓。 幸亏龙家不曾亏待她,虽然是很土气的棉布也选了不膈人的细棉,连比较贵的丝料衣服也给她置办了几套。粉色包胸布扣的小衫,便是夏季也仅仅露出手腕稍稍往上一截,下面配着同样粉色大摆的长裙,如果不乐意也可以选黑色长长的筒裤。 坐在大大的圆镜梳妆台前,阿祖习惯的梳了两股小辫搭在肩头,看来看去总觉得怎么也和身上的衣服不搭调,便瘪了嘴费力的按照龙婶曾经的指点挽了发髻。 冬儿清理完澡桶出来,便见她费劲的想要将昨天戴的绒花发夹插回去,连忙跑过来笑着说:“少奶奶别用这个了,这夹子脚是软铁丝儿的不牢实。” 说完打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一只红桤木的小匣子:“少爷说这些先给少奶奶用着,回头再置办新花样子的。” 木匣子打开里面露出金金银银的颜色,阿祖唬的一跳,这种东西她只远远的在那些装扮华丽的外国女人身上见过,现在这个世道金银等同于货币,谁会把钱戴脑袋上? “少奶奶不喜欢?”冬儿侧头问,她倒是不眼馋,因为她也有支三两五钱的银簪子,但她就带了一次,春儿姐笑话她丑人多作怪哩,少奶奶这么漂亮才配得起这些漂亮的东西。 阿祖赶紧摇头,继续和红花奋斗。 “咋还不吃饭去?”门口的传来杨茂德的声音,背着光阿祖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见他眉心皱了皱。 男人走到她身后盯着她脑后的红花看了片刻,阿祖也举着双手僵直了片刻。 “你很喜欢这红色的花?”男人从她发间抽走了皱皱的布花,看看下面已经扭曲不成形的发夹丝圈。 啪嗒,将红花往台上一扔,修长的手指在木匣里拨弄了片刻,取出一只修长的羽翎银簪,顺着她拢发的指间□□去,阿祖缩了缩,为冰凉的簪子也为男人冰凉的手指。 “行了,下次买了红花再戴,现在先将就着。”他今天换了白色对襟窄袖的褂衫神情更显清淡,面对这样的表情阿祖想要辩驳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吃饭去,全家都在等你一个。”说完话背手离去。 “少奶奶,这衣服你自己洗还是我给你洗?”冬儿将换下来的衣物装在木桶里。 “我,自己洗。”虽然有些惊异一个丫头问出这样的话,但阿祖也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洗衣服这种事情自然是常做的。 冬儿咧嘴笑笑:“小姐嫌我手粗会洗花了她的丝衣,所以小衣从来都不让我洗,外头穿的厚重衣服我帮你洗哈。” 阿祖有些明白,三个小姑娘肯定是抹不开面,不想别人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忙拦住冬儿的手:“就两件单衣,回头我自己一块儿洗了就行。” 冬儿一时也拿不准新少奶奶的性子,只好讪讪停手。 “少爷换下的衣服呢?” 冬儿环顾了房间一圈:“原来都是春儿姐负责洗的,大概来收走了吧。” 阿祖一愣,突然想起自己早晨被冷风吹醒的情景,有蚂蚁爬行一般的不适感从胸口传来,顿时额头浮起一层冷汗。 在公爹院里用过早饭,就见茂梅手脚麻利的收拾碗筷,茂兰也不抢,悠悠的走到一旁泡茶,而茂菊去了隔壁厢房盯着熬药,这明显带着分工的意味,阿祖看杨茂德安然的坐在桌旁等着喝茶,便起身和小妹一起收拾碗筷。 -- 第7页 厨房是四川常见的大土灶,两口黝黑的大锅,中间台灶镶嵌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罐,茂梅揭开盖子手脚麻利的从铁罐里舀了热水倒进脏碗的木盆里。 早上喝的白粥,泡得酸辣的豇豆,蒜蓉拌的小黄瓜,酸甜的小萝卜,主食是松软的小白馒头,小巧的长方形两口就能吃掉一个,还一人煮了一个白水蛋。 茂梅见自家新嫂嫂蹲下来帮忙洗碗,笑得眼角弯弯:“二姐爱做饭但是不喜欢洗碗,三姐光是抱怨洗碗洗衣服把手弄糙了不好绣花,我帮她洗碗她帮我做新衣服哩。” 这和阿祖理解里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便小声问:“那冬儿和春儿呢?” “她们忙着呢,这主院四个院子里就住着我们一家六口,平日的洒扫清洁,三餐准备食物和柴火,还要照顾爹,帮我们跑腿,哪儿都不得闲。” “煮饭洗碗,洗衣这些事都是你们自己做吗?” 茂梅头一点:“爹说女娃儿出不得门,当然要打理好家里。” “早饭的时候没看到她们两个。” “她们到东跨院跟外厨房一起吃,说是丫头其实都是佃户家的女儿,她家爹娘在东院子那边喂猪哩,现在又不兴卖身,就是经常帮忙做做内院的事情,爹又不让旁人进来,两个女娃儿也方便。” 早上的碗又不油腻,很快洗完。茂梅笑嘻嘻的转头:“说着话做事一丁点儿都不累,嫂子我们喝茶去,回头洗衣服也陪我哈。” 看着她娇憨的表情,阿祖也欢喜的点头答应。 回了饭堂便见春儿正捧着碗伺候公爹喝药,桌子边围坐着茂菊和茂兰,杨茂德也神情认真的盯着自家老爹一口一皱眉的喝着漆黑的药水。 茂梅一进门便捂住小鼻子:“爹,那个缺德医生开的药哟!这么臭,跟屁吧虫一样。” 杨老爹立马将举到嘴边的碗放回春儿手中的托盘里:“喝不下去。” 茂兰和茂菊转向小妹怒目而视,刚刚她们费了好多口舌才让老爹鼓起勇气喝药,她们又不是没长鼻子,当然闻到臭啦,这不是还忍着嘛。 杨茂德又开始皱眉:“不喝药我就去叫伍哥准备滑竿儿,到玉山医院去。” 杨老爹瞪眼:“你又想把老子丢到那个白森森的地方去。” 说完气息不均的喘息了一阵,脸色从蜡黄转成憋红然后变成青白。 “哎呦!别咳!”茂兰赶紧扑过去一个劲的给老爹揉后背:“你一咳就停不住。” 茂菊也不满地对自家大哥白眼:“明知道爹不爱听,大哥就不能不说?” 茂梅赶紧倒了白水递到老爹嘴边:“爹,我错啦,把药喝了呗。” 阿祖看着一家人前后忙碌,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搭手,觉察到有一视线便抬头望去,正瞧见春儿微微转开的侧脸,她微微弯腰贴近老太爷细声劝道:“老太爷不是常教小姐良药苦口利于病?马医生说哩,这药闻着难闻但是不苦,不空腹吃一点都不烧心。二小姐知道老太爷早上要喝药,昨天晚上熬夜发的面,早上的馒头软和吧?二小姐还泡了米等会儿要磨米浆,说明天早上蒸甜糕儿,老太爷不是最喜欢吃?” 杨老爹看看自家二姑娘眼红红要哭的样子,撅撅嘴到底把药碗端起来。 酝酿了半天,杨茂德叹口气催促道:“快点喝,我一会儿还要搬去木楼呢。” 药碗一抖泛起涟漪,杨老爹抬头诧异的看着儿子:“今年咋这么早?”问完又看向站在门口的阿祖:“大媳妇儿过来坐。” 阿祖应了声乖乖的坐到杨茂德身边。 “知道就赶紧喝药,别让我分心。” 这次杨老爹没有再犹豫,只是一直苦着脸将碗里的药汤喝完,说实话那味儿真是不好受,阿祖在一旁闻着都喉头发痒。 见他喝完药,杨茂德松了口气推开手中的茶盏,大步的向外走去,只留下屋里的杨老爹继续苦着脸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刚进门一天的新媳妇儿。 后面的一天阿祖都过得很充实,这地主家的小姐跟平常家的小姐不一样耶,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洗碗,连做个点心都用小磨自己碾米。不用出院门三妹也知道,菜园里那些瓜果蔬菜能吃了,吩咐冬儿准备食材。二妹做饭小妹教她烧火,三妹小心的从瓦钵里舀起米汤,除了留给杨老爹一碗其他的谁也不许动,这是掺了蜜留着给姐妹们保养皮肤用的,不然这烟熏火燎还不得早老了?阿祖看着她盘的花样繁琐的发辫,跟着大家一起笑,这个爱美的三妹哟。 蹲在竹林下囤积山泉的巨大石缸边,三个女孩嬉笑打闹着清洗换下的衣物,三妹坐在一旁的竹椅里手中捧着绣花的崩圈,上面一枝藤缠梅就快要完工。 好心情一直维系到了晚上回房,清凉凉的雨丝驱散夏夜的闷热,她散了发惬意的坐在床边听着沙沙雨声,这时门被推开春儿带着笑说道:“少爷搬去木楼住了,少奶奶早些休息。” 看着烛光里笑盈盈的少女,阿祖心里发毛半响只生硬的挤出一句:“知道了。” 等春儿一走,她立马扑过去栓上了门栓。 木楼?想起昨夜男人微扬的下颌。 阿祖悄悄凑到窗边掀起窗纱一角,远处二楼窗户透出的淡淡橘色烛火像是漂浮在雨幕里。 ☆、午后的眼睛 雨在夜半就停了,等阿祖伸着懒腰推开窗时,远处葱郁的青山和悦耳的鸟鸣让她轻松愉悦,但视线收回来时,满眼妖艳的花朵承载着雨后的清露美得……让她心情复杂。 -- 第8页 同样让她心情复杂的还有花丛中那两层的小木楼,凝视着昨夜点着烛火的窗棂,依旧紧闭着悄无声息,杨茂德这时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睡懒觉?昨天中午和晚上他都没有出现在饭桌上,二妹特地留出了一份饭菜,送过去的是春儿吧? 烛光、饭菜,这些都证明他在里面,但是在里面做什么?阿祖很好奇,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吃完早饭后依旧是她和小妹蹲在厨房洗碗,阿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道:“你哥,他在后院的木楼里?” “恩啊。”茂梅答的轻松。 阿祖松了口气,应该不是什么隐晦私密吧?便接着问:“在里面做什么?” “制烟土啊。”茂梅头也没抬神情轻松的就好像在说挖红薯:“嫂子从后窗不是能看到种的罂粟哩,每年哥哥都要在后院的木楼住一个月,带着四叔他们制烟土。” 说完她抬头神色变得严肃的叮嘱:“哥说那东西有毒呢,女娃娃不能靠近,嫂子别进去哦。” “可……可以制烟土吗?”那不是犯法的吗?她知道在上世纪末朝廷是公开允许种植鸦片的,但国民政府接手以后开始全国禁烟,在上海大烟馆早已绝迹,罂粟、烟土、鸦片战争一类的词语已经变成了学生游行时传单上的历史词汇。 “不能吗?”茂梅好奇的反问:“我哥说这个叫‘软黄金’,我家产的烟土比丰都土、南坝土、涪州土、夹江土都好,值钱得很。” “你大哥……该不会也抽吧?” 茂梅愣了下然后笑眯眼挥挥手:“怎么可能,嫂子爱说笑啦,哥哥知道那个东西不好得很,他说跟银元一样,用烟土在外面能买东西哩。” 阿祖提起的心落了落,她可是从书上见过那些抽大烟人的下场,骨瘦如柴、反应迟缓、手脚无力、整日昏昏欲睡,来了烟瘾更是暴躁易怒、抽搐哈欠、鼻涕口水横流,毫无人样。 杨茂德虽然看上去不太健康,但远没到书上形容的程度,但是他的不健康会不会跟制做烟土有关呢?他自己都说过那东西有毒,不让妹妹们靠近。 “说起来,今年怎么这么早?”茂梅继续低头洗碗:“往年都是八月到九月才开始。” 阿祖拿碗的手顿了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不会是在躲自己吧? 嘻哈哈的跟小妹们一起洗了衣物,冬儿提着一只竹篓走了过来。 “少奶奶,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小姑娘嘴甜的挨个喊人:“有佃户送来一篓子竹斑鸠,二小姐中午烧来吃吧?” “哎呦,我前几天还在惦记呢,六月里是该出它的时候了。”茂梅扒拉着篓子一副馋样。 阿祖也凑过去,竹篓里有七八只灰扑扑圆滚滚的鸟类,体型比鸽子大不少,像半年的仔鸡。 “中午烧一碗来吃,留三只晚上熬汤。”难得一向怕脏的茂菊,也翘着兰花指戳了戳笼子里的竹斑鸠,惹起一片低沉的咕咕声。 茂兰知道阿祖没见过便逮出一只给她瞧:“这种斑鸠平日总不见影子,只有夏天里常常在竹林里见到,贪凉又爱吃竹笋和嫩竹,我们这里人叫它竹斑鸠,肉比家里养的鸡细嫩不少,熬汤也好喝。” 说完将手中的斑鸠头向上一扭用手指夹住,拔掉脖子上的羽毛露出雪白的皮肤,冬儿连忙将笼子边上挂的剪刀递过去,咔嚓一声便见骨断血流,浓稠的鲜血顺着青石向阴沟里流淌,便是喷洒在洁白的玉手上也显得别样美丽,待到不挣扎的时候向旁边石板上一抛,伸手再捉出一只来。 阿祖看着茂兰一脸认真仔细的神情,跟茂菊平日绣花没啥两样。也是,对于她们来说,无论是绣花裁衣还是杀鸡庖鱼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走,回去,烧水烫了褪毛。” 洗掉手上的血迹,茂兰起身小心的踱踱脚,有些羡慕的看着阿祖的一双天足,蹲这老半天嫂子也不见累呢。 中午一顿吃的饕鬄满足,配了菜园里新摘的青皮嫩辣椒炒出来的竹斑鸠味道一绝,杨老爹其实也馋,只是刚伸筷子就被三闺女打了回来。 “不怕晚上又咳哩?”茂菊一连叨了三四筷子清炒丝瓜堆到老爹碗里:“辣椒吃不得,马医生让忌嘴不记得?” 茂梅点头张着被辣椒辣的红艳艳的小嘴补刀:“病人不忌嘴,医生跑断腿。” 杨老爹拉长脸把筷子往桌上一磕,还没说话先咳了几声喘息起来。 “中午炖汤怕火候不够哩。”贴心的茂兰赶紧又是倒水又是揉背:“灶孔里埋了汤罐儿,晚上喝哈。” 阿祖看着三姐妹像哄小孩一样对自家公爹,低头用碗沿遮住偷笑的嘴角。 “给茂德留没?”好半天平息下来,杨老爹恹恹的问,不是清炒这个就是清炒那个,汤汤水水地都寡淡得很。 “还用爹提醒?”茂菊又添了一筷子清炒的空心菜,然后杏眼一瞪:“快吃,不然一会儿喝了药又烧心。” 杨老爹神色有些委屈,这难道是当年自己瞪女儿的报应?这三个闺女长的都像自家老妻柔柔水水的,怎么肚子里都揣了一把辣椒,说话做事呛声呛气跟自己年轻时一个样。 洗了碗筷,伺候公爹喝了药,大家分头回房歇午觉,此时是一天内最炎热的时刻,阿祖挽起裤腿坐在浴桶的边沿上,流淌山泉的竹管被她拔掉塞子接到桶里,沁凉的水沿着白皙的腿流淌着带走燥热的暑气。 -- 第9页 澡房也有朝向后院的窗子,但不是卧室那种向外推开的木窗,而是镂空雕着喜鹊闹梅的方形气窗,高高的坐在桶沿上的阿祖将后院一片繁花收入眼底,热浪的气息让远处的木楼微微扭曲,四周都是罂粟花海,孤零零的木楼仿佛在无形的热浪中燃烧。 里面应该很热吧,这主屋有挑高的空荡屋梁,青黛瓦片上爬上了一层碧绿的爬山虎,屋里空间也大,就是奔跑也不会撞到东西。但就这样阿祖依旧觉得逼厌狭窄,这里处处充斥着粘稠潮湿的热气,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包裹吞噬着她。 阿祖踢了踢桶里的积水,想起男人让人寒颤的冰凉手指,那个人形冰块在太阳暴晒下的木楼大概也不热吧? 正这样想着对面一楼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春儿提着一个带盖子的竹蓝款款走了出来,用手抚了抚耳边的发丝,面朝卧室方向的窗户看去发现窗户居然紧闭着,便无趣的回身关了门提着竹蓝走远。 这是给杨茂德送饭?她们都吃过这么久了,饭菜岂不是都凉了?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向昨晚亮灯的窗户看去,只一眼她就僵在原地,那窗户依旧关着,但透过窗棂雕花的缝隙那紧扣出来的是手指吧?木楼里的人,扣在窗户上的手指,杨茂德? 他站在窗口?他从窗户向外望?他为什么不开窗户?那个窗口正对的是卧室的窗户,他在看这边? 阿祖一个踉跄赶紧收回视线,堵上竹管将木桶里开始变温的水放掉,蹭蹭脚赶紧穿鞋出了澡房。 没敢开窗她贴在纱帘后悄然向那边望去,窗花缝隙里的手指已经缩回去了,但她依旧仔细的看着,猜测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窗口,很久,久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干涩,就在忍不住要放弃的时刻,那窗花缝隙的洁白又一闪而过。 他在,一直在,阿祖退后一步心跳如雷。 好半响她平稳了呼吸再凑过去,这次清楚有视线相对的感觉传来,那窗户明明关着,但阿祖能感受到透视过来的冰凉视线。 阿祖猛退一步,然后狠狠的打了个喷嚏,连面前的窗纱都被她吹动,双手轻抚手臂两侧,才发现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不敢再凑到窗口,阿祖在床边坐了片刻,然后觉得床也离窗口有些近了,便逃似的溜到靠门口的梳妆台前的小椅子上坐下。镜中的少女不过换了发型便显出成熟的风韵,侧了侧头发现看不到昨日男人挑选的银簪,便伸手将抽屉打开取出木匣。 昨天冬儿打开的时候,她马上被金金银银恍花了眼没来得及细瞧,再次打开木匣这次她按下心仔细分辨,有四五根发簪,三四颗扭花的髻扣,两幅宝石的耳坠子和一副丁香银耳钉,最里面有个绸面红绒布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只翠绿无比的手镯。 阿祖惊叹的将它托在手上,那翠绿似乎是一汪凝固的碧水,六月的天气里都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久看一会儿便有无边的清凉之意从背后扩散全身。 阿祖不懂玉,但不需懂,也识得它的不凡。 门外响起轻叩,片刻冬儿的声音传来:“少奶奶睡醒没?四小姐让我来喊你哩。” ☆、红裙的伤口 “小妹你叫我?”三个小姑娘住的小院在堂屋大院的右侧,而杨茂德住的院子在堂屋院的左侧,正背后是杨老爹的院子,平日里是不能随意穿行于堂屋大院的,因为那里有正对外院的路口,要过去只能横穿杨老爹的院子。 跟其他三边院落一样,坐南朝北的小院子中间是青石铺的院坝,横着一排三间房中间是客堂,右边是三小姐的绣房,左边说是书房却没几本书堆放着些杂物,左厢第一间是二小姐的闺房,挨着的两间打通改成了净室和澡房,右厢的两间住着三小姐和四小姐,最外面的一间也放了床用来待娇客。 阿祖不是第一次过来,昨天和今天洗了衣服都过来晾晒,小姑娘脸皮薄,这衣物都晾晒在自己后院,靠山那边的小块空地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再往前就是高高的垛子墙,别看紧靠后山了依旧保持三米的高度。 看到阿祖进来,茂梅眼红红,小脚倒腾的飞快拉着她往后院去,竹架前茂兰和茂菊也面色不好的看过来,身前木盆里放着几件沾了泥土的衣物。 “风吹掉了?”阿祖惊讶了一下:“这有什么关系?再洗洗就是了。” “哪里是风哟。”茂梅嘟着嘴扒拉着盆里的衣服:“也不知道闯了啥野物进来,衣架子撞倒了,昨天下雨收回来的衣服今天重新挂出来晒,你看都脏了。” 阿祖蹲下身子,果然在木盆里发现了自己昨天的火红的嫁衣,看着火红的绸缎阿祖心里一甜,脸上带出笑安慰:“没关系啦,再洗洗就是了,反正回头收到柜子里压箱底。” 嫁衣一辈子就穿一次,过后就要好好收藏起来。 茂兰为难的看了茂菊一眼,三姑娘走过来说:“嫂嫂看看是不是少了件?刚刚我们一路寻到垛子墙边上才找回来,好像没得裙子。” 阿祖连忙翻了翻,果然那柔柔的红纱绸缎裙没在里面。 “没有?你们在哪里寻过了?” 三个小姑娘陪着阿祖回到高高的垛子墙边,站在阴影里仰起头三米的高度根本看不到顶上。 “最后一件衣服就是在这里捡到地,往两头的墙边边都找过了,没得哩。咋办?会不会被衔到墙外头去了?” -- 第10页 阿祖垫垫脚:“外头是哪里?” “后山林子,这边没有门哩,要过去只能走外院口的大门绕过去,能是啥野物哩?咋喜欢红衣服?我们住这些年都没得遇到过。” 冬儿忙宽慰:“我去找吧,顺便给伍哥说声喊几个人到林子里找一找,要真有祸害衣服的野物要打死才行,再跑进来吓人哦。” 阿祖只能按下满腹郁闷,陪着三个姑娘去重洗衣服。 茂梅满心歉疚,嫂子的衣服是她叫晾晒在自家院里的,嫁衣对女儿家有多重要她当然明白,要是嫂子的红裙寻不回来可咋办哩? “嫂子真对不住,我都不晓得后山有这种野物。” 阿祖笑笑的宽慰她:“你不也说不知道么,再说不晾你院里,我也不知道晾什么地方。” 茂梅一想也是,哥哥没结婚前衣服都是春儿洗的,还有老爹的衣服一起晾在老爹的院里,嫂子的衣服当然不能晾那边:“哎呦,我该去看下,那东西有没有去祸害爹他们的衣服。” 说完站起身风风火火的走了,阿祖看着茂梅的背影,明明是三寸金莲咋这么利索? “嫂子那边的后院种了罂粟哩,洗了衣服还是得晾这边。”茂兰见茂菊捻这衣角在水里晃荡,生怕的沾湿手的样子,伸手拍掉衣服。 “你就精怪!不想洗一边坐着去。” 茂菊瘪瘪嘴然后起身走回竹椅坐下:“不管有没有找到,要让伍哥在林子里炸几个响炮儿,那东西能衔着裙子爬高墙,个头肯定不比黄鼠狼小。” 阿祖从没跟山里头的东西打过交道,忙问:“能猜到是什么不?” “不晓得,这山里头乌七八糟的东西多的是,哥哥又不让伍哥他们在附近山头打猎,年底的时候不是还有花猫子跑进来偷猪肉?” 花猫子是一种偏大型的猫科动物,成年体型足有家猫的十余倍,半大的猪仔都能叼走。 听了茂菊的形容阿祖有些害怕,能叼走半大的猪仔岂不是能叼走小孩? “那为什么不让打猎呢,要伤了人可怎么办?” 茂兰瞪了妹妹一眼:“你听她咧咧,那山猫子进来是赶上年底杀猪不关大门,不然哪能爬上三米高的石墙?哥说这周边住了动物就不怕土匪偷偷摸进来,人多了一进山林子就动静不小哩。” 看到阿祖依旧有些担心,便拍拍她的手背:“回头跟伍哥说,在后林子里放几个响炮儿,山猫子也能吓跑。” 过了会儿茂梅气喘吁吁的回来,挤着三姐坐下揉着自己的小脚:“好像没去爹他们院子里祸害,不过我叮嘱春儿注意点了。” 这边刚刚重新洗完衣服,冬儿蹬蹬的跑了回来,看着她抱在怀里的一团火红,四个人都松了口气。 “就在墙外的树茬子上挂着,伍哥说带人往林子里寻寻,看能碰到啥不。” 阿祖接过轻软的红裙在手中展开,外面一层薄薄的红纱还好,但是里面绣花的红绸上一条足有七八寸的裂口差点将红裙破开成两半。 冬儿见到阿祖突变的脸色忙解释道:“从树茬子上拿下来就这样。” 阿祖心疼得差点落下泪来,细细的沿着裙摆抚摸。 “你说从树上取下来就没再落地?”她突然出声问道。 冬儿赶紧点头:“恩,我取下来,就直接抱着跑回来哩。” 阿祖反复用手抚摸着裙摆边缘半个泥印,她一定不会看错,那是半个脚印。 再看那道红裙的伤口,那长长的口子像是无声狞厉嘲讽的嘴,让阿祖心头一疼到底没忍住落下两滴泪来。 “嫂子莫伤心哩,三妹妹手艺好得很,回头让她帮你绣个花儿保准看不出来有破口。”茂兰连忙柔声安慰。 茂菊从阿祖手上要过红裙打量了片刻:“嫂嫂放心,你看这裙子上本来就绣了凤佩纹,只要把花纹绣过来沿着口子走一圈,保证啥都看不出来。” 茂梅见自家嫂子落泪也红了眼圈,只拉着她的手一个劲的嫂子嫂子的娇声叫着。 阿祖忍了泪笑着对茂菊道谢,但心里有把火烧的五脏六腑灼灼的疼,她知道自己才初来乍到该忍让忍让,但这后院里数来数去就八个人,几乎不用猜就能锁定目标。 但是捉贼捉赃,她没证据这口气只能合泪吞下去。 惊醒些,阿祖暗自提醒,这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友好。 因为这件事晚餐桌子上的气氛有些沉闷,杨老爹喝着美滋滋的竹斑鸠汤,夸奖了二姑娘几句也不见回应,平日里馋嘴的四姑娘今天也不见来抢自己的汤,三姑娘拿着瓷勺在汤碗里搅了得冰凉也不见动嘴。 “咋了这是?不想喝就留把我明早喝,弄到碗里凉了,浪费。”杨老爹咳嗽一声问道,见自家三个姑娘都冲自己翻白眼装死只好转向阿祖:“大媳妇儿?这是咋啦?” 阿祖是新媳妇定要卖公爹面子,便强笑着开口:“山上不知下来了什么动物,跑到妹妹院里瞎闹弄翻了衣服,还……弄坏了媳妇的裙子。” 杨老爹吃了一惊忙转向茂兰问:“伤到人没?是不是山猫子?” 茂菊瞪眼自家老爹:“哪里就是山猫子了?山猫子敢白天进来?山猫子会爬三米的高墙?”这是拿下午二姐的话堵她老爹哩。 杨老爹松了口气:“嗯,能翻墙进来的怕是树猴,要不然就是毡子狸,莫怕莫怕,这两个不伤人。” -- 第11页 茂梅嘟起小嘴:“不伤人但是捣蛋哩,嫂子的嫁衣裙子都被弄破了个口子。” 阿祖心里兜着事装不出笑脸,杨老爹看着新媳妇蔫蔫的样子,猜着怕是心疼坏了,便把饭碗放下:“嗯,你们先吃饭哈,这事爹来想办法。” 在隔壁盯着熬药的冬儿听到喊,便快步跑来扶着老太爷送回后院。 “把伍儿喊进来。” 片刻后,那个一米八的大个汉子从老太爷的院里出来回了外院,把在前水塘晒坝上纳凉的男人们集结起来,讲了老太爷吩咐的事情。 冬儿见到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回来叫上屋里无心数饭粒的四个人到了堂屋的大院,透过外院的路口能看到前水塘的晒坝上开始集合的队伍,人人都举着燃烧的火把,便是半大的小子也分到了一支,隐隐的有说话和孩子间打闹的声音传来。 “呀!伍哥这是要赶山?”茂梅欣喜的问,小跑着往前凑了凑躲在树影下张望。 阿祖也看到了领枪队的高大汉子,他应该就是大家口中的伍哥。还是他领着队,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后面跟随着近百米的火把队伍,向着垛子墙大门方向走去。 “唉,不能跟去看。”茂梅巴望着队伍远去遗憾道,她自己也知道就算老爹现在不管自己了,自己这双小脚也走不远地。 “什么叫赶山?”阿祖好奇的问,话音刚落便远远的传来了‘嘭’的一声,不是枪声更加不是鞭炮。 “山上冬天吃的少,有时候会招来狼啊、豺狗或是黑瞎子一类的凶物,所以冬天就会这样举着火把然后放响炮儿把这些东西赶走。”茂兰解释说。 “响炮儿是包了土雷的盐罐子,很响吧。”茂菊听着回荡在山野间的巨响:“爹这回咋愣大方哩,以前每次赶山完了他都要嘀咕费盐。” 阿祖静静的站在夜色里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巨响,慢慢觉得那块下午一直堵在胸口的闷石头,也随着巨响被慢慢崩裂。 半响,不经意转头看到黑沉沉的夜色里,站着一个提着竹蓝的身影。 “去给少爷送饭?” “嗯。”春儿低声答道。 “早点去,虽说是夏天,但总吃凉的对身子不好。” 说完转身回自己院里去了。 ☆、转动的手镯 六月的闷热还在继续,因为昨晚的赶山活动,今早饭桌上的气氛很是热烈。 “爹,伍哥他们有没有撵到啥?”茂梅兴致勃勃的问。 “恩,有七八只兔子。”杨老爹看到新媳妇笑眯眯的样子也觉得老怀安慰,放响炮儿糟蹋掉的盐也不那么心疼了。 “咋没送只把我们哩!我让冬儿要去。”说着一推粥碗就要往外跑。 “你老实坐到。”茂兰白一眼毛躁的小妹:“早上冬儿送来我又让拿出去了,七八只兔子说起来多,你不想看看外头多少人?” 杨家的佃户日子好过哩,这种好过的定义也仅仅是能吃饱红薯饭,年头四节的时候有百面蒸馍馍,菜园里的蔬菜不用水煮能放点菜籽油清炒,想吃肉?那可不容易,别看杨家养了七八十头猪,这猪也是年底出栏送去抵交军人税的。 民国政府在川征兵,虽然贴的布告上写的花一样,什么独子不出丁,富家子用十石麦子代兵役,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之间的壮丁,二十六岁以上禁招。“征属”发给一千元安家费,死亡有每年给家庭补贴,参军后,家庭税收优惠等等。 但落实在下面就全不是这样子了,年龄?只要身高超过一米五的管他多少岁?什么独子不独子的,乡保只是将分下来的名额随意平摊在乡民身上,一家里只要有带把的就算一户人家。至于1000元的安家费,扣七扣八之后能到手五个银元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银元能买些啥?在上海的时候,能买到十六斤大米,或是猪肉四到五斤,买棉布的话能有六尺。当然四川这边物价能便宜些,一个银元能买到八斤猪肉,一条人命就是四十斤猪肉。 杨家是大户,手下有佃户一千六百家,每年分到的征兵名额足有二百,换算成猪肉的话足有八百斤,就算杨家有榨油剩下的油饼子喂猪一头猪出栏也就百十斤而已,辛苦养了一年的猪最后将将能抵过军人税,这还是托了他家当县长大伯的福。 除了军人税还有一个大头是公粮,这个要求按户交纳订下的标准不高,按人头一人十斤。但这个标准是针对中农和贫农的,富农和地主另外有一个称为救国公粮的条约,一年一人十石,一石等于十斗等于一百六十斤,换算一下杨家一户一年就要缴纳八千斤粮食。哦,现在多了个阿祖还要多交一千六百斤。 这些粮食如果用银元来购买价值六百块,阿祖知道自己的亲爹在上海会计事务所上班时,一月的工资才三十五块钱,也就是说她家不吃不喝一年也挣不出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富农和地主的公粮自然也摊到佃户身上,原本就很高昂的地租变得更加不堪重负。杨老爹是个精明人,他深知要剪羊毛得先养好羊哩,所以自家负担着所有佃户的军人税,保证种地人口不会流逝。自家的公粮当然也包含在了租子里,但不直接收粮食,而要求佃户统一种植油菜,收上来的油菜籽通过自家油坊榨油之后卖出,这个获利比种粮食高得多,所以杨家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无论是佃户还是主家都过得还算滋润。 -- 第12页 过的滋润自然就有人眼红,但敢伸手的却不多,因为杨家的大伯在县里当官,一县之长那是了不得的人物。但这个了不得只限于乡间老民,在这越来越乱的世道里,杨茂德看的明白,自家的大伯那在民国政府、军阀悍兵、袍哥混二的眼里就是屁。 特别是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大伯巴结的大腿原二十军军长杨森带着川军出川抗战,原本就跟杨森打对台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加强了对川北的控制,杨森的老家在广安离巴中不远,可以说川北这一块是他最后的根基,杨家大伯县长的位置还是他钦点的,这一个绳上的蚂蚱蹦跶不掉哩。 大伯的日子不好过,杨家自然也要帮他分担压力,对于土财主的杨家来说,能做的就是多多出钱而已,这个钱包括粮食、包括银元、也包括烟土。 川外的战争打的惨烈,三四年间这种影响已经波及到了四川的各个角落,原本热血荡荡的抗日征兵已经在各乡‘抓壮丁’的曲调里变了味道,被轰炸的千疮百孔的川南,陆续有难民向腹地逃荒。赶修川陕、成渝等公路,修建空军基地连健壮些的妇人都亲自上阵,有些乡、有些村已经十室九空,关于战争杨茂德看到的是跟阿祖不一样的侧面。 比起川南的难兄难弟,杨茂德更加珍惜眼前的日子,就算没有肉吃但不用嚼草啃树,再说不是还能隔三差五的在山上撞到野鸡和兔子么。 “把你馋得!”茂菊用筷子敲敲碗沿:“等中午黄婶子还不烧好了让春儿送一碗来?” “黄婶子烧的怪不好吃。”茂梅嘟嘴到底坐下来往嘴里扒拉粥。 “有吃的还屁话。”杨老爹瞪眼四姑娘:“当年……” 茂兰一听自家老爹又要讲古,赶忙把凉拌的酸味茄子夹了放他的粥上:“莫说当年哈,晓得吃就快点吃,吃了喝药。” 杨老爹被醋酸得咧嘴转头问大媳妇:“茂德住后头,你去看过没呀?” 阿祖被问的一愣:“妹儿说在制烟土不让去啊。” 老人挥挥手:“要八九月份才开始制呢,后头花花不是开得正好?你看看他在搞啥子名堂?就是不让你搬过去住,难道还不让你去送饭?” 茂梅忙忙的喝掉碗里的粥:“我也想去看看。” “老实坐到。”茂兰呵斥:“过去后院小楼要走外院那边绕,你能去?” 茂梅坐下来气哼哼的嘟着嘴,阿祖也急忙把碗里的粥喝掉擦擦嘴站起来:“我现在就去。” 刚到后厨房门口迎面看到春儿走来,她穿着青布的小衫黝黑粗实的辫子依旧搭在胸前,右手提着带盖的竹蓝。看到阿祖过来她停在原地,这里有挑高遮阳的房檐子,她的脸隐藏在屋檐的阴影里,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直直的望过来,面孔模糊而那视线灼灼的刺人。 阿祖心里有些不舒服疾走两步到了跟前,春儿有些干黄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了阿祖片刻,然后突然扬起笑容用很轻松愉悦的声音喊道:“少奶奶。” 阿祖被她的笑容一惊,迟疑了下才点头:“去给少爷送饭?” 春儿继续笑着道:“嗯呢,这会儿少爷估计刚起。” 阿祖伸手握住竹蓝提手的一边:“给我吧,公爹让我送过去。” 春儿低下头眼睛落在那只瓷白瓷白的手背上,嘴角的笑慢慢敛了回去,片刻才把竹蓝往回扯了扯:“不用,少爷让我送去。” 一团无名火腾的从心里升起,阿祖用力一拽竹蓝:“公爹的话我可不敢不听。” 春儿慢慢抬头盯着阿祖有些绷紧的不悦面容,就在阿祖被她盯得有些头皮发麻的时候,她突然又露出了笑脸。只是这笑容和之前不一样,只有左边的嘴角扬得很高,高的能见到白森森的牙,她慢慢举高左手沿着头顶抚摸自己光洁的发,有些宽松的袖子自然滑落露出同样枯黄的皮肤。 阿祖视线随着她的手移动,有悠悠的一口气被吊在喉咙里,用力的起伏胸口却吸不进去多少空气,那枯黄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碧翠碧翠的镯子,非常非常的绿。 手镯也向下滑动,滴溜溜一转,停在手肘上,像是一汪……凝固的碧水。 看到阿祖失神的样子,春儿慢慢恢复了以往柔和的笑脸,两手将竹蓝抢了过来她柔声说道:“少奶奶别急,等我问问少爷,要是能让你过去,回头就让你送饭哩。” 等到收碗过来的茂梅开口叫人,阿祖才一惊醒发现早没了春儿的影子。 蹲在木盆边洗碗的茂梅开口宽慰自家嫂子:“让她问去呗,哥哥是不让女娃娃往那边跑,嫂子要是就这么过去哥哥吼你咋个办?莫听爹的,他也是睡糊涂了,原来还不是不让我们过去?” 小丫头不知道,媳妇跟女儿能一样么? 阿祖拨弄着盆里的水,心里像是填了一团麻,憋了半天开口问:“小妹,我房里有个木匣子是你哥给我的首饰,你见过么?” 茂梅摇摇头:“没啊,哦,哥哥前头问过二姐,女娃儿的妆匣子里要放些啥,原来是要给嫂嫂准备的哦。” 说完暧昧的拐拐手肘:“嘻嘻,有些啥啊?” “就是些首饰。”阿祖一抿嘴唇:“我见里面有只镯子挺好看,可惜就一只。” “哎呀,是不是沁绿沁绿的?” 阿祖点头:“你见过啊?” “那是娘传下来的,说是留给儿媳妇。”茂梅笑眯眯的打趣,哥哥看来很中意自家嫂子哩。 -- 第13页 “就一只?” “嗯,听说还有一只在大伯娘手里,那是娘从赵家带过来的嫁妆。” 阿祖腾的站起来:“我……回下屋里。” “恩。”茂梅点头:“剩下的我洗就行。” 阿祖气喘吁吁的跑回去关上门,拉开抽屉将木匣子取出来,手中红绸绒布袋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松了一半,解开袋子便见到那抹熟悉的翠绿安静的躺在里面。 阿祖捶捶胸,暗自好笑。 她又不懂玉,刚刚怕是看岔了。 将手中的玉镯放回去,木匣也收进抽屉里,看到镜子的少妇跑得面若桃花的样子,伸手揉揉面颊,想起小妹说这镯子是要传给儿媳妇的,便更加脸红心跳起来。 突然从镜子里瞥到床上一小堆东西,阿祖回头。那是洗净晒干、叠放整齐的一叠杨茂德的衣服,从里到外摆放整齐,它在提醒自己这屋里有人来过。 阿祖拉开门向外张望,院落里空荡荡没有人影,春儿负责清洗老太爷和少爷的衣物,这送来的衣服是谁不言而喻。阿祖又开始有些焦躁,扶着门框的手扣划出咯吱的声音,突的有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在对面厢房往中院的转角地方,一身青色布衣的春儿静静的站着,静静的望过来。 确定阿祖有看到自己,她慢慢抬高双手举过头顶,右手拉扯着左边的衣袖慢慢下滑,有些干瘦的手臂上赫然套着一只绿色的手镯。 她将那手镯摘下来举在阳光下做出端详的姿态,片刻放到略厚的唇边,隔着不到二十米的小院阿祖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她沿着那抹翠绿舔舐,猩红的舌和嘴角的黏液让阿祖泛起一阵恶心。 “嫂子,洗衣服去哩。”外面传来茂梅招呼的声音。 再看那个青色的身影已经转过厢房小道消失不见,阿祖顿时觉得手脚都有些酸软。 ☆、手臂的牙印 阿祖中午的时候见到了春儿的娘,这个被叫做黄婶子的妇人一看就是个爽利的,梳理整齐的发髻,黑红亮堂的面容爽快开朗的笑容,半分都没有春儿的阴阳怪气。 “啷个弄这么大碗哟,外头不够吃哩。”茂兰接过烧的黄亮,堆尖冒顶的一大碗兔肉。 “你管他们?那帮山货,杀头猪一顿都吃得完。”黄婶子一开口声音响亮:“外头锅里我加了牛皮菜烧了一锅,莫看这野兔子个儿不大,肚子里油汪汪地,煮了牛皮菜也好吃。” “咋个吃牛皮菜哩。”旁边正在拿碗的茂菊转身说:“那是喂猪地。” “牛皮菜吃油得很,炒了和煮了吃都苦嘤嘤地,但是和肉煮好吃哩。”黄婶子一抬腿坐在灶前茂梅的身边:“四小姐歇会儿,我来烧火。” 茂兰拉了拉茂菊背着冲她瞪眼,她了解自家三妹子,刚刚那话是想说你们吃了牛皮菜,猪莫得吃了哩。 “园子里头菜多的很,六月七月里头熟得快,又都是些青菜放不住哩。”这个时节是很多菜抽芽长个的时候,苦瓜、丝瓜、黄瓜、菜瓜、甜瓜两三天不见就吹气球一样的长,芹菜、韭菜、菊花脑、紫角叶、生菜、豆瓣菜,更是绿油油挤满边角。 嫩嫩的红薯藤子叫空心菜,这个也要赶快采不然老了就咬不动只能喂猪,还有带着白绒毛的南瓜秧子剥了皮也水灵灵的,农家吃肉确实不多,但是想要吃个素菜那真是啥都能上桌,连茅草根子白嚼着也有甜味哩。 “看着菜园子不小,但是老院里有百十口子哩,吃起来真是比东跨院的猪还厉害,我回头要管着,不然七月里头腌咸菜都没得。” 阿祖抿着嘴随着大家一起笑,黄婶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夸奖道:“少奶奶是长得周正。” “黄婶子原来是来看嫂子的哟?我说咋个兔肉不是春儿送进来的。”茂梅嬉笑着:“平常也不见进来看看我们,晓得我们三个出不去,跟哥哥的情分就是不一样。” 黄婶子用手摩挲这四小姐的后背:“大厨房忙得很哩,等到七月辣椒出来,婶子陪你们腌咸菜。” 切菜的茂兰偷空给阿祖解释,黄婶子还有个大儿子当年生下来就没了,正好杨茂德的娘亲没奶就把儿子交给她喂,四五岁前杨茂德都追着黄婶子喊娘哩。 茂菊将外厨房的大土碗洗了干净:“黄婶子就在这边吃?” “不成哩,外头还要盯到,不然伍哥又要撺着几个老的喝酒。”黄婶子拍拍衣襟站起来:“下午还要让他们去玉米地里除草,喝多了憨睡一下午雷都打不醒。” 说完拿了碗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黄婶子烧菜的手艺确实一般,兔肉有些老而且略带膻味,阿祖这几日在厨房看来,这边只吃盐没有酱油这种东西,调料除了葱姜蒜就是花椒辣椒还有醋,咸菜要就是酸辣的泡菜,要么就是纯盐腌制的干菜,难得有一罐糖蒜大家还都不爱吃。 无论什么菜都是炒,炒瓜片儿,炒青菜,炒咸菜,炒辣椒,凉拌菜也是拌上蒜蓉点些醋,汤水更是清淡,就是汤罐煨出来的竹斑鸠,里面除了光溜溜小鸟一只就只有三两片姜。 桌上的几个人都不馋肉,就是阿祖想吃的兔子也不是这么做出来的,所以满满一碗兔肉并没有少去多少。 茂梅瞄一眼自家老爹开始抱怨:“还不如拿半只回来让二姐用辣椒炒哩。” 杨老爹哼哼,辣椒炒出来还有他什么事?夹一块放进嘴里味儿确实不行,便也悻悻的停了嘴。 -- 第14页 茂菊用了茶水泡白饭,扒拉了一阵抬头问:“嫂子,你们在外边怎么煮这兔子?” 阿祖一愣,想起在上海时隔壁住的孙大娘,她是东北人做得一手好面食,第一次吃兔肉就是有一年她儿子买的干蜡兔,用大酱红烧出来的兔肉又香又有嚼劲,浓醇的汤汁里还煮了红薯粉条,暖乎乎的一碗吃的她肚儿浑圆。 “用大酱红烧着吃,不过这边好像不吃酱油,大酱可能也没有地方卖。” “大酱是啥?”茂梅好奇的问。 阿祖哪里知道:“我只知道是黄豆做的,不过我不会做。” “点豆腐用的黄豆?”茂兰坚决的从老爹手里夺过茶壶,一个茶泡饭也眼馋,四妹发馋这点绝对像老爹:“你不能喝茶,解药性哩。” “我也没见过别人做大酱,从街上买的大酱也是茸茸的,听别人说是黄豆做的,应该是点豆腐的黄豆吧。” “还有啥好吃的?”茂梅是个馋猫:“听哥说外边的人都吃馍馍,没有白面就用玉米面和豆子面蒸馍馍。” “面食就多了,除了馍馍还有包子、面条、饺子、馄饨和饼,在上海的时候其实还是吃面食的时候多。” 茂梅咽着口水:“我们这里就过年会蒸饺子,二姐我想吃饺子哩。” 四川过年可没有包饺子的习俗,但市面上却也有水饺卖,常常搭配在卖汤圆的小吃摊子上,比如四川有名的红油水饺。但富裕人家一般会在过年时做些蒸饺算是配菜,这种饺子被掺入菜汁,制成五颜六色很是喜庆。 常常在外面跑的杨茂德和曾经常常在外面跑的杨老爹也都吃过,而养在深闺的三个姑娘可没机会吃,所以一说饺子自然想起过年时候做的蒸饺。 茂兰想着蒸饺的麻烦工序就有些犯怵:“麻烦死了,还是等过年再弄。” “要不让我晚上做吧。”龙婶可是说了新媳妇要勤快些才行,但自己这几天除了洗洗碗基本没帮上什么忙。 “哈,嫂子你真是太好哩。”茂梅欢呼。 茂菊撇嘴:“嫂子莫要宠着她。” 茂梅吐吐舌头:“那三姐晚上别吃呀?” 歇过午觉大家开始一起动手准备晚上做的饺子,大大的瓷盆里用温水和好了面放到一旁,馅料选了香味浓郁的韭菜,她本打算就炒些鸡蛋包素馅的饺子,但看到梁上悬挂滴油的腊肉,便让二妹切下一小条洗干净,细细的切茸加了进去。 茂兰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但饺子包的最漂亮的却是茂菊,茂梅看着掌心里白白胖胖的,比蒸饺大一倍的饺子惊叹:“嫂子,这么大我大概只能吃五个哩。” 阿祖抿着笑着继续擀着饺子皮,这个活计她做的最顺手。 “这一盆面能包小一百哩,吃不完的话,这热天估计放不住。”茂兰有些犯愁,嫂子大概是没煮过大锅饭,这饭菜多少把握不住。 “不怕,吃不完可以用油煎了明天早上吃粥的时候吃。”阿祖低头还有一句没说,就怕到时候没有剩余的。 果然被她猜到,宣称自己只能吃五个的茂梅,一口气把自己盘里分的十五个全吃完了,还眼巴巴的望着杨老爹,杨老爹分到二十了哩。 杨老爹眼睛一瞪:“晚上吃那么多干啥,回头撑得睡不着。” 茂兰将自己盘里的饺子分了两个给小妹然后说道:“又不用上颜色,又不用费蒸篱,就是包起来费时些,回头咱们再弄。” 杨老爹也点头:“赶紧给茂德送去,这东西味儿是好。” 阿祖一想起早间春儿的事情就堵得慌,顺着公爹的话开口说:“春儿送去的,她回来说少爷吩咐不用麻烦我过去,让春儿送就行。” 茂梅噗嗤一笑:“嫂子咋个也喊少爷?” 阿祖一噎,跟你们一起总说你哥你哥的,难道当着公爹的面能说你儿子? “这娃娃也不晓得在搞啥子名堂,不过去就不过去吧,那楼里头熬烟土不是好地方。”杨老爹叹息一声,熬烟土是很伤人的活儿,他自己都觉得这咳嗽的毛病怕就是熬烟土伤了肺。 但这东西不能交给别人做哩,搬进拿出的还能搭把手,但是熬的时候要自己盯着。 阿祖听公爹这么妥协心里非常不舒服,再想想春儿怪异的举动,不由生出想要当面问一问杨茂德的念头,这个想法一生出来就在心里扎了根儿。 到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她干脆坐了起来,屋里没有点蜡烛,杨老爹再节省也舍不得自家孩子被桐油灯熏着,所以主屋里照明用的都是蜡烛。 屋里黑漆漆外面可是很明亮,已经是月中月光亮得很,但是比月光更亮的是对面二楼的烛光,阿祖呆呆的站在窗前思量,这人怎么晚上不睡觉?她昨晚起夜时候对面还点着蜡烛的。 一阵热风吹过,又有那种莫名的味道萦绕在鼻尖,阿祖咬咬牙既然没睡就别怪她打扰了,搬来小椅子踩上去钻过木窗,轻巧的落地没有一点声响像个猫儿一样。 揣着咚咚的心跳她往木楼跑去,问什么?她可是揣着公爹的圣旨,就问一问他在木楼里搞什么名堂?反正制烟土的事情她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需要瞒着自己?至于那些关于春儿的疑问她也想问,但首先要看这个男人对自己老不老实。 木楼的门关着,阿祖刚伸手想要推,就听到里面似乎有喘息的声音,时而悠长、时而急促还伴随着低低的咳喘,声音很近,近得似乎就在薄薄的木门背后。 -- 第15页 阿祖惊了一下,突然想到万一里面不止杨茂德一个人呢?有公爹会吩咐媳妇儿,夜里面翻窗出来探望自家男人吗?她冲动的跑来,只凭着这几日被冷落的憋屈,和在春儿那里受来的怨气,一想到这些要摊开在别人面前,阿祖深觉难堪。 要不,今天先回去?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屋里响起男人有些低哑的清冷声音:“刚来……又要走?” 阿祖背心一凉,有种被盯住的感觉,明明隔着木门,却知道那男人正面对着自己这边。 木门发出吱呀声敞开了半扇,阿祖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迈步进去,眼前一黑门再次被重重关上。 月光和二楼的烛光都透不过来,阿祖觉得自己四周全是那似香非香,似药非药的味道,刚想开口便被人从后边猛的扯着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站不稳跌坐在地上,伸出支撑的手臂按在了男人的身上。 “干什么?”她有些茫然的问道,感觉到黑暗中有冰凉的手指沿着自己手臂攀爬,宽阔的袖口被掀起,暴露在外的洁白的小臂上猛的一疼,她忍不住伸出推搡,却碰到男人板寸扎手的头顶。 “松开,好疼!” 阿祖挣了挣手臂,又痛又委屈,这人是属蛇的吗?哪有人嘴里都是冰凉的。 ☆、暧昧进行时 阿祖再胆大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黑漆漆的屋子伸手不见五指,和一个还不熟悉的男人狼狈的滚在地上,手臂还被咬得生疼。推不开挂在身上冰凉的男人,她半倚在地上发出浅浅的低泣,配合着外面夏夜虫鸣的浅吟低唱竟然十分委婉动听。 泪水从开始的大雨转中雨再转小雨,最后脸上的泪痕都干掉了脸皮变得紧绷,阿祖开始泛起迷糊,往常这个时候她早睡下了哩。 身底下垫着的男人发出声沉闷的低哼,然后松了松牙冠,阿祖已经疼的有些发麻的手臂终于得到了解放,忙用手掌揉揉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扶我上楼上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杨茂德蹭着木门坐起来,身上的骨头像是被打断了重装一遍,虽然疼但是比起先前那种无数蚂蚁啃噬又酸又痒,他觉得可以忍受了。 阿祖瘪嘴有些负气的回嘴:“不要,我回去了。” 说完挣扎着要去开门,但蜷缩在地上太久的腿酸麻得不听使唤,脚一软又跌坐下来,两手重新按在男人身上,这次发现手底下湿漉漉一片,杨茂德身上的衣服跟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哎呦,这是流了多少汗水呀!阿祖又摸了摸冰冷冷一片骇人的很。 “你……、这是生了病?”阿祖问着,但心里已经肯定了,不然哪有人六月里头还冰冷冰冷的? 杨茂德半响没搭话,又默了一会儿重复道:“扶我上楼上去。” 这次阿祖没有拒绝,连拉带拽的把他从地上弄起来,看着眼前黑麻麻的屋子:“看不到路。” 身后吱呀一声木门被敞开一条小缝,银色的月光洒了进来,跟随进来的还有外面暖暖的夜风,借着光能看到前面通向二楼的木楼梯,很窄不够两人并排而行,阿祖走在前面一把子力气全用在拖拽男人一只手臂上,幸好杨茂德也恢复了些力气攀附着扶梯的把手慢慢向上挪动。 一段楼梯十一步,阿祖一边爬一边无聊的在心里记数,她在职校学的是会计专业对数字相关总会无意识的留心。 二十二阶楼梯爬完上面就两间房,她拖着杨茂德进来点着蜡烛的一间,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木架子挂着白色蚊帐的床,高脚方桌两条长板凳,再就是靠墙的两口笨重的木箱子。把杨茂德扔到床上,她去桌上倒了杯凉茶水端过来。 看男人从枕头上扯了枕巾擦拭头发,晶亮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在黄色的烛光里四下飞溅。 “给我找套干净衣服。”他用手一指墙边的一口箱子:“隔壁屋里有热水,弄来我擦下。” 他指使人倒是顺手,阿祖也一副乖巧小媳妇的样子被他使唤得团团转,就算他背过身把白皙后背露出来让她帮忙擦洗,阿祖也没拒绝。 等收拾利索两人一个床里一个床沿的干坐着,阿祖咳了声再次问道:“你刚刚那是怎么了?生病?” 床上舒手舒脚半靠坐的杨茂德长出一口气:“……算,是吧。” 生病还能算,是吧?阿祖疑惑转头:“没找医生看?” 杨茂德的脸色在烛光里阴晦莫名,就在阿祖想要赌气说‘谁爱管你呀?’的时候,他侧身伸手从床铺里拖出一个木制的托盘。 “你认得外头的花儿,那你该也认得这个。” 阿祖凑过去一看,盘里有烟灯一盏,海螺手柄的烟扦子三把,插在小铜架上,玉嘴镶银的烟枪一杆连着个红陶的烟斗,巴掌大的银质烟盒挑开了盖子露出里面黑膏状的烟土。 “你抽大烟!”阿祖提高嗓音,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杨茂德低头摆弄这盘里的东西,屋里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几年了?”阿祖看看男人还不算消瘦的身形,但沾了这东西迟早会像原来弄堂口整日摊着的蓉娘娘,蓉娘娘是个老拉三(女流氓),后来就是抽大烟被人打残了,瘦的鬼一样整日摊在弄堂口晒太阳,看到过路的男人还掀了衣服露出皮包骨的赤裸身体。 “四、五年了。”杨茂德把海螺手柄的烟扦子夹在手指间搓动,那螺纹就是磨出指间薄茧的元凶。 -- 第16页 阿祖吸了口凉气,四、五年?那他不是十四、五岁就开始抽?小烟鬼子!阿祖从心里鄙视了下,又想起茂梅那日的笑容,便接着问:“公爹和妹妹们不知道?” 杨茂德嘴角抽抽,老爹知道了还不得剐了他的皮?杨老爹咳嗽的毛病有七、八年了,从开始喝药他就把熬烟土的活计教给了儿子,杨茂德可是跪在堂屋发了誓不沾这东西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娃娃好奇心重,再外面跑的多了又被人一教唆到底没能把持住,最后走上了这条黑路。 “这两年明显比以往莫得劲儿,原来一天抽两回,现在一天要抽三回才行。”他偷偷让给老爹开药的马中医把过脉,老医生说他伤到底子了,再不戒掉怕是生不出娃儿。 阿祖眼睛随着他手里的海螺转动:“那你搬到这边来……是想躲我?” 杨茂德‘咔哒’一下手中海螺手柄与下面细长的扦子分了家:“你是我堂客,晓得也就晓得了。” 这话有几分逞强。 看着阿祖低着头还是没表示,杨茂德只得接着往下说:“我是想趁着今年还没熬烟土,清闲这两个月把它戒了。” 阿祖闷闷的问:“能戒掉?” “……反正就是要戒。”杨茂德有些赌气的把手里的海螺扔回盘里,这几天他真的有努力,每次都是熬到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才抽的,想着最后到底还是抽了,他心底就又满是不痛快:“今天晚上就没抽。” 先头他就是又犯了烟瘾,怕自己把持不住跑到一楼门口去拼命的忍着,没想到正好撞见了前来敲门的阿祖,回想到女人软绵绵的身体带着的温热和馨香,有另一种渴望竟然有片刻压抑住了烟瘾的泛滥,所以他开口留住想要离去的阿祖,并打开了木门。 黑暗里细致肌肤的顺滑纹理,口中带着香气的软肉,女人压抑的浅浅哭泣,在他每次被折磨得快要失去理智的边缘,他就好像再次看到牵红绸的那只瓷白瓷白的小手,只是这次她扯着的是自己的后衣襟。 不能往前哩,没听到自家堂客在哭? 流汗、发抖、寒颤、抽搐还有那骨子里的痒麻,让人青筋直跳的暴怒,时间只能一秒一秒的熬着,痛苦好像没有尽头,等他真的从那让人窒息的难耐里逃脱出来时,二十岁的杨茂德还是得意的,第一次他觉得新生或许离自己并不远:“马医生说,只要熬过前头几次难受得很,后头就好了。” 阿祖深吸一口气:“真要戒?” 杨茂德被她烁烁生辉的目光震住:“嗯。” ‘咔嚓’,看着女人手里被折断的烟枪,他心底里灼灼的疼起来。 “那就不能留着这祸害!” 杨茂德嘴唇哆嗦了半响:“……这烟枪要是拿去镇上卖能值三十多块。” 阿祖囧然,男人盯了她片刻然后轻声笑起来,将整个托盘往外推了推:“拿去吧,都拿去。” 木桌上放着烟盘子,旁边的蜡烛烧掉了一大截,灯芯却越显明亮,屋里一男一女是新婚的夫妻,这时却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半躺在床里随意的攀谈着,说起烟土,说起乱世,说起读书,说起生活,说起晚餐的饺子,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桌上的蜡烛火光闪烁几下悄然熄灭,屋里却没有变暗,因为有青白的晨光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 “我要回去了。”阿祖唬的站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慌乱。 “好,我送你。”杨茂德爬起来穿好鞋,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阿祖还没忘记端了桌上的烟盘子,外面晨曦微露,夏日天亮得早,此时不过四、五点的光景。 看着阿祖伸长手臂小心的把烟盘子,放到窗口昨晚踩脚的小椅子上,又挽了挽衣袖,杨茂德露出无奈的笑容:“你打算要爬回去?” 阿祖回头看他,一脸的那是当然。 “这边走,我送你回去。”杨茂德帮她拉下衣袖,顺便看看洁白小臂上青紫的牙印,自己好像太用劲了,虽然没有流血,但这痕迹估计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下去。 阿祖见他皱眉盯着看,便大方的宽慰:“没关系,要是被人看到,我就说自己咬的。” 杨茂德无语的揉揉那伤口,这个瓜娃子,哪有人能在自己手臂内侧咬出这么完整的牙印印? 穿过漫长的罂粟田,杨茂德将她送到通往外院的路口上:“我还是不回去啦,等戒了烟再搬回去。” 阿祖看着男人晨光里坚毅的侧脸:“……那,以后我能来给你送饭不?” 杨茂德眼神柔柔的看着自己的小妻子:“好。”顿了片刻又说:“早饭就算了,回去补觉。” 阿祖挥挥手脚步轻快的走远,一夜未眠精神却出奇的亢奋,但脸上的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迎头撞见了春儿和跟她走在一起的伍哥。 伍哥往她身后瞧瞧然后迟疑的开口:“少奶奶,这是……从后院回来?” 阿祖收敛了笑容,迎着春儿灼灼的目光梗着脖子点点头:“你们起得真早。”她客气的道,主院里的人平日都是快到七点从开始梳洗。 “外院忙着哩。”春儿柔顺的开口:“天热得很,早上下地最凉快,打猪草的也快回来了,我帮我娘烧火连早饭都煮熟了。” 阿祖说的不过是客套话,春儿顺从的解释却让她觉得这姑娘其实是在嘲讽她吧? “那我先回去了。”阿祖淡了神色:“哦,少爷说早饭不用送了。” -- 第17页 走了几步又停脚回头:“还有,中午饭我会送过去,就不麻烦春儿姑娘了。” 春儿抚了抚胸前的辫子,片刻柔声回答:“晓得了。” 阿祖不能真的像杨茂德说的那样回去补觉,虽说熬了一夜但她却没多少倦意,回房把烟盘子藏好,又取了一个窄袖口的小衣换上,八分袖只要不刻意挽袖子很难发现手臂的牙印,用清凉的泉水梳洗过后她就更加精神了,看着三个妹妹还没起床她便自己动手开始做早饭。 这几天帮茂兰烧火,茂梅教了她不少窍门,虽然还不能做到熟练利索,但熬个粥还是没问题的,等到三个妹妹过来厨房时,锅里的白粥已经粘稠香浓。 “咦?嫂子这锅里头加了红薯啊?”茂兰搅了搅:“我们这边人也兴吃红薯稀饭,这几天我都煮了白米稀饭,就怕嫂子吃不惯红薯的味道。” “红薯的味道不错呀,而且我发现家里的红薯是红心的甜薯,中午让我做薯泥煎焖子吧,配上酸汤都不用再做饭。”阿祖甜蜜蜜的说,想起昨晚杨茂德称赞饺子味道好,便觉得大热天在灶头转也没那么辛苦。 姐妹三个吃过了饺子,对自家嫂子做新食物自然是倍加支持,等中午红薯泥配着白面拌上嫩嫩小葱的煎焖子被做出来,引得一片口水声。 小心的盛了一碗细细海带丝熬出的酸汤,配着一盘薯泥煎焖子,阿祖洗洗手说:“你们先吃,我给你哥送饭去,不然凉掉了味儿不好。” 哼着轻快的小曲调沿着早晨的原路向后院走去,正是午饭时间一路上都没看到人影,木楼的门开着阿祖软底的小布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刚刚转过一楼,就听到上面传来什么东西摔倒的声音,吓得她最后两步用了小跑。 阿祖气息不匀的靠在门边,就听里面男人用微喘的声音说:“春儿,春儿……给我吧。” ☆、解气的耳光 还是昨夜那张挂着白色蚊帐的大床,就在昨夜阿祖坐过的地方,四条重叠纠缠的腿悬挂在床边,上面的是杨茂德昨夜新换的黑色细棉裤,下面青绿的肥腿裤子露出瘦细的脚踝,一双绣着红色梅花的圆口带袢儿的小布鞋一下一下磕着床腿。 “春儿、春儿。”男人低低急促的呼喊着:“给我,快,给我。” “少爷莫急。”透过白色稀疏的蚊帐阿祖见她侧头往门口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开口依旧是不急不缓柔柔的声音:“就给你哈。” 阿祖气急的冲进去,将竹蓝重重往桌上一顿,也不管里面酸汤歪斜沿着桌面流淌,屋里顿时蔓延开了一股淡淡的醋味。 用力将杨茂德从女人身上推开,就见春儿平躺着,双手举过头顶握着一只土黄色的旱烟杆,刚刚杨茂德应该就是拼了命伸手想要拿这个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阿祖也不想自己一开口就是浓浓的醋味:“我早上说了午饭我会送过来。” 春儿瞌下眼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悠悠起身,低这头柔声回答:“我来收少爷换下的衣裳,看到少爷在床上打滚,难受得很哩。” “你……知道他为什么难受?” 春儿微抬头嘴角翘翘:“我跟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少爷有事咋个会瞒我?” 阿祖上前一步从她手里夺过旱烟杆,黄铜的烟锅锅里填的不是膏状的烟土,而是碎碎的像枝叶碎片的东西,她疑惑了一下:“里面是什么?” 春儿站起身从她手里拽烟杆,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了阿祖片刻才答道:“生鸦片。” 阿祖一听就炸了:“你不知道他想戒烟?你还拿这种东西祸害他?” 春儿退回床边把手中的旱烟杆对着杨茂德晃晃:“这是少爷想要的啊,少爷想要啥,春儿就帮少爷拿啥,春儿咋个会看到少爷难受不管?” 阿祖冲过去想要抢夺,农家少女的动作却十分敏捷,干瘦的手掌推搡着阿祖,眼里带着阴璨璨的绿光,只片刻阿祖白皙的手背上就留下了几道红红的划痕。 看着两个女人撕扯,意识模糊的杨茂德无力爬起来,只有渴求的目光追随着那上下挥舞的旱烟杆,嘴里继续嘟囔的低喊:“春儿,春儿,给我,快……。” 阿祖心里一疼,用力将钳制自己的春儿向后一推,让她跌坐到床上,转身蹬蹬蹬的下楼跑去,气息不匀的春儿带着嘲弄的冷笑,从窗口看着那粉色的背影飞快的穿过罂粟田跑远,这才回到床边先摸了摸杨茂德被冷汗湿透的脸颊,低声说道:“少爷,春儿帮你点烟哈,春儿喜欢看到少爷抽了烟过后,满足得像个偷嘴猫儿的样子。” 桌上新换的蜡烛被点燃,春儿举着旱烟杆凑到火上深吸了几口,有苦涩恶心的味道从烟管里传出来,春儿难受的咳嗽了几声,片刻嘴里的味道消散留下少爷身上常有的淡淡冷香,她嘴角嚼着笑容再凑过去用力吸了几口,看着烟锅里亮起红色的火星便停手,转身回到床边。 “少爷,你看看,还是春儿好吧?”她柔和的声调里夹着掩不住的轻笑:“来,抽这个,抽了就不难受。” 杨茂德像是在沙漠里突然看到绿洲的旅人,饥渴的将嘴凑上去,还没等他吸一口,那鱼形的烟嘴又突然离远。这是春儿听到蹬蹬上楼的脚步声,她收了手重新从床上站起来,这次出现在门边的,除了跑得面红耳赤的阿祖,还有跟在后面铁塔一般的伍哥。 -- 第18页 阿祖一进房门便闻到了罂粟特有的味道,再看看桌上的蜡烛和春儿手中袅袅青烟的旱烟杆,顿时憋了几天的无名火冲上头顶,两步跑过去甩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春儿脸上,看着女人踉跄一步,被打的斜向一旁通红的脸颊,莫名的快感从心头滑过,真是解气! 春儿像是被打蒙了,半响都没回过脸来,一向梳理得顺滑的发丝又几根从头上滑落,耷拉在红肿的指痕上。 跟在后面的伍哥也被吓掉了下巴,这看起来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少奶奶咋这么大火气哩,干咳一声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还没等阿祖开口,春儿掩面嘤嘤的哭着:“少奶奶,你咋这么心狠?少爷难受哩,你不帮忙还不让旁人帮忙?” “呸。”阿祖见她又要装柔顺的样子便是一阵恶心:“你要帮忙?是不是看到别人生病,帮忙灌了毒药让他早死也是帮忙?” “少奶奶咋这么说哩?我咋能害少爷?”春儿一听嘤嘤的哭得更起劲。 阿祖从她手里夺了旱烟杆在床板上磕熄,然后丢给发呆的伍哥:“看好这女人,有什么事等你家少爷熬过去了再说。” 伍哥看看蜷缩在床上不时抽搐的杨茂德,再闻闻旱烟杆里残留的生鸦片味道,脸色变了变:“少爷这是……戒烟?” 阿祖面容露出几分疲倦:“恩,昨晚好不容易熬过去一回,今天差点被这个女人坏了事。” 伍哥拧起眉,他跟着少爷有三、四年了,居然都不知道少爷抽大烟:“老爷晓得不?” 阿祖摇摇头:“瞒着家里人呢,就这么偷偷摸摸的戒了,省得大家担心。” “春儿,你啥时候晓得少爷抽大烟的?”伍哥闷闷的问:“这东西害人得很,你咋也不劝劝少爷?” 春儿依旧捂着脸只是哭泣的声音小了些:“啥子害人得很?少爷说少抽点莫啥,我也晓得这东西值钱,但是这不是自家做的?又不是抽不起,啷个要少爷受这种罪?” “狗屁。”伍哥吊高声音:“抽这个东西就是祸害人,抽了要得病。” 这回春儿不捂脸了愤愤的瞪着伍哥:“少爷啷个会弄些害人的东西?杨县长屋里大儿子还不是也抽?孙保长都六十多了抽大烟还不是好好地?” “好个屁,那个孙保长廋得跟猴样,爬个坡喘得扯风箱。”伍哥赤红着眼对她吼,看到她脸上肿起的五道指印,把脸都扭曲变形,到底缓了缓语气:“你信伍哥,这东西真地抽不得。” “不要你们管!少爷说要抽,我就帮少爷。”春儿跺脚哭道然后捂着脸跑了出去。 连续两次硬抗烟瘾发作,杨茂德耗费了很多精力,等昏沉沉的再次清醒已经是太阳下山的六七点钟,睁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伍哥,他愣了会儿低声嘀咕道:“这个婆娘。” “醒啦?”伍哥脸色难看:“少奶奶走的时候给你找了换洗衣服,那边保温瓶里也打了水,你先洗下子?” 杨茂德出一身汗正难受,点头说:“先倒水把我喝。” 伍哥一掀桌上盖着的竹筲箕:“喝汤,少奶奶中午熬的海带丝酸汤。” 两个男人沉默着各自收拾,杨茂德看到伍哥拉长的脸心底里却有些松快,先前春儿拿生鸦片给他抽的情景还模糊的有些印象,他心里不愿,但那烟瘾像是把他的魂儿,硬生生从身体里挤出去了一样,做的事情跟想做的事情完全相反。 看到阿祖哭着从屋里跑出去那一刻他心底空落落的,他有种感觉如果阿祖不回来,这烟怕是戒不掉了,最后那个女人回来了,他就恍惚的看到她给了春儿一个耳光,后面的事情便再不记得。 已经凉透的薯泥煎焖子依旧香甜,配合着微酸开胃的海带汤,杨茂德有再世为人的感慨,看着伍哥坐在桌边愁眉不展的样子:“马医生说就开头难熬,两个月不碰就能彻底戒掉。” “啥时候的事情?” “你来之前。”杨茂德擦擦嘴:“这事别再让人知道,我怕爹抽我哩。” 伍哥大手一拍桌子:“抽也活该。” 杨茂德轻笑两声:“要不这几天你来盯我,熬过去就莫事了。” “你忘了二十的时候要送油?”伍哥问:“你这个鬼样子能去镇上?” 杨茂德挠挠下巴:“让我堂客去,你帮忙盯到。” 伍哥点头:“少奶奶是个稳重的,她打不过春儿晓得来喊人。” “春儿也莫得坏心。”杨茂德叹口气:“我抽大烟的事情就只是没瞒她,看我不好过,她也是真的想帮忙。” 他虽然这样说,但又想起春儿举着旱烟杆不让他拿,引得两个人滚一堆,压在身下的少女曲线提醒他,这个女子已经不是他印象里干瘪干瘪的黄毛丫头了。 晃头晃掉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看外头的天色:“你不先去大院吃饭?” 伍哥展展手臂:“不用,少奶奶说回头送来。” 杨茂德看着桌上空空的盘子吧嗒嘴,对晚上的饭菜有些期待,但心思混乱的阿祖却没心情做晚饭,今天依旧是茂兰掌勺,清炒黄瓜,凉拌蛇豆,嫩辣椒秧子炒菊花脑,汤水是空心菜汤。 饭桌上杨老爹无精打采的扒拉米饭,茂兰见不惯他拖拉的样子,便狠狠捞了两筷子黄瓜片到他碗里。 “你要学幺妹子挑嘴哩?” -- 第19页 茂梅嘟嘴:“啷个又说我?我就是中午吃撑了,现在不饿。” 茂菊叼着根蛇豆幽幽说:“不饿就莫吃。” 阿祖泡了半碗菜汤几口吃完站起来说:“我送饭去。” 杨老爹赶紧点头,茂梅也笑道:“不着急回来,就这几个碗我自己洗就行。” 对杨老爹的说法是杨茂德跟伍哥在后头清理前些年攒下的罂粟壳子,除了割汁熬膏,最后熟透的罂粟还能取籽和剥壳。罂粟籽,又名御米,无毒被广泛用于调味和中药,据说有非常高的营养价值。而罂粟壳也是一味中药,一般的中药房就会收购。 收割下来干燥的罂粟株被堆积在一楼的小房间里,这后院里,除了特定的四五个人以外别人是不许进入的,这加工罂粟籽和罂粟壳的工作也是由这几个人来做,不过比起烟土来说这些蝇头小利杨茂德不放在眼里,所以堆放就堆放着吧,除了房里没地儿放新收割的罂粟时才会花时间去处理一次。 杨老爹也不多问,他也以为自家儿子是在躲新媳妇哩,要知道先前他大伯说这门亲事的时候,杨茂德是死活不愿意的,虽然他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被说服,但整个婚礼准备到成亲日子他都神情淡淡的,没有新郎官该有的喜气。 如今能让新媳妇送饭这就是倔牛要转头啊,呵呵,看来抱大孙子的时候不远了。 ………………………………………… 杨家小剧场 夜里阿祖和杨茂德都窝在被窝里看书,阿祖看的这本是带着黑白照片的外国人写的中国游记, 照片是在北京的街头拍摄的,一辆停靠在路边洋气的四轮豪华马车,一个燕尾服的男人扶着一个蓬裙的外国女人正从车上下来,另一边是中国老式两轮马车从不远处路过,车上坐着的人都转头看着那个洋女人。 阿祖从被窝里钻出来指着图片问杨茂德:“哎,你说为什么国外的马车都是四个轮子,而中国的马车都是两个轮子?” 杨茂德被她晃得不能继续看书,便扭头敷衍的看了一眼:“这都不知道?” “因为中国人聪明,省下的两个轮子还能再做一辆马车。” ☆、两女的对峙 说起这门亲事,杨茂德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原因么,就是看不惯自家大伯明明就是想巴结送阿祖回来的那个李叔--听说他是特派到重庆这边政府的一个高官--一面做出我是为了你好,全是替你着想的虚伪劲儿。 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天正好是他去马医生哪里检查身体回来,老医生跟杨老爹是老交情了,对杨茂德也是当自家后生晚辈,那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就差拿扫把头子抽他。马医生说他既然知道了这事,就要为杨家的独苗苗负责,杨茂德要就下决心戒烟,不然他下回去给杨老爹看病的时候,就把这事跟杨老爹说说。 杨茂德每月到玉山镇上送了油,就要坐大头车进巴中县城给大伯家送钱,别看大伯一家子从来不回杨家老宅,但大伯和杨老爹没有分家哩。当然杨老爹的老爹在世时,没有挣到现在杨家这么大家业,但地主老财的杨家能有现在超然的地位,确实是沾了当县长的大伯的光。杨茂德每月要给大伯家送去银元五百块,一个月卖油才有八百八哩,大半喂了大伯一家,杨茂德每次去送钱都满心不痛快。 大伯家没一个人他喜欢,不说虚伪假打的大伯,阴阳怪气的大伯娘,挂名在新教育文化办公室混吃等死的大堂哥,尖酸刻薄的二堂姐倒是嫁了人很少见到,标榜爱国、民主、科学抵制官僚家庭的激进派新学生三堂妹,还有投身袍哥会整天跟二流子混一起的四堂弟。 他每次到县城都匆忙来去,能早一刻绝不多留十分钟,但这回大伯一脸慈爱的说起这个亲事,刚听完他就莫名的一阵恼火,再加上阴阳怪气的大伯娘在旁边说,要不是你家四堂弟才十五,那上海的才女咋个也不会嫁到乡下云云。饭没吃,吃了一肚子气,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遇到也要出门的大堂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正指着堂嫂子的鼻子破口大骂。堂嫂也不是省油得灯,跳着脚回嘴,让他刺心的是堂嫂骂大堂哥死烟鬼子,她嫁进来三年了还没生娃儿都是他抽大烟害的,你出去弄女人,弄再多有球用,还是屁都莫得一个。 杨茂德坐在回镇的车上想起马医生的话,他也抽大烟伤了身体哩,再抽下去是不是也要莫得娃娃?要是真戒不掉,那趁现在赶紧娶个媳妇儿让她快点生个娃儿。揣着心事他在半路双凤乡的小街上下了车,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大伯说起阿祖回来住的街道上。当然上海回来的才女他是没遇到,但是他在她家对面的杂货铺子里遇到了一个中年婶娘。 当时绕了几圈没碰到人他也泄了气,打算买点果丹皮给妹妹吃就回家,那时他还不认识龙婶子,只听她和铺子里的老板娘相互吹捧。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有娟秀的字迹写了十几样东西,她把纸和三块银元递过去。 杂货铺的娘子噼里啪啦打了半响算盘后,啧舌夸奖:“难怪夸是才女哩,这账算的门儿清,可不就正好三块钱?” 龙婶一脸自豪得意,好像被夸奖的是自己一样:“那是哦,我们家的幺妹儿那是摆到县城里都是尖尖上地,人长的周正又不娇气,算账都用不到算盘,小嘴巴巴地利索得很,写起字来也好看。” -- 第20页 杨茂德对阿祖的第一印象,就定格在了那三块银元和一张货单上,是个能当家管账的女人,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回头捎信给大伯把这门亲事订了下来,如果说原来的杨茂德对着婚事只有三分愿意,那么跟阿祖新婚一夜之后变成了七分,等阿祖带着伍哥重新回到小木楼时,这种满意到达了十分,他现在能美滋滋的想着,戒了大烟,娶了娇俏可人的媳妇儿,生个胖娃儿,人生大概就圆满了吧。 时间向前,一切也如他所料想的在好转,原来一日三餐定点定时的烟瘾,在熬过前头的这些日子以后,减到了一天发作两次,但这两次时间间隔变得不稳定,有时候能有七八个小时,有时候个把小时。 伍哥看着杨茂德又一次从那抓心挠肺的痛苦深渊爬出来,像条蹦跶上岸的死鱼翻着白肚皮有气无力的样子,倒了茶水递过去一面嘀咕:“你说为啥前头出去送油,我也没见你犯过烟瘾?” 就这个死样子,自己当初咋就信了他说熬烟土有些伤身子的鬼话? 杨茂德吭哧吭哧的喝完一杯茶水:“烟土膏子可不只是用来抽,那玩意儿吃也可以的,就是吃下去肚里烧得慌光想喝水。” “今天十八,明天油坊该榨油了,你这个鬼样子能在前头盯一天?” 杨茂德想了会儿:“明天我带阿祖去,露下脸后头的事情就让她盯到。” 伍哥点头:“那你把库房的钥匙把我,下午先让人把菜籽搬出来筛了。” 四川产油菜籽,有一把菜籽攥出油的说法,油菜籽中油脂的含量为百分之三十五到四十六,但以现在的工艺十斤油菜籽只能榨出两斤左右油。 杨家油坊每月榨一次油,一次用油菜籽料将近两千六斤。漆黑的快一人高的厚实大肚缸子,一缸能装油一百斤,杨家油坊一天出的油能装满五缸,也就是五百斤素油。这五百斤油里面有四百斤,会在每月二十号的时候,送到玉山镇上卖给粮油铺子,玉山只是个小镇,杨家如果再制出更多油就卖不掉哩。当然也可以送到巴中县城里,但从玉山镇到巴中有将近三百里路,大头车都要跑大半天,四川可没有马车牛车这类东西,光凭两脚要走到哪辈子? 杨家卖给粮油铺子一斤菜籽油是两块二,油粮铺子里零售价是一斤两块五,杨家每月卖掉的四百斤素油价值八百八十块,这是杨家的主要收入来源。 剩下的一百斤除了自家留用就是换给周围的佃户,每月十九开磨炸油,四里八乡的百姓就会背着自家的杂粮、花生、豆子、鸡蛋一类的东西来杨家大院换油。 杨家每月有两件重要的事,一个是榨油送油,一个是往县城里头送钱,杨茂德这两个月是戒烟期出不得门,这两件重要的事情都落在了新媳妇阿祖的身上。 伍哥拿了钥匙估计少奶奶歇午觉起了,便进主院来寻。囤放油菜籽的库房在外院南边,前水塘的晒坝边上一排十多间土屋,前水塘是个不足一亩的人工堰塘,旁边有挖出来的深井囤水,干净食用的水从水井里取用,水塘里洗衣涤被、浇地灌园,又或是下地回来洗洗手脚的泥土,天热的时候小娃子们滚进去扑腾一圈。 前水塘旁边的晒坝足有三亩,用山上开凿下的白岩石条铺垫平整,这里丰收时节用来晾晒稻谷麦子,平日里晚饭后歇凉冲壳子的男人们都喜欢聚集在这里。 从库房里扛出来五十多麻袋油菜籽被堆放在晒坝上,男女老少都过来搭把手,先将黑红浅褐的菜籽倒在圆口浅沿的簸箕里,妇人们将混在其中的菜籽壳和杂物挑选出来,然后倒在小一些的方口簸箕里,男人们站在上风口开始有节奏的扇扬簸箕里的菜籽,慢慢的就见有干瘪、色泽不佳的菜籽被扬起从簸箕里筛选出来。 为了提高出油率,农家自有自家的一套道理,筛去泥沙杂质和成色差的菜籽很关键,因为这些东西榨不出油反而会吸油降低出油率,两千六百斤菜籽要全部挑选干净是很费时费工的事情,外院男女老少齐上阵,百十口子也要忙一下午。 伍哥看看天上毒辣辣的日头对阿祖说:“少奶奶莫在这里晒太阳,我盯到就行啦,把钥匙给少爷送过去。” 阿祖本来弯着腰也想帮忙挑拣一下的,但被围在周围的妇人笑着拦档着,她们带着朴实的笑容劝说着不让少奶奶动手,黄婶子知道这是大家的好意,但看到阿祖手足无措尴尬的样子便笑着拍拍身上的围裙:“我们这些人皮厚不怕晒,少奶奶莫管她们,走,大厨房那边有今天送来的毛李子,提把少爷吃去。” 说完拽了阿祖的手便离去,大厨房就紧靠着种罂粟的后院,一个落差两三米的堰坎抬高后院的地势,只有一条斜斜上去的石阶路通往上方,因为高出一截,所以站在大厨房后面,堆放很多柴火的小院也看不到盛开的罂粟花。 这条路阿祖送饭已经走过好多回,所以提着装了毛李子的小竹篮,向黄婶子挥挥手独自往上走,后院的地方黄婶子也不能上去哩,她笑着目送阿祖上了坡,便转身风风火火的回晒坝继续忙去了。 阿祖刚上了木楼就听到上门春儿柔柔的说话声,心一沉脚步腾腾的就往上跑,进屋一看杨茂德坐在桌边面前摊开一本书,春儿弯着腰正从床铺上收拾他换下的衣物。 阿祖气闷的鼓鼓腮帮子,这个女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刚被她打肿了脸回头又凑到杨茂德跟前陪小意儿,那哀哀的哭声配着脸上紫红的手印让杨茂德也不好多指责她什么,见杨茂德不怪自己春儿又凑到阿祖跟前赔礼道歉,还保证这几日老实的呆在公爹院子里不出来,不会让别人知道阿祖打她的事情。 -- 第21页 阿祖虽然生气,但是也不想被人背后骂凶悍,这里头的理儿没法向外人分讲。见她这几天果然老实的呆在后面的院里没露脸也就松了口气,可今天怎么又冒出来了! “少奶奶。”春儿看到阿祖进来,利索的把手中的衣服塞进一旁的木盆里:“我就是来拿少爷换下的衣服,马上就走。” 阿祖脸色一沉:“我帮他洗就是了。” 春儿眼巴巴的望向杨茂德,见他盯着书头也不抬,只能自己开口:“少爷的衣服不能晾在小姐的后院里哩,少奶奶这几日到老爷院里晾衣服,老爷都看到了。” “老爷问我,咋是少奶奶洗这么多衣服哩,骂我吃白饭呢。”看到阿祖依旧唬着脸,春儿往杨茂德身边蹭了蹭:“少爷,你的衣服还是把我洗呗,在主院做的事情少了,老爷回头该让我去大厨房帮忙哩。” 看杨茂德不理自己,春儿抹抹眼角嘤嘤的哭道:“少爷,春儿知道错哩,从小到大春儿啥时候不听少爷的话啦?” 杨茂德叹口气,上回的事也是自己犯了烟瘾,求着春儿去找烟的,说来说去错的那个还是自己。 见杨茂德有松动的迹象,春儿赶紧从木盆衣服下面,翻出一双黑面千层底的布单鞋递上去:“少爷,春儿这几天在屋里头莫得事,帮你做了双新鞋,你试下看看合脚不?” 阿祖见她讨好卖乖的样子就着气,伸手拿了过来:“又是做鞋又是要抢着洗衣服,看来主院里头真没多少事情让你做。但是黄婶子这会儿顶着太阳在前头收拾菜籽,你要空闲就去帮忙啊,哪怕是做晚饭时候帮她烧烧火,黄婶子怕也是高兴得很。” “大厨房那么多人,哪里用得着我烧火?” “那我这边也用不着你帮忙洗衣服。”阿祖一瞪寸步不让。 杨茂德见又要吵起来了,便抬头看看春儿,又回头看看阿祖,最后再把目光回转书上:“就两件衣服让少奶奶洗就是啦,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厨房的事情帮黄婶子做点儿,她也松快不是?” 阿祖傲娇的一扬下巴,对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春儿怨毒的剜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木盆往桌上一放,转蹬蹬的下楼而去。 ☆、初进榨油坊 听说杨茂德今天要领着自己去油坊,阿祖特意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奶白素花蓝边的绸缎小衫,下面配着蓝布白边的裤裙,这套新衣是杭绣暗织的好绸面,算是她嫁妆里比较贵重的东西。 整个油坊占据了外院的西侧,一条相对宽阔和平整的土路横穿其中,直直的通往垛子墙的大门,从主院出来绕过大厨房,穿过一片竹林就能见到油坊黑漆漆的大门,这样的大门有两道,一个就是眼前这个通往内院的,另一个在靠近垛子墙大门那边,上面还挂着个匾额写了杨家油坊四个字,那是杨老爹当然在油坊开张时请人做的。 这条土路阿祖是走第二回,刚嫁进来那天她坐着滑竿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只是隔着红纱周围又围满了人,她也不曾留心罢了。 榨油坊围绕着中间巨大的石磨修建,这个石磨直径超过两米,光是上面一个青石的磨盘子就足有六百多斤重,要套上两头黄牛才能转得动,杨茂德带着阿祖到的时候,石磨已经开始运转,吱呀吱呀的是磨芯被拉扯的声响,轰隆轰隆的是石头与石头摩擦的声音,而还有如细雨沙沙的是磨碎的油菜籽粉末掉下来的声音。 挑选干净的油菜籽用石磨碾碎,当然粉末越是匀细,越是利于下一步加热,杨老爹掌管油坊时加热油料用的是炒法,就是用巨大的铁锅炒热磨碎的菜籽料,后来杨茂德发现这个方法不太好用,因为每锅料底下总会有一层焦糊,这焦糊的料就不能用来榨油,加起来有小五十斤哩。 现在杨家油坊用的方法是蒸料,比洗澡的浴桶还要高一截,蒸料的灶房也不同,烧火的灶头是低于地面的,这样设计是为了方便搅拌木桶里的菜籽料。 一桶配料有五十斤,一间灶屋里有十只并排安放的蒸桶,在加热过程中用两米高的木铲子不时翻动,一个是方便受热,而另一个方面是为了将后加入的谷糠搅拌均匀。谷糠加的很少,五十斤才加四斤而已,加入干净的谷糠是为了,减缓菜籽间滑动的速度增加出油量。 菜籽料蒸至八成熟就可以打油胚了,将滚烫的菜籽料填入圆形厚铁箍的模具里,每三指厚度的边缘用茅草扎边,这样溜圆的四个油胚被重叠放进槌榨桶里,然后用厚实的木板封口。先轻轻敲击一下木板,试试准头,然后六七个壮汉一起往后仰,将梢高高扬起,像撞钟一样奋力往木板上猛撞。 沉闷的“咚——咚——”的声音在山间回荡,远处山梁上的人加快脚步,听着声儿杨家油坊已经开始出油哩。 油槽边上开始沁出细细的油珠,不一会儿油珠迅速从四面八方汇成油水,清香四溢的菜油顺着油槽汩汩地往油桶里流淌。看着黄亮剔透的菜籽油,男女老少都露出畅快的笑意,半大娃子们一阵疯跑,嘴里欢呼着:“出油喽!出油喽!”引得跟随在后面的五六条狗一阵狂吠。 这一切对阿祖来说都是新鲜稀奇的,她跟随着伍哥的介绍,从碾磨到出油一路看过去,连杨茂德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少奶奶你看看。”伍哥递给阿祖一个长柄的铁勺。 阿祖眉开眼笑的从油缸里舀起一勺黄亮的油,略一倾斜,那琥珀色的液体蜿蜒不断的流下,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晶莹,植物清香的味道带着酝酿后的厚重,虽然她一下都没帮手,却也有满满丰收的喜悦:“哎呀,真像蜂蜜一样。” -- 第22页 “少奶奶说得不错。”旁边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农吧嗒吧嗒嘴里的旱烟:“这素油就是咱老百姓吃得起的蜜哩,跟蜜一样养人。不吃油肚子里头清汤寡水地,要多吃好多粮才煞得住馋,用水煮一盆子那是猪草,用油炒一碟儿那才是下饭菜。” “栋老汉儿你说这话,是说你婆娘炒菜舍不得放油么?”旁边抹着汗的汉子问:“我记得她上回来换油还是正月里头,一斤香油你们屋头吃到现在?” “败家婆娘。”栋老汉儿喷口青烟轻蔑的说:“早给她说了不听,这几个月里头多吃的粮食,来再换三斤香油都够了,这回不要她来,我自己来换五斤。” “我看你就提了个小口袋儿,啥东西那么金贵能换五斤油哟?” 栋老汉儿从身旁提过一个不大的白色布袋,他解了绳子将袋口打开对阿祖说:“少奶奶看看这能换五斤油不?” 阿祖蹲下声,用手抓了一小把,有细碎滑溜的感觉从指缝间溜走:“哎呀,这白芝麻真漂亮。” 袋子里是半袋子白色的生芝麻,颗粒饱满、色泽莹亮一看就是精心挑拣过的。 栋老汉儿露出憨厚的笑:“原来就是在屋后头种了几棵,今年新开了半亩旱田,头一年地又不肥就随便种了些白芝麻,那个晓得居然长得那么好。” 黄婶子也凑过来看了看:“是挺好,还挑拣得干净。” “那当然啰,给主家的东西还能糊弄人?”栋老汉儿梗着脖子扬声道:“我家婆娘说少爷刚刚娶了新媳妇哩,有这好东西肯定不卖出去,要留把少奶奶吃,她挑的仔细得很,莫说壳壳,沙子,就是瘪地、黑地都挑出来啰。” 阿祖抿嘴笑着,伍哥点头:“这半袋够换五斤油,一哈儿把油壶给我,我给你装。” 那边黄婶子已经找出一个布袋把白芝麻倒了出来,栋老汉儿的袋子拍打干净递还给他,伍哥拿过一本蓝皮的账册递给阿祖,边角上还用条麻线绑着一只纸卷的碳铅笔。 “少奶奶,这乡亲们换油的东西要记账的,少爷说今天就辛苦你啦。” 黄婶子从屋里拿出黑杆的老铜秤,这是称五十斤以内东西的,把布袋往挂钩上一挂:“栋老汉儿家的白芝麻十一斤三两。” “哎呦,看起来莫多少,这小东西扎秤得很。”伍哥点头转向栋老汉儿说:“回头多给你两斤油。” 说完又扬声喊在看热闹的娃子,去屋里寻个两斤的油壶出来。 这白芝麻拿到镇里去卖一斤能卖到一块三到一块五,这一小袋芝麻换七斤油其实杨家还是占便宜的,但是佃户们没有出去卖东西的自觉。家里种植的粮食蔬菜,都按照自产自销的前提来安排,有些家庭一年到头也就是年底去街上买一回东西,针头线脑,盐醋糖油,买够一年的量过后再不花一分钱。 乡亲四邻的也不会相互算细账,像是拿东西来换油,往往也是拿价值超过油价的东西,这样估价以后补油的事情时有发生,杨家厚道的名声也就这样被传出去。 栋老汉儿呵呵一乐也不拒绝,阿祖赶紧在账本上记下白芝麻十一斤三两换走了七斤油。 有栋老汉儿开头,阿祖后面便开始忙碌起来,旁边还有黄婶子和另外几个妇人一起帮手,或是点数或是称秤,阿祖也跟着看到了许多以前并未关注的作物,如蚕豆、如白芸豆、如黑米,还有一个妇人背来了一筐山桃子换走了三两油。 “山桃子一般七月里头才熟哩。”黄婶子洗了一碗给阿祖端来:“这怕是向了阳的老树,少奶奶吃看看,甜的很。” 阿祖看着这癞皮斑斑带着绒毛的桃子,挑着红艳艳的顶尖用牙咬出个小口,马上有清甜的汁水流淌出来,她眼睛一亮,这小东西看着不好看,但味儿真好。 “婶子再洗些送给公爹和妹妹们吧。”说完顿了顿又转向伍哥说:“给少爷也送些。” 黄婶子笑着亮堂的应声,大手一提溜把装桃子的背筐都提走了。 “春儿,你把这兜兜鸡蛋提到后头去,再从大厨房捎个篮子过来。”旁边一个婶子刚刚数下来三家凑够一百个鸡蛋装了一竹篮,看到春儿一扭一扭的走过来便招呼她。 “田二婶自己送过去呗,我才刚过来。”春儿搭着话往阿祖背后凑了凑,看着阿祖记下的一行行小字鄙夷的撇嘴:“我咋看着没有少爷写的好看哩?这弯弯曲曲的像蛐蟮样的啥东西哦?” 阿祖抬头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你识字?” 春儿一噎:“不认识也晓得你莫得少爷写得好看,你这字软趴趴的莫得少爷写的一半大,还有这些东西歪歪扭扭的跟鬼画符一样。” 听说她不识字,阿祖放弃了跟她分辨的打算,怎么说?谁见过用碳铅笔写出毛笔的粗细来?杨茂德习惯用汉字大写的数字记账,她却习惯用阿拉伯数字。 不过杨茂德的字是比自己有骨架是真的,给他启蒙的是被私塾教育出来的杨老爹。杨茂德从小被教育练习毛笔字,横撇竖直方正严谨,账本前面也用了毛笔,小楷中正匀称已经颇有风骨。这碳铅笔是他特意给阿祖准备的,因为他记得龙婶手上的单子上纤细的字迹,当然没有阿祖原来的钢笔顺手,不过钢笔这东西在县城里头用的人都不多,三堂妹有一支整日挂在衣襟上当做展示品,估计连墨水都没沾过。 -- 第23页 春儿见阿祖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很是得意的扬头:“认识字很了不起哩?三个小姐和老夫人都不认识字还不是好得很?女娃儿要手脚勤快、裁衣做鞋才好哩。” 旁边刚刚叫帮忙的田二婶白了她一眼:“你也晓得手脚勤快?喊你送个鸡蛋都懒得跑,我看你勤快也有限的很。” 春儿被她说的一恼:“不就是送个鸡蛋?田二婶自己偷懒还好意思说别个?” 田二婶直起身捶捶后腰:“哎呦,我倒是宁可跑腿也不想数鸡蛋,来,你帮我数,我把它送后头去。” 春儿撇嘴:“数就数。”然后蹲在地上接替田二婶的工作。 看到田二婶提篮子往后走,阿祖站起来跟了过去拉拉她小声问:“田二婶子,这里有厕所么?” 田二婶点头:“油枯房后头有个小厕所是留给女人用地,走,我带你过去。” 所谓油枯房就是用来堆放榨油剩下胚料的房间,一进去就有发酵的闷臭传来,田二婶见阿祖捂鼻子便解释说:“这新炸油的菜饼子有毒不能直接喂猪,要这么堆放着让它发酵过后才能用,少奶奶要嫌难闻,不如回去主院那边上厕所?” 阿祖摇摇头:“没关系,婶子忙去吧。” 这油枯房就在蒸房边上,田二婶放心的点头,转身提着鸡蛋走了。 阿祖进去里面看看,里头还算干净,只是粪池的味道混合油饼的味道更加难闻,三两下解决完个人问题便往外走,谁知刚转过一堆胚料,眼角便瞥到有东西从侧边砸下来。 阿祖吓得一声惊叫,猛向后躲了几步,几块圆圆的油胚饼掉落在她刚刚站立的位置摔成几瓣,她愣愣的看着地上的油胚,这东西一块有二三十斤重,又被重力挤压硬度堪比砖块,刚刚要不是她躲得快岂不是要被砸个头破血流? 屋外的人听到阿祖的尖叫,匆忙跑来好几个,打头的就是黄婶子:“咋啦?咋啦?哎呦!这东西啷个会掉下来?” 伍哥扫视了一眼屋里的情况转头问:“春儿刚刚你也在,看到咋回事没?” 春儿看了他一眼往自己老娘跟前凑了凑:“我哪里晓得?……我刚刚要上厕所,走到门口就听到少奶奶尖着嗓子喊。” 黄婶子安抚的拍拍阿祖的手,拉着她出来站到院子里:“哎呦!这可咋办,衣服上都蹭到油了,这细绸子洗不下来咋办哩?” 阿祖咬牙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黄婶子说:“没事,洗不掉也没关系,三妹妹手巧得很,回头让她帮我把这块儿也绣上花。” 说着话眼睛死盯着躲在门边阴影里的春儿,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阿祖就是能感觉到她此刻在笑。 ☆、春儿的情怀 要说,阿祖此刻还没有融入杨家的自觉,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第一反应不是要告诉杨茂德,而是在心里暗恨这死女人,可别落到她手里,不然一定狠狠教训她! 但她又下意识的对黄婶子说起了茂菊,可见这几日跟三个小姑相处,姑嫂间已经有了感情。 “那少奶奶赶快回去换衣服,夭寿哟!田二叔,田老大!你们两个看看屋里头,赶紧叫人收拾哈。”田家两兄弟是管着油坊活计的头头。 田二叔个不高,是个扎实的胖墩体型,他刚刚就过来了到里头转了一圈,听到黄婶子说话便小跑着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断了的竹青拧成的篾条:“狗日地,怪得很,这堆是头月刚堆起的,捆堆堆的青篾条也是刚编的,咋个会断?” 伍哥从他手里拿过去在断口处看了看:“一边口子上这么整齐,不像是拉断地。” 田大叔跟他兄弟一样体型和长相,只是没有二叔胖,听了这话转头冲着围在后头看热闹的半大小子吼:“你们几个砍脑壳的皮猴子,一天光是钻进爬出的捣蛋,扎堆堆的篾条有啥好玩的?哪个弄断的?回头告诉你老子、娘,皮给你扒了。” 田二叔家的长娃子也在人堆里,五六岁的年龄,田家人胖墩的体型,让他看上去虎头虎脑很是机灵可爱,听他大伯骂人,小胖子就忍不住还嘴:“那屋里头臭得很哪个会进去耍?大伯子又没看到咋个晓得是我们弄断的?莫是编篾条的手艺莫得我爹好,扎不住堆堆还乱怪人?” 刚回来的田二婶子从后头一巴掌把小胖子打个踉跄:“你咋晓得你爹手艺好?” 小胖子被打了也不恼嘿嘿一笑:“那吊撞梢的篾条不就是我爹编的?” 田二叔一瞪眼:“屁话,那吊撞梢的篾条是杀了青又用桐油泡过地,啷个不结实?” “要说这屋里头也换黄篾条算了,不说今天差点砸到少奶奶,不管是砸到哪个也是场祸事对不?”旁边有人接话。 “说得清闲,黄篾条费桐油得很,要我说门锁了不就莫人进去?” 田二婶哼笑一声:“敞了这个门不就是为了女人们有地方上厕所?我们几个倒是莫啥,跑几步路回院里头就是了,这边不就是为了方便来换油的乡亲?” 伍哥看看原来躲在屋里头的春儿已经走了,便摆手遣散人群:“门肯定不能锁,但是这个堆起来的油枯子是危险得很,田大哥把隔壁两个屋也清出来放这个东西,莫挤在一堆。” 田家兄弟答应声,大家分头继续做事。 黄婶子还在心疼的看着阿祖身上的油渍,她活了这半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哩:“这也晌午头了,要不少奶奶先回去吃饭,歇了觉再过来下午莫得那么多人。” -- 第24页 阿祖点头,刚刚被吓着的心惊肉跳已经平复不少,走在回院的路上,低头看看今天刚上身的新衣,她心里酸酸得眼睛也红红得。 春儿那个死女人,胆子越来越大了!难道以后自己只能防着她?阿祖气闷。 伍哥背着手往后院走,他觉得这个事要跟少爷说说,虽然只是他的推测,但春儿脸上幸灾乐祸的笑他是不会看错的。村里的婆娘处不来,吵个架、骂个娘、哪怕是厮打一顿都莫啥,要是背地里下黑手,那真是心性儿不好哩。 少奶奶才刚嫁过来能哪里惹到春儿?伍哥没在主院生活无从猜测。 刚进了木楼就听到楼上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娇娇柔柔的声音让他一下就听出来是春儿,想着她平日里跟大厨房的婆娘们辩嘴的样子,伍哥突然有些了悟。 春儿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关于上午在油坊发生的事情,说道阿祖被油枯饼差点砸到时,她使劲儿压抑才没在语气里带出笑意。 杨茂德皱着眉坐在桌边:“……春儿,你不喜欢少奶奶?” 春儿一愣下意识的反驳:“咋能哩,少爷咋这么问?” “你刚刚说了一堆话,虽然是夸我写字好,但是总拿少奶奶上午写字的事情来比较,你又不认识字,你咋就断定她写得不好?” 春儿没想到少爷会这么说,难道自己说得还不够婉转?那厌恶的态度有这么明显?不过就是再讨厌她也不能明说哩,春儿低头用手绕了绕发梢:“……老太在的时候常说,女娃儿学不得那些东西,学了心会变野。” 杨茂德叹气,他老娘这话是针对他大伯娘的,当初两兄弟娶了两姐妹的佳话里头,莫多少人知道是老实巴交种地的老二娶了大家闺秀的姐姐,政府里头初露头角的老大娶了新潮活泼的妹妹,杨老太跟她妹子在娘家关系就不好,一对冤家从姐妹又变了妯娌越发相看两厌。 看杨茂德只是摇头叹气,春儿忍不住问:“少爷……喜欢少奶奶?老爷说你是抹不开大伯的面儿,还说……你搬到后头来住是在躲少奶奶,让我抽空劝劝你哩。” 杨茂德没有正面回答:“你现在不是知道我为啥搬到后院?” “少爷为啥非要戒哩?”春儿低着头看不到神情:“是少奶奶不喜欢?非要少爷戒的?” 杨茂德张张嘴,让他咋个跟一个姑娘解释?说抽这个东西久了会生不出娃儿?最后闷声回答:“我自己要戒的。” 春儿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高兴,女娃心里一动自以为了解了自家少爷的心思,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柔婉:“少爷,春儿是能管着嘴的人哩,你看,你说不要让别个晓得你抽大烟的事情,这几年不是莫人晓得?” 她说着心里甜滋滋的,从少爷抽大烟开始,这几年每天晚上她都帮他在屋里盯梢,坐在少爷屋里闻着少爷身上淡淡的香气,静谧的夜里独处的孤男寡女,守着一个相同的秘密,这让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跟少爷最亲近的人。 那个女人知道了又如何?她逼着少爷戒烟,让少爷这么难受,看到在床上打着滚儿抽搐的少爷,跟以前斜躺着慵懒得像猫儿一样的少爷,她觉得少爷还是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幸福。 “少爷,你想做啥就做啥,春儿永远都支持少爷。”说完抬头羞涩又含情脉脉的看了杨茂德一眼。 杨茂德却没有注意她的眼神,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伍哥:“前头忙完了?” 伍哥看了一眼春儿,含糊的嗯了一声:“快晌午了,大家也要先吃饭。” 杨茂德点头:“上午出了多少油?换油的乡亲多不多?” 看到伍哥又看了春儿一眼,他回头对站在自己旁边的春儿说:“你也回去吃饭吧,洗衣服的事情就这么着,这几天少奶奶虽然忙但也不差洗衣服这点时间,再说就是不洗我又不是莫得换的。” 春儿咬咬嘴唇又看了看一旁的伍哥,最后低头答应了一声下楼而去。 伍哥从窗口看着她走远,这才转回头把上午的事情讲给杨茂德听:“……当时我也离得远,是不是地我也没看到,但是那篾条上的口子肯定是被割开的。” 杨茂德半张着嘴一脸错愕:“不……不会吧,我跟春儿也算是一起长大的,这女娃儿不像是那种人啊?” 伍哥点头:“我也刚来莫得几年,但是看到她经常在大厨房给她娘帮忙,不像个怪头怪脑的女娃儿。”就是说话尖酸了些,脾气大了些。 “不管是不是她,阿祖差点被砸到是真的,屋里头要整理下。” “嗯,已经让田哥两个弄了。” 杨茂德满意的点头,伍哥不是土生土长的杨家人,他是杨茂德几年前去巴中县城里遇到的。伍哥原来在重庆那边码头上混饭吃,后来被卷进了一次袍哥会跟啯噜棒老二的斗殴中伤了手筋。一个巴中这边行商过去的老板受过他恩惠,就把他收在手下管个小商队,做了两三年老板的儿子接手过后他就很受排挤,杨茂德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两人相差快十岁却成了朋友,伍哥就辞了商行的事情,跟了杨茂德回了老家来。 伍哥从小在鱼龙混杂的朝天门码头讨生活,后来又跟着商队东跑西颠两三年,算是很有见识的男人,垛子墙大门口的碉堡就是他提议修建的,要知道这个时候水泥那可是稀罕玩意儿,除了巴中县城里头政府大楼是水泥修的,就只有新办的巴中新文化中学和小学有水泥楼。 -- 第25页 哦,巴中县城的新政府大楼还是前几年刚盖得,杨家的水泥就是那时候通过他大伯的内线弄到的,33年刘湘接任刘文辉担任四川省主席,他手下的官员们才有了好日子能搬进宽阔的政府大院,在那之前政府大院就一溜十来间土坯房比城里百姓住的都差,因为刘文辉执政的时候有条明令:如果县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 刘文辉虽然是个不讲理的老军阀头子,但重视教育这事那是全国有名的标杆。 那时候巴中唯一的一所小学是三层楼的青石条砖的小楼,后来刘湘执政提高了干部待遇,新政府大楼修了,当然小学和中学也修了水泥楼,不得不说杨县长的面子工程做得还是不错滴,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巴中县城还是一片生机蓬勃的繁华景象。 为了做这些政绩杨县长也是下了血本的,打点上下关系连黑白两道都要照顾周全,巴中县城有除了省会成都唯一一家歌舞院,灯红酒绿的夜生活是在别的县城里难得见到的。 当然这繁华背后也有杨家的一份功劳,光靠杨县长一月九十八块的工资大概也就私下打打麻将,默默支持他家豪华生活的是杨家一年上万的银元和大量的烟土。 “明天送油让少奶奶跟着一起去,滑竿我也叫人准备好了。”伍哥手指扣着桌面:“但是县城里头真让她一个人去?我倒是能送她到门口,但是你晓得你大伯那家人,估计不会让我进门。” 杨茂德皱眉,将手底下书页折起一角做标记合上书:“我到忘了这茬子,那你明天到街上找下四疯子,喊他带信回去,就说我病了,下个月再进城送钱。” 伍哥撇嘴:“估计下回去你又要挨你大伯娘的骂。” “碎嘴子婆娘。”杨茂德呸一口:“早送晚送她都莫得好脸色。” ☆、四疯子其人 杨茂德说的四疯子是大伯家的四堂弟,这也是个奇葩娃儿。 四疯子今年十五,小时候在县城里的小学读书,家里背景好又调皮捣蛋是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小学毕业过后他不乐意再读书了,杨县长打算送他去学个钟表修理的手艺,要知道这个时候钟表可是值钱的物件儿,这个手艺学成了以后肯定是衣食无忧的。 四疯子打着学手艺的名头住进了老师傅家里,但是正经的一点儿都没学,倒是跟师傅隔壁的二流子混得烂熟,等杨县长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四疯子已经拜入了袍哥会成了一个小黑社会分子。 袍哥会是四川最大的黑帮,要追溯起源那是跟洪门、青帮一样历史悠久,杨县长对袍哥会自是比小四子熟悉得多,因为他的顶头大腿杨森军长就是一名袍哥会的舵主,比起外面的人以为袍哥会就是一些二流子、棒老二、地痞流氓、兵痞子组成的黑帮,杨县长知道更多的内情。 袍哥会起源于明末清初,历经整个清朝年代,整个组织已经渗透到四川的层层面面,军政商农、牧工艺医、骗匪盗痞,有三人冲壳子都能碰到哥老的说法。 乱世来临袍哥会里变得更加混乱,四川军阀林立虽然号称打了二十年内战,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伤筋动骨过,这其中袍哥会的存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常常见到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后天哥老是一家,拍桌踢凳子狗日骂娘,下午一个茶馆搓麻将那是常事。 从37年过后,四川人向全国人民证明,他们这二十年的内战也没白打,从杨森军长率部徒步行军出川抗日,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川军的彪悍名号是拿人命填出来的。短短三年间,战死在他乡的川军是内战二十年的十余倍,这其中有多少袍哥兄弟?怕是没人说得清楚。 杨县长跟袍哥会的人打了几十年交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的变化袍哥会也有了新的改变,现在的袍哥会分成了三派,历来抱着国民政府大腿的袍哥会,最近越来越亲共的哥老会,还有被湖南贵州那边土匪渗透的啯噜会。 这三个派系相互渗透,偶尔还会发生摩擦引起斗殴,根正树深的袍哥会自然占据上风,无论是人力财力都远超其他两派。其次就是啯噜会,这帮人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变成了四川的流匪,洗劫过往商队杀人越货手段残忍,但偶尔会接济穷人,在百姓中名声居然颇好。最后是哥老会,杨县长知道当初杨森在顺泸起义时,跟共党玩花样害死了杨闇公,这些年虽然有人试探的接近自己,但并没有深入接触,怕是认清了自己是杨森的死忠。 杨县长标榜自己是文化人,虽然跟袍哥会打交道但是总有超人一等的感觉,四疯子投身黑社会,自然受到了他老爹的黑手镇压,为了这个杨县长还把四疯子,踢到警察局下的警备队做了个小警员,让当时凶名赫赫的陈局长可劲儿蹂躏一番。 就这样的凶残手段也没能让四疯子迷途知返,打架斗殴、酗酒闹事、扰乱治安,身为警务人员拷在拘留室的时间,比回队里办公室的时间都多。后来在一次跟地痞的械斗中,十三岁的四疯子被五个人追,挨了四五刀跑回警备队提了枪出来干翻一票人,从此在道上挣下四疯子的名号,这让他很是得意洋洋。 杨县长戚戚然的给他擦屁股,巴中县城里不能混了,就把他流放到玉山镇祸害别人去,严令他没事不许回来。 玉山是个小镇,这里的流氓地痞二混子都带着一股土味,像四疯子这样的高级黑社会分子自然很受吹捧,慢慢竟然有了领头大哥的味道,杨县长不管他但也不会苛责自家小儿子,便吩咐杨茂德每月从五百大洋里分出五十留给他吃喝使用,五十块钱的购买能力是巨大的,四疯子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小弟有小弟,在这乡间小镇混的颇为得意,甚至有些乐不思蜀。 -- 第26页 别看他油滑不着调,但四疯子为人颇为义气大方,杨茂德虽说看不惯他整日厮混不务正业,但毕竟是别人家的饭碗,他是不会长伸手的,堂兄弟两个也算处得不错。 二十号这天凌晨四点,天色才蒙蒙的有些白光,阿祖穿了淡蓝色棉布的对襟小衣,下面配着黑色大腿裤,细细的盘了发插了发簪,想了想又把那副丁香银耳钉取出来带上。 开门出来却发现乌漆漆的院子里,三个小姑提着灯笼站在中间。 茂梅见她出来嬉笑着赶忙迎过来:“嫂子,哥哥真的带你去镇上呀?” 杨茂德没敢跟老爹和妹妹说今天不能出门的事情,三个小姑娘只以为是自家哥哥要带着嫂子去镇上,昨晚的饭桌上杨老爹还细细的叮嘱,让阿祖看上什么就问杨茂德要千万别客气。 阿祖含糊的嗯了声。 “等今天回来,哥就该搬回来住了吧?”茂梅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耳边问:“不然嫂子劝他先回来一起吃饭呗,顿顿喊嫂子送他也不嫌麻烦。” 阿祖点头,心里却在哀叹,他现在回不来哩,最少也要等到烟瘾发作时间固定了才能回来。 “哥也真是的,往常都会来问一句我们要不要带啥东西,今天咋还不过来?”茂菊伸直脖子向外院张望,她说得嗔怪,其实不过是好几天没见到自家哥哥有些惦记。 “你们要带什么东西?不如告诉我。”阿祖忙问。 “没啥。”茂菊嘟嘴口气有点生硬,茂兰从背后伸手在腰间的软肉上拧了一把,她才缓了缓语气:“真的没啥,嫂子要是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随便买些就行。” “就是就是。”茂梅拽着阿祖的手晃一晃:“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嫂子买啥都成,越多越好。” “买那么多做啥。”院子口传来杨茂德的声音:“回头爹又要骂浪费钱。” 看着自家大哥慢步走进来,三个小姑娘脸色都露出了笑颜,也不回嘴只是笑嘻嘻的望着他,阿祖比她们看的仔细,杨茂德脸色有些发白脚步虚浮,怕是刚刚熬过了烟瘾。 “回去睡觉。”杨茂德冲她们挥挥手。 “哥,你莫学爹那么小气哩。”茂菊嘟嘴:“看到有新花样子还是要买些把我。” “爹这回可没说小气。”茂梅笑盈盈:“爹说让嫂子看中啥就买啥,莫要客气。” “这就是客气话,你们还听不出来?”杨茂德一瞪眼:“睡觉去,我们要走啰。” 茂兰又拉着阿祖细细的叮嘱路上小心一类的话,茂菊拍拍阿祖让她放心那衣服上的油渍她有办法洗掉,茂梅扯着杨茂德歪缠让他一定答应给自己带东西。 路口出现伍哥的火把,两人才道别往外院走去。 阿祖落后一步小声问:“刚发过?” 黑暗里的杨茂德嗯了一声:“莫事,放心去,早点回来。” “那你今天吃饭咋办?” “我给黄婶子说了,让她从大厨房随便弄些把我,春儿会送进来。” 阿祖一听这个名字就胸闷,还有啥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送油的队伍很庞大,一百斤的大缸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得平稳,四口大缸十六个人还有十六个换肩的,因为阿祖要去所以多了两个抬滑竿的,再加上伍哥浩浩荡荡三十多人,这几乎带去了外院全部的男劳力。 细心的阿祖还在队伍里看到了十杆土枪,和很多男人腰间悬挂装火药的牛角,这肯定不是带着路上打兔子用的,虽说都是自家地界,但四川最不缺的就是小股流窜的土匪。 杨茂德将一个红木的小箱子递给她外面套着一个青色的棉布裹袋:“这会儿走凉快,中午过后就能到镇上,收了钱把五十给伍哥,路上遇到啥事也多跟他商量。” “莫在镇上逛太久,摸黑回来估计下半夜才能到家。”他顿了顿:“幸苦你了。” 阿祖抿嘴笑了笑转身坐上了滑竿,这会比她嫁来时的路更远,不过这些壮汉的脚程比送嫁时男女老少一队人要快得多。 在队伍出发前一刻,黄婶子快跑过来,塞了个小包袱到阿祖手里:“这是昨天剩下的桃儿,还煮了几个毛蛋,他们带的馍馍干得很,少奶奶不喜欢就少吃些。” 黑压压的队伍穿过大门向远行去,这天色会越走越亮,所以不用点火把。 春儿站在杨茂德背后跟他一起目送队伍远去,她心里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又有些愤恨,羡慕阿祖能走出这山沟沟到镇上去看看,她长这么大还只有很小的时候,黄老爹还没死带她去赶过一回集。嫉妒她穿的漂漂亮亮坐着滑竿,少爷还把装钱的匣子都给她让她买东西,只叮嘱莫要逛太久,她那时五六岁想要根红头绳,黄老爹还拿蒲扇大的巴掌呼她,说她眼皮子浅以后不带她上街。 剩下的愤恨就更多更复杂了,她不想也不用去梳理,她知道她恨那个女人,至于为什么恨,有多恨,她懒得去想,有这空子不如多诅咒几回,让她路上碰到土匪。 见杨茂德转身,她连忙收敛神情小意儿的凑过去:“少爷,早上大厨房熬的苞谷糊糊你又不喜欢,要不春儿去给你下碗面?卧两个荷包蛋,切点葱花儿。” 杨茂德恍惚的看着黎明晨曦里少女俏丽的笑脸,想起伍哥昨天说的话微耸了下眉头:“不用,黄婶子做啥我就吃啥。” 春儿的笑僵在脸上,天色还很暗,她刚刚一定是花了眼,才会在少爷眼里看到一丝疏离。 -- 第27页 ☆、银元红卷子 玉山镇的叫法是从晚清时候留下来的,按照新的国民政府《县组织法》,县下面按照乡分片儿管理建立区公所,玉山、三星、双凤、金山、同乐划为一个区,有五个乡,下辖三十五个村,总人口约五万。 玉山区公所就设立在玉山,所以玉山应该叫玉山区,但是乡亲们还是喜欢延续老习惯叫它玉山镇,用来区别三星、双凤这些乡场,玉山镇的常住人口有两千多。区公所、特务队、玉山区小学、邮电所、玉山区医院,光是这几个标志性单位就让玉山从群乡里鹤立而出。 镇子上有常年开门营业的粮油铺子,豆腐坊,百货商店,但更多的是小饭馆和茶馆,前几年还有两间大烟馆,35年年底闹过一次土匪冲镇,大烟馆被砸抢过后就没再开门。每一、五、九逢集,四里八乡的百姓都会来赶场,带着自家的农副产品蹲在街边就开始叫卖,逼仄的街道显得更加拥堵,常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呀,老汉儿看好你地背兜儿,挂到人啦!”。 杨家挑的二十这天正好不逢集,除了不用跟人犯挤,还因为二十这天下午有邮电所的大头车要进县城,这辆从战场淘汰回来的黄绿色大头车是玉山镇上唯一先进的交通工具。每隔一天就要跑一趟县城,送信件顺带帮镇上的人捎带货物,大头车的驾驶室准坐五人,除了司机另外四个贵宾席就常年有杨茂德和伍哥两个位置,其他的老乡要搭车一次五角钱,还只能蹲坐在后面敞篷的拖斗里。 大头车看起来蛮笨马力却十足,从玉山镇到县城天好的时候仅需五个小时,在这崎岖的土路上速度和颠簸程度成正比,五脏六腑移位、头晕耳鸣、眼冒金星,车上的人都不敢聊天,因为一不小心会咬到舌头哩。杨茂德每次从城里回头,就在双凤的路口下车走路回家,除了少些颠簸从这边能省一半路程,这条他每年走十几次的路,就是阿祖出嫁时候走的路。 送油的队伍在下午一点最热的时候进了镇,虽然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上都带着笑,进了镇就能好好歇气了。粮油铺子旁边的李家茶馆是他们定点休息的地方,花一角钱大海碗的老阴茶管够,吃着自己带来的馍馍,打打长牌。也不赌钱一人分二十粒苞谷(玉米)就能打一下午,他们会一直待到太阳下坡再回去,只要赶在八点镇上关石门之前出去就莫得关系,回程路上没有重物点着火把走夜路也爽快,夜里十二点就能到家哩。 阿祖也热得很,白皙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但她不用走路虽然闷热却没出多少汗水。杨家的送油队是小镇上人人都熟悉的。一路上不时有人扬声跟伍哥打招呼,但滑竿上的阿祖却是从没见过,于是更多人跑出来站在街边屋檐下好奇的看着她,那眼光虽然没有恶意却显得太过热烈,大胆的娃子胡笑打闹的从队伍边跑过,掩饰自己偷瞧的眼神。 阿祖的脸更红,几乎滴出血来。 送油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阿祖走下来抬眼打量这间四开门敞亮的店铺,门上挂着绿字的匾额,写了梁记粮油,门框下面一横溜的挂着巴掌大的木制方块,同样有绿色小字写着各种粮食种类的名称,缀着的红色穗子已经有些褪色。 临门就放了杨家漆黑的大油缸,伍哥跑过去探头看到圆肚缸里浅浅的一层油满意的点头:“梁叔,生意好啊,缸子里头莫得多少油了哩。” 屋里迎出一个带着黑色瓜皮帽架着圆眼镜的长褂子老头,他带着微微笑容先往外看了看,见到阿祖愣了下回头问伍哥:“杨侄娃哩?” “受了凉,这两天脑壳痛就没来。” 梁老头点点头:“天热也莫贪凉,越是热早晚越要注意,我屋头三娃子头前也受了凉,烧得跟虾儿样,喝药都不顶用还去医院打了屁股。” 梁老头口里的三娃子是他的孙子,今年才八岁。 伍哥咧嘴笑笑转开话题:“孔耀哥哩?今天咋是梁叔看店?” “晌午头,陈夫子来问几个娃儿啷个没去上课,大梁子估计他们又跑小学里头去了,就上去看看。”梁老头说着转头看看阿祖:“这是哪个?” 伍哥想起自家少爷结婚的事情办得急,就只有老家的人得了信儿:“是少奶奶哩,梁叔不晓得,少爷六月头刚成了亲。” “杨侄娃娶媳妇了?这个猴子上月来咋个没说?”梁老头一愣,回头冲着屋里喊:“大媳妇儿,倒茶出来。” 伍哥招呼阿祖一起往里走,心想咋个给你说?少爷自个还是上月回头路上才下了决心地。 “先把油搬库房去,回头好让他们去歇气。”伍哥招呼外面的人,从隔壁屋里搬出四口大缸再把装满油的缸放进去,人多手快,阿祖这边刚道谢从梁大嫂手上接了茶,那边已经收拾完了。 “去耍。”伍哥对他们挥挥手,但又接着吩咐:“但是莫乱跑,今天早点回头,让少奶奶少走点夜路,少爷可是喊了早点回去。” 男人们笑着应答,结伴钻进隔壁的茶馆。 伍哥伸长腿在阿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接着跟梁老头闲话,铺子里是梁老头的儿子梁孔耀当家,要结账得等他回来:“陈夫子的私塾又开了?春上不是有文件下来不让办私塾,要把娃子都送小学去么?” 梁老头不屑的呸一声:“说是洋学堂,教的都是啥?我问三娃子这春上都学了啥,他就会念个‘大狗叫,小狗跳’,哪算啥子学问?” -- 第28页 伍哥抹抹头上的汗:“新学堂的新书那能跟私塾一样?新学堂不兴教三字经哩。” 梁老头寻了把蒲扇递把他:“不背三字经也不能整天上体育,音乐啥地啊,娃子都耍野了,喊坐到写会儿字,屁股像长锥子一样。” “三娃子今年才刚上一年吧?娃儿贪玩还不是一样?” 梁老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家大梁子说那学校里的老师自己都才是小学毕业的,那些有学问的人留在城里头书局报馆当抄写员,都不愿意到乡下学校教书。那老师光会画个飞机汽车啥地,喊他写个借据田契都整不撑透。你说这山坳坳里头会画飞机有屁用?老辈子还莫人见过飞机哩,送娃娃读书不就是想他回头计田忙漕?” 教育这事情伍哥可没啥见解,不过这几天看新学堂毕业的少奶奶算计比少爷都快,可见学好了计田忙漕还是没问题的。 阿祖左右张望偶尔低头喝茶,显得十分端庄娴静,对他们的闲聊充耳不闻。 “镇上的人闹着让陈夫子又开了私塾,哎呦,三娃子去学了几天回来背《幼学琼林》可顺溜了,但就是不爱去。大梁子每早拿个棒棒就像赶羊儿样的送去,一个没盯到就逃学。”梁老头遗憾的咂咂嘴总结说:“这毛病也是在新学堂里学地。” 说着话门外一个穿靛蓝双开襟排扣的男人迈步进来,跟伍哥年纪相仿相貌方正,看到屋里人就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伍哥儿来了?杨老弟没来?” 伍哥站起来笑着答:“没来,少奶奶跟着过来的,顺便买些东西回去。” 阿祖放下茶杯迎着男人的目光浅笑着点头致意,梁孔耀也惊讶了一下:“杨老弟结婚了?咋先头没听他说?见外哩?” “老院子里办的酒,就六月头的时候。” “见天看到四疯子在茶馆晃,也没听他说起。”梁孔耀说着用柜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手,撩起衣角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弯腰进了柜台。 “杨县长那边就他自己回大院吃喜酒,估计没跟四疯子说。” 梁老头摇头:“再不待见也是他亲儿子哩。” 梁孔耀‘吧嗒’一下把一口漆黑箱子放柜台上接话:“你自己还不是见天教三娃子,说不好好读书长大跟四疯子一样,就把他扔粪塘淹死算了。” 梁老头尴尬的笑笑,背着手走到一旁。 伍哥帮他把箱子搬到阿祖面前的方桌上,阿祖移开茶杯把抱在怀里的小箱子也放到桌上,梁孔耀打开黒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截红色棍状物体递给阿祖。 “十元一封,弟妹点点。” 在上海常用的是各种票,就算用到钱也多是纸币,银元这种东西阿祖还是回四川才开始接触,在四川纸票子只有在大城里才偶见使用,下边的老百姓可是不认的,流通最多的是一元的袁大头或是前清的铜钱。一个银元就是一块钱,在30年前一个银元能换128-140个铜钱,从1934年四省农民银行改组成中国农民银行以后,在农村市场大力推行新的纸币,铜钱与新钱的兑换比例很高,铜钱升值民间的铜钱的数量变得稀少起来,现在民间的兑换率为一块钱换二十个铜钱,相当于一个铜钱五分。 像杨家这四百斤油已经是少见的大宗交易,八百八十个银元装在箱子里有足有三十多斤,银元太多的时候,大家会把十块银元叠在一起外面用红纸包缠密封,一截一截的银元大小长短重量都一样,摆在一起只用点数就行。 伍哥打开红木箱子说:“这里面放四百五,这是要送进城的。” 阿祖点头清点好数目放进去,小箱子不大被塞得满满当当,抱起来沉甸甸足有二十多斤,伍哥又从腰间取下一个白色布袋:“少奶奶再拿出五十,回头我给四疯子送去。” 这也是杨茂德吩咐过的,阿祖往白布袋里装好,桌上只剩下三十八个红卷,伍哥展开先前包裹红木箱子的青色的棉布裹袋,翻个面阿祖才发现里面封着一条一条筒状的小袋子,大小跟银元差不多,把桌上的银元塞进布条子里开口处扣紧,再将四角系好便能方便的提在手上。 桌上留下孤零零的两节红卷,伍哥对阿祖示意:“这二十块是少爷让少奶奶花用的,说是遇到中意的就买。” 屋里的其他人神色都有些惊异,二十块可不是笔小数目,看来杨茂德很喜欢他家新媳妇哩。 阿祖也不多说什么,把钱收进自己提的小手袋里:“你先送钱去?我就在这里等,镇上卖东西的店我都不熟呢。” 伍哥点头又从桌上抱起红木箱子夹在腋下,伸手提了布搭子:“这重的很,我先送去把四叔,让他们盯到。” 阿祖点头,看他转到隔壁,自己伸手拿了先头的茶杯,转头继续打量铺子里展示出的各种粮食。 ☆、二杆子作风 梁孔耀见伍哥走了以后屋里有些冷场,便轻咳一声向屋里喊媳妇出来给阿祖的茶杯里添水。 梁大嫂不是个开朗的性子,但家里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知道自家男人喊她,这是让她出来陪女客,给阿祖茶杯里续了热水,看阿祖饶有兴致的打量对面柜台后面的货架,就开口问:“杨家弟妹也种菜?我们这里有些菜种是外头的,我们这边还莫人种哩,看中啥嫂子给你拿。” 阿祖见对面一排整齐小竹篮子里装的果然是菜种,便走过去指着一个篮子上的标签:“这个甘荀是胡萝卜么?” -- 第29页 梁孔耀咦一声:“是呢,这东西说是湖北,贵州那边种得多,那边的人叫胡萝卜。这东西挑地得很,不但要地肥还要沙,不然个头长不大。吃起来也有股怪味道,我拿回来也莫得多少人买。” 阿祖抿嘴笑笑,湖北、贵州在哪里她不知道,但是这东西在华东也是广泛种植的,它是半耐寒性蔬菜,除了极冷的两个月全年都可以种植,除了秋天的一茬子要留花结籽,其他时候两个月就能收获一轮,产量还不低。 胡萝卜、大白菜、土豆、白萝卜、洋葱是华东地区冬季的主要蔬菜,阿祖自然认识胡萝卜。 她虽然开口问却也没打算买,她一个新媳妇儿,田里种什么还轮不到自己发表意见哩。 梁家两口子也就是搭着话闲聊而已,这杨家弟妹长的白白净净,一看就不是懂刨地种菜的人,阿祖随意的看着,店里的东西都是四川常见的作物,稻米、小麦面、苞谷面,而在北方常见的高粱、燕麦、荞麦、粟米这里没有人种,穷苦人家的主食也是苞谷面糊糊或是红薯蒸糙饭,白米和细面价格很高,但夹杂米糠的糙米和棒子面还不算贵。 菜的种类就多了,她看到光是蚕豆就按照月份从五月爆到十月爆好几种,其他菜的名字更是五花八门,她在其中见到许多普通如黄瓜、茄子、丝瓜之类,但更多是她不认识的,能辨认出一个甘荀是胡萝卜已经是了不起了。 油的种类也不少,除了大肚缸子的菜籽油,还有花生油、芝麻油、蓖麻油、核桃油、葵花籽油等,阿祖听茂兰讲过这些花样众多的油统称小磨油,常用于调制作料或是凉拌菜。 想到茂梅上回吃饺子的时候感叹她调的醋汁不够味,茂兰随声说做的红油已经用完,阿祖指着芝麻油让装了两斤,用这个油制作的红油比香油香些,阿祖记得茂兰的话。 两斤芝麻油6块钱,阿祖把一个整的红卷交给梁孔耀,他还回来四个零散的银元。 花钱果然比挣钱容易,摸着袋子里唯一一个红卷子,阿祖叹口气,真要把这二十块都花了,杨老爹怕是会不高兴哩。 正好伍哥回来,他拎了油瓶子跟梁家道别,阿祖跟着他出来路过隔壁的茶馆,就把油放在滑竿座椅后的小篓子里,跟里面的人打声招呼就领着阿祖往老街上走去。 老街两边全是店铺,今天不逢集有人半掩了店门歇午觉,阿祖一路看过去,布料店、裁缝铺子、卖饼子蒸馍馍、卖瓜子炒货的,一路过去她只买了半包糖炒栗子,是野生的山栗子个头小小皮也薄,半包有半斤五角钱,一个银元换了一串十个铜板反而变得更重。 伍哥指着前面的一间铺子说:“那里有卖百货的铺子,他家有不少洋货,花样多。” 阿祖刚进门就闻到一阵油腻腻的甜香,这味道是时下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用的桂花头油,春儿也用了这个。 她微皱了皱眉掩着鼻子走到另一边,这里有许多巴掌大的镜面儿,做工不算精细花样也不多,倒是旁边一个小纸盒里鸡蛋大小的贝壳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伸手拿了一个贝壳,打磨得滑溜带着天然的纹路和色彩,掰开一看里面有白色凝固的膏体,闻一闻有淡淡的香气。 “小姑娘喜欢这?”看店的大婶开口:“夏天用的人倒是不多,这是擦手的,冬天里头涂了不容易生冻疮。” “里头加了什么药吗?”阿祖听她说擦了不生冻疮好奇的问。 大婶脸色闪过一丝尴尬:“两角钱的东西啷个会加啥药哦,就是油膏子,擦手上不就耐冻么。” “那夏天也能擦?平日里洗衣洗碗过后擦一擦手不是不会发干吗?” 大婶子眼睛一亮连忙说:“对对,啥时候都能用哩。” 阿祖沾了点在自己手背上涂抹,然后看看微微泛光滋润的皮肤,又闻了闻没有什么怪味,便从盒子里挑选了三个漂亮的贝壳:“我要这三个。” 她也是想到自家三个小姑,茂菊还好,茂兰和茂梅经常洗东西两手都不怎么细滑了。 挑选了贝壳油,她又走到一排悬挂在墙上的纸画面前,这些巴掌大的纸画都是绚丽的工笔画,这就是茂菊想要的花样子,别看小小一张纸画,一张要八角钱哩。 大婶子连忙跟过去:“都是昨天刚到的花样子,整个镇上就我家有哩。” 阿祖也不拿她的话当真,她刚刚就看到一张茂菊正在绣的牡丹花样,一路浏览过去只有一套梅兰竹三君子的画还算顺眼,但这黑白基调的东西小姑娘大概是不会喜欢的,一转头看到门口贴着一张半人高的广告海报,那是一张‘双妹牌花露水’的宣传广告画,这个牌子她知道,在上海街头常常见到他们的广告宣传,没想到在这边远的小镇上都能见到。 画上一个穿蓝底粉花旗袍的女人斜倚在一株梅树上,无论是旗袍花样还是梅花都画得鲜活美丽,阿祖看看画上附带的日历,这是今年的广告画,也就是说这画上的旗袍是今年上海流行的新样式。 “那张画。”阿祖指了指。 开店的大婶子立刻心领神会:“哎呦,小姐这是啥眼神哦,咋这么好哩?这可是我店里最好的宝贝哩。” 阿祖皱皱眉:“这广告画是花露水进货时候送的吧?” “哪能是送的?”大婶子捂着胸口一脸你咋会这么想哩?的表情:“这张画可是拿花露水的时候算钱进去的,不比花露水便宜哩。” -- 第30页 阿祖收回手指,一瓶花露水可不便宜。 大婶子一拍腿:“但是小姐想要我当然要卖把你,这画画贴了两个月还只有小姐一眼就相中了哩,就冲你这眼光!三块钱!只要三块钱就给你!” 这画是她到县城进货时在人家店门口看到的,批发哪家老板娘得意的说,这是随货从上海那边寄来的,整个县城就这一张哩,说得她眼馋不已终于忍不住悄摸摸的偷了回来。这画儿可给她涨了不少脸,前几个月每逢赶集就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专门来看,现在要再能卖点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三块钱?钱家嫂子真敢开口,倒是真对得起你这姓。”一直等候在店外的伍哥走了进来:“一张破画贴在外头风吹日晒,边边都卷了你还敢要三块?” 看到伍哥进来,钱大婶表情变了下:“伍哥儿说笑话哩,啥破画。”说着用眼神看看阿祖又看看伍哥。 “这是我家少奶奶,你莫要坑错了人。” 钱大婶一听立马堆起一脸笑:“哎呦,我啷个晓得嘛,原来是杨家少爷的媳妇哦,哎?杨家少爷啥时候娶媳妇的?” “啥时候也请不到你头上。”伍哥转头:“我家少爷在你这里买了多少花样子?我回头给少爷说还是在县城买,免得被人坑了。” 钱大婶一听立马转向阿祖讪笑着:“我那晓得是杨少奶奶哩?要说杨少爷照顾了我这么多生意,这画画送把少奶奶也莫啥,但是我晓得少奶奶不会白要人家东西,对吧。” 阿祖抿嘴忍笑。 “你看这画画比墙上的花样子大多了哩,要不就两块钱?”她伸出两个手指头晃晃。 “我看看啥画画值两块钱?”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接着便是‘刺啦’一声,画纸从门板上被撕下来的声音。 阿祖一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毛绒绒头发蓬散的大脑袋,齐肩的头发张扬披散着,个不高体型中等,宽松的银灰绸缎长袍撩起一角塞进腰间的布带里,露出里面雪白的绸缎裤子,手里把玩着一顶白色的招票(毡帽)。 他煞有其事的看着身边男人从门板上撕下来的广告画:“钱婶子说这画画值两块钱?” 转头一问,阿祖就看到他还略带稚气的脸,跟杨茂德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高耸的眉骨和修长的眼形,鼻梁本来很正,但却被咧到一边坏笑的嘴给带歪了去,一见就觉得这人太过轻浮油滑。 “四疯子,搓完麻将了?”伍哥开口招呼,按说他该喊一声四少,但四疯子对自己的绰号太过钟爱,所以连他县长老爹也被迫喊他声四疯子,不然休想他理人哩。 “搓个屁,你不晓得牌桌上不能送钱?你刚刚跑来找我,下午我还想有好手气?”他慢条斯理的把帽子戴回头上。 阿祖见他那从帽沿下支楞出来的乱发,哪里像戴头上?倒像是挂着一堆乱草堆上。 “这是我堂嫂子?”他问着伍哥,目光凉飕飕的上下将阿祖打量一遍点点头:“长得还行。” “钱婶子,这画画我送把堂嫂子当见面礼了,你要好多钱?” 钱大婶看着撕下来的画心疼的不行:“……一块?” 刚刚动手撕画的青年男子哼了声,凶神恶煞的上前一步,飞起一脚将门边堆放头花发夹的小簸箕踢飞:“老婆娘,你刚刚说好多钱?” 钱大婶看到天女散花一样洒了一地的头花带着哭腔:“癞娃子!你个龟儿子,踢我摊摊!看我回头不堵你娘门头骂臭头。” 被称为癞娃子的男子示威的冲她扬扬拳头:“滚你娘皮,四哥要你东西那是给你脸皮,不知好歹。” 阿祖看不惯他作恶的嘴脸有些皱眉,看看伍哥不知该不该开口。 这边四疯子已经一抬脚将他踹得一偏。 “滚球,老子说要送堂嫂子东西,用得到你来装舅子(装模作样)?”说完清亮亮弹起一枚银元,带着悦耳回响落在黄婶子脚下。 钱大婶没弯腰捡,只是扯起衣袖不停的抹擦眼角。 阿祖见他虽然给了钱,却并没觉得先前癞娃子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从癞娃子手里接了画卷起来递给阿祖说:“我出来的时候去邮电局打过电话啦,老头儿没说啥,就让堂哥好好养身体。” 阿祖接过画卷点点,不再抬眼看这个小堂弟。 ☆、少爷的挣扎 阿祖在镇上逛的起劲,春儿往后院的木楼跑的也起劲。 杨茂德再次听到春儿的脚步声,不由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揉揉眉心,一上午跑了五六趟不是送水就是泡茶,要不就是整理床铺收拾柜子里的衣服,这才刚刚吃过午饭,她就跑了三回。 随着时间流逝杨茂德越发担心自己快到犯烟瘾的时间,看到春儿挽着一个小篮子上楼,里面还装着针线和一只没有纳完的鞋底,他语气变的很差:“又跑来做啥?我不是说了我回头要歇午觉?” 春儿被他近似呵斥的语调吓了一跳,咬着下唇在门口磨蹭的站了一会儿,柔柔的开口说道:“少爷要歇午觉就歇呗,以前少爷歇午觉我不是还帮少爷扇扇子?我看到少爷有件衣服下摆开了线,想补一下。” 扇扇子?那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站起身把放在床铺上的衣服抓起来,塞到春儿的针线篮子里,推她转身:“外头补去,莫矗在这里。” 春儿低着头出了木楼,回身关门时眼里几乎滴下泪来,少爷这是咋了?他还没冲自己发过脾气哩。 -- 第31页 都是那个女人!都是!春儿恨恨的喘息,鼻孔里喷出的热气似乎都带了火星子,她来了就霸占了少爷的屋,以往少爷没在家的时候自己明明可以睡在少爷的床上,现在就是少爷不在屋里住,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的也是那个女人!赤身裸体的!不知廉耻的! 霸占了梳妆台,霸占了那些贵重的首饰,长的白了不起?呸!想戴那镯子也得先蹭一层自己的口水。 再想起撕裂红色绸裙时那爽快的心情,有一种冲动在心底萌发,撕了她!就像撕了那裙子一样,撕烂然后丢到外面,谁也看不到,找不到,让她消失! 可惜在油枯房里没砸到她,不过也吓破胆了吧,那尖叫的声音像年底杀猪的悲鸣。 春儿用手摩挲着关闭的木门,少爷,少爷,想着今天碍眼的女人不在,伍哥也不在,她能陪着少爷一整天的,可是为什么少爷把自己赶出来?春儿仰头眼神有些迷茫。 杨茂德对自己莫名焦躁的情绪也有些奇怪,愣愣的站了会儿然后回床上躺下,双手垫在脑后开始思索。他不是个喜欢乱发脾气的人,甚至说他是个性子有些清冷的人,这一点四兄妹里就他最像母亲,他一直也以此为傲。因为无论遇到什么境况不被愤怒、焦虑、恐惧这些情绪支配,坚守理智才能更好的处理问题。 就像当初自己学抽大烟,与其说是别人引诱,他自己清楚自家事,不过是自己好奇愿意尝试,否则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更何况说的那个还是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大堂哥?抽大烟和戒大烟都是自己决定的事情,当初学着抽的时候就听人讲了戒烟时的种种痛苦,少年的心性里未尝没有那种,你们做不到我肯定没问题的自得,但现在真正面对时才知道,世上真的有东西能磨灭理智。 狼狈的、丑陋的、懦弱的丑态深深刺激了他的骄傲,他现在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挣脱不开的焦躁烦闷,没有随着烟瘾的退散而消退,反而随着时日累积越发沉积。如果说阿祖是安抚的手,那春儿就是撩拨的鞭子,杨茂德磕上眼似睡非睡,心底里盘算着送油队的行程,夜里应该就能回来吧? 这一觉睡得深沉,睁眼时发现屋里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每次抵抗戒断症都很费精力和体力,特别是最近发作的时间不固定,常常有睡觉一半惊醒过来就发作的经历,这种不好的体验让他很难睡得深沉。 屋里静悄悄的,偶有微风一阵送来窗外罂粟花的淡香,他对这片罂粟田太过熟悉,不用看脑海里也能自动勾画出大片罂粟花随风摇曳的画面。想起阿祖说过的一段话,一片美丽花海中有一幢小巧的木楼,上面应该住着一位漂亮的姑娘这才是完美故事的开头。一片罂粟花海中一栋木楼上住着一个努力戒烟的男人,这个故事一定是个笑话, 杨茂德微侧侧身用手揉搓着胸口,熟悉的酥麻感觉从心脏开始向外蔓延,他有种错觉自己的心脏其实就是一个蚁巢,此刻有无数的蚂蚁从里面钻出来向着四肢百骸蠕动爬行,只一个呼吸间身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水,他手脚开始不由自主的轻颤。 他带着强烈眩晕感缓缓的伸手从枕头下面扯出怀表的链子,隔着流淌在眼里的冷汗朦胧的看到六点四十五,他要记下时间以确定每次发作的时间有没有缩减。 只是这次发作似乎来得分外猛烈,他耳朵嗡鸣着伴随着眩晕似乎整个木楼都在上下颠簸,地震?哦,伍哥说过,这是幻觉。 楼上杨茂德开始苦熬的时候,楼下的春儿正好推门进来,大厨房夏天里六点就会吃饭,冬天四点多,因为这时候天还没黑哩,吃饭不用点灯费油。 春儿中午被吼了老实的呆了一下午没敢过来,可是已经过了大厨房吃饭的时间,看了好几次也不见木楼里点灯,她心焦得很。终于在黄婶子她们收拾妥当,摇着扇子去晒坝乘凉,春儿按耐不住装了饭菜往木楼来了。 刚进门春儿就听到楼上粗重凌乱的喘息声,这声音她上次也听到过,瞬间就猜想到了楼上的情况,急忙冲上楼去果然看到杨茂德蜷缩着在床铺里抖成一团。 “少爷!”春儿尖叫着扑过去:“你咋样?疼不?” 杨茂德艰难的抬头,一双涨红的眼睛有些木然的盯了过来,嘴唇白惨惨的干裂着蠕动半响挤出两个字:“……春……儿。”随着说话,有崩裂的鲜血从唇上流下来。 “春儿在哩,少爷,春儿在哩。”春儿抹着他眼眉上的汗水:“少爷莫怕,春儿帮你,有春儿在,咋个舍得少爷这么难受。” 春儿的声音通过嗡嗡的耳鸣传来变得遥远而失真,他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只能拼命挣扎想要指桌上的茶壶,见她松开自己以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谁知道这姑娘居然蹬蹬蹬下楼跑了。杨茂德真是欲哭无泪,这次发作远比前几次来得强烈,从凌晨三点发作一次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难道是间隔时间越长越难受? 杨茂德现在的样子能狼狈,但奇异的是思维并不混乱,手脚的抽搐,恶心的眩晕,耳朵的嗡鸣,淋漓的冷汗,口干失津,心率过速,瘙痒酸麻。他能做的就是不时翻翻眼皮看看床铺里头的怀表,每过去五分钟他就努力做个深呼吸给自己鼓劲。 木楼再次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春儿几乎是用滚爬的姿态扑倒床边喘着粗气:“少爷,你看……我给你……拿来这个。” -- 第32页 杨茂德被她掰抬起头,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到她手中拿着什么,却闻到甜美的香味,那香味像是夏季暑热里的冰水,像是饥渴时诱人的果实,那香味居然引诱着他伸出僵硬的手想去抓取。 “少爷莫着急,我去篮子里拿勺子。”黑暗里春儿嗦嗦的去,又很快的回来,片刻冰凉的勺子带着香甜的味道塞进嘴里。 那略微粘稠的口感、微苦的味道,杨茂德忍不住在脑子里叫骂,但身体却本能的紧闭了嘴,干涸的喉咙拼命想要吞咽。 春儿摸摸他的脸颊:“少爷莫急,我去给你倒水。” 有火辣辣的滋味从嘴里向胃里燃烧,就像干嚼生吞了朝天辣椒,杨茂德被逼出了几滴泪水,顺着眼角瞬间便与额角的冷汗混合,他吃过这东西自然知道春儿刚刚喂他的是一半勺烟膏子,咽下去!咽下去就完了!咽下去他先头受的罪不就全都白费了?杨茂德很难过,就像阿祖说的,躲在木楼上的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春儿费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扶着半坐起来,当满满一杯清凉的水凑到他嘴边,因为烟膏子略略缓解症状的身体不复刚才的僵直,杨茂德抬手将春儿手中的水杯打翻,他推开她呸了一口吐出嘴里的烟土,喘着粗气说:“……滚。” 声音低沉而凶狠,像受伤的狼。 春儿愣愣的看着吐在地上的烟膏子,好半响才抬头看着杨茂德:“少爷,你真的魔障了哩,咋能把烟膏子吐了?吐了少爷不是还要继续难受?” 她摸索着又拾起小勺:“没事,再……吃一勺就是了。” 这次杨茂德用尽全力推搡她,力气大的两人都从床边跌滚到地上,他伸手将瓷勺紧紧的攥在手里,身体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他慢慢爬坐到一边喘着粗气嘶哑着说:“……滚……出去。” 黑暗中的春儿背脊僵硬了片刻,伸手摸索着将那开了封的小油纸包拿到手里,带着袅袅的哭音:“不是少爷,这不是少爷,少爷每次让我拿烟土,都会夸着说还是我家春儿好哩。少爷说,春儿这家里头就只有你晓得烟土放在啥地方,莫跟别人说。少爷说,春儿烟土值钱得很,好生帮我看管。少爷说,这瓶桂花头油是奖励你的,春儿能守住我们两个的秘密真是个好姑娘。” “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春儿的嗓子变得尖锐喊过两句以后,喉咙里带着呼呼的喘息像只发怒的猫:“少爷,春儿帮你把烟膏子兑在水里,喝了吧,喝了就还能变成以前的少爷。” 杨茂德听着她的喃喃低语心里有些发毛,见她果然跪爬着去捡杯子,终于攒起力气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向楼梯口跑去。 等他跌跌撞撞的穿过田埂走到下坡的路口时,背后传来春儿尖利的喊叫:“少爷!” 那声音让他想起夜里被惊飞夜猫子(猫头鹰)的厉叫,腿一软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厨房后面的小院里,田二婶正在搬柴火,打算烧锅热水洗洗澡,就见坡上骨碌碌滚下一个人来。跑过去一看,头上摔破一条伤口正有血蜿蜒而下,不正是自家少爷? “哎呦!夭寿哩!少爷你咋个在这里?啷个会摔下来。”说着一抬眼就见到春儿直直的站在上坡的路口上。 杨茂德也被摔得发蒙,坡上的春儿看不清神情,但她手上捧着的白色瓷杯在夜色里分外的扎眼,他抬起手指着人影艰难开口:“……捆……起来。” 说完头一嗡,田二婶的惊叫变得遥远起来。 ☆、捆绑的春儿 当田二婶喊来人把少爷抬进主院,又按照少爷吩咐捆了春儿,杨家大院里闹得纷纷扬扬,男人们没几个在,外头围着叽叽喳喳、来往议论的都是一帮大婶媳妇子。春儿被反捆了手跪在堂屋大院里,耷拉着头一声不吭,黄婶子也跪在她旁边,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她娘费尽口舌询问,春儿还是装死的样子。 摔得头破血流的杨茂德还昏迷着,杨老爹和三个姑娘守在屋里,茂兰接了茂菊拧好的毛巾轻轻擦洗大哥脸上的血污,茂梅一手举着烛台一手不时摸泪,杨老爹神色阴沉的看着自己面前半杯褐色的水,有一阵阵甜香的味道飘散在屋里。 罂粟味淡,无论是花还是刚刚割出来的生烟都只有非常淡的冷香,但是生烟经过熬制加热发酵就会转化为非常浓郁的甜香,这种香气非常好闻有种吸引人品尝的魔力。杨老爹跟烟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看着昏迷中手脚还不时抽搐的儿子,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又痛、又惊、又怒、又悲,儿子似亡妻,打小就聪明伶俐主意正。 他能肯定,就是十三岁那年被张麻子绑去三天三夜,自己取了赎金救他回来,也没见他如此狼狈过。自己一直放心并且自满的儿子,啥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春儿手里的瓷杯中烟膏子的味道他总不会闻错,杨老爹带着迁怒的情绪发落春儿跪在堂屋前,连黄婶子哭叫的求情也不理会。 杨茂德就在昏昏沉沉中熬过了这次发作,等他醒来发现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围着三只兔眼睛的妹妹就暗暗觉得要遭。 果然伴随着茂梅惊喜的呼唤,杨老爹惊天动地一声大呵:“龟儿子!跪到!” 忍着一身骨头错位的痛楚,杨茂德沿着床沿滑下来跪在地上,老实低头一副乖乖儿的模样。心里却想着,马医生这服药还真管用,好久没听爹能吼这么大声而且吼完还不咳嗽。 -- 第33页 夜幕下杨家大院里上演老子教儿,同样夜幕下的阿祖在颤悠的滑竿里,侧身与走在旁边的伍哥闲谈。 “藿香正气的方子我听说过,外边还有成药场做了管装的,外感风寒,夏伤暑湿常常从药房里直接买了回来喝,还省得找医生。”阿祖疑惑的侧头:“还没听过能……有用?” 伍哥笑笑:“我也不晓得,但是马中医是镇上最有名的医生,他说有用应该就有些用处。”呸掉嘴里嚼的半片草叶子继续说:“而且马医生跟老太爷是老交情,少爷那是他看着长大的,豁(骗)别个也不会豁自家侄儿。” 阿祖点点头:“我也就是这么一问,而且我觉得起作用的,应该还是那包泡茶的东西。”马医生听说杨茂德熬了好几天已经开始戒烟很是欣慰,开了十副藿香正气药还捡了半斤刺五加让回去泡水喝。 “但愿喝了这药少爷能快些好起来,后楼子里头的罂粟株我都弄完了,回头老爷子问起来他也不好找借口不搬回去。” 阿祖低嗯一声:“就是不搬回来……也要先回主院吃饭。” 伍哥叹口气:“他那发作还不定时间,万一饭桌上发了,咋个办?” “要不……找个啥借口让他离家住些日子?” “少爷除了每个月进城两三天,平时都不出门的。”伍哥摊摊手:“找啥借口?” 阿祖有些气闷:“他又不是妹妹们,平日里也不下地干活,整天窝在家里做什么?” 伍哥愣愣:“谁说少爷不下地?主院外头有三十多亩水田,往山下沿着坡到底还开出了六七十亩旱地,每年种什么都是少爷安排,然后带着外院男人们一起做的。” “我看他手上茧子都没一个。”阿祖惊讶:“而且肤色也不像常晒太阳的样子。” “少爷就是晒不黑,每年农忙晒黑了皮,一个冬天就养回来了,我们还常笑他属蛇的,会蜕皮。”伍哥爽朗的笑:“手上茧子倒是真不多,平日里去地头转一转有事就叫人,除了农忙也莫人要他下地,外头四五十口子男人哩,咋用得着他天天往地里钻?” “少奶奶不晓得,少爷精得很,种田比好多老把式都强。”前头抬滑竿的男人接话:“他看了农书过后教我们侍弄苞谷,长的比梁梁上那些向阳的坡地都要好,一亩地能多收三四十斤苞谷哩。” “少奶奶看到前头那个水塘了吧,其实院东头出去还有个后水塘,那边也是少爷喊挖的,里头养了鱼儿,每年年底能起百十斤鱼哩。” “回头喊少爷带少奶奶到处转转,六七月里头虽然热,但是下了雨过后,后山林子里松菌子长的好得很,捡菌子还经常撞到野鸡,弄回来炖锅汤香喷喷的。” “桐油坡那边泥塘子荷花该也开了,七月里头能摘莲蓬哩。” 阿祖不知道捡菌子是什么,但摘莲蓬却知道,忙好奇的问:“那塘里莲蓬多吗?” 刚刚说话的男人嘿嘿一笑:“多倒是不多,那莲藕荷花在我们这山里头可是金贵玩意儿,还是当年老太嫁过来的时候,老太爷专门寻人买的。” “莫看一个塘塘就十几朵花,冬日头上也能收四五十斤莲藕。” 大家顺着话题聊开去,说地里已经牵藤搭蔓的红薯该薅了做猪草,说玉米地里锄了草该再浇灌粪水,说水稻田里这时候正在扬花该再补一茬子水。 男人们说的热闹,但至始至终领头和压尾的十个人都没搭话,他们把土枪从肩上拿下来提在手里显得十分警觉。 当狼嘴的山岩再次出现在阿祖的视线里时,她才惊觉原来已经离家这么近了,队伍里有人站在山嘴上扯起嗓门喊:“娃他娘,我们回来哩,赶紧烧锅煮饭。” 阿祖含笑,她认出喊话的男人是矮胖的田二叔。 远处的大院里传来回应的声音,夹杂着狗儿们的吠叫,阿祖偷偷的伸直腿踢一踢,一天劳累的感觉奇迹般的消散而去。 滑竿停在大厨房后的小院,阿祖站起来抱着沉甸甸的红色木箱,伍哥从后面解了背篓把箱子接过去也放里面:“让黄婶子送少奶奶进去。” 阿祖揉揉手臂点头。 伍哥环视一圈没有发现黄婶子,就问田二婶:“黄大嫂人哩?喊她把背兜儿给少奶奶背房里去。” 田二婶赶紧把手里的毛巾搭回架子上:“我背进去吧。” 伍哥点头把背篓帮她背好,又转头对阿祖说:“我先上去看看少爷。” “哎。”田二婶叫住他:“少爷、在主院哩。” 伍哥一愣取了插在院边的火把点上示意她前头走,一边开口问:“少爷啥时候回主院的?” 田二婶就把她遇到少爷摔跟头的事情说了:“……少爷当时让捆了春儿哩,咋?难道是那个丫头把少爷推下来的?” 也没等回话,三人就进了堂屋的院子,这里没点灯,黑漆漆的院里黄婶子和春儿靠在一堆,见有光过来两人扭头看,黄婶子哽咽的喊了声:“少奶奶。”随后便扯袖子开始擦眼泪。 阿祖没应答,只是死盯着春儿,那女人从她娘的臂弯里探着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火把昏暗的光下闪烁着渗人的寒意。 伍哥也看到了,向前一步挡在阿祖前面,皱眉看了片刻回头说:“先进去见了少爷再说。” 一到杨茂德的院子就遇到端着瓷盆出来泼水的茂兰,她回头看了眼屋里才低声招呼:“嫂子回来了?” -- 第34页 又对田二婶招手让她把背篓放在门边:“你们先出去吧。”说完又冲屋里努努嘴:“爹在里头。” 伍哥暗叹一声,自家少爷是厕所门口达扑爬-找屎(死)哩,他也懒得管。 点头和田二婶转身就走了,阿祖心里抖了抖,祈祷杨茂德的罪行可千万别连累到自己。 跟在二妹后头刚进门,就听到杨老爹一声呵斥:“跪到。” 阿祖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扑通跪在门边。 屋里响起两声‘扑通’,阿祖扭头才发现杨茂德也跪在床边,见她看过来微转头留给她一个侧脸。 “哎?大媳妇咋个了?”杨老爹转头吓一跳:“二姑娘快把你嫂子拉起来,大媳妇啊,茂德对不住你哩,这娃子不争气,爹脸上都莫光。” 他刚刚不过是在吼想要偷偷站起来的杨茂德,现在晓得要在媳妇面前留脸了?把个新媳妇子使得团团转,又是送饭又是洗衣服,油坊的事情也她盯到,连送油也要她个妇人家出面。 想到这个杨老爹和颜悦色的对阿祖说:“跑一天累得很哈?镇上有莫得啥事?” 阿祖摇摇头:“都顺利,钱在外头背兜里,我去拿进来。” 杨老爹赶紧点头:“二姑娘给你嫂子搭把手。” 两人合力把背篓拎了进来,茂梅看到满满一背篓东西,按捺不住跑过来小声问:“嫂子,这都是给我们买的?” 阿祖点头,茂梅欢喜的轻呼一声就要翻看。 杨老爹咳嗽一声:“你嫂子辛苦一天,还不先去给她弄点吃的?” 茂菊早就在屋里呆得不耐烦了,突的站起来:“外头跪的两个咋弄?赶紧发落了好回去睡去,大哥头上的口子又不严重,再说还不是自找地?让黄婶子和春儿早点回去,这都过半夜了,明天咋个起来做事?” “这事情当然不都怪春儿,但她帮着你大哥扯谎,啷个能算了?”杨老爹推了推桌上的茶杯:“还有这个,偷偷摸摸跑到这屋头来拿烟土,那就是家贼。” 茂菊眼眸一斜:“她能找得到收烟土的地方,还不是有人头前喊她拿的?她拿了一没有卖钱,二没有自己抽。这屋头除了烟土还有银元,还有嫂子的首饰,这些都没少,咋个就说人家是家贼?” 阿祖听她这么说,想起那不知丢还是没丢过的镯子,心里堵得慌。 “公爹也别生气了。”阿祖看着跪在床边脸色青白的杨茂德,突然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涌了上来:“既然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监督他戒了就好,我今天去问了马医生,他开了药回头熬给他喝了就没事。” “嫂子累了一天哩,让她早点歇着。”茂兰也接着开口劝慰:“嫂子我去给你下碗面?” 阿祖摇摇头:“路上吃了黄婶子早上煮的鸡蛋,不饿。” 茂梅眼巴巴的望了背篓一会儿,到底狠心的转头拉拽自己老爹:“赶紧回去,都夜里一两点了,还不困?” 杨老爹在三个女儿的簇拥下站了起来,只是临出门时回头跟杨茂德说:“还是滚后头住去,啥时候戒了啥时候搬回来。” 说完又怕阿祖误会开口解释:“这屋头有藏东西的地窖,烟土都收在里头,我怕他万一烟瘾犯了忍不住。” 阿祖点头,目送他们往后院去,夜里又传来杨老爹响亮的一句:“给春儿说,不准她在往主院里头来。” 阿祖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容。 ☆、阿祖受伤了 屋子里浓重的药酒味道驱散了两人独处的暧昧,阿祖坐在镜子前用毛巾擦拭头发,杨茂德蜷着脚自己用药酒揉搓膝盖的淤青,天知道,长这么大这才第二次被老爹罚跪到膝盖都紫了。 第一次。 第一次是十三那年娘过世,他在娘刚过世的那个月,常常夜里偷跑到娘的坟头上待到天亮,都说走的夜路多了总会遇到鬼,所以他也不幸的被张麻子那股流匪堵了个正着,虽然最后老爹花了一千大洋把他赎了回来,但他被罚在堂屋跪了三个整天,跪得膝盖青紫发肿,后头一个月都拄着拐杖。 这是第二次,而且老爹也是看在他已经娶媳妇了,给自己留脸哩,不然再跪上三天是肯定的。抬头看着柔美烛光中的女人,柔柔的黑发,特制睡觉时穿的宽松布裙,背后被发梢的水渍晕湿隐隐透出内衣的轮廓。 当手指触摸到肩膀时,阿祖抖了抖,隔着薄薄的布料像一滴冰水落在肌肤上,手掌顺着光洁的手臂滑过,阿祖觉得沿途的汗毛根根炸起。 等杨茂德的手掌沿着肩膀滑到胸前时,被阿祖伸手捉住。 “……嗯?” “药酒……很臭的。” 杨茂德遵从杨老爹的指示搬回了后院,阿祖原本以为既然过了明路,以后一日三餐总会出现在饭桌上。 但是早饭上桌前茂兰一脸为难的把竹蓝递给阿祖:“嫂子,还要烦劳你哩,爹这回真是气很了,昨晚咳了一晚上,所以这几天还是让大哥在后头待着吧。” “公爹又咳嗽了?”阿祖嫁过来这些时日也常听到杨老爹咳嗽,特别是每天晨起和晚饭前,常常咳得撕心裂肺的:“昨晚……我大概睡太死了,没有听到。” 茂兰笑着说:“啊,不是没听到,昨晚爹住到我们院子里客房的,在那边咳嗽,嫂子屋里听不到。” “哎?怎么住客房?” -- 第35页 茂菊叹气:“原来春儿不是住爹院子里么,夜里要是咳得厉害了也能照应到,春儿昨晚被黄婶子领出去了哩,哪里放心让爹一个人在院里?” “嗯,幸亏昨晚硬是搬过去了。”茂梅把灶里的柴火退出来用灰埋熄:“我晚上起来热了三回药哩。” “那公爹现在要紧不?” “没啥事了,吃了早饭让他再睡会儿。”茂菊打个哈欠:“我们也下午洗衣裳吧,上午补觉补觉。” “嫂子也赶紧把饭送后院去吧,哦,跟大哥说,这两天千万别过来,爹看到肯定要训他,生气了又要咳嗽哩。”茂兰把竹蓝塞到阿祖手里。 果然刚出前院就遇到一摇一晃过来的杨茂德,阿祖赶紧上去把茂兰的话转告了,杨茂德沉默了一会儿接了竹蓝转身回去了。 主院的四个人在补觉,阿祖开始整理昨天买回来的东西,除了给杨茂德带的药,其他的几乎全是带给三姐妹和杨老爹的东西。 糖炒栗子,贝壳油和广告画,还有一盒二十四色绣线,一块打算给杨老爹做鞋的厚实条绒布。虽然伍哥推荐了点心铺子里茂梅喜欢的几种糕点,但在阿祖眼里都太过粗糙了,馅料甜腻,皮料里全是生淀粉的味道。最后不过选了小包清清凉凉的薄荷糖,又称了半斤还算松软的鸡蛋糕,最后足足称了两斤细砂糖,和一斤冰糖。 这糖据说是本地产的纯甘蔗糖,比甜菜糖一斤便宜五角钱。买这么多糖,是因为阿祖想起收上来的半袋白芝麻,芝麻糖、花生糖、瓜子糖这些简单的糖果自家就能做,远比商店里买的合算。 阿祖母亲的老家在哈尔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九一八”事变前那里是数得着的全中国富裕地区,据说小镇上都通了火车。阿祖的外婆家开了个小小的面包加工坊,他家生产的面包能通过这列火车,一直卖到欧陆各个城市去。 阿祖很小很小的时候去过一回,除了记得有三个舅舅和一大家子人,再就是各种好吃的手工糖果,阿祖母亲的手艺也不错,春节时熬糖做花生芝麻酥是阿祖家的传统节目。就算母亲过世以后,就算1937淞沪会战闸北沦为贫民区后,阿祖家过年还是会做糖。 阿祖母亲茶饭手艺很好,俗话说母强子弱,阿祖十岁前都没下过厨房,后来又常常受到龙婶和隔壁孙大娘的帮衬,比起厨艺阿祖对自己做糖果的手艺更加自信些。 在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那半袋白芝麻,阿祖往外走想要找人问问,快走到堂屋大院的路口才想起,昨天发生了那事,此时见到黄婶子岂不是尴尬? 踌躇着打算回头,就见到冬儿和黄婶子结伴而来。 “少奶奶。”冬儿开口招呼,黄婶子也牵强的笑笑,笑容难堪。 “有事?”阿祖问:“公爹吃了早饭刚睡下。” 黄婶子摆手:“不是来找老爷,就是……帮春儿把她屋里的东西拿出去。” 说着黄婶子扯了衣袖抹眼泪:“少奶奶,不管春儿啥地方做得不好,你大人大量莫要记恨她。这娃儿被我娇惯坏了,但莫得坏心肠哩。” 看着一向爽利的黄婶子低声下气的陪着小意儿,阿祖心里头堵得慌。听她这话,春儿做了什么被知情的几个人隐瞒下来了,也是,就算不为春儿也要顾着杨茂德的面子。 阿祖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她,只得胡乱点点头转开话题:“我就想问问前日收的白芝麻是不是在大厨房?” “哦,乡亲们换油的东西都放在大厨房院里的库房里头,少奶奶找找田二媳妇,喊她拿就是了。” 阿祖再次点头然后下了坡往大厨房走去,刚过了转角就遇到了探头探脑的春儿。 她看到阿祖一脸敌视的问:“你刚刚在给我娘告状?” “告状?”阿祖侧侧头:“你既然担心我会跟黄婶子说,那你自己也该知道你做的事情不对。” 春儿气愤的向前一步:“我没把少爷推下来,是他自己摔倒的。” “杨……他没说是你推的。”杨茂德算个实诚人,对杨老爹的盘问一五一十的回答,绝对没有添盐加醋。 “那老太爷咋个会把我赶出来?”春儿神色激动:“外头的婆子都在背地里说,我推少爷摔破了头,少爷才把我捆起来的。” 阿祖气闷:“怎么?你还想我给大家解释,赶你出来是因为你偷进房里拿烟土?” “我没偷。”春儿头一扬露出青筋崩露的脖子。 “你偷没偷自己清楚。”阿祖视线落在她手腕上那只浅绿浑浊的镯子上。 春儿把手往背后一藏:“你……有啥证据?” 阿祖懒得跟她纠缠:“不管怎么说,你进房里拿烟土不是茂德吩咐的,不告而取是为偷。” 春儿黄黄的皮肤涨得发暗:“反正我没错,凭啥把我赶出来!” 看着她一副想咬人的样子,阿祖向后退了几步:“你到现在还觉得没错?” 她也不答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公爹知道他抽大烟气的不行,严令他戒掉。他自己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戒烟,你却从中破坏,偷拿烟土就算了,还强迫他吃,这你也不觉得错?” “呸,哪个想戒烟?你光是说不好不好地,不好咋个还会种那么多在后院子?”春儿恶狠狠的呸一口:“明明就是你撺着少爷要戒的,狐狸精,烂货。” -- 第36页 阿祖也气红了脸:“懒得跟你废话。”说完绕过她往大厨房走去。 春儿却从后面伸手拽住她的衣服:“不管你咋说,反正你要给人说清楚,我不是因为推了少爷才被赶出来的。” 阿祖反手拉扯她的手臂,用力挣脱:“有我什么事?要解释找你家少爷去。” 说到这个,春儿更加气愤:“还不是你!伍哥都不让我进后院!” 说着手往外一推,阿祖又用力向前挣脱,两个力量向着一个方向,只是方向好像有点偏。阿祖惊叫一声,就觉得眼睛里一片竹林的青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用手护住脸。 “春女子!你干啥!”刚背着一夹背柴火转过路口的田二叔,就看到春儿向前推搡的动作,转眼间一个人影沿着坡道滚进了旁边竹林深处。 田二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刚刚听到惊叫就知道滚下去的是少奶奶:“你个背时娃儿!昨天推少爷,今天推少奶奶,你想做啥哟?”手里端着的一簸箕干红椒往旁边一丢,沿着坡路慢慢滑下去就往竹林里跑。 田二叔也赶紧卸了肩上的绳子,沿坡下去帮自己女人找人。 这是房子附近用来培根固土养护地基的小竹林,大竹子被砍下来编制各种物品,连竹叶都被耙搂得干净露出碎石和黄土。阿祖被摔得极疼,摩擦过地面的手和不时撞到的小竹,让她觉得像是挨了一顿乱棍。等到了下面平坦的地方昏呼呼的爬坐起来,才发现不只是两手和手臂刮伤无数,连裤腿也翻卷到膝盖上,两个小腿也一片擦伤渗出鲜血。 “少奶奶,咋样?”田二婶匆忙跑来。 阿祖看到跟在她后面的田二叔,赶紧抽着凉气把裤腿放下来,活动活动脖子,感觉没有不妥才露出一个苦笑,举起还在流血的手掌:“扶我一把。” “作死哩!”田二婶看到阿祖流血吓了一跳,自己这是冲啥神了?昨天看到少爷摔破头,今天又看到少奶奶受伤:“当家的,赶紧来帮忙。” 在两人的合力搀扶下,阿祖咬着牙吃力的站起来,透过竹林看到坡上的春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阿祖一边抽凉气一边暗自发狠,这回绝对,绝对要给这个女人点颜色看看。 ☆、堂屋的鞭刑 就算是下定决心绝对、绝对要给春儿点颜色看看的阿祖,也没有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搬出杨家大院?”黄婶子脸色煞白,被捆在旁边一直嗷嗷叫最后被堵了嘴的春儿,听了伍哥这话也停止了挣扎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家户主黄怀山,原来只是黄家梁三队的普通佃户,当年老太爷挑他进枪队也是看中他忠厚老实又孝敬老人。黄婶子还是在他进了大院过后才跟着嫁进来的吧?” 黄婶子木然的点头。 “老黄病死过后,杨家留你们孤儿寡母继续在这里住,那也是老太爷念着你奶过少爷的情分。黄春儿还是在大院里头生的,从六岁跟着二小姐一直都住在主院里头,小姐们也常说春儿和冬儿就像自家姐妹一样。平日有没有弱待你们?” 黄婶子捂着脸轻声的哭起来。 “上头这些话是老太爷喊我问的。”伍哥看了眼软瘫在一旁的春儿,平日梳得利索的大辫子拖在地上黄扑扑的沾了一层灰:“杨家大院里头为啥要养这四五十户佃户?为得就是解决枪队男人的挂念,为得就是在主家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们能一心一意的维护主家。土匪来了靠你们拼命,主家有啥危险靠你们挡到,哪能自己做些伤了主家的事情?春儿这回做的事情,那是犯了大忌讳哩。” “你个死女子哟,你这是想做啥?”黄婶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哭边伸手推搡捶打春儿:“你老子和娘攒了一辈子的好名声,都被你糟践了。” “前头少爷说不是你推下坡摔破头,但今天你推少奶奶是你田二叔和田二婶亲眼看到的。”站在堂屋外面的田二夫妻两个露出尴尬的表情:“今天你能不满意就推少奶奶摔跟头,明天你要不满意还不得引了土匪进来?” 伍哥说着话,表情变得严肃,这件事情性质恶劣,杨茂德接手杨家的事情以来还是一贯的温和作风,这院子里头当家的佃户他都得喊一声叔婶或是哥嫂,想要立威确实有些困难。枪队能保持现在的风貌,其中更多的是伍哥的功劳,他作为一个外人有的事情可以拉下脸来训斥,就像今天堂屋里头处置春儿,杨家的主子一个都没露面,屋里屋外站的都是大院里的佃户。 伍哥话说的严重,先头被点名的田二叔不得不开口说情:“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黄婶子平日的为人大家也都看到,春儿这娃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引土匪肯定不会地,伍哥说这话就重了。” “田二叔要给春儿担保?”伍哥皱眉,就是这种牵丝带藕的关系,人情、条理,区分不开。 “担保?”田二叔讪讪的笑着,站在他身后的田二婶使劲扯扯他的后衣襟:“哪用得着担保哩?” 伍哥脸色一沉:“三小姐昨天给春儿求情,今天害得少奶奶受伤,这会子还被老太爷点了名跪在屋头反省哩。” 田二叔抹抹头脸,低了头不吭声。 一旁的黄婶子冲着伍哥磕头:“伍哥儿,我来担保哩,回头一定好好管着这个娃儿,不会再让她做这莫脑子的事情。” 伍哥往旁边退了几步:“黄婶子也晓得这事求我也莫用,你们回黄家梁,那边还有怀山家的哥嫂,老太爷说会均给你们两亩旱地两亩水田,也够你们娘俩个生活了。” -- 第37页 黄婶子听到安排得这么周全,心底凉了一半,又带着几分期许的问:“少爷也是这么安排的?” 伍哥眉头皱得更深,看来春儿对少爷存了心思,这里头未尝没有黄婶子的功劳,就是她常常把跟少爷情分不一样挂在嘴边,才会让春儿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看到伍哥不回话,黄婶子眼底亮起一丝希望的光,她爬滚着从春儿身边离开,跪到堂屋门口冲着杨茂德院子方向哭叫道:“少爷,求你哩,少奶奶,你是菩萨心肠,求你莫怪春儿,求你莫赶我们出去。” 春儿低着头在地面上磨蹭,终于把自己嘴里塞的手帕吐了出来,那尖利的嗓子瞬间盖过了她老娘:“少爷!少爷!” 颇有冲破堂屋回荡天际的味道。 杨茂德正在给阿祖清洗伤口的手抖了抖,引得阿祖一声低呼。 “伍哥咋还没弄好哩?不是说要堵了嘴?”跪在地板上的茂菊低声嘀咕:“死丫头。”说着愤愤然的扯着手中的蚊帐。 “三姐,罩子上扯个洞,晚上嫂子要遭蚊子哩。”茂梅在一旁端着盆子凉凉的开口提醒。 茂菊有些憋闷的嘟嘴,看着自家嫂子挽起的袖子和裤腿,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划伤和大片擦伤的青红,到嘴边的抱怨又咽了回去,只能转头对着桌边的杨老爹委委屈屈的叫了声:“爹。” 杨老爹瞪了她一眼:“咋,跪委屈了?” “倒不是。”茂菊低头:“但是昨晚也不止我一个人说情啊,大哥不是也说这事怪不得春儿?” 杨茂德手下不停:“我那是实话实说,我摔破头不怪春儿,但没说其他事情她没错,要是真没错爹咋个会赶她出院子?” “好人都让你当了。”茂菊嘀咕,又抬头用幽怨的小眼神看着自家老爹。 杨老爹叹气:“笨姑娘,爹是在教你哩。不管啥人,只要他做错了事情,有心还是无意都说明这人守不住自己的本心。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明白不?” “不明白。”茂菊大眼睛一白:“娘说女娃娃不读书,你当初不是也点头嗯嗯地么?我不懂道理,那也是爹教得不好。” “你个背时娃儿!”杨老爹气哼哼。 “真要把她们赶出去?”阿祖小声问,虽然春儿实在是碍眼,但她对黄婶子印象颇好,而且此时正值乱世,离了杨家大院日子不好过哩。最少现在杨家院子里早上一顿玉米糊糊,中午晚上都能吃上红薯饭,外头的佃户不到农忙一天三顿都是玉米糊糊,有的家里头一天才吃两顿。 “你去前头跑一趟。”杨老爹对杨茂德指了指,又转头对茂菊瞪眼:“还不起来给你嫂子上药。” 茂菊欢喜的应一声,赶紧爬起来,茂兰把手里的橙黄瓷瓶递给她:“里头是白药。”又小声说:“给嫂子赔个小情儿。” 伍哥看着抱滚在地上哭成一团的母女两个直叹气,望了望门外,他的黑脸是唱完了,说好了唱白脸的少爷咋还不来哩。 等杨茂德绷着一张脸进了堂屋,伍哥又想,少爷其实不适合唱白脸,冷清清一张脸咋个能装出和颜悦色,收买人心? “少奶奶给春儿求情。”他一开口堂屋的哭声就停了下来,黄婶子和春儿两双满含希冀的目光望着他:“春儿鞭刑二十,不得再入主院。” 一句话,对黄婶子来说犹如天降雨露、神的恩泽,对春儿却是晴天霹雳、如坠冰窖。 “谢谢少爷,谢谢少爷。”黄婶子这回是喜极而泣。 杨茂德冲她点点头:“要谢就谢少奶奶。” 黄婶子抹擦着眼泪:“要谢,要谢,回头我就去给少奶奶磕头。” 杨茂德满意,从心里佩服自家老爹的安排,有阿祖的这番示好,应该能缓和春儿和她之间的关系。 他看向瘫在地上春儿,鼻尖上磨蹭掉了一块皮露出红色的嫩肉,脸上沾满了尘土显得狼狈不堪,她目光直愣愣的望着自己,没有意料中的感激、懊悔或是其他的表情,木然得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玩偶。 “春儿。”杨茂德提高声调,看到春儿涣散的目光有些凝聚才接着说:“回头去给少奶奶认个错。” 一句话,将春儿眼中好不容易凝集的光彩再次打散。 “我带她去,一定带她去。”黄婶子一边哭一边笑着冲杨茂德作揖。 看着黄婶子的动作,杨茂德心里又是难堪和又是酸楚,有些理解老爹时常发出的‘儿女都是债’的感叹,疾步穿过人群回院子去了。 伍哥冲旁边的人使眼色,便有陈家的诚哥儿和李顺子两个搬来一条高脚宽凳,这个是过年杀猪时候用来捆猪用的,就是刷洗得再干净也有渗入木头里的血渍和腥臭。 春儿被爬躺着捆绑在上头,双手伸直固定在头上,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诚哥儿提了满满一木桶水进来,伍哥摆手:“就不要浇水了,把鞭子浸湿就行。”春儿咋也是十五六岁的黄花闺女,真要浇湿了身子鞭打,以后还咋见人。 黄婶子捂着嘴含糊的向伍哥道谢,另一只手死死的压在胸口,真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哩。 伍哥从水桶里将乌黑的鞭子取出来,这鞭子是用马尾夹细皮编制而成,用熟油浸泡非常的柔韧,他将手柄一端的绳套系在手腕上。凌空挥舞一下,空气中留下略微沉闷的鞭声,鞭子上的水珠飞溅却瞬间在空气中留下一蓬细碎的水雾。 -- 第38页 抽人鞭子这事伍哥以前没少干,但是没想到第一次在杨家抽人鞭子却是对一个小姑娘,伍哥心里叹气。目光却灼灼的扫视了一圈人群,屋里屋外的人都面色沉重:“无规矩不成方圆,春儿既然做错了事,当然要受惩罚,这二十鞭子希望大家也记着,莫要把主家的和善当好欺。” 啪的一鞭子落在春儿的脊背上,尖利的痛叫从春儿嘴里喊出,接着第二、第三、第四鞭,痛叫变成了哭喊求饶:“少爷!少爷,春儿……晓得错了,春儿错了。少爷,救救……我。” 伍哥停手皱眉:“嘴堵上,回头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黄婶子早已经哭的如一摊软泥,田二婶只能抹着泪水上前去,用帕子塞进春儿的嘴里:“你说,你个娃娃不是自找的?现在晓得痛了?你娘比你还痛哩。” 她也是儿女心重的人,一边堵了春儿的嘴,一边伸手抓了春儿挣扎的双手,就算被春儿尖利的指甲,抓的手背上道道红印子也没撒手,哭着安慰春儿,让她忍一忍很快就完了。 堂屋外头站的长娃子看到她娘哭得伤心,也扯着嗓子嚎,被田二叔呼了一巴掌才慢慢收声,愤愤的瞪着长凳上的春儿,心想这女娃子咋这么不醒事哩?害黄婶子哭,还害得自家娘也哭,要晓得他常常惹他娘拿竹片子抽屁股,也没惹得他娘这么哭过哩。 伍哥把二十鞭子打完,自己也出了一身汗,要知道这鞭刑里头道道可多了,有皮开肉绽看起来就十分惨的,有隔衣打肉看起来没事,但皮子里头肉都抽碎打残的,但是像这么收敛了八分力道,做做样子还是头一回。春儿衣服完整连鞭子上的水渍都没留下多少,伍哥估计也就是一片红肿这几天要趴着睡觉而已。 伍哥的两分力道也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承受的,春儿早在十五鞭子的时候就昏过去了,等伍哥一打完黄婶子就扑过去又摇又叫。 伍哥把鞭子扔回桶里对她说:“抬回去,养几天就行,莫得事。” 黄婶子知道伍哥从不说空话,连忙道了谢,和几个妇人合力把春儿搬回前院自己住的屋里。 伍哥站在屋外头跟杨老爹回了话,已经上好药的阿祖有些愣愣的盯着自己手心里的伤口,她们这算是两败俱伤? 上海与四川,开放与封闭,道理与鞭刑,文明与封建。 阿祖打了一个寒颤,转头对坐在床边的茂菊说:“三妹想不想学识字?” ………………………………………………、 杨家小剧场 杨家的油铺里杨茂德正在核算账目,突然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阿祖,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阿祖又忍不住跑到镇上来打电话,这是想他了哩。 两人东拉西扯的聊了半天,阿祖才问:“啥时候回来哩?” “想我了?” 阿祖沉默了会儿,干笑道:“才没哩,前几天孙保长死啦,公爹说他家要立碑,喊我问你看看写个啥碑文送过去。” 杨茂德哼哼,不满意这个嘴硬的女人:“……没事我就先挂了。” 晚上 “这就是德娃子想的碑文?” “嗯。”阿祖点头。 杨老爹一脸黑线,面前的纸上写道。 没事我就先挂了。 ☆、春儿的心魔 虽然伍哥说没事,但抬回屋的春儿在入夜的时候低低的发起热来,黄婶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打了凉凉的井水给她擦拭手脸,因为背上的鞭伤春儿只能趴睡着,黄婶子擦了她通红的脸蛋,转头新拧了毛巾回来发现她又哭得满脸泪痕。 “你个女娃子到底咋个了?”黄婶子捂着嘴呜咽,杨老太过世后,杨老爹挑了六岁的春儿和四岁的冬儿进主院,说是做事其实不过是给三个小姐作伴,这个女儿从那时便不像是养在自己身边,除了三餐到外头晃一圈,其他时候都窝在主院里头。 这两年大一些才偶尔晓得的到大厨房来帮帮忙,母女两个慢慢变得亲近起来,就算只是烧烧火帮忙拿拿东西,黄婶子都很满意,自家丫头大了哩,懂事了哩。 少爷也常夸,春儿细心温婉,冬儿质朴开朗,这主院里头养了五个妹妹哩。 对于别人猜说的春儿推少爷摔破了头,黄婶子咋个也不会信的,她家丫头总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的挂在嘴边,真是喜欢到心坎里头去了,咋个会推少爷摔跟头? 喜欢到心坎里头去了? 黄婶子在心里头默了一遍,手里的毛巾一抖吧嗒落在枕头上。 这娃儿,该不是……、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传来田二婶的敲门声:“黄嫂子,我听说春儿发热哩?” 黄婶子忙抹了泪去开门,门口站着端着一只碗的田二婶,后头跟着举着桐油灯的长娃子,桐油灯黑烟大,这娃儿脸上几道熏黑的烟像是刚钻了烟孔的猫儿。 “我熬了葱姜红糖水,喂她喝点儿。”田二婶举了举手里的碗,语气里带着几分的歉意。 “谢谢田妹子,难为你惦记。”黄婶子侧身让她们进来。 “黄嫂子客气啥。”田二婶把碗放到木桌上,用围裙擦擦手带着几分尴尬:“莫要生我们的气才好,要不是我们遇到这事,春儿也不会挨打。” 田二婶也憋闷,咋个就自己这么倒霉哩,两回都让自个儿看到。整个就是老鼠儿钻风箱-两头堵,看来该挑日子去找私娘子(大仙)画个符回来贴贴。 -- 第39页 “田妹子说这话是打我脸哩。”黄婶子一抹眼泪:“这娃儿不争气,我都莫脸见人。” “到底是为啥?春儿这娃子也是我们看到长大的,这两天做的事,咋个也不像原来的乖女娃儿。”就是有点馋,有点懒,欺负小娃儿,说话尖酸点……唔,好像也莫那么乖,田二婶讪讪的住口。 黄婶子没注意到,只拉了她的手坐在桌边一个劲的掉眼泪:“就是说,这娃儿这几天怕是魔障了,春儿一直都温温柔柔个女娃儿,咋会推少奶奶?是不是两个吵了嘴,少奶奶不小心自己摔的?” 田二婶一听这话心里就不乐意:“要是自己摔的,我和长娃儿爹咋个会说是春儿推地?” 黄婶子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忙道歉:“莫生气,我也是不敢信,春儿咋个会做这种事?” 田二婶见她哭的伤心也只得说些空泛的宽慰话,长娃子从进来就一直盯着床上昏睡的春儿看,咋个不见她衣服上有血?看来伍叔子下手轻了,听说少奶奶手脚上都划了口口,流了不少血哩。农村的娃子打架讲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才不管春儿背上被打得多么红肿,又没出血自然不觉得给少奶奶报了仇。 看着春儿皱扭在一起的眉,眼泪汗水糊了一脸,他心里气哼哼凑过去贴着她耳边小声说:“打死活该!” 这话是他帮自家娘报仇哩,春儿可是把他娘的手背抓了好几道红愣子。 “长娃子你干啥?”田二婶拽了一把自家调皮捣蛋的儿子。 “没啥啊,就是看看她醒了没。”长娃子回头露出天真的笑脸:“娘,回去了呗,牛娃子他们喊我去前堰塘游水哩。” “走吧走吧,你个皮猴子。”田二婶又宽慰了黄婶子两句,便端了油灯告辞而去。 关了门回到床边,黄婶子发现,春儿原本皱扭的眉头更加纠结,还有厚重的喉音挤出断断续续的胡话,其中少爷这两个字出现的次数最多也最清楚。 黄婶子一时间觉得天昏地暗,哭趴在床边。 昏睡中的春儿也缠绵不断的做着噩梦,一向清冷少言的少爷笑着递给自己一瓶桂花的头油,她幸福的伸手去接的时候,少爷却转手递给了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 “春儿鞭刑二十,不得再入主院。”这句冰冷的话语无限次的回荡在耳边,她觉得冷得哆嗦,又觉得自己被绑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后背灼热的疼夹杂着烧焦的臭味。 许多人围在自己周围,乌压压的只有头顶到屋檐一小块亮色的天空。 “打死活该!”他们伸手指着自己,嘲笑、讽刺、尖利的声音向针一样扎向她,她死命的挣扎却逃脱不了身上捆绑的绳索,她哭叫却被嘴里塞着的帕子,堵得严严实实觉得呼吸都不通畅。 在人群里她看到了杨茂德离去的身影,使劲的伸手终于拽住他,却见他回头来冷冷的说:“打死活该!” 少爷,春儿为啥要挨打?她茫然的想着。 哦,是因为她推了那个女人?为什么推那个女人?因为她说自己错了,不该给少爷喂烟土?为什么不能喂?少爷抽大烟不对?春儿不对? 不是,少爷怎么会不对?春儿怎么会不对?她不信,她要问问少爷,问少爷。 不是那个在床上抖成一团的少爷。 她的少爷是靠在床上抽了烟土过后,露出慵懒笑容的少爷。 春儿从梦魇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桌上昏暗的油灯。灯火如豆,因为灯盏里只有残留不多的桐油,黄婶子蜷缩着身体睡在脚那头留给她大片的床铺,寂静的夜里发出轻轻的鼾声。春儿挣扎着爬起来,她感觉不得后背的疼痛,有一颗魔力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她想问问,就是现在。 出了房门她看了看夜空,此时正值午夜,夜风有些难得的微凉,连蟋蟀也乘着难得的凉意悄然入睡,杨家大院里漆黑一片,只有垛子墙旁边的小炮楼里有值夜的点点油灯。 除了值夜的人大概只有春儿醒着吧,她拖散着鞋子幽魂一样向后院走去,一手抓着上次没有用完的那包烟土,一手攥着她爹在世时用过的旱烟杆。 伍哥今天晚上没住在后面的小木楼里,因为他以为杨茂德会留在主院,实际上杨茂德也想要留着主院,不过阿祖生气没答应罢了,她手疼脚疼正窝了一肚子火哩。不能对公爹,也不能对三个妹妹发脾气,只能委屈自家男人了,杨茂德灰溜溜的被赶回了后院。 在春儿摸进房里的时候,他也才刚睡着不久,先前他又撑过了一次发作,听马医生所说突然加重的症状其实是好转的迹象,再熬几次,大概就能减到一天发作一次。 所以即使是精疲力尽浑身酸痛的躺在床上,他也是带着笑沉入梦乡的。 梦境轻松而美妙,他梦见自己买到了一匹上好的绢料送给阿祖,她眉眼儿都带着笑说:“不能我一个人用吧?分些给妹妹们。” 她取了剪刀咔嚓咔嚓的裁剪布匹,粉碎的、凌乱的、但美丽的绢布散落了一地,心一惊,他醒了过来。 屋里不知道何时点了灯,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觉得橘色的烛光像是漂浮在青色的烟雾里。 “伍哥?”杨茂德想要移动一下手脚,却发现浑身酥软,这种香甜的舒适感催眠自己赶快睡去,头脑更加模糊起来。 “少爷,你醒了?”有声音从脚那边的床边传来,他努力集中精神才发现坐在那里的是春儿,她脸颊通红,眼神迷离手中捧着的旱烟杆里有袅袅烟雾升起,带着一股浓厚的甜香混合在空气里。 -- 第40页 “春儿?”杨茂德陡然一惊,脑袋清醒了几分,虽然还是手脚发软使不上劲,心里却清楚了几分:“你怎么又跑来了?这味道……是烟土?” 春儿带着傻呵呵的笑看着他,把旱烟杆放在嘴边抽了一口,然后微张开双唇让袅袅的青烟飘散到空中。 “我想见少爷,所以就来了。”她的神情像是喝醉了酒‘嗤嗤’的笑着,扑在杨茂德身上用迷蒙的声调说:“少爷说不抽,春儿就没给少爷抽,春儿很乖吧?”说完像只猫一样在衣襟上磨蹭着。 杨茂德看着屋里像是着了火一般的青烟缭绕露出苦笑,他现在动不了的原因是因为醉烟,一次吸入的烟土超量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看着春儿现在的样子大概也是醉烟了,但因为他现在处在禁断期,所以状况更为严重:“春儿,把窗户打开,透不过气。” “不能打开,打开就会有人进来哩。”春儿又磨蹭了几下:“少爷,我是偷跑来的,我想问少爷……嗯?问什么?” 她坐直身体回想了片刻:“问少爷,春儿错了?” 杨茂德看她醉眼朦胧的样子赶紧劝道:“春儿,你以前可没抽过烟土,赶紧熄了把窗户打开,这么下去要出事的。” “出事?哦,出事,春儿今天挨打了哩。”她反手撩起衣服把裸露的后背对着杨茂德:“少爷看到没?好疼的。” “春儿。”杨茂德低吼一声,他想大声也大声不了:“听话,这个东西害人得很,赶紧熄了。”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接近于一氧化碳中毒,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心跳过速,说话声音大了都恶心得不得了。 春儿愣了会儿:“害人?少爷说这是害人?” “嗯。”杨茂德耐着性子:“春儿,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抽大烟,以后不会了,把烟熄了再帮我把窗子打开好不好?” “少爷错了?”春儿迷离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片刻变成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下来:“少爷错了,春儿错了?夸春儿乖也错了?送春儿头油也错了?两个人的秘密也错了?” “推少奶奶错了?” “喂烟土错了?” “守在少爷房里错了?” “还是说,当初让春儿进主院就错了?”她说得神情激动,挥舞的旱烟杆重重的磕在床沿上,沉重的黄铜烟锅被磕飞出去,里面燃烧的烟土在空气中崩散成许多火星。 看着烟熄灭,杨茂德松了一口:“不是春儿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 “少爷没错。”春儿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错的是烟土,对吧?少爷说它是害人的东西,是它害了少爷对吧?” 杨茂德看她神情激动只得顺着话应答:“是,春儿莫哭了,回去睡觉好不好?” “好,春儿不哭。”春儿抹掉脸颊的泪水,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脸颊:“少爷也睡觉。” “恩,走之前帮我把窗户打开。” “不能开哩。”春儿的眼睛幽幽的闪着光:“不能开,那个坏女人会爬进来的,少爷别怕,春儿保护你。” “少爷睡吧,春儿帮你。” “帮你。” 杨茂德看她不像清醒过来的样子,也懒得再废话,闭上眼睛积蓄力气,要这是在这么浓的烟土屋里呆一晚上,他别说戒烟,怕是会醉死在屋里头。 ☆、在罂粟火海 等感觉到春儿离开床边,听到她下楼梯的脚步,杨茂德努力翻身想要坐起来。 头晕,恶心,手脚乏力,天地颠倒。同样难受,但又是另一种不适的滋味,他努力了半天,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动了没有?或者在努力的只是自己的脑子?通向楼下的门黑漆漆地仿佛是遥远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向那个方向伸出手,第一次从心底反省自己的轻浮与浅薄,原来所有的自信与得意不过是自诩,在危险面前他从来不是特别的那个。 十三岁那年他没有学会这一点,所以上天才在今天再一次的教育他。 ‘噗通’,终于从床上翻了下来,却被床铺的落差摔得岔了气,眼前一黑掉进黑甜的梦乡,青烟依旧在屋里缭绕盘旋,而木条地板的空隙里有从一楼渗透上来的新鲜空气,他为自己做的最后努力没有白费。 “阿祖真是个坚强的孩子。”阿祖记得自己的老爹曾经摸着她的头顶这么夸奖过,一个十岁失了母亲,父亲又常常工作不在家的孩子,独自生活,独自上学,独自长大。 阿祖好像已经习惯了独自面对和独自想办法解决问题,哭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没人教她,但她却很明白。孙大娘在她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有时晚上会过来看望她,阿祖从来不让她进门,虽然她总说父亲叮嘱晚上要关好门窗不让人进来,其实她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想要有人陪伴。 寂寞是个奇怪的东西,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发觉,但是习惯两个人在一起以后,再有人离开时它就会冒出来。 阿祖不喜这种感觉,所以她宁可一个人。 虽然在别人眼里她可能是不幸的,但阿祖自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从小到大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善意。温柔勤劳的母亲,常常略带歉意的和善父亲,热心的邻居,开朗的老师,友好的同学,虽然她总是刻意保持彼此间的距离,但总有善意的手伸向自己。 许多记忆碎片,像雨中的池塘被涟漪翻起出现在梦境里,父亲偶尔带回来的点心,孙大娘送来的饭菜,防空洞里老师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掌,同学的笑脸,她和许多美丽擦肩而过,虽然她常常对自己说宁可一个人,但她从没有真正一个人过。 -- 第41页 而现在她有了新的家人,虽然她还没有家人这个词语的自觉,但是小脾气的公爹,聪慧乖巧的妹妹,还有那个在自己受伤后能陪着自己身边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关了房门也挡不住他走进来,阿祖有了这样的认知。 她不再是独自一个人,新的家人,就像是晚归的父亲,是她必须开门的那个人。阿祖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湿润,第一次她如此清楚的意识到,她和春儿之间并非孩子间的赌气,这是场关于家人之间的守护之战。 屋里有柴火的烟味,红色的窗纱忽明忽暗,阿祖还有些刚睡醒的蒙然,坐起身愣了片刻才觉得屋里的温度异样的高,从红色窗纱后透过来的那绝不是阳光。 “烧起来了!”她推开木窗,看着眼前这片奇景,妖娆的罂粟在火海里随着热浪摇曳,那花像是带着活生生的灵魂在悲鸣,从鲜活滋润变得干枯最后达到燃点化为新的火舌。 木楼被罂粟的火海包围,隔着七八十米阿祖也看不清木楼是不是也在燃烧,但是二楼房间里柔和的灯恍若星辰,他还在里面!他还没发现着火!难道,发作了? 阿祖来不及思考罂粟花海变成罂粟火海的原因,她扯了架子上的毛巾冲进浴室,从窗外拉进竹管放了水将毛巾打湿包裹住头发。 女生就是女生,阿祖上过火场自救的课程,但她记得的首要一条不是用湿毛巾掩捂口鼻,而是老师说的头发是身上最容易燃烧的物质,包好头发她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还要隔烟,一时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寻找新的毛巾。 这时的木楼里,春儿喘着粗气靠在一楼的门口,虽然抽鸦片让她精神极度亢奋,但连续三个小时搬运柴火,虽然都是捆扎轻巧的干罂粟株,却也足足有两间屋的量,这让她累得不轻。 看着终于开始熊熊燃烧的罂粟火海,她露出畅快的笑意:“烧掉,都烧掉,少爷没错。” “春儿没错。” “哈、只要都烧掉,还和以前一样。”她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火海的动作,目光越过燃烧的火墙:“哦,还有一个地方。” 她摇晃着站起来,走进木楼片刻出来时,手中提着一个二十斤的塑料油壶,里面晃晃荡荡的装了大半壶桐油:“还有一个地方,烧了,烧了。” “连那个坏女人一起,哈哈、哈哈。” 穿越火墙而来,和穿越火墙而去的两个女人,在木楼前不远的地方遇到。 “你这个妖怪,你这个坏女人!”愣了一下的两人,还是春儿先反应了过来,她瞪圆的眼睛倒映着火光,狞厉的表情像是要择人而噬的妖魔,扑过来用手上提的油壶重重的挥击向阿祖的头部。 阿祖惊叫着躲闪摔倒在地,手上掩捂的毛巾都掉了在地上,烟雾让她呛咳着,和身边随时会扑过来舔舐皮肤的热浪比起来,春儿不断击打在后背的疼痛显得微不足道。 “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哈哈、哈哈。”春儿看着狼狈趴在地上蜷缩一团的阿祖大笑出声:“烧死坏女人!” 她拧开油壶的盖子,想要搬起来向阿祖倾倒,但先前激烈的动作让她一时气力不济,喘息着咳嗽着扶着油壶气喘吁吁。 阿祖趁机滚动着向着木楼的方向爬去,没几步便觉得小腿一阵剧痛,回头看到春儿抬脚重重的踩踏在她的小腿上,原本的擦伤被压在泥土里蹂躏,阿祖疼得脸色发白,心里腾起无边怒火,用另一只脚踢向春儿的腿。 春儿也摔倒在地,她伸手攥住阿祖的衣服,一只手费力的拖动油壶,晃荡出来的桐油四下飞溅,落在地上引来周围青蓝的火苗,就附着泥土也开始幽幽燃烧。 “放手!放手!”阿祖挣扎着,青烟熏得眼睛胀红流泪不止,四周的热浪让裸露的皮肤开始灼灼的疼痛,难道要这么葬身火海?死亡的恐惧让她陡然生出力气,她拖着春儿向前爬行,棉布裙子的肩带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音。 那不断崩裂的棉线像是她脑海中理智的弦,等到终于一侧的肩带断裂开从肩头滑落,阿祖尖叫一声,跪爬起来反手推拽春儿的头颅:“放手!你这个疯子!” 春儿死死攒着衣裙就是不松手,只是间或着抖动肩膀发出渗人的低笑。 “你松手!松手!”阿祖摸索着想要寻找更有攻击性的东西,但这里是平坦的田地连大一些的土块都没有,终于被她摸到一个大块头沉重的东西,也没看是什么便没头没脑的向春儿砸去。 等她松了手,阿祖才发现两人都一头一脸的桐油,刺鼻的味道在柴火的烟雾里也十分明显。 阿祖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向木楼跑去,背后的火海变得更加灼热。 木楼里也聚集了青烟,但氧气的含量远比火场里高,阿祖转身关上门瘫坐在地上一边呛咳一边用力喘气,肺里刺疼无比,等手脚不再颤抖她爬起来向二楼移动,这木楼虽然离罂粟田有几分距离,但被包围在罂粟火海中间,万一风向一变把火苗吹过来也有燃烧的可能,这可是纯木头的房子。 刚到二楼门口她就一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杨茂德,脑子嗡一声,只剩下四个大字:杀人焚尸。 被烟熏红的眼眶里迅速凝聚了大颗的泪水,她扶着门框哭的天昏地暗,这样的痛哭还只有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又要失去?她捂着胸口哭得哽咽难平,孤独,惶恐,不安,委屈,苦痛,她一边哭着一边发现自己原来累积了这么多负面的情绪。 -- 第42页 屋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呻吟,片刻响起杨茂德的声音:“……阿祖?” 失而复得的欣喜刹那间让阿祖充满了力量,她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我在这里,你……没事?” 杨茂德晃了晃还是闷沉沉的脑袋,不确定自己晕过去了多长时间,抬头看看还是青烟缭绕的屋子:“扶我去隔壁,这屋里有烟。” 三个小时过去,屋里原本的烟土青烟早已消散,现在的青烟是外面罂粟火海的烟雾。 “哪个屋都一样。”阿祖扶他靠坐起来:“能走动吗?我们要先出去,外面着火了。” 杨茂德发蔫,看了看阿祖狼狈的样子道:“咋这个样子?头上包着毛巾是要下地?”目光落在撕裂的肩带还有沾满泥土的裙子上,终于发现事情好像很严重:“咋弄的?” 阿祖带着哭后的鼻音把事情说了一遍,杨茂德拖着发软的双腿移到窗边向外望了望,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起来,看着浑身散发出寒意的男人,阿祖伸手拽着他:“我们能跑出去吗?” “木楼这边暂时没事。”杨茂德坐回床上,用手扯了阿祖头上包着的湿毛巾:“你去对面屋里头洗洗,箱子里头有我的衣服,先换上。” “烧死在这里还用打理遗容?”阿祖擦擦脸没好气的说。 杨茂德揉揉她微湿的黑发:“瞎说啥,马上就要天亮了,外头说不定已经发现这里着火,你想这个样子出去?” “怎么出去?四周都是火。”阿祖虽然还是抱怨,但到底走到柜子前翻捡了一件细棉灰色的长袍走到隔壁去梳洗。 ☆、逃离火海吧 外面确实已经发现了后院失火,第一个发现的还是田二婶,她起得比平日早,因为知道黄婶子要照顾春儿,估计今早不会来大厨房帮忙煮早饭,所以她特意比平日早起了半个小时。 端着瓷盆出来打水洗脸,片刻整个院里的人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跟她住一个院子的田大一家,还有黄婶子。 外院乱成一团,等伍哥赶到组织人开始挑水灭火,炮楼子里值夜的人被骂的狗血淋头,天蒙蒙亮这会儿人正犯困,值夜的人熬不住睡着了,所以田二婶才成了第一个发现失火的人。 “这坡道窄得很,莫要一个一个挑水走,就排一排,把水桶传上去。”伍哥指挥着。 “伍老弟莫在前头,四叔和诚娃子,你们两个站在火场边上帮忙泼水。”田二叔说,这火场边上烤人得很。 诚娃子倒是二话没说就跑上去了,杨四叔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情愿,他平日里仗着是杨家的本姓族亲总是占小便宜,像是守夜这活儿辛苦可是有额外添补的,所以他总是抢着要做,这回失火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可全是值夜人的责任。 “咋?不想站前头?”田二叔冷笑道:“捡屎狗儿跑的飞快,你不想上去,回头莫怪我不帮你说话。” 杨四叔老脸一红:“屁,老子又没说不上去。” 田二叔拦住伍哥:“让他去,不然回头咋个跟老太爷交代?你先找少爷去,这后院挨着少爷的院子,也不晓得少爷看到没有。” 伍哥这才一惊,虽然少爷住的院子隔着罂粟田有条阴沟和田坎,但也是挨着火场的,他赶紧调头往主院跑。 几步就被一脸惊慌的黄婶子拉住:“伍哥儿,有没有看到春丫头?” 伍哥摇头:“没,春丫头能下床了?” “我也不晓得啊,我早上起来就没看到,还以为她去了厕所,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 “这会子人来人往的乱得很,你先到处找看看,我要往主院里头去。”伍哥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杨茂德的屋里自然没有人应声,伍哥推门也是从里面栓起来的,他高声喊了几句里面没有反应,倒是杨老爹和三个姑娘听到外院人声鼎沸跑过来查看。 “把门踢了。”杨老爹沉着的吩咐。 伍哥脚下发力,嘭一声木门里的木栓被踹飞,门扉敞开一眼就透过大敞的窗户看到后院的罂粟火海,青烟热浪从屋里冲了出来,红色的窗纱烈烈的飞扬着,像是迎合火浪的舞蹈。 “屋里头没人,往后院的窗户开着,怕是去了木楼。”伍哥看着窗边摆放的小椅子:“少爷翻窗子不用搭板凳,过去的肯定是少奶奶,少爷昨晚回后头了?” “我哥一直都住后院的。”茂梅急得跺脚:“咋办?木楼那边没烧吧?” “看样还没烧过去。”伍哥顶着火浪探头看了看:“这头离木楼近不少,火也比路口子上小。” 又低头看了看地上:“哎,少奶奶放了竹管子在外面一直淌,阴沟里头蓄了水,难怪火没烧过来。” 阿祖可没想那么多,不过是慌忙间没顾得上把塞子塞回去罢了。 “喊两声看看,这边喊能听得到。”茂菊张望着:“我看到楼上好像还有灯。”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泛白,再加上火势变大,木楼的烛光不如阿祖看到时显眼。 “少爷,少奶奶。”伍哥把两手罩在嘴边:“你们莫事吧?” 如此喊了几遍,对面二楼的窗户打开,出现了杨茂德的身影,隔着火浪他挥舞着阿祖用来裹头的毛巾,虽然他也想喊,但热浪已经逼近木楼,烟雾和火星四处弥漫,开了窗户小片刻又不得不赶紧关起来。 阿祖看着下面燃得更加猛烈的火海,原来燃烧的干罂粟株已经将新鲜的罂粟花点着,火势更大而且有更加难闻的青烟:“怎么办?” -- 第43页 “等不到他们灭火,下头烧到楼跟前了。伍哥在我们屋头的窗子跟前,这边直跑过去七八十米,我们自己跑过去。”杨茂德说着用茶壶到了满满一杯水喝掉,又到了一大杯递给阿祖。 “跑过去?”阿祖想想先前自己过来的情形打了个冷颤:“我过来的时候火还小,现在下面烧成这个样子,我们能跑得过去?” “等木楼也烧着了,更跑不掉。”杨茂德卷起床铺上的薄被,将它塞进隔壁水缸里,再取出来时已经湿哒哒的滴着水。 阿祖也将架子上洗脸的毛巾和自己刚刚包头发的毛巾都浸湿,两人系在头上挡住口鼻。 “用这湿被子遮挡一下,没问题,相信我。”他握了握阿祖的手,虽然依旧冰冷,但却神奇的安抚了阿祖焦躁的心。 两人用缸里剩下的水湿了衣袖和裤腿,杨茂德蹲下身细心的,将阿祖身上自己那套过长的裤脚扎紧系在脚裸上,顺便摸了摸她的雪白脚背,有些庆幸她不是三个妹妹那样的三寸金莲,不然想跑也跑不动。 他们做着逃亡的准备,伍哥那边也做着想要直线过去救援的准备,他跳出来站在湿润的阴沟里,从窗户外面将屋檐下搭起的竹管掰断,水流从他头顶洒下浇湿一片。 “不行,这水流太小了。”伍哥抹一把脸色是水渍:“老半天才能攒一桶水。” “进水管子那头也堵了的,就在洗衣服的池子那边,我去开。”茂兰想起这泉水是从山上导下来,先经过洗衣服小池竹林那边的蓄水池然后分流出来的。 “就算是开了塞子,水也大不了多少。”茂菊叹气:“小妹你来扶着爹,莫让他进去。” 防止杨老爹咳嗽,三个姑娘严令他只能站在外头的院子里。 茂梅应声扶着杨老爹的手臂,惊异的看着三姐转身往外走:“三姐干啥去?” “我去喊人来,从小厨房那边水井里打水。” “咦?你要去外院?”茂梅惊讶,回头看看杨老爹,他皱着眉头盯着火场的方向,对茂菊的话毫无反应。 “嗯。”茂菊应答着已经转过路口不见。 片刻,乌泱泱进来十几个人,领头的是田二叔和田二婶,人人都提着木桶,路过杨老爹身边的时候就七嘴八舌的问候。 杨老爹颓然的点头:“去给伍哥儿帮忙吧。” 大家应了声在田二婶的带领下直奔小厨房水井的方向,队伍里的陈家诚娃子还偷空回头看了眼茂梅,先前看到的三小姐是桃花的话,四小姐就是朵梨花儿,他这样想道。 茂菊在冬儿的搀扶下回来,茂梅赶紧搬来条凳给她坐,看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脚疼,三个姐妹里她裹脚的日子最短。四岁到五岁一年,五岁时候娘过世以后没人监督她,所以她的小脚是三个姐妹里最大的。 茂兰也还好,因为当初爹是反对裹小脚的,所以她是过了五岁才开始裹脚的,只有三姐从三岁开始到六岁挨过了三年,娘过世以后她也懒得放,常说自己反正不爱做家事,要走要动的时候少。 杨老爹不肯坐,依旧坚持着站在原地看着,一桶一桶的水递到伍哥手里又由他泼洒在火上,火势有没有减小他看不清楚,只觉得这红彤彤一片烧得他眼底发干。 水桶里的水泼洒在路上,屋里,再被人践踏出软软的泥,诚娃子走得急在台阶下来的路口上脚下一滑,连人带水桶摔倒在地。从后院回来的茂兰低呼一声,连忙去扶起那只歪掉的水桶,里面只剩下少少的半桶水,诚娃子赶紧爬起来,连声道歉脸涨得通红。 杨老爹被转移了视线,冲他摆摆手:“人没摔到就没事。” 这时屋里头发出更大的喧哗声,就见突的从窗口蹦进一个人,看身形像杨茂德,杨老爹赶紧向前几步,只见那人回身向着窗口,片刻又一个人被他拽着跳了进来。 “嫂子!”扶着他的茂梅一下松了手跳起来:“哎呦!是我哥和嫂子!” 等屋里的人被簇拥着走出来,杨老爹看着神色狼狈的儿子和媳妇,腿哆嗦了两下到底没走得动,便开口说:“好、好、没事就好。” 声音一抖眼睛里泛起泪花。 杨茂德又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爹,让你老人家担心哩。” 杨老爹俯下身摩挲着他的肩膀:“你这娃子、你这娃子……”后头的话被哽咽在喉咙里。 “嫂子,你莫得事吧?。”茂梅带着哭腔扑倒阿祖怀里:“咋个会烧起来了哩?” “我也不知道,醒来看到失了火,我就去叫他。”阿祖顿了顿,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起火场里遇到春儿的事情?因为推她一下,春儿就被打了二十鞭,这放火的大罪过会怎么处理?她抖了抖,还是先私下跟杨茂德商量一下再说。 杨茂德也隐隐猜到了这事跟春儿有些关系,看看一屋子人他也沉默了片刻,最后决定还是和杨老爹商量商量再决定,春儿肯定是不能留下的,还是送回黄家梁比较妥当。 伍哥翻窗进来:“还继续浇水不?看这个势头,怕是救不回来啥,等外头灭了木楼也烧起来了。” 杨老爹叹口气:“那就莫费劲了,就是四周围看顾好,莫要烧到外头。” “那把外头引水沟挖开,往头里放水吧。”伍哥点头:“隔着田坎那三面又莫得东西烧不到外头,这边让人盯道点就行。” -- 第44页 “嫂子拿了衣服去我屋头换吧。”茂兰扯扯阿祖身上又湿又脏的衣服,噗嗤一笑:“咋个穿我哥的衣服?” “袖子和裤腿长,不容易烧着。”阿祖想起自己那件沾满桐油的破烂衣裙,艰难的挤出一点笑。 春儿,应该没事吧? 不知为何,她心里十分忐忑。 ☆、作死的春儿 梳洗完的阿祖和杨茂德坐在饭厅里,面沉如水的杨老爹微阖着眼坐在自己的大藤椅上,三个姑娘去了厨房煮早饭,虽然后院的火还没熄灭,但是大家已经开始恢复以往的作息。 黄婶子和伍哥几人组了小队伍在老院里搜索失踪的春儿,后面跟着七八个起哄的半大孩子。其他男人扛着锄头开始疏通田地边缘的引水沟,女人们也没闲着,大厨房也升起袅袅炊烟,田二婶她们在煮早饭。东跨院也开始煮猪食,圈里的猪仔才不管你火不火灾的,一早起来就哼唧哼唧的开始催食。 伍哥看眼一脸惶然的黄婶子不知该如何安慰,春儿失踪的时间太过微妙,大家虽然还不议论但心里只怕早就认定了火灾的元凶,黄婶子自己也猜到了吧,所以才这么惊慌失措。 饭厅里知道了事情原委的三个人也沉默着,阿祖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伤痕,杨茂德摆弄着手里的白药小瓶。 终于还是闭目的杨老爹开了口:“不管咋样,先把她们两个打发出去,这事情说到底还是德娃子不好,就莫要再揪春儿的错处了,后院的罂粟烧了就烧了吧,明年再种。” 杨茂德皱着眉头:“其实明年我也不想种了,上回去县城遇到李科长,他说上头又要加“窝捐”税,今年是“六年禁绝计划”的第五年,上头开始派人下来查禁,各地方把“懒捐”税都调低了。” 民国政府对于种植地主大户有两种烟土税,“窝捐”和“懒捐”。种罂粟的要交所谓“窝捐”的罚款,按照种植罂粟的数量,一窝罂粟罚款三角,从今年开始涨到了五角,杨家后院种植的罂粟今年要交“窝捐”一千九百元。而“懒捐”是针对不种植罂粟的地主征收的,一年固定八百元,今年降到了五百。 反正就是种不种都得交税。 “要是不种罂粟,这地里头一年要多刨出“懒捐”税那就艰难了,再加上烟土上的利润一年少两千块哩。”杨老爹咂咂嘴有些不舍。 “没那么多了,听说外头现在都在用“红丸”,而且这几年云南土慢慢泛滥进来,本地烟土掉价得很,头前问的时候一两才三块五。” “红丸”是小鬼子用吗啡加糖精制造,大连就有红丸制造中心,后运进上海,销售到长江流域,从抗日战争开始,日伪占领区的红丸就泛滥成灾。随着战争的白热化,“红丸”成为日本特工工作的一种手段,他们指使日本浪人制造毒品和贩卖烟土,并责其深入各地,勾结本地的地痞、流氓甚至丧尽天良的官吏,探取种种情报,向军部、使领馆、特务机关汇集。 “三块五?”杨老爹吃一惊,年初的时候一两还五块哩:“唉,这世道乱得很,上头一个政策下头就跟到变。但那些军阀大爷们咋个也不得甩了这块肥肉,先等看看明年再说。” 杨茂德点头,现在的四川省主席刘湘以三字起家,一曰“烟”,二曰“盐”,三曰“统”,即烟土税、盐税、统税。手下二十一军就设有“军实科”,由他的舅子周成虎为科长,公然在军事机关制造吗啡原料“粗子”,而四川也多银行如潘文华的重庆银行,唐式遵的建设银行,邓锡侯的通惠银行,刘文辉的济康银行,杨森、王缵绪的大川银行等等,都是地道的鸦片银行。 戒烟禁毒,阿祖看到的是清水一样学生圈里的阳光一面,而杨茂德打交道的是水下沉积的腐烂淤泥。 “这几天你去跑跑孙保长家,看能不能把今年的“窝捐”改成“懒捐”。”杨老爹虽然先头说了不要怪罪春儿,但这一把火烧掉了杨家四五千块钱,他小气的性子自然气得肝都疼。 要改这税,得先去找孙保长提交申请,然后去区政府盖章,上头派人来核查过后才有更改的希望,这来来去去的跑路不说,花钱也是免不了的。一千九改成五百,到最后真能省下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 杨茂德揉揉眉心颇有些疲倦,升起几分,自作孽不可活的感慨。 阿祖还是低着头研究手上的伤口,对于他们父子两个在说的话题,她几乎一无所知,有种排挤感萦绕在她周围,早知道就坚持跟妹妹们去厨房好了。 刚想着就见茂梅端了托盘进来,热腾腾的粥还有泡菜特有的酸香交织在一起:“这一早上乱得,冬儿也不晓得跑哪去了,想喊她弄点新鲜菜进来都找不到人。” “嫂子你身上有伤,这泡菜莫多吃哦,不然这伤不容易收口哩,来,这是二姐给你煎的蛋。”茂菊把一只小碟放在阿祖面前,里面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躺在上面,她抬头看看,其他人也有不过只有一个而已。 杨老爹拿起筷子戳一戳:“咋个没放葱花?” “那来的葱花?”茂菊回瞪一眼:“四妹子刚说没听到?早上没见冬儿,不然炒盘新鲜菜给嫂子吃,哪里用她吃泡菜。” “你不晓得自己去找?这里去大厨房就几步路,大厨房莫得,往菜园子也莫多远。”杨老爹搅这碗里的粥散热一边嘟囔。 -- 第45页 茂兰一脸惊讶,手里拿着的一碟泡萝卜丝也忘记放下:“你说啥?” 杨老爹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三个姑娘,叹了口气:“以后莫要总窝在主院里头,菜园子里头自己去,冬儿我也喊她搬回自家住。” 养得再久也不是成不了自家人,这是这几日春儿事件给杨老爹的感受。 “我们能出去?”茂梅几乎用欢呼的声音问:“可娘说……、。” “娃娃。”杨老爹打断她:“你娘死了六七年了哩。” “我平时也没想拘着你们,就是看你们都不爱往外头去,所以也没说啥。”再说你们那小脚也走不了多远:“但现在你们嫂子进门了,这屋头里外的事情都要慢慢交给她打理,你们三个跟着她好好学。” 说着杨老爹又转向阿祖:“茂兰今年虽然才十五,但我们这里的女娃娃十七八岁就嫁出去了,屋头的活计安排你多教她些。” 阿祖想说活计安排什么的,自己都两眼一抹黑,但看着公爹殷勤的眼神只得点了点头。 茂兰被他老爹那句十七八岁就嫁出去的话说的面生红云,低头喝粥不搭理拉着她叽叽喳喳,表达自己兴奋之情的茂梅。 “有啥好高兴的?走路脚疼。”茂菊给她泼冷水。 茂梅想起早上她脸色发白的样子:“三姐也把脚放了呗,养一养总会比现在好些的,你不是最想去菜园子?” 茂菊被她点中心事,只能傲娇的哼一声,扭头不搭话。 阿祖也抿嘴笑,这个三妹最是爱些花花草草,虽然从没出过门,但菜园子里啥花开了,啥能吃了一门清,前几日豆荚开了紫色小花她都叫冬儿采了一把,插在自己屋里的花瓶上,当然是躲着杨老爹的,不然看到肯定要挨骂哩,农家里咋能这么糟践庄稼? 饭桌上洋溢开热闹的气氛,早上那火灾的阴影似乎都被少女的脆嫩笑言所驱散,可惜好心情维持了一刻便被打破。 饭厅外传来一个变调的中年男声:“德少爷,德少爷!了不得哩!后……后头烧死人了!” “杨四叔你说啥?”杨茂德站起身,看着跌撞在门口的杨老四。 “烧……烧死了,后头,挖沟的时候,田里……有个手。”他面色难看比划着,语无伦次。 “茂德。”杨老爹给儿子使眼色:“跟他出去看看。” 杨茂德也注意到站起来摇摇欲坠的阿祖,和自家三个妹妹发白的脸色:“四叔莫急,走,看看去。” 阿祖伸长发抖的手拉了他的衣角一下,嘴张了张想说自己要去,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你在这里等着。”他语气坚决,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等我回来再说。” 阿祖目送他走远,觉得被握过的手指开始隐隐的发起热来。 大厨房的后院挤满了端碗的人,男男女女大家都端着玉米糊糊的粥碗,或站或蹲着目光不时看向后院的方向。 杨茂德过来的时候,通往后院的路口上伍哥和几个男人守在这里,看到他过来便让出路口,让他和伍哥还有杨四叔上去。火场外围的火势有所控制,主要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了,但靠近木楼的地方火势更大,哪里原本有摊晒罂粟时用来搭架子的木桩,现在都在熊熊燃烧,再不久这火苗就会吞噬中间的木楼。 “就在前头。”杨四叔向北边一指:“靠垛子墙那边,放水的时候我来清理那边的沟道发现的。” 杨茂德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隐隐嚎哭的声音。 “是黄婶子在哭。”伍哥长叹一声:“田里那个……估计是春儿。” 杨茂德心里也咯噔一下,没想到阿祖的担心成了现实。 在田埂上披头散发痛哭的黄婶子,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爽利劲儿?田二婶抱这她一起跌坐在地上,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自己也在抹着眼泪。 “少爷,少爷。”黄婶子看到杨茂德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春儿她……她被人害了哩。” 杨茂德一听她说这话便拧了眉毛,往田地里看去,这一块儿被泼了水浇熄了火苗,田里的女尸没有被烧得漆黑,但也已经面目全非,直直伸长的手臂向着人群的方向,衣袖已经烧成黑色的附着物,偶尔还有枯黄的皮肤残留的手臂上,一只脏黑但还能看出绿色的手镯套在上面。 “黄婶子怎么知道她被人害了?”杨茂德收回视线,缓缓的蹲下身看向黄婶子。 妇人被他问的一愣哭声断了断:“……春儿……死了啊,不是被人害了……咋个会死?” “早上从火场里跑出来的,只有我和少奶奶。”杨茂德板着脸:“黄婶子是说,春儿是被我们两个害了的?” 黄婶子捂着嘴,半响摇了摇头。 “婶子觉得,我和少奶奶,还有……春儿,是谁放了这把火?”他目光落回到女尸手臂的镯子上,那是十五生辰他送礼物,春儿挑了一个镯子,而冬儿挑了一支银簪子。 黄婶子还是拼命的摇头,呜咽的声音从手指缝里蹦出来变得细密零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在这里,我……也不想知道。”杨茂德站起身眼睛依旧没从那只镯子上离开:“婶子……想知道吗?” “黄嫂子起来吧,不管咋样……总要把春娃儿送到她爹那边去。”田二婶擦着眼泪拉拽。 黄婶子像软泥一般摊在地上,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像是支离破碎的人偶,春儿只是佃户的女儿,要葬也要运回黄家梁去。 -- 第46页 ☆、雷雨前的夜 “睡不着?”杨茂德放下手里的书,侧头看着身边辗转反侧的阿祖。 她干脆坐了起来:“有点热。” 就一条宽松的睡裙,拖某人的福报废以后,让她睡觉也要全副武装,看来明天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制一条新睡裙。 侧耳倾听,有隐隐雷声和更加鼓噪的蛙鸣,她原本以为后院那么大的火,蟋蟀和青蛙都会被烧死,现在看来纯属瞎担心。 “外面打雷了。”她拿起蒲扇轻轻摇晃,解了布衫的扣子露出白皙的脖子。 杨茂德看了一眼便垂了目光:“恩。已经过了夏至,雷雨天变多了。” 屋里继续沉默着,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阿祖倚靠在墙壁上,目光望着紧闭的窗户,红色的窗纱偶尔微动着,是从缝隙钻进来的风。突地一亮,那是一闪而过的电光,瞬间将窗棂的雕花倒映进来形成黑色扭曲的影子,透过那一瞬的光亮,阿祖看到了木楼残骸燃烧的橘色火焰。 “下雨的话……明天火就会熄了吧?” “嗯。”杨茂德依旧看着书,随意的嗯了一声。 阿祖咽了咽唾沫:“她……既然能跑到垛子墙那边,为什么没逃出去?” “醉烟跟醉酒一样,她要是脑子清楚也不会放火。”杨茂德叹口气抬头:“不是你的错,别瞎想。” “她真的……被送走了吧?”说来阿祖是不信什么鬼神的,但是春儿的执念太深,她总有种感觉,那个女人一定非常不愿意离开这里。 “恩,这会儿应该早就到黄家梁了。”要不是孙保长家婆娘较劲儿想多要棺木钱,上午头就该把春儿送出门了。 “黄婶子真的不回来了?”田二婶跟着去送,黄家人在大院里头住了二三十年,到头来走的时候不过两背篓东西。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免得想起来就要伤心一场。”他挑了蚊帐出去从桌上倒了杯刺五加泡的茶水,微苦的味道在嘴里泛开,迎着雷雨前的风站在窗口,看向外面还在冒着火苗的木楼,空气里还夹杂着淡淡焦糊的味道。 又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木楼边上晃过,再借着火光仔细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你今天好像还没发作过。”阿祖看他弯着腰向后院观瞧,心里一阵不舒服连忙转移话题。 “嗯,不过应该快了。”杨茂德放下纱帘:“看这个势头以后应该会变成一天一次,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固定时间。” “那我再去给你熬一碗药。”阿祖也下地穿上鞋:“马医生说发作之前喝一回,发作的时候就能好受些。” “好。”他放下杯子:“我陪你过去。” 在饭厅隔壁有专门熬药的小屋,铁皮小炉子烧的是煤块儿,二十四小时都留着火。点上防风的油灯,两人开了门出去,雷雨前的风夹杂着湿润的阴冷,从屋檐下呼啸而过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闪电的白光一滑而过,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黑白两色。 杨茂德抬手挡了挡阿祖头上的风,她揉揉眼睛向院子对面回望,刚刚的一瞬间在天地一片黑白色里,她似乎还看到了两个红点,这时候再看过去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眼花? “走吧,一会儿要落雨了。”杨茂德把灯举高,伸手牵了阿祖的手。 “嗯。”她回转身微微挣了挣手掌:“疼。” “哦,对不起。忘了你手上有伤。”他说着却没有松手,只是微微下滑攥着她的指尖。 穿过小巷道就看到煎药小屋里点着的灯,这么晚还在里头熬药,怕是公爹又咳嗽了? 阿祖加快脚步小跑过去,推了门果然看到茂兰和茂梅在里头。 “公爹又咳嗽了?” “大哥,嫂子还没睡哩?”茂梅看到嫂子过来嘻嘻一笑:“没,不过一变天他总就爱咳嗽,所以先熬了备着。” 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臭味,阿祖也笑道:“这药味不好闻,但效果真的不错。” “嫂子是过来给我哥熬药的吧?”茂兰说着已经把另一个瓦罐放到的小炉上:“这药下午刚换的,再熬一水?” 阿祖点头:“嗯,我来吧。” 茂兰拦了她的手:“就加个水的事。” “公爹喝这个药不能空腹,屋里准备吃的了吗?”阿祖也不争,只是拖来两条长凳让大家坐。 “嫂子买的鸡蛋糕还有些。”茂梅往阿祖身边挤了挤:“我想吃他都不让把我,嘿嘿,他想吃薄荷糖我也不让把他。” 阿祖噗嗤一乐:“鸡蛋糕还算松软就是买给公爹吃的,伍哥说你喜欢吃的那种豆沙饼我没有买,但是称了糖回头我做给你吃。” “嫂子会做糕饼?”茂梅眼睛一亮,十一二岁的娃娃正是爱吃甜点的年纪。 “太难的我不会,简单做些吧。”阿祖捏捏她的脸颊,残留不多的婴儿肥,小姑娘已经开始抽条长个了。 茂梅在她肩上讨好的蹭蹭:“我就爱吃甜的哩,旧年里头黄婶子做了苞米糖,存在罐子里都留把我一个人吃了。” 说起黄婶子,屋里的气氛默了默,茂梅想起黄婶子许诺的七月里出辣椒就要一起做腌菜,这不过几天光景就物是人非了。 阿祖见气氛有些沉重连忙强笑一声说:“苞米糖是什么?我只会做炒米糖。” 说到甜食茂梅来了兴致便细细的解说:“就是把苞谷米用水煮了然后晒干,放到锅里炸成苞米花,最后粘上一层白糖,又香又脆的。” -- 第47页 “哦,那和炒米糖差不多,就是晒起来要花些时日。”阿祖点头。 “现在这日头好得很,冬日里要晒个把月,现在估计三五天就成了。”茂兰在一旁接话:“回头寻个日子喊田二婶帮忙,我们多做点,那东西农忙的时候垫肚子也是好的。” 杨茂德在一旁抬头:“我不爱吃苞米糖,反酸。” 阿祖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把书也带了过来,这会儿又在翻看。 “我也不会做苞米糖,回头做点炒米糖吧,会反酸估计是因为苞米的原因,玉米糊糊喝多了不是也反酸么,炒米糖吃了应该就不会。”阿祖看到小炉上的药罐开始冒白气,便帮着茂兰从橱柜里取了瓷碗出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糯米?” “有的。”茂兰用筷子压了压药罐里查看水量:“中秋打糍粑,年底还要磨汤圆,虽然自家没有种,但是每年换油能收上来不少哩。” 说起这个,阿祖突然想起:“换油的时候我看到有一袋白芝麻,回头我们先做芝麻糖。” 茂梅巴掌一拍欢呼起来,茂兰宠溺的看了一眼小妹,阿祖含笑看着花一样的姐妹,一个童真一个已经稍露少女风情。 “药不用倒出来吗?”阿祖见茂兰把杨老爹的药罐放进一个稻草编织的网兜里,外面用一个厚棉布的罩子包裹起来。 “不用,先就这么放着,回头要喝了再倒出来还是热的。”她用火钳翻捣了一下炉子里的煤块,把燃烧猛烈的塞进炉底的白灰里埋好,再提了黄铜的大水壶灌了凉水坐在上面。 “这边也要开了。”茂梅揭了另一个药罐看了眼:“嫂子,这个要熬多久?” “马医生说,不用太浓,水沸了再煮十多分钟就行。” “好。”她放回了盖子然后转头笑眯眯的继续道:“今天中午和晚上都是我去大厨房拿菜的哩。” 阿祖因为手脚受伤,这几天被禁令不许进厨房,所以中午和晚上都坐等着吃现成的,听茂梅这么说才想起,早上公爹说以后不让冬儿再进主院帮忙的事。 “去了才知道,原来大厨房的菜种类那么少。”茂梅感叹:“我先头以为她们跟我们一样想吃啥,就去菜园子里弄啥,今天问了田大婶子才晓得,原来她们都是去菜园子里看,啥样菜长得多了就弄啥来吃。” “中午的时候不是弄了空心菜和丝瓜么,晚上我去的时候她们还是弄这两样吃,我问了过后还是大婶子去园里寻了个小南瓜把我。她们外头的人,中午是咸丝瓜玉米糊糊配炒空心菜,晚上还是一样的,后头我说了不如弄来凉拌,估计她们晚上也把炒空心菜换成了凉拌的。”茂梅说着嘿嘿的乐,看来对于能跟外面的人打交道很是开心。 茂兰笑道:“中午吃了清炒空心菜和丝瓜汤,晚上吃的凉拌空心菜和炒丝瓜,虽然配了甜丝丝的南瓜粥,现在想想还真没有连着两顿吃一样菜的时候,难怪你三姐抱怨。” “二妹手艺好,就是同样的菜换了做法还是很好吃。”阿祖不是挑嘴的人。 “三姐不乐意就不乐意呗,反正她说了明天要自己去菜园子看看。”茂梅晃晃脚:“我们也去吧。” “好。”阿祖点头。 三个女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起夏季的时令蔬菜,阿祖虽然没有种过地,但认识的品种并不比她们少。 屋外头传来轰一声巨响,很近似乎就落在附近的山头上。 杨茂德啪一声合上书页:“明天再聊,赶紧回屋去,怕是要落大雨了。” 回了房不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门缝和窗缝里挤进湿润的凉意驱散了屋里的闷热,杨茂德坐在桌边继续翻看着书,旁边放着的一只瓷白碗里半碗药汤袅袅的散着白气,扩散出植物的青涩香气,阿祖有些困顿的靠在床上,蒲扇有气无力的摇晃着。 “先睡?”朦胧中有男人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阿祖挣扎着睁了睁眼睛:“你呢?” “陪你。”一个微凉的怀抱靠了过来,她挤进去舒坦的呼了口气,片刻便昏沉沉的睡去。 ☆、孙私娘驾到 阿祖在清晨的清冷空气里醒来,后山响起清脆愉悦的鸟鸣,她以为昨晚自己睡得很好,毕竟难得的凉爽而且一夜无梦,但爬坐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其实很累,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感觉像是刚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沉重。 要说四川哪一点不好,大概就是这个了,潮湿,特别是雨后。 杨茂德睡在身边发出细微的鼾声,阿祖见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可见昨晚到底是发作过了,但是自己居然没有察觉,心里有几分歉意悄悄的越过他下床穿了鞋。屋子里到处都很潮湿,桌面上甚至积了一层薄薄的水珠,阿祖从柜子里取了新的干爽衣服换上。拿了洗脸盆进浴室从窗外扯进竹管,拔掉玉米芯子发现从里面淌出的水夹杂着泥土十分的浑浊,又等了片刻水非但没有转清,反而有黑色漂浮物流淌出来。阿祖细细观察,猜测应该是火灾时的黑色漂浮物,落在屋顶上又随着昨晚的雨水被冲刷进屋檐下的导水管里。 将竹管塞回去,她顺势向后院望一望,两层的木楼被烧得漆黑残缺,却奇迹般的并没有倒掉,没有青烟没有火苗,和周围一样湿漉漉的。看来这场火确实已经熄灭,突然从木楼一侧转过一个人影,阿祖吓一跳再细瞧却是伍哥,他大概也是来查看火势的,只见他拿着根竹竿左敲右打,木楼上不时有烧焦的木料掉落下来。 -- 第48页 阿祖拿了洗漱的东西往厨房那边的水井走去,远远就见厨房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冒烟,进了院就看到茂梅蹲在水井边上清洗筲箕里的茄子。 看到阿祖进来,她扬起脸招呼:“嫂子好早哩,咦,咋个过来洗脸?” “屋头的水变脏了。” “哦,常有的事。”她点头:“下过雨有时就这样,等半天就好了。” “你们去过菜园了?”阿祖看到新鲜水嫩的茄子。 “没呢,这是早上田二婶送来的,她说刚下了雨田里头泥得很,等上午爽爽水。” 阿祖刷牙的手一停,含糊的问:“田二婶回来了?” “嗯。”茂梅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解释说:“她这算是夭折哩,停不得葬,抬过去就直接埋了,原来的老房子都没让进。” “那黄婶子呢?” “他们先头分了家,分的房子借给老大家住了,这次回去肯定要回来的,我爹说田也均了一亩多水田和两亩旱田。”茂梅情绪低落:“黄婶子就一个人了,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阿祖沉默着,她跟黄婶子还不熟悉,所以可怜她的情绪并不能抵消春儿带给她的恶感。 “春儿咋能这样哩。”茂梅虽然不能喊她一声春儿姐,但是这七八年相处的感情却真是把她当做一家人:“就因为大哥叫人打了她,她就要放火烧死大哥?”她打了个寒颤,似乎不敢相信人心的险恶。 阿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只能继续的沉默着。 这时倒是茂菊出来解了围:“嫂子早啊。”她招呼着又转向茂梅:“啊!我上回就说茄子要削皮的!你咋个又忘了?” 茂梅白了眼大惊小怪的三姐:“这回的茄子多嫩啊,看,还是浅紫色的。” 茂菊扒拉着筲箕看了看:“嗯,那回头给二姐说莫要焯了凉拌,直接放了蒜蓉蒸出来吧。” “光吃还意见多。”茂梅嘟囔着站起身:“这茄子是弄给嫂子吃的,不放辣椒。” “不放辣椒我也喜欢。”茂菊拍拍她的肩膀:“赶紧弄去。” 等茂梅被打发走,她才鬼精的蹲到阿祖身边:“春儿是自己作死哩,嫂子莫吃心(放心上)。” 阿祖漱了口:“我以为你挺喜欢她的。” “喜欢?”茂菊用手托了腮:“要真说起来,我挺厌烦她的。” “好几回碰到她欺负冬儿,在我爹和我哥面前讨好卖乖的,跟我们也是下雨天出太阳--一副假晴。”她叹口气:“我原先只以为她就是爱面子逞能好强,那晓得她居然敢推你?” 她又叹了口气,然后严肃了神情:“嫂子,你跟她吵架是因为我哥吧?” 阿祖手上的毛巾吧嗒一下掉进盆里:“你……知道?”这小姑娘就比茂梅大一岁,茂梅还停留在馋嘴的孩子阶段,她却已经心思细腻超过了茂兰。 “原先不晓得,但这事情先后想一想也就想得通了。”茂菊站起来活动活动小脚:“她要真想放火烧人,干啥不点木楼子?估计也是挨了打想不通,赌气哩。” “不管咋说总是自己害了自己,有句话咋说?哦,自作孽不可活。”她挥挥手:“我去喊爹过来吃饭。” 阿祖洗了脸,又端了水回房准备叫杨茂德,才发现他低低的发起热来,喊一声虽然醒了却显得没什么精神。 “不吃了。”他转向里侧:“再睡会。” “你发烧了。”阿祖拧了毛巾把他掰过来,擦了额头的汗珠,用手摸一摸有冰凉和滚热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传递到手背上,冰凉的额头再放片刻却有变得滚热。 “没事。”他握住额头上的手捏了捏:“可能是夜里出汗又吹了风。” “家里有药吗?” “没到要吃药的程度。”他松了手:“睡一觉,中午叫我。” 阿祖答应着,看他立刻又沉沉睡去虽然还是不放心,却也只能等他睡饱了再说,转身从床边离开才发现屋中间的桌上又密密麻麻的积了一层水气,她拿了抹布再次擦干心里嘀咕,上回下雨也没这么潮啊。 对于杨茂德的生病,三个妹妹显然比杨老爹上心多了,茂兰赶紧找了以前的小柴胡汤,茂菊嫌弃的看着纸包上面落了一层灰:“这还是昨年小妹发烧的时候开的?” “嗯。”茂兰解了绳子:“外头有灰,里头……好像莫事。” “可以喝吗?”茂梅迟疑的问:“我是冬日头受凉发的热,跟大哥这个能一样?” “药不能乱喝。”阿祖也凑过去:“要不煮个冰糖香菜汤,以前我夏日贪凉发了热,就喝这个好了的。” 等吃过早饭,大家往大厨房这边来寻香菜,阿祖垂头丧气的坐在灶火前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边没有白萝卜。” 冰糖香菜汤是把香菜去叶子留茎和根,再加白萝卜两三片,生姜一两片,加冰糖加水煮十五 分钟而成,香菜虽然寻到了,但是她忘了白萝卜。 白萝卜是华东地区广泛种植的蔬菜,春萝卜和秋萝卜一年两季种植产量大,窖藏以后可以全年都吃到,是百姓桌上最常见的蔬菜。四川这边种植的是它的同类亲友,粉色皮的水萝卜个头没有白萝卜大,含水量也比白萝卜少,更重要的是水萝卜是秋季作物,一年种一茬就算窖藏也留不到第二年夏天。 “这有啥,十里还不同俗哩,这蝉蜕冬瓜汤退热也好得很。”田二婶用勺子推一推锅里熬煮的蝉蜕冬瓜汤:“少奶奶说的白萝卜我也听人说起过,据说长得大的一个能有七八斤重,咱们这边的地不行。” -- 第49页 杨家的三个姑娘也是没下过田的,听着话茂梅好奇的问:“咋不行?水萝卜一个再大也就一两斤,这白萝卜要种成了用来喂猪也是好的。” 秋季的水萝卜种一茬大多数也是用来喂了猪,人吃的很少,也就是冬日里头用来炖腊骨头,萝卜刮油,光是煮萝卜吃了胃里寡得慌哩。 “我们这边的土比外头要瓷实,不说萝卜,就是红苕和洋芋也长的比人家小。”靠山也有靠山的不易,山间开出的土地都不肥沃,多石少土浇灌也困难,而且树林围绕光照也受影响。 “可是我哥说,我家的苞谷长得好哩,不比外头平原里差。”杨家精细侍弄的玉米地收成确实不错。 “所以说还是读书娃儿有本事么。”田二婶盖上锅盖,把手里的勺子挥舞着:“这苞谷祖祖辈辈种好些年了,哪家也是六月头才播种的夏玉米,少爷说把播种的时间提到四月里头,长得好不说还不结公苞谷。” 公苞谷或者说公玉米,是下粗上细光长杆而不结玉米棒,以前大家都以为公玉米是种子的原因,杨茂德看了农书才知道六月里头有灰飞虱爆发期,在这个时期播种的玉米容易感染灰飞虱传播的矮缩病菌,这才是田地里公玉米多的原因。提早种植避开疾病,地里公玉米少了产量自然有所提高,而且早种的玉米在九月尾就能收,还能接茬种一季秋萝卜,这茬萝卜是冬天里喂猪的重要食粮。 适当的加宽玉米之间的空档,也是增加玉米产量的关键,现在杨家的玉米田里,株少易除草施肥,结的玉米棒反而比以前大很多,颗粒饱满甜味十足。 “收了苞谷种萝卜,地里头的肥跟不上,萝卜可不就长得小?”田二婶敲敲锅沿:“那苞谷地种两年还得换种一茬子红苕养养地,不然那地就更瘦了。” “我听说东跨院养了百多头猪的,地里还缺肥?”阿祖好奇的问。 “那肥料要用在水田里,莫看就三十多亩,一年两季子轮番种着水稻和小麦,又没歇过气全靠肥养着。” 坐在灶屋门口的茂菊整理着手上的一小把香菜,这是原先嫂子要的,现在既然用不上中午正好用来做菜,她寻了扫把将地上的碎叶子和泥土扫到一堆:“二姐簸箕递把我。” 茂兰应一声从灶屋里走出来,头一抬便看到从垛子墙那边来的路上有两个人影:“哎,跟伍哥走一起那个,是……孙奶奶?” 田二婶听到忙擦了手出来眯眼打望:“是她,这老太太咋过来了?昨晚路过孙保长家的时候我喊了,说她没在家的。” 孙私娘是远近闻名的大仙,老太太已经高龄六十有八,跟孙保长是亲戚,一同住在山梁背后的孙家大院里。别看老太太年纪不小但身子骨硬朗得很,常常自己走乡穿镇,谁家小儿夜哭谁家咳嗽发烧,都能见到她上门的身影,更别说红白大事少有她缺席的时候。 阿祖听茂梅的解说,心想这就是乡下的神婆加赤脚医生?看着伍哥扶着一个提着小包袱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进来,慈眉善目衣着利索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田二婶赶紧迎上去:“孙大娘,你这是从哪里来?” 老太太笑眯眯的攥了她搀扶的手:“我刚从三星回来,慧生(孙慧生就是孙保长)媳妇说昨晚上你喊我啦?” 田二婶露出几分尴尬的神情,她本来是想这接二连三的遇到不顺当的事情,想求个符回来拜拜:“嗯,昨天送春娃儿出门,回来的时候顺便问看看你在不在家。” 老太太了然的点头:“春娃儿的事情我听到说了。”她抬头看了看屋檐下四个花样的女孩:“哎呀,杨家的三个姑娘更水灵了,这个是……德娃儿的新媳妇,上回来吃喜酒都没看到哩?” 茂兰、茂菊和茂梅赶紧嘴甜的喊人,阿祖也跟着喊了一声,被老太太拉了手上下打量了会儿:“脸白额宽,眉细眼亮,是个好娃儿。” 她捏了捏阿祖的手:“手厚绵软是个有福的。” 说完翻转了手心,看到阿祖手掌上微微有些红肿的划伤:“嗯,莫事,我来的不算晚。” ☆、魍魉和小鬼 几分钟后阿祖知道了她说不算晚的原因,只见她喊田二婶打了半盆水过来,从小包裹里取出一个黄色的小纸包,倒出些许灰白的细粉在水里。 “来,把伤口洗洗。”她笑着说。 阿祖迟疑了一下:“里面放的什么?” “百香灰,松花子和鸣沙。” 一个都没听说过,中药?阿祖蹲下身子用手指在水里划了划,细粉溶解在水里看不出异样,她小心翼翼的洒了些在伤口上也不见有什么不适感觉,便放心的洗了起来。 “洗干净。”孙私娘点点头:“看看手臂和脚上,红肿的地方多洗一下。” 阿祖听她这么叮嘱,便放下心来,想着一定是消炎的中药,但又洗了会儿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以为有像血一样的东西从伤痕处流淌出来。 茂梅惊讶的小声叫道:“哎呀,嫂子你咋个洗出血了?”,阿祖赶紧抹了抹血水,却并未见伤口上的结痂掉落,她抬头看看依旧笑眯眯的孙私娘。 “这是阴气,莫事,少奶奶身上有宝哩,阴气进不去只能留在伤口里,洗一下就出来了。” 阿祖听她说的玄乎,但又确实见到不断有血水从伤口处渗透出来,田二婶也惊讶的凑过来看看,然后催促她赶紧洗洗其他伤口,等手脚都洗过以后,半盆水变成了淡淡的粉色,看看原本有些红肿发烫的伤痕,现在却微微发白有了收敛的样子。 -- 第50页 阴气?中医的说法? 孙私娘颤巍巍站起来,扯平身上的衣服笑眯眯的对茂兰说:“走,看看德娃子去。” 茂兰听到孙私娘的故事比两个妹妹和阿祖要多得多,知道她和自家老爹素来就有来往,便扶了她手:“我哥发着烧哩,还在屋头睡觉。” 田二婶两手一拍:“哎,把锅里头的蝉蜕冬瓜汤忘了。”说着急急的转身进了灶屋,出来的时候端了半碗汤水,问孙私娘:“这个能吃吧?” 老太太点头:“能,正好拿来送药。” 茂梅已经先头去叫杨老爹,其他人簇拥着孙私娘往主院走,田二婶端着汤碗。 进了杨茂德的院子,她向四面往了一圈:“原来其他屋头都是仓房,贴了门神啊,难怪都钻到一个屋头去了。” 阿祖听她这么说才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原来院里其他的房屋门上都贴了门神的画像,四川这边除了堂屋贴门神,就只剩下存放物品的仓库会贴,取看守之意。 杨茂德的院子里除了左边一溜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打通做了浴室最外头一间做了净房,中间一溜和右边一排都是仓房,里面存放着没有去壳的稻谷和小麦。 阿祖推了房门进去,杨茂德还在床上沉睡着,她摸了摸额头发现依旧还是冷汗和低热,唤了一声过后,片刻他带着鼻音醒来,朦胧着说道:“从柜子里找床厚被,有点冷。” “在这屋头睡盖厚被子也冷。”孙私娘摸了摸桌面上积存的水珠,然后走到床边:“德娃子,喝了药去你爹那院子里头睡。” 田二婶赶紧端了汤碗过来,她依旧取了黄色的纸包出来,将里面刚刚阿祖用来洗手的白色粉末倒进碗里。原来还能内服的吗?阿祖有些惊讶,中医真是奥妙。 杨茂德坐起身捏了捏鼻子:“孙奶奶啥时候过来的?我又莫啥大毛病,啷个去麻烦你?”虽说三星和玉山都有医院但毕竟远了些,但杨家打交道最多的还是孙私娘,惊风受凉头疼脑热也总爱找她,有些土方法比喝药都要见效快,杨茂德以为自己发热所以家里专程去接了老太太过来。 “不麻烦。”老太太慈爱的笑着:“先喝药。” 等杨茂德几口喝了汤,她转头对悄然进来坐在桌边的杨老爹说:“搬去你那院子住。” 杨老爹咂咂嘴:“很厉害?” “倒不是厉害,就是有点麻烦。”老太太叹口气从床边走到后窗:“不弄好了怕是还要折腾。” “就这么搬过去?还是这屋头莫法住人了?” “也改成库房吧,就是驱了也要个两三年才散的干净。” 阿祖听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茂梅也听的懵懂便开口问:“搬啥?” 杨老爹深吸一口气:“伍哥儿喊几个人,把少爷屋头的东西搬到我那院里的左厢房去。” 杨茂德莫名其妙的瞧了自家爹一眼:“你那院里左厢房都没粉刷过,咋个住人?为啥要搬过去?” “娃儿,你这屋头招来魍魉小鬼了哩。”孙私娘回到床边坐下:“你媳妇子手脚的伤都进了阴气,你也吃了亏才会发烧,听你爹的话搬去他院里住。” 阿祖张张嘴想笑想反驳却看到屋里头众人都沉了脸色,杨茂德皱着眉头半响才问:“是因为春儿?” “是,也不是。”孙私娘拍拍他的手:“后头到底是烧死了人的凶地,但是春娃儿死的时候是个糊涂鬼哩,不然就不止是招惹魍魉小鬼这种小玩意儿了,这院里头其他屋都贴了门神出不去,全挤到这个屋头了。” 茂梅听她这么说,有些害怕的往茂菊身边凑凑紧抓了三姐的手。 “莫关系,它也怕人哩,白天和人多的时候不出来。”孙私娘笑呵呵:“但是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魍魉小鬼招惹来了想要送走就麻烦得很,驱了大头但总有些躲在犄角旮旯的会留好几年,所以搬出去住要好些。” 杨老爹点点头:“那就搬,屋头没粉刷怕啥,伍哥儿去喊人来弄,一个响午头就弄得好。你们这些娃娃也莫在这屋里待,大媳妇儿,你先去你妹妹她们屋头坐坐。” 茂兰上前拉了阿祖的手,孙私娘笑着打量她:“莫事,德娃子媳妇身上有宝哩,小鬼进不得身。” 阿祖听她第二次这么说,莫名的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普通的衣服,连首饰也只带了头上的簪子,有什么宝? 老太太也不解释回头对杨老爹说:“后院头你咋打算的?” “那木楼子肯定要推了,德娃儿说不种罂粟了,回头改成菜园子也行。” “不成哩”孙私娘摇头:“种不得留根的东西,我看……。” 后面的话阿祖没有听到,因为伍哥已经搀了杨茂德出门,她赶紧几步跟上和三个妹妹一起送他到后头安置,杨茂德依旧晕沉沉的,躺在杨老爹的床上就睡着了,阿祖守了他片刻便出来帮着茂兰清理杂物。 大院里头不缺人手,不一会儿便来了七八个人规拾清理屋里的物品,杨老爹院里的左厢房堆放着许多杨老太的遗物,笨重结实的黑松木箱子就有七八口,样式古旧繁花的洗漱架,橡树框的斑竹小榻,做工精细的床罩围幔,这些东西陈旧又古朴得与农家的院落不相映衬。 “咦!原来这套百鹤围罩没有烧啊。”茂菊从一口木箱里取出一副石青色的绸面围罩,上面用黑白线刺绣着许多栩栩如生姿态各异的白鹤。 -- 第51页 茂兰也帮着她展开:“这是娘最喜欢的一套,我还以为爹肯定把它放到衣物里面一起烧了。” 杨老太去世的时候,茂梅才五岁没什么记忆,她啧啧的看着围罩上的刺绣:“娘绣的?” “嗯,爹过三十整寿的时候娘绣的。” 三个姑娘又在箱子里继续翻捣,找出不少杨老太生前绣制或是用过的物件。 茂菊拐拐自家二姐:“跟爹说说,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用呗,上好的绸面都放出霉点子了。” “我要这幅枕套。”茂梅捧着一对宝石红的绸面福字枕套。 说完看到杨老爹杵着拐杖正好慢步进来,便举高了重复道:“爹,我要这幅枕套” 杨老爹顿了顿抬头看看说:“要啥!那箱子里都是你二姐的嫁妆。” “哎?”茂菊和茂梅齐齐发出惊讶声:“嫁妆?娘准备的?” “嗯。”杨老爹点头:“那带麒麟锁的四口箱子,有两个是给你二姐的,剩下两个是你和你三姐的。” 茂梅赶紧俯下身子仔细观瞧锁头样式:“为啥二姐有两箱子,我和三姐就一箱啊?” “你娘去世的时候茂兰八岁了,你和你二姐才屁大点儿,咋用那么早准备嫁妆。”杨老爹走过来指点着:“红色多的是你二姐的,粉色多的是你三姐的,浅颜色这个是你的。” “早不拿出来!”茂菊展开手上的粉色被套:“都起霉了。” “不翻出来我也想不起。”杨老爹叹口气:“你娘过世后,那屋头我都没进去过。” 四川的院子左边为尊,其次是中间最后是右厢房,所以主卧室一般都设在左厢,杨老太过世以后杨老爹才搬到这个院子,左厢房用来装物品自己住到了中间屋,右厢房留给春儿和冬儿住。 春儿经常住在主院,冬儿粘她娘,三天到有两头宿在外院那边。 “孙奶奶走了?”茂梅翻了翻见柜子里都是床单被套枕巾一类的也失了兴趣,便抬头问杨老爹。 “哪有那么快,咋样也得弄个两三天。”杨老爹走到正堂里坐下:“她让人赶了猪,我让田二婶陪她在那边看着。” “我也想去看看。”茂梅孩子性好奇心重:“爹,能去不?” “去呗。”杨老爹挥手:“莫捣乱就行。” 茂梅嘀咕一句才不会就转头喊自家姐姐和嫂子,茂兰摇头她要守着院里看人家把东西搬到右厢房,茂菊也摇头,她忙着清理柜子里的东西,把发霉的东西挑出来该洗的洗,该晒的晒。 阿祖也想留下来帮忙,却被茂梅扭住纠缠,茂兰看不过就劝解道:“嫂子带她去吧,我也怕她一个人瞎捣蛋哩,过会子该煮响午饭了我就去找你们。” 她只得点了头,对于封建迷信活动其实她也是比较好奇的,能近距离的看热闹自然不错。 到了外院果然看到十几个汉子正在往烧焦的木楼上搭绳子,这是准备拉塌残楼,还有个高大的妇人,赶了十几头半大的猪儿进了后院烧焦的田里,茂梅指一指说:“她就是冬儿的娘,管着东跨院养猪的陈婶子,哦,嫂子不晓得吧,那天挑水摔一跟头的那个陈诚,就是冬儿的哥哥。” 阿祖却没留意看陈婶子,因为她的视线全被十几头猪吸引住了,这些半大的小猪欢快的在田里拱着土,不时便有什么黑色拳头大的东西被它咬到嘴里,那欢快的咀嚼声伴随着轻微的吱吱乱叫。 难道是老鼠?阿祖疑惑的猜测。 ☆、守护的家蛇 “猪娃子蠢笨得很,这世上就没啥它不吃的。”孙私娘气定神闲的坐在田埂边的小竹板凳上:“而且吃啥都长肉。” “那它现在吃的是老鼠?”阿祖好奇的问。 孙私娘呵呵笑:“不是耗儿那么乖的东西,是小鬼儿。” “小鬼儿是什么动物?” “想看?”她笑着卷了卷手袖露出褶皱但白胖的手,从手腕到中指有黄红相间的古旧绳索系成复杂的结纹。慢悠悠的走到一头小猪身边,拍了拍小猪的后背,那头小猪从土里抽回了鼻子哼唧了下掉头走到一边,她将手伸进小猪用鼻子拱出的黑洞里,一下就拽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东西。 那东西在她手里挣扎着发出吱吱的叫声,阿祖和茂梅凑过去就见它长得像是大号的毛栗子,外面的黑色毛应该是软的,但是此刻却像炸开一样直直的竖起,这样子让阿祖想起曾经在鱼摊上见过的气泡鱼(河豚),被捉住以后会鼓起肚子吓唬人。 茂梅惊叹着伸出手指想要去戳戳看,孙私娘用空着的一只手挡了她:“不能碰,这小鬼儿就是一层皮子包了阴气。”说完她把手移到太阳能照射到的地方,扯动手上的绳索收紧,那东西挣扎得更加厉害,但也就片刻袅袅的青烟过后只剩下她手心里沾染的黑尘,像是不小心蹭到的锅底灰。 “这东西常见得很。”她拍拍手:“像是屋子里老是没人住,开了屋就会发现屋里头比较暗,就是因为这个小鬼儿,不是这个绳套子一般抓不到它,它不但是一团,还能变成一滩,像水,像蛛网子。” “咬人吗?”茂梅问。 “咬哩。”孙私娘点头:“但是咬了从皮子外头看不到伤口,人会莫劲儿还会发烧,就像德娃子那样,如果身上有伤口那就更麻烦了,会进得更多伤口发炎还会烂了。” 阿祖看看自己手上的伤痕,比起洗之前确实能看出明显的好转。 -- 第52页 茂梅也扯过她的手啧啧的感叹半天:“那么说我哥屋头也有这个东西?那咋办?也让猪儿进去?哎呦!那房梁上的咋个上去吃的到?” 孙私娘回到小竹凳上坐着:“屋头里的小鬼儿莫啥,关键是魍魉和春儿。” 茂梅这才想起这后院是春儿烧死的地方,四周围人来人往让她忘了恐惧,现在听孙私娘提起才畏惧的向别人说春儿伏尸的地方望了望:“孙奶奶,春儿不是抬出去了么?” “这人是抬出去了,还有一魂留着哩。” 一旁的田二婶连忙搭话:“喊过魂了,黄婶子撑了黑伞喊的。”这边的风俗,在收尸的时候要有一亲人撑着黑伞在旁边喊死者的名字,这样是为了让她不会在去阴间的路上迷路,这把黑伞一般会跟着棺木一起下葬。 “恩,走了大部分,不然也就扯不上魍魉了。”孙私娘咳了声呸出痰,田二婶赶紧从田埂上倒了碗水递给她:“魍魉就是游魂子聚在一起的东西,这东西莫得定性,喜欢找新的游魂子吃,有时候吃了就走,有时候吃了也留在原处。” 魍魉更像是厄运,它不会直接伤人,但是却会不停的招致灾祸和意外,失火、水灾、就连昨夜那几乎落在大院的雷,它都是诱因。 “游魂子是人死的时候受了巨大惊吓,或着突然死了自己都糊里糊涂没明白咋回事,这个时候魂儿会被打散,收魂伞有时候也不管事,如果她特别喜欢一个地方不想走,那收魂伞也带不走。”她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阿祖他们的新房:“春儿就不想走哩,她留在那屋里头和她引来的魍魉都停在那屋头里。” 茂梅吞了吞口水:“孙奶奶能把它抓了吗?就像刚刚抓小鬼一样。” 孙私娘摇头:“魍魉大多了,而且也抓不住,就是抓了也弄不死,只能想办法把它送出去。” 说完她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莫事,才一天哩,我就说我来的不算晚。” 搬屋子的整理工作一直持续着,不得空闲大家也就没了去菜园子闲逛的心思,黄婶子走了外厨房就交给了田二婶管理,中午她带了三四个妇人去采了三四背篓的蔬菜回来,茂兰来挑了几样便喊着茂梅让她回去帮她烧火,该煮午饭了。 后院里头茂梅和阿祖看着田里的小猪,它们依旧在翻捡着土里的小鬼,孙私娘晃着蒲扇:“莫那么快,到明天都吃不干净。”说完便在阿祖的搀扶下跟她们回了主院子。 厨房里茂梅叽叽喳喳的跟两个姐姐描述着孙私娘徒手抓小鬼,阿祖手上有伤坐在灶前帮忙看着火,茂兰将锅里的腊肉细细的靠出油然后放下姜蒜炒香,添了一勺豆瓣酱再把小块的茄子倒进去翻炒,灶屋里飘荡着浓郁的香味,添了半勺水她对阿祖说:“边锅火小些,闷茄子哩。” 盖了锅盖才转向茂梅:“这后院头的火真的是春儿放的?孙奶奶不是说突然死了自己都糊里糊涂没明白咋回事么,要是她放的火,自个把自个害死了咋还糊涂哩?” “孙奶奶还说可能是受了巨大惊吓,你咋不说?”茂菊撇嘴把小板凳往阿祖身边挪了挪:“我看八成是没想到自己放火会把自己烧死,所以吓了自己一跳。” 茂兰叹口气:“春儿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小心思一肚子但真莫啥大智慧,说不定真的是看到自己着了火吓得咋个灭火都不晓得了。” 阿祖微低头,心想抽了大烟才是主因吧,这稀里糊涂的估计到死了烟劲儿都没过,所以才做了游魂子。 还是一样不省心,活着和死了都一样。 茂梅从案板下拖出竹篓:“就烧个腊肉茄子,炒个韭菜鸡蛋?这待客有点少哩。” 茂兰洗洗手取了大海碗出来,从竹篓里拿了十几个鸡蛋:“那就取两截香肠下来,切了放到饭锅上蒸,顺便把那盐巴骨带过来,下午泡了晚上才能炖。” 茂梅答应着拿了菜刀走到屋角伸手扯下一个悬空的竹梯,阿祖才知道碗橱上方木板吊顶的小小的阁楼,原来是用来收藏腊肉的。 屋顶有七八片透光瓦,正午时分灶屋里一片明亮,茂梅踩着吱呀的楼板上去,从悬挂的竹竿上切了两节香肠,转身费力的把竹竿另一端的一根盐渍的大腿棒子取下来,结结实实有小二十斤哩。她用刀割断了悬挂的麻绳,突然听到索索的声响,便停了手仔细聆听,片刻上头传来她惊讶的声音:“哎呀!姐!姐!我看到我们家蛇了!” 楼下的茂菊和茂兰都停了手仰头上望:“哪里?在哪?” “上梁,哎,往中梁去了。”茂梅欢快的从竹梯上方探出头。 阿祖也站起身走到茂兰身边跟她一起抬头张望,挑高的灶屋用的小缘梁也有海碗口大小,中间的中缘梁有小盆直径,正中间的大缘梁更是有水桶粗细,被刷成漆黑的墨色。此刻从屋顶透光瓦的照射下,阿祖看到了一条直径有她胳臂粗细的棕色大蛇,它蜿蜒缠绕着梁柱足有三四圈,路过一片透光瓦的光柱时,阿祖看到它椭圆蛇头上一双琉璃色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只一瞬间她却觉得那蛇似乎看了她一眼,神情温和略显亲近。 大蛇以不符合它庞大身躯的敏捷速度在屋梁上游走,留下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消失在屋角的阴影里,伴随着它消失的还有阿祖上午听到过的吱吱声音。 “啊,走了。”茂梅失望的说:“家蛇长大没?咋跟上回看的时候差不多?” -- 第53页 “怕是没长。”茂兰收回视线:“爹说,它现在这么大个儿,长得慢了。” 茂菊也闲闲的收回眼:“可莫长了,不然我家养不得,就要跑了。” 茂梅像是为她的话生气:“才不会跑!那是我们的家蛇。” 家蛇是一个家的守护蛇,家蛇的体型,健康和性情都直接反应了这个家的状况,在四川的山区家家户户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家蛇,从建好房开始便会引来一条这样的蛇,它性情温顺吃一些家里的老鼠害虫为生,但神奇的不会伤害家里的家畜或是梁下筑巢的燕儿,山里人家将它视为守护神兽爱护有加。 “刚刚它好像也在吃小鬼儿。”按理说女人天性就不喜这种冰冷的爬行动物,但阿祖却莫名的喜欢上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嗯,是在吃,我也看到了哩。”茂梅肯定的点头,然后转头上去把取下的腊肉和香肠提着递给下面的茂兰。 “居然跑得厨房里都有。”茂兰不喜的皱眉:“梅子,再取个猪舌头儿下来,中午烧把孙奶奶下酒。” 午饭桌上很丰盛,腊味的香肠,凉拌的猪口条,腊肉烧茄子,韭菜炒鸡蛋,蒜蓉豇豆,清炒空心菜,炒瓜片儿,还有鸡蛋菊花脑汤。杨茂德睡了一上午精神恢复,便坐到桌上陪孙私娘喝酒,说是陪也不过是帮着斟酒而已,他虽然退了烧但是还得缓一缓才能喝酒。 孙老太太对杨家的盛情款待很是满意,一张脸笑的更像盛开的菊花脑,阿祖见她面前那嚼劲十足的猪口条可没少吃,没想到老太太干瘪的嘴里牙居然这么好。 “德娃子那屋头的坏东西啥时候能弄走?”杨老爹夹了一片香辣的香肠,刚放进碟子里就被茂兰伸筷子夹走,换了一块松软的炒鸡蛋,他撇撇嘴干脆撂了筷子问道。 孙私娘吱溜一声喝掉杯子的残酒用掌根擦擦嘴:“今晚吧,再晚等它把春儿吃了万一不走,我还得去找游魂子,那就更麻烦了。” 说完她上下看了看身边坐的杨茂德:“德娃子,晚上就靠你了啊。” 杨茂德看了眼阿祖,她正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便低了头含糊的应了一声。 ☆、在送魂时刻 入夜天空又堆积起了黑云,阿祖仰头看看天,夜里怕是又有一场雷雨,听茂兰说这在夏季的山区非常常见,有时候一连两个月天天夜里都下雷雨也是有的。 雨后的林子里会生出大量的菌类,特别是松针的林子会有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松花菌,晚餐前田二婶就提了红长长茅草穿来的两长串菌子,这是外院那些半大小子玩耍时带回来,农家的娃连玩带找菜,从林子里寻些野果,小溪里逮些小鱼小虾,石头滩上翻捡些螃蟹螺丝,夏天热大家都喜欢下到山涧去玩水,这菌子不过是路上顺手带回来的。 山里不缺这些野货,便是打猪草的也能顺便寻摸些回来,只是割猪草总是往向阳的平坡不长树木的地方方便些,往林子里钻耽搁功夫哩。 晚餐的时候茂兰将这野菌子炖在腊骨头汤里,味道鲜美无比大家都非常爱吃,阿祖见数量太少没好意思多动筷子,还是茂兰用小勺捞了一个鹅蛋大的洁白菌子到她碗里,这种菌子就叫鹅蛋菌,等她连汤带菌子一起吃完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只有鲜美和爽脆的口感残留在嘴里。 四个小女生都被这野菌子勾起了兴致,晚上洗碗的时候开始议论着,把上山采菌子纳入去菜园之后的第二行程,当然这一切都得等送走了孙私娘。 乌压压的黑云,略带湿意的风,原来杨茂德住的小院四角的屋廊下悬挂起了风灯,吱呀着被风晃动却丝毫不损其光亮。 杨茂德站在阿祖身边,两人都望着院子里那熟悉的房门,大红的喜字依旧鲜艳无比,孙私娘说要等弄干净了才能换上门神的贴画,黑暗里杨茂德伸手牵了阿祖的小手,凉凉的指尖轻轻的从她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上滑过,阿祖抬头看着一脸正经向前直视的男人,他这是在表达无声的歉意? 田二婶匆匆的跑来,进了原来新房的屋子,里面有孙私娘在正在燃香,和庙里的香烛味道不同,这香像是多了油的味道,连雷雨前的风也吹不散,缭绕在阿祖的鼻尖。 田二婶进去又匆忙的跑出来向杨老爹的院子而去,路过身边时阿祖好奇的问道:“田二婶,孙奶奶说让找什么没找到?” “说要找春娃子用过的东西,最好是贴身的有染上气味的。”田二婶跺脚:“哎呦!这死人的东西早就归拾一起交给黄婶子带走了,我刚刚找了件以前借给春儿穿过的衣裳,黄婶子说莫得用。” “我想去后院头,春儿原来住的屋里看看,有没有啥东西能用。” 刚刚收拾妥当过来的三姐妹听到她的话,茂兰开口:“那屋头下午刚搬了东西进去,原来啥都没有哩,床上的铺盖被褥春儿挨打那天黄婶子就收走了。” “那可咋办?抬春娃子的时候,她那被子啥的都用了,衣裳啥的也背到坟上烧了。”田二婶叹气:“就算留着啥,也在黄婶子那里,找人去拿?” 孙私娘从屋里走到门边:“来不及了哩,我点了安息香,半个钟头过了就莫得用了。” 大家也着急便四散开到处寻找,阿祖看着忙乱的众人,莫名的有些悲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生长了十五六年的地方,短短的一两天里就能完全的抹杀她的存在痕迹,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 第54页 杨茂德也皱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暮然手中的小手挣了挣,他回头看着神色有些异样的阿祖:“怎么了?” “我想起有件东西,也许能用。”阿祖说着心底也泛起酸楚的味道。 她挣脱了手转身向新的卧室走去,片刻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红绸绒布的小袋子,她路过杨茂德没有停留直直的走到孙私娘身边:“孙奶奶,看这个能用吗?” 杨茂德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递出的红绸绒布袋,那里面装的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孙私娘解了布袋里面果然是那只翠绿的镯子,他疑惑的看了阿祖一眼,她微侧着脸神情莫名。 孙私娘将镯子放在燃烧的安息香的青烟上,片刻就见那青烟似乎被镯子吸引,缠缠绕绕着像是丝线一般的萦绕上去,她左右移动着手镯,那青烟像是连线一样跟着左右摇晃。 “嗯,这个就行。”她点头。 阿祖心里一堵,看着杨茂德错愕的表情,转身从房里跑了出去,他伸手想拉却没捉住,想追上去背后的孙私娘已经开口:“德娃子,你留到。” 杨茂德回身看着老太太,她打量了那玉镯片刻叹口气:“可惜了这东西。” 把镯子放到一块黄色的绸垫上,她递给杨茂德:“乘着没落雨赶紧出发,这香只有半个小时的功效,能走多远走多远,等到时间快到了就挖个坑埋起来,离路远点,还有你穿的身上这件外衣也脱了放坑里。” 又从一边取了伞给他:“撑着伞边走边喊春娃儿的名字,莫让她跟丢了。” 说完又转向门口的伍哥:“糯米准备好了没?” 伍哥拍拍肩上的布袋,又指一指一旁诚哥儿背兜里的袋子,两相加起来足有百十斤。 孙私娘点头:“记得每到岔路口就用糯米封了岔路,最后埋了东西过后,埋东西的地方也要盖一层糯米,回头的路上走一段就回头用糯米封一截儿,莫让啥东西跟回来。” 见伍哥点头,又见杨茂德也点头,她才提了屋里的风灯送他们出门。杨茂德一手攥着包镯子的黄布一手打着伞,孙私娘将风灯的手柄挂在伞钩上提醒:“喊她。” 杨茂德皱皱眉,低声道:“春儿,跟我走了。” 阿祖站在后院的门廊阴影里目送三人走远,那一摇一晃的风灯像是要坠落的星辰,茂梅靠过去拉了她的手臂:“嫂子,进去呗,要落雨了哩。” 阿祖侧耳听着外院被惊起的连串狗叫,按说都是院子里的熟人,夜里狗儿一般是不会乱吵吵的,她有时看到晚上温顺的跟在娃子后面跑来跑去的土狗儿,就算是被人踢一脚骂几句也不见它们吵闹,而现在杨茂德,伍哥和诚哥儿三个一路过去,后面却跟着七八只大狗凶狠的吠叫着。 就好像走在他们身后的不只是他们三个,还有无形的巨大的东西跟在后面,它们畏惧着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的缀在后面冲它吼叫。 “莫事,莫事。”孙私娘一贯笑眯眯的模样:“回去吧,晚上不用过来这边。” 田二婶也赶紧提了灯过来扶她:“大娘今天晚上还是睡外头客房那边吧?我烧水给你洗洗?” “不急哩。”她摆摆手:“前头看看去,咋个也要等他们回来。” 说着两个向着前晒坝乘凉的地方而去,茂梅踌躇了片刻问茂兰:“二姐,我们去不?” “去啥,烧水洗澡,今天翻了半天柜子落一身灰。”茂菊掩着小嘴打哈欠。 “嗯。”茂兰也点头:“早些睡,你三姐翻了几盆子东西出来,明天上午有得洗了。” 阿祖想起屋里还没有铺好的床铺也点头:“我那屋里也要收拾收拾。” 四个人恋恋不舍的回望了眼垛子墙大门的方向,才相互搀挽着往后走去:“我下午看到,怎么把公爹的东西都搬去你们那边了?” “嗯。”茂兰点头:“先让爹在那边住些日子,夜里还咳嗽哩。” 阿祖觉得不好意思便说:“要熬药我起来也行,怎么能光让你们照顾。” 三个小姑娘都掩嘴笑了,最后茂菊回头说:“爹说,让嫂子赶紧生个娃,倒时候就有得忙了。” 黑暗中的阿祖脸红了红,跟大家一起进了灶屋:“那让我帮你们提洗澡水吧,夜里的路不好走。” 茂兰从鼎罐里把热水舀出来有大半桶递给她:“莫管我们,提不了一桶,就提半桶呗,无非就是多跑一趟,嫂子嫌弃我们几个小脚哩?” 阿祖喃喃:“不是。” “二姐说笑哩。”茂菊提了风灯:“走,莫管她们我送你。” 阿祖提了半桶热水走在后面,茂菊举着灯走在前面,泥土的地面上倒映出她袅窕的影子:“嫂子生我哥的气不?” 看阿祖一脸的不明所以,她笑了笑提醒说:“那镯子。” 本来是娘留给嫂子的东西,现在却能用来给春儿引魂,说明什么?最少说明那镯子春儿戴过,而嫂子知道这件事情,她呼了口气为当初自己辩驳春儿不是家贼而有些懊恼。 “应该生气吧?”阿祖低声说:“其实我也说不清生气是为什么,为你哥?为春儿?还是在气我自己。” “干啥气自己?”茂菊惊异道:“嫂子可莫要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 阿祖不能将在火海里与春儿相遇的事情说出来,憋了片刻只得长长的呼了口气:“不管怎样,总会过去的。” -- 第55页 她抬头看看已经隐隐有些雷光的天空:“就像是雷雨,下得再大也有晴的时候。” 茂菊笑了笑,转身专心引路。 等杨茂德他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了,阿祖见他穿着露出手臂的贴身背心,湿漉漉的勾画出肩背的肌肉轮廓,男人很白肌肤莹莹的泛着光泽,阿祖看到他胸前湿透衣物下透出的两点暗色忙转移了视线:“烧的热水我灌了保温瓶,你先洗洗?” 杨茂德抬头看她身上换过的衣服和披散的头发:“你洗过了?” “恩,木桶里有凉水,这屋后头的竹管还没接过来,明天才能弄好。”她低头继续缝制手中的布裙,淡淡的粉色白花棉布是她的新睡裙。 杨茂德解了衣裤湿漉漉的搭在凳子上,澡房里片刻响起了水声,阿祖站起来去木柜里给他找换洗的衣服,一边问:“回来遇到孙奶奶没?她怎么说?” 水声停了停,他淡淡的语调传来:“说莫事了。” 阿祖把衣服抖开,搭放在澡房里的衣架上,一转身就见到赤条条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板寸的头发上还滴淌着水珠,黝黑深邃的眼眸沾染了水色显得十分清亮,浅色的唇角紧绷着,看的阿祖呼吸一紧。 他在生气? 阿祖脑筋还没转过来,迎面便是男人拧掠的吻,微凉带着水的味道还有男人身上罂粟一样的淡香,阿祖被吻得头晕目眩,只能靠在男人清凉的肌肤上喘息。 “现在能说说,镯子是咋回事了吧?” 阿祖仰头两腮通红,眼神蒙蒙的看向男人,只见他浅浅的笑了,露出一线白森森的牙,手臂一弯便圈住了阿祖纤细的腰肢。 “算了,还是留到明天说。” ☆、蒸包子活动 一个上午没去看,等到下午大家到后院才发现焦黑的土被翻耕过了,田二婶说里面洒了芝麻菜的种子,芝麻菜耐寒抗虫生长周期短全年可种植,三到五天就能出苗,嫩叶采摘可以凉拌或是清炒,等叶子长老味道就不好,虽然人不爱吃但鸡却爱吃,这两亩地就是为了以后在这里散养鸡做准备。 四周拉起了两米高的渔网,一排排竹笼编制的鸡笼摆在靠里面的大榆树荫下,竹笼的二层还有编制精细的稻草窝是给母鸡下蛋用的。 “我们自己有养鸡吗?”阿祖问,虽然早晨有时能听到公鸡打鸣,但似乎挺远的样子。 “有四五十只哩。”田二婶指指东跨院:“就在养猪场后头,公鸡少就有两三只,多了打架。这边刚撒了种,要等出了苗才把它们搬过来,少奶奶,等芝麻菜长出来嫩嫩的时候弄回去吃,用水焯过凉拌还有蒸包子味都挺好。” 茂梅也附和着点头:“做饺子馅估计也好吃,嫂子啥时候再弄饺子吃呗。” “晚上就包吧,我看中午割上来的韭菜新鲜得很,盐巴骨上剔下来的肉也还多得很。”茂菊也来了兴致。 茂兰却偷偷的从背后扯了扯阿祖的衣襟,阿祖回头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她冲田二婶努了努嘴。然后贴在她耳后小声说:“爹说给大厨房加菜。” 阿祖想到这几日从救火到送葬,现在又忙这田里的事情,确实烦劳大家很多,茂兰不自己说出来这是让自己做人情。 “过几天再做饺子吧,今晚不如蒸包子?”阿祖笑着说:“韭菜馅儿配上鸡蛋,再放些肉进去,味道应该也不错。” 说完她拉着田二婶的手说道:“晚上我们就沾二婶子的光,一起在大厨房做晚饭成吗?” 田二婶高兴的点头:“那当然好,就是大厨房用的面莫得你们小厨房的精细,要不单给你们蒸些白面的包子?” 茂兰上前笑着插话:“田二婶说得好笑,咋个就娇贵得只能吃白面了?” 要蒸百多人的包子真正是个大工程,那块盐巴骨上剔下来有十四五斤肉,看起来不少但是真要摊到这么多人头上,能沾到荤腥子已经是不易,既然要做人情茂兰也舍得,咬咬牙又提了一方二十斤的肥腊肉出来,鸡蛋倒是真不少足足提了半竹篓有百十来个,用大锅也一连炒了三锅。 阿祖本来想提议摊成蛋饼然后再切丝,一看这阵仗也吓到了,老老实实的跟着大家收拾不敢瞎指挥,割来的韭菜就更多了,足足有五背篓,这时候才看到了大厨房煮饭的全部娘子军,一共二十四人。大娘子小媳妇都有,套着袖套和围裙显得干净利索,蹲在大水塘边上洗菜时候一片热闹气氛。 “平时那有这么多人?”田二婶笑道:“不过煮四五锅苞谷糊糊,炒几锅菜,厨房里头八个人一轮,分三天倒,没轮班的人就去东跨院煮猪草。” “我娘说只有过年过节弄好吃的时候,才凑在一起忙一下。”旁边一个白净的小媳妇搭话:“我倒是赶到好了,刚进门莫几天,就赶上接少奶奶办喜宴,这不?今天又赶上蒸包子,我喜欢忙哩,又热闹又有好吃的。” 田二婶介绍:“这是李三顺的媳妇,少奶奶嫁进来的前几天也刚进门,李大嫂整天笑得眯样,她是省心了,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儿算是熬出头了。”说完又盯了一眼在池塘里扑腾的自家儿子大声呵斥:“长娃子!你个龟儿子!边上在洗菜你们几个不晓得走远点耍?泥水都弄到菜上了。” “弄到菜上你不晓得再洗洗?”虎头虎脑的小子摸一把脸上的水:“一坛子萝卜抓不出个姜,咋愣么笨哩?” -- 第56页 田二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是你爹昨晚上说你的吧?你都不晓得啥意思咋能乱用?讨口子捡句话三天丢不下。” 小胖子气呼呼:“咋个就不晓得了?我爹说了过后还跟我解释了哩,一坛子萝卜抓不出个姜,就是一堆里头挑不出个聪明的人。”他手指头一划拉:“你们这么多人连个菜都洗不好,能有聪明的?” 说着手指头在阿祖和三个小姐身上停了停:“哦,三个小姐和少奶奶不算。” 茂梅笑得弯腰:“咋个不算?我们也在洗菜。”说完举了举手里小筲箕里的大蒜。 “那是大蒜头子。”他一本正经的说:“哄娃儿哩?我晓得那个是调料,不算菜。” 阿祖也笑着,手里刮姜皮的筷子一滑落在手背上留下一条红痕,田二婶赶紧看一看见没什么大事便转头冲几个半大孩儿吼:“皮子痒?有空闲就去林子里捡些菌子回来,回头包到包子里也算添个菜。” 水里的娃子一哄而散,长娃子捡了岸上的细竹竿还回头冲茂梅喊:“莫生气哈,回头我沾些知了回来,炸了香得很。” 茂梅也赶紧站起来回话:“看到笋牯牛也捉些把我,我喜欢吃炸的笋牯牛。” 茂兰赶紧拽她,旁边的女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一边正在整理洗好韭菜的陈婶子笑道:“他们要捡菌子怕是要去后山头,那边莫得竹林子,想逮笋牯牛要下涧去,明天我打猪草的时候去竹林子里寻寻。” 茂菊白了妹妹一眼:“陈婶子莫理她,她就是嘴馋。” 茂梅嘟嘴:“回头你莫吃。” “要说逮笋牯牛要日头出了才好,早上打猪草的时候怕是还没出来哩。”田二婶笑着开解:“下涧里的那片竹林子是大,但菜园子下头那片金竹林也不小,明天上午头去菜园子里弄了菜顺便去找找就是了。” 茂梅一听就欢喜的拍手:“哎呀!那好,我吃了那么多笋牯牛还没自己捉过哩。” “其实要吃笋牯牛还是春日头找笋蛹的时候,从竹根的管子里刨出来,一个就有拇指蛋蛋大,肉肉的、油油的,不管是烤还是炸都有一股奶味,好吃得很。”旁边一个大娘开口:“还是那年春上从下涧分竹林子的时候挖过一回,这东西精得很用来住的竹子都是上好的甜竹。” “被它住过的甜竹子会死吗?”茂梅好奇的问 “死倒是不会,但是长大的竹子会起干裂的口子,不成材。” “那我们春日上去挖呗。”茂梅说的大义凛然:“还能顺便驱虫。” 那个大娘呵呵笑:“挖笋蛹伤竹根哩,它都不住在土里,钻到竹根的空节里住,不好挖。” 茂梅露出失望的神色。 “其实吃蜂蛹也是一个味儿。”田二婶安慰:“林子里头野蜂窝多的是,想吃就让伍哥他们寻去。” “七月底就到收蜂蜜的时候,有人用野蜂窝来换油哩。”茂兰说:“你想吃我炸了给你吃个够。” 茂梅赶紧点头,每年七月的蜂蛹和八月的蚕蛹,是她最期待的小食品。 不管是蜂蛹还是蚕蛹,阿祖都没有吃过,她也就跟着大家一起听个乐呵。回到厨房大院,将韭菜切好足足有四大木盆,先用盐拌均杀水。大家开始切添加在里面的配菜,腊肉切碎,炒的鸡蛋切碎,葱姜蒜还有酸酸的泡红椒也切了两大碗。 半人高的木桶被滚了出来,一袋子白面,半袋子玉米面和半袋子豆面,被掺在一起一人高的木棒田二婶和陈婶子一人一根,连水也是一小铁皮桶唰的到了一桶进去,两人开始搅拌,顺着木桶绕圈的走动,白色,黄色和褐色的三色面在桶里翻腾。 两扇大大的门板也被抬了出来,七八条长板凳架在院里,然后就是两个人抬着大大的蒸笼出来,幽幽的散发出青竹的香气。蒸笼的直径比煮饭的大铁锅略小一圈,也远超阿祖的一个臂圈范围,一笼可以蒸五十多个包子。 “老面发好了没?”田二婶拍一拍桶里略有些硬的面团然后抬头问。 就见李三媳妇端了一大瓢飘散热气的灰色汤出来:“发了,一瓢够不?” 阿祖凑过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酸味,田二婶把面团按出一个坑然后到进半瓢,大家又是一阵的揉捏推赶,再按出一个坑把剩下的倒进去,又重复一次先前的动作。 面团的颜色变得更加灰暗,看起来脏兮兮的,田二婶再拍了拍发出噗噗的像是击打破棉絮的声音才满意的点点头,在上面洒了层玉米粉,然后合力抬起一个巨大的木桶盖子将它封好。 田二婶洗了手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面粉:“等发面吧,这天气热得很,两三个小时就能好。” 陈婶子也招呼阿祖她们过来洗了手,然后提起浑浊的水:“那我们先回去煮猪草了,晚上吃包子就莫熬苞谷糊糊了,浪费。” 田二婶点头:“我去翻几个南瓜回来,晚上就用南瓜和红苕煮汤。”说完她一拍脑门:“哎呦!三个小姐和少奶奶晚上也在外头吃哩,咋弄?给你们熬锅稀饭?” 阿祖赶紧摇头:“别麻烦,大家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茂兰也点头:“二婶子莫见外,要真吃不惯,小厨房还有昨天炖的腊骨头汤。” 茂菊拽拽她姐的衣袖:“孙奶奶还在哩,咋也要再弄几个小菜。” 阿祖抬头看到屋檐下坐着跟其他几个老婆婆一起聊天的孙私娘,老太太耳朵很灵光听到茂菊的话回了头:“莫麻烦哩,把你昨晚上教德娃媳妇弄的洗澡泡菜弄给我吃就行。” -- 第57页 阿祖抿嘴笑,茂兰说四川的新媳妇进婆家首先要学的就是做泡菜,那一只小小的瓦坛子是她融入新家庭的第一步哩。 等到真正开始做晚饭阿祖和三个小姑娘发现完全没有她们插手的余地嘛,为了表示她们也有参与,阿祖分到了切菌子的工作,长娃子他们真的采了小半兜野菌回来。茂梅和茂兰分到了烧火的工作,只是三间打通的灶屋里一排八口大锅一起烧,屋里热气和蒸汽一起翻腾,不一会儿额头的刘海便湿漉漉的往下滴水,难怪田二婶她们人人都头上包着一条毛巾。 茂菊的工作最简单,她要把蒸熟的包子从蒸笼里捡到筲箕上,开始她还用个筷子慢条斯理的夹着,后来一见每次端出来都有五大蒸笼,便也洗了手和别的媳妇一样赤手上阵,片刻粉嫩嫩的小手一片通红。 七张大方桌被男人们扛到了晒坝上,四周挑高的木杆上点起了春节时才悬挂的红色灯笼,其实灯火还没有夕阳的余晖明亮。大盆糊得软烂的南瓜红薯汤,一筲箕堆尖的灰白包子,泡菜的酸辣香气,混合在一起引人食欲的味道在暖暖的夜风里飘荡着。 杨老爹和杨茂德也出来跟孙私娘坐在一桌,等包子端来后阿祖也被按在了杨茂德身边坐下,一个她还不认识的黑脸大娘添了满满一碗红薯汤笑着递给她。 喝一口,有软糯香甜在嘴里散开,这个味道叫幸福。 ………………………………………………、 杨家小剧场 入夜,国清小朋友缠着老爹听他读西游记,正讲到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银角大王抓了唐僧、八戒和沙僧师徒,阿祖洗了澡出来见儿子眼睛睁得溜圆听得正有劲儿,便拍拍他的小屁股说:“还不洗洗睡?做事总是拖沓磨蹭,唐僧要像你哪能取到经书?” 国清小朋友侧头看了看自家老娘:“谁要当唐僧?笨死了总被抓到。” “你还想当孙猴子?要是孙猴子也像你这么磨蹭不去救他师傅,唐僧早就被吃了。”阿祖擦着头发:“你要多学学人家好的一面,莫说孙猴子,就是让你投胎当了妖怪,拖拖踏踏的等你去抓唐僧,人家老早就取经回来了。” “爹,娘说我还不如个妖怪。”国清小朋友说不过便找外援。 杨茂德合了书:“洗澡去。” 战败的国清小朋友怏怏的走了,杨茂德看了妻子一眼,清咳一声打开书。 字正腔圆的读到:“这便就是唐僧,只是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者。须是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动他的人。” ☆、学做霉豆子 本来计划好的采野菌的活动被搁置了下来,原因就是接下来几日骤然转热的天气,别说雷雨无论是白天黑夜天空晴朗得跟镜面一样,不见一丝云彩。 “不下雨好哩,天热长出的菜才瓷实,味儿足。”大家乘着天气好开始翻晒库房里的坛坛罐罐,等到八月里收了辣椒就是制做豆瓣酱的时候,但现在要做的是制作豆瓣酱前的首要工作,霉豆子。 先要将干胡豆破开,阿祖学着一手捏着手指头大小的胡豆肚脐朝上,一手用刀比照着黑印处在条凳上轻轻一磕,一颗胡豆就被完整的分成两半。只是农家的刀都很厚重,不消一刻便手腕酸软,她便又学着茂菊在手指上缠了布条,捏着一根大大的缝被针,从豆脐的地方刺进去然后用力扳动针破开豆子。 杨家每年要做足足五百斤豆瓣酱,她看着到在圆筲箕里的干胡豆犯怵,什么东西上了规模都显得十分令人敬畏,参与破豆子的都是小媳妇和半大的小女娃,阿祖在冬儿的介绍下又认识了田大叔家的林子和竹子,还有李大顺家的燕儿,她才五岁哩。 大院里头阳盛阴衰,半大的男娃子有十多个,但小女娃就这少少的几个,阿祖看到梳着两股小辫显得有些神情怯怯的燕儿,没有同龄的小女娃一起玩她十分的依恋自己的娘,一边破着胡豆一边用眼睛瞄着进进出出清洗坛罐的大顺媳妇。 林子和竹子都比冬儿大一些,已经十六七岁的农家少女真是花一样的年纪,朝气的脸庞和与朝气脸庞不相符合的一双黑粗大手,显然是两个很勤劳的的女娃,手上的老茧陈旧的伤口还有长期侵染草浆青黑的指甲。 阿祖有点走神手下的针戳在了自己的手指头上疼的一哆嗦,坐在对面的林子抬头笑道:“少奶奶莫急,这干胡豆皮滑得很。” 竹子比划了一下手里的小砍柴刀:“所以我就不爱用针,一不小心就扎手哩。” 林子低头手下破豆子的剪刀使得飞快:“你也小心点儿,回头砍了手莫找我哭,其实我也不爱用针,手粗捏不住,冬日里纳鞋底都能掰断好多针,我娘都不要我做鞋了。” “你是不是都不用锥子啊?光用大针纳个单鞋底子还行,做棉鞋可不就费针?”茂菊伸长手拿了自己的针线篮子:“喏,光是手劲儿大那行?针也吃不住,我先头也老是坏针,不过我可掰不断针,就是老用顶针,针鼻子容易折,我就找老陈叔打了这一套。” 她手上的铁椎粗粗细细有四五根,笔直尖锐手柄的地方是一个铁环,上面光洁润滑的反着光,显然是经常使用的。 “看着先用锥子扎眼费事,其实比一针一针硬戳快得多。” 冬儿伸长脖子看了看:“原来我爹会打这套锥子是跟小姐学的啊,嘿嘿,我哥去拜师的时候他还打了一套送给师母做人情,师母也夸哩。” -- 第58页 茂菊得意的一扬眉:“是吧,我冬日头一个人能做我们一家子的棉鞋。” 茂兰捻起最细的一根然后用来破胡豆,别说还真比大头针好用:“嫂子换这个试试,手上不缠布条子也不打滑。” 阿祖点头解了手指头上缠的布,缺血发白的手指泛起麻麻的感觉。 “冬儿,你哥拜了啥师傅?”茂梅好奇的问:“咋不跟老陈叔学铁匠手艺?” “嗨,我爹那破手艺也就修修锄头打个镰刀。”冬儿摇头:“我哥拜的师傅就是常来家杀猪的郝老叔。” “你哥要学杀猪?”茂梅惊讶。 “嗯呢。”冬儿转头四处看看然后才往前凑着低声说:“我爹说,每年年底请他杀猪不是要花五十块钱?要是我哥学了老太爷也能少花些钱。” 茂兰啧啧舌:“年底要杀七八十头猪,可不容易哩,莫看五十块钱多,爹可说了不是轻生的活儿。” 冬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是这话,但是我哥结了婚要分出去哩,我爹也是想他学个手艺然后能自立门户。” 茂兰默然,杨家大院当初挑了四十个佃户入住,经过几十年发展,现在的院里严格来讲已经远远不止四十户人。比如李家,现在只记了李明发一户,但是却有李大顺、二顺和三顺,三个儿子都结了婚却并没有分出去,现在李大顺家燕儿都五岁了,依旧在吃他老爹的老本。 杨家供养这四十户,一年一户有粮三百,油五十,其他的布匹杂项直接折了现一年一户十元,要求自家做饭吃,也能拿粮油到大厨房入伙。如果是三口之家这些东西自然够嚼用,但李家大大小小十来口,都在大厨房吃饭其实杨老爹是贴本的。 但是他也并不计较,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也多啊,所以杨老爹并没有强行要求他们分家独立出去,但是也没有给他们补户的念头。一家子忙到年尾还是只落得十个大洋,但是吃喝不愁这已经比外面那些佃户强太多了。 不过冬儿的爹想得更长远些,他想要自家儿子更有出息,既然不想他出去当个普通的佃户,自然要寻一寻别的出路。学杀猪,帮主家杀猪,就算真的不给工钱,依照杨茂德的性格也会高看自家儿子一眼,能混到跟田家兄弟或是伍哥一样地位,他就知足了。 “我一直想问。”阿祖停手好奇的盯着茂兰:“咱们这里为什么只有年底杀一回猪啊?那平日里都不吃新鲜猪肉?” “也有吧,我听郝师傅说,逢集的时候他会杀头猪去卖,不过三星场上卖不完,玉山那边倒是可以,所以太热的时候他只有别个提前给他订了肉,他才杀猪。”冬儿说。 “我晓得嫂子想问啥。”茂兰笑道:“我家冬日里头杀猪是为了年关头交军人税,而且那个时候正好要熏腊肉所以才年头上一起杀猪。” “而且冬日头莫东西喂哩。”冬儿把一个有小黑眼的胡豆挑出来扔进一旁的簸箕里:“现在见天的打猪草,冬日头可是莫得的,七八十头猪儿一天能吃得很。” 阿祖虽然自己没喂过猪,但是以往隔壁的孙大娘她儿子在一个小纸厂里当工头,孙大娘也沾光在食堂里找了个工作,利用职权之便她在纸厂后头养了两头猪,平日里食堂的剩汤剩饭还有每日里去市场捡些垃圾都用来喂猪。 冬日食物贫乏,市场里只能捡到写烂白菜萝卜头根本不够喂,孙大娘说老是让猪吃菜要拉稀减膘的,所以她总在秋收的时候买许多玉米杆子回来扎碎了堆在地窖里,玉米杆子是粗纤维不能直接用来喂猪,不然猪吃了反而掉膘。 她是怎么处理来着?阿祖微仰头仔细回想,好像是先把清洗好的干稻杆切成小段和玉米杆饲料混合,装进一口大缸中,加温水以一份水浸一点五份料,把将饲料浸湿紧紧的压实,上压重物然后封闭缸口,闷五到七天发酵后取出来喂猪。孙大娘还说,如果开缸以后只酸不香,没有酒曲香味就是因为密封不好,不能用来喂猪。 阿祖以前总受孙大娘照顾,所以常常假日里给她帮些小忙,这制作冬日的饲料她也是见过的,想到这里她转头问茂梅:“四妹,我看灶屋里每天都要烧很多玉米杆,你们不用来喂猪吗?” “那东西咋能喂猪?”茂梅被她问的一愣:“公玉米杆吃起来倒是甜的跟甘蔗一样,这结了玉米的玉米杆子跟木柴一样莫味道,猪能爱吃?” 阿祖见过孙大娘收来的玉米杆子光秃秃的,她那里能分辨出公还是母的,想了半天只得摇头:“我也不懂,只是见别人堆在地窖里,冬天的时候取出来发酵以后用来喂猪。” “哎呦,要是真能用来喂猪就好了。”冬儿笑道:“咱们地里的玉米杆子可不少哩,每年用来烧火都能用到二年的五月间。” “嫂子不如去问问我哥?”茂菊从阿祖手里夺了铁椎子:“他看了不少农书,说不定晓得些里头的门道。” 阿祖嗔怪的拿回她夺走的锥子:“也不急这一会儿,这时间他大概在跟公爹下棋哩。” 虽如此说,她到底把这事情放在了心上,晚上回房两人都洗了澡坐在窗边纳凉,阿祖把用玉米杆子喂猪的事情和杨茂德细细的说了一遍。 男人听的认真,目光停在阿祖姣好的脸庞上,等阿祖说完她自己使劲的呼扇了几下手中的扇子驱散脸上的热气。 “这个事情我也听人说起过。”杨茂德斜长的眼眸微眯着向后靠在竹椅的靠背上:“但是发酵这一块儿没你说得这么清楚,但是你也有没明白的地方。” -- 第59页 他手指磕了磕扶手:“就问一点,那窖藏的玉米杆子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发青的?” 阿祖回想了一下点点头。 “我们烧火的玉米杆子是干枯发黄的,我听说起这事的人说过,要窖藏玉米杆子的地窖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放上几个月还能保持一定的含水量这种窖藏方法叫青贮,而且青贮的饲料多用于喂养反刍动物,而猪不适合。” 阿祖还真没进过孙大娘家的地窖看过,闻言嘟了小嘴:“但是我真的见过她用玉米杆子喂猪。” “橘生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杨茂德微微笑道:“一方土养一方人,考虑到环境、气候、风俗,这些不同自然生活的方式也就不同。” 看阿祖有些气闷,他伸手摸了摸她光洁的脸蛋:“我不是不想冬日养猪,只是不合算而已,产出和消费要挂钩,不然种得再多卖不掉也只能留着自己吃而已。” “自己吃也好啊。”阿祖想起大厨房寡淡的一日三餐。 杨茂德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傻丫头,大环境如此,人人都还在吃不饱而你家却天天大鱼大肉会招人恨的。比起外面的人杨家大院的佃户已经非常幸福了,在这个乱世里幸福可是一种罪过,足以引来灾祸。 看着阿祖晶亮亮的眼睛,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只得掩饰的拿了桌上的书:“不用在这上头纠结,要想喂猪冬日头多种些萝卜,浪费点油枯而且。” “真的不再想想?”阿祖凑过去挡了他的视线:“今年罂粟没了,但税不是还要交?多喂点猪,镇上卖不掉不是还有县城?而且做了腊肉也放不坏。”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杨茂德嘴角嚼起笑意:“莫操心,换税的事情我已经给孙保长写了条子,这个月送油的时候让伍哥去区政府问问。” 阿祖啊一声蹦起来:“这月是不是还得我去?” “我自己去。”杨茂德摇头:“正好去找马医生看看。” “但是你现在夜里还会发作啊。”阿祖忧心。 “嗯,没事,反正夜里就到县城里头了,我不住大伯家头和伍哥一起住旅馆就行,你找套衣服给我带着。”他揉揉阿祖纠结起来的眉心:“莫担心我,你不是打算好好跟着妹妹们学做豆瓣酱?” 阿祖立刻被转移了话题,说起今天制作霉豆子的事情。 ☆、家常的吃食 泡过一夜的胡豆瓣和黄豆皮都皱皱的,胡豆皮漂浮起来豆瓣沉在水里,茂兰用手指捻起一个掐了掐,发现只剩下略硬的芯儿,才满意的点点头。 清洗干净的黄豆被倾倒在大大的蒸笼里,这些豆子会上锅蒸透然后制作豆豉,而胡豆瓣被晾晒在干净的簸箕里滤干水,再倒在铺满南瓜叶的竹床上,推散均匀再盖上一层南瓜叶,竹床被抬到阴凉处发酵,时间为七到十天,直至蚕豆瓣长满毛霉。 蒸黄豆的蒸笼持续了两个钟头,等茂兰捡了一颗用手捏了捏,豆皮里已经全部糊化才熄了火。倒进大木盆里凉至微热,然后取酒曲拌匀均匀,盖上一层布又搭上一床棉被在才抬进屋里,接下来每个八个小时翻曲一次,主要是为了疏松曲料,增加空隙调节温度,防止高温引起烧曲或杂菌污染。 等到豆子上布满菌丝和黄色孢子时,便可以搬出来用水清洗,只要洗掉表面黏滑物即可,这是为了清除苦涩的味道和让豆豉色泽更加好看。再用食盐调配少许青矾用水化开开始闷料,这个时间将持续十二个小时,结束以后就是用罐子把它密封起来放置十五天让它发酵,最后取出来用手捏成团状,放进稻草杆编制的小网兜里一个一个的分开打结,一串串悬挂在屋梁上晾干。 这样的豆豉无论是烧鱼蒸肉,还是炒菜都非常的咸鲜美味。 而霉好的胡豆瓣被合着毛霉一起抬到太阳下暴晒,干透了才收进袋子里,只等八月辣椒出世就可以腌制豆瓣酱。 农家的生活平淡而温馨,油坊里又出了一次油,这回依旧是阿祖在记账,杨茂德搬了凳子在一边帮着数鸡蛋。 “库房里攒了不少蛋了,上一批腌的咸蛋啥时候好?”杨茂德问兴致勃勃在一旁观看榨油的茂兰,三姐妹还是头一次进榨油坊,那新鲜劲儿跟上月的阿祖一样。 “咸蛋早就好啦,松花蛋还得等几天。”茂兰头也不回,只拍了拍身旁兴奋得直蹦脚的茂梅。 “那把咸蛋翻出来,明天带着。” 等到下午阿祖和三姐妹,还有田二婶带着几个妇人回了原来杨茂德的院子,开了右厢房的门,阿祖才发现原来这里是腌渍咸蛋皮蛋的库房。 半人来高的大肚坛子,两个妇人合力才能抬出来,揭了盖子阿祖闻道浓郁的花椒与大料的香气,还混合着淡淡的酒香。 小心翼翼的把坛子里的老水倒进盆里,露出浸泡在里面圆滚滚的鸡蛋,茂兰先捡了一小篮子递给阿祖:“嫂子,晚上熬了红薯粥吃咸蛋咋样?” 阿祖欢喜的应了放到一旁,然后帮着从缸里取腌制好的咸蛋,五坛子一共两百多个,把洗刷好晾干水的鸡蛋重新放进去,阿祖看着田二婶学习调制盐水。 “喜欢味道重的就多放大料,不喜欢的就多放花椒。” “要想咸蛋好吃,盐要放足。”田二婶又倒了大半袋粗盐进去用手搅拌:“直到水里的盐化不掉了才算可以。” -- 第60页 “坛子口要封紧了,莫事莫要揭盖盖,这样就能少些臭蛋。”沿着缸边缘将盐水倒进去没过鸡蛋。 腌制好咸蛋,一个妇人提了一大桶熬好的料水进来。 “剩下的用来包松花蛋。”田二婶往木盆里加了一瓢草木灰,一瓢碱面,最后是石灰和黄泥的混合物,然后舀一桶里的水搅拌:“这水是用桂南、丁香、山楂、豆蔻、良姜、茶叶、桂子、大茴、花椒熬出来的,哦,还要多放盐。” 调制好的糊状物用来包裹鸡蛋,然后放进坛子里码好:“轻拿轻放莫打滚儿,在坛子里闷个七八天就能取出来堆在屋头,再等个三十来天就能吃了。” 阿祖看到屋的一角码放整齐的松花蛋,足有七八百。田二婶抬了坛子进来冲那里扬扬下巴:“那一堆堆还要等几天,其实这哈儿也能吃,就是有些蛋心是稀的。” 跟在后面进来的茂梅搭话:“我喜欢吃这种,把松花蛋下锅煮了再吃,蛋心不稀而且还莫得好冲的碱味道。” “有啥子你不喜欢吃的?说看看?”茂菊走过去拿了两个然后转头取笑她。 “嫂子。”茂梅不理她攀了阿祖的肩膀:“我从外头库房找到白芝麻了,啥时候做糖啊?” “想吃就现在做呗。”阿祖笑道:“正好做了尝尝,要是不好吃明天喊你哥带点外头买的点心回来。” “肯定好吃!”茂梅赶紧推了她往后厨房走。 灶口里点了茅草,茂梅又塞了一把玉米杆子便站起来看阿祖炒芝麻:“小火炒,大火焦了就发苦。” 炒好的芝麻微微发黄香气扑鼻,阿祖把它用碗装起来放大一边。 “先用姜擦擦锅,然后放一少点油。”小磨的芝麻油香气扑通,阿祖又倒进两斤糖:“还是要用小火熬。” 用锅铲不停的搅拌不一会儿便融化成浅褐色的汤汁,把炒好的芝麻放下去快速的翻炒沾染糖汁,然后装进一个抹了油的长条铁盘中,滚烫的糖料上盖了一层油纸,然后用擀面杖碾压平整,凉直微温用菜刀切块。 茂梅已经迫不及待的拿了一块开吃:“啊,好香!芝麻和糖都炒的刚刚好,一点都不苦。” “光炒芝麻有些浪费,其实应该再加些花生、瓜子或是松仁。”茂兰说着也忍不住捻了一块放进嘴里。 “花生糖、瓜子糖其实都是这么做的。”阿祖擦擦手:“很简单吧,就是火候掌握要注意一些,但是炒炒米糖最好自己熬麦芽糖,比白糖有味。” “凉透了才能更松脆吧?”茂菊吃了一小块儿就去取了白瓷的小罐子过来往里装。 “留些给我。”茂梅赶紧说着,去取了个白色盘子过来:“我拿点给爹和大哥尝尝。” 说着装了一盘端了就走,茂菊轻声嘀咕着:“死丫头,一下拿了那么多,晚上干脆莫吃饭算了。” 晚餐的桌上杨老爹对阿祖的手艺大加赞赏,但是婉转的表示了四川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糖,茂梅翻着白眼:“嫂子莫理他,小气死了。” “嫂子做了好多放在罐子里,爹就莫要吃了,等过年再做吧。”茂菊剥了一个松花蛋放到阿祖面前的小碟子里,又浇上醋和新煎的红油:“嫂子,要蒜泥不?” 阿祖点头,她又舀了一勺蒜泥浇在上面。 “你嫂子做芝麻糖那是为了我和你哥喝药的时候吃的,回头把罐子放我那屋里去。”杨老爹把一个咸蛋用筷子夹散然后搅拌到红薯粥里。 阿祖现在也摸清了自家公爹爱逗小孩玩的性子,也不搭话只是抿嘴笑。 杨茂德夹了块拌好酱汁的皮蛋吃掉然后靠近阿祖说:“做的挺好,比店里卖的好吃。” 她想,那是当然啊!店里的芝麻糖都掺了淀粉的,不然咋赚钱。 “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头带回来。” 坐在他另一侧的茂梅赶紧敲碗:“哥!你咋能偏心?要问就大声问,我们都要啥,干嘛就问嫂子一个?” 杨茂德看看她:“不用说我也晓得,你要吃的,三妹妹要花样子,二妹妹要啥都成。” “哎,这回可猜错了。”茂梅笑着:“我才不要你买点心,嫂子做的比卖的那种好吃哩,三姐也不要花样子,她最近在做上回嫂子带回来那画上的衣服,叫旗袍,对吧?嫂子?” 阿祖点头,然后小声对杨茂德说:“给我买块花布,上回我要重新做睡裙用了三妹妹屋里的一块。” “给二妹买一块暗色的,我看她那围裙旧了,该重新换一件。” “三妹妹要一套粉色的丝线,挑专门偏红的那种十六线,上次翻出来那些床单被罩要缝补的地方可不少。” “四妹妹说不吃外头的点心,你帮我再买几斤白糖回来。” “给爹还是买上次那种松软的鸡蛋糕吧,喝药光吃芝麻糖可不顶事。” 阿祖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才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尴尬的抬头看看大家,茂梅第一个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嫂子,你可真心细。” 杨老爹也高兴的点头,这个儿媳妇越来越有融入这个大家庭的感觉,现在就差一个大孙子就圆满了。 阿祖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低头喝着碗里的粥,杨茂德见她怕羞的不敢抬头便剥了个咸蛋放到她碗里,阿祖戳了戳弄出蛋黄,沙沙的进嘴里,却随即皱了眉头。 “咋了?”杨茂德看到偏头来问。 -- 第61页 “怎么这么腥?”她连喝了两大口粥才将嘴里的味道冲散。 “坏的?”杨茂德夹过起来看看:“不像啊。” 说完放进嘴里:“没坏,咋会腥?” 阿祖见他说没坏,便又夹了一点放到鼻子前闻一闻还是觉得腥气逼人,便一股脑的都夹到他碗里:“我吃松花蛋好了。” 拌上蒜泥醋和红油的松花蛋,酸辣咸香,洗澡泡菜坛子里爽脆的樱桃萝卜,放在小碟子里滚一滚然后吃到嘴里更是另一番风味。 杨茂德见她没有异样别也作罢,一顿晚饭吃完,收了碗筷出来阿祖看了看天:“哎呀!没月亮,这是要下雨?” 茂梅回头点了风灯出来也抬头看了看:“要真下雨可就麻烦了,大哥他们明天路上可不好走哩。” 第二天雨到底是没有落下来,不过天气阴沉沉的堆积着乌云,没有风显得有些闷热。 阿祖把装了衣服的小包递给杨茂德:“要不要带药?发作的时候喝了不是觉得能好受些?” “带了也没地方熬,再说,今天就先去马医生哪里看看,说不定要换新药。” 阿祖从肩头把军用水壶取下来递给他:“里头是刺五加泡的茶水,这个带着还方便,路上喝。” 杨茂德嗯一声,接过去背在肩头,阿祖打量他一身浅青色的细绸长衫,显得人分外清雅温和,完全不像个种田的地主,倒像是城里上班的人。 “早去早回。”她握了握男人有些发凉的手掌:“路上小心。” ☆、杨茂德进城 等到大雨落下的时候,杨茂德已经到了县城里大伯的家中,杨县长最近很忙。3月的时候汪精卫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过后便有无数政治特派员被派往各地进行政治诱降。汪伪“国民政府”遥奉重庆国府主席林森为主席,对四川一块儿渗透得尤为厉害,上面阎罗打架下面小鬼遭殃,一波接一波的巡查到访,光是接待工作就让他头大。 杨茂德来的时候只遇到了正要出门打麻将的大伯母,见他的到来大伯母也就斜了斜眼睛招呼也没一个就匆匆的走了,往日少不得冷嘲热讽几句今天走得干脆,让杨茂德有些惊讶。倒是大堂嫂迎出来招呼他吃饭,又围着嘘寒问暖的直转悠。 “咋没带新媳妇来?都是自家亲戚要多走动走动嘛。”大堂嫂穿着紧身的红色旗袍,丰满的身段有些过头被勒出一道道横肉。 杨茂德放下筷子:“大伯晚上不回来?” “应该要回来,不过肯定赶不上吃饭。”大堂嫂殷勤的盛了一碗汤递给他:“你不晓得你大堂哥最近可长进了,跟着你大伯一起接待上头来的人,还被调进了县办公室当科长。” “大堂哥不在新教育文化办公室上班了?”杨茂德喝口汤抬头问:“上头来的什么人啊?” “我哪里晓得?不过听说是重庆那边来的人,想在巴中开银行哩。” 听说重庆那边来的人,杨茂德也开始重视:“莫不是大川银行?” 大川银行隶属于杨森和王缵绪,而杨县长是杨森军长的铁杆直系,说到开银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川银行。 “不是大川银行,好像叫中储银行。”大堂嫂扬扬手:“哎,我那晓得那么多哦,回头你问你大堂哥,都是他接待的。” 杨茂德看出她真的为自己男人浪子回头高兴,也笑了笑喝完了碗里的汤,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便听到了外面杨县长回来的声音。出来一看果然是大伯父子两个一起从外面回来,见到杨茂德到来杨县长露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跟在后面精瘦的大堂哥杨茂泉也咧开了嘴嬉笑着。 “病好了?”在楼上的书房里坐下来,杨县长点了支烟然后和颜悦色的问。 杨茂德点点头:“没大事,就是受了凉。”说完就把两大包的银元都提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里面是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油坊分红,分量可不轻。 杨县长点点头,然后舒了口气:“年轻娃娃也要注意身体,莫跟你爹一样才四十多就整天病歪歪的,屋头莫得啥事吧?” 杨茂德赶紧把罂粟被烧的事情说了:“大伯帮我给区里打个电话,看看啥时候把税改改。” “咋能闹出这事?”杨县长皱着眉熄了烟:“税倒是小事,但今年头的烟土咋整?” “不行就买点云南土吧,现在种罂粟真不划算,爹说等秋收了租子过后,就把烟土折现成钱给你。” 杨县长叹口气:“也行,种地的事情你爹比我理得明白,他说咋弄就咋弄吧。” “早些歇了,明天我给区政府打电话,估计莫几天就会下去核查把税改了。”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杨茂德站起身来送他,却被杨茂泉从后面拽了一把。 等杨县长走了以后,杨茂泉拉了他重新坐回去这才凑过来说:“德弟娃儿,老哥给你指个赚钱的门路做不做?” “开银行的事?”杨茂德反问。 “咦?你晓得了?”杨茂泉惊讶了一下接着摆摆手:“不是喊你入伙,我晓得你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杨茂泉说的赚钱门路跟中储银行的入住确实有关,说起这个中储银行是汪精卫上台后捣鼓出来的东西,据说大力推行中储券,在上海能压中央、中国、交通和农民四大银行一头,这么大的银行要在巴中投资兴建分行,杨县长也不得不重视。 -- 第62页 杨县长考虑的更多的是政治风险,因为汪精卫走的是反共亲日的路线,跟他走得近了可是会招来抗日联盟的反感的,但是要态度强硬的拒绝,杨县长又没这个胆子。杨茂泉却没有他老爹那么多顾虑,对他来说抗日还是亲日根本不重要,他所看重的不过是中储银行的门路罢了,为了推行中储券,新建立的中储银行推行了一系列的优民活动,比如纸币和银元的高兑换比例,比如纸币特购的紧俏货物。 巴中县城里生意最火的就是大升百货商店,它属于一个叫陈大升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杨县长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因为据说他是刘湘主席的亲戚,此人钱多门路广,在四川各地的许多城镇里都有大升百货这个店。 在大升百货里,有大片玻璃的柜台和大块穿衣镜,成衣、皮鞋、金银玉饰、留声机、照相机、自行车、猎枪,有些东西许多人仅仅是听说过而已,连杨茂德也很少去逛,实在是因为里头的东西不便宜。 杨茂泉对大升百货一直很眼热,时不时能去蹭点便宜,但是真的要上门欺诈他却是不敢的,这次搭上中储银行的门路,是因为那个来投资的袁经理在上海颇有门路,一出手就送他了一块瑞士浪琴天文航海钟和一个美国产的单反相机,就这两样价值不下三千块,是他一直垂涎却买不起的东西。 袁经理说他背靠的是上海财团,烟、酒、盐和奢侈品都有门路,可以支持杨茂泉也开起一家百货商店,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在中储券的推行时帮着说说好话而已。杨茂泉却没想过只动嘴皮子,他想要抱牢这条大腿,便和几个平日玩在一起的纨绔商量着,合资造势购买中储券,当然买中储券只是表象,其实投入的资金将被用于购买货物。 “大伯是什么意见?”杨茂德问。 杨茂泉顿了一下:“他能有什么意见?咋个也不敢自己出面,上头盯着哩,这不是把我带在身边做接待的事情?” “那大堂哥打算投多少钱进去?” “最少一万。”看到杨茂德皱眉,他赶紧说:“又没让你一个人出,我和你嫂子手头还有点钱,又从我妈那里凑了点一共有五千,你再出五千就行。” “五千倒不是拿不出来,多久能回笼?能赚多少?” “我们打算弄个香烟店,你也晓得现在外头到处在关大烟馆,人家都开始兴抽纸烟了,有点钱的都抽雪茄。”他神秘兮兮的跑到杨县城的办公桌边翻找,片刻取回来一个银制精美的方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精美的雪茄烟,包裹在上面的金丝标签标注着特供两字。 “袁经理送的,据说一支二十个大洋。” 杨茂德用手摆弄了一下里面的雪茄,标签上除了特供两个汉字其他都是外文,但不是英文更像是德文或是法文。 “来一支?”杨茂泉得意的扬扬眉。 “算了。”杨茂德推辞,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他还喝着戒烟药哩。 “咋样?支持支持你哥呗。”杨茂泉也不敢抽,这东西他老爹宝贝得很,自己也舍不得抽就不时的拿出来看看。他知道自家老爹不是抽不起,而是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有钱也没地方买去,这一点小事却对他触动很大,杨茂泉知道即使自己再有钱,也不过是乡下的土财主罢了。 “我要回去跟我爹商量。” 杨茂泉吊吊眼角不屑的说:“小屁娃儿。” 杨茂德也不恼只是笑了笑:“今天就不在这里住了,我和伍哥到旅馆住去。” “那你啥时候能给我准信儿?”杨茂泉追问。 杨茂德想了想:“二十九吧,逢集,成不成我都从玉山那边给你打电话。” 杨茂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放他离去,外面下着雨,杨茂德盯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看了片刻,要说城里唯一让他觉得喜欢的便是夜晚的电灯,比蜡烛强多了。跟随出来的杨茂泉,让自己媳妇赶紧回屋拿了伞出来,杨茂德道了谢撑着伞走进沙沙的雨幕里。 此时的杨家大院也笼罩在一片银白的雨幕里,阿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天地连成一线的水色,身后的茂梅跟她说了好几句却见她没有回应,于是拐了拐旁边的茂兰。 茂兰正在帮茂菊配线,见茂梅给自己使眼色才抬了头对阿祖说:“嫂子莫担心,这会儿哥早就到县城了,淋不着。” 阿祖一怔:“我没担心。” 回头看三个偷笑的小姑,无奈的笑笑:“我是在想,不知道送油的人回来是不是要淋雨。”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哩。”茂菊用针在头发里划了划然后继续缝手中的红色旗袍滚边:“这一路都是我家的佃户,落雨前随便找谁家都能躲雨,路上不好走估计要歇一晚上。” “嫂子,这画上的女人真的光着大腿的?”茂梅望着墙上阿祖上次带回来的广告画:“我们要这么穿,估计要被爹骂死了的。” “也不是光着腿,就是穿了肉色的丝袜,像裤子一样。”但是贴身和肉色所以看起来确实是光着白花花的腿。 “谁说要像她那么穿了。”茂菊白了妹妹一眼:“你不晓得里面穿裤子?” 茂兰掀一掀前后两片长摆:“但是这么着做事都不方便,就是烧火或是洗东西蹲下来也会拖在地上。” “不是做给你们穿的。”茂菊从她手里拽了出来:“我自己穿,反正我也不烧火也不洗碗。” -- 第63页 茂梅一听就不乐意的嘟嘴:“三姐你咋能这样哩,偷懒不做事还想穿新衣服。” “哪个叫你们意见多?”茂菊没好气的说:“好看的新衣服不就是为了穿出来好看?一会儿挑露腿,一会儿挑不方便,那你们就继续穿旧衣服好了。” “我穿我穿。”茂梅赶紧点头:“等烧火洗碗的时候换下来就是了。” 茂菊哼了哼给她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我先做出来看好不好看,要是好看,过年的新衣也做成这个样式的。” 茂梅挑了翠绿的线出来在自己那块银月色的布上比了比:“三姐,给我绣个青花呗,就像上回小袄盘扣上那种。” 茂菊看了看:“成,嫂子上回带的绣线不少,你把翠绿的挑出来跟衣料放一堆。” “嫂子,你这米黄料子上陪什么花?”茂兰比划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阿祖。 “还是先不要给我做了吧。”阿祖摇摇头:“我柜子里还有好多新衣服。” “要做当然我们一人一件。”茂菊手下针走得飞快:“嫂子莫见外。” 阿祖笑着说:“我可不是见外,秋冬的衣服我都没有哩,到时候可得麻烦三妹帮我多做几件。” 她这话说的不假,从上海带回来的旧秋冬的衣物很少,赶制嫁衣的时候也没有给她准备秋冬季的东西。 “嫂子放心,保管给你打理得巴巴适适(合适)。” ☆、一起采野菌 第二天雨就停了,太阳一出又热得像闷笼一样,早起的杨茂德和伍哥一起,在早餐摊子上喝了一碗粥一人一笼包子。今天没有回玉山那边的车,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坐上回头车,照旧他先去书店里转一转,等到中午出来的时候他抱着三四本书,后面的伍哥提了一小捆报纸,他们一个月才来一次,这些报纸大多数都是先前的旧货不值什么钱。 午饭也在一个小餐馆解决,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回旅馆睡了午觉,下午他两个又去了马口市场转了一圈,县城里卖油的不少,马口市场就有三家,两家都是门面后边带着小型的油坊,都配了小的机械榨油机器,这种机器出油量小所以常常用来榨芝麻油,花生油之类。 县城里头的菜籽油也比玉山贵一些,一斤两块七生意却很好,杨茂德探头看了看油的成色不算好,深茶色这是为了追求出油量而掺杂了二道油,二道油就是用油枯再次榨的油,这种油混合了许多沉淀。 在猪肉摊子是买了一副猪腰子,又从小地摊上称了两斤田螺,两人坐在市场口的小饭馆里,这饭馆两人常来老板也熟,拿了猪腰子和田螺回后厨做菜,伍哥捏了桌上的炒花生说:“咋样?下了决心没?” 杨茂德喝了一口茶,然后缓缓摇头:“种田是种田,经商是经商,再说现在这时局一天三变,铺摊子不是好时候。” “那你还每月都来看一回。” “总得淌淌水,比想入行的时候两眼一抹黑来的强。” 伍哥点头又扔了颗花生到嘴里然后说:“明天还想去哪里?” “到新长街逛逛。”杨茂德说的新长街就是县政府外头的主街,杨茂泉眼红的大升百货商店就在新长街上。 “给少奶奶买东西?”伍哥笑道:“我看少奶奶不是喜欢那种虚头东西的人,还不如去老长街买些东西合算。” 杨茂德这才想起阿祖走时吩咐要带的东西,怔了怔然后说:“两边都去。” 这时候的阿祖正裹了头巾一手拄着木棍,一边伸手搀扶茂梅,前面有田二婶和三顺媳妇拉着茂菊和茂兰,几个人穿梭在浓密的树林里,大家都穿着灰扑扑的旧衣头上裹着毛巾,或是背着背篓或是提着小篮子,像一群逃荒的人一般。 “哎!嫂子背后,背后,菌子。”茂梅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阿祖扶她站稳然后回头一看,一颗大松树下果然有一丛浅灰色的野菌子,从松针落叶里冒出来。 “让我采,让我采。”茂梅挥舞着手,挣脱开阿祖的搀扶,小心翼翼的拄着木棍一步一滑的走过去。 阿祖也不抢,只是紧张的看着怕她摔跟头,可怜的小脚姑娘这一路走来已经摔了好几次,但是丝毫不减兴致。 “二姐,三姐,快看。”茂梅举高手中肥硕的菌子,这是一丛灰巴菇,大的已经有茂梅的巴掌大,小的也有不少,挤在一起显得非常热闹。 走在前面的茂菊没有回头,眼睛四处溜达着,一会儿就直接奔着一颗老松树而去,扒拉开地上枯黄的松针,一窝七八个橘黄色的菌子露了出来。 田二婶呵呵笑着:“三小姐眼睛是尖,这松花菌难找得很,躲在松针下头颜色又不打眼。” 茂菊笑眯眯的把七八朵松花菌放进她的背篓里,又开始慢慢的向上爬。茂兰被三顺媳妇拉着气喘吁吁,手里提着的小竹篮里也有小半篮野菌子,路过一丛响水竹的时候,她用木棒拨弄了一下延伸到小路上的竹枝。却听扑棱一声,一个大花尾巴的野鸡从竹丛里窜了出来,夹杂着惊恐的叫声转瞬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 “哎呦!野鸡。”众人只能望着野鸡逃走的方向跺脚,那速度根本没有撵到的可能。 “快找看看,水竹从里有没有野鸡窝,说不定有蛋哩。”茂梅喊道。 茂兰赶紧伸棍子拨拉竹丛,三顺媳妇笑着说:“莫找,就算有野鸡窝也莫得蛋,大花尾巴的野鸡是公的,绿身子白尾巴的才是母野鸡。” -- 第64页 果然拨拉了半天一无所获,茂梅不死心的又往周围的草旮旯里用木棍敲打,想要再看看能不能撞到野鸡。田二婶回头说:“四小姐莫往深草里去,万一碰到蛇。” 阿祖赶紧把茂梅拉回来,紧张的问:“有毒蛇么?” 田二婶见她变了脸色便宽慰说:“莫事,大多是些草蛇,最毒也就是竹叶青,路过竹丛的时候用木棍敲敲,就是被咬了也莫事,我带蛇药了。”说完拍了拍腰间的小布袋。 阿祖还是抓着茂梅不放手,万一真被蛇咬了,杨老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让三个姑娘再上山,又往上爬了一截儿,到一个平缓的坡地,三个小脚姑娘都瘫坐在地上直喘气。 阿祖取了水壶给她们喝水,田二婶和三顺媳妇却没有半分累了的样子,把背篓往地上一放又钻进两旁的林子里。阿祖也累得不行,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她们去找菌子,自己留下来陪三个小姑,茂菊扒过背篓看了一眼:“也就够咱们小厨房吃一顿,还耽搁田二婶和三顺嫂子一下午做事,下回我们自己摸出来耍,能找多少算多少。” 阿祖赶紧摇头:“那不成,有熟悉山上的人跟着还成,不然万一遇了蛇,我可不知道怎么办。” 茂兰也同意的点头:“嗯,万一真遭了蛇,你还指望爹会放我们出门?” 茂梅喝了水拧上盖子:“要不下次喊上冬儿和竹子林子姐她们。” 说着话就见田二婶和三顺嫂子从树林里钻了回来,头上包的毛巾被解了下来兜着满满的菌子提在手里。 “七八月头的菌子就是多。”田二婶把菌子倒进背篓:“其实九十月也多,但那个时候忙秋收,莫时间来弄。” 三顺媳妇也倒了菌子用毛巾拍打了一下身上沾染的泥:“等几天田里苞谷浇完粪水,喊他们那些爷们上山找几天,晒干了冬天来添菜也是好的。” 田二婶点点头然后又叹口气:“清闲不得几天,苞谷田里忙完又要给黄豆打顶。” “今年黄豆种得多?”三顺媳妇问:“我就看到园子下头新开的那块田里种的黄豆。” 田二婶手一指东边:“还有涧嘴上那十几亩苞谷地里也种了,少爷说要实验啥套种技术,苞谷地里种了黄豆,会增产。” 三顺媳妇一愣:“种黄豆占了苞谷的地方咋还会增产?” “不晓得。”田二婶摇头:“少爷那是跟书学的,前头少爷说要把苞谷地里种稀些,那些老田把子不也说?现在咋样?还不是都跟到屁股后头学?” 三顺媳妇弄不懂其中的道理,只得发出感叹声:“不管咋说,就算苞谷收得少了,那黄豆也能添补,总是亏不了。” “少爷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一亩地能比原来多收三四十斤,黄豆是额外的。”田二婶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今年就试种了这十几亩,要是收成好,明年头六十多亩苞谷地都要这么种。” 六个人休息够了继续找菌子,落在后面的茂梅还在对阿祖感叹自家大哥的能干:“连爹都夸大哥脑子好使,种地比他强。” 阿祖暗笑,能学以致用也算脑子好使的表现吧。 “嫂子,你先头说要教我们识字哩,啥时候得空啊?” “我又不忙,你们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阿祖在一颗树上磕了磕木棍底下粘着的泥土,惊飞了一群停在树上歇息的鸟,比鸽子个头还要□□羽长嘴白色尾巴。 “嗯,哪每天早饭过后学一个小时咋样?往冬日头去那个时候太阳没出洗衣服冷得很。”茂梅想得长远,夏日里已经考虑到冬天,看来是打算长期学习。 “好。”阿祖一口答应下来。 前面突然传来哎呦一声,她赶忙抬头以为又是谁摔着了,却见茂菊扶着一棵树站定不动,她忙跑过去问:“怎么了?脚疼?” 茂菊脸红红忸怩了片刻才小声的凑到阿祖耳边说:“嫂子,我……那个来了,忘了记日子,现在身上不舒坦。” 阿祖看她不自然的表情想了下才后觉,原来她说的是是来月假了:“那我们赶紧回去。” 六个人沿原路返回,竹蓝里的菌子也倒进背篓里,也不过大半兜。把茂菊送回屋里换衣服,阿祖和茂梅蹲在井边清洗菌子,静下来阿祖才开始细想,好像自己的月假也早该来了吧,算了算才发现早就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自己的月假一项准时还没遇到过缺席的情况,阿祖皱皱眉头有些担心,孙大娘可是说过如果月例不准时,那就证明身体不太健康。 “嫂子,咋了?”茂梅看着阿祖把手里一朵菌子洗得稀碎便不解的开口询问。 阿祖看了看她,半响喃喃的问:“四妹,那个孙奶奶住的远吗?” 她想着去玉山镇上实在是有些远,不如私下问问孙私娘,对于老太太的本事,阿祖还是有些信服的,无论是赤脚医生还是神婆,能解决问题才最重要。 “翻过后山梁就能看到孙家院,就在后头的山脚下。”茂梅指了指后面高耸的山峰。 “那平日里,你们生病是去找她来?还是自己过去?” “嫂子你不舒服?”茂梅赶紧甩干了手上的水,把阿祖扶起来用手掌贴了贴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阿祖赶忙抓住她的手:“没有不舒服,就是……”她凑过去在茂梅耳边把自己月假缺席的事情给她一说,茂梅一脸懵懂。别看她只比茂菊小一岁,但十二岁的小姑娘还没来月假哩,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懂。 -- 第65页 见阿祖脸色慎重,就干脆拉了她去找茂兰。 三个青葱的小姑娘和一个新嫁娘,讨论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决定等杨茂德回来,喊人去把孙奶奶再接过来看看。 晚饭桌上杨老爹看着三个无精打采的女儿和一样无精打采的大媳妇,美美的吃了一筷子腊瘦肉炒野菌子。心想,累着了吧,哼哼,以为上山下地容易么? ☆、阿祖怀孕了 杨茂德和伍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阿祖和茂兰赶紧张罗着给他俩弄吃的,而茂菊瞅着机会凑过去,把嫂子担心的事情一说,等阿祖端了一大碗面条进来的时候,杨茂德拉住她问:“还有没有啥地方不舒服?” 阿祖被他问的一愣,然后看旁边挤眉弄眼直笑的茂菊,赶紧摇摇头:“没有不舒服。” 杨茂德想下然后转头跟伍哥说:“吃了饭出去喊人抬滑竿把孙奶奶接过来看看。” 伍哥没抬头哎的答应了一声,继续呼哧呼哧的吃面。 “先让孙奶奶看看,等二十九那天跟我去镇上,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我才放心。” 阿祖笑着说:“真的没有不舒服,就是……,不用去医院吧?镇上太远了。” “让马医生看看,我只信得过他。”杨茂德一锤定义,然后低下头吃碗里煎得嫩嫩的荷包蛋。 一边的茂梅已经开始翻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四块细棉的布头,葱绿、淡粉、桃红和水蓝,鸡蛋糕、绣线、白糖,还有一盒什锦糖,看包装的精美铁盒子估计不便宜。 茂梅流着口水打开一样,里面橙色的橘子糖,白色的梨子糖,黄色的香蕉糖,绿色的薄荷糖还有褐色的梅子糖,分装在各自的格子里像是花一样。 “咋花钱买这么贵的东西?”茂兰皱皱眉:“招爹骂哩?” 杨茂德笑了笑,这东西一盒就值十五块钱,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贵:“在大升百货里买的,咋也不能转一圈空手出来。” 茂兰拍了下茂梅捻糖的手:“留着待客。” 说完便果断的盖上盖子收了起来,茂梅小脸皱成一团,但也知道用这个当零嘴太过奢侈,便收了手嘟着嘴嘀咕:“看到吃不到,还不如不买哩。” 茂菊又把背篓底下最后一块厚实的蓝布取出来,这是准备给茂兰制围裙的,再下面就全是书籍和报纸:“大伯不是说喊你从他办公室拿旧报纸?又多花钱。” 杨茂德皱了皱眉头:“又不是捡破烂的,旧报纸没几个钱,丢人丢到县政府里去?他那是客套话,当真了才是傻子。” 三个姑娘跟杨县长接触不多,而且每次来老宅杨县长都表现得很慷慨,所以三个女孩对他印象颇好,茂菊听他这么说撇了撇嘴:“偷书不算偷,这捡报纸能算捡破烂?弄回来冬日头包腊肉也是好的。” “歪理多。”杨茂德扬扬手里的筷子吓唬她。 伍哥三两口吃了面赶紧出去找人接孙私娘,虽然杨老爹给三个姑娘解了禁足,但他还不习惯在她们跟前吃饭。 去的人脚程快,等洗刷好碗筷又洗过澡,慈眉善目的孙私娘被抬了进来,阿祖吞吞吐吐把事情一说,老太太呵呵笑了起来:“这事情怪我,本来先头走的时候就该给你提个醒儿,但是那时候日子短,我也把不准。” 说完上下扫视了片刻,又拉了手腕攥在手里,阿祖看她不像马医生把脉的姿势,但是手指却也压在手腕的脉搏上。过了会儿她点点头:“是怀娃娃了。” 这话说的清楚,阿祖一时又惊又喜,再看杨茂德也同样表情的看着自己,不由得脸红红的低了头,一旁的三个小姑娘大呼小叫起来。 “哎呦!先头摔下坡,这两天又爬山采菌子哩,嫂子不要紧吧?”茂兰赶紧搬了凳子给阿祖让她坐下。 “不打紧,才四十多天不显怀。”孙私娘拍拍阿祖的手背宽慰:“只要莫再摔跟头,平常做事都莫啥。” 杨茂德算算日子,四十多天不正是新婚之夜?看来自己挺准嘛,想着便扬了嘴角盯着阿祖乐呵,另一边茂梅已经把这消息告诉了杨老爹,并搀了他过来。 杨老爹一进屋也是笑得跟花一样,对孙私娘说:“多住几天,你也晓得我屋头莫主事的女人,劳烦你叮嘱叮嘱新媳妇。” “这喜事我咋个会推?”孙私娘说:“肯定要住两天的。” 杨老爹中年丧妻,地主人家自然有不少人托孙私娘做媒,但杨老爹看着下头四个娃娃都还小,怕娶了女人回来对娃儿不好,再加上自己病歪歪的也就断了念想。那时候孙私娘就提起过,屋头没有主事的女人,这媳妇女儿的教养他是不方便过问的,像是茂兰头一回儿来月假不晓得咋办,还是春儿偷偷找了黄婶子来处理的,过后杨老爹也有所闻,便接了孙私娘来住了两三天,算是给茂兰上了身为女人的一课。 田二婶提着灯笼来接孙私娘去外院住,听说了阿祖怀孕的消息也跟着高兴了半天,但孙私娘提醒她没过三个月先莫要到处说,这也是这里的一个风俗,老话说头三月不算人,指的就是怀孕前三个月容易流产,如果坐小月子就不算揣娃娃。 等大家散去,孙私娘拉了杨茂德让他提灯送自己,一路上把怀孕禁房事跟他叮嘱了一遍,杨茂德含糊的应着,想起前几日的孟浪也有些心惊,又想起被春儿推下坡,这孩子还是皮实的,这么折腾都没事儿。 -- 第66页 “过了这头三月就好,但是也要爱惜着些你媳妇儿,她现在可是揣了娃,金贵得很。”老太太低声说,但再低声跟在后头的田二婶和伍哥也听到了,只得轻咳一声两人自顾自的聊起别的话题。 说着说着便说到三顺媳妇的寡妇表姐:“说是寡妇,也就进门了几天,男人就被抓壮丁拉走了,春上的时候有抚恤名单下来,里头有他家的名字哩,男人莫得了,她又没怀上就被婆家送回来了。” 见伍哥没表示,她只能继续说:“听三顺媳妇说,只比她大一岁,还不到二十哩,是个好娃,勤快,长得也好,就是背了个寡妇的名儿不好听。” “我是真没成家的心思。”伍哥吭哧了半天才说:“再说人家还不到二十,比我小了十多岁那咋成?” “哎呦,老嫁爷们少娶妻,只要人好,小个十岁算啥。”田二婶继续游说:“再说,你要找个黄花闺女那不是比你小更多?” “三顺媳妇说她表姐是个伶俐的,只要你也有心思,她就问问。”看伍哥还不点头,她便叹口气:“伍哥啊,你是不是嫌弃她嫁过?” 伍哥赶紧摇头:“不是,就……就是没想过要成家。” 前头说完话的孙私娘回头问:“说的哪家姑娘?” “梁家的佃户,梁云河边上李常年家的大闺女。”梁家是于杨家差不多的地主大户,他家主要的田地在三星往东属于金山的地界,孙私娘是远近闻名的大仙,自然人面都熟悉。听她说起便想了想:“李兰翠。” “好像是这个名儿。”田二婶点头:“那姑娘咋样?” 孙私娘叹口气:“怕是不成。” 田二婶一惊:“咋?三顺媳妇把她表姐夸得花儿样,有啥不妥当?” “就因为是个好娃哩。”孙私娘摇头说:“梁老头想要把她说给他家儿子,李家是佃户,估计推不脱。” “哎?梁家少爷不是结婚了?听说是金山乡场上一个商户的女娃儿,好像是头几年的事情。”金山是跟三星同级的乡,也有一个不大的乡场,在这样的小地方开一个商店不要多少家身,小门小户的女儿嫁到梁家当时让很多人都羡慕的。 “是结婚了,有三年多了,但是一直莫娃儿哩。”孙私娘压低声音:“这李兰翠是接进去做小的,梁家托了我去说媒,我给推了。” 田二婶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赶紧凑过去问:“咋?” “梁家娃儿不行了哩,也就今年年底就要走。”孙私娘唉叹一声:“大烟抽的,瘦得不成人样了,瘫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杨茂德听得一愣:“梁家少爷叫梁东辉吧?好像才二十五。” “可不是?”孙私娘咂咂嘴:“虽说他家就一个独苗想要赶紧娶个女娃儿进来续香火,但是摆明是要坑人哩,这媒我咋个会做?” 田二婶也连声感叹,也不再同伍哥提起这事,不管梁家怎么打算,这事情他们是不能去趟这浑水的,就算那女娃再好也不值当哩。 送了孙私娘回来,杨茂德回来便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微黄的弯月,梁东辉他是认识的,小时候杨老爹带着他去三星赶集的时候,时常会遇到梁老爷子带着梁东辉来赶集,两个大人会在茶馆里闲聊几句,梁东辉比杨茂德大一些时常拽着他在人群里淘气,等到了杨茂德七八岁的时候,听说他被送去县里读书了,从此再没见过。 他也抽大烟?而且即将面对死亡?一直以来杨茂德都觉得死亡是一件从上往下的事情,除了在战场上丢了性命的人,一般来说年老的总会走在年轻的前面。想到笑起来满脸和气的梁老爷子,他这会儿看着即将比自己先离世的儿子,肯定是痛不欲生。 幸亏自己戒了,看一眼在门口向外张望的娇妻,他才能拥有这份幸福。 “马医生开的这是新药吗?”阿祖见他不再院子里发呆,便放了心回屋继续整理带回来的东西,闻一闻药包:“怎么还是藿香正气药的味道?” “就是藿香正气药,只是改了里头的分量。”杨茂德从她手里接了药包:“马医生说不用发作的时候喝了,早晚各一次就行。” “那今晚不是还没喝?”阿祖又拿起一包:“我现在就熬去。” “明早再说吧,不差这一顿。”杨茂德再次夺了她手里的药:“而且明天喊梅子给我熬,你就莫要碰了。” 阿祖莫名的盯了他片刻:“马医生说我先前熬的不对?” “不是。”杨茂德看她继续盯着自己,便微侧了侧头把视线落在旁边的蜡烛上:“……总归是药,怀了娃儿就莫要碰。” 阿祖看着面前别扭表达关怀之情的男人噗嗤一笑:“我又不喝,只是熬药怕什么。” “反正别碰就是了。”说完把桌上的药包统统丢回到背篓里,然后提了放到门外。 “还有晚上也莫要熬夜陪我。”他整理桌上的书和报纸,拿了一张坐回到椅子里:“要换的衣服我自己也能找,你要早点睡。” “不行。”阿祖翻了翻桌上的报纸,有民国政府的《向导》,四川新闻社的《抗战日报》,还有《大众日报》和新政府《民众报》。这些报纸都是给机关单位积攒下来当废纸卖到书店的,书店再往外卖一叠不过一块钱而已。 “你说不行?”杨茂德放下手中的报纸把小女人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半眯着眼睛看了她片刻:“那我就搬去跟伍哥住段时间。” -- 第67页 阿祖红这脸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这个也不行。” ☆、盘查下家底 不知道真的是怀了孕比较累,还是因为杨茂德在身边比较安心,阿祖到底是没有熬夜看到杨茂德发作,清晨起来的时候见他依旧换过衣服眉目安静的躺在自己身边。 男人身上凉凉的,阿祖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便起身下了床,梳洗完毕往厨房走,顺便提了门口放药包的背篓,远远便看到茂梅正在打水准备淘米。见阿祖提着背篓,她赶紧站起来甩甩手小跑过来接住:“嫂子咋能自己拎背兜儿?” 阿祖看她紧张的样子哭笑不得:“里头就几包药,一点都不重。” “那也莫要拿,回头喊我哥提过来就是了。”看看里头的药包:“这是给我哥开的新药?” 阿祖点头,便说了早晚一次的话,茂梅答应着挡开她的手:“这事你莫操心,我弄就行。” “又不是生病了不能动弹,一些小事情还是能做的。”阿祖抢不过背兜只能抢了地上的小盆,挑拣米粒里的杂物。 茂梅扯着嗓子喊里头的茂兰搬了小板凳出来,然后才说:“那行,你挑米吧,我熬药去。” 接替茂梅看管的茂兰搬了凳子出来让阿祖坐,但是说什么也不让她弯腰打水淘米:“嫂子你莫要不放心上,现在你是两个人哩,这活计又做不完咋还用抢?不淘米还能不把早饭给你吃?” 等熬了粥,又拌了凉菜,茂兰从案板底下摸出两个鸡蛋:“嫂子。你想吃咸蛋还是想吃煎蛋?” 这可不是杨家早餐的惯例,阿祖赶紧摇头:“都不想吃。” “客气啥?吃不到肉,这蛋还能少了?”茂兰比较了一下:“那就先煮咸蛋,中午蒸鸡蛋羹给你吃。” 阿祖赶紧站起来拦住她:“真不吃。” 看她态度强硬,只得赶紧说:“上回不是煮咸蛋了?我都给你哥吃了,咸蛋腥味大,我不爱吃的。” 茂兰见她这么说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这时外头田二婶扶着孙私娘走了进来,老太太乐呵呵的看着推让中的姑嫂俩:“这怀娃娃口味变了也是常有的事,好多人闻不得油烟、吃不得重味也是有的。” 田二婶赶紧把手里提的一小篮子菜递给茂兰,茂兰扒拉了一下惊讶道:“哎呀,这菠菜才这么小咋个就拔来吃?”说完又举了举里面两个拳头大的青皮南瓜:“南瓜也是,这么小吃了多可惜?” “七月里头的菜都是凉菜,像苦瓜、丝瓜、黄瓜,芹菜、生菜、豆瓣菜,怀娃娃的人要忌嘴。”孙私娘指了指她手上的南瓜:“这个小瓜儿嫩得很,切丝丝下锅少炒一会儿,吃了比鸡蛋养人。” “菠菜也是嫩得很,用水焯一下凉拌。”从外头走进来的是提着篮子的茂菊,看她衣袖和裤腿都潮湿一片,鞋上还沾满了泥,应该是刚从菜园子回来:“中午吃茄子,孙奶奶说这个东西嫂子吃得。” 说完又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转了一圈,才发觉里头菜是多,但好多嫂子这时候莫法吃哩,来来去去这几样,二姐你要多花心思换花样才行。” 阿祖心头热乎乎的感动不已,赶紧搬了凳子让她们坐下来:“其实我吃什么都可以,又不挑嘴。” “这可不是照顾你一个人哩,还得顾着你肚子里头的娃儿,要忌嘴要注意的事情多得很,这两天我唠叨些你也莫嫌弃,要记在心里头。”孙私娘拍拍阿祖的手。 茂菊从菜篮子里楸出根黄瓜,用手搓了上面的绒刺咬了一口:“嫂子莫操心,放心养我小侄子就行,孙奶奶教的事情我都记着哩。” 等吃过早饭,阿祖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更少了,洗碗不让,洗衣服不让,就是晾衣服也不让,因为孙奶奶说往高处搭东西会撑着肚里的娃。 茂菊拉了有些不安的阿祖在椅子上坐下,把自己的针线筐塞到她手里:“嫂子闲着无聊就帮娃儿缝衣服吧。” 说完风风火火的回屋里翻出一堆布头。 “哎呦,咋莫得纯白的细棉布。”她翻找了半天:“啊,我忘了,昨年制春上的里衣把白布用完了。” 说完举了举手里杨茂德昨天新买的四种新花布:“要不先用这个?” 茂梅接过去瞧了瞧:“用淡粉和桃红咋样?” 茂兰摇摇头:“万一是男娃咋办?我看还是用水蓝好了。” “人说嫩娃儿不挑色,这淡粉和桃红做小衣裳多好看啊。”茂梅坚持己见:“嫂子你看哪个好?” 阿祖看了看两人手上拿的布料露出尴尬的神情:“我……不会做衣服。” 茂菊把淘汰掉的葱绿布料放回去:“咋不会做?我看你先头缝的睡裙不是挺好?” 阿祖赶紧摆手:“那东西哪里算衣服?就是两片布加个肩带,我看你裁剪的衣样子,前襟后摆,肩膀领口都要画线测量的,我都不会。” “娃儿衣服没那么麻烦。”茂菊笑道:“嫂子不嫌弃,我教你呗。” 就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继续向前,洗衣井边的椅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平日做饭她也多数是坐在灶前摆摆样子,去菜园子转悠也变成了散步,装东西的背篓和篮子她从来都沾不到手,阿祖觉得自己真是变成了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到了二十八的夜里,晚餐后杨茂德牵了她沿着小路溜达到垛子墙又溜达回来,接着没有回院子反而到了先前住的院落里,原先左厢房的门被打开了,伍哥等候在屋外。 -- 第68页 阿祖看了看杨茂德,他笑笑说:“走,给你看看我们的家底。” 进了屋子阿祖四处看了看,里面变成了堆放粮食的库房,窗户用木板封上了,一麻袋一麻袋装好的稻谷堆放在屋里,靠墙一排依旧放着几口黑色的木柜子,其中最靠里的那口,还是阿祖以前就看到的用来存放冬日棉被的大木柜。 伍哥走过去把柜子掀开,放在里面的棉被已经被搬走了,现在里面放着一小袋一小袋的杂粮,黑豆,糯米,花生,云豆,各种各样。 把里面的袋子都提了出来,他弯腰进去伸手指扣进两侧的小圆孔里用力一拉,整个柜子底被拽了起来,把木板放到一旁,取了灯往上面照亮。 阿祖走过去一看,有阶梯状的土路向下延伸。 “里面就够进去两个人,我走前头。”杨茂德先跨进柜子,从伍哥手里接了灯然后向下几步让出位置让阿祖也进来。 阿祖被他拉着向下走,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地窖,非常小两人进去转身都有些拥挤。 地窖里也摆放了两口黑色的箱子,杨茂德掀起一个柜子盖,阿祖看了眼里面全是银元的红卷子,比量了一下箱子的大小,她暗暗咂舌。 “这一箱子有多少?” “五万,那边箱子里也是,比这边多些,有六万。”杨茂德说着又用下颚示意了下她背后的三只竹筐:“那边筐子里头是烟土。” 阿祖揭起竹筐的盖子看了眼,里头都是油纸包好的一小包一小包烟土,杨茂德把手中的灯交给阿祖,然后先弯腰把三筐烟土搬上去递给伍哥,然后又接了只空竹筐下来从柜子里取银元。 “堂哥要我借他五千块钱入伙做烟生意,爹也同意了。”说完便往竹筐里装红卷子:“明天我还得去趟县城。” 装完钱他又额外的取了两卷放进衣兜里拍一拍对阿祖笑道:“三妹说让我买些白色细棉布和红绸子,回来给我儿子缝衣服。” 阿祖抿嘴笑:“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四妹让我做了粉红和桃红的衣服,说不定是女儿。” 杨茂德扬扬眉:“我说是儿子就一定是儿子。”说完凑到阿祖耳边小声说:“我自己播的种,会长出啥我还能不知道?” 阿祖羞得脸通红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把:“赶紧上去。” 等装银元的竹筐被搬出去,两人上来伍哥便把木柜底子恢复原样,阿祖踢了踢脚下的烟土:“这个也要带?” 杨茂德眉头微皱了下:“留着也没啥用,趁着现在掉价还不厉害赶紧卖了。” 这三筐烟土是他留着预备自己抽的,现在戒了自然再用不上,烟土和银元被搬到卧室暂时存放,洗了澡出来的杨茂德看着阿祖绕着竹筐转悠便问:“咋了?” “这东西好重的,为什么不换成纸币?” 杨茂德擦拭着头发:“啥纸币?说是钱换一茬人就跟纸一样。” 乱世金银才是硬货币,这个道理阿祖也懂,便坐到桌边问:“现在外头打的热闹,你看好谁?” “总归要把小鬼子弄出去。”杨茂德推了桌上的报纸:“不然说的都是屁话。” 阿祖看他指的报纸是汪精卫上台后办得《民众报》,这政治上的事情阿祖不懂,不过小鬼子对上海的摧残她是亲眼目睹的,叹口气把桌上凌乱的报纸收叠好:“这里头水深得很,要是抗日出钱是可以,千万莫把自己搭进去。” 杨茂德也不是愤青,见阿祖担心便揽了她在怀里:“嗯,我有数。” 第二天杨茂德就带着伍哥和外院的枪队出发了,这一次他带的钱和烟土比较多,所以基本上带走了外院全部的枪队男丁,这些人护送他到玉山坐车,然后有五个人和伍哥会一路护送他进城。烟土和银元的箱子被伪装在粮食的米袋里,只是这还没收新粮就送米进城,多少有些不自然,阿祖看着队伍走远有些忧心的皱了皱眉。 “嫂子莫担心,这一队人就是遇到张麻子也不虚的。”茂梅宽慰说。 “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茂兰赶紧呸了两口然后瞪着茂梅:“不会说话就莫瞎说。” “嫂子莫理她,听说张麻子早就跑去湖南了,我们这边几年里都安静得很,没听说啥地方闹土匪,哥他们莫得事。”茂菊挽了阿祖的胳膊:“哎,我昨天做小衣服剪下来的布头不晓得能不能凑双小鞋子,嫂子回头给我看下。” “我手艺比你可差远了。”阿祖知道她在宽自己的心,便顺势转了话题:“不过那小布头真是不够再做什么,回头凑凑看,水蓝的不够,不是还有粉的?” 四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开,到底转了阿祖的心思。 ☆、四疯子受伤 顶着中午热辣辣的太阳,杨茂德一行人进了玉山镇,月底二十九正逢集,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但是毕竟到了中午,早市已经结束而且天气又热,比上午要宽松得多。 离下午邮局的车子出动还有两三个小时,一行人准备去茶馆里歇歇脚,杨茂德偏凉的体质也吃不住正午的毒日头,揭了头上的圆边草帽呼啦啦的扇着风,伍哥从旁边摆的小地摊上买了一兜下市的黄瓜,焉焉的卖相不好但是正好解渴。 呼啦啦一大帮人走在街上,而且全都是背着土枪的汉子,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的绕道走,有认出杨茂德的商家出声招呼他,又好奇的看了看队伍里抬着的装米的麻袋子。 -- 第69页 “田二哥,你先带大家去茶馆里歇歇。”杨茂德吃完一根黄瓜正好走到镇中间的岔道口:“我和伍哥去区政府看看。” 田二哥也知道少爷在忙改税的事情,便答应了声:“放心吧,少爷。” 目送一帮人走远,两人悠闲的转身往区政府大院走,没几步背后就传来叫喊的声音:“杨少爷,杨少爷。” 杨茂德回头看,见是常常跟在四疯子身边的癞娃子,只见他用白纱布包了头,眼眶也是青的右手也包了纱布。 “又收份子钱去了?”杨茂德皱皱眉,四疯子虽然是玉山镇上的一霸,但是说只手遮天那就太假了,毕竟在袍哥会里头他只算是小辈儿。平日里二流子一样蹭吃蹭喝欺压个小商户还没啥,但是想要到大商大户家收份子钱就没多少人给他面子了。 不过四疯子也不差钱,这掉份子的事情是不屑做的,但是跟在他手下的小弟们总要吃饭,所以打着四疯子的名号出去做事也是有的,不出人命他也兜得住,被敲诈的人也常常是打一顿然后再丢点所谓医疗费,也算是给自己出口气。 癞娃子嘿嘿的笑着:“这回可不是收份子钱。” “不是收份子钱咋还弄成这个样?”杨茂德摸出两块大洋扔给他,癞娃子点头哈腰的接过去了过去,这也是他常做的,给点好处换取四疯子的行踪,毕竟杨县长交代过,莫要让他闹出啥大事情。 癞娃子拿了钱继续说:“其实是四爷叫我来喊你哩。”四下里看了看他再小声说:“四爷有女人了,前几天为这个还去找了东仓寨子的麻烦,这伤就是那时候弄的。”他指了指头。 杨茂德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一个屁娃儿还学人家抢女人?”确实是,四疯子才十五,跟茂兰一般大。 “不是东仓寨子的女人,你不晓得,东仓寨子最近来了一帮子棒老二,听说是湖南那边过来的流匪。”癞娃子压低了声音:“我跟四爷进去看过,怕是真的,领头几个腰里都别了黑壳子(□□),下头的火冲子(□□)也有七八十杆。” 东仓寨子离玉山其实挺远的,已经超出了玉山区的管辖范围,属于巴中县城下的另一个茶坝区,但与玉山的地界交汇,东仓那片儿多山少地种植土茶,说是寨子其实也就是类似杨家大院那样的定居点。 “你们咋个跟他们杠上了?”杨茂德露出慎重的表情,要知道杨家也不过四十杆土枪,威力比火冲子可差远了,更别说黑壳子。 “我先头不是说四爷有女人了么,这个女人叫刘圆慧,啥来头四爷也没说,我只晓得这个女人挺神的,四爷喜欢得很。”癞娃子做了个引路的手势,三个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说:“头前听说她被东仓寨子的人抓住了,四爷着急就带我们三十几个兄弟上门去要人,打了一架。” “我们这些人当然被修理得惨兮兮的,但后头这个女人出来打了圆场,也跟四爷回来了。”癞娃子咧咧嘴:“看她那样子跟那边的流匪熟得很,四爷也算是被白打了。” “四疯子也伤了?”杨茂德问。 “可不是?这会子还住在医院里头哩,听说杨少爷来了,喊我叫你过去。” 杨茂德放缓了脚步:“那个女人,那个刘圆慧也在医院里头?” “嗯,倒是挺仗义的,这几天都守着四爷。” 杨茂德和伍哥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伍哥缓缓的开口问:“这女人,会不会是那帮流匪放出来的花头?” 所谓花头就是鱼饵,有些洗劫大户的流匪会先放人进入别人家打探消息,是一种内应。 “四爷一口咬定说不是,看他的样子是晓得这个女人的来路。”癞娃子领的路时通向区医院的:“而且那女人看着也不像是流匪,具体啥样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见了就晓得。” 既然已经到了四疯子身边,是早是晚总是躲不过的,杨茂德决定去见一见真有不妥也正好这回进城去说一声,区医院他是常来的,马医生就是区医院的老中医,家里人也都住在区医院里头的公共房里。 只是这会儿癞娃子直接引了他往住院部走,在区医院的西边隔着个小花园一栋三层的石头小楼,进去以后直接上了三楼,这里是独立病房条件很好。 见到半靠在病床上的四疯子,杨茂德眉毛都竖起来了,□□的上身缠绕着绷带,一只手臂悬挂在胸前,左腿也悬挂着打了石膏,脸上贴了块纱布遮住大半个脸颊,眼睛青紫一片浮肿得只留下一条线。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告诉你爹?”杨茂德提高了声调:“你是不是打算死在外头,也要我帮你准备棺材?” 四疯子用好着的手背蹭蹭鼻子露出悻悻的表情:“有啥?不是还没死哩?” 杨茂德猛一转身:“懒得管你,反正我下午要进城,这事要跟大伯说。” “哎,哎!”四疯子赶紧挣扎着坐起来,想是牵动了身上的上,发出一阵嘶嘶哈哈的吸气声。 杨茂德听到只能回头叹口气把他重新安置躺下:“我晓得你不爱让大伯管你,但是万事也分轻重。”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外人他压低声音说:“这潜藏了流匪能是小事?弄不好大伯也要吃亏的。” “哪个说是流匪?”四疯子说着瞪了癞娃子一眼,然后撇了撇嘴:“再说,就算是流匪,你以为还能留在东仓寨子等县里派人来剿?” -- 第70页 “真不是流匪?”杨茂德盯着他的眼睛:“藏那么多枪,你可别告诉我说是东仓寨子的武装。” “真不是。”四疯子嘟囔着又往后靠了靠,目光正好看到从外面进来的刘圆慧:“哦,堂哥给你介绍下,她叫刘圆慧。” 杨茂德转头看了看提着一篮水灵灵青皮李子的女人,一眼便知道为什么癞娃子说她不像流匪,整齐的两股小辫,青衫黑裙白袜布鞋,白净的脸和清亮亮的眼睛,浑身上下透着书香的雅致与灵动。 女娃看上去十七八岁,比还带着稚气的四疯子显得成熟稳重得多,她举了举手里的篮子:“你想吃李子我洗了放这里,今天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说完便把小篮子放在桌上,又对杨茂德点头示意,转身便走了。 杨茂德疑惑的看着走远的刘圆慧:“谁家的女娃儿?不像镇上的。” 四疯子咧嘴笑着对癞娃子摆手让他把桌上的李子提过来,伸手拿了一个:“新搬来的,在街上开了个裁缝铺子,刘家裁缝铺子就她和她娘两个。” “这么简单?”杨茂德逼问,居然癞娃子说了四疯子知道她的来头,又说她很神,自然这个女娃就不止是裁缝这么点事。 四疯子咬了李子被酸得直撇嘴:“当然还有其他的。”然后含糊的哼了哼:“我早就认识她,小时候也住政府大院里头,后来她家搬走了。” 至于搬去哪里又发生过些什么,四疯子绝口不提。杨茂德又问了东仓寨子那帮人的事情,四疯子被问得急了便说:“你不就是想说枪的事?”又看了看癞娃子打发他出去,又看了看伍哥。 伍哥倒是自觉的走到门外关了门,坐到走廊里的木长椅上看起门来。 四疯子压低了声音:“那帮人不是流匪是共军。”杨茂德吃了一惊刚要开口,他便按住手臂继续说:“我先头也不晓得,喊下头的人盯着点刘圆慧,东仓寨子来人接她又打听到来了把子队伍,我以为是她被流匪逮了就上门去要人。” 他指了指悬挂的腿:“看到了吧,要不是她出来说情,我都不晓得臭在哪个乱坟岗子了。” 杨茂德瞪圆了眼睛:“你疯了!敢跟他们走这么近?你爹晓得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莫啥。”四疯子不在意的摆摆手:“现在不是联合抗日哩?再说哪里就走近了?就是走近了,也看人家让不让?”后面一句说得含糊。 “这事情不能再掺和。”杨茂德正色的警告他:“比流匪还要危险。” “晓得晓得。”他打着哈哈,一看便是没有听进去:“对了,你咋个这时候进城?我爹又给你找啥麻烦了?” 杨茂德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然后把送钱的事情说了,再接着说起阿祖怀孕的事情,自己说完乐呵却见四疯子皱着眉若有所思,便问:“想啥?” “我看你还是莫去了。”四疯子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我听说这个汪精卫手下的中储银行,跟蒋委员手下的银行在上海闹得厉害,红毛子这边对汪精卫也莫好脸色,派到各地说要开银行的这些人都在被打压,不管最后闹啥样子总归赚不到钱。” 说完又顿了片刻再次压低声音说:“听说重庆那边的特派员已经下来了,这回可不是巡查那么简单。” “大伯不晓得?” 四疯子摇摇头:“这事情没过明路,我也是从别的门道收的风。” “那你不提醒你哥?”杨茂德皱眉:“我看茂泉是想一头扎进去的。” “你还不晓得他那个人?”四疯子冷笑一声:“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蠢驴,算了,反正只多就是赔钱,难道还有人敢要他的命?” 杨茂德想了片刻:“那成,反正我也还没跟他说定,等会儿给他打电话把这事推了。” 四疯子听这话想了想便问:“对了,哥,你这回来带钱了?” ☆、杨家的男娃 杨茂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带了,咋?让我帮你交医疗费?” 四疯子扔了一个白眼:“我还没落魄到那地步。”说完便端正了颜色:“我手头有些家伙,你要不?” 杨茂德惊讶的扬眉:“你小子可以啊,啥家伙?” 四疯子伸出一个巴掌:“五把黑壳子,十杆火冲。”杨茂德伸手盖了他的巴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军火,可不是土枪。你哪里弄的?” “头前袍哥会有场内仗,上头弄死了一批啯噜会的兵油子缴来的,本来也就是过过我的手,但是运到云南那边也是换烟土和钱,在哪里换不一样?” 杨茂德有些心动:“多少钱?” “黑壳子一把八百,火冲子一杆五百。”加起来就是九千,这个价码真的不贵。 “我带了五千大洋和三框烟土,差的不多。”杨茂德算了算:“咋样?” “自家人就这样吧,大不了我不要抽头就是了。”四疯子无所谓的说道:“我回头喊癞娃子带你去我屋头搬,但是你给他莫说箱子里头有啥,这娃儿嘴不严。” “钱呢?” “你先甩在粮油铺子里头,等过两天我联系到了人再去拿。” 杨茂德点点头:“那行,你歇着,我还有事要做。” 出了医院先也不忙着去取枪,两个人和癞娃子一起先去了区政府里头,查税的李九竹李科长和杨茂德自然熟悉,前几天又接了杨县长的电话,按说只要走走过场便罢了。但是他也得让人去杨家看看,这种下乡入户的工作被称为吃大户,去转一圈吃吃喝喝拿拿也算是政府人员的福利。杨茂德自然也不吝啬于接待他们,便约了上门的时间便出来往邮电局走。 -- 第71页 杨茂泉今天可是老老实实的在家等他的电话,他们一帮官二代和富二代凑在一起也弄了七八万块钱,杨茂泉作为杨县长的儿子自然不能出资太少,他放了话要出一万在这帮纨绔里头也是独一份儿。别看七八万很多,但是在新长街租了一个两层楼的门面,再加上进货并不宽裕,他倒是想多凑一点,但是这一万也是东拼西凑紧巴巴弄来的,有杨茂德的五千他手头也能轻松些。 等杨茂德在电话里头把话一说明,杨茂泉嗷儿的一声就叫了起来:“德娃子,你还信不过老哥?我还能坑你这五千块钱?” “当然不是。”说着便隐晦的把重庆那边的特派员下来的事情说了说。 “这事你咋晓得?”杨茂泉哼了声:“这特派员根本就不是为银行的事情来的。”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莫出去说,这特派员是为了冯玉祥将军到成都办筹款大会的事情来的,上头已经下了文件,到时候我爸也要过去。” “又筹款?啥时候?”杨茂德吸了一口气,从抗战开始大大小小的筹款会、献金会到最近的捐机会,民间的官方的一直没有断过,杨家也陆陆续续的支出了有四五万块钱,粮食更是不计其数。 “具体日子咋个会早就透露?估计在等秋收,那时候有钱又有粮。”杨茂泉叹口气:“这是瘦牛身上抽老血,这个时候更加应该找新门路子弄钱,不然咋撑得住?” 杨茂德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还是道:“这回还是算了,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还能接受,这亲日的汪派我是真不想沾。” 杨茂泉也在电话里默了会儿:“那算我借你的?年底就还,咋样?” 见杨茂德还不支声,他就叹口气继续说:“你也晓得我妈和赵家走得紧,我要真想凑一万块钱还是容易的,就是不想看他家人的脸色。” “这事非要插一脚?”杨茂德皱眉。 杨茂泉也不能说这事本就是自己牵头,其他人的钱也都到齐了,这时候骑虎难下硬着头皮也得上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好吧,这钱算是我私人借你的,入伙的事情就不谈了,年底记得还我就行。” 搁了电话,杨茂德又皱眉站了片刻才出来对伍哥说:“你带十个兄弟进城去,把东西交给堂哥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说完便领着癞娃子又回了医院,四疯子听杨茂德缠不过自家大哥到底是借了钱便不屑的撇撇嘴:“你就没指望他还钱了,这事也莫掺和,免得到时候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我先拿东西回去,明天再把剩下的钱补齐。” 四疯子不在意的摆摆手:“不急,上头要来人也要等下月中。” 杨茂德打了招呼便带人去取了四疯子屋头床下的木箱子,癞娃子探头看了看锁上的箱子问:“里头是啥?” 杨茂德斜了他一眼气定神闲的说:“大伯给我家带的海货。” 癞娃子不信的撇撇嘴,两个人抬起来那么费劲,是海货才怪。杨茂德又扔给他一个银元:“该说不该说的,自己掂量。” “哎,海货,好大的腥味哩。”癞娃子赶紧点头说道。 拿了东西,杨茂德也不再耽搁匆忙从布店里买了一卷细白布,连茂菊叮嘱的红绸都忘了便带人匆忙往回赶,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日头偏西但地上闷热得像是蒸笼一般,一口气走出二三十里,大家才在一个背阴的坡上歇了脚。 杨茂德开了箱子一看,里头果然是七八成新的火冲子,88式□□虽然比日军用的三八□□差一点但比土枪强了百倍,黑壳子也是普通的匣子炮,除了枪里已经填满,另外还配了满满五盒子散弹。 枪难买,但子弹却不难买,就连大升百货里就能买到,虽说是配了□□的散弹,但其实大多数□□都能使用。杨茂德摆弄了一会儿满意的点点头,看着周围兴奋得众人说:“等回头空闲了往桐油坡那边去打回猎,顺便练枪。”周围的男人都欢呼起来,为打猎改善伙食也为能练新枪。 这时的阿祖她们也正在说起桐油坡,原因就是现在在田二婶面前站成一排,以长娃子为首的一帮小泥猴,半大娃子们今天去桐油坡那边的荷塘想看看莲蓬熟了没,结果发现还嫩得很不能吃,就进塘里玩了会儿水一人顶着一张大荷叶做的帽子嘻哈着回来了。桐油坡的泥塘子水浅泥深比普通的水塘更加危险,再加上被他们祸害了这么多荷叶,田二婶看到气不打一处来,便折了金竹条准备打人。 虎头虎脑的长娃子是这帮娃的头儿,见他老老实实的站着,其他人也不敢跑只能陪站着,看着屋檐下正在做绣活的三个小姐和少奶奶龇牙笑。 阿祖见田二婶教训得差不多了便开口打圆场:“算了,就是几片荷叶而已。”说完又转向长娃子严肃了脸色:“你娘是怕你们陷到泥里爬不出来,长藕的淤泥又粘又深,可不是闹着玩的。” “少奶奶放心。”长娃子嘿嘿笑着撩了裤管露出漆黑的小腿:“看到没?我们涂了清桐油在身上,踩在泥里也滑得很。” 阿祖见他的手臂和腿上都有一层油亮的光泽,田二婶一见更是生气又举高了手上的金竹条:“你们还去祸害油桐树?这桐籽再过两月就能榨油了,能扯下来耍?” 长娃子赶紧一蹦躲开他老娘呼的抽下来的竹条:“哎呦!那个说是扯下来耍的?我们是捡树下头虫蛀了掉下来那种用的。” -- 第72页 一边说着一边到底被田二婶的竹条抽到,赶紧再蹦跶:“莫打,莫打,真的是捡树上掉的,你不信问他们。” 其他的娃子赶紧七嘴八舌的答应起来,长娃子躲到队伍最后边,从那边一个娃儿手里接了一个荷叶包起来的小包:“而且我们也没光耍,看嘛,还给少奶奶摘了野李子。” 说完屁颠屁颠的跑到阿祖身边,把荷叶的小包塞到她手里,口一松开便见到里面露出紫红色的大个李子。 “哎呀,我看园子边上的李子树上果果还是青硬的,这野李子倒是熟透了。”茂菊捻了一颗用手指擦掉上面的白灰:“桐油坡的野李子比园子里的还甜哩。” 茂兰从茂梅嘴边夺下来:“要吃也要先洗洗。”说完便拿了荷叶包去找小筲箕。 阿祖看着长娃子脸上糊上的一道泥,用手给他擦了擦然后说:“谢谢你哩。” “莫啥。”他用手背在脸色胡乱抹了抹:“我娘说你怀小少爷了,荷塘里头的莲子都留把你,放心我帮你看着,熟了就弄回来。” 显然没有把他娘先前严令不许再下泥塘子的话听进去,田二婶气急的吼了一声,这群娃儿像是惊飞的雀儿飞快的四散而去。 酸甜的李子味道很好,阿祖一连吃了三四个,茂梅见到便把手里拿的这颗也放了回去:“嫂子爱吃就留着慢慢吃吧,再过几天园子边上的李子也该熟了。” 见一向护食的茂梅也懂得谦让,阿祖不好意思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想吃酸的,早上三妹从园子里带回来那颗硬李子也被我吃了。” 茂菊惊讶了一下:“哎呦,我还以为是在路上掉了哩,我摘了耍的,尝了下味儿可真是酸掉牙。” “我倒觉得刚好。”阿祖抿嘴笑:“这野李子味太甜,小妹吃吧。” 田二婶坐在门槛上重新端了针线筐子:“老人常说酸儿辣女哩,看来少奶奶肚子里头一定是小少爷。” 茂菊听说过有些家里重男轻女的话,怕阿祖有压力赶紧说:“我就想要个侄女,你看着院子里头男娃多少?皮得很,还是女娃娃好。” “哎呦,怕是不得如愿哩。”田二婶在头发里划拉划拉针:“那后山垛子墙动土的时候挖出过十八迎娶的蚁土,孙私娘看过以后就说,这院子里头怕是再莫得女娃出世了,阳气太足了哩。” 茂兰想了想:“哎,还真是,最后一个就是大顺哥家的燕儿吧?那之后再出生的都是男娃。” 阿祖忙问:“什么是十八迎娶的蚁土?” 茂兰解释说,这垛子墙是五年前动土修建的,在靠后山的时候挖到了一个巨大的蚂蚁巢穴,所谓蚁土就是蚂蚁吃下去又混合蚁酸吐出来修建的东西,比一般的泥土要硬,形状各异。杨家当时挖出来的这堆蚁土能看出是一队迎亲的车马,从前面举牌到后面抬嫁妆的一共十八组人,孙私娘当时来看了便叮嘱原样埋了回去,垛子墙往外扩展了半米绕开蚁巢。 “只娶不嫁,阳气过盛。”茂兰笑着说:“孙奶奶当时就说,这垛子墙圈了阳气放不出去,所以怕是莫得女娃再出生了。” 茂梅点点头:“那时大顺嫂子刚生了燕儿,过后这五年里又有七八个娃儿,都是男娃哩。” “只娶不嫁?”阿祖低声重复然后失笑的摇摇头,杨家三个花样的闺女咋可能不嫁? ☆、蒸桐叶馍馍 杨家的苞谷地七月开始灌浆,到八月头嫩苞谷已经可以吃了,所以每年八月头上都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蒸桐叶馍馍。虽然比不上年底杀猪,但是也算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忙碌秋收打气。 蒸桐叶馍馍有三样必备的东西,嫩苞谷、油桐树叶和嫩南瓜,正好靠近桐油坡那边的苞谷地嫩玉米能收了,杨茂德便把先头说好打猎的日子,和蒸桐叶馍馍的日子定在一天。八月十号,天晴,杨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出动。 领头走的是杨茂德和伍哥带的一支二十人的枪队,背了枪缠了子弹袋子,一人手里还拿了一根两三米长的竹竿,他们是打猎队伍的主力,这竹竿是用来赶草笼子吓唬猎物用的。 比他们晚出发的一队人,由田二叔带队有五六个大小伙子,还有院子里许多半大小子,再就是拖着大布袋的小媳妇子,他们是负责采桐叶的,山里的娃子爬树都利索着哩。 再后面一波是剩下的二十几个男劳力和一些粗健的妇人,他们负责采嫩苞谷并运回去。阿祖和三个小姑娘也混在里面,其实她们更想去看打猎,又或是跟去采桐叶也是好的。只是一个孕妇加三个小脚,在山林子里跑要劳烦许多人看顾哩。跟着采苞谷的队伍走在相对平坦的田坎上,虽说依旧不利索但是用不着人分心跟着,这里也靠近桐油坡,能第一时间看到打猎队的收获。 谁也没指望她们四个做事,跟队伍里那弓着背的黄豆奶奶一样,算是来看热闹的。 桐油坡含盖了三个山头,都是向阳的坡,地势陡峭山石嶙峋,主要的植被就是油桐树,据说这是杨家几辈人扩种出来的,九月里油桐籽熟了的时候会采回去榨油,杨家大院里一年的点灯照明是绰绰有余的。苞谷地在紧邻桐油坡的一个地势稍缓的小山上,也是向阳的一面,一层层从上往下一共九块地,每一块都是一亩带一点儿。 这采嫩苞谷和秋收苞谷不一样,不能紧着一个苞谷杆子撸光,所以就见到男人和妇人们穿着密不透风的长衣长裤钻进茂盛的苞谷笼子里,要挑选个头比较大颗粒饱满已经拖穗子的苞谷,注意不能折损了苞谷杆影响上头留下的苞谷继续生长,还得注意脚下不能踩了间种的黄豆。 -- 第73页 “亏得我哥让把苞谷的行间拉大了,不然咋个钻得进去人?”茂梅从田边撸了一把黄豆夹:“哎,嫩黄豆也吃得了。” 跟在一旁的黄豆奶奶笑眯眯的说:“这边田头种的是八月爆,还要等些日头收才好哩,四小姐想吃的话,菜园子下头那块地里种的七月爆收回去了。” “用辣子闷的老黄豆是香,但是我想吃嫩辣椒炒的嫩豌豆哩。”茂梅咽了下口水。 黄豆奶奶有些舍不得的看看田里的嫩黄豆,现在吃比到八月底收的时候要少十来斤哩,这一个月正是黄豆攒肉的时候。 路过的陈婶子听了朗声笑道:“那就弄一捆回去吃,几个女娃娃能吃好多?”说完便挑了一行黄豆弯腰收割起来,果然一行到头就扎了足足两捆,茂兰连忙喊够了够了,这两捆足够炒三四回,小气的老爹要骂人哩。 等到阿祖和三个姑娘走远,陈婶子看着面有可惜之色的黄豆奶奶说:“这自家田里的东西,老太爷和少爷咋还能缺了自家姑娘?比去外头买那些乱七八糟的零嘴子合算不是?” 老人家也只是爱惜庄稼,听陈婶子的话便点点头:“种粮食出来不就是养娃娃的?娃娃爱吃比啥都强。” “就是这话,你看李鑫家虎头,要是能多吃一口,李鑫媳妇莫说是嫩黄豆,就是喝她的血也情愿。”陈婶子叹口气,李鑫媳妇跟着她一起看顾东跨院的猪,两家关系十分要好,他家虎头还不到四岁瘦的跟柴火棍一样。 “我听说还带去医院看了哇?咋说地?”黄豆奶奶关切的问,她的小孙孙黄豆比虎头还小两个月,但是黑壮得像个小牛犊子一样,整天跟着院里的娃一起淘气。 “也是孙私娘那话,脾胃失调。”陈婶子摇摇头:“说是慢慢养,她家见天的给娃儿熬白米稀饭,但是咋养也那样。” “没喝药?” 陈婶子把扎好的黄豆杆子往架背上一捆:“喝啥药?稀饭都喝不下去,哪里肯喝药?” 两个人又感叹了一回,这边茂菊和阿祖相互搀扶着已经走到了能看到采桐叶的坡边上,茂梅寻了一朵野豌豆花,紫色一溜串儿不时扯一朵下来在嘴里吧唧着。 看到疯跑过去的长娃子赶紧喊:“田长兴,你咋没去摘桐叶?” 长娃子吓了一跳,赶紧朝他老爹的方向看,见田二叔正弯了腰往袋子里装桐叶,才回头对茂梅做了个嘘小声点的手势:“莫喊,我去前头打猎队看看。” 说完又把手头两根苞谷杆子递给她:“给你吃哈,莫给我爹说。” 茂梅接过来一看,是两根公苞谷杆子:“哎呀,田里咋还有公苞谷?”说完便折了一截递给阿祖:“嫂子吃看看,比甘蔗甜哩。” 阿祖见她用小牙撕开外皮露出里面水润的芯儿,倒是跟啃甘蔗一样。 长娃子见茂梅收了自己的贿赂边挥挥手又叮嘱了一句:“千万莫给我爹说哦。” 阿祖见他往前跑连忙喊住他:“要去看可以,但是过去了先要跟伍哥他们打个招呼,那枪子不认人,莫要伤到。” 说着话,前山头响起了嘭的一声巨响,然后绵延着在山间回荡,长娃子心痒难耐赶紧说了句晓得了,便急匆匆往前头跑去。 阿祖她们姑嫂四个又逛了片刻,便寻了个树荫坐了下来,八月的山里头许多野果都成熟了,只一会儿便有人送来黑紫色的晚桑葚,红彤彤的山莓,连茂梅也在附近寻到了一窝地秧泡儿。 山间回荡的枪声不断,阿祖捡了颗山莓放到嘴里才问:“这么大声音能打到啥?野鸡那些怕是早就吓跑了。” 茂兰吃了桑葚小嘴被染出紫红的颜色,像是上了唇彩:“兔子肯定是有的,那东西耳朵背,放响炮儿都吓不走。” 茂菊点点头,用手绢擦擦自己的嘴发现也是紫红一片:“公野鸡不容易打到,但是母野鸡好打哩,特别是有蛋的母野鸡,撵起来也绕着窝边飞,逮到过后到草里一找肯定有蛋。” 阿祖笑着想,这时打算连窝端啊,不过逮了母野鸡,野鸡蛋自然也孵不出小野鸡了,不连窝端也没用,肯定会被蛇或是耗子吃了。 地秧泡儿拇指头大小,空心里面长了许多小颗粒的种子,不算甜但汁水挺多,茂梅一连吃了好几个才小心的把剩下的摘了用桐叶包好。 “我就指望大哥他们能打到野山羊哩,上一回儿打到还是好多年前?我听长娃子说,他们在桐油坡看到过羊群,大大小小二三十只。”说着把手里的桐叶包递给阿祖:“嫂子吃这个看看,虽然不甜但是解渴。” “是有野羊。”走过来的田二叔听到茂梅的话接着说:“不但有野羊,还有野猪哩,这七八月结苞谷,这些东西就老是在附近晃,到了快收粮食的时候还得让人晚上带着枪守夜才行。” 阿祖见到爬树的人纷纷下来,便问:“桐叶采完了?” 田二叔点头:“这东西弄得快,哦,我是想来说,他们在上头找到了一个野蜂窝,一会儿要弄哩,少奶奶和小姐们先回去?要是野蜂子窜过来蜇了人就不好了。” “真的么?野蜂窝?有好大?”茂梅兴奋得两眼发光,上回换油居然没人送野蜂窝来,她一直惦记的油炸蜂蛹也没着落。 “有洗脸盆大哩,估计能收七八斤蜂蜜。”田二叔比划了一下。 阿祖从没见过收蜂蜜,便一边走一边询问如何取蜂巢,田二叔护送她们回去,便细细的解说。 -- 第74页 “先在不远的地方烧一堆火,找几个人蒙了头脸点了火把去熏蜂巢,那个蜂巢在山崖下头,不好站脚哩。等引了野蜂子飞出来,就往烧火的地方跑,然后再找几个人用篾条编的兜兜去筐了蜂巢掰下来。”田二叔比划着说得慷慨激昂,似乎在指挥一场战役:“最主要还是要驱散追人的野蜂子,其实追到火堆边上蜂子就不咋叮人了,然后再用湿的柏树枝压火,出来的浓烟就能把蜂子都驱散了。” “这散了的蜂子明年还会在附近落巢,这边坡上油桐花开得好,一年头新蜂巢就能长到海碗大。” 等阿祖她们回到大院,田二婶已经带人从菜园子里砍来了七八十个青皮的南瓜,虽然还是青皮但一个也足有小磨盘大。 “这是面南瓜。”田二婶说:“嫩包谷本来就水多,要是用水南瓜,一蒸馍馍就不成形了。” 接下来便是把嫩苞谷粒从棒子上脱下来,用的工具是削尖的青竹片子,也就两行粒米子的宽度,从这头一推到那头,就把水嫩嫩的玉米粒子从苞谷棒上铲了下来。套好磨房大磨上的老牛,别看足有几十桶嫩苞谷,不到半个小时就全部磨成了浆子。 切好的南瓜丝也用盐杀过水,里面搅拌上红红的腌辣椒片子,磨好的嫩包谷浆子里拌上老苞谷面增稠,用南瓜丝做馅儿外面是玉米皮子,最后裹上洗净晾干水的桐叶,因为嫩玉米很有黏性,所以根本不需要捆绑,对折一下变成半月形就一个压一个的码好在蒸笼里,一笼就能放七八十个哩。 熬好的红薯稀饭,凉拌菊花脑,干辣椒闷的老黄豆和洋芋,阿祖她们多了一样嫩辣椒炒嫩黄豆,主食就是蒸好的桐叶馍馍,阿祖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喝了一大碗稀饭,结果就是没办法睡午觉,只得跟着茂兰在大院里转着圈的消食。 ☆、丰盛的晚餐 等到下傍晚打猎队回来,杨家大院再次陷入一片欢腾,跑得一头一脸汗珠子的长娃子,欢呼着先冲了进来却被田二婶一把楸了耳朵,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还是乐呵着冲茂梅喊:“打到野猪了!还有野羊,还有好多好多兔子和野鸡。” 说着又用一只手捂着被老娘楸在手里的耳朵:“放手,娘,疼死人哩!再不放手,再不放手,我……我就把这筐野鸡蛋甩了。” 田二婶听他这么说才发现被他另一只手抱在手里的小竹篓子,接过来一看里面半篓子野鸡蛋,个头比家鸡蛋小很多,麻麻的带着点子足有三四十个。 “你个背时娃儿,放枪的地方也敢去?”田二婶把竹篓子放好,顺手拽了根木柴片子就追出来,长娃子却早就又跑出去迎接打猎的队伍。 猎物都堆放在大厨房后面的院坝里,一头七八十斤的野猪还淌着血水,这可是头成年的野猪,一身泥土和两颗长长的尖牙显得野劲十足,头和肚子上都被打穿了口子。一只半大的野羊看不出公母,被打伤了腿用绳索捆了放在一边,黄豆奶奶走过去瞧了瞧:“是个母羊儿哩,伤得也不重,养也养得活。” 伍哥便又在它的脖子上套了绳套解开腿,小羊挣扎了半天到底站了起来,一双长睫毛湿漉漉的眼睛惊恐的看着想要凑上去的娃子们,绕着木桩跟他们兜圈子,不想被十几只黑乎乎的手摸到。 诚哥儿从背篓里把打到的野鸡和兔子也拎出来,血糊糊一堆大概有二三十只,他跟着郝师傅学杀猪的日子很短,但是处理这些猎物,割肉剔骨打些下手的事情倒是做了不少。 “留五只兔儿腌晒了冬日头吃,其他的晚上一锅弄了,莫放菜凑数。”杨茂德翻捡着挑出五只肥硕的兔子:“从库房头取缸酒出来,晚上好生吃一顿。” 伍哥点点头:“诚哥儿,要不要我帮兔儿剥皮?” 诚哥儿一仰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好哩,我剥的兔儿皮莫得伍哥手艺好。” 伍哥笑笑便提了一只兔子用绳子套了脖子,悬挂在院坝边上的木桩上,从腰间摸出一把皮套的匕首,抽出来森森的反着光显得十分锋利。别人剥兔子皮喜欢单腿倒挂这兔子,这样从腿开始向头部剥离,但是伍哥却喜欢正挂着兔子,从脖子下刀这样就放弃了兔头上那个的那一点皮,却能够一次性的连肚子里头的赃物也处理干净,而且顺着挂血水和肚脏也不容易污染皮毛。 田二婶也大锅烧了水带着一帮妇人开始处理野鸡,果然是公鸡少母鸡多,秋日里头肥得很,光是肚子里的黄油和软蛋就弄了一海碗。茂梅和茂兰搭手把热好的桐叶馍馍抬了出来,后头跟着端了一盆稀饭的茂菊,阿祖只能端着最轻的一小钵咸菜。 “先吃些垫垫,反正回头又要喝酒,这野鸡和兔儿烧起来快的很。”茂梅用盘子捡了两个递给杨茂德,又盛了一碗稀饭给他。 男人们也不讲究,便各自找个边角蹲着,一边大口的吃着馍馍一边讨论着先头打猎的事情:“火冲子是好使哎,一枪头就撂倒,我就没见那个兔儿再蹬腿的。” “也比土枪的准头好,土枪一打打一片,我原来打十枪有八枪都是蒙的,这回可是指那打那。” “少爷,那火冲子的子弹贵不?” 杨茂德咽下嘴里的稀饭:“贵哩,我在县城头看到一盒子六十发两百六。”周围的人发出感叹的声音。 “这么算来用火冲子打猎不合算哩。”抽吧着旱烟的男人皱着眉头:“打一枪都能赶上两斤香油了。” -- 第75页 杨茂德点头:“也就是这回子练枪用它,平日里头可用不起。” 伍哥剥完兔皮把皮子用竹签撑开晾晒在院坝边的绳上,又看了看手脚麻利收拾野猪的诚哥儿,这处理猪肉他就不熟悉了,便洗了手也捡了个馍馍蹲在一旁,茂兰舀了碗稀饭给他,伍哥正盯着杨茂德说话:“那大升里头的东西都是虚价,现在四川到处在支持抗战,外头用的都是四川产的毛瑟枪和子弹,回头我去找找路子,肯定比这便宜。”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茂兰手里的稀饭,一眼没顾到手指撞到碗上,一时间洒了自己和茂兰手上到处都是,茂兰惊呼一声:“哎呦,幸亏不烫。” 伍哥赶紧站起来甩着手,难堪的道歉。茂兰笑着把碗递给他又从衣襟上抽了手帕:“这有啥,烧出来半天了也就是个温热。”说完擦干净了手上的汤水,看了看他手里还在滴答的土碗,便把已经脏了的手帕递过去:“反正都脏了,你也擦擦,回头我好洗。” 伍哥尴尬的笑着,接了她手上的手帕,轻软丝滑的帕子拿在手里像是完全没有分量,胡乱的抹了抹:“谢谢。” 茂兰看着他笑道:“伍哥咋总这么客气?”说完拿了他手里的帕子便离开了。 伍哥不自在的又把手在衣服上蹭一蹭,像是想抹去那丝帕留在手上的触感,他在杨茂德和杨老爹面前都不紧张和客气的,但是就是不习惯跟女娃打交道哩。 杨茂德喊阿祖给自己的碗里添了勺咸菜,才接着伍哥的话往下说:“那成,这月再进县城就去办这事。” 正说着又见田二叔搬了个竹筐子进来,里面黑乎乎一坨脸盆大小的蜂巢,黑乎乎的外壳还十分完整。 “呦呵,这野蜂窝挺大的。”众人围上去:“也是桐油坡那边坡上出的吧?这山边边也就那一堆花多,才养的出这么大的野蜂窝。” 李三顺从屋头拿了大盆子和一把砍刀,用刀像破西瓜一样砍开外壳,用手搬开就见到里面密密麻麻六角的蜂巢,因为已经是储蜜的季节所以大多数是橙黄的的蜜窝子,切一块下来足有十多斤重,里面的蜜浓得溢出来,李三顺不时将沾满蜂蜜的手指放进嘴里啧啧赞道:“太甜了!” 阿祖凑过去闻一闻并没有太浓烈的香气,又指了指边上黑褐色的一块儿:“这是什么?看着像蜜,颜色又不同。” “也是蜂蜜。”田二叔用手挤了挤:“橙黄发亮的是桐树开花时候的蜜,这种是平日里野花花的蜜,不同种类混在一起就是这个颜色,一样能吃。” 茂梅经不住馋便扯了一条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吐出来:“真的好甜啊。”阿祖见她手里的六角形蜂巢已经变得透明,但是形状却还是完整的。 见阿祖打量,她又扯了一小块塞进阿祖的嘴里:“好吃吧?” 阿祖点点头,蜜很甜,而蜂巢的口感却似橡胶不易嚼碎,吐出来用手指摆弄一下又恢复成六角形。 “这蜂巢有四个部分能吃,一就是这蜜,二就是油炸的蜂房,还有这种是刚储满的花粉,最后就是这蜂蛹。”田二叔用手掰开,一边是填满嫩黄色粉状的蜂巢,阿祖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味,而另一边是许多肉肉的虫子,白花花的身子顶着蠕动的黑色小脑袋,阿祖看的身上一阵发麻。 茂梅却欢喜的紧,拿了只干净的碗便招呼茂兰帮她剥蜂蛹,田二叔把蜂蜜的块捣碎,然后用纱布袋装起来悬挂在小盆上,就见到橙黄粘稠的蜂蜜顺着袋子底部向盆子里流淌。 “挂一晚上,明天就把剩下的蜂房油炸,又甜又脆。”茂菊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去帮茂梅剥蜂蛹,阿祖不敢靠过去,便躲到杨茂德身边。 男人看着她露出好笑的神情:“你还怕小虫子?” 阿祖尴尬的笑笑:“怕肉虫子。”特别是它们聚成一堆的时候。 既然大厨房做好吃的,内院的小厨房便没有开火,晚餐依旧是红薯稀饭配桐叶馍馍,大锅炒的黄瓜片,凉拌酸茄子,用大蒜苗子炒出来的兔肉,还有搁白芸豆炖出来的野鸡,里面果然没有掺很多菜。大大的晒坝上趁着暮色,大家开始推杯换盏,酒味菜香混合着男人身上的汗味,阿祖坐了片刻便败逃而出,寻到茂梅她们,才发现三个小姑娘真正忙着腌制野猪肉和那五只兔儿。 微微有些泛黄的粗盐被均匀的涂抹在肉上,然后用手揉搓最后码进大黑缸里:“这肉不用弄出来熏,腌好了就挂出来晾凉,秋收的时候正好添菜。” “这些内脏咋弄?”茂梅把洗干净的大肠拎起来看看:“野猪儿是跟家猪不一样,肠子上都莫得啥油。” 一小盆内脏,心肝脾肺肾外加大小肠都在里头,茂兰翻了翻:“弄卤水煮出来,哥不是说十三的时候上头要来查税?两三天也坏不了,留着待客。” 茂菊细致的用盐抹好五只兔子,又分别给它们做了按摩保证入味:“这兔儿要熏哩,不然放不到冬日头。” 茂兰点点头:“先头不是换了茶叶枕芯,那换下来的陈茶正好用来熏兔儿。” 茂菊答应着用一个小盆单独把五只兔儿装了放到一边,洗了手才坐在小凳子上揉脚:“哎,嫂子,你看外头是不是来人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火把的光沿着对面山梁往这边行来,从梁上下来只有一条路并且只通往杨家大院,看那七八点光亮,来的还不是一两个人哩。 -- 第76页 阿祖忙把窝在灶屋里吃饭的长娃子喊出来,让他去晒坝上通知杨茂德一声,等一会儿他回来说伍哥已经带人去迎了。大家猜测了一会儿不知道来的是谁,等收拾完猪肉准备看看去,茂兰迎头就遇到了伍哥。 “杨县长来了。”伍哥说话的时候也没敢盯着三个小姐,只能把目光落在阿祖身上:“少爷喊厨房加几个菜。” 阿祖哦的答应一声,茂兰忙问:“来了多少人?” 伍哥只得移回视线,才发现面前的姑娘只到自己胸口高,仰着头暮色里白嫩嫩的小脸衬得眉目更加幽深:“十多个,都是带枪的宪兵。”又像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正好把那盆猪内脏弄几个菜。”茂兰想了想:“再热一笼桐叶馍馍也就够了。” 说完便转身带着大家回去准备,一会儿就做好了,尖椒炒猪心,泡椒腰花,大蒜苗烧猪肺,中午剩下的闷老黄豆拿来烧了肠子。 等都忙妥了坐下来歇气,茂兰才嘀咕了一句:“哎呀,往回来大伯都住在大哥的屋头,这回让他住哪里?” ………………………………………… 杨家小剧场 八岁的杨国泰小朋友刚领了数学卷子,看着上头红艳艳的分数,他哭丧着脸问大哥杨国清:“哥,考这么点儿,回头又要挨爹揍了哩,咋整?” 杨国清想了想,然后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 晚上,杨茂德果然问起了数学考试的事情,国泰小朋友拿出卷子:“爹,在你看卷子之前,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不?” “啥?” 杨国泰黑黝黝的大眼睛转了转:“要是有只蚊子停在你手上咬你,该咋办?” 杨茂德愣了愣:“打死呗。” “要是停在腿上哩?” 杨茂德又想了想:“还是得打死呗。” “要是……停在你的蛋蛋上哩?” 杨茂德脸一黑:“你想说啥?” “我想说,暴力是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说着便把卷子递了过去。 结果杨国泰小朋友再次被修理得很惨,他哭着对大哥说:“不管用哩,爹说看到我考的分就蛋疼,也就不在乎多疼一下。” ☆、辣椒丰收季 就在茂兰计划张罗着在主院腾出一间客房时,伍哥来传信说不用了,杨县长他们还要连夜回去,茂菊好奇的问:“大伯到底来做啥的?” 伍哥把手里杨县长带来的礼物递给茂兰:“不知道,他们还在喝酒。” 茂梅翻看了下杨县长带来的礼物,除了糖果点心还有一兜子卤牛肉,七八块上好丝绸的衣料,还有一套玻璃的茶具上面印着青蓝的兰花图案看起来十分雅致。一顿酒喝到了夜里十一二点,三个姑娘早就熬不住睡下了,阿祖也想睡啊,但是她是新媳妇咋也得等着给大伯父磕个头才行。 便合衣靠在床上浅眠,迷糊着便见杨茂德进了来,一身的酒气脸色也不好看,自顾自的从桌上倒了一杯凉茶喝掉,然后坐在桌边发愣。 “怎么?大伯走了?”阿祖坐起身来问。 “还没,在爹屋头醒酒哩。”说着便用手掌揉搓了一通面颊露出无奈的表情:“回回来就是要钱,真当我这是银行哩?” “要什么钱啊?”阿祖走过去挑了蜡烛芯让光明亮些。 “说是冯将军筹款的事,上回来要了八千,这才莫得半年又来要两万。”杨茂德叹口气:“还要提前交今年秋收的税,听说成都那边都交到三年后了,他一直压着这边的政策,但是上头又扩了军,这筹备军粮的事情也不敢耽搁。” 呼出一口重重的酒气,接着说:“现在杨军长在外头抗日,这两年他的压力也重,这回想去参加冯将军的筹款会看能不能找个新路子。” 看阿祖抿了嘴也有些犯愁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便又转了话题开解她:“你也莫担心,只要仗不打到我们这边来就啥都好说,不就是钱么?只要地还在,就有赚回来的那天。” 杨老爹的屋头杨县长红着一张醉熏熏的脸也在低声叹气:“我也就是和稀泥,不敢出啥岔子,杨军长没在川里,上头真要抓了错把我撤了,这杨家大院啥牛鬼蛇神都能招来。离秋收也没两月了,就当帮帮老哥我。” 杨老爹喝了口茶咂咂嘴:“你说提前交秋收税,我们屋头倒是莫大问题,就是攒下的陈粮也是够的,但是肯定莫得多的往外头卖,你这秋收只收粮不收钱的做法,就算我们家带了头也莫得大用。” “我那不是也莫着落?”杨县长叹气:“现在外头就三样硬货,粮,枪,烟土。说着银元是钱,但就算砸死我也不可能靠这秋收税买齐军粮。” 杨老爹还是默然的摇头,就算他真把杨家的粮食库存倒腾空了,也填不起军粮的坑,再说这乱世里头,他也不敢真把杨家的粮食都弄出去了,院里也有百十口子要养哩。 杨县长见说不动他也只得再重重的叹口气:“那成吧,不过你得帮我再贴一万,我找人去湖南那边弄粮去。” 半响,杨老爹开口说:“行吧,但说好只有银元,你也晓得我家不种烟土了。” 说完屋头一时静寂无声。 等杨县长坐着滑竿带着兵,杨家又派了四五十人,包括健壮的妇人由伍哥带队,抬了钱粮往双凤方向出发,杨茂德和阿祖站在垛子墙的大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 第77页 杨家一年秋收税要交九千六百斤粮食,而他们家从佃户手里收上来的租子又都是油菜,光靠杨家自己开种的田地肯定是凑不齐的,幸运的是他家以往的秋收税都是多钱少粮的,几年攒下的存粮现在一次拿出近万斤,也不到库存的一半。 这近万斤的粮食四五十个人想一趟运走那是笑话,但一人也背了一袋一百斤的粮食口袋,这些粮今天就先跟着杨县长的车走,真正的大头还得等杨县长回头派人来运,杨家只需要把粮食搬到双凤乡上的粮站去。 头一回秋收税全部用粮食来交,杨家这回的动静可不小,近万斤的粮食靠人力运到四五十里外的地方,也折腾了三四天。四周围的大户和小地主都看在眼里,一时间上门来打探消息的,套近乎想要买粮的,杨家大院里一时来客不断,杨茂德也只能把杨县长说来开导他的话又转述出去。 金山的梁家家主,五十出头的梁荣耀也亲自来了,听了杨茂德的解说,干瘪瘪有些愁容的老头深深的叹了口气:“外头的情形比杨县长说的还差哩,成都那头除了提前征收好几年的秋收税,还有青苗捐、烟捐、卫生捐、青山费、马路费、招待费、人口税、花灯税,乱七八糟的多得很,人都说自古未闻屎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 “维持不住的都在卖田卖地,但是这势头也打不住,成都那边打仗哩,田地也卖不上价,一亩水田才三四十块钱。”老头抽着旱烟叶子卷成的长嘴纸烟:“贵州和河南那边更惨,基本上村村都在拉壮丁,说是五个月就凑了四十多万人,结果哩?还没送到征兵所就跑了一大半。” 老头磕磕烟灰继续说:“现在抓来的人都用索索穿一溜串,还派人拿了枪押送,就这,六月里头还听说有烘营的事情。” “闹到这份上了?”杨老爹倒抽一口凉气。 “杨县长还算个能耐的,现在广汉、中江、金堂那边都被流民搅得不成样子。”梁老头打个叹声:“这秋收筹粮的事情,我倒是能给你出个主意。” “啥?” 老头看了看四周围才压低了声音:“找部队买粮。” “这……、。”杨茂德皱着眉,这秋收税的军粮本就是给部队筹集的。 “我有个子侄在部队里头做文职,他说他们第五师报了满员七千人,其实连三千都不到,上头发下来的军装、衬衣、被盖都被弄出去卖了。”老头咳一声继续小声说:“一个月领的白米就有一万六千多斤,留下吃的连零头都莫得,其他都卖了。” 杨茂德听了他的话,心里泛起无边的凉意:“这是哪里的第五师?这……胆子也太大了!” “嗨,你以为我想牵线让杨县长去找他买米?”梁老头摇摇头:“你只要把这法子告诉杨县长,他自己就能找到门路,告诉你,现在外头的部队啊,都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阿祖便觉得杨茂德像是揣了心事,连彻底戒掉大烟不再犯瘾也没让他有什么喜色,心事重重的去田里,心事重重的看书,连看着自己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显得心事重重。 八月又送了一回油,从县城回来的杨茂德显得轻松了不少,梁老头说的法子他也告诉了杨县长,听他说梁老头所说的第五师可能是湖南、湖北一带的新军,从去年四川开始实行“适龄壮丁抽签”扩建新军,计划三年内在湖南、湖北抽丁七十万,四川过百万。 这是上面的军阀大佬看到了川军在战场的英勇表现,这次扩军虽然有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但筹建新军有几个蛀虫也是常见的,他还给杨茂德看了些政府内部表彰的军报,显然联合抗日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战绩。 杨茂德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落,又随杨茂泉去看了看他们新建烟店的门脸,再找伍哥以前的旧友弄到了便宜的一批子弹,等回到杨家大院的时候,便把外头的纷纷扰扰都扔到脑后。 因为即将来到的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秋收。 今年的夏季比起往年来说雨水算少的,难得充足的日照让玉米长得格外紧实,稻田里的稻穗也开始灌浆,挑一天晴好男人们便背上木制的喷洒桶准备给稻田追最后一次肥,百分之二的尿素和百分之零点二的硼砂,用水勾兑然后用喷洒桶均匀的喷洒在稻苗的叶穗上。 水稻抽穗灌浆结实期喷施叶面肥,能提高叶片光合能力,防止早衰。这也是杨茂德从农书上学来的,硼营养供应充足,结实率高,空秕少,一亩田地比以往提高了百分之十的产量。 男人们忙着给稻田施肥,女人们就忙着采收菜园里的辣椒和各种用来腌制的蔬菜,八月底是辣椒成熟的高峰期,两三天内就见到菜园的辣椒株上转红的辣椒一波一波的往外涌。皮薄籽多的灯笼椒,肉厚微甜的长红椒,指天如灯的朝天椒,还有二金条、小米椒、子弹头和一都红。 辣椒在四川人的餐桌上那是绝对的主流,洗净凉干水的长红椒剁碎了混合霉豆瓣用来制作豆瓣酱,灯笼椒摊晒在簸箕里干透了用来磨辣椒面子,朝天椒用来做泡椒一缸十来颗一年都不刹味儿,二金条用线穿了脚把儿一溜串的悬挂着风干,小米椒直接磨碎成浆拌上炒熟的苞谷渣子用来炒胡辣子,子弹头和一都红是用来熬制辣椒油的最佳用料。 四五天时间,杨家大院弥漫这一片浓烈的辣椒香气里,阿祖和大家一样蒙了面巾却也常忍不住被呛得喷嚏连天,田二婶看她狼狈,便把清洗干豇豆和裹霉豆腐的工作分给她。 -- 第78页 晒得黑漆漆瘦劲劲的干豇豆,是去年就存下的,今年攒下的豇豆也会悬挂在阴凉处,一直吹到冬日头让它完全干透。把花椒用温油炸透,然后拌上干豇豆,最后在加上小米椒打出的辣椒酱,放足盐就可以封缸存放,这就是香辣又有嚼劲的辣豇豆儿。 半月前就磨好点发的七八板豆腐已经长起了半指长的青灰色的毛,散发着浓烈的臭味连苍蝇都绕道走,把臭豆腐切成正方形的小块,先放在酒里裹一圈然后再放到盐盆里滚一转儿,最后用一片菜叶子包起来用细竹签儿封口,这包好的臭豆腐块儿被码进缸里,一层豆腐一层用盐杀过的辣酱交替叠放,装了七八分满然后浇上一碗酒,就可以封缸了。 治好的豆瓣酱,新泡的泡菜,焦香浓郁的胡辣子,辣豇豆儿和臭豆腐,全都是一百斤装油的大缸,足足堆了半间屋。这些就是杨家佃户明年一年的主菜,比起清炒或是水煮出来的青菜,这些东西无疑更加美味,连拉嗓子的粗茬子苞谷糊糊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大家忙着施肥和腌菜的时候,杨茂德已经做完了区政府派人来查访的接待工作,一行三个人都被招呼在外院,阿祖和三个姑娘连人影也没见到,只是田二婶被找去做了几顿饭,茂梅惦记的卤牛肉杨茂德也留下一小半给她吃,所以这走过场的事情谁也没放在心上。 却不知道,被派去端茶送水田大叔家的林子被人看对了眼,扯出一段纠葛。 ☆、苞谷和洋芋 八月下旬,杨家的苞谷比别人家提早一月开始收获,这也意味着杨家提前进入了秋收。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大院的众人都纷纷起身,百多人的目标全都是苞谷地,从早上六点开始一直忙到九十点钟太阳转热为止。 杨茂德也早早就换上了厚实的布衣长裤带上草帽,往年杨家三个小姐是不参与秋收活动的,但今年也早早就换上利索的旧衣准备去大厨房帮忙,就连杨老爹也收拾利索拄了拐棍往苞谷地那边溜达去了。阿祖也利索的换了细棉的短衣和黑裤,她要和茂梅搭手烧火。 杨家秋收的时候三顿饭都是扎实的干饭,虽然是白米掺了粗苞谷糁子,而且是苞谷多白米少,但也比平日的苞谷糊糊经饿哩。田二婶带着妇人们去菜园子砍了菜回来,一筐筐堆放在屋檐下才下了地,这清洗的工作就由杨家的三个小姐妹带着林子、竹子还有冬儿几个女娃来完成。 “认真洗,莫跟二顺嫂子一样,回头招人说哩。”林子比妹妹竹子细心,见到一根黄瓜上泥点子被搓开,还挂着浑浊的污水,便瞪了她一眼从筐里拿出来重洗。 竹子吐吐舌头:“又背着说二顺嫂子,看我回头遇到了告诉她。” 林子笑着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一把竹子的脸:“你说去,二顺嫂子做事不细致但是利索哩?一早上能割三筐子猪草,你倒是学学人家的长处。” 茂菊跟二顺家媳妇不熟,便问有什么事。 冬儿笑着接口说道:“二顺嫂子头年进门的时候,被分了秋收的时候在大厨房烧锅,黄豆奶奶引小炉儿问她要了一碗小糊炭子,结果她把灶上装的一碗腌地牯牛儿倒小炉里,又把一碗糊炭子端到桌上去了。” 茂梅听了也笑,小糊炭子是延烧殆尽的小块柴火,用小坛子憋熄用来引火用的,而地牯牛是一种野生的洋姜腌制过后黑漆漆一小块一小块的,别说两个从外表看来是有些像:“哎哟,看起来像,但是她没闻到味道?腌牯牛儿香着哩。” “可不是?”林子把簸箕里的新鲜豇豆清洗干净利索的理出一把,用手一拧便从上面扭下来一段,三两下一把长豇豆便成了一指长的均匀小截:“后来黄婶子再腌牯牛儿,都记得往里头放辣椒,这有红色的辣椒皮子总不会看错了吧?” 说起黄婶子人群的气氛静了一下,然后又接着笑开了。 光是一顿早饭就做了鸡蛋炒黄瓜,泡蒜闷豇豆,腊肉烧茄子,油焖冬瓜和炒枸杞苗、炒苦瓜片,还烧了鸡蛋甩袖汤。田二婶比黄婶子烧菜细致,茂兰拿出来的一块两斤的腊肉,她细细的靠出油把肉渣捞出来,除了茄子里放了一些,其它的菜也都是用了些荤油,却显得分外的浓香。 “这油渣子留着中午和晚上烧菜,一天就吃二斤肉,光收苞谷这十来天就要吃不少哩。”田二婶又从去年的老泡菜缸里拣出几个朝天椒细细的切碎,拌上蒜蓉又浇上醋,然后铺洒在一碗切成小块的松花蛋上。 “今年比往年宽裕些,缸里还腌了几十斤野猪肉,都留到收稻点麦,这陈腊肉现在多放些莫事。”茂兰又指了指悬挂在墙壁竹竿上的腊肉,黄色的皮油和暗红的瘦肉,都是去年腌制的,要是再放过夏就有点犯沙还容易长虫。 阿祖听着有些无语,两斤肉分三顿而且还是百十口子吃的,这也算宽裕吗?但确实是比起平日里苞谷糊糊就咸菜强一些。 等到太阳高挂热浪袭人的时候,田地里的老老少少才收工回来。男人们背着掰下来的苞谷棒子,青黄色的皮儿,红褐色的穗子,带着涩涩的香气,女人们大多挑着捆扎好的苞谷杆子,前一堆后一堆比自己都要高,走起来一步三晃。这苞谷杆子被整齐立放在院坝边,像筑起一道绿色的围墙,半大小子们追赶着穿梭其中,偶尔碰倒了引来旁边大人的呵斥声。 阿祖用脸盆装了水端给杨茂德洗洗,平日里有些清冷的男人像是吸收了太阳的光与热显得分外有生气,额头鬓角流淌着汗珠,上衣汗湿隐隐透出肌肉的轮廓,只是一双白皙的手伸出来,才看到上面布满了细细的伤痕,深深浅浅有些还带着凝固的血丝。 -- 第79页 “要不要上药?”阿祖用手碰了碰水洗后微微发白的口子,露出里面粉红的嫩肉:“这是怎么弄的?” 杨茂德抽回手:“莫啥,苞谷叶子割得,头两天就这样,等过几天皮磨粗了就不会破口子。” “那流血的伤口还是上点药吧,我去拿。”阿祖站起身,就看到一旁的杨老爹探头看了看。 “那用那么麻烦?”杨老爹不在意的撇撇嘴,伸手从旁边一个老汉的腰间抽了旱烟杆,拧掉烟嘴把烟杆甩一甩,然后就见里面有流淌出来的黄褐色的烟油,涂抹在杨茂德手背的伤口处:“我看你就是事情做少了,手上茧子都养不出来。” 说完显摆一样的伸了自己的手掌,阿祖见到粗大变形的手指关节,手掌里破碎掉掌纹的伤痕和老茧,杨老爹已经有七八年都没有下地了,但一双操劳过的大手依旧没有养好,这双手除了手背比较白,真看不出是一双地主的手。 “你现在把油坊的事情都甩给田娃子两兄弟做,老子当年从炒料到榨油那是样样都上得手的,就是送油的大缸也抬过。”杨老爹用鄙视的神情看着儿子:“你刚刚从地里回来一背兜苞谷都背不动,老子当年交秋收税的时候,一担子两百斤的苞谷米子挑到三星场上,一路都不用歇气。” 杨茂德用毛巾擦洗完脸露出淡淡笑容,他自己也知道被烟土伤了身体,这次戒烟后还没有养起来,往年一背兜苞谷棒子也就七八十斤他单手都提得动,但是现在却背不起来。 “年轻时候挣命,老了花钱养病。”茂兰端着菜路过时候白了自己老爹一眼:“你得意得很哟?” 杨老爹立马露出讪讪的神情,这两句话是杨老太在世的时候常说的,他也知道自己比不得大哥脑子灵光,人又圆滑。从娶了大家闺秀的媳妇儿,他就力求不让赵家看低了自家堂客,真的是挣了命一样的去扩展杨家的家业,那时候常常想就算累死了,也要让自家人出去被人高看一眼。 但他没读懂杨老太的心思,也从来不明白为啥她嫁过来就再不肯回娘家看看,连亲妹妹嫁了杨县长也从不去走动。连年轻时候挣命,老了花钱养病,这样嘲讽的话背后隐藏的淡淡关心,他也没有看明白。直到最后她带着没出世的老五先走了,杨老爹才有些知道忙又忙,等你发现忙到头莫人要你忙的结果时,再忙也莫啥意思了。 九点多吃早饭,吃过饭以后男人们清理了筐子这回要去洋芋地里,红苕还得等十来天,但是洋芋已经能挖了。从菜园子地往下涧走,在树林子掩映下有开垦出来的小块的田地,没有足一亩的零零碎碎也不肥沃,握着青色带有红筋的洋芋杆子一提溜,便扯出一串浅黄的洋芋蛋子,大的有拳头大小,更多的像是母鸡肚子里还在孕育的软蛋,大大小小滚了一地。 把锄头打横在土里勾刨,遗落在土下的洋芋不断被翻出来。“今年的洋芋不行哩,雨水少个头就小。”挖洋芋的汉子叹口气仰头看看天上的日头,雨水充足田里的土就会比较松软,这样洋芋和红薯才能长得更大个儿。 山坡上的田地浇灌困难,平日里主要还是靠雨水,只有开始结洋芋的时候浇过一回粪水,要想平日里把地头浇湿费老大功夫哩。 “雨水少苞谷才长得好,这啥事有好就有坏,便宜能把你一个都占完了?”旁边的男子呸了口水在手心,继续刨洋芋:“要我说啊,就该在梁上挖堰塘,走个曲沟下来这一边子也能吃到点水。” “容易的?”田老大和李二顺合力把一筐子洋芋抬到田边,李二顺喘口气才说:“豁子口上本来就有个天坑,那边的佃户来说了想挖深些弄个堰塘出来,挖了三年了,现在就比原来大了一圈。” 那豁子口的山梁也是属于杨家的,佃户想要动土也要先经过杨茂德的允许,李大顺蹲在地上收拢洋芋叶子,抖掉上面的泥土,这是能用来喂猪的:“也不是这么个事,说是三年,那豁子口上才几家佃户?七户?八户?能有好多劳力?再说,就是大了一圈,那攒的水也该够他们使了。” “我们后山梁上也有水塘子,大院里头吃的山水不就是从哪里引下来的?”李二顺说着用眼神询问田老大。 “后山你就莫想了。”田老大摇头:“那是老杨家的根子,你看院后头的坡上那些老树?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太爷要是想开出田,这后边一溜子就能开出七八十亩。” “前堰塘的水也就够菜园子使,这往下涧去的田都废了,靠天养,有肥莫水也是空话。”李大顺叹息,这一边半山和对面半坡的田地种出来的洋芋和红苕,也是他们日常重要的口粮,挖了洋芋和红苕再点种上萝卜冬日头喂猪。春日头缺水得厉害,所以基本上收了萝卜就会空着到第二年春末再次种植洋芋和红苕。 吃过饭又休息片刻的杨茂德也到了田里,听到李大顺他们的议论他也很无奈,这灌溉难的问题可不是翻农书就能解决的,除非哪本书上写了如何让水往高处流,而且就算从下涧弄水上来,春日头下涧里的水可也是会断流的。 除非,用炸药在嘴子头下涧水的源头处,炸出个囤水的大塘来,要知道下涧头全是大块大块硬度惊人的青石,除了炸药靠人工根本开凿不出堰塘。杨茂德想着便盯了嘴子头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日头正午天气更加闷热,但幸亏这小块小块的田地都围在树荫下头,偶尔一阵穿山风过后还能送来些凉意。 -- 第80页 被抬回院子的新鲜洋芋圆滚滚堆成一座小山,妇人们端着小凳子围坐在边上,大个的被丢到一个筐里这是要窖藏的,个小的或是破皮损坏的挑出来放进簸箕里,洗刮出来准备炖腊猪脚杆。午饭是下午三点的时候,吃了午饭稍微歇了歇,等五点日头开始偏西,又全体出动继续去收苞谷,等天色黑透已经是晚上□□点钟才开始吃晚饭。 炖的软烂的黄豆和新鲜洋芋,混合着肉汤的浓香搅拌着米饭,一人一海碗吃得肚儿滚圆,还不能睡觉哩,围着苞谷堆子要把苞谷皮扒掉,留几片结实的叶子打个结两个绑一起往绳上一搭,就可以等它晒干然后搓苞谷米子。 ☆、刘媒婆上门 等到陈婶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喂完猪儿,收获的一天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大院里此起彼落的鼾声也嘹亮了几分,等到搬迁过来的公鸡开始打鸣,阿祖和杨茂德还睡得十分深沉,最早起来的是黄豆奶奶,老人家弯了腰开始拿着竹扫帚一下一下洒扫着院坝。 沙沙似雨的声响惊醒了陈婶子,匆忙的梳了头,挑了两筐洋芋叶子就往堰塘边走,把筐子浸入水里,才走到井水边用手捧了水擦洗了下脸,又用井边的破碗装了水咕嘟咕嘟几声算是漱了口,清凉的水驱散了睡意,这才回头清洗洋芋叶子准备煮猪草。 等猪草烧开又一个锅里搅了两瓢粗糠和两瓢掰碎的油枯子,这时老陈叔和陈诚也洗漱完在屋檐下整理背筐,陈婶子解了围裙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尘,路过冬儿的屋子拍了拍房门喊道:“赶紧起来喂猪,弄完了好去大厨房帮忙。” 等屋里传出冬儿的答应声,陈婶子才满意的走出去,跟着大家一起下地继续收苞谷,大院里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去,茂兰她们显然还不习惯这么早起,打着哈欠在院里喊阿祖:“嫂子起了没?” 阿祖睁眼看着外面才微亮的天色一时间有些发蒙,倒是杨茂德答应了一声翻身起来,看着有些呆呆的阿祖道:“再睡会儿?” 摇摇闷晕的脑袋:“我已经醒了。” 杨茂德摸了摸她已经过肩的长发:“想睡就睡,我儿子还困着哩。” 阿祖露出囧然的表情,忙了一天才知道农家的女人真的很辛苦,她和茂兰她们还只是帮忙烧三顿饭,就感觉好像一天没有做别的事情,就是煮饭洗碗然后再煮饭再洗碗,田二婶她们早晚两次还跟着下地掰苞谷。昨天她就看到一个怀了娃的妇人挺这肚子看上去也有五六个月了,还拎了一篮子苞谷,包了头巾一看就是下地才回来,她不能下地更没道理别人都在忙,她却睡懒觉。 “没事,今天应该会抽空睡睡午觉。”因为秋收所以原定的早上学认字的计划执行了几天就夭折了,昨天茂梅提议不如把识字的时间改到中午,结果证明午睡时间睡魔比较强大,读书跟读催眠曲一样大家只得放弃,再说中午不偷空歇歇,下午和晚上熬不住啊。 端了脸盆,阿祖和杨茂德也去小厨房外面洗漱,茂梅正在刷牙看到杨茂德过来就瞪眼:“哥,你起晚了哩,爹都去地里了。” 杨茂德打个哈欠拧了毛巾洗脸:“去了就去了呗,他就在旁边看着,还能累到?” “看他回头不念你。”茂梅撇嘴。 茂兰从厨房出来,和茂菊抬着一个背篓:“哥,把这个带去田里。” 杨茂德看了看里头是水壶和几个搪瓷杯子:“熬的老阴茶?” “嗯,昨天都忘了,大厨房那边的锅也不得闲,昨晚回来在这边熬的。”茂菊用个竹塞子把水壶嘴塞起来,又扯了把稻草把边角的空隙塞满。 “坡上那个水塘里的水莫要喝,虽说原来是水井,但是好多年都没掏过了,不干净得很。”茂兰叮嘱道:“水壶空了就喊个娃子送回来,我再给你们装。” 杨茂德答应声,匆匆的刷了牙背起背篓就走了,其他人也急忙梳洗完去大厨房洗菜,茂梅挽了阿祖走在后面小声问:“嫂子累不?” “不累,就是早上起来有些腰酸。” 茂菊赶紧回头说:“那你莫要跟着去水边洗菜了,老是蹲到压肚子哩。” 阿祖也不敢大意便点了点头:“那我还是切菜,坐着切,也不累。” 等到了院里才发现林子竹子和冬儿她们已经开始洗菜了,菜园子里头的东西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但是上桌子就换了花样,茄子辣椒和洋芋烩在一起,新鲜的苞谷米子和青豆炒油渣,蒜苗切的细细和胡辣子炒了一碗,洗澡泡菜腌的黄瓜,汤是昨晚剩下的骨头汤里面又加了些冬瓜。 收完苞谷挖洋芋,然后挖红苕收黄豆,就连花生和菜园子边上的向日葵也都熟了,晒坝上牵起的绳索上晾晒满苞谷棒子,边角的地方支撑起的圆筲箕里晾晒着小个皮薄红衣的花生,还有十几个向日葵盘子。 九月二十照常出了一次油,茂梅终于如愿等来了想吃的夏蚕蛹,尽管她说得天花乱坠,阿祖依旧跟上次吃蜂蛹一样,躲得远远的。为此茂梅深表遗憾,茂兰和茂菊也只是尝了尝味道,表达了一下只洒了盐粒子的油炸蚕蛹不比油渣味道差,剩下的大半盘子都留给茂梅吃掉了。 杨茂德和杨老爹对蚕蛹也不感兴趣,却把炸的一盘子蜂巢吃完了,阿祖最近胃口比较奇怪,吃甜的嫌腻,吃咸的嫌苦,只喜欢酸的,一早一晚总要吃几个青皮的李子。 -- 第81页 等送油的队伍从镇上回来,队伍里多了一个中年女人,四十多岁一张圆脸看上去和气又有几分浮气的油滑,给杨老爹见礼过后,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把茂兰三姐妹来回打量,那模样似乎想要拉到跟前来仔细品评一番,茂兰被她看得发毛一个劲儿的往阿祖身后躲。 “这就是杨家少爷的新媳妇吧?”她把阿祖从头看到脚,然后目光落在微凸的小腹上:“哎呦!杨老爷子这是要抱孙子了啊?新媳妇这才进门几个月?都显怀了?” 阿祖不喜欢她拔高的声调,杨老爹也不喜欢她咋咋呼呼的样子,但事关他的小孙孙自然也掩不住高兴:“大媳妇是个有福的,刚进门就怀上了。” “有福有福。”那妇人用手巾掩了嘴笑着:“杨老爷子才是最有福的,杨少爷那是聪明又能干的,这媳妇儿又长得周正,三个小姐也个顶个的好看。” 侧头看了看站在阿祖身后的茂兰:“二小姐不知道许了人没?” 杨老爹见她这么猴急当着女儿的面就问,便淡了脸色:“二丫头还小,过几年再说。”说完又瞪了茂梅一眼:“赶紧睡觉去。” 阿祖拉了三姐妹出来正好遇到来招呼客的田二婶,茂菊便拉住她问:“那女人是谁啊?来干啥的?” “说是玉山镇上的媒婆,姓刘。” 茂菊一脸古怪的看了茂兰一眼,茂兰吓得脸刷就白了:“给谁说媒的?” “大哥家的林子。”听田二婶说完,茂兰才狠狠的松了口气,引得茂菊一阵闷笑。 “说的谁家?”茂梅好奇的问。 “就是上回来的米会计家,听说他儿子在镇上特务队里是个小头头哩。”田二婶高兴的说,这佃户的女儿大多就近嫁了别的佃户家,林子今年十八不算大也不算小了,田大婶子也打算今年年底开始给女儿物色对象,除了林子还有比她小一岁的竹子也该考虑了。 要是林子真的嫁到镇上,那真正是高攀了,不要说米会计在区公所上班,那特务队的头头也是玉山镇上数得着的,也不知道林子上回咋就入了米会计的眼。听说米会计家就他和他儿子两人,这没有婆婆压着,又被公爹高看一眼的媳妇儿,进门以后当家的日子还能远吗? 等杨茂德过两天回来,那刘媒婆已经走了,田老大家虽然没有一口就答应下来,但看样子也满意得很,这事私下阿祖问了问杨茂德。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捻着黑红的糖渍杨梅在她嘴边逗她玩,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我咋个晓得?上回来家也是头次见,他说他儿子在特务队是头头?” 阿祖舔掉粘在唇上的糖粒:“上回来发生什么事情没?”要说看上也就证明对方看到林子的优点,才动了心想把她跟自家儿子凑一堆,阿祖倒不是看不起农家的女娃,只觉得玉山离杨家大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米家小子都不自己来相看相看就让他老爹派媒人说亲? 杨茂德把梅子塞进阿祖嘴里,又在红唇上蹭到手指上的糖粒,觉得手感不错才满意的收了手:“好像没啥事啊,林子就是进来倒了几回水。” 他想了想又说:“哦,当时米会计就问,这个女娃叫啥,伍哥好像就告诉他是田家的大闺女叫田小林。” 啊?一见钟情?啊呸,哪有公爹跟儿媳妇一见钟情的,但是这个一眼就认定这娃是自己儿子喜欢的类型?这也有点太怪了吧?更别说他家比田家的家世好多了,说是图田家些什么,更加说不通。 杨茂德见她皱眉纠结的样子说:“你担心啥?田大叔不是还没说定吗?这事情他还能不自己去打听清楚了?瞎操心。” 阿祖一想也是,总不能因为人家儿子不上门相看就怀疑人家有问题,说不定人家就是相信老爹的眼光哩?再说自己和杨茂德不也没见过,想到这她戳了戳杨茂德的胸口:“你当初怎么也不相看相看就答应娶我了?” 杨茂德单手撑着头,斜眯着眼睛说:“你咋就晓得我没相看?” 阿祖被他说的一愣:“你看过我?什么时候?” “决定娶你的时候呗。”杨茂德用手沿着微凸的小腹上下抚摸,然后手掌滑进衣摆,微凉又有些粗糙的手心擦过阿祖的腰线,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后面的话被打断在喉咙里。 杨茂德在软滑的肌肤上摩挲了片刻才贴到她耳边问:“早就过三个月了吧?” 阿祖被他问的一头雾水,便微张着小嘴呆呆的看着男人,凉凉的嘴唇贴了过来,嘴里酸甜的梅子味道被搅得翻天覆地。 片刻,杨茂德侧头把一粒杨梅核吐在旁边的小碟里嘟囔道:“酸死了。” 说完便呼的起身,抱着阿祖往床铺走去。 ☆、米家来下聘 十月里到处都开始收稻子,四川这边是一年一季所以基本上收获季在十月中到十月尾,别处的苞谷也熟得比杨家晚,基本上收了苞谷就接着收稻子。杨家好一些两忙中间有十来天休息时间,乘着这工夫,田大叔夫妇两个跑了一趟玉山镇。 平日里赶集最多就是去去三星,除了送油很少会特地跑去玉山的,田老大倒罢了,田大婶子还是头回去镇上。跟着一起去的还有伍哥,想要打听一些米会计家的情况又要背着人家,田老大可没有路子,杨茂德便让伍哥去找四疯子问一问。除了打听米会计家的情况,伍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四疯子打电话进县城看看杨县长回来了没。 -- 第82页 这次进城送钱杨茂德没见到杨县长,问了杨茂泉才知道他已经带了钱去成都了,成都现在可是战区,虽说冯将军敢去安全总有些保障,但也不是百分百安全的。而且听杨茂泉的话,杨县长动身过后重庆来的特派员动作频频,颇有些想要打进机关给杨县长做副手的意思。刘湘派来的人自然是想要从政务上架空杨县长,但是这回杨县长不但带了巴中筹集的捐款,还顺带给上头带去了新军的军粮。 明面上落了个政务出色的评价,刘湘也不好做的太过,以后会如何就要看杨县长这次成都之行,能不能得了国民政府直系班子大佬的青眼。这个机会还是很大的,毕竟杨军长现在在抗日的浪潮尖尖上,这次来参加抗日筹款的大佬们,对杨军长的直系下属还是有几分好感。 等到伍哥一行人回来,杨茂德先问起伍哥的是杨县长的事情。 “回来了,听说还挺顺头的。”伍哥笑着说:“那个特派员已经接了调令,一个月内就会返回重庆。” 杨茂德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能不好么?杨县长要是跑了空,就相当于杨家的三万大洋打了水漂。这时候的茂兰三姐妹和阿祖正围着田大婶子,他们这回是专程到玉山打听消息的,所以在镇上留了两天才回来,此时不过刚过午。田大婶端着一碗浓稠的苞谷糊糊,用筷子搅一搅里面露出几块南瓜,想吃又见周围的人巴巴的看着自己,便搁了碗先说起打听来的米会计家的事情。 “那娃子我也悄悄去看了,二十出头挺精神的小伙子,长得也称抖,在特务队里是个小队长手下管了四五个人哩。他家在镇西头临街,前头有个两层的小楼子,后头四五间房带了一个小院儿。”田大婶用手掌擦了擦嘴角的白沫:“听说是米会计过来才置办的,才建了莫得两年。” “过来?他家不是镇上的?”茂菊一下听到了重点。 田大婶点了点头:“听说老家是自贡的,那边不是常常有小鬼子轰炸?所以前两年就搬来了这边。” 从1938年2月19日,小鬼子首次空袭重庆,过后四川大部分地区就一直笼罩在轰炸阴影下,小鬼子的空袭航线大致可分东、西两线。东线自武汉起飞,沿长江西上,一路经过忠县、丰都、涪陵、长寿、直达重庆。或在万县向西,空袭梁山、渠县、广安、合川、遂宁,再直达成都。 西线从运城而起,经陕西南郑南下进入四川境内,有时也路过巴中再折向西,空袭阆中、南部、南充等地,或沿川陕公路空袭广元、梓潼、绵阳,直达成都。 巴中虽然在西线上,但大多数时候会在南江转弯,所以巴中两三年里只被光顾了四、五次,比起其他地区一年十几次已经算是大幸了,米会计老家自贡是四川有名的自流井产盐区,那是小鬼子的重点打击区,“102号”作战计划就是专门针对四川产盐区的轰炸计划。 米会计原来在自贡一个商行做事,自贡被第一次轰炸过后他便领了儿子搬了出来,会到玉山也是偶然,本来打算在县城里找事做,被人介绍到玉山区公所当会计,这也算半个公职所以索性在玉山安了家。乱世里头越是大城市越不安全啊,米会计对于这点深有体会,所以对目前的生活很是满意,更何况儿子也在特务队混得不错。 要说米会计家的条件在玉山镇上也算是中等偏上的,要在镇上找个商户或是小地主家的女儿,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他偏偏挑中了杨家的一个小小佃户家的女儿,这里头确实有田婶子也打听不出来的隐情。 米会计的儿子叫米鸿润,今年二十三,在跟着自家老爹逃离自贡的时候,有个即将要过门的媳妇儿,这个女子是米会计所在商行掌柜的三女儿。米鸿润对她十分钟情,但这个可怜的女子在第一次轰炸里丧生了,米鸿润为了这事恨得几乎去投了军。米会计年轻丧妻这么多年就守着一个宝贝独苗,米鸿润要投军他哪里能答应,离开自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能看中林子也是因为她长得跟那三姑娘有七八分相像,要是儿子能从两年前的事情里缓过来,这家不家世的他还真不在乎,米鸿润对这事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家就他一个独苗不管咋样总是要娶媳妇的,娶谁在他看来都一样。 米家这求亲也算是求得真心实意,田家对这个亲家也满意的不得了,所以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田大婶子已经去了刘媒婆家里给了明确的答复,只等她再来杨家大院下礼订日子。 刘媒婆自然知道这门亲事,那是田家烧香也求不到的,会答应自是应当,便约了再过几日等米家备了礼就上门。等田家人走了,她赶紧去找米会计报了喜,米会计看着自家儿子,虽然不再吵吵着去投军,但变得有些阴沉的性子,赶紧催着刘媒婆准备,指望着新媳妇进了门能让儿子好过些。 刘媒婆再到杨家大院的时候正赶上杨家收稻谷,这一行有六七个人,除了两个用滑竿抬着刘媒婆,其他人都挑了担子,一口袋白米一口袋白面,一挑子里是十斤白糖和二十斤面条,还有一匹大红细棉的衣料和两坛子老酒。 除了这些东西,大头还是刘媒婆抱着的一箱子大洋足有八十八块,总共加起来这价值已经超过二百,显然米会计是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看着刘媒婆一行人再次上门,这次杨老爹就不方便出面招呼了,只得从田里把田老大两口子喊回来,夫妇两个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手上和身上还沾了泥土,黑红的脸笑得跟一朵皱菊一样,对于刘媒婆略有些高高在上的态度也只是憨厚的笑笑。 -- 第83页 刘媒婆在心里不屑的翻起白眼,这一窝泥腿子也不晓得走了啥狗屎运,这份聘礼在镇上也称得上丰厚。另一边半掩的屋里,一群女娃围着脸红透的林子又是恭喜又是打趣,十八的少女眼睛里满含着喜色六分姿色被衬出了九分。 婚礼的日子定在明年四月,杨家忙着收稻谷刘媒婆也很有眼色的没有久留,订了日子便带人走了,这回大院里除了忙碌的火热里跟添了几分喜气,二十斤面条留不住,田大婶便把白糖和面条都换给了杨老爹。高兴的杨老爹干脆又叫茂兰拿了一袋白面出来,这次没有掺和豆面,就是手擀出来的白面条,招呼大家吃一顿担担面。 腌野猪肉炒制的臊子,鸡蛋也没有打散一碗面里埋了一个白嫩嫩的荷包蛋,用红油、花椒、香菜末、葱花、姜蒜和醋熬制出来的热辣辣汤汁,白色劲道的面条配上两颗绿油油的小菜,最上面还洒了一层炒香的碎花生和香黄豆,尝一口酸辣咸香分外开胃。 林子被禁止再下田收稻子,连去地头送水的活儿也被交给了妹妹竹子和冬儿,田大婶知道自家女儿比不得镇上的姑娘细致,特别是一双粗糙的大手,但幸亏婚礼在明年,十几岁的女娃几个月养下来也能养出几分娇嫩。 虽说是娇养,但是农家的女娃除了不打猪草不下地,在家里洗洗涮涮烧火煮饭那是免不得的,真要是想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那是空话。倒是茂菊对改善林子的外貌挺上心,教她用淘米水洗脸洗手,炒鸡蛋的时候剥了鸡蛋壳上的黏膜用来贴脸,一天三顿从白米锅里硬舀出一碗米汤留给她喝。这些都不糟蹋东西也就麻烦些,不过小姐妹们为了让林子做个美美的新嫁娘,也全力支持着。 大家又忙了十几天,收割稻子,然后在绊桶里脱粒,最后背回来摊晒在院坝里,杨家的大院从高处看像是突然打满了黄灿灿的补丁。杨家的稻田并不多,因为地势的原因,这田只有平整还要靠着水源的才能种稻子,等收割完就用牛拉着犁头把田里剩下一扎长的稻茬子翻耕进去,洒上一层草木灰水,这秋收稻子的工作才暂时告一段落。 然后再隔十几天撒了一回粪再深耕一次,田里的稻茬子已经变软开始腐烂,杨茂德抬头看看日头,热辣辣的不管是晾苞谷晒稻子,还是田里填肥发酵都比较理想,这秋日头可是很重要的,要是摊到初秋就多雨的日子,收起来的苞谷和稻子容易发霉,最重要的是会影响点麦子哩。 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又往前溜达了一会儿,转过山坳子就看到桐油坡已经泛起一片金黄,秋风里簌簌飞扬的浅黄筋络的叶儿,向阳一面已经转为金黄的果子,一个个像是吸收了阳光的小太阳悬挂在树梢上。 “又到采桐油籽的时候了。”草帽阴影下的杨茂德勾勾唇角露出舒心的浅笑。 ☆、摘桐油果儿 还要等几日才能平地点麦子,杨茂德便挑了一天晴好的日子招呼大家去桐油坡摘桐果,今年雨水少的出奇,真正过了一个燥热的夏季,下涧的小溪早就已经干涸断流,好在几个大水田边上的曲沟里已经开始蓄水,想来是不会耽搁点麦子。 小肚子已经微凸的阿祖本来不想去看摘油桐果的,毕竟桐油坡的路不好走,但三个小姑却显得颇有兴致,除了上次出来采菌子,后面忙秋收也多是围着灶边转,能再出来走走自然是愿意的。阿祖架不住三人的游说便也跟了出来,不过自己知道爱惜自己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找了个平坡的地方坐下来看她们嬉闹。 离油桐坡近了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树脂味道,才几天没见叶子就从金黄转成了土黄色,微微有些打卷儿再也遮不住指头的油桐果儿。表皮光滑的桐油果也从金灿灿的小太阳,变成了带褐色斑点的丑果子。 男人们举着竹竿,上面用布条绑着镰刀用来勾取指头的果实,三五一丛一刀上去便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树下的人嘻嘻哈哈的躲着,这小果子肚里可是很扎实的,砸头上有些疼。长娃子带着半大的娃子像猴儿一样蹭蹭的就爬上去了,将低的纸条踩下来让茂梅她们摘取,高的地方也连着树枝折了让下扔。 茂兰从枝头摘了一截三个还没有转成褐色的小果子,油光光的皮上还留着好看的紫红色,阿祖拿着鹅蛋大的果子,闻到一种界于李子和石榴之间的清香味。茂兰从腰间抽了手巾擦了擦果子表面的浮尘嘻嘻笑道:“嫂子,这个可吃不得,就是手上沾到了树脂也要回去好好洗洗,有毒哩。” 阿祖听说有毒便把好看的果子丢到背兜里,又擦了擦手,茂菊把茂兰手里的果子拿过去:“嫂子莫怕,只要不吃就莫事。” 树上趴着的长娃子使劲晃了晃树丫,上下颤悠着:“少奶奶,这个果儿我以前吃过哩,还是青白的时候嫩嫩地,外面有些涩舌头里头有点甜。” 低头捡果子的茂梅抬头看了他一眼:“瞎说哩?这咋能吃?有毒的。” 长娃子点头:“我也就是尝尝味儿,吃了肚子疼还吐了哩,孙奶奶找了马□□藤藤熬了水给我喝,肚子疼的时候我娘整晚整晚背着我。” 说完就从树上蹦了下来,胡乱的在身上蹭了蹭手上的泥灰便指着前面说:“那边有拐枣,我去摘把你吃。” 先蹭蹭的跑回下边去扯了两旁荷叶,才招呼几个娃子向林子深处寻摸去了,茂梅一听说前头有拐枣便也吵着要去,哪里能跟上几个男娃的速度?只得慢慢的跟在后面往那边寻摸,茂兰喊了几声叫不住她,茂菊只得跟了上去,走了一阵子看到杨茂德,便招呼他也跟过去照看。 -- 第84页 茂兰见杨茂德也去了才放心的回转头:“这三个坡上就是油桐树多,难得见到别的野果子,我们后山头野果子就多了,不但有拐枣还有山栗子、野核桃和耙耳果。” 聊着便见伍哥背了满满一背兜油桐果走过来,看了眼茂兰身边的筐子已经装满,便伸手想要顺道捎上搬到上面田坎上去。茂兰见他背后扎扎实实的一满背兜,这小果子分量可不轻,便伸手护了筐子:“伍哥,这个先放着,你那背上重得很,再提了这个不好爬坡。” 伍哥瞅了她一眼,从上回弄脏了茂兰的手巾,他总觉得看到茂兰就有些窘迫,用手挽了筐上的绳索,手臂一用力便把满满一筐油桐果拎了起来。 茂兰见自己挪动都困难的筐子被这个男人单手便拎起来,低头看着他粗壮手臂上鼓起的条条肌肉有些惊艳,走了下神便觉得手指一疼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伍哥听到她呼痛才低了头,就见绷直的绳索和竹筐间夹着一根青葱样的小手指,慌忙把竹筐放下却停放在了斜坡的边缘,竹筐一斜满满一筐的桐油果便撒了出来,茂兰也被竹筐带得一个踉跄,看着向下的斜坡脸色一白,以为自己会跟桐油果一样骨碌碌的滚下去。 就觉得鼻尖一疼,然后酸酸的逼出两汪泪来,抬头才发现自己一头栽进了伍哥的怀里,他张着双手做出护卫的动作却不敢抱住茂兰,只得眼睁睁看着茂兰的小脸撞到自己的胸口上。茂兰撑着他的胸膛让自己站稳当,男人身上浓厚的汗水味道,手掌底下鼓跳无序的心跳,腾就让她红了脸颊。 这事情发生得太快,从伍哥走过来到茂兰摔倒,就够阿祖从地上爬起来:“二妹!怎么样?伤到没?” 茂兰拉了阿祖的手小心翼翼的回转身,可怜兮兮的举着手,白嫩嫩的手指上一道绳索勒出的青紫痕迹,再加上被撞得酸疼的鼻尖,和含在眼里的热泪显得惨兮兮的。 “还好没流血。”阿祖呼一呼手指的伤痕。 茂兰用手背揉揉鼻子然后回头对伍哥说:“伍哥,你都快赶上墙壁了,把我鼻子都撞塌了。” 阿祖哭笑不得的掰了她的头,让她仰头自己看看有没有流鼻血,茂兰忙道没事,眨了眨眼睛落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儿。伍哥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觉得茂兰的两滴眼泪像是溅起的油花烫的灼人。 茂兰见他难堪的样子便噗嗤一笑:“我莫事。”又看了看脚边只剩下半筐的油桐果:“这油桐果儿能滚得很,估计下涧头都有了。” “我去捡。”伍哥赶紧转头往下走几步才想起自己背上还背了一背兜,红了红脸先爬上坡去把背兜放下,又拿了个小空篮子才回头去捡撒掉的果子。 路过看到阿祖正小心翼翼的用手巾包扎茂兰的手指,茂兰张着小嘴一个劲的抽气,伍哥低头往下坡走,等离了两人的视线,他才用手轻轻的揉了揉胸口被茂兰撞到的地方,不是疼,就是像那女孩儿呼出的气息还停留在肌肤上,酥麻麻的。 没等伍哥回来,杨茂德他们先回来了,看到茂兰手指上包扎的手巾,问了问便赶她们回去。阿祖和茂兰没意见,但茂菊和茂梅显然还没玩够,缠了杨茂德好一会儿,直到他答应过几天上后山采野果子带上她们,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大院。 回去的路上总能遇到挑着满满竹筐和空空竹筐的大院众人,再看看自己这边四个人,阿祖手里拿着一把荷叶包的拐枣,茂兰捧着自己受伤的手指,茂菊拿了一把金灿灿的野菊花,茂梅手里也是一包拐枣已经敞了口,不时还揪出一个来吃。 茂兰噗嗤一笑:“我们是该早回去,哪里是来帮忙的?我们就是打摔手儿(空手)出来耍的。” 其他人也露出讪讪的笑,一上午也就摘了一筐子油桐果,还耽搁杨茂德半天陪她们去摘拐枣,莫说来帮忙,简直就是来帮倒忙的。 挑回去的油桐果被晾晒在临近磨房的几个院坝里,留在大院的妇人要翻晒稻谷和煮响午饭,摘桐油果不算秋收,所以主院的人便没有到大厨房搭伙。回小厨房细细的洗了手,然后取了一个小盆把拐枣倒出来,阿祖皱着眉看着盆里棕色细细拐杖形的果子,从哪方面也看不出来跟枣有关,薄薄的棕色皮里面是青白半透明的果肉,果肉非常甜但是混合皮一起咀嚼又有些发涩。 桐油坡的果子一连采了三天才算收完,而摊晒的油桐果要晒到皮籽分离才能剥出来榨油,杨茂德许诺了茂菊和茂梅上后山,便花了一天时间领了她们去后山采野果。阿祖和手受伤的茂兰就没再去凑热闹,这些人一直等到天晚才回来,除了青皮的野核桃,毛刺炸口的野栗子,棕色的拐枣,还有小半篮子青红的野枣。 茂菊收获了一篮子五颜六色的野花,小秋菊、阳兰头、刺包儿、野蜀葵还有三四朵美人蕉,茂梅手腕上挂着一串橡果子串的手链,正费力的掰着一个松塔想从中间弄出带着蝴蝶薄翼的松子,上山的松树大多是马尾松和油松,松塔个小松子自然也小,吃起来油油的很香,但是想弄出来就费老鼻子劲了。 阿祖提着那小半篮子野枣去清洗,看到院边上伍哥正对茂兰说着什么,虎背熊腰的汉子局促的站在茂兰面前,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让茂兰微微仰头才能看着他。看到阿祖出来,两人又说了几句便分开了,茂兰脸颊泛着红把拳头大两个黄皮麻点的梨子递到阿祖面前:“伍哥给我的,说是害我手指头伤到了,不过意哩。” -- 第85页 阿祖笑道:“给你就留着吃,我不喜欢吃梨。” 茂兰脆声答应,洗了洗然后就蹲在井边咬一口,秋梨的肉软软的却分外的清甜,茂梅正好出来看到了便大声呼叫:“二姐!你吃独食!” 茂兰把另一只手上的梨子比划了一下,然后也咬一口,挑挑眉报复她刚刚在厨房里炫耀,却不肯分给自己那串橡果子的手链,茂梅跺跺脚嘀咕:“小气。” 然后凑到阿祖身边蹲下帮忙洗野枣,一边用眼睛瞄着茂兰手上的秋梨:“唉,后山坡上就三颗老梨树,长娃子他们早就搬光了,就山崖边上那颗树上还有几个果果,几个娃儿都不敢爬上去弄。”说完又盯着茂兰问:“那个给你的?” 茂兰眉头皱了皱然后把后咬破皮的那个塞到茂梅嘴里,茂梅得了好吃的便把问题扔到脑后。 赶在一场秋雨开始前稻谷总算是晒好归仓了,晾玉米的绳子被牵到了屋檐下,油桐果扫到一堆蒙上了油布。迷蒙的秋雨带起了几分凉意,远处的山间泛起白色的雨烟,秋色被打湿无一不被渲染出蒙蒙的深绿。 杨家大院周边的山头都是油松和油柏,即使是冬日也少不得青绿一片,阿祖盯着雨幕半响然后转头问杨茂德:“明天又该榨油了,这下过雨路不好走,还会有人来吗?” 杨茂德坐在门槛上给一把锄头换木柄,眯着眼睛往里面打契子,听阿祖的问话头也没抬:“肯定有,刚秋收过来换油的人多得很。” 坐在阿祖旁边的茂兰接口说:“往年这个时候都要多出两百斤油,有时候还不够换的。” 说着话便见到伍哥撑了伞过来,叫杨茂德跟他去开库房门取油菜籽,下雨天不能在晒坝筛油菜,大家都往油坊院里去了。 “我们要过去帮忙不?”茂兰问。 “你手指头好了?”杨茂德弯腰在鞋子外面套上防滑防水的草皮鞋子,伍哥随着他的问话看向茂兰的手。 “早好了。”茂兰举起白嫩的小手,在空中挥了挥。 ☆、开始做棉鞋 第二天天气转晴,秋老虎爬出来不到两三个小时地面便已经干透,院坝里摊晒的油桐果被转移到晒坝上,苞谷也被重新抬出来晾晒,要干的透透的才好搓苞谷米子。 等到第一缸油出来,来换油的乡亲果然便得多了起来,原来一家一户也就来个把人,现在却常常来两三个,背兜里都是今年新收的稻米或是苞谷,原来多是换上两三斤,现在基本上家家都是十斤起。 “哎?栋老汉儿你咋个又跑来了?”田大叔抹了把汗坐到一旁歇气,先头榨第一缸油撞梢子的就有他:“你婆娘变大方了?这才几个月?七斤油吃完了?” 一连几个问题甩出来,引得周围的人都呵呵的笑,阿祖抬头认出那个头次来用白芝麻换油的老汉,这次他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同来,看长相大概是他儿子。 栋老汉儿把肩上的背篓放到屋檐下,有转身从儿子背上接了背篼放在一起才回答道:“刚秋收了粮,还不乘着粮耗子没下来赶紧换油?” 他这话一说倒是引得院里一片叹息,阿祖不知道粮耗子是什么,也不方便问便巴巴的望着杨茂德,男人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和伍哥一起抬着用大秤称了一袋苞谷,伍哥放下袋子报了数才转头说:“其实你们也是想不通,到粮站交粮和让粮耗子上门有啥区别?反正他们是不占便宜死不松口的。” 阿祖低头记了账,才拽了拽杨茂德的衣角小声问:“粮耗子是什么?” 杨茂德顺势坐到她身边的长凳上然后轻声说:“就是粮站里收公粮的人。” 明面上订下的公粮是一人十斤,佃户只是贫民的标准,像栋老汉儿家里老夫妻两个,儿子媳妇和一个没出嫁的闺女,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孙孙,这就算六口。换算成公粮就是六十斤,这六十斤指的是脱了皮的白米,换成没脱皮的稻谷还得加四成。交苞谷那就更多了,一斤稻谷兑换三斤苞谷米子,除了这些还有新米含水量高所以要算折秤,挑拣秕谷说粮食不过关的等等。 总得来说,六十斤的公粮最后收走一百五六十斤稻子那是常有的事情,佃户吃亏了自然不愿意,所以拖欠公粮,非要等粮耗子上了门,吵了闹了才会把幸幸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交出去。当然该多的还是会多,粮站的人也就靠秋收一季赚甜头,哪里会心慈手软? 伍哥说这话也是有理的,毕竟到粮站交粮最多也就是损失粮食,但粮耗子上门却常常有打伤人的事情发生。 栋老汉儿叹息着从背后拽出旱烟杆:“说是这个理,但是憋屈不是?听说三星那边李万子家,昨年狠闹了一通,就没多收粮。” 李万子这个人杨茂德听说过,是个小地主手下有二十几家佃户,他家的地有一部分与杨家接界。 “屁。李万子那个人假打,牵头闹的时候他倒是上蹿下跳的整得热闹,结果等粮耗子上门来他娃跑得影影都莫得。”说这话的是另一个姓林的老汉,他家在离三星场不远:“吃饭垒尖尖,打架梭边边。伤了十几个莫一个是他家的人,说是少交粮,那少交的粮买药吃都不够。” “被打的都是他家佃户,昨年秋收挨了打到今年还在三星场上开药吃,他到是捡了便宜,少交了不少公粮。”林老汉接着说:“今年提前收公粮,他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想跟佃户借都借不到,人家说家里的粮食都卖了买药吃哩。” -- 第86页 杨茂德无声的叹气,杨家因为上头有个杨县长,所以每回的公粮或者说秋收税粮站的人不敢为难,就像这回收秋收税直接走了双凤的粮站然后运去了县城,杨县长打了招呼三星粮站的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但是杨茂德也只能管了杨家大院这些人,其他的佃户他就罩不住了,不过三星那帮粮耗子也精,到佃户屋头抢粮归抢粮但打人下手也比较有分寸,这也是给杨茂德留面子了。 “所以说,闹归闹。要他们晓得这粮食不是轻易能弄到的,这样他们也就不敢常常上门,但是也不能闹狠了,李家还有几个瘫在床上哩。”林老汉嘬嘬嘴:“咱们也得闷水壶里煮汤圆儿,心里有数,人家不下死手还不是看了主家的面子?” 栋老汉儿听他这么说了也就歇了再闹闹的心思,就是交了这一百多斤粮食家里头还能剩下几十斤,年头四节也能吃上白米饭,再说还有苞谷杂粮总是饿不死人的。 今天来换油的人果然比平日多了不少,三百斤油刚过响午头便已经换完了,杨茂德又开了仓库取油菜籽,等到了下傍晚换完,阿祖数了数足足来了四十多家,杨家换出去四百多将近五百斤油,收了稻米近千斤,苞谷三千多斤。 据杨茂德说这还是近处的佃户,这个势头会一直持续到冬日,到年关的时候更多,杨家这几个月能换到稻米近万,苞谷两万多斤,不然光是杨家那少少的三十多亩水田和六七十亩旱田,咋能养活一院子百十口人? 为了凑够明天送去镇上的油,磨房点起火把加班忙到了夜半,等杨茂德回房的时候阿祖早就睡熟了,他掀起薄被研究了一会儿女人鼓鼓的小肚子,已经有些薄茧的手指在肚皮上轻轻的滑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指有些凉,隔着薄薄的肚皮里面的小子踹出一脚抗议老爹的骚扰。 杨茂德被手下突然的鼓起下了一跳,抬头看看阿祖发现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转醒的迹象。又伸手沿着肚子上有些发青的纹路摩挲了一会儿,果然再次见到一个小小的鼓包冒了起来,这次阿祖终于被吵醒,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说:“回来了?” “嗯,赶紧睡吧。”杨茂德像是被抓了现场的小偷,赶紧收了手把阿祖的衣服和被子盖回去,然后吹了灯才把小女人搂回怀里,见她在自己胸口蹭了蹭,一会儿就又发出小猫一样的呼噜声。 黑黑的夜色掩盖了男人兴奋的笑容,用下巴在黑色的发顶磨蹭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把微凉的嘴唇贴在女人的额头上,久久没有离开。 油坊换上来的苞谷米子干得不透,毕竟晒得太过也折秤少换油哩,杨家把收上来的稻谷和苞谷又再次摊开晾晒,赶着秋日头又足足晒了十多天,这才收了起来。 老人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从9月27日到10月5日都是点冬麦的好日子,这也看雨水气候,天热就晚几天,天凉就早几天。今年入了秋偏暖也少雨,所以杨茂德把点麦的日子定在了10月10号,挑出来的麦种已经用石灰水杀过,地里也深耕补过肥。 平整了地面用锄头浅浅的打出地垄,在地垄上打出麦窝子,两步一窝浇上一勺子草木灰水打底,然后洒上四五粒麦种,最后盖上土。如果说粪水是催熟的热肥,那么草木灰水就是冷肥,它能保证在冬日来临前催生出一指长的麦苗,草木灰水催生出的麦苗长根比长叶快,能保证小麦能更好的抗冻越冬。 运气很好,刚点完麦子便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场秋雨,阿祖早就换上了秋衣,宝蓝色细棉的套头宽松上衣,宽皮筋收口的棉布裤子,连新做的旗袍也刻意放松了腰加了长袖,配着裤子穿正好做秋衣。茂菊这几天给阿祖赶制秋衣,连做冬鞋都耽搁了,林子便带了妹妹和冬儿过来帮忙熬浆糊打鞋底。 洗干净晒干的旧衣布料和粗白布沿着纸模具剪出鞋底形状,然后用木片子沾上浆糊来回浆刮,最后摊晒在阳光下晾晒,一张布片要刮五次浆才能达到理想的厚度,等浆括好的布片都准备好就收叠在一起,一般来说春秋和夏季的单鞋底只需要六层,而冬季的棉鞋底有十二层,取一年十二个月的含义。 当然茂兰她们三姐妹的棉鞋不可能做到十二层,因为小啊!三个人的鞋子放一起才赶上杨茂德的一只鞋底子。阿祖拿了针线篮子的锥子,两面用白布中间是旧衣料,一共数出十二层整叠整齐,学着茂兰的样子用双腿夹住鞋底的一头,然后用锥子对准白布上茂兰用笔画出的针线圈儿,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扎出一个孔来。 茂菊见她挣得一头汗,便说:“嫂子,你先拿我们的鞋子练手,我们的棉鞋才六层莫得这么费劲,等做得多了就能找到巧劲儿。” 阿祖看着手上砖块硬度的鞋底无奈的叹口气,心里对杨茂德直嘀咕,长这么大的脚,冬天就干脆买鞋穿算了。 茂梅噗嗤一笑:“嫂子放心,大哥的鞋子肯定留把你做。” 阿祖想说自己肯定完不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但看周围的女娃都一脸暧昧的笑,便放弃了解释的打算。 “林子姐,你今年是不是也要给姐夫做鞋?”冬儿问道。 林子脸刷就红透了,竹子哼了一声说道:“他都不到门上来走一趟,那个晓得他穿好大的鞋子?” 这边的风俗,订了亲的人家年礼头总有样女娃儿做的针线活儿,这是让未来婆婆看看媳妇儿的手艺,米家虽然没有当家的女人,但田家也不敢把这事情省了。乡下定亲前后男娃总免不得要往女家跑几趟,女方有心总能知道男娃穿多大的鞋子,所以年礼做鞋子也算是常见的。 -- 第87页 虽然田大叔和田大婶对米家这门亲事是千满意万满意,但竹子总觉得米鸿润不来露面就是看不上自家,难包姐姐过门以后就不许她跟娘家多来往,这事情也是有的,所以才有老话说高娶低嫁。 林子背着手拽了拽竹子才开口说:“他们镇上人都兴买鞋穿,我听我娘说特务队还发皮靴子哩,所以我没打算做鞋子。” 冬儿没听出竹子话里的不满,便接着问:“那你打算做啥?” 林子抿着嘴说:“我娘说最好做些他们镇上人都用的,我也不晓得要做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爹说他去打听看看。” 茂菊不喜欢她一连好几个他们镇上人,能觉察出林子的自卑和不安,想了想她一拍膝盖:“说到这,我到想起个东西,做出来保管‘他们镇上人’也稀罕。” 茂兰听到她特意咬重的话音,嗔怪的撇了她一眼,这丫头。 ☆、杨家杀年猪 等茂菊把东西取来阿祖一看有些惊讶的说:“哎呀!是毛线。” 从茂菊手里的小竹筐里拿出一团看了看,深蓝偏黑挺适合男士的颜色:“色挺正的,是好东西。”茂菊见阿祖认识便挤到她身边说到:“这是昨年大伯送的年礼里头的,说是我们这边少见得很,跟这个毛线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本书,我也不认识上边的字,看了半天画画就学会了一种。” 茂梅见她看过来便很有眼色的撂下手里的东西:“我晓得放啥地方的,我去拿。” “嫂子会编这个?”茂菊满意的点点头才接着问:“昨年我学着弄了条围脖给爹,他嫌带着膈下巴,就过年戴了一回。” “三妹好聪明,看书就学会,我当时学了很久的。”毛线这东西在上海不稀奇,只是分质量好坏罢了,这杨县长送来的毛线,线条丰满、均匀、圆顺,不松不紧、手抓柔软,色头也正、光泽也好,是比较贵的那种。 杨老爹先膈下巴可能是不习惯用毛线织品,皮肤有瘙痒感,只要把毛线放到开水里烫洗过后就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敏感肤质,可以先尝试着不要贴身穿戴,隔着贴身衣服穿背心或是毛衣一类的。 等阿祖巴巴拉拉的说了一阵子就见茂梅回来,小姑娘聪明的顺带拿来了去年茂菊织的围脖,阿祖看了看是最普通的平针,没掌控好松紧所以有些凹凸不平更加膈人。 “让嫂子教你,用这个弄条围巾给他,保证啥意见都莫得。”茂菊把小竹筐递给林子。 林子吓得赶紧摆手推脱:“这是杨县长送来的年礼,这么贵重的东西咋能给我?” “也不白给你,好好跟嫂子学,回头做两双棉鞋给她当谢礼。”茂菊把竹筐硬塞进她怀里。 “看三小姐说的,两双棉鞋值当啥?”林子还是推脱,这棉鞋只是费些手工,布和棉花真不值什么。 阿祖揉揉有些发酸的腰开口劝解道:“这是粗毛线,用大针织出来一条围巾用不到半斤线,这一把子就够竹筐里还剩不少。” 粗绒毛线是半斤一大把,一把五绺。杨县长送来的竹筐里原来足有五斤,茂菊给杨老爹织的围脖用了不到半斤,竹筐里确实还剩下许多。林子踌躇了好一阵子才道了谢,从筐子里拿了一把子线出来,那松松软软如雪的手感让小姑娘露出害羞的浅笑。 接下来趁着晒浆布的时间,大家开始两人一组开始卷线球,林子和竹子显得分外的小心,因为两个姑娘的手都比较粗糙,不时就会从毛线上勾扯出细线,每当这时便会发出懊恼的低呼。 点了麦子和种完萝卜以后就清闲了许多,男人们看天好就把陈粮弄出来翻晒然后碾米磨面,女人们除了照管猪儿更多人投入缝制冬衣棉鞋的大军中,常常看到五六个大婶大娘端着针线筐子,坐在屋檐避风向阳地里一边聊天一边纳鞋底。 这个头胎娃儿没怎么折腾阿祖,别人的孕吐一类的毛病她都没有遇到,只是变得更加嗜睡,特别是暖暖的太阳地里。手里的鞋底才纳了还不到半行,便迷迷糊糊的靠在竹椅里睡了过去,茂兰从她手里小心的把鞋底取了出来,把针插好线挽起来,才拉了薄被盖在她身上。 周围的人也已经见惯不怪,该纳鞋的纳鞋缝衣的缝衣,只是闲聊的声音被压低了许多。 母子两个白天睡得饱,夜里就比较精神,杨茂德见儿子一到晚上,就在媳妇肚子里拳打脚踢闹腾的欢,便饶有兴致的捧了书说是要胎教,一本唐诗三百首已经读了大半,不知道培养出来了几分文人气质。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是认得了他的声音,每次杨茂德一读书就显得特别兴奋,直折腾得阿祖皱眉呼疼。 十一月里送过油,杨茂德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阿祖的熟人,就是胖胖的龙婶子,要说双凤的龙家也就这一个熟人,阿祖见她来很是高兴。龙婶子带了自己缝制的一套秋衣和一坛子酸菜,不是四川这边的泡酸菜,而是北方用白菜腌制的酸菜。 见阿祖大着肚子,她也显得十分的开心:“幺妹儿现在习惯了吧?”依旧改不了的蹩脚上海口音。 “龙婶子放心,我好着哩。”阿祖含着笑点头。 “哎呦,会说我们这边的土话了啊?”龙婶子舒了口气也收拾起原来的腔调:“你怀了娃儿也算是在这边生了根,我也就放心了。” 在上海的时候龙婶子住得离阿祖家有些远,两家远不如阿祖与隔壁孙大娘的关系,但是这次回来四川却受了她非常多的照顾,阿祖很是感激。而这时节提了东西上门,杨茂德就拿她当正经亲戚看待,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两天,茂梅一有空就凑到她身边打听外头的吃食。 -- 第88页 龙婶子自然比阿祖见多识广,两天里头便不但教了茂兰腌制酸菜还教她用黄豆制大酱,把黄豆洗净用清水泡一夜,然后放入锅中煮软煮熟然后捞出来沥干水,注意保持棵粒完整是为了下一步好裹面粉。把黄豆完全裹上面粉,再放入有簸箕里摊开,用棉布盖上放室内发酵三四天,等黄豆表面长出一层白毛就是发酵成功了。 龙婶子说做好做将的时节是十月刚入秋的时候,现在天气凉了遇到雨水天容易长绿霉,于是发酵的簸箕被悬挂在土灶上方的屋梁上,煮饭的时候生了火温度能高一些,缺点就是豆酱颜色没有自然发酵出来的黄亮。 等发好豆子就放到太阳地里晒到半干,然后加温盐水、糖、花椒粉和八角香叶粉搅拌均匀装入缸里,上面浇一层香油盖上布放太阳底下晒大半个月,早晚用筷子搅拌一下,等颜色变深香味 浓郁就可以收藏到阴凉地封存了。 “等吃的时候,舀出来下锅跟辣子炒一下,烧菜香得很。”龙婶子笑咪咪的说:“我回来光吃炒菜不够味儿哩,莫几天就想吃一顿红烧豆腐,早晓得你也爱吃我就带一罐子过来。” 龙婶子没等到黄豆发好就走了,杨茂德打发了两个人送她,并给了一袋五十斤的苞谷,一方十斤的腊肉和一壶十斤的香油,这分人情可是不轻,算是给阿祖做足了脸面。 1940年的旧历年关在一月底,所以进了12月就开始杀猪腌腊肉,阿祖嫁过来到现在还没去过养猪的东跨院,但是只要顺了风向总能闻到臭臭的味道,隔着七八个院子都能闻到可以见是上了规模的。 12月是猪儿的黑色腊月,杨家今年一共有七十七头猪儿,母猪五头半大的猪仔儿有八头,然后就是过百的猪儿有四十一头,剩下的都是七八十斤的,舍不得杀要再喂几个月到插秧的时候杀了添菜。军人税要交八百斤净肉,要求除了四根腿骨其他的骨头都要拿掉,一头刚刚百斤的猪儿就能拆出五六十斤肉。 郝师傅被杨家五十块大洋订了下来,除了以前带的一个半大徒娃儿,今年又多了冬儿的哥哥陈诚,他从秋收过后就去了镇上郝师傅家学手艺,才一两个月不见,这捆猪、吹猪、刮毛、挂梁做的纯熟,杨家出了二十多个劳力一起帮忙,东跨院的烟囱里一直没断过烟,陈婶子一边忙着烧烫猪的开水,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儿子,他家出手艺人了哩。 另一个徒弟比诚娃子学艺时间长,所以开膛、剔骨的活计就分给了他,扒拉下来的内脏堆在盆里,然后几个妇人开始分割分类,听猪儿叫的凄惨阿祖和三姐妹都没去凑热闹,快到中午的时候杨老爹拎了些零碎回来。 茂兰翻捡了一番说:“咋拿进来了?大厨房不是要炖年猪菜?” 杨老爹讨好的笑笑:“你田二婶烧的菜哪有你精细?上回那野猪肚儿你弄的好吃,就是你大伯带的人太多了,我都没捞到下筷子。” “那中午不出去喝酒了?”茂兰扬扬眉毛。 “当然要去。”杨老爹眯笑着:“咋也要招待郝师傅不是?” 毛豆煸猪心,黄瓜炝腰花,双椒炒猪肺,最有一个粉嫩嫩的菠菜猪肝汤,茂兰一样菜留下一半,其他的让杨老爹叫人端走了,四个姑娘就躲在厨房里吃,大锅里还卤着猪头和猪尾巴,盯着小火要闷到晚上才能入味儿。 大厨房炖的年猪菜,两个特色油多辣子多,一年到头都清汤寡水的,只有杀年猪的时候能敞开肚皮吃一回。上好的板油自然要卷起来存放,但零碎的猪油全都小火炼化,两指厚的肥肉片子只抄了抄留足油头,猪的心肝熏出来好吃,但肺和大肠放不住便清洗出来切成厚片。拆卸下来的肉骨头也被砍成块儿,才养了不到一年的小嫩猪儿,大骨头棒子都能啃得动,把这些放一起用大锅呼出来,放足了花椒和辣椒连汤都红亮亮的。 大肉炖好了便先用盆儿捞些干货起来,然后就着油汤往里面加萝卜、洋芋和粉条,煮的软烂的时候再把肉倒回去搅一搅,洒上大把的葱蒜苗。 上桌的年猪菜都用大盆装出来,杨老爹这桌斯文些还多了几个配菜,其他的桌上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大碗的苞谷酒,油亮的肉片,绵软的猪肺,麻辣的大肠和喷香的巴骨肉。晒坝里挤满了老老少少,酒香和肉香怕是要传出十里地。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五天,等不及后面的扫尾工作,杨茂德便带了二十多人往镇上送肉,杨家大院属三星乡管,但小乡场上没有收军人税的税务所,这肉要送到玉山镇的区政府去。这肉就抹了一层粗盐,放得久了要发臭的,但是只要交出去他就不管了,最后被谁吃了只有天知道。 除了八百斤净肉,杨茂德还额外带了一百来斤,这些肉是抹了细盐腌制了几日的,拿来送人情,区政府上下的打点,还有梁家铺子这样老打交道的人家。 ☆、阿祖教识字 杨茂德带人走了以后,杨家大院更是忙得热火朝天,一年的重头戏腌腊肉、熬猪油和灌香肠。拆分好的肉分成一条一条细细的涂抹上盐,然后往腌肉缸里放,一层肉一层棕叶。这里用的棕叶可不是包粽子的粽叶,而是四川山里特产的一种红棕,像是毛发一样的棕树皮常常被剥下来编制蓑衣,棕叶像张开巴掌的小剑。用这种棕叶与腌肉堆放在一起有助于腌肉收油,腌出来的肉质表面发干微白,即使放到第二年夏天也不容易出油。 -- 第89页 然后就是熬猪油,上好的板油不需要熬制,直接涂抹上盐然后像小被子一样打着卷儿捆起来,最外面用油纸包扎悬挂在房梁上。零碎的肠油还有肥肉便需要慢火熬制,不停的往锅里添肉,油多的时候就舀一勺倒进存油罐子里,开始变得焦黄的油渣也捞起来放到另一边的盆子里。这是个细致活儿,想要吃到香脆又不发苦的油渣儿,就得耐得下性子等得住,什么样的肉熬制到什么程度,很考验眼神功夫。 茂梅就借着烧火的工夫用大碗装了一海碗到灶前,油渣上就撒了两勺白糖,阿祖吃了一块香脆而丝毫不腻,这证明炼油的人最大程度的把里面的猪油熬了出来,阿祖对锅边的茂兰竖了竖大拇指。 最后就是灌香肠,四川人喜欢把香肠叫血灌肠,其实就是说的穷苦人家,没有多余的肉用来灌纯肉的香肠。于是把猪血混合油渣、碎肉丁、葱姜蒜末、精盐、五香粉还有辣椒、花椒拌匀灌出来的香肠,这种香肠的肠衣也与普通的肉香肠的透明肠衣不一样。就是直接把洗净的小肠翻个个儿,这样小肠外面的两层肉也保留在了香肠里,显得更加有分量。 但是这种血灌肠煮的时候容易断裂,不如肉香肠切成薄片显得美观,但穷人家哪里讲究那么多?血灌肠不费肉又好吃,自然每年都要做上许多,杨家也准备了许多纯肉的香肠,还有排骨香肠。 灌好的香肠像蛇一样盘卷在木盆里,茂菊隔一截儿便用棉线捆扎起来,然后用绣花针在上面戳出几个小洞,这是为了防止香肠风干时会开裂。香肠被一串串的悬挂在竹竿上,挂在屋檐下吹干水分,大概要将近一个月才能熏制,所以可以等杨茂德他们回来再上山去砍柏树枝。 等杨茂德半夜回来,阿祖便惊讶的见他嘴角的淡淡青紫颜色,赶紧举了蜡烛靠近一看果然能看出受伤的痕迹:“你这是……摔了?” 也不怪阿祖这么问,虽然这看起来十分十分的像是被打到了,但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性子清冷的杨茂德会跟人打架。 杨茂德嘴角抽了抽:“不是,拉架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打到了。” “谁打架?你怎么跑上去拉?伍哥他们呢?”阿祖赶忙从澡房端了凉水出来,沾了毛巾给他擦洗,见只有淡淡的印子应该不严重。 “被四疯子的拳头刮到的,当时伍哥他们站得有点远。”杨茂德说起今天在镇上遇到的倒霉事,这猪肉要运到区政府上称清点然后拿到今年的税收凭条,杨茂德跟区政府里的人也算混得熟悉,所以也没守着伍哥他们交货而是提了肉去给区政府里的人送情。 就这么转眼的功夫,米会计的儿子米鸿润找来说,伍哥他们跟新来的特务队王队长他们闹起来了,杨茂德还是头回听说王队长这个人。找米鸿润一打听才知道是上头分下来的新人,自己带了五六个兄弟和枪支来上任,就是头两天的事情。 等杨茂德赶过去,就见伍哥带着人围着猪肉,另一头五六个人穿着特务队的黑色制服,领头一个瘦猴一样的二十出头的小胡子,拿了把黑壳子正冲着伍哥嚷嚷。米会计在一旁来回的规劝,但他劝不动伍哥交出东西,也压不住小胡子的嚣张气焰,只得憋了一头汗哭丧这一张脸。 见到杨茂德到来,米会计赶紧上前说了事情的原委,这王队长是上头分下来接管特务队的,米鸿润原来算是特务队的小头儿,但人家带着直系部队空降下来,自然就挤了米家小子的位子。米鸿润虽然还留在特务队,但里头的事情他半点都插不上手,这接管军人税的事情原本也是特务队的工作,猪肉拿到然后联系车子弄到县城去交差。 按说杨茂德既然是来交税的,伍哥他们自然会把猪肉交给特务队的人,至于人家是交是卖还是吃了,他们也过问不得。但坏就坏在这王队长上来就压着米会计,让他把八百斤肉写个五百斤的条子给杨家,这中间的三百斤差价自然要杨家自己找补。伍哥他们开始也不知道,等特务队的人搬了一半肉过后,米会计送来条子伍哥一看才知道坏了事,便围起来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继续搬肉。 这明目张胆的压榨到自己头上,杨茂德还是头一次碰到,既然他知道了杨家有杨县长的背景还敢这么闹,一定有所依仗。米会计也只知道这是上头来的人,杨茂德只得找别的人再打听,于是就叫人去找了四疯子来。 四疯子被下放到玉山已经快两年了,这块地面上无论是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王队长来的事情他自然知道,本来想拿拿架子等人家来拜码头,但没几天却听到人家骑到自家堂哥头上了,这事情他如何能忍得下?直接叫了十几个兄弟杀气腾腾的冲到特务队来。 杨茂德一看他这个样子,估计这娃也还没探到水,哪能放着他们真打起来?于是便出面拦了拦,四疯子手一快他就光荣负伤了。 “结果咋处理的?”阿祖问道。 杨茂德满意她不时蹦出的四川土话,便小心翼翼的扶她坐到自己腿上:“最后区政府里的人出来打的圆场,税收的条子我拿到了,王队长也多弄到了五十斤肉,下回送油的时候再给梁家铺子他们补人情。” “这王队长什么来头?”她皱皱眉头,也不知道这五十斤肉能不能喂熟这白眼狼。 杨茂德深深的叹了口气:“后来我给大伯打电话了,上回不是说重庆的特派员被调回去了嘛,其实是上头换了损招,把新建的十四军驻扎到了巴中。十四军的军长姓王,也是刘湘的狗腿子。” -- 第90页 杨县长说起这事也郁卒,这就相当于送走了张三又搬来李四,虽说军政是分家的,但放这个一个耳报神在跟前,真够膈应人的。更可气的是杨县长还得负责十四军的军需,也就是说还得筹钱筹粮供着这帮大爷,杨茂德交上去的猪肉九成九也会落到他们嘴里。 “十四军的军长姓王,特务队的王队长也姓王,是一家人?” “肯定是了。”杨茂德揉揉眉头:“敢这么明目张胆跟杨家唱对台,而且把手都伸到玉山镇上了,八成是冲着四疯子去的。” 最主要是特务队不属于政府正式编制,跟乡卫团一样是乡镇自己供养的武装部队,杨县长想撤这个王队长也没权利,玉山区政府倒是有这个权利,但是又有哪个敢毛着胆子提出来?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带着人带着枪已经来了,不弄出点动静咋个得走? 阿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巴巴的想了半响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往杨茂德青紫的嘴角亲了亲算是安慰。 杨茂德宽慰的拍拍她的后背:“不管他们想咋样,我都叮嘱四疯子小心些,有啥问题就马上回巴中去,我们这边又少到镇上去,就是想找麻烦他们也得跑上百里路。” 听他这么说了,阿祖才噗嗤的一声笑,算是把心放了放,等吹了灯躺在床上,杨茂德在夜色的掩映里才锁起了眉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证明杨家这回的三万块钱算是白花了,乱世里头花钱也难买到平安啊。 新的一天,吃过早饭阿祖带着三个姑娘围坐在饭桌边,桌上摊开的是一本从新小学买来的《开明国语课本》,这个课本是叶圣陶先生主文,丰子恺先生插画的标准小学生教材。阿祖说要教三个妹妹认字,杨老爹第一时间搬了给杨茂德启蒙用的三字经和弟子规,而杨茂德送来的就是这本新的小学启蒙教材。 阿祖是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她自己都背不下来,凑合的讲了两天,杨老爹在一旁不时插话补充,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从三个学生变成了四个学生。最后茂菊一瞪眼睛说,真想教当初干嘛去了?我们又不想去考学,就想能认识几个字能看懂那织毛衣的书而已。 丢了杨老爹的三字经和弟子规,只好用《开明国语课本》,今天学到绿衣邮差上门来:“绿衣天使上门来,送来小小一个袋。什么东西在袋里?薄薄几张纸,纸上许多黑蚂蚁。蚂蚁不做声,事事说得清。你想是什么?说来给我听。” 要把这样蕴含童韵的课文用四川话读出来,阿祖憋得脸颊通红好不容易完成转述工作,一旁做旁听生的杨老爹先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来,阿祖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低着头恨不得变成纸上的蚂蚁。 茂兰横了他一眼,然后对阿祖说:“嫂子,这个好像歌谣哩。” 茂菊也赶紧点点头给阿祖打气:“这个东西不用讲我也晓得啥意思,嫂子读一次我就记得大半了。” 茂梅推着杨老爹出去,然后掩了饭堂的门回头对阿祖说:“嫂子,我也会说歌谣哩,娘在世的时候教过我一首,我背给你听哈。” 说完清了清嗓子:“月亮婆婆,烧个馍馍,馍馍哩?猫偷啦,猫哩?钻了洞,洞哩?灌了水,水哩?牛喝了,牛哩?上了坡,坡哩?猪拱了,猪哩?杀的了,肉哩?吃的了,皮哩?绷了鼓,鼓哩?砰咚砰咚敲烂了。” 随着茂梅活灵活现的模仿,屋子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杨老爹袖起手在屋檐下站了片刻,似乎想起杨老太在世的时候,抱着孩子做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轻轻说着歌谣,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 仰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刺眼,让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做魔芋豆腐 四川的冬天有些湿冷,凉如水的空气像是会自动寻找热源贴附在肌肤上,阿祖在偏北的地方长大倒是不觉得这里的温度低。要知道在北方冬天里到处都是枯黄一片,也只有下了雪才能改改颜色,但是四川的冬天却是深绿色的,山上的松柏和菜园里留下来过冬的青菜都墨绿墨绿的,像是攒了一身肥肉抵御寒风。 冬日见到太阳的时候少了,天阴沉沉的山间总是罩着雾气,空气里总是萦绕着柏树枝燃烧的清香,那是大厨房在熏腊肉。阿祖的肚子现在想要弯腰已是不可能了,再加上穿着厚重的棉衣,整个人显得圆滚滚的。她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茂菊做的冬衣也不挑什么样式,一件齐小腿的大棉袄挑了梅红的颜色,走到什么地方都显眼得像个大号的辣椒。 三个小姑娘却是贴身的小薄袄,下面配着一撒百褶的小裙,翠绿的、浅黄的还有粉蓝的,绕在阿祖身边被衬托得分外灵动。菜园子里的蔬菜全部都下市了,这会儿田二婶正带人平地补种,四川的冬天很少有零下的时候,即便是下了小雪,只要添盖上稻草也不担心菜秧子会冻死。 田里新点了菠菜和大蒜苗子,油菜还有小白菜也是敖冬长出来的分外清甜,小葱长不高,所以调味的主要是严须儿(香菜),小芹菜也瘦筋筋的炒腊肉却是分外的有味。还有微微有些发红的莴笋,叶子无论是打汤清炒还是添些在稀饭里头都很好吃,不过埋在土里的莴笋长到年里也不过小擀面杖粗细。 今年比往年又多种了一样,那就是胡萝卜,只是头一回儿种所以就撒了两垄而已,这也是杨茂德听阿祖提起然后从梁家买的种子。不过却没找到大白菜和洋葱的种子,阿祖见龙婶子送来的酸菜是大白菜腌制的,所以让杨茂德下回回来,走双凤过的时候去找龙婶子问问。 -- 第91页 阿祖站在田坎上跺跺脚,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就她一个人在一边干站着,久了有些冻脚哩。不远处看到田二婶用锄头,从一块长有枯黄矮树的地里翻出许多泥疙瘩,阿祖细看看不像是洋芋,便走过问:“这是啥?” “魔芋。”田二婶用手抹去一个泥疙瘩的表皮,露出里面凹凸不平的丑果子,阿祖接过来细看这果子扁球形,比她一个手掌还大,中间有圆柱形突起的粗壮叶柄,淡绿色的皮儿上布满暗紫色的斑点。 “这个东西占地得很,一年就能种一季子。”田二婶说着继续掏挖着:“这块菜园子背阴,种菜长不好,倒是种这魔芋长的个头不小。” “莫小看这么一小块地,能收百把十斤哩。”茂兰提着一个空筐子过来捡魔芋。 “这东西咋吃?”阿祖看着鼓鼓癞癞的果子,像是前几天看到的癞格宝(癞□□)。 “用草灰水直接煮了吃也可以,面面的就是莫得啥甜味儿。”茂菊也蹲下身开始捡,轻拿轻放这东西皮薄娇嫩,碰伤了要挖掉一大块儿:“不过我们这边喜欢做成魔芋粉,放个一年都莫事,吃的时候用魔芋粉做魔芋豆腐。” “我喜欢吃魔芋豆腐。”茂梅赶紧跳过来声援:“过年莫得魔芋豆腐和碱水馍馍不算过年。” 田二婶呵呵的笑起来,这魔芋三月里下种要到年底里头才能收,而且又吃肥又吃水,菜园子的地本来就紧张。就是背阴地里也是能种菜的,能腾出这么一块儿,还不就是杨茂德知道自己妹妹喜欢吃这口儿? 做魔芋豆腐之前先要把这些土疙瘩做成魔芋粉,魔芋皮薄多汁,鲜魔芋汁沾在皮肤上有些发痒。用小竹片子刮掉皮洗干净切片,然后换水浸泡到没有微麻的口感,另一边用水泡上大米,比例是二比一。等都泡好了就上磨磨成白浆,把白浆倒进细纱布里反复揉搓,纯白的浆汁流淌出来,纱布里残留下些许残渣。 这过滤后的浆汁装到大圆木盆里沉淀一夜,第二天倒掉表面的清水,留下盆地粘稠厚重的沉淀,放到太阳下晾晒。到半干的时候掰成块然后放到簸箕里继续晾干,最后再上石磨磨洗成粉装袋收藏。 这一折腾就是四五天,等魔芋粉做好茂梅就忙忙的撺掇着茂兰做一顿来吃,舀一碗魔芋粉用水化开,然后在锅里烧上大半锅水。待水烧开又凉一凉再把化魔芋粉的水画着圈儿的倒进去,灶里继续烧起小火,一边熬煮一边搅拌。等锅里变成暗灰色的粘稠浆糊,便舀起来装进大盆里。放到外面凉透结实,再浇上一桶井水泡着,用刀划成块儿,就见灰扑扑的魔芋豆腐颤巍巍的漂浮在水里。 “一斤魔芋粉能做二三十斤魔芋豆腐哩。”茂兰捡了几块出来,其余的让茂菊叫人来搬去了大厨房。 锅里化了荤油然后煸香姜蒜,把魔芋切小块儿倒进去翻炒,然后是青红辣椒和切细丝的泡萝卜,一阵酸辣的香气冲起来,引得人嘴里唾液分泌过剩,灶前烧火的阿祖和茂梅都止不住发出咽唾沫的声音。 茂梅听见嫂子也吞口水,便笑嘻嘻的跑去,用小碗捡了半碗端到灶前来分吃,夹起来颤巍巍的魔芋十分嫩滑却又富有弹性,咬一口看到小块里露出像是海绵的小孔,泡萝卜的酸汁停留在里面,又鲜又香。 香辣魔芋豆腐、雪菜炒魔芋、魔芋豆腐烧腊肉、豆豉蒜苗炒魔芋,最后是酸酸的豆角魔芋汤,茂梅提前过了一把瘾,一顿魔芋大餐吃的饕鬄满足。 “过年的时候做魔芋焖仔鸡更好吃,平日里不舍得杀鸡哩。”茂兰见阿祖也额外的多吃了一小碗饭,便高兴的笑着说。 “哥,啥时候起鱼塘?”茂梅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我还想吃魔芋烧泥鳅。” “馋猫儿。”杨茂德往后仰靠在圈椅上,透过房门往外瞅了瞅天:“这两天都莫雨,等哪天太阳露了脸就起鱼塘。” 杨家的鱼塘在养猪的东跨院外头,又等了两天到有太阳出来,杨茂德果然招呼外院的男人们准备起鱼塘。阿祖她们自然也要去凑热闹,路过东跨院的时候突然觉得里面冷清了不少,虽然还留养了几十头猪儿,但煮的猪草比以往少了很多,五个大灶头也就留了两个开火。 等她们到的时候,杨茂德已经带着人把鱼塘的水引到了猪圈下的粪塘里,四川的猪儿都住在阁楼上,木板搭建的猪圈下面挖出深深的粪塘,平日里打扫时候提了水直接冲洗一下,脏东西便顺着木板间的夹缝流淌出去。 浇灌的粪水也是直接从粪塘里挑去地里,今天正好放水捞鱼,明后两天男人们还要给萝卜地里添一回肥,小麦地里也要追一回肥在落雪前催出苗来。 说是鱼塘也不过是个两亩多大的水汪子,连通着粪塘平日里用来攒水用,没有买过鱼苗投放,水也是后山头下来的山水,这鱼塘子里的鱼真的是天生天养。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水葫芦和紫红的水草,伍哥先用两根竹竿夹住然后卷了卷拖到岸边,回头还得放回去免得鱼儿莫得吃。 水下了一大半,阿祖看了看塘子足有三米多显得很深,下面还攒着水偶尔能看到翻起的鱼影,显然已经不太深了,男人们牵着小细网子走下去,塘里剩余的水依旧没过一半大腿,十几个人挽了裤腿一溜儿排开,用一只脚踩了网底淌着往前走。 “哎,有鱼儿撞到腿了。”一个汉子呵呵的乐道:“劲头儿还不小,看来今年能逮几条大鱼。” -- 第92页 杨家大院藏在山坳子里,四面环山小涧子里还常常断水,这鱼儿无论大小都是个稀罕东西,过年过节的时候炸的面鱼儿,面皮上面能贴上半寸来长的真鱼儿,那就已经是难得了。一两斤的草鱼,斤把重的鲤鱼,三四两的鲫鱼,这小鱼塘子里收获还真不少。因为用了细纱网所以小泥鳅、小瓜子鱼,刺儿条和瓢鱼儿也被捞了个干净,还赶起来了两条拇指粗细的小黄鳝。 鱼儿们被倒在岸边的木桶里,阿祖看了看有些可惜的说:“都不大哩,吃了可惜。” 茂兰拿了只干净的小桶装了水,从木桶里把那才一两重的小鲫鱼和二三两的鲤鱼和草鱼拣出来:“你莫看每年捞得干净,雨季里头从山上冲不少小鱼儿下来,塘子里挤得很鱼儿也长不大,这种小鱼苗儿还要倒回去,塘里头的大鱼儿也是昨年放的。” 往年茂兰她们不会来参加起鱼塘的工作,但杨茂德也会把小鱼儿送到小厨房让她们处理,这挑拣鱼苗的事情茂兰倒是常常做。又赶了几水等网里没什么收获了,男人们才上了岸来,十几只木桶装得满满当当,算来也该有七八十斤。 杨老爹围着鱼桶转了几圈然后啧啧嘴:“莫得大鱼哩,德娃子回头走县里头买几条大鱼回来。” 杨茂德正在开堰口放水,听到杨老爹的话便转头答应了一声,巴中县城靠河也只有那里能买到五斤以上的大鱼。小门小户的年底祭祖可以用小鱼上桌,杨家自然做不得这事,鱼塘里莫得大鱼只能出去买。 听到杨老爹的吩咐,茂菊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凑到茂兰身边小声说:“姐,你说今年咱们能跟哥去县城逛逛不?” 茂兰诧异了一下:“你要去大伯家拜年?” 杨县长虽说是老大,但守着祖业的是杨老爹,所以年底祭祖的事情杨县长也不过问,但年初三总会回来上上坟。有时候会带上杨茂泉,四疯子小的时候也来过,但大伯母和其他两个堂姐就从没来过。杨县长每次来都会客气的招呼三个女娃儿去县城玩,杨老太在世的时候自然会约束这她们不许出门,等后来杨茂德每年后进县城拜年,自然也没她们什么事情。 “那个要去拜年哟,我说的是年前去,置办年货。”茂菊有这个心思是因为阿祖,阿祖带来的冬衣有一件上好的蜜色呢绒大衣,那是去年在上海的时候阿祖的父亲给她买的过年衣服。 商场里头卖的正宗洋货,面料和款式都十分新潮,大着肚子的阿祖现在自然穿不上。茂菊见她试了试,总觉得嫂子穿这漂亮的衣服才显得更加有味道,这种味道不是她做的棉袄能衬托出来的,所以动了想出去看看的心思。 “我不去。”茂兰摇头:“你想去自己跟爹说去。” 说完摇摇晃晃的提起一小桶挑出来的鱼苗往水塘走,才两步便被伍哥从一旁伸手接了过去,这次他学聪明了一手托着桶底一手扣着桶边,尽量离茂兰雪白的小手远远的。 这女娃娃跟新点的嫩豆腐一样,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戳破皮儿,茂兰转头看到伍哥黑黝黝眼睛里的紧张,拍了拍胸口嘻嘻的笑道:“伍哥,你吓我一跳哩。” ☆、茂菊想进城 收获上来的小鱼儿直接用小剪刀挑去肚脏和鱼鳃,用盐拌了拌摊晒在小簸箕里,大一些的鱼儿留下一条最大的两斤草鱼,准备晚上吃一顿鲜鱼,其他的都要做成酒鱼儿。 先放盐腌渍两个小时,锅烧得滚热倒入菜油,然后先放几片姜下去蹭蹭锅捞出去扔掉,然后把火改小用来煎鱼,尽量减少翻动用锅铲舀热油浇在肉厚的地方,等鱼块变白就装到小坛子里。然后就着锅里的油炸一半碗花椒一碗干辣椒段子,等炒出焦香翻动的时候发出沙沙空响再装进坛子里,十几瓣大蒜,两块拍碎的姜,一把香葱白和几片香叶。 最后倒入黄米酒没过坛子里的鱼肉,就可以放到一旁存放,放的日子越长鱼刺越酥软,直接捞出来吃或是拌上豆豉上笼蒸出来,鲜辣酥香带着米酒的味道,非常的美味。 晚饭桌上茂菊对杨茂德问起采买年货的事情,今年一月二十六过大年,所以十二月送油这回是最后采买的机会。 “祭祖的黄纸和鞭炮,火香还有两盒子就先不用买了,供果要买点橙子和苹果回来,挑好看的买。”杨老爹捞了一筷子酸菜鱼放到小碟里挑刺:“年里要待客,其他的东西你自己看着买。” 杨茂德点点头又把视线转到茂兰身上,二妹子是小厨房的主管,年底要添置些什么总是她说了算。桌子下面茂菊和茂梅一左一右把茂兰拽得直晃,无奈之下只得说:“哥,要不今年我们自己去置办年货吧?” “嗯,我也想去县城逛逛,看看有啥时兴的料子。”茂菊也开口说:“过年的新衣我还没裁剪哩。” “我也要去。”茂梅也赶紧伸手报名。 杨老爹皱起眉还没开口,就听到杨茂德训斥道:“胡闹!去县城容易的?大头车又颠又挤,你们三个想坐车斗子里头?” 茂兰瞥了眼茂菊用眼神说,看吧,我就知道不行。茂菊小嘴一瘪露出不悦的脸色:“大伯每次来都喊我们去城里耍,爹不是说可以去吗?” “瓜娃子,我不说可以去,难道还能说不许去?”杨老爹呸的吐出一根刺:“再说,你大伯每次来都有专车,跟着他一起走,比你哥每次挤的大头车舒坦多了,真想进城就等到过年跟你大伯的车子去,这么多年也该上门去拜个年。” -- 第93页 杨茂德心里直嘀咕,大伯倒还好,大伯母她们肯定是不欢迎自己去的,就是每个月去送钱还落不了好脸色,哪里还会招待你们去耍?不过往常他也不赞同妹妹们被关养在屋里头,女娃儿总是要嫁出去的,如果莫得啥见识咋个当家理事? “我又不是想去拜年。”茂菊嘟囔一句,然后放大声音:“我就是想年前去转转,买些东西。” “去县城真的不方便,要不就在镇上逛逛?”杨茂德可心疼三个妹妹了,这还是茂菊头回提出这样的要求,总不好一棒子打死:“跟着送油队去,回头晚上也跟着送油队回来。” “二十又不逢集,再说镇上能有啥?”茂菊见自己的要求被打了打折扣也显得兴趣缺缺,低头无精打采的扒拉起米饭。 茂兰本来就不想去,这会儿见说僵了,便伸手拍了拍三妹的后背算是宽慰,转头对杨茂德说起要准备的年货:“要添两坛子醋,称几斤好芡粉回来烧虾米汤,昨年买的干海带不错,其他的哥你自己看着置办就行。” 茂梅被茂菊撺掇着想出去玩,但是只要能吃到好吃的,她不在乎是去县城还是去镇上,是在店里吃还是买回来吃。见三姐被打击了便开口劝道:“要不我们等年尾里跟田婶子她们去耍?听田大婶说她家年前要去镇上给米家送年礼,约了田二婶她们今年在镇上备年货,她们去总会挑赶集的日子吧?” “再说吧。”茂菊显然兴趣缺缺,她虽然没去过镇上,但从杨茂德买的东西也能推断出来,比起县城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阳历的一月前杨家会给大院的佃户发工钱,一家十块大洋,院里的人便相约着去采买。大人娃儿的新衣布料,男人们会添些烟叶和老酒,女人们会买个针头线脑,娃子们也能混到点平日难得的糖果零嘴儿。 往年大院的人也都是往三星走走,今年田大婶家在玉山攀了亲戚,所以便约了要好的人家往玉山镇上去,其中也少不得显摆的意思。 晚上阿祖也在杨茂德面前说起:“三妹儿喜欢我那件呢子大衣,你回头往商场里走走看这边有没有得卖。” 杨茂德把火盆往门口移了移,又在旁边的小铁盒子里添了些水才接口说:“我到不是真拦着她不让她进城,但是大头车上真的挤不下,年底里头来来往往的人又多。” “是这话,但是我看茂菊是真盼着出去看看,新衣的布料改了好几回都拿不定主意。” “嗯,回头我劝劝她就在玉山镇上走走,哪里新开了间裁缝铺子,样式倒是挺好。”杨茂德想起刘圆慧家的裁缝店。 “好好跟三妹说,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娃儿。”阿祖往后靠了靠倚在垫高的被子上:“我倒是担心那个王队长,你说要是在镇上遇到了,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杨茂德轻哼了一声:“你当我带去的人是打摆手的?上回在区政府闹起来,他咋个只敢干跳?还不是因为伍哥他们也带了枪?” 见阿祖依旧眉头纠结的样子,便摆摆手:“放心,他被安插在玉山肯定也是盯着四疯子,想抓大伯的小辫儿,这两年四疯子乖多了,惹不出啥事。” 这话说了莫两天,等二十再往镇上送油的时候,杨茂德就听到四疯子带人跟王队长干架的消息,两边的人还算克制都有动枪,但也砍伤了七八个人。两边互有伤者,全住在区医院的病房里头,这回四疯子倒是没挨刀,但觉得被削了脸抓紧时间联系袍哥会的兄弟。 这事情杨县长也知道了,在电话里头他吩咐杨茂德,这几个月的油钱都给四疯子用,听这意思好像是支持四疯子闹一闹的,杨茂德有些担心,把钱留给四疯子顺便劝他莫要整过头。 “堂哥你放心,我晓得老头子的意思,就是想探探王军长的底。”四疯子抓抓稻草一样的乱发:“我也不会撕破脸,就是请些兄弟过来镇镇场子。” “不管咋样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实在整不过就进城去避避风头,袍哥会那些人油滑得很,背后下刀子他们估计莫胆,但要命时候也指望不上。” “我晓得,老子也不得撑长头,不信他娃娃能在这里熬多久。”四疯子冷笑一声:“十四军虽然是新军,修整两年也是要出去打仗的,走了阎罗王还怕逮不住小鬼儿?” 杨茂德不再劝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个月我来送油,回头跟我回老家过年?” “不去。”四疯子吐掉嘴里的竹签儿:“老头子喊我回县城我都不回去。” “昨年也没回去吧?听说大伯娘还来镇上逮你了。”杨茂德瞟了瞟不远处的刘圆慧:“那今年你打算在哪里过年?” “在哪里过不是过?”四疯子似乎在跟她闹别扭,不过这女娃子也算沉得住气,干巴巴的坐在长椅上也不显尴尬。 “反正还有一个多月,下回来再说。”杨茂德笑了笑:“你堂妹儿她们回头想要来镇上逛逛,下回莫在医院招待人我怕吓到她们。” 四疯子比茂兰还大月份,算得上是小哥:“有七八年没见了,咋?二伯舍得放她们出来了?” “啥舍得舍不得的,你又不是不晓得她们三个小脚,走也走不远。” “切,这你就是少见识了。”四疯子嗤笑一声:“我老娘还不是小脚,你看她哪天晚上不在舞厅里跳到十一二点?” 杨茂德不好评价些什么,便接着说:“你回头把姓王的盯紧点儿,最少莫要招惹到她们头上,这还是头回出门,要出了啥事我爹可要削死我。” -- 第94页 “这事你放心,实在不行我就找点事情让他们忙忙。”四疯子说着摸摸下巴露出蔫坏蔫坏的笑容。 杨茂德最后还是去了趟县城,不过没往杨县长家里去,直接去市场买了十条五六斤的大草鱼,两捆海带一只四五斤的干鱿鱼,其他的零碎玉山镇上就能买到,已经让人捎了回去。又往大升百货走了一趟,还真有阿祖说的呢子大衣,但杨茂德看了看价格皱起眉头,一件一百七十八块钱,明显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算。 从商场出来路过杨茂泉他们开的烟店,大白天店铺的门却是关着的,往里面张望了片刻发现店铺里货架上空荡荡的,不像是开门做生意的样子。向周围的人打听,说这香烟店已经关了大半个月,而且已经很久没见杨茂泉过来了。 杨茂德听了心里悬吊吊的,赶紧上杨县长家找人,但除了小保姆一个人都不在,询问她也不知道杨茂泉最近在忙些什么,跟以前一样日不着家夜不落寝,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下午还得赶车回家,杨茂德也只得揣了一肚子疑问离开了县城,打算过几天陪妹妹到镇上,再打电话问一问杨县长。 ………………………………………… 杨家小剧场 上海来的袁经理宴请杨茂泉,酒酣耳热的时候袁经理大谈汪精卫亲日新政府的好处,杨茂泉嘿然笑道一声:“当汉奸还有前途?” 袁经理晃晃脑袋:“老兄你这就不懂了,如果日本打胜了,我们当然有光明的前途。如果老蒋赢了,他肯定要我们去打□□,我们一样有前途。退一万步说,万一老蒋不要我们了,我们就去投奔□□,哪个有我们路子广?” 据说后来袁经理投了国军九十六军吴化文军长,那是1949年第一个冲进南京总统府的部队。 ☆、玉山的年集 阿祖正在教林子给围巾收尾打穗子,双层网针的围巾,显得松软暖和十分的洋气,有了这个围巾的比较,茂菊总算是打起点兴致要去玉山镇上走一趟。因为听杨茂德讲,刘圆慧家的裁缝店也有毛线卖,总不能年年添棉衣,茂菊接受了阿祖的意见,今年打算买点毛线回来织毛衣。 林子从篮子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两双高帮黑灯芯绒面的棉鞋:“少奶奶谢谢你教我哩,这棉鞋是我和我娘两个一起做的,你试看看合脚不?” “肯定合脚,真是麻烦你们了。”阿祖笑眯了眼,她这段时间学着做鞋,知道纳双鞋子有多费工夫,这织一条围巾像她手熟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 林子腼腆的笑笑,养了几个月的脸颊开始变得白皙,脱了红扑扑的晒伤显出清秀的本色:“也亏得三小姐教大家使锥子,现在大院头家家都在用,纳鞋底快得很又省劲。” 冬儿在一旁理线听了这话也直点头:“我爹这个月打了三四十套锥子,郝师傅家都帮他家亲戚要了好几套。” “我听李婶子说她家今年多做了好多棉鞋,还想弄些到集上去卖。”竹子说完大人样的叹了口气:“他家十多口人光是添新衣就要不少钱哩。” 然后又鬼精的问茂兰:“二小姐,三顺嫂子是不是来要了好多旧衣?听说翻新了穿比买的粗布还好些。” “哪里有好多?”茂兰笑笑:“就几件我大哥和我爹往年穿过的旧衣,还有几套旧床毯子。” 三个姑娘的衣服自然是不会随便送人的,再说李家的女人身量都比她们高,小燕儿又太小都不合身,三顺嫂子来要旧衣的时候就说了旧床毯子要用来做棉鞋,还要了杨老爹和杨茂德的鞋样大小,估计要送两双新鞋给他们。反正旧床毯子也是要剪了做鞋的,有人代劳茂兰也乐得轻松。 只不过杨家穿的用的最差也是细棉的,就算是旧衣旧毯子放在下面佃户眼里也是好东西,三顺媳妇能腆着脸要去了一堆,这也让人眼红私下里免不得嘀咕。不过李家的情况在佃户里也算是垫底的,十多口子一年才十个银元,真是顾着这头顾不到那头,大家也就说说酸话罢了。 “竹子姐,你还眼馋这些?”冬儿是个心直口快的,便取笑竹子:“听说诚哥儿这一冬总是拎肉回来,前前后后有四五十斤了吧?你家又吃不了,这肉卖了还能不给你买新衣服?” 陈诚跟着郝师傅学杀猪,这一冬总是东跑西颠的到处忙碌,郝师傅的工钱他自然落不到,但杀猪的主家总会一人送一条肉,多的两三斤少的也有斤把重。陈婶子把这些肉腌了攒一起,年底弄到集上卖了打算给林子添妆,两个女儿一碗水端平自然也不会太亏了小女儿。 竹子听了也嘻嘻笑着:“我娘说今年过年就不给我买衣服了,攒了钱买件好衣服,四月里头送嫁的时候穿。” 林子抡起拳头捶她妹妹的后背,脸色飞起一片红云。 在田大婶的牵头下,今年大院的人家决定结伴去赶一回玉山镇的年集,日子定在一月九号。阿祖挺着大肚子不愿动弹,茂兰也不想去但架不住茂菊和茂梅两个纠缠,杨茂德和伍哥自然要跟去护送,除了六个抬滑竿的还带了五个背枪的。 大院里的人见阵容庞大,于是又有许多婶子媳妇凑热闹加入进来,这赶集的队伍突破五十人,还不算这跟班的半大娃子。到了掏家底的时候,阿祖才发现队伍里大多数人背篓里都有些山货,熏干的野鸟,晒干的野菌子,干山竹笋,还有人挑了两担编制细密的筲箕簸箕。 -- 第95页 杨老爹对于这种给自家找活钱的行为不甚在意,这山上的东西都是天生天养,虽说是自家的山地但弄不回来也只能烂在外头,只要不是祸害自家田里的东西,他都不会多说什么。队伍里就数陈叔一背篓腊肉,和李婶子一背篓棉鞋显眼,旁边围着看的人说话都带着微酸的味道。 冬日头的早上还下着雾,渺渺的飘着但片刻便侵湿了外衣,三个小姑娘各自披着一件薄薄的短披坎肩,茂兰的是翠绿绣着白兰,茂菊是粉色缀着金菊,茂梅是嫩黄带着红梅。映照着娇娇俏俏的小脸显得分外美丽,阿祖看着有些担心又刻意的拉了杨茂德,叮嘱他注意三个女娃的安全。 等颤悠悠的滑竿和人群消失在山林里,冬儿暖暖的小手摸了摸阿祖身上的棉衣:“少奶奶雾气大衣服都潮了,先回屋里我把烘笼子给你点着烤一烤。” 阿祖点点头又吩咐她:“今天主院里头莫多少人,公爹屋里头你多跑两趟,照看着火盆莫要熄了。” “晓得哩。”冬儿点头:“二小姐走的时候说了好几回。” 杨茂德和三个小姑娘都不在,阿祖显得分外的没劲儿,上午散了雾难得的艳艳的日头挂在天上,冬儿和竹子打了猪草回来坐在屋檐下,晾晒被露水打湿的裤腿衣袖。阿祖把身边火盆里的白灰扒拉开,又添了一瓢火炭,片刻便烤的两个女娃身上腾起白色的水汽。 林子帮着东跨院烧火煮了猪食,然后用小盆端了大半盆还烧得旺盛的柴头过来,看到冬儿和林子也凑在阿祖身边烤火,便开口说道:“莫要围着少奶奶,你们身上的湿气都过到她跟前去了。” 阿祖手里正架着四根竹签给杨茂德编制一件毛衣,听到这话便笑着拽了拽线说道:“这有啥?我们屋头晚上烧火盆还专门在旁边烧一盒子水。” “是哩,老太爷屋头火盆边上也烧了一盒子水,少爷说光烤火人干得很,容易流鼻血。”冬儿使劲搓着有些肿胀的手指,要全部揉开了不然会生冻疮:“有一会儿老太爷受了凉,少爷还在盒子里到了醋,熏得屋里香喷喷的。” “酸溜溜的还差不多,哪里得香喷喷的。”竹子嘿嘿笑着。 “那醋烤干了一股焦香是挺好闻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在水里放了野菊花,熏出来都是清香味。”阿祖接口说道。 林子看着阿祖一边聊天一边织毛衣,也不低头洁白柔软的手指上下翻飞像蹁跹的蝶翼,她虽然也织了一条围巾但战战兢兢的,哪有阿祖半分熟练和优雅。从竹筐里把阿祖纳了一半的鞋底拿起来一看,上面针脚歪歪扭扭长长短短显得分外凌乱,不由得噗嗤一笑。 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她也不能总羡慕人家那些自己莫得的,这么想着便心下一宽,拿了锥子帮阿祖把这只鞋底纳完。 赶集的人轻装上阵,终于赶在响午前到了玉山镇上,年底四里八乡来采买年货,大多都是半上午才能赶到镇上。街道两边的小地摊儿也正是红火的时候,杨茂德他们先到了梁家铺子把滑竿寄存在他家后院里,梁孔耀惊艳的看着杨家三朵娇花,虽然早就听说杨茂德有三个妹妹,但这还是头回见到,比镇上的姑娘还要雅致娇嫩。 带来货物的人便借着梁家店铺两旁的阶梯摆起来摊子,梁家铺子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广场,这里支起了许多临时的竹摊,百货成衣、春联字画、干货调料,更多的是农家自己带来的货物,茂菊坐不住拉着茂梅和茂兰就在这里转了开来。 杨茂德和伍哥带着人跟在她们身后,背了火冲子的男人,活生生在人流大潮里辟出一块清静地,茂菊她们走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人便绕道而行没人敢凑上去。除了茂兰略有些不自在,茂菊和茂梅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兴致勃勃的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身后伍哥背着的背篓就被填满了,一包治好的茉莉茶,带筋带皮的麻辣牛肉,一盒蜀八件的糕点,一块裹边用的花边纱,两盒什锦绣线,一把轻炭塑钢的菜刀和两把像匕首的小刀。 最后三个女娃蹲在一个满是各种扣子小盒的摊子前挑拣,茂菊问老板要了三只木盒子,黑的、白的、粉的、花的,透明的、不透明的,葫芦形的、花蕾形的,满当当挑了三盒子,杨茂德看得直皱眉这要用来缝衣服上得用十几年吧? 茂菊有些恋恋不舍的站起身,回头看到自家大哥正和身边一个打扮奇特的人说话,月白色的细绸棉袍外面罩着一件月黄色的比甲,蓬松松的一头乱发支愣着一顶纯白的窝窝帽。见茂菊她们挑选完便侧头来咧嘴一笑,白灿灿的牙用不正经的腔调说:“哎呦,才几年不见?妹儿们都长出天仙样了。” 茂梅见他的打扮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被茂兰拉了拉手臂才忍着笑一起招呼道:“四堂哥。” 四疯子显然十分享受这声娇滴滴的四堂哥,脖子一扬差点仰掉了帽子:“走,哥哥请客,我们中午下馆子。” 杨茂德哼笑了一声才轻声问道:“你今天没事做?” “能有啥事?”四疯子说着依旧斜着眼打量三个女娃:“啥事也莫得请我堂妹儿吃饭重要。” “王队长他们今天没在?”玉山镇可是个小地方,四疯子能接到消息来找自己,王队长能不晓得?杨茂德隐晦的问,是想说才过了十几天难道四疯子已经把王队长搞掉了? -- 第96页 “莫那么撇脱。”四疯子撇撇嘴:“不过既然要吃特务队这碗饭,总是要做点事情的。” 四疯子给米鸿润撑后腰,让他跟王队长争权,当然明面上不能撕破脸。特务队总共十个人,王队长他们就占了六个,其他的人跟着米鸿润。仗着区政府人面熟,年底的时候捞了不少肥差,王队长他们虽然表面看来耀武扬威作威作福,但却没弄到什么实质的好处。 王队长也是个人精看了这半个月,总算知道为啥米鸿润他们最近总抢着出外勤,晓得了中间的弯弯绕他自然不会把这便宜让给别人。最近也下到各个乡的粮站押运粮食,或是跑跑县城跟进交税,不管到哪里都吃香喝辣最后再捞点外快,自然在玉山镇上呆不住。 王队长他们被拖在乡场上,粮站的人出点小钱让他们上门催收一些秋收税的烂账,这些人要就是困难户真的交不起,要就是有些背景的油头户,不说中间扯筋的时间,光是这来来往往的山路就够他们走的。 王队长他们不晓得的是前脚走,米会计就带人开始在镇上盘点年税,这零敲整打下来的东西落在了米鸿润他们手里,这才是特务队一年收入的大头。 ☆、遭遇王旅长 四疯子在酒桌上除了招待杨茂德,还宴请了米鸿润和区政府的一些人,茂兰她们三个女娃自然坐不了多久,匆匆吃了饭菜便出来继续逛街。杨茂德听说王队长他们不在镇上,便也放了心,叫了伍哥带着两个人陪她们,自己被四疯子留了下来。 伍哥带着茂兰她们特地去了刘圆慧家的裁缝铺子,见到三个娇客上门刘圆慧显得分外热情,她家的手艺真的不错,刘圆慧还把家里收集来的几十本服装裁剪的书籍搬了出来。茂菊还不认识多少字,但这书前面有许多洋服模特的图片,看得她眼花缭乱外加心痒痒。 看了眼封面上《国芳服装裁剪》,默默的把书名记下打算回头让杨茂德去买,指着里面一款错边斜扣的比甲说:“这款就是四堂哥穿的吧?” 刘圆慧听伍哥介绍已经知道茂菊说的四堂哥就是四疯子,于是点了点头:“恩,最近他的衣服都是在我家订做的。” 茂菊翻了翻连着几页都是各式男装,从长袍到中山装:“我也是个手笨的,我哥和我爹穿的衣服还是娘教我的样式,早就落伍了。” “杨少爷相貌堂堂,穿老式的正装也不显老气。”刘圆慧也不知道是客气还是实话,夸奖了杨茂德一句。 茂菊自然喜欢别人夸奖自家大哥,捂了嘴轻笑道:“那也不能总穿一个样子,倒是最近做的衣服嫂子让改了几个地方,显得更精细。” 其实是阿祖比较省事不愿意穿太多布扣的衣服,便让茂菊改一改风格尽量以套头和一扣穿带束绳为主,秋衣也多是圆领,八分袖改到了小臂上,省得杨茂德下田的时候挽袖子。就像今天杨茂德里面穿的黑色较修身的长筒棉袍,外面套着暗金色的套头小圆领马甲,前后摆都带着弧线显得没那么死板。 点睛之笔却是阿祖教林子围巾时候,帮杨茂德也织的一条,跟林子那条双层渔网坠穗子不同,杨茂德这条围巾是细密规整的上下针,竖条平整的纹路和他沉稳的气质很相配。 在刘圆慧家的铺子足足呆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茂菊她们一人手里提了一小竹筐毛线,伍哥手里捧着两匹暗花螺青的布料。下午街上的人流却还没见少,回梁家铺子存放东西,正好遇到田大婶她们站在外头跟米鸿润还有米会计说话。 田大婶客气的把备好的年礼递给米会计,显然在穿着长衫的亲家面前两个粗布棉袄的农民有些拘谨:“里面是点山货和大娃儿做的针线,你莫要嫌弃。” 米会计看着旁边低着头不吭声的米鸿润有些尴尬的笑道:“真是客气了,到我们屋里坐会儿吧。”说着便把年礼的包塞到米鸿润的怀里,然后使劲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这娃儿也不喊人,赶紧招呼你老叔老婶家去。” 米鸿润喝了酒脸有些红,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杨家三姐妹和伍哥才闷闷的喊了声:“叔,婶。” 田大叔两口子赶紧应了,田二婶忙笑着把米鸿润夸奖了一通然后说:“我们也是想要去看看哩,以后都是亲戚总要认认门。” 这送年礼是有来有往的,田大叔他们可不敢奢望米鸿润会走百里山路,专门跑去给他们家送年礼,所以最好就是今天去坐一坐然后顺便把回礼带回去。 茂梅听了饶有兴致的说:“田婶子,让我们也去看看呗。” 茂兰和茂梅对林子以后的新家都有些兴趣,茂菊倒是有些给田大婶撑腰的意思,她能看出米鸿润对两位老人的轻慢。这个男娃是个油滑的,刚刚在饭桌上对四疯子阿谀奉承,哪有现在半分的木讷,林子嫁过来也不知道好不好。 模模糊糊的茂菊心里有了些择偶的标准,不管家世有多好,要是敢这么对自家老爹和大哥,她是死也不会嫁的。 要去米会计家几乎要穿过整个镇子,走在路上杨家的三个姑娘惹来许多视线,渐渐的茂兰发现人群里有些狐疑或是恍然的目光总留在自己身上,又走了一段才明白原来是米鸿润有意无意的走在自己身边,两人年纪相仿米鸿润又订了亲,所以这是猜她是不是米家过门的媳妇儿哩。 茂兰又羞又气,使劲拽住身边的茂菊,两人放慢了脚步,一边的米鸿润侧目看了一眼也偷偷的放慢了脚步。茂兰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催着人家先走吧,这时一个身影晃到自己前面,宽厚的背影挡在自己和米鸿润之间,把前头的人遮得影子也没有,茂兰瞅了瞅伍哥然后低头偷偷的笑了。 -- 第97页 到了米家,米会计招呼大家进去做,又忙着要去泡茶,茂兰她们连忙推辞也就意思意思的前后转了转,小楼小院在田大婶眼里非常不得了,但茂菊却撇撇嘴暗自嘀咕,不就是小破木楼红砖墙吗?连杨家被烧掉的熬烟土的木楼都不这强。 茂梅偷偷的拽了拽她的手,贴在她耳边说:“三姐,我想去解手。” 茂菊便领着她去找田二婶,这单家独户的厕所倒是要干净些,茂兰没有跟去便信步走出米家的大门。外头也有摆小摊的商贩,闻到一阵酸甜的香味,走过去一看一个老婆婆面前摆着几个黑色的小坛子,敞了口里面有深褐色的汤汁,汁水里沉淀着水果。 “娃娃,这是婆婆自家做的糖汁腌果子,尝看看不?”老婆婆从旁边拿了一个铁勺,从一个坛子里捞了一勺,又递给茂兰一根竹签。 铁勺里是几个浑圆的褐色果子,茂兰闻了闻笑着说:“婆婆这是山楂?” 老婆婆嗯了一声然后把勺子往她跟前凑了凑,茂兰用竹签扎了一个然后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甜不?”一个人影紧挨着茂兰蹲了下来:“我也尝看看。” 茂兰一侧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的伍哥拉了一把,后退几步靠着伍哥站稳,才发现刚刚蹲在自己身边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男人,穿着军绿色带翻皮领子的军装带着大檐帽。看到茂兰被伍哥拉开,他用手指从勺子里捻了糖水山楂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这茂兰。 “甜,嗯,挺甜的。”那人缓缓的站起身来,伍哥见他腰间扣着宽皮带,悬挂的皮套子里插着一把美制M1900,这玩意儿又叫指挥枪,在军队里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才用得起的。 伍哥拉着茂兰半挡在她身前,拿不住这人是什么来路,但那男人的眼神他却看得明白,暗自攥紧了拳头。正僵持着屋里头的米鸿润快步迎了出来:“王旅长,咋个散步到我家门口了?进去喝杯茶?” “这是你家的客人?”被称为王旅长的男人分了一个眼角给米鸿润。 这个人也是米鸿润得罪不起的,便含糊的应答说:“嗯,来送年礼的。”赶紧给伍哥介绍:“这是王军长的公子,王队长的堂哥。” 这暗示就明显了,这位大神就是刚刚在饭桌上说起的,连四疯子都不敢随便招惹的狠角,他原本跟着王队长下乡玩去了,这是咋个会突然返回来? 伍哥自然听明白了米鸿润的话,但是他也不会让开,把二小姐放到这男人肆无忌惮的目光下,便抱了下拳淡淡说:“幸会。” 王崇明嗤笑一声:“你算个球东西?哪个跟你幸会?” 说着往旁边移一步直直的看向茂兰,那像针一样的目光扎得茂兰一抖,脸色发白的伸出小手楸住伍哥的衣服。 “米少爷既然介绍了我,那我也该晓得小姐的芳名吧?”他跨前一步,却直直的撞上伍哥,看到比自己还高一截的男人,王崇明沉了脸呵斥道:“滚开,敢挡老子的路,你娃活腻味了?” 伍哥纹丝不动瞪大眼睛冷冷的看着他,米鸿润手下攥出了汗珠,这冲天的火药味儿一点就着。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嗓子柔柔的问:“米少爷,这位……王旅长很了不起吗?” 王崇明顺着声音看去,从米家的大门里又走出一个姑娘,粉色坎肩上缀着金菊,比先前的美人还小一些,看貌相应该是她的妹妹,一双修长的凤眸在大美人脸上是勾人的柔顺,而在她脸上却透出几分狡黠的味道。 王崇明没法生气,因为这个新来的小美人问这句话的时候用了崇敬的语气,像是真的在等米鸿润说出自己的优点,然后她再大肆赞扬。 “你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茂菊小手合在胸前崇拜的问。 王崇明噎了一下,他老爹虽然是军长,但现在正是乱世头,军长多如狗,只有正规军,才有肉骨头,他爹都是编外的,他算个毛的政府的高官? “你在北京有房,上海有车,重庆有飞机?” “你有山林万亩良田千倾,佃户无数?” “你有店铺过百,每分钟入账千万?” “这些都没有?”茂菊把合在胸口的小手垂了下来“那你是哪家军校的高材生?” “你是杀了多少小鬼子的抗日英雄?” “你聪明出众在啥子地方做出过重大贡献?” 见王崇明愕然的望着自己,茂菊淡了脸色:“那你人品出众,诚实守信从不说谎?” “守时勤奋,做事从不弄虚作假?” “没走过后门没收过贿赂?”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 “没打过架骂过人?” “吃饭前总记得洗手?” 一路问下来茂菊的脸色变成了浓浓的嘲讽:“要权莫权,要钱莫钱,连人品都拿不出手,你是从哪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 还没等王崇明翻脸,旁边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小妹儿,听你这么一数落,哥哥我都想找个洞洞钻了。”人群分开却是四疯子带着十几个兄弟走了进来,杨茂德没有跟着后面,而是沉着脸站在人群里。 “四少。”王崇明收敛了怒色,从他来镇上就总被四疯子招待,两人面上总还是过得去。 “王哥回来咋个也不招呼?我请了几个兄弟中午在饭店喝酒,走走走,整两杯去。” -- 第98页 王崇明半推半就的被他拉走,临走时四疯子还回头瞅了瞅茂菊,他这个三堂妹儿嘴巴了得,但这回也算是把王崇明得罪透了,他是知道这货小肚鸡肠的性子。茂菊见他看来也吐了吐舌头,她才不后悔哩,难道看着伍哥和那人打起来? ☆、馍馍和炒糖 夜里区政府家属院,靠北是分给特务队王队长他们的一溜平房,关了门也能听到发电机突突的闷响。 屋里昏暗的灯光下,王崇明的神色晦暗莫明,干瘦的王队长半靠在桌边小声说:“打听到今天来的人是给米家送年礼的。” “米鸿润那小子年前订了婚,是杨家一个佃户的女娃。” 王崇明歪了歪头:“佃户家的女娃儿?” 想起茂兰身上的衣服,样式虽然老气但也是上佳的布料,佃户的女儿?看来真像老爹说的,杨县长这些年没少给他弟弟家捞好处,佃户家的女儿也养的这么白嫩。 “恩,说她家两个女娃,要嫁过来的是大姐。” 王崇明一伸脚把地上的火盆踢翻砸在门上,屋里扬起细蒙蒙的白灰,王队长捂着鼻子呛咳道:“咋?你看上的就是老大?” “哼,何止?”王崇明咬紧牙齿,想起被茂菊当众奚落:“两个小娘皮,操她奶奶的,给老子等到,迟早都要落在老子手里!” 王队长踢开门冲隔壁喊:“都死了?赶快给老子重新端盆火过来。”然后捂了捂敞开的衣领嘀咕了一句冷死人,才关门回来凑到王崇明边上问:“哥,你今天着急忙慌的回来,二伯到底捎了啥口信?” 王崇明这才想起今天自己忙着赶回来,是为了赶下午邮局的车进城:“你也晓得我还管着接收新兵的那档子事,老爹今天叫人来喊我回去,说是上头分了一批人下来。” “那你今天咋回去?”王队长对自己这个二伯是又敬又畏,被安排到这样偏僻小镇上也死心塌地的帮着办事:“哎呦,我的亲哥哎,这女人算个鸟?有杆子枪还怕找不到洞?二伯放来你的时候就说了,喊你必须马上回去,耽搁了正事他倒是不会骂你,到时候肯定是你弟娃儿我给你顶缸。” “晓得,晓得,屁话多。”王崇明把脚甩上桌边向后仰靠着漫不经心的说:“我下午就打电话过去了,明天城里派车下来接,晚个天把莫得啥。” 王队长这么说也是怕这大少爷犯拧劲儿,他要死活盯着这档子事情不肯回城去,回头二伯娘肯定要说这看到女人走不动路的德行,一定是被自己带坏的。这么想着便又偷偷在心里鄙夷他这堂哥,看到两个村姑也能掉了魂儿,啥眼光? “米鸿润啥时候娶媳妇?”王崇明对茂兰还念念不忘。 “听说是四月里头。”王队长揉揉鼻子:“咋?你想把这是搅黄了?” “两个村姑而已,老子犯不着费这心。”王崇明冷冷一笑:“你给我盯紧了,一有消息就赶紧给我打电话,防着他们年里偷偷把事情办了,娶媳妇可以,但也要等老子先吃了头席。” 不说王崇明这边打着坏主意,到家的杨茂德他们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茂菊被哥哥训斥了两句胆子大便也就算了,阿祖和杨老爹全然不知情。 到是茂兰私下张罗着想要帮伍哥做双鞋,算是感谢他当日的维护,偷偷的去量了他的鞋样,才发现这男人一年四季都穿着买来的单布橡胶军鞋。冬日里头总是冻得青紫发胀,茂兰在鞋帮里多垫了层棉花,最后做出来的鞋子她两只小手揣进去也不嫌挤。 伍哥拿了茂兰做的新棉鞋,只是每晚洗了脚才穿着在屋里走来走去,平日里总是舍不得依旧穿着自己破旧的单布橡胶军鞋,茂兰看了几回也不见他穿出来,便暗自揣测难道做的不合脚? 日子又平静无波的向前走到了一月二十,又到了去镇上送油的日子,此时贴近年关已经是旧历年里的十二月二十三,杨茂德他们也来去匆匆也就在镇上歇了歇脚就忙着往回赶,因为今天是小年。 但是再忙中午还是和四疯子碰头吃了顿饭,在饭桌上四疯子说起王崇明回城后的事情。 “听说就晚了一天,早上就抬出来二十七具尸体。”四疯子说起这事也直嘬牙花。 “怎么会?咋死的?”杨茂德也一脸震惊。 “咋死的?冻死的,饿死的呗。”四疯子冷哼一声:“都是从贵州那边抓来的壮丁,你是没看到,这么冷的天一个个身上就几块破布,还有些人披着稻草和蓑衣,既莫鞋子又莫袜子,全都打着赤脚。” “瘦得活鬼样,一个屁能崩倒三四个,就这些人以后能拉去打小鬼子?”四疯子一口闷掉杯子里的酒,然后重重的把酒盅拍在桌上。 “既然是分来的新兵,咋能看着他们冻死饿死?”杨茂德揉揉眉心。 “王军长下头的人说还没正式接交,顺便找了个窝棚让他们等着,两天头莫说吃喝被褥就连水都莫人管。”四疯子闭上眼叹了口长气:“等到死了人看管的小兵吓到了,偷偷找边上的农民帮忙抬死人,这事才被捅了出来。” “这时候我爹才晓得了,找人熬了稀饭送进去,就为这个还跟王军长手下的人起了冲突。” “都冻死饿死了还不让管?”杨县长管了这么多年地方政务,虽然大把的捞钱,但是面子光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他跟杨老爹一样深知养羊的道理,治下少有这样恶性的事件。 -- 第99页 “倒不是王军长不让管,他要给他儿子擦屁股,耙腰杆说得起啥子硬话?”四疯子呸了一口唾沫:“是他手下那些兵痞子,说我爹送去的稀饭比他们吃得都好,闹着要扣下东西。” 抹了一把脸,四疯子露出从心底泛出的无力表情:“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这些兵痞子每人每天八两米,里头掺了能有一两沙土细石,每顿吃这种掺了沙子的稀饭,还要求三分钟吃完,说是培养战斗作风。” “看到我爹送去的白米稀饭,那是丁丁猫(蜻蜓)望樱桃,眼都绿了。”四疯子站起来然后抬腿蹲到椅子上,挠了挠头上的乱发:“最后还是我爹又调了三百斤白米过去才把这事摆平。” 杨茂德想起今年秋收税,自家交出去的一担担金灿灿的稻谷心里一阵犯恶,两兄弟对着喝了杯闷酒,最后有些醉意的四疯子瞪着发红的眼睛问:“哥,你说这些球日的东西能打得赢小鬼子不?老子才不想把小命交给这边婊养的。” 杨茂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下已经不是男孩瘦弱的肩膀,隐隐绷紧的肌肉证明他已经开始向一个真正的男人靠拢,有担当,有血性的男人。 回到山坳子里油房弯的大院,垛子墙上厚重的大门一关,仿佛把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挡在了外面,空气里弥漫着筹备新年的喜庆味道。 四川的风俗重视小年,这一天不但要好吃好喝,还要规拾好农具,把晾晒的苞谷,熏好的腊肉这些东西都入仓收藏,证明一年已经忙到头。拜过灶王爷,过了小年的男人们就真正的清闲下来,不用去田里转悠,不用收拾地里的活计,喝个小酒打个小牌乐呵呵的开始等过大年。 而这几天却是女人们最忙的时候,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点豆腐,二十六,煮腊肉,二十七,要杀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供老酒,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要磕头。 期中还有许多谚语里没有提到的,比如二十五的时候不但要点豆腐,还要做碱水馍馍。将白米和糯米三比一的比例,浸泡在碱水里面大约一天的时间,等米粒发胀用手掐开发散以后上磨,磨成米浆然后放锅里加大火熬煮。 米浆下锅以后需要不断的搅拌,到浆糊开始收干的时候,将火调小一些了,熬制成细润的米黄色浆糊后,就可以倒进破开的竹筒里定型,最后上锅蒸差不都半个小时,倒出来泡在凉水里。 碱水馍馍可以用来炒腊肉,或是添在清蒸扣肉碗里做垫底菜,要不然煮在糊汤里放一点葱花,弹脆而香滑十分可口。 二十八,发好白面蒸上供的馍馍,一个个圆乎乎的白米馒头,顶上用红色颜料点出一个红色的点儿,阿祖瞬间觉得从吃食升华到一种艺术品。 晚上还要炒各种香货,锅里添了半锅细砂,看这深褐带着闪亮的色泽应该用过好些年头了,用沙子炒瓜子、花生,茂兰还翻出秋天存下来的小半篓小栗瓣子和一包南瓜子,干炒出来的是原味儿,炒南瓜子的时候放了把粗盐,炒出来的南瓜子是微咸的。 阿祖磕了一颗对茂兰说:“这么弄费盐哩,该把这南瓜子先用盐水煮了晒干再炒。” 茂菊拍拍手上的沙子赞同的说:“嗯,要是用卤水煮出来,味儿该是更好。” 茂兰点点头:“成,明年就这么弄。”然后打了下茂梅的手:“你别光顾着吃,赶紧把瓜子和花生剥出来,嫂子好炒糖。” 说是让阿祖炒糖,但她挺着个大肚子连锅边都靠不到,于是只能在一旁监工,让茂兰动手。这次炒糖用的不是买来的白糖,而是自己动手做的麦芽糖。做麦芽糖是个繁琐的事情,但田二婶带着大厨房的人一起动手,这麦芽糖做出来有娃儿的人家都能分一碗,算是给娃子们甜甜嘴。 做麦芽糖先要让麦粒发芽,选饱满的麦粒洗干净倒进簸箕里,放在温暖的屋里一天浇三回水蒙上湿布,四五天就能长出白嫩嫩的细芽。煮一大锅米饭,掺入少量糯米,水偏多让米饭看起来像是粘稠的软泥,等到米饭放到温热就可以用来混合麦芽。 比例是一比十,麦芽一分米饭十分,麦芽需要尽量的剁碎和米饭搅拌均匀,用一个大锅装起来等着发酵,一般五到七个小时就能看到锅里浮起一层乳白的水,搅拌一下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把锅里的混合物过滤只剩下糖汁,这时候就可以开始熬制,先大火熬开然后转小火慢慢搅拌,看着乳白色的糖汁慢慢变成粘稠的深褐色,用勺子一牵还能扯出透明的白丝。 麦芽糖不如白糖甜味足,细细品尝还能品出丁点酸味,用它混合瓜子、花生还有芝麻一起炒出来的糖,收藏的时间不如阿祖上次做的芝麻糖长。 但是,这过年的糖果也不会留存太久就是了。 ☆、大年三十天 除了茂兰做的炒糖,大厨房还做了怪味胡豆和炒米糖,茂兰见今年做的炒糖不少,便把报纸拿出来裁开,把一块一块的炒米糖包裹起来埋进谷堆里。这些炒米糖能放到明年夏天都不会回潮变软,当然家里养着茂梅这样的小馋猫,这炒米糖是没可能收藏到明年夏天的。 杨茂德和杨老爹这几天也在忙,杨茂德忙着裁红纸写对联和福字,杨老爹忙着裁黄纸封袱子这是祭祖时候要烧的。爷俩对坐在椅子上,杨茂德在红纸上写了:百年天地回元气,万里山河际太平 ,横批是,国泰民安。 -- 第100页 杨老爹抚了抚老花眼镜淡淡的说:“写点实际的。” 杨茂德看了对联半响然后放到一旁,重新写道: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横批是四季兴隆。 杨老爹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低头专心写自己手下的袱子封面,一叠叠打好的纸钱,整理得平平顺顺的,外头用白纸封起来,就成了一个个长方形的包袱。中间写着故祖考妣杨公讳金堂老大孺人冥中收用,旁边一列小字杨氏孝孙敬献天运四十年火化。袱子背后的接缝处还写了封号字样,大概是给这一封银子贴上封条的意思。 这样的袱子要烧给杨老爹的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以及父母,这就是祖宗三代的意思,六个人一人十封,还有过世的杨老太也封了八封,写好的袱子装了满满一竹筐。除此以外还要准备些零散的纸钱,和两封不写封面的小袱子,零散的纸钱是用来打发孤魂野鬼,小袱子是用来打点送信的鬼差。 可见这收受贿赂的风气,也是从阳间传到阴间去的。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上午杨茂德带着院里的娃子们开始到处贴春联,垛子墙外的大门上写了:惠通邻里门迎春夏秋冬喜,诚待世贤户纳东南西北福,横批是吉星高照。油坊门上是: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横批是财源不断。杨茂德他们小院的门上也挂了: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横批是春意盎然。 除了春联还有库房上新的门神画,猪圈鸡窝上的丰字,还有侧门走廊的福字,田二叔也凑热闹把阿祖进门时订做的红灯笼也都挂了出来,大院里到处就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红色,硬是驱散了冬日的阴湿气氛。 “哎呀,我还想等林子出嫁的时候才把这灯笼挂出来。”田大叔一边帮忙挂灯笼一边遗憾的咂舌。 “不是我说你,这做个灯笼能要几个钱?”田二叔骑在竹梯上:“我们家林子那是要嫁到镇上去的,你连做几个红灯笼都舍不得?” “你晓得啥?我这是想让林子沾点少奶奶的福气。”田大叔撇撇嘴,少奶奶进门就怀了娃,他也想让林子沾沾这福气。 扶着竹梯的田二婶听到便小声的跟一旁的大嫂说:“你要真想让林子沾少奶奶的福气,就去求少奶奶出嫁时穿的鞋垫儿,我听孙私娘说可灵了。” “哎,回头我就做几双新鞋垫去找少奶奶求一求。”田大婶脸上堆满笑,然后使劲拍了一把竹梯子催促道:“你们两个赶快点儿,送老太爷他们去祭了祖好回来吃饭,我看到少爷把香烛篮子和鞭炮都提出去了。” 四川这里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一顿饭不是晚上而是中午,午饭前要上坟烧纸祭祖,然后才能回来吃年饭,这顿饭可以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男人们劝起酒来那是有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理由,热闹闹的气氛席上席下都一样,厨房里也一直开着火,随时往桌上加热菜。 上坟烧纸祭祖的事情都是男娃做的,茂兰往竹蓝里装了一碗刀头肉,一条蒸出来的腊鱼,一只卤鸡,一盘酥肉,一碗清蒸羊肉,一碗水泡白饭,一盘白馍馍,一盘子炒糖,一盘子堆放的苹果和橙子,还有一坛子老酒和两个酒杯儿,碟碟碗碗汤汤水水的放了五六个篮子,最后还捎上一个大大的黑漆木制托盘。 杨茂德的篮子里带了线香、油烛和十几挂鞭炮,零散的一些黄纸用来引火,杨老爹拄着拐杖咳嗽了一会儿,被扶上滑竿儿。伸长脖子看到伍哥背着装袱子的竹筐,才放心的点点头坐了回去。 祭祖的队伍出发,茂兰把吊在房上的筲箕放下来,从煮熟的腊肉里翻捡出一个猪心一块猪肝,一截香肠和一个猪舌头。这些腊肉是二十八那天便全都煮熟了放在大筲箕里,能一直吃到新年结束。 “爹他们去给老祖宗送席面儿,等回来就能吃年饭了。”茂兰手脚迅速的把猪心、猪肝、猪舌头和香肠切成薄片分开装盘,放进蒸笼里热着。 茂菊用筷子戳了戳蒸笼里的粉蒸肉和清蒸肘子:“梅子,里面蒸锅再烧把火。” 灶前的茂梅答应一声,赶紧把中间锅的柴移过去一块,中间锅正在烧洋芋炖鸡块儿,茂菊撒了一把香菜翻了翻然后赶紧盛了起来。洗洗锅让正在切腊肉的茂兰切一截肥点的用来炒豆豉,茂兰切了一碗五花肉腌制的腊肉:“这腊肉和豆豉都咸的很,里头加些大蒜苗。” 茂菊答应一声,从案板下把篮子拉出来,取出一把洗好的大蒜苗横着几刀切了段儿:“外头的小炉子添炭没有?上头炖了海带和鱿鱼。” 阿祖应道:“添了,我看锅里头海带和鱿鱼都煮好了就端下来,海带煮久了稀烂不好吃,现在上头热的是沙参芸豆炖鸭子。” 茂兰笑着说:“这海货我们一年难道吃一回,也煮不出啥子花样儿,就把鱿鱼和海带一锅炖。” “我原来也经常这么吃。”阿祖扶着肚子站起来,帮忙从柜子里拿出几个花形的大盘子:“这炸的面鱼儿和酥肉也要装出来吧?” “面鱼儿装出来,酥肉等会儿我来熬酥肉汤。”茂菊手脚迅速的翻炒这锅里的豆豉腊肉,油亮亮的黑豆豉夹杂着绿的蒜苗和红的辣椒片子,还有黄橙橙的腊肉卷儿非常的诱人。 茂兰又从筐子里拿出一把嫩嫩的莴笋叶儿,用手楸成几段放在一旁的竹筐里:“酥肉汤里头就放莴笋叶儿。” -- 第101页 茂菊答应一声,便把锅里的菜装起来,洗锅准备烧汤。阿祖挑挑拣拣在盘子里摆出半条鱼形:“这腊鱼太大了,这么大的盘子半条都装不下。” 茂兰看过去便从簸箕里挑了鱼尾巴出来:“不用都装里头,有头有尾中间装点儿就行,上桌也就是那么个意思。” “这腊鱼儿留到插秧吃多好?非要都挤到过年弄出来,反正我是吃不下,这几天闻味道都够了。”茂菊摇头叹息,她是典型的年饱。 “哎呀!姐!记得捞泡菜出来,这几天要封缸,回头想吃泡菜都吃不到。”茂菊想起这事赶紧提醒茂兰,封缸也是四川的风俗,说是从初一到初五都不能掀家里的泡菜缸盖子,不然明年开缸泡菜容易长白花。 茂兰也有些怕过年这几天的大鱼大肉,赶忙拿了大海碗去从泡菜缸里捞了一大把豇豆,几个泡萝卜和两颗小白菜:“平日里吃得都烦了,但是几天不吃又想。” 四个人在小厨房忙忙碌碌,就听到外面响起鞭炮的声音,茂梅赶紧跳起来跑出去看,然后回来喊道:“快快,爹他们回来,大厨房放鞭炮准备开饭了。” “莫要慌,大哥还没来请过灶神。”茂兰把切肉和切菜的案板还有刀具都清洗好挂到一旁的墙上,就看到杨茂德提了一只大红冠子金眼威武的大公鸡进来。 二十三的小年也要祭灶王爷,不过那是送灶王爷上天,三十中午供血冠饭是请灶王爷回来。茂兰从蒸笼里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出来,杨茂德捉了大公鸡的翅膀,然后扭了它的红冠子回来也用手指夹住,用脚踩了大公鸡的爪子,空出一只手用剪刀咔嚓一下在大公鸡的冠子上剪出一个缺口。 大公鸡发出沉闷的咕咕声,使劲儿挣扎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漂亮红冠子里淌出鲜血染红了白米饭。杨茂德抽了几根稻草搓一搓,便把大公鸡的翅膀和双脚捆起来往外面一扔,点了香烛又供了酒水,然后踮着脚把一碗血冠饭放到灶头墙壁高处的木板上。 “等晚上收碗,碗里的饭要是少了,证明灶王爷回来了才能贴新的灶王画儿。”茂梅凑到阿祖跟前小声说。 阿祖好奇的看了看木板上只能见到边沿的哪只碗,隐隐的能看到飘散的热气,在这半墙之上,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要真是饭少了才是怪事。 “端菜吧,我出去放鞭炮了。”杨茂德提着篮子往外走,顺便把屋檐下惊魂未定的大公鸡捎走。 外面响起噼里啪啦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外面大厨房虽然还是扎在一起做饭,但家家都把分到的饭菜端回自家屋里,或是倒出一碗烧酒,或是装出几样熟菜,算是自家开个小灶改善下过年的生活。 因为分开吃饭所以家家都会放上一挂鞭炮,年味一下变得浓郁起来,阿祖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坝边上炸开的青烟闻到硫磺的气味,恍惚的记起去年过年时父亲在小巷子里放鞭炮的情形,模糊又清晰的记忆翻开感觉似远又近。 杨茂德洗干净手走到发呆的阿祖身边,握住她的小手冰凉的气息传来,让阿祖一惊之下回了神才发觉自己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咋了?孩子又闹你?”杨茂德皱眉头隔着衣服把手贴到她的肚子上面:“不会是放鞭炮把他吓到了吧?” 肚子里的娃儿显然不满意自家老爹的诬陷,狠狠的用脚丫子踹在他的手心上,阿祖捂着肚子噗嗤一笑,却晃落了几滴眼泪:“他在抗议哩。” 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是想起我爹,也不晓得他今年有没有地方吃年饭。”虽然李叔没有明说,但是十有八九他是不在了,但阿祖心里还是存了一分的指望,希望他还活着能听到外面的鞭炮声,有一个口热乎的年饭吃。 杨茂德从杨县长哪里听到过阿祖的身世,也只是模糊的提了说是亲近的人,就剩下现在调任的李叔,刚想开口宽慰她几句,便听到背后传来茂兰的声音:“哥,站着干啥,赶紧帮忙端菜。” 阿祖赶紧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推杨茂德过去帮忙,自己也走到饭厅里摆放碗筷准备吃年饭。屋里头飘起淡淡的橘子青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杨老爹埋着头拨弄着炭火温热着壶里的酒。 “老大媳妇,回头也陪爹喝一杯。”杨老爹笑眯眯的说道:“这是野蜂巢泡的黄酒,喝了养人。” 阿祖哎的答应一声,心里起伏的波浪慢慢在微甜的酒香里平复了下来。 ☆、年饭的桌上 饭厅的大方桌被摆的满满当当,实际上大家动筷子的都是中间冒着热气的几个菜,杨茂德慎重其事的把洋芋炖鸡块儿里的鸡头,沙参芸豆炖鸭子里的鸭头,还有腊鱼的鱼头都挑到杨老爹的碗里,杨老爹点点头把碗传到茂梅面前说:“梅子,你吃。” 茂梅笑嘻嘻的说:“爹,今年我可不是屋里头最小的。”说完便把碗递到阿祖面前:“嫂子肚里的娃儿才是最小的。” 杨老爹眯着眼笑道:“是哩,过了年他也算虚一岁了,大娃媳妇你吃。” 阿祖看着碗里的三个脑袋有些不知所措,杨茂德斜了斜身子小声说:“要还给爹,这些东西要给辈分最高的人吃。” 阿祖恍然,这就是个推让的意思,老人显示自己的慈爱,小辈表示自己的孝敬,这么想着便赶紧站起来双手捧着碗递给杨老爹:“公爹今年辛苦了,这些当然是公爹吃。” -- 第102页 杨老爹这才笑咪咪的接回去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招呼大家:“都吃都吃。” “德娃子把酒倒上。”杨老爹给自己倒上酒,然后把小壶递给杨茂德,四兄妹加上阿祖也满满的倒了一瓷杯儿,微黄的酒水散发着热气。 “来,一起喝一杯。”杨老爹端起酒杯站起来,大家也赶紧跟着站起来伸长手臂。 “爹,今年少说两句哈。”茂梅抢先开口:“嫂子挺着大肚子站着怪累的。” 杨老爹瞪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才开口:“今年我们家最大的喜事就是大媳妇进门,这添加进口过后一直都红红火火、平平安安的,等翻了年又要添小娃儿,好,好,好事。” 阿祖微笑着抚了抚冒尖的肚子,就听到杨老爹继续说:“德娃子也是好样的,能把烟土戒了,以后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你现在是家里头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莫再走岔路。” 杨茂德嗯的沉声答应,杨老爹又转向三个女儿:“这一年屋里头的事情都打理得巴巴适适的,你们三个娃儿也辛苦了,而且还跟着你嫂子学认字,好得很,以后当家理事做个明白人。” 三姐妹也赶紧脆声答应,最后杨老爹才对阿祖说:“今年最大的功臣是大娃媳妇,从进门以来当得勤俭孝慈四个字,以后也要托你照顾德娃子和三个妹妹,一家人和和气气才能万事兴旺。” 阿祖含了眼泪使劲的点头:“应该的。” “好,好,都是好娃。”杨老爹满脸笑容的一仰头喝了杯中酒,其他人也跟着将瓷杯里的黄酒一饮而尽,微甜微辣带着橘皮的清香,这味道会留在阿祖的记忆里一辈子。 接着便坐下来开始吃菜,杨老爹细心的挑拣碗里的鸡头,三两下拆出一个两根须儿的东西,仔细的剥掉上面的肉,又放进酒杯里涮一涮。最后拿出来对着太阳看着点头说:“节节通明,节节亮,明年万事顺利。” 阿祖不认识他手中的东西是脑袋里的那个部位,但显然这是类似占卜讨个吉利的举动,等做完这个事情,杨老爹才把鸭头夹给杨茂德,鱼头送到茂梅的碗里,两人不再推辞道了谢低头开吃。 茂兰从汤碗里用小勺捞了半勺炖的软烂的芸豆给阿祖:“嫂子吃看看,能吃得惯沙参的味道不?孙奶奶说沙参养人,你要是喜欢这个味道,月子里我就用它炖鸡。” 阿祖脸红红的道过谢,低头闻到一种奇异的中药味道,虽然奇异却不难闻,混合着肉香非常的合拍,沙参已经炖化混合着软烂的芸豆,汤汁变得黏糊香浓。 杨茂德陪着杨老爹喝了几杯,茂兰和茂梅端了大碗去厨房添热菜,回来时茂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大厨房好像请到灶王爷了,我听到放炮仗。” “这么早?”杨茂德擦擦嘴站起来。 杨老爹呵呵笑着:“今年大厨房的伙食好,灶王爷也回来得早,赶紧去看看回小厨房了没有。” 杨茂德哎的答应一声,阿祖也好奇得很便跟了过去,近厨房就看到杨茂德踮着脚从木板上把那只装血冠饭的碗端下来,茂梅一看便欢呼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哥,赶紧去请灶王画儿。” 阿祖看那只递到茂兰手里的碗,里头虽然还有大半碗白饭,但是上头淋了鸡血的红米已经不见了,凑过去仔细瞧一瞧白色的米粒上有浅浅的灰尘痕迹。 阿祖抬头看看高高的屋梁,暗自揣测是什么东西吃掉了沾染鸡血的米饭?木板到屋梁直上直下也有两米多高,能悄悄来吃掉血冠饭又悄悄离开,实在是难以想象。 杨茂德在木板下面贴上一张新的灶王画儿,又添了满满一碗桐油浸入一根灯芯点燃重新放到木板上,做完这些又出去放了一挂鞭炮,茂兰打水给他洗手一边问道:“我看壶里桐油不多了,啥时候榨桐油?” 杨茂德甩甩手上的水珠:“冬日头不好,估计还要晒些日子。” 茂兰深呼一口气带出白烟:“这鬼天气,又不出太阳又不落雪,老这么阴着。” 杨茂德抬头看看昏蒙蒙的天空:“估计不得落雪,夏天雨也少,要再不落雪,明年插秧该要缺水了。” 这个沉闷的话题两个人都没有带上饭桌,回屋里又喝了几杯,杨老爹显得有些熏熏然,茂兰晃晃还有小半壶酒说道:“这两天又不喝药,酒莫喝多了,回头夜里又要咳嗽。” 杨老爹挥挥手:“这是野蜂巢泡的黄酒,马医生说就是滋阴养肺的。” “那也不能一顿喝这么多。”说着把酒壶塞给杨茂德:“哥,你带出去找伍哥他们喝了。” 大院里头都是拖家带口的,就只有伍哥大过年的还留在大厨房吃饭,谁家请他也不去,所以往年也是杨茂德出去找他喝几杯,下半场的酒也会过去些年纪相仿的男娃,比如李二顺、李三顺,陈诚还有黄豆奶奶的儿子黄天忠他们。 杨茂德晃晃酒壶说:“那我出去了。” “等下。”杨老爹比划了一下桌上:“兰子,找个托盘来把装几样凉菜出去。” 茂兰赶紧放下筷子,比划了下木托盘有些小,干脆提了个空篮子过来,把猪心猪肝猪舌头和香肠这些凉盘装进去,这些东西下酒很好,但是摆在这个桌上就是凑数用的。 “面鱼儿也装上。”杨老爹提醒。 茂兰白了他一眼:“爹是不是也要出去喝酒?想吃面鱼儿带着可以,但是不准再喝酒。”说着又把一盘面鱼儿装进去,篮子递给杨茂德叮嘱道:“盯着爹,莫给他喝酒,更是不能沾凉酒。” -- 第103页 “晓得。”杨茂德把酒壶放进去,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搀扶着杨老爹。 茂菊用小半碗饭泡上海带汤:“莫管他们,你还真指望哥能管着爹不喝酒?晚上熬点虾米汤给他解酒是真的。” 茂兰叹口气:“往年出不得院子当然不管他,今年还能不管?喝了一年的药就为过年一顿酒?” 小姑娘说着端碗开始吃饭:“不行,赶紧吃完饭出去盯到。” 茂梅闷头跟一块鱿鱼较劲儿,大概是难得遇到这么有咬紧的玩意儿,显得十分有兴致。阿祖的肚子大了总觉得被娃娃顶到胃,一顿饭吃不了一半碗,但过会儿又会觉得饿。这会儿端着一碗鸭子汤慢慢的喝着,冬天最享受的莫过于捧着一碗热汤,虽然自己吃不下但看着茂梅吃得香甜,也觉得非常幸福。 桌上的很多菜都没有动,比如粉蒸肉、清蒸肘子和腊干鱼儿等等,挑出一两样放到蒸笼里,晚上烧把火热了就能吃。其他的被放到圆簸箕里,罩上纱罩子悬挂在屋外的房檐下,这么冷的天气放个十天半个月也没关系。 茂兰刷了锅烧上水,阿祖坐到灶前帮她烧火问道:“还要煮什么?” “烧点虾米汤给他们解酒。”茂兰从外面拿进来一方豆腐切成细小的块儿倒进锅里,添了姜、蒜、盐和白胡椒,再取一只大海碗出来放了淀粉搅拌化开。 “嫂子,火小点。”等锅里烧开,她便让阿祖退了火一手绕着圈往锅里到淀粉,一手开始推着搅拌,直到锅里的汤汁粘稠得如鸡蛋清。 最后添了半勺醋、半勺红油、一把油炸的花生米和半碗香菜,搅拌均匀就用大盆装了起来,阿祖看着盆里半透明的虾米汤,原来跟虾米没有半毛钱关系。 茂兰舀了一碗递给阿祖让她尝尝味道,自己找来一个竹蓝把一盆虾米汤放进去,解下围裙拍拍身上的灰尘:“嫂子,我先把这个送到外院去,顺便看看爹是不是又在偷偷喝酒。” 阿祖放下碗:“挺重的,我帮你吧。” 茂兰好笑的看看她的大肚子:“不用,这几个月提洗澡水,手劲儿都练出来了。” 说完便提了篮子走出去,阿祖见她并不显吃力,也就没跟过去,端着碗回饭厅继续喝她的虾米汤。 茂菊放下碗:“你们倒是快,连虾米汤都烧出来了。” 茂梅丢了手上的骨头:“锅里还有吗?二姐哩?” “到外院送汤去了。”阿祖抿嘴笑笑:“估计是去监督不让公爹喝酒。” 茂菊咄咄的在桌上整齐了筷子,夹了一块泡萝卜半天也没放进嘴里,等阿祖半碗汤都快喝完了她才幽幽的问道:“嫂子,你说伍哥这人咋样?” 阿祖被她问的一愣:“咋样?挺好的啊。” “恩,是挺好的。”茂菊点头笑着说:“沉稳、扎实,遇事不慌又有担当。” 这些话也是杨老爹和杨茂德常夸他的,阿祖赞同的点点头,茂菊把泡萝卜放进嘴里酸得眯了眯眼,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 ☆、伍哥的屋子 茂兰先到大厨房打个转儿,在黄豆奶奶的指点下才知道伍哥住在靠油坊的院落里,跟田二叔他们一家住一个院儿。这个三边院里田二叔他们站了半边中屋和右厢一排房子,伍哥住在左厢最靠外的一间,紧挨着的两间改成了客房,中屋靠左的房子改成了公共的浴室和净房。 过来喝酒的人都挤在靠伍哥住房边的客房里,里面的东西被搬到屋角摆上一张大房子和五六条长凳,闹哄哄的刚进院便能听到吵闹声。 田二叔也凑到这边一起喝酒,田二婶草草的吃了饭这会儿正坐在屋檐下给一条新棉裤锁裤边,看大小应该是长娃子的新衣。农家的娃儿缝件衣服穿三年,半大娃儿又长得快,田二婶只得留长了裤腿现在先折起一截来,等他长高了再放出来。 看到茂兰进来,田二婶赶紧站起身:“二小姐你咋过来了?”说完又像想明白了一样笑道:“来看老太爷的吧?” 茂兰答应着:“我爹和大哥是不是在里头喝酒?” “在。”说着便伸手接了篮子:“哎呦,这是熬了虾米汤?给他们解酒?” 说着引了她往伍哥住的屋子走去:“他们那边屋头挤满了人,这盆盆碗碗的都放这边了。” 茂兰走进伍哥住的屋子,里面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张桌,两口柜子。这时桌上堆放了一叠土碗,一只小盆里放着一把竹筷子,半碗黑乎乎的豆瓣酱还有几个吃完了只剩下汤汁的空碗。 田二婶把虾米汤的盆子端出来,用土碗装了两碗:“我先送过去,给少爷说声你过来了。” 那边屋里都是男娃,茂兰也不好过去便答应一声帮着继续往土碗里舀虾米汤,田二婶去了没一会儿,伍哥倒是先拿着木托盘过来了,上面堆放着几只撤下来的盘碗。 茂兰抬头看向他,灿然一笑招呼道:“伍哥。” 伍哥站在门口愣了下,这房门他进进出出几千次了,头一回儿觉得突然亮堂了不少,有些局促的应答一声,低头走到桌边把空的盘碗拿出来,将桌上的虾米汤放上去。 “我爹是不是又喝酒了?”茂兰将沾上汤汁的手指头放到嘴里含着:“哥也管不住他。” 伍哥赶紧摇摇头:“没有。” 然后抬眼看到茂兰歪着头看着自己,便又老实的点头:“恩。” -- 第104页 “就喝了几杯。”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我们晓得他咳嗽,也不得狠劝。” 茂兰看他涨红脸尴尬的样子,忍不住乐道:“伍哥,你咋老爱红脸哩?比林子姐还怕羞。” 伍哥赶紧用手掌搓了搓面颊:“没,刚刚喝酒喝的。” 茂兰也不再挤兑他,眼神转了转落在床前踏板上摆放端着的棉鞋:“我做的棉鞋你咋不穿?是不是不合脚?” “合脚。”伍哥抬头看着女娃姣好的面容,粉嫩嫩的脸颊像是四月头刚开始泛红的桃儿,不知为啥嘴里突然回味起那微酸甜中带着青涩的味道:“就是……怕穿坏了。” “穿坏了就再做呗。”茂兰捂着嘴乐起来:“这棉鞋下地又穿不得,不等过年清闲这几天穿,平日啥时候能穿?” 伍哥看着她月牙样的眼睛,忍不住脱口而出:“晚上洗了脚就穿会儿。” 茂兰止不住呵呵的笑出声:“回头我再给你做双单鞋,这高帮子的棉鞋用来撒(sa第二声)脚(当拖鞋的意思)不方便哩。” 伍哥赶紧埋了头哎了一声,揣着莫名甜丝丝的心思端了托盘出去,一会儿田二婶捧着一叠干净的土碗进来:“这里冷得很,二小姐回去烤火吧,我来收拾就是了。” 茂兰环视了一下显得有些阴冷的屋子:“是有些冷,你们屋头没生火?” “用不到,平时忙来忙去的也莫空烤火。”田二婶笑道:“这两天觉得冷弄个烘笼子提着就行了。” 茂兰这才注意到,也只是主院里头每天火盆不断,连晚上睡觉屋里也留了火,就这样晚上睡的时候和早上起的时候她都不停的哆嗦。看看伍哥床上略显单薄的被子,想来他是个不怕冷的,冬日头也常常见他只穿一件薄袄,然后又想起他冻得发青紫的脚。 也许不是不怕冷只是没人帮他做棉衣?他穿的薄袄是在铺子里买的成衣吧?茂兰自己也搞不明白,便决定回头找机会问问,至于问过以后要做什么小姑娘还并没深想。 屋外头传来杨茂德喊她的声音,茂兰擦擦手走出去,就见他搀扶着杨老爹站在院子里,见茂兰出来便说:“走吧,送爹回去。” 茂兰见杨老爹半眯着眼朦朦胧胧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这才多一会儿,咋就喝多了?” 杨老爹跺跺手上的拐棍:“那个喝多了?” 茂兰见他站着都直摇晃,赶紧上前扶住:“好好,没喝多,那也回去睡觉行吧?” 杨老爹靠过来让她不禁得晃了晃,杨茂德赶紧使劲拉住,这时从茂兰头顶伸出一双大手,把靠在她肩上的杨老爹扶稳。 “我来送吧。”伍哥和杨茂德一左一右架起杨老爹,茂兰松手退了出来。 茂兰从田二婶手里拿过空了小盆和竹蓝,四人一行往主院走去,路上走在后面的茂兰偷偷的打量伍哥的身高,想起刚刚靠近自己身后的热源。那种从头顶压下来的男人气息,像是把四面八方的冷空气都挡住了,只能感觉到他那略带酒气的热浪。 这个男人是真不冷吧,茂兰拍拍自己发热的脸颊,只要靠近他周围便像靠近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 安顿杨老爹睡下,三个小姑娘和阿祖也收拾下准备补个觉,毕竟今晚要熬通宵守岁的,杨茂德跟伍哥回了外院估计是要继续喝酒。 “嫂子,就在我床上睡吧,你们那屋头又没点火盆。”茂兰见阿祖掩着嘴打哈欠。 “我也就在这里挤一挤。”茂梅脱了鞋蹭蹭的爬到床里面,把被子理好就钻了进去。 “外头衣服脱了再睡。”茂兰隔着被子使劲拍了几巴掌:“烧了一上午火,身上落的光是灰。” 茂梅吐吐舌头:“我穿围裙了,哪有多少灰?”虽然这么说着,却也躲在被子里把外面的小夹袄脱下来垫在枕头上。 阿祖正在教茂菊用毛线翻花绳,茂菊显得兴趣盎然阿祖却有些犯困,茂兰见了便催促阿祖去睡觉,自己翻出一件细棉的背心递给茂菊:“三妹,帮我把这个改改。” 茂菊用手撑开看看,是春上缝制的贴身小衣:“咋?小了?” 茂兰红着脸点点头:“两边都放些出来。” “放多少?”茂菊问着一边用暧昧的眼神在她胸口打量。 “死妮子。”茂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才不好意思的说:“一边放一指宽。” 茂菊闷声笑着:“看来开了春你的衣服都要改。” 茂兰看了看躺在床上已经甜甜睡着的阿祖:“那些不忙,我自己慢慢弄就行,你要先把侄娃儿的小衣服小鞋子弄好,嫂子三月里就要生了哩。” “放心吧,连周岁的衣服我都在缝了。”茂菊笑嘻嘻的说:“就是等过了年,我们几个屋头用的旧床单要换下来做尿布,你帮我记着这事,过完年让哥给我们几个扯新床单。” “为啥要用旧床单?我看大哥不是买了不少细白棉布?用那个做尿布干净。”茂兰帮着拆线。 茂菊穿好针手指头一搓挽出线头:“黄豆奶奶说的,要用靠过人的细棉布,娃儿的皮肤娇嫩,洗茸了的旧布做尿片不容易得红屁股。” “还要注意些啥?回头找新文嫂子问问看,她要生了吧?”茂兰说的新文嫂子就是阿祖秋收时候见过的大肚婆,徐新文的媳妇这是第二胎,上头已经有个三岁的男娃。 农村的媳妇都是粗养,像阿祖这样好吃好喝又不下地又不洗衣洗碗,那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新文嫂子是第二胎,在农村常常听说谁家媳妇上午下地,中午回来吃个饭就把娃儿生了,下午继续下地。或是出去打猪草 ,在山坡坡里自己就把娃生了这样的事情,说得这生娃娃跟去菜园子摘个南瓜的难度差不多。 -- 第105页 杨家大院里这些年虽然有几个没有养住的娃子,但还真没听说过哪家媳妇儿难产,茂兰她们三个自然也没什么紧张或是担心。觉得这和田里瓜熟蒂落,秋收割稻一样,只要到了时间一切都自然会顺理成章。 就在晚饭前的鞭炮声里,住在靠南边垛子墙的徐新文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这里离主院比较远,所以等到有人跑进来叫杨茂德的时候,阿祖和茂兰她们正在往桌上端菜。 “少爷。”来报信的是陈诚,也就是冬儿的大哥,他在外头跟着郝师傅学杀猪,昨天才刚刚落家,陈婶子她们家就住在徐新文家隔壁的院子里。 “新文嫂子怕是不好了。”他听到徐家传出的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这娃也被吓得不轻,中午喝的那点酒全变成冷汗冒了出来。 “咋不好了?”屋檐下杨茂德的脸色看不真切:“她……要生了?” “嗯。”诚娃子含糊的应道:“但是好像没生下来,伍哥他们在准备滑竿儿,说是要去接孙私娘。” “咋了?”杨老爹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后头跟着阿祖和茂兰她们。 杨茂德回头看了看阿祖有些紧张的神色和大大的肚子,只是遮掩着说外头有些事情他先去看看,又宽慰了几句便拉着陈诚离开了。 “吃饭,吃饭。”杨老爹招呼大家回去:“大过年的能有啥事?你哥一会儿回来就晓得了。” 阿祖捂着胸口觉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跳得她胸闷气短,眼发花。 ☆、赶不上新年 一直等到晚饭吃完也没见杨茂德回来,茂兰提着灯笼在屋檐下张望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晚开饭前大院放鞭炮的人好像少了。 “要不去外院看看?”茂菊和茂梅收拾完也走了出来,白天是阴天到了晚上天空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梅子和我去,你进去陪大嫂。”茂梅把手里的围裙塞给茂菊,然后挽了二姐的手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进漆黑的夜幕里。 寻到大厨房一看灶上的大锅里烧着水,田二婶和几个嫂子围坐在灶口上轻声说着什么,看到茂兰她们进来,田二婶伸手按住旁边正在说话的那个婶子的手臂,打断她的说话站起来:“二小姐,夜饭吃过了?” “嗯。”茂兰点点头然后看看收拾干净整齐的桌案:“大厨房这边也吃过了?我还以为大哥他们在外头喝酒。” 田二婶叹口气:“哪还有心肠喝酒?唉,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茂梅问道:“到底啥事?诚哥儿神神秘秘的。” 田二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反正回头也就晓得了。”说完打个啧嘴:“回头你们莫要再往东院那边走,这几天都莫要过去。” “东跨院?养猪那边出啥事了?” “不是养猪的事。”田二婶抽了下嘴角:“是新文媳妇,刚刚走了。” “走了?”茂梅奇怪了一下:“大过年的去哪里了?” 茂兰倒是听明白了,吃惊的张了小嘴:“走了?为啥?” “还能为啥?这女人生娃历来都是儿奔生娘奔死,挣不过来就是命呗。”说着眼角润润的泛起泪光。 “那娃儿哩?”茂梅这时候也听懂了,声音有些发抖的问。 田二婶没有继续说,只是叹口气摇了摇头。 南边徐新文家住的院子里屋檐下换上了白纸的灯笼,红着眼睛的徐婶子正在给杨茂德道谢:“少爷,谢谢你哩,这大过年的挂白灯笼真是……、。” 杨茂德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都这个时候了,婶子说这话多外道?你也劝劝新文,不管咋样日子总要往下过,屋头还有大娃要照顾。” 正说着就见徐新文抱着大儿子牛娃儿走出来:“孙奶奶说要给娃她娘换衣服,娘你进去搭把手。” 徐婶子擦擦眼睛赶紧应答,然后提了旁边的木桶就进屋去了,杨茂德看见牛娃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痕,怯生生的紧楸着他老爹的衣领,徐新文哭丧着脸嘴唇哆嗦了半响才说:“孙奶奶说……又是个男娃,被脐带缠着脖子……活活勒死在肚子里了。” 说完把脸埋进儿子的胸前哽咽起来,牛娃也被他爹吓着了,一边拍着他爹的脑袋一边扭着身子往屋里头喊娘,杨茂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莫把娃儿吓到了。” 田二婶正好提了热水进来,新文媳妇最后到底是把肚里的娃儿挣下来了,是个浑身发紫的死婴,娃儿个头不小引起了大出血,大人熬了两三个小时也跟着走了,这热水是用来洗刷浸透到床板上的血迹。 见牛娃子哭得嗓子都嘶哑了,便唬的冲过去把娃儿抢过来抱在怀里拍哄着,一边压低声音训斥:“你就这么当爹的?娃儿哭得嗓子都破了,你还招惹他。” 徐新文看了眼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蹲下身抱了头闷闷的抽泣着,田二婶抱着牛娃往外走把他交给外面的一个媳妇子,这才回头提了热水送进去。 片刻又和陈婶子一同出来,陈婶子端的水盆里是大半盆暗红的血水,老远便能闻到腥气扑鼻,田二婶指了指院角倒水的阴沟:“新文老弟,找几个人把阴沟堵了,再挖深些。” “我去喊人弄。”伍哥取了防风灯点燃。 “新文老弟你去找我家主劳他们过来弄,他这会儿该是在陈家院里弄崩板。”田二婶从伍哥手里接了防风灯拿到徐新文面前。 -- 第106页 伍哥看出她是想把徐新文支开也就没有抢着去,等徐新文擦了脸上的泪水走出去,田二婶才转头对杨茂德说:“孙私娘说这几天也不好说不让少爷过来,但是你要过来就跟伍哥搭伴走,做啥事情也莫要落单。” 杨茂德和伍哥对视了一眼才问道:“为啥?” “少奶奶怀着娃哩,孙私娘说莫要带了不好的东西过去。”陈婶子压低声音说:“明天伍哥找人上山挖几棵柏树苗回来,种在院角压一压。” “既然有不好的东西,那少爷这些天就莫要过来了,初三杨县长他们还要回来,这边的事情我们看着张罗就是了。”伍哥看了看屋檐下白惨惨的灯笼。 杨茂德揉揉眉头:“总归是白事,我不露面也不好。”这里是杨家大院,徐新文他们只是借住的佃户,杨家才是户主,红白大事总不好规避的。 “这几天有啥事我就过来走走,我爹他们就不让过来了,既然孙私娘叮嘱了,这几天伍哥你就跟着我吧。”杨茂德现在心里也堵得慌,新文嫂子的事情让他想起了自家亲娘,但那时他被送到了县城读书,等收到信回来时杨老太已经收拾完入馆收敛,他记忆最深的只是三个妹妹惊恐茫然的小脸。 杨老太并不是难产死的,听杨老爹说她是不小心摔了跟头引起内出血,医生说让她把娃拿掉好用药,她一直不肯到最后强行打完胎救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茂兰她们不同,杨茂德心里其实一直都在埋怨自家亲娘,肚里的娃难道比他们四兄妹重要吗?但刚刚他跟着许多人站在大院里头,隔着墙听到屋里新文媳妇从一开始撕心裂肺的哭喊,到最后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从头到尾她都只在喊救救我的娃,他突然有些明白,原来比起没来到世上的老五他们兄妹四个是多么幸运的,在母亲心里有满满的愧疚,因为她没能给孩子最应该给予的东西。 “是哩,你到底是户主有些事情要你出面张罗。”这时门开了孙私娘扶着三顺媳妇的手走出来,三顺媳妇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惊又怕又难过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孙私娘说因为她是新媳妇喜气重,送一送这没落地就走了的娃,他才能甘心早点再投胎。 “德娃儿,我有些事情吩咐你,要记清楚了。”孙私娘微微俯身对他叮嘱一番才挥挥手:“行了,先回去吧,后头的事情交给他们弄就行,你明天再过来。” 杨茂德呼出一团白气模糊的表情,点点头在伍哥的陪同下往主院走去,路上他微停了停有些出神的,看着不远处大红的灯笼和泛着暖色的红色对联:“伍哥,你回头也拿三尺红布回去挂在门后头,虽然孙奶奶说你火气重但是也小心点儿。” “哎。”伍哥答应一声又问道:“新文媳妇到底有啥不妥?还有,她既然要生了咋不提前去请接生娘?”这附近的接生娘是孙保长的堂客,算起来也是孙私娘的族弟媳妇,老太太今年快五十了,附近的媳妇子第一胎大多是她接生的,但是第二第三胎通常就是家里的婆婆自己打理。 新文媳妇也是第二胎,在她发作前徐婶子也没发觉有啥不对劲,这娃儿脐带绕颈是常见的,大多数娃儿到临出世会自己会在肚里掉跟头解开,这是一种本能的求生动作。新文媳妇虽然预产期是近几天,但她下午提水闪了腰可能吓到了,肚里的娃还没调头就破了羊水。 “不是新文媳妇不妥。”杨茂德回头往那微微散着白色光线的方向看了看:“算了,总归注意些就是了。” 杨茂德回了主院按照孙私娘的吩咐,扯了三尺红布挂在门后,临上床时又把鞋子一正一反的摆放好,才把有些惊魂未定的阿祖搂在怀里,宽慰的拍着她的后背,将凉凉的嘴唇贴在她微微冒着冷汗的额头,看来今晚要窝在床上守岁。 徐新文家的院子里,田二叔他们带人把阴沟堵上,又向下挖出一个略深的坑,田二婶她们这才将屋里洗刷出来的血水倒进去,一个暗红泛着腥气的池子就形成了。 “留不得,留不得。”孙私娘抓了把白米撒进去一边念叨着:“吃了落地饭就赶紧走吧,莫要回头。” 水面咕噜着冒起几个气泡,孙私娘拍拍手叹气说:“等明早水要是变清了就填上土,上头种上几棵柏树。” 田二婶赶紧答应,田大叔望望外头问道:“崩板刨出来了,啥时候搭灵堂?” “现在搭吧。”孙私娘扶着田二婶的手走进去,就看着徐婶子开了正堂屋的门,陈诚他们搭了两条板凳又把一张木板刨光钉起的崩板架上去,然后几个人进厢房七手八脚的把新文媳妇抬了出来,她身上已经换了白色直筒的衣裙,粗布大针是刚刚赶制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是她做来准备明年春上穿的,只是没猜到会提前穿走。 徐婶子抹着眼泪将一张黄纸盖在她的脸上:“牛娃她娘,你走好哩。” 徐新文蹲在一旁抓了那只惨白的手痛哭失声,陈婶子宽慰的把徐婶子扶起来,老太太用手捶着胸口哽咽不止,田二婶看了看厢房里才低声问孙私娘:“木盆里的娃儿咋办?” 孙私娘在靠着墙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先莫碰,要等一晚上看看,莫事明天填了土才能收拾。” “等看看啥?”田二婶看着屋里头的人张罗着点歇脚灯,摆烧纸盆一边小声问。 -- 第107页 “等看看会不会变产猴。”孙私娘半眯了眼睛,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这大院里头阳气胜,按说不该的,但先头招了魍魉小鬼,就说不好了。” 田二婶知道这产猴据说是孕妇生娃时常常出现在屋头的一种东西,据说是专门趁妇人生孩子时索命寻找替身,自己好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难道这新文媳妇和娃儿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这么想着便觉得屋里突然变得阴冷起来,不由得裹紧衣服抖了抖:“这屋头有产猴?” 孙私娘瞥了她一眼:“产猴这东西才不是你听说的那种孤魂野鬼,娃子出世的时候都有阴差来送的,孤魂野鬼哪里敢往前凑?” 在孙私娘的解说下,田二婶才知道所谓产猴就是难产而死的娃子,因为刚刚投胎又没来得及到这世上就马上死了,所以容易迷失成一种凶恶的东西,没有理智只凭着一股怨气作祟,所以称之为猴。 这种东西喜欢招惹孕妇,常常引起意外让孕妇流产或是早产,其实在医院里这种东西最多,因为在医院难产死的孩子很多都得不到好好的送葬,但是在医院里这种产猴却十分的弱势,常常被其他的东西捕食。 在杨家大院里却没有它的天敌,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它闯出祸事来,孙私娘看了看新文媳妇的尸身叹息着说:“但愿他能跟着他娘一起走,路上也能有个伴儿。” 这时外头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刚刚过了午夜告别1940年,但新文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赶不上新年了。 ☆、初一抢头水 阿祖和杨茂德窝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恍惚着她似乎睡了过去,就听到外头响起叩门的声音,惊的一抖马上就觉察到杨茂德搂紧自己的肩头:“莫事莫事。” “大哥,大哥。”屋外头响起茂兰的声音:“该去抢头水哩。” 这时阿祖也清醒了过来,只觉得眼睛酸涩半靠着的后腰也僵硬得发疼,杨茂德应了一声先扶着她坐起来,用手握了拳头揉着她的腰眼一边说:“起来换新衣去堂屋坐会儿,等早上给爹拜了年就能回来睡觉了。” “嗯。”阿祖伸手从床里面把要换的新衣抱出来:“你先换。” 杨茂德笑笑,他这媳妇儿都大着肚子了还这么害羞,于是背过身先穿了白棉的里衣,黑色的棉裤,然后是朱红色的新毛衣,最后外面是米黄的棉袄,比以往的长衣长褂显得利索不少。 回头看到阿祖正在费力的穿着同样颜色的宽松毛衣,从高高的衣领里挤出的小脸红扑扑的,便伸手帮她理顺衣襟:“干嘛弄这么紧身,绑着我儿子不舒服。” 阿祖嘟了嘟嘴,伸手拽拽毛衣的下摆:“哪里紧了?就是衣领小了点,但是领口太松了穿着进冷风。” 杨茂德看看刻意放宽的衣摆,然后伸手摸了摸她变得圆润的小脸,轻笑道:“嗯,领口是该紧些,免得冻着了。” 阿祖拽了拽领口尴尬的笑笑,是她自己没注意变胖了,按照以前的尺寸制了衣领差点钻不进去,杨茂德俯下身子帮她把棉鞋穿好:“莫在意,儿子不折腾你就是好事。”扶着阿祖站起来才拥了她在怀里亲亲额角:“只要你们两个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阿祖知道他是在伤怀新文嫂子的事情,便撒娇的在他胸口蹭蹭然后闷闷的嗯了一声。 等到了饭堂,才见杨老爹靠在躺椅上打瞌睡,杨茂德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把掉了半边的黄面羊毛里子的棉毯子往上拽拽,然后对阿祖说:“去厨房?估计妹妹她们在和汤圆。” 阿祖点点头,挽着杨茂德的手走出来,正看到伍哥从小厨房提了木桶出来:“少爷,少奶奶,新年好。” 杨茂德一乐:“我可是空手出来的,等吃了早饭才发红包。” “要啥红包?我又不是娃子。”伍哥也嘿嘿一笑:“走吧,抢头水去。” 杨茂德把阿祖送进小厨房才转身跟着伍哥出去,灶屋头茂兰正费力的推搡着圆簸箕,把里面的汤圆均匀的沾上糯米粉。 茂菊在往筐里数鸡蛋:“姐,你说新文嫂子家的牛娃子会过来拜年么?要不要给他煮鸡蛋?” “应该不得过来吧,听说家里有白事就不能出来串门。”茂兰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对着茂梅道:“你莫偷喝醪糟了!冰凉的回头肚子疼。” 阿祖闻到一阵酸甜的酒香,才发现茂梅掀了醪糟缸偷偷的用勺子舀来喝,茂梅吧嗒吧嗒嘴:“那个偷喝了?我就是尝尝味看还用不用放糖。” 茂兰白了她一眼:“又要加水又要煮汤圆还要煮鸡蛋进去,你说放不放糖?” “爹就不爱吃太甜的,他说牙疼。”茂梅舔舔嘴角的糯米。 “他看你每回放白糖多了,心疼还差不多。”茂菊扶着阿祖坐下来:“嫂子这汤圆儿吃多了膈心,你莫要多吃不然中午头又该吃不下饭了,回头多煮个蛋给你。” “蛋也莫多煮,这几天顿顿吃好的,胃里积食了。”阿祖赶紧阻止,从她怀孕这鸡蛋可没少吃,蒸的煮的煎的炒的,偏偏她还不能说自己吃腻了。 茂兰看看她的大肚子:“这天寒地冻的,想出去转转也走不远,等开了春往菜园子里走走,活动活动胃口才能好。” 阿祖点点头然后问道:“早上就吃汤圆吗?” 四川这边大年里头早上都兴吃醪糟汤圆,条件好的里面会煮上几个鸡蛋,自家吃或是用来待客,据说有新姑爷上门拜年丈母娘一碗煮了六个鸡蛋,吃得新姑爷流眼泪的事情。 -- 第108页 其实这说明妻子家待见这个新姑爷,六个鸡蛋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像是茂菊现在挑拣鸡蛋,就是等回头院子里的娃儿们来拜年,招待他们吃醪糟汤圆,一人碗里就一个鸡蛋。 杨茂德提着水桶跟伍哥到了外院堰塘的水井边上,就看到长娃子他们一帮半大的娃子已经端碗端盆提水桶等在哪里,看杨茂德过来长娃子赶紧喊道:“少爷少爷,快放鞭炮,我好抢水。” 据说新年里抢到头一桶水是财运的象征,大院里的佃户自然不想去抢主家的财运,但这些半大的娃子才不管这些,就图个热闹。 “田长兴这是你娘给你缝的新棉袄吧?袖子都湿了。”杨茂德好笑的看着长娃子已经把手里的盆子伸进水里,仰头眼巴巴的等自己放鞭炮。 “莫事,回头烤烤就干了。”长娃子胡乱抹了一把冻出来的清鼻涕,咧嘴对他一笑。 杨茂德笑着摇摇头,看着伍哥把一串鞭炮挂在一旁的树杈上,从怀里取出一个煤油打火机,用手拔转齿轮打着火苗点燃引线,噼里啪啦声中就听到长娃子欢呼着把盆端了起来,摇摇晃晃中撒出一片湿了前襟。 “少爷少爷,给!头水。”他端着盆子走过来,然后往杨茂德提的水桶里倒了一半才嘿嘿笑着说:“回头我第一个去拜年吃醪糟鸡蛋哈。” 杨茂德拍拍他的小脑袋:“嗯,赶紧把水送回去,衣服烤干就能去堂屋了。” 长娃子高声答应着,端着半盆水晃晃悠悠的跑远,跟着后面的娃儿们每个都从自己的容器里,分了一半水到杨茂德的桶里,然后笑嘻嘻的跑远。等娃儿们都散了,伍哥才走过去把两只桶都装满,挑着水他跟随在杨茂德身后,猪槽,牛栏,鸡圈最后是大厨房和小厨房的水缸,每到一处就从桶里舀一瓢水添进去,算是一个全福的仪式。 路过徐新文的院子还能蒙蒙的看到屋檐下白灯笼的光,溶在微露的冬日晨曦中显得分外冰凉,杨茂德站了片刻才对伍哥说:“走,回小厨房吃汤圆去。” “大厨房也开火了,我在外头吃就行。”伍哥摇摇头拒绝。 “客气啥,吃完了早点过来帮忙。”杨茂德转头对他露出淡淡笑意:“孙私娘说这几天让我跟紧你。” 伍哥挠挠头:“那成。” 等两人回院子才发现饭厅里已经挤了满满当当的娃子,或站或蹲的霸占着桌子和条凳,稀溜溜的喝着甜香的醪糟汤圆,杨老爹带着笑看着娃子们一面抬头对阿祖说:“大儿媳妇,少放糖,我不爱吃太甜。” 长娃子在衣袖上蹭蹭嘴问:“老太爷,你是不是牙疼?” “你咋晓得?”杨老爹笑问道。 “我外爷爷也不爱吃甜的,每年我娘买了糖去看他,他都抱怨买啥糖嘛,甜得掉牙。还喊我帮忙哩,他就说吃甜的牙疼。”长娃子吸溜吸溜鼻涕说道。 “恩,是甜的牙疼。”杨老爹接过阿祖手里的碗喝了一口:“你们这些娃子牙好,能多吃点。” 长娃子看了看他碗里没有鸡蛋连汤圆也少少的便叹口气说:“我觉得每年过年的醪糟汤圆比年饭的腊肉都好吃,老太爷不会享福哩。” “你会享福,还有糖水要不?”茂兰噗嗤一笑晃了晃盆里的醪糟汤。 长娃子赶紧举了碗过去,茂兰又给他添了满满一勺:“赶紧吃完了领红包去,拿了钱好买糖吃。” 长娃子老成的叹口气:“买了糖也要先送把我外爷,我娘说我要先孝顺他,他才会多把我过年钱。” 茂兰掩着嘴乐得不行:“那有啥,反正最后糖也是你吃了。” 伍哥端着碗斜眼偷偷打量女娃的笑颜,碗里的醪糟甜里泛起淡淡的酒香酸味,他赶紧垂了眼帘猛喝一口,连同大半个鸡蛋一起囫囵的吞下,放下碗对杨茂德说:“我先回去收拾收拾。” 杨茂德点点头,慢条斯理的把碗里汤圆吃完擦擦嘴说:“发红包了,谁先来。” 长娃子赶紧把碗里的糖水喝完一举手:“我。” 说完便走到屋中间恭敬的给杨老爹磕了个头,站起来又转向杨茂德和阿祖作了个揖:“祝愿老太爷身体健康,福临长寿,少爷少奶奶平安和乐。”挠挠头才补充道:“早生贵子。” 杨茂德笑着取出红包:“你娘教你的?” 长娃子嘿嘿笑着接过去:“嗯,我没说错吧?” “没,但是好像漏了我们三个。”茂梅指一指自己三姐妹,往年出来招待娃子们吃醪糟汤圆是春儿和冬儿的事情,显然田二婶叮嘱的时候也把她们漏掉了。 长娃子拍拍后脑勺:“哪里能漏掉三个小姐,祝愿你们,嗯,年轻漂亮,还有牙好胃口好。” “这两句肯定是你自己想的。”茂梅呵呵一笑:“说的实在,挺好的。” 显然后头的娃子们也有很多没得大人的叮嘱漏掉了茂兰三姐妹,一时间挤出来的词千奇百怪,但都还算是好的祝愿所以她们也都乐呵呵的照单全收了。 薄薄的红包里只有一个大洋,但是对于娃子们来说已经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揣了钱大家都赶紧回去上缴父母,杨茂德扶着阿祖和茂兰她们一起给杨老爹磕头拜了年,杨老爹给杨茂德的红包里是一块白色的云石镇纸,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阿祖得到的是一枚深紫色的坠饰,似玉非玉带着一股药香,据说是祛邪避凶的东西,阿祖小心翼翼的把它装在荷包里挂在胸前。 -- 第109页 茂兰三姐妹都得到了一个纯银打造的胸花,做工细致花样也十分洋气,应该是杨茂德之前去县城帮杨老爹采买的。 等拜完年杨茂德送阿祖回屋补觉,穿了没一会儿的新衣又脱下来换上宽松的睡衣,阿祖坐在床边费力的踢蹭着棉鞋,杨茂德走过去帮她脱掉又把鞋子摆放整齐,才挨着她坐下:“困了?我还没送你新年礼物哩。” 阿祖仰起头:“我们之间也要送新年礼物吗?我都没准备啊。” 杨茂德捏捏她的鼻头:“你不是给我织了毛衣?” “大家都有。”阿祖揉揉鼻子:“二妹说是今年的新衣。”茂菊她们学织毛衣的时间太短,简单的围巾帽子还凑合,毛衣这样的大工程就不行了,所以最后一个月阿祖一直拼命的在赶工。 “嗯,辛苦你了,我们一家六口都有新衣服穿。”杨茂德凑过去亲亲她揉红的鼻头:“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阿祖觉得手腕一凉,低头看到手腕被套上了一只奶白色的手镯,微微转到发现上面有如云雾般晕散的翠色。 “可能没有我娘留下的那只好。”杨茂德握着她的手腕端详着。 阿祖心头一酸向前扑去,贴在男人的唇上亲了亲才说道:“我喜欢。” ☆、新文的堂哥 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今年因为大院里有白事所以除了娘家有事必须要回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留下来,到徐新文家的大院里走动走动,不管能帮上什么忙总归要尽一份心力,同一个大院里住着谁家还能没个啥事? 阿祖在双凤的龙家算不上正经亲戚,再加上龙婶年前就来走动过了,所以初二一早杨茂德就跟着伍哥去了前院。跟上次春儿的暴毙不同,这次徐家媳妇儿的棺木是要现制的,在他家停尸七天然后入馆运回在三星乡不远的徐家老宅的坟地。 棺木的打造放到冬儿她家的院子里,因为跟他家同院的虎头爹李鑫学过木匠手艺。白事也是要待客的,因为还是年里远处来的也就是徐家本家,和新文嫂子家的亲人。白事讲究做白菜,豆腐、豆芽、萝卜是必备的,杨茂德过来的时候正看到田二婶带着人发豆芽。终归是忌讳的事情,这白宴不能摆在大厨房做,就在徐家侧屋边搭了棚子,一顿做四五桌酒席还是能转得开的。 杨茂德看了看院角新种上的两颗柏树苗,这是昨天下午栽上的现在还显得有些发焉,停尸的堂屋里光线昏暗,那点亮的歇脚灯却分外的显眼,一个大崩板上停着新文媳妇,旁边一个小崩板上用白布紧包的是那个没留住的娃儿。 屋檐下条凳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穿了黑棉衣偻这腰神情凄苦,孙私娘正拉着她说话,伍哥轻声说道:“是新文嫂子的老娘,今早来的。” 杨茂德点点头:“李叔来了没?正月头乡场上都没开门,花圈扎纸房子的白纸要他自己带来。” “昨天徐新文去请的时候就说过了,莫得事。”杨茂德说的李叔是专门给死人扎纸房子的冥匠,他的弟弟是主持白事兼吹唢呐的司仪。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右厢的房门砰的被推开,徐新文苦着脸气冲冲出来,看到站在外面的杨茂德愣了一下才缓和了神色抬手招呼,跟在他后面又出来一个男人,拧着眉毛正想要说什么,见伍哥和杨茂德在就讪讪的住了嘴调头进去。 “有啥事?”杨茂德皱皱眉头,徐新文跟李鑫还有伍哥他们年轻一辈算是杨茂德招进来的,平日里就走得比较近各家的情况也知道一些,刚刚跟出来那个男人跟徐新文长得有些相像,应该是徐家本家那边的亲戚,而徐新文老爹过世以后他那些亲戚对孤儿寡母并不友好。 徐新文蹲下身用两手使劲在脸上揉搓了一阵才说道:“我大伯说要葬娃他娘的那块地被开出来种麦子了,入坟的话要把种子钱补给他。” “一块坟地能种多少麦子?补就补吧。”杨茂德转身看看屋檐下抹着眼泪的徐婶子,才两三天她就显得苍老了不少。 “我就是憋屈,那块坟地是徐家公用的,我和我爹也有份子凭啥用自家的地还要给钱?”徐新文梗直脖子上面青筋直跳。 “哪有那么多废话?这个时候那头轻那头重你拎不清?”伍哥拉了他一把站起来,然后推搡着让他进屋。 这时候李鑫跑了进来,左右看看最后凑到杨茂德身边问:“少爷,新文嫂子的棺材板子启好了,那个娃儿的咋办?要打个小匣子不?” “我咋晓得?”杨茂德对孙私娘那边努努嘴:“你自己问去。” 李鑫哦的答应了一声啪嗒啪嗒的跑过去,把这话又问了孙私娘一遍,老太太吧吧嘴:“按说这没落地的娃儿是用不上棺木的。” 说完瞅了瞅院里的柏树有些犹豫,这时旁边一个中年的女人夸张的大叫一声:“哎呦!孙大娘看你这话说的,那新文媳妇肚里的娃儿是足了月的,哪有送走的时候连个棺材都莫得?” 说完又转向新文媳妇的老娘:“老婶子,虽说我们农村人不讲究,那死了的娃儿就是扔进粪塘的都有,但是为这个娃儿新文媳妇连命都丢了,能这么不当数?” 这话问的新文媳妇的老娘和徐婶子都哀哀的哭了起来,徐婶子扯起袖管擦着眼睛说:“哪里能往粪塘扔?那也是我的孙子哩。” “老姐姐,把娃儿跟我闺女埋一起吧,下头有人陪她,我这当娘的心里头也好受些。”新文嫂子的老娘捶着胸口嘶哑着嗓子说道。 -- 第110页 徐婶子一边哭一边看着孙私娘,昨天上午老太太处理娃儿的时候她可是看到了,堂屋里包裹死婴的白布下细细的缠绕了红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终归是明白那娃儿有地方不妥当,能不能入棺还得听孙私娘吩咐。 孙私娘叹口气拍了拍徐婶子的手臂,转头对李鑫说:“打个小匣子吧,莫要留阴边上红漆,只涂一层清漆。” 没等李鑫回答旁边那个中年的女人已经飞快的跳起来:“哎呦,就是该这么着,一块地可埋不了两个棺木,我得去给给我主劳说一声。”说完便脚下麻利的往刚刚徐新文进去的那屋里溜去。 没一会儿就见徐新文带着一群人走了出来,到孙私娘这边才开口问徐婶子道:“娘,是你说要多添一块地给二娃子做坟?” 徐婶子看看新文媳妇的老娘:“是我说给二娃子也做副棺木,不过不用另外添地做坟吧?跟她娘埋在一起不成吗?” “哎呦,婶子这说的啥子话?”那跑去报信的女人瘪瘪嘴:“哪有一个坟里埋两辈人的,回头逢年过节我家娃儿给他堂婶子上坟磕头,不是连堂弟娃儿也拜了?”原来这个女人是徐新文大伯家的大儿媳妇,她家的儿子徐新文家的娃要叫一声堂哥的。 “逢年过节的上坟磕头?”徐新文一听这话就一头鬼火:“那你家今年有没有去给我爹上坟?莫说是庆娃子的堂婶,我爹你还要喊一声二伯。” “莫扯那些歪歪,反正你想要你家娃埋到徐家祖坟里就要再添一块地。”说话的男人就是刚刚跟出来的那个徐新文的堂哥徐新勇:“都是老徐家的人,你用地我们不说啥,补我种子钱一块地三个银元。” 徐新文气愤的上前就一把楸住他的领口:“滚球!一块坟地莫得三分,你家用的啥麦种值三个银元?” 那男人眼睛溜溜的转了一圈:“你管我用的啥麦种,反正我家每年从那块地上收的粮食就那么多,你要不补我种子钱我就不腾地把你,有种就莫把你媳妇和娃儿葬在徐家祖坟地里。” “你个狗东西,不是人。”徐新文攥紧的拳头上青筋直跳,血红瞪大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 伍哥赶紧从后面架住他的双臂:“你老实点,进枪队的时候就说过不许随便打架,少爷在这里哩。” “咋?就是当着杨少爷的面我也是这话。”徐新勇护着头脸心虚的瞅了瞅杨茂德:“我家又没少交租,杨少爷也管不到徐家屋头的事。” 杨茂德冷冷的盯着他看了片刻:“我是管不到你家屋头。” “徐新文把麦种钱补给他。”徐新勇夫妻两个露出得意的笑意,杨茂德拉开伍哥的手:“你家种祖坟那点地就能有这么好的收成,这么说来养活你们一家是绰绰有余的,明年,哦应该说今年,就不要从我家租地回去种了。” 伍哥听完杨茂德的话低头闷笑起来,用手使劲拍了拍徐新文的肩头,一旁的孙私娘这时也咳了声开口说道:“我让鑫娃儿做了小匣子,可不是要把娃儿和他娘葬一起。” “这世上最重的就是父母缘和儿女债,两好就是缘,对不上就是债。但是不管是缘还是债都是带不走的,人死吹灯灭,空手来最好就能空手走。”孙私娘拍拍新文媳妇的老娘:“活的人莫要留,死的人也莫要留。” “这娃儿要送去明洞,你回头打几斤香油过去添个供奉,后头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办。”孙私娘说的明洞是三星乡边的一个公祭,有孤儿寡老或是外乡人死了会送到这里,明洞实行火葬,有挂念的无非就是送几斤香油过去,在供桌上点盏油灯有思而不具名。 徐新文擦掉眼角的泪水应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银元抛到徐新勇脚边,冷笑一声:“拿去,看看这三个大头能养活你家不。” 银元落地的脆响久久回荡在清冷的冬日空气里,片刻就听到一声干嚎:“杨少爷!杨少爷!你不能做这事,你这是要断我们一家的活路啊!” 杨茂德背着手跟伍哥晃悠悠的往外走,伍哥回头呸了一口:“活该。” 然后转头看看杨茂德:“真要收了他家的地?” “你就是个刀子嘴。”杨茂德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放心,他家那厚脸皮的老头子明天肯定就会求到我爹跟前去,没脸没皮的人啥时候都饿不死。” 正说着就见茂兰提着裙摆小步的跑了过来,远远的看到杨茂德和伍哥就挥了挥小手:“大哥,赶紧回主院,大伯家来人了。” “今年这么早?”杨茂德快走两步过去扶住她。 茂兰仰头一乐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大堂哥和大堂嫂都来了哩。”说着转头看了看伍哥脚上的棉鞋,抿嘴给他了个笑脸。 笑得伍哥一股热气从暖烘烘的脚底板一直透上了头皮,油黑的脸膛变得刺啦啦的。 ☆、杨茂泉夫妻 回到杨老爹的屋子里就看到,杨茂泉和他媳妇儿两个正围着火盆陪大家说着闲话,大堂嫂带着些谄媚的笑拉看着阿祖身上的毛衣:“啧啧,不是我夸,这比商场里卖的都细致,真的是弟妹自己织的?” “唉,我还以为堂弟一家在乡下受了苦哩,看看这穿戴,城里的小姐也比不得。” “哟哟,瞧瞧这镯子,水头多好。”她拨弄着阿祖手腕上的白色玉镯:“要我说弟妹这么白的皮肤还是要带绿玉才相称,你看我,熬日子熬得又黄又瘦,也就带带这白玉的东西。” -- 第111页 “呵呵,堂弟妹把镯子给我带带看呗,要是称头回头我也喊你堂哥买去。” 阿祖不自在的把手抽回来,这个初次见面的堂嫂子笑得好假,这比哭还渗人的笑声让她汗毛直立。看到杨茂德进来,阿祖赶紧站起身往他身边凑凑:“你回来了?你在这里陪堂哥堂嫂,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也不等杨茂德开口,便扶着茂兰的手把她也带了出来一边小声抱怨:“你们三个鬼精鬼精的,一个跑去找人两个跑去烧茶,就把我留在屋头。” “这个大堂嫂好烦人哩,刚结婚那年跟大堂哥来拜年,说话阴阳怪气,吃饭挑东挑西,走的时候还把茂梅那年新添的一支簪子顺走了。”茂兰讨好的晃晃阿祖的手:“我们三个现在看到她就想躲,往年都不见她来,今年也不晓得又犯了那方的邪神。” 说着话出来看到院边上还没走远的伍哥,便出声叫住他:“伍哥,我爹说叫你拿钱去外头,把送大堂哥他们来的滑竿打发走。” 说着又嘟起小嘴:“这都是什么人啊,租个滑竿还要我家给钱。” 伍哥点头答应又问道:“那明天还派人去双凤接杨县长吗?大公子今年来了,杨县长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要去接。”茂兰回头瞥了眼屋里:“那个晓得这两人抽啥风,说是去堂嫂家拜年赶上有顺道过来的车,切,堂嫂子家就在县城头,啥顺道车能顺道这边来?估计又闯啥祸,来找我哥给他擦屁股。” 这事还真被茂兰猜准了,屋里面杨老爹靠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大堂嫂翻捡着桌上待客的瓜子糖果,一边不屑的撇嘴,屋角落里杨茂泉拉着杨茂德窃窃私语着。 “唉,你是不知道啊,那哪里是一个乱字说得清的?”杨茂泉挠挠下巴:“举个例子说,一块布上午是百法币,你看中了想要买等跑去店里就涨到了千法币,你还想买跑去银行取钱回来就变万法币了。” 杨茂德往后一靠:“这也是意料中的,从二四年开始推行纸币兑换银元,从原来的十四角到现在六十角,说实话我还觉得能坚持这十多年到今天才崩了真是不容易。” 杨茂泉有些惊异:“这个你也懂?”他还是这次亏了钱找了个银行的老钱串子,解说了半天才有些明白其中的道道。 “你不懂?不懂你也敢掺和进去做生意?”杨茂德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乱世头只有黄金和白银才是硬货,大伯没教过你?” “这不是,在川里一直都没出过问题嘛。”杨茂泉讪讪一笑:“他那边说拿货的是正规单位,走账也是通过银行,现在银行只认法币。” “结果呢?刚把大洋兑换了法币就碰到法币贬值?”杨茂德用指尖点点眉心:“最后剩下多少?” “换的法币基本上算是成了废纸,跟我同去的哥们喜欢收藏外币,换了些日本的龙银、墨西哥的鹰银、英国的执叉银,如果不是他,我们两个估计撂在外边回都回不来。”杨茂泉搓搓手掌:“货是一点都没拿到,那个袁经理也没了消息。” “你!”杨茂德被气的一哽,转头看看迷瞪着的杨老爹压了压火气:“那是小十万银元,这事你难道还瞒着大伯?” 杨茂泉苦着脸:“不瞒着能咋整?我爹晓得了估计要把我淹死在巴州河里。” “这事找我也没办法,十万!那是十万!你个疯子。”杨茂德气结:“最多就算我借给你的五千银元打了水漂,再多我也没办法了。” 杨茂泉赶紧拉住他的手:“弟娃儿,亲弟娃儿,这回你可一定要帮帮老哥。我把你堂嫂子的嫁妆首饰都典当出去了,我娘年前也回赵家去帮我想了办法,现在就差四万的缺口。” 杨茂德拍开他的爪子:“老老实实跟大伯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得了教训,回头被大伯晓得了还不是一样收拾你?”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那老爹,也就今年把我调进县办公室他才给了我点好脸色看,要是晓得我又在外头闯了祸,收拾一顿倒是小事说不定跟老四一样被撵到乡场上去。”杨茂泉疲惫的揉揉眼眶:“帮我这一回,最少……最少等到我把新长街上那个铺子租出去,一年的租金也有八千到一万,剩下的我再出去想想办法。” “新长街的铺子?”杨茂德想起上回进城看到的那个关了门的门面儿:“准备开烟店的那个?” “嗯,那铺子原来就是陈维钧拿来入股的,哦陈维钧是计教科陈科长的儿子。” “烟店都开不起来了,铺子还不还给人家?”杨茂德伸手提了桌上的茶壶轻飘飘是空的,看看磕得满桌满地瓜子壳的堂嫂子,估摸着茂兰她们是不会主动送茶进来。 杨茂泉咧嘴笑笑:“陈维钧就是跟我去拿货的哥们,当初这铺子就签了两年的租约,这事情他说自己也要担些责任,所以暂时没说收铺子的话。” “就算铺子租出去一年有一万,剩下的你能想啥办法?”说着对堂嫂的方向努努嘴:“不是连堂嫂子的嫁妆首饰都典当了?”看来要提醒妹妹和阿祖把自己的首饰匣收藏好,他这堂嫂子可不是个省心的。 杨茂泉巴巴的望着他,眼神里分明的写着他这不就是在想办法么。 “你真是。”杨茂德拍拍额头:“你到底懂不懂啥叫合伙做生意?” 杨茂泉愣愣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啥意思。 -- 第112页 “合伙做生意,就是挣钱分成,赔钱分担。”杨茂德深吸一口气:“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为啥十万的亏损你一个人都认了?” “要真是进了货卖不出去砸手里,那当然是做生意赔了,但是……这钱是因为我兑换法币赔了的,当然我要负责。”杨茂泉在县城的公子圈里混的开,除了因为县长老爹,也有他这耿直个性的原因。 “货币风险也是生意风险的一种啊,老哥。”杨茂德非常想给他讲一讲其中的道理,但随即想起这位读书时数学从没考过三十分,便放弃了:“你回去先跟你那些朋友讨论讨论,你这又典首饰又到处借钱,已经是拿出最大诚意了,他们也该出点力才是。” “不行不行。”杨茂泉死倔的直摆手:“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这回的事情我要负责。” “好,那你自己负责。”杨茂德拍拍膝盖站起来,扬手打断杨茂泉想要继续说的话:“别说算你从我这里借钱的话,借钱借钱那就是要还,你一个月有多少收入?打算拿啥子还?” 杨茂泉被他堵住了嘴支吾了两声,杨茂德已经快步走到门口大声冲外面喊:“兰子,还不倒茶来?中午招待堂哥堂嫂吃饭,我要到徐新文家去看看,就不回来吃饭了。” 茂兰应答一声,有些不情不愿的和妹妹们出来,端着早已煮好都放得只有几丝热气的醪糟汤圆,杨茂泉说了半响嘴巴也干了,便端起碗呼噜噜一口气喝了半碗,才看着杨茂德走远的背影问:“他去哪里?中午还不回来吃饭?” 茂兰嗯了声:“外院徐家的新文嫂子难产死了,他家中午待客,我哥要留在那边。” “哎呦!死人?”堂嫂子咋呼一声,把手里端的碗哐当丢到桌上:“外院都是佃户吧?死了人还不赶出去?这大过年的多晦气。” 茂菊用手巾掩在嘴边轻咳一声才嘟囔说:“你们两个上门才晦气哩。” 到吃午饭的时候,阿祖和三姐妹都把新年里戴的首饰取下来收好,新衣外面也穿了平常厨房里忙活的围裙。饭桌上堂嫂子看看阿祖光秃秃的双腕问:“咦,堂弟妹你刚刚带的白玉镯子哩?” 阿祖笑笑:“中午帮忙烧火怕碰坏了,所以收起来没戴。” “哦。”堂嫂子掩着嘴笑道:“回头你拿过来我给你堂哥看看,那个样式我中意得很,等回了城里也照样买一个。” 杨茂泉满心惦记这欠账,听了这话一口闷酒训斥道:“买啥买,光晓得花钱,你说你过年光买衣服就好几套,年初一一套,回娘家一套,过来这边又换了一套。” 堂嫂子抚了抚身上酒红的细绸小袄:“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就买几套衣服还招你抱怨?” 杨茂泉咬咬牙瞪她一眼,又看了看嘬着小酒的杨老爹低声说:“吃你的饭,一桌子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切,除了腊肉就是腊肉,那个稀罕?”说完咬着筷子靠近杨茂泉问:“你把我的嫁妆首饰拿出去典当了,说过年来老家要了钱就赎回来,还给我多添几件。” 瞥了眼低头吃饭的阿祖:“我就要刚刚堂弟妹带的那种白玉镯子。” “吃你的饭。”杨茂泉怒视她一眼然后提了酒壶:“二伯来,我再敬你老一杯。” 杨老爹笑呵呵的掩了瓷杯口:“喝不得了喝不得了,再喝又要咳嗽,你自己倒上。” “哎。”杨茂泉乐呵呵的把自己的酒杯倒满:“听我爹说二伯家今年没有熬烟土?” “嗯,头前着了场火,种的罂粟都烧掉了。” “哦,那也没关系。”杨茂泉举举杯子:“今年粮价涨了,就是少了烟土秋粮也能卖不少钱。” 杨老爹呵呵笑看着他不搭话,这娃儿月月看着杨茂德往城里送油钱分红,居然不知道杨家收租子只收油菜。 …………………………………………、 杨家小剧场 巴中县城响起了久违的空袭警报,正值午时杨茂泉和哥们几个酒酣耳热,饭店的老板推门进来:“杨少,快!小鬼子的飞机来了!躲一躲。” 杨茂泉嗤笑说:“我问你,空中是飞机多还是乌鸦多?” 老板愣了愣:“自然是乌鸦多。” “那你到现在有没有被乌鸦拉屎掉头上?” “没有。” “所以嘛,那飞机投弹咋能掉脑袋上?大家不必害怕。” 刚说完便轰的一声,三层小楼的饭店就剩下一面烟熏火燎的墙壁。 ☆、茂泉的烟瘾 杨茂德吃中午饭躲在外面,但下午的时候就被茂兰黑着脸找了回去,招待他们夫妻的客房就在杨茂德他们现在住的那个院子的中屋,刚进院子就听到堂嫂尖着嗓子在喊叫。 “你说莫得?怎么可能莫得?你们家熬烟土的,跟我说莫得烟土?”她抓着茂菊的手臂推搡,茂梅紧张的扶着阿祖躲避,生怕这个疯婆子会碰到嫂子肚里的娃儿。 “你冲我喊啥!你既然晓得他抽大烟,出门不会自己带?”茂菊被她尖利的指甲掐的手腕发红,却不敢躲开刚刚这个疯子居然去推搡嫂子。 躺在床上的杨茂泉像条死鱼一样不停抽搐着,鼻涕眼泪口水糊了一脸十分狼狈,堂嫂子跌坐在地上拍着膝盖哭叫:“你们这是作贱人哩!一点烟土都舍不得,你以为我不晓得?杨茂德不是也抽?” -- 第113页 她一边叫骂着一边愤恨的盯着阿祖的肚子,为啥杨茂德也抽大烟,阿祖进门却能怀上娃?为这个她没少挨大伯娘数落,往常还能直起腰反驳几句,现在却说不起硬话。 “我大哥已经把烟戒了。”茂梅气愤的挡在阿祖前面:“你来之前不晓得我家不熬烟土了?” “往年的……往年的也行。”床上的杨茂泉蹭到床边抬头仰望这屋里的人:“求……求你们,想……想办法。” “家里真是莫得烟土了,我哥抽大烟的事情我爹也晓得了,他喊把屋里的东西都处理掉了。”茂菊说得情真意切:“大堂哥,要不我把我哥戒烟的药熬给你喝?听说喝了药能好受些。” “就是就是,大堂哥,你干脆也把烟戒了多好。”茂梅也跟着起哄。 杨茂泉从床上一滚摔到地上,堂嫂子嗷一声赶紧爬过去,却转眼被他楸住了头发,歇斯底里的摇晃着喊叫:“我不戒烟……我不戒烟!赶紧……给我找烟土去!” 堂嫂子被他扯散了头发更加凄惨,双手护着头先前尖利的哭叫变成了哀哀的低声,杨茂德这时候推了门进来,看着像疯魔一样纠缠在地上的两人,先把脸色发白的阿祖拥在怀里带出来送进卧室。 “咋样?有没有碰到哪里?”他捏了捏阿祖的小手上下打量她:“脸色不好,回头莫要往他们面前去,两个疯子。” 阿祖盯了杨茂德片刻才凑过去把小脸埋进他怀里,声音有些发抖的说道:“你……要是没戒烟,也会是那个样子吧?” 杨茂德轻轻拍哄着她的后背:“没事没事,我不是戒了嘛。” “大堂嫂,挺可怜的。”阿祖在他的衣襟上蹭掉眼睑上的泪水闷声说:“大堂哥不能把大烟戒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最少要他自己下的了狠心,就算这次熬过去,在下回发作前他想起这次的痛苦,估计更要抽。”杨茂德揉揉她的头发:“而且他抽的时间和数量比我多得多,毒瘾也深得多。” 阿祖叹口气扶着他的手臂到床边坐下来:“那咋办?现在能到哪里去给他弄烟土?” 杨茂德笑了笑:“你忘了?家里还有剩余的一点。” 在阿祖疑惑的眼神里,他走到屋角的柜子边,掀了盖子端出一个托盘,阿祖看了看:“啊,是你折断的烟枪。” “恩,还有这个。”杨茂德举了举手里的烟膏盒子:“里头的估计还能用几回。” “那你给他送过去吧,不然回头该把堂嫂子的头发都扯光了。” 杨茂德翘起嘴角冷冷一笑:“不着急,有些人就是这样,太容易到手的总是不会珍惜。” 于是两人又在屋里磨蹭了半天,等到那边屋头又传来大堂嫂凄厉的尖叫,才整理整理衣服走了出去。到那边屋头一看杨茂泉已经被扶到了床上,枕头被褥被踹到地上,床架被他拉得咯吱咯吱的直响像是要散架了一样,茂兰三个远远的躲在屋角,茂菊推着大堂嫂:“堂嫂子咋个能也躲开?你们是夫妇,这个时候当然要在大堂哥身边照顾着。” “你看你看!”她捋了捋头上的乱发一撮青丝掉落下来:“头发都被扯掉了一把,那个敢上去?”说着又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青紫的痕迹:“杨茂泉!你个死大烟鬼子!老娘的手都快断了!” “大堂嫂!”茂兰寒着脸呵斥:“你咋能这么骂人,你家就是这样的教养?” 大堂嫂翻翻白眼想要反驳,又看了看屋门口的杨茂德才偏头不屑的呸了一声,杨茂德冷眼瞧了她一会儿才开口说:“茂兰你们三个去厨房烧壶水过来。” 举了举手掌里的烟膏盒子:“我们屋头莫得烟枪,这烟土只能兑水喝。” 等茂兰她们出去了,杨茂德才对大堂嫂说:“你在自家屋头咋样都可以,但是莫要忘了现在是上门的客人,最好给你自己留点脸。” 大堂嫂讶然的张大嘴巴,这个堂弟每次上门都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没想到今天说话这么刺人,这样的人杨茂泉真的能从他手里套出钱来?想想自己抵押在典当行的首饰,大堂嫂跌坐在长凳上愤恨的瞪视床上,死鱼一样翻着白肚皮的杨茂泉。 杨茂德去外面喊来了伍哥,有用杯子从灶上的鼎罐里舀了半杯热水,化了两勺烟膏子给杨茂泉灌下去,看他慢慢停了抽搐昏睡过去,这才出来张罗着给屋里添了火盆送了茶水和瓜子。 “回头我让茂兰把旁边的客房也收拾出来,这几天你也住在主院头,明天我大伯也要回来了,你帮忙跑跑腿免得我大堂嫂把茂兰她们使得团团转。”杨茂德看看关上的房门低声吩咐伍哥。 “晓得了。”伍哥答应道:“徐新文说他家那边也莫得多少事,少爷就不用天天过去了,等初六出门宴客才来请。” 杨茂德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看这天下不了雪,但是估计会有场雨,孙私娘那边火炭添足了,天气冷老人家莫要生病。” “嗯,田二婶她们在跟前,应该莫事。” 杨茂德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的在院里跺起步子,伍哥看出他在考量什么,便帮着茂梅从井边提了水送进厨房,把杨茂德吩咐准备客房的事情给茂兰一说,茂菊在一旁点点头:“伍哥在院里住两晚也好,往大堂哥和大伯的屋里送东西我们三个总是不太方便,嫂子又大着肚子往大堂嫂身边走我都不放心。” -- 第114页 茂兰手脚麻利的把锅里的热水舀出来:“正好,伍哥把这热水送过去,大堂哥滚得一身土也不洗一洗,等他们走了床上那摊子够烦人的。” “灶里还烧火吗?”茂梅问:“是不是也该弄夜饭了,中午看大堂嫂挑挑拣拣的样子,我都没吃饱。” “烧吧,晚上烧个辣子魔芋豆腐锅,她不是娇滴滴的说吃不得辣,哼哼,我偏就多放辣子让她下不了筷子。”茂兰呵呵一笑把木桶递给伍哥:“伍哥,晚上也在主院一起吃。” 伍哥想拒绝,但抬眼看到茂兰笑盈盈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就变了样:“嗯,我喜欢吃辣子。” 屋里的三姐妹笑声一片,端着筲箕进来的阿祖莫名其妙的看看她们:“笑啥?哦,二妹,爹说想吃辣子烧的魔芋豆腐,中午的粉蒸肉太油了喊今天晚上莫要再热。” 茂菊绷不住噗嗤一声又笑出来,中午的粉蒸肉吃得最多的就是大堂嫂:“嫂子,你有啥想吃的不?” 阿祖把装魔芋豆腐的筲箕递给茂兰,才不好意思的说:“我想喝酸酸的虾米汤哩,上回二妹烧的好喝。” “那有啥,又不费事。”茂兰将魔芋豆腐切成厚厚的片儿,又取出一小块肥肥的腊肉切碎,锅里放油下腊肉炒透出油,才放了葱姜蒜辣椒和花椒爆香,把魔芋豆腐加进去添了一勺水开始咕嘟,等烧透了才放进翠绿的小白菜加盐调味,最后撒上严须沫儿,又香又辣的魔芋豆腐衬着绿油油的青菜,让人垂涎三尺。 照例切了冷盘儿,梅菜扣肉改成了梅菜小炒肉,清蒸排骨换成了香辣小排,丝瓜烧豆腐变成了麻婆豆腐,再加上双椒肉丝和花椒酥肉条,唯一不辣的大概就只有一碗蒸热的粉条刀口丸子。 “都是辣椒就莫要像中午那样喝白酒,把那野蜂巢泡的黄酒热一壶。”茂兰说完刷过准备烧虾米汤。 “我去弄,公爹喜欢在酒里放橘子皮。”阿祖洗洗手从碗橱里取了酒杯出来。 “能摆桌了?”伍哥进来问,厨房里飘荡着辣椒和花椒的香味让他不禁揉了揉鼻子:“我去拿木托盘。” “大堂哥醒了没?”茂菊问道。 “没。”伍哥看过杨茂德发作后昏睡的样子,估计杨茂泉今天是赶不上吃晚饭了:“老太爷说让他睡,回头夜饭留几个菜在蒸笼里。” “真是麻烦。”茂菊撇撇嘴又取出大碗来从盘子里一样分出一些:“大堂嫂哩?真是甩手客人,连厨房也不来走动一下。” “我刚刚看到,她好像从你们那边的院子过来。”伍哥装碗的手停了停,抬头看了看茂兰犹豫了下才说:“老太爷下午一直在饭厅烤火没回屋。” “哎呦!那么说,我们院子头莫得人?”茂兰搅拌淀粉的筷子一停:“三妹,你快去看看,莫是又偷偷进我们屋头翻东西了?” “怕啥,我们放首饰的柜子都上了锁,难道她还敢砸锁?”茂菊虽然这么说着却又飞快的洗了手往外走去。 等饭菜上了桌,她才阴着脸回来,先去了饭厅在杨老爹耳边说了几句,最后气呼呼的进了厨房:“还真进屋头去翻东西了,连爹那屋里都去了。” “丢啥没?”茂兰赶紧问道。 “我们屋头的柜子都挂了锁,应该是没少啥,爹那屋头等他晚上回去看了才晓得。”茂菊把围裙解下来使劲在门框上抽了抽沾染上去的灰:“他说他屋头也莫啥重要的东西。” “那就好。”茂兰拍拍胸口然后推了推她:“莫生气,你又不是头回晓得她是啥样的人,赶紧去喊她出来吃饭。” “梅子你去喊。”茂菊把围裙往桌上一丢:“我得去跟嫂子叮嘱几句,喊她把东西收好。” ☆、杨县长回家 可能是被昨天犯烟瘾的阵势吓到了,初二的晚上和初三的早上杨茂泉两口子都十分安分,杨茂德刻意围在杨老爹跟前烤火闲话,他想开口再说借钱的事情也不方便。茂兰她们干脆端了火盆躲到厨房里,大堂嫂自持身份不肯往这边来,她们也乐得轻松,就只是伍哥来来去去的或是吩咐烧个茶水,或是过来添个炭火。 “嫂子,尝尝看。”茂梅在火盆边上烤了一个橙子,黄橙橙的皮上镶嵌着几块焦黑的斑点,剥开以后散发出诱人的酸甜香气:“这橙子烤热了特别酸。” “莫要烤了,那篮子里的橙子中午要上供。”阿祖呼一呼吹散热气然后把一瓣橙子塞进嘴里,那种味道有瞬间驱散冬日阴霾的魔力。 “也就是端出去意思一下。”茂兰拨拉着火盆里的炭子:“要不要埋个红苕烤。” “一会儿又该弄中饭了,烤几颗花生香香嘴就行。”茂菊低头摆弄毛线,初五之前不能动针线,她这几天手底下闲得慌就让阿祖教她用毛线编花样。 “嫂子,你不嫌酸哩。”茂梅闻闻味道就觉得嘴里泛酸水:“这橙子都留把你吃,我吃苹果就行。” 茂兰拍下她的手背:“等中午上供回来再吃,去去,拿花生去。” 茂梅留恋的摸摸苹果的光滑表皮,才起身去隔壁库房提了小篮子今年新收的生花生,茂兰在火盆底扒拉出一个小坑,挑选了几粒饱满的丢进去,然后盖上灰又移过来几块火炭架在上面烘烤。 “上坟的东西还是照三十那天的准备?”阿祖吃完橙子还在手里继续把玩清香的橙子皮,撕下一小条丢进火里,片刻就散发出焦香的味道。 -- 第115页 “不用那么麻烦,一碗刀头肉、腊鱼、馍馍和果子,有这几样就行,都是现成的。”茂菊低着头手指翻飞,紫色和白色的毛线在手底下交替编制出波浪的纹样:“大伯也看不上我家的东西,每次来上供的糖果、酒水还有阴钱都是自己准备的,哼,一年到头回来一次,还总想着压爹一头。” 茂梅啪的拍了她后背一巴掌:“莫抱怨,总归最后那些好吃的都落了我们的肚子。” “你就晓得吃。”茂菊抽了空白她一眼:“每次回来摆老大的谱,咋不见大年三十上坟?弄得再花俏也是初三才回来的客。” “嘘,少说两句。”茂兰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抬头看看就见伍哥提了水桶进来。 “少奶奶,二小姐,刚刚田二哥在对面山梁喊,杨县长他们快到了。”今年伍哥被留在主院待客,去接杨县长的队伍是田二叔带队的。 “嗯,我们也赶紧收拾。”茂兰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被茂梅一把拉住:“哎呦!花生花生,赶紧掏出来。” “哦,差点忘了。”茂兰笑着赶紧扒拉出灰里的花生粒儿,拨弄到火盆旁晾凉:“赶紧吃了洗手洗脸,回头大伯来了要出去磕头。” “哎,晓得。”茂梅捏起花生呼呼的吹着揉搓出鲜红皮儿的花生米,喂了阿祖一颗又塞给茂菊一颗,最后才留了几粒在手心里,一边手忙脚忙的脱着身上的围裙。 茂兰走过去帮忙,用沾了水的手捋了捋她头上的发丝:“大堂哥昨天犯烟瘾的事,还有昨天大堂嫂去我们屋头的事情都莫要说,晓得不?” “凭啥!”茂梅一扬小下巴:“就是要给大伯说,羞得她回头不敢再上门。” “你忘了上回你那鱼尾簪子最后还不是没有要回来?大伯就是个护短的。”茂兰拍拍她小袄上的灰,又把里面白色毛衣的领子翻出来:“她进门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大伯不晓得她是啥样的人?” “那就更该说了,进门这么多年还这个德性,丢人丢到亲戚家也就是算了,要是丢到外人屋头那才招人笑话。”茂菊洗了手把编了一半的毛衣花边收起来。 茂兰叹口气:“大伯也是难得回来一趟,这大过年的让他丢了脸,转头估计要找大哥麻烦哩。” 茂菊沉默了一下,她想起那年茂梅吵着要把簪子找回来,结果大堂嫂一顿撒泼打滚要离开,大伯让自家大哥连夜护送大堂哥和大堂嫂去双凤的事情,冬日头走了一夜回来大哥就病了一场。还有几年前四疯子来的时候,在坟上点炮仗炸伤了手,也是大伯喊大哥护送着去镇上医院,一来一去折腾了两三天。 “不管咋样,他们来了就是客,赶紧把他们送走比啥都强。”茂兰收拾好围裙,扶了阿祖往外走:“亲戚再亲也不是一家人,手长也管不了别人家的事,忍一忍。” 这回茂菊和茂梅没再反对,只是偷偷的不悦的撇着嘴。 回到饭厅又等了一会儿,有外院的娃子跑来说滑竿已经进来了,杨茂德他们站起身往外迎接,茂兰三个扶了阿祖跟在后面,出院子就看到十几个背枪的宪兵围着一具带纱围子的滑竿儿。等滑竿进来停稳在院坝里,杨茂泉抢先几步跑过去掀了纱围子,伸手把微胖的杨县长搀扶出来,灰褐色的呢绒大衣里头是挺直的中山装,黑色的礼帽文雅的金丝眼镜,一笑露出和蔼的气度像是位宽和的长者。 阿祖从杨家门到现在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这位大伯见面,看他和蔼的和众人寒暄,进来饭厅脱掉外面的呢绒大衣,里面纯黑色的中山装笔直挺俊,在一屋子的长衫马褂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威严。 说起中山装,阿祖自然想到的还是三民主义、五权分立、国之四维,但是显然经过时间迁移,现在的中山装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比如大家常常称它为“干部服”。一种用来划分阶级和地位的服饰,就像现在他只是往屋中间一站便成了中心,阿祖有些明白杨老爹和杨茂德无怨无悔的每月送钱进城的举动,供养一个特权阶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杨县长在屋中间的桌边坐下,杨茂德奉上一杯茶才拱手弯腰:“给大伯拜年,祝愿您新的一年万事顺意,安康和乐。” “好好。”杨县长呵呵笑着,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灰色的细绒盒子:“你头前不是问我怀表盖子在哪里换的?我这回去成都找到了一个新样式,送给你。” 把盒子打开里面躺在一个银色的怀表壳子,上面浮雕着一朵木槿花显得十分大气,提着链子拿起来这分量估计也就是镀银罢了,杨茂德笑道:“谢谢大伯。” 茂兰三个和阿祖一起走出来,茂兰福了福身:“大伯你看我大嫂肚子不方便磕头哩,我们四个就这样给你拜年,祝愿您今年身体健康,笑口常开。” “不磕头不磕头。”杨县长张开手做着阻挡的姿势:“大伯知道你们几个是好娃娃,来这个小东西拿去耍。” 说完从木匣子里取了四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大家接过去捏了捏,大概知道里面是耳环或是扣花一类的小东西。 杨县长看看一直靠在椅子上笑眯眯的杨老爹:“茂泉,你和你媳妇两个有没有给你二伯拜年?” 杨茂泉一听赶紧拉了他媳妇走出来:“当然要拜年,这不是想等大家凑一块儿拜年才热闹嘛。” 杨老爹直了直身子:“用不着,昨天不是拜过了?” -- 第116页 杨茂泉愣了愣,杨老爹才笑眯眯的接着说:“哦,昨天下午你睡觉的时候,茂泉媳妇来帮你磕过头了。” 杨茂泉回头看看,堂嫂子一个劲的使劲摇头。 “茂泉媳妇客气得,呵呵,你们两个娃娃今天再给我磕头也莫得红包啦。”杨老爹拍拍椅子的扶手:“茂泉媳妇昨天拿到的那对翠玉葫芦喜欢不?” 大堂嫂脸刷就白了,不自觉的捏了捏衣服的小兜,她昨天在杨老爹屋头的枕头下翻到了一个小荷包,里头是两只翠玉雕琢的葫芦,顶端镶嵌着黄金打造的叶片。 “你咋背着我一人给二伯拜年?”杨茂泉低声呵斥道:“二伯给了东西你也不跟我说。” 大堂嫂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杨老爹又继续咪咪笑道:“你媳妇儿也是一片好心,你看你昨天烟瘾犯了,夜饭都没吃,她是心疼你哩。” 杨县长脸上的和蔼笑容散了散,半响才淡淡说道:“既然拜过年那就算了,收拾一下去上坟吧,时候也不早了。” 茂兰她们赶紧退出来,等到了厨房才憋不住笑出声,茂菊揉揉肚子:“哎哟,爹也真是蔫坏蔫坏的。” “昨天还说啥也没丢,原来在这里等着大堂嫂哩。”茂兰擦擦眼角:“大堂嫂估计昨晚白欢喜了一晚上。” 茂梅把杨县长送的小荷包打开倒出一对银制的莲花耳钉:“真小气,这东西最多不到十块钱。” “送东西也不看人应景儿。”茂菊把自己那对梅花的耳钉和她交换:“一看就是不上心。” 说着就看伍哥提了背篓进来:“杨县长说把里头的东西都装盘,哦,他说里头那瓶葡萄酒要用他带来的大玻璃杯,就不用带小瓷杯了。” 茂兰答应着从背篓里取出一整只烧鹅,一块上好的卤牛肉,一盒云片切糕,一袋金灿灿的炸馓子,枣红色的蜜汁麻花还有菊花纹样的蟹糕。 茂梅最后从筐子底下取出一个铁质的盒子:“哎,这个不是上回我哥从城里带回来的那种糖果?” 阿祖看了看,一样的盒子上头写了彩虹什锦糖:“嗯,是这个,一盒十五块钱哩。” 茂菊瘪瘪嘴:“舍不得给我们买好点的东西,到舍得花钱装面子。” 茂梅呵呵一笑:“管他哩,反正回头上坟回来也是给我们留着吃。” 茂兰手底下切着牛肉一边恍惚的想起,自己窗台上摆放的那几只小瓷人,那时候大伯还没当上县长,不管是回来上坟还是送给大家的年礼都不太值钱,但从中却能感受到他的诚意和关爱,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只关心礼物的价格? ☆、家蛇逮小偷 就因为多了杨县长一个人,初三初四两天厨房忙得烟熏火燎的,不管吃不吃总要摆上一桌,外面大厨房也忙个不停,跟着杨县长来的那十几个宪兵虽然不挑嘴但是能吃得很,田二婶顾不上徐新文家的白宴回了大厨房帮忙。 喝酒、斗牌,初四的时候还出去打了一回猎,往年都是伍哥张罗这些事情,今年甩给田家兄弟代办,田大叔和田二叔两个早没了上山撵兔子的兴致,最后带队的成了李大顺三兄弟。大院周边的山上是禁止打猎的,一群人就往桐油坡那边去,闷沉沉的枪声不时传来,引得站在院边抽烟的杨茂泉烦躁的踱步。 “想去就跟着去呗,自己拿乔现在冒啥鬼火?”大堂嫂不耐烦在屋头给公爹和二伯陪笑脸也躲了出来。 “操,老子正事都没办完,哪有心思出去耍?”杨茂泉从怀里取出烟膏盒子打开看了看,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层:“估计明天就要跟爹回县城去了,杨茂德这家伙我上午约他一起去打猎,他居然不给面子。” “公爹难得回来一趟,他当然要在跟前卖乖。”大堂嫂伸伸懒腰,左右看看才靠近他小声说:“不然往他那屋头去转转,这会儿堂弟媳妇她们在厨房。” “转个屁,茂兰她们三个丫头都晓得锁柜子,你难道还敢砸锁?”杨茂泉自然晓得自家女人手脚不干净,但是因为她总是往回占便宜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堂嫂嗤笑一声:“你真相信他说的去孙保长家帮你要烟土的话?我才不相信他能把大烟戒了,我们去他屋头翻一翻要是能找到烟土,明天不是就不用跟爹回县城?” 杨茂泉犹豫了片刻:“那你去,我在这里盯着,要是杨茂德或是他媳妇儿要回屋,我也能帮忙拖一会儿。” 大堂嫂咧嘴一笑:“放心。” 看她一蹿一蹿的兴奋往前跑,杨茂泉又小声叮嘱喊道:“不管拿了啥,回来要分给我。” 她头也不回只是随意的摆摆手,转过屋檐消失而去,杨茂泉揉揉冻红的鼻尖打了个喷嚏,转头又点燃一根烟蹲在院坝边的石条上抽了起来。 另一边大堂嫂飞快的溜回了住的院子,因为他们留宿的房间也在这个院里,所以昨晚隔着窗她已经观察阿祖他们的房间好一阵子了。到了屋门口她先试探的敲敲门,贴着门板小声喊道:“堂弟妹?堂弟妹,你在屋头没?” 听到屋里没有响动,才飞快的回头左右看了看,推开门侧身挤了进去,屋头自然不会有人,空气里残留着昨晚烤火时留下的淡淡菊香。她先直扑摆放小椅的梳妆台,上头摆放着一袋雪花膏,一个贝壳油,梳子和一朵断了发夹的红绸花。 梳妆台边一溜三个抽屉,最上面一个挂了锁,她丧气的拨弄了一下,显然里头是放了阿祖的首饰。抽出下面两个抽屉里头整齐摆放着一些小本子,取出来看看是用来记录油坊换油的账本,从第二个抽屉往上伸出手敲一敲上头的木板,农村自家打制的家具用料十足,抽屉的底板也非常结实厚重。 -- 第117页 大堂嫂站起身搓了搓手:“我就不信你们家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个小抽屉。” 说着先走到床边掀起被褥枕头,连床里面隔板上的毛毯也被她摸索过一遍,显然阿祖并没有收藏东西在床上的习惯,气愤的把枕头在床架上砸了砸,倒是漏出一丝茶叶的清香。 环视屋里一圈目光落在屋角一排三口红漆柜子上,最外面一口箱子里头是阿祖和杨茂德日常换洗的衣物,大堂嫂在里头翻翻拣拣一边嘟囔:“咋都是棉布的?抠门,连绸子衣服都舍不得穿。” 一直翻到最下边累得吁吁的喘气依旧一无所获,接着打开第二口箱子,这个里面是暂时换季穿不上的衣服。最上面显眼的就是阿祖那件蜜色呢绒大衣,大堂嫂眼睛一亮赶紧取出来抖了抖:“哎呀!杨抠门原来也有舍得的时候,啧啧,给新媳妇买这么贵的衣服。” 把呢绒大衣穿在身上,借着梳妆台的镜子左右照了照:“给大肚婆穿真是浪费了,死烟鬼子,老娘过年添置的衣服加起来也莫得这件值钱。” 说着又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了半天,身上的呢绒大衣都没舍得脱下来,又回到柜子边继续翻看。里头自然再没有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骂骂咧咧的把第三个柜子打开,一眼就看到里头的烟盘子,她露出讥诮的笑容:“假打,就晓得你们杨家莫得好货,戒烟?上坟烧报纸,哄鬼哩。” 说着便把烟盘子端出来放在屋里的桌上,下面是叠放整齐的夏季薄被,她弯了腰进去想把薄被抱出来,一伸手便觉察到分量异常,不由嘿嘿一笑:“原来硬货藏在这里。” 抓了被角用力一掀,一个冰凉的东西撞到她的手上,然后臂弯一沉再接着便是一紧,大堂嫂低头一看,在昏暗的屋角光线里对上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它显然不喜欢这种粗鲁的叫起床方式,吐了吐红色的舌头更加紧缠身体攀附的热源。 大堂嫂脸色刷一下白如纸张,就觉得头皮和身上的毛孔全都大张着,整个人被冬天冷飕飕的风吹个通透,喉头咕咚一下,然后才发出凄厉的尖叫,持续了十几秒然后两眼一翻就后仰着昏倒在地上。 原本就绷紧神经给堂客望风的杨茂泉,被女人凄惨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看背后饭厅的门打开杨茂德和伍哥走出来询问,忙丢了烟往那边院子跑去,不管咋样也不能让自家女人被杨茂德逮个正着。 等跑到前边的院子时,就看到大敞的屋门口冬儿手上正抱着被单往里张望,瞥到后头跟来的杨茂德他们,他只得率先开口呵斥道:“你干啥?咋个偷偷往主子屋头跑?” 冬儿被他问的一愣,看到后头跟来的一大帮人赶紧摆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指了指杨茂泉他们的屋子:“二小姐喊我给客房换床单和被子,我也是刚刚听到有人在喊就跑出来看看,好像是少爷他们屋头,所以我才推了门。” 杨茂德回头看了看后头跟来还围着围裙的茂兰,见她点点头才对冬儿说:“莫得你啥事,换床单去。” 冬儿哦了一声让开门口,临走还好奇的回头瞅了瞅屋头,杨茂泉和杨茂德还有伍哥一起走了进去,屋头又响起杨茂泉惊异的叫声,骚动了一下。一会儿杨茂德寒着脸走出来,对杨县长和杨老爹说:“大伯,爹,你们也进去看看吧。” 等两人走开,他才转了脸对着茂兰她们这边露出忍俊不止的无声笑意,阿祖莫名其妙的看看他,茂菊推推茂兰:“走,我们也进去看看。” 杨茂德他们的卧室不小,但是一下挤进去七八个人还真有些拥堵的感觉,杨县长神色阴沉的看了看刚进来的茂兰她们,才转头对杨老爹说:“把蛇弄开,先把茂泉媳妇救出来。” 杨老爹呵呵笑道:“看你说得,啥救不救的,这是家蛇又不咬人。” 阿祖这时候才看清盘绕在大堂嫂身上继续冬眠的大蛇,棕色的表皮和蜜色的大衣颜色相近,她刚刚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过大堂嫂身上的衣服咋那么像自己的呢绒大衣? “茂泉,还不把你媳妇弄出来。”杨县长看了眼躲在伍哥背后的儿子然后重重的哼了声:“混账东西!”甩袖背手走了出去。 茂梅往前凑了凑:“咦,我还以为搬了院子家蛇今年会留在老院子那边冬眠,它好聪明啊,也晓得跟着搬过来。” “那是当然,原来那个柜子里现在莫得棉被了,一点儿都不热和,还在那屋头冬眠不就冻僵了?”茂菊说着也往前凑了凑:“哎,哥,它是不是醒了?正好喂点吃的把它。” 杨茂德蹲下身子看看家蛇,它懒懒的对着人群的方向吐了吐蛇信子:“你喂它,它也不会吃,看这肚子估计睡前已经吃饱了。” “茂德啊,先把它撵出去吧,又不是屋头喂的小鸡小鸭,那可是蛇。”杨茂泉攀着伍哥的肩头看看,冰凉地上躺着的大堂嫂紧闭的眼皮微微的抖动着,看来已经是醒了不过身上压着条大蛇强忍着不敢动而已。 “啥撵出去,人家明明睡得好好的,自己手贱。”茂菊不满的翻翻白眼,走过去把地上凌乱的夏季薄被取出来叠放整齐放到柜子里。 杨茂德慢慢的伸出手,家蛇抬了头猩红的信子在空中探索了半天才靠过去贴近他的手臂,然后又等了半响它才缓缓的缠绕上去在手臂上盘绕了三四圈,椭圆的蛇头靠在肩头:“伍哥,来给我搭把手,我一个人可搬不动它。” -- 第118页 说着缓缓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它的头:“慢一点,你手热莫要吓到它。” 伍哥应了声走过去也蹲下身子,把手掌在冰凉的地上蹭了蹭才慢慢放到大蛇的身上,蛇尾飞快的卷曲了一下缠绕住他的手腕,两人合力将它捧了起来,放进茂菊铺好的被子上。茂菊趁机凑过去,用手轻轻的在那棕色网状斑纹的身子上摸了摸,背后响起茂梅的抗议声。 两人在柜子边又站了好一会儿,等家蛇终于松开紧缠的身子变得昏昏欲睡时,才放了手让它自己蜷缩成一团,杨茂德把被子扯下来盖在它身上,轻轻的舒了口气。 慢慢关上柜子盖,看看依旧躺在地上的大堂嫂说道:“大堂嫂打算在地上过夜哩?” 说完就见她一咕噜爬起来,一边尖声叫嚷着一边跳着脚跑了出去,杨茂泉赶紧跟在后头,茂菊和茂梅捂着嘴笑成一团,茂兰拍拍额头:“真烦人,咋还把嫂子的大衣穿跑了。” “赶紧去要回来。”茂菊扶了阿祖的手往外走:“那个晓得她会不会又死皮赖脸的说是她自己的东西。” “哦。”阿祖答应一声,又回头看了看靠墙那只柜子,里面明明有一条冬眠的大蛇,她咋一点都不害怕哩? ☆、说皖南事变 当天下午杨县长就带着杨茂泉夫妻两个回了县城,阿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堂嫂做错了事情,大伯却对自家几个人发脾气?虽然最后说明了衣服是阿祖父亲在上海时候给她买的旧物,却还是被大堂嫂冷嘲热讽了一番。 更让杨茂德无语的是,杨茂泉走的时候专门把他喊到一边,还以为他是为大堂嫂的事情不过意想要道歉,结果这货居然还是在说借钱的事情。 这样的尴尬气氛里,也许只有杨老爹一家人觉得尴尬的气氛里,大家十分开心的送杨县长一行人离去,茂兰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心的说:“伍哥他们回头要淋雨哩,新年里要是病了多麻烦。” “让大厨房烧了开水备着呗。”茂菊看着滑竿出了大院门,考虑着是不是放挂鞭炮去去晦气:“大伯没开口喊大哥去送已经是万幸了。” “大堂哥可不是喊大哥跟他进城去?”茂梅撇撇嘴:“闹出这种笑话还笑得那么没脸没皮的,爹你和大伯真的是亲兄弟?” 杨老爹咳嗽一声:“走,回屋。” 阿祖拽拽杨茂德的袖子:“在想啥?” “没啥。”杨茂德回过神来看看阿祖挺圆的肚子,不管想做啥也要先等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再说。 杨县长怀了一肚子怒气回城里,本来打算家法教训下杨茂泉夫妻两个,但刚进县城就被另外的事情转移了注意力。这事情就是1941年1月里发生的震惊中外事件皖南事变,此时由蒋介石签发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将把叶挺军长交付“军法审判”的正式文件传达下来。指示各地方针对拥共的运动予以镇压,潜伏基层的共党分子予以清剿,历史上第二次反共高潮来临。 杨茂泉夫妻两个被杨县长扔到脑后,因为现在更让他头疼的是老三杨茂莲,此时正值新年但县中学的学生,却私下组织了一次关于皖南事变的示威游行活动,领头的就有杨县长的三千金杨茂莲,还是她建议趁着杨县长回乡祭祖的时间发动,县政府缺了首脑指挥没能第一时间组织疏散。所以等杨县长回来的时候,杨茂莲和二三十个学生被关进了县宪兵队的小黑屋,一帮子来给自家孩子说情或是抗议的家长把县政府都快挤爆了。 大伯娘难得没有出去搓麻将,红着眼睛冲杨县长喊:“你给我赶紧叫人把小莲放回来。” 杨县长挥了挥手上的文件:“屁话,那么多眼睛盯到,要是能放人我早就放了。” “不就是个示威游行?这年头那天莫得学生示威?”大伯娘拍着沙发的扶手:“寒冬腊月的你让她个女娃娃在宪兵队的屋里咋住?” “你晓得她不是个省心的,你咋不盯着点?我前脚走她后脚就惹祸,你这个当娘的就不能上心点。” “我咋不上心?她堂堂一个县长千金,出去难道还不能硬起腰杆说话?”大伯娘从一旁的茶几上把一叠报纸划拉到地上:“再说现在的女学生都是这个个性,示威游行咋了?看看报纸上哪个示威照片上莫得女学生?难道还像你弟弟家的那三个女娃儿,裹着小脚大门出二门不迈整天就晓得绣花煮饭?” “绣花煮饭咋了?你能把这两样给她教好我就要谢天谢地了。”杨县长气的肚皮用力的鼓了鼓:“我一直叮嘱你,现在有王军长在一边盯梢,莫要做啥出格的事情,莫要被他抓了小辫子,这回的事情我还得写自省书递上去。” 大伯娘听他这么说才有些惊异的问道:“自省书?不过就是一群娃儿吵吵闹闹而已,放出来不就莫事了?” “你晓得个狗屁,这事往大了说就是站队的问题,我要不写自省书等王军长打了小报告上去,被扣上通共的帽子我这个县长也就到头了!”杨县长转头看到杨茂泉夫妻两个躲在房门后头偷听,便气愤的把手上的文件摔在沙发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伯娘看他生气的离去,忙站起来喊:“那茂莲哩,咋也要先把娃儿弄出来。” “关几天让她醒醒神,免得一天到晚脑壳发热。”说完便‘砰’的摔上了房门。 大伯娘着急的在屋里跺跺脚,考虑了一会儿便高声喊:“茂泉!茂泉,赶紧出来,跟我去你舅舅家一趟。” -- 第119页 杨茂泉飞快的关紧房门,年前他和大伯娘去外公家借钱没少被舅舅骂,他才不要再跑上门去找训哩,推了推妻子:“你出去给娘说,我回来淋了雨感冒发烧已经睡觉了。” 大堂嫂被他推搡得一个踉跄:“我才不出去,你还是赶紧跟娘去外公家走一趟,只要能弄到钱挨顿骂怕啥?莫忘了你外头还有四万多的烂账。” 屋里头的夫妻两个打起了云推手,大伯娘喊了几句屋里头的电话就响了,接起来一听,屋里的杨茂泉就听到外头传来老娘夸张的哭诉声:“四儿啊,你咋不回来过年哩?你个龟儿子,今天都初五了才晓得打电话回来。” “听说三姐被逮了?”四疯子翘着脚坐在区政府的办公室里,他上午遇到王队长听他一通夹枪带棍的话才晓得县里出了事。 “莲娃子那个背时娃儿,这回把你爹害惨了。”大伯娘拉长哭腔把杨县长刚刚的话转述了一遍。 “我还以为啥事哩。”四疯子将屁股下的椅子摇晃得吱呀直响:“这年头上头的文件擦屁股还嫌划人,也就我爹把它当回事。” “哭啥,大过年的也不嫌晦气。”说着啪嗒把脚放下来:“我回头给宪兵队打个电话,好歹在那边待了几个月,喊他们照顾下三姐就是了。” “不能直接把你三姐放回来吗?”大伯娘擦擦眼角:“我喊你爹给陈局长打个招呼,他都不肯。” “我可没杨县长那么大面子。”四疯子瞥见屋外头晃过的刘圆慧:“行了,在宪兵队关几天又死不了,哦,还有给老爹说一声,过年后几个月的油钱也先支把我用。” “你在乡里咋用那么多钱?”大伯娘有些不满的嘟囔,平常她总是不把杨茂德送来的钱放在眼里,但是这几个月没收到手头的活钱一下就少了,总觉得有些不便利。 “正事,你跟老爹说一声就是了,他晓得。” 见四疯子这么说大伯娘也不再追问:“四儿,你啥时候回城来?我跟你说,你汪姨家的小女儿过年回来了,你还记得不?听说现在在北京读女校,长得水灵又斯文,年岁跟你差不多。” “说啥哩。”四疯子不耐烦的打断道:“岁数跟我差不多不就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娃儿?”说着又想起年前茂兰和王旅长引发的场闹剧,便转了话题:“不和你废话了,等三姐放出来给我说一声。” “等下。”电话这头大伯娘喊停:“你大哥出来了,他要说两句。”说着把电话塞到杨茂泉手上,一边小声吩咐:“喊你弟娃儿回来。” 杨茂泉胡乱的点头挥手把她打发走,一边在电话里跟四疯子掰着闲话,等大伯娘上了楼他才在沙发上坐下来小声问:“老四,你老哥我最近手头紧,有莫得闲钱弄几个把我?” 四疯子早就知道了合伙开烟店的事情,一边扒拉着头发一边讥诮的问:“做生意赔了?” “你咋晓得?杨茂德给你说的?”问着龇龇牙:“这家伙当了两年家,长本事了。” “我们两个在一个屋头吃了十几年饭,你是啥样人还用别个说?”四疯子见刘圆慧又再门口晃一圈不由得叹口气:“闲钱莫得,不过你要是帮我跑跑腿,弄几个路费把你也是可以的。” “跑腿?”杨茂泉疑惑的问:“做啥?” “听说十四军在处理一批旧军用物资,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跑跑门路。” 外头的风风雨雨,热热闹闹对杨家大院都没影响,年初六徐家开始宴客,等明天就能送新文媳妇出门,这次徐新勇夫妻两个没有再上门找茬。大院附近的人家,如山背后的孙家院子,对面山梁上的佘家,上门出礼坐席的也有十几个人。其他的都是大院的佃户,杨茂德作为户主也出面招呼坐席,阿祖和茂兰她们窝在院里没往外去,只是不时的听着迎客鞭炮发发愣。 要说这事对杨家的几个人都很有触动的,茂兰只要走在阿祖身边总是伸手紧紧搀扶着她,茂菊在灶前摆上高背椅禁止阿祖再坐小板凳,茂梅勤快许多拿东拿西的总是抢先做。而阿祖每次夜半迷迷糊糊的翻身时,总有杨茂德及时伸手帮忙,不但帮她摆好姿势还细心的在腰下垫上小毯子。 有如履薄冰的紧张空气弥漫在日常生活中,而大家为了不给阿祖增添压力还要装作无事,就像现在听到外面不时响起的鞭炮和哀乐,屋里的四个人还在使劲挤出笑容妆点热闹气氛。 “嫂子,你说着尿布中间是不是也要铺层棉花?不然光是两层布怕是兜不住。”茂菊比划着把两片长方形的布单子缝在到一起。 “应该不用吧,小娃儿能有多少尿?”茂兰细心的咬断线头:“太厚了垫在屁屁下头腿都合不上,包在裹裹里难受。” “梅子,像这样缝个口袋然后翻个边,把线头藏进去。”茂菊指点着。 “咦,我看三姐缝的娃儿衣服对边都在外头,我还以为娃儿的东西都要把线边留外头。”茂梅只得把四个边拆出一个口然后翻个个儿。 “衣服的线边当然要朝外,在里头靠肉划人哩。” 阿祖微笑着一边听一边整理缝好的尿布:“咋这么早就缝尿布,你哥还没去买新床单回来。” 茂菊拿针的手顿了顿才笑道:“就是要提前都剪了,回头才好催着他赶紧买新的。” ☆、阿祖生娃啦 1941年2月4日----立春 -- 第120页 按照农历算才年初九,新文嫂子出门已经有两天了,杨茂德少往前院跑安安心心陪了阿祖两天,因为过了立春就要开始忙了。二月四日立春开水,吃过早饭杨茂德就带着伍哥和田二叔几个人出发,沿着山涧的小溪往上游走,约莫七八里路就有一个天然的水库,再往上游走十多里有条河流叫线家河,这个水库就是这条河流的分支。 立春开水多是一种仪式,杨家正真需要大量用水的时候只有插秧,平日里靠堰塘和井水已经足够,昨年少雨冬季又没下雪,杨茂德有些担心水库的存量,如果水少就要早点关下涧的水闸蓄水。这事往年也有过,在杨茂德幼时的记忆里有一年就因为缺水没有栽秧,杨老爹带着佃户挑水补种红苕和玉米,肩膀被磨得红肿不堪。 到了水库一看果然只有半池子的水,杨茂德沿着水库转了一圈检查有没有漏水的地方,伍哥爬到上水口看了看回来说:“是入水小,要早点关闸。” 杨茂德叹口气:“把下涧的水断了,底下的麦子地要挑水灌才行。” “今年冬天不冷,早点开工就是了,不过没停雪估计要多治两回药。”老人常说瑞雪兆丰年,雪水不但能浇地而且能杀死地下隐藏的虫子,少了病虫害产量上去了,而且少用农药种地成本也降低。 “再早也要等到十五过后。”杨茂德看着田二叔他们把连通下涧的挡水闸石放下来,又细心的用黄土填塞缝隙:“这几天没事把田边上几口老井掏一掏,虽然点油菜用不了多少水,但是备着总比到时候抓瞎好。” 伍哥答应一声,挽起裤腿跳到沟里沿着闸石底下摸了一圈:“行,不漏了。” 立春开水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接生小猪儿,头年十一月配的种,到二月里正好是小猪出生的时间。刚生下来的小猪儿要最少一个月以上才能断奶,此时还要掺杂粗粮喂养二十多天才可以大量喂食普通的猪草,算算正好赶上春暖花开万物萌发的时节,上山下河不愁找不到东西喂它。 接生小猪阿祖没有去凑热闹,倒是茂兰她们跑去看了看,回来以后茂菊赶紧烧水洗澡连呼臭死了,茂梅兴致勃勃的给阿祖比划:“就比老鼠儿大一点点,大多数都是黑漆漆的,短毛摸起来都扎手,但是还有一只是黑白花纹的,额头上长个白毛的旋儿,闭着眼睛直哼哼。” “最多的一胎有十一只,少的也有五六只,陈婶子说怀得少才容易活,最后能剩下八成就不错了。”茂兰洗了手正在擦贝壳油,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笑道:“我们也就站在外头看热闹,哎呦,还是竹子胆子大,跑到猪圈去给陈婶子帮忙。” 茂梅捂着嘴偷偷笑然后神秘兮兮的靠近阿祖说:“嫂子,我听到陈婶子跟田大娘说,想给诚哥儿求竹子哩。” “好事啊。”阿祖笑道:“竹子是个勤快姑娘,诚哥儿又学了杀猪的手艺。” “就是这话,田大婶也说把林子嫁到镇上太远了,咋说也要把竹子留在跟前。”茂兰烤干了手拿过针线篮子开始穿针:“说是等打发了林子就说这事,办酒就要等到诚哥儿出师。” “怕是田大婶一个人想得好,我听陈婶子的口气,诚哥儿怕是要学郝师傅在镇上摆摊子卖肉。”茂菊翻找出换洗的衣服。 “哪有啥,总归陈婶子一家是搬不走的,一个院子里长大两家都知根知底,不比林子单单一个嫁到镇上强?”茂兰从上次见过米鸿润就对他莫得好印象,私底下对林子以后的生活有些忧心。 “嫁的远近都不是问题,问题还是要嫁对人。”茂菊挤挤眼:“是吧,嫂子。” 阿祖脸红红:“赶紧洗澡去,回头我帮你擦擦头发,天快黑了,回头起风湿头发吹了脑壳痛。” “梅子,你不洗澡也把你那爪子洗洗,摸过小猪又蹭到衣料上。”茂兰见茂梅拉看阿祖手上给娃儿织的小毛衣,便拍掉她的手呵斥道。 “在外院的井边不是洗过了呀。”茂梅甩甩手背:“哎,二姐,我听哥说今年要缺水,我看外院那口井好像也比往年浅不少,伍哥说干脆把水舀干掏一掏,我们小厨房的井弄不弄?” “小厨房的井才打了三四年,掏也莫东西。”茂兰看看外面的天:“鬼天气,阴冷阴冷的,要晴不晴,要雨不雨。” 整个二月里一直都是这样半阴的天气,有时早晚零星落一点雨,连地面也没有湿透便又停了。二月二十这天又要去镇上送油,等回来后阿祖发现杨茂德的心事更重了,常常见他一个人拿着纸笔在哪里勾画,看一看发现是有关油坊的事,诸如油菜籽的库存,出油量什么的。 阿祖对他带回来的报纸更感兴趣,这份《新华日报》上有周恩来先生题写的,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文章,皖南事件在外界掀起无限风雨,而飘进杨家小院的只有这一张报纸罢了。 等到进三月的头天,突然出了个大太阳,伍哥赶紧来问杨茂德要不要趁着天好,顺便迁藕清理泥塘。原先该是过年前收藕的,但杨老爹看昨年泥塘的荷花开的少,便想着养一年散散种。如今天气开始回暖,要把莲藕挖出来连泥堆放在室内,垫盖稻草早晚浇水保持湿润,等几天后就会发现从节把处冒出新芽,这时候从嫩芽后半寸处切断,千万别用手掰以防泥水灌入藕孔而引起腐烂。 -- 第121页 藕芽长到十厘米时就可以移植到藕塘里,四川这边种植莲藕的少,随意的散养缺乏田间管理和施肥,每年收藕也不会刻意留种,所以会有莲藕越来越少的事情发生,需要隔几年迁一次。 清理藕塘出来的淤泥被挑到地里,老黄牛拉着耕犁将冻了一冬的土翻松,将粪土、油胚饼和稻草沤制的肥料深耕进去,浇透水晾晒两日。另一边开始处理种子,先把种子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晾晒三四个小时这叫醒种,然后把种子放在五十度的温水中浸种半个小时,再转移到三十度的水里浸种两三个小时,这叫浸种。最后把种子晾晒在簸箕里滤干水分,天气如果暖和就可以直播种,天气如果偏冷就放在屋里一天让它出齐了芽儿再进行播种。 一米宽的畦上开出五条沟,每条沟深两厘米左右,将种子均匀播在沟内,等出两叶一心的时候就可以间苗,两株小苗间距三到四厘米。再等到四叶一心的时候就可以定苗了,相隔八到十厘米,一亩地留苗四万株左右。 杨家和杨家的佃户对种植油菜都颇有经验,收上来的油菜籽可是用来交租的,精耕细作才能为家里节省下更多的粮食。杨茂德对油菜的种植有自己的心得,例如浸种的水里添加了复混肥溶液,再比如说间苗的时候移种一些看起来比较强壮的株苗,定苗的时候喷洒一次灭蚜虫的农药等等。 从开始播种油菜,他就天天往地里跑,今天刚到田里准备间苗,就看到冬儿跑得气喘吁吁的过来:“少爷,快回去!少奶奶要生了。” 杨茂德手上的锄头一偏,一溜儿小苗飘散在风里,伍哥上前拦住他:“你赶紧回去吧,这里我来补种。” “哦,哦。”杨茂德嘴里慌乱的答应着,把锄头往田坎上一丢,裤腿也没放下来便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跑。 冬儿匆匆跑来气还没喘匀又跟在他后头往回跑:“少爷!你……慢点!孙奶奶在屋头哩,莫得事。” 还有些微凉的空气里,就看到杨茂德头顶着晶亮的汗珠儿,飞快的跑进自己的院子,背后跟着几个拖着鼻涕的娃子,大一些的已经能出去帮忙割个猪草或是捡个柴火,只有小些的皮猴子起哄的跟着杨茂德跑进来。 “出去出去,转都转不开来凑啥热闹。”田二婶从厨房端了热水出来,看到一堆小娃娃赶紧往外头撵人。 “阿祖哩?生了没?”杨茂德跟在田二婶后面就想进屋,被茂兰一把拽住。 “呵呵,少爷你莫急,少奶奶是头胎莫得这么快。”田二婶回头笑眯眯的说道:“你也去饭厅坐着等吧,估计要吃夜饭的时候才有消息。” “我给嫂子煮了糖水蛋,能送进去吧?”茂兰换手呼呼还热气腾腾是大碗。 “等下。”田二婶把盆子的热水送进去再回头接了大碗:“女娃娃家莫进去,孙私娘说容易惊到。” 茂兰又眼巴巴的往里望了望,才回头推杨茂德:“去去,到饭厅陪爹去,莫站在门口挡路。” 杨茂德侧头听了会儿才问:“你嫂子不是要生了吗?里头咋没响动?” 刚说完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还伴随着低低的抽泣,杨茂德骇了一跳赶紧凑到门边,那个窸窸窣窣在哭的果然是阿祖的声音。 “少奶奶,你要坚持在屋头走,不然肚里的娃儿下不来哩。”田二婶低声的规劝。 就听到阿祖带着哭腔说:“我肚子好疼,等不疼了再走不行吗?” 孙私娘呵呵的笑起来:“就是要痛才是对的,这是肚子里头的娃娃在奔生哩,他在用劲你也要用劲,再走十圈。” 阿祖的哭声更明显了些,显然是靠近了门这边,杨茂德赶紧拍拍门问了句废话:“阿祖,你疼么?” 房里的三个人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阿祖扶着肚子忍了忍眼泪才回答说:“……不疼。” 田二婶赶紧扶她往床边走:“趁着肚子不疼赶紧吃点糖水,在破羊水之前一定要让娃儿入盆,到时候生起来就快了。” 阿祖用手背抹抹泪珠儿:“吃不下,就喝点汤成不?” “成,成。”田二婶赶紧把勺子递过去,阿祖晃悠悠的舀起来刚要往嘴里送,然后就听她‘呀’了一声,勺子掉落在裤子上,便有水滴滴答答的顺着裤管流淌出来。 “赶快扶她躺下,羊水破了。”孙老太太忙走过去从热水盆子里拧了烫人的毛巾,捂在她的肚子上,粗咧的手掌沿着肚皮靠上的位置摩挲:“我来摸看看娃娃的小脚在那里。” 说完肚里的娃儿像是被肚皮外的热毛巾烫到了,一蹬腿窝心一脚踹得阿祖惨叫出声,孙私娘却满意的点点头:“行了行了,顺条条的头朝下,莫得问题。” 1941年3月17日---下午三点三十五 阿祖顺产下一名男婴,五斤六两个头偏小,劲儿却不小。 ☆、国清和三月 等阿祖再迷糊糊的醒来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肚子空落落的,内脏像是掉下来了一样坠坠的疼,手腿也都酸软不堪,像是睡了许久才醒过来的感觉。 侧侧头才发现原来杨茂德就在一边,他正专心致志的伸长脖子,越过阿祖往床里头张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一个红绸的小棉裹摆在自己旁边:“是儿子还是女儿?” 一开口把自己吓一跳,声音嘶哑得像是一天都没喝水,“醒了?”杨茂德赶紧扶她半靠起来:“当然是儿子。” -- 第122页 阿祖觉得自己的腰好像断了一样,挣扎着坐稳赶忙伸手把小棉裹抱起来:“他好小。” 杨茂德凑过去看看孩子有些发皱的小脸:“倒是不重,不过孙奶奶说因为娃儿小所以你生得也快。” “他一直都在睡觉?”阿祖用手指碰碰娃儿的脸颊,嫩得像豆花样。 “刚生下来那会儿闹累了,哭起来跟个小猫一样,踹人可不含糊,田二婶说她折腾了一身汗才把小衣服给他穿上。”杨茂德呵呵的笑着一副傻爹的模样:“孙奶奶给他喂过水才安分的睡了。” 阿祖抱了会儿便觉得手臂酸软,又舍不得放下来便倾着身子把双手靠在被子上,杨茂德见她吃力便伸手环抱着娘俩,用手给她提供支撑:“现在好了,我也能帮你分担点重量。” “小家伙还在肚子里头的时候,我看你难受也搭不上手,以后觉得重了我就帮你抱。”阿祖听得甜蜜蜜的往后靠,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背后的男人。 说着门就被推开了,阿祖转身看去就见茂兰提了小竹篮正走进来,看到阿祖已经起身才欢喜的道:“嫂子,你醒了啊,咋不多睡会儿。” 阿祖借着开了的门看看外头已经黑透的天空:“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我们也才刚吃夜饭。”茂兰进来顺手关了房门:“哥,你也出去吃饭吧?爹在饭厅里陪孙奶奶喝酒。” “等会儿再吃。”杨茂德松开阿祖,单单把儿子的小棉裹抱起来走到床尾坐下。 “嫂子饿了不?我刚炖了红枣鸡蛋汤,趁着热乎乎的喝一碗。”说着把竹蓝放到桌上,小心翼翼的端了里头的大碗出来:“孙奶奶说你还没下奶,这两天不能吃太咸,等回头有奶了我再给你炖鸡汤。” 阿祖不好意思的应声才接了碗喝上一口,炖的软糯的红枣像棉花松软的蛋花儿,没有放太多糖喝起来十分清爽:“你吃过夜饭没?” 茂兰早就跑到杨茂德身边弯腰看小侄子,听到阿祖问才扭头笑道:“吃了哩,菜还没上桌我就在厨房里吃了,茂菊和茂梅估计丢了碗也要马上过来。” “哥,把娃儿给我抱,你去饭厅吃饭去,爹说要给娃儿起名字,你不过去看看?”茂兰不满意杨茂德霸占着小棉裹不松手。 “有啥看头,他这一辈都是国字辈的。”杨茂德伸出手掌:“宇、文、清、耀、泰,把族里同名的去了,我选了好几个字,早就跟爹商量过了。” 茂兰气鼓鼓的嘟起嘴:“你一下午都在屋头,还没抱够?” “我才从你嫂子手里接过来。”杨茂德讪讪的笑道:“他先头一直在睡觉,我怕把他吵醒了,没有抱。” 等茂菊和茂梅进来屋头就更热闹了,杨茂德到底被赶出去吃饭,因为她们要帮阿祖下奶,不然今天晚上他儿子就要饿肚子哩。 滚烫的毛巾被捂在阿祖的胸部上,茂兰见阿祖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只得宽慰说:“嫂子忍一忍,不揉开了莫得奶喂娃儿。” 比起下午生娃的痛楚,阿祖觉得这还是能忍的,又看了看儿子熟睡的小脸,一咬牙用慷慨就义的语调说:“二妹,我自己下不了手哩,你帮我揉吧。” “我来。”茂菊把怀里的奶娃儿递给茂梅,挽了挽袖子在热水盆子里洗净了手,然后隔着毛巾顺时针的揉搓。 阿祖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下眼泪来,滚烫的毛巾变温了就会重新被换上热乎的,粉白的肌肤被烫的通红一片,茂梅抱着小棉裹子坐在床边看得直打哆嗦。 “出了,出了。”茂兰眼尖的看到粉红顶端上渗出的点点乳白。 阿祖用手指自己戳了戳柔软:“咦?现在反而不痛了。” “那是,要是一直痛咋个喂娃儿?”茂菊擦擦额头的汗水:“赶紧喂他吧,田二婶说头奶是最好的。” 阿祖看看小棉裹:“他还在睡觉哩,要不等他睡醒了再喂?” “奶娃娃只有饿醒的时候,哪有睡醒的时候?”茂兰下午可没少跟田二婶打听照顾娃儿的事情,她和茂梅也不过相差三岁,记忆里头并没多少照顾小娃的经验,不过阿祖也是新手妈妈,大家都在摸索中前进。 阿祖把奶娃娃接过来,奇特的是刚刚还昏昏然睡着的娃娃,似乎是闻到了奶水的味道,侧过头来对着阿祖哼唧,半天也不见吃的送到嘴边才不耐烦的哭了起来,这时她才知道为啥杨茂德说儿子哭起来像小猫。 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却透着无限的委屈,阿祖又调整了半天姿势,才半弓着腰把儿子的晚饭送到他嘴边,自己的后背都细细密密的冒了一层汗。新生儿的胃口小,再加上初乳本来就少,最后奶娃娃叼着没吃完的晚饭继续呼呼的睡着了,茂兰将就着热毛巾给阿祖擦拭了一下后背的汗水:“等会儿要是醒了,先喂点热水再喂奶,孙奶奶说的刚落地的小娃儿肠子黏,光吃奶的话拉不出粑粑。” 阿祖答应声整理好衣服,就听到门口响起敲门的声音:“能进去不?” 茂梅跑过去开门:“这么快?” “我又不喝酒。”杨茂德说着快步走到床边看看阿祖怀里的娃娃:“我儿子吃过了没?” 阿祖脸红红的点点头,茂兰把毛巾在架子上晾好才问:“爹到底把名字订好没?要不先起个小名喊喊,不能总是奶娃儿奶娃儿的叫着。” “嗯。起好了,叫国清,杨国清。”低头用手指刮刮娃儿的脸,可能是老爹的手有些凉,就见他淡淡的眉头纠结起来露出委屈的表情,杨茂德赶紧把手缩回去:“小名叫三月。” -- 第123页 “三月?”茂兰惊讶了一下:“咋取个女娃的小名。” 杨茂德背着烛光的眼眸底有晦涩的暗光流过:“说是好养活。” 前头的饭厅里流淌着浓郁的酒香,杨老爹拨弄下火盆给新倒上的酒壶加热,一边低声咳了咳问道:“咋说底子不好?我看清娃儿虽然瘦了些,但是劲头儿不小。” 孙私娘吃了几杯酒,气色红润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撑平了不少,夹了一筷子闷的干笋在嘴里吧唧了半响:“胎里病,我看茂德媳妇没啥不对,是不是德娃子有啥地方伤到了?” 杨茂德抽大烟的事情被瞒得紧,孙私娘常来常往的也没觉察出异样,听杨老爹说了之后才咂咂嘴说:“也亏得是个儿子,女随爹儿跟娘,三月还是茂德媳妇福厚才留下来的,德娃子本来就八字弱,还瞎折腾。” “那清娃子能养得大不?”杨老爹给她添上酒殷切的问道。 “说是胎里病也要等大了才晓得具体是啥样,严不严重的到时候才晓得。”孙私娘嘬了口酒:“但是既然投到你面前总要好好养,这大院头锁阳气对男娃儿好,该是养的住。” “那就好,那就好。”杨老爹舒口气往椅背上一靠:“这还莫得一年,送走了春儿又送走了新文媳妇和她的娃儿,唉。” 孙私娘磕磕酒杯儿:“这有啥,你没看外头打仗,那死的人海了去了,这个时候用我们的行话说叫破世,跟换季一样现在就该阴天下雨,不下雨咋能长新苗出来?” 说着老太太看了看外头墨黑的天空:“老了眼睛也花了,这往上的红线是不少,但是落下来的蓝线更多。” 杨老爹看看外头黑黢黢一片:“不是眼花了,我看你是喝醉了。” 说完晃晃手上的酒壶:“反正明天也莫得啥事,再吃两杯?” “散散酒味儿,回头还要去看看娃娃。”孙私娘摇摇头:“不去催德娃子,他肯定不得搬出来住。” 饭厅外走进来茂兰和茂梅听到话尾巴:“孙奶奶不吃酒了?我盛饭把你。” “孙奶奶,我大哥为啥要搬出去住?”茂梅好奇的问。 一旁的杨老爹抢先开口说:“他又不晓得咋个照顾娃儿,你嫂子坐月子的时候让田二媳妇搬去帮她忙。” 茂兰眼前一亮:“那用麻烦田二婶,我搬去跟嫂子住就是了。” “莫看扎长的人儿,夜里折腾得很,又要喂又要换尿布,你们小娃儿家觉重。”孙私娘笑眯眯的说道。 “田二婶管着大厨房的事情哩,晚上睡不好白天咋做事?而且我们有三个人,就是累了换班也可以。”茂兰凑到杨老爹旁边拉长声调喊:“爹。” 杨老爹也晓得屋头刚添了小娃儿,一个个正稀罕哩:“那就好好给你嫂子帮忙,要是回头她跟我告状,就喊你田二婶搬进去。” 茂梅先蹦起来欢呼:“我跟三姐说去。” “还是先给我哥收拾屋子去,就让他住在院里的客房。”茂兰嘻嘻笑道:“正好那屋头大堂嫂他们走了过后刚换的被子。” 杨老爹咳嗽一声不悦的用筷子敲敲盘子边:“先给我们舀饭。” 茂兰已经跑了出去,远远传来她脆生生的应答。 “哎,晓得啦。” ☆、阿祖的鞋垫 从阿祖开始坐月子,每天一碗醪糟鸡蛋糖水是少不了的,听说可以增加奶水便是闭着眼睛当药也咽下去了。最让阿祖受不了的还是吃什么东西都少盐,泡菜豆瓣辣椒一概碰不到,喷香的鸡汤闻着远比喝着舒坦。 酸味的东西可能怀孕的时候吃的太多了,现在一闻到味道就觉得牙根发软,茂兰变着花样的给她进补,却又眼睁睁的看着才十几天的时间,阿祖一脱丰韵少妇的风恢复了少女的纤腰细腿,唯一在身上留下的痕迹大概就是大了一圈的胸围。 三月里只要不迎着风口,温热的太阳落在身上还是非常舒坦的,阿祖坐在背风的屋檐下,茂兰她们围在周围,中间的小棉裹被打开,国清小朋友身上穿的厚实唯独亮出光溜溜的小屁股,被阿祖摊手摊脚的放在竹子编制的摇窝子里。 无良的娘亲和三个姑姑,瞅空就偷摸光溜溜的小屁股,国清小朋友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的抗议,平日里他被束手束脚的裹在小棉被里,想要这么动一动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能有晒太阳的机会显得十分精神,踢踢小腿伸伸小手嘴里还咕嘟着小泡泡。 “真是一天一个样,哎呦,能摸到自己的小脚哩。”不足月的娃儿骨头软,小手小脚还只能小幅度的摇晃,偶尔翘起小脚和小手碰在一起也十分难得,茂梅看到就大惊小怪的欢呼。国清小朋友那皱巴巴的小脸早已长开,婴儿肥的小脸白皙可爱,秀气的眉和水滴型下唇的小嘴都遗传自阿祖,唯独一双修长的桃花眼,特别是侧头瞥你的神情又像极了杨茂德。 “屁屁底下垫上尿片,万一把摇窝子尿湿了不好晒干哩。”茂兰把绳上洗好晾干的尿布收下递给茂梅,茂梅接过去用手细细的揉搓了一遍,保证尿布没有浆洗过后的干硬和带着摩擦过后的温热,这次提了两条小腿把尿布垫在下面。 “小心雀雀飞了。”茂菊理一理下滑的小开裆裤,顺手不怀好意的弹了弹娇嫩的小雀雀。 茂梅赶紧张开手掌保护:“不能碰,回头大了尿床。” 茂兰把干净的尿布整叠好放到一旁的篮子里,才在阿祖身边坐下来摸摸她正在缝制的一个巴掌宽的红色绒布带子:“嫂子,这是做的啥?” -- 第124页 阿祖侧头看看儿子:“他那小裤儿总是往下滑,晒太阳的时候容易凉到肚子,我缝个裹兜给他带上。” “他的肚脐眼长好了?”茂兰微微挑起小棉衣的下摆看了看:“前几天外头的落了,现在看来窝窝也深了。” 说完便凑过去亲亲娃儿的小手逗弄道:“三月,小三月,回头满月就能洗澡了哩。” 说到洗澡阿祖就不自在的挠挠手臂,虽然每天都在擦洗但是她总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特别是不能洗头还好天气凉不出汗,不然肯定有馊味。 “晒一会儿就行了,包起来吧,还没满月可凉不得。”茂菊把干净的尿布前后塞进小裤子里有束好固定的带子,国清小朋友大概知道又要被裹在小棉被里动弹不得,两条小腿一个劲儿的踢踏,连脚上的小包包鞋也蹭了下来。 茂梅拍哄着一边伸手捉住两只顽皮的小脚,一拉直另一边茂菊赶紧把小棉被给他裹起来,然后外面用布带捆扎好,变成了一个利索的长方形小包裹,配合了十几天这动作可以说已经非常熟练了,小手小脚不能自由活动的国清小朋友哼哭起来。 “嫂子抱进去喂他,顺便哄哄。”茂菊接了她手上的小裹兜:“这个我来缝。” 阿祖看看自家儿子,哭起来也跟别人不一样,动静不大但是纠结着眉头哽哽咽咽的显得分外委屈,惹得三个小姑总是第一时间丢下手里的活儿上去哄,最有效的当然是阿祖出马的老妈正餐,就是肚子不饿只要叼着人形奶瓶,娃娃也能很快安静下来。 阿祖坐在床沿上给儿子喂奶,把他头上的小棉帽摘了下来,看着儿子用力吃奶出一脑门的汗水,摸摸柔柔的胎发阿祖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咦?小少爷晒过太阳了?”院子外头传来问话的声音。 “嗯,三顺嫂子忙完了?”茂菊招呼道:“田大婶咋也过来了,来坐。” 接着便是拖动板凳的声音,三顺嫂子和田大婶在屋檐下坐了下来,田大婶压低声音问:“少奶奶在睡觉?” “没,刚进去给娃儿喂奶。”茂兰回答着,坐到田大婶身边:“林子还有两天就到正日子了吧?” 田大婶舒心爽利的笑着:“农历三月初十,就是阳历的四月六号,可不就两天了。” “这么说明天他家就要来过礼酒?东西都备好了?”婚礼的前一天,男方要请唢呐队带上几名亲友,担着装有猪肉、大米、面条等礼品的箩筐送往女方家,这些人会被招呼在女方家住一晚上第二天跟着迎亲的队再回去。 而女方要请自家亲友吃嫁女酒,有些地方还会给新娘子唱‘嫁歌’,所以这顿酒又叫坐歌堂,晒一晒自家女儿的陪嫁,亲朋好友也会给些添妆。明天这顿酒杨茂德自然要去,茂兰她们去也是可以的,去看一看林子的陪嫁,送几样自己做的针线算是给小姐妹涨涨脸。 “也莫得啥子要准备的,原来想添置些大件的家具,我们这里又靠山木料又好又便宜,但是米家说离镇上太远了,搬来搬去的也不容易。”田大婶说道:“就打了几口大柜子,又多添了几床缎面的棉被和四季衣裳。” “路远也是一说,再有就是他家新盖的房子,屋头床柜家具也是新置的,你们准备了他家也用不上。”三顺嫂子插话说:“多添些被子和四季衣裳也是对的。” “是这话。”田大婶舒了口气私底下有些遗憾也就丢到了一边:“就是那被子和衣裳林子也不让多买,说是镇上用的跟我们用的不一样,我就想回头多给些压箱钱让她自己置办。” 农村嫁女的嫁妆是比较讲究的,打造的家具有立柜、三口箱子、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张写字台和八条长凳,刷上红漆算是一套。除非像是阿祖这样父母没在身边,由别人代为操办的才会比较简洁,就算如此阿祖也带了整整五口箱子和一个梳妆台进门。 林子的嫁妆在田大婶眼里自然是寒酸的,她总不能把压箱钱摆出来给大家看,所以林子大概以后会被人说嫁妆少高攀了米家,虽然现在她家也觉得这门婚事是高攀了,但想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心里就不舒坦。 屋里头的阿祖奶完孩子,整理好衣服才把他竖着抱起来,靠在肩膀上轻拍着,一面走了出来招呼道:“三顺嫂子,田大婶。” 三顺媳妇进门比阿祖还早几个月,但到了现在还没怀上,李大顺家有五岁的燕儿,李二顺家有两岁的连娃子,李大婶倒是不那么紧盯着三顺媳妇赶紧生。只是看过新文嫂子和她夭折的娃儿,又来看过阿祖和三月,她自己心里存了事,觉得要生娃就得乘着还是新媳妇的时候赶紧生,不然等管着家里的活儿再带娃,像新文嫂子那样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忙活咋能不出事? 马上就要到她进门满一年的时间,过了头年她就算不上新媳妇了,农村有老话说带娃带娃牵藤结瓜,意思就是常常亲近小娃儿自己也容易怀上,所以这些天她一有空就跑来主院看小少爷。 看到阿祖出来她赶紧站起来,两手在衣服上蹭蹭才说:“少奶奶,给我抱会儿呗。” 阿祖把小棉裹递给她:“刚喂了奶,你这么竖着再抱会儿。” 田大婶也走过来看看眯着眼睛打盹的奶娃娃:“养得真好,白胖白胖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阿祖捶捶手臂在凳子上坐下来:“是涨分量了,每回喂奶都抱得我手酸。” -- 第125页 “可以缝个布带子跨在脖子上,斜背着。”田大婶比划着:“下头兜着娃儿,这么着就省劲。” “是个好办法。”茂菊点点头:“我看到有人做了把娃儿绑在背后下地,把那个背娃的带子改一改就成。” “少奶奶,我过来是想求你个事哩。”田大婶坐到阿祖身边,把手里用手巾包着的小包打开,露出几双绣制精美的鞋垫:“能不能把你穿进门的鞋垫把给林子?” “鞋垫?”阿祖怔了怔:“我穿过的?” “不是,就是你嫁进来的时候穿的红鞋垫。”田大婶不好意思的说道:“少奶奶刚进门就坏了小少爷,我也想让林子跟着沾沾福气,这几双鞋垫是林子绣的,你留着穿。” 阿祖回想了一下当初出嫁时,一身红嫁衣脚上一双红色的单布鞋,里头的鞋垫是红线绣制的简单网格,八毛钱一双是龙婶子直接在乡场上买来的。 后来哩?嫁衣和红色的布鞋她都还收着,但是鞋垫被她取出来洗了垫在别的鞋子里使用,后来出了春儿那档子事情,从火海出来脏破的布鞋和睡裙都被她偷偷烧掉了。 看着田大婶殷切的目光,阿祖喃喃了半响才说道:“不瞒婶子说,那双鞋垫落在后院木楼子里,后来着火烧掉了。” 歉意的将手里的新鞋垫还给田大婶:“真是对不住哩,不过林子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就是莫得我的鞋垫子也会早早怀娃的。” 田大婶有些失望却也只得强笑着把手里的鞋垫推回来:“莫事莫事,这几双鞋垫子也是林子的心意,少奶奶留着用吧。” “借了你的吉祥话,林子也肯定会早早怀孕生娃。” 等送走了三顺嫂子和田大婶,阿祖看看手里绣制精美的鞋垫,进屋去翻找出一床绸缎面银红灿菊的被套,这也是她原来置办的陪嫁,只一直没用的上。 走出来把它交给茂兰:“明天过去添妆帮我把这个交个林子,谢谢她的鞋垫。” ☆、送林子出嫁 到了林子出嫁的前一日,下午茂兰她们出去送了添妆就回来了,茂梅对阿祖说:“他家族里也来人了,就是几个老头和老太太,热情得不得了拉着我哥不停的说,还说要来看小娃娃,二姐说还没满月推了好多次才推掉。” 茂菊叹口气:“今年缺水,外头的佃户日子不好过哩。” 茂兰看气氛不对赶紧转移话题:“要说伍哥还真是细心,买了那么大一个锡盆子用来添妆,我看挺厚实的在镇上都买不到,估计是从县城带回来的。” “哦,那个我听大哥说了,他不是去买了一对保温瓶给林子添妆嘛,正好看到商店大锡盆子降价,伍哥就顺便买了。” “我们几个就做了针线,比着大哥和伍哥他们就显得小气了。”茂梅呵呵笑着逗弄刚刚睡醒的小奶娃:“倒是嫂子送过去的被套林子喜欢得很,田婶子说晚上送几个菜过来谢谢嫂子哩。” “今晚小厨房还开火吗?田大婶她们应该要过来请你们去坐席吧?”中午一顿杨老爹和杨茂德就留在外院吃饭了,只有茂兰她们三个将就着给阿祖炖的鸡汤下了面条,不过晚上一顿才是最丰盛的,田家专门请了三星场给人办酒的廖厨师,因为晚上要招待米家来过礼酒的亲戚。 “米家不是前两年刚搬来的吗?他家谁来过礼酒?” “听说是米鸿润在特务队的朋友,还请了刘媒婆。”茂兰和茂菊在修改阿祖满月后穿的新衣:“我是不想出去坐席,又莫得年龄相近的女娃来耍,全部都是些婶娘婆婆,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反正田婶子说要送菜来,我们再弄点饭简单点吃了就是。” 等到了晚饭时候,田大婶那边真的送来了菜过来,四川酒席常见的几道肉菜,梅菜扣肉、粉蒸排骨、清汤刀口圆子还有甜糯米打底的蒸烧白。送菜过来的是竹子,茂梅一边帮忙摆菜一边问:“咋?我看你咋拉长个脸?” “舍不得你姐?”茂兰笑着问:“嫁到镇上是远了点。” “她还没出门哩,想啥。”竹子嘟嘟嘴:“就是田家来的二婆婆和信婆婆,我娘托她们明天跟着去送下嫁,两个老婆子拿腔拿调的不肯去。” “咦?我以为去送嫁的肯定是田二婶哩。”茂菊说。 “二婶子虽然也是长辈,但她到底比我娘辈分小哩,既然族里头有长辈来吃嫁女酒,当然要找辈分高的送嫁。”说着就来气的竹子鼓了鼓腮颊:“她们拿着这事不松口,非要让我爹娘去跟老太爷求求情,让她们家孙子也加进枪队。” “哦?我爹不也在外头吃酒嘛,同不同意问问不就行了。”饭就摆在阿祖的卧室里,油盐太重的她吃不了,茂兰就用小碗装了半碗蒸的软糯的甜糯米。 竹子踌躇了一下才说:“问过了,老太爷说现在大院里暂时不添人。” “哦,既然我爹这么说了,估计是不打算添新人。”茂菊漫不经心,田家的亲戚也势利得很,怕是入不了大哥的眼。 竹子暗暗的叹口气,本来打算转弯抹角的跟茂兰她们求求情,这时茂菊把话说的死了她到不好再开口:“嗯,我娘也这么说,但是二婆婆说既然昨年黄婶子她们家从大院搬出去了,应该会往里头补人,说我爹没有尽心哩。” 茂兰皱了皱眉:“黄婶子她们家从黄叔过世后就没算一户人了,每年给的工钱也是按照春儿在内院做事发的。” -- 第126页 “嗯,我也晓得。”竹子把空了的竹篮子拿起来:“只是说给二婆婆她们不相信而已,少奶奶你们先吃饭吧,我还要出去帮忙。” 阿祖一直坐在一边拍哄着娃儿,见她要走才开口问道:“那明天送嫁咋办?要不要在大院里找个年岁大的跟去?” “不用了,要是她们真不去,我就跟二婶子去送我姐。”竹子摆摆手说道,说着又像下了决心一般用力的点点头:“就是哦,干啥非要求她们?去送嫁还不是要跟过去照顾新娘子?真的要让她们去了,说不定还要我姐分心照顾她们。” “明早送我姐出嫁,小姐你们一定要出来看哦,热闹得很。”竹子像是想通了,欢快的说完提着竹蓝吧嗒吧嗒的跑了。 晚上杨茂德回来,梳洗过后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气和清洗后的水气,来看儿子与自家娇妻,阿祖问起送嫁的事情。 “那两个老婆子咬死不松口,我看了她们家介绍的那个娃儿,一脸油滑像。”杨茂德凑在儿子跟前闻着好闻的浓浓奶腥味:“田大叔喊他帮忙做事也不勤快躲奸把滑的,这种人我咋个会让他进大院来?” “唉,但愿田大婶莫要为这事吃心。”阿祖从拿了林子的鞋垫没还上人情,总觉得这婚事像是,把一只精美的瓷碗上磕出了一个让人惋惜的豁口,而那个不小心的人正是自己。 “她们也是在等田大婶拉下脸来求情,要是明天真说不定这事,出点跑路钱估计她们也是会去的。”杨茂德揉揉阿祖的头顶:“瞎操心啥,把娃儿带好才是正事。” “莫摸头发,油腻腻的脏死了。”阿祖脸红红的躲避,她都快十几二十天没洗头了,就是不出汗也腻得很。 “躲啥。”杨茂德干脆伸手一兜,连着儿子一起把娘俩都抱起来放在腿上:“哎?咋个比你没生的时候还轻了?” 手臂一圈勒住恢复纤细的腰肢:“你咋瘦了这么多?”阿祖一直穿着怀孕时宽松的衣裙,杨茂德一直没发现她瘦了,将手掌沿着衣摆滑进去摸索着。 阿祖觉得他的手又冰又凉,但脸上和身上又害羞的滚烫,一边稳住双臂抱紧儿子还得分心注意门口,羞急的说道:“赶紧松手,茂兰她们一会儿要进来了。” 杨茂德借着酒意又把手掌上移,丰韵滑腻的占足了便宜才收回手:“嗯,还好有地方没瘦下去。”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三月里的早晨还有些清冷,才早上五点多却有几分晨光渲染灰蓝和稀稀落落的星辰,杨家大院已经被炸响的鞭炮吵醒,田大叔抬头看看屋檐下还没熄灭的红色灯笼,那是崭新鲜艳喜庆的红色,虽然是伍哥带着外院几个男娃扎的简单样式,但丝毫不减该有的美好祝福。 转头看到田大婶站在客房门口,微侧着身子像是在听什么,见田大叔看过来她便招了招手,又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田大叔疑惑的走过去便听到屋里传来的谈话声。 “不就是有个镇上的女婿?眼珠子都顶到脑门上了,你还是他二爷爷哩,昨天咋不请你坐上席?”田大叔听出说话的是碎嘴的二婆婆:“要是把你安排得跟杨老太爷一桌,榕娃子的事情你自己开口求一求说不定就成了。” 里头沉默了片刻:“大娃子不是说他问过杨太爷,大院不添人么。” “光问有个屁用?他就光顾他们那一房,他当初不是求了老太爷好久才把田二一家弄进去的?榕娃子是他堂弟娃儿他就不上心了?”二婆婆把床板拍的山响:“他们家进了大院这么多年,我们沾到啥子光了?年头四礼的也没见他买东西来看看,说是管着油坊,每回来换油也沾不到便宜。” “咋?现在用得上就想起我们是老辈儿了?呸!”二婆婆吐出一口老痰:“不把榕娃子的事情解决了就莫想我给林子送嫁。” 屋头的二爷爷叹口气沉默下来,显然是默许了二婆婆的意见,田大叔见老伴儿扯紧腰间的围裙,便伸手拉了她往外走,等转过了院头的屋墙才闷闷的开口:“要不……我再去求一求少爷。” 田大叔晓得现在院头招人的事情都是少爷在管,田大婶拉长袖口在眼角蹭了蹭:“自己也不把你那老脸当数?那榕娃子是啥样你不晓得?你真要去求少爷不是让少爷犯难?” “那你说咋办?”田大叔看看下头院子里在最后检查滑竿的伍哥他们,马上就到送林子出嫁的时候,能听到欢快的唢呐声。 “让老二家媳妇和竹子去吧。”田大婶挺直了腰:“就这么定了,我进去看看林子收拾好了没,莫要误了中午的正酒。” 屋头的林子几乎被折腾得一夜没睡,昨晚等外头安排了来客休息,田大婶才挤到她床上跟她说了好久的私房话,小姑娘又羞又怕又不舍抱着她娘的手臂合不上眼。等刚迷迷瞪瞪的睡着又很快被挖起来,竹子她们已经烧了水让她好好的洗了个澡,全身里外都换上了新衣,只是披散着还潮湿的长发,坐在镜子前等刘媒婆给她上妆。 田大婶下了决心后,进来便催着竹子和田二婶也去收拾,关上房门她抱出一个红色的箱子,打开一看除了米家下聘的八十八块大洋,田大叔夫妇两又添了一些凑足一百。 “这个是我和你爹把你的压箱钱,锁好了放在这个柜子底下,钥匙收好等回头要给你公爹和鸿润看看。”田家没有给林子添置太多的家具,但是这份嫁妆已经是非常非常丰厚了。 -- 第127页 “娘!咋把钱都给我了?竹子也不小了,要给她也留一份。” 田大婶爱怜的馍馍大闺女的头发:“要说起来,大头都是米家给的聘礼,竹子将来有莫得你这么好的嫁妆,也就看她嫁得好不好,爹娘就这么大本事。” “娘。”林子缠着自家老娘撒娇。 “总归是要嫁到镇上,虽说你爹一直说是高攀了米家,但是你莫要轻贱自己,受了啥委屈莫要存在心里头,娘家再远也靠得着。” “哎,我晓得了。”林子眼泪又被招惹了下来,外头响起敲门声,田大婶走过去开了门,就看到竹子端了一碗鸡汤面乐呵呵的站在外头。 “姐,赶紧吃面吧,刘媒婆一会儿就要过来了。”竹子凑过去在林子耳边说:“娘给我买的新衣服不用等到你回门的时候才穿,嘻嘻,一会儿我就跟二婶子一起送你去镇上。” “真的?”林子惊喜的问道,昨晚她还在为今天去米家就二婆婆跟着很不安哩。 “赶紧收拾,赶紧收拾。”门外又走进了刘媒婆:“去玉山镇上路远着哩。” ☆、米家的喜酒 送亲的队伍里女的有田二婶和竹子,男的是田二叔带的几个田家几个小辈的亲戚,抬滑竿的是男方昨天来送礼酒的人,米家在镇上莫得亲戚,除了雇用的跟刘媒婆一起来的两个抬滑竿和一队唢呐,算得上是男方客人的就只有四个米鸿润的好友。 杨茂德倒是想多安排几个人跟去,比如说让伍哥带几个枪队的人护送,但被田大叔推辞掉了,他家只是佃户而已,而且去的人多了有压男方一头的意思,以后林子在米家不好自处。 临走时杨茂德专程问了跟米鸿润一起在特务队混的小子,知道王队长他们最近还算老实,过年的时候回了县城前几天才刚回镇上,四疯子盯着他没见有什么举动,再加上米家也请了四疯子和区政府的人来吃喜酒,该是不会闹出岔子才算作罢。 紧赶慢赶新人进门的时间比中午还是稍晚了些,主要是刘媒婆和唢呐队的老头子走的慢了,等到了米家刘媒婆已经累得像条死狗,吹唢呐的也乌央乌央显得有气无力。米家等他们一到就赶紧宣布开席,田二婶扶着林子让她和米鸿润在新房里简单的给米会计磕了个头,连送进洞房都免了,米会计他们又赶紧出来招呼客人。 米鸿润也想跟着出去,田二婶赶紧拉住他:“先给新娘子把红盖头揭了。” 他回头看看那红纱下朦朦胧胧的脸,红色嫁衣勾勒出的窈窕曲线,两只手揪得死劲的手帕儿,心里终于有了丝为人夫的代入感,便走过去伸手把红纱撩了起来,下一刻愕然的半张了嘴小声说道:“……海音。” 林子没听清他说的话,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心跳如鼓,偷偷的抬眼望了一下这个以后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又立马垂了眼帘嘴角嚼起甜甜笑意,跟她娘说的一样长得称抖又精神。 米鸿润只恍惚了一下就回过了神,然后看向林子的神色变得晦涩莫名起来,难怪他爹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他保证,这个媳妇儿他会喜欢,原来是她长得这么像汪海音。 田二婶见米鸿润一个劲的上下打量林子便笑着说:“以后看的日子多了,先出去招呼客。” 林子被她打趣得更加抬不起头来,米鸿润又睃了几眼才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才回过身:“等下我让前头送些吃的过来,我家莫得女客,有啥要的劳烦婶子自己动动手。” 田二婶赶紧答应声,米鸿润大步的走了出来,刚穿过院子就看到一个穿着杏红小袄梳了双股辫的姑娘,长得跟新嫁娘有几分像,便猜到是刚刚听人说起的田家小妹,她正微微仰起头在跟田二叔说话。 前头临街搭建的雨棚下摆开着宴席,小楼的二层也摆了两桌招待有身份的客人,米鸿润往楼上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对田二叔说:“叔,王队长和四少他们在楼上,跟我上去打个招呼吧。”说完又转向竹子:“到新房去陪陪你姐,前头莫人招呼你坐席,我喊人送一桌到新房去。” 竹子笑嘻嘻的打量新姐夫,见他说话做事挺周全便开心的应了往新房跑去,等转到木楼昏暗的楼梯口,米鸿润回头对田二叔说:“除了四少和王队长,楼上还有位贵客,打过招呼就下来。”阴影投在脸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田二叔只觉得有丝阴冷的气息从身边窜过,便抖了抖赶紧点头。 楼上的两桌席面坐得满满当当,推杯换盏的气氛热烈,看到米鸿润进来有年轻的便蹦起来打趣:“米少爷,看过新娘子了?咋舍得这么快上来?” “现在天还亮着哩,想洞房也早了点。”一旁的人跟着起哄:“还是赶紧来陪我们喝酒。” “来来来,结婚的大喜事,该多敬你几杯。” “哈哈,我看你是不安好心,想把米少爷灌醉了让他今晚睡猪圈。” 米鸿润又是遮挡又是赔罪才从一堆人中间脱身出来,田二叔已经跟四疯子搭上了话,一边应答着一边偷偷打量坐在他边上穿军装的青年男人,等米鸿润过来王队长赶紧跳起来:“哎呦,今天你是最忙的人,我们想吃你一杯喜酒都坐了一上午冷板凳。” “王旅长,四少,王队,招待不周。”米鸿润堆起笑容连连拱手。 “说那些假打,自罚三杯才是真的。”王队长笑哈哈的说着提起一旁的酒壶,酒是上好的粮食酒窖藏了七八年,虽不是川内有名的五粮液、泸窖和绵竹,却也是附近有名的小角楼,五十二度十分香纯。 -- 第128页 米鸿润跟王队长打交道也好几个月了,知道这人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得罪不得,再加上一旁更加得罪不起的王旅长,只得捏了鼻子把酒喝掉。 “爽快。”王队长见他喝了酒,便推了身边的手下给米鸿润腾出空位:“下头就用不着去招呼了吧,来来,坐下来陪老哥慢慢喝,过个年我反倒是更馋酒了。” “这个……我还是要下去转一圈,楼下的亲戚还没打招呼。”米鸿润赶紧推辞:“二叔,劳烦你也帮我下去招呼下。” 田二叔早就拘谨得很,闻声赶紧点头:“哎,成的。” 王队长不满意的顿顿酒杯:“你这人……、。” 倒是一旁的王旅长伸手拦了他的话:“让人家下去招呼客,晚上还有一顿,你还怕没人陪着喝酒?” 听这话王队长才大笑起来:“是,是,我倒忘了晚上那顿才是正酒。” 四疯子微眯了眯眼也不接话,跟这个王崇明打过几次交道了,此人并不像他平日表现出的嚣张跋扈,应该说是心机非常深的一个人。这回赶着米家接新媳妇的时候来找茬,显然是没安什么好心的,只是连四疯子也没猜到,王旅长还惦念着年前遇到的茂兰和茂菊,又错以为茂兰是米鸿润要娶的新媳妇。四疯子只当他是来给王队长撑面子,想在米家娶媳妇的时候让米鸿润落落脸面,方便进一步削减他在特务队的影响。 中午这顿酒宴请了周边四邻和镇上跟米会计常常打交道的商家,到了晚上除了自家的亲戚就只招待了身份比较高的几位贵客,田二婶和竹子一直在新房陪着新娘,等吃了晚饭端水进来让她梳洗过后,田二婶看看前面小楼上杯影交错,站在门边跟田二叔说:“也不晓得这顿酒要喝到啥时候?米亲家咋个安排的?我看他家也莫得客房,晚上咋住?” “应该要在一楼打地铺吧,我刚刚看到帮厨的人在搬租来的铺盖。” “打地铺哩,唉,我们好歹也是他家的正经亲戚。”田二婶有些不高兴的啧啧嘴。 “小声点。”田二叔往新房屋头看看,见林子和竹子挨着一起说着悄悄话:“又没留你长住,打个地铺咋了?你不记得36年闹土匪的时候,跑到山里在草瞌笼里都睡了两个月。” “那倒是。”田二婶点点头:“说起这个,我记得闹过一次土匪冲镇,这镇上死了不少人哩,就是35年的时候吧?” “嗯,后头36年37年各个乡里组织剿了两三年的流匪,不就是35年时候打散的?”田二叔在屋檐边蹲下身:“就是闹得狠了,老太爷才费工夫修了垛子墙。” 夫妻两个在外头说起曾经闹土匪的事情,楼上米鸿润他们这桌也说起土匪的事情,王崇明呷了一口酒:“东仓寨子的消息昨年头就有在说,杨县长好像也叫人去查过。” 四疯子打个哈哈:“你也晓得我爹主要还是管政务的,说到武装手底下能用的也就一个警察局的宪兵队,总不能收到点风就把他们派出去,昨年去查问过就是路过的小股流匪,等我爹叫人下去打听早就跑没影了。” “四少应该比杨县长收的消息多吧?听说那一次四少还受了伤,住在医院里头养了个多月。”王队长到镇上这几个月也没少挖消息,比起摆在杨县长眼皮底下的大儿子,他家的老四更加容易被找到破绽。 “说来让老哥笑话。”四疯子摇摇头:“我那是为了女人跟人争风吃醋打架受伤,手底下的小娃们怕面子不好看,才出去吹嘘说是遇到多了不得的流匪。” “为了女人?”王崇明打量四疯子半大娃的身板:“呵呵,我就喜欢你这真性子,听说是刘裁缝家的闺女?” “可不就是她。”四疯子坦然的点头,他和刘圆慧走的近镇上的人都知道。 “就不晓得,这个刘姑娘跟东仓寨子里头有啥关系?”王队长揉揉下巴斜眼打量人。 四疯子顿了顿掩饰的呵呵一笑:“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她现在是我女人,有些事情就不方便翻出来再说了。” 众人笑了起来,米鸿润赶紧站起身挨个敬酒,一圈下来脑袋已经开始发麻,他的酒量还算可以但架不住今天人人都要敬他,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已经超出了他的日常水平。 王队长悠悠的夹了一筷子春笋肉丝吃掉:“四少今年没回县城过年吧?” “嗯。”四疯子点头应答:“我那老爹爱训人得狠,不想回去找不自在。” 他这话有些映射的味道,王崇明上次闹出壮丁被饿死的事情,上头派人下来纠察杨县长也被批了个失察,气愤不过堵着王崇明在县政府大院门口训了他一两个钟头,王旅长被搞得灰头土脸的。 “那难怪四少不晓得。”王崇明脸色僵了僵,怕是也想起了气势汹汹的杨县长:“最近又有人举报东仓寨子收留流匪,我这回下来带了人手,打算明天去碰碰运气。”这话说得好像他明天是要去东仓寨子打打猎。 其实剿灭土匪跟打猎还真是差不多,如果真是流匪那么武装力量比起王崇明带的正规军就差远了,而流匪又小有身家收缴的东西可以自己留用,再者这也算是军功,比起去战场拼命自然容易得多。 四疯子当然知晓东仓寨子所谓流匪的底细,看看王崇明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暗自揣测会不会是什么地方漏了消息? “说起来年底的时候米少爷也遇到过一回流匪?”王队长给米鸿润倒满酒:“据说还收缴了两三条火冲子。” -- 第129页 米鸿润已经喝得眼神微直,听这话反射性的看了眼四疯子,他在特务队被王队长排挤,年底的时候借着四疯子的光,给手底下的兄弟换了新枪算是拉拢人心,对外找的借口就是偶尔遇到了一小股流匪,收缴到了两三条火冲子。 此时被王队长问到,便吭哧了半响含糊的应了。 王队长看了看米鸿润酒气上翻的大红脸:“也不晓得东仓寨子这次来的流匪,会不会跟米少爷遇到的是一伙的?要真是一伙的,说不定会寻米少爷报仇哩。” 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米少爷出入还要小心些才是。” 米鸿润被他的巴掌拍的一歪,袖子带翻了面前的酒盅。 “哎呀,咋个这么不小心?”王队长咋呼的把杯子扶起来:“来来,再满上。” ☆、突来的祸事 一顿酒喝到了即将夜半,米家帮厨的大多数人都是收拾妥当准备睡觉,住得近的人干脆回家去明天再过来,明天中午还有一顿散客酒。昏暗的街道被米家门口悬挂的红色灯照亮,虽然里面用的是灯泡,但隔着红纸反而不如烛火来得明亮。米会计站在门口拱手送别王崇明和四疯子他们,至于米鸿润已经软瘫在酒桌上走不动路了。 四疯子晃晃悠悠的挥手:“回去吧,回去吧。”转头看着王队长和王崇明已经相互搀扶着走远,还没到月中天色大半弯月不显明亮,衬得两人的身影就是一团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一阵风吹来,四疯子按了按头顶的帽子打了个寒颤,嘟囔了一句:“都四月头了咋还这么冷?”总算是平安把今天度过了,不过米鸿润被灌得烂醉今晚的洞房是不用想了,他摇摇乱蓬蓬的脑袋。 一路尾随目送王家两个王八羔子进了区政府边的特务队大院,他才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远远便看到屋里亮了灯,推门进去就见到昏暗的灯光下打盹的美女。四疯子神情有些复杂的在门口站了片刻,对于刘圆慧并不如外面传的那样是他喜欢的女人,他们两个只是儿时的青梅竹马罢了。 她家那个温和做得一手好菜的母亲,带着眼镜看起来学究却很真挚的父亲,还有比他大几岁的懂事的大姐姐刘圆慧,很普通的家庭却是年少时自己很向往的家庭。 听到开门的声音刘圆慧惊醒过来:“回来了?” “你也收到消息了?”四疯子收敛起神色露出惯有的油滑笑容。 “嗯,王崇明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个排,但是现在驻扎进特务队大院的只有二十人。”刘圆慧说起正事眼神灼灼:“上头想晓得其他人去了哪里,还有王崇明这次来是不是针对东仓寨子的?” 四疯子脱了外衣往椅背上一搭:“说起这个就是你们不厚道了,上次答应过我啥?说他们不会再回东仓寨子的。” 刘圆慧神情严肃:“杨茂林同志,你也晓得国党下达了清剿文件,我们必须在这之前进行一些革命家属的转移,避免遭遇重大的损失。” 四疯子翘起脚打在桌沿上:“要是你们的人没在东仓寨子露脸,哪里就安全得很,现在嘛,难说了。” “这么说来,王崇明下来果然是针对东仓寨子的?”刘圆慧身子向前倾,在闻到四疯子身上刺鼻的酒气以后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行动?” “不晓得,左不过明后两天。”四疯子伸了个懒腰:“咋样?要不要我再找借口在镇上拖他一阵子?” “能做到吗?” “东仓寨子还要几天才能完事?短时间我还能想想办法,久了可不行。” 刘圆慧犹豫了一下:“有三拨人分头走的,前两拨已经出发,最后一拨人要明天下午才能抵达东仓寨子。” “有多少武装?” “我不清楚。”见四疯子露出不信的表情她赶紧加重语气:“真的不清楚,不过附近能提供支援的也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些人,要是正面遭遇王崇明的部队肯定是……。” 刘圆慧放轻了呼吸屋里安静下来,四疯子默然的垂着头似乎昏昏欲睡,半响才点一点头说道:“从这里到东仓寨子也得半天时间,我只要拖延他到下午就行了吧?” “嗯。”刘圆慧轻轻答道。 “晓得了。”四疯子答应着:“你回去吧。” 刘圆慧站起身来,又呆立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明天,我也在最后疏散的那一拨人里。” 四疯子似乎轻笑了一声:“我早就猜到了,从前两天你家裁缝铺子关门,你娘说要去走亲戚的时候。” 刘圆慧跨前一步语调有些急切的说:“要不,和我一起走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出去打小鬼子?这次转移以后我们有很大可能性会开往前线。” 四疯子微抬了抬头,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拳头上:“你当初被派来跟我接触是为了啥?” 等了半响没见刘圆慧接话,他才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是因为我是杨县长的儿子,是因为我在袍哥会还有些人脉,呵呵。” “离开这些还有啥?”四疯子晃了晃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你走吧,上次见过的那个李队长人还可以,他才是你想要的那种革命伴侣。” “不用你管。”刘圆慧有些羞恼,虽然四疯子会拒绝是早就意料到的事情,但她刚刚可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开口的。 “嘿嘿,你明天走我估计也送不成你,来以茶代酒。”说着提了桌上的茶壶,晃一晃嘟囔道:“靠!癞娃子这个龟儿子,一天水都不烧。” -- 第130页 “我来吧。”刘圆慧接了他手里的茶壶走到屋角,看看铁皮小炉里留的火还燃着,便敞了炉门添炭烧水。 四疯子醉眼朦胧的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女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味道,如果说刘圆慧还有些少女情怀的话,比她还小一些的自己却已经是太老了。看过太多沉重的东西,还没迈出脚便已经在找退路,她喜欢的那些自己表现出来的积极、热情和上进,不过是讨好女孩子的假象罢了。他能假装着顺从她的喜好一时,却没有信心能装一辈子,骨子里他还是像他的县长老爹一样,功利、世故和漠然。 四疯子乱七八糟的想着,刘圆慧也盯着炉子上噗嘟噗嘟冒热气的水壶不回头,突然听到外头响起癞娃子的叫声:“四爷你睡下了没?” 刘圆慧回头看了看椅子上没动静的四疯子,只得自己走过去开门,借着屋里的光往外一看便低低的惊呼一声:“呀!……这,米会计?” 就见癞娃子搀扶着用一块白毛巾捂着额头的人,真是米鸿润的老爹,他佝偻着腰拖着哭腔喊道:“四少爷!四少爷!土匪……进镇了!” 屋里头的四疯子一蹦而起:“啥?土匪?哪来的土匪?” 米会计哭丧着脸:“他们自己说是东仓寨子的土匪,有好几十人哩,跑到我们屋头打伤了好几个人,还……还把新媳妇和她那个妹娃子抓跑了。” “东仓寨子?”四疯子和刘圆慧对视一眼,然后刘圆慧坚决的摇了摇头。 “现在人哩?” “已经跑了,我撵出去没看到人,就先去特务队找了王队长,那个王旅长听说是东仓寨子的土匪就马上带人追去了。”说着他一把松了额上的白毛巾,下头有个三寸长的伤口还咕咕的向外冒血。 四疯子赶紧对癞娃子说:“快送他去医院缝针,我去米家看看。” 米会计手软得捂不住伤口,脸上淌着血水表情有几分狰狞的说道:“四少爷,想办法……救救田家两个女娃娃。” “我会想办法的。”四疯子皱起眉头赶紧挥手让癞娃子把他弄走。 “肯定不是我们的人。”刘圆慧见他们走远赶紧低声对四疯子说:“现在是转移的关键时候,躲王崇明的人都来不及那会来招惹他?” 四疯子摸摸下巴:“难说,如果本来就是想把王崇明的人引出去打一次埋伏,这事也说得通。” “真有行动我咋个会不晓得?”刘圆慧的脸都气红了:“再说就算是要引王崇明出来,也不会用绑架米家新媳妇这种手段。” 沉默了一下刘圆慧才接着猜想道:“会不会是王崇明找的借口,想要连夜突袭东仓寨子?” 四疯子嗤的笑道:“他本来就是来剿匪的,就算半夜突袭去就是了,用得着拿米家当借口?” 那到底是那里来的人,打着东仓寨子的名号跑到镇上来捣乱? “不管咋说!我得先把消息传出去。”刘圆慧锤了锤掌心:“虽然防着王崇明半路分走的那部分人,李队他们已经做了布置,但是现在看来不能指望你拖时间了。” “那我去米家看看。”四疯子进去穿好衣服,又跑到隔不远的民宿小院去敲门把袍哥会的几个兄弟叫起来,才去了米家。 一进院就看到挤满了人,大家嗡嗡的议论着,米家这喜事变祸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木楼的一层几个房间敞着门,进进出出的有端水和送药的人。四疯子四处望望就看到了,坐在新房门槛上发呆的米鸿润,他还穿着新郎的那身衣服,酒没完全醒看起来眼神发直。 “你莫得事吧?”四疯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透过身后的房门就看到喜床上那崭新的白色蚊帐上,溅射了大片刺目的鲜血,即使是在屋头摆满红色物品的情况下依旧刺眼。 米鸿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着舌头说:“那……那是田二婶的血,哦,我该喊二婶子。” “我娶了她的大侄女。”他用手搓了搓脸颊像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长得……像海音。” “没在屋头。”他攥起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我的新娘子没在屋头。”说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四疯子有些气恼的直起身,这人不是这会儿还在耍酒疯吧?一回身就看到田二叔红着眼睛从木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赶紧走过去:“咋样?听说田二婶子也受伤了?严不严重?” “她当时跟林子和竹子都在新房里头,两个女娃被抓走了,她肚子上挨了一刀。”田二叔说着嘴唇哆嗦了起来:“屋头的医生说伤到肠子了,让我出来找人抬去医院缝针。” “哦,那赶紧找人。”四疯子赶忙让旁边的人搭手帮忙。 有问起其他受伤的人,除了米会计被一枪托砸在脑门上开了花,其他人也只是大大小小的皮外伤,最严重就是田二婶了。 “都是刀伤?没有动枪?”四疯子微锁眉头问道。 “没,但是他们肩上都背了火冲子,黑森森的一片吓人得很。”田二叔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走的时候就留了一句话,说是让米家三天后拿钱去东仓寨子赎人。” “说了多少钱?” 田二叔想了想:“咦?没具体说多少钱。” ………………………………………………、 巴中县警察局的陈局长那是凶名赫赫,他家的小儿子却跟他不是一个性子,跟杨茂莲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也算得上青梅竹马。暗恋了心中的女神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敢开口表白,是个有些懦弱腼腆的小男生。 -- 第131页 杨茂莲因为游行被关到宪兵队的监狱里,陈少爷便想着这是个机会,英雄救美然后趁机表白交往最后结婚,前途一片光明嘛。 于是偷偷从他老爹那么拿了备份钥匙,去宪兵队想把杨茂莲放出来,看着在外面吭哧了半响还没说明白来干嘛的陈少爷,又冷又饿的杨茂莲一头鬼火。 “你到底想说啥!” “茂莲……做……做我……女朋友吧?”陈少爷憋了半天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一时间屋头响起了乱七八糟的起哄声,陈少爷这才发现原来里头关了不止杨茂莲一个人,杨茂莲被旁边起哄的声音吵得羞恼起来,便两手一插腰十分彪悍的回道:“滚犊子!就是轮奸也轮不到你!” 耳边瞬间清静了。 片刻后,门外头的陈少爷哭着跑了,杨茂莲一回头,背后黑压压一群全是自己班上石化了的男同学。 ☆、陨落的新娘 王崇明盯着并排放在床铺上的两个少女,慢慢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起来:“这是米家的新娘子和她的妹妹?” “啊,直接从米鸿润的新房里弄出来的,一准没错。”王队长说着也探头往床上看看,姿色一般而已,也就当得起青葱水嫩四个字。 “操她娘的!这根本不是我看到过的那个女娃儿。”王崇明暴跳如雷。 “不是?”王队长咧咧嘴,哎呦,费这老鼻子劲要弄错了人可真是……。 “你当时不是说得真戳戳的?” 王队长一听他这是打算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推,便跳起脚的说道:“哎呦,我哪里晓得?当时出去问人镇上的那些商户是这么说的。” 茂兰她们的身份,杨茂只是介绍给了梁家铺子的人,王队长当时出去打听的是米家附近的商户,开始大家也是私底下猜测,不过三人成虎最后就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两人面面相觑,王队长问:“咋整?送回去?” 王崇明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原打算先尝尝甜头,然后在东仓寨子随便找个屋头一塞,再带人剿匪的时候做做样子把她们救出来,失了身的女人当然不能再回米家了,弄回县城找个房子把那对姐妹花养起来,不怕她们对自己不死心塌地。 现在两朵鲜花突然变成了狗尾巴草,王崇明觉得有一口恶气哽在胸口,焦躁的扯开领口的扣子:“好歹是个崽儿,等我弄了就给下头的兄弟耍耍,等明天往东仓寨子一丢,让米家自己找去。” “呸!害老子白白高兴一场。”说着便伸手扯开林子身上的红色衣裙,见她摊手摊脚的昏迷着便问道:“你弄来的药保险吧?老子可不想一边弄一边提心吊胆的。” “放心,量足着哩,到明天下午才醒得了。”王队长搓搓手掌咽口唾沫:“那这个妹娃儿就把我,搬隔壁去。” 王崇明随意的挥挥手,他赶紧嘿嘿笑着上前抱起昏迷不醒的竹子。 另一边的米家现在一片愁云惨淡,米会计歪在椅子上捂着头哎呦呦的直叫唤,看他这个样子田二叔只得转向四疯子低声说道:“四少爷,请你一定想想办法把我那两个侄女娃救回来,这落在土匪手里两三天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 “救?咋个救?”颓废坐在一旁的米鸿润倒是先开了口:“王旅长带人撵出去到现在都没消息。” “既然是东仓寨子的土匪,那我们带了钱到东仓寨子去问问,他们要求财总不得把我们挡在外头。”田二叔急切的对着米会计说道:“难道真要等三天才去?” 他根本就拿不出赎人的钱来,这事还要看米会计的态度。 “你也觉得真的是东仓寨子的土匪?”四疯子低声的对米鸿润问道,他愣了一会儿被酒精烧木的脑筋才转了转。是啊!别人不晓得,他自己难道不晓得?年底弄到的火冲子是四疯子给的,东仓寨子的土匪根本就是个幌子。 就算是王崇明下来剿匪也跟自己没啥关系,打劫也轮不到自己家才是,那么不是东仓寨子的土匪又是什么人?米鸿润抬头疑惑的望向四疯子。 “再等等,很快就有消息。”四疯子眯了眯眼睛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盏。 这一等就到了凌晨四点多,屋里的所有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田二叔跑去守在刚刚做完手术的田二婶旁边,还不到一夜他已经显得十分的憔悴。 等厨房又送来大壶的热茶,米家的众人终于等来了传递消息的人,看着形象有些狼狈的刘圆慧走进来,四月凌晨的雾气湿透了她的外衣和头发,白惨惨的脸和冻得有些乌紫的嘴唇。 一口气灌下大杯的热茶,她才缓了缓气说道:“那边还莫得消息传来,我也只能带着人沿着王崇……王旅长他们追出去的路线找过去。” “他们最后落脚的地方是豆地弯的一个小村子,我摸过去看了看应该是征用的几家农舍,但是看巡逻排岗不像是临时的落脚点。”豆地弯是在往东仓寨子的方向上,不过离东仓寨子远得很,倒是往玉山镇上走只用不到两个小时。 刘圆慧还动用了上头留给她的矮脚马,为了米家这事她也算是尽了力,四疯子盯了她半响才问道:“摸过去看了看?你咋不叫人直接上去问一问?” 刘圆慧喝茶的手一顿,啊!跟国党对着干习惯了,忘记她这次不是去侦察消息,而是追上打听两个田家姑娘的下落。 -- 第132页 四疯子无声的叹口气:“算了,这也是我早就猜想到的,豆地弯不远就是赶不上你骑马的速度,靠走路他们也该回来了。” 大家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四疯子也不解释,又等了近半个小时,外头终于跑进两个人来,前头是伸长舌头直吊气的癞娃子。四疯子把手里温热的茶水递给他,他咕噜咕噜一阵喝干了,才溜靠着椅子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王旅长和王队长带去的人都驻扎在豆地弯。” 刘圆慧撇嘴轻哼,这话她早就说过了。 “除了王旅长他们走镇上带去的二十几个人,屋头还有不少估计原先说的带了一排的人是真话。”癞娃子抹抹额头的汗水:“我打着四爷的名号上去打听,他们不肯放我进去,最后倒是王队长出来说了几句。” “他说王旅长安插在这里的人,有发现从镇上往东仓寨子撤退的土匪,但是土匪人多自己这边留守的人想拦也拦不住,黑灯瞎火冒冒失失的追过去容易中埋伏,所以王旅长下令驻扎等天亮再出发。”癞娃子扁扁嘴:“就在门口几句话把我打发出来了,老子累得半死连口水都没喝上。” 看屋头的人都拧起眉毛一脸愁容,连刘圆慧都颦眉猜想难道真是上头的人?但是说道人多,李队手下还不到二十人哩。倒是四疯子见癞娃子的眼睛骨碌碌直转,就伸腿踢了他一脚:“臭德行,卖啥关子赶紧说。” 他嘿嘿一笑:“我也是走豆地弯村出来的时候,遇到住在村口的一个老头,他觉轻听到外头有动静就开门出来看热闹,我问了问你猜咋地。” 四疯子心下一动:“他看到那些土匪了?” “差不多。”癞娃子说:“老头说天擦黑的时候村里租房子的那些人出去了,到夜里回来了两拨人,一波就是先头出去的那些当兵的,第二拨就是骑着马进来的王旅长他们。” “莫不是。”四疯子咄咄的敲响桌面。 “四爷英明一下就猜到了。”癞娃子赶紧献媚的拍马屁:“老头看到第一波回来的人里头,有人背了穿红衣服的姑娘。” “王八羔子!狗日的!”米鸿润一下就红了眼睛拍桌而起:“姓王的这是报复我们年底时借着土匪的幌子添枪。” 四疯子不悦的看了眼米鸿润,这娃真是智商不高,果然就见米会计捂着头瞪大眼睛问道:“啥意思?啥叫借着土匪的幌子添枪?” “先不说这事。”四疯子抬手制止:“现在晓得人在王旅长手里,想想看咋个弄回来才是正事。” 刘圆慧瞅了瞅面色难看的四疯子:“他们既然也打了东仓寨子土匪的名号,肯定是要把人带过去的,我们跟过去应该就能把人救回来。” “只是已经过了一晚上,就不晓得田家的两个女娃有没有吃亏。”这话由同时女娃的刘圆慧说出来,多了几分冰凉的沉甸甸的感觉:“王崇明可不是啥好人。” 屋里的气氛瞬时便凝重起来,四疯子半眯着修长的眼眸:“他要只想落一落我们的脸面,这事我也就忍了,回头慢慢跟他算账。” “但是,他要是真敢做出啥下作的事情,哼。”四疯子卷起一条腿踏在椅子沿上:“老子就让他晓得,老子为啥姓杨。” 米鸿润本来还有些郁闷的心情,被四疯子放出的冷气压冻得一个激灵,这时他才想起四疯子来吃喜酒不单单是照顾自己的面子,还因为田家两个姑娘是出自杨家大院的。 王崇明不知道四疯子这边放了狠话,早上爬起来时还有些昏沉沉宿醉的感觉,愣愣的看着床上残破的红色衣服半天才想起,哦,原来昨晚他不是喝多了做春梦。 “奶奶的,啥时候把人弄出去的,老子都不晓得,幸亏老子完事过后提了裤子。”想着便踢踏着穿了鞋子,又扯过一旁皱巴巴的衬衣。 外头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没等他开口门就被推开条缝,王队长那张猴脸探进来,看到已经起身的王崇明又是皱眉又是挤眼,显露出为难的神情。 “咋的?”王崇明自己还窝了一肚子火哩,一开口便是十分的不耐烦。 “那个,新娘子。”王队长挠挠头:“好像莫得气了。” 王崇明转头看看床铺上的红衣愣了下然后说道:“谁他妈的这么狠?” 王队长龇龇牙:“新娘子嘛,大家都……想尝尝鲜。” “操!”王崇明低骂一声,然后抖手把床上的红嫁衣甩到王队长脸上:“小的那个哩?” “活的活的。”王队长赶紧点头,偷眼看看王崇明又才犹犹豫豫的开口:“还有,米家和四疯子派的人一早就来了,我让人挡在外头院里没让进来。” 这话算是一下就驱散了王崇明心里的阴霾,他森然一笑:“我等不及看四疯子和米家那小子的脸色了,呵呵。” “……死了也好。” ☆、想反抗的人 “这事情抓不到证据,再说,就是有了指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区医院的住院部,杨茂德上次来是四疯子躺在病房里,现在他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透过敞开的门扉,杨茂德看着跪趴在床边哀哀欲绝的田老大夫妇:“要是竹子醒了出门指认呢?” 四疯子默了默还是摇摇头:“王崇明是王军长的儿子,别说动他就是王队长也不是好对付的,先不说竹子能不能醒,被灌了那么多药怕是醒了也是……。” -- 第133页 “这事米家是个啥打算?” “还能啥打算?林子的尸体现在还停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米老头子不让进门,说这门婚事不吉利新娘子进门就招土匪要退婚,米鸿润那个怂货这两天连特务队都没去,他家摆明了要躲这事。”四疯子呸了一口唾沫压低声音:“晓得这事内情的就只有我、米家的人,再就是刘圆慧。” “你不是说她们都转移走了?” 四疯子看了看靠在远处打盹的癞娃子小声回说:“该撤走的家属已经撤走了,不过他们的武装部队还潜伏在附近,加上你的人和我手下袍哥会的人,足够干一票。” “你疯了!”杨茂德低呵一声:“你借来的袍哥会那些人能靠得住?估计一看到是正规军稀溜溜全跑了,再说我家枪队的那些人,弄个枪打打猎吓唬吓唬流匪还差不多,你指望他们杀人还不如指望王家两个混蛋掉酒缸里淹死。” “这些我当然晓得。”四疯子双手垫在脑后后仰着靠靠:“反正我先头已经放过话了,这事情说到底还是我和王队长斗法引来的,自己的屎沟子自己擦,我莫得撅屁股等人的习惯。” 杨茂德认真想了会儿依旧摇头:“不行,这是牵扯太大了,我不得答应了,而且我觉得你也该跟大伯商量商量。” “到现在你还不了解他?”四疯子叹气:“他虽说跟王军长不对付,但是一旦牵扯到身家前程,那是六亲不认的,这事要着他晓得了估计马上把我逮回去关在宪兵队,一辈子都不得放我出来。” “你也晓得是惹祸啊?”杨茂德看着还在哭得昏天黑地的田家夫妻,他家只有两个宝贝女儿,却一夜间一死一伤婚事变丧事,田大婶散开的头发居然有了些泛白,田大叔的脸上沟壑更深夹杂着无限愁苦。 “你是铁了心要淌着浑水?为啥?” 四疯子沉默了半响:“因为……我还没变成牲畜。” “操!你小子埋汰我哩?”杨茂德抡起拳头敲在蓬松的大脑袋上,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找个时间让我跟刘圆慧那边的人见一面。” 四疯子诧异的问:“咋的?” 杨茂德看着眉宇间还残留着稚气的小堂弟:“如果他们那些人也跟你一样没脑子,这事说啥我也不会让你沾手。” 这个堂哥打小就比自己聪明,这个认知四疯子还是有的,虽然猜不到他想做啥,但还是点点头:“我去安排。” 撇开玉山镇上的事情不说,这时的杨家大院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喜庆的红色灯笼和大红的喜字还没褪色,连炸开鞭炮的红色纸屑还时不时的随风飘起,田家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击倒。温柔羞怯的林子死了,活泼开朗的竹子昏迷,田二婶躺在医院,只有长娃子瞪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固执的坐在门槛上不肯挪窝。 茂兰她们围着摇窝子坐在太阳下做针线,茂兰比划了半天手里的针却迟迟没落下去,半响突兀抬头的说道:“等嫂子满了月我们一起去邓家梁的土地庙拜拜吧。” 茂菊叹口气:“今年是不太顺,要不回头请孙奶奶来求回福?” 茂梅绷不住噗嗤一笑:“三姐,求福那是请和尚回来念经做的,孙奶奶那里会?” 茂菊白了她一眼:“神神鬼鬼的还不都是那些事儿,问问看说不定她会哩。” “这事儿我还真问过。”阿祖缓缓的开口:“头次不是看到孙奶奶空手抓小鬼嘛,我挺感兴趣的跟她聊了不少,孙奶奶说私娘子这活儿是鬼道,跟阴物打交道比较多,辟邪倒是可以请福求财做不来。” 茂兰也接着说道:“有这话,我还听爹以前说过,那时他还没结婚有年闹旱灾几乎颗粒无收,好多人逃荒去了,也有走不出去的老少窝在屋头等死,孙奶奶的师傅那个时候还在就跟她一起开了阴司运水,好多人家靠这个活了下来。” “那不是好事?”茂梅蒲扇着长睫毛说道。 “哪里啊。”茂兰捂了捂嘴:“跟着第二年闹瘟疫,凡是头年喝了阴水的人家都有人死,老人说这叫今年借明年还,孙奶奶原来订了个男人也在瘟疫里头死了,孙奶奶后来一直没嫁人。” “哎,你说大哥为啥叫人回来把孙奶奶也接到镇上去了?玉山那么大个镇难道莫得给人办丧事的?”茂梅皱了皱秀眉问。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次伍哥回来不但接走了孙私娘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枪支弹药,连原来装备的土枪和火药也都拿走了,跟着去的还有李大顺三兄弟和几个枪队里拔尖的男人。 对于杨茂德这样的安排,杨老爹的态度暧昧,既然伍哥把这事通知他,他也乐得装不晓得,既然把这么大个家都给他当了,他就不讨人厌的指手画脚。 油菜田里正在定苗,他便拄着拐杖出去溜达外带监工,杨茂德走的时候便招呼了老陈叔和徐新文,田里的事情有他们俩个负责,杨老爹去了两天回来满意的点头。 杨茂德这次在玉山镇上一留就是十多天,连十七号儿子满月和二十的时候开磨榨油都错过了,十二那天田大叔家把两个女儿都接了回来。竹子已经昏迷不醒,林子被装在棺木里头,田二婶坐着滑竿脸色惨白,按说林子是进了米家大门的,就算是下葬也该是米家操办。 但这时就看出了米会计的烂人品,老头子一口咬定田家误了中午拜堂的吉时,林子和米鸿润在新房里磕的头不能算数,刘媒婆收了钱也帮着说话。气的田大叔和田二叔带人上门打砸了好几次,但奈何米家咬定不松口,两家人从亲家变成了冤家。 -- 第134页 最后还是孙私娘出面调停,米家把林子带去的嫁妆全部吐了出来,下的聘礼田家退了米家五十个大洋,看着捧着女儿衣服嚎啕大哭的田大婶,孙私娘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早点回吧,两个娃儿也都想回家哩,你要真把林子留在米家,要不了两年她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两姐妹感情好。”说着拉了昏迷中竹子冰凉的小手:“林子不放心她妹子,一直在旁边守着,不然我这回来招魂想把她找回去可不容易。” “林子啊!林子!娘的大闺女哎。”田大婶哭着趴在竹子的身边,一边嚎哭一边用手捶着胸口。 杨茂德看到屋外头偷摸藏着一个人,见他看过去又往边上躲了躲,杨茂德走出去皱着眉头问:“你来干啥?” 躲在屋外头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露面的米鸿润,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找个僻静的地方说两句。” 杨茂德回头看看屋头的人,才转身往外走:“外头去。” 出了门不远就迎头碰上了四疯子,看到米鸿润他远远的扬起了怪异的笑容,溜溜达达的走过来带着油滑的腔调说:“哎呦,米大少爷舍得出门了?” “这事情是我家老头子做的不厚道。”米鸿润低声说道:“但是外头咋个说都莫来头,我们几个心里晓得是咋回事,老头子不想得罪王旅长。” 说着这话他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你们也看到了,王崇明他们连这种事都敢做,我爹想要撇清关系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来就是想说这个?”杨茂德背着手锁紧眉头:“说完了?赶紧走吧,我可不保证回头屋里谁出来看到了不打你一顿。” 四疯子讥诮的附和道:“就是这话,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我听说米会计打算辞了区公所的工作,准备卖了房子又要搬家。” 等杨茂德和四疯子转身走出几步才听到米鸿润低声的说道:“我家不会搬。” 看到两人停了步子,他攥了攥拳头提高声音:“我家不会搬,我也不会辞了特务队的工作。” 杨茂德和四疯子回头诧异又有些不解的看向他,米鸿润赶紧上前两步压低嗓子说:“王崇明他们从带人去了东仓寨子过后就一直在外头兜圈子,我晓得是你们的人在外头吊着他们。” 四疯子呵斥道:“胡说八道啥子。” “东仓寨子那一片我跑得比王队长多,是个啥子情况我心里也有些价数。”米鸿润说着露出点自嘲的笑容:“这年头睁只眼闭只眼才活得安稳。” 说完他正了脸色:“王崇明在东仓寨子把竹子放回来那天,我爹就派人送了批粮食过去,说是感谢他也是为了卖好。” “他们现在还不晓得我们这边已经知道了这事的底细,就算是提防着也会提放四爷这边,我老爹是个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我也是……出了名的窝囊废,所以王队长派人回来特务队传消息也没避讳我。” “王队长叫人回来要了一批军粮补给,明天会运到豆地弯征用的大院里头,我……请了带队的任务。”米鸿润说着紧盯了杨茂德的不转眼:“我现在就想晓得,你们到底想要把他们引到啥子地方?” ☆、粮油铺计划 杨茂德没有参加最后的行动,二十一号跟着送油的队伍一起回了杨家大院,回来的人里面连伍哥他们也都在。四疯子彻底选择了自己的站队,米鸿润奋起挣扎自己的人生,只有杨茂德觉得现在的平静生活甚好,甚至可以说难能可贵,离开妻儿的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赶紧回去,回那个山坳里的大院。 等终于到家后,看着阿祖瞪圆眼睛有些惊讶又满是欢喜,杨茂德心底一热几步上去便把她用力的搂在怀里,好一会儿屋里响起提醒的咳嗽声,阿祖才想起茂兰还在屋头哄娃儿哩。便戳了戳男人的胸膛提醒他放开,茂兰很少看到性格冷淡的大哥这样失控,于是将头埋进娃儿的小棉被里闷笑,引得小娃儿不满的哼唧了几声。 杨茂德放开阿祖走过去看娃娃,已经满月的小娃明显大了好几圈,红皱的皮肤变得白嫩光洁,眉开眼舒头发和眉毛开始转黑。 “给你抱会儿?”茂兰见他只是来回打量便小棉被往前送送。 杨茂德赶紧阻挡:“我先洗澡去,脏得很。” 等杨茂德洗了澡出来,茂兰已经有眼色的出去了,阿祖轻轻拍哄着小棉被,杨茂德伸脖子看看:“睡着了?” 阿祖点点头拿了干毛巾帮他擦拭头发:“都办妥当了?”她不知道外面那么多弯弯绕绕,问的是跟米家的关系都处理完了? 杨茂德也不想瞒她,便抓了小手拉她在怀里坐下靠在她耳边把事情讲了讲,阿祖震惊于后续的发展半响才问:“米鸿润靠得住吗?” “靠得住有靠得住的用法,靠不住有靠不住的办法,刘圆慧背后有聪明人米鸿润蹦跶不起来,我就是有些担心四疯子,这娃跟刘圆慧混久了明显受了影响。”杨茂德叹口气:“不过算了,这事一出大伯肯定会把他带回去,在县城里头他也翻不出花来。” “你不是说国党已经发了声明说以后再没有剿共军事了吗?连参加游行的茂莲都放出来了,四疯子的事情就算最后被大伯晓得了也莫事吧?” 杨茂德默然的抚摸着阿祖细软的头发,虽然国党迫于政治孤立而发表妥协声明,但是从杨县长到现在也没接到取缔先前清剿文件的通知,便能嗅出其中的机锋味道来,他现在已经不对所谓国共合作抱什么希望了,只期盼这个同盟体最少在祛除小鬼子之前不要崩溃。 -- 第135页 大家提心吊胆的关注着事情的后续发展,一直等到五月里头才有消息传来,王崇明带的清剿部队在燕溪沟中了埋伏,王队长横尸当场王崇明下落不明,带去的一个排只活下来的只有五人,其中就包括后来投靠王崇明的米鸿润。 不过他也受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足足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走动,等他稍一好转便被王军长派人带回县城去了,杨茂德本以为四疯子也会被召回去,但是等到五月送油的时候却被告知,除了留一份生活费给四疯子,其余的钱依旧送往县城。 半句都没提要把四疯子弄回去的话,饭桌上四疯子摇晃着酒杯:“老头子当然是喊我回去了,但是我要是真拍拍屁股猴急的跑回去,肯定招人怀疑,老王八蛋的人可还在镇上盘查哩。” “老头子打着关心我的名义喊我回去,我当然是非暴力不合作,装也要装足样子。” 杨茂德舒了口气:“看来大伯没怀疑这事跟你有关。” “怀疑?”四疯子拍着桌子大笑起来:“老头子根本就晓得这事是我做的,打电话来头一句就是,喊我自己把屁股擦干净,不然就跟我三姐一样。” “茂莲咋了?她不是放出来了?” 四疯子往后一靠漫不经心的说:“送走了,说是去重庆的一所高校进修顺便在那边出嫁,我老娘兴致勃勃的说给她订了个好婚事,政府高官的儿子,死丫头享福去了。” 杨茂德心里黯然了一下,想起有一回晚上出去撞到她和一个戴眼镜的廋高个,在昏暗的街角啃嘴巴,后来经介绍知道那是大伯给她请的家教,教钢琴的。 到了县城杨茂德被杨县长叫进屋头去盘问,可是他比四疯子聪明多了,装傻充愣的技术也比四疯子娴熟,最后杨县长也拿不准他在这件事里头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只是含蓄的警告他安分一些。 出来以后遇到了杨茂泉,说起老生常谈的借钱事情,杨茂德乘机问起新长街上的铺子,杨茂泉低眉塌眼的说:“你也晓得我拿着铺子也算是转租的转租,还有一年零三个月到期我只收一年的租金一万,但是到现在还没租出去。” “贵了吧?”其实也不算贵,要知道在老长街的菜市租个两层的铺子一个月也得五百多。 杨茂泉苦笑一下:“那倒不是,现在外头越来越乱,好多地方的货物都开始实行管制,听商行的管事说这个叫投资大环境不好,现在县城里头关铺子的比开铺子的多。” 杨茂德倒是看中了他那间烟铺子的位置,从旁边的小街进去就是县城最大的菜市场,也许并不如旧长街那边的老码头菜场人气旺,但是如果在这里开一间粮油铺子,却是新市场上独一无二的。 没错,杨茂德想要开一间粮油铺子,就像梁家的铺子一样,杨家的油坊不是不能产更多油,只是玉山镇上的销量有限而已。往巴中县城有些远,但是现在有了从玉山到巴中的邮政车,给些钱让他顺便捎货是可行的,也不用把油送到玉山,从双凤的路口搭车还能节省不少时间。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生意要是做到县城,靠杨县长一家近了肯定会三天两天来蹭便宜的,为这事杨茂德也曾经愤愤不平过。那时候杨老爹还没把往县城送钱的差事交给他,每三个月县城就会派车下来接杨老爹,一辆有些老旧的福特小汽车,那时时县城里唯一的一辆汽车。 杨老爹总是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乐呵呵的坐车走了,杨茂德却私下无数次的撇嘴,把送去的钱攒起来,他家都能买车了吧?看着自家每个月收入的一大半要交给别人,而这些人不过是一年难得见一次的亲戚,杨县长一家在杨茂德心中的地位是蚜虫、寄生藤。 当然随着年龄增长和眼界的开阔,他慢慢已经能理解权和钱的交易,再说了杨县长和杨老到底是没有分家的兄弟,杨茂德另可这样供养着让他一家住在县城里头,也很难想象和他们在一个大院里和平共处。 现在把店铺开到县城,跟和杨县长一家比邻而居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杨茂德这些年来一直犹豫的原因,最有可能的发展是杨茂德辛辛苦苦开了店,最后落到杨茂泉手里,他只能作为一个供货商存在,而且很可能是被长期拖欠货款的供货商。 “你老哥我这几天连政府大院都不敢去,班也不上躲在屋头装病,再过几天估计就要真病了。”杨茂泉可能是生平头一次这么狼狈,前两天杨县长难得的说了句生病就赶紧去医院,光是躺在屋头啥时候能好,结果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连饭都让堂客端进屋头吃。 杨茂德摸摸下巴:“也不是我不帮忙,你也晓得我家虽然说是我当家,但动用大笔钱款老爹哪能不过问?他晓得了,大伯还能不晓得?” 杨茂泉也知道是这个理,叹了半天气到底不死心的说:“你有多少私房钱?要不你先把弟妹的首饰当了,借钱给我周转周转。” “我家就我一个独苗,我用藏私房钱吗?”杨茂德心底里冷笑:“你要真是想用钱,我就帮你到我朋友那里去借些,但是先说好,是别人的钱所以最后总是要还的。” 杨茂泉像他老爹有些死要面子硬逞能的味道,但能力又不如杨县长所以常常落入瞎逞能伤了肾的境况,杨茂德跟他堂兄弟二十年倒是有些了解,便接着说道:“你也晓得我认识的人不多,小商小贩的也比不了你的朋友,所以最多也就能借到三万左右。” -- 第136页 “三万也行!”杨茂泉现在是连蚊子飞过都想收费,别说三万就是三千他也伸的出手。 “你听我把话说完。”杨茂德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上次不是说还差四万缺口嘛,剩下的一万我也能帮你补齐,只要你那间没租出去的铺子。” “你跟你的朋友再续签三年,房租一年按照一万算,先拿一万给他剩下的三年每年年头就结算给他。”反正到你嘴里是不用指望吐出来了,杨茂德计算着就当自己预支了房租。 杨茂泉对算账也许不敏感,但是说道抠钱却反应迅速:“你拿铺子去干吗?” “做生意啊。”见他还要追问便摆摆手:“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反正我老爹和大伯说好了,又没分家有啥收入也要四六分账。” 说着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现在我说的才是重点,既然铺子开到县城里头,大伯肯定是要过问的,这时候你要出面说管这摊子事盘账。” 杨茂泉茫然的摇头:“我才不想管,你喊我拉拉关系还可以,账目上头我是拿擀面杖吹灶孔----一窍不通。” “你不想管那你想不想还账?”杨茂德拿眼睛唆他。 杨茂泉见杨茂德出面承担了这事过后,他还真就没想过再还账的事情,但这话不能当着杨茂德说便干笑了两声,杨茂德清楚他的小算盘也不点破便接着说道:“不让你真管,就是过一过手,这样才能截留一些下来把账还清。” 三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杨茂德自然要想办法弄回来,再加上手头捏着杨茂泉的把柄,粮油铺子的事情他也能遮掩一些,他可是没忘记二堂姐嫁的方家也是县里的商户,按照大伯娘的性格让女婿来插一脚也是能的。 杨茂泉盘算了一下,马上能弄到钱就能把账还清了,而自己要做的不过是挂个名,最重要的是等把账抵清了,这还是条弄私房钱的门路。 于是他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多少给你老哥我留点烟钱。” ☆、农忙的季节 虽说在筹备开粮油铺子的事情,但五月里也是田里农活要紧的时刻,上旬种玉米,下旬千红苕,还要收昨年越冬点种的蚕豆,而最最重要的是收麦插秧。 杨茂德往县城送了钱,回来以后就专心对付农忙,今年少水比往年麦子灌浆时浇灌不足,减产是可以预见的。进了五月日照突然足了,麦子比往年黄得早几天,收了麦子就耙田囤水准备插秧,上游水库开了闸放得只留有浅浅一层,透过浅嫩色的水草已经能常常看到鱼影。 “关闸吧。”杨茂德吩咐,不是他不想再放水,而是水位已经很低了,再往外抽水只能用上抽水机或是人工下去舀。 “看来今年稻子也插不全,总要留水回头浇地。”伍哥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一丝云也不见:“这鬼天气,不晓得啥时候才落雨。” “先把靠下涧的水田插上,高坡上的田改种苞谷。”麦子欠收稻子又种得少,看来今年大多数人家的主食都会是苞谷,不过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年景好主食也是苞谷糊糊,所差的不过是收入低了添不了新衣,生不起病。 对于杨家这样的地主大户来说,损失反倒是大得很,交上来的油菜籽质量不如往年,出油量小杂质多,再加上灾年粮食涨价税收提高,除非把这些损失都转嫁给佃户,不然今年杨家会损失一大笔钱。 断了烟土的收入,一下子支出去四万现钱,再加上添置弹药,杨茂德看看地窖里空掉了一只箱子,有些庆幸杨老爹没有下来查看的习惯,否则知道自己挥霍掉了半个家底,非得扒下一层皮不可。另一方面更加重视县城开店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做经商的事情,而且又铺了这么大的摊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压力在肩头。 阿祖不知道这些烦恼,田二婶还卧床不起,田大婶牵念着昏迷的竹子,陈婶子还要管着养猪一摊子事情。今年农忙外厨房就交给了茂兰三姐妹打理,阿祖的主要任务还是带娃娃,先前有茂兰她们帮手到不觉得累,现在全靠她一个人颇有些手慌脚忙。 趁着小娃刚睡着她赶紧把换下来的尿布端到井边去洗,后面用来洗衣服的山泉池子早就干了,连小厨房的水井夜水位下降得厉害,要提水需要整个人附身趴在井边的青石上,阿祖费了半天劲才凑足一盆水,把脏的尿布和换下来的衣服搓洗干净。 想着还要清洗需要更多水,便决定提到前堰塘去,用竹篮把东西装好,又回屋用背篓装了还在熟睡的娃,背上背着手上提着才颤悠悠的往外厨房走去。 外厨房正在忙着准备午饭,茂兰主勺茂梅烧火茂菊配菜加装盘子,其他的妇人都围着三人打下手帮忙,屋里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阿祖走到门口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嫂子?”茂菊看到阿祖过来赶紧在围裙上擦干手迎上去:“你咋又在洗衣服,等我们回头有空了洗就是了。” “还说哩,我昨天就喊你们早上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出来,放井边我上午顺手就洗了,结果你们三个一个都不听我的。”阿祖嗔怪道。 茂梅也跑了出来,接过背兜里的娃娃安放在屋檐:“放外头,屋头热得很。” 说着掀起小薄被看了看才回头对阿祖说:“我们都是晚上洗澡顺手就把衣服洗了,小厨房的井水每天早上能多些,所以早上顺便就清了晾晒。” -- 第137页 因为缺水所以大家的生活似乎都紧凑了起来,厨房里的污水被一桶桶提出来,然后便有妇人肩挑着去菜园子里浇灌。李大顺家的燕儿也在,捧着一只小木碗里头是两块蒸熟的红苕,她吃的不专心眼巴巴的瞧着偶尔进出的自己亲娘,看到了才低头舀一勺放在嘴里抿着。 阿祖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小姑娘,见她安静的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便招呼:“燕儿,我要去洗衣服,你帮我盯着点娃娃成不?” 燕儿怯怯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搬了小板凳过来和小背兜挨坐在一起,看了看娃娃她小声问道:“少奶奶,这个娃儿原来装在你肚子里的么?” 阿祖点点头:“是啊。” “那你为啥把他拿出来?” “因为拿出来才能喂东西给他吃,让他长大。”阿祖看着小姑娘手里的小碗灵光一闪,嗯,自己都觉得很满意这个回答。 接着又补充道:“不过他现在太小了只能吃奶,等长出牙以后就能跟燕儿一样吃红苕。” 小姑娘看看手里的碗,又看看走出来端了一筲箕水芹进灶屋去的大顺媳妇,然后靠近阿祖小声问道:“那拿出来的娃儿还能装回肚子里去么?” “不行,拿出来的娃儿长大了,肚子里就装不下了。”阿祖继续瞎掰。 燕儿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把阿祖逗笑了,她伸手捏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燕儿这么喜欢你娘?想一直住在你娘的肚子里?” 小丫头摇摇头:“我想变个男娃娃出来,我奶奶说只要我晚两个月生出来就是个男娃,我爷爷也经常说穷得要死还养赔钱货。” 阿祖听了觉得胸口堵堵的便伸手摸摸小燕的头:“等小燕儿长大了学了本事就比男娃强,到时候就没人说你是赔钱货。” 她正说着一抬头就看到大顺嫂子表情尴尬的站在灶屋门口,阿祖冲她笑了笑然后对小燕说:“帮我看好娃娃,等洗完衣服回来奖励你糖吃。” 这话戳中了小姑娘的萌点,她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点头。 一直忙到六月中田里的活计才算告一段落,但是看看焉头搭脑的红苕藤,和叶片打卷的玉米秧子,大家都期盼着能有一场雨,哪怕是小雨也好。红苕地和玉米地暂时顾不上,伍哥带着大院的男人们早晚不歇的往秧田里补水,幸亏今年插的秧不多,不然光靠肩挑补水那是能累死人的。 杨茂德这些日子总往李鑫他们院头钻,院坝里有十几个木制的大桶刷了清漆晾晒着,杨茂德挨个敲了一遍:“行了,干透了,明天就弄来装油,应该不漏吧?” 李鑫这个多月一直在赶工,连农忙都没参加,这时候听了杨茂德的话一蹦而起:“少爷这话说得,我这木匠手艺可是正儿八经办了出师酒的。” 四川这边的学徒讲究学三年跟三年,也就是说从拜师学习开始正经的跟师傅要学习三年,这三年里头师傅只管徒弟伙食,徒弟出工得的工钱也归师傅,像陈诚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三年学习期满大多数学徒还会选择跟着师傅再做三年,这三年里头算是半工,只有学三年跟三年都完成了,师傅才允许办出师酒,以此证明他已经合格的继承了自己的手艺。 当然也有许多人是学三年就直接出去做事的,这种情况师傅是不会参加出师仪式的,也不会跟人说某某某是我带出来的话。特别是学中医的,如果没有学三年跟三年正经办过出师酒,是不允许开药铺行医的。 杨茂德自然是信得过他的手艺,这些新打造的大木桶是为了方便往县城运油的,山路颠簸如果使用黑瓦缸容易破碎,方便的也可以使用大型的塑料油壶和铁皮油桶,但两样的造价都不便宜,特别是铁皮油桶那是军管物资,弄一个来摆在门市上用用还行,多了那是自己找不自在。 虽然田大婶忙着田二婶伤着,但田家两兄弟没有把油坊的事情撂下不管,杨茂德也找他们谈过,等县城里的铺子开了油坊肯定不只是一个月出一次油,要管的事情更多要花的心思也更多。但田大叔和田二叔两个都一口应承了下来,有事情忙忙在他们来看那是极好的,现在两个家庭已经阴霾雾绕,田大叔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从听说王崇明的正规军被土匪埋伏差点全灭以后,他显得更加沉默。 田二婶的伤口已经慢慢恢复,但短时间里还是做不了重的活计,最主的问题是她落了心悸的病根,人显得有些神经质,稍有惊吓便会心悸发晕冷汗淋漓。竹子依旧昏迷着,孙私娘看过说神魂齐全,没醒来还是因为药的原因,并保证只要能醒过来竹子不会变痴呆。 除了愁云惨淡的田家,大院里头还有别别扭扭的一户人,那就是老陈叔一家。陈婶子刚刚跟田大婶提了想聘竹子,跟着就出了这档子事情,虽然只是两家的口头约定,但是农村里谈婚嫁本就是这样的,只有最后定日子才请媒婆算是全个礼。 两家在一个大院里住着,竹子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娃当然是好娃,她自己也是养女儿的人,田大婶现在是啥心情她自然能想得到。但是真要让陈诚娶了竹子,她心里总是不得劲儿,这些日子她没少往田家的院里跑,话都堆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来。 更让陈婶子担心的是陈诚居然反对她说退亲的话,儿子是啥时候和竹子看对了眼?两个小人私底下有没有啥子约定?对于这些事情陈诚一概不说,就是咬死了不许退亲。 -- 第138页 陈婶子焦躁得很,心里把那东仓寨子的土匪十八辈祖宗都翻出来臭骂了一顿,亲家变冤家,田家和米家的事情还摆在眼前,她咋个能这时候去火上浇油? 想了几天后她下了个决定,让陈诚收拾东西搬去玉山镇上郝师傅家去长住,虽然当初说好这杀猪手艺只有年底忙的时候,陈诚需要跟着郝师傅几个月,但现在陈婶子咬咬牙拿出家里的存款,答应了郝师傅先前说的,两家合伙在镇上开猪肉摊子的主意。 陈诚被他父母打包遣送到了郝师傅家,这娃是看出家里铁了心要黄这门婚事,送陈婶子回头的路上他埋头半响才轻声说道:“最少,等竹子醒了再说。” 陈婶子背过身擦擦眼角,哎了一声,像是答应又像是叹息。 ☆、娃的百日酒 5月份去镇上送了油回来杨家再次开始杀猪,农忙的时候把昨年底做的腊肉吃了一大半,再加上马上要给杨国清小朋友办百日酒。 其实这边的风俗是习惯办满月酒的,那是凡事都要看黄历,如果满月酒的日子不好或是和家里人相冲,也可以改成百日酒。错过国清小朋友的满月酒倒不是因为日子不好,而是杨茂德当时不在家,杨老爹征求了阿祖的意见把日子改成办百日,也就是5月26日。 郝师傅带着陈诚又回了大院,杨家这次要杀二十头猪,除了办席待客其他的趁着天不热腌制腊肉,还有七八头毛猪直接卖给郝师傅了,他和陈家合伙在镇上开了猪肉摊子。不是以前自家搭板子的摊位,而是正正经经的门面儿,从王崇明的部队被伏击过后,从县城分下来一支国军的小队长驻在豆地弯,有将近百人还修了简单的碉堡工事,有这些人在镇子附近游荡一天一头猪根本不愁卖不掉。 才几天不见陈诚显得沉默了许多,陈婶子来他也不主动搭话,母子两之间默然的气氛连帮忙打下手的妇人都看得出来,背后偷偷的追问陈婶子,她也只是苦笑而已。 杀猪这边虽然热闹,但是茂兰她们三个却在油坊这边帮忙翻捡油菜籽,阿祖抱着孩子坐在上风处的树荫下,不让她帮忙她却想在一旁凑凑热闹。燕儿和她已经混得熟了,不跟着大顺嫂子的时候变成了她的小尾巴,或是帮忙提着装尿布的小篮子,或是抱着随时给她用来坐的小板凳,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模样让阿祖不时的想,其实生个女儿也挺贴心的。 天气开始转热,白天抱着小毯子包裹的娃娃,一会儿手臂弯里便潮乎乎的,包孩子的小棉被虽然换成了小毯子,但是小包子还是有十四五斤重,再加上最近这娃似乎在练习翻身,只要醒着便更个毛毛虫一样不停的扭动,抱久了阿祖自己也颇为吃力。 于是走哪里都背着装娃的小背篼,只要一坐下来便把他放在里面随他折腾,有进步的是这几天已经能很熟练的换边侧躺,不过坏习惯就是只要一侧身看不到阿祖的身影,不出几秒便会哼唧的哭,于是娃他娘只能搬着小板凳跟着他左左右右的换方向。 “这大眼睛清亮的,一看就是个聪明娃。”过路的人总是会看上一眼然后夸奖两句,阿祖微微笑着,心想明明就像他爹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再加上被小脸上的肉肉一挤都成一条缝了,哪里是大眼睛? 但小娃的眼睛清亮是真的,就像此刻油坊那边传出榨油时敲契子的声音,国清小朋友停止他的毛毛虫行动,微侧了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眼神那个认真似乎在专注的聆听。片刻后似乎不太理解这以往没有听过的响动,于是疑惑的看向阿祖,某个萌妈已经捧着脸颊开始感叹,原来小娃娃的眼睛会说话。 到百日酒的正日子,杨家上上下下都收拾的干净利索,杨老爹他们还特意换了新衣,小包子穿了一身红彤彤的细绸衣服,阿祖看着上面暗金色的铜钱图案发笑,杨茂德的审美真是与众不同,幸亏小娃娃莫得忌讳穿啥都衬得起。 阿祖和茂兰她们也换了新衣,说是新衣其实就是去年准备的新样式旗袍,修长的衣摆里头是贴身放宽裤脚的裤子,走动间颇有些飘逸的味道,贴合的线条更显出腰身的曲线。盘好发用一支鎏金的蝠头簪固定,耳朵上带了白玉坠的蝴蝶耳环,又细心的取了白玉的手镯带上,阿祖照照镜子有些庆幸自己能瘦下来,现在已经是美美的少妇一名。 杨茂德站在门口有些发怔的看着她难得的盛装打扮,又见她左照照右看看的臭美动作,便开口说道:“挺好看的。” 阿祖被逮了现行有些尴尬的笑笑:“外头开席了?爹说啥时候把娃儿抱出去?” “等他们吃的差不多了再出去。”走过去把手掌贴这女人后背的动人曲线上滑动:“转一圈就回来,外头那些老头子都抽烟,而且酒味也大。” 阿祖隔着衣服感受他手掌传出的凉意,微热的天气里显得十分的惬意,便向后倚了倚:“二妹她们在厨房帮忙?反正国清睡着了,我也过去看看。” 虽然杨国清小朋友有个三月这样的小名,但是家里人却很少喊,一来是大家都觉得用个女娃的名字喊他不太好,二来是杨茂德知道起这个小名的原因,心里不痛快别人喊的时候他纠正过几次。 杨茂德看看肚皮上搭着小毛巾呼呼大睡的儿子,便伸手搂了女人的腰让她贴合自己靠近,带着凉丝丝的气息在耳边说:“今天二妹她们在外头待客,厨房的事情不用她们管。” -- 第139页 杨家隔这么多年添丁而且是长孙,满月酒没办已经有人捎信来询问了,这次百日酒可谓高朋满座,四里八乡跟杨家土地接壤的地主富户,三星双凤玉山相熟的商家,连梁孔耀都带了他媳妇亲自道贺。 杨县长家的人没回来,但是派了县政府秘书室的人来送贺礼,连赵家那杨茂德的隔房娘舅都带了两三个妇人来道贺,茂兰她们便是在外边招呼这些女客,面对赵家女人的挑剔眼神,茂菊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力求不给自家严谨出名的母亲坠了脸面,阿祖因为等一会儿要抱娃娃亮相,算是暂时逃过一劫。 “那你也出去招呼客人,爹又不能喝酒。”阿祖面对男人的暧昧眼神,在心底大呼受不了,红着脸用手指戳戳他的臂膀。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准备好了没,马上就出去。”就算新换了衣服还是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暖暖的让人想起那温软的触感,杨茂德十分迷恋的在她颈脖上蹭蹭,突然觉得以后一个人要常在县城呆,是件非常不美好的事情。 阿祖被他的举动吓一跳,青天白日的房门也大敞着,这要是被人撞见她还有啥脸见人?便两手并用使劲抵开男人的胸膛。 外头传来嗦嗦的脚步声,杨茂德只得松了手,就见阿祖脸烫得像冒热气的包子,便用手指刮了刮转身走到床边去看娃娃。门外脚步匆匆的走进来茂梅,她没注意阿祖的异样,把手里的托盘往桌上一放连呼受不了。 “累死了,饿死了。”茂梅像是经过了一场艰苦的战役,体力透支的倚靠在桌边:“嫂子赶紧吃点东西,一会儿出去肯定要被人拉着问东问西的。” “你没吃?今天不是让你们上桌待客吗?”托盘里是一小碟香椿炒蛋,一盘木耳溜黄瓜片,还有一盘糖醋里脊,最后是一碗丝瓜排骨汤和一碗米饭,她还要给娃儿喂奶所以饮食比较清淡。 “赵家的那些女人盯人的眼睛像刀子样,拿腔拿调的装斯文除了三姐哪个吃得下?”茂梅捂着肚子哭丧着脸:“我饿的胃都痛了,但是吃了两口吞下去更难受。” “那就跟我一起吃点。”阿祖动手拿了一个大敞口的茶盏,把碗里的米饭分了一半给她,又取了盘子里的汤匙递到她手里。 茂梅赶紧从汤碗里捞了块肉排塞进嘴里一边含糊的嘀咕道:“二姐也想出来,但是赵家的那个三娘子拉着她不让哩,听那话的意思想把二姐说给她一个表侄子,听说在县城里头开了个酒楼家境挺好。” 阿祖怔了怔,茂兰六月里的生日还差十几天才满十六:“二妹,还小吧?” “估计也就是相看,但是要跟三娘子做亲戚,嗯?嗯?”后面两个嗯是不敢想象的摇头感叹。 被忽视的杨茂德在一旁闲闲的接话:“赵家三娘子现在跟我们家就是亲戚。” 茂梅翻翻白眼:“那不一样,赵家跟我们家这么多年走动了几回?就是亲戚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我听她说那话,她跟她那表侄子家亲近得很。” 说着她像是想到什么打了个寒颤抖了抖:“你是不晓得,我们三个从进屋就她挑刺,从打招呼到坐着的样子,穿衣打扮到举止动作,等上了桌吃饭又挑做的饭菜和用的碗筷,哎呦,好像就没听她说过一句好的。” 阿祖皱皱眉头:“茂菊还不得气炸了?” 茂梅听这话嘻嘻的笑起来,嫂子果然了解三姐:“我和二姐嘴笨得很,也就是三姐还能还上几句,那个女人说我们没规矩不会喊人。” “三姐就说,常来常往的自家亲戚认得的自然会喊人,不认得的喊错了尴尬不是?”这个赵家三娘子是杨茂德便宜大娘舅的第三个老婆,她自己却非要介绍说茂兰她们要喊自己一声三舅母。这个女人也真是笨,三舅母明明就是三舅舅的老婆,等茂菊用特天真的语调这么问时,旁边那个绿衣服的妇人脸色变得跟衣服一个样。 可能有了茂菊这个尖酸刻薄的做陪衬,突显了茂兰温婉清雅的性格,赵家的女人对茂兰倒是非常有好感,除了赵三娘推销了自己的表侄子,连一直淡然的大舅母最后都开口说,请茂兰中秋去赵家给老外母祝寿,并含蓄的表示到时候回来许多年轻才俊,肯定比三娘子家的表侄子强得多。 杨老太在世的时候也不曾带茂兰她们回去过,现在赵家的老外母名义上是她的娘亲的娘亲,茂兰却知道她是外公的续弦,大伯娘才是她的亲女。 赵家也是大家大族里头斤斤绊绊的事情不少,这些年两家并不亲近,也符合杨老太嫁过来的初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远离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即便是大舅母开口邀请,茂兰也含蓄的回答说需问过父亲和兄长的意见。 杨茂德自然不会委屈了妹妹,让她上赶着巴结赵家,于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戳着儿子软软的脸颊一边闲闲的说道:“莫理她,茂兰才多大点?最少也要等到过了二十才谈她的婚嫁。” 有妹控倾向的男人完全忘了他的小妻子嫁过来时才十七,这婚嫁都是提前好几年相看,广撒网深捞鱼就算真要等茂兰二十岁嫁出去,也要提前许多年开始筛选。 不过现在这屋头一个粗神经的男人,一个懵懂的媳妇儿,外加一个半大丫头,当然并不了解里头的弯弯绕,于是就见阿祖伸手在男人的膝盖上拍了一巴掌。 “莫要戳他腮帮子,大顺嫂子说长大了爱流口水。” -- 第140页 ☆、醒来的竹子 百日酒过后杨茂德一头扎进了开店的事情里,对于这件事杨老爹在不知道已经投资四万大洋的情况下持放任态度,只是在六月里往玉山送油的时候,提醒大儿媳妇问一问铺子里的电话装好了没。 这电话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在县城里头除了机关单位和军事单位,私人家装的屈指可数,杨茂德沾了杨县长的光在自己粮油铺子申请安装了一部。与其说是为了生意,不如说是杨县长为了展示这个铺子我家也是出了力的,然后用此当借口让杨茂泉来占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铺子开张在酒店里宴了一回客,请来的大多是杨茂泉的狐朋狗友,这间小小的粮油铺子没多少人放在眼里,当然杨茂德也不会上赶着巴结他们,客客气气的招待了一顿然后也就罢了。 倒是临散席的时候跟出来的饭店老板,自我介绍说原来他就是赵家三娘提起过的表侄儿,杨茂德见他二十出头就一副中年发福的模样暗地里摇摇头,他不在乎找个妹夫比自己年纪大,但是这一看长相就已经影响智商的人,他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天气已经开始入夏的味道,如今在四川各地这个旱已经基本可以定义为灾,巴中城外有条巴州河,水资源还算充沛。虽然在收缩了将近一半的体积,但依旧能保证县城人民的生活用水,杨县长最近很忙下面的区乡陆续上报了各地的灾情,严重的地方已经开始无法维持食用水,粮食减产和欠收已经是板上钉钉。 他带着手下的人跑得勤快,组织挖井和富户沟通,安定民心还有核查物价,有些事情本来不需要他亲自下去的,但是为了今年的政务评分样子还是要做足的。不过他心里却不止一次的嘀咕,现在外头打得火热,就算碰上灾年也不晓得上头到底会不会派人下来查?也许应该考虑考虑王军长开办兵工厂的建议。 要知道现在这个势头想要得到高政务评分有两种,一是往前线提供粮食支援,二就是提供枪支弹药支援,今年是灾年粮食减产已成定局,除非他有出老血的决心,否则可以预见秋收军粮是绝对凑不齐的。 站在一片燥热的太阳底下,抬头看看不远处干瘦的农民来来往往的挖深已经干枯的堰塘,初夏原本应该一片葱绿的草地,稀稀拉拉着裸露出下方干黄的大地,挑着土的农民脸上带着愁苦的表情,偶尔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问询。 还没有麻木和绝望,要做些什么的话,现在还来得及。这话杨县长在自己心里反复的说了好多次,然后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滑竿儿。 阿祖这时候也晃悠悠的坐在从镇上回家的滑竿上,往县城送钱的事情由伍哥代劳,她领着送油的队伍往回走。想起今天见到四疯子时他取笑的表情,虽然在电话里跟杨茂德只简单的说了两句,却很好的缓解了她这将近一个月的思念之情,于是暗自下决心道,笑吧笑吧!她顶得住。 “林老三,你家油菜地干得起裂口啦,再不浇水莫得油菜籽收了。”路过一片油菜地,队伍里的一个男人对蹲在田边抽烟的人喊道。 那人有气无力的抬头看了眼,见到队伍里有东家少奶奶在,便在鞋底磕了烟锅子站起来说道:“我能不晓得?但是堰塘干了,水荡子也莫得水了,连屋头的井都只有早上才能舀起一桶水,自家吃都不够哪里有水浇地?” 队伍头的男人没想到这边已经缺水到这种地步,便吃惊的说:“哎呦,那赶紧想办法啊,这油菜籽可是用来交租子的。” 男人看了看已经开始干枯变黄的油菜苗子,已经快入七月了但是一点要打包开花的意思都没有,便难过的闭着眼摇头:“能想啥法子?只盼着在苗苗干死以前能下场雨。” 众人都默然无语,阿祖看着偏西却依旧热力十足的太阳,空气中粘稠却几乎不流动的热气,下雨毫无迹象似乎遥遥无期。 等队伍远离了那片田地,才有人开口说道:“就算现在落雨今年的油菜籽也得减产。” “减产也比绝收好啊。”田二叔叹气:“就怕一直这么干下去,回头补种红苕都莫得水。” 要真到了哪一步,逃荒和饿死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人群安静了片刻李大顺才强笑 着开口:“应该不会的,我听老辈的人说,四川是个盆地,祖祖辈辈就莫得赤地千里的时候,雨肯定会下的,怕就怕下的晚了。” 从来旱涝不分家,最坏的情况就是等田里的作物全都干死了才落雨,然后等补种下去的粮食还没收上来又碰到涝灾,那才是真正的大自然的恶意,完全的绝收。这种灾害在蓄水灌溉相对完善的今天,已经能最大程度的规避,刚刚路过的林家毕竟是少数,像杨家就能通过提前蓄水坚持到雨季的到来。 也许会因为反常的气候引起更多的病虫害,或是花而不实和返花等现象从而减产,但绝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阿祖看着远不如昨年青绿的山林微微叹了口气,杨茂德选择今年在县城开粮油铺子还真不是时候,也不是没有人能在灾年发大财,但显然不是自家男人这种性格的人。 等快到半夜的时候阿祖才到家,茂兰三个还醒着在阿祖的屋里守夜,见阿祖回来一个张罗着去给她弄吃的,一个张罗着打水来洗洗,茂兰拍着刚刚哄睡的娃娃说道:“晚上才给他添了羊奶哩,嘴挑得很中午喝了半碗米汤都不肯喝羊奶,晚上怕是真饿着了才喝了些。” -- 第141页 阿祖脱了外衣用水简单的擦洗了一下,赶紧出来抱儿子,小家伙闻到娘亲香喷喷的味道就醒了过来,那小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捧着自己的夜饭也不着急往嘴里送,对着阿祖哭得直打嗝儿。 茂兰在一边看着好笑,便拍拍他的小屁股说:“搞得好像我在虐待你一样。” 阿祖摩挲着孩子剃掉胎毛的小脑袋,新长出的发茬子短短的像是小毛刷子:“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客房那个院里点了檐灯,有谁来了?” 茂兰往外瞅了瞅才开口说道:“孙奶奶来了,早上你们走了没多久她自己过来的。” 孙私娘年纪到底大了,孙家大院的晚辈都盯着不让她再独自穿乡走户去远处,但是来杨家大院却是常有的,毕竟只隔了一个山梁子就是脚慢也只用不到一个钟头,孙私娘前脚过来还没喘匀气息,后山顶上便有孙家的娃子大声喊问有没有看到她人。 “嫂子,竹子醒了哩。”茂兰扔给阿祖一个炸弹。 她还没回过神又接着说:“她拜了孙奶奶当师傅,说是以后也要当私娘子。” 阿祖晃晃脑袋:“田大婶答应了?” 茂兰前倾了一下身子:“竹子一醒我们都过去看了,你说怪不?遇到这事她冷清得很,田大婶在一边哭得昏天黑地的,她倒是客客气气的跟孙奶奶道谢。” “那咋个又说起拜师的事情?” 茂兰叹口气:“竹子就跟田大婶说她这个样子是嫁不出去了,跟孙奶奶学个手艺以后也能养活自己。” 看阿祖也黯然的叹息,她又说道:“下午的时候陈婶子也过去看了,两家把话说清楚陈诚和竹子的婚事也给解了。” “竹子也是个命苦的。”阿祖拍拍茂兰开解道:“等几年这事淡了,也不一定找不到人家。” 茂兰盯了桌上的烛火半响,摇了摇头:“看她那样是下了决心的,说是明天就跟孙奶奶搬去孙家大院住,她今天才刚醒连床都下不了哩,就惦记着要走。” 田家两姐妹和茂兰她们虽然在一个大院里生活了十几年,但是原先内院管得严并没有多少交往,但这一年多时间却逐渐熟悉起来,在茂兰心里竹子一直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娃,但今天看到她的时候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那个安静的表情淡漠的女娃不是她认识的竹子,透过黝黑黝黑的眼睛,茂兰似乎看到住在她身体里的远不止一个灵魂,厚重的黑暗的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到第二天中午刚吃过午饭,田大婶带着竹子来给杨老爹磕头拜别,阿祖拉起摇摇欲坠的她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为啥非要这么急?你这站都站不稳,咋个也要养好身体才走。” 竹子看着眼前的阿祖,又似乎透过阿祖看向了她的身后,然后没头没脑的说了句:“等少爷回来,我再回来磕头,谢谢他。” 阿祖觉得竹子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不过遇到这种事情受了刺激也是能理解的,便说道:“说啥谢不谢的,隔这一个山梁,你想回来就回来。” 她扬起嘴角笑了笑,淡得像天空稀薄的云,靠着阿祖的手站起来才贴近阿祖小声说道:“也要谢谢四少爷。” 阿祖愣了下:“啥?”四疯子? 她露出颇为诡异的笑容轻声说:“我在下头遇到王崇明了,有姐姐看着他,他跑不出来。” 王崇明这个名字阿祖只听杨茂德说过一次,下落不明到现在王军长依旧没有放弃搜寻的独子,阿祖握紧竹子纤细的手腕低声问道:“他……不在了?” “嗯。”竹子哼出一个鼻音:“让少爷和四少爷放心吧。” 阿祖对这话半信半疑,但看着竹子如墨幽深的眼睛却说不出质疑来。 ☆、零星的琐事 阿祖憋着竹子的那些话一直到8月里杨茂德回来,县城里的粮油铺子在这几个月里已经被他基本理顺了,以后在门面卖货的事情他交给了李二顺和李三顺兄弟,以后只需要每个月去县城送钱的时候顺便查账。 三顺媳妇也跟过去给兄弟两个洗衣煮饭,三个人都有一份工钱,这差事让大院里头很多人都十分眼红,不过杨茂德选中他们兄弟两个是有道理的。李家十多口子维持辛苦的日子已经很多年了,但是一家子做事都十分踏实没有啥弯弯绕的心思,这看守门面的工作自然要找忠厚老实的,不指望他们开拓生意,能本本分分不在铺子里伸手就行了。 两个多月铺子盈利在八千左右,从杨茂泉手里节流一下,每个月给杨县长家送去一千五,大头还是在杨茂德手里。而杨县长家每个月能从本家分到两千大洋已经很满意了,倒是杨县长看出杨茂德颇有经商天赋,还特意询问他是否有扩大生意的打算。 杨茂德暗地冷笑,这个粮油铺子一开,从不上门的二堂姐和她男人就找上门了,也幸亏大伯娘送三堂妹去了重庆,不然哪有那么好打发?杨茂泉每个月能弄到二三百零花用用,这远比他在家里拿到的多得多,所以也死心塌地的挡在杨茂德前面,挡下二堂姐杨茂桂的就是他。 四疯子到底被招了回去,依旧回了宪兵队挂名了一个小队队长,经历了上次的事情杨茂德和他真正的亲近了起来,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娃似乎开始偏向。伍哥从袍哥会一个熟人哪里得知,四疯子拜了哥老会的新堂主,为此还受了堂刑当然他自己找的借口是酒后闹事,刚回来就不安分杨县长气得下令家里头那个都不许去医院看他。 -- 第142页 杨茂德自然不会守他的规矩,只是去医院探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不想再见到的人,那就是刘圆慧。看来上次的合作,让她们看到了能争取四疯子倒戈的可能性,而杨茂德面对刘圆慧送上来的友好笑容直接采取了无视的态度,他只是一个小地主罢了,有些东西要搭上全部身家他玩不起也玩不转。 再三告诫四疯子过后,杨茂德回了杨家大院,因为马上又到了收油菜和苞谷的季节,油菜这东西如果连续种植容易得菌核病和霜霉病,杨家采用的是一年一次的轮作,所以去年阿祖没有见到收油菜的景象。 八月上旬照旧有蒸桐叶馍馍的活动,今年少雨但杨家从插秧过后就一直关闸蓄水,就是为了留在油菜结籽苞谷灌浆的时候浇地,即使有水全靠人力从下涧底部的小溪,挑上来浇地也是十分辛苦的。 大院里的无论男女齐上阵,仿佛从七月开始就已经进入了繁忙的收获季,茂兰和阿祖她们虽然没有下地,但也承担了许多家里的事情。大厨房基本上已经是茂兰在管理,田二婶只是偶尔给她打打下手,茂菊接管了菜园子,每顿做什么菜菜园子里补种什么都由她规划。茂梅管起了柴火的事情,她成了院子里的孩子王,常常从捡柴火的娃子手里弄到山林里的零嘴儿,对于这份差事显得十分喜欢。 阿祖还是以带娃娃为主,但主院几个人的衣服都归她洗,还有打扫卫生偶尔翻晒下被褥也不空闲。小厨房已经很久没有开火了,大厨房人多伙食肯定不能太好,两个月里大家都有些清减的迹象,但是除了偶尔给阿祖加餐,其他人都坚持着清苦的生活。 杨老爹显然是刻意锻炼茂兰的当家水平,即使杨茂德回来了家里有琐事还是会找茂兰,这样一来伍哥跟茂兰接触的机会就多了,就像现在茂兰拿了写着大厨房需要添买东西的单子,扭捏的递给他:“我跟着嫂子学了没多久哩,你看看上头写的字有认不出的不?” 伍哥把纸条展开看了看,上头一行行小字跟它的主人一样清丽娟秀,大厨房采买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在负责,粗略的看看都是食盐、芡粉一类的调料便点头说:“行,去镇上送油的时候带回来。” 茂兰眨眨眼睛说:“看仔细了哦,最后写的那个布料可要用你自己的钱。” 伍哥愣了下然后再细看,果然在纸条最后写了棉布:“这个要挑什么样的?” “你咋不先问为啥要用你自己的钱?”茂兰噗嗤一乐。 伍哥挠挠头,他总不能老老实实的把心里话说出来:“那为啥要用我的钱?” 茂兰被他呆呆的问话逗乐了,便捂着嘴笑了半天才答道:“你不是托田二婶帮你做衣服?二婶子说她刚给长娃子添了夏衣,你个子高怕留的布料不够用,让你自己扯布回来。” 说完便长开手丈量了一下继续说道:“光是上衣就得将近四尺才够哩,啧啧,都够我做两件衣裳了。” “多扯点布料,趁着还没到秋收我跟二婶子赶赶工。”看到他手肘上磨破的窟窿,便用小手顺便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说:“你老是跟我哥出去,不说穿得多好总要整整齐齐的。” 转身走远两步,她想起什么似得又回头说:“哦,破了不穿的衣裳留把我,秋天做鞋的时候给你纳鞋底。”转过头嘀咕说:“脚也长那么大老费布了。” 伍哥有些尴尬的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单布鞋,过年的时候茂兰曾许诺再给他做鞋,春上做鞋的时候果然也有他的份儿,三双单布鞋即使是他平日里套着草鞋穿,也有一双已经补过两三回了,再等到农忙完估计这两双鞋也留不住全须全尾。 看着茂兰转个屋角消失在视野里,伍哥考虑着是不是多买点布料赔偿给她,至于买些东西感谢一下茂兰,他连想也没敢想,因为他谢不起。 隔着一片竹林杨茂德和阿祖正站在一起说话,阿祖看着杨茂德怀里吐泡泡玩的儿子,一边小声问道:“这么说四疯子也只是听说的?” “应该假不了,这么几个月了要真是出啥事也早就出了,刘圆慧说当时逮了活的盘问过后就枪毙了。” “那他们为啥要把你和四疯子的事露出来?”阿祖拧眉:“而且他们把这事给王崇明说了,就保不准再给谁说起,总归不是保险的事情。” 杨茂德有些无语:“那不过是竹子几句瞎话,再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鬼话,说出来谁信?” “王军长会信,他现在半点都晓得王崇明的消息,你说如果有这风声他会不追查?”对于一个失去独子的父亲来说,不管是瞎话还是鬼话他都听得进去。 杨茂德安抚的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吧,我会把这事放心上,竹子那边也会去打招呼。” 阿祖挽了他的手臂倚靠在肩头:“不是我狠心不理林子的委屈,王崇明做的事情他自己也已经受了惩罚,你就莫要再和那些人走近,这一屋头老老小小都指望你哩。” 杨茂德看着媳妇儿柔柔的小眼神,放轻语调说道:“晓得了。” 夫妇俩情深款款的时候,就听到远处传来茂梅喊人的声音:“哥,嫂子,快来吃桐叶馍馍。” 阿祖扬声答应着,空气中飘荡着嫩苞谷甜润的香气,连国清娃娃也似乎被诱惑到了,一个劲儿对着厨房的方向伸手。 “小胖子,嘴馋了?”杨茂德逗弄着儿子,看他口水淅沥的拖长在围兜上。 -- 第143页 “大概要开始长牙了老流口水,最近也不爱吃奶光爱吃茂菊弄的米糊子。”茂菊用白米磨了米面子,每次煮一小碗浓浓稠稠的里头还加了碎菜叶儿和鸡蛋花,天气热也就早上熬一碗留着中午还能吃小半碗,这小家伙到晚上光吃奶的时候就闹脾气,弄得茂菊天一黑就要躲着他。 “长牙了?”杨茂德把手指靠近娃儿的小嘴巴引诱他张开嘴往里瞅:“下头的牙床有些红肿,他不哼哼疼吗?” 说着就见小家伙小嘴一合吧唧把老爹的手指咬住了,吧唧了两下大概觉得硬度用来磨牙床正好,便歪着脑袋啃得更加起劲,杨茂德看到沿着自己手掌流淌的哈喇子直摇头。 “不疼,估计有点痒痒。”阿祖笑着把儿子接过来,顺手把手帕递给自家男人:“茂兰说切个黄瓜条给他啃,我又怕他不小心哽着。” 小两口抱着娃到了晒坝,这里已经摆好了桌凳,大蒸笼里热气腾腾的桐叶馍馍,大盆装的红苕稀饭,茂梅见到娃儿抱回来了赶紧端着碗跑过来:“我弄了桐叶馍馍里的嫩南瓜,让我喂他。” 那边的茂菊已经抬手在她后背拍了一巴掌:“那桐叶馍馍里头油盐重还放辣椒了,能把娃儿吃?”说着搅拌了下手里的碗,里头是早上吃剩下的半碗米糊子,还有两块刚刚放在蒸笼里清蒸出来的南瓜,软软的和米糊子混合在一起。 国清小朋友对三姑那是非常熟悉的,跟小猪儿一样一听到她敲碗的声音,便哼唧着扭动身子向她靠近。茂菊赶紧把他接过来先吧唧在小脸上啃一口,才回头看到茂梅一个劲儿的撇嘴,就把手里的碗递给她:“你喂吧,一次小半勺,吹一吹试试热气儿。” 茂梅这次高兴起来,赶紧拖了旁边的长凳子过来,两人一边喂一边玩儿,完全让杨茂德和阿祖插不上手。 “吃饭吧,下午不是还要下地收油菜籽?”阿祖看着杨茂德颇为遗憾的表情,舀了一碗稀饭递给他,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在桌边坐下。 甜辣清爽的桐叶馍馍,香浓软糯的红苕稀饭,树荫下徐徐吹过的热风,知了的叫声似远又近,远处的山林仿佛静态的画儿,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它独特的味道,连时间也似乎没有移动,阿祖觉得现在的情形与去年一般无二。 “大孙子,哎呦,爷爷的大孙子,吃饭饭哩?”旁边响起杨老爹宠溺的声音:“好吃不?” 阿祖侧侧头看过去,也不是一般无二,在有些地方时间还是走动过。 ☆、陈诚走歪路 即使是灾年,杨家到收获时节也是繁忙的,已经到8月底稻穗扬花季到了尾期,杨茂德每天都要跑一趟下涧,小溪的水已经临近干涸,等到灌浆的时候就是想挑水也没得浇。田里的红苕、洋芋和苞谷都已经收完了,但是一样是缺水的原因没有再补种第二茬,悬在头顶的太阳刺辣辣的,除烦人的闷热还带着迫人的狠毒。 响午头大厨房的空气中热气混合着锅里升腾的湿气,黏糊糊分外的难受,阿祖趁着端菜出来的空隙,从屋檐下的绳索上扯了毛巾擦了擦流淌的汗水。 茂梅也跟着跑了出来,像小狗一样吐着舌头直嚷嚷热,倒了一碗凉透的老阴茶灌下去:“热死了热死了,夏天的时候烧火真是受活罪。” 阿祖顺手拿起蒲扇呼啦呼啦的给她刮了几下:“太热了就出来歇歇,莫要中了暑热。” “我们在厨房头还好些哩,田婶子和三顺嫂子她们还在顶着大太阳挑水浇园子,我上午看到三顺嫂子肩膀和手臂上皮都开绽了,血丝丝的怕是疼得很。”三个姑娘一直都是娇养着的,还没吃过这样的苦。 田二婶端着一盆豆汁茄子出来,听到了就接话说道:“三顺媳妇那是晒狠了,越是大太阳底下越是不能光着膀子,穿短袖子是凉快哩,但是皮子容易晒伤了而且扁条也磨人。” “也就是这几天辣椒快红了抢水,不然哪里用她个新媳妇子这儿拼命?下傍晚留她煮饭,我去田里挑水。”田二婶说着拉过一个小板凳开始磕小篮子里的皮蛋,这个切碎了用来拌胡辣子非常下饭。 阿祖也拖过一个小凳子坐下来帮忙:“二婶子你那伤口能挑水了?我可是听说最少也要养小半年哩。” 田二婶叹口气:“我这老是歇着也不得劲儿,林子不在,竹子也不在,我这一空下来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两个娃儿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想想就胸口疼得很。” 阿祖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慰,想了想才问道:“田大神老往镇上去,还在打听东仓寨子土匪的事情?” 这事连王军长派人常驻在玉山镇上也没查出眉目,阿祖倒不担心田大婶能打听到什么,但是她总是撂下屋头的事情往外跑,现在大家能体谅她的丧女之痛,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总会有人说酸话。 这事田二婶却不好劝些啥,见阿祖问起也只得无奈的点头,茂梅也凑过来小声问道:“打听到啥没有?我哥说怕是已经出川了,因为外头打仗打得厉害,现在流匪多得很。” “问谁也都是这话,就我大嫂子自己不信,唉,熬些日子总会好的。” 茂梅又接着问道:“那最近冬儿也跟着去干啥?” “好像是给她哥送东西吧,诚娃子这农忙也不回来,看来他那猪肉摊摊生意做得挺好。”虽然陈婶子把竹子和陈诚的婚事给退了,但两家又总在一个大院里头,再说也是自家闺女出了事情,田家也没为这事太过别扭。 -- 第144页 倒是陈婶子自己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常常躲着田家的人走,冬儿本来就与田家姐妹要好,而且她一个小娃家家的哪里在意大人们的心思,竹子昏迷的时候她就往田家屋头跑得勤快,现在竹子搬去孙家大院了,她还时常去看望。 要说这隔了没三五日跑了两次玉山镇上,冬儿光是送东西不晓得原因,陈婶子说起这事就嘴里泛苦,原本懂事的陈诚染上赌瘾了。在四川搓麻将打长牌斗牌九那时历史悠长,就算杨家大院里头,除去农忙的日子男人们凑在一起堵几片烟叶子,那也是常见的消遣。 但是到了玉山镇上这样的赌博活动就常常涉及到金钱,莫说是茶馆、牌房,就是路边搭个桌子也能凑上人整几圈。郝师傅家的猪肉铺子头晚上杀猪,然后每天上午开两三个钟头就歇了,他自己本来就好这一手,有了陈诚这个徒弟跟在身边,上午开铺子的事情都甩给了他,自己只管晚上杀猪白天赌钱。 猪肉铺子两边都是茶馆,陈诚一个年级不大的娃子,到了那样的环境下被人一勾搭也就学会了赌钱,前两个月也就三五块钱的输赢,但是这个月不但把铺子分红的十多块钱输掉了,还欠了七八块钱的欠账。 说来这不过二十多块钱的输赢,放到杨县长家也就是一把牌的事,但是落在陈婶子家却是塌了天的大事,先是老陈叔亲自去了一趟镇上,帮儿子还了欠款陈诚也挨了一顿臭骂,要不是看这是在郝师傅家里头,估计一顿竹片子是跑不了的。 本以为这顿削咋也得管几个月,结果没三两天又听他带信回来要钱,这次还是欠了七八块钱,陈婶子见临近农忙老陈叔脱不开身便支了冬儿送钱去,一面捎信让他莫要赌钱了。结果冬儿前脚走后脚又有人送信来要钱,这次金额已经上升到了十块,陈婶子听说儿子欠账的是一帮兵痞子,赶紧再打发冬儿跑了一趟,并叫她捎信让陈诚回来一趟。 陈婶子把陈诚的事情瞒得严实,冬儿送了两回钱也不晓得里头的道道,能陪田大婶往镇上跑,而且通过自家哥哥认识了一个当兵的,这人就是上头派下来查土匪,小姑娘转弯抹角的跟他打听了不少消息,冬儿觉得这些天的山路走的颇为值得。 依旧坐在赌桌上的潘向明问陈诚:“你妹儿打听东仓寨子的事情干啥?” “八筒,碰。”陈诚答得心不在焉:“米家被抢的媳妇跟她要好,想帮她小姐妹出头呗。” “哎,听说抓走的是姐妹两个,有个活下来了。”桌上的人都是镇上本地的,米家的事情闹得大,即使是米会计辞了工作卖了房,跟儿子搬到县城了还被人津津乐道。 “恩,活下来那个是妹娃儿。”陈诚想起竹子怔了一下,心里原本那些不适的酸楚早就淡了,便接着说道:“没痴没疯,拜了神婆子学手艺。” 潘向明摸着下巴:“还以为会寻死觅活的,这女娃儿倒是心宽,嘶,她醒了过后有没有说起抓她那些土匪?” 陈诚见他们打牌不认真便用麻将磕了磕桌子才说道:“说啥?她被灌了麻药,回去躺了两三个月才醒。” 潘向明见问不出啥新鲜的,便暗自把这事记下,等回头遇到冬儿时再说起。 进了九月还不见雨,杨茂德着急上火嘴角起了一串燎泡,夜里阿祖用掺了金银花的水帮他清洗,一边嗔怪道:“急有啥用,那块云彩要下雨又不是你说了算。” 杨茂德看看屋外头有些昏沉的天:“辣椒收了,菜园子空着但是莫得水补种菜苗,前堰塘也快干了,再不落雨就要用豆瓣送苞谷糊糊了。” 阿祖也叹口气,外头虽然积了云,但是这光阴天不下雨的日子看多了,她已经不太抱希望,用蒲扇在小床的蚊帐里赶了赶蚊子,再把儿子抱过去安睡。小国清在同龄娃娃中不算胖,但天然的婴儿肥看上去依然肉嘟嘟的,小家伙睡得一头汗,小手小脚摊开着像一截一截的水萝卜。 半夜里阿祖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借着昏暗的烛光给儿子把尿,他只要不尿床就能安稳稳的睡到天亮,抱着软趴趴依旧没睁眼的儿子,拉开房门准备到屋檐下给他放水。迎面便是一阵凉丝丝的湿意,阿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睁大眼睛一看果然外头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娃他爹!茂德!”阿祖欢喜的赶紧回头把杨茂德摇醒:“落雨了!” 杨茂德听这话一咕噜爬起来,打开门出去片刻便听到他在外头哈哈大笑的声音:“哈哈,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阿祖受他的感染便抱着儿子也走出去,雨丝很细腻寂静无声,却驱散了知了烦闷的鸣叫,突显了蛐蛐清亮的歌喉,偶尔有几声青蛙的合唱,一切显得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心底发甜。 睡得香甜的国清小朋友不知道自家亲娘发啥癫,凉丝丝的雨水打在脸上把他吵醒,加上感知到蓄水的膀胱,便扭动身子小声的哼唧起来。 “你回头接着睡,我到外院看眼去,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把晒坝上晾的苞谷盖起来。”杨茂德这是因为下雨心情格外舒畅,现在全无睡意,便进屋点了灯笼准备出去看看。 阿祖赶紧叮嘱道:“还有屋檐下晾的辣椒,要往里头牵些,万一下大了淋湿要发霉。” 杨茂德仰头感受雨丝落在脸上,但愿这雨能下大些,现在虽然已经湿润了地皮,但田地里干渴了太久的土地不是这样一场小雨能满足的。 -- 第145页 等他提着灯笼到外院一看,外头巡夜的人早就注意到落雨了,晒坝上点着防风灯显得人影憧憧,白天晾晒的苞谷米子已经被装袋收起来了,连柴火堆也搭上了干稻草帘子。屋檐下穿成串的辣椒被转移到墙上,剁辣椒的拌桶和腌豆瓣的缸也被推到了屋檐下,只有人们不肯躲避或蹲或坐的留在空旷晒坝的雨幕里。 “少爷也醒了?”田二叔见杨茂德提着灯笼过来便招呼道:“总算是落雨了,虽然是不大,但总算是盼来了。” 李大顺的老爹老李叔吧嗒着旱烟,腾起的烟雾和雨幕混合在一起,眉睫上停留的水珠儿也不抹掉悠悠的说道:“你这就不晓得了吧,这夏日头落雨,越是大雨晴得越快,就是这小雨才后劲儿足。” “是这话,细雨没久晴,大雨莫久落。”另一个年岁大的接口说道:“你看这雨落下来不起雾,怕是要下上一阵子了。” 这也是老农们预判天气的一种方法,在山区里如果连日晴朗突起大雾必然会有雨,而连着下雨你若发现雨滴落下在山间溅起雾气,那就是即将晴朗的征兆。 “等天一亮就把菜园子翻出来,田里干得狠了,就算有了水也要泡两天才能翻种红苕。” “嗯,先在菜园子里把千的红苕藤育出来,能落一场雨就不怕收不上来秋红苕。”今年粮食和菜籽都减产,这一季秋红苕成了许多百姓家的口粮显得尤为重要。 比如说油菜籽和苞谷都绝收的田家,即使是杨老爹答应让他家欠一年租子,他家也需要有能支撑到明年的口粮,红苕比不上苞谷糊糊但也能填饱肚子。 ☆、迟来的雨季 这场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十多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犹如烟幕,但偶尔也有一阵夹杂着滚滚闷雷,也许是因为山势的缘故一直没有太大的风,原本最闷热的夏季在这阴雨绵绵里显得分外悠闲。 但感觉悠闲的只有阿祖而已,从落雨的第二天开始,大院里的人便披着蓑衣顶着斗笠下地翻耕,菜园子和已经收获的旱田被开挖出来充分吸收水分,菜籽种撒下去三五日便细密密的起了一层绿苗。 等雨下到第五日,杨茂德坐不住了领了人下田开沟放水,稻田里已经开始灌浆如果大量蓄水容易出现烂根和黑苗的情况。前堰塘才蓄起小半的水,但水井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水位,即便是落雨洗衣煮饭总是免不了的,小厨房恢复了开火,此时阿祖和茂兰蹲在井边清洗衣服和尿布,茂梅闲闲的在一旁帮她们撑着伞。 茂菊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只小筲箕,脚边堆放着一小堆湿漉漉的黄豆杆子,上头满是半青半黄的黄豆夹。苞谷地里间种的黄豆早就已经收了,这些是种在稻田梗上的晚黄豆,又楸了几个豆荚,茂菊有些厌恶的看看手指上沾上的黏液,把小手升到屋檐的滴水下洗了洗,有气无力的对井边的人说道:“这小雨下得烦死了,还不如痛痛快快来场雷雨。” 茂梅仰头看看天,朦朦胧胧的天空似白非白,飘飘渺渺的雨丝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看了半响她突然开口说:“我想吃肉。” 下雨天人容易倦怠,身体仿佛在渴求力量一样,阿祖容易疲倦想要睡觉,而一直靠吃东西充能的茂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哎,我不想吃油腻腻的。”茂兰甩甩手上的水,虽然是夏天但是因为下雨,所以手在水里泡久了还是觉得有凉气侵入骨缝里:“倒是想吃点辣味的东西。” “我是随便啦,不过你们要把我剥的黄豆吃了,这么潮的天放到明天就出豆芽了。”茂菊搓搓手指头上沾染的青绿色,警觉自己的手指近来粗糙了许多,再不好好照顾等回头绣花该要勾丝线了。 阿祖对吃什么没有意见,反正她还在奶娃娃,一上饭桌就自觉自动的找青菜吃,不过最近国清小朋友辅食添的比较多,也就早晚各喂一次奶,她自感轻松不少。 把衣服撑开晾晒在屋檐下牵起的绳索上,尿布搭在竹笼子上支在风口处,等煮了夜饭还可以添上一盆火炭子用来烘干,阿祖也不喜欢这样阴湿的天气,衣服即使是晾干了也留有水的气息,熏烤干的尿布也有柴火的味道。 “你想吃肉就自己上阁楼弄去,顺便看看有没有回潮出油的。”腊肉并不是天热才会往下滴油,当空气中水含量很高的时候也容易回潮滴油,这时便需要用报纸包裹然后垫上干燥的松毛。 茂梅应一声提着防风灯蹭蹭的爬上阁楼,过了一会儿便传来她的声音:“真的滴油了,姐装点松毛儿上来。” 阿祖爬到楼梯的一半,接了茂兰装松毛的簸箕递上去,又接了茂梅挑选的腊肉篮子:“咋这么重,你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楼梯口露出茂梅笑嘻嘻的脸:“里头的猪脚脚和猪尾巴是我挑的,重的是那卷子板油,下头油罐子要空了,正好闲着就把荤油炼出来。” “外院田二婶她们点了豆腐,正好用油渣儿来炖,香得很。”阿祖吧嗒吧嗒嘴巴,和茂梅在一起久了,她也多多少少沾染了嘴馋的毛病。 “外院点豆腐了?我还以为老下雨她们要等几天呢,这种天气霉不出好的臭豆腐,容易发酸。” “听田二婶说在油坊里架了蒸屋,要做豆瓣酱和辣酱总得按时封缸。”蒸屋就是在一间屋子里挖出地灶生活,用来给屋里的东西加热或保温:“而且我看榨油的油布棚子也搭起来了,应该不会耽搁这个月榨油。” -- 第146页 还好上个月往城里送的油充足,但是每个月往镇上送的油却不会提前准备,所以生活就是这样,晴时想雨,雨时盼晴,大概连老天也觉得挺麻烦的。 晚上一顿的主菜是老黄豆炖猪蹄儿,干腊的猪蹄子被塞到灶孔里烫毛,没下锅便已经飘散出焦香的气味。冷水下锅焯一焯,大火煮到水开撇掉浮沫,然后舀出来泡进凉水里,一冷一热让猪皮更加有嚼头能弹牙。 小火倒一点底油,放几块冰糖炒化,然后加入豆瓣酱炒出红油,再加入汆好的猪蹄和猪尾巴,放花椒面和黄酒调味,最后加入三倍的水开始闷。一开始就要放足水,如果中途再往里面加,就不能很好的熬出骨头里的胶质。 等水熬到只剩下一半便将老黄豆加进去,添上剁椒和葱姜蒜,大火烹烧收汁到每块猪蹄都裹着浓稠的酱汁,最后撒上一把小葱花起锅。 腊猪蹄和猪尾巴并不油腻,再加上依旧保持鲜甜的黄豆,辣的开胃仿佛有一把火从骨子里烧了出来,把渗透进肌肤的湿气都烤干了。阿祖也贪嘴的用辣辣的黄豆拌饭狠吃了一顿,后果就是儿子的晚餐改成了米糊糊,茂菊乐呵呵的喂饱了小不点,也不给他老娘送回去,直接霸占着睡了一晚上。 茂菊不会夜半起来给娃儿把尿,所以第二天,天蒙蒙亮尿裤子过后倍感委屈的国清小朋友,光着屁屁被送了回来,阿祖看看依旧小雨淅沥沥的天气,叹气说怕是明天送油也得走雨路了。 不知是下雨还是因为今年普遍减产,来换油的人并不多,等到了第二天果然要顶着雨往玉山镇上走,送油的队伍比以往人要多些。除了因为多几个人换手抬油缸,还多了以往不常往镇上去的老陈叔和陈婶子,老两口是搭伴去镇上看儿子的。从上次冬儿送钱去并带信让他回来都快一个月了,也没见有消息传回来,虽说没有人上门要钱是好事,但总也不见陈诚回来也让人挂心。 等到了镇上,老两口直接寻到了郝师傅门上,看到儿子安然无恙的坐在桌边吃饭,陈婶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到郝师娘有些难堪的脸色。杂粮稀饭、咸菜和苞谷面馍馍,郝师傅没在家,郝师娘客气的招呼他们一起吃饭,陈诚低着头不言不语。 老陈叔有些诧异屋里的尴尬气氛时,屋外头传来一个男人吵吵嚷嚷的声音:“郝老三,你个猪油把子今天总得给老子掰扯明白,你那个龟儿子徒弟啥时候上门来提亲?” 老陈叔和陈婶子站起来有些莫名的看着郝师娘,郝师傅收了两个徒弟,大的那个已经学了三四年,昨年刚结了婚添了几亩地,只有年底才跟着郝师傅出去做工。另一个徒弟当然就是陈诚了,那外头骂咧咧男人嘴里的龟儿子徒弟,指的是自家儿子?这提亲又是咋回事? 郝师娘也跟着站起来,踌躇着不知道该说啥好,平日里莫老五吵上门来她少不得出去应答几句,因为她知道这事情自家男人是不会理会的,而陈诚总归是自己男人的徒弟,在一个院头住着她不能不管。 但是现在她是真不想出去的,因为陈诚的亲爹妈来了,咋个了结这事她就只是一个外人,而且本就不是啥光彩的,能躲的话她巴不得躲到天边边去。唯一遗憾就是陈婶子她们刚到,她还来不及把这事情说个清楚,人说师母就是半个娘,她不是没管过陈诚,只是没本事管住而已。 随着外头的男人吵吵嚷嚷的进来,郝师娘只得迎过去小声提醒他,陈诚的父母在屋头两家既然想做亲家,他就莫要再一口一个龟儿子的骂陈诚了。 莫老五一听这话探头往屋里一瞅,伸手把郝师娘推到一边:“总算遇到醒事的人了,郝老三这个王八蛋就是个溜沟油子,老子早就说该把这个小王八羔子弄回去喊他爹妈,把我闺女祸害了老子没把他送到特务队去就算心肠好的了,小兔崽子躲东躲西的,你以为能躲到天边去?” 陈婶子是个爽利的,抬手就把陈诚从凳子上扯起来问道:“这是啥话?这人是干啥的?啥叫把他闺女祸害了?” 老陈叔抬眼打量外头的男人,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长袍,有些秃顶但头上的头发向后梳得溜光水滑的,小眼睛有些偏瘦眼睛下一颗醒目的黑痣,咋一看还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对面那个剃头铺子的老板?” 老陈叔跟这人也不熟,还是上次来给儿子送钱时见过的,因为猪肉铺子和剃头铺子正好面对面,他当时挺客气的对这人点头微笑,这人也回了自己一个笑脸,眼睛下一颗黑痣挺显眼的所以他还记得。 “就是我,我姓莫叫莫寅初,族里排行老五,你家猪肉铺子对面那间剃头铺子就是我开的,老买卖十几年了,镇上也算混个脸熟,大家都叫我一声莫老五。”那男人随意的拱了拱手,有些不屑的上下打量了老陈叔夫妇俩,虽然一早就知道陈诚的父母是老农民,但实际一看还是有些不痛快,但转念有想想自家女儿的情况便压了压火气继续说道:“我就一个独女,叫莫小年,今年十七,问问你儿子做了啥,今天不管咋说也要给我个交代。” 陈婶子捅了捅儿子的后腰:“你做啥了?” 陈诚低着头用手指抠着桌边的一条缝隙,死不吭声。老陈叔看了他半天,然后啪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打得陈诚一个踉跄,大声喝问道:“到底咋回事?说话!” -- 第147页 陈诚用手支撑着桌面,吭哧了半天才蚊子大的声音说道:“就那事呗。” 陈婶子一低头看到他半拖在地上的脚,惊讶的大声问道:“哎呀,你这脚咋了?”宽松的裤腿也掩不住打了石膏的粗大脚脖子。 莫老五哼了一声说道:“还能咋了,偷翻我家院墙,我就打断了他一只脚便宜的。” 郝师娘为难的来回看看,只能打圆场说:“不管咋说,这事都出了,坐下来慢慢说。” 虽说这样劝着,她却私下里叹口气,莫家的女娃还算是个好娃,但是那长相配不上陈诚哩。 ☆、别扭的定亲 “这定亲的事也太突然了吧?”茂兰难得八卦一下,从镇上回来老陈叔很突然的提起给陈诚定亲的事情,这个莫家的姑娘以前没人听说过,于是她跟冬儿打听:“你上回去镇上见过没?” 冬儿也有些郁闷的摇摇头:“别说见过,我压根就没听到说起。” 不过她没有说到最近陈婶子总是叹气说,结婚也好等有了婆娘收收心也就不赌了,小姑娘这才知道前两次她往镇上去是给她哥送钱的哩。而且听说定下的这个莫家女儿是个独女,家里又只有一个老爹在,铺子开在她哥那猪肉铺子的对面,这离家远了结了婚也不回来,不是跟倒插门一样? 这伤口上撒盐的话她问不出来,即便是她老爹老娘决定,定亲和结婚的事情都搁在镇上办,陈家就陈诚和冬儿两个娃,而且冬儿还是女娃,作为独子的婚事这样安排显得极为不妥。院里跟陈家相好的都上门来询问,陈婶子也只得强绷着笑脸敷衍,莫家的条件其实算好,如果不看莫家那个姑娘本身的话。 莫小年,莫老五的独女,青葱葱的十七岁年龄跟陈诚也配,就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米五出头的个子有些罗圈腿更显矮,两只眼睛像金鱼一样有些凸,左眼球看人时还有些发斜。这样一个身有残疾长相算是丑陋的女娃,按说跟陈诚不会有牵扯的,不过坏就坏在她家的铺子和肉铺对面开着。刚染上赌瘾的陈诚但凡能借到钱的地方都会去尝试,只能算是街坊的莫老五家他自然也去过,比起奸猾小气的莫老五,有些自卑腼腆的莫小年更好说话。 莫小年,虽然是个身有残疾又长得有些丑陋的女娃,但从小跟父亲两个相依为命,铺子里和家里的事情里外张罗是一把好手,莫老五对这个女儿也放心,吃穿用度都交给她打理。陈诚跟她打过两次交道以后便发现了,原来这娃是个隐形财神便生了心思勾搭,一个不知深浅一个半推半就,两个人便偷摸摸的好在了一起。 这事没有半个月就被莫小年的老爹莫老五知晓了,一面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私底下又非常得意自家女儿这么能干。如果不是陈诚翻院墙摔断腿都跑掉了,当时被堵在屋里的两个人,早就被莫老五压着把喜事办了。 老话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私娘子跳假神,陈诚跟着郝师傅不但学了杀猪的手艺,也学会了赌钱、喝酒和打老婆,当然最后一项现在还体现不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学习的时日尚短,这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脸皮没有磨练出来,对于莫家的婚事小伙子也只得捏了鼻子认下。 连陈诚都认了,便是有满腔不忿的老陈叔和陈婶子也只得同意,对儿子的失望对亲事的不愿再加上淋了雨,到家的第二天便发起热来。冬儿赶紧去找了孙私娘来看,一副土方子熬出的药又涩又苦,跟着来的竹子却像是最有效的药引子,陈婶子一见她便强撑起说自己不碍事。 有莫家的催促,陈婶子一副药没喝完便打起精神来准备提亲的事情,她不愿意让别人说要娶个不合心的儿媳妇,便是莫家姑娘再不好也不能自己轻贱她。要聘一位镇上的姑娘可是要花大价钱的,米田两家那场不成功的婚事最少在筹备阶段是成功的,当时的花费用度就曾经让陈婶子暗自咂舌。为儿子跟竹子牵线未尝没有看到田家舍得给女儿陪嫁这个应由,倒是不是在乎那份嫁妆,而是愿意跟这样疼儿女的人家做亲家。 想起那天跟着孙私娘来的竹子,一身白衣纤弱又倔强的站在那里,神色淡然的看过来仿佛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在烦恼什么,陈婶子不愿去想自己做错的可能性。 其实想也没有用吧? 往镇上送聘礼的日子定在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也就是阳历的十月五号,这场像是错季的梅雨在头一天神奇的停止了,虽然天空依旧雾气阴霾,但总算是停了。杨家大院里关于陈诚的婚事并不重要,在雨停的同时杨茂德赶紧带人下田喷洒硼料,今年的稻子也是遭了罪了,先是干得要死,等开始灌浆结实的时候又没有太阳。 按照往年的时节,再有十多天稻子就该收割了,杨茂德抢着最后时节补一次硼料,想要抢救一些损失,但这是要看老天的意思,如果再来一场雨,这稻子大概会直接在地里发芽。男人们去地里忙活,女人们也没闲着,虽然中秋不是啥讲究的节日,但打糍粑蒸馍馍点豆腐是要做的。 陈家挑了这个日子下聘,准备的东西里自然有过节用的,一袋白米一袋白面和一匹衣料子是固定的,然后做了两板豆腐,五十个馍馍和一篮子糍粑,还从杨家买了一公一母两只鸡,外加三十块大洋。 这份礼在农村里算是非常丰厚的,但放在镇上就不显眼了,莫老五的本家就在镇外头不远的麻柳湾,连莫小年这样的女娃都能嫁出去,莫家的亲戚都赶来围观。莫老五把陈家送的聘礼摆放在铺子里头供人观看,聘礼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被叫到现场的陈诚。 -- 第148页 或是稀奇,或是不理解,或是嘲笑的眼神像看杂耍的猴儿一样,陈诚憋了一肚子火气,但来的大多是莫家的亲戚,除了脸色不好看他却不敢当着莫老五的面掉头就走。孙私娘的年纪大了,陈婶子托付的是三星场上的李娘子,四十多岁的妇人做媒婆也有些年头,但玉山镇这边并不熟悉,陈家这亲事是自己谈好的,她只用送送东西走走过场,按理来说是份轻生钱,结果今天一看原来准新娘子是这样的,她自个看陈诚的目光都有些怪异。 不说陈诚这边别别扭扭的订了亲,杨茂德往县城送了油这几天留在铺子里盘账,中秋节的晚上还被杨县长叫去家里吃了顿所谓团圆饭,大伯娘已经从重庆回来了,看在杨茂德又为家里增添进账的份儿上,这顿饭罕见的没有冷嘲热讽摔碗拍筷子。 吃完饭杨县长把杨茂德喊进自己的书房,循例的问了问秋收的状况,并一再叮嘱今年各处都在减产,所以杨家一定要做好带头纳税的工作。杨茂德也提出,去年用了全粮交秋收税,今年又逢灾年粮食减产,今年秋收税能不能全用银元? 杨县长考虑了一下便同意了,杨茂德心底暗自冷笑,这么好说话看来跟王军长私下已经达成协议了。不过想想也是,十四军报了一半的空饷,即使拿到军粮还不是要转手换成钱?只是新军明年就要拉去备战区轮防,也不知道这个王军长背景硬不硬,要是捞一笔就想跑,那杨县长拉拢他的投资就算白瞎了。 从书房出来就撞上了贼眉鼠眼的杨茂泉,杨茂德看着他琢摸着,上午刚刚从自己这里拿了这个月的烟钱,应该不是想说钱的事情吧?果然就见杨茂泉拖着他出来,说道:“走,老哥请你喝第二摊子去。” “有啥话就直说,你晓得我不好这口。”杨茂德掰开他的手。 杨茂泉嘻嘻笑着跟着他后面回了粮油铺子,杨茂德看出他是真有事想说,便叫三顺嫂子泡了茶来:“到底啥事?神秘兮兮的。” “我调到老爹手底下了。”杨茂泉对杨县长那是敬仰、敬畏加敬佩:“直属,秘书办公室。” “主任?” 杨茂泉嘴角一掉:“文员。” 杨茂德斜了他一眼:“明明是降职了啊?你原来大小还是个官儿。” 杨茂泉摆摆手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文教办算个鸟?老子去了大半年就往下发了一回文件,平时去不去都可以,就是去了也是喝茶看报纸,等下班走人。” “没想到你还是个敬业爱岗的。”杨茂德嗤笑道:“那你说说看调到秘书办公室遇到啥大事了?” 这话问道杨茂泉的痒痒肉上了,他赶紧神秘兮兮的凑过来:“我就是为这事找你帮忙,你给我出出主意,要是办好了今年老头子就不为政绩发愁,对我也肯定是另眼相看。” 见杨茂德也难得的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接着说道:“你也晓得今年到处都减产,税收这一块儿肯定是出不来彩的,老头子听人劝想着军功上想想办法。” “东仓寨子流匪的事情你听到说了吧?王军长把儿子搭在上头了,他在查,老头子也在派人查,这么久了一点屁消息都莫得。” 杨茂德端杯喝茶掩饰嘴角的笑意,这事你们是没找对人,要是问一问四疯子不是就一清二楚的? “这事走不通,老头子最近在想新招,我看他那意思大概最后还是落在一个捐字上,王军长那个老狐狸在后头煽风点火,想要搭板车在这边兴建兵工厂。” 杨茂德摇摇头:“我们本地又莫得矿产,现在是战时靠买进材料咋可能维持兵工厂?” 杨县长惯会做面子工程,先抽一笔钱把兵工厂建起来,等明年维持不下去再关掉,反正只要今年能出政绩就好,但现在面临两个问题,一是这筹建兵工厂的资金从哪里来,二是如果王军长明年不调走,这眼皮底下的兵工厂大概不是他想关就能关掉的。 如果年年都要背着这个烂摊子,他不如再想想别的招,杨茂泉不知道杨县长的盘算,但就像杨茂德看到的问题一样,他也听办公室的人说起过,这并不是一步好棋。比脑袋十个杨茂泉也抵不上一个杨县长,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所以在帮忙整理文件时他发现了去年一份表彰报告时,他自觉找到了一个解局之法。 这份表彰报告是去年怀彰县推广使用木制农具,献铁献铜支持抗战,怀彰县县长被评为抗战先锋,爱国积极分子,为此政府特别下达表彰文件并免除了一年赋税。 ………………………………………………、 杨家小剧场 四疯子回了县城,癞娃子沾光跟他进了县城混,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癞娃子发现四疯子变成熟了,处理事情越来越有大人的睿智味道。 比如。 一天晚上喝了酒,几个人醉醺醺的在巴州河边晃荡,突然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边呜呜的哭着,一边淌着水往河里走,看样子是要自杀呀,吓得兄弟几个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只有四疯子很淡定的把那姑娘叫住,然后问道:“反正你想死,不然先给我这几个兄弟耍耍吧?” 那姑娘愣了几秒钟然后非常气愤的拒绝了,等她调头想继续往河里走,又犹豫的看了看河岸上围观的男人们问道:“你们干啥还不走?” 四疯子找块石阶坐下来说:“哦,我在等你淹死了好捞起来给兄弟们耍。” -- 第149页 然后手往后一指说:“他们不挑的。” 即使在黑夜里,癞娃子也能看到那姑娘变黑的脸色,几分钟后她转身上岸消失在夜色里,原来这样也是能救人的! 癞娃子顿悟。 ☆、收租的时节 在杨茂德看来,推广使用木制农具本身就是一个笑话,献铁献铜支持抗战也不过是政府推崇出来的一个激进典型,生产力的进步就在于工具的进步,舍本逐末这样的做法并不值得推广。这件事不过是全面调动抗战情绪的政治手段,杨县长也常常用这种花招,里头的道道比两个小辈儿精通多了。 杨茂德把自己理解的跟杨茂泉一解释,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唉,我还以为是个好办法哩。” 不愿意增加今年的赋税,也不想他们死盯着东仓寨子流匪的事情,更不想杨县长再搞出什么捐飞机的活动,杨茂德极大的调动自己的脑细胞,手底下摩挲着茶盏思考着。 等到杨茂泉酒劲儿翻上来有些昏昏然的时候,才听他说道:“东风桥那家快倒闭的丝厂你晓不晓得?” 东风桥的丝厂?杨茂泉想了想:“你说刘茂丁刘老爷子想脱手的那片废厂子?” 刘茂丁刘老爷子在县城里头颇有声望,不但是因为他家以前是县城头少有的富户,还因为刘老爷子今年已经一百零七岁高龄,而这位一百零七岁高龄的老头子昨年还刚续了第六房小妾。想生个儿子是刘老爷子一辈子的心愿,而到了这个岁数还在孜孜不倦的追求自己的心愿,光是这份执着就是男人中的楷模。 东风桥的丝厂有将近四十年的历史了,而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停产,那一片青瓦青砖的厂房有部分开始坍塌,也难怪杨茂泉会说是废厂子。因为丝厂需要引水煮茧,生产工艺落后污水处理不好,常常散发出恶臭,所以在厂子附近没有居民,一片光秃秃的河滩子外加一片矮小残破的废弃房屋,刘老爷子早就想脱手却一直乏人问津。 至于丝厂为啥经营不下去,这个跟大环境有关系,蚕税加重养蚕的自然就少了,再加上世道动荡奢侈品销量降低,而且小地方的小厂子样式陈旧,被淘汰也是情理之中的。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杨茂泉奇怪的问道。 杨茂德起身走到自己盘账的书桌边,把一叠旧报纸拿过来放在他面前,杨茂泉有些莫名其妙,这些报纸有《新民日报》、《中央晚报》、《中国时报》、《世界画报》甚至还有俄文英文双语的《东方日报》。 这些报纸区政府都有订阅,当然杨茂泉很少看,除非在办公室实在无聊的打发时间,这时候杨茂德拿来这些,呃,看一看还是四五月份的旧报纸,啥意思? 杨茂德已经对他的领悟能力绝望了,便翻开其中几篇新闻用手指敲了敲,杨茂泉把报纸拿起来看了眼,然后态度暧昧的说道:“哟,原来你也喜欢看这种花边新闻。” 这份《世界画报》是上海一家报社出版的,铜版彩印有丰富的插图照片,杨茂德指的那则新闻是五月份上海发生的一个桃色事件,有一个名叫林黛玉的风尘女子,雇了一辆黄包车在闹市里兜风,她穿着高开衩的旗袍,翘起二郎腿那修长洁白的春光一览无余。 兴许是那些古典传统的妇女看了觉着不顺眼,便叫了警察前来管制,没想到林黛玉轻启朱唇软语道:侬看见吗?阿拉身上不是穿着长筒丝袜吗!巡捕语塞,但那挡不住的风情却也勾起了众女子的魂。 关于尼龙袜,十年前在中国它是政要贵妇脚上的舶来奢侈品,五年前它是个大学院校学生标志的吊带白袜,现在随着旗袍的日渐推广,一层薄薄的丝袜把露肉的低俗藏了起来,留给人的是七分性感,三分遐想,真正是恰到好处! 杨茂泉看了这则新闻不甚明了,又接着看杨茂德给他指点的其他几张报纸,无一例外的都是与此相关的新闻,但大多是关于国外的新闻,如英国宣布尼龙作为重要的战争物资将优先用于部队,美国将尼龙划入了战略物资进行严格管控等。 此时正值二战时期,但国内抗战也打得火热,新闻报道的关注热点总是偏向自己家门口的战火,关于国际上的报道十不足一,能在这么多新闻报纸中挑选出来几则,似乎又有些联系的报道,杨茂泉不知道该说他这堂弟是细心?还是闲的蛋疼。 尼龙袜子即将成为风潮,而在国内关于尼龙原材料的管制并没有严控,既然降落伞都能在自家的兵工厂里制作,开个小小的袜子厂还不是小事一桩?就连厂址他都看好了,当然这个摊子铺开以后会比较大,费心费力的事情他就不多掺和了。 看杨茂泉依旧一脸不明所以,他也不多解释就把桌上的报纸卷了卷塞到他怀里:“回去跟大伯商量吧。” 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出去,杨茂德舒展舒展手臂,决定熬夜把账理完明天赶紧回去,免得被大伯揪住再问东问西的,而且家里稻子也要收了,看这天气晴不了多久。 暂时撂开县城这摊子事,杨家大院进入了比较惨淡的收获中,天气大多数时候都阴沉沉的,有时早晚一场小雨过后太阳露露脸又很快躲了起来。一直等到十月底稻谷才多数转黄,没有那种包含阳光的甜香,反而是沉积了一种青涩的微苦。 去年阿祖因为怀娃娃所以没看到秋收过后来交租子的盛况,今年因为天气不顺杨家大院收租的场面,多了些许沉闷的气氛。油菜籽收下来晾干筛选也比不上往年饱满,来交租的佃户们脸上都带着忐忑的情绪,杨茂德知道他们是怕听到加收租子的话,他虽然已经跟杨老爹商量过不会加租了,但表情却很沉默僵硬以此表达对自家损失的在意,让佃户们自己生了愧疚的情绪比较有利于管理。 -- 第150页 阿祖不知道其中的奥秘,见杨茂德一连好几天都拉长脸,晚上抱着最近刚学会打滚卖萌的儿子跟他逗趣。杨茂德知道小妻子的心思也不点破,两个人可劲儿折腾小儿子,像小豆包一样推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又帮他卷起手脚名曰训练爬行。 十月里微凉的天气,却生生让阿祖出了一身汗水,等她洗了澡出来小娃已经累得睡着了,杨茂德坐在桌边拿着纸笔划算着,今年是否需要额外购入油菜籽,以维持县城里的粮油铺子。阿祖擦拭着湿润的头发,有水珠顺着葱白的手指缝里流淌下来,看着男人专心的侧脸有些恶作剧的小心思冒出来,便把湿漉漉冰凉凉的小手贴到他的后颈上。 杨茂德反手捉住,其实是她的体温偏高,她自觉的冰凉跟自己的体温差不多,把恶作剧的小女人拉进怀里,细细的揉搓她光滑细腻的软肉,有些凉有些痒小女人笑着缩成一团。 “别捏,刚换的内衣,沾了奶水硬邦邦的怪难受的。”杨茂德干脆解了扣子脱下来扔到一边,看小女人又羞又臊的抱紧双手遮掩。 杨茂德捉住她红润的小嘴吻得她透不过气,才将嘴唇下移半响抬头说道:“难怪儿子最近挑嘴,没有以前浓了。” 阿祖羞恼的嗔道:“瞎说。” “不相信自己尝尝。”说着便将嘴里残留的奶味传递过去,两手用力支撑起她的体重,手上迅速的将怀里的人剥成一只光溜溜的玉脂羔羊。 “吹灯吹灯。”阿祖使劲往男人怀里挤,这此遮蔽自己的身体,一边贴近他耳畔说:“万一一会儿茂兰她们过来看娃儿,屋里没有灯就不会进来了。” 杨茂德从善如流的满足了她的要求,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便发现女人身上白皙的肌肤似乎会自己发光,即使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也能看清轮廓,这朦朦胧胧间更具诱惑。 等酝酿在黑暗中的风暴席卷而来时,阿祖喘着粗气搂着男人的脖子嘟囔道:“万一再怀上了咋办?” 杨茂德圈紧女人的纤腰:“生呗。” 他又想起孙私娘说过的话,将目光移到一旁小床上,已经养了一年多了,再要娃应该不打紧了吧?恩,下回去镇上的时候还是找马叔看看才放心。 阿祖这边还没有消息,不过杨家大院的小媳妇那么多,总不缺这样的喜事,又过了一个月杨茂德从县城回来,捎来了两个消息,两个都是关于怀娃的。 一个是三顺媳妇,小两口在县城如胶似漆了几个月终于怀上了,不过她也只是做一些烧饭洗衣的小事情,所以就不回来养胎了,留在县城里头等月份大了再说。 另一个消息就没那么让人欢喜了,送消息来的是陈诚,他搞大了莫家闺女的肚子,莫老五催着他年里把婚事办了。这时离上月办的定亲酒还不到两个月,陈婶子收到消息真的是欢喜不起来,但这事也拖不起啊,大着肚子进门总是不太好看的,老陈叔他们此时又有些庆幸,这婚事不用搬到杨家大院里来办。 不能在老家办,也不能在莫家办,要真那样子陈诚就真成了莫家的上门女婿了,老陈叔和陈婶子忙着去镇上找房子,买不起总要先租两间把婚结了家定下来。莫老五对这事非常不满意,他觉得反正自家剃头铺子后院的屋子都空着,不用白不用嘛,哪里还要去租新房? 陈家咬紧了这事不肯松口,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只得折中用郝家陈诚现在住的两间房当新房,等娃儿生了过后再搬去莫老五家铺子后头住。陈婶子也想撑一口硬气,便说结了婚就把新媳妇接到杨家大院养胎,莫老五家没年长稳重的女人,这事情自然不能跟亲家母争,于是便有些不情不愿也答应了下来。 婚期定在阴历的十月初五,阳历十一月二十三,这天正值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竹子卜卦己亥月,乙亥日,诸事吉利唯育儿不详。 ☆、给伍哥相亲 农历入了秋天气开始转凉,风一吹掀起在桐油坡掀起一片深深浅浅的黄,便是入了秋也不见秋高气爽,秋日暖阳的天气。但落雨时也不多,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萧瑟也没有降临,地里翻耕过准备等再凉一些就点麦子,大院里头照旧例准备摘油桐果。 因为是灾年大院里头的娃子们,很自觉的将山上挖来的竹笋、山药和木薯,上缴给管理大厨房的茂兰。而茂梅已经跟长娃子他们混得熟了,趁着采油桐果的时机跟去山上逛了几圈,连杨茂德都被瞒着,不过采回来的拐枣、秋栗子这些野果总是藏不住的,被茂兰捉住好一顿训斥,再出去的时候便吩咐伍哥盯着这些娃一点儿。 但等下傍晚回来的时候,连伍哥都提了一串山斑鸠,见茂兰冲她瞪眼,便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秋天的山上野果野菜总不缺吃的,小动物们都加将食物转化成脂肪,有聪明的便开始开仓囤积食物。 秋天的山斑鸠十分的贪嘴,因为它们能吃的果实、种子、草子、散落的农作物,还有小昆虫和甲虫非常非常的多,常常见到成群结队的小东西,在地面上小步迅速跳跃前进,边走边觅食将头前后摆动显得十分机灵。 为了迁徙越冬前做准备,一只斑鸠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都会保持觅食状态,也就是说到下傍晚时就是它吃得最饱最迷糊的时候,这时的山斑鸠会找密集而平坦的矮树枝栖息,即使遇到追赶也会短距离滑翔逃跑能力不足。 -- 第151页 而常常被团灭的原因,是山斑鸠的另一个特性,当雌鸟被伤时雄鸟常常回绕着圈在附近盘旋鸣叫,所以有经验的人都会挑鸟群中褐色羽毛的山斑鸠下手。 往常这些山斑鸠或是麻雀之类的小型鸟类,半大娃子们撵到了也会交给家里人,腌制风干等年底卖掉也算一份收入。伍哥很难得做这么不务正业的事情,如果不是茂兰吩咐他看紧满山乱跑的小娃们,他就是不用枪一下午打猎的收获也绝不止一串山斑鸠而已。 但茂梅却对他用空手投石的功夫震撼住了,到晚上烧夜饭时还在一边烧火一边连连感叹,茂兰划拉一下把筲箕里的菠菜倒进油锅里翻炒一边说道:“说起这个,你今天倒是舍得啊?把山斑鸠都留着外厨房让他们吃。” 亏得她还纠结了一下晚上是炖个班鸠汤还是生炒出来,要知道这小东西据说明目养肾治虚损,适合秋日进补。 “哦,那个啊,田二婶说弄了晚上待客,给伍哥说媳妇哩。”茂梅咔嚓一声折了手里的干柴火添进灶孔里说道::“我想着反正都是伍哥打的,留把他用也是应该的。” 锅里哐当的锅铲声一听,旁边正在洗小白菜的茂菊抬头,看了眼停止炒菜动作的二姐,然后八卦的问道:“啥时候的事?我下午在外头看她们晒油桐果的时候还没听到说。” “嗯,下傍晚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的,我听到长娃子喊表姨,应该是田二婶娘家的亲戚。”茂梅回忆了一下见到的那个女人,虽然还梳了姑娘家的大辫子,但看年纪也有二十五六可不算小了。 “长娃子的表姨?多大年纪了?”茂菊无语的看到自己二姐两眼闪烁着八卦火星儿。 难道整个杨家大院就她看出伍哥的小心思了?这比例也太低了吧?搞得她最近都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伍哥咋样不说,反正她这个二姐是半点都没往偏了想:“你咋晓得是给伍哥说媳妇?长娃子喊表姨该是年纪不小了。” “我听田二婶说的呀,她说是等农忙完了专门接过来走亲戚,让伍哥自己看看哩。”茂梅捂着嘴一边偷乐一边说道:“说是给伍哥介绍好多回了,他总是人都没见一口就推脱了,田二婶说她这个隔房的妹子条件不错,专门带信让她来一趟,让两人相看相看。” 茂兰继续叮叮当当的炒菜,一面感叹的说道:“唉,田二婶也见外哩,我要早晓得就给外厨房送刀腊肉过去添菜。” 茂菊在心里有些同情伍哥,低了头嘀咕了一句:“多事。” 茂兰没听清转头来问道:“啥?” “烧汤,我去晒坝上喊嫂子回来吃饭。”茂菊把洗好的小白菜往案板上一放,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外头走去,她倒要看看田二婶给伍哥介绍的女人是啥样的。 外厨房门口阿祖在这里,远远的看着杨茂德抱着儿子在晒坝上看人晒桐油果,旁边在剥野天麻的田二婶絮叨叨的说起自己这个表妹子:“我那二姨夫死了过后,二姨就改嫁到了梁云河那边把她也带走了,去的时候才七八岁哩。” “后来听说她家靠河边开了个渡头小店,我也没去看过,这两年走那边水路的人多了生活也还过得去。”田二婶说着抬头看看也在晒坝上跟一群妇人扎堆谈笑的表妹:“先头我在镇上住院,我娘家那边来人看我,她也就跟着来了,我看看年岁跟伍哥挺配的。” 阿祖嗯了一声,目光看向只穿了一件单褂头上挂着汗水,正在翻推稻子的伍哥,这个男人沉默而踏实,魁梧的身躯和肌肉纠实的手臂充满了力量感,他专心致志的做着自己手里的事情,有意无意的无视了田二婶表妹的火热目光。 “你给伍哥点明了说没有?” “说了哩,他说要考虑考虑。”田二婶收回视线,把天麻清洗一遍就拿进屋头去炖斑鸠。 阿祖抿嘴笑笑,这事总是不急的,目前看来还是郎心不明妾有意而已,不过田二婶说她这表妹家前前后后就一个独女。要给杨茂德提个醒,如果是嫁进来她是没有意见,得防着伍哥被拐跑了,杨茂德手底下忠心又能干的可就这么一个宝。 “嫂子,吃夜饭了。”茂菊来叫人:“我哥哩?” 一边问着一边把目光投向晒坝上的人群,里头那个不认识的面孔就是田二婶的表妹了吧?挺结实高挑的女人,光看个头和伍哥倒是挺配的,不过那飘来飘去的桃花眼是啥意思?切,不但偷看伍哥,还偷看自家大哥。 茂菊激灵灵打个寒颤赶紧推了一旁的嫂子:“快去接我哥和三月过来,爹都回院子里了。” 阿祖莫明的看看茂菊,要喊人在这里喊一句不就行了?但架不住茂菊一个劲儿的在后面推,便跟她一起走过去迎接自家男人和娃儿。 “伍哥,听说你今天下午打到山斑鸠了?”等走进晒坝茂菊开口搭话。 “二小姐不是让我看着点嘛,顺手的事儿。”伍哥停了手上的推杆,擦擦汗点头道:“秋天山上的山货多,娃子们都喜欢往山上跑,其实也不打紧。” “今天你打的斑鸠就留给你们晚上下酒,听田二婶说家里来客了哩。”茂菊说着似笑非笑的用眼角撇了下那女人:“我们家除了梅子都不爱吃斑鸠,太廋了光是骨头,二姐刚刚还说这秋天里还是要吃兔子,伍哥明天要有空就在附近下几个套子吧。” 伍哥听她的话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微侧身避开人群那边来的视线,嘴里含糊的答应着。 -- 第152页 “说来正是秋兔儿肥的时候,找个好天打打兔子和野鸡去。”杨茂德被茂菊的话勾了兴致,昨年练枪那一回打猎是很爽,不但弄到了野猪、野兔、野鸡还捡了只野山羊,不过那么奢侈的活动是不能常做的,带几杆火药枪撵个兔子和野鸡还是可以的。 “杨少爷,你们每年都要办这种打猎活动?”田二婶的表妹叫穆嘉莹,这时就见她脸红红眼睛亮亮的盯着杨茂德问道:“啥时候哩?到时候我能不能跟去看看?” 说着露出不好意思的浅笑:“我在河边长大的,上山打猎这事儿还从没见过。” 茂菊看看她那双穿着黑布单鞋的大脚,默默的把想要嘲讽的话咽下去,不知道为啥就是看这女人不顺眼:“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打猎的时候是不让女人参加的。” 确实有这说法,打猎毕竟是杀生,据说让女人参加不吉利,这规矩茂菊以前也嗤之以鼻过,在她看来大哥他们不带自己参加是嫌自己拖后腿。 穆嘉莹失望了一下下,然后大方的笑道:“是这话哩,其实我们水边也有这话,我爹就从来不让我撒网,说女娃打鱼会捞上来水鬼。” 旁边的妇人有知道要把她和伍哥凑成对的便开口打趣道:“不能打猎莫啥,回头让伍哥去山上套兔子的时候带上你。” 周围的人齐声附合,便有人叫答应了伍哥说反正这几天也不急着点麦子,你要上山套兔子采山货就把这姑娘也带上,人家难得来一回哩。茂菊冷眼看着穆嘉莹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伍哥,伍哥晒黑的脸透出闷出红了,他是个不太会拒绝人的,吭哧了半响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这有啥,要说今年我们也想到后山去逛逛哩,昨年怀着国清秋天里爬山都没去成。”阿祖笑着说道:“穆大姑娘回头就跟我们一起去吧。” 杨茂德看着阿祖欢喜的小眼神也不拒绝,去年她挺着个大肚子一脸羡慕的迎接自己,茂菊送她的那几朵美人蕉别在窗幔上干透了都舍不得丢掉。说起来从她嫁过来到现在很少出垛子墙,捡菌子、掰苞谷、采油桐果其实这些活动她都挺喜欢参加的。 “嗯,打猎就再等几天吧,明天带你们去爬爬后山。”杨茂德将儿子高高的举过头顶:“去不去?去不去?” 国清小包子咯咯的笑起来,从嘴里把小手拿出来,牵出一道淅沥沥的口水线条。 ☆、野游的活动 吃夜饭的时候阿祖兴致勃勃的把明天爬山的活动说了,杨老爹咳嗽好了很多,但太累的事情做不了,累着了会胸腔疼痛得直不起腰。去爬山这样的活动就不参加了,还提议明天把小娃儿留给他带,让阿祖和茂兰她们安心去玩一天。 小国清中午一顿已经改成了吃米糊糊,阿祖倒是能放心的丢开手,于是跟茂兰她们一商量,干脆做些吃得带着就当是野游了。等夜饭吃完小厨房继续开火,蒸了两笼干茄子酸豆角馅儿的包子,又烙了几张鸡蛋饼然后切成三角的小块,还用小罐子装了几块辣酱臭豆腐当蘸酱,等明早烧一锅老阴茶装在水壶里带着就算齐全了。 第二天早上又蒙蒙的起了一山的雾,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多太阳出来露了个脸,大家才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山间的露水还没有完全爽干,穿行其中衣袖裤腿小片刻便已经变得濡湿。茂兰她们三个这一年的辛苦算是把体力锻炼出来了,连常常坐着绣花的茂菊爬起山来也不见有多喘,只是她一双小脚走的不算稳当,杨茂德便在一旁搀扶着她。 茂兰和茂梅相互拉着手,但没一会儿茂梅就把她姐丢在一边,跟着长娃子往那小林子里钻,一蓬蓬紫红的酸泡儿无比诱人,这小东西长在尖锐的刺蓬里,皮薄多汁酸甜可口非常好吃,就是那紫红色的汁水沾染在手指和嘴唇上不容易洗掉。 伍哥见茂兰走得歪歪斜斜,便从一旁的树上砍下一截树枝削成拄手的拐杖,跟在后头的杨茂德看到便笑着说:“我也是疏忽了,是该给她们这几个小女娃娃一人弄一个。”说着便自己动手又做了一个给茂菊一个给阿祖。 伍哥也做了一个给茂梅,不过她两手捧着酸泡儿,看着手杖直瞪眼,她都跟长娃子他们在山上跑惯了,拿这东西不是碍事么?于是看了看队伍里的人,把拐杖让给了跟着伍哥身边的穆嘉莹,这女人一看就是个不习惯走山路的,一面小心翼翼的防着自己摔跟头一边努力的跟在伍哥身边。 看到茂梅谦让自己的拐杖,队里的几个男人才意识到貌似忽略了这个算是客人的女娃,跟着来的都是平日里跟伍哥走得近的男人,比如黄天忠和李鑫还有徐新文他们。黄天忠开口调笑伍哥:“田二婶走的时候可是托付你的,要好好照顾穆家姑娘。” 穆嘉莹瞥了眼身旁的高个子男人,又看了看细心用手巾帮阿祖缠绕拐杖手柄的杨茂德,然后露出大方的笑容说道:“说啥照顾,我也是农家的女娃,上山下河的从小也跑的习惯。”说完便要把手杖推给茂梅。 茂梅嘟了嘟小嘴:“给你就拿着呗,瞎客气啥?” 倒是后面的茂菊凉凉的开口:“梅子,你还是赶紧拿着,总往草磕笼的里钻,不拿个棍子敲敲小心踩到蛇。” 见茂梅还不情不愿的,她便瞪起眼睛:“你要真遇到蛇,看我不回头告诉爹,你一辈子都莫想再往山上跑。” 迫于三姐的淫威,茂梅接过了穆嘉莹手里的拐杖,这女人一转头对伍哥露出担心害怕的表情:“山上很多蛇吗?” -- 第153页 伍哥看看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不自在的动了动:“有些吧,但是莫得太毒的。” 穆嘉莹收紧手掌把伍哥的手臂抱进怀里,四下里看看惊惧的说道:“哎呀,莫说咬人,看到不就挺怕人的?” 伍哥光着的手臂陷入一片柔软的丰腻里,他唬了一跳赶紧使劲往外挣,穆嘉莹似乎也吓了一跳松手干笑道:“我们住水边黄鳝泥鳅是常见的,这蛇倒是碰不到。” 黄天忠一边清理延伸到小径上的枝桠一边说道:“人怕蛇,其实蛇更怕人哩,我们人多动静大离得老远就把蛇吓跑了,要是没跑也是刚吃饱的懒蛇,遇到也不怕只要不招惹它,它也懒得理你。” 这路是南面向阳坡常走的小路,后山上不许打猎但来打猪草扒柴火的还是挺多,踩出来的小径勉强能够走人,路两旁有怒放的秋野菊,金灿灿的黄,暖洋洋的橙,还有零星的白和淡雅的紫。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山林间,把一块绿布渲染上五彩斑斓的花纹。 清脆婉转的鸟鸣离得近了,阿祖也能辨认出几种来,有些感叹原来那么高亢尖锐的声音,居然是这么小体型的鸟发出来的,反而如山斑鸠、野鸡、骨碌碌、白尾山雀这样大体型的鸟不怎么出声。伍哥一面走一面细心的查看地上的痕迹,野兔有个怪癖,就是爱走老路,只要不被打扰惊吓,天天来回出窝进食都会走同一条路。 日子长了在茂密的草地上就会留下痕迹,找好野兔子的必经之路,在路径上用细钢丝圈出一些比兔子头稍大一点的活套来,另一头定死在旁边的树上,打好的钢丝套把高度调到离地四五厘米,好让兔子在经过的时候恰好能把脑袋钻进去。 兔子这东西的眼睛长在脑袋两边,正前方的东西反而看不到,脑袋一钻进去就被套牢了。被套住的兔子只晓得使劲往前窜,根本不懂往后退一步就海阔天空的道理,结果越挣扎就越套越紧,等第二天捡回来这些兔子都是被活活勒死的。 杨茂德给阿祖讲起以前用矿灯晚上“照”兔子的经历,那盏手提式的老矿灯是有一年杨县长带来的,用了不久没地方充电现在放在库房里积灰。刚拿回来的时候杨茂德用过它一回,雪亮的灯光在田野里四处扫荡,一旦发现野兔子就用灯光把它罩住。被盯上的野兔子只会在灯光范围内跑,贪恋一时的光亮绝不会跑到无边黑暗中去,所以一旦被照到就必然逃脱不掉被捕捉到的命运。 阿祖和茂兰她们对于这种似乎能手到擒来的方式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伍哥看到茂兰听得亮晶晶的眼睛也凑趣的讲起以前在外面看到的捉兔子方法,那是有一年冬天他跟随商队到西安。一场大雪过后,厚厚的雪掩盖了地面上的一切,空旷而洁白的田地里兔子迷了路,找不到自己的家了。等太阳晒化了一层雪花,再等到晚上一阵寒风刮过就会结起一层薄冰。第二天孩子们大清早起来就在这层薄冰上呼啸着奔跑,被惊起来的兔子就惊慌失措拼命奔跑,却总认不准一个方向,就这样左冲右突总也逃不出联合围捕的圈子,最后累得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乖乖地“束脚就擒”。 套野鸡比套兔子要麻烦些,伍哥架设的陷阱看起来比较复杂,完成以后洒了一把苞谷当诱饵,阿祖在旁边研究了半天也就大概明白,这是针对那些贪嘴的家伙,如果被逮住就会套住一只脚悬挂起来。 这种复杂的东西不但难住了阿祖,茂兰她们研究了一下也表示没有兴趣,倒是长娃子在一旁插嘴说道:“其实还是冬天逮野鸡方便,等天冷落雪的时候到山上来,找矮树丛子里那野鸡就是一窝一窝的挤在一起,用簸箕都能扣到。” 茂梅自然不是不相信他的话,便哼笑道:“美得你,还一窝一窝的,就是家里养的鸡你拿簸箕都扣不住。” 长娃子见她不信,便一抹鼻涕跳着脚说回头问他爹,有一年他爹就逮到过,小家伙说嘴哪里是茂梅的对手,两三句便嗷嗷的直跳脚。杨茂德赶紧打圆场:“野鸡其实也是呆的,冬天里在空地上撒麦子就能引来,上面架个渔网一撵就直往上窜,然后钻到网眼里就蹦跶不动。” 长娃子见少爷给自己撑腰,就赶紧点头:“就是嘛,而且撵野鸡等它跑累了还会把脑袋藏到草磕笼里,顾头不顾腚的到时候好捉得很。” 阿祖呵呵的笑起来,那也得先有把野鸡撵累了的体力,这办法也只有这些半大的野小子才能发现。正说着用手杖扫荡周围草丛,想要靠近一丛野蜀葵的茂梅惊叫一声:“花尾巴!” 大家都赶紧把视线调过去,就见那一丛比人高的野蜀葵的花蓬里,一只长着五彩缤纷长尾巴的野鸡扑腾着飞出,一时间人人都激动不已。张开手臂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四处驱赶,这只野鸡显然也吓坏了,连蹦带跳的四处乱撞。 终于在慢慢缩小的包围圈里被伍哥用背兜一下兜头盖住,捆好两脚和翅膀拎出来抖一抖,伍哥满意的点点头:“有三四斤哩。” 茂梅对着它美丽的花尾巴流口水,抓着杨茂德的手直晃:“大哥,养着吧,花尾巴!扎毽子多好。” “等回头杀了,毛拔下来你拿去玩呗。”干啥非要养? “养着!”茂梅难得的固执:“要留着年底的时候才扎毽子。” 杨茂德不知道扎毽子为啥非要等年底,也不知道为啥非要为一身鸡毛就要养着这只鸡,不过被茂梅晃得发晕赶紧点头:“那就养着吧,反正有鸡圈。” -- 第154页 茂梅喜欢花野鸡神气的大尾巴,在做毽子以前想要多看几天,得了大哥的许诺便欢喜的看着伍哥手里的野鸡,就见伍哥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倒拎着野鸡在它的爪子上割出一个伤口,一时间有鲜血滴撒下来。 “伍哥!要养的!”茂梅心疼了。 伍哥甩甩小刀上的血迹:“嗯,这野鸡性子野,捉到了不放血就养不活,它会活活气死哩。” 茂梅发出感叹声,没想到野鸡也有脾气啊,她还是头回听说。 后面的一路上,长娃子爬树掰采了半篮子拐枣,阿祖尝试了亲手摘取穿了一层针刺衣服的野栗子,杨茂德举着竹竿上头帮的镰刀勾取野核桃,青皮的果子霹雳啪啦砸下来,树下的人一边笑着一边躲。 除了野果子,阿祖还吃到了一种红针树上酸酸的叶子,厚厚的脆脆的酸酸的口感独特,不过杨茂德说不能多吃,不然会拉肚子哩。一直等到快中午了,大家才爬上了山顶,阿祖除了嫁过来时远远的看过杨家大院的全景,这才是第二次。 青瓦飞檐大厨房的方向还飘着青烟,大概是田二婶她们还在烧响午饭,一派平和安详的生活气息,阿祖非常喜欢这种叫家的味道。杨茂德站在她旁边看着小女人脸色露出的满足表情,心里一阵欢喜,便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微微喘息。 没人注意到在一旁的小坡下面,穆嘉莹微微仰头看着上面迎风站立的两人,桃花眼微眯神情莫名。 ☆、摔伤的茂兰 “赶快洗手吃饭,我都饿死了。”茂菊从李鑫一直背着的背兜里取出一块非常大的油布,找了块平整的草地铺下来,然后歪斜着坐在哪里直喘气。 山顶上一条随着山脉走势横贯整个山梁的沟渠,其实只是深挖出来的普通土沟,用来收集雨水将它引到到北坡的一个水塘,从哪里架了竹管子将水引到山下大院里。平常阿祖她们用来洗衣的小池子就是这个水塘里的水,而屋里头洗澡的山泉水也是从北坡引下来的,却是另外一路水脉清冽甘醇,从岩洞里流出是真正的山泉。 不过阿祖现在没有机会去北坡看到,那个岩洞被杨老爹派人开凿加深,并在外面移植了用来伪装的藤蔓和树苗,作为杨家最后一处隐蔽所,杨茂德进去看过储存了大量粮食和桐油,连铺盖被褥都一应俱全。 大家在水渠里洗了手,然后围着油布坐下,伍哥他们显得有些拘谨,拿了食物便四散开找平整的石头或是树底下坐下开吃。包子已经凉透,但微辣又有咬紧的干茄子和酸酸的豆角非常开胃,除了一个铁质的军用水壶,茂兰还拿了几个竹节制成的水罐子。 沾了辣酱臭豆腐的鸡蛋饼也很好吃,茂梅还把路上采的野果子也洗了洗分给众女,细白面做的食物在外厨房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长娃子他们自然包圆了剩下的食物。吃完东西茂菊有些不好意思的凑近阿祖身边:“嫂子,想解手不?” 阿祖点点头,然后又相互问问,女同胞们便约了一起沿着水渠又走了百来米,然后向下躲进了一旁的密林子里。片刻后茂兰先出来,她转头四处看看,发现原来穆嘉莹没有下去解手,此时东盼西望的似乎在看风景,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小跑了几步,到了一侧的山坡边一蹲身,消失在茂兰的视野里。 茂兰有些好奇她看到了什么便追了过去,到了那小斜坡边一低头才发现还挺陡峭的,长满青苔的青石下面有一小块平地,穆嘉莹站在一丛缀满小红果的针刺植物边,但她的目光却望向更下面的林子里。 “你在看啥?”站在坡上的茂兰开口问道,穆嘉莹被吓了一跳,一个急回身手背蹭到了那尖锐的针刺植物上,几道红印浮起来。 她吹了吹手上的伤,镇定了下神情然后抬头笑道:“我看到这种红果子,像是我以前吃过的,就下来看看。”心里却骂道,明明看到伍哥从这边坡下去了,等她追过来却没看到人,这男人腿脚真他妈的利索。 “这是漆燥泡儿,吃不得哩。”茂兰好心的提示她,看看挺陡峭的坡便把手伸出去:“上来吧?我拉你。” 穆嘉莹点头道了谢然后拉住茂兰的手准备上去,背后的小树林里传来些响动,她眼角瞟到一个青布褂子的身影,看这颜色应该是刚刚下去的伍哥,心思一转她脚下打滑惊叫一声松开茂兰的手向后仰去。 茂兰是个实心姑娘,虽然不明白穆嘉莹为啥突然松了她的手,但见她后仰着就要摔下去,赶紧伸了两手拽她的衣袖。穆嘉莹比茂兰高了一头,而且身形也更加敦实,这分量可不是茂兰仓促间能够拽住的,就听一声惊叫变成了两声,茂兰被她一带也一个前扑从坡上摔了下去。 到底被茂兰的拉力稳了稳身形,穆嘉莹只是狼狈的跌坐在了地上,而茂兰就惨了大头朝下额头先撞到地,然后几个翻滚一直撞到下面的一颗大树根才停了下来。听着响动穆嘉莹也不由得咧咧嘴角,该是挺疼的,然后连忙爬起来一面往下跑一面惊呼:“二小姐,你咋样?” 现在勾引男人已经不重要了,要是把杨家二小姐摔出个好歹,后面的事情根本想都不用想了。听到这么大响动,周围的人都跑了过来,最先到达的自然是就在坡下的伍哥,他下来不过是想砍几根细金竹儿,下午架陷阱要用的,听到惊叫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人影翻滚着摔倒离他不远的地方。 -- 第155页 看那淡蓝的颜色他心头一紧,莫不是茂兰?手里的东西一扔赶紧跑过去。果然是她,从地上扶起来触目惊心的就是顺着额头蜿蜒流下的一抹刺目红色,伍哥慌了手脚比划了半天才轻轻挑起黏在额头的刘海,淌血下来的伤口不深,但是周围挫伤了一大片也往外冒着血丝。 “疼。”可怜兮兮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怀里冒出来,伍哥一低头对手茂兰含着泪水的眼睛,带着委屈的黑眼睛湿漉漉的望着他,让伍哥心里一楸。 “哪里疼?”连自己也没发觉,他居然也能发出这柔得水一样的声音,问完他就想呼自己一巴掌,额头都流血了,他还问哪里疼。 出乎意料的是,茂兰回答道:“脚疼。” 伍哥把她半靠在自己怀里,伸长手臂把绑着裤腿的布条解开,裤腿挽起来就看到小腿上一大片撞击的青紫痕迹,从外面看不出什么情况,但是能让她喊疼,莫不是伤了骨头? 伍哥这么想着便赶紧把茂兰抱起来,快步向坡上走去,穆嘉莹被撂在了后面,看着高大魁梧的男人抱着娇俏的小姑娘头也不回的离去,对于一个靠看男人脸色吃饭的女人,没看出的啥猫腻才奇怪了。 不过无论是身高还是年龄,这两个人也差太多了吧?难道这男人就喜欢这一口?那她还真没啥胜算了,穆嘉莹皱着眉撇着嘴,算了还是过了眼前这关再打算。 山顶上众人都围着茂兰,阿祖查看她的额头和脚,在看看手掌手臂上蹭伤的皮肉,眼睛里都浮起了蒙蒙的雾气:“咋那么不小心哩?这跟头跌的这么严重,赶紧回家上药。” 穆嘉莹赶紧装出愧疚的表情:“怪我哩,二小姐要不是拉我也不会摔下去。” 茂兰疼的厉害,哪里有闲情跟她客套,可怜巴巴的拿眼睛直睃自家大哥,本来还想训斥两句的,见她这样子杨茂德也只得叹口气:“就这么直接去孙家大院,不然接孙奶奶过来也耽搁时间。” “伍哥还是你抱着她吧。”着一时半会儿也没地方去找滑竿儿,杨茂德也知道自己的体力,肯定是抱不动茂兰走山路的。 伍哥答应一声,然后上去小心翼翼的把茂兰抱起来,茂菊和茂梅赶紧收拾地上的东西,杨茂德对李鑫他们说:“就我和伍哥带她去,你们先送少奶奶和三小姐她们回去,然后抬个滑竿儿来接茂兰。” 阿祖虽然还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自己跟过去帮不上忙,还得让杨茂德分心照顾,便听话的跟着大家收拾东西回去,好好的一个野游这才一半就被打断了,让大家都有些郁闷。 回去的路上队伍里闷闷的,连活蹦乱跳的长娃子都紧跟着茂梅身边,拽了她的手像是怕她也会摔着,到是穆嘉莹说了几句自责的话,茂菊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个意外,你也不要老道歉,不然还真让人以为你是成心的。” 穆嘉莹讪讪的干笑了几声不在说话,这个杨家三小姐一开始就对自己抱着莫名的敌意,穆嘉莹不知晓原由,直觉得她不是个好糊弄的,所以跟她保持距离。 大院里头也刚刚吃过响午饭不久,杨老爹用个小竹推车晃悠着大孙子,去看了老黄牛又去看了鸡咯咯,好不容易把燥觉的娃儿哄睡了,就看到阿祖她们回来。 “咋这么快?我带娃娃还有啥不放心?”杨老爹有些生气的吹胡子瞪眼,再看看众人不太好的脸色问道:“咋?有啥事?” 阿祖把茂兰摔着了的事情跟他一说,杨老爹撇了眼焉头搭脑的茂梅:“这么大人了还摔跟头,哼,那是山路跑得少了。” 又嘀咕了几句什么,本来就是山里的娃娃哪有不摔跟头的,或是早就该让她们去学学打猪草捡柴火之类的话,阿祖知道这是公爹变相的开脱自己几个。茂梅喜欢往山野里跑,生怕老爹会因为这事以后关着自己,见他不生气偷摸着对阿祖吐了吐舌头。 “老三,我那屋头柜子里还有一瓶跌打酒,你把它找出来,回头给你二姐揉揉,跟头摔得重明天该要一身都痛,那是虎骨和花七泡出来的好药酒哩。”老头子还是心疼自家丫头的,说完背手嘟囔着走了。 等到下傍晚茂兰回来,杨茂德说她那腿可能是骨裂了,被上了夹板裹得像根柱子样,在孙私娘那里已经熬过止疼的药喝了,坐滑竿回来时迷迷糊糊的睡着,就是进屋也是杨茂德抱进去的,阿祖见她白着张小脸眼眶下有些发青,额头上也涂了黑漆漆的药膏,心疼得不得了。 茂兰受了伤夜饭自然是阿祖煮的,考虑到有伤者,阿祖熬了白米和苞谷的双色粥,又细细的摊了鸡蛋土豆丝饼。茂兰吃不得辣椒也吃不得太咸,便将小麻菜烫熟了切得细细的凉拌出来,又担心茂兰晚上喝了药难受,便把下午采的秋梨煮了糖水。 结果就是茂兰很愧疚,上次嫂子摔伤了好像她也没花这么多心思来照顾,杨茂德有些吃味,嘀咕着他戒烟那会儿天天喝药,也没见阿祖给自己煮糖水。惹得阿祖暗地里使劲儿瞪他,那会儿她还是新媳妇好吧,家里的东西又不熟灶头上也插不了手。 等夜饭吃过以后,田二婶带着穆嘉莹过来,她们是来正式地道歉的,虽然茂兰一再说这只是个意外,但二小姐毕竟是因为穆嘉莹才受伤的。田二婶经过上一回事情过后性子变得更加慎微,就是对着大院里的熟人也显得分外的客气,这事因着自家表妹而起,她心里实在是不舒坦。 -- 第156页 拿了自己做的两幅鞋垫和一对枕套算是赔礼,也没想着粗布的东西茂兰她们哪里用得上?茂菊冷眼看着跟进屋来的穆嘉莹,除了开始客气了几句,后面这女人一直眼睛滴溜溜的打量屋里的摆设,半分都没有她嘴里的歉疚。 茂兰和田二婶推辞了一番,最后留下了两双鞋垫算是收了她的心意,从主院出来穆嘉莹跟田二婶说,她明天还是回去了。田二婶也觉得惹出这事,也不好再留表妹多住些日子,不过幸好伍哥和她已经见过面了,成与不成的还得等伍哥的回话。 ☆、陈诚的喜酒 等田二婶把穆嘉莹安置在别的院子里的客房后,回来看到自家男人和伍哥抹黑坐在屋檐下说话,看到她回来伍哥站起来有些拘谨的喊了声:“二嫂子。” 伍哥在杨家的地位有些超然,不算是佃户是杨茂德信任的左右手,管的事情也比田二叔多,除了杨老爹会喊一声伍儿,其他人无论年纪大小都客客气气的喊他一声伍哥,仿佛伍哥是他的名字一样。 “伍哥还没睡哩?”田二婶客套了一下:“有事啊?” 伍哥重新坐了下来,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一双手握紧松开反复了数次,最后终于像是下了决心:“那个……你说的亲事。”完蛋了,他居然不记得田二婶说过她表妹叫啥名? 田二婶以为他又要拒绝便劝道:“你再考虑考虑?伍哥,不是我说你,快三十的人了总是要安家的,先头给你说打那些离了的或是守寡的,嫂子也晓得你看不上,但是我这表妹没嫁过哩。” 田二婶跟她二姨家已经多年没有走动了,但打听来的消息知道她二姨家家境挺好,后嫁的二姨夫一直都没孩子,所以舍不得把闺女嫁出去,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一来二去耽搁了,现在两个老人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人好对闺女好上不上门的,他们也就不计较了。 穆嘉莹跟田二婶相处这两天,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为人处世又极有眼色,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常跟人打交道的大方,田二婶觉得跟伍哥真的挺配,才会极力撮合这件事。 伍哥被田二婶堵了话,听她嗦嗦的数叨了半天,才找到个空隙赶紧插话道:“这亲事我答应了。” 语速飞快,似乎是在怕田二婶继续唠叨,也似乎是在怕自己改变主意。 田二婶一愣,然后一拍大腿大喜道:“答应了?答应了好!”说着便眉开眼笑的站起来:“哎呀呀,嘉莹明天就回去了,我得收拾收拾送她回去,顺便跟我二姨说说这事。” 既然下了决心伍哥也就不再纠结,客气的道:“那就麻烦二嫂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田二婶促成了这桩好事心情大好,目送伍哥回了自己屋才转身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跟穆嘉莹一起往她家去,这么多年没见自己家二姨,少不得要带些孝敬去。 伍哥回了自己屋里,点了桌上的油灯在昏黄的灯火下坐在桌边发呆,如果说以往他还懵懂的觉得自己对茂兰有些好感的话,今天在山上发生的事情让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看那个娇小人儿受伤时的心疼,软玉温香拥在怀里的冲动,将她放下后的恋恋不舍。 就算是此时那美好的触感还残留在自己的肌肤上,伍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喜欢上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娃,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会有一种她天生就是为这个怀抱而生的错觉,那么契合那么温暖,让伍哥不舍得松开。 跟心里澎湃汹涌的冲动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他绷得太紧的脸色,以至于连杨茂德都看出了异样,在回来的路上他开口宽慰说,这只是一个意外大家都不会怪穆家姑娘的,让他不要有顾虑。 伍哥只能回了他一个僵硬的笑容,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有那么一刻想要抱着茂兰一走了之,不知道这个大少爷会不会还能这么表情轻声的安慰自己。伍哥攥紧拳头,但是他不能,他没有信心能让茂兰幸福,能让她露出现在一样温暖而满足的笑容。 魂不守舍的吃着夜饭,饭桌上男人们照例打趣着田二婶给他相亲的事情,有那年纪大的便用过来人的口气,分析着那女娃和自己有多么的般配,两个人结了婚一定能组织幸福的家庭。他冲动的想要脱口问道,那他和二小姐般配吗?夹了一筷子青菜生生的把那话塞了回去,怎么可能般配?这种事情不用问别人,他自己就一清二楚的不是吗? 吃完饭后他在夜色里默然的对着茂兰的院子站了许久,如果那么多人能都觉得自己能让一个人幸福,那他就试试看吧,反正他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份幸福了。 第二天,田二婶送穆嘉莹离开了杨家大院,伍哥答应了跟穆家的亲事,这消息一个上午便在大院里传了开来,阿祖她们围在茂兰床边做棉鞋,从厚厚的一本书里将个人的鞋模子取出来然后映在白布上用炭条勾画大小。 茂兰手上擦了伤药不好使剪刀,这画鞋样子的工作变交给了她,厚厚一叠纸张裁剪的鞋模子散放在床上,最小的是茂菊的,而最大的……是伍哥的。 茂兰把那双非常大的鞋模子拿在手里,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茂菊从上午得知消息过后便有些憋气,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十四岁的小姑娘再早慧,也依旧搞不明白好感、爱情和婚姻之间的关系与差异。 “二姐?想啥哩?”搞不明白但总有种伍哥背叛了自己二姐的感觉,茂菊忐忑着观察茂兰的脸色,想要揣测她的想法。 -- 第157页 茂兰皱起小眉头:“今年我们不用给伍哥做棉鞋了吧?”既然跟穆家姑娘订了亲,自然会有穆家姑娘给他做,这应该是件好事才对,但她怎么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啊!啊!二姐果然还是在意的,茂菊觉得自己读懂了茂兰皱眉的意义:“伍哥也真是的,往年那么多人给他说亲都推了,这回咋就答应和田二婶的表妹结婚了?”茂菊跟伍哥一样,没记住穆嘉莹的名字。 “哦,哦!就是这个。”茂兰突然露出顿悟的表情:“我说咋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伍哥要娶了田二婶的表妹,那他不是就比我们高一辈了?我们是不是要改口喊伍叔啊?” 茂菊眨巴眨巴眼睛,难道正是自己多想了?阿祖噗嗤一乐,说道:“应该不用吧,一般来说辈分都是按照男方来喊的,我们跟他也不是正经亲戚,各论各的。” “那就好。”茂兰拍拍胸脯,拍散心中那一丝怪异情绪。 没等田二婶那边有消息,临在眼前的是陈诚结婚的事情,就算这喜酒不在杨家大院摆,大院里的人还是要出礼的。老陈叔和陈婶子提前几天已经去了镇上,冬儿留在家里婚事前一天,跟大院里去走人户吃喜酒的人一起到镇上。 莫家和陈家的婚事在镇上算是传得纷纷扬扬,毕竟莫老五家的姑娘有那么一些特别,这些日子关于陈诚贪图莫家的钱财,或是莫小年怀娃的事情已经是大众的谈资,陈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但是一上了赌桌这些纷纷扰扰就都被他扔到脑后去了。 就是这几天陈婶子和老陈叔到镇上来帮他布置新房,他也是能躲就躲摸到空就跑得不见人影,老陈叔开始还挺生气,但后来看到找着各种理由上门来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他也只能叹气能躲就躲吧,杵在家里也是丢人。 郝师傅也一天到晚不见人,倒是郝师娘挺热心的,新房收拾的妥妥当当,老陈叔和陈婶子她们暂住的房间也干干净净的。她膝下没有儿女,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有给晚辈张罗婚事的机会,现在碰到了自然分外的热心,有她帮忙接下来到酒楼定席,分装喜糖准备烟酒这些事情办起来十分利索。 这个年头结婚在酒楼包席可是少有的,大多数人家不过是请了亲朋好友家的妇人忙活几桌,有钱的请了专门操办红包喜事的厨子,在自己家门口搭棚子办席。陈家借的是郝家的场地,这零碎事情太多也不好麻烦人家,老陈叔便拍板直接在酒楼里订了八桌,这可不是流水席而且来吃喜酒的也只招待中午的一顿,这样的奇葩婚事在镇上也是史无前例的。 莫老五在背地里狠狠的生了一场气,不说他家要来的亲戚,便是这些年他在镇上混熟的这些朋友,八桌?就是二十八桌也坐不下。但是明显的陈家是不会再改口,他也理解在酒楼里定的六块钱一桌,太多了也不是陈家能负担得起的。 来来去去的考虑了很久,最终莫老五提前一天在自家搭棚子宴客,无论是莫家族里来的还是镇上的熟人,统统请来喝了喜酒,这一顿算是莫小年娘家的嫁女酒。中午一顿加晚上一顿一共开了六十桌,莫家的族里也给他们家的这个怪姑娘撑面子,光是添妆就补了三箱子,加上莫老五给他闺女准备的十八抬,足足二十一口红木箱子。 陈诚看到这些东西又是高兴又是别扭,这个别扭可不是难为情,而是郝家准备的新房里头放不下,在他看来莫小年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不管是他娘要把这些东西搬回老家,还是莫老五腾出屋子帮他保管,总没有捏在自己手里踏实。 嫁女酒摆了六十桌,陈家想要追平那显然是不可能了,老陈叔被削了脸面脸黑的跟锅底一样,陈婶子也气得胸闷,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法跟莫家的人较真,所以第二天的婚酒还是只摆了八桌。三桌用来招待女方的客,五桌用来招待杨家大院的来人,杨茂德是主家而且原本陈诚还跟过他一段日子,他就做了主家的代表出面走这个人户。 在这时候乡下里走人户大多是带些家里的出产当礼物,半袋子苞谷或是一把子挂面,一小袋糖又或是几斤香油。当然在镇上办婚事还是直接出礼金的多,相熟人家一块两块,不太熟的五角八角,出了一份钱却一家子都跑去坐席那是常见的,不过这事撞到陈家就不好使了,莫家一共就分到了三桌,大多数人也就是到陈家去挂了礼就直接走人,没饭吃自然礼金也就是最低的五角钱。 最后杨茂德变成了出钱最多的,八块大洋明晃晃的写在礼金簿子的首页首行,莫老五自然是认得这杨大地主家的大少爷,中午陪着在桌上喝了几杯,便是杨茂德叮嘱他以后多多管教陈诚,他也点头哈腰的答应下来。 匆忙的到镇上吃了一顿饭又匆忙的赶回家,走这趟人户大院里的人都觉得亏了,不过也满足了大家先头对莫家闺女的好奇,长得实在是……配不起诚哥儿。 “长的不咋样,但是个好女娃哩。”田大婶最近老往镇上跑,在郝家落脚的时间也多,这话她说出来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泥塘采莲藕 莫小年确实是个好女娃。 在陈诚结婚喜宴以后,老陈叔就赶紧回了老家,陈婶子和冬儿两个暂时却留了下来,陈婶子有些不放心这个刚进门的新媳妇,打算相处些日子看看她的性子,何况她还揣了娃娃。但是让她独自留下来,又担心别人说她拿老婆婆架子搓磨儿媳妇,干脆让冬儿也留下来陪自己。 -- 第158页 几天相处下来,陈婶子是发觉了,莫小年确实是个好女娃,勤快周到、为人处世大方而又精明,持家管账都是一把好手,连冬儿也觉得如果不是嫂子长相有问题,自家大哥可是高攀不上。至于陈诚本人,对莫小年暂时还是满意的,毕竟是刚沾女色的大小伙子,而且莫小年小意儿讨好不怎么管他赌钱。 陈婶子她们一直留到十二月里,今天九号玉山镇上逢集,冬儿这几天听到自家老娘念叨准备回老家去了,但是在镇上住这些天,冬儿有些喜欢上这里的生活。花花绿绿、人来人往比杨家大院有趣多了,何况陈婶子看莫小年是个稳妥的性子,便暂时不打算带她回去,等过年时和陈诚一起家去。 冬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她想留到过年跟哥哥嫂子一起回去,只是这话她说了不算,蹲在井边洗洗涮涮偷眼打量莫小年,一边想着咋样说能让嫂子开口帮着说好话? 还没想出眉目来便听到门外传来个男人的声音:“诚哥儿媳妇?冬儿妹子?在家不?我来拿肉。” 冬儿一听便认出来人,赶紧擦了手蹦起来笑着迎出去:“潘大哥,你来啦。” 门外站着的可不就是一身国军军装,披着军大衣显得特别俊挺的潘向阳,他和他的手下还驻扎在豆地弯,王崇明的事情没有明显的进展,但王军长却没有招他们回去,这中间就是潘向阳耍了花招,而这个花招就是冬儿。王军长知道那从土匪窝救出来的女娃有一个还活着,虽然杨家那边盘问的消息是昏迷了几个月才醒完全没有线索,但潘向阳可不想回县城里头去喝沙子稀饭,他向上头汇报说遇到了竹子的闺蜜好友,据这个女娃说竹子似乎知道什么但是顾虑着没有说出来。 这个说辞含含糊糊十分暧昧,但却是目前关于东仓土匪唯一进展,王军长让他继续跟进这件事情,对于潘向阳来说这好日子能多混一天是一天,不过做样子也得找机会接近冬儿,幸亏陈诚 娶了镇上的媳妇儿,冬儿在镇上住了这些日子,和他算是彻底混熟了。 男人眯了眯眼睛看着迎着自己跑来的少女,这种单纯的农家女娃,他还不是手到擒来?想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粉面白点的发夹,塞到冬儿手里捏了捏她的小手冲她挤挤眼,然后大声说道:“今天我要的猪肉准备好了?” 冬儿憋红脸有些惊慌有些羞涩,潘向阳的这种小动作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至于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怀着一个颗少女心的冬儿不敢深究。背后传来莫小年的声音:“潘队长来啦?你可是我家的大主顾,这猪肉见天都是早早就备好的。” 冬儿捏着手里的发夹像是火炭一样烫着手心,慌慌张张往衣摆下一藏,然后转身往自己屋头跑去,莫小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但也没细纠以为她是看到潘向阳不好意思了,小姑娘有些喜欢这人的心思自然瞒不住她。 “进来坐啊,我泡茶去。”莫小年招呼潘向阳和跟他同来的两个挑担子的老农。 潘向阳摆摆手:“不麻烦了,赶紧把肉送回去,兄弟们中午还要开火,我下午来找诚哥儿打牌到时候再喝茶。” 莫小年赶紧应了,带着两个老农往旁边放肉的屋子走去,潘向阳点上根烟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才转一圈就看到冬儿捏着衣角扭捏的从屋头出来,刚想开口便听到背后传来陈婶子的声音:“冬儿!你个死丫头,咋又让你嫂子搬肉?老娘给你说多少回了,你嫂子现在揣了娃,莫让她做费劲的事情。” 吼完看到院里的潘向阳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然后快步走到冬儿身边把手里买的东西塞给她低声继续训斥道:“莫得半点眼水,本来还想把你留下来照顾你嫂子几天,看这个样子你还是跟我回去得了。” 冬儿听这话心头一喜,赶紧拉住她老娘的袖子:“我要留下来吗?” 陈婶子甩了甩手,把她挣开然后一瞪眼:“东西放好,赶紧洗衣服去,这么冷的天莫让你嫂子摸冷水。” 冬儿赶紧欢快的答应一声,然后抱着怀里的东西欢天喜地的进去了,对于冬儿的小心思陈婶子没有发觉,要不是莫小年最近战战兢兢想要讨陈家人的欢心,她也不会注意到。不过对于潘向阳和陈冬儿的发展,她抱着不阻止也不看好的态度,潘向阳是典型的兵油子,这种老家都不知道是啥地方,说打仗就拉走的流动部队里的男人,咋也不是能依靠终生的对象。 但是她也不会好心的去提醒冬儿,一头发热撞到男人手里的女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像她这种还没进门就怀了娃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提意见?莫小年嘴角勾起凉凉的笑,想起自己偶尔听到陈婶子教育冬儿的话,女娃家的要自重自爱,像你嫂子这样还没进门就怀了娃是招人笑话的,哼哼,这是拿自己当反面教材哩。 客客气气的把潘向阳送出门,莫小年扶着门框看着他大踏步的远去,锤了锤有些发酸的后腰,呼一口气带起一阵白雾朦胧了她的表情,她就是想看看在陈婶子的叮嘱下,陈冬儿会成为一个咋样自重自爱的女娃? 陈婶子从镇上回来了,把冬儿留在郝家照顾莫小年,杨家大院里的气氛跟她离开前没有分毫变化,她到家的第二天难得的出了个大太阳,上午大院的男人们给田里的冬萝卜撒了一回肥,又在冬小麦地里铺了一层稻草撒上水压着,今年寒流来得有些早,才十二月就已经落过一场小雪,不出太阳的时候阴冷的寒风似乎能穿透骨缝。 -- 第159页 今天的太阳一出等到下午时,前堰塘里结的薄冰发出噼啪碎了的轻响,杨茂德和伍哥他们吃过午饭,在晒坝上用碾子压晒干的油桐果,筛选油桐籽准备榨桐油。看着牵着老黄牛转圈拉碾子的田二叔,杨茂德问道:“二婶子去她表妹家有半个月了吧?咋还没回?” “她跟她二姨有十多年没见了哩,估计留着多住些日子。”田二叔呵呵笑着又看了看埋头捡桐油籽的伍哥:“再说还要商量两家的婚事,她表妹要准备嫁妆啊啥的,她也能帮着出出主意。” 伍哥这边没有长辈,所以许多事情就要将就着穆家,田二婶一去快有二十天了,看样子应该也就这几天就会回来。下聘的彩礼要准备,给伍哥换院子刷新房打家具,重新置办屋头的日常用品,周围的人说得热闹,只有伍哥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家也早就习惯他的表现,连杨茂德都知道伍哥对这方面的事情一直抹不开面,说了几句便转移开话题:“今天天还算暖和,要不去下午去把藕挖了吧。” 那种藕的泥塘子旱的时候也干得开裂,但下过雨后奇迹般的开了一池晚荷花,阿祖一连好几天拖着杨茂德,抱着国清小朋友跑去看,欢喜得像个孩子。这也让杨茂德对冬日收藕有了些许期待,要不是今年的冷冬来得太早,他还想留到临近过年那几天才去采挖。 杨茂德的提议自然得到了众人的响应,晒坝上的桐油果大多数都被碾子压碎,扫到一起用筛子一遍把碎壳筛掉,然后捡出油桐籽再把没碎开的用棒槌捶几遍揉开,挑出的油桐籽装袋封好留着榨油。 晒坝上还在收捡油桐籽,伍哥洗洗手去库房取了下水穿的皮衩连筒靴,提了一壶桐油坐在屋檐下用皮擦子在外面打油,主院里头茂兰和阿祖她们听说要去挖藕,便笑嘻嘻的跑出来想跟去凑热闹,茂兰的腿上已经拆了夹板,不过手里撑着拐杖借力保护受伤的腿。 “伍哥。”看到屋檐下坐着的伍哥,茂兰笑嘻嘻的开口打招呼,从她受伤到今天一共没见到他几次,还没好好道谢哩。 伍哥抬头看过来,眼睛里有东西闪了闪,然后闷闷的答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擦拭手里的东西,一瞬间茂兰非常敏感的察觉了男人刻意的疏离,虽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心底弥漫起一阵淡淡的酸涩,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跟在后面的茂梅眼尖的看着杨茂德走过来,赶紧蹦跳着过去:“哥,挖藕?我们也要去。” 杨茂德拍拍她的手:“去也要加件衣服,那泥塘子边站久了可是很冷的。”说完又看看茂兰的脚:“还有给你二姐带个小凳子,这冷天冻地的坐在地上可要不得,她又站不久。” 茂梅脆生答应着,跑去旁边屋子寻到一个矮脚板凳抱出来,伍哥抬头瞟了一眼然后起身去屋头,又寻了一个厚油毡子缝制的垫子,那是他冬日头垫在门槛上编竹筐时坐的,卷了卷塞到一个篮子里然后递给茂梅。 泥塘子的泥比水深,先头已经提前喊人来开了缺口,等伍哥他们收拾好过来时,泥塘子里只剩下浅浅一层清水,残荷枯枝露出水面,偶尔一阵寒风带起些萧瑟的味道。 找了个避风的坡坎,放好小板凳又铺上油毡子,茂兰坐下来阿祖她们围在周围,看泥塘边上的男人们穿上那闪着油光的皮衩连筒靴,笨拙的一摇一摆扶着搭手的竹竿往泥塘里滑行。残留的水被搅得浑浊起来,在淤泥里站住脚那浑水漫到了大腿,等再俯下身在泥里摸藕,即使有防水的皮衩连筒靴还是有冰凉的水侵湿衣服。 下泥塘的男人们放轻放慢的脚步,慢慢的一点点淌着泥水前进,先用脚触碰到泥里躺着的藕段子,然后才弯下腰小心的用手扒开莲藕周围的淤泥,沿着藕身一点一点的推摸将莲藕整个抠出来。这期间要动作很轻缓防止将莲藕折断,如果淤泥水倒灌进去,不但影响莲藕存放还会在藕段里残留泥腥味影响食用。 会采藕的人会根据残留的后把叶和花吊叶来判断泥里莲藕的走向,会在取藕时不损害藕鞭给明年的莲藕留种,如果处理得当明年四月还能采一次莲藕。不过杨家这些人自然是不会判断的,摸上来的莲藕大多数会将藕鞭带出来,或是直接折损在淤泥里,所以如果不隔几年迁种一次,这莲藕早就绝收了。 塘上和塘里的气氛十分热烈。每当有一段胖乎乎的莲藕被送上来总会引来一片赞叹声,阿祖她们早就把伤了腿的茂兰撂在一边凑到藕堆边看热闹,伍哥从泥水里抽出一段莲藕,头一抬直直对上对岸茂兰看过来的视线。 只一刹那他便转了头,将手里的莲藕递给身后的人,可是胸腔里砰砰加速的心跳,却不像他表现出的镇定,他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茂兰那有些莫名感伤的眼神到底是啥意思? ☆、在大灾之年 没等伍哥想出点眉目,就见田间土埂上飞快的跑来一个半大娃子,远远看到杨茂德他们便挥着手喊道:“少爷!少爷!老太爷喊你赶紧回去,县城里头来人了哩。” 杨茂德听到他的话也没有太多在意,从县城里头来的不是大伯找他有事情,就是油铺子来的要货的消息,他指挥着泥塘里的男人们继续。 那娃子见杨茂德不为所动的样子,急得跳起脚来:“少爷!来的是宪兵队的黑皮子,他们说田二婶被逮起来了,说她通匪哩。” -- 第160页 ‘噗通’一声是泥塘里田二叔摔倒的声音,周围的人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来,可是他已经狼狈地滚了一身一脸的淤泥,站起身来时两眼红红的看向杨茂德:“通匪?这是啥话?” 杨茂德也皱起眉头:“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众人没了挖藕看热闹的心思,但这泥塘子才挖了一半,伍哥只得留下来带着其他人继续,杨茂德和阿祖她们赶紧收拾收拾回了大院子,等看到杨老爹和坐在堂屋的两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田二叔脸色更加惨白,几乎是拖长了哭腔对杨老爹说道:“老太爷,我堂客本分得很,这事肯定有啥误会。” 杨老爹拧起眉头看着他这一身泥水的样子呵斥道:“像啥样?长娃娘在这院里头住了小二十年了,我能不晓得她是啥样人?赶紧换衣裳去。” 杨茂德看看两个笑嘻嘻的警察,看样子不是打紧的事情,便对田二叔点点头,他明显的松了口气,然后被人推着出了院子。杨茂德打发茂兰她们去重新泡茶,一面慢慢坐下来问道:“大伯让你们来的?到底咋回事?”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然后高个的那个开口说道:“我们接到陕西汉中那边的线报,配合他们查处了一处专门针对商户绑票勒索的流匪,这帮子流匪十年里在陕西一带犯案数十起,汉中那地方靠川内近,秦岭一带地势复杂所以一直没有落网。” “这次还是以往受了损失的一个商户,到我们这边来行商偶然认出了到他家采风的花头,”矮个子接着说道:“前几天刚刚收网,除了二十多个流匪还有参与销赃、通风和掩护的十几户,有咱们川内的也有陕西那边的。” 说完他干笑了几声:“就是没想到这里头有杨家的熟人。” 屋头沉寂了片刻,杨老爹像是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杨茂德才惊醒过来一般问道:“那田二婶的二姨是销赃?通风?还是打掩护?” 高个子咧咧嘴:“被认出来那个花头就是她那个表妹。” 杨茂德瞬间便觉得额头有些闷疼,这屋头的沉寂再次出现并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阿祖端了茶盏进来将桌上温热的茶水换掉,那矮个子的警察赶紧起了起身笑着答谢。阿祖偷眼打量杨茂德的脸色,发现他神色阴沉这事似乎并不如她们几个猜想的那么简单,用眼神睃了他半天也不见有要给她开口解惑的意思,只得端着残茶走了出来。 隔壁的茶水间里,茂兰她们见到阿祖回来赶紧开口问道:“咋样?到底啥事啊?” 阿祖摇摇头:“你哥没说哩。” 茂梅眼睛转转:“我偷偷听下去。” 说着也不顾阿祖她们的阻拦,偷偷绕到堂屋后头的窗子边猫下腰把耳朵贴在窗格上,屋头不时响起轻微的茶盖撞出的脆响,但是却半天都没人说话,茂梅疑惑的垫脚想往里瞧,就这时听到杨茂德开口问道:“大伯打发你们来是啥意见?” 矮个子暗暗的吐了口气,哎呦,我的亲娘哩,也不知道杨县长为啥提前叮嘱自己,这事说完一定要等杨茂德先开口问,如果他不开口那自己也就当是跑一趟送信的。现在既然杨茂德问了,他赶紧接话往下说:“杨县长说他当然相信你们跟这事莫得牵扯,但是那个田家的现在被关在陕西那边的特派队里,就是他想开口要人也要托人情。” 杨茂德暗暗咬牙冷笑,跟他这个大伯打交道这些年,也有些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一毛不拔而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我在为你着想,你要接我的人情记得我的恩惠。 但现在不是跟他赌气的时候,不管如何先得把田二婶弄回来再说:“那么说大伯已经跟那边交涉过了?提啥条件才放人?” 两人又飞快的交换了下眼神,高个子在心里暗暗咂舌,原不怪人家能当上县长哩,杨茂德会咋说都猜得七七八八的,他从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桌上:“杨县长说这是加密文件,看过以后还得带回去。” 杨茂德已经有被他大伯敲竹竿的心理准备了,漫不经心的丢下手里的茶杯,把桌上那文件拿起来看了几行,然后整了整脸色挺直腰继续往下看。这是一份关于支援西北前线军粮的紧急征调令,如果说去年和今年的气候反常引起四川大面积减产,那么杨茂德现在知道了灾年的中心地带原来在河南,从1940年开始,洛阳地区的降水量就明显少于往年,到了1941年人们苦苦等待的降雨也始终未至,旱情依旧在蔓延。 到了今年情况更糟,陇海铁路沿线各地从开始春季缺雨,北风横吹麦收几等于无,中部各县也苦旱无雨,麦收不过二三成。豫南地区原本丰收可望,但没想到将麦收的时候,大风横扫一周之久,紧接着阴雨连绵,农民坐视麦子满地生芽,收成不过三四成而已,秋种之后一连三月,滴雨未见秋收更属绝望。 此时已有三分之一土地被日军占领的河南,仍然是国党手上最丰产的省份,去年和今年政府依旧从河南征购粮食供应军队、官僚和城市需求。这样的负担,令河南的农民在往年储藏下的粮食早早告罄,终于在今年秋收税时开始典当冬衣以及本就少得可怜的财产,砍伐庭院中的树木,以便筹资买粮来应对政府的征收。 可就算是筹资买粮也需要有粮可买才行,凑不够粮食老百姓能饿着,但前线正在跟小鬼子开战的军队总不能饿着,于是就有了这份紧急征调令,不但针对湖北、河北、陕西、四川就是江苏一带都有接到调集令。 -- 第161页 杨茂德捏着手里薄薄的几张纸,除了紧急征调令剩下的就是收集到的灾区消息,粮价已经涨到了往年的七倍,集市上出现了抢食的现象,约计百万人口顺津浦路南北逃亡江苏或是关外者,也有顺京汉路南北逃亡湖北、河北,更多的是顺陇海铁路逃向陕西。 如此严重的灾年情况,在杨茂德看到这一纸所谓加密文件以前居然没有半点消息,报纸或是传言什么都没有,他眯了眯眼睛猜测是政府封锁了相关消息。河南有人口3000万,也许百万逃荒在政府眼里并不是什么重大事情,但杨茂德却知道每逢灾年最怕的其实就是无序,在这样的年景里,兵、旱、涝、疫如果不有效控制,那么乱比灾更加可怕。 “一万大洋,没有粮食。”最终杨茂德淡淡的开口说道,这其中有多少会被杨县长扣下来,又有多少能真正变成粮食运往前线,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就算没有田二婶的事情,大伯也会找借口把这事摊派到自家头上,光想一想就觉得心像是漏了底凉飕飕的。 “哎,那太好了。”矮个子搓搓手:“那咱们啥时候走?送我们来的车还停在双凤。” 杨茂德客气一下留他们吃饭的心情都没有,站起身说道:“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就走。” 出了客厅门便见到偷摸到后头偷听的茂梅蹑手蹑脚的回来,杨茂德叫住她,喊她去前院田二叔跟自己一起进城,回院子用木箱把一万银元装好,心里叹气如果不是这几个月县城的粮油铺子还算赚钱,光靠今年地里的收成这一万可拿不出来。 “那个穆嘉莹居然是土匪的花头?”阿祖在屋头给杨茂德收拾东西,听他把事情一说惊讶的张大嘴巴,我滴个乖乖,那岂不是说他们差点引狼入室? “这事就莫再说了,一来免得再生枝节,二来伍哥听了也难受。”杨茂德凑到床边亲亲儿子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泥塘那边还没完事,等伍哥回来跟他说明天榨油坊还是照旧出油,后天送到县城铺子里头。” 他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让伍哥进城的时候带几身换洗的衣裳,怕是要让他往外跑跑,趁着灾情还没蔓延到我们这边,多收点粮食备着。” 阿祖微微皱眉:“这都快年底了啊,河南离得又远,应该不会影响到我们这边吧?” 杨茂德揉揉她的头顶,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费点事也是为了安安心。” 有些话他没说出来,今年的冷冬来得蹊跷,明年怕还是灾年的继续,旱、涝要知道后头一般都还跟着蝗和疫,当天灾和人祸撞到一起时,那种有可能不能保护家人的忧患让他揪心,花些钱或是幸苦一些,都是值得的。 等伍哥从泥塘那边回来,杨茂德和田二叔他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就算阿祖说得含含糊糊,他也被穆嘉莹的身份吓了一跳,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茂兰。要是真招来了土匪,杨家大院必定会是一场浩劫,幸亏老天有眼,比起茂兰的安全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又有啥? 茂兰也在偷偷打量伍哥的神情,不知道为啥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自觉的将手上的莲藕都掐出了汁儿,茂兰不太明白自己咋也跟着松了口气?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人。”茂菊为自己看人眼光准有些得意:“嫂子,我带梅子去蒸糯米藕了啊。” 阿祖点点头,然后继续跟伍哥说杨茂德让他进城,可能要出去收粮的事情,伍哥答应下来说晚上回去就收拾行李。等他走出主院不远,后头就传来茂兰的声音:“伍哥,等一下。” 回头看她撑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腋下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到了跟前她把小包递过来说道:“今年给你做的棉鞋。” “带着路上穿。”茂兰也不知道为啥还是做了伍哥的棉鞋,既然现在跟穆嘉莹的婚事吹了,她当然可以继续帮伍哥做鞋,想想难道自己已经预感到这婚事不会成? 又或是潜意识的盼着这婚事不成?这念头把小姑娘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鞋子塞给伍哥,转身落荒而逃。 ☆、田二婶归来 杨茂德这一去足有十余日,大院里头连伍哥也不在,阿祖只得给田大叔帮手一起处理榨油坊的事情,已经临近年底来换油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大多数用来交换的农作物成色都不太好看,小麦、苞谷、谷子、大豆连棉花都有,成色不好自然换的油也就少,阿祖强忍着心底的怜悯,尽量不去看那些苍老面容上流露出的失望神色,杨家是地主却不是慈善家。 等到二十号送油的时候杨茂德还没回来,阿祖只得亲自动身领了送油队往镇上去,今年年景不好练茂菊都特意叮嘱莫要买衣裳布料,过年的新衣用往年存的衣料子就可以。也没给茂梅买那些乱七八糟的糖果点心,倒是给茂兰买了一盒褪疤的蛇油膏子,她那额头上的伤口虽然收了口却长起了一个小小的肉璇儿。虽然平日里刘海当着看不到,但阿祖心里却十分在意的,那可也算是破了像哩。 不用特意从镇上往县城头送钱,阿祖便到电话局摇了个电话到县城的铺子里头,电话是李三顺接的,问一问才知道杨茂德迟迟回来,田二婶也没个消息,是因为这帮子流匪在县城头判了就地枪决。田二婶早就放出来了,但咋说那也是她亲二姨一家子,所以打算留下来好歹给她们收收尸,枪决的人会集中了一块儿火葬,说收尸也不过是上个香规拾一下遗物。 -- 第162页 穆家被抄家了,但梁云河边的房子却也还在,田二婶拿到了那一处的房契,得了好处自然不好甩手不管。阿祖听说穆嘉莹被判了枪决,想起那个笑起来挺爽朗的女人心头有些发堵,却有转念一想她是土匪的花头哩,而且还蓄意接近伍哥并不是什么好人。 伍哥被杨茂德派去,沿着达州往重庆方向而去,这条路他跑商的时候常走,而且重庆是政府所在物资比较丰裕。这一线走下来少说也要四五个月,所以伍哥是肯定赶不上过年了,杨茂德这些天也总是往码头那边的粮站跑,看能不能弄到刚刚从下面调集来的平价粮食。 阿祖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并不在,问三顺子也不清楚杨茂德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两人正说着便听到外头出来刺耳的鸣笛声,随后便是嘈杂的人声,李三顺在电话里头说话的语速瞬间加快:“少奶奶,拉空袭警报啦,我挂电话了哦,要带我堂客去底下躲一躲。” 阿祖透过电话听到那似乎熟悉又似乎非常陌生的声音,一时间话都哽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电话随后便被挂断了透出嘟嘟的盲音,愣了好一会儿她将手里攥紧的话筒放下,才发现手心里细密密全是冰冷的汗水。 “空袭警报?”回程的路上田大叔看出她的魂不守舍,便询问了一下。 “怕是有小鬼子的飞机路过县城上头,少奶奶莫担心,这事我听伍哥说起过好多次哩。”田大叔咧嘴笑笑:“他说巴中县城里头常常拉警报,但到现在还没遇到一次投弹,小城有小城的好处,根本莫得值一枚炮弹的显眼东西。” 阿祖被他这不是安慰的安慰给安慰了,想想李三顺的语气里头确实莫得慌张的味道,看来自己是不用太担心杨茂德的安全。这一等又是七八天,杨茂德没有回来倒是田二叔和田二婶先回来了,才一个多月不见田二婶好像瘦了许多,走起路来身上的衣服都直晃荡。 众人围着她嘘寒问暖,她倒是一把拉住阿祖的手眼泪就滚滚就下来了:“少奶奶,我……对不起大家哩。” 阿祖拍拍她:“这是啥话?不说那只是你的亲戚,而且你不是也不晓得么。” 田二婶用手掌根压了压眼眶,声音沉沉的说道:“我怕是说了你也不信,穆家……那些土匪他们是真打算洗手不干了,他们中间有好多人原来就是本地的,回来都置田盖屋把家安在这里了。” “我那二姨也是真打算把表妹嫁给伍哥,没有别的心思。” 阿祖继续拍拍她的手没接话,无论是洗心革面的土匪还是没怀坏心思的强盗,大概没人在知道他们底细的情况下,还傻乎乎的欢迎入住。阿祖能看出田二婶对她二姨一家很有好感,想想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而且眼看着现在她家都死完了,总归心里不会好受:“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回来就好,好好休息。” 等将来探望的人都送走,田二叔回屋看到自家堂客坐在床边,把长娃子搂紧在怀里脸色十分苍白,儿子大概也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安静的趴在肩头有些昏昏然。 “咋还不收拾收拾?”田二叔看看桌上的大包小包,里头有许多崭新的东西,那是挑选给穆嘉莹准备嫁妆的东西,抄家把值钱的玩意儿都弄走了,而这些东西自然没人看得上眼。 田二婶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对于差点再不能见到他后怕不已,嘴里低低的嘟囔道:“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都是些啥狗屁倒灶的事情?为啥都让我撞见了?” 田二叔把他堂客最近的转变看在眼里,知道她是先被林子和竹子的事情吓到了,养了一年好容易放开了些,偏又撞到这回的事情,有时候连他都在想,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哪路神仙? “啥都不管了,啥都不管了。”田二婶喃喃说着眼神有些发直:“以后啥都不管了,只要咱们一家三个能好好的,能好好的……。” 田二叔叹口气,他是个嘴笨的不知道该咋开解田二婶的心结,便动手帮她收拾带回来的东西,这种伤和痛就留给时间去平复吧。 阿祖盼了又盼,杨茂德总算赶在杨家杀年猪前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收购到的近千斤谷子,暂时存放在双凤的粮站,等回头让人去挑回来。阿祖看着他雇了人挑回来的两只大黑肚缸,揭开便闻到浓郁香纯的黄豆酱味道,看看粘稠而澄黄的样子应该是今年刚做的。 “在双凤遇到龙婶子了,她家开了个咸酱铺子,这两罐黄豆酱让我带回来把你尝尝味。” 阿祖笑眯了眼:“哎呀,正好今年我都没做豆酱哩,亏得龙婶子还惦记着我。” 杨茂德看她自我感觉良好,只是笑笑没有说出自己给龙婶子家送了两袋谷子,这是她给的回礼,阿祖在这边没有亲近的娘家亲戚,杨茂德不确定她会不会有寂寞或是孤单的感觉,只能在自己的猜测下维系着跟龙家的关系。 阿祖当然不知道杨茂德的细腻心思,欢天喜地的叫人把黄豆酱搬进小厨房,晚上先做一顿炸酱面,等明天杀了猪再做其他的,想想酱爆肉,酱烧排骨,酱猪蹄,哇!口水都忍不住。 从菜园子里挖回来的菠菜叶片小小的上面还带着冰碴子,墨绿墨绿的叶片和嫩红嫩红的根,只用清洗干净便可以直接下锅烫熟,和半透明娇嫩的水萝卜丝垫在碗底,上头是六分白面四分苞谷面掺和揉出来的手工面条,煮熟后过了凉水显得更加清爽。 -- 第163页 当然炸酱面要好吃重要的就是上面的炸酱,把腊肉剁成肉沫,热锅凉油将肉沫炒至吐油边缘金黄,然后沥出肉沫留底油。黄豆酱和辣酱三比一混合,改小火用炒肉留下的油加热后倒入姜葱末炒香,再把肉沫倒回去炒匀,出锅前适当调入少许白糖。 香浓的炸酱裹在面条上,微辣的口感加上清甜的菠菜和水萝卜丝,比起四川这边常吃的带汤带水的面条完全是另一种享受,饭厅里一片吸溜溜吃面条的声音,半天茂梅才从海碗里抬头眯着眼睛说:“偶尔让嫂子下厨也是好的,能吃到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阿祖一边低头吃面,一边左格右挡的阻止腿上被香味勾引伸手想要抓碗的儿子,杨茂德见她费劲便把这个小磨人精接过去,然后从碗里挑了截面条塞到他嘴巴里,阿祖想要说着炸酱里有辣椒,小娃吃不得哩。就见他一只手塞到嘴边堵住防止嘴里的面条掉下来,另一只手伸出抓着碗边不让老爹把面条端走,吧唧吧唧的显得非常有味。 “尝尝味就行,他还小哩。”做在旁边的茂兰阻止自家大哥想要用面条喂饱自家儿子的企图,赶紧把小娃抱过去:“回头厨房的事情就交给嫂子管了,我也能偷偷懒。” 阿祖抬头看她笑嘻嘻的脸,看来并没有为自己抢了厨房的活儿生气,便也笑着说:“想偷懒怕是不能哩,不管厨房就跟着茂菊多做做针线,你也该准备嫁妆了。” 茂兰腾一下红了脸,但屋里都是自家人她也犯不上扭捏,便撇撇嘴说:“就算抢了我厨房的活儿,也能让我打打下手嘛,咋能想着把我撵出去?” 大家也知道是玩笑话,倒是杨茂德顺着这话往下说去:“过年时赵家约你去的事情我给推了,不过你是要想想了,以后是嫁到镇上?还是想进城?” 茂兰心里一咯噔:“咋那么远?就是到镇上也有百多里哩,一走就是大半天。” 茂菊噗嗤一笑:“还没出门就想着回娘家方便?” 茂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话里隐晦的意思,不由得自己都觉得囧然,掩饰的把怀里的娃儿抱了抱高,遮住自己大半个脸才回嘴说:“那有啥,我就是愿意嫁在附近,住得近了想回来就回来。” “那你干脆找个上门女婿算了。”茂菊取笑道。 茂梅停了手里的筷子,歪歪脑袋:“那就在大院里挑一个呗。” 杨老爹还在心里惆怅女大不中留,听这几个娃已经开始讨论跟茂兰年岁相近的人,赶紧咳嗽一声:“吃饭吃饭,你们当这是买东西?这样买不到就挑别样凑数?” 茂梅吐吐舌头和茂菊相视一笑,茂兰埋头整理国清小朋友擦口水的围兜,掩饰自己狂跳的心脏,为啥刚刚茂梅说在大院里挑一个的时候,她条件反射的想起伍哥? ☆、重庆的悲哀 接下来几天杨家大院为杀年猪,腌腊肉和灌香肠忙得不可开交,郝师傅带着两个徒弟也只停留了两天,便赶着去下一家没空让陈家人叙旧,年底忙着哩。 镇上的猪肉摊子没有关,莫小年这次没跟着陈诚回来,在那边照看生意,冬儿自然也没有跟着回来。这几天家里的男人不在,郝师娘和莫小年又守在铺子里头,潘向阳终于寻到机会把冬儿吃干抹净,虽然是他不怎么看的上眼的农村姑娘,但是年轻活力的肉体还是有吸引力的。 冬儿有些怕有些慌但更多的还是喜,沉浸在潘向阳的甜言蜜语里,连几次三番问他何时去提亲被转移话题也没发现,潘向阳一面把这单纯姑娘拐上床,一面在心底遗憾等到开春他们就要前往战区,这喝小酒打小牌泡女人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 无论外面是灾年还是战乱,中国人骨子里对年和家总是格外重视的,又或许正是因为灾年和战乱,这年和家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因为伍哥不在,许多事杨茂德就要亲自出面,三天两头往县城跑陆陆续续又弄回来千斤谷子和两千斤苞谷。 就算是在家的日子也没闲着,小麦地里冻得厉害,他便带人用三分油枯胚两分稻杆和五分泥土,然后用粪水熟出来的地肥在田里铺洒。其实这个工作无论是从人工还是成本来算都并不合理,不过庄稼人但凡能为地里庄稼努一分力便不会偷懒,这大概是骨子里的一种执念。 除了关照小麦地,妇人们每天挑井水浇灌菜园,还有扎稻帘子捆裹果树,通过这些工作大家 都在为了明年可能来临的灾年做着抵御工作。这个冬天要说最让阿祖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那如梦魇般的阴冷,跟北方落雪后的刺骨不同,这样的阴冷似乎已经穿透身体缠绕上灵魂,让人觉得脑袋麻木和难言的疼痛。 白天灶房里总是从不断火,便是总嫌弃落了一身灰的茂菊也舍不得离开,锅里除了煮饭便总是熬着又酸又辣的汤,大家已经习惯用它代替茶水,但是即使再辣也逼不出一滴汗水。茂兰捧着碗一边喝着一边恍惚着出神,她在心底惦记着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的伍哥,虽然她常常在心里赞叹那个男人就是太阳的化身,但这么冻的天怕也是会觉得冷吧? 早知道就该在他走之前添件棉衣,不然把他那旧夹袄翻新一下絮点新棉花也是好的,小姑娘很是纠结,却完全忘了伍哥又不是逃荒去了,要是觉得冷外头总有成衣铺子。这个纠结的情绪一直维持到新年即将来临,杨茂德从县城头接了伍哥派人送回的一批粮食,并带信说他已经到重庆了,虽然一路并不太平但总算是安全抵达,他准备留在重庆过完年再做打算。 -- 第164页 听到他安全抵达重庆,大院里担心惦记的人都松了口气,茂兰的心也放了放,既然到了那种大城市她总算是不担心伍哥会冻着或是饿着,再说那里是国党政府的所在,相信小鬼子是打不过去的。 而此时的伍哥却远没有大家估计的美好处境,1942年重庆的冬天是黑色的,灾年逃荒的许多人选择从开封沿线扒火车逃亡各地,而往重庆这个算稳定的大都市似乎成了首选。寒冬来临,饥荒、寒冷和战争,迫使更多的人在这个年关团聚的时刻背井离乡,重庆在年底的短短两个月里被迫接纳了近万人。 物价飞涨和罪案频发,国党政府并未针对灾情引起的动乱予以救援,而采取了戒严和驱逐,在城里外地口音的人一旦被逮住就会被关到集中的监狱里,第二天被送上开出重庆的火车强行遣送出城。 至于这火车去向何处这些遣散的灾民如何存活下来,便不在这些高高在上人物的考量之内,非常不幸的是伍哥和跟他同去的三个人,也被关进了这充斥着绝望与冰凉气息的监狱里。伍哥小心翼翼的缠紧腰间的钱串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知道,即使是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也救不了四个人。 饿着肚子在脏乱的监狱里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被真枪实弹的宪兵驱赶着往火车站的方向移动,路上他从一旁的矮墙抓了一把雪,这是他接下来三天里唯一入口的东西。火车站里挤满了人,反而不如外头寒冷,一张张麻木空洞而茫然的脸,男女老少都鲜有表情,伍哥他们被塞进标有十区标志的大厅里,找了块空地便半蹲半坐的围在一起。 一直等到天色渐暗,大厅里挤的人越来越多,伍哥估摸着将有一千,人与人之间能转身移动的空隙都不充裕。在他们旁边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刚刚周岁的男孩,她见伍哥身形高大便蹭过来躲在他身后算是借借光,见伍哥看过来便抬头讨好的冲他笑笑,伍哥晃眼看到她露出一口整齐白皙的牙齿。 又等了许久,那女人站着又抱了孩子终于撑不住了,便蜷起腿坐在地上把儿子紧楼在怀里,兴许是饿了一直不吭声的男孩低低的哭泣着,伍哥听到女人用低柔轻缓的语调拍哄着他,但是再好听的声音也填不饱肚子,男孩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人心烦意乱,周围人群里传来低声的咒骂。 女人抬头看看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伍哥,又低头看看抽抽搭搭的儿子,像是横了横心便低头稍稍遮掩了一下解开衣襟扯开里面的衣领,伍哥见她像是要给孩子喂奶,有些尴尬的背转了身。他们四个男人原本都是背靠背在一起打盹的,伍哥这一换方向就惊醒了三人,但也只是回头看了看便调整姿势继续昏昏然的睡着了。 那女人对伍哥这避嫌的行为很是感激,一边喂儿子一边前倾身子低低的道了声谢,伍哥没有回头两人离得太近他能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奶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的肚子发出咕咕的鸣叫,这让他僵直了后背更感觉难堪。 背后干瘦的女人也明显的营养不良,缺少食物和水哪有多少奶水喂儿子?即便是换了两次方向,那孩子叼着嘴里没有奶水的乳头依旧不满足的哭泣着。伍哥暗暗的叹气,这孩子跟小少爷年纪差不多,怕还没有小少爷一半体重,在这样的灾年乱世母子两个怕是难活下来。 又过了片刻,后面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小了,伍哥不经意的回头看去,那女人机警的抬头将手里一小块白色的东西藏了藏。伍哥眼尖的看到那是一小半白面馒头,不过此时更吸引他视线的是女人血淋淋的双唇,再看看那孩子也染得鲜红的唇瓣,不用想便知道这女人用自己的血把那干硬的馒头润湿了喂给儿子。 伍哥像是不在意的转回了头,胸口却觉得闷闷的十分不舒服,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高高的钢筋横梁上昏暗的灯亮了起来,外头不知开始下起了雨还是雪,悉悉索索的声音盖过了大厅里千人的呼吸声,除了偶尔孩子的啼哭,这里弥漫着死一样的沉寂。 伍哥也开始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嘈杂声音,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偏着头听一听,声音是从隔壁的棚子里传来的,除了嘈杂的人声还有火车沉闷的鸣笛。身边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站在外圈的武装宪兵举起枪大声呵斥,伍哥按住同伴的肩膀让他们不要乱动。 这些声音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这边大厅的门也被打开了,走进来的宪兵呵斥着驱赶着地上的人群站起来。 “还有两个车厢,装五百个人莫问题。”那像是头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细牛皮的指挥鞭,像是点牲口一样在众人头上划过:“把左边的门开开,就这边的人弄走。” 推拉的滑门开启,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冰冷如刀的寒风卷进来,伍哥觉得昏然的头脑一清,人群被驱赶着推搡着往那不知通向何处的夜色走去。穿个滑门是空旷的站台,两边临时拉起手腕粗的铁链限制着人群的走向,木箱和水泥高台上随处可见持枪的军人,看到移动缓慢或是东张西望的人便一枪托砸过去,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 便是如伍哥这样的身板也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手臂绷紧阻隔靠近自己的人,掩藏衣服下的秘密,火车轨道上停着的墨绿色斑驳的铁皮车厢,那是常见的运送货物的火车,敞开的车门与站台间有些距离,几块破旧的木板搭在上面。 -- 第165页 伍哥被推搡着往上走,那木板刚踏上去便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吱呀声,他吓一跳赶紧抬腿一步蹦过去,生怕这东西会被自己一脚踩折了。还没站稳便被后面的人推一把,赶紧扶着车门躲到一边,然后才回头看到跟自己同来的三个人也进来了才松口气。 目光还没收回来,他便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先前躲在自己背后的女人,她抱着儿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而来,快到月台边缘时,走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猛然回头推了她一把,将她身后的一个妇人和半大孩子往自己身边扯,显然这三人是一家。 女人惊叫一声向旁边歪去,手臂挥舞着想要寻找支撑点,终于勾到一旁围栏的铁链,但另一只手负担不住儿子的体重,就见那个娃后仰着从月台与火车间的缝隙滚了下去。 “荣儿!”女人的声音尖利得似乎能刺破夜幕,人群因为这个变故骚动起来,周围的宪兵骂咧咧的挥舞着枪杆维持秩序。 伍哥看着离他几步之遥的女人,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长想要把她拉起来,女人看了看伸到自己眼前的大手,又看了看黑洞洞的火车底,摔下去的儿子没有半点声音生死未知。抬头再看了一眼好心伸出手想要救自己的伍哥,她似乎笑了笑然后手一翻整个身体沿着铁链摔了出去,同样消失在漆黑的火车底下。 有当兵的走到那里探头向下张望,被后面的人喊住:“莫管那个疯女人,赶紧把这些人弄上车,再三分钟就要发车了。” 人群的骚动更甚,伍哥也被后面的人挤到了车厢里面,那消失的孩子和瘦小的女人没有人再去关心,在伍哥还有些发愣的时候,铁皮车厢的门被关上了,关起了一屋慌乱的哭泣与绝望。那是一个女人用指甲搔刮着铁皮的车门,一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放我下去,我男人和女儿还在下头!” 铁门从外面被栓上了,没人阻止她徒劳的行为,也没有人安慰或是开解她的伤心绝望,也许此时能有人帮你哭一哭也是一种幸运。 ☆、又一年春节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又或许是从封闭不严的车厢缝隙有光透入,这摇摇晃晃如同催眠的节奏,让人没法留意外面的时间流逝。比饥饿难耐的是干渴,便是有人贴着车厢边缘撒尿,那淅沥沥的水声也引得许多人渴求的张望,又过了些时间去那处撒尿的人都没有了。 伍哥挤到车门缝隙的地方,将手指从缝隙伸出去,感受那冰凉的空气在皮肤上搔刮,等手指开始疼痛了才收回来,把冰凉沾染湿气的手指含进嘴里。他的动作很是隐晦,跟周边那些埋在衣服里偷偷吃东西的人一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的秘密,为了活下去。 日头升起又落下再升起再落下,伍哥深吸了一口气,这日子总算是又挨过了一天,看看身边的三个同伴,有两个已经陷入半昏迷,剩下的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上干裂的口子极深,动一动便裂开露出鲜红的肉来。伍哥眯着眼在心里感叹,幸亏跟他来的不是大院里的人,不然要真撂在半路上了,他以后咋面对人家的家人? 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垂下的手指习惯的摩挲着脚上的棉鞋,要是真回不去……会怎么样?脑海里浮现起茂兰那含了眼泪的样子,就当他自作多情吧,光是这样想一想心就便得软软的,有再撑一撑的勇气。 活着回去,回去挑水浇灌麦地,回去榨油和栽秧,回去吃茂兰蒸的桐叶馍馍,回去穿茂兰做的棉鞋,出来走一趟伍哥才发觉原来自己那么眷恋杨家大院,比自己从小生活的重庆更眷恋。喜欢那里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山,喜欢那里春天的花,夏天的萤,秋天的果和冬天的年味儿。 向后靠着仰头看向外面黝黑的天空,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到天空有拖着长尾的红色流萤飞过,伍哥有些疑惑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但几分钟过后,车厢外响起的炸裂声告诉他,那并不是眼花。 对于小鬼子的飞机轰炸,伍哥这一路走来也遇到了数次,但想现在这样被动的关在笼子里,作为别人的标靶显然还是头一回。而车厢里的其他人肯定也不常有这样的体验机会,一时间尖叫、骚乱和哭泣哄然而起,甚至掩盖了外面炮弹轰炸的声音。 伍哥把两个昏迷的同伴挡在身下,一面张开手臂撑着车门稳定身体,心里不由得暗骂这大冷天的小鬼子咋还不睡觉?开着飞机出来溜食的吗?又接连几声巨响,然后便是悠长的让人压根酸软的金属扭曲的声音。 靠近前厢连接处的地方高高翘起,许多人滑倒在地连边缘的伍哥都被人踩了好几脚,幸亏这几乎九十度的翻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一片惊呼声里车厢被惯性的甩了出去,伍哥狠狠的撞上了顶棚上的加固铁梁,还没缓过劲便又落下来狠狠的砸在被人的身上。 车厢门皱起了一角,有清冷的光和清冷的空气进来,远处不时有炮弹炸裂时一闪而过的火光,车厢里一片呻吟呼痛的声音。伍哥原本就离车门比较近,这时候晕乎乎的爬过去,两腿用劲将那翘开的口子撑大,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挤了出来,几个翻滚便沿着原本就倾斜的地势一路滚到了下边的土沟里。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越来越清晰,两手胡乱的在周围摸索着,拽了一把举到面前看看却是枯黄的干草,天空半弯的残月却非常亮,扭头四处看看入目的全是一片低矮的荒凉。费力的翻过身将脸贴到冰凉的土地上,伍哥觉得自己似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努力支撑起身体,就看到如蚂蚁一样蹒跚搀扶着开始移动的人群。 -- 第166页 天地间变得空旷,那些人淌着月色沉默的向着一个方向前进,铁轨上丢下几节扭曲的火车车厢,那车头早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连空气中硝烟的味道都开始变淡,伍哥手脚并用的爬上坡,看到靠坐在车厢阴影里的丰千儿,在他身边横躺着的是昏迷着的田农和朱天文。 熬到天亮等冬日不太温暖但十分明亮的太阳升起来,车厢里陆陆续续的爬出没有跟上夜行队伍的人,这些人大多是没有携带食物和水,这几天体力透支的人,又或是有家人受了伤暂时不移动的人。伍哥已经找人打听过了,这里已经是洛阳境内,那些逃荒而去的人们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河南。 对于这里的旱情,伍哥在今天早上已经见识过了,他还从不知道当天干旱到一定程度时,连晨起的露水都没有。枯草上干干的,脆黄的叶子被寒风一吹扬起化掉的粉末,伍哥从一个损坏的车厢上掰下一根小小的铁条,用这个东西挖掘了一小把还有些水分的草根。 没有味道但一点点滋润却能暂时换回神志,伍哥没有冒然跟着人群往据说是洛阳城的方向移动,他听一个穿着还算周正的男人说,洛阳那边肯定会派人来抢修轨道,要知道现在前线军备物资都靠火车运送,河南这里可是战区,这段铁路小鬼子一天要光顾个三四回,大家都习惯了。 等铁路局的抢修队来,只要有钱就可以从他们手里买到水和干粮,要是舍得就算是搭乘他们的火车头到洛阳也是可以的。那些徒步离开的人自然是没有钱的穷苦百姓,伍哥想起那在清冷月色下默默移动的人群,从这里到洛阳还有一百三十多公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熬过饥饿、寒冷和这漫漫长路。 不说凄惨流落到洛阳的伍哥,杨家大院里头临近新年就越来越热闹,等到腊月二十八外头的人都全部归家了,李二顺和李三顺夫妻两个回来了,领了几个月的工钱年底时孝敬爹妈扯了身新衣料。李大婶见三顺媳妇在县城几个月,并没大手大脚的花钱很是满意,把大顺家燕儿和二顺家连娃子的旧衣服改了改,准备给她肚里的娃儿穿。 陈诚和他的新媳妇也回来了,莫小年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一身大红色的细绸裙如果不看微微佝偻的身姿,倒真是娇俏俏的新媳妇一枚。知道婆家是杨家的佃户,莫小年从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到家的第二天就到内院来见了阿祖和茂兰她们。 对于这个行事说话都带着明显商户味道的女人,阿祖她们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只觉得她似乎更陈婶子家不太搭。倒是茂菊撇嘴哼笑着说:“咋不搭?诚哥儿开了猪肉摊子,陈婶子家现在也算是商户哩。” 阿祖知道她是看冬儿打扮得妖里妖气,说话也拿腔拿调的有些不顺气:“小女娃总是喜欢学新鲜的,这也说明冬儿跟她嫂子挺亲近的。” 对于冬儿的转变大家吃惊的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晚饭桌上说起这事,杨茂德闷闷的开口道:“看到冬儿你们就吓一跳了?我今天看到陈诚才真是吓一跳。” 杀年猪的时候,杨茂德忙着麦田的事情没有和陈诚碰上面,今天在外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打招呼,老半天愣没认出来。要说陈诚和杨茂德也算是打小就认识的,以前瘦的时候眉清目秀看起来还有些腼腆的大男孩,现在愣是长成了郝师傅二号。 要说天天吃肉长胖了他也能理解,但这杀猪难道会沾染杀气?怎么好端端一个小伙子,几个月就长成了一副穷凶极恶的凶徒模样?再加上打牌时不断蹦出的脏话,半蹲在凳子上的粗俗动作,完全是换了一个人的样子,杨茂德真的被吓到了。 等到年三十中午饭吃过,杨老爹和杨茂德到外院喝酒,阿祖她们端了花生瓜子糖,到大厨房凑热闹才发现原来竹子也回来了。小姑娘穿着素白的棉袄,外头蒙着件旧衣的罩褂,安静的坐在灶前帮忙烧火。 几个月不见小姑娘更瘦了,偶尔伸长的手腕细得跟柴火根一样,但皮肤却似乎更白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的看人时亮得让人心悸。她不爱说话也不再爱笑,安静的听人闲聊,看着人群中红衣服的莫小年,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莫小年并不知道竹子和陈诚之间的牵葛,但米家媳妇和她妹妹的事情在镇上那是人尽皆知,看到总被人传说的人物,总免不得多看几眼。对于这个在那么艰辛的环境里还存活下来,现在还能活得如此坦然冷静的女孩,莫小年也免不得生出几分敬佩。 不过敬佩也好好奇也好,在跟竹子搭了几句话发现她挺冷淡过后,莫小年也就打消了跟她搞好关系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和杨家少奶奶和小姐们混熟,过了年到她生产这段时间可是要寄住在杨家大院里,该讨好谁亲近谁她早就心里有数。 “嫂子,我哥找你哩。”冬儿端着一篮子小金桔进来,这也是莫小年从镇上买了带来的。 听说陈诚找自己,莫小年赶紧站起身来,摸摸腰间的小袋子估摸着是来要钱的,出门一看果然见到陈诚站在院坝边上,脸上红腾腾的冒着酒气,见她出来便把手一伸。莫小年取了腰间的钱袋子,她知道杨家大院里的男人们就是赌钱也堵得很小,所以特意换了散碎的铜钱。 “莫打久了,不然回头公爹又要骂哩。”一边小声规劝着一边递过去。 “罗里吧嗦个啥。”陈诚不耐烦极了,一把将钱袋拽了过去,顺带着把站在台阶上的莫小年拉了个踉跄,她被骇了一跳,用手撑着男人的肩头才堪堪站稳。 -- 第167页 “你莫要这么毛手毛脚的。”她白着脸用手捂着肚子。 抬头一看才发现男人根本就没听她说话,眼睛越过自己直勾勾的望着她的身后,莫小年回头一看,就见是竹子从厨房里出来,看也没往这边看转个弯去屋那头的柴火堆上,抱了捆苞谷杆然后进去了。 “看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妥,但这时的陈诚已经收回了视线,恢复成平常的表情,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莫小年暗暗的叹气,如果说当初她还对这门婚事有所期望,那么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早就认清了陈诚的为人。即便是心里不乐意,这个男人能从自己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就为这个他也得跟自己好好过下去。 因为自己的长相,莫小年从小就对所谓爱情不抱什么希望,即便是当初跟陈诚勾搭在一起,她心里也清楚陈诚想要的是啥,和陈家人相处一段日子后,莫小年对自己以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有信心,陈诚这家伙即便是有一千个缺点,但有一个特点能被自己掌控。那就是怕他爹妈,莫小年对如何讨长辈欢心那是深有研究,连奸猾如莫老五都对她疼爱有加,何况是老实巴交的老陈叔和陈婶子。 ………………………………………………、 杨家小剧场 夜里阿祖给两个儿子讲睡前故事,这本《古代神童故事》是杨茂德刚买来的,今天读到北宋文彦博灌水取球的故事。讲完后,她问:“文彦博聪明不?” 国泰小盆友举手:“聪……明。”而国清小盆友一脸沉思。 “咋了?”阿祖问。 “我在想北宋时候有橡胶吗?” 阿祖低头反省:“我错了。”她不应该习惯性的说是皮球,古代的应该是藤球吧? 早慧儿童伤不起,嗯,下次还是讲乌鸦喝水的故事好了。 ☆、陈诚和竹子 比起去年大年三十夜里的人心惶惶,今年的守岁要平淡而热闹得多,阿祖和茂兰三个凑一起正好一桌麻将,平日里很少有时间玩,四个人都不爱好这个,现在用来打发时间却正好。 杨老爹窝在前院烤火打长牌,杨茂德吃过晚饭也跑去前院了,等到过了十二点才匆忙回来,放了一挂鞭炮又匆匆的跑出去,阿祖见他一身酒气叮嘱了两句,屋头便传来儿子醒来的哼唧声。杨茂德推她进去一面笑着说道:“那是在屋头烤火熏上的,我没吃几杯。” 茂兰出来提尿桶进去给小侄子把尿,看到杨茂德要走便吩咐道:“看到爹就喊他回来洗澡换新衣,哥你也莫要耍久了,抢了头水回来洗洗,我们腾了锅好煮汤圆。” 陈诚从镇上学了新的斗牌方法,杨茂德他们跟着一起玩正在兴头上,便挥挥手飞快的走了,阿祖也知道他一年到头难得轻松一阵子,嗔怪了两句便也不再管他。 大厨房也开了火,大院里的人不会挤在三十换新衣的时候才洗澡,这会子正在熬梅菜大骨汤,有那肚子饿的便在汤里煮些洋芋块,热乎乎的喝下去驱散寒冷也散散酒气。田二婶在给长娃子换新衣,田大婶便带着竹子在灶屋里忙活,不时有人进来望一眼看看汤什么时候熬好。见竹子依旧一身白衣但外头的罩褂换了浅青色的翠竹,小女娃更显得眉目灵动,便在心里叹息真是可惜了哩。 “竹子,里头灶再烧把火。”田大婶把一个大大的蒸笼架上去,准备热一热两面馍馍,她还惦记着杨老爹和杨茂德也在外头耍,总不能让他们也吃煮洋芋。 竹子把中间灶的柴火移过去,然后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惹的碎柴屑:“娘,我去抱些柴火进来。” “哎。”田大婶应一声,顺手把挂在墙壁上的风灯递给她。 竹子提了灯推门出去,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缩缩脖子抬头看看黑黝黝空无一物的天空,然后举高灯往旁边转角的柴火堆走去。漆黑的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投射在土墙上,竹子把风灯放在地上,伸长手臂把堆叠起的柴火捆子往下扒拉。 噗通一声,身后的风灯被人踢倒,火光闪了闪就熄灭了,空气里飘散出淡淡的桐油味道,还混合着男人身上的酒气味,竹子警觉的回头:“是那个?”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唇,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热气喷洒在她的脸颊上,竹子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她抬起双手使劲想要掰开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手,身体死命扭动着想要挣脱。 “竹子,竹子,嘘!别喊,是我。”耳朵后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两人站不稳叠滚在苞谷杆上,竹子被压在下面整个人都抖成一团,那如噩梦一般的回忆也许她的脑袋记不住,但她的身体却记忆深刻。 陈诚使劲框住怀里的女人,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那绵绵的女儿娇软和富有弹性的曲线还是如此触感清晰,借着酒劲他胡乱的将嘴贴上竹子的头发和□□在外的颈脖上。等费劲的把竹子掰转身,亲吻上她的脸,陈诚才发现她一脸的泪水,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滚烫的嘴唇都降温了。 “竹子,你……哭啦?”陈诚喃喃的问道。 竹子奋力的撑开身上趴着的男人,愤愤然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问的真他妈是废话:“滚开!” 陈诚并没有爬起来,只是翻滚到一侧手臂还是霸占着竹子的细腰:“我……就是想你了。” -- 第168页 冲着男人出声的方向,竹子一个巴掌便呼了出去,听那清脆的响动应该是准确的打在了脸上:“放手!”她不敢太大声,这里离厨房很近,这样狼狈而羞耻的样子,她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 陈诚被打的有些发蒙,手底下一松竹子已经挣脱开跑进夜色里,远处传来不太清晰的鞭炮声,被冷风一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情。看那透出昏黄光线的大厨房门,翻身爬起来没敢逗留,捂着嘴蹲在不远处的竹子,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才站起身来,擦掉眼泪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又摸了摸头发,这才镇定了下神情推开灶屋的门走进。 腾起的水蒸气里田大婶的脸看不清楚,她见竹子两手空空的回来便问道:“柴火哩?” 竹子顿了一下然后平静的回答道:“我把风灯踢倒了,摸黑看不到。” 田大婶嘀咕了一句这娃子,便自己取了灶头上的桐油灯盏,用手遮挡着往外去了,竹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来,蜷缩起身体用两手抱着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把翠绿罩褂上的竹渲染得更加深邃。 一口气跑到自家院子的陈诚这时候才松了口气,看着院里昏暗的灯,老陈叔不知道在哪里窜门,陈婶子那屋头亮着灯,偶尔能听到冬儿和莫小年说话的声音。听到屋头不时传出的笑声,他莫名的觉得焦躁,在漆黑的夜里徘徊了一阵子,然后调转头往李鑫他们打牌的屋里去了。 陈诚和竹子之间的暗涌暂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大院里娃子们从午夜过后便没消停,拆散了的鞭炮不时点燃一个,炸响的声音伴随着娃子们的欢笑声,让冬夜多了几分热火的气氛。杨老爹洗过澡换了今年新做的暗红色棉袍,兜着烘笼子一边晃着大孙子的摇篮,阿祖让他逗国清小朋友不让他睡觉,免得白天大人补觉的时候他闹人。 小厨房点起了炭火火炉子,甜糯微醺的米酒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今年的汤圆除了芝麻馅儿的,阿祖还做了花生糖馅儿的,当然这数量稀少是不能用来待客的,单独用一个簸箕装起来,回头留着自家吃。 到了下半夜杨茂德回来了,阿祖打水给他洗了洗然后换上过年的新衣,提了桶边跟着李鑫他们出去抢头水,阿祖她们也回屋收拾收拾换了衣服,然后就开始准备煮汤圆。鸡蛋糖水加软滑的糯米汤圆,即便是每年的必备品依旧让娃子们期待不已,等把小娃娃们都打发走了,阿祖才开始煮自家几个人吃的。 芝麻馅的少放糖,很合杨老爹的胃口,舀了一个在碗里用勺子刮出磨碎的芝麻馅儿,一点点的喂给大孙子甜甜嘴,小家伙显然也非常喜欢半坐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笑得前仰后合。阿祖端着一碗花生糖馅儿的进来递给杨茂德,看到杨老爹在喂儿子便开口说道:“爹你赶紧吃吧,茂兰给他煮了鸡蛋糖水,等会儿我喂他。” 杨老爹答应一声,把碗里的汤圆吃掉然后将空碗亮一亮逗孙子道:“莫得了莫得了,吃光光。” 小国清伸手抓了碗沿看了看,然后果断的转头面对杨茂德的方向,响脆脆的喊了声:“爹。” 杨茂德一口糖水差点喷了出来,擦擦嘴吃惊的看向儿子:“哎呦!你小子终于会喊人了啊。” 茂梅赶紧推了碗凑过来:“三月,小三月,来喊姑姑。” 国清小朋友依然不为所动,只巴巴的望着杨茂德,又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爹!” 杨茂德赶紧答应一声,放下碗跑过去把他抱起来,就见他扭着小小的身子探手去抓桌上的碗,茂兰噗嗤一笑:“你以为这声爹是白喊的?”说着又拍拍他光着的小屁股:“小没良心的,二姑那么多米糊糊都喂小猪了。” 等阿祖和茂菊回来,少不得又逗弄了他一番,但小家伙只窝在他爹的怀里美滋滋的喝糖水,谁都不搭理。茂梅很是吃味,嘟着嘴巴说道:“大哥那里有我们带的多?为啥就先开口喊爹?哪怕先喊嫂子也成啊。” 杨茂德满脸笑容显得十分自得,阿祖低头吃汤圆闷笑着,她才不会说是自己私底下教的,杨茂德总在外面跑,她得想办法维系他和儿子间的感情。 “嗯,是该会喊人了,都快满一周了。”杨老爹摸着下颌的胡须:“我看你们平时都娇养着他,我还怕他养了懒性子不爱说话。” 茂兰她们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将娃儿照顾得周全,毕竟是四个人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冷了、热了、渴了、尿了,总是第一时间就会照管到,小国清的性格也不像别的男娃那样急躁,说来还真可能是她们几个把这娃给养懒了。 “莫事,从今天开始我就抽空教他背唐诗。”杨茂德给儿子擦擦小嘴然后举了举高。 屋头的人都用鄙视的眼光看这个傻爹,才刚会一个字哩,想得也忒远了吧?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开始热衷于教国清小朋友喊人,连杨茂德都把刚学会的长牌扔到一边,一空边抱着儿子这是桌子,这是板凳,那是门窗的到处乱转。 比起杨茂德他们的悠闲和睦,陈诚家的人就过得没那么舒心了,老陈叔看着儿子一睁眼就跑去打牌,虽说过年这几天清闲玩玩也是可以的,但这饭碗都端不踏实的入魔样子让他很不顺眼,于是只要碰到了便会念叨几句。 陈诚不耐烦听这些,便躲在外头打牌不回来,但是再躲也在一个院子里头,于是没到吃饭的时候便看到陈婶子到处找人。虽说吃的东西还是大厨房供应的,但没谁乐意一天三顿伺候一帮子打牌的人,于是莫小年和冬儿她们出去闲聊的时候,便有妇人婉转的表示不如让陈诚把牌局开在自己屋头。 -- 第169页 陈家的人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哩,冬儿窝了一肚子火回来便跟她哥吵了一架,陈诚蒙着头在屋里睡了一上午,然后爬起来说他要回镇上去。今天才年初三啊,连出远门的也要过了初八才动身,老陈叔当然不答应。 被陈诚这么一说冬儿才想起要是嫂子留在老家,那她不是也没借口往镇上去了?于是便背地里鼓动着莫小年开口到镇上去养胎。莫小年这回来看到了跟她月份差不多的三顺媳妇,听说她过了年还要跟三顺去县城,等快生产的时候再回来。 对于杨家大院这样的乡下地方,要吃要用的都不方便,莫小年的心思也活泛起来,背着老陈叔他们跟陈诚商量,但她没想到陈诚现在正反感她哩,三言两语不投机便争吵起来。陈婶子听到吵架声跑过来一看,正好看到陈诚伸手将拉扯自己的莫小年推到一旁,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差一轮的莫小年撞倒了一个板凳,额头磕在桌边发出一声闷响。 陈婶子心里咯噔一下,可千万别摔出个好歹,忙跑过去扶起来一看,额头上已经起了一个红亮的包,便拍拍她衣裳上的土问道:“咋?有没有摔倒肚子?” 莫小年苍白着脸咬着下嘴唇:“肚子疼。” “冬儿!冬儿。”陈婶子赶紧放大嗓门喊:“赶紧去田大娘家把你竹子姐叫过来看看。” ☆、薄凉的天性 竹子不情不愿的来了,没有遇到陈诚让她暗暗地松了口气,给莫小年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发现有动胎气的迹象,但她歪在床上哼唧着说肚子疼,竹子也不敢冒然的下断言,便含糊的说大概是吓到了。 陈婶子去找了小炉子熬紫苏根鸡蛋汤,这是土方子的安胎药,竹子赶紧也跟着出来,她是一刻都不愿意留在陈家的院子里。告诉陈婶子要是莫小年的肚子疼便严重或是下身有见红,便直接去接孙私娘,她毕竟才跟着学了半年多,药理这一块儿还不熟悉。 转过东跨院的小路,那养猪大院虚掩的门后面,飞快的伸出一只手把竹子拽了进去,竹子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是陈诚胖得有些走形的大脸,警觉的后靠到院墙上问道:“你要干啥?” “竹子。”陈诚目光灼灼的盯着竹子的小脸,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从陈婶子跟他说要订了亲事,陈诚便特意留心这个将是自家堂客的女孩,要不是出了米家的事情她就能顺顺利利的嫁到陈家。 “拉拉扯扯的像啥话?”竹子挡出他伸过来的手:“有话说话,再动手动脚的我就喊人了!” “喊啥,你本来就是要嫁给我当堂客的。”陈诚的脑筋被酒精洗木了,恍恍然看着竹子娇俏的小脸,想起当日那期待而欢喜的心情。 竹子一听这话脸都气红了,跟陈诚定亲的事情,陈婶子还当面问过她的意见,她害羞却并不抗拒亲自点头答应的,而最后退亲的时候却没有人再问她的意见。 “说啥混账话!你堂客在屋头躺着呢。”竹子推开他挡着的门:“哦,你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她说肚子痛哩,那可是你的儿子。” “竹子。”陈诚晃晃脑袋,似乎记起他刚刚不小心推了一个大肚婆一把,那么说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堂客?见竹子越过自己要离开,他赶紧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镇上发生的事情变得遥远如一场虚幻的梦,而眼前这个青衣的少女才是真实的。 “竹子,你听我说。”感觉到竹子的挣扎和抗拒,他赶紧从后面紧紧把她搂住,要说什么?他那迷糊糊的脑袋里其实也乱成一团,但是一松手竹子就走了,这一点他却十分肯定。 “放手!”竹子冒了真火,反手便是一巴掌抽过去,清脆的巴掌声和老陈叔的喝问重叠在一起。 “诚娃子!你干啥!” 竹子回头看到老陈叔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转的吃惊眼神,皱了皱眉头从陈诚手里用力挣脱,他该不会以为是自己找上这个男人的吧?这样想着便转头正色对陈诚说:“你以后莫要再来纠缠我,我跟你没话好说。” 陈诚在看到老陈叔的那一刻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看着头也不回一路小跑的竹子,两手松松紧紧的攥了半天到底埋下头一声不吭。老陈叔看竹子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再次回头用少有严厉的语气对陈诚说:“跟我回去。” 父子俩个一前一后的进了老陈叔住的卧室,屋檐下熬药的陈婶子见老陈叔罕见的严肃表情,还有陈诚焉头搭脑的样子,便将手里扇火的扇子递给冬儿让她看着炉子,自己也跟着进了屋头。然后就听到老陈叔隐含怒气的问道:“是你去找竹子的?你到底想干啥?” 陈婶子听了一耳朵赶紧给儿子开脱:“不是大儿去找的,是我喊冬儿去叫竹子来的。”又想起老陈叔不知道莫小年被陈诚推了一个跟头,于是含糊的说道:“大媳妇肚子不舒服,我喊竹子来看看的。” “大媳妇咋了?”老陈叔皱皱眉头:“算了,我不是想说这个,你自己给你娘说。”把目光对着低头不语的陈诚。 陈婶子狐疑的看来看去:“啥事啊?” 陈诚吭哧了了半天才低声说道:“我也没做啥。” “没做啥?没做啥竹子会拿大耳巴子呼你脸?”老陈叔提高了嗓门,陈婶子一听赶紧把陈诚的脸掰过来,果然看到几个红色的手指印。 “你没事招惹竹子干啥?”陈婶子揉揉他脸色的痕迹,心里嘀咕打人不打脸哩,这小女娃没半点忌讳。 -- 第170页 老陈叔冷哼一身:“我看是打轻了,竹子就算是遭了罪那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跟人家拉拉扯扯的,被你田大叔看到了牙都给你打掉!” 陈婶子吓了一跳,顺手拧了儿子的脸颊:“你个背时娃儿,做啥了?”问完又加重手里的力道,压低声音低呼道:“你该不是对竹子还有啥想法吧?” 陈诚忍着痛不躲开陈婶子的手,一面嘀咕道:“有想法咋了?本来就是订过亲的。” 陈婶子一听这话差点跳起来,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拍打在儿子的后背上:“你说的这是啥话?当初为了啥才把田家的亲事退了?” “做主退了的是你们,我又没答应。”当然他也没反对就是了,自觉这话没多硬气梗直的脖子缩了缩:“竹子那样又嫁不住去,不然去田家说说,把她许给我做小呗。” 老陈叔差点被这话给气乐了,抬起就是一脚把陈诚踹得一个歪斜:“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胀得人话都不会说了?” 陈婶子也松了手用看悲凉的眼光看着这个渐渐变得陌生的儿子:“你这还说的是人话么?你媳妇还在那边屋里躺着哩,她可是怀了你的娃。” “要不是她怀了娃,我还不一定娶哩。”陈诚嘟囔了一句,但这时也知道这事大概是自己的奢望了:“我要回镇上去,明天就走。” “你媳妇还在喝安胎药哩,你这个时候说要去镇上?”陈婶子将眼睛瞪大,人可以在短时间里改变这么多吗?无论是外表还是心肠,又或许他们陈家都有薄凉的血统,只是到了陈诚身上他已经不想掩饰而已。 “不是在喝药了吗?能有啥事。”陈诚显得有些不耐烦,过年这几天他憋坏了,这种按捺在心里的赌瘾和□□,被竹子一刺激显得更加炙热。 “啪。”这个耳光响亮异常,陈婶子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眼眶微红。不过没等她开口骂陈诚,虚掩的门一下开了,冬儿有些狼狈的歪在地上,显然她刚刚偷偷靠在门口偷听,这个抽耳光的声音太过震撼,小女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自家哥哥被打脸,一时间被吓到了摔了进来。 “死丫头,不是让你在外头看着炉子!”陈婶子酝酿的情绪被这一打岔平复了些,骂咧咧的走过去把冬儿拉起来,然后推搡着走了出去一边在她耳边小声说:“莫跟你嫂子说。” 冬儿哦了一声,不过眼睛转了转,靠近陈婶子身边说道:“娘,就让哥和嫂子回镇上去呗,你看他们没回来前哪有那么多事?我哥现在只是爱打牌而已,你要不让嫂子盯着他,还不晓得起啥花花心思。” “这是你一个女娃娃家该说的话?”陈婶子把脸一唬,不过冬儿的话也有些道理。 “那就让他们小夫妻两个一起回去吧,哼,我难道还不会享清闲?”陈婶子撇撇嘴:“熬药去,等回头安稳了就让他们赶紧走,看到就烦心。” 冬儿想接着说自己也想去的话,不过看看陈婶子气鼓鼓的样子便闭了嘴,反正等嫂子走的时候自己跟去送她,回不回来的还不是随她自己。 陈家因为陈诚的事这个年过的气氛压抑,杨茂德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初三杨县长照常回来了,幸亏杨茂泉夫妇没有跟来,听杨县长说他把开袜子厂的事交给了杨茂泉负责,找人翻新厂房过年都没停工,杨茂泉就留在那边监督。 今年湖南那边的灾情太过严重,这么一比较杨县长的政绩缩水便不显眼了,再加上他年底的时候凑了一批高价粮交上去,居然还混了个好评。王军长离开巴中回重庆述职,撺掇开兵工厂的事情没成功,他走的时候可没啥好脸色。 杨茂德又特意问了问四疯子,这娃从回了县城就变老实了,杨县长对这样的改变很有欣慰,外面传四疯子租了房子金屋藏娇的传闻他也忍了,显然儿子沉迷女人比沉迷打架强太多了。只是杨茂德却心里不踏实,因为他知道四疯子金屋藏娇的女人叫刘圆慧。 杨县长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刚过初五陈诚也带着莫小年回了镇上,冬儿跟去了没打算回来,不过等她到镇上才听闻一个噩耗,潘向阳他们驻扎在豆地湾的部队回县城了,错过跟情郎道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潘向阳没有留下消息说什么时候回来找自己。 一般来说大多数女生面对这样的情况,第一时间会怀疑自己被骗了,然后伤心的大骂负心男人,但冬儿却没有伤心和大骂,或者说她没空去伤心大骂,连一丁点的怀疑也不敢有,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因为她怀孕了。 跟着莫小年这个准孕妇在一起太长时间,这怀孕初期的反应和经期停止她都有所了解,算来应该快两个月了。冬儿压着心底的慌张,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向阳,只要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无论什么事情这个男人都会处理妥当。 真不知道是恋爱中的冬儿太过天真,还是潘向阳扮演的情人角色太过完美,一直等到初十过后邮电局开始上班,那绿色大头车再次开始往县城里跑,冬儿拿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决定进城一趟。 陈诚对冬儿的事情从不关心,回了镇上平日里按时在家吃饭的时候都少,冬儿只是跟莫小年说了要进城去看三顺嫂子,便轻装上车离开玉山进城寻找情郎。莫小年自然不会拦着不让她走,只是等晚上陈诚回来把这事说了说,陈诚以为妹妹是想进城看热闹,只问了句带钱没有便没往心里去。 -- 第171页 等又过四五日的元宵节过后,阳历二月二十老陈叔跟送油队来镇上,才知道了自家闺女进城的事情,赶紧去邮电局摇了电话到县城的铺子里头。李三顺他们初五一过便进城去准备开店,接电话的当然是李三顺本人,不过他却在电话里头说没见过冬儿。 老陈叔瞬间便软了腿脚,强撑着又问了几句,果然粮油铺子里的李二顺和三顺嫂子连冬儿进城的消息都不知晓,那自家姑娘从镇上出发过后去了哪里?这已经过了四五天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失踪的冬儿 冬儿失踪的消息被送油队的人带了回来,老陈叔没有跟着回来而是搭车去了县城,不亲自去找一找他如何能安心?莫小年也被吓到了,看着老陈叔抓心挠肝暴打陈诚的样子,她没敢说出自己的猜测,反正也没人猜到冬儿的真正去向,她也装不晓得好了。 而且这次老陈叔去把冬儿找回来,她跟潘向阳勾搭的事情肯定瞒不住,要是陈家人知道她早就知情,怕是没有好脸色给她看。莫小年私下撇撇嘴,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看吧看吧,这就是你千叮万嘱出来的好姑娘。 可是等老陈叔一无所获的从县城回来,莫小年也暗暗心惊了,冬儿是完完全全失踪了,因为跟老陈叔一起回来的还有潘向阳,看着这个男人不知真假的一脸亲切与担心,却完全没有恋人的那种焦心跟忧愁。莫小年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冬儿,不管她失踪也好死了也好,对于他而言冬儿不过是一个已经打算丢弃的消遣玩具。 潘向阳只在郝家留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他这次只是顺道跟老陈叔一起回来的,因为在豆地湾的驻扎营地里他还藏了些私货,如果这次能顺利脱手,那么他就可能赶在四月里部队开拨前卷钱潜逃。什么巡防什么小鬼子,让他妈的见鬼去吧,等钱到手他就找个小镇窝起来,继续过他那种打小牌喝小酒泡女人的悠闲生活。 莫小年见潘向阳只做了一般熟人而有的假意问候,然后就拍屁屁准备走人,一时间拿不住他到底有没有见过冬儿,心里怀着疑问觉得痒痒的。等潘向阳除了大门她才追了上去,把他叫住然后小声问道:“你没见过冬儿?” 潘向阳面露惊讶:“最后一回见是年前在你家。” 莫小年总觉得他这表情很是虚假,便接着说:“冬儿这次进城是去找你的,你不晓得?” 潘向阳似乎更加讶异:“不晓得,我没见过她。” 莫小年还想说出冬儿怀孕的事情,不过潘向阳已经打断她的说话摆摆手:“我约了人赶时间,冬儿不见了再找找就是,她又不是两三岁的娃,还能丢了不成?” 说完便转身大步的离开了,丢下莫小年在原地跺脚,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幽冷的声音:“冬儿进城跟姓潘的有啥关系?” 莫小年心里一哆嗦,回头就看到微眯着眼打量自己的陈诚,他不是出门赌钱去了吗?莫小年咽了咽唾沫,回想自己刚刚的话露了多少马脚,要怎么把这谎圆过去。那边的陈诚已经攥了拳头,跟这个女人做夫妻也有几个月了,她这眼珠子溜溜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啥意思:“你要拿瞎话蒙我,我就掐死你。” 陈诚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带着阴冷的味道,对于这个自己唯一的妹妹,陈诚还是非常在乎的,所以一听说老陈叔从县城回来了,他就赶紧推了牌局跑回来,却没想到撞到莫小年跟潘向阳的一番对话。显然莫小年并不是如她所说只知道冬儿进城去看三顺嫂子,冬儿走之前一定跟她说了什么,而她到现在都不肯说出来。 “我真的啥都不晓得,只是……、。”莫小年有些畏惧的看着男人带上血丝的眼眸,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就算不会真掐死她,但打她一顿的心思却是有的,即便她现在是个孕妇。 “只是啥?”陈诚上前一步把女人完全罩进自己的阴影里。 “潘队长以前来家里拿肉,跟冬儿挺聊得来的。”莫小年瞥了瞥男人的表情:“而且,她进城前……问过我知不知道潘队长他们的营地在哪里。” 见陈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赶紧接着解释:“我也是猜的,想着她会不会顺路去看看,拿不住所以才背着人问问潘队长。” “真的?”陈诚木着脸。 莫小年头点得想小鸡吃米:“真的。” 啪一个响脆的耳光带起耳鸣的余音飘散在冬日的空气里,莫小年怔怔的摸着脸,似乎还不太相信刚刚自家男人真的动手了,陈诚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肩膀:“猜的?背着人问问?你晓不晓得冬儿现在是失踪了,连是死是活都还不晓得,你要存了一点儿担心就该在我爹进城前把这事告诉他。” 莫小年被他晃得摇摆站不住脚,捂着脸抬头用不可置信的声音嘟囔:“你真的打我?” 陈诚咬紧了牙:“跟我进去,把这话跟我爹说说,看他会不会也呼你一巴掌。” 这话倒是把莫小年吓醒了,她赶紧拽住男人的袖口:“莫跟公爹说,潘向阳不是说没见到冬儿嘛,那冬儿肯定是没去找他啊。” 陈诚甩开她的手,冷哼一声调头就走,莫小年追过去急切的分辨道:“我一开始不说还不是怕说出来丢人?怀疑一个大闺女私底下跑去找男人,这话说出去冬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看陈诚停了脚,她赶紧上去抓了男人的手:“现在问过潘向阳,他也说没见过冬儿,证明是我猜错了嘛,这事跟公爹说了不是更让他闹心?” -- 第172页 莫小年可不想她在自家公婆眼里掉价,天知道,光是一个过年她就花了多少钱和心思去讨好陈家,又或是杨家大院里的人。这回陈诚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又呆呆的站了片刻然后转身从她腰间把装钱的小袋子扯下来,然后狠狠的冲她瞪了一眼就走了。 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莫小年发誓再也不管冬儿,死活随她去吧跟自己无关。 除了陈家人在尽心寻找冬儿,停留在县城的杨茂德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消息,最后只知道她确实跟着邮电局的大头车到了县城,但是那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她。能住宿的旅馆、小店就连私下提供房间的民宿,杨茂德都派人去盘问过,依旧一无所获。 事实上是否真的没人再见过她?哦,其实有,那就是四疯子还有跟他同行的癞娃子那些小弟,冬儿就是被四疯子用怪异方式,从河边逼回去的那个要自杀的女娃。当然四疯子并不认识冬儿,所以就当是再也没人见过她吧。 冬儿的失踪让陈婶子深受打击,当老陈叔放弃寻找返回大院过后,她便病倒了一时间病情凶凶,孙私娘到底是被接来了,屋里点起了配置奇异药草的熏烟。竹子看陈婶子和老陈叔面对自己都有些不自在,便很少往陈家大院跑,一切东西都交给孙私娘亲自动手,老太太便是有大院里妇人帮手也累得不轻。 陈婶子发着高烧,难得清醒时也总是一个人默默流眼泪,而一旦烧糊涂了便开始胡言乱语,那情形有些吓人。陈婶子病倒后东跨院养猪的事情便交给别人,杨茂德便叮嘱阿祖有空去监督监督,这大小猪儿配比的猪草要分开煮,这样猪儿才不会得肠胃病,这中间的差别多少全是陈婶子多年喂猪摸索出来的,她不愿意交给别人,不过阿祖去问,她自然一五一十的答了。 等陈婶子能起身时,日子已经走到了四月里,窗外草长莺飞真是春光大好时,当然这个草长莺飞只是形容春天的一个词语,实际上今年是个冷春。到了四月里山间的小溪依旧结着冰,早晚时说话还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而最重要的是地里的麦苗才稀稀疏疏浅浅一层软绿。 杨茂德快要把头皮挠破了,但是天灾这种事情非人力可以逆转,要知道如果不是冬日上过一次热肥,这地里可能连绿苗都钻不出来。从杨茂德这些日子在县城周边看到的情形,今年的小麦可能要绝收了,许多人已经开始翻田准备抢种一些洋芋或是冬萝卜,但是杨家这浅浅一层麦苗在这时就略显尴尬。 就像辛苦的十月怀胎结果剩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残疾儿,养吧不一定能养活,掐死吧又舍不得。更让杨茂德纠结的是已经错过了三月里的油菜播种,而即便是拖到现在点下去的油菜籽估计也不会发芽,难道今年油菜也要绝收? 日子就在杨茂德的头疼,阿祖学着喂猪和陈婶子慢慢好转中悄然流逝,等孙私娘决定给陈婶子开药让她静养,她自己要回孙家大院时,日历已经翻到了五月。陈婶子现在已经不期盼冬儿某天能突然回来,她只想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孙私娘被委托做一次招魂,自然是针对下落不明的冬儿,如果能招来陈婶子她们也算是知道了冬儿的下落,而招不来那就是个好消息,无论她人在何处总归是还活着。这样近似乎于儿戏的事情,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也许这不过是陈婶子想要给自己找个放下的理由,也许是老陈叔想要寻找安心的借口。 最后这个奇怪的招魂仪式竟然落到了竹子头上,孙私娘说自己年纪大了,这走阴的时候太耗阳气,怕自己撑不过去,竹子虽然是个新手但做个招魂啥的没问题。阿祖一直对私娘这个职业有莫名的敬畏,也许在孙私娘徒手捉小鬼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收复了吧,所以当孙私娘说让竹子做准备工作的时候,阿祖表现得比竹子本人还要热心。 一件用冬儿的旧衣缝制的招魂幡,一只红冠金眼的大公鸡,三根锋利的大针,然后就是香烛纸钱一类的东西,冬儿换了双黑面的新布鞋,走了阴路这鞋就要烧掉,但是又不能穿旧鞋,因为鞋子也是有记忆的,踩了阳间的土地就找不到阴间的路。 孙私娘在对竹子做最后一次叮嘱:“莫走回头路,听到有人喊也莫搭话,遇到有东西搭肩膀就把大针别在衣服上,等到啥时候发现手里的招魂幡没了,就掐公鸡的脖子,它一叫你就回来了。” 竹子皱皱眉头:“干啥那么麻烦,把我姐喊上来一问不就晓得了?” “你个娃儿,我都说多少回了,既然她已经是下头的人,那就不是你姐了。”孙私娘叹口气:“你老是这么挂着她,她咋个走到脱?” 竹子倔强的抿起嘴角:“我姐才不得走哩。” 因为她在下头还有没有了结的事,应该说是她们两姐妹都有没了结的事。 ☆、走阴的竹子 和竹子相处久了,孙私娘大概也知道这娃现在这执拗的性格,也不在多劝让竹子到冬儿睡的床上躺好,手里抱好招魂幡,上面放着捆扎结实的大公鸡,手心里攥着三个绣花针。竹子脸色平静的躺着闭上眼睛,屋里点起了蜡香有些怪异的味道和袅袅不散的青烟,孙私娘让陈婶子搬了凳子在一旁坐下,让她看着床上的竹子如果有动静就尝试着喊冬儿的名字。 孙私娘在门槛附近放了烧火纸的盆子,然后自己蹲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陈婶子被屋里积攒的青烟熏得流眼泪,用手帕擦了擦看向平躺着的竹子。她似乎是睡着了,安安静静的平躺着连呼吸都听不到,陈婶子看她一声白衣总觉得有些诡异,毕竟只有敛衣才是一身白。 -- 第173页 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光线昏暗中橘黄的烛火微微晃动着,床铺那边像是有一无声的黑洞,无论是蜡香还是纸钱的青烟都像是被吸引着往竹子的方向飘去,时间一长便如起了一层轻雾,竹子那边依旧没有动静,陈婶子坐立不安伸长脖子一个劲的往床上瞅。 又过了很久,屋里好像断断续续的响起了叹息的声音,那飘飘渺渺的声音时断时续,陈婶子竖起耳朵听,觉得像是孙私娘发出来的,转头看又觉得是从竹子那边传来的。再回头又觉得好像是在自己身边响起,她捂了捂嘴难道是自己等得不耐烦了所以叹气? “喊冬儿。”孙私娘没动地方,只是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吓到什么似得。 陈婶子忐忑不安,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冬儿?冬娃?二丫头?是你不?” 床上的竹子没有动静,就连趴在她肚子上的公鸡都垂着头昏昏欲睡,陈婶子喊了几声眼泪就下来了,一边憋着哭腔一边絮叨着:“冬娃啊,你个死女娃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个狠心贼哦,咋一声不吭就跑丢了?回来哎,你这是要痛死你娘啊!” 竹子像是睡死了,即便是陈婶子放开嗓子嚎哭,她也没有被吵醒过来,到时孙私娘在一旁淡淡的提醒道:“你莫光抱怨,留点劲儿喊她的名字。” 陈婶子赶紧答应一声,擦擦眼泪又继续喊冬儿的名字,只不过几声后又带着拖长的哭腔,外头的院子里阿祖和杨茂德还有茂兰她们都在,老陈叔焦躁的来回走动着,时而靠近门扉隐约听到屋头陈婶子的哭唤声,便忍不住自己也掉了几滴眼泪。 阿祖就算很好奇屋里的情况也不好开口打听,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紧闭的房门,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下午,等日头都下山了才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惊恐的鸡咕咕的叫声,片刻后孙私娘从里面打开了房门。她歪在地上烧了一下午纸钱,现在站起来都费劲只能斜倚在门框上,阿祖她们一见赶紧上去把她搀扶出来,杨茂德倒了杯茶递过去。 跟在孙私娘后面出来的是神情恍惚的陈婶子,她脸色蜡黄眼神木然,出来后先呆呆的看了会儿要落山的太阳,半响才回头看向老陈叔,似乎辨认了很久才认出他是谁,就捂了眼睛哭道:“当家的,我没找到冬儿哩。” 从听到叹息声过后,她又陆陆续续的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坐在凳子上却又似穿行在嘈杂的街道,跟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些东西,或悲或痛或茫然或凄苦,这些情绪也像是流水的波纹从她身上穿过。她心头明白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找的,喊着冬儿的名字那路过的影子便移动的迅速起来。 用的时间似乎并不久,可是等她出来的时候却看到已经偏西的太阳,心头残存了太多的东西,像是一张聚餐后狼藉的桌子,但她却没有力气去打扫,只想要找地方歇一歇。不用孙私娘来解释,陈婶子心里也清楚她并没有寻到冬儿,那么也就意味着她的女儿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身在何方,为何离开。 “竹子呢?”阿祖见屋头再没了动静,半天也不见竹子出来便问道。 “她累坏了,让她歇歇。”孙私娘摆摆手放下茶杯:“等吃夜饭的时候再叫她起来。” “哎呦,我们也该煮夜饭去了。”茂兰看看天色:“一下午不回去,爹一会儿该训人哩。” 阿祖把儿子丢给杨老爹带,自己跑过来看了一下午热闹,这时候也不敢耽搁,赶紧跟着杨茂德回去,只是走之前回头对孙私娘说:“孙奶奶,晚饭到主院来吃吧,让公爹陪你喝两杯,叫竹子也来。” 孙私娘这会儿也缓过劲了,笑眯眯的点头:“好。” 在厨房煮夜饭的时候,茂兰她们聊开了陈家下午的事情,茂兰见锅里的酱汤烧开了,便把切成厚片的水萝卜递给阿祖:“这还是竹子头回做私娘子的活路吧?” “嗯。”茂菊在剥皮蛋拌泡菜:“在我们周边可是独一份哩,学得好了以后吃喝都不愁。” “我听孙奶奶说,竹子因为上次的事情昏迷得久了,记性有点不好,让她背药典背了好久都记不下来哩。”茂梅说着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不过听说也因为那事,竹子变得阴气重,所以做私娘子的事情没那么伤身子。” 茂梅坐在灶前烧火,正对门口的茂兰看到外头田大婶搀扶着竹子过来,赶紧轻咳一声开口招呼道:“田大婶来啦,赶紧进来坐。” 阿祖看看探头出来张望的茂梅,她吐吐舌头说:“没听到吧?” “叫你背后议论人。”茂菊故意冲她瞪眼,然后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过身跟田大婶打招呼:“大厨房夜饭好了吧?我们这边也能上桌了,田婶子也留在这边吃饭吧。” “老远就闻到香了,少奶奶真是好手艺,这素酱汤都能熬出骨头汤的味道来。”田婶子搭着竹子的胳膊笑着走进来。 “是龙婶子给的黄豆酱好。”阿祖盖了锅盖笑眯眯的答道:“这黄豆在外头被叫做素肉,做得好的黄豆酱不比肉酱味道差。” “有人说这是北边的手艺哩,龙家嫂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外头闯荡回来也学了个好手艺。”田大婶把竹子让到靠墙的一条板凳上坐下:“听说她家开了盐酱铺子?这味儿好,生意肯定不差。” 阿祖将头点点:“其实上次龙婶子来的时候就教过我们做这个黄豆酱了,只是我们都没做过也就没试手,这回试了味道都喜欢,等今年黄豆收上来我们自己也做些。” -- 第174页 茂兰见竹子进来恹恹的,便走过去问道:“竹子,咋?还不舒坦?” 竹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没开口,但是茂兰却被她的那张脸吓了一跳,煞白煞白的像是大病的人又像是很冷的脸色,但一双眼睛却非常的黑亮水灵,常人的眼睛在光现象总会深浅折射变化,但她的瞳孔是纯黑的,只有表面浅浅浮着照过来的光点,静寂的色泽让人毛骨悚然。 “孙大娘说不碍事,等她缓缓神就好。”田大婶慈爱的抚了抚竹子的头发,像想起什么才转向茂兰说:“哦,二小姐,我来是想问问小厨房有没有小红豆,有的话把一把给我。” “赤豆子?好像有,不过是陈年的。”茂兰说着往外间走去,哪里有个小柜子里面收着杂粮口袋。 “哎,不碍事,孙大娘说要把竹子走阴的鞋子里装上赤豆子然后再烧,就是陈年的干豆子才好。”田婶子跟了过去。 茂梅得了空赶紧丢了手上的柴火,挤过去挨着竹子坐下,然后捉了她的手好奇的问:“竹子你下午在屋头都做啥了?看到冬儿没?” 竹子被她拉着的手抖了下,吃痛的低呼一声,茂梅赶紧松开一看,就见她右手的食指像是被烫伤了一般,红通通还肿的亮晃晃的,茂梅惊讶的大叫出声:“哎呀,竹子!你的手指头咋了?被开水烫了?” 阿祖她们也赶紧凑过去,那伤势比烫了严重得多,好像是揣到锅里煮过了一样,茂菊赶紧回屋去拿治烫伤的清凉膏,阿祖端来一盆凉水让她先泡着。 竹子看周围的人都紧张的围着自己转,便扯了嘴角露出有些干瘪的笑:“没事,我自己手贱。” 可不是手贱么,她在下头看到了她姐姐,也看到了那个被她姐姐拴在烫红柱子上的东西,要不是她自己手贱把手指头扣进那血肉模糊的眼眶里,也不会被烫伤。不过手指头疼着也影响不了她愉快的心情,只要想想他原来不光是外面被烫的皮开肉绽,连里面都像开了锅一样滚烫,这就足以让她开怀大笑。 茂梅握着竹子的手揣着冰凉的水里,看着她脸上带着的古怪笑容,深深的觉得私娘叫神婆果然是有道理的,没见竹子跟着孙奶奶学了以后变得神神叨叨的么。 总得来说这个招魂仪式的目的达到了,既然没有找到冬儿的游魂,那她就一定还活着,陈家人抱着这样的期望,陈婶子很感激竹子。同时通过了这一下午的相处,对于能通灵招魂的准私娘子,她又多了几分敬畏,在心里感叹哪怕是莫小年长得再难看,也比一个成天跟鬼打交道的古怪媳妇强多了。 日子在略带悲伤气息的味道中慢慢流淌,杨茂德的脸色越来越差,除了因为田里的作物减产,因为冷春结束后接着的干旱,因为灾情涨价的粮食。阿祖知道最重要的却是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伍哥的消息。已经进入六月,从上回伍哥在重庆捎回消息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了,伍哥那边却音信全无。 如果他还在重庆,找个电话打回来还是非常容易的,既然没有消息传来,那么只能考虑他去了通讯并不方便的地方。为什么离开重庆?离开重庆后又去了哪里?要知道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又逢灾年流民四逃,即便是杨茂德相信他不会一不留神被人打了黑棍,但伍哥遇到了意外却是能肯定的。 杨茂德辗转联系到了伍哥最后落脚的一个商会,他在哪里召集的以前的同伴,并将杨家大院跟去的人差遣回来,商会也没有伍哥的消息,跟他同去的人也没有回转。杨茂德不担心伍哥会携款潜逃,虽然伍哥带走的足有两万大洋,就算收购了粮食也还剩一万多,他担心伍哥会因为携带大量钱财而被人暗算。 等到了七月有更多不好的消息传来,杨茂德自觉性子清冷的人都开始着急上火,嘴唇起了一圈燎泡还流了几场鼻血,干脆留在县城里让李二顺给他熬药喝,怕回去让阿祖见了跟着担心,李三顺陪着他媳妇回去生娃,一直耽搁了半个多月才来接替杨茂德的班。 ☆、河南大灾荒 最不好的消息是河南出现了蝗虫的苗头,这种被河南人称为‘穿红领褂的小蹦蹦’的小东西,将地里好不容易从旱灾里保全下来的苞谷、高粱、谷子、大豆啃噬一空。短短几天养育着3000万生灵的广阔土地,已变成一个满目萧瑟、赤地千里的世界。 杨茂德每天都在关注各种报纸上关于河南的消息,他比较了诸多文章觉得《大公报》和《时代》对于河南灾情的披露比较真实。“无穷无尽的难民队伍,随时因寒冷、饥饿或精疲力竭而倒下,寻找一切可以吞咽的东西来吃的饥民。” “一群群恢复了狼性的野狗,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死尸,最触目惊心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煮了吃,父亲将自己孩子煮了吃。” “有的家庭,把所有的东西卖完换得最后一顿饱饭吃,然后全家自杀。”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还配上了黑白的照片,木然而绝望的气息从那些图画里透出来让人窒息。 而这样的报道仅仅持续了两个月,便又有截然不同的消息刊登出来,杨茂德看着这篇名为《豫灾实录》的文章,“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实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征购情形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杨茂德用手指敲着“罄其所有”四个字,久久不语。 没过几天杨县长把他叫了去,吃过饭的书房里,杨县长喝着香片茶一边语速极慢的跟杨茂德分析当下的情况:“灾是肯定的,不过昨年的秋收税粮征齐之后,政府也宣布免除河南今年的征税。”杨茂德垂了包含凉意的视线,敲干骨髓然后扔掉,而且还要发个声明证明自己有多仁慈,原来杨县长的日常作风都是跟上头学的。 -- 第175页 “我今天找你过来是想跟你说,明天县里会发布油粮限购令,哦,还顺便发行这个油票和粮票。”说着他推了推桌子上两张二指宽的小纸,红的是五斤的粮票,绿的是一斤的油票:“你咋说也是我的亲戚,既然开了油粮铺子那就要好好支持政府的工作。” 杨茂德的眉头紧皱起来,这推行新货币或是代币的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四川这个地方比较封闭,这极大的限制了货物流动和交换,老百姓骨子里的安稳让他们排斥一切会引起改变的东西,即便是你将好处说得天花乱坠,但都熬不过他们心底的一个防字。 川内的货币自称一个系统,这种惯例已经持续了上百年,杨茂德不觉得这次借着灾年能顺利推行,杨县长自然也知道,他喝了口茶然后补充道:“这东西是针对外地人的,本地的人拿着居民证可以买粮油,但是也要遵守限购令。” “这个油票和粮票的兑换率是多?” “粮票三块,油票一块。”杨茂德眼角一跳这是平常年景的十几倍啊,其实大伯是打算一颗粮食都不卖给外人吧? 杨县长又嘬了一口茶,才幽幽的说道:“你最近也莫要做大宗生意,上头提出“不让粮食资敌”的口号,现在到处都盘查得紧。” 送走了杨茂德以后,杨县长点了支烟转动椅子面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其实他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他知道上头把河南当成中日军队角逐的主要战场,而非相对稳定的大后方,委员长随时准备放弃河南。一面将河南的储备搜刮殆尽,一面随时准备抛弃这三千万子民,正是沿着这样的中心思想,三八年才会下令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而这件事情,也是导致后来河南大旱的根本原因之一。 目前委员长夫人宋美龄正在美国巡回演讲、是讨要贷款的最关键时刻,不能爆出这样的国际丑闻,上头下达的关于灾情的中央德意:一方面,救灾、军粮是两件事情,灾要救,但不能为救灾减免军粮;另一方面,不应对灾荒夸大其词、过分宣传,以免影响抗战士气、混乱国际试听。舆论上要做正面的引导。 周边各省应配合安置疏散灾民,以工代赈尽量吸收流失人口,文件的最后还特别注明了在今年秋收之后才可以下发赈济灾粮,湖南已经毁了不能因为它而影响别省的赋税。推行油粮限购令是杨县长想出的保护本地的措施,也许有些狠心和残忍,但谁知道这场灾难会持续多久?他不过是提前节流罢了。 这种限购令的政策在别的城市早就已经开始推行,便是灾区中心的洛阳从去年开始,便一直实行比限购令跟严厉的管制令,除了强行推发的高价粮油票,这种粮油票还只能在军队下属的门市使用。 同样是粮五斤油一斤的票子,在洛阳被炒到了五块和三块,流落在洛阳的伍哥,面对这样飞涨的物价也只能捏紧裤腰带过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杨茂德给他的钱。在洛阳不但吃喝受管,连出行也被监管,想要出去没人理你但是再想进城可就难了。 洛阳和周边城市已经属于战区,伍哥经常到火车站打探,都没有往川内方向去的列车消息,便猜想当初押送自己这些人过来的火车,应该是在军管区的南站里。于是四个人便转移到南站附近找些零活混饭吃,一面寻找能进去探听消息的机会。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一次蝗虫爆发,涌进洛阳的灾民更多,城里随处能见到躺倒在路边的老老少少,瘦的皮包骨一张张空洞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外面的手脚青筋凸起,像是一颗颗即将干死的老树,腐臭浑浊的气息飘荡在洛阳上空。 伍哥四个在南站附近混了些日子了,又刻意与军队里那些人交好,终于混到了装卸货物的临时工队里,果然在这里有跟重庆方面往来的货车。不过这可是运送军用物资的火车,想要搭便车又或是偷爬上去,基本就是找死的行为,伍哥他们也不敢冒然行动。 领着每天二两糙米的工钱,开工遇到耽搁饭点还能混上一个白面馒头,这在洛阳已经是极好极难得的工作了,但这些却不是伍哥他们想要的,他们只想回家。在伍哥他们暂时窝身的那片贫民棚区,伍哥认识了一个自称是记者的青年男子,他说他是来实地报道河南灾情的:“我要用我的笔呐喊,拿着柳条抽打灾民的警察、强逼纳粮的地方政府,不知所踪的赈灾款项,自欺欺人的官方说辞,我要拆穿这些让国人看到真相。” 伍哥喜欢他眼中那似乎能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于是偶尔闲暇间他问起在南站里的见闻,伍哥也会讲给他听:“大米和白面有十几仓库,大概不下百万袋,就算是号称支援前线二十万军队,也能吃上一年。。” 更何况哪有真的有二十万?不过十四五万罢了,而洛阳周边也只有六万左右,那个叫张天峰的记者红了眼睛:“说什么没粮!果然又是谎言!他们哪怕拿出十分之一就能够挽救洛阳城里的灾民,每天都有人饿死!他们眼睛瞎了吗?” 屋里的人沉默不语,张天峰的激愤和慨然显得难能可贵又无所用处,连今日都顾不周全哪里能想明日,连自身都难保如何关心他人?也许每个人都愤怒、心惊或是悲痛,但这些情绪过后更多的是看不到希望的茫然,他站起身:“我去写大字报,给明天去政府外头请愿的人用。” 伍哥默默的陪他走了出来,月色如水静谧却凄楚,一个大眼睛娃窝在她奶奶的怀里,看到他们走过来老太太便抬头问道:“张先生,官家有消息说什么啥时候放粮吗?” -- 第176页 张天峰沉默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丝笑容:“月内。” 老太太的眼睛里燃起了希望,嘴里嘟囔着真是太好了,一面摩挲着孙子瘦骨嶙峋的后背,往前走了几步伍哥才轻轻开口说:“你不该骗人的。”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张天峰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回头看了看祖孙俩的方向:“就算是月内,她们也等不到了。” 请愿意料中的毫无用处,张天峰显得分外的焦躁,最近拉着伍哥让他给自己画南站里的地图,问他想做什么他开始咬死不说,但总要托伍哥画图便偷偷吐露,想要潜进去拍些照片:“他们那些当官的不是咬定了没粮食吗?等我把照片发到报纸上,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被抓住你就死定了。”伍哥提醒道。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知道。” 伍哥画了地图给他,在那之后便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伍哥请一个小队长喝酒便问起为什么不放粮的问题,那男人醉意朦朦的说道:“如果老百姓死了,土地还会是中国的,但如果我们这些当兵的饿死了,小鬼子就会占领这些土地。” 伍哥想起杨茂德曾经讲过的那个叫‘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的故事,不过他嘴笨就不说出来给人笑话了,在洛阳得不到救助的流民们开始四散逃亡寻找生路,客运站的短途火车变成了他们的首选,从洛阳到焦作然后是新乡、开封、商丘,然后再走路去亳州最后抵达界首。 还有一条线路是去往西安方向的,但是就没有往四川方向的火车,除了少数客运大多数都是露天货皮车,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地往上挤,有的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不时听到阵阵惨叫声。维持秩序的制服狗手里攥着长竹竿,迎着人就往头上敲,如同从树上打果子一样,噼里啪啦的不断有人掉下来。 伍哥一有空就往火车站跑,这人山人海的情况已经看得麻木,遭受过一次蝗虫洗礼,许多人在土地上补种了荞麦和秋菜,但八月里小苗苗刚出来便迎接到了第二拨蝗虫大军。到目前为止有报纸统计数据,三百万人死于饥荒,六百万人被迫逃荒,但可笑的是国民政府公布的死亡人数仅有1602人。 这个人数连洛阳城一天之内饿死的都不远不止,伍哥不敢保证他们离开洛阳能活着徒步返回四川,也许暂时留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他们现在还能混到一口饭吃,就在伍哥犹豫不决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人他并不熟悉,不,或者说这个人对他并不熟悉,但他因为杨茂德和四疯子联手那次,对这个人也有所了解,他就是王军长。从巴中县城拉出来的十四军,一开始被安排在信阳一带做巡防,转悠了四五个月以后被调往前线,王军长将他们送到洛阳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四川去继续招募新的十四军。 川军出川后被打散收编已经是惯例,更何况是后扩充的十四军,王军长也不心疼,他巴不得把这块烂红苕扔出去,要知道他带来的五千人到现在跑得只有一半了。赶紧交了差回重庆复命,然后就赶回巴中去,他对那个地方虽然没好感,但针对杨县长布的局还没收网,而且他儿子的事情也还没弄个水落石出。 伍哥就在这场巧遇里搭上了回川的火车,王军长乐意卖个面子给杨家,捎上伍哥几个也不碍事,于是在洛阳漂泊了大半年的伍哥他们,终于看到回家的希望了。 ☆、逃荒的路途 从洛阳南站开出的军用火车,紧挨着火车头的是餐车,往后一节就是客座软卧,这是临时添加的再往后的十几节是货运车皮。王军长带了他的警卫班人数并不多,连伍哥他们四个都分到了一个软卧包厢,货车皮里运送的是黑漆漆的煤块,凌晨五点十分从洛阳出发。 走南阳、襄阳转到石堰然后到安康,最后进川通过达州前往重庆,等到了重庆一切就好办了,虽然王军长最后也要回巴中。但伍哥不打算麻烦他那么多,一来杨家和他本就貌合神离,二来也不知道他要在重庆逗留多久。 火车行驶一天一夜后,伍哥发现跟人山人海的北站客车相比,几乎没人敢半路攀爬军用火车,等到了石堰时他下车活动手脚才发现。原来真的只是几乎,有士兵从后面车皮上拽下来几个衣衫褴褛的逃荒者,直接推到月台尽头的荒地上枪决了。 “非法闯入军用设施,按窥探罪轮,在战区这是常识。”跟着下车抽烟的警卫班长轻描淡写的说道,伍哥有些庆幸当初自己没有头脑发热的半路偷爬火车。 火车行驶时很少看到逃荒的流民,而火车站里却挤得满满当当,也许是被枪决的那三个人给吓到了,没人往军用火车跟前挤。伍哥不像那个警卫班长一样淡定,面对人群那愤慨而又仇视的目光,他觉得有些讪然便提早上了车。 据说前头有一段铁道被撬了正在抢修,伍哥他们在石堰一直停留到了下傍晚,眼看着天已经擦黑火车才重新上路。刻意等王军长他们那些人吃过了晚饭,伍哥四个才去了餐车,列车上的厨子和小工也正在吃饭,便给他们随意炒了两个菜,烧了大碗汤端了一盘馒头上来。 “唉,真是乱世人命贱如草。”田农感叹道。 “所以说,这凡事怕比较。”丰千儿拿了桌上的辣椒油罐子狠狠地挖了两勺搅拌到碗里:“平日里老子被少抱怨挣的钱少了,肉都吃不起,出来跑一趟我还真惦记我家堂客熬的苞谷糊糊,能在家平平安安的喝苞谷糊糊比饿死在外面强。” -- 第177页 伍哥也往汤里添了辣椒和醋:“等这趟能平安的到家,我给兄弟几个一人多补五十,好好在家养养这次多亏得你们,不然我恐怕是撑不到回去的。” “唉,这一走大半年,也不晓得家里头啥情况,这四处逃荒的人那么多,我们那边怕是也遭了灾。”朱天文家他是独子,他这一出来家里头就剩下孤零零一双老人,也不知道农忙的时候有没有请人, 丰千儿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们说这么多流民,会不会闹暴动啊?” “暴动个屁,外头跟小鬼子打得热闹,周边都驻扎着部队,要真闹事估计也很快就镇压了。”田农嘴里塞着馒头含含糊糊的说道:“你们不也看到了,砰砰砰三下,切,比打小日本都利索。” 也许是托了丰千儿乌鸦嘴的福,在离安康还有八十里的地方,铁轨被用树干架起的杠杆翘坏了,此时以至深夜十分视线不是很好。等到伍哥他们被尖锐的刹车声吵醒,然后便是撞击的惯性狠狠的将大家从床铺上甩下来,还睡得迷糊哩,就差点被直接撞晕。 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等伍哥他们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四周都是跑动的人影,光是闻路过那些人身上的气味,伍哥就知道他们是流民。远处响起几声零星的枪响,汹涌的人群便向那个方向跑去,混乱中没人注意伍哥他们几个,因为他们穿得不比流民整齐多少。 “快走!”伍哥低声吼道,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绕过已经变形的火车头向脱离人群的方向跑去:“沿着铁轨走,应该快到城镇了。” 朱天文回头望了望:“我们……不管王军长他们吗?” “他们有枪要是都跑不掉,我们过去也是送死。”丰千儿拖了他一把,然后就看到餐车门口穿军装的厨子被推了出来,头破血流的倒在地上。 跟着后头跳下来一个人怀里抱着用衣服包裹的馒头,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便洒了一地,立刻被周围的人扑上去开始撕扯抢夺,伍哥一看这情形赶紧推了田农继续往前:“快走快走!” 一路上还陆陆续续的有往火车方向赶去的人,伍哥他们这逆行便有些显眼,于是走了一段路伍哥便转道一条看上去还算挺宽阔平坦的土路。幸亏九月夜里的天气不算凉,月光不亮但照在路边那被剥了皮撸了叶的树上,显得诡秘异常。 地上的草浅浅的连绿色都不明显,一直走到天开始蒙蒙发白,他们远远的看到了一个村子的轮廓,寂静的土黄色的村子。已经是早晨了但没有一家一户燃起炊烟,村口的一颗歪脖子树被剥了皮,经过一段时间太阳的照射已经干得开裂。 有的门扉虚掩着,有的门扉大敞着,但无一例外的都没有人,路上散落着一些杂乱的东西,可能是村里的人已经逃荒去了,而后来又有灾民到来在村子里洗劫了一番。反正也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伍哥他们也不客气的跑进去搜刮出几只破碗,村子中间和村尾的水井已经干涸了,又找了半天在一块田地边寻到一口水井里还有些存水。 先狠狠的灌了一肚子,然后四个人又回转村里去寻找能存放水的容器,折腾了大半天才寻到两个还算完好的罐子,刷干净装满水然后用油布封口放进草绳编制的网兜里。有了水伍哥便不担心了,饿着肚子也能走到下个城镇去,认了认方向四个人重新出发,光秃秃的田地和干枯的水渠,不用绕着路穿过田地直线前进。 走了十多里又是一个空壳的村子,这次伍哥他们遇到了逃荒到这里找东西的灾民,一个老太太看了他们一眼,把搜刮到的破衣烂裳塞进手里的提篮里,走的时候又顺手拖跑了一床已经破了几个窟窿的草席。 伍哥他们没有多停留继续往前,在火车上他打听过知道再往前最大的城市是安康,也只有到了那里才可能找到吃的东西。一直走到中午时分,他们上了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大路,看样子应该是安康城延伸出来的主路,只有这种用来跑汽车的路才会铺有石子。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黑布破旧的衣服,凌乱的头发和蜡黄干瘦的脸,似乎每人人都长得差不多,能区分的只有年龄。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肩上搭着绳子牵着,车上坐着包裹着破袄的娃子。 看到伍哥他们看过来,便有些麻木的开口:“行行好,有吃的吗?” 那合在一起拜拜的手,似乎已经是习惯的动作了,得不到回应便垂了下去,呆板的带着死气。伍哥他们四个大男人脚程快,迅速的将人群撇在了身后,到了下午时分才有看到了有人烟的村落。 这里也许是离安康城不远了,村里还有些人留下来,伍哥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前,快进村的时候惊异的发现村口的树下用绳索绑着三个孩子,大的七八岁,最小的才两三岁。娃子们低着头昏沉沉的,嘴唇都开裂了显然被搁在这里已经不短时间,就是有人走到他们跟前也不见抬头。 伍哥看身上穿的衣服应该都是男娃,伸手拉了想去解绳子的朱天文:“别冒冒失失的,先进村里问问咋回事再说。” 一直寻到村中间才找到一个倚着门框坐着的老太,看到伍哥他们过来便期许的举了举手里的空碗,伍哥看看她散乱飞扬的白发,心里有些涩涩的便蹲下身子:“大娘,我们没吃的,还有些水你要喝吗?” 老太太继续举着碗,田农赶紧拿了手里的水罐倒了半碗给她,颤巍巍的喝了几口水,老太太背转身把碗藏到了门口,伍哥便向她询问了村口绑着的那几个娃子的事情。 -- 第178页 老太叹口气用嘶哑的嗓子说道:“那是村口刘家的娃,刘大明把他媳妇和二闺女都卖了换粮,好几个月估计又莫得吃了,把娃子挂在外头等人贩子来收哩。” 这一路伍哥他们见多了卖儿卖女卖老婆的,女娃比男娃还值钱,因为女娃能卖进妓院比较容易脱手,维系人心温情脉脉的传统伦理,道德与礼仪、亲情与怜悯统统都荡然无存。 “大娘这里离安康还有多远?”伍哥望着消失在山梁那头的道路。 “二三十里。”老太把目光转向安康城的方向:“入夜就能到,天黑更好偷偷进去,白天有盘查不让进城。” 伍哥道了谢在老太一直目送的眼光里走远,果然等夜色降临后就远远看到零零星星的灯光,空着肚子走了一天大家都很疲惫,到了城里果然看到满街都是露宿的人群。商铺的门都关着,偶尔有一队背着枪的巡警匆匆走过,闻着香味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饭馆,看那门面装潢原本就是有钱人吃饭的地方。 门口十几个彪形大汉不时呵斥着驱散被吸引过来的流民,饭菜的香味对肚子饿的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即便是被赶开还是有很多人在附近徘徊。伍哥他们也被拦在了外面,皱皱眉头他沉声问道:“吃饭也不让进?” 那领头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伍哥片刻,才让出路来:“不是吃霸王饭的吧?” 伍哥没搭话直直的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外头的打手们斜眼冷笑着看他们四个,仿佛才嘲笑没钱的乡巴佬也敢进去。走在伍哥背后的丰千儿搂紧怀里的袋子,被田农他们护在中间,一口气走出了城钻进小树林四个人才松了口气。 丰千儿提了提手里的布袋子:“娘的!二十个馒头就二十个大洋,这他妈的是白面?” 朱天文哼了哼:“不是白面,现在这东西就是命。” 伍哥叹口气:“安康城久留不得,等天亮了去火车站和有跑汽车的地方打听打听,看看咋个继续往回走。” 行商的时候伍哥也常看地图的,他记得安康其实就离秦岭不远了,而过了秦岭就算是入了川,这个方向过去他最熟悉的地方是万源。哪里是川、陕、渝三省结合部产煤的大区,只要到了万源那么想搭上车往川内走就容易了。 但是前提是他们能从安康这里穿过秦岭到万源去,地图上的一小段如果用腿去尺量怕是要走上半年,更不说他们现在这种缺食少水的境况。 ☆、不同的九月 窝在小树林子里一直等到了天亮,伍哥惦记着老太说的白天有盘查队,便催着几个人赶紧起身趁着天色还早进城去。走出没多远伍哥他们遇到了一支特殊的队伍,领头的是一辆毛驴的板车,后面跟着四五辆手推的板车,由几个背了枪的黄皮跟着。 伍哥看那板车上搭了破烂的席子,一摇一晃的偶尔能透过缝隙看到脏破的布鞋:“应该是城里送出来饿死的尸体。” 看着板车一拐直直的对着伍哥他们就过来了,四个人只得退回小树林避开与运尸队正面碰上,可这队人似乎跟他们过不去一样,也向右一拐上了小树林边的土路。躲了又躲总算是没有碰到,不过伍哥他们才发现,原来离昨晚他们休息的小树林子只隔了一条路,对面就是抛尸的乱葬坑。 等人都走远了丰千儿出来呸了一口:“晦气!” “我说昨晚咋总是闻到一阵阵的臭味。”朱天文挠挠头:“我还以为是太久没洗澡,我身上的味道。” “伍哥看啥哩?走吧?”看着那些人消失在视野里,丰千儿招呼道。 伍哥把视线从坟场收了回来,哪里有十几条野狗在抢食尸体,像是恢复了狼一样的本性,凶残的模样让人心寒。 在安康停留了三天,伍哥他们依旧没有找到入川的顺风车,王军长那边也没有消息,也许被救了但肯定没有来安康。三天里四个人把馒头都吃掉了,伍哥看着城里每天来来去去的流民发愁,这就像是一个能吞噬人的泥潭,再不走怕就是走不了了。 “走,沿着进川的铁道走。”穿过火车洞比爬大秦岭靠谱:“不过在这之前要准备水和干粮。” “先回我们上次路过的那个小村。”伍哥眯着眼睛想起坟场里那些凶残的野狗。 河南的蝗虫没有影响到四川境内,虽然迟来的冷春影响了播种季节,但今年的雨水又比去年和前年要多些,往年的九月里田里的玉米和洋芋、红苕都能收了。但是今年玉米才刚刚开始灌浆,洋芋和红苕也才刚结蛋蛋,油菜是彻底的错过了花季,不过杨家还是种了几亩地,结不出油菜籽但是芸苔菜吃起来也是不错的。 唯一没有误时的大概就只剩下辣椒了,园子里的辣椒花接近尾声洒落一地雪白,可以预见十月里辣椒会大获丰收。国清小朋友已经一岁半了,在大院里平坦的路面上已经能一溜小跑,不过到了田野里却怯怯的拉住阿祖不放手。 阿祖知道他是上次追青蛙摔了跟头,跌破嘴唇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最近没事就抱他出去溜溜,放在地上走了几步他便不依的拽着老娘的裙子,一边哭着一边拍手喊抱抱。阿祖只得又把他抱起来然后轻声的哼唱着:“西城柳,弄春柔,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春将旧,君知否?碧野朱桥当日事,梦一般地,不堪回首,只云树悠悠。” -- 第179页 茂兰提着篮子在一旁掐水兰菜芯儿,听到阿祖唱歌便仰头笑道:“嫂子唱的怪好听的,以前还没听过哩,哪里学的?” “唱了哄娃儿的。”阿祖脸红了红:“这是以前在学堂里学的,唱得不好瞎哼哼呗。” “哎呦,我是没听懂少奶奶唱的啥,但是这个调调好听哩。”一旁的浇园子的田二婶笑道:“小少爷也喜欢,你看听得眼都不转。” 阿祖摸摸儿子的新剃的小光头,冒起来的发茬子刺刺的像个小毛栗子,最近她和杨茂德发现晚上哄他睡觉读宋词最好使。估计是阿祖怀他的时候,杨茂德总拿唐诗宋词做胎教的原因,连平日了阿祖只要唱这种古诗词改编的歌曲,国清小朋友便显得分外乖巧。 也因为这个特性,杨老爹近来迷上了教孙子背三字经,当然你不用指望才一岁多的国清小朋友,是会学会背三字经的天才,但能乖乖的被杨老爹抱在怀里,听他絮叨几个小时也不是普通孩子。 “小鸟、大树、青菜、黄瓜……、。”阿祖见儿子不哭了,便放他下来牵着小手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的东西教他,国清的眼睛虽然随着娘亲的手指移动,但是却不愿意开尊口。阿祖也习惯他这个样子了,儿子是个现实主义者,比如要吃奶才会喊娘,要吃米糊糊才会喊二姑,要听读书了才会喊爹。 “小少爷!”长娃子领了一帮娃儿欢蹦乱跳的跑来:“这个给你。” 阿祖见他手里攥着一个细竹管子,上头用桐针刺穿着两只笋牯牛,爪子上的倒刺已经掰掉了,三角形的桐针刺一段穿进竹管里,另外两头扎进笋牯牛的腿里,用手指头一逗笋牯牛便惊慌失措的飞动起来。国清小朋友赏脸的露出感兴趣的笑容,伸手去要并蹦出一个字:“牛。” “笋牯牛。”阿祖纠正道,前几天茂梅带一群娃去捉了小半篓回来油炸了吃,国清小朋友显然还记得。 “给小哥哥说谢谢。”阿祖擦擦儿子嘴角淌下来的口水,这家伙不会是记得了油炸笋牯牛的味道了吧。 果然见他拿到手便往嘴边凑,阿祖赶紧伸手挡住:“不能吃!这是活的!” 儿子的桃花眼飘来,显然非常不满意老娘的动作,不过看着扑腾乱飞的笋牯牛,确实跟自己吃的金黄色酥酥的那种不一样,便左右张望了一下,将小手一指:“二姑。” 茂兰在小侄子和茂梅眼里大概就是零食的代名词,茂兰好笑的转过头来:“难得喊我一声啊。”然后美滋滋的跑过来亲了一口。 小朋友对这种揩油行为已经习以为常,淡定的把手里笋牯牛做的风车递过去,茂兰捏捏他的小脸笑话道:“小馋猫。” “小少爷想吃油炸笋牯牛吗?”长娃子在袖子上蹭蹭鼻涕:“那我下午再去捉。” 阿祖摆摆手:“他一个小嘴巴那里能吃多少?这两只中午吃饭的时候下锅炸一下给他吃就行了。” 长娃子他们这些半大娃儿,从今年开始分了任务每天两背篓猪草,或是一背篓猪草一背篓柴火,打猪草一般不用进林子要找向阳坡树少的地方去。最近杨茂德准备在田埂和水渠边上补种了秋黄豆,便让院子里的娃们把那上头猪能吃的杂草割回来,余下的便让男人们用锄头铲成堆烧了正好用草木灰垫窝子。 就连小一些的四五岁的娃,也知道到林子里摸个鸟蛋,或是捡个山货,有时还能拖个干枯的枝桠回来烧火,长娃子他们已经慢慢脱离疯玩的年纪,要开始学着做田里的农活。如果不是年景不好,田二婶也想把长娃子送回娘家让他读两年私塾,能识个字算个账以后回来接茬管着油坊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两年她娘家那边收成也不好,再把长娃子送回去怕是要被人说啃老哩,但是让儿子就这么荒废着田二婶又有些心疼,跟田二叔商量来商量去也拿不定主意,一直拖到十月里收了辣椒准备做酱的时候。今年小厨房常常吃龙婶子做的黄豆酱,比起一般的豆瓣酱那是另有一番风味,而且用来烧鱼打汤都很香,于是阿祖便决定尝试着自家做一些。 虽说是试水,但院子里的女人都是制酱的老手,黄豆酱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便也多做一些准备让外院的人也尝尝。龙婶子将黄豆酱的手艺实打实的交给了阿祖和茂兰她们,即使现在她家在双凤开了盐酱铺子,也不担心杨家会抢她的生意。 阿祖也一五一十的教了大厨房里的几婶子,等晒好的酱豆子下了缸,田二婶跟阿祖打了招呼说有事要回娘家几天,阿祖也没在意只是说早去早回,因为这时候正是收辣椒做辣酱的农忙时刻。于是田二婶匆忙的回去她娘家,只呆了一天又急急忙忙的回来了。 到十一月里阿祖听说田二婶打算把长娃子送到她娘家那边去上私塾,便以为上次田二婶赶忙来去就是忙这个事,夜里还问杨茂德怎么这附近没有私塾?杨茂德笑笑说:“原先有的就在三里庙那边,从大院过去不到十里地,后来三星乡办了学堂为了保证生源,就把附近的私塾都撤了。” “那远的娃不是从上小学就要住校?”阿祖担心的问,国清虽然还不到两岁,但小娃儿一转眼就大了。 杨茂德点点头:“所以不是家境富裕的都不送娃去念书了。” 长娃子和大院里跟他年纪相近的娃儿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耽搁了,三里庙的私塾还开着的时候杨家大院里有娃去那边的,就是陈诚、黄天忠他们也去混过年把算是开了蒙,这么多年过去原来教书的刘老爷子年岁也大了,就算现在再让他把私塾开起来也力不从心。 -- 第180页 “那国清的启蒙咋办?” 杨茂德意外的看了她一眼:“爹不是已经在教了吗?” 阿祖想着杨老爹交的三字经默了默,杨茂德知道她想啥便开解道:“上次你不是拿了小学课本教茂兰她们嘛,回头接着教儿子就是了,而且你是学会计出身的,就算带着教算数也没问题吧?” “那你做啥?”阿祖嘟嘴不满意的问道。 杨茂德拍拍儿子的小屁股:“我就负责不听话的时候打屁股。” 杨国清最近老听他爷爷絮叨,让他开口跟着一起背三字经,不说话就威胁要打屁股,这会子听到这三个字反射性的指着桌上说:“书。” 也不知道是让他老爹读书,还是在跟他老爹告状,杨茂德拿起那本翻烂了的宋词有些郁闷的说:“你为啥就不喜欢唐诗哩?” “太短了听了不过瘾。”阿祖了解儿子翻译说。 于是再哄睡觉时,杨茂德搬来厚厚一本,阿祖看看封面:“他那么小你居然给他读西游记?” “有啥?反正他也只是听个响。”杨茂德懒散的靠在床头,把儿子抱着让他趴在自己怀里,打开书慢慢的读了起来。 两页没结束低头看到儿子已经呼啦呼啦的睡着了,口水流下来将他的衣服浸湿了一大块,转头看看做在摇椅里的阿祖也昏昏欲睡,手里还拿着给儿子做了一半的小棉裤,将儿子抱上小床,又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小媳妇抱上大床。 阿祖迷迷糊糊的在他肩上蹭了蹭,杨茂德摸摸她的额头:“你最近咋老爱犯困?” “不知道。”阿祖嘟囔:“秋困?” “还是让孙奶奶看看。” 阿祖翻个身:“等两天竹子来了,让她看就行。” ☆、阿祖第二胎 “竹子,咋样?嫂子莫啥事吧?”茂兰问道 杨茂德提醒着找孙私娘看看,但除了有些爱困能吃能喝的,阿祖也没上心的一拖再拖,又等了几天直到竹子偶然回来看田大婶,她才记起顺便问了问。茂兰她们一开始不知道,等竹子被找来少不得念叨阿祖几句,连杨老爹也难得开口责备阿祖太大意,要知道她还在带孩子,有个啥不舒服的可能会传染小孙子哩。 阿祖很是无语,她不过是有些犯瞌睡罢了,通过这件事可以测试出,在杨家地位最高的,果然还是自己那宝贝儿子。看着半天默然不语的竹子,阿祖也有些担心伸出的手臂也僵直起来,又一面宽慰自己竹子才刚开始学医,把脉不准久一点应该没啥。 “少奶奶上次来月例是什么时候?” 阿祖愣了下,然后仔细回想了半天:“好像挺久了。”然后又解释说:“从生了国清后,我的月例就不太准时,有时候四五十天,有时候七八天。” “那该要开药调理才是。”竹子用不赞同的眼光看她:“这次哩?有多久了?” 阿祖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仔细的回想:“嗯,好像挺久了,七月里?好像那时天还挺热的。”不来月例她也乐得轻松,那可是怀孕时才能享受的好处,想到这里她眼睛睁大了些,有些结巴的问道:“我……该不是又怀上了吧?” 竹子点点头:“我摸脉还不熟练,有七八分像再加上你的月例不是停了么。” 阿祖还呆呆的,屋里的其他人已经欢呼起来,茂梅拍着手:“这么大的喜事,我去告诉爹。” 杨老爹带着小孙子散步去了,茂梅疯跑出去找他们,茂兰对阿祖嗔怪道:“嫂子你也太粗心哩,七月到现在都有小三个月了,再过几天估计都要显怀了。” 阿祖摸了摸小肚子,暗道她还以为最近长胖了,估摸着儿子吃奶少了自己也该减减食量,结果闹出这样的乌龙事件,有够丢人的。竹子在一旁开口提醒道:“少奶奶最好是把小少爷的奶断了,哺乳会持续刺激肚子,虽说已经快满三个月算是稳当了,但还是小心无大错。” 阿祖连忙应了下来,她最近已经在考虑给儿子断奶了,一岁半已经不算早正好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茂菊赶忙插话道:“那这段时间晚上让三月跟我睡吧。” 国清小朋友习惯了每天晚上临睡前一顿奶算是加餐,阿祖看他想吃是假跟自己腻歪才是真的:“你带也可以,不过他晚上要听读书才肯睡哩。”而且只有杨茂德那清冷的声调才有效,她要哄也是唱歌。 “没问题。”茂菊满口答应,那些太深奥的诗啊词啊的她不太懂,但嫂子教的小学课本她可是能认得全了,她觉得那上面朗朗上口的课文更适合小孩儿。 阿祖见她信心满满便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杨老爹也带了大孙子回来,一张脸笑得像朵开得灿烂的茶花,连连保证白天他会带着国清,让阿祖安心养胎。 等杨茂德从县城回来后,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也非常高兴,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并不十分意外,而且他找过马医生调理身体,这次一定不会再发生国清身上的遗憾。阿祖又被剥夺了掌管小厨房的工作,除了偶尔嘴馋想吃她做的菜,才会让她掌掌勺。 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阿祖便遇到了孕妇的第一大敌孕吐,早上吐中午吐晚上吐,吃了东西吐空着肚子也吐,阿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头晕目眩残留在口里的酸涩味道,被胃酸灼伤的喉咙,当杨茂德把孙私娘开的土方子端来时,阿祖闻到那腥苦的怪味儿,一时间又难受又委屈,把碗推在地上摔了个稀碎,拉着被子蒙头大哭了一场。 -- 第181页 第二天还没等她整理好情绪给杨茂德道歉,他便又匆匆去了县城,隔一天跟他同去的黄天忠回来了,捎回来一篓香橙和几个柚子。这些东西虽说是这个时节成熟的,但看品相却不是本地产的品种,果然黄天忠那东西放下砸吧砸吧嘴说:“少奶奶,这些东西可是在商场里买的,这一篓香橙就二十块大洋哩。” 阿祖数了数一共就十二个橙子,虽然现在猪肉涨价,但一块钱还是能买两斤半哩,这一个橙子可比猪肉贵多了。但是闻着浓郁的果香,确实觉得干巴巴的喉咙松快些,一时间这奢侈的东西让她又喜爱又忐忑。 茂兰手脚麻利的把一个柚子剥开,将果肉装在小盘里递到阿祖面前,一边整理桌上的柚子皮:“爹说用柚子皮和橙子皮加蜂蜜和冰糖熬水,这个方子我娘以前也用过好使着哩。” 阿祖心里暖暖的,吃到嘴里的柚子果肉也分外的甜蜜,原来杨茂德是听了公爹的话专程进城去给自己买水果的呀,她就说明明还没到送油的时间嘛。黄天忠接着说:“唉,少爷说先喝喝看,要是好使他回头再买些回来。” “他怎么没回来?”阿祖想要对男人撒撒娇,表达自己现在愉悦又欢喜的心情,可惜杨茂德留在县城暂时没回来。 “少爷说联系到了一批油菜籽他在县城等货,自从限购令一发油粮的大庄买卖上头都盘查得紧,今年光靠收上来的租子怕是不够榨油的,少爷也愁得不行。”这次多亏了四疯子牵线搭桥才弄到了一批货。 要说还真不是到处都颗粒无收,今年比之去年和前年旱情有了好转,虽然遇到了冷春但迟播种的一季子还是能赶得急。再加上只有河南那边在闹蝗虫,靠水源的地方今年粮食产量还算不错,比如成都平原附近又比如云南那边。 不过接二连三的灾年,即便是有收获田里优先种植的也都是粮食,四疯子能凑到这批油菜籽,还真亏了他最近在哥老会里混的不错。杨茂德欠了四疯子的人情,不过也在忍受杨茂泉的骚扰,这家伙接手了袜子厂便把杨茂德当军师使唤。 张嘴闭嘴就说这主意是你出的,让杨茂德都后悔多事,早知道还不如出点钱给杨县长买个安宁,理顺袜子厂的管理麻烦,但袜子厂的销路却一点都不麻烦。比起没有弹性的布袜和绸缎袜,尼龙袜有太多的优势,不过缺点也不容忽视,那就是搭配着闷热的牛皮鞋穿一天,晚上脱鞋之后那味道简直可以媲美生化武器。 不过袜子厂生产的袜子在短时间内不会污染这一方空气,除了杨茂德顺走几双,杨茂泉拐走些送人,其他的绝大部分产品被贴上军需品运往前线。杨县长的政绩因为这个小小的袜子厂而闪亮,这个小小的袜子厂在解放前一直源源不断的往军队做着贡献,直到建国后分田到户种桑养蚕的人多了,才重新改回了丝厂。 今年的秋收迟,所以杨家收租子也晚了将近一个月,来交租子的人中只有极少的人带来了油菜籽,而且清一色都是往年的陈油菜籽。还有大多数人带了各种的杂粮,黄豆或是棉花,来找杨老爹求情的人更多了,甚至有几家带着孩子来,问一问可不可以让自家的孩子到杨家做做短工。 杨茂德知道这些人家都是已经断炊的,大人能吃野菜树皮撑着,孩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季,对于这样的佃户人家杨茂德一一记下,回头送去五十斤苞谷面,让他们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到时候野菜出来了也算是熬过去了。送苞谷面的时候杨茂德也亲自去了,他要实地看一看这些断粮的佃户,田地管理做的如何,周边储水浇灌是不是存在问题,在遇到这样的灾年总不能老指望有人救助,连老天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阿祖的孕吐有了些好转,可能是柚子香橙蜜汁真的管用,也许是茂兰她们细心的照顾,除了昂贵的柚子香橙蜜汁。茂兰还找到了一样适合孕吐人吃的菜肴,梅干菜闷瘦猪肉并演化出梅干菜瘦猪肉汤,梅干菜瘦猪肉粥和梅干菜瘦猪肉闷锅饭。 这东西的难点就在猪瘦肉上,风干熏过的腊肉是不能用的,为此杨家提前杀了一头猪,上好的瘦肉抹上盐稍微腌制。然后收藏到后山避难的山洞里头,山洞里有底下泉眼便是夏季周围也只有四五度,如果不是爬上爬下的不方便,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冷藏室。 到十二月里开始穿小棉夹衣时,阿祖的孕吐终于完全好了,可能是熬了这段辛苦的日子,所以显得胃口非常好。起了鱼塘收上来的小鱼被茂兰用大酱烧得酸辣味足,她一个人就吃了大半碗,小鲫鱼吸溜溜只剩下光脊梁骨,小杂鱼压根就不见她吐刺。 “好哩,这小鱼连骨头吃了能补钙。”杨老爹笑眯眯的看着大媳妇胃口十足:“不过这小鱼是不是烧得太辣了点?” 阿祖摇摇头:“又酸又辣,味儿正好哩,二妹手艺又长进了。” 茂兰赶紧给她盛了一碗秋菊头的菜汤:“辣的吃多了烧心,嫂子爱吃今年的小鱼就不晒干了,都留把你烧新鲜的吃。” 阿祖辣的红艳艳的嘴抿着笑了,青青的秋菊头带着一种类似药的异香,暖暖的一碗喝下去觉得胃里的缝隙都被填满了,有满足的韵味回上来让她忍不住打个哈欠。这刚吃饱了就犯困,难道她要退化成哼哼的小猪了吗? 杨茂德早就吃饱了,在一旁用小勺子喂儿子,技术不佳让国清小朋友非常不满意,时不时便伸手想要夺回主动权。见阿祖又揉眼睛赶紧说道:“刚吃完饭不能睡,我陪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 第182页 孕妇有不刷碗的特权,茂梅她们也催着杨茂德把阿祖带走,嫂子最近三秒钟速睡的功夫她们算是见识了,有时候聊着聊着天就见她头点点的打起了瞌睡,茂梅都不敢让她做在灶前烧火,因为她时常向后一靠便倚在柴火堆上睡着了。 “娘,困。”国清小朋友指着阿祖掩着嘴打哈欠的样子告状。 阿祖吞下半个哈欠,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真是的要知道一个人困的时候,不让她睡觉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她现在每天要睡自己的八个小时,再加上肚子里娃儿的八个小时,不保证十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是很痛苦的呀。 ☆、伍哥的消息 冬月里开始杀年猪备新衣,今年收上来不少品相不好的棉花,杨家请了弹棉匠把家里的棉被都翻新了一回。茂菊也趁机把大家的旧棉衣搜罗出来,全部拆洗过后铺上新棉花,这可是个大工程哩。 四川的风俗是年初一一定要穿新衣,茂兰她们不愿意扯件外罩对付,所以最少外面的衣服也是小夹袄。把旧年的棉衣都翻出来,一个人都有一小箱子,阿祖进门时间不长,但杨茂德的棉衣也搜罗不来不少。 “都是好料子哩。”阿祖看着面前这一堆全是七八成新的棉衣外壳,大多是细绸缎的,只有少少的几件也是细棉:“改改样式春天和秋天当单衣穿也不错啊。” “是个好法子。”茂菊点头,于是大家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三个小姑娘身量差不多,挑中别人的旧衣,对自己而言也算是新衣了,这个做法让几个女孩显得十分开心。 除了翻新棉衣拆出来的旧棉花,还有旧被褥里的淘汰出来的,弹棉匠将这些棉花重新崩成絮垫子,一共有二十多床。主院里头自然是用不了这么多的,便给三顺家和老陈叔家送了两床过去,这两家在七月里添了娃儿。 李三顺家的叫李有成小名壮娃子,陈诚家的比李有成小十多天,也是个男娃叫陈灿小名毛娃子,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带回来的,送去两床絮垫子算是照顾小娃。还多出了两床阿祖准备用油布包起来收到柜子里备用,被杨茂德看到便说:“给伍哥那屋送去,他那床铺也该整理整理了。” 一旁的茂兰她们听到赶紧围过来问:“伍哥有信了?” 这一走就是一年多,大院里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伍哥怕是撂在外头了,连杨老爹也私下问过杨茂德是不是给伍哥立个牌位。老人有个说法,死去人三年无人祭祀便会变成孤魂野鬼,杨老爹还是很喜欢伍哥的,不希望他会落了这个下场。 杨茂德虽然相信伍哥的能力,但时局如此乱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不得不做好接受坏消息的心理准备。现在面对茂兰她们期望的眼神,他摇摇头:“没,爹说他那屋子留到过年后就收拾了,然后在那屋里给伍哥立个牌位。” “立个牌位?”茂兰眼睛瞪大了些:“又没有接到准确的消息,咋就要立牌位了?” 杨茂德耐着性子说:“伍哥是个做事靠谱的,如果不是发生意外情况,不可能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外头可是在打仗哩,真要遇到他都抵抗不了的意外,那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 “可是……。”茂兰的可是后头接不下话去,她一个女娃娃家连门都很少出,外头兵荒马乱的发生的事情离她很远也很陌生,陌生到连找个说服开解自己的理由也找不出来。 “爹吩咐这么做也是一片好心,等过了年就进第二个年头了,有些东西要提前准备。”杨茂德看着茂兰她们几个低头捂着嘴小声的哭泣起来,便给一旁的阿祖使眼色。 阿祖拍拍茂兰的肩膀又抱抱茂梅,最后握住茂菊的手说道:“先不说那些远的事情,伍哥那屋也是该收拾了,老不住人怕是床上都生小老鼠了,拾捯干净了万一伍哥回来要住也不显慌张。” 杨茂德看着他的呆媳妇,好话都让她说了,显得自己在做坏人一样,于是不满意的在后面摸摸她发福的腰肢。阿祖因为怀孕的缘故,身上远比平日敏感怕痒痒,身子抖了抖强忍住脸色的表情,没见到三个妹妹都在哭吗?她要是这时候笑出声可就糗大了,这个可恶的男人。 为着这事一连许多天家里的气氛都有些闷,茂兰给伍哥做了两双棉鞋两双单鞋,现在还在纳一双单鞋的鞋底。茂菊比着伍哥的旧衣缝制了一件新棉袄,又挑了几件杨茂德的旧衣给他凑了两件单衣。茂梅在缝补伍哥那屋里拆换下来的蚊帐和床围子,就连阿祖也在给缝制新的床单被套和枕巾,大家一齐动手没几天功夫便准备齐全。 腊月二十三过完小年,二十四这天准备大扫除,杨茂德带着李鑫他们将伍哥那屋头的门窗都修补过,清扫干净后换上全新的日用品,李三顺挠挠头感叹说:“要是再贴上喜字,这屋子等伍哥回来娶媳妇都好使。” 这说笑的话却没几个人应景,李三顺讪讪的出来,看到媳妇抱着刚半岁的儿子出来,一手的臂弯里还抱着泡黄豆的盆。他赶紧跑几步过去把娃儿接过来:“你去磨豆腐带着他干啥,小娃儿腰杆软小心把他摔着。” 三顺嫂子甩甩酸痛的手臂,然后冲他一瞪眼:“就晓得担心你儿子,老娘的手杆都快断了。”说着又撇撇嘴:“我回来拿盆子的,听到壮娃子一个在屋头哭,屋里一个鬼影子都莫得。” 她话在刚落脚,后头就传来李大婶的喊声:“三顺媳妇,你把壮娃子抱走了?”老妇人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近处看到三顺抱在怀里的孙子,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连娃子要拉屎,我带他去上了茅房,一转头发现壮娃子不见了,真是吓一跳。” -- 第183页 “都是你孙子,顾着大的也不能把个奶娃儿丢一边让他哭啊。”三顺嫂子小声嘀咕。 李三顺赶紧拽了把他媳妇:“赶紧磨豆腐去。” 李大婶没听到三媳妇的声音,但见她一脸不高兴的动动嘴,便也知道她肯定是在私下抱怨,不过她们李家现在最有出息的,就是在县城挣一份工钱的两个儿子和老三媳妇,李大婶也不是爱摆婆婆架子的人,对于三顺嫂子的小脾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大家的燕儿,老二家的连娃子再加上老三家的壮娃子,大顺嫂子好不容易怀了第二胎,最近这三个娃儿都是李大婶一个人看顾。燕儿还好些,三岁的连娃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李大婶也不得轻省。 长娃子被田二婶送到他外公家去了,跟他年纪相仿的娃儿们也被自家大人拘着多少做些正事,可苦了院里那帮半大不小的,想要疯玩又没有领头的,便可劲折腾家里人,连娃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到腊月二十六长娃子才从外公家回来过年,才两三个月不见茂梅觉得这娃好像变了,不再大咧咧的笑,走路也不再一路蹦跳着疯跑,见到自己几个人也像是怕生的躲着走。哪家的私塾把好好的一个娃给教成这样?茂梅有些郁闷。 再一次无视背后茂梅田长兴、田长兴的喊声,长娃子飞快的转过屋角一溜烟的钻进自家屋头,与正好出来的田二婶撞了个正着,田二婶拽住儿子的手习惯性的抬手拧他的耳朵:“冒冒失失的!你是小牛犊子投胎哩?” 却见长娃子用双手捂了耳朵不让他娘得手,一面扭起头用很仇视、鄙视或者说愤恨的眼光瞪着他娘,田二婶被儿子的这种眼神吓了一跳:“咋?还不能骂你两句了?” 就见长娃子不再理会她,埋着头冲进屋头从里面拴上了房门,田二婶拍拍胸口消散被儿子堵咽不畅的气息,转身拍着门骂道:“小兔崽子,把门开开,看老娘今天不好好收拾你!送你去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越来越莫得人样。” 骂了半天屋头也没有响动,倒是外头路过的好几个妇人张望进来,田二婶气急又用力推了一把房门:“晚上让你爹回来收拾你!” 说完便调头去了大厨房,哪里在准备过年的食物,蒸碱水馍馍、点豆腐、做魔芋豆腐,忙得热火朝天。明天还要煮麦芽糖,炒香货和做炒米糖,离过年没几天了,一年一度的春节是最重要的时刻。 陈诚和莫小年一直拖到腊月二十八才从镇上回来,茂兰她们也在大厨房看到莫小年抱在怀里的毛娃子,长得跟陈诚有七八分相像,身量体型也都正常,不过想想也是,莫小年的小儿麻痹症又不会遗传。 冬儿失踪给陈家带来的阴影已经慢慢消退,陈婶子抱着大孙子笑得开朗,对莫小年也和颜悦色非常亲近,不过阿祖在离莫小年近的地方,隐隐的闻到她身上跌打酒和膏药混合的味道,不经意间也看到她低头时后颈那青紫的痕迹。 等到二十八的晚上,杨家大院迎来了一个意料外的客人,月芽白的长衫浅黄暗纹的丝绸棉甲,头发依旧乱蓬蓬支愣着同样月芽白的礼帽,天黑黑鼻子上却挂着小小圆圆的墨镜,手里把玩着文明杖,显得有些怪异有些新潮打扮的四疯子。 跟他同来的还有癞娃子领头的四五个兄弟,杨茂德安排他们在外院住下,才把四疯子带去给杨老爹磕头。杨老爹笑呵呵的把四疯子扶起来,显然对于杨县长一家出现啥样的极品,杨老爹都不会惊讶,而且四疯子说话做事显然比杨茂泉显得实在得多,杨老爹还算喜欢这个侄儿。 等阿祖张罗着给他泡了茶,四疯子才稳坐下来说明来意:“我上午接到一个电话,他自称是伍建初。” 杨茂德手里的茶盏在桌上磕出了响声:“伍哥?” “啊?果然是常跟在你身边那个高个男人,我听声音也像。”四疯子点点头:“他先把电话打到油粮铺子,不过那边已经莫得人,所以才打电话到我家。” 李三顺他们腊月二十就歇业回来了,自然没有接到伍哥的电话,杨茂德赶紧问:“他现在在哪里?” 四疯子扣了扣桌边:“电话是从万源的一个矿上的商行打来的,他说会搭着哪里的送煤车到达州,然后从那边再找车回巴中。” “万源,达州。”杨茂德一边重复着一边在脑海里搜索这两个地名的方位。 “万源我不太熟,不过达州那边倒是有些关系。”四疯子带着笑看着屋头一群激动的人,看来他接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传信是正确的选择:“上午我从县城出来就已经打电话给那边了,如果他们到了达州就会有专车直接送回来。” 杨茂德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着四疯子真挚的道:“太谢谢了。” “自家兄弟客气啥。”四疯子摸了摸下巴:“招待我在这里过年就是了。” “那还不是应当的?”杨老爹笑呵呵的接话:“你这也是回家了。” ☆、伍哥回来了 1944年农历甲申年属猴,民国三十三年,满洲国康德十一年。 哦,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1944年的农历初三,阳历的一月二十七,伍哥回来了,当然跟他一起前后脚来的还有杨县长。杨县长每年都来,还没有看到过杨家大院的哪一年,如今年这般欢庆热闹。 夹杂在鞭炮声中的火药枪鸣响和土雷,他在对面山梁上还一度以为是有土匪来犯,当然最后等他得知这一切,只是为了迎接一个离家一年多才回归的下人(大概在他眼里领薪水的都是下人),杨县长便显得极为愤慨,杨茂德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 第184页 四疯子知道这是自家老爹不满意有人享受比自己高的待遇,便在一旁不冷不热的说道:“说破天去我们也只是亲戚,二伯家现在当家做主的是堂哥,莫说他做的事情妥不妥当,人家上头还有亲爹管着哩,大过年的把人训得更狗一样,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杨县长瞥眼看到一向乐呵呵的杨老爹板着脸,在四川的风俗里过新年是不能训孩子的,新年挨的第一顿打和挨的第一顿骂被称为开年,是有极重要的意义的。新年跑到人家家里骂人家的孩子,这简直就是上门找茬的典型,杨县长咳嗽一声有些尴尬,然后把炮火转向自家儿子。 “你咋跑你二伯家过年?真是会给人添麻烦,昨年和前年也不归家,回头看你娘不收拾你。”四疯子现在混得比较好了,虽然还挂着宪兵队的职位,但杨县长知道他掌管了哥老会在县城里的一切,是个不小的副堂主。 哥老会虽然比不上袍哥会的势力,但也不容小视,而且在杨县长眼里这未尝不是接触共党的一个途径,现在在他眼里四疯子比杨茂泉有价值多了。有价值相对的容忍度就高了,这是杨县长一贯的风格,所以即便是被四疯子奚落顶撞,也不见他发火。 “我不过是想回来陪爷爷奶奶过年,老爹刚刚还不拿自己当外人,现在说啥客气话?”四疯子乐于给他老爹找茬,可能是受了刘圆慧的影响,他显得激进了不少。 屋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直到阿祖进来通知杨县长可以去上坟了,四疯子自然也要跟他老爹跑一趟,杨茂德也跟了去。杨老爹可能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又或是懒得应酬他那个虚伪的大哥,让茂兰端了小菜自己抱着孙子在屋头开小灶。 中午的饭桌上少了杨老爹就显得有些冷清,杨茂德惦记着想要去找伍哥聊聊,敬酒劝酒也有些敷衍,杨县长本打算敲打他几句,但因为先前的事情有些冷场,敷衍的吃了几杯便推说累了回屋休息。杨茂德和四疯子早就好奇伍哥这一年的经历,赶紧捡了桌上的几样下酒菜就想往外院去,喊了几声让茂兰她们找个篮子来装也不见应声,去厨房一看,原来她们早就对付着吃了几口,跑去前头听热闹去了。 等杨茂德他们到的时候,正听到茂梅在问:“那野狗是吃死人的哩,伍哥你们咋吃得下?” 从安康走到万源的那些日子,伍哥他们全靠捕获到的野狗制作的肉干,克服掉最初心里的不适后,其实味道跟普通的狗肉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没有挑嘴的资格,比起那些还滞留在灾区,等着吃人或者被吃的人来说,伍哥会制作捕猎的陷阱,又足够年轻能长途跋涉逃离噩梦,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了。 等看到杨茂德,伍哥拿出他那件磨损的几乎稀碎的夹袄,扯开前襟衣兜的黑布,他从夹层中抽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将裹得细密紧致的油布展开,里头是两张中国银行重庆分行的存票,面额五千加起来就是一万。 杨茂德接过存票大吃一惊,在他想来伍哥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流落在灾区又是前线的河南将近一年,可以说这钱就相当于是命。伍哥看着杨茂德感慨的样子便知道他误会了,于是摆摆手解释道:“我可没打算帮你节省,不过河南那边的经济系统都损坏了,银行早就关了门拿着存票也没出兑换,这东西拿出来买东西那就是找死。” 在洛阳时他不是没有想过拿钱买通南站的军人混上回重庆的火车,但他也清楚更大的可能性是人家拿了钱把自己几个人灭口,一颗子弹才两块多钱,这买卖是人都会做。 “我们到重庆的当天就听说了戒令,我去银行存了钱晚上果然就碰上了大盘查,被抓的时候我身上带了零头的八百多银元。”伍哥淡淡的笑道:“除去到达州后支付给丰千儿他们的工钱,现在只剩下六个银元,如果不是四少派车来接我,怕是还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回来。” 在达州支付给丰千儿四个人的工钱一共是六百,也就是说伍哥他们流落在河南一年多的时间里用了不过二百多块钱,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数字,但同样也说明了伍哥他们强悍的生存能力。杨茂德觉得自己在那样的境况下肯定做得不如伍哥,四疯子对伍哥也是敬佩万分,两人又着重问了一些细节,杨茂德关心的是灾情,四疯子关心的是战局。 屋头听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灯,大厨房那边撤了桌上的残酒摆上热菜,阿祖她们恋恋不舍的出来。要回小厨房弄夜饭哩,就算杨老爹他们不吃,家里还有杨县长这尊大神要上供。 杨茂德和四疯子没回主院吃夜饭,茂兰只好去把杨老爹请出来陪客,杨县长虽然总是看不上泥腿子土财主的弟弟,但跟杨老爹翻脸这事他又不敢做。在这边的风俗里,继承家业是不分长幼的,只看谁奉养老人祭祀先祖,就这一点来说杨老爹是杨家当之无愧的后人。 就算有一天杨县长要回来分家产,他也最多能混到些财产田地,祖屋和族谱他是轮不到的,这么细想想他平日里摆摆架子无所谓,但真惹火杨老爹的事情却不能做。有这样的认知晚上这顿酒倒是喝的很是平和,只是看到杨老爹在他面前显摆大孙子,才有些戳中杨县长的心事,酒喝下去迷瞪瞪的看着国清可爱的小脸心头有些发热。 第二天杨县长的态度变得更好了,杨茂德带着阿祖给他磕头拜年的时候,他居然难得的伸手把阿祖搀扶了起来,看着阿祖微凸的肚子他和颜悦色的问:“这有几个月了?找人询过脉没?还是个男娃不?” -- 第185页 “杨家大院头锁了阳气,孙私娘说只生男娃你不晓得么?”杨老爹开玩笑道:“大媳妇肚子里的肯定还是儿子。” 杨县长自认为是受了新式教育的,对于孙私娘那套神神鬼鬼的自然是不屑一顾,不过阿祖能再生个儿子是颇合他心意的,所以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杨县长送给她们的年礼是首饰店制式的扣花,可能是杨茂德去年给他家进贡得不少,这扣花是三分金包银的还算值钱。 给杨茂德的是一套正中书局出的《中国之命运》,这是去年由蒋委员授意,陶希圣执笔的书籍。三十天内发行十五万册,用了最好的纸张印刷,价格却极便宜,让百姓都买得起,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推动下,很快在全国发行超过百万册,算是政治学习书籍。 杨茂德拿了书低声道谢,转过身却有些无语的在心里吐槽,这算是让他也好好学习,以便之后能更好的配合支持他的工作吗? 初四下午杨县长就走了,四疯子却打算多留几天,一来是跟伍哥颇为谈得来,二来是不愿意回县城去面对他老娘安排的相亲。别看四疯子在杨茂德眼里还是个小屁孩,但在县城的社交圈子里却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其实这个称号真是冤枉他了,他爱喝酒泡舞厅却从不乱搞女人,不过在买房包养女人的光环下,解释似乎都是掩饰。 杨县长夫人担心小儿子,一心想要找个安稳的女人把他拴住,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都往他跟前带,搞得四疯子现在看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便觉得人家看自己的眼神火热,疑神疑鬼的简直是落下心理阴影了。 过了夜半伍哥终于把好奇心旺盛的众人都打发走了,虽说从跟四疯子联系上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但只有真正到了这里进了自己熟悉的住处,他的心才算完全的放下。屋子角落里摆放着一个铁皮炉子,这是以前不曾有的,再细看看屋里多了许多变化,用稻草塞上的窗框缝隙被修补好了,推拉的两层小格窗看木料是新做的。 木门也重新上过桐漆在油灯的光线下折射出蜜色的光,从蚊帐、被褥到枕头全都是干净的,隐隐散发着肥皂和阳光揉合的气味,床前的脚踏板上摆着两双棉鞋,伍哥拿在手里看了看针脚,应该是茂兰做的。 屋外头响起田二叔的喊声:“伍哥,澡房水放好了,你洗洗去吧。” 伍哥答应一声,打开装衣服的柜子里头有几件干净的旧衣,看身量应该是改给他的,还有一件厚实的新棉袄,八尺汉子差点落下泪来,就是这种温暖在逆境中支撑自己的力量。 杨茂德回主院发现阿祖早已撑不住先睡了,倒是茂兰她们可能因为伍哥的归来兴奋着,聚在厨房烤火说着闲话,锅里飘散出酸酸的虾米汤味道,勾引出杨茂德的口水。 他自己盛了一碗挨着茂梅坐下来慢慢喝着,一边感慨茂兰的细心,茂菊抬头看了看今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姐姐,貌似无意的说道:“伍哥怕是也喝了不少酒,这虾米汤该也送碗过去。” 茂梅拍拍手上吃烤花生糊上的黑灰:“我跟二姐去吧。” “吃你的花生,赶紧吃完等我们回来好洗洗睡觉。”茂菊白了她一眼,然后装了汤拉着茂兰提灯就往外走。 ………………………………、 杨家小剧场 国清小朋友在县城读小学,假期阿祖带着小儿子去探望大儿子,听说县城新建了动物园,便同去玩耍。阿祖笑着看大儿子显摆给小儿子将,东北虎跟华南虎的区别,下头溜达的两只可是正宗的东北大老虎。 这时冲过来几个小混混,呜哇乱叫还向老虎扔石块、木棍,惹得老虎猛地咆哮起来,周围的人都冲他们指点呵斥,他们却哈哈大笑着,国泰拉拉哥哥问道:“哥,您知道的多,晓得两只老虎在叫啥不?” 国清侧了侧头说:“我听明白了,它们说,你们几位在上面逞强算啥呀?有胆量的话就下来试试!” ☆、所谓的怕羞 天气很冷呼气的白色雾气在防风灯微亮的光线里蒙蒙的飘散着,茂菊跺了跺脚看看表情有些呆的茂兰,小声的问道:“二姐你今天是咋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茂兰自己也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菊子你说怪不怪,往常伍哥没回来我倒是不咋担心他,可今天看到他回来了,又瘦了好几圈,在外头遭了那么多罪,我这心里头怪难受的,恨不得哭一场才好。” 茂兰挤出点笑:“是不是怪矫情的?” 茂菊对自家这个感情神经迟钝的姐姐也真是无语了,还以为她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在烦恼,结果丁字街走到卯字街,还是转不过弯来。当然她是不会提点啥的,这种事情还是要当事人自己想明白,伍哥要是连对二姐表白的勇气都没有,那两个人守着过一辈子更是不可能的。 不过给两个人制造个单独说说话的机会还是可以的,进了伍哥的院子看到他那屋里隐隐透出的光,茂菊停了脚步:“哎呦,忘了把洗好的水壶拿过来了。”那水壶是跟放到伍哥屋子里那个铁皮炉子一套的,往常放在小厨房过年烧菜忙的时候用来热热菜,杨茂德让人把它搬过来给伍哥烤烤火,一方面平日里烧个热水喝的也方便,这算是难得的优待了,因为这炉子烧得可是煤。 茂菊把茂兰往前推了一把:“你把虾米汤送进去,我回去拿马上就来。”说完便提了灯转身就走,没给茂兰说话的机会。 -- 第186页 不过茂兰也没多说什么,只嘟囔了句快些便往伍哥的屋子走去,敲敲门没听到应声,茂兰一面推门一边唤人,屋头亮着灯但是没人。所以说茂菊的好心算是白瞎了,茂兰看看空荡荡的屋头,撇撇嘴:“这么大晚上跑哪去了?” 进去把篮子里的虾米汤放到桌上,又拿起一旁的小筲箕盖上,借着光瞅了瞅屋头的景象,虽然是前几天她带人布置的,但是如今真的有人住进来,便有了所谓的人气儿,即便是这么冷的天气,屋头也显得暖暖的。 既然伍哥没在茂兰也不便久留,查看了过炉火拍拍手便打算离去,结果刚一跨门便迎头撞进了一染着湿气的胸膛,伍哥穿着单衣披着棉袄正打算进屋。他难得放松了久绷的神经,整个人显得懒懒的,看着怀里扬起的小脸愣了半天,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思念的错觉?还是喝醉了在发梦? 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冲进自己怀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梦境吗?伍哥抬起还微湿的手,碰了碰滑嫩微凉的小脸,这触感和自己揣测千百回的一样。下一刻就见茂兰的眼睛里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伍哥残存的一点酒意也吓飞了,手掌僵在半空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茂兰一边掉眼泪一边揉揉鼻尖哽咽着说:“伍哥你瘦了哩,胸口的骨头撞得我鼻子生疼。” 伍哥喃喃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住。” 茂兰被他这句道歉逗得一乐,抹着眼泪说道:“我冒冒失失把你撞了,咋个还要你道歉?”伍哥抿抿嘴唇见她没生气刚刚自己偷摸她的脸颊,便顺势收回了手挠挠头。 “伍哥,我一直相信你能平安回来哩。”茂兰觉得自己几颗泪珠子掉了以后心里通透了些,便弯了嘴角笑道:“不过这趟出门真是吃大苦头了,这些日子到主院来吃饭吧,好好补一补养养身体。” 伍哥摇头:“用不着,过年大厨房做的菜也不差哩。” “瞎客气啥。”茂兰嗔怪的瞪了他一眼:“你都豁了性命帮我家做事,这吃穿上头还能克扣你?对了,以后你的衣服和鞋子,我和菊子负责,你莫再成衣店花钱了不值当。” 伍哥还没见过茂兰的小泼辣劲儿,见她噼里啪啦甩出一串话来自己也插不上嘴,便只得吭哧的点头答应了,茂兰才满意的点头。 田二叔一家跟伍哥一个院,此时田二婶撅着屁股靠在门上沿着门缝往外瞅,屋头的长娃子已经睡觉了,田二叔刚刚也在伍哥那边喝酒,此时正打了盆水准备洗洗睡觉。见自家堂客撅着屁股姿势奇怪便用脚踢了踢:“干啥?大晚上的还不收拾睡觉。” 田二婶回了回头:“我看到伍哥跟人在屋檐下说话。” “嗯?那边酒应该散了吧,我刚才都喊过伍哥洗澡了。”田二叔拧干手里的毛巾:“睡觉睡觉,说话就说话呗,瞎起劲啥。” 田二婶对他招招手,小声说:“是个女人。” 田二婶对伍哥还是有些意见的,虽说理智上她也知道她二姨一家的事情怪不到伍哥头上,但私心里却想着如果不是跟伍哥谈这婚事,穆嘉莹也不会被人指认出来。穆家的人是不是土匪跟她有啥关系?人家也没抢到她头上,而且她家爹娘还占着人家的房子开了买卖,她是占了穆家的便宜的。 不过这事她也知道不占理,有个土匪亲戚她自己就觉得丢人,所以也只是私下想想罢了不敢说出来招人笑话,这次伍哥回来田二婶明显没以往热情,不过他家还有田二叔撑着所以不显罢了。 田二叔听她说的神秘兮兮的,便也凑过去看了看,外头只有伍哥那屋透出来光线,昏昏暗暗的只能看到伍哥站在他那门口,高大的身影把屋里的光挡了大半。这么偷偷摸摸的看显然不是田二叔的风格,他直起身来推门出去,田二婶手一慢没有拦住。 “伍哥,洗过澡啦?”他招呼道。 伍哥转身过来回答,露出被他挡在前面的女人,田二叔看了眼原来是茂兰,便有些好笑自家堂客的眼神,在他眼里茂兰哪里算啥女人?明明就是娃。 “哟?二小姐过来啦,这么晚还没睡?” 听说是茂兰,田二婶也从猫着的门后走了出来,茂兰看到他们大方的招呼:“田二叔和二婶子也还没睡哩?我哥喊我送虾米汤过来,早晓得你们也没睡,我就多装点过来了。” “正准备睡了哩。”田二婶讪笑道:“这黑天冷晚的你咋一个人过来?” “不是一个人,我陪二姐过来的。”一个声音插进来,茂菊从屋檐的阴影里走出来,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伍哥:“打壶水坐在炭炉子上,我哥说烧煤毒气大,夜里给窗子留条缝。” 突然冒出来的茂菊把伍哥吓了一跳,接过水壶的时候被茂菊狠狠的瞪了一眼,他显得有些忐忑,难道刚刚他摸茂兰的小脸被看到了?茂菊其实也没到多久,不过只听到茂兰叽叽喳喳的在说,伍哥闷声闷气的答应,两人半天都寻不到主题,她也是真火了这个磨叽的男人。 拉了茂兰的手转身就走,茂兰赶紧对伍哥说:“伍哥汤放桌上了,你记得喝明早过来吃早饭的时候把碗捎过来。” 伍哥嗯了一声,然后回头看看田二叔已经拉了田二婶回屋,侧耳听听没走远的茂兰轻声在问:“菊子你啥时候来的?提灯咋熄了?抹黑回去小心摔跟头哦。” -- 第187页 伍哥赶紧回屋放下水壶,端了桌上的油灯追出去,两个小脚姑娘黑灯瞎火的哪里能走多远,只是茂菊气呼呼的拽着茂兰往前走,伍哥端来的灯光从后面撵了上来,茂兰拉住茂菊等伍哥到了跟前才道了谢把提灯点上。 伍哥看了看还在气呼呼的茂菊,陪着小心的说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用不着。”茂菊觉得自己顶着寒风出来真是傻透了,对伍哥的口气越发不善。 倒是茂兰心情好了不少,笑眯眯的摆摆手:“没几步路,伍哥回去吧。” 伍哥目送她们转过屋角,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便吹了手上的灯悄悄跟了上去,就算是目送她们安全的回屋也好,他这样想。前头茂菊还是拉着茂兰走得飞快,茂兰跟得辛苦拖着让她慢点,一边小声的问:“菊子?你在生气么?” 茂菊用鼻子哼了哼,以示自己的不满。 “你是因为伍哥摸我的脸生气么?”茂兰问的怯怯的。 咦?原来不是啥都没发生,而是自己没赶上啊,茂菊斜了斜看上去心情不错的二姐:“你不生气么?” “不生气啊。”茂兰用手指挠了挠伍哥碰过的脸颊:“只是吓了一跳。” 然后她又笑了笑:“伍哥就跟大哥一样嘛,只是碰了碰我的脸又莫啥,他可能是想我没擦眼泪哩。” “你不晓得,伍哥瘦了好多,上回我摔了他抱我的时候胸口都不硌人的,今天我撞在他的骨头上差点流鼻血了。”说着还轻声的呵呵乐了两下。这一刻茂菊无比同情起伍哥来,她这个傻姐姐,怕是只有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当媳妇儿,她才知道别人中意她。 “不过这事就别跟茂梅和嫂子她们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茂菊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没看见。” “啊?” “我没看见伍哥给你擦眼泪。”她咬了咬擦眼泪三个字:“你自己不说我都不晓得这事。” “哎?”茂兰诧异:“那你在气啥?” 茂菊有气无力的说道:“脚疼。” 茂兰这才想起她来来回回跑了两趟,于是用力搀扶了肩膀责备说:“真是的,等我去跑一趟就是了。” 跟着后头的伍哥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茂兰没有讨厌自己茂菊也没有追究,到底是松了口气,心放了放却觉得沉得更低了些。 第二天本来没打算去主院吃饭的,谁知道到了早饭的点儿,杨茂德居然亲自跑来叫人,他拍拍伍哥的肩膀往外推:“你就赶紧去吧,二妹一早上念叨好多回了,说我这回把你派出去造了多大孽一样。” “让她们也尽尽心意,这一年多大家都提心吊胆的。” 伍哥没了推辞的理由,开始忍受每天看到茂兰许多许多次的甜蜜折磨,茂菊已经对他们之间再有所进展不抱希望了,看伍哥的样子巴不得躲了离自家二姐八百里远,那哪是对待心上人的态度?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躲的次数多了连阿祖都看出了异样,便问:“伍哥和茂兰咋了?搞得像躲猫猫一样。” 茂菊无语,倒是茂兰一本正经的回答:“伍哥不是脸皮薄么,大概是怕羞。” ☆、杨国泰出世 年过完该回城的回城,该去镇上的去了镇上,杨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杨茂德翻着日历算时节气温,看来灾难的气候有所好转。估量了一下家里收购的粮食储备,杨茂德决定今年所有的旱田都种植油菜,少种一季子杂粮并没有影响。 就算气候有所好转,在各地这两三年的损伤的元气也需要时间缓和,可以断定现在各地都在大量种植粮食,在这种大环境下想要收购油菜籽更为困难。县城里头的限购令依旧实行着,粮油铺的生意算不上好,李二顺留在家等点了油菜再去,三顺嫂子带了娃和李三顺早早就去开门营业。 要说开年后最有影响力的消息,大概就是王军长意外身亡,杨县长被委托暂时监管十四军,和伍哥猜测的一样,那场炸火车的暴乱中王军长受了重伤,在重庆的医院里也没有挨过年关。昨年王军长带兵出川的时候,便将大小老婆都打包走了,所以基本上得到的消息也只是重庆方面传来的一纸委任。 军政历来是分开的,更何况杨县长可是铁杆的杨派,为这事杨县长专程派人前往重庆打听消息,回来的人说了才知道去年九月林森因车祸去世,蒋介石接任国民政府主席兼陆海空军大元帅﹐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和行政院长正式升职为国党第一人。 从刘湘去世后虽然蒋介石名义上一直兼任四川省主席,但实际上是成都行辕主任贺国光作为川府秘书长,实际打理省主席事务。40年后正式任命了张群任成都行辕主任兼四川省政府主席,一直到现在,这是政务一方的人员变更。 在对日抗战非常紧张的形势下,作为军事统帅的蒋委员长,可谓日理万机。由全国最高统帅亲自兼任一个省的负责人,恐怕这不仅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各国,都是极为罕见的。促成这个奇异例子的原因,就是实际掌管四川半个话语权的军阀政使,这套班子是大军阀刘湘留下的。 在刘湘执政时期军政两手抓,虽然没有直接用军节政,但其中盘根纠结派系林立,内战二十年的四川不是那么容易理顺的,更何况如今内忧外患,也容不得新接手的张主席实行大刀阔斧的整改。 -- 第188页 杨县长敏感的觉察到,这是一个将十四军从刘党手里争取过来的机会,刚回县城的四疯子被他打包送往成都,在那里有赫赫有名的国民党中央军校--黄埔军校,抗战全面爆发后迁往成都分裂成了好几个有名的军事学校,四疯子要去就读的陆军军官学校就是其中之一。 杨县长知道他只是暂时监管,即便是做的再出色他也是从政出身的,要想得到这个位置他就得有一个符合身份背景的自己人,杨茂泉他是不指望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与小儿子。光想一想军长这个称谓,他就觉得热血涌动,虽然跟杨森的二十军那些正式编制的军队远远不能比,但军队能收编的人数是一样的。 现在这个世道,你能不能招到人不是关键,关键是在形成战力之前你能养得起多少人,杨县长倒是没有什么裂地占城的野望,他所窥视的只是十四军军长的头衔,和摆脱刘党对他的节制。杨县长还不知道上头将十四军扔给他,是因为知道这只是个空壳子,连王军长手下的副军长,参谋长宁可调职也不愿意回巴中那个小地方,由此可见这新建的十四军混得有多差,撤番合并是迟早的事。 杨县长的人生规划跟杨茂德没太大关系,旱田里已经点种下菜籽,等麦子收了还要种一茬秋油菜,他正带人沤催花的磷钾肥。阿祖才发现原来自家平日里吃剩下的骨头和鸡蛋壳,都有被晒干收集起来,不过沤肥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杨茂德即便是每天都有洗澡,但还是被自家堂客嫌弃。 阿祖肚子里的二娃也快到月份了,明显比怀国清的时候肚子大不少,嗜睡的情况依旧严重,大月份时候顶着大肚子不好入睡的烦恼她压根没有,但越是这样茂兰她们越不敢放纵她,连孙私娘来看过也说要多活动活动,就算不是头一胎她这娃个头不小也是危险的。 一九四四年的四月二十农历三月二十八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 阿祖从头一天开始阵痛,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下午,才生下一个足有八斤八两的儿子,杨老爹当场拍板起了小名叫满娃子,取意谷满仓。杨茂德在大儿子出生时就选出的名字里,挑了一个给小儿子,国泰,国泰民安也是很好的寓意。 小毛头一落地便展现了跟哥哥完全不同的性格,急躁好动哭起来嗓门也大,大概在他娘的肚子里睡多了时差倒不过来,这小子晚上常常通宵不睡,当然他不睡你也别打算睡。茂兰她们只能轮着班抱着他在屋头散步,放下来就哭,饿了也哭,尿湿了也哭,动静儿还大连隔了老远的杨老爹都能听到。 杨茂德带着大儿子搬到了客房暂住,已经满三周岁的小国清还是文文静静的性子,对于娘亲被霸占三个姑姑都围着新出世的小弟弟转,小家伙是很有些不满意的。不过没几天就发现茂兰她们一个个叫苦连天,还总拿自己和小弟弟做比较,说他小时候乖多了一点都不折腾人。 小国清挺了挺胸脯很是得意,更加勤快的往阿祖的房里跑,讨好卖乖的那劲儿势要压住他弟弟一头。想起他入睡前杨茂德总是读书给他听,于是他也拿了杨茂德那本厚厚的西游记,打开书抱在怀里然后有板有眼的给他弟弟讲故事。 阿祖惊讶的发现他已经能认识一些字了,当然想要通读句子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将杨茂德头一天给他讲的故事章节,能复述个七八分,也许语句不太通顺但是故事情节和轮廓却十分清晰。 也许是孩子之间的特有磁场,小国泰能快便接受了他哥哥的声音,只要一听到便把脑袋动来动去的像是在寻找,小国清讲故事时他也显得安静不少,这个良好的现象发生在白天。等到了晚上依旧是让人头疼的夜哭小魔王,阿祖自然不能把大儿子挖起来熬夜让他陪弟弟,所以这个月子坐的十分痛苦,阿祖瘦了连带着茂兰她们三个也瘦了一大圈。 小国泰的满月酒没有国清的百日酒隆重,毕竟杨家的大孙子是不同的,不过这天来坐席的人也不少,远处没到的也给杨家带了人情。竹子陪孙私娘进屋来看娃儿,茂兰就赶紧把夜哭小魔王 的事情说了,孙私娘笑道:“莫啥,小娃夜哭不稀奇,老人说这个叫前世长情,心头上带了泪水来的,这样的娃儿重感情。” 不过孙私娘还是喊竹子去灶屋端了小碗米汤来,用小勺舀了点慢慢喂到小国泰嘴里,一边喂一边念叨:“天惶惶地惶惶掉下一个夜哭郎,喝了我家的水,吃了我家的粮,安心睡到大天亮。” 小娃不挑嘴喂白水都喝得香甜,小半碗米汤喝完便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孙私娘说如果还哭,就在院子里找些旧衣做个百家衣给他贴身穿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孙私娘这念的咒有效,接下来的日子夜哭的现象好了许多,虽然夜里喂奶和换尿布依旧哭得惊天动地,但基本上还是能放在床上安睡。 六月入夏,杨茂德往县城送了油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晚上吃了夜饭的饭厅里,他将听来的消息告诉大家:“四十万的国军战败,豫中三十多个县城被日军占领。” 阿祖掩了掩小嘴:“咋这么快?” “五月二十五的时候打下的洛阳,接着一个月的时间,就占了河南全境。”1944年春夏之交。这一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受到重创后,孤注一掷在中国发动空前规模的“一号作战”,意欲打通直通南方的大走廊。 -- 第189页 日军5万余人的兵力,打垮了40万人的国军,郑州、洛阳等38座城市被日军占领,仅用38天就完成了这一阶段任务,这便是现在所说的豫湘桂战役,日军投降前最后的疯狂,这一战中日军共投入兵力51万余人,而一个月的时间损失兵力近20万。 这一个月里,蒋介石为他对这片土地犯下的罪孽交付了代价,“中原王”汤恩伯部向豫西撤退时,“历史性一幕”发生了:豫西山地的农民举着猎枪、菜刀、铁耙,到处截击这些散兵游勇,后来甚至整连整连的解除他们的武装,缴获他们的枪支、弹药、高射炮、无线电台,甚至枪杀、活埋部队官兵,五万多国军士兵,就这样束手就擒。 恼羞成怒的汤恩伯,这位河南民众口中的“四害”(水、旱、蝗、汤)之一,把中原会战失败的罪责推到河南百姓身上,破口大骂河南人都是卖国贼。但跟他的部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守卫洛阳的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孙蔚如后来回忆说:“在阵地十八日之激战中,输送军食、伤兵,皆人民自动为之。”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大灾之中,这支军队曾在驻地汜水县节省军粮大力救灾,在民间广为传颂。 民心便是如此,黑与白来的分明。 此时的杨茂德他们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面对已经来到家门口的战争,众人显得十分的无措与慌张,也只有年岁最大的杨老爹还能平静些:“别人过日子我们也过日子,出去打仗我们没这个本事,但是真的打到门上来了,老子也不是孬种。” “老大你明天开始带人挖防空洞,算算大院里头有多少女人和娃儿,要保证能藏得住这么多人。”杨老爹哼一声:“真要是有小鬼子摸上门来,老子倒要看看他娃能比土匪脑壳硬?” 杨茂德答应一声,心头有些后悔地里全被种上油菜,本以为灾年过去了好日子总能盼来,但这兵荒马乱的真要是打起仗来,还是要手里有粮心头才不慌。 但是把地里的油菜拔了补种粮食又太可惜了,只得期盼着不要那么快打到家门口,最少等到他们多做些准备。杨老爹吩咐的防空洞就在大院靠后山的地方,领着开挖的是伍哥,杨茂德住到了县城里头随时打听着外头的消息。 同样关注战局的还有杨县长,他们叔侄两个算是有了共同目标,杨茂德往杨县长家走的也勤了些,大伯娘对此甚不满意,不过很快便发生了一件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县城的空袭 在县城对于拉响的防空警报大家已经太过熟悉了,不过想想也是,一连四五年隔三差五响一回,大多都是路过连鸟毛都没掉一根。这跟狼来了的故事道理一样,渐渐的便见到许多人即使防空警报响起依旧杵在外头,甚至有些人好奇的抬头看着天空飞过的小鬼子的飞机。 大意的人不只是街上的行人,商铺也很少有人再关门,李三顺也只是冲着二楼屋里的婆娘娃儿喊了句,飞机来了,下去躲躲,然后回头继续给人打油。当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时,整个县城似乎静默了两秒,然后才传来今天动地的喊叫声,与慌张的嘈杂。 三顺嫂抱着儿子跌跌撞撞的跑了下来,李三顺赶紧护着娘俩个往地窖里钻,外头不时响起的轰然巨响让儿子惊恐的大哭着,三顺嫂子单手捂着儿子的一边耳朵,将他按在怀里一面用慌张的语气问:“少爷哩?” “不晓得,吃过早饭就出去了。”李三顺推着她:“你赶紧下去,我出去找找。” 三顺嫂子连忙拉住自己男人的手:“外头在落炸弹,你要出去找啥?找死么?” “可少爷……” “这个时候少爷能不晓得找地方躲?你以为跟你一样猪脑子哩?”三顺嫂把他也拖了进去:“等结束了你就出去找,少爷肯定没事。” 轰炸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不过十来分钟,要是这时候还有人毛着胆子偷看的话,便会发现驱逐日军的国军战机紧随其后,四架日本战机盘旋投弹,然后撤离并未多做耽搁,但留给县城的恐慌和伤痛却一直持续着。 李三顺关了铺子门往码头附近的马口市场跑去,杨茂德今天约了一个粮油铺子的老板,要跟他谈分销菜籽油的事情,此时已经接近中午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刚跑到新长街头子上一眼就看到了巴中县城的标志建筑,原来的川剧院现在改成歌舞厅的江红楼,这座四层高的大楼房,是县城里难得的奢华建筑。 最底下一楼是大升百货,二楼就是歌舞厅,三楼是茶楼兼小川剧院,四楼是县城里头最高档的百福酒楼。现在这座楼房已经被炸弹掀掉了顶儿,连带着旁边一条饭馆林立的条三胡同也烟熏火燎的一片狼藉,坍塌的墙,倾斜的房顶,还有腾起的黑烟与救火的人群,显得非常的杂乱。 显然日军投下的三颗炸弹里有一颗命中了这里,李三顺不顾上看热闹,小跑着往码头方向而去,远远的也看到那里在冒着黑烟,顿时觉得心底发凉。跟江红楼一样的狼藉,但马口市场这边更显凄惨,地上有残留的血迹,受伤的,痛苦的声音还在不时响起。 这枚炸弹落在了马口市场和码头的连接口上,十几间平房的商铺坍塌了,有穿白大褂的医院里头的人穿梭其中,更多的人在帮手或是背或是抬,都在救助受伤的人。李三顺挤进去远远看到市场里头,少爷约谈的哪家油粮铺子还好好的立着,便松了口气。 -- 第190页 跑进去就见那姓莫的老板正在整理被震落一地的瓶瓶罐罐,看到李三顺进来他诧异的问:“咋?来寻你家少爷?” 李三顺一听这话便毛了:“没在这里?” “早就走了。”姓莫的老头挥挥手:“上午十点不到就走了。” “有没有说去哪里?” “没说。”莫老头见李三顺着急便劝他说:“莫要慌,杨少爷是个稳妥的,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回铺子去了。” 李三顺一想也是,便道了谢赶紧往回走。 小鬼子轰炸城市如果不是特别指定,随机挑选的目标,一般是醒目建筑比如江红楼、人口密度大比如码头市场,还有就是学校或政府机关大楼。这次轰炸的第三颗炮弹就落在了县中学,这里是这个县城中唯一一个坚决执行防空避难条例的地方,所以即便是那半回形的三层教学楼被炮弹击中,却并未造成多少人员伤亡。 杨茂德现在离县中很近,他上午从马口市场出来便转到这边的书报馆,在茶室要了盏茉莉香茶便开始翻看今天的报纸,这附近有许多这样的小茶馆。环境雅致清幽,叫上杯茶便可以免费看茶室里提供的报纸或是书籍,杨茂德在县城逗留的时候便经常来这里。 当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他跟旁边的人一样纹丝未动,但片刻后响起的剧烈爆炸声让他暗悔,特别是落在不足百米远的县中里那枚炮弹,将桌上的瓷茶盏都震碎了,淅淅沥沥的茶汤流淌下来,滴落在躲在桌下的他的浅灰衣襟上。 惊魂未定的从茶馆出来,他正打算赶紧回铺子看看,便听旁边奔走的人群在呼喊集结,原来坍塌的教学楼将孩子们避难的那个地下室入口堵住了,七八十个孩子和八九个老师被关在了下面。虽然没有直接的人员伤亡,但是被活埋在地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杨茂德转了身跟随人群往县中跑去,能帮一把自然是要帮的。 此时的杨县长被人护送着从县政府大楼里逃出来,看着屋顶上砸出的那个大窟窿,他光洁的额头上一片冷汗淋漓。那是一颗未爆弹,打穿屋顶落在离他两间屋子的地方,不由得念了几句祖宗保佑,他这时深刻的庆幸自己有每年坚持回去祭祖。 天上掉下个炸弹落在自己身边的机会有多大?这个几率可能小到可以忽略,但杨家的男人们都给碰上了,杨县长最幸运如此近距离居然还是个臭蛋,这已经可以说是撞大运了。不过他儿子杨茂泉就没那么好走运了,他当时就在江红楼一墙之隔的饭店里喝酒,饭馆的顶子被掀掉了,坍塌下来的半面墙砸在饭桌上。 被雕花硬木的餐桌挡了一下他没被砸成肉饼,但右边一条腿齐腰身下那是血肉模糊,大半条命都被拍掉了,可谓凄惨。这么看来离爆炸现场百来米远的杨茂德也算是幸运的,洒了一身茶水但是连油皮都没蹭掉。 杨茂德在县中里当起了搬运工,李三顺满城的寻找他家少爷,杨县长收了收魂儿便张罗着抢险救灾,杨茂泉送到了医院,大伯娘和他媳妇在外头哭得死去活来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空袭,让夏日里的巴中县城刮起了一阵沁心的凉风,入夜的广播里杨县长愤怒的斥责了小鬼子的空袭。 对于不遵守空袭避难条例,而受伤甚至死亡的民众,他表达了自己的哀伤和痛心,连杨茂泉都被揪出来当了反面典型,并着重表扬了县中的师生在这次空袭中的优异表现。杨茂德在县中帮完忙没来得及铺子里,便又听说了杨茂泉的事情,连忙又赶到医院去守着。 县城的空袭风波一直持续了十多天才慢慢消散,但对于那些有死伤家属的家庭来说,则需要更长的时间,这其中便包括杨县长家。 1944年8月8日,坚守88天的衡阳城失守,死伤5.5万人,衡阳失守就意味着小鬼子将会迅速逼近桂林,西南重镇岌岌可危,一旦这些重镇失守,那么美军在西南苦心经营的飞机场必然化为泡影,美军使用B29重型远程轰炸机对日本本土的空袭机会将会流产。 几天后大时代报纸转载延安《解放日报》一篇,题为《衡阳失守后国民党将如何》的文章,这篇社论不仅阐述了衡阳失守在军事上、经济上对中国抗战即将带来的种种不利,同时分析了国民党正面战场连连失利的原因:政府一手包办、过分依赖盟国、拒不动员群众——这就是国党政府自抗战爆发以来一直采取的消极抗战、片面抗战的路线。 文章结尾一段写道:一切问题的关键在政治,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不解决要不要民众的问题,什么都无从谈起。要民众,虽危险也有出路;不要民众,一切必然是漆黑一团。国民党有识人士其思之。 战局的走势到了这里,连杨茂德这样的军事外行也看出了些端详,在与杨县长再一番长谈过后,他总结说,小鬼子短时间应该不会入川,现在国共两方虽然在打嘴仗,但是小鬼子没被赶出去的一天,这种同盟关系就不会解除。 果然,九月中共中央鲜明地提出建立联合政府的主张,在重庆举行的三届三次国民参政会上,提出废除国民党□□,召开各党派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主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改名中国民主同盟。 10月小鬼子包围了桂林,刺刀直逼柳州,蒋介石在媒体上发出号召,发起10万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到11月小鬼子发动的号称“一号战役”的豫湘桂战役,至此让中国损兵60万~70万,丧失4个省会和146座城市,丧失国土20多万平方公里,6000万人民陷于日军的铁蹄之下。 -- 第191页 这些大面上的事情跟杨家没有太大的关系,要细说的话唯一有些关联的便是8月里长衡会战的时候,杨森的部队被日军包围在茶陵,突围后率所部赴广西参加桂柳会战。他手下的20军和26军被消耗得不到七千人,杨森在这之后卸去军职,把20军交给侄孙杨干才带领。 这消息传回来之后,留在川内的杨系班底纷纷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支援前方,杨县长也努了把力不但筹备了一批军粮物资,还将十四军新招收的两千人送上了前线,这些人他本打算留给四疯子的,但现在老上级有难他自然要出一把子力,由此可见他到底还是根深的国党派。 留在巴中县城的刘圆慧了解了这个情况后,第二天便离开县城前往成都寻找学习的四疯子去了,在她看来老奸巨猾的杨县长,虽然用四疯子吊着她,但是却并没有真正与自己合作的诚意,杨家唯一值得争取的只有四疯子一个人罢了。 又一年即将进入冬季,今年总的来说年景还算好,杨家的佃户顺利的交了租子还略有结余,家里养几只鸡年底都拿到杨家来换油,顺便来看看已经能代替少奶奶记账的小少爷。 杨国清小朋友今年在杨老爹的教导下开始习字,对于能修身养性的毛笔书法阿祖还是支持儿子学习的,但每天只写一篇。而扩展识字和算术阿祖教导得很用心,已经三岁半的小国清已经认识不少字,每个月兑换油记账算是阿祖给儿子的月考。 而小儿子国泰已经学会翻身了,即便是厚重的棉衣也阻挡不住这娃的热情,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了巨大的能量,力气小的茂菊有时都抱不住他,所以常常见到茂菊和他两个扯着嗓子对喊,一个威胁不许动不然打屁股,一个嗷嗷的叫着像只被逮住的狼崽子一样。 ☆、四五年春节 1945年的春节多雪,飘飘洒洒的小雪从腊月二十五便时停时续,远近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因为落雪天气反而不太冷,只是有人常走的小路和屋檐下显得有些泥泞。伍哥带人用稻草编织粗糙的草席子,然后将这东西铺垫在常常走人的地方,对于外院的大脚妇人也许显得有些多余,但对内院的老人孩子和小脚女人来说却是十分方便的。 茂兰她们已经喜欢上跟着外院的人一起准备过年的热闹气氛,阿祖忽悠着大儿子帮忙他老爹照顾小弟弟,自己也跟着跑到前院凑热闹。大厨房正在做坨子肉,整块整块的肥瘦相间带皮猪肉,先放进开水里滚一滚去除腥臭和血水。 放凉后用许多针绑成的针板拍打肉皮,这是为了一会儿炸的时候皮上比较容易起糟,要知道坨子肉那酥软滑嫩,完全不输于肥肉口感的肉皮可是它的一大特色。然后在拍打出无数小孔的肉皮上涂抹野蜂蜜,放进温油锅里用小火炸到金黄起酥。 切小块用豆瓣酱加姜蒜和盐调味,上蒸笼用中火慢蒸,其实用煮的也可以,但是农村的人觉得用慢火蒸出来更能锁住油。入口即化的肥肉,细腻柔软的瘦肉,包含汤汁酥软的肉皮,油而不腻、酥糯爽口、浓香绕舌、余味绵长。 蒸熟的坨子肉被放在屋外冷藏,要吃的时候用大海碗肉皮向下铺上一层,然后上头放上梅干菜或是笋干茄干,上蒸笼蒸十来分钟便可以吃。又或是烧一锅酸汤快起锅的时候,把坨子肉放进去滚一滚,撒上一把葱花那味道甭提多棒了。 杨家现在榨的油多了,下脚料的油枯子自然也多了,今年便多喂了几头猪,大厨房过年足足分到了两头,刨去一部分熏制的零碎和灌了肉香肠,剩下的净肉便足有一百五十斤,比往年足足多了四五倍,算是个实打实的肥年。 所以今年大厨房的年夜饭单子上,除了坨子肉还有大酥肉、龙眼肉、夹沙肉,要知道这些都是办酒席时才能吃到的大菜,其中的龙眼肉和夹沙肉需要用到白砂糖,光这一样就是非常奢侈的了。茂兰看大厨房今年的伙食很好,便准备过来搭伙,这白砂糖自然就由小厨房出,足足二十斤,看的黄豆奶奶一个劲的念叨太浪费。 等到了年三十茂兰她们到大厨房帮忙,阿祖分到了一个灶头做几个她拿手的菜,看着案板上准备的菜,田大婶笑道:“这可真是按照人家摆酒席的来做,比那十大碗都要好多了。” 田大婶说的十大碗是农村里办喜事的最高规格,有句厨子的顺口溜这么说,品鸡鱼扣酥籴跎,海带凉菜虾米汤。品碗,里头有刀口丸子、响皮、肚片、猪心、猪肝,底下垫着是萝卜或土豆,用高汤蒸出来。 鸡和鱼的做法各地略有不同,但基本上也就是红烧清蒸为主,扣指的是清蒸肘子肉或烧白肉,酥自然是指的酥肉,籴是粉蒸肉,跎就是坨子肉。四川离海边远,海货属于稀有并高档的东西,太高级的吃不上海带就常常被用来应应景儿。 凉菜的种类就多了,但常用的是当季的素菜,正正经经的用凉拌,不能用泡菜来凑数会招人笑话的,最后当然是解酒的虾米汤,没有虾米的虾米汤也算是四川的一大特色。 大厨房里做了远不止十大碗,等杨茂德他们祭完祖回来,饭厅的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一整只的高汤清蒸鸡,一条豆豉鱼是别人桌上没有的,其他的都一样不少。照旧由杨老爹说过总结词,小国清被叫起来背了一首史浩的《喜迁莺》 ,嗷嗷叫的国泰小朋友在一旁给他哥哥配和声,屋里头显得热闹非常。 -- 第192页 阿祖发现大儿子爱吃龙眼肉,肉卷里的他一向讨厌的小红枣也吃掉了,还把那龙眼肉盘子里垫底的甜糯米吃了大半碗。这娃平日里并不爱吃甜食,买的糖果或是糕点也不贪嘴,阿祖见他今天有些反常便叫他少吃些,小娃舔舔嘴唇说:“我喜欢里头那个甜味。”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光甜,还有点酸酸的。” 阿祖舀了一勺甜糯米吃到嘴里,原来大厨房为了节省用糖,这龙眼肉里用来调味的是甜醪糟汁,用纯米发酵做出来的醪糟,不但祛除了肉的肥腻,和糯米也很相称,微甜中带着淡淡的酸,让人胃口大开。 茂兰正用炖得烂烂的豆腐喂国泰,见大侄子喜欢这道菜便笑着说:“这个菜是天魁嫂子做的,她娘家以前就是帮人办酒席的。” 天魁嫂子就是黄豆的亲娘,黄豆奶奶的大儿媳妇,黄天忠的嫂子,阿祖想了想有些印象,是个不太爱说话有些干瘦的女人,平日里在大厨房做事悄咪咪的,到不曾想能做得一手好菜。 “说起来黄天忠要娶媳妇了吧?”茂菊也尝了尝然后点点头:“到时候让他嫂子掌勺,就不用出去请席面班子了。” 黄天忠比茂兰她们大四五岁,说的这户女娃是三星场附近的农户,上年的时候就下过聘礼了,婚期定在今年六月里。农村里办酒席不太讲究,有闲钱撑面子的请个两个主厨,家里的妇人搭搭手也就办了,没闲钱的自家做席面也是有的,不过菜的口味上总会差那么一点。 “我看成的,你看今天这桌上扣肉、酥肉、夹沙肉和龙眼肉,我尝了味道不比人家办席的差。”杨茂德点头表示赞同:“以后大院里办喜事都能这么弄,省得出去找人。” 黄豆奶奶家也正巧是这个心思,今天在自家饭桌上把这话一说,天魁嫂子沉默了一会儿,慢条斯理的开口:“让我做菜倒是莫啥,但是不请人不是老累着院里的嫂子们跟着忙?要请个厨子和两个帮厨,这些杂事我一个人也就包圆了。” “你这是啥话,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你以为请了人别个就不来搭手了?”黄豆奶奶不赞同的看着她这个大媳妇,这娃啥都好,人也勤耐,就是这万事不愿意欠人情,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性子让她头疼。 在农村里人情就是你帮我、我帮你走动出来的,更何况是杨家大院这样的环境,吃的是大锅饭又在一起劳作,彼此间比亲戚邻居跟亲密些。你老是避着人,知道的晓得你就这性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别个有意见。 黄豆奶奶看看憨厚的大儿子,再加上不会来事儿的大儿媳妇,这两口子比黄天忠还让她操心,黄豆奶奶的男人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就进了杨家大院。那时候还是杨老爹当家,所以他们家其实还是吃的老一辈的户粮,每年十块钱的工钱虽说是发到黄天魁手里的,但却并不是老大一家挣来的。 黄天忠这回娶了媳妇是个分家立户出去的机会,如果黄天魁一家子能干些,那么他们兄弟两个完全可以分成两户。像李三顺他们家,从李二顺和李三顺到县城铺子里帮忙,今年结算的时候他们不但有铺子里的工钱,还有分户后大院里的工钱和福利。 这就是杨茂德将李家三兄弟单独分开看待,算是新的三户人,连住的院子也重新分配过了,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李二顺和李三顺能更加用心做事。黄豆奶奶叹口气,黄天魁是单独撑起不起这家的,再加上不醒事的大儿媳妇,在大厨房这么长时间,按理说应该和少奶奶还有小姐她们熟悉了才是,但她却处处绕道走生怕沾上。 看人家田家两个媳妇子,男人管着油坊女人管着厨房,二小姐连大厨房仓库的钥匙都交给田二婶了,在主家面前露脸那是福气哩,也只有她这个大儿媳妇才会觉得是麻烦。 黄豆奶奶在羡慕田二婶,不过田二婶此时也有她的烦恼,讨好的把一小碟子龙眼肉放到儿子跟前,长娃子翻翻白眼假装没看到,依旧低头啃着碗里的一块蹄尖儿。田二婶推推自家男人的手臂,有些嗔怒的使眼色让他帮忙说说好话,她这心尖尖上的儿子快大半年没见了,好不容易盼他回来却跟自己冷战着,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田二叔看看她,叹口气:“你自己也晓得为啥,让我咋个劝?” “咋!老娘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田二婶也火了,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要不是你外公家开了盐酱铺子,你能安安稳稳读私塾?” 长娃子把手上的猪蹄一扔,蹭一下都窜起来嚷嚷:“那个稀罕去读私塾?你愿意你去啊!见天在学堂里被人笑话,说你是家贼,说我是贼娃子,我连嘴都不敢还哩!理亏!” “小声点。”田二叔往伍哥屋头那边望了一眼,那屋头有不少人来找他喝酒,吵吵嚷嚷的也热闹得很。 “小声啥?你也觉得亏心?”长娃子用袖子呼的一抹嘴上的油和拖下来的鼻涕:“反正过了年我是不回外公家去,你们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我,我就跟小舅舅去外头做工。” 这事还得从前年田二婶学了制作黄豆酱手艺的时候说起,她从阿祖哪里学了制酱便想着二姨家的屋子反正空着,不如让老爹老娘把铺子重新开起来。渡头小店自然是开不得了,便把门面一改做了盐酱铺子,还真别说有了黄豆酱的手艺,生意十分的红火。 不过田二婶从杨家学了手艺回来让老爹老娘开店,自然也惹来些眼红人的闲话,先是她家屋头几个妯娌婶子在长娃子跟前说些酸话,谁让她二姨把好好一份家业给了个外嫁女?去年恩阳镇里有个铺子来订了货,她家的豆酱都卖进镇里去赚了大钱,周边的风言风语变更加多了起来。 -- 第193页 长娃子不过是个小娃娃罢了,听那嘲讽的话在心头就窝了火,私塾里打架打不过人,还嘴也说不过人,一来二去便埋怨起自家亲娘。虽然田二叔和田二婶一再开导他,这不过是别人的嫉妒话,但他回来发现这事被他爹娘在大院里头瞒得死紧,便认定别人说的是真话,他们这不是心虚么? 跟田二婶闹意见,回来这些天连小伙伴来找也不愿意出去,田二婶越是讨好,他越是觉得委屈,这时候便瞪着红了的眼睛,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一样,拳头攥得死紧。 田二叔一开始也不知道盐酱铺子的事,不过后来见开也已经开了,而且生意还不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倒是不太在意所谓手艺的事情,毕竟这又不是啥绝密的事情,他只是有些不满自家媳妇居然还瞒着自己。 看儿子闹情绪,他也乐得见自家媳妇赔好卖乖,此时见他说得过分了,便将手里的酒盏一顿,拉长脸训斥道:“说的啥子狗屁混话!你小舅舅在外头做工容易么?现在外头闹饥荒,你这么大的娃儿出去被人煮了吃都莫人晓得。” 长娃子悲愤的看了看桌上,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的这么丰盛的年饭,幼小的心里觉得老爹又在骗人,就跟外婆常哄他再不睡觉有老妖婆来吃娃儿一样,这是当自己三岁大两岁小哩?愤愤的抹掉眼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田二婶看着儿子跺脚跑出去了,有些惆怅的叹气,她不明白为啥把儿子送去读书后,他反而不如以前懂事了?又或者自己真的做错了?是不是该先问过少奶奶再开盐酱铺子?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吧,那店开了都一年多了。 ☆、长娃子坦白 长娃子一口气跑出自家院子,绕过人多的大厨房,路过主院祠堂院的时候迎头碰上了茂兰她们,茂梅看到他跑得飞快便开口喊道:“田长兴,你家年饭吃过了?” 长娃子想想那一桌好吃的,和自己还没啃完的蹄尖儿,心里憋屈的更厉害,眼泪花子涌出来模糊了视线,脚踩在湿滑的雪上一歪,便骨碌碌的滚下了一旁的小坡。 茂梅她们也吓一跳,听到下头断断续续传来哭声,连忙跑了过去,就见坡下头长娃子滚得像个泥猴子一样,狼狈的趴在泥水里,脸上还挂着眼泪,想忍住哭偏又忍不住,憋得直打嗝。 茂梅一见他这样子便忍不住笑:“咋那么不小心哩?幸亏还没穿新衣服,不然看你今天咋个给人拜年。” 茂兰拉了妹妹一把,瞎起哄啥,没见人家哭的伤心哩?自己放软了语调问:“有摔伤哪里没?能爬起来不?” 她们三个都是小脚,这天湿路滑的想下去帮忙是不可能了,要是严重的话跑去田二叔家喊个人啥的还是可以。 那边的长娃子已经爬起来了,用手抹一抹眼泪结果把脸弄得更脏了,茂兰也忍不住好笑:“来,拉你上来,赶紧回去洗洗。” 小屁娃把手一背:“不回去。” 茂兰想起他刚刚跑得飞快,而且好像还在哭的样子,便猜测大概是被田二婶责骂了,唉,这大过年的干嘛还难为娃子,依旧把手伸长:“不回去也得找个地方洗洗你身上的泥吧。” 这次长娃子没拒绝,乖乖的被茂兰她们带到小厨房,打了热水就着小炭炉子烤干身上的泥水,茂梅见他哭得眼睛红红的就问:“咋招惹你娘了?大过年的还修理你。” 要说自从长娃子去上私塾后,田二婶子整天都乐呵呵的,逢人便夸自家儿子能耐长进,那自豪样不像是会年饭桌上骂孩子的人,茂菊猜测道:“八成是在学堂没好好读书。” “才不是。”长娃子回嘴说,不过想想自己在学堂老是打架,确实不受老师父喜欢便又低了头。 “那是为啥?”茂梅起了八卦的心思。 长娃子抬头看了一圈屋头的三个人,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又觉得这事本来就不该瞒着,做错事受罚不是应当的么?他爹和他娘从小不就这么对他说? 小娃儿拿出在学堂闯祸后面对戒尺的勇气:“要是我娘做错了事,能不能原谅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茂兰她们听了一愣,交换了下眼神都没明白是什么事情,茂兰就开口问:“咋?到底啥事?” 长娃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闭眼睛像是横了横心,大声的说:“我娘偷学了黄豆酱的手艺,让我外公开了盐酱铺子,赚钱供我读书。” 有这事?茂兰询问的看看两个妹妹,茂梅平日里关注八卦消息最多,但这事还真没听说,摇摇头然后问道:“你家开买卖了?啥时候的事?” “前年,送我去读书的时候。”长娃子用脚尖踢踢地上的土,不敢抬头。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啊,前年就是她们刚尝试着做黄豆酱的时候嘛,田二婶倒是挺有魄力的,刚学了手艺就敢让娘家的人开铺子。她娘家离这边有些远,这一年多了居然都没有泄露消息,看来田二婶是有心要瞒着的。 “这事你爹晓得吗?” “一开始不晓得,后来有一次去看我,才听婶娘说的。” 田二叔也知道这事?虽然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但茂兰她们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大哥和大嫂一声,龙婶子能教授手艺给她们一来是因为和阿祖是亲戚,二来也是因为知晓杨家不会做这生意。虽然田二婶现在开这铺子离得太远对龙婶子没啥影响,但这个先例一开,院子里的人有样学样就难保后面的事情了。 -- 第194页 茂兰去把哄娃儿睡午觉的阿祖叫了过来,把这事情跟她一说,阿祖也没太在意安慰了长娃子几句便让茂梅把他送回去了,等下傍晚杨茂德喝完酒回来,她又将这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自家男人。 杨茂德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以前倒是没注意过这事,毕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问题。” 要说杨家需要保密的事情并不多,油坊里所谓的新技术也是他看书过后捣鼓出来的,也许出油量和油耗等等有些优势,但并不足以让人倒卖出去换取利益。而种田的小窍门他更加没有想过要保密,可以说是有机会更换油的老把式聊天时,还会刻意将这些事情告诉下面的佃户。 但这回的事情却牵扯到龙婶子家,虽然不大但纠察根深的性质还是不太好的,外头骂田二婶家贼也是有些道理。现在自家又开了粮油铺子的买卖,也许以后会有买卖上的事情,如果不给佃户收收心怕是没人有所谓安全保密的意识。 想到这里杨茂德对阿祖说:“你去给田二婶宽宽心,既然长娃子把这事说出来了,我们也不能假装不晓得,娃儿是个好娃儿,别因为这事拧了性子,可惜的。” 阿祖点头答应,吃过夜饭便跟茂兰两个寻过去找田二婶聊天,田二叔已经被杨茂德叫走了,长娃子也跑出去找小伙伴炸鞭炮,屋里只剩下田二婶一个人。阿祖拉扯了几句闲话便转入正题,田二婶听说长娃子把事情捅露了出来,一时间脸涨得通红。 “我们也晓得你这本心是想供田长兴读书,但是现在因为这个原由反而让他吃了心,不如回头找机会回去给你那边的亲戚说个明白,就说这事情我们已经知晓了,相信她们以后也就不会再拿这事逗小娃子。” “少奶奶,你不着气么?”田二婶捏着衣角。 “也不是啥大事,其实你要一开始就跟我说过,这事我也不会不答应。”阿祖笑了笑:“这盐酱铺子又不是独门生意,再说你二姨家的铺子离我们这边远,对龙婶子家没啥影响。” “我也是这么寻思的。”田二婶讪讪的说道:“少奶奶谢谢你哩,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把这制酱法教给别人,我爹和我娘也是打过招呼的。” 当然不会教给别人,她家还靠这手艺挣钱哩,茂兰她们又闲聊了一阵子,然后才提了灯出来,田二婶将两人一路送出了院子,才转身回去。 “田二婶有些变了哩,以前说话莫得这么虚滑。”茂兰有些感慨。 “也谈不上虚滑,是人总会优先考虑自家,即便是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头,也不过是主家和佃户的关系。”阿祖想起杨茂德每年发工钱时的表情,还有杨老爹纠正茂梅,不许她叫黄天忠为天忠哥,即使一个称呼也严格划分了等级。 比茂兰她们大的春儿和冬儿,还有陈诚和黄天忠他们,打小面对茂兰她们便称呼一声小姐,即使年龄比自己大,茂兰对他们也直呼其名。这未尝不是在大院里重新筑起一道墙,就像分割主院与外院一样,亲近,却不是一家人。 “伍哥。”阿祖正想着便听到前头的茂兰脆脆的喊了一声,抬头看到一个即使瘦了几圈依旧高大的身影,这个男人是大院里的特例。 不是一家人,但她们都喊一声伍哥,带着亲近的味道。 “这么快喝酒的就散了?”晚上这顿摆在李鑫那院里,杨茂德他们也往那边去了,伍哥想起刚刚杨茂德宣布的事情,再看茂兰她们从田二婶那边出来,便知道果然是因为田二婶的事情,于是含糊的应了一声。 “那我们赶紧回去烧虾米汤。”茂兰拉了阿祖的手,又转头对伍哥问道:“你一会儿过来喝?还是我给你送过来。” “不用麻烦。”看到茂兰瞪自己,伍哥低了低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 茂兰这才满意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询问伍哥,比如棉鞋合适不?比如炭火炉子还有炭不?比如最近下雪了被褥嫌不嫌薄?伍哥的脸色隐藏在夜色里,回答也是简短而含糊的嗯,啊一类的,只有藏在衣兜里的拳头松松紧紧的反复蜷握着。 茂兰的关心对他来说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为了防止自己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他赶紧转移话题:“刚刚少爷把田二叔油坊管事的位置给撤了。” “哎?”阿祖惊讶:“为啥?” “没说原因,现在油坊是田大叔和天忠在管。”伍哥耳聪目明,田二婶和长娃子天天吵上几句,这几天他早就知道是为了啥事。 在他看来杨茂德这个举动是给田二叔敲敲警钟,有意培养黄天忠也是真的,但之后肯定会找机会让田二叔继续管理油坊。田二叔也知道这次撤职是为了啥,应承下来便喝起了闷酒,屋头的其他人不明白其中的道道,劝也不好当面劝,便提前散了。 回了主院杨茂德也随后回来了,阿祖问起这事,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赏罚分明。” 倒是田二叔灌了几杯急酒,回来昏沉沉的倒头就睡,田二婶被阿祖开解过后心里松了劲儿,见他这样便埋怨两句,便帮他脱了鞋子盖好铺盖。又过了一会儿长娃子匆匆的跑回来,见他爹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便拽了他娘到外屋:“娘,少爷把爹油坊管事的位置撤了,爹回来说没?” “啥?”田二婶一听头就炸了:“啥时候的事?为啥啊?” -- 第195页 “没说。”长娃子犹豫了一下:“该不是因为我下午说了盐酱铺子的事吧?” 田二婶眼泪都快下来了,自家男人管着油坊的事情,每年有额外的三十块大洋的工钱,而且因为这个他们一家在大院里头有着超然的地位,要真是因为自个把男人的这份工给弄没了,就是再开一个盐酱铺子也补不回来啊。 但想想先头阿祖和茂兰来时的态度,少奶奶明明说不是啥大事啊!这不是原谅她的意思吗?她赶紧进屋使劲推醒男人:“你为啥丢了油坊管事的工?” 田二叔被推醒显得十分的不耐烦:“为啥?能为啥?” 说完便翻个身面朝里蒙头继续睡觉,站在床边的田二婶手脚冰凉,呆立了一会儿她才喃喃的低声说:“不行!这可不行!这事是我惹的,少爷咋能这么办?” “我去找少爷。”她转身往门口跑去,半道像是想到什么,又回身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攥在手里,然后点了灯笼往内院而去。 ☆、读书的娃子 烧个虾米汤不费啥事,杨茂德和伍哥候在饭厅里聊天,杨老爹一边踩着摇篮的地脚摇晃哄小孙子睡觉,一边看着大孙子坐在桌边练习毛笔字,炭火烧得红彤彤的热气逼人,阿祖她们端了虾米汤进来屋里便飘起了酸香的味道。 小国清也有些嘴馋,斜了眼睛瞄着桌上的碗,杨老爹用挠痒痒的竹扒子在纸上敲一敲,提醒他不要走神。茂兰看得好笑便也盛了一碗放在他边上,小娃把小嘴抿一抿专心写字,比起甜的他更喜欢吃偏酸的食物,二姑姑是了解的。 屋头的人热热闹闹的喝着虾米汤,茂兰她们还热了几个小菜和一笼白面馍馍,男人们一到桌上就抱着酒死喝,很少有吃主食的时候,监督着杨茂德和伍哥一人吃了两个馍馍,杨老爹也吃了半碗汤泡饭,算是彻底压了酒气。 这时候外头田二婶推门进来,看到杨茂德在屋头她显得情绪有些激动:“老太爷,少爷,长娃他爹又没做错啥,为啥要把他管事撤了?” 这人咋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杨茂德皱了皱眉:“田二婶有话慢慢说。” “是因为盐酱铺子的事情?”田二婶也觉察到自己的语气不对,缓了缓神说道:“如果真是为这事,那做得不对的是我啊,咋个罚我都没意见。” “这么说罚你家男人你就有意见了?”杨老爹翻了翻眼皮。 田二婶一哽:“我不是这个意思……。” “撤田二叔的职位是因为盐酱铺子的事情。”杨茂德承认:“二婶子也说了这事是你做的不对,田二叔跟你是夫妻,一家人谁犯错别的人都有连带责任。” 而且他主要还是罚的田二叔明明后来知道了还不坦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的隐瞒和包庇,都证明他没有为主家考虑。 “连带责任也不能就把他撤了啊,油坊他也管这好些年了,做事从没出过岔子。”田二婶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钥匙放到饭桌上:“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要罚就罚我好了。” 茂兰看看桌上的钥匙,那是她交给田二婶管理外厨房的仓库钥匙:“二婶子这是做啥?大哥管着外头的事情,我插不上嘴,但是这库房钥匙是我交给你的,你这是要撂担子?” “少奶奶不是说这不是啥大事吗?”田二婶红着眼睛:“那把我管外厨房的事情麻了,莫要罚长娃他爹,求求你哩,少爷。” 阿祖张张嘴又闭上,咋?她说这原谅的话还错了? “确实不是啥大事。”杨茂德低头看桌上的碗:“你也晓得,要真是大事你们一家子不会还被我留在大院里头做事。” 田二婶被他这话吓住了,埋了头不安的揉搓着自己的衣角,茂菊冷眼看了半天这时才开口说:“大哥下了决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田二婶既然不想管外厨房了,这钥匙我就先留着,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说其他的。” 说完便把桌上的钥匙拿起来收进自己包里,田二婶傻眼了,她巴巴的跑来一趟不但没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把外厨房的差事也丢了。这时候她的脑袋里彻底的冷静下来了,看看屋头的人看自己都脸色不善,才恍惚的明白自己压根就没有跟人讲条件的道理,主家让你做事你就做事,把事情安排给别人做也不用给你解释,毕竟你只是个佃户罢了。 便是有一肚子委屈,田二婶此时也只能忍了,讪讪然的道了别然后转身从主院出来,冬夜的风一吹便觉得头疼的厉害,长娃子担心他娘跟在后头也跑来了,只是提着灯笼站在路边等没有进去,看到田二婶出来就赶紧迎过去。 摸着儿子冻得冰凉的手,田二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拽着儿子往回走这娃也吓傻了,低着头一声不吭。 屋头的阿祖看田二婶走远,才幽幽的叹口气调头回来,屋头的人都安静着,过了好一会儿阿祖才开口说道:“我觉得田二婶的想法可以理解,想供娃儿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 屋里安静下来了,只听到杨茂德磕磕的用手指敲桌面,好半天他才慢慢的开口说道:“恩,这边私塾开着的时候,大院里的娃子去上学是由我们负担学费的。” “现在去乡场上或是镇上上学开支太大了些,不过要供大院的几个娃子上上小学还是可以的,问题就是小学校不包吃住的,娃儿放在外头也叫人不放心。” -- 第196页 “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然后从大院里抽调两个妇人跟着去煮饭和照管哩?”茂兰提议。 那代价都太大了,先不说抽调这两个妇人耽搁做的事情,租房和吃饭也是大笔的开支,再加上学费这些都是纯粹的支出,还不如给佃户们直接涨了工钱,愿意供娃读书的就自己送去。 杨茂德把自己考虑的事情说了,杨老爹看看已经写完大字,眼睛亮晶晶看大人聊天的大孙子,叹口气说:“这也不是个办法,你算算现在供个娃读书得多少花费?你能涨多少才够?有娃的人家你涨工钱让人家供娃读书,那没娃的人家你涨不涨?” “不管是读书,还是拜师学手艺,总归是想自家娃儿以后更出息,这是好事我们也不能拦着。”杨老爹长舒一口气:“这样吧,回头你算算大院里有多少要入学的娃儿,再问看看有谁愿意跟去煮饭洗衣照管娃儿,先说明白了这学费和吃喝开支我们负责,但是这跟去的两个大人就不另开工钱了。” “那是送去三星场上?还是去玉山镇里?” “既然要办这事就好好办,三星乡的小学听说就一个教书先生,也莫得几个学生就三天两头停课,要送就送去镇上的小学吧。” 杨茂德点点头算是定下了这事,接下来几天这个让佃户们都非常开心的消息被传了开来,不过随之田二婶的事情也被大家都知晓了,虽说是变相的沾了田二婶的光,但大家也只是私下里讨论当着她的面却什么都不说,毕竟人家夫妻两个都丢了差事正郁闷哩。 被人避讳着不代表田二婶不知晓这些人的心思,想笑就笑吧,她现在已经把脸皮揣兜里过日子了,既然杨家要供娃读书,她便果断的去给长娃子报了名。连询问谁愿意去镇上照顾娃儿,她也自告奋勇的举了手,大厨房的差事丢了她也正好躲开看笑话的人。 杨茂德考虑到长娃子真要去镇上上学,那田二婶照看必定会十分细心,再说刚麻了她家两个人的差事,再拒绝就让人寒心了,于是便答应了田二婶的请求。另一个人选居然是陈婶子,她主动辞了养猪的事情,也说明是想去镇上顺便照顾照顾孙子。 陈诚近来的赌瘾越来越大,莫小年被他打怕了根本不敢多管,猪肉铺子的事情也大多撂给了她,又带娃儿又操持家务,莫家老头已经骂过陈诚好多回了,他只说忙不过来就把娃儿送回老家,莫小年又舍不得。 照顾小孙子是陈婶子的借口,她想要监督陈诚少赌一些才是真话,要知道去年和郝师傅家分成也拿了三百多,结果还了赌债根本没剩下多少,要说这镇上的男人哪有不打牌耍钱的?连莫老头揪着陈诚骂,也不过是骂他打自个闺女。 两个意想不到的人选,不过无论是田二婶还是陈婶子都是做事勤快认真的人,院子里的人也放心将娃子交给她们。 初三杨县长一个人回来了,四疯子今年过年也没到家,杨茂泉虽然出了院但是残疾是肯定的了,现在养一养看能不能杵着拐杖单脚站起来才是关键。杨县长今年来不但给了茂兰她们礼物,还特意给了国清一件礼物,那是一个一块炮弹残片打磨成的坠饰。 “这是啥东西?”看着锃光瓦亮的铜片,杨老爹诧异的问。 “县政府里掉了个臭弹,你知道了吧?”杨县长显得意味深长:“就离了我不到十米开外,真是托了祖宗的福才捡回一命。” 他指了指那坠饰:“这就是那炮弹上敲下来的,是个吉祥玩意儿。” 杨茂德看着那小铜片无语,他大伯真是越来越精明了,这个的铜片儿能值一毛二毛?倒是杨老爹挺有兴致,翻来倒去的看了会儿:“还有的呢?” “炮筒子锯成两半,一半给县中当了敲铃儿,还有一半放在我办公室里。” 杨老爹还是很念手足之情的,杨县长这回死里逃生他也十分庆幸,连上坟都陪着杨县长一块儿去的,等晚饭桌子上问起杨茂泉的伤势又唏嘘了一番。杨县长借着酒兴考察了一番小国清的功课,对于这个聪慧的侄孙辈儿他是非常喜欢的,再看看一旁摇篮里呼呼大睡的国泰,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国清过完年虚岁五岁了吧?”农村里喜欢按照年节算孩子的生日,过了三月国清小朋友就整四岁虚五岁。 “可不?这小娃儿就是见风长,一晃眼就这么大了。”杨老爹带着三分酒意笑道。 “你不能总拘着他背三字经、百家姓吧?现在你那一套启蒙已经不合适了。” “他娘还在教他认字和算术,那小学一年级的课本上的字他都认得哩。”杨老爹自豪的说。 杨县长用轻蔑的视线看了阿祖一眼,接着说自己的话:“五六岁就能去上小学了,等开了年把他送到我家来吧,回头就近去县里上小学。” 杨老爹惊异了一下:“去县里上小学?有点远吧?” 杨茂德他们倒是讨论过以后小国清去什么地方读书,但是最远的也就考虑去镇上,而且在杨老爹的计划里,等到十岁的时候直接插班去读五六年级比较合适。 “远怕啥,茂德不是总到县城里看铺子?再说放在我家你还担心照顾不好?” 阿祖的心楸起来了,她可从没想过要让儿子离开身边,便是以后要送去学校,她也要跟去租个房子就近照顾,这大伯咋跑到人家家里去当家做主哩?一着急便低了头伸手到桌下一个劲的扯男人的衣服,杨茂德晓得她的心情便捉了她的小手捏一捏。 -- 第197页 “还是不麻烦大伯了,孩子还太小放在跟前看着才放心,大伯娘年纪也大了,大堂嫂又要照顾大堂哥,我们就不去添麻烦。” 杨县长也是临时生了这个念头,见杨茂德拒绝的干脆他也不急着强求,看看坐在板凳上吃饭的国清又看看国泰,有些事情倒不急在一时,于是便点点头转开话题。 “说来你们跟你外母家走动得也太少了吧?”杨县长盯着茂兰问:“听说上回你大舅妈叫了你去给老外母祝寿,你们也没去?” 茂兰没想到会被问到自己头上,一时间含着筷子头有些发愣。 ☆、落水的急救 杨县长松了脸色,带着笑说道:“你大舅母家有个子侄,是县里头印刷厂的副厂长,今年二十二,那可是国立成都大学的高材生,本来是起了心思给你牵着红线的,结果你们居然没去。” 赵家跟这边不对付,杨县长也是知道的,说这门亲事也确有其事,不过这事确是大舅母在大伯娘面前抱怨的,话里话外不过是说杨家这边的人不识抬举。这么门当户对的婚事连杨县长也觉得错过了可惜:“兰子今年十八?” 杨老爹感慨的点点头:“差几个月就十九了。” 说来这个女儿是不该再留了,虽说富裕人家不兴太早嫁女,但是送出去求学的女娃也大多二十左右就嫁人了,茂兰没有上过学如果再留过了岁数,外人便会猜测是不是这娃有啥缺陷。 “那个印刷厂的副厂长姓啥?哪里人?” 茂兰没想到她爹当真起了心思,当着自己的面就打听情况,一时间又羞又恼:“爹!” “这有啥。”杨老爹摆摆手大咧咧的说道:“你也听听,自己心里有个主意,反正最后是你嫁过去,爹也不能帮你当家过日子。” 这便是粗心爹和贴心娘的区别,茂兰脸红得像个毛桃子,撂下筷子便跑了出去,茂菊和茂梅看了看二姐,没跟出去反而眼巴巴的望着大伯父,等着听这事的下文。阿祖倒是想跟出去看看,被杨茂德拉住:“别管她,女娃儿脸皮薄肯定躲厨房去了。” “那个娃儿姓谢,他家……、。” 茂兰红着脸心里惶惶的跑出了主院,她有预感这次她爹和大哥他们是真心在为自个的婚事打算,这和上次那种嘻哈说笑在大院里点兵点将不同。所以等她被冷风吹散了脸上的烫热后,又有些后悔自己躲了出来,她是不是该当时就把自己的心思表明? 对于嫁到县城那么远的地方,她是打心里抵触的,更何况是跟赵家那边牵扯不清,想当年娘亲在的时候,她常听到的感慨便是,幸亏离了那是非窝子也能多活几年。连她那聪慧的娘都避之不及,自个还要往上凑吗? 一开始的羞怯退去后,茂兰心头的理智冒了头,生平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以后到底该何去何从,说起女儿家的亲事,自然再次想到娘亲在世时教导的话,她说女娃嫁人一定要挑合自己心意的,这样即便是苦日子也能熬下去。 但是什么叫合自己心意的?茂兰抬眼望天心底一片茫然。 伍哥提着空水桶在路边站半天了,看着茂兰一个人从主院出来绕过晒坝走过前堰塘,不知道是想去啥地方,时走时停时而发呆似乎在想什么心思。他要去前堰塘边的水井提水,但茂兰身边诡异的氛围,让他踌躇着不敢过去。 跟二小姐谈心事?这大院从头挑到尾,最轮不上的大概就是自己了,伍哥默默的看着还在那里徘徊的茂兰,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都纠结着。 大厨房出来的田二婶看到伍哥站在院子路口上发呆,便奇怪的招呼一声:“伍哥,你要的菜装好了。” 看看他手里的空水桶,便赶紧跑过去客气道:“哎,哪里用你帮忙提水?我扁条都放井边上了,等会儿我自己挑。” 两个人闲话几句的时候,便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噗通的落水声,伍哥回头一看那前堰塘梗上徘徊的茂兰已经没了踪影,站在旁边的旁边的田二婶惊呼一声:“哎呦!那是哪一个落水了?” 果然在靠近水井的地方,有扑腾起来的水花儿,伍哥觉得心像是也掉进了冰冷的池塘里,浑身上下冻的僵硬,被旁边的田二婶推一把:“伍哥!赶紧救人。” 他这才反应过来踉跄的移动步子往那边飞奔而去,田二婶冲大厨房喊了几声,然后也赶紧跟了过去,伍哥到池塘边看一看,那翠青色衣裳果然是茂兰,此时她已经离岸边有些距离,惊恐又冰冷的小脸惨白着,看到伍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人,却又被倒灌的水呛了喉咙,这下更加糟糕整个人晕了过去,昏沉沉的向下沉没。 伍哥三两下脱了身上的棉袄,也不管扯落一地蹦跳的扣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进去的一瞬间那刺骨的冰凉让他红了眼睛,他不敢想象这近似于割肉的刺痛是如何加注于茂兰身上的。向茂兰沉没的方向划动了几下,顺从的随着身上湿重的棉裤向下沉,摸索了一圈居然没有摸到茂兰。 田二婶和后头跟来的人,见伍哥下去一圈没把人捞上来也慌了,赶紧招呼着寻找长竹竿,一面让娃子去喊还在喝酒的男人,只有他们中的一些人才会水。伍哥抹抹眼睛上的水,换口气认准方向再次潜下去,浑浊的水里视线非常不好,憋得胸口都快爆炸的时候,伍哥的手终于触碰到柔软的布料。 拖着茂兰浮出水面,怀里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软趴趴的伏在伍哥肩头,身上湿重的衣裙分外的沉重,伍哥划动手臂却移动不了分毫。旁边的人见状赶紧将拿来的竹竿递过去,然后好几个人用劲才将两人拖到岸边,又七手八脚的把茂兰拉上去,才发现难怪伍哥带着她游不动,原来她的衣裙下摆被长长的扁条钉子勾住。 -- 第198页 “哎呀!咋个会是二小姐?”田二婶掩了嘴惊呼,再看看那根惹事的扁条,脚下忍不住退了好几步。 伍哥爬上岸顾不得穿衣服,赶紧扑过去查看茂兰的情况,却见她青白的一张脸冷得像池塘里的冰块,用手指探不到鼻息,伍哥一把扯开她紧缚的领口,用手指按在白皙的脖子上依旧感觉不到脉搏。 周边的人看到伍哥渐变狰狞的脸色都不敢开口询问,倒是田大婶拾起伍哥的棉衣铺在地上,又把伍哥抱在怀里的茂兰抢过去放平了躺下,解开厚棉衣的衣襟用手按压胸部,一面转头对周边的人喊道:“愣着干啥!赶紧给她渡气儿。” 这人工呼吸的急救术,她也只是听竹子讲过,周围的人知道她在救人,但是具体咋做都是一知半解,听她这么招呼都没敢动地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哪能轻易尝试? “我来。”伍哥低沉着声音说道,半秒都不犹豫,一手捏开茂兰已经冻僵的下颚,一手捏着她的鼻子,贴上冰冷的唇瓣,没有半分绮丽的心思,只有贴近死亡的恐惧与不安。 这时主院的人也跑出来了,杨茂德接到消息的时候还不知道掉水里的是茂兰,等跑到跟前一看都慌了神,茂菊和茂梅俩个捂着嘴呜咽着,又不敢大声哭出来。阿祖照看俩个小娃没有出来凑热闹,腿脚慢的杨老爹和端着架子的杨县长走得慢还没到。 “有气了!有气了!”田婶子离得近第一个发现高声喊道:“缓过来了。” 果然随着她的话音落地,茂兰发出呛咳的声音,张慌的双手抬起挥舞了两下又无力的垂下,伍哥赶紧半扶着她,让她趴在自己臂弯里吐出呛进去的水,茂菊和茂梅哭着扑上去,却被旁边的妇人挡着:“赶紧抱进屋里去暖和暖和,三小姐和四小姐莫过去,但是都是泥水湿滑得很。” 要是再有人掉下水可不得了,杨茂德也赶紧拉住她们两个:“去给茂兰找干净衣服,还有熬些驱寒的汤水。” 伍哥将自己的大棉衣一裹,拦腰将茂兰抱起来就往主院跑,看着茂兰还不清醒昏然苍白的脸,伍哥觉得心里疼的厉害,为啥她每次窝在自己怀里都是因为受伤?迎面来的杨老爹和杨县长,一个面色严肃一个漫不经心,但都在看到伍哥和伍哥怀里的茂兰时变得骇然。 顾不得应答他们的询问,伍哥飞快的抱着茂兰往她的屋头跑去,杨茂德半路改了方向跑去饭厅端火盆,阿祖这次知道茂兰落水的事情,吩咐小国清看着弟弟,她和杨茂德一人端起一个火盆就往茂兰院子里去了。 “把她湿透的棉衣脱了再往被子里放,不然哪能暖和?”见伍哥进屋就把茂兰往被窝里揣,田大婶赶紧拦住。 见伍哥没动静,她才恍然:“哦,我来脱,你去再找几床棉被来,总是会弄湿的。” 伍哥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人放到床上,又用力掰开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茂兰被惊醒过来迷糊的睁了睁眼睛,沙哑着嗓子喊声:“伍哥。”那语调里满满的都是害怕,当着田大婶的面伍哥不好做太逾越的举动,只是低声说了两声:“没事,没事了。” 茂菊她们在屋头照顾茂兰,杨茂德让伍哥去换了衣裳,然后问起茂兰怎么会掉池塘的事情。 伍哥摇摇头:“没看到,不过当时周围没人,应该是脚滑了吧。” 杨老爹拍着桌子气恼的说:“这死丫头,去哪里不好,跑到池塘边上去干啥。” 杨县长此时也在皱眉,他好心说起这门亲事,结果却差点引发一场祸事,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不好再谈论这事,反正先前杨茂德已经答应去打听打听那个姓谢的,后头的事情他就管不着了,保媒拉纤这种老娘们做的事情,他堂堂大县长怎么会做? 屋头的茂兰已经清醒了不少,不过冻得厉害又吓着了,这个人显得有气无力端着碗的手也抖个不停,茂菊看不过去便接手喂给她喝。浓厚的姜味闻着便觉辛辣,放了红糖味道更加奇怪,茂兰强忍着喝了大半碗,肚子里倒是恢复了点热气。 “你跑去前堰塘干啥?”茂梅用干毛巾帮她揉擦着半湿的头发,一边数落着:“这还幸亏被人看到了,不然淹死了哪个晓得?” 茂兰嘴唇还没恢复血色,糯糯的蠕动了几下轻声说:“我不小心把井边的扁条撞下去了,本来想捞上来的,结果脚滑了。” “一个扁条值得当啥?”茂菊愤恨的捏了她的脸颊:“你是没带脑子?” 茂兰瘪瘪嘴,她当时满腹心思的哪里想那么多?东西掉了就想捡起来,这不是正常反应么。茂菊眼睛转了转,见屋头就她们三姐妹,便贴过去小声说:“幸亏伍哥把你捞起来了,当时你都莫得气了哩,田大婶帮你按胸,伍哥往你嘴里吹气,才把你救回来的。” 哎?这么说那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带着浓烈气息厚实温暖的唇瓣压在自己嘴唇上,茂兰不自在的摸摸嘴唇,见茂菊不错眼的盯着自己,便拽了拽被子:“我……我头疼,想睡觉。” 能躲一时就躲一时吧,这次真是赶场天舍了爹妈--丢大人了。 ☆、关于说婚事 又是惊吓又是受凉,茂兰夜里果然发起热来,茂菊和她睡在一起就是为了防止她夜里起变化,这时赶紧爬起来把早已熬好的伤寒药热了给她喝下。茂梅听到这边有动静也爬了起来,姐妹两个一起用心照料,到天亮时总算是退了烧看起来是好转了。 -- 第199页 阿祖烧了早饭恭恭敬敬的把杨县长送走,长舒一口气对杨茂德说:“每次大伯来我都紧张得不得了,他每次来好像就没说啥好事。”说完吐了吐舌头。 杨茂德想一想确实如此,大伯每次回来不是要钱就是要粮,银行大过年还带休假的哩,他家倒是比银行都方便。 “最近多陪陪茂兰,人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娘亲去得早有些出嫁前该教导的东西,你就多给茂兰讲讲。” 阿祖有些懵懂的答应了,她出嫁前是龙婶子给她做婚期教育的,不过当家理事或是持家窍门什么的肯定没有,不过是讲些注意避讳,以及隐晦的说了说夫妻间的事情。阿祖当时听得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许多事还是经历了才慢慢明白,这让她讲给茂兰听?就有些为难了。 茂兰在床上躺了足足五天才能下地,初八过后榨油坊开了工,之后杨茂德也要进城去送油了,在饭桌上杨老爹叮嘱他这次进城去打听一下那个姓谢的男娃。茂兰低头扒拉着饭粒,茂菊看了她好几眼,有些奇怪二姐这几天,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好多次不愿意嫁到县城,怎么现在又不吭声了? “大哥,你要好好打听打听,这个人跟大舅妈那边亲不亲近。”茂菊凉凉的开口提醒:“娘不让我们跟那边打交道总是有道理的。” 杨老爹听了这话也微皱了下眉头,停了那兴致勃勃的语气,等吃过饭在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茂菊发火了:“你当着爹和大哥不说,背地里给我念叨有啥用?” 茂兰咬着下唇不知声,被茂菊数落了半天她才猛然抬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的问道:“菊子,我想嫁给伍哥哩。” 茂菊被她一噎吓得咳嗽起来,不知道她是咋突然开窍?还是受啥刺激了? “我想了好久,要是嫁给伍哥不是就不用搬出去了?再说他……还亲我了。”茂兰深埋下头遮挡红了的脸,后头的一句话像是蚊子哼唧:“我……也不讨厌。” 茂菊无语半天,然后泼凉水道:“那不是亲你,那是救命。” “恩,我也晓得哩。”茂兰突然十分失落:“所以我不晓得咋开口跟爹和大哥说,而且伍哥……人家也没对我有啥心思。” 茂菊再次被雷到了,她这二姐一双眼睛用来做啥使的?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戏文里不总那么演么。” 茂兰用鄙视眼神看了看妹妹:“你也晓得是戏文哩?” 居然被二姐瞧不起,茂菊怒了:“那就去问问呗,他一个年级那么大的老男人,能娶到你不是烧了高香的?” “咋能这么说?”茂兰嗔怪的推了她一下:“万一人家不愿意,那以后在一个院里还咋相处?” 茂菊翻起白眼:“你傻啊?他不愿意的话你就要嫁别人了,哪还能在一个院里?” 茂兰露出惆怅的表情,三妹说的没错,这个时候再不问就根本不用想以后的事情了。 “而且就算伍哥答应了,你以为爹和大哥能简单就答应了?”茂菊继续泼冷水:“别忘了他比你大十四岁!” 茂兰眼泪汪汪的望着妹妹,茂菊头都大了。 “那是先问过伍哥的意见?还是先跟大哥和爹说?” 茂兰的意思是先偷偷问过伍哥,如果他不愿意那也省得去让爹骂一顿,而且就算他拒绝了也没人晓得,自己脸面上好看些。茂菊却认为该先取得爹和大哥的同意,那有女娃娃家自己去谈婚论嫁的,就算要问伍哥也该让大哥去问,再说,她私心里早就认定伍哥肯定不会拒绝,问不问还不一样? 两人最终谁也没说服谁,于是把这个问题交给茂梅,被叫来的茂梅被突然二姐要嫁给伍哥的消息惊呆了,一时半会儿她自己都接受不了,更别说让她出主意了。最后只得又把阿祖叫了来,听了茂兰的话她也有些意外,想了想严肃的神色问:“你真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茂兰也抿紧了嘴唇,然后认真的点头,她这几天前后想得通透,这便是娘亲说过的合心意吧,她对伍哥多少有些喜欢,再加上确实不想嫁得太远,或者说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跟伍哥一起往后的日子她才敢往下想。 “我并不是说伍哥人不好,但无论是家世还是年纪,你们两个都并不般配。”阿祖拉了她的手:“如果你只是不愿意嫁到跟赵家有亲戚的家里,我们再相看别家就是了。” 茂兰这时也理清了思绪,她反握住嫂子的手,带着些羞意说:“嫂子我想清楚了哩,不只是因为大舅母那边的关系,是我自己不想嫁到县城里头。”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真让我去县城里头过大伯娘她们那种日子,我才不习惯哩。” 见阿祖开口还想劝,便摇了摇她的手臂:“如果在大院里或是三星乡又或是镇上,找那些佃户或是商户家,伍哥又有哪一点不如人?” “可是……”唉,阿祖不晓得该如何再劝,确实,如果单挑才能人品伍哥是拔尖的,但比茂兰大太多了啊,这个硬伤摆在面前,阿祖不觉得杨老爹和杨茂德会同意。 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决定这事先告诉杨茂德,如果他同意了就再询问伍哥,都说通了最后再做杨老爹的工作。按照伍哥和杨茂德之间的铁关系,茂兰觉得还是很有希望的,于是阿祖非常忐忑的把杨茂德从榨油坊喊了回来。 -- 第200页 关上门只有他们夫妻两个,阿祖将茂兰的心思说出来,意外的是杨茂德没有惊讶只是露出为难的神情。 “咋?”阿祖小心翼翼的问:“你晓得这事?” 杨茂德揉揉眉心:“茂兰估计也才刚弄清楚自己的心思,我从哪里晓得?不过伍哥那边……。”伍哥对茂兰的心思,杨茂德是看出来了,那以为茂兰淹死时的悲痛欲绝,那抱在怀里时的视若珍宝,再回头想想以往伍哥的表现,他还有啥不明白的? 为这事他曾经很隐晦的问起过伍哥,只是不曾想他直接就拒绝了,所以杨茂德此刻才觉得为难,这事在他看来本身就不靠谱,不过能背着茂兰让伍哥熄了心思,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现在连茂兰也有这想法了,难道棒打鸳鸯的坏事非让自己来做? “伍哥说过了年想去县城里盯着铺子的事情。”其实这是伍哥想要避开茂兰,同时对自己表明态度。 “铺子不是有李二顺和李三顺么?”阿祖想一下明白过来便发火了:“是因为救茂兰,外院有人说闲话?你都不管管?” 杨茂德用凉凉的手掌拍拍阿祖的脑门给她熄熄火:“能有啥闲话敢传到我面前?伍哥是在躲茂兰。” “为啥躲茂兰?”阿祖蹭蹭男人的手心:“哎?他不会猜到茂兰提这事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说伍哥看不上茂兰?阿祖想着大眼睛就一瞪,咋!茂兰还配不上你了? 杨茂德有些无力自家媳妇的迟钝感情神经,她这大咧咧的性子难怪连当初穆嘉莹勾搭自己都发现不了,幸亏自己坚守本心坐怀不乱,这么想着便用力捏了捏粉白的脸颊,在上头留下通红的手指印:“伍哥喜欢茂兰哩。” “因为喜欢所以才躲开。” 阿祖讶异的张了张嘴,片刻从圆圆的啊,变成了哦:“伍哥喜欢茂兰,茂兰也愿意嫁给伍哥,那不是正好?” 正好啥啊!正好他就不用为难啦。 看着杨茂德依旧皱着眉头,阿祖撇撇嘴:“我就不晓得你在为难啥,伍哥是比茂兰大了不少岁,但是婚嫁又不是买东西,能货比三家么?要是茂兰没动这心思也就罢了,如今她心里存了人,你挑个天王老子给她,也难顺了她的心意。” “你现在就想一想,要是真嫁了伍哥,茂兰能不能过得幸福?” “再说,这事最后拿主意的还是爹,你以为你死撑着不去给伍哥说,这事就能收尾了?”要知道茂兰她们一开始,可是打算连他们夫妻两个都瞒着呢。 杨茂德眯细了眼睛考虑了很久,终于拍怕桌子叹息道:“好吧,我去找他,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后来不知道杨茂德找伍哥如何说的,反正夜饭是没有回内院来吃的,到了夜半被黄天忠他们送回来时,已经醉醺醺的了。阿祖忍不住埋怨:“明天还去送油哩,看早上起来不头疼。” “可不是?”黄天忠咧咧嘴:“伍哥也喝多了,不晓得会不会耽搁明天送油。” 杨茂德倚在床架上叫阿祖倒了杯水来,一面含糊的说:“要是……伍哥明天也起不来,你就带送油队去吧。” “我是不成了。”他喝完水往后一仰:“明天……肯定起不来。” 黄天忠赶紧应了,虽然不知道杨茂德和伍哥两个为啥喝这么多酒,但看两人的神色应该不是啥坏事,便放了心提着灯笼走了。 阿祖坐到男人身边,捅捅他的腰眼:“咋样?” “还能咋样?”杨茂德有些酸味的说道:“还不得乐死了。” 说完扯了一把将媳妇儿裹进怀里,阿祖气闷的捶捶他的肩膀:“一身的酒味,臭死了。” “安慰安慰我。”男人像只猫一样在她颈脖上来回蹭着:“我吃亏了。” 阿祖噗嗤一乐:“你吃啥亏了?伍哥以后得改口管你叫声哥哩。” 他闷闷的哼了一声,默了片刻才说道:“我让他倒插门进来,他 ……不肯哩。” 阿祖拍拍男人的后背,那是当然的啊,人家是家里没有儿子才招上门女婿,伍哥倒插门进来算啥,再说,伍哥虽然父母早亡,但族人亲戚还在,又只有他一条独根,咋可能倒插门? “明天我就跟爹说这事,你也叮嘱兰子几句,让她这些天莫要往外跑。” 伍哥救茂兰这件事本身并没啥,但如果加上这样的桃色后续,就免不得让人背地里说道了,世上最难管的便是别人的嘴,只能自己少听点也少招惹些闲气。 ☆、两年的约定 杨茂德有些话说不出来很是气闷,他昨天跟伍哥一直喝酒到夜半,根本不是想阿祖想的那样,摆大舅哥的谱为难伍哥。反而是为了劝伍哥答应费尽口舌,等最后终于说通了,杨茂德松口气过后又非常郁卒,他明明是来找茬的好吧! 他是不看好伍哥和茂兰的婚事,但也见不得伍哥一个劲的拒绝说配不上茂兰,配不上!你招惹她干嘛?哦,好吧,伍哥救了茂兰一命,也用不上招惹这个词,于是杨茂德更郁卒了,这大概就是所谓造化弄人。 第二天到中午杨茂德才起身,阿祖泡了壶葛花蜂蜜茶给他,揉着闷疼的额头问道:“送油队走了吧?谁带队的?伍哥?” 他打算今天和杨老爹说茂兰的事情,不能预测自家老爹会发如何的雷霆震怒,便有心让伍哥去县城避上一避。杨茂德了解伍哥,别看他昨天也喝了那么多酒,但只要自己今天去不了,他就肯定会站出来担这个责任。 -- 第201页 “恩,伍哥一大早就来问过了,我说你肯定起不来,他就带队进城去了。” 杨茂德嗯了声,洗漱完端了茶壶进饭厅等开饭,小国清见老爹进来便用眼神示意,杨老爹可是拿他醉酒误事教育小孙子哩。 看到杨茂德进来,杨老爹拧起眉头:“你说你喝那些酒做啥?” “耽搁送油不说,你这回进城还有要紧事哩。”他说的要紧事当然是指去打听谢家男娃的事情。 杨茂德安坐下来,平稳了一下情绪刻意显得漫不经心的说道:“哦,爹,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哩。” “我和兰子谈过了,她不乐意嫁到县城头,说是太远了,而且也不想跟赵家那边打交道。” 杨老爹还是挺开明的,这结婚相看总是要自家女儿乐意,他从不认为包办婚约有多幸福,要知道他当初推掉家里安排的女娃,自己相看上比他大两岁的杨老太时,这门婚事可是非常不被人看好的。 那时他家里只是小富,赵家可是县城头标准的高门大户,更加让人说道的是,最初这赵家大小姐可是别人介绍给杨县长的。没有看上有前途的政府职员,倒是挑上种地的泥腿子弟弟,赵家大小姐的眼光也颇具争议。 杨老爹自己也挺意外的,所以他记忆深刻的便是妻子常说的一句话,这结婚过日子最重要的是顺意,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要相信自己选的就是对的。 “嫁到县城头日子还能不好过?这个瓜女子。”他也只是嘀咕了一句:“这么说来她想嫁得离家近?这附近三星场那边贺家?我记得他家好像有两个儿子,唉,太久不出门好多人家都不记得了。” 杨茂德知道杨老爹说的贺家也是三星场那边的一户地主,他家的两个儿子和自己年岁差不多,不过早就结婚了。 “等会儿叫人去把孙私娘接来,这附近哪家哪户的娃儿她都熟悉,问问看。” “你打算把茂兰嫁到三星场附近?这里可没啥家境好的大户。”杨茂德小心翼翼的探话。 杨老爹瞪了一眼儿子:“哪里一定要嫁到大户?家境好不好是过日子过出来的,给个败家子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这么说,商户和佃户也可以?” 三星乡能有啥正经商户?最多就是家里种着田一面开着个小铺子,逢集天才开门。 “商户和佃户有啥区别?”杨老爹不甚满意的嘀咕:“算了,只要人好,咱家陪嫁些田地还是拿得出来的。” 老话说,高娶媳妇低嫁女,还不是为了能让女儿在婆家能腰杆硬气些?杨老爹才不会吝啬于扶持茂兰的未来婆家。 “年纪哩?我觉得大一些踏实,农村的娃子十几岁还不是只晓得疯玩?” “那是,一定要找个老成些的,最好能识得几个字。”杨老爹点点头,有陈诚的例子在前他多了许多想法:“还要打听打听有莫得啥恶习,脾气好不好,不但要看娃儿,还要看家里的父母亲戚。” “我倒是有个人选,为人老实可靠,人品脾气也好,识字讲理。”杨茂德见铺垫的差不多了,便缓缓开口说道:“父母双亡亲戚也不在身边,兰子嫁过去了还是能在大院里住,家底嘛,应该还是存了些钱的。” “要说缺点,大概就是比兰子岁数大了些。” “大多少?”杨老爹有些动心了,他的儿子他了解,能当得起他一句好评的,应该是不错的男娃。 “十多岁吧。”杨茂德含糊的说。 “啥?十多?那不就是过三十了?”杨老爹一瞪眼:“该不是二婚的吧?”那不善的面色好像杨茂德敢点头,他就一巴掌呼过去。 “爹也认识。”杨茂德往椅背上靠了靠:“就是……伍哥。” 杨老爹的下巴都掉下来了,瞠目结舌的看了儿子半响才结结巴巴的说道:“他……咋有这想法?难道……是因为前几天救了茂兰的事?” 他是打心里感激伍哥的,这几天甚至还在思考着,是不是弄点田地转到伍哥名下算是答谢,但说把茂兰许给伍哥的念头根本就没过过他的脑子,虽然孩子们都喊一声伍哥,但在他眼里两个人简直就是隔了辈儿的。 哐当一声,饭厅的门被推开了,茂兰红着脸跌跌撞撞的进来,后头是推了她一把的茂菊,见妹妹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杨老爹说:“这事是我先提的,然后才让大哥去问伍哥的。” 还没来得及惊讶女儿的心意,他抓到了话尾巴转头问杨茂德:“你去给伍儿说过了?” “嗯,昨天不是找他喝酒嘛,顺便问过他了,一开始他死活不答应说是配不上茂兰。”杨茂德端起茶杯遮掩着偷瞧自家老爹的脸色:“还说要是因为他给茂兰渡气有啥闲话的话,他就留在城里守铺子。” 杨老爹运了运气:“后来哩。” “哦,我就跟他说是为这事也不是为这事,因为这事茂兰觉得伍哥人挺好可以托付终身,但是我们也不拿这事压他,毕竟当时是为了救人嘛。” 一个黄花大闺女被男人啃了嘴巴,这事在哪里都会被人说几天,虽然大院里头的人是杨老爹和杨茂德挑选的,但也管不了人家的八卦心思。 杨老爹沉默了很久,茂兰扯着衣摆的手指都掐出血印子了,他才开口说道:“二丫头你可真是想好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他比你大十多岁,也就是说你可能要提前守十多年的寡,少时夫妻老来伴儿,等老了身边没人守着你,那可是辛苦得很啊。” -- 第202页 “哎。”茂兰含着眼泪点点头。 倒是茂菊抬脚走了进来:“爹,你说这话是想给我们找后妈?” 杨老爹抬眼瞪了三丫头一眼,骂道:“鬼丫头。” 屋里头沉闷的气氛被打破,阿祖赶紧把睡醒的小儿子放到杨老爹身边的摇窝子里,然后扯着茂兰她们出来,片刻外头响起了女娃清脆的笑声,杨老爹听到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这事虽然算是内定了下来,但杨老爹说茂兰落水的事情就在跟前,现在要透出这风声肯定更招人说道,再者他还是想要把茂兰留过二十岁,杨家女儿不早嫁这是当初杨老太说过的话。杨茂德也同意,留出这一两年的时间正好给茂兰打造家具,既然以后还要长住在大院里,那么翻新一个院子也是必要的。 这事情瞒着外人,等伍哥回来被杨老爹叫到主院来吃了顿饭,算是两方都过了明路,伍哥此时还觉得似是梦中,这种奢望得以实现的感觉并不真实,昏昏然又被杨茂德灌了一肚子酒,茂菊端了虾米汤进来,路过伍哥身边小声说:“二姐让你少喝几杯。” 又把一个装了白面馍馍的碗放在他跟前,伍哥脸红脖子粗的道谢头也不敢抬,茂菊似乎很乐意看他窘迫的样子,呵呵的笑起来。 “我的哩。”杨茂德吃味的敲着自己的空碗。 “嫂子马上就端来。”说着阿祖端着一钵钵添饭,茂兰捧着一筲箕白面馍馍也走了进来,看到伍哥的背影茂兰的脸上就泛开红晕,坐到他的斜对面开始吃饭。伍哥喝得再醉,此时也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茂兰,心跳如雷眼睛也不敢看过去,杨茂德劝的酒端在手上,又想起茂兰说让他少喝几杯,就犹犹豫豫的半天没动嘴。 “酒就喝到这里,吃饭吧。”杨老爹也多少喝了几杯,看伍哥和茂兰守礼的样子很是满意,但还是叮嘱道:“等明年订了亲再通知大家,往后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着,我也信得过你们两个娃娃。” 伍哥赶紧应承了下来,一顿饭吃啥都是甜的,混合着酒胃里觉得怪怪的,但心情却似浮在云端,杨茂德送他回去又聊了几句,至于具体说了些啥,两个人都不太记得。 喝醉酒的男人们睡觉了,厨房里的女人们还在聊天,面对两个妹妹的打趣茂兰一直都含羞带怯的笑着,阿祖见她这笑容很是真心,也算是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婚期定在啥时候?这嫁衣做绸裙?还是做棉裙?”茂菊说道:“哎,回头找爹问问,这慢工出细活,想要绣出好花样也费时间得很。” “大哥打算翻修哪个院子?”茂梅好奇的问:“总要挨着主院吧?大哥原来那个院儿住不得人,靠祠堂院外边的那个院子?那不是要田大婶她们搬地方?” “翻修院子应该不急,咋也得办了定亲酒才收拾。”阿祖笑道:“就是不晓得伍哥打算在哪里办定亲酒。” 伍哥不愿意做上门女婿,这聘礼总不能从外院送到内院吧?所以这定亲酒和婚酒总得在外头办,杨茂德和他商量过这事,想帮他在县城或是镇上置办个房产,伍哥却说不着急反正还有一年,他会自己安排的。 “伍哥在外头跑了这些年,应该还是存了些家底的,县城里头买不起房,在镇上应该没问题。”茂菊不在意的说道:“实在是买不起,大哥也不会看着不管。” “最好是临街带门面的,你们又没打算去住,办了喜酒就租出去也算是个进项。”阿祖点点头。 茂梅一边吃着锅巴一边眼睛亮亮的听嫂子和姐姐们扯八卦:“真要到镇上办喜酒,那大院里的人不是还要跑远路去吃顿饭?谁订的规矩不能在女方家里办喜酒?真是闲扯蛋。” “在女方家里办喜酒就是上门女婿哩,一般家里莫得儿子,招上门女婿养老,生的娃也跟娘姓,才会这么办。”茂菊给妹妹普及知识。 “哎?伍哥不是招上门女婿吗?二姐成了亲也不用搬出去,我还想着有样学样,以后也找个没父没母的上门来,这样我们姐妹三个就一直在一起。” “哪个要跟你一直在一起?”茂菊拍了妹妹的后脑勺,打掉她嘴上叼着的锅巴:“啥没父没母,也不怕伍哥听了吃心,你以为着成亲是去铺子里订做衣裳哩?还有样学样?”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像嫂子这样从上海那么远回来嫁到我们家的,也有像伍哥这样近的,缘分到了自然能凑成一家人。”今年才十六的茂菊显得比其他两姐妹成熟得多。 ☆、抗日结束了 1945年是中国人民时刻铭记的一年,在沦陷区或是交锋前线根本没有过年这种意识,2月里日本发动的豫湘桂会战已基本上打通了大陆交通线,但是由于经常受到来自于内地的美国空军的攻击,再加上太平洋战场已日益吃紧,盟军正逐步逼近日本本土,于是为了消灭美军在中国的飞机场以维持大陆交通线的通畅并早日结束中日战争以集中全力于本土防卫。 3月里日军先后发动豫西鄂北会战和湘西会战,在河南,日本于3月下旬从豫中会战之后的防线以东向西发动攻击,其前锋一直冲到西峡口。在湖北,3月日本向西北部发动攻击,于4月8日攻陷老河口。不过之后国民革命军随即发动反攻,收复了除老河口之外所有被日军占领的地区。 在湖南,日军以空军基地芷江为目标,于4月向湖南西部发动攻击,但是在国民革命军抵抗之下,日军遭受大挫败而退回原阵地。之后国民革命军乘胜追击,向广西地区发动反攻。1945年5月27日收复南宁。1945年6月29日收复柳州。 -- 第203页 杨茂德一直关注着这些新闻,偶尔从杨县长哪里打听到更加详细的战报,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胜利来得如此突然,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停战诏书》,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在那之后蒋介石发表了对全国军民和世界人士发表广播演说。 这时候的杨茂德和县城里头所有居民一起安静的站在街头,高音喇叭里夹杂着撕拉破音的声音传来:“我们的正义必然战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它最后的证明……”人群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认识不认识的人奔走欢庆为抗战胜利雀跃,接着政府便宣布全国即日起放假3日,民众狂欢,恶梦结束了! 时间似乎倒转回到了新年,四处张灯结彩燃放鞭炮,锣鼓喧天滚狮舞龙热闹非凡,杨茂德采买了许多东西返回杨家大院。此时这里也有收到消息传来,见杨茂德回来便围上来细问,确定了小鬼子真的投降了,一时间热烈的气氛似乎压过了八月的暑热。 大晒坝上挑高的竹竿上挂起了成串的灯笼,空气中飘散着苞谷酒略带酸味的香气,临时搭建起的四个灶头上腾腾的冒着水汽的白烟,一字排开的六七张大木桌拼成一条长龙,阿祖茂兰她们带领着大院里的妇人们围着桌边擀面皮包饺子。 笑语喧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意,小小的娃子们在人群中穿梭打闹,全都是五岁以下的小泥猴子,五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半大娃子都被送去镇上读书了。小国清也混在小娃堆里,他在自家娘亲和三个姑姑的细心调养下已经褪去了瘦弱的模样,再加上入夏来晒得太阳多了也显出几分健康的麦色,此时像个孩子王一样领头疯玩着。 一岁零三个多月的小国泰跌跌撞撞的走着,这娃是个急脾气,人家都是先学走路他偏偏先要学跑,此时看着哥哥跟人玩的热闹,也嗷嗷的叫着想要过去。要说这娃也能会说话了,简单的两字三字的词语会的还不少,不过一着急就嗷嗷的叫,这习惯好像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杨老爹管不住小孙子,只得松了手让伍哥拽着他追着哥哥到处跑,对于这个以后的二女婿他还是很满意的,以往便觉得他是个踏实认真的好娃,现在更细致的观察还发现了细心、稳重和有责任感等等优点。 杨茂德坐在男人堆里,和周边的人谈论着田里正在疯长的稻苗,刚刚挖回来个头不小的红苕和洋芋,还有田里马上要收获的苞谷和黄豆。小鬼子投降了,灾年过去了,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光明的生活前景近在眼前。 忙过了苞谷的收获季,又采摘过了油桐果,等女人们开始做辣酱,杨茂德才抽空去了趟县城,没想到他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四疯子。如此有标志性的妆容打扮,别说在县城头便是在成都也是独一号的吧?没想到去军校进修,居然也没有剃掉他那一头稻草样的乱发,这家伙真的有好好学习吗? 紧接着杨茂德便微微笑了起来,学不学又有啥关系?抗战都打完了。 看见自家堂哥四疯子自然转过身来招呼,这一下便让开了他挡住的女人,穿着学生旗袍依旧梳了两股辫,杨茂德再一次记起在医院时第一次见到刘圆慧时的情景,几年过去这个女人却依旧没有半分变化,干净的气质仿佛虚幻中绽放的莲花。 “这么说又要开始打内战了?”和四疯子坐在茶楼的包厢里,刘圆慧已经告辞离去,只有他和四疯子两个人。 “总是避不开的,毕竟中国没有两党同时执政的先例,不融合便意味着内斗。” 四疯子说起这话时,态度清冷神态祥和,看来这次的成都之行并非完全没有成长,最少在杨茂德看来他褪去了以往激进的尖刺,变得更加沉稳内敛,和杨县长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冷漠下来便有了相同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政客的味道。 “你知道大堂哥现在算是废了?大伯只剩下你一个指望。” “晚了。”四疯子微眯着眼睛摇摇头,大清洗即将来临,他也站到了他老爹的对立面,这也许就是自古忠孝难两全?他颇有些文艺的想。 “最近少往县城跑。”杨茂德和他还算亲近,拼着会被刘圆慧数落,他依旧隐晦的将消息传递了出来。 杨茂德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嗯……家里也该收租子了。” 四疯子见气氛沉闷便转移话题:“回去好好看管我那两个侄子,我爹最近在打坏主意哩,听大嫂说前天大哥已经松口答应过继一个娃儿到他名下。” 想起过年时杨县长提议小国清进城上学的事,杨茂德皱起眉,他大伯该不是那时候就起了心吧?要知道杨国清可是他的大儿子,是这一房的长孙。 “谢谢。”他对四疯子说,这事预先做些准备总比突然让大伯说起的好。 杨茂德回了杨家大院就跟杨老爹说起这事,即便是大家都非常愤慨,但细想想也能明白杨县长的忧虑,不过这种明显就是不把他家人放在眼里,认为自己一家高高在上的态度,让杨老爹非常不舒服。虽说杨家是靠着杨县长的大树乘凉,但杨家这些年也尽心尽力的为杨县长的官路铺垫,如果省下了这些钱,杨家的家产至少是现在的五六倍。 “给你大伯下个正式的帖子,挑个好日子开祠堂把国清和国泰的名字都上了族谱。”杨老爹阴沉着脸,这事也只能赶在杨县长开口前堵了他的话。 -- 第204页 杨茂德点头:“晓得了。” 族谱是杨老爹管着的,要写的也是自家孙孙的名字,所以其实知不知会杨县长并没有啥关系,杨茂德也知道看了日子,然后临到头了再送个帖子去意思意思,本就没打算让杨县长回来,不过是找个借口堵他的嘴罢了。 不过这时的杨县长也确实没有心思去管这事,日本投降了,国党派出的接收大员进入原来由日本和汪精卫伪政府控制的沦陷区,建立国民党的政权。此时蒋介石尴尬的发现手底下会打仗的多,说道管理政务这些兵大爷都两眼一抹黑。 沦陷区的百姓在日本兵的铁蹄下生活了七八年,过着亡国奴的生活,他们天天盼国民党凯旋,自己能重新做一个有主权的国民。可盼来的国民党却是一群腐败分子,只知道伸手要钱、要权,不关心民间疾苦,还看不起沦陷区的百姓。 如今的国民党手里一线城市只剩下重庆、成都、贵阳、昆明、兰州,大片繁华的东部地区,武汉、桂林、长沙、广州全都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更不用说上海、南京、北京、郑州和东北广大地区。 在这些地方有伪政权要接管,伪军要改编,汉奸要惩处,地方秩序要维护,汪伪的货币要改制,日本人要遣返,生产要恢复,税制要建立,还要防止共产党的渗透,这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蒋介石只能从安定区抽调大批合格政务的干部前往,杨县长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辗转多方他终于联系到了自己的旧主杨森。 此时的杨森被蒋介石委任为贵州省主席,在这之前不就,他把三女儿嫁给了蒋介石的侄儿竺培丰,和蒋介石成为儿女亲家。抗战胜利以后,20军奉调湖南,军部驻衡阳,部队分驻株洲、长沙、湘潭一带,但其中的精英被重新编制还给了杨森,他在国党里也算是一号人物。 联系上自己的主子,杨县长开始做起了升官发财的梦,结果没多久等来的不是一纸调令,而是重庆方面特派下来的,反清剿纠察队。 杨县长被勒令停职接受调查,由他监管的十四军也移交给了新到任的朴军长,消息传到杨家大院时,杨茂德惊讶了:“大伯到底犯了啥事?” “说是通共。”来传信的小黑皮警察擦擦额头的汗水:“县长夫人和赵家已经开始上下打点,人暂时没有收押。” “四少呢?”杨县长通共?杨茂德可不相信,不过他家有个跟哥老会走得近的四疯子,这关系就撇不清了。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消息。” 国民党对于自家后院的大清洗开始了,这是内战开始的前兆?不是说两党首领在重庆会晤,共同研究受降管辖事宜?杨茂德觉得心里怪怪的,这小鬼子来打了七八年,他们家都没受影响,为啥反而战争一结束,这刺刀就逼到胸口了? 想想四疯子那时叮嘱的最近少往县城跑,他果断的决定暂时关了县城的铺子,这些日子还是老实低调些为好。 …………………………………… 杨家小剧场 杨茂泉残疾了所以重新被调回县办公室,因为不能人道,他变得更加爱吹嘘以往的风流史。 一天他跟办公室的人聊到:“有一回带了一个少妇去友谊宾馆开房,办完事她整理好了在宾馆门口等我,我去结账!结果她看到她老公搂着一个女的来开房,她上去扭住她老公的耳朵,艹你娘的,老娘在这守你几天了,终于让我守到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当时大家都在呵呵,回过身纷纷比对以往的活动时间表,要知道友谊宾馆是县城有名的桃色圣地,有几个男人没被自家堂客在哪里蹲守过? 就不知道哪一点绿掉在谁脑壳上了。 ☆、四疯子之死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 杨茂德想要躲开这事,但事实上他家和杨县长本就是一脉亲,又哪里真的能躲得开?于是没过几天,杨家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领头的是穿了便衣的杨县长,脱去中山装穿上传统的长袍马褂,富态的杨县长比杨老爹更像圆润的土财主,只是气色欠佳一脸的倦容。跟他同来的是一队制服奇特的军人,不是黑皮狗子的警察服装,也不是黄皮狗子的军装,而是深军绿的制服领口是醒目的国军徽记下缀着三颗黄星。 “这是纠察队的林队长。”杨县长简单的介绍。 杨茂德站起来让座奉茶,一面使眼色让伍哥把同来的三十多个军人招呼到外院去,那姓林的队长三四十岁,长着一张马脸倒三角眼,看起来不阴不阳的十分怪气。 “不用招待他们,让他们在外头站着就是了。” 对于杨茂德引他入坐的地方,他摆了摆手:“客气客气。” 虽这么说着,但当仁不让的一屁股坐到主位上,阿祖端了茶盏进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眯了眯眼睛。 “你姓龙?龙怀谨是你爹?” 阿祖愣了片刻,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是的。” “李芝祥,李部长是你干爹?” 阿祖再次默然的点点头,李叔跟父亲是好友,父亲失踪后她回四川的路上被李叔认了干女儿,但她一次都没喊过,毕竟喊李叔喊了十几年一时也改不了口。 那林队长脸上露出点亲切的笑意:“我对李部长是神交已久啊,可惜他从上海调任重庆任行政院国防部长时,我正好从重庆调到南京,错过啰。” -- 第205页 阿祖浅浅笑着,心底却十分吃惊,李叔居然当上那么大的官了吗? “我这次来也只是想问一问杨家少爷,可知道杨县长四公子的下落?”那林队长也没多客气转向杨茂德问道:“听说四公子失踪之前跟杨少爷在茶楼喝过茶。” 杨茂德怔了怔:“那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四堂弟之后就失踪了吗?” “杨少爷和四公子,堂兄弟感情可好?听说四公子被杨县长发配到玉山镇上时,杨少爷对他颇多照顾。” “自家堂兄弟照顾也是应该的。”杨茂德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那林队长呵呵的笑了两声:“那杨少爷认不认识一个叫刘圆慧的女子?” “认识。”杨茂德没转移开视线:“老四好像挺喜欢她的。” “刘圆慧前几天死了。”林队长说这话时语调轻缓:“她是共党安插在这一片的接头人,可惜死之前没能挖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 刘圆慧死了?那个白莲花?杨茂德心沉了沉,脸上倒是没带出多少表情,只是适当的露出些惊讶。 “我们收到消息,她手头有一份名单,是她这些年暗地里煽动策反的人物,可惜啊,抓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找到。”林队长露出遗憾的表情:“现在这东西最可能落到四少爷手里,呵呵,杨县长很配合我们的工作呀,只要能找到四少爷,就能说服他把东西交出来。” 杨茂德看了眼自家大伯:“我也非常希望能帮上忙,可是自从两个月前见过一次,以后我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林队长再次呵呵的笑了起来:“希望杨少爷不要在意,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说完对外头的人挥挥手:“搜。” 又看了眼屋里站着的阿祖,补充了句:“客气点,莫要惊了家眷。” 门外领队的军人敬了个礼答应着,然后三十多人迅速分开向四处散去,虽然得了林队长的吩咐,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还是让人心惊。杨茂德稳稳的坐着,他知道确实如林队长所说,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别说四疯子没在这里,就是在,光靠他们三十多个人能找得到?要在靠山林的地方寻一个有心躲藏的人?那是说笑哩。 倒是窝在厨房的茂兰她们被惊到了,那些当兵的闯进来,自顾自的翻找每间房屋和阁楼,连大一些的柜子和柴火堆都没放过。茂梅见东西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气鼓鼓的嘟着嘴,茂兰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便和茂菊俩个领了侄儿出来到客堂寻阿祖。 “你们咋出来了?”阿祖迎过去。 茂兰把小国泰递过去小声说:“娃儿都吓哭了。” “这是杨家的小姐?”突然后头传来林队长的声音,杨茂德点点头介绍三个妹妹。 林队长上下打量三个女娃,大的十八九岁青葱正茂,小的也是十五六岁的花蕾,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居然有如此佳人,目光下移见那低垂的裙摆下居然露出尖尖小荷,林队长眼眸色泽瞬间深沉了几分,要知道现在提倡解放妇女,便是在大户人家也很少有女子缠足了。 多么难得的极品!他摸摸下巴,说起来朴军长就喜欢这口。 茂菊敏感的觉察出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赶紧找借口将大家带了出去,一直到这些人离开,她们都不再往外头去。杨茂德和杨老爹为了四疯子的事情绷紧了神经,林队长那些龌蹉心思也没发觉,而和杨县长直到离开也没寻到单独说话的机会。 这些人走后几天,杨茂德还没想出要去哪里隐晦的打听下四疯子的下落,便有新消息传来,非常不好的消息。 “死了?”杨茂德喃喃道:“在哪里?” “玉山镇上,那里入镇有个盘龙石门,杨少爷知道吧?”现在说话的是上次领队搜查的兵头子,据说林队长现在还留在镇上。 “恩。”盘龙石门在镇子边一座山的半山腰,杨家送油进镇子的时候总会路过,那还是闹土匪闯镇的时候修建的,后来也没整修过已经有些残破,不过倒是每晚都会关闭。 “四少爷的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看现场的状况,应该是夜里想要从石门出镇,被人偷袭砍杀致死。”那人说话时一脸正色,冷冰冰的样子。 “偷袭砍杀?”难道不是被林队长他们逮住了? “凶手是谁?”杨老爹忍不住插话问道。 那人转了头点了点示意:“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据抓到的同伙供称,动刀子的是镇上的一个杀猪匠,他叫陈诚。” 杨茂德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他就说嘛!自家跟林队长并不熟悉,他怎么这么好心差遣人来专程报信,难道说陈诚跑了?他们是来找老陈叔打听下落的? “诚哥儿?这事……是不是有啥误会?”杨老爹也万万没有料到四疯子会跟陈诚扯上关系,而且说陈诚杀人?这也太吓人了。 那人往门外望了望,然后说:“这个就要问问他本人了。” 杨茂德他们吃惊的看着被扭抓出来的陈诚,他此时神色惊恐慌张,有些横肉的脸上肌肉抽搐着,被两个大兵用枪杆绞着手臂,这个姿势应该极疼的,他佝偻着腰使不上力气被推搡在地上。 “诚哥儿?你啥时候回来的?”杨茂德惊异的问道,这人偷摸从镇上跑回来,难道刚刚说的事情是真的? 陈诚抬头看了杨茂德一眼,便垂下头去遮掩了脸色的神色,看他一声不吭的窝在地上,杨老爹颤巍巍的站起来:“诚哥儿,你……杀人了?” -- 第206页 “我……动手前也不晓得那是四少。”他的声音极低,不过还是杨茂德还是听到了。 这时从外头闯进来老陈叔,老人家还不晓得自家儿子到底为啥被这些人抓住,看着陈诚被扭压在地上,飞快的跑过去:“诚娃儿,你惹啥祸了?赶紧给大人们赔不是,你个惹祸精。” 说完又转向杨茂德,双手作揖:“少爷,他是不是欠赌债了?求你帮忙说说情,我们还,再多钱我们想办法还。” 杨茂德瞪着地上的陈诚,这个人似乎根本不是他认识的,红着眼睛说:“还?他这回欠的是命债,你拿啥来还?” 老陈叔也被这话吓呆了,软瘫在地上,半响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揪住陈诚的衣领厉声喝到:“啥命债?你这个砍老壳的!你做啥坏事了?” 那领队的见闹得不开交,便走了出来:“杀人的自然要交给宪兵队,我这次来的目的,却是要问你,从四少手里拿走的东西在哪里?” 陈诚昏昏然抬头,用茫然的眼光看过来:“啥东西?” 他贪赌欠了一屁股烂赌账,便有镇上的一个叫麻皮的混子牵头,介绍他帮一个叫丰爷的男人做些不上台面的勾当。陈诚知道这个所谓丰爷是袍哥会的小头目,原先镇上这一片是四疯子管的,自从四疯子转投了哥老会并回了县城,这个丰爷就接了摊子。 说是上不得台面,不过是走私运送些私货,收收烂账或是打群架时凑凑人数,陈诚学了一手杀猪手艺,出去混便带了自己的杀猪刀充台面,看他一脸横肉刀又耍得熟练,在小圈子里倒是有几分名气。 说起前头夜里发生的事情,陈诚也是惊恐加茫然,他接到的任务是跟着麻皮撑场子,麻皮说他要去恐吓一个人,让他赶紧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永远别回四川来。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叫添三的混混一起蹲守在盘龙石门,麻皮说他知道那人夜里会从这里路过,十月里天也不冷,他们一直守到夜里才看到一个人影推了石门往外走。 麻皮招呼着他俩个,让先把这人制住揍一顿再放狠话,这也是混混常走的过场,于是添三儿摸过去就是一棍子把人撂翻在地。没等他靠过去,便听到一声枪响,走在前面的麻皮大概被打了个正着,哀嚎着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紧接着便又是接连几声枪响,幸亏这天夜里没月亮,那枪子儿不准但击打在身边的地上,溅起的泥土还是让陈诚骇破了胆子。后来的事情便有些混乱,黑暗中添三儿再次扑到了那人,他也冲了过去扭打在一起。 模糊中见那人手里攥着的黑匣子手枪,他便抽了腰间的杀猪刀,一刀下去那黑匣子连同四个手指头落在地上,喷出来滚热的血撒了他一脸。那人也是硬气,伤得如此重也不见呼痛,一对二居然还差点翻盘,陈诚热血冲了脑子,几刀下去终于放平了那人。 麻皮见出了人命吓得尿了裤子,杀人这勾当陈诚也是头一回做,毕竟跟杀猪不是一码事,他游魂一样的逃回了家,脑子里乱得一团麻。倒是莫小年见丈夫一身是血的回来,赶紧伺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第二天跑出去一打听,听说死的居然是杨县长的四公子,她也吓坏了。 麻皮和添三儿不知所踪,陈诚躲回了杨家大院,本以为应该查不到他的,结果还没眯个安稳觉,便被人揪了出来。 ☆、心里有鬼吗 陈诚的回忆文旁边的众人自然听不到,杀人犯将被扭送回县城,老陈叔的大院被翻抄得乱七八糟,就差拆屋重建。战战兢兢的将这些大神送走,老陈叔搭不上他们同去的车,只得先赶往镇上,他要去看一看陈婶子和莫小年,也不知道这事她们晓不晓得。 杨茂德也跟着去了镇上,不管四疯子是不是通共,此时人死如灯灭,轮不到他来收尸,但是也能赶上去送一程。两人跟押送陈诚的队伍前后脚离开,摸着夜路进了玉山镇上,路过那盘龙石门时杨茂德还清晰的看到喷洒在青白石门上褐色的血渍。 泥地上大概清理过了,松散的铺了一层细砂,在高高的石门顶上开凿出了两个凹进去的石窝子,里头安放着防风油灯。光线非常昏暗,从上面倾洒下来的残光只照亮了石门内外的轮廓,不过这样就足够了,能看清越过生死界限的距离。 入镇的时候约莫□□点钟的光景,茶楼和铺子大多已经打烊了,不过梁家铺子对着的小广场上还有许多消食散步的人,见到杨茂德他们路过,便有人开口招呼。看一看是老熟人的梁孔耀,他一溜小跑过来:“咋?你也得信儿了?” 杨茂德点点头,他又继续说道:“你们大院里那个田二嫂昨天来寻我,想找个人跑一趟去给你们送个信儿,结果县里头的人下来了说要戒严,封了路镇上的人不让进出。你们咋晓得的?” 看看跟来的几个人,他认出了老陈叔,便有压低声音凑到杨茂德跟前问:“抓到了?” 杨茂德再次点点头,然后说道:“我们先去莫家看看情况。” 梁孔耀哎了一声,拽住杨茂德的袖子:“你家大伯和查案的那个林队长也在镇上哩,住在区政府大院里头。” 听了这话,杨茂德想了想转头对老陈叔说:“你去莫家看陈婶子吧,我先去找找我大伯。” 自从知道死的人是四疯子,老陈叔整个人都萎靡了,佝偻着腰闷声应答完,便目送杨茂德带着伍哥他们离去。他也想去见一见杨县长,如果可能去求一求那个管事的林队长,但是他莫那胆量哩,就算是想要杨茂德帮帮忙,他也开不了口。 -- 第207页 四疯子在杨家过了一次年,他知道自家少爷跟那个堂弟感情还是很好的,现在唯一能期望的便是这是一个误会,自家儿子会杀人?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 此时的杨县长颓然的老了十几年,虽然依旧穿着光鲜的丝绸锦缎,但是脸上的肉松弛了下来,青紫的眼袋明显,整个人显得有些浮肿。那中枪的麻皮还躺在区医院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似乎知道得比其他两人多得多,没找到想要找的东西,林队长他们只得再加盘问,反而是对于动刀子的陈诚并没过关注。 既然陈诚也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那么把他送到宪兵队去交差也是必然的,前县长的四公子被人杀了,在县城里头关注的人很多,把这犯人送去也好让宪兵队有个交代。他的任务不是来查杀人案的,他的任务从来就只有一个,翻出地皮下隐藏的老鼠。 “我是真的只知道这些,到底是谁下的命令,只能问丰爷。”麻皮那一枪被击中小腹,此时白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显得凄凄惨惨。 “威胁警告?再不许回四川?”林队长揉着下巴。 “那个丰爷是袍哥会的人吧?真的跟哥老会没关系?”袍哥会亲国党,哥老会亲共,他们来的时候便将县城头哥老会的人清洗过一遍,刘圆慧就是在这次清洗中被抓的,四疯子是哥老会的小堂主,这件事自然也是明面上的。 但哥老会和袍哥会本就是一根同杆,许多人都是被哥老会从袍哥会撬出来的,例如四疯子,这丰爷是不是隐藏在袍哥会里的哥老会成员?只有抓到他才知道。 如果他是哥老会成员,那么四疯子手里的名单很可能移交给他,然后四疯子被灭了口,林队长舔了舔下唇:“把你知道这个关于丰爷的情况都说出来。” “这……。”麻皮有些迟疑,县官不如现管哩,出卖了丰爷,他以后还咋在袍哥会混? 林队长冷哼一声,伸手将病床边的输液管阀门关掉:“我看你压根没了解现在的状况,你以为你有拒绝的权利?” 麻皮惊恐的看着林队长,这他妈的那是县官?明明就是阎王:“我……才跟了丰爷不到一年,真的晓得的不多。”他觉得被停了瓶子里的吗啡,伤口又开始疼起来了,额头便冒起了冷汗:“只晓得县城里头他几个落脚的地方,还……还有几个相好的。” 林队长示意旁边的小跟班:“记下来。” 跟随着林队长出来,杨县长的脸色灰白不定,林队长倒是显得颇为体谅他的心情,一个儿子残疾了,一个儿子死了,主要的还是TMD都没留下种来。他拍了拍杨县长的肩膀:“你放心,我会权利纠察这条线索,四少不会白死的。” 在没拿到四疯子手里的东西之前,单凭他哥老会小堂主的身份其实就能定罪了,不过杨县长是杨森派系的死忠,再加上李部长那边的关系,他也不愿意现在撕破脸。反正死也死了,共不□□的不用下结论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沿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挖,比起去沦陷区接管受降,这份工作才是他熟悉并能体现出价值的。 杨县长装不出感激涕零的样子,不过看着昏暗光线下林队长毒蛇一样冰凉的视线,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脑袋。这时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兵告诉杨县长,杨茂德他们来了,林队长呵呵一笑意味莫名的说道:“他们两兄弟感情还真是不错。” 杨茂德跟林队长打过招呼,又看看颓然的大伯父,四疯子就停尸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杨县长陪着他去见了最后一面。四疯子的尸体看样子是打理过了,青白的脸僵硬着死相,身上的血渍已经清洗过了,张牙舞爪的头发湿漉漉的垂下来梳理得整齐。 关于他这发型杨县长不知道发过多少次火,但此刻见他如此柔顺和服帖,杨县长心里鼓噪着疼痛着,他想呐喊拒绝承认躺着的那是他的小儿子。杨茂德心里也不好受,避着跟来的林队长手下的小兵,他低声问道:“这到底是咋回事?” 杨县长瞪大了眼睛,白眼球上浮起血丝,冷冷哼笑着说:“你家的好佃户。” 他这明显就是迁怒,但如果不将这责怪丢给谁,他自己便快要被压垮了,杨茂德不便与他顶嘴,皱了皱眉头低下视线:“老四的手指头!” “就找到了两个。”杨县长嘶哑着嗓子,还有中指和食指没有找到,真是死无全尸。 杨茂德啊了一声,不是说都犯案的三个人都抓起来了吗?咋看陈诚也不像是有收集这种东西的癖好。杨县长也看着那残缺的手指眸色深沉,林队长没有在四疯子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而四疯子被切断的手指也少了两根,这都说明在那之后有人到过案发现场。 如今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下落不明的丰爷,杨县长甚至能想到他捡走四疯子的手指头,是为了跟自己谈条件,要知道死无全尸是非常忌讳的,连旧时被拉到菜市口砍头的罪犯,收敛时也会将头颅还给人家。至于另外那个东西在不在他手里,杨县长就不晓得了,但是如果也在那就是个极大地威胁。 他并不是为共党在这里煽动的地下党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跟这东西撇不清关系,要说先前还能将一切都推给四疯子,那么丰爷一但被抓住,林队长知道吩咐丰爷的上家是自己,那么掩护名单不惜杀亲儿灭口,他这高级共产党的标签算是贴稳当了。 天知道!他真的只是想要威胁四疯子赶紧离开,只要逃出四川,哪怕真是去投了共产党,从此父子俩再无相见之日,也好过被四疯子拖着全家一起下地狱的好,救儿变成杀儿,这是老天在嘲笑他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吧。 -- 第208页 杨县长如今的心情有惊恐、疼痛和不安,林队长这些天的手段他是见识了,落在他手里用生不如死来形容都不为过,再加上如今控制了十四军与宪兵队的朴军长。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留给他,杨县长觉得自己如同走在通往裁决场的死囚,拖着软麻肿胀的腿一步步接近人生的终点。 杨县长的异样被大家理解成失去儿子的伤痛,杨茂德见他深受打击的样子便决定留下来陪陪他,林队长在政府大院里给他们几个也安排了房间,不宽敞是一间屋里对面床的双人间,草草的吃过一碗粗面,杨茂德和伍哥洗漱完便歇下了。 屋外有值夜的小兵,隔了不到半小时便能听到巡逻时路过的脚步声,那巡逻的脚步来来往往的路过了七八次,杨茂德裹着薄被依旧没什么睡意,只盯着窗口投映进来的昏暗灯光发呆,一面感慨人生无常。对面床上响起了伍哥浅浅的低鼾,他跟四疯子关系一般,再加上今天赶了一下午路,此时自然是坦然的睡了。 杨茂德叹口气,他很少感到如此伤感悲凉,上一次有这种心境还是母亲离世时,此刻看到躲过乌云照进屋里的月色,也觉得压过灯光显得凄迷起来。但那不是杨茂德的错觉,投映进屋头的白色月光真的比昏黄的灯更明亮,看得久了他还发现流动在月色中如雾气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缓缓流动似是白雾一般,又如同冬日里呼出的寒气萦绕视线,有了这样的认知,杨茂德便觉得□□在外面的脖子凉飕飕的,不禁往被子里缩了缩。伍哥的鼾声似乎便小了,也变得遥远了些,朦朦的像是隔了什么听不清楚,杨茂德往那边床上看了一眼,又将视线投回到那月光上。 只有那么一瞬,他便觉得从尾椎骨窜起一阵炸开的冰凉一直爬上了头顶,他看到了一双脚,男人的脚,穿着圆口清缎面的布鞋。那只有半截的脚露在月光里,似乎上面被阴影挡住了,但他能透过那双脚看到后面亮着微光的门缝,也就是说他是透明的。 杨茂德瞪大眼睛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到外面突然响起尖锐的惊叫,隔得不远能听到那惊恐的叫声是个男人发出的。对面床上的伍哥腾的坐了起来,杨茂德视线一移,再回望那月光时,却发现也许是月儿又躲进了云层,屋里只留下灯光拖出的残影。 “少爷?醒没?”伍哥开口问。 杨茂德清了清嗓子:“嗯,我们出去看看。” 那惊恐的叫声显然惊动了不少人,披衣出来查看的人也不少,杨茂德一眼就看到围着巡逻小兵的门口,那间屋里住得应该是自家大伯。这么想着他便赶紧走了过去,推开门口围观的人进去一看,果然是杨县长喘着粗气坐在床边。 屋里亮着灯,住在杨县长隔壁的是长跟着他的生活秘书,杨茂德知道他姓唐,此刻唐秘书正在帮杨县长倒茶压惊。看到杨茂德和跟在后头进来的林队长,他赶紧笑了笑解释说:“县长只是做恶梦了,吵醒大家真是不好意思。” 林队长打了个哈欠,此时已经过了半夜一点,被吵醒的人自然没啥好心情,不过看杨县长那青白惊恐的脸,也不好多说啥便摆了摆手自顾自的走了。 杨茂德走到屋角拿了暖水瓶倒了些热水,又扯下架子上的毛巾打湿了递给杨县长擦汗,他却愣愣的看着门口的方向,眼神十分的呆滞。等温热的毛巾碰到手背,他才像被惊吓了一般猛然起身躲避,却也只是摇晃一下又腿软的跌坐了回去。 “大伯?” 被杨茂德的声音唤回了神,杨县长僵直的眼珠动了动,半天才抖着嘴唇说:“老四……回来过。” “他……找我要手指头。” 杨茂德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面,不过能把杨县长吓成这样,他还是不要了解的好。 ☆、被敲诈的人 第二天上午大伯娘和大堂嫂来了,在停尸间里见过了四疯子,大伯娘哭得几近崩溃,被大堂嫂连抱带拽的拖出来。杨茂德上前帮忙,被大伯娘狠狠的推开,下一刻她扑到了杨县长身上,撕心裂肺的哭着:“你这个没出息的死鬼!当了十几年狗屁的县长啊,儿子……居然都在眼皮底下被人弄死了,你……你个杀千刀的!把儿子还我!” 杨县长木然的被她摇晃着,两个人抱在一起摇摇欲坠,旁边的大堂嫂和唐秘书赶紧上前劝解,杨茂德也赶紧撑住杨县长的手臂。在寿材铺订的那口最好料子的棺木送来了,大伯娘和大堂嫂靠在一起哀哀哭着,杨县长像是连多站会儿的力气都没有,这入殓的事情只得由杨茂德和医院的护工一起做。 等到棺木被抬到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大伯娘愤愤然的问他:“咋就你一个来的?你媳妇和你妹妹呢?平日里总是上赶着说是好兄弟,结果都不来送他一程?” 说完又用手绢掩了红肿的双眼:“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刚扯了几块黑布,连个剪白花的人都莫得。” 伍哥正好从外头走进来,听着话抿了抿嘴唇,他手里端着的一个堆尖的筲箕里全是白色的小花,这东西是白纸折叠剪制的,为了保证色泽寿材铺里一般不会存有现货。杨茂德买棺材寿衣的时候自然也订了,不过要的多也得给人家赶工的时间,这女人一来半点正事没做就挑三拣四的,果然到啥时候也改不了这德行。 杨茂德见伍哥沉着脸色,便背着摆了摆手,两个一起动手将百花装饰在黑布上,幸亏这只是个临时的灵堂,要求布置的并不繁杂。等临近中午十分,便有镇上跟四疯子或是杨茂德熟悉的人家前来拜别,大伯娘靠着棺木神情恍惚,大堂嫂蹲在她旁边用一个铜盆烧火纸,袅袅的青烟升起熏得她眯着眼,眼眶反而比上午更加红肿。 -- 第209页 杨茂德陪着杨县长在门口的地方迎送来客,有那不着急走的便让伍哥招呼人家到隔壁饭庄吃顿便饭,订了白事的酒席素菜偏多也不供应酒水,这里杨县长认识的人并不多,饭桌上也就只是林队长一行人做了代表。 吃过午饭杨县长略歇了歇,就把杨茂德找了去:“我想了又想,还是让老四葬在老家吧,靠着祖坟也不孤单。” 同一屋休息的大伯娘一听就蹦起来了:“我不同意!” “我们两个老的都在县城公墓头买了位置,让老四……先用我的。”说完便有哀哀的哭了起来。 杨县长看看自己堂客,微皱了皱眉头:“当初你要买这东西我就不同意,哪里有靠着家还不入祖坟的道理?” “你再喜欢县城,莫忘了,你还是嫁到杨家,是杨家的媳妇。” “你说的啥话?我这杨家媳妇哪里做的不好?给你生了两儿两女,让你舒舒坦坦当了十几年大县长,临到头连公墓里的坟地都买好了。”大伯娘拍着手边的桌面:“咋?最后你还想回那乡旮旯里头?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死了也不得埋哪里!” 杨茂德对于杨县长想要把四疯子葬回老家是没有半点意见的,不过现在人家老两口意见不合,他倒是不好公然支持杨县长的意见,他这大伯娘可不是省油的灯,此时还是不要表立场的好。 谁知道大伯娘反正就是见不得杨茂德,此时看他不知声便开启嘲讽模式:“说到底你和杨家老二没分家?族谱和田地都在人家手里,咋?你想把老四送到你爹娘跟前去卖乖?也看人家愿不愿意。” “那是我儿子!”她拍着胸脯说:“他活着你守不住,如今死了……你还想把他送到我这个娘看都看不到的地方去?” 说完便捶着胸口儿啊肉啊的哭了起来,杨县长头也大了,他这堂客就只有刚进门哪一年跟他回过一次乡下祭祖,过后便一直拿着千金大小姐的架子。这么多年每年初三都是他一个人回去的,想起当年成亲时,因为她不愿意到乡下办喜事,新房是赵家准备的,婚宴是赵家张罗的,那时候杨老爹就不赞同的说,这跟入赘有啥区别? 这么多年他的奋斗努力,她看不到。杨家老宅给他的支持,她看不到。 这一切都是赵家的给与,她是这么认知的吧,就连膝下的儿女们,虽然姓杨但是在她心里,那也是她赵家的。 “你安排吧。”杨县长突然失去了争吵的欲望,摆摆手不愿再多说,转身拖着疲惫的身影走进微凉的秋风里。 杨县长妥协了,杨茂德自然也不会与大伯娘争论,默默的找来抬棺人,将四疯子的棺木送上回县城的车。林队长还要在这多留些日子,但杨县长夫妇要护送儿子的棺木回县城,两厢告别后杨茂德低声问自家大伯:“我能跟着去吗?” 杨县长带着感慨的目光看着自家侄儿,大伯娘看看畏缩在身边的大堂嫂,再想想残疾了的大儿子,大概能理解杨茂德跟去想帮忙的心思,心里虽然憋着气但也只是侧了侧头假装没听见。 “你跟伍哥坐后头那辆车吧。”杨县长指了指。 杨茂德点头:“我去吩咐一下,马上就走。” 他回头对跟来的大院里的人吩咐两句,然后只带了伍哥便进了县城,公墓入葬的是骨灰匣子,所以运送棺木的车直接去了火葬场。等大伯娘抱着小小的骨灰匣子到家时,杨县长的独门宅院已经搭建起了悼念堂,送入公墓的日子挑在两天后,此时杨家的屋里稀稀拉拉来了几个送灵的人。 大堂哥似乎被打击到了,哪怕是断腿残疾后装出的不在意笑容,此刻也在脸上挂不住了,他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像是窝在自己的阴影里。屋头来回张罗的是赵家的大舅母,杨茂德左右看看,来的人大多是赵家那边的亲戚,杨县长被撤职查办,四疯子虽然没定罪,但他是哥老会成员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再加上此时神秘的去世,背后偷偷猜测的人,此刻也不愿意跟杨县长走得太近。 杨茂德看大舅母处理的周到妥当,无论是灵堂的布置还是院外花圈白幔,来客的招待吃食,细心劝慰大伯娘,这个在杨茂德眼里一直性格有些清冷的女人,应该说不愧是赵家的当家女主。吃过夜饭杨茂德被杨县长叫进了屋里,昏暗的台灯笼罩在雪茄烟的轻雾里,杨县长看着窗外神色不明。 叔侄俩沉默了很久,就在杨茂德猜测他是不是睡着的时候,杨县长低声开口说道:“知道丰爷的消息了。” 一股凉意窜过后脊梁,杨茂德反射性的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刚刚有种错觉有什么穿过了他的身体。 杨县长也不在意他没有回答,狠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不能让林队长找到他。” 他回过头盯紧了杨茂德的表情,一字一顿的说:“不能……让林队长找到老四手里的东西。” 杨茂德觉得喉咙发紧,半响才干咳了一声问道:“那咋办?” 不管杨县长是出于什么目的,那是四疯子拿命都想护住的东西,而且他也知道那东西落在林队长手里,对大伯总不是好事,杨县长灼灼的目光盯了他半天,才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团成一团的小纸条。 上头写了三个词,公墓、七百三十一号、钱,没有开头和署名,杨茂德却秒懂了,这是丰爷勒索杨县长哩。 “他……为啥……”勒索你?杨茂德问了半句,又记起四疯子残缺的手指。 -- 第210页 屋里的气氛再次沉静下来,杨县长窝回了椅子上,用重重叹息的语调问道:“杀过人吗?” 当然没有!杨茂德摇头。 他缓缓拉开抽屉,取出用白色绸缎包裹的小包,摊开在桌面上那是只迷你的M1900,保养得很好,乌沉沉的磨砂手柄,在灯光下似乎能吸收光线。 “总要有头一回。”他顿了顿接着感叹道:“我……现在只能信你了。” 杨县长解说到,纸条是今天在火葬场被人塞来的,可见丰爷还停留在县城里头,七百三十一号就是两天后四疯子要入殓的墓地,他已经吩咐人提前去粉刷整理,他还准备了银行的存票放在牛皮袋里,此时一并递给了杨茂德,吩咐他今天半夜的时候溜出去,将那东西放进墓穴里。 “他肯定派了人盯着公墓,确定你放了钱才会现身,等看到他……。”后面的话杨县长没说,只是伸手点了点那只手枪。 “我……。”杨茂德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想要拒绝。 “莫说怂话。”杨县长在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头:“我倒了,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杨茂德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捂着胸口问道:“给他钱让他走人不就行了吗?” “他手上万一捏着那催命符……。”杨县长深吸了一口气:“你……就当为了老四。” 要是为了老四,不是应该想办法找回他的手指头吗?杨茂德心底凉凉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他将那只小枪别在腰间,手里拿着牛皮信封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杀人?杨茂德紧了紧手上的东西,他不逞英雄的说,他是真的不敢。 不过拿这东西去跟丰爷交换老四的两根手指头,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伍哥陪着杨茂德回到了新长街的铺子里头,虽然暂时关门不做生意了,但屋头的东西还原封不动的摆着,杨茂德常常落脚的屋子也干干净净。看他脸色难看有些魂不守舍,伍哥问起了书房里发生的事情,杨茂德沉默了片刻,还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伍哥。 “那个丰爷的照片,林队长也给我看了。”伍哥握了握拳头:“要不……这事让我办吧。” 杨茂德摇摇头:“夺人性命哪是那么容易的?他既然躲起来,自然是知道落在林队长手里没有好下场,敲诈大伯的钱也不过是想逃命而已,只要他把老四的手指头给我,放他走又有什么关系?” 是的,只要不落在林队长手里。 杨茂德深吸一口气,打开那牛皮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瞬间他吃惊的瞪圆了眼睛。 ☆、覆顶的乌云 牛皮纸袋子里装着两三张废报纸,看那粗糙的毛边,显然是人随便从报纸上扯下来充数的作品,伍哥吃惊的接过去看:“他……怎么能这样!” 杨茂德看着那几张废纸露出苦笑,他的好大伯这是逼他一条道走到黑哩,断了正常与丰爷的交易途径,又或是他没有事先发现牛皮纸袋里的秘密,无论是哪一个他势必都要站在丰爷的对立面,抽出腰间的小枪,将弹夹退出来看了看,他呵呵的笑起来。 空空的牛皮纸袋和满满的弹夹,他是该感谢他大伯不是真心想要他去送死吗?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伍哥问。 杨茂德摇摇头,他去镇上的时候带的钱本就不多,加上订棺木和寿材店的采买早就花得七七八八,连镇上饭店里订的白宴席的钱他都还欠着哩。伍哥看看外头黑透了的天色,此时便是出去筹集大概也来不及了,于是说道:“今晚就别去了,反正后头才入葬,明晚去也来得及。” “嗯。”杨茂德带着浓浓的惆怅意味,帮大伯出这笔钱倒是小事,但他这样的为人处世真真的让人心凉。 两人又商量了一阵子,预测了一番关于与丰爷交易时可能遇到的情况,然后一直挨过了夜半才疲倦的睡下,谁知道天才蒙蒙亮,事情便有了新的转变。来铺子里敲门的是杨县长家的保姆,见杨茂德出来开门,她松了一口气:“堂少爷,杨县长找你。” 然后又拍拍胸口有些庆幸的说:“幸亏你在,赶紧去吧,发好大脾气哩。” 发脾气是因为知道了昨晚他没有去公墓?杨茂德看看天色,他大伯不会派人一晚上监视自己吧? 进了县长家的大宅院,看到杨茂德那一刻,杨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招呼他进书房赶紧关了房门,压低声音说:“我一大早收到消息,朴军长昨夜里在公墓外头逮到姓丰的了,你……没事?” 杨茂德没敢说自己没去,含糊的答道:“嗯,大概是错过了,没遇到。”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那朴军长跟林队长是一伙的,落在他们谁手上,这事都要露馅儿!”杨县长显得十分焦躁的来回走动着。 杨茂德劝慰道:“现在还不晓得那东西是不是真在丰爷手里,他要真是牵扯些啥,朴军长这会儿早就找上门来了。” “可是……。”就算没那东西,他指使丰爷恐吓四疯子的事情肯定兜不住啊!杨县长额头冒着冷汗,转头看到杨茂德疑惑的眼神,生生的把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杨茂德还没问清那个可是,书房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杨县长像是吓了一大跳,脸色白的怕人,他只得自己转头问:“谁?” “我。”外头传来大堂嫂的声音。 杨县长重重的喘了口气,瘫坐在椅子里,杨茂德打开门:“大堂嫂有事?” -- 第211页 她越过杨茂德看了看后头的杨县长:“爹,你去劝劝娘呗,她一把把的吃安眠药,那是要出人命的!” “她又犯啥毛病!”杨县长暴躁的跳起来:“就不能消停会儿?” 大堂嫂撇撇嘴巴:“还不是昨晚半夜惊醒非说老四回来啦,我一直陪她熬到天亮,刚刚她又说老四不见了满屋子乱找,茂泉就说那是做梦哩,她就翻了安眠药出来,说要吃了去找老四。” “让她吃!”杨县长像是被触摸到什么逆鳞了一般厉呵道:“你去跟她说,老子这就打电话去医院喊医生过来给她洗胃,莫说是安眠药,她想吃啥就尽管吃!” 他这暴怒的样子大堂嫂还从没见过,大概是被吓住了,半响呆呆的站在门口没个动静,屋里屋外只听到杨县长粗重的喘气声。半响杨茂德才轻咳了一声:“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 杨县长才想起,现在有比这更闹心的事情,无力的挥了挥手:“有啥动静就告诉我一声。” 就在杨县长胆战心惊的等候林队长或是朴军长登门时,杨茂德在铺子里接到了从玉山镇上打来的电话,镇上他留了三顺打听林队长的动向,三顺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林队长之所以迟迟没有回县城,是因为他的手下在周围搜查的时候,意外的从一个农户手里寻到了一张染血的纸,据林队长分析应该就是四疯子手里的名单。 但那染血的纸只有一张,看上面的内容应该远不止这么一点,林队长带人在四疯子伏尸的地方,与那农户家的方向搜索,那夜有风这纸片被吹散到何处了,没人能说得清楚。 既然要找的东西四疯子死的时候带在了身上,那么指使杀人的丰爷也就不重要了,现在的玉山镇上林队长指挥许多百姓,正在展开地毯式搜索,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进展。 电话的最后,李三顺吞吞吐吐的说道:“少爷……老陈叔、让我问问,他想去、看看陈诚,不晓得能不能帮他?” 你儿子杀了人家堂弟,还想人家帮你走关系去探监? 对于杨茂德的沉默,李三顺在电话里干笑了两声:“我也晓得不太好哈,就……问问,老陈叔和陈婶子已经进城去了,估计会去铺子找你哩。” 杨茂德意味莫名的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此时的杨茂德和杨县长都不知道,林队长忙着找飞天秘籍的下半部,所以没空搭理他们,而朴军长没来找麻烦的原因,却是因为根据林队长找到的那张纸,他带着手下的兵连夜奔赴巴中县城东面,通江区管辖下一个叫麻石镇的地方去了。 在那里有共党一个囤积据点,从川外转移进来的枪支弹药都会走那里分流,常驻扎着一只通讯小队,有二十来人的武装力量,提供掩护的是一家姓江的小地主,他家不但有田地山林,在麻石镇上还有七八间店铺,这份家业在那周边也是数一数二的。 杨县长在县城里头胆战心惊的又等候了四五天,终于再次等来了林队长他们的消息,玉山镇上林队长并没有收获,不过朴军长那边倒是大获全胜。江家被抄了家,那支共党的通讯小队被全剿,抓获武装头目李队长说来还跟杨茂德打过交道。 此时林队长跟朴军长坐在江家的大宅子里,一桌的酒菜丰盛无比,朴军长将面前一盒子抄家所得的东西,推到林队长手边:“田产和地不容易转手处理掉,现货就这些,老规矩对半劈。” 林队长也不看那东西,端起酒杯嘬了一口,然后重重的叹气:“我能在意这些?想要捞钱,我就跟着去接管区了。” “那姓李的是个硬骨头,一时半会儿哪那么容易啃下来?”朴军长扔了颗花生米进嘴里,上唇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厚厚的单眼皮将眼睛挤出一条缝隙,流转间偶见精光:“你还不如从我手里的这个下下功夫。” “啥功夫?你不是说只找到两根手指头?” “嗨,我就说你还是死脑筋,老林啊。”朴军长往他跟前凑凑:“咱们放弃去接管区捞钱的机会是为了啥?你说你费心巴力的挖出几个像姓李的这样的泥腿子,硬骨头敲不出二两油来有啥用?能缴出多少硬货才是正理,这是啥地方?二十年内战白打的,这个盆子简直就是个现成的军火库。” 林队长微摇摇头:“不能闹得太过,杨主席(指的杨森)是个护短的,我来之前他可是把我叫去问过了。” “咱们又不是无中生有,要知道四疯子的事情可是板上钉钉的,你不试一试咋晓得水深不深?你不想想,这些爬上去的那个不是手底下有些本钱的?你我不趁现在捞一把,就没了往上爬的资本。”朴军长晃了晃手里的酒盅:“再说,就算漏了,你卖他个顺水人情就是了。” “你从那姓丰的身上还挖出啥了?” 朴军长张张嘴,目光落在从门外进来的人身上,便顺势转移了话题:“哦,给你介绍,我新收的八姨太。” 女人二十五六岁姿色一般,听朴军长这么介绍,抿了抿嘴唇将手里的菜放下,便转身要出去,被朴军长一把拽了手拖进了怀里,林队长见她歪歪斜斜站不稳,低头看看拖地绸裙下露出一双尖尖的小脚。 “江家的那个?”他来就听说了,朴军□□毙了江家上下十几口,独独留下了江家大少奶奶。 “嘿嘿,江家大少爷也是个呆子,居然嫌弃家里给他娶的媳妇是小脚。”他冲林队长挤眉弄眼的说道:“你想不到吧,老子弄到手的时候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 第212页 “哈哈,他跑出去干革命,老子帮他干婆娘。” 屋里响起了男人猥琐的笑声,红着脸也红着眼睛的江家少奶奶跑掉了,林队长看着朴军长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突然想起在杨家大院看见的那三个绝色。比起这个江家少奶奶那是强多了,他便揉了揉下巴:“说到这个,我上次去杨县长的老家,看到他那三个侄女,啧啧,那才是真漂亮。” 他将拇指和食指撑开,看了看又往回收了收,比划出一个距离,朴军长跟他是老搭档了,一见这手势便眼睛一亮,露出垂涎的表情。 “而且水当当的十几岁,那才是真正的黄花闺女。”林队长指指屋外头:“你弄到的这个,顶多就是个干黄花菜。” 朴军长被他说得心痒痒:“侄女?上回看到他家二闺女,长得还行可是一双大脚啊,咋?他家侄女还是这个?”说着用手窝了窝,做出一个握住东西的手势。 “我亲眼见的还能假?”林队长哼哼笑道:“咋样?我们哥俩合作一把?你唱红脸我唱黑脸。” 朴军长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咱们哥俩谁跟谁?有没有这个我都会帮你。” “当然,有这个就更是好了。”说完舔了舔下唇,露出半截猩红的舌头。 ☆、全家总动员 四疯子终于安然的下葬了,杨茂德在县城又多留了几天,除了关注林队长他们的动静,未尝不是在等老陈叔和陈婶子他们上门。但是他们到底是没有来,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吧,杨茂德倒是去打听了一下,原来他们找到了莫家的一个亲戚,在县城做生意有些年了还算有些门路。 杨茂德这几天的日子也不好过,从大伯母知道了陈诚是杨家的佃户过后,每次逮到杨茂德在自家出现,她就显得分外歇斯底里。为此杨茂德最近已经很少去大伯家了,今天送四疯子入葬也躲躲闪闪的怕被注意到,不过幸亏赵家了来大帮亲戚,把大伯母身边围得水泄不通。 赵家如今虽然在县城还算是高门大户,但正经能撑起门面的很少,从政的最高也不过是三舅舅家的二儿子,如今在农经办公室当副主任。从商的倒是不少,拿着本家的铺子开买卖也用不了几个本钱,这么一看还真是赵家最小的小姐,杨县长的娇妻地位最高。 杨县长这次被停职调查,赵家也很是重视,出钱出力上下打点也非常用心,四疯子下葬这样的场合,他们全家出动未尝不是表明赵家的态度。果然有赵家牵头,陆陆续续的又来了许多县城里的大户,杨县长那些躲猫猫的手下也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是不是说明杨县长这颗大树依旧根深叶密?无论是朴军长或是林队长总归是外来户,捞一笔走人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样才符合大众的思维。 就在杨县长都觉得可以将心放一放的时候,林队长将他传唤到了宪兵大队,阴暗的屋子浑浊的灯光,反绑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走形的丰爷,畏畏缩缩蜷在屋角的陈诚、麻皮三个人。林队长皮笑肉不笑的将手上的文件夹仍在杨县长面前:“看看吧。”他说。 宪兵大队里发生的事情,外头心急如焚的众人不得而知,一直等到华灯初上杨县长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出来,护送他的是没怎么打过交道的朴军长。 这个四十岁上□□型微胖的男人,浮肿大脸上戴着虚假而高傲的笑容,在杨县长将杨茂德介绍给他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有些古怪的笑意:“这就是你侄子啊,恩,不错不错。” “老杨啊,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他抬手拍了拍杨县长的肩膀:“哦,对了,莫忘了回头给我送帖子来。” 杨县长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挤出些笑容:“一定一定。”然后拱拱手带着杨茂德离去。 等离开宪兵大队所在的那条街道,杨茂德才小声问道:“大伯,没事吧?” 借着昏暗的街灯,杨县长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片刻自家的侄儿,最后终是也摇了摇头:“没事了。” “朴军长刚刚说的啥帖子?” “哦,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嘛,准备摆个席宴客,让我给他下帖子。” 杨茂德松了松绷紧的嘴角:“他既然说这话就是有结交的心,不过是求财而已。” 杨县长含糊的应了一声,叔侄俩沉默的走在秋天的夜色里,一直等快到杨家的大门口时,杨县长才回头对他说道:“你也晓得你大伯娘最近心情不好,我就不喊你进去吃饭了。” 又停顿了片刻:“说来,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生朝的,今年把你爹接来聚聚吧。” “还有你媳妇和娃儿,把她们也接来玩玩。” “哦,还有你妹妹她们,都没进过县城哩。” 说完不等杨茂德再回话,就摆摆手:“回吧,我累了。”然后转身往屋头去了。 伍哥沉默的跟了一路,此时才淡淡的开口说道:“他这话不矛盾吗?前头说大伯娘心情不好连夜饭都不招待你,后头又叫你把全家都接来。” 杨茂德皱皱眉头,难道杨县长有啥不好的预感?这难道是提前跟大家聚聚,怕以后没有机会了?所以说,这娃还是太天真了,永远不知道一个人能没下限到什么程度。 此时的阿祖也正为难的面对着一个没下限的蹉人,陈婶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阿祖叹口气将怀里的国泰交给大儿子让他带出去找姑姑,她转头将自己的手巾抽出来递给陈婶子,然后柔声说道:“我不是不帮你,先不说我管不管钱,婶子既然求到我面前,肯定是知道这事去求公爹或是茂德,他们都不会答应的。” -- 第213页 “少奶奶,你就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陈婶子这些日子苍老了不少,此时头发有些散乱额头和鬓角露出些灰白:“冬儿丢了,诚哥儿就是我的命根子,他要是走了,这一屋老老小小可咋办。” “婶子,你可真是难为我了。”阿祖叹气:“你找我借钱,这事难道我还能瞒着家里人?” “少奶奶,诚哥儿真不是有心的,我问过了,他事先不晓得那是四少爷。” 阿祖正起脸色:“婶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啥叫事先不晓得?那不是四少就能动刀子?到如今你们还在这么给他开脱?” “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太爷和少爷不借钱给你们,是因为陈诚杀的那是四少爷?” 阿祖抿了抿下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来的老理儿,你们要是想不通这个道理,那证明陈诚也根本没有认识到错误,更谈不上反省。” “反省了反省了。”陈婶子赶紧一叠声的应承道:“我们晓得错了,回头……我和他爹一定好好管教。” 阿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这人当杀人罪是什么?这态度跟打发那些上门要赌债的人有啥区别? 这时门口传来茂菊的声音,她怀里抱着小国泰进来:“嫂子,娃儿哭哩,估计是想睡了躁觉,你赶紧哄哄。” 说完把娃儿塞进她怀里,转头对陈婶子说:“陈大婶,我爹喊你过去,他说有啥事直接跟他说。” 阿祖见公爹派人来解围,很感激的笑了笑,把哭得泪汪汪的儿子亲了亲,陈婶子见茂菊面色不善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的告辞出去了,阿祖暗自感叹她咋还没茂菊有魄力?像茂菊面对陈婶子这么无礼的请求,她肯定会说,借钱?呸!我是有多犯贱,才借钱让你把杀我家亲人的凶手赎出来。 “嫂子,你可是当家主母,这么软绵绵的性子咋行?”茂菊拍拍她的手臂:“想要拒绝的时候就干干脆脆的拒绝,哪怕是理由不好听说出来得罪人,该说的时候也要说,这样下次再想对你开口的时候,别人自然会先动动脑子,在心里掂量掂量。” 阿祖脸红了红,她嫁过来也好几年了,但是一向拿主意的都是茂菊,她和茂兰的性子都有些偏软,特别是面对别人的请求时,很难做到茂菊要求的一是一二是二。 “我也晓得我这样不好,要趁你还么嫁出去的时候,跟你多学学。”阿祖打趣道:“唉,也不晓得哪家烧香积福了,娶到你这个小管家婆。” “我也这么觉得。”茂菊装出忧伤的样子:“回头你可得给我好好挑,家业小了显不出我的能耐。” “你这丫头……”阿祖无奈的笑笑。 “嫂子,满娃儿睡了吗?”屋外头茂兰牵着小国清进来:“陈婶子回去了,爹说以后再找你,不用理她。” “那她准备咋办?” “不晓得,估计是去莫家那边想办法吧。”茂兰摇摇头:“她说那个莫家亲戚能帮上忙,我看也是骗人的,莫说这回死的是四堂哥,就是普通人家的也没有拿钱就能赎回来的道理。” 说着茂兰眼睛红了起来:“为啥是四堂哥遇到这种事?还不如留在成都不回来哩。” “大哥那边有没有消息回来?到底是出了啥事?四堂哥咋会跑到镇上去?那个林队长有没有找到四堂哥的东西?”送油队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多是镇上那些人的以讹传讹。 “还有那个刘圆慧……真的也死了吗?” 阿祖摇摇头:“我晓得的跟你们也差不多,问陈婶子她也只是说了陈诚的片面之词,推脱的意味十足。” 没等大院里的人搞明白事情的原委,伍哥从县城回来送来让杨老爹他们进城的消息,说是给杨县长过四十八岁生日,杨老爹撇撇嘴:“等明年办五十不行么?瞎折腾。” 等明年杨县长可以说是虚岁五十,整寿大办一场也是合理的,但现在折腾一大家子往县城去,显然非常不合情理。 “派来的军车停在双凤,专门从十四军借来的,少爷说大伯既然都安排好了,大家就都去吧。” “去了住哪里?”茂菊嘟嘟嘴:“我可不想住他家。” “少爷让人把铺子里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但是赵家那边的大舅母听说小姐们要去,说是要接你们去住几天。” “啊?去赵家?”这次茂兰都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少爷估计你们也不愿意,已经拒绝过了,不过既然去了县城总要去吃顿饭的。” 等茂兰她们抱怨着一边回去做准备后,杨老爹把伍哥留下来问道:“还出啥事了?” “少爷也拿不准,不过杨县长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和林队长看起来相处的不太好,倒是那个朴军长从中间周旋,帮着说了不少话。” “诚娃子他们要咋处理?” “还是暂时关押着,听说已经签了认罪书了。”伍哥皱皱眉头:“赵家那边找人去打了招呼,估计在里头不会好过。” 杨老爹唉了一声,无论是他看着长大的陈诚,还是亲侄儿四疯子,两个娃为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想想便觉得痛心。 “我出去让人准备滑竿。”家里老的腿脚不好,然后不是小娃就是女人,要在天黑前赶到双凤,全得坐滑竿。 等准备好伍哥进来叫人时,抬眼一看便呆住了,秋日灿烂的阳光斜斜的透过屋檐照在一朵清雅的兰花上,翠兰色的中长修身旗袍,勾画出少女纤细修长的腰身,下面衬着雪白的裙裤像是停留在柔软的云上。 -- 第214页 长发挽了起来露出修长的颈脖,两手高抬整理头上的兰花头饰,袖子自然下滑露出白皙的手肘,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蒙蒙的光。 ☆、黑色的魔爪 茂兰偏爱蓝色,深深浅浅的兰,很符合她温柔的气质,茂梅偏爱红色,热热闹闹的梅,与其说她偏好这个颜色,不如说她是个怕寂寞的孩子。 茂菊却不喜欢黄色,金灿灿的菊她嫌太俗,柔柔嫩嫩的浅黄她嫌娇气,小些的时候她偏爱白,她觉得那是最富创造空间的颜色,无论往里头填充什么颜色什么花饰,白色都能很好的包容,像冬天掩盖一切萧瑟衰败的雪。 直到那铺天盖地雪一样的白吞没了娘亲,茂菊觉得她还是喜欢黄色好了,谁让她的名字里带个菊字哩。无论是杨老爹还是大哥挑选的礼物,总是符合她们的名字,而被定义的菊又哪里有挑选颜色的资格? 就像现在,她看了看身边的姐姐妹妹,茂兰的雅致,茂梅的活泼,而她身上灿金的菊纹衬托得整个人很有气势。气势是大嫂夸奖的词汇,原话是:“三妹果然衬得起着金绣线,看起来好有女王气场。” “女王气场?”茂梅茫然反问。 阿祖呵呵的乐:“就是看起来很有气势。” 气势,不是气质。茂菊附和着笑了笑,她喜欢这个词,因为大舅母上次来曾经夸奖说,不愧是赵家大小姐培养出来的女儿,跟她娘亲一样气质出众。她暗地里撇嘴,她才不要娘亲装出来的那种东西,用娘亲的话说,装一时是生活,装一辈子那这个人其实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了。 比起三个小女娃的俏丽,阿祖的打扮显得沉稳得多,绛紫的旗袍款式和她们类似,却没有那么紧身束腰,她毕竟是生过两个娃娃了,胸和腰肢都透出妇人才有的饱满诱人韵味,下边也没有穿同样的衬裤,而是穿了杨茂德带回来袜子厂出产的尼龙丝袜,脚上是中跟的圆口小皮鞋,还是她在上海读书时的穿过的。 “我好像胖了,鞋背的边都磨脚。”阿祖有些伤心的跟自家小姑子嘀咕。 “挺好啊,肉肉的抱起来很舒服。”茂梅娇憨的抱着自家嫂子的腰肢蹭了蹭,完全没有戳中别人泪点的自觉。 看见自家娘亲被占便宜,小国泰使劲拽着哥哥的手往这边挣,他已经一岁半了,阿祖最近打算给他断奶,这娃是个急性子,想吃奶找不到娘的时候就哭得惊天动地的,阿祖也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才喂他。 就这样,独占欲旺盛的娃子,现在将每个靠近他老娘的人都当做假想敌,一见到阿祖和谁靠得太近,他就嗷嗷的往上扑宣告自己的主权。相比之下快五岁的小哥哥国清就沉稳多了,使劲拽着弟弟的小手防止他跑太快摔跤,只是那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半大孩儿在溜一只撒欢的小狗。 跟杨家大院里的欢脱气氛比起来,此时的杨县长的卧室里气氛显得非常奇特,大伯娘半卧在床上,一双红肿变形的杏核眼,此时透露出扭曲灼人的光,她瞪着床边的杨县长良久,才用森然的声音说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属狼的。” “狗喂得久了还晓得摇摇尾巴,你就是喂得再久,一不留神也得把人吃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吐。” 杨县长抬起木然的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想说啥,不同意?” 大伯娘嗤笑一声:“我有啥不同意的?卖的是你们老杨家的屁股,你还是想想事后咋个安抚你弟弟和你那侄儿子吧。” “不用你操心。”杨县长生硬的回答:“不管你心里咋想的,这几天把你那难看的脸色收拾收拾,小女娃脸皮薄又是头回上门,你还像对茂德那样,就是不把人吓跑了也把人得罪了。” “咋?我还得去给几个小女娃赔笑脸?” “你要是不这个死样子,龙家那女娃嫁过来多去走动走动,有李部长撑腰,遇到这事我能这么担惊受怕的?”杨县长也生了几分火气:“当初做这媒不就是为了攀李部长的关系?结果人家生娃儿你不去,办满月酒你也不去,就算是普通人家的亲戚,也没你这么冷淡的。” “上赶着给人舔屁股,也看人家乐不乐意!你能耐当初我说把龙家丫头说给老四,你咋不同意哩?”大伯娘提起四疯子又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一边拍着床铺一边哭诉:“要是早结婚,老四能被刘家那死丫头勾着做这么没脑子的事情吗?说不定娃儿都有了,一家人过的和和美美的。” “你这是!无理取闹!” 大伯娘哀哀的哭着,她当然晓得这不过是无理取闹,阿祖比四疯子大两岁,更重要的是当初谈及婚事时,四疯子不过是个屁大的娃儿罢了。那时的李部长也还没有当上部长,她自然不愿意宝贝儿子娶一个孤女,所以杨县长一反对她也就没有坚持,没人能预知以后发生的事情,就像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样。 “娘的四儿哎~,哭着喊手疼的四儿哎~。”大伯娘哭得鼻涕眼泪一齐滚落,她使劲儿锤了杨县长的肩膀:“你个没用的老东西,那手指头明明就在朴军长手里,你都不去要回来!四儿下葬的时候连个全尸都莫得!” 杨县长沉默着,那时候林队长丢给他的口供把魂都吓掉了,哪里还记得其他的事情?现在也只能等答应朴军长的事情办妥了,再去开这个口。 “你还在梦见他?”杨县长问这话的时候声音抖了抖。 -- 第215页 大伯娘露出警惕的神色;“你要再敢把老吴婆子喊来!老娘就搬回赵家去住!” 老吴婆子也是个私娘子,不过在县城里头这一行不太吃香,家里头便开起了茶馆,私娘子的活儿当成了副业,杨县长找借口把她喊来,说是屋里大的伤小的死,找她来驱驱晦气。不过背地里做法让四疯子不敢进家门,这事牵扯到常常梦到四疯子的大伯娘,自然瞒不过她。 她不知道杨县长跟丰爷之间的牵扯,只以为自家男人怕鬼,但这个鬼是她的儿子啊,虽然他举着血淋淋的手,虽然他惨白着脸喊疼,这些在一个母亲眼里痛心远比恐惧来得强烈。 “你休息吧。”杨县长皱皱眉,他带着吴婆子给的符咒,这两天才勉强睡了个好觉,但半夜里也常常被大伯娘惊醒,看来还是搬到政府大院去住两天的好。 等解决完这边的事情,拿回儿子的手指头,他应该就不会再闹了吧? 载着杨老爹一行人的军车,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进入县城,第二天就是杨县长订下寿宴的日子,在自家店铺里挤挤的将就了一夜,连杨茂德和伍哥也出去投宿了旅店,才将大家安排住了下来。寻了家早点铺子吃过早饭,茂兰她们看着外头街道上来往的人群,初次入城的新鲜感终于冲淡了心里的不情愿。 “空着手上门也不好吧?爹,你说买点啥带去?”茂兰问。 “哎?不是给大伯准备寿礼了么?”茂梅看看伍哥背在后背的背兜,里头有塑封上好的金丝烟,三姐妹合作的一套石青色的新衣,还有大哥在县城铺子头买的一块银壳怀表。 “寿礼是寿礼,头一回到他家拜访,空着手去大伯娘肯定挑理,再说还有大堂哥,他受了伤过后我们也没去看过哩。” 杨老爹点点头,很满意自家二闺女想事情周到细致:“那就去挑点东西,不用太贵重,是个心意。” 茂菊背过身偷笑,她们其实是不想太早去大伯家,能顺道逛逛街自然再好不过,杨茂德看出了她们的心思,便让伍哥跟着,他带了两个小娃护送杨老爹回铺子休息。 新长街上的东西比老街贵,但确实有不少新鲜玩意儿,绸缎布匹庄有天新、兴通长、永诚、复隆一溜排好几家,然后是成衣鞋铺、金银首饰楼,烟叶铺、茶庄茶馆、照相馆、理发馆、钟表铺和平易钱庄。 从自家油粮铺子进去里面有个大市场,正对着的大匾额是燕北大药房,再往里走海味和干鲜果品铺、茶汤点心铺、盐酱菜店、腊味灌肠铺子,走到最里头再拐个弯,便能看到棉花店、颜料铺、香蜡铺子和典当铺。 基本上你能想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买得到,茂兰挑选了一篮拼装好的水果篮,茂菊从中药铺子里寻到了一盒品相上等的川西红花,听坐堂医生说这东西对骨损伤有奇效。茂梅选了一只玉镶银的雀眉簪子,这是准备送给大堂嫂的,阿祖从绸缎庄买了半匹金丝倒绒的布料,这个价钱应该能让大伯娘满意。 一路叽叽喳喳的看着周围的风景,却不知道她们四个也是别人眼中的靓丽风景,在街对面一辆黑色的道奇牌老爷车里,朴军长正侧着身子看得入迷。坐在他身边的是刚到手没几天,新收的八姨太原来的江家大少奶奶,前头开车的是他的秘书同样姓朴,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心腹。 “你确定那就是杨家少爷的妹妹?”隔着街道他看不到少女长长裙裤遮挡下的小脚,不过那小脚走路时特有的摇曳味道,还是让他问之前就已经信了五分。 “应该没错,跟在后头的那个男人,就是常常跟着杨少爷一起的。”朴秘书指了指伍哥。 “漂亮,真他妈漂亮。”朴军长啧啧称赞,看着少女纤细的腰肢,让他觉得手心一阵发痒,便揽过身边的女人,在她腰间发泄似得使劲儿揉搓了一番。 江家大少奶奶羞红了脸,趴在他胸口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朴军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人,再看看对面笑意盈盈的花样容颜,顿时觉得没了趣味,伸手将她推到一边:“走,去杨县长家。” 茂兰抬头看着面前那店铺门上张贴的巨幅海报,那是半裸的Lana Turner的广告,旁边写着洁士香皂,下面一排小字芬芳细腻洁身润肤,这是家日用百货的店铺。这种洁士香皂她就常用,不过半裸的广告女郎还是头一次见,一时间有些窘迫的羞恼,赶紧转移视线回头偷偷打量伍哥,却发现他正转头望向街对面。 “伍哥,咋了?” “哦,看到一辆熟悉的车。”伍哥目送那黑色的道奇牌老爷车消失在视野里,因为军队常常使用道奇的卡车,所以在军队供职的人,同样喜好线条比较硬朗的道奇老爷车,刚刚那种车在县城里头是独一无二的,属于朴军长。 “哦。”茂兰不明所以的答了一声。 伍哥看看面前的小脸露出柔和的笑意:“没事。” 让人不安的视线什么的,大概是错觉吧,伍哥挠挠头。 ☆、不要三选一 “来,我介绍下。”杨县长站起身来引荐:“这位上次在老家见过的,林队长,这位是新接管十四军的朴军长。” “这是大侄儿杨茂德和大侄儿媳妇。” “这是我的二侄女茂兰,三侄女茂菊,小侄女茂梅。” 茂兰她们跟着杨茂德过来敬酒,虽然不知道大伯为啥如此慎重其事的介绍,但她们也得了杨茂德的叮嘱,这两个人可是不好惹的,于是便笑脸迎人。 -- 第216页 一桌的人都站起来同饮了一杯酒,接着举杯的掩饰,朴军长给站在自己身旁的八姨太使了个眼色,女人会意的点点头,垂下眼眸遮住眼底那一丝不忍,小脚动了动踩住站在自己身旁茂兰的裙裤一角。 敬完酒大家便准备回各自的位置,茂兰一抬脚便觉察出被绊住了,刚想低头看便听到身后女人发出一声低呼,一阵香风袭来软软的女人躯体便撞到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两个一齐歪倒在地上。 茂菊她们听到声音回头时,就看到刚刚跟朴军长站在一起的女人,此时正跟茂兰叠罗汉样的摔在一起,那朴军长已经伸手将自己的女人揽起来,她直哼哼着好似扭伤了脚。众人都赶紧放了手上的酒杯上去帮忙,等把朴军长家八姨太抱走,露出下面的茂兰时,她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刚刚借着背后女人的遮掩,一只男人的手放肆的在她胸前揉搓了一把,那力道和传来的恶意,很难让她说服自己只是偶尔的擦碰。 “还窝在地上做啥?这么大人了,走路咋还不小心?连累着八姨太都摔着了!”坐在一旁的大伯娘阴沉着脸说道。 “是我不小心踩了二姑娘的裙子,真是对不住哩,摔着没有?”朴军长怀里的女人抬头,眼睛里包含着满满的歉意。 茂兰死死的咬着下唇,她怕一松口会哭出声来,茂菊她们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她拉起来,阿祖见她眼泪汪汪的便担心的问:“没事吧?哪里疼吗?” 茂菊蹲下身子果然见到白色的裙裤上留着一个清晰的鞋印,动静很大的拍打掉灰尘,然后抬头看向大伯娘,她脸色变了变将头一扭冷然的哼了一声。 “能走不?要不哥抱你?”杨茂德蹲下身问道:“去那边坐坐。” 茂兰摇摇头此时心情镇定了一些,抬头看看神色如常的朴军长,又看看一脸歉意的八姨太,她也只能自我安慰刚刚说不定是摸错了。 等她们走了过后,杨县长低头在朴军长耳边低声问道:“还满意吧?” 男人脸色露出回味的猥琐表情,两手相互搓了搓,脸颊上浮现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用兴奋与感慨的声音说道:“真是极品啊,三选一太难为人了,干脆打包给我吧。” 杨县长愕然,顿了片刻才说道:“三个?” “你这就少见多怪了,我告诉你,我见过一次娶四个的,还是四胞胎的姐妹花。”朴军长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啊,那种好货是难得遇见的。” “可……可是……。”杨县长瞠目结舌,如果把一个侄女说给朴军长做小,他还是有些把握的,可是三个?这朴军长在说梦话哩? 但是显然朴军长并没有说梦话,他带着些邪笑拍着杨县长的肩膀说:“这事我也就不难为你了,我去找老林想办法,你只要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杨县长额头冒起了密集的冷汗珠子,朴军长见状便接着烧把火:“你不是想调去接管区?” “这事只要成了,我就帮你活动,保证遂了你的心愿。” 大伯娘看着自家男人眼珠子在眼眶里微微颤抖着,她了解这是这个男人心动了的小动作,突然间她越发愤恨起同父异母的姐姐来,这样的男人本不是她的选择,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当初不肯嫁,这个挑剩下的男人怎么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丑陋的、自私的、贪婪的,她几乎能在他身上找到所有恶心的形容词,赵家大小姐总是聪慧的,总是明理的,总是……比她强的。斜过眼神她看向另一桌上,杨茂德他们四兄妹,比她强又如何?总归是个短命的。 不好好活着你再要强,最后还不是让你的娃儿落在你最看不上的男人手里?这么想着她便畅快得想要笑出声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好好活着吗?但大儿子残疾三女儿远嫁小儿子夭折,她便是好好活着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娃儿。 一顿寿宴在各怀心思的诡异热闹中落下帷幕,茂兰她们却还没得解脱,赵家大舅母把她们叫到跟前不冷不热的说着闲话,她此刻非常羡慕抱着熟睡儿子先脱身的大嫂。 “不就是喊去吃顿夜饭吗?多大点事情,反复说这么久。”茂梅背着翻了个白眼,这一顿饭的功夫比她在山上疯玩一天都累。 茂菊弯了弯嘴角,招待一顿饭是小事,不过吃这顿饭包含的意义却要先说个清楚,免得你们吃完了擦嘴走人,人家的表情不就白做了?她保持着适当的表情,貌似认真的听着大舅母讲话,心思却缥缈散乱着。 说来这是赵家二房吧?大房只有两个女儿,自家娘亲和大伯娘,二房倒是有五个儿子,如今除了最小的去了内蒙那边,其他四个舅舅都在县城发展。赵家是典型的高门大户,这就意味着女人多,除了四舅舅只纳了一个妾,其他的都是三个以上,大舅母当家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舅母这边非常婉转的将意思说明,就算杨老太在世时存了继母的气,亲戚往来总还是不能断的,就算跟大房那边断了,也不关她们二房的事,今晚这顿饭是大舅母出面招待的,杨茂德他们总不好驳了面子。 “大舅母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了,娘亲最是通情达理,哪里有生长辈气的道理?”茂菊笑得那个灿烂,那个虚假,茂兰都看不过意轻咳一声。 “我们姐妹三个不过是没见过世面,性子有些内向,爹的身子又不好才没抽空去探望老外母,想来她老人家也能体谅。” -- 第217页 大舅母用手巾遮掩着咳嗽一声,挡住微微抽搐的嘴角,这伶牙俐齿的让她想起刚嫁到赵家时,那还在内院当家的赵家大小姐,漂亮话儿说得顺溜笑得也讨喜,但是却总隔着一层让人没法真心的亲近,就像现在的茂菊一样。 “那晚上我喊人来接你们。”大舅母把视线落在茂兰身上:“头回到县城来,你们就去好好逛逛。” 茂兰拉住欢喜的茂梅,规规矩矩的道了别才告辞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街旁边的伍哥,想到先头发生的事情,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滚下几颗泪珠来,一时间心里又酸又涩。 茂菊和茂梅见二姐突然哭了,也跟着错愕惊慌起来,伍哥瞧见赶紧上前两步,将人带到一旁的小巷子里,有些笨拙的用手指擦了擦那泪珠儿才问道:“咋了?” 茂兰心里委屈得难受,但这事又不好直说出来,就可怜巴巴的望着伍哥,眼圈憋得通红。 茂梅嘻嘻一笑:“二姐,你该不是摔了跟头不好意思,这会儿找伍哥撒娇吧?” 听她这么打趣,茂菊也跟着笑了起来:“哎,那有啥啊,你是被人撞倒的,我们都晓得。” 伍哥碰了碰茂兰涨红的脸颊:“莫哭了,我带你们去耍。”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三辆黄包车:“沿着河岸的小路去码头,那边有打鱼的,然后再去马口市场逛逛。” “三辆车咋就两个车夫?”茂菊望了望:“哦~,伍哥要亲自拉车啊,避开我们说悄悄话?” 茂兰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伍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 “去吧去吧。”茂菊推了二姐一把:“让伍哥哄哄你。” 然后和茂梅一起嘻嘻的取笑起来。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不过此时是一天中最暖和的午后,再加上今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坐在跑得并不快的黄包车上,冷风拂过脸颊也不觉得太过刺人。 茂菊和茂梅的两辆车跑在前面,伍哥和茂兰落在后面,这也是刻意留出空间给两人说话,要知道平日在大院里他们都非常避讳,离上次茂兰落水已经很久了,但直到小鬼子投降这件大事转移了大家是注意力后,才少了人背后议论。 “老爷说等杀了年猪就提订婚的事情。”伍哥没有回头,说话的音量不大不小,茂兰应该能听得清楚。 果然等了片刻,传来她含羞的应答声。 “我想了下,觉得订婚和婚礼还是在大院里头办吧,换个不熟悉的地方也折腾人。”反正他们以后还得在大院里长住,这上不上门的别人总会有说道。 茂兰自然是乐意的,见伍哥想通了,便忍着羞意说道:“你放心,爹说了,以后娃儿不改姓。” 伍哥咧开嘴无声的乐开了花,前头已经能隐隐看到码头了,他放慢脚步直起腰让扶手上的跨绳担在肩膀上,腾出一只手向前一指:“所以我省下钱来买了这个,以后也算是给儿子置办的家业。” 茂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栋临靠码头市场的小楼,两层高下面两间不算大的门面,有红色的铺幌子从二楼垂下来,被风微微吹动调转过来,她清楚的看到爱兰百货四个大字。 “本来少爷说把它也开成油粮铺子,不过我看码头这边市场上已经有三四家了,倒是百货铺子就一家。” “店里请了人看管的,以后也跟少爷一样每个月来盘账就行。” 茂兰看着那菱形匾额上爱兰两个大字,眼眶又是一热,不过这次流的是欢喜的泪水。 “……还叫少爷?要改口了。” “哎,好。” ☆、马蜂与陈灿 一次县城之行回来,大家都觉得累了,心累。 可没等好好歇歇,李三顺跑来找杨茂德:“少爷,莫小年带着毛娃子回来了。”他纠结了下眉毛:“那娃看着要不好,老陈叔他们去接孙私娘去了。” “咋了?她家在镇上,娃不好咋不送去医院?” 虽然杨茂德信服孙私娘神神鬼鬼的手段,但说到看病他还是更相信马医生,李三顺家的娃跟陈诚家的一般大,自然见不得小娃吃苦,陈诚再不好这小娃儿总是无辜的。 “到医院看过了,据说连县城的医院都去了,看那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 杨茂德皱皱眉头,阿祖将小儿子递给他:“我过去看看,你就别操心了。” 人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别说是一个大院里住着,便是普通的邻里十几二十年相处下来,也比一般的亲戚亲近些,老陈叔家这两年也是遭了难了,冬儿失踪陈诚犯事,现在唯一的寄托便是这个小孙孙,要是这娃子也走了,对两个老人将是不可负担的沉重打击。 老陈叔家和杨家因为四疯子的事情,现在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大院里头的人听说了陈诚的事情,便在背地里偷偷嘀咕,不愿意让陈婶子继续担着在镇上照顾娃儿的事情。用她们的话说,陈家的两个娃都没教好,哪里敢把自家娃让她祸祸? 老陈叔为了儿子在外头四处奔走,陈婶子辞了镇上的工却也没有回来,帮着莫小年一起照顾小孙子,猪肉铺子关了门,可以说如果不是莫家撑着,她们想在镇上生活都很困难。 阿祖走进陈家院时,院里聚集了些妇人,见她进来便停止了议论纷纷,只是脸色还带着惊惧的看向她,三顺嫂子凑过来小声说道:“少奶奶,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吧。” -- 第218页 阿祖不解的看着三顺嫂子给自己隐晦的使着眼色,推门进去屋里飘散着一种凉爽的药味,应该是用了薄荷或是冰片一类的,这类药物主要用于退烧散热。阿祖心里猜测,难道是脑膜炎?小儿麻痹症?应该不是传染病吧?她犹豫了一下。 就算阿祖心中有诸多猜测,看到毛娃子的时候,她还是被狠狠的吓了一跳,现在她知道为啥外头的那些妇人露出惊惧的神情。床上的娃儿浑身青紫,那种不详的颜色似乎透着浓厚的死气,靠近了能闻到那清凉药味下淡淡的腐臭气息。 “这……是咋了?” 坐在床边的莫小年佝偻着腰,陈婶子见阿祖来了,微起了起身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少奶奶,你看我这苦命的孙娃哟!” “这是什么病?医生咋说的?” “不是病哩。”莫小年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三天前他被一只马蜂蜇了,带去医院打了抗过敏的针,结果根本不顶事,原先就脸上肿了一块,到现在全身都这个样子。” “去县里医院看,也说莫得办法。” 她大概哭得太多了,现在反而流不出眼泪,有些木然的掀开手底下的薄毯子,小娃儿整个都变形了,浮肿了一圈从头到脚看起来好像一般粗细,原先的衣服穿不上索性光溜溜的躺着,如果不细看都看不出胸口起伏的痕迹。 “盖、盖起来,天凉。”阿祖咽了咽唾沫说道,她不想说自己都不敢看。 莫小年轻轻摸了摸那青紫的肌肤:“要是能降了温反而好,烫得跟火炉一样。” 她露出悲痛的表情,使劲眨着干涩的眼睛,红肿滚烫的眼皮垂搭着,心里憋得厉害就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这被马蜂蜇了,孙奶奶说不定有啥土方子。”阿祖说着宽慰的话,但是自己心里也明白都这个样子了,怕是难救回来。 屋外头响起嘈杂的人声,抬着孙私娘的滑竿一直进了院子里头,队伍后面跟着依旧是一身白衣的竹子,茂梅拉着她的手跟她走在一起,茂兰和茂菊也来了,看到阿祖看过去便用嘴型无声的问,咋样了? 孙私娘就带了竹子进去,其他人被挡在了外头,茂兰问:“嫂子看过了咋样?啥病啊?严重不?” 阿祖摇摇头,叹息一声:“不是病,被蜂子蜇了。” “哎?蜂子蜇了医院还能看不好?”三姐妹都惊讶了一下。 “大概是有毒的马蜂。”在乡下有时也听到过,谁谁谁在山上砍蜂窝,被马蜂群围攻活活蛰死了,要查证不一定是真事,但许多人也都信了并以讹传讹的散播出去,因为在大家心里确实觉得马蜂是个厉害的毒物。 大人尚且会因此殒命,何况一个两岁多的娃娃,茂兰抖了抖戳戳茂梅的手臂:“看吧,老往山上跑,危险得很。” 茂梅被迁怒,有些委屈的嘟嘴:“我又不会去招惹蜂子,再说,她家的娃儿是在山上被蛰的么?” 明明就是在镇上被蛰的,可见马蜂杀手无疆界。 茂兰的话被噎了回来,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到茂菊说:“竹子出来了。” 果然一身素白的竹子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到茂兰她们这边,茂兰赶紧问道:“咋样?孙奶奶说能救不?” 竹子回头看了看那屋头:“还不晓得,师傅说先把烧退了,等娃儿清醒些再想办法解蜂毒。” 说完她又举了举手里的空篮子:“师傅说要十斤绿豆,十个鸡蛋,哦,还要借我个新砂罐子熬药。” “好。”茂兰点点头带她去取东西。 阿祖她们也跟着一块儿走了,刚回来一堆东西要收拾,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路上阿祖感慨的说道:“还是孙奶奶有办法,我看那娃儿都胀得莫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她要是救回来,比那大医院的医生都强。” 竹子侧了侧头:“少奶奶不生气吗?这都快要死了,还往大院里抱。” “唉,那不是还没死哩?”阿祖叹气:“都是当娘的,但凡能有一点希望都要拼了命去试一试,有些时候就顾不得其他的。” “少奶奶真是好心肠。”竹子笑了笑,心想要是你晓得她把啥子带来了,怕也不能这么淡定。 竹子跟孙私娘学艺已经挺长时间,除了医术方面还待磨练外,神婆子这条路走得比孙私娘还要远,用她师傅的话说竹子是半灵体质,不用发咒和仪式便能看到平日里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刚刚竹子一进去便看到缠绕在娃儿身上的黑气,还有阿祖闻到的淡淡腐臭味,传到她的鼻端便成了恶臭无比让人窒息。 那娃子已经莫得救了,这一点孙私娘肯定也看出来了,说什么退烧解蜂毒不过是安慰陈家人的话,她们现在在做的事,想要让那潜伏在娃儿身体里的东西安静下来,如果他一直这么激动,竹子便不能和他沟通,不知道他因何而来,又为何停留。 绿豆是今年的新绿豆,深翠的颜色带着微润的光泽,用小磨将绿豆磨成粉,然后用蛋清搅拌调匀,竹子用那只新的砂罐熬了一种边缘赤红中间微黄的草汁,很清香的味道让人觉得悠远宁静。 找杨茂德要了一只干净的毛笔,竹子带着这些东西回到陈家,孙私娘让陈婶子带着莫小年出去,她自己动手将调好的绿豆糊糊均匀的涂抹在娃子的身上,不知道是因为体温高蒸发了鸡蛋清,还是其他的原因,那东西涂抹上去很快便风干形成开裂的口子。 -- 第219页 “慢慢涂。”孙私娘吩咐竹子,她取出干净的毛笔沾上草汁,沿着开裂的缝隙涂抹,湿润的水像是渗入干涸的大地,无论涂上去多少都很快被吸收掉。 孙私娘眯缝着眼睛感慨:“老了,眼神不好使了。” “一罐子够么?”竹子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屁大点娃娃,应该够了。”孙私娘往旁边的靠椅上一仰:“我眯会儿,退了烧喊我。” “嗯。”竹子应了声,手底下依旧不紧不慢的动作着。 结果来喊人的是茂兰,孙私娘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黑的透透的,桌上点着灯竹子伸手测量着娃儿的体温:“还有些发热,估计要等到半夜才行。” 黑气已经被身上覆盖的绿豆沙封住了,腐臭的气味也因为草汁的中和显得淡了许多,孙私娘查看了一下情况点点头:“行了,再等等吧,我们先吃饭去。” “好。”竹子伸手搀扶着她往外走,回身关门时,她看到床上那娃掀开青紫的眼皮看了过来,只一眼就又昏沉沉的闭眼睡去。 即使面对那略带猩红的眼睛,即使那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孩童,竹子也非常镇定,她关上门对一旁的陈婶子说:“进去守着可以,莫要碰东西。” 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这个认知早已经深入竹子的骨髓。 等孙私娘她们到来,小饭厅就开饭了,茂菊左右看看然后问阿祖:“咦,我哥呢?” “刚刚伍哥来找他,两个人好像有啥事在商量,给他留菜了,不用等。” 而此时杨茂德跟伍哥坐在卧室的桌边面色都不太好看:“大伯不是复职了吗?他就看着林队长他们搞的这么乌烟瘴气的?” “有四疯子的事情在前头,估计杨县长也说不起硬话,他们打着清剿□□的旗号,手底下又是朴军长带来的正规军,哪里是小户地主能反抗的?” “打草瞌子惊出蛇,真是麻烦事。” 让两人头疼的是刚刚收到的一个消息,上次林队长他们清剿江家缴获了二三十支枪,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硬货,要知道即便是收缴烟土、黄金或是银元,这些货币类的东西都要上缴一大半给政府,而且只要不是定罪抄家是不允许侵占民间财产的。 只有枪是可以无条件收缴的,只要你觉得这是安全隐就可以将它排除,而且收缴的枪支可以直接用来武装自己的部队。收缴越多自己的武装力量越强,力量越强就可以收缴更多,这几乎是一个良性的循环,林队长和朴军长他们尝到了甜头,便借口清剿□□开始排查各个大户家的武装。 ☆、当山鬼临门 四川素来民风彪悍,再加上小鬼子入侵前一直都是军阀混战,大户人家豢养武装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拿杨家来说,有长火冲十七杆,黑壳子六把,甚至有一挺MP18“花机关”只是这东西子弹不好配,其他的例如火药枪,自制的黑管和木坨子就更多一些,足有四五十杆。 这些东西按黑市流通价折算,价值将近三四万,这还是因为杨家有杨县长这个大靠山在,武装配置并不多丰富的情况,在别的地主家里,武装枪支占了家底的将近一半价值。你得费多大力气才能从一个地主手里敲诈出一半家产?显然林队长他们找到了一个捷径。 不想缴枪那就找关系吧,托门路走人情,用略低与市价的价格将手里的枪支赎下来,不过这托门路走人情的钱,林队长他们就不用上交了。清查从通江区的麻石镇开始,哪里离江家近,江家因为勾结共党被抄家大家都知道,用清剿漏网共匪为借口,林队长他们的收获颇丰。 相对的在大户地主圈子里,他们也掀起了一阵恐慌风潮,杨县长虽然不是啥清正廉明的好官,但在他执政的这些年里,也从没有做过这种搜刮地皮的事情,相互间大多遵守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么明目张胆的搜刮,杨县长即便是看不过眼,跟朴军长提过意见,他们也只是挥挥手不在意的说:“你担心些啥?回头调到接管区去了,这破地方扔给别人,还有你啥事?” 他再啰嗦两句,林队长就不阴不阳的提醒:“我们这也是为了清剿共匪,给国军提供安全的大后方嘛,杨县长该不是有啥想法吧?” 自家屁股没擦干净,杨县长也只得默默的咽下老血,安抚上门来说情或是抱怨的那些大户老友,清查还没轮到杨家这边来,不过杨茂德已经做好了挨一刀的思想准备,杨县长事事喜欢让自家人做表率,以显示自己的公正无私,这回应该也不例外。 他现在和伍哥商量的是,到底缴枪还是缴纳赎款,伍哥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两样都做吧,这交赎款的事情都是托了关系走后门的,没法摆在明面上来说,枪也交一部分让杨县长能给外头一个交代。” 不过交出去的枪自然是火药枪居多,两人顾不得吃饭将屋头的家伙事儿都翻出来,挑挑拣拣的选出了三十只火药枪,那挺“花机关”反正缺少子弹,干脆也交上去,光是这个大家伙便已经够面子了,但杨茂德还是再挑出一只有些故障的火冲子和一把黑壳子凑数。 阿祖吃过饭回来看到屋头摆满了武器,心里砰砰直跳,上一回杨茂德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伍哥带出去做了啥,她还猜出来了一些,这回他们两个又想干啥?杨茂德看小妻子变了脸色,就安抚的说道:“没事,腾出一口空箱子来,有些东西要给大伯交差。” -- 第220页 挑选出来的枪放进一个红漆木柜子里,杨茂德看看剩下的,估摸着再缴纳个万儿八千的应该就能过关,又看看一旁那用油纸扎包好的火药,可惜的咂咂嘴:“这季节不对,要是秋天那会儿,咱们就组织着再去打回猎,这么多火药放着容易回潮。” 剩下的火药枪不多,这些积攒的火药足够用上好一阵子,不过再过几个小时,杨茂德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因为马上就要发生一件需要用到大量火药的事情。 入夜十点左右的光景,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巡夜的人,垛子墙的大门在天擦黑的时候就关上了,院子里还有人没睡他们也就不往里走,都窝在那水泥碉堡的小楼上烤火闲话。十一月的夜里已经很冷了,从那一年春儿被烧死过后,杨茂德便要求巡夜的人每个小时出来走动一次,相应的守夜的人待遇也提高了,冬日里早早便用起了火盆,大厨房会额外留些饭菜让他们半夜的时候填肚子。 赵泥鳅听到外头响起了呜呜的声音,听那动静像是女人在哭,屋里坐着三四个大老爷们,而且时间也还早,所以当时他并没有紧张或是害怕一类的情绪,细听了听还真是呜呜的哭得伤心,便说道:“哎?有人哭哩,该不是陈叔家的娃儿不好了吧?” 他说这话时自己也否定的摇摇头,老陈叔家离院子大门这边远着哩,便是他们家有人哭这里咋能听到?屋里的庆老汉点起了风灯:“出去看看,莫是有啥事要找人帮忙。” 有三个人便下了楼推门往外走,只有赵泥鳅活泛些,他从碉堡的二楼风眼里往外瞅,走到楼下的人便听到他大喊:“哎呦!是狗还是狼?咋那么多?” 漆黑的夜幕中漂浮起点点绿光,那呜呜的声音更明显些,仔细听能听到夹杂着动物的低声咆哮和喘息,庆老汉他们又调头回来,凑到风眼往外望。 “应该是狗吧?”从那绿光的眼睛推测少说也有七八十只,山里听说偶尔会有狼,但是从没听说过有如此大的狼群。 “你家养的狗夜里眼睛发光?”另一个人赶紧反驳,家狗是十分温顺的,农户夜里总是半掩着门,让它在客堂里找个角落睡觉,起夜时它偶尔还会护送一程,那温润的眼睛望着你湿漉漉的,哪像外头这东西看上去那么骇人。 “不管是啥,总是进不来的。”赵泥鳅看看高高的垛子墙,庆幸的拍拍胸口:“我去找伍哥过来看看,这玩意儿老是呜呜的听起来也闹心。” 赵泥鳅提着灯笼往内院跑去,碉堡楼上的人还在冲外头指指点点,庆老汉点起了过年时悬挂的串灯笼,把它支愣到大门外面去,想要看清楚这东西的全貌,不过它们似乎有些畏光,依旧躲在黑色的夜幕里,除了点点漂浮的绿光远了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片刻后跟赵泥鳅一起来的除了伍哥和杨茂德,还有孙私娘和竹子,她们爬上碉堡楼往外张望,老太太眯着老花眼看了半天叹口气说:“唉,到底还是来了。” “咱们这老林子里有这么些狼吗?”杨茂德诧异,他带人去打猎不是一回两回了,要是碰上这种狼群,别说十几杆枪,就是三四十杆枪也得撂那。 “不是狼,是山鬼。”竹子抿了抿嘴唇:“这东西不一定变成啥。” 山鬼是山林中的一种阴物,平日里总是以类似瘴气的形态出现,它容易被恶意或是怨念一类不好的东西吸引,多数被人看到的时候是大盘毛脸铜铃大眼的毛猴子,这是因为它吸收了人散发出的恐惧,那毛猴子看着面目狰狞十分恐怖,其实却胆子很小一般不会伤人。 而今天围在门外的这种东西,被称之为血嗥山里人俗称血狗子,传说是上古穷奇形态的子孙,容易被凶残的恶意吸引,乱世兵祸在厮杀战场上常常能看到,暗红色的皮毛绿光幽幽的眼睛,似狼似豹如果凑近了看,会发现那皮毛尖锐如刺猬,最重要的是它们喜欢吃人或是尸体。 孙私娘有预感会引来些不好的东西,但万万没想到来的会是血狗子,而且数量如此众多,现在隔着高高的院墙看起来好像挺安全,不过老太太知道等过了夜半,难保它们不会长出翅膀,就像竹子说的山鬼这东西不一定会变成啥。 “赶紧做些响炮儿,多多放盐。”老太太看了看黑洞洞的大院:“把人喊起来扎上火把,沿着垛子墙隔一段路点上一个火堆子。” “今晚上是睡不成了,都起来守夜吧。” 吩咐完,竹子就搀扶着她走了,陈家大院的毛娃子才刚刚退了烧,她们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说了大门这边的事情,既然山鬼已经出现了,那就证明毛娃子身体里潜伏的东西,被削弱到能被它们窥视的地步了。 陈婶子和莫小年再次被赶了出来,杨茂德吩咐大家将过年时悬挂的灯笼都点上,她们也就帮着众人一起忙活,十一月的寒夜里杨家大院灯火通明,再加上垛子墙周边点燃的柴火堆,整个山坳坳里被映照成了浅浅的橘色。 响炮儿还没有做出来,杨茂德组织了一队人,举着火把手里敲打着破烂的铜盆铁锅,吆喝着发出声响来,那混杂在人群中的家狗也恢复了些精神,跟随着众人不时的发出一阵狂吠,但是不管如何驱赶也不肯离开灯火照亮的地方。 孙私娘关紧房门将外头的声音隔绝开,竹子坐在桌边用手指头沾了小碟里的赤红朱砂,然后在黄纸上勾画着符咒,这东西远比平日里画的平安或是请神符更为复杂。她常停下来想一想,用了十多分钟手底下一个玄妙而杂乱的纸符才算完成,近看犹有千头万绪让人发晕,不过远看能隐隐看出是个虎头的轮廓。 -- 第221页 这符咒名叫宪章,通灵狴犴,在古时候常出现于官衙的大堂或是狱门上,有守护维持肃穆正气的意思,竹子将符咒折成一个三角小包,然后外头用红色丝线缠绕成网扣状,再将它悬挂在床铺正楣横梁中心。 最后从桌上倒了一杯凉凉的茶水走到小娃身边,她轻声问道:“还是不想说?” 床上的毛娃子没有动静,竹子叹口气:“本来不想这么做的。”说完她从头上抽出了细细的银簪子,用尖锐的顶端在手指头上戳了一个小口子,将两滴血滴入凉茶杯子里,然后用簪子搅拌了一下,奇异的事发生了,光滑的银簪子上居然沾染了略带红色的茶水,仿佛那不是一根簪子而是一根棉签儿。 她伸出手用簪子挑掉娃儿手臂上一小块绿豆沙,床上的毛娃子抖了抖,像是被人撕掉一小片皮肤一样抽搐着,竹子再问:“还不想和我说说?” 昏暗光线中床上潜伏的那东西像是在影子里张牙舞爪,竹子颦了颦眉再次沾了血水,用那簪子撬掉一块绿豆沙,屋里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她鬓角的发丝都飞舞起来,桌上的桐油灯恍恍惚惚的跳动着,孙私娘点燃手里的三支香,然后将它插到面前的香炉里,就见那一边冷风阵阵像要吹熄烛火,而这边青烟袅袅悠然笔直的伸向屋顶。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此时已经过了半夜到了一两点钟,竹子放下手中的银簪,满额头都是冷汗珠子,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却亮得怕人,她转回头对孙私娘说:“它还是不吭声,看样子不像是不愿意搭理我,而是有话说不出来。” 说完她再次看向床铺上的毛娃子,此时床上的小娃身上斑驳凄惨,那一个一个的缺口像是被人破皮剜肉,他四肢不停的踌躇着,偶尔睁开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像是恶兽,看向竹子似乎想要将她生吞活剥。 “这感觉就像。”竹子想了想:“在给一条狗活活剥皮。” 因为它是狗,所以即便是再痛再苦也说不出人话来。 ☆、大院子的夜 这边的沟通遇到了问题,杨茂德他们那边防范的血狗子也发生了变化,看看怀表已经过了夜里两点,伍哥常常做响炮儿倒也是熟手,土灰色的圆肚缸子,现在下头填上盐和泥土的混杂物,中间是用油纸封好的小包火药配比成的黄色炸药,如果想响动大上头依旧用多盐少泥的混杂物封口,要是想炸伤猎物上头便放些铁片、碎瓦茬子或是石子一类的。 因为放的黄色炸药分量十足,看那些无辜被牵连炸死的野鸡野兔,打穿身体的石子威力不比猎枪小,不过今天封的这响炮儿是为了赶山鬼,孙私娘又特意叮嘱了多放盐,于是就见一个点燃的瓦罐被奋力摔出去,那姿势还有些像投掷铁饼,有些瓦罐还没落地便炸响,轰的一声夜幕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幕。 一连扔了十来个,垛子墙大门外头灯笼能照到的地方白花花一片,杨老爹拄着拐杖从碉堡小楼往下看,心疼得直咂嘴。茂兰指挥着人从库房里,把腌制东西的粗盐都抬了出来,八十斤的大麻袋足足有二十多袋,敞了口倒进地上临时挖掘出的大坑里,旁边有人往里面倒土翻拌。 茂菊和茂梅手里提着灯笼跟阿祖站在一起,这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别说大人睡不着,娃子也被吵醒了,半大的小萝卜头被大人赶到一起,小娃子也不晓得害怕,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和点起的火堆兴奋得像过年一样。 小国清抿着小嘴挨着阿祖站在一起,他有些害怕无论是火光下阴阴暗暗的人脸,还是高高垛子墙外面那些怪物,跟哥哥相比小国泰就胆大多了,他挣扎着想要往老爹身上扑,还不时回头拽阿祖的衣襟,指着大门的方向说:“打!打!” 妇人们都围在一起,或是帮着扎火把,或是帮着挖土,又或是帮着挑拌好的盐泥土,巡夜的男人们举着火把敲着铜盆,沿着垛子墙内来回巡逻,心里知道那东西是山鬼,但是看它狼的体型,应该翻不过高高的院墙,所以大家也是十分放心的来回走动,一边议论着这难道一见的奇景。 可能是响炮儿炸得多了,围着大门的血狗子退去了一段距离,离得远了听不到那呜呜的声音,只是偶尔看到绿光显示它们并没有完全散去,家里的土狗这时逞了威风,每次炸过一枚响炮儿,它们便风一样的冲进夜色里狂吠,但是片刻又灰溜溜的夹着尾巴缩回来。 变故就发生在杨茂德低头看怀表的时候,李三顺带着一队人正好从原来那片罂粟地经过,从春儿烧死过后,这里被围起来种了青料养起了鸡,靠大树下一溜排的鸡笼子,天黑后散养的鸡自己会主动回去。 李三顺将手里的响炮儿点着隔着院墙扔了出去,听黑夜里响起一声闷沉如雷的响动,他满意的点点头又招呼人将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便准备往下一个地方去。跟在他身边的是自家养的一条黑皮子的土狗,两岁左右正是逞强斗狠的年纪,以往李三顺扔一颗响炮儿出去,它就追着那个方向跑出去,隔着垛子墙狂叫。 这次李三顺扔了响炮儿它也不出意外的冲了出去,不过李三顺看它跑的方向不对,直愣愣的对着人群背后那鸡笼子的方向跑去,黑色的皮毛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清亮的吠叫,李三顺招呼了声:“黑皮子。” 那狗没有回头,片刻夜色里传来一连串撕咬和悲惨的呜呜声,大家都觉察到不对劲,将火把对准了那个方向,橘色的光似乎被墨一样的颜色吞没,隔着几十步远却照不出鸡笼子的轮廓,队里的一个小伙子咽了咽唾沫:“哎,刚刚放响炮儿,我好像没听到鸡笼子那边有骚动。” -- 第222页 在这里扔响炮儿已经不是第一颗了,每次伴随巨响后,鸡笼子那边总会传来咕咕的声音,那是黑夜里的鸡被吓到了,但是它们比较呆即便是听到响动,看不清的情况下,也不会冒冒然跑离自己的栖息地,所以骚动也只是持续一阵子便会停止。 “黑皮子!”李三顺咽了咽唾沫更加大声的呼喊,这次连先前呜呜的悲鸣也消失了。 大树阴影里的鸡笼子那边死一般的寂静,几个人相互看了看,有人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得真旺盛的木柴,隔空丢了过去。火光划破黑幕,惊鸿一睹掉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火星,便是这一眼李三顺的头发都炸了起来,那黑色的狗已经倒在地上,身上停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东西,火光闪现中映照出它们透明的翅膀和尖锐的尾针。 空气里传来振动的微响,李三顺觉得自己膀胱一紧:“跑!” 四五个大老爷们争先恐后的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跑去,杨茂德就这样看着李三顺连滚带爬的回来,他那被扭曲拉细的嗓子尖叫着:“少爷!进来了!进来了!” 后头的话说不出来,他就回头用手一个劲儿的指着养鸡院的方向,半天憋出一句:“……怪物。” 伍哥抄起手边的两个响炮儿,杨茂德安抚的拍拍阿祖的手臂,吩咐道:“把娃儿们都带到碉堡楼里去。” 然后组织了二三十个男人,都举着手里的火把,他指了指田二叔:“不要都过去,田二叔带人继续沿着院墙巡逻,发现异常情况赶紧回来说。” “十个人一队,每人带一个响炮儿,注意安全打不过先跑。” 有些胆大的健壮妇人也加入了队伍,碉堡楼不大把娃儿们都送了进去,其他的女人们便围着小楼点起了篝火,茂兰她们站在一楼门口,手里攥着装满盐的袋子,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夜幕,她们不敢点响炮儿,便只能用这种原始的防御方式。 李三顺攥了攥手里的火冲子,紧张的咽了咽唾沫:“少爷,那东西吃枪子么?而且个头那么小,我……我怕打不中。” “不一定用到,拿着给你壮壮胆。”杨茂德说道。 越临近养鸡的院子,越清晰的听到李三顺说的那种翅膀扇动的声音,伴随着的还有低低的嗡鸣声,伍哥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侧耳细听了会儿,才疑惑的侧头说道:“听这动静,咋像蜂子?” 他常常在山林子里掏蜂窝砍蜂蜜,对于这种声音并不陌生,李三顺嘶的抽了口凉气:“这么一说,那东西看起来还真像是蜂子,不过……比蜂子个头大多了。” 杨茂德举了举手里的火把:“再走几步,小心点看看。” 聚在一起的十多支火把往前平伸,火光一点点的慢慢照亮,杨茂德总算是看清了李三顺所说的怪物,那东西应该是蜂子吧?虽然有一指来长比平常的蜂子大出十余倍,三对透明的翅膀快速的煽动者,能悬浮停留在空中,身上也不是平常蜂子那种绒绒的感觉,而像是浅灰色的毫针,最醒目的是那微微勾起的尾部,一根乌黑中泛着油光的尾针寒气逼人。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臭味,那东西除了小部分浮在空中,其他大多数都趴伏在地上,或是停歇在鸡笼子上,李三顺家的黑皮子已经看不见尸体,只见到密密麻麻的这东西堆积出一座小小的山丘。 “笼子里的鸡也都死了。”伍哥眯了眯眼睛:“我觉得在没搞清楚这东西怕啥之前,还是别惊动得好,看样子它们并不怕火和盐。” 说着他指了指离得并不远的那堆篝火,偶尔从上方还能看到一掠而过的小小身影,它们像是来赶赴什么饕鬄盛宴,陆陆续续的从院墙上飞过来加入到同伴中。 “留几个人在这里看着,我去找孙奶奶问问。”杨茂德说道。 陈诚的屋子里,竹子和孙私娘看着床上的娃子犯愁,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单纯的上身这么简单,要规划到一个类别里,毛娃子现在属于养小鬼儿中的恶灵。也就是说毛娃子本身已经死了,不过是有人借住了他的尸体,祛除是不可能了,就连要抹杀或是镇压都十分困难。 神婆和天师是有本质区别的,同样通鬼神之事,但是神婆做的大多数是沟通与协调,像是居委会的调解大妈的工作,用她们的话说,鬼这东西就像是一种执念,大多是有所求有所迷恋,她们负责转达,让活着的人去满足它们,从而达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结局。 而针对恶灵或者说怨念一类的东西,天师就比较拿手了,他们常常做的事情就是,你不服就打到你服,暴力破坏和镇压,既然你想要做坏事,那么就要有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觉悟。 孙私娘是个神婆,虽然跟天师是一家的,但对于处理恶灵的手段只通皮毛,她看了看竹子,以前帮竹子做过那件事,已经是她会的最厉害的招数。 门外响起杨茂德的声音,听他说了在大院里发现的情况,孙私娘一个劲儿的叹气:“山鬼这东西,越是靠近源头越是容易化形成类似的东西。” 三个人都将目光对准床上的小娃,这么说来潜伏在毛娃子身体里的东西,就是叮了他的那只马蜂?竹子点点头:“这就准了,难怪问它也不知声。” 但是老太太摇了摇头:“一只小小的马蜂那里来那么大恶念。” “现在不是楸底的时候,先想办法解决外头的东西,我看它们附在尸体上,看来是喜欢血肉的,万一伤了人可就麻烦了。” -- 第223页 孙私娘和竹子对视了一眼,最后老太太点了点头:“我出去处理,你在屋里做准备吧。” 竹子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些欢喜的语气说:“哎,好。” 要用的东西她都常常随身备着,从上次对王军长的魂魄做了火刑后,小女娃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这种惩治邪恶被称为正义的感觉。 ☆、竹子捉鬼记 “这……是啥?、咳、呛死人了。” 孙私娘吩咐围着那养鸡院子一圈点起了熏烟,略有些灰白的烟雾腾空后犹如蜿蜒的巨龙,杨茂德看这些烟雾并不飘散,而如云朵般漂浮凝集,他转头问孙私娘:“点了这烟能把那蜂子熏死吗?” 老太太微眯着眼睛:“这熏烟里头,有青木香、大黄、丁香和麝香等等,好多种驱秽的香料,你们闻到呛人的是辣椒秧子。” “想把这东西熏死是难了,不过圈起来不让它到处飞而已,能杀死这东西的只有太阳,等天亮了就好。” 说完这话她拍了拍杨茂德的手:“不过,德娃子啊,这东西晦气得很,被太阳晒化了渗进土里也要臭三年,唉,你家这几年怕是要走背字,诸事不顺。” “有没有化解的法子?” 孙私娘摇了摇头:“我们两家是老交情了,那些假的话也就不说,山鬼这东西本就是山林里天生天养的,除非你把这院子搬离了山,不然短时间里是断不了根的。” 看着杨茂德绷紧的神情,孙私娘就劝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飘飘袅袅的烟遮蔽了视线,里头的情形看不清楚,不过从外头没有继续飞进来的蜂子判断,这熏烟应该还是有效果的。孙私娘办妥了这边的事情,便转头去找竹子,等杨茂德送她回到陈家那屋的时候,便看到屋里已经大变了模样。 床从屋角被移到了正对门口的中间,四角都搭起来台案,上头供奉着黑色的牌位,他细看了看那木牌上贴的像是陈年的神画,已经很旧了模糊不清,却能从那轮廓上看出隐隐的煞气。竹子正在给牌位上香,她脱了外罩的白色棉衣,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布衫,抬手时袖子滑下,露出手臂上红色勾勒出的繁琐纹样。 “准备好了?”孙私娘问。 竹子点点头,拿出一个细细的竹筒,只有两指粗细一个竹节的长短,把这东西递给杨茂德,她指了指高高的门楣:“少爷,劳烦你把这东西放上去。” 杨茂德接过去看了看,很普通的竹筒,一头越过竹节封了底,一头敞开着里头空无一物,他搬了个板凳踩脚,抬起手将那竹筒放到门框上梁的地方。 等他从板凳上下来,准备把板凳换回原位时,竹子又走了过来,这次她递给杨茂德一个小木头塞子,这东西做工还挺精细,向外的一头钻了孔系着一条用黄布编制的长绳,看大小应该是用来塞住那竹筒的。 “少爷,一会儿你就站这里,看着上头的竹筒,等那竹筒里冒烟,你就赶紧取下来用这个塞住。” “我要留在这里?”杨茂德诧异的问。 “嗯,一会儿我要守在床边,我师傅年岁大了,你总不能让她爬上爬下吧。” 杨茂德看看孙私娘颤巍巍的样子,捏了手心的塞子:“好吧,要注意啥不?” 竹子露出诡异的浅笑:“没啥,放心,不伤人的。” 等杨茂德答应了,她这才转头跟孙私娘一起在门上牵织网格,用的也是杨茂德手里那塞子上黄色的布条,靠近了看杨茂德发现这黄布是卷折起来的,里头隐隐的透出些红色应该是用朱砂在上头画了些啥。 在门板上钉了几颗铁钉,黄色布条穿梭编制成玄妙的图案,这样一来就将门的方向封死了,杨茂德将板凳移一移,挪到旁边不碍事的地方,然后略带些紧张的看着竹子和孙私娘动作。屋里没有风,床的四角上点燃的香,笔直的青烟升到空中,孙私娘点燃手中的一把香足有二三十根,来回的绕着床走动,观察着香炉里的情形。 “天下一生之中,自有千亿之鬼,去神更远,去鬼而近。” “天下凶凶,不可得知此。今记其真名,使人知之,一知鬼名,邪不敢前。” “三呼其鬼名,鬼怪即绝,上天鬼、下地鬼并煞。”竹子坐在床头,搓动着手里一把花椒树的干枝,嗦嗦的有些磨损的枯枝干叶,随着她的抖动掉落在床上的毛娃子身上。 杨茂德知道花椒树能驱鬼,新年里抢了头水,也要给自家院里的花椒树浇灌一些,这东西是唯一能安种在院落中间的吉祥树。 “几鬼皆有姓名,子知,三呼鬼名,万鬼听令。” “还不滚出来!”竹子一声暴呵:“找打!” 那花椒树的枝桠抽打在娃儿身上,杨茂德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本来就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小娃儿,你还用树枝打人家,这就有点过分了。刚这么想着,便听到床上响起嘹亮的哭声,呜哇呜哇的小孩啼哭,尖锐而凄厉非常的高亢响亮,显然不是只剩下一口气的毛娃子能发出的。 杨茂德后背心冒起一溜串冷汗珠子,接着他就看到了传说中,神婆子跳大神时的怪异舞蹈,如果那时一个中年古怪的老虔婆,这连蹦带跳边舞边唱的一定非常搞笑,但是现在由一身白色单衣的竹子跳起来,却有些优美又诡异的味道。 “上请五方五帝斩鬼大将军官十万人降下,主为某家同心并力,收摄村中巷陌家中宅内行客魉魉之鬼,伏尸刑杀之鬼,次收门户井灶之鬼,次收五虚六耗凶吹恶逆之鬼,次收童男童女之鬼……、(此处省略一千字。)” -- 第224页 昏暗的灯火下,竹子狂魔乱舞的影子显得有些扭曲,拉长声调的神歌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密闭空间里油香燃烧的青烟变得厚重起来,杨茂德张着嘴喘息,觉得有些缺氧的呼吸困难,连眼前的东西变得模糊。 在竹子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从毛娃子身体里腾起的黑色烟雾,化作絮状混入了屋里的青烟中,那尖锐的哭叫声音变小了,但是她晓得这东西还没有从毛娃子的尸体里被逼出来。她口中依旧唱着,手却伸到桌下拖出一只捆绑结实的大公鸡,又从桌案上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剪刀,手脚利落的将那公鸡的脖子剪破。 生命受到威胁,原本有些打焉儿的公鸡奋力的挣扎起来,那喷洒的鲜血四处飞溅,竹子的白衣上变得斑驳,她却狠狠的掐住公鸡的脖子,将流淌的血洒在毛娃子身上,杨茂德暗暗的咽了口唾沫,这场面真是太诡异了,搞得像凶杀现场一样。 手里攥着香的孙私娘看到这情形,绕着床的步子加快了些,路过杨茂德身边时,他听到老太太口中絮絮叨叨的念着:“普安十方、消灾解厄、镇煞安灵、驱邪除秽、逢凶化吉、百无禁忌。” 这次连杨茂德都清楚的看到,从毛娃子身上浮起的那团黑色瘴气,它没有形体微微扭曲跳跃着,但他却能听出那让人刺痛的惨叫,像是直接回荡在脑海里。黑色瘴气被竹子从毛娃子身上逼出来,便开始在屋里四处冲撞,杨茂德用目光跟随了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 漂浮在空中的青烟就像是水,而黑色瘴气像是灵活的小鱼,竹子抬手试了几次都让它溜掉了,一味的在床铺四周躲闪,就是不让门口的方向去,这让竹子有些气愤了,她便停了动作将手臂伸直,然后从头上抽出那尖锐的银簪子。 “竹子。”孙私娘停了停脚步,带着些不赞同的喊了声,就这么一个空档,杨茂德便看到空气中那青烟织成的牢笼震动起来,老太太顾不得再往下说,赶紧继续绕圈念起咒文。 那边的竹子没有理睬孙私娘的阻拦,她将银簪子刺进手臂中的红色纹路里,非常用力便有鲜血冒了出来,杨茂德居然闻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散出来的淡淡香气,很诱人的味道让人止不住咽了咽口水。 空气中的黑色瘴气应该也是受到了吸引,它嗖的向竹子扑过去,带着凛冽和贪婪的气息,在靠近竹子手臂的一刹那,那绘制在手臂上的纹样像个活物一般翻卷过来,将那团瘴气缠绕住。有让人胸闷恶心的尖叫响起,那东西死命挣扎起来,力道大得拽着竹子摇晃不定。 竹子赶紧往门口的方向跑,等靠近门上牵织的网纹时,杨茂德看到跟刚刚竹子手臂上的纹样相同,不过这次翻卷下来的网纹显然大得多,黑色瘴气被黏在了门上,依旧不停的扭动挣扎着,竹子对躲到一旁的杨茂德说道:“少爷,站到凳子上去,盯着竹管一冒黑烟就塞上塞子。” 杨茂德觉得嘴里发干,现在让他站到能看到竹管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要靠那东西很近很近,虽然现在看来它还不能从那纹样里挣脱出来,但是靠近老虎笼子还是让人觉得很恐怖的好不好! “快点。”竹子催促道,转身抓了那还沾染着鸡血的剪刀。 杨茂德硬着头皮爬上了凳子,竹子走过来举高手里的剪刀,将网格向上只对竹筒的地方剪断出一个缺口,那束缚住黑色瘴气的网纹也被破开一个向上的通道。 “抓到了!”杨茂德紧盯着,见那东西进入了竹筒,而竹筒口开始向外飘散黑色烟雾的一瞬间,赶紧抓下来用塞子塞紧,才长舒了一口气。 “给我。”竹子接过去,然后用那留出来的黄色布条在竹筒上也缠绕出束缚的纹样。 看这个被五花大绑的竹筒普普通通,谁能想到里头关了那么恐怖的东西?杨茂德觉得他以后大概会得竹管恐惧症,看到密封的筒状物体就会禁不住疑神疑鬼。 “只剩最后一步了。”竹子露出笑容,那溅染在脸上的鲜血不知道是公鸡的,还是她自己的。 走回到桌边,从一块红布上捻起一枚大针,用剪刀夹住尾部将那针放到烛火里烧烤,过了许久那针已经变得通红透亮,她将竹管拿起来把烧红的针刺进木头塞子里。 杨茂德瞪大眼睛,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枚烧红的针就像刺进猪板油一样,毫无阻碍的从木塞上穿透过去消失在视线里。 “这……这!”这不科学!那绝对是个木头塞子,他在手里攥了半天,他能十分肯定。 “已经完事了,少爷。”竹子歪头看了看他,然后打开一旁的一个抽板的木头匣子,把那竹管放进去的时候,杨茂德眼尖的看到里头已经躺了一只相同的竹管。 ☆、山鬼事件后 竹子这边该办的事情办妥了,和孙私娘一起打了盆水给床上的毛娃子整理遗容,杨茂德凑近两步想要帮忙,却立刻用手捂了鼻子:“好臭。” 那明显就是尸臭的味道,而且是夏天里停了超过一周的腐尸,竹子表现的十分淡定:“被那东西附身过后,一直都烧得厉害,那温度可不夏天高多了。” 小娃身上依旧有些浮肿,但那青紫发黑的颜色褪去了不少,脸上眉目算是还了原处,看着床上已经死去的小娃,比国泰大不了一岁,个头也差不了多少,杨茂德觉得心里堵得慌:“陈婶子她们……还在外头等信儿。” -- 第225页 刚刚屋头又是唱神歌又是杀鸡,外头肯定也能听到动静,这么想着杨茂德便有些不想开门,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外头的陈家人,他明明没有错但是却莫名的有些负罪感。孙私娘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站起身来:“唉,我去说吧。” 路过杨茂德身边时她顿了顿:“我们只是神婆,不是神仙。” 杨茂德没有在陈家院子里多做停留,不过即便是走出老远,也能听到陈婶子呼天抢地的哭声,此时已经快接近凌晨五点,大院里开始弥漫起乳白的雾气,吸进鼻腔里就觉察除了湿漉漉的水汽,还夹杂着柴火的烟味。 只是短短的一夜,就差点搬空了杨家一冬的柴火储备,当然也搬空了杨家的盐罐子,孙私娘让点的熏烟十分有效,再加上吸引山鬼的源头被掐断,原本躁动的蜂群显得安静了不少,大门外的血狗子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现在麻烦的反而是被烟围圈在院子里头的这些东西。 想要驱赶出去是不可能了,想想孙私娘说的这东西晦气,即便是被太阳晒化了,渗进土里也得好几年才能散尽,他回转头看看陈家大院的方向,心里不是不埋怨陈婶子把这东西带进自家门,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东西能被竹子抓到,守了一夜没有伤着人,这些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找到阿祖她们时,杨茂德看到两个儿子,已经在小楼上守夜人的床铺上睡着了,一张搬来的躺椅上杨老爹也和衣而卧,茂兰和茂菊她们借着灯光在挑豆子。 “黄豆奶奶说喝赤豆粥能去霉运,咱们今天的早饭在大厨房搭锅。”茂兰将手里挑选好的小红豆扔进簸箕里:“哥,那边咋样?” 尖尖的下巴一扬示意陈家大院的方向,杨茂德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来,才小声说道:“毛娃子死了。” “哎呦!那陈婶子还不得急疯了。”茂兰叹息:“莫小年也真是可怜,丈夫进了牢房还不晓得结果咋样,儿子又没了。” “可不是?老陈叔他们家这几年也真是过得不顺当,想那一年刚刚把陈诚送去学手艺的时候,大院里多少人家羡慕?”结果不但学了杀猪,还学了赌钱。 让人疲惫的清晨终于来临,伴随着晨光洒落空气中的柴火味道,终于被米粥的清香取代,女人们忙着洒扫地上的盐土,这东西不清理干净,下了雨流淌到菜园子里,就把地烧成种不出东西的盐碱地。 男人们一部分去了陈家给老陈叔帮忙,其他大多数人都跟着伍哥,去了昨天点熏烟的鸡笼子那边,此时熏烟已经慢慢熄灭,那混合着辣味的香气还是十分刺鼻,不过已经不能遮盖血腥的臭味,伍哥观察了一阵子确定没有东西动弹了,才挥手让大家过去。 “哎呦!这可有六十多只鸡哩!咋一个活物都没?” “活物?这黏糊糊一团,你能认出是鸡都不容易了,啧啧,连个囫囵点的都没有。” 伍哥抽了支长竹竿,在那血泥浆子里戳了戳:“连大点的骨头都莫得。” “这简直就是磨出来的肉泥糊子,蜂子能蛰成这样?” “就是,还有你们说的那个指拇长的蜂子哩?咋没见?” 果然一连翻了好几个鸡笼,竹条订起来的笼子里外到处都是这种混杂鸡毛的血泥,昨晚看到的三对翅膀的大蜂子没了踪影,杨茂德用手绢捂着口鼻,蹲下身细看那具还算完整的狗尸,用棍子挑起一块皮毛,下头包裹着同样黏糊糊的肉糊子,对着光能看到那皮毛上千疮百孔,像是被戳的稀烂的烂布头子。 这时茂菊和茂梅搀扶着孙私娘过来了,老太太见围了这么多人看热闹,便挥挥手驱赶:“去去去,赶紧收拾,找个向阳地儿挖坑深埋,记得在上头撒石灰。” 杨茂德扔了手里的棍子,站起来擦擦手掌,然后阻隔两个妹妹的视线:“小女娃娃啥都好奇!看了不想吃早饭了?” 茂菊虽然没有看仔细,但那冲人的臭气已经倒足胃口,便拽了茂梅不让她上前:“大厨房粥好了,赶紧收拾完吃饭去。” “哦,后梁的孙家院子来人问哩,昨天晚上闹的动静有点大,估计方圆二十里的人都晓得了。” 果然一顿安稳的早饭没吃完,杨家大院迎来了七八波探寻的人,那响炮儿一放放了一宿,再加上点亮了半片天的火光,有些人还在暗自猜测,莫不是有土匪摸上杨家大院了? 于是大院里的人便讲起昨晚的事情,那惊险场面和惊心动魄的过程,连杨茂德都端着碗听得津津有味,对于农村的人来说熬一宿不算啥,所以除了主院几个人偷空补了个觉,其他人还是该忙啥忙啥。再加上昨天用的柴火多了,伍哥下午还带着一帮人上山去砍了些大树的枝桠,撂在坡上晒几天,半干后再去拖回来。 杨茂德上午没睡,盯着处理这事的尾巴,老陈叔跟他商量能不能在后山芽子上划几分地葬毛娃子,他家早年就四处给人当佃户,他家的老辈儿也是葬在别个地主家的山林子里的,穷苦人家死在那就葬在那,没啥可讲究的,连过年祭祀也不过是对着东边敬一杯水酒。 经过了昨晚的事情,杨茂德对老陈叔家已经积蓄了许多不满,孙私娘虽然没有把话说通透,但是咋看昨天那阵势也是你家引来的,他以为老陈叔来咋样也得先给自己陪个不是,结果人家压根就没放心上。 虽然憋着一口气,杨茂德还是告诉老陈叔,让他去问过孙私娘,毛娃子经过了这种事情,下葬啥的应该会有些讲究,等吃中午饭杨茂德问竹子时,她点点头:“入不得土哩,要火葬。” -- 第226页 下午他就赶紧让李鑫备了小薄木匣子,叫人将毛娃子的尸身,和莫小年她们一起送往镇上,那里才有烧人的高烟囱,等陈家人都送走后,杨茂德站在大门口皱起眉头想了会儿,他家还没有主动赶佃户离开的先例,不过他现在真心想要让老陈叔一家离开。 陈诚的事情还没发落,老陈叔三天两头往城里跑,陈婶子也长住在莫家,那杨家养这佃户有啥用?还没等他想好咋开这口,便远远看到从山梁上跑下来两个人影,到了跟前杨茂德看着有些面生,便开口喊道:“谁家来的?有啥事?” “杨少爷,我们是梁老板派来,给你送消息来了。”来人二十多岁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衣,看样子应该是个小伙计。 “梁家?镇上梁家铺子?”梁孔耀派来的人?杨茂德第一个想法便是来要油的,县城里的铺子虽然关了,但玉山镇上却没有断过,梁家大概是接到大单生意来要货的。 “辛苦了,赶紧进屋喝茶。” 等这两个喘匀了气息,那人一开口就把杨茂德吓了一跳:“杨少爷,你还记得张麻子不?” 绑架过杨茂德的张麻子,那梦魇般的三天三夜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不是说跑到湖南去了?” 那人又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抹了抹嘴巴:“是哩,原先是听人这么说的,昨年湖南不是闹饥荒?他又带着一帮子人回来了,不过他们也没打算再当土匪,就投了柳岗一户地主家,那地主不知道张麻子的身份还招了他当上门女婿。” “这回县里头清剿共匪,排查到那地主家让他们缴枪,结果两边没谈拢打起来了。” “朴军长的人?那……张麻子哩?死了?” “哪能啊,跑啦!带着手底下三十多个悍匪,而且跑之前还把那户姓林的地主家给屠了,一门二十八口一个没留。” “那是他岳丈家啊?咋会做这事?” “听说是那姓林的老头,让他女儿陪那朴军长睡觉,张麻子能带这绿帽子?直接堵了两人在屋头放了火,幸亏那军长带去的人不少,倒是逃出来了。” “那现在有张麻子的消息吗?” 那人点点头:“又成流匪啦,听我家少爷说前天有人在梁云河渡头那见过他的人,离这里近得很。” 杨茂德用手指扣着桌面,梁云河是巴州河的分支,走水路可谓是四通八达,要去县城找朴军长的麻烦也方便,张麻子这人眦睚必报,吃了亏难保不去找场子。 “梁云河到这边也近的很。”虽然水路不通,但是翻山越岭也不过大半天的路程。 “恩呢。”那人点点头:“少爷就是担心这个,所以叫我们跑来报个信。” “那张麻子从柳岗离开的时候,把周边好几户地主富户都洗劫了一遍,虽然没有死人但是也伤了好几个,而且家里的钱和枪都弄走了。” 反正这些东西迟早要落到朴军长手里,张麻子干脆来个先下手为强,梁孔耀这是担心杨茂德他们会被盯上,如果说朴军长他们是软刀子,那张麻子就是硬斧头,真碰上了少不得要头破血流。 “谢谢梁少爷惦记。” “嗨,我家少爷说了,跟杨少爷也是十多二十年的老交情,你要是还在县城开铺子,这消息的门道肯定比他广,这不是现在不方便么,他既然晓得了当然要提个醒。” 杨茂德点点头,确实窝在这山坳坳里,外头有啥风声都收不到,虽然外头有危险的张麻子,但是他还是决定去县城住一段日子,最少撑过这段时间等风波平息下来。 ☆、喜事的准备 杨县长脸色发灰的坐在桌边,在他左右斜对角的是林队长和朴军长,两人一个悠闲的擦拭着手中的小枪,一个摩挲着手里的茶杯。 “杨县长这是怪罪我们了?”林队长用他那独特的阴郁声调说道。 他死撑着没有露出平常唯唯诺诺的样子,朴军长观察了片刻,觉察到这事踩了杨县长的底线,就放下手里的茶杯哈哈一笑,打起了圆场:“我说老杨,你别那么紧张嘛,往好处想想啊,我们这次也算是帮你惊出了毒蛇,这能看到的毒蛇,总比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容易对付。” “他不但是毒蛇,还是条疯狗。”杨县长揉揉眉心:“我跟张麻子打交道十多二十年了,那家伙不容易对付。” 一个地方总有一霸或者说总会孕育一颗毒瘤,张麻子就是曾经巴中县城这一片的毒瘤和恶霸,没有成流匪之前他落到杨县长手里很多次,当然那时候的杨县长也还不是县长,而是特务队的一个小队长。说起来张麻子会落草成了流匪,多少还跟杨县长有些关系,那一年张麻子替手下一个兄弟出头,弄残了一个糟蹋女人的富家子。 杨县长领了令十里八村的到处抓他,结果从手底下四五个人,生生撵到了三十多人,张麻子也动了真火,干脆带人去把那残疾的富家子给弄出来埋了,那家人也就不敢再追究下去。没了苦主他们暂时能缓口气,但是张麻子的大名也在杨县长这里挂了号,后面的日子两人也没少打交道,冲突激烈时张麻子还绑架过杨茂德。 老账就翻到这里,强征川军时张麻子逃亡去了湖南,现在又回来祸害人了,这让杨县长很不舒服,不管他以后是不是离开这片土地,这里总是他的老根儿,林队长他们搜刮地皮他就忍了,但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可是一个遗祸万年的大隐患。 -- 第227页 在朴军长的再三保证后,杨县长怀着忐忑的心事走了,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后,林队长嗤笑一声:“你对他倒是客气。” 朴军长摸了摸下巴:“嘿嘿,客气些好,以后好歹是亲戚。” “那些土包子地主老财,让他们缴枪跟放他们血一样,现在闹出张麻子的事情估计想要收缴枪支就更加困难了。” “啧,你这就想岔了。”朴军长咧开血红色的嘴笑道:“柳岗被洗劫的那几户地主家难道没枪?那些人拿着枪跟拿着烧火棍有啥区别?” “不想缴枪?那被土匪找上门,我们就不管了,反正他们有枪就让他们自己对付好了。” “想留枪那就要交赎款,你想想那些人还不得痛痛快快的掏钱?” “这就叫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哈哈。”朴军长将茶一饮而尽:“这土匪来得正是时候。” 林队长露出赞赏的轻笑:“我早就觉得老朴你这脑袋瓜比我灵光,其实做我这行当才合适,带兵真是屈才了。” 朴军长摆摆手:“哎,你那位置坐上去总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就我这性子要想套话,直接弄个女人来,保管祖宗八代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些狼狈为奸,臭味相投的得意,林队长将小枪收回到枪套里说道:“哦,说起这个,我今天在外头遇到杨县长那个侄子了,跟他随便打了个招呼,结果打听到一个消息,保管你有兴趣。” “咋?他打算把妹娃子送把我?”朴军长搓了搓手掌:“不能吧?杨县长那怂货回去肯定不敢说。” “他那妹娃子是要把人了,不过不是你。”林队长戏谑的看着老友:“十二月十号定亲,好像是老二叫茂兰,还客气了下请我们去喝喜酒。” 朴军长残暴的眼睛眯了眯:“哼,本来还想留到年后的,真是他奶奶的过不得清净日子。” “你到底是想咋办?”林队长有些好奇,好像没谁家会一股脑将几个闺女嫁给同一个人吧。 “还能咋样?”朴军长舔舔下唇:“明抢呗,只要杨县长不知声,他弟弟家不就是个普通的地主?” 朴军长这一次清剿枪支,遇到合眼缘的女人玩了不少,从少女到□□啥样都碰到过,也就是在张麻子哪里吃了点亏,其他的地主富户很少有拒绝他的,毕竟能巴结上一位高官是难得的际遇,那些上赶着倒贴的女人,如果不是他挑剔得厉害,大概九、十、十一姨太都轮不到杨家姐妹。 “可是……李部长哪里……。” “嗨,我又没睡他干闺女。”朴军长不在意的挥挥手:“而且现在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嘿嘿,保证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啥主意?” 朴军长指了指外头:“张麻子。” 林队长挑了下眉毛:“你说嫁祸?” “知道当时规划清剿地图时,我为啥把杨家那一片儿留到最后不?”朴军长点了点桌面:“本来想最后弄一票就直接走人,老子还不信杨家能出川找我去。” “不过现在既然有张麻子这么好的借口,不用一用岂不是浪费了。”朴军长有些激动的搓着肥厚的手掌:“我那水灵灵的黄花菜。” “他家也有不少枪哩,硬来的话怕是要整出大动静。” “嗯,所以我们这样……” 朴军长靠近林队长耳边嘀嘀咕咕的说起话来,屋外头曾经的江大少奶奶端着茶盏屏息站着,里头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她便微微前倾身子想要听清,可惜还是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贴得离雕花木板门近了,便挤压出一阵轻微的吱嘎声。 “谁在外面?” 她吓得赶紧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片刻里头的人嘀咕一句:“起风了吧。” 杨茂德这边也正跟杨县长他们说起茂兰订婚的事情,听说居然把茂兰许给了伍哥,杨县长沉着脸色评论了一句:“胡闹!” 但又想一想自己曾经打算将茂兰介绍给朴军长做小,便缓和了语气:“他没家没业没钱没势的,茂兰嫁给他哪里能幸福?” “而且年纪也差太多了吧?”杨茂泉也嘀咕着补充一句。 “人家要啥没啥,但是有爱情。”大伯娘用讥讽的语气说:“一个大院里头住着,你妹妹该不是怀上了吧?这奉子成婚现在也算是新潮。” “大伯娘你这说的是啥话?”杨茂德也冒了火:“伍哥虽然年纪大,但是为人忠厚可靠,他在我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人啥样大家都看的清楚明白,茂兰嫁他也是我和我爹挑选的,跟二堂姐的自由恋爱可不一样。” 他那嫁了商户的二堂姐才是真正的奉子成婚,大伯娘在一旁乌鸦笑猪黑,忘了自己啥颜色,被杨茂德的话堵回来气得直翻白眼。杨县长想起朴军长在他寿宴上放的话,便觉得不管嫁谁,赶紧打发出去是正经,三个丫头能走脱一个是一个:“啥时候结婚?日子定了?” “明年开春暖和了才能翻修院子,所以大概定了初夏的时候。” 那就是还有小半年,杨县长有些惆怅的点点头,那时候他也许已经被调任出川了:“嗯,到时候订亲酒我会回去的。” 现在已经十一月底,离十二月十号茂兰定亲不过十几天时间,杨茂德决定留到那个时候跟大伯一起回去,于是转话问起了张麻子的事情,这才是现在对他最有威胁的。 -- 第228页 杨家大院的人不用操心张麻子又或是朴军长他们,大家齐心协力的为即将到来的订婚宴做准备,伍哥把杨茂德送进县城,也从县城把早就置办好的定礼运了回来,到这个时候大院里的人才知道了,杨老爹把茂兰许配给伍哥的消息。 真心恭贺的有,背后说酸话的有,好奇打听的也有,不过明面上都欢欢喜喜,帮着阿祖她们筹备宴席要用的东西,茂兰这几天每走几步遇到个人便被恭贺道喜,从一开始的紧张羞怯,到现在的坦然自若也没用太长时间。 “黄豆奶奶你回去安了天魁嫂子的心,上回你家娶天忠嫂子的时候,那席上的菜不是弄得挺好?”茂兰拍拍老太太的手背:“这回的事交给她我放心。” 黄豆奶奶也笑眯了眼睛:“哎哎,她就是没见过大场面,上回老二娶媳妇说破了天去,那也是农村里的人办的席面,哪能跟二小姐比?” “回头还是让大厨房的人给她打下手,你放心,那耗牛肉和鹿肉还有海鲜这些她不会弄的东西,我嫂子都弄到小厨房去做了,她只要把席面上的大菜做好就行。” 杨茂德在县城里头寻了有门路的大户,收购到了一些比较稀有的食材,准备给妹妹订婚宴上添菜,当然数量不多大概只够主要几桌的席面上用。这从内蒙那边来的耗牛肉,风干的两整只梅花鹿,还有干货的鲍鱼与海参,这些东西别说天魁嫂子,便是茂兰她们也从没见过。 阿祖被赶鸭子上架的推了出来,列出的菜单除了普通的十大碗,还添了干撕耗牛肉,番椒蒸鹿肉,蒜蓉粉丝酿鲍鱼和海参枸杞烩鸽蛋,这四个菜放在小厨房做,掌勺的阿祖表示压力山大。 点豆腐、做魔芋、蹿苕粉、熬糖稀,除了这些最最重要的还是杀猪,前两年主刀的都是陈诚,再前几年主刀的是郝师傅,不过现在陈诚被关起来了,郝师傅也没脸再来杨家,所以杨老爹派人去三星场上寻了个姓钱的杀猪匠。 十二月里也该杀年猪了,为了茂兰的订婚宴也不在乎提前个十几天,除了留下新鲜的肉当天做菜,其他的该腌的腌该熏的熏,茂兰开了仓库门看着别人搬出新买的粗盐口袋。那一边伍哥带着人将新砍伐下来熏肉的松柏枝垒在院角,两人隔着一个大院坝的距离对望了一眼,这些天他们连面对面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此时一切都不重要了,两人相遇的视线里都是满满的欢喜笑意。 ☆、定亲酒前日 “嫂子嫂子!快,我哥回来了。” 今天是十二月九号,明天就是茂兰定亲的正日子,大厨房已经开始做半成品的炸货,如干鱼、酥肉又或是刀口丸子,小厨房也开了火,阿祖正在炒花生糖和蒸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味道引得烧火的茂梅不停的吞咽口水。 看着匆忙跑进来的茂菊,阿祖手底下翻炒的勺子不停,笑眯眯的回答:“是该回来了,明天可就是大日子哩。” 跟在茂菊背后的是一脸惊慌神色的茂兰,在县城里发生的事情,让她到今日还心有余悸:“不只是我哥,大伯还有那个林队长和朴军长也来了。” “哎?大伯回来倒是意料到了,你大哥去请了哩,这林队长和朴军长咋会来?咱们家跟他不熟吧?” 正说着这话,外头杨茂德抬脚进来了,阿祖赶紧把锅里的花生糖舀进模具里,趁着还滚热拿了抹油的擀面杖碾压,这是个颇费力气的活儿,杨茂德看到便洗了手走过去帮忙。 阿祖欢喜的看着自己男人,也不拦着他的好意:“林队长他们咋来了?你请的?” 杨茂德顿了一下:“我也是随口一说,那晓得他们真来了,林队长说反正回头要来收缴枪支,顺便吃喜酒把这事情办了,省得跑两趟。” 缴枪的事情阿祖早就知道了,此时撇了撇嘴:“他们带了多少人来?明天的酒席不能不招待那些当兵的吧?准备的东西也不晓得够不够。” 林队长和朴军长他们下去吃大户,一般都是四五十人,光是供这帮人吃喝就够那些老地主叫苦连天,杨茂德摇了摇头:“就带了朴军长的警卫班,六个。” 阿祖拍拍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 事实上一点都不好啊!杨茂德在心里默默的抱怨,要晓得在外头还有个疯狗一样的张麻子盯着,他这一路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在路上设了埋伏。而且等明天要在将这两尊大佛送走,同样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想死在哪里是他们的事情,但是千万别在自己的地头出事,杨家根浅经不住折腾。 “晚上做几个好菜,把这两尊佛爷喂好了,他们就是上门收账来的,别让人家挑刺儿。” 阿祖嘟嘟嘴:“那是明天给酒席上添菜的。” “那还不是做出来给他们吃的?”杨茂德好笑的看看她:“我今天又带了点东西回来,有你上次念叨的小银鱼,不过是干货,留着给儿子蒸蛋吧。” “哎?这边真的有吗?真是太好了。”阿祖赶紧擦擦手,出去翻看杨茂德带回来的东西。 年底起过鱼塘,那一扎长的小鱼烧得酸辣酸辣的,小国清很喜欢吃,这可苦了帮忙剔刺的阿祖,那小鲫鱼和小簸箕鱼小刺多密集啊,阿祖手软的同时还开始怀念以前吃过的银鱼炖蛋。豆芽长晶莹滴透的小鱼儿,穿梭在金黄色的蛋液里,软软的嫩嫩的鲜鲜的,饭桌上的人除了她都没见过也没听过,两个儿子被她的形容引得口水涟涟。 -- 第229页 老娘许愿老爹还愿,这事杨茂德放在了心里,跑了县城大大小小许多饭店,终于让他找到了银鱼这种东西,又通过人家介绍找到进货的店铺才买到,除了干货的小银鱼,他还买到了一只一尺多长的干鱿鱼。 果然屋外头响起了阿祖的惊叹:“哇!好大的鱿鱼!” “哎呀,还有虾米、鱼皮、蛏干、蛤蜊、紫菜,这是倒马巷那家干货铺子里买的吧,上回逛的时候没注意到有干银鱼。” “你咋晓得?”那家铺子开得有点偏,用的是自家住家的后院,主要做的是饭店批发的生意,整个县城只有他家海鲜干货最全,在特定的圈子里还是挺有名气的。 阿祖嘿嘿的傻笑,她能说上回跟茂兰她们,把县城所有开铺子的街道都钻遍了么?招呼茂兰翻找出大大小小的盆儿钵钵,将这些干货泡的泡发的发,作为这屋头唯一一个有实际操作经验的人,阿祖一边弄一边给妹妹们传授经验。 “这鱿鱼啊,分生发和熟发两种,皮老肉厚的一般用熟发,小薄鲜嫩的用分生。把这鱿鱼先剪了须子,放进温碱水中泡透等它回软,这碱水根据鱿鱼调配浓度,大的肉多的就多放一点碱。” “嗯,今晚上是肯定赶不上吃了,光用碱水泡可不行,等变软了就刮去这外头的黑皮,顺着这厚边长切成两片,然后连碱水带鱼一起倒入锅内,用大火上烧开,然后放凉再烧开连续两顿火。” “还没完哩,等那个时候鱿鱼就发到透亮了,捞出来放进开水盆内,不等水凉就再换开水。每次换开水时,都要少加一些碱,连续换三次水,这鱿鱼就能涨到现在的四五倍大,才算发胀完全了。” “吃的时候用温水洗掉碱味,发好的鱿鱼平滑柔软,白黄颜色,鲜润透亮,用来炖菜、红烧、清炒,味儿比那鲜鱿鱼浓厚。” “真是够折腾的,能赶上明天用么?”茂菊有些嫌弃的撇嘴。 “不折腾,夜里我管火。”对于吃,茂梅总是有着不畏艰辛,执着勇敢的热情。 “剩下的这些不会也这么麻烦吧?”茂兰把鱼皮和蛤蜊拿出来瞧瞧。 “要想吃到好东西自然要下些功夫,比如这鱼皮是上好的鲨鱼皮,如果直接用水发,那夹杂在皮皱缝隙里的沙子会融进皮脂里影响口感,所以一般需要先放到火上烤一烤,让沙子掉落下来,或是放到盆里下锅隔水蒸,等沙子弄干净了再用水发。” 杨茂德见茂兰吐吐舌头,便取笑说道:“她不想学就别教她,反正回头就是顿顿烧红苕稀饭,伍哥也不嫌弃。” 茂兰被自家哥哥笑话,脸红红的跳脚:“是不用学,反正以后想吃让嫂子做就成了。” 小厨房里兄妹们其乐融融,门口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子探头进来:“少爷,老太爷喊你去前厅待客。” 杨茂德无奈的叹气,他就是不想陪那些人说闲话才躲出来的,不过想想那边就杨老爹带着两个儿子,老老小小的确实不像样,就打水洗了手走出去,看到还在门边徘徊的娃子,问道:“田长兴,你们放假了?” 来报信的可不就是田二婶家的长娃子么,他见杨茂德问便挠头嘿嘿笑道:“没,老师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我娘说二小姐定亲是大事,给我们请了几天假,等吃了喜酒回头还去哩。” 杨茂德点点头,又问起一些在学堂的情况,看来去读书是对的,原先走路一蹦一蹦,浑身像是长了尖刺,不蹭掉不舒坦的长娃子,现在说话很有条理,看着也沉稳了许多。 “少爷,我们回来前诚嫂子来找过我娘。” 诚嫂子?杨茂德想了想:“莫小年?” “嗯,她给了我娘一包东西,让她帮忙找孙奶奶问问咋处理。”长娃子仰头看着杨茂德:“我娘看过之后说,这东西要拿给你看看,她找过你么?” 从她娘上次做错了事情,长娃子便自发自动的开始处处监督他老娘,小娃子自己都还搞不明白啥叫对错,但他坚信一点,那就是少爷总比自家老娘聪明,所以该让少爷拿主意的事情,绝对不能让老娘瞒着。 “没。”杨茂德摇摇头,不过接着补充道:“我也才刚到家,估计你娘都还不晓得。” “那我告诉她去,喊她把东西拿把你。”说完他就一溜烟的跑了。 正堂屋的客厅很少开,平日里待客也大多在偏房的饭厅里,不过今天杨老爹开了正厅的门,接待林队长他们以显慎重,不过这正厅门大敞亮,夏天倒是非常通风阴凉,但现在是十二月里寒风飕飕的,坐了没有片刻便被吹了个透心儿凉。 杨县长双手捂着那还有些热气的茶杯,看看摆在离自己不太远的火盆,虽然点了旺旺的炭火,但是热气儿还没传过来便被冷风吹散了,数数屋头一连放了四个大火盆,显然杨老爹真不是要苛待他们,只是这可套礼惺真是受罪。 看到杨茂德一进来,杨县长赶紧开口说道:“我们还是去小饭厅坐吧,既然来吃喜酒就是自家亲近的亲友,不用开了正厅这么客气。” 林队长他们也被冻得够呛,赶紧附和着点头:“是啊,不用这么客气。” 看到小儿子这么会儿便已经拖出了两挂清鼻涕,他也觉得这可套是大可不必。 “那好,这边请。”杨茂德赶紧伸手引路,又小声对儿子说:“去扶着爷爷。” -- 第230页 小国清赶紧乖巧跑过去帮杨老爹拿拐杖,小国泰也跟过去,不过他垫脚拽着杨老爹的袖口,哪里是搀扶,根本就是帮到忙。 杨茂德从外头喊人来把火盆也移到了小饭厅,里头空间不大,一个放在桌子边上,一个放在屋角才片刻时间便已经有了融融暖意。杨茂德又出来喊人重新煮茶,正好茂菊过来了便接了他的茶壶:“我刚刚看到田二婶,她好像找你有事。” “嗯,我去看看。”杨茂德对莫小年的事情挺上心,毕竟上次吃了一回亏了,这次别让她再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弄进来。 田二婶侯在院子口上,见杨茂德过来,她赶紧把手里一个小小的布包递过去:“少爷,就是这个东西。” “莫小年让你交给孙私娘?” “嗯,她一开始也没说里头是啥,只是说交给孙私娘就行,老太太知道咋个处理。”后来莫小年走了陈婶子禁不住好奇打开来看,里头的东西把她吓了一大跳:“里头是一件衣服和几张纸,上头都是血渍古啦的我看着挺渗人没敢细瞧。” “交给我吧,等明天孙奶奶来吃喜酒我会给她。” 田二婶点点头将这烫手洋芋丢给了杨茂德,回到屋头杨茂德将那布包打开,果然里头最大件的就是一件沾染了血渍的男人衣服,脏兮兮的上头的血也早就干涸了形成褐色的板块,撑开看看杨茂德推断这大概是陈诚的衣服。 难道!杨茂德心底一动,这是四疯子遇害那晚上,陈诚身上的衣服?衣服下头就是四五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同样沾满了血迹,看那涂抹的痕迹应该是用这纸擦拭过刀子。小心将粘连在一起的纸张剥开,打头的一页写满了娟秀字迹,那钢笔的墨痕并不曾晕染,五个醒目的大字十分清晰,入党申请书。 ☆、正日子来临 家里请杀猪匠的人都晓得,绑猪的凳子下头放一个接血的盆子,跟盆子一块拿出来的,里头常常会放上四五张草纸,那是给杀猪匠擦刀子用的,毕竟还没有谁手艺好到刀过不沾血。 所以说陈诚已经算是个职业的杀猪匠,那晚如此混乱漆黑的环境里,他居然还能从四疯子身上摸出几张纸来擦到上的血,这纯粹是个习惯性的动作。等他捏了那纸和刀神情恍惚的回到家,莫小年便咋呼的跑出来处理他溅了一身的血渍,两人躲在平日里藏肉的小屋子里把身上的东西扒下来,按说是该一把火烧了妥当,不过夜半三更的也怕折腾着让别人知晓,就团成团塞到那屋角的一个破木桶里,外头用个筛子遮挡起来。 第二天莫小年出去打听消息,听说自家男人昨晚弄死的那是县长家的公子,这女人早就吓得丢了魂儿,张罗着让男人跑路,又张罗着四处打听消息,那塞在不知道那个角落的东西,早就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林队长这边倒是也上门查问过,但是有后来偷摸跑到现场,捡走四根手指头的可疑丰爷,再加上那张被风吹出二里地的纸,陈诚拿走东西的可能性就被忽略了。要不是毛娃子跟别的小盆友躲猫猫,无意中掀了那只破木桶,被里头飞出来的马蜂给蜇了,莫小年压根就没想起还有这么回事。 血衣,一把杀猪刀,几张血黏糊在一起的纸,还有那只叮在儿子头上被她打死的大马蜂,现在这些东西摆在一起,莫小年最注意的还是那只死掉的大马蜂。杨茂德看到那小布包最中间,用一张草纸包裹得仔细,里面那个已经死得干蹦脆的大马蜂被挤压成好几截儿。 而阴差阳错落到杨茂德手里的这包东西,里头最重要的当然是那几张连累四疯子丢了性命的纸张,心脏在胸口里砰然剧烈的跳动着,林队长他们就在隔壁的院长里喝茶,要是被人发现这东西出现在杨茂德手里,对杨家可就是灭门之祸。 他抖着手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将那几张纸卷一卷想要烧掉,就在此时似乎有人在他背后叹息了一声,有凉凉发风从颈脖上刮过,带动着桌上的蜡烛火苗飘动了一下,躲开了他伸过去的纸张边缘。 “你莫要埋怨,堂哥是啥样的人你也晓得。”杨茂德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我是比不得你那胆量,上有老下有小要顾及的太多。” 说完这类似自我安慰的话,他将手又往前送一送,就在这时候外头响起了茂兰的声音:“哥!你在屋头没?快去饭厅,爹和朴军长他们好像吵起来了。” 杨茂德被吓一跳,反射性的将烛火吹灭,手脚迅速的将摊放一桌的东西收拾起来,打开个柜子往里一放,这才快步走去开门把茂兰让进来。 “咋了?” 茂兰没注意到其他的事,拽了她哥的衣袖往外扯:“我不放心菊子,就在外头偷听,里头好像好像吵起来了,我听到爹老大的声音。” 因为上次的事情,她没胆量往朴军长跟前凑,看到茂菊进去又不放心,偷偷跑到后窗户听墙角,里头的人用正常的声调说话她也听不太清楚,唯独杨老爹大声吵吵的那两句,不行!那不成?我不同意!她听了个真切。 等杨茂德赶过去的时候,饭厅里根本没有茂兰猜测的针芒相对,杨老爹和朴军长的脸色虽然算不上好看,但是茂菊正和乐乐的打着圆场:“爹就是惊怪,朴军长那话的意思是,夸你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能挑上伍哥做女婿。” “也就是你才拿我们三姐妹当宝,不过是农户家的乡下丫头罢了。”茂菊推推杨老爹的手臂:“哪里真能入了朴军长的眼睛?说纳小的话,肯定是说笑的。” -- 第231页 “朴军长我说的对吧?”少女笑盈盈的望过去:“咋说你们两位也是大伯的朋友,跟我们这小辈儿逗逗笑就是了,这要被外人听到,还不得骂我们眼皮子浅惦记攀高枝?” “大伯知道的,我爹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实诚性子,连这开玩笑的话都听不出来。” 少女三言两语连打带削,屋里头的四个大男人都被她关照了一遍,那被杨老爹梗着脖子吼出来的尴尬气氛也消散了,林队长点点头,在心里默默赞叹,端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将杨茂德进来,茂菊赶紧迎过去:“哥,你往厨房去转了一圈咋空手回来了?嫂子做的花生糖哩?虽然是个粗糙的吃食,但好歹刚做的新鲜,拿过来待客也不失礼。” 杨茂德左右看看,还没搭话。 茂菊便推着他往外走:“愣着干啥,赶紧拿去。” 兄妹两相携着出了来,见茂兰在外头担心的张望,便也拽了她一起往小厨房走去,一直到进了小厨房的院子,茂兰拉了茂菊的手担心的问:“没事吧?” “能有啥事?”茂菊笑了笑,然后又皱了皱眉头反手捏住茂兰:“二姐,上回在县城的时候,那个朴军长的八姨太摔倒,是不是还发生了啥事情?” 茂兰脸色一白,有些惊异的结巴:“你……咋晓得?” “我也是刚到县城兴奋得昏头了,现在细想想,你又不是摔个跟头就会哭哭啼啼的性子。” “兰子你哭了?”杨茂德也跟着向她追问。 见他们如此重视,茂兰就忍着羞意把自己被袭胸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茂菊跺着脚往那饭厅方向呸了一口:“老色鬼。” 骂完又转头数落自家姐姐:“这事又不是你的错,干啥藏着掖着的?你要早说我能跑过去找不自在?” “看来他起这色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难怪刚刚还跟爹说,要纳我做小。” 茂兰一听赶紧扯了妹妹的手:“爹咋说的?” “你还信不过老爹?”茂菊翻翻白眼:“要不是我打平和,非得当初吵起来不可。” “不管咋样,这两天你们就莫要再露面了,外头我来张罗,你们几个就在小厨房帮忙。”杨茂德安抚的摸摸茂兰的头:“幸好明天吃了喜酒就能把他们送走,等回了县城天高路远的,他们也该熄了心思。” “嗯。”茂菊点点头:“走,给嫂子和梅子提个醒去。” 后来吃夜饭的时候也只有杨家的男人作陪,反正农村里待客女人是不让上桌的,便是给桌上添热菜也是杨茂德和伍哥来回在跑。到了晚上杨茂德干脆把自己的那个主院让了出来,小国清和小国泰出世后,这院里原本闲置的几间房也都收拾了出来,此时只用更换了干净的床单被褥,让杨县长他们住也算妥当。 阿祖带着小儿子跑去跟茂兰她们打挤,小国清被杨老爹抱去了,杨茂德去找未来的二妹夫,让大家提心吊胆的一夜平安过去,早上爬起来一口气灌了大半壶解酒茶,杨茂德甩甩昏沉沉的头,觉得昨天晚上拼了半条命给朴军长他们敬酒算是值了。 再撑一阵子,他咬牙给自己打气,等吃了中午饭将人送走,他就放心了。 因为筹备中午的酒席,大厨房早早就熬了双色杂粮粥,主食是豆沙馅的荞面馍馍,大大的方桌上摆了七八样咸酱泡菜,对付着吃两口大院里的人便开始四处忙活。 天阴沉沉的为了防止有雨,露天的晒坝上牵起了油布的雨棚,四角高高的木杆上黄天忠,像只猴一样半挂在上头,身上缠满了准备系上去的红布花绳。下头一个二十左右的鲜嫩少妇,满脸紧张的望着上头:“我还是去给你搬个梯子吧,晃荡荡的危险得很。” 旁边路过的男人取笑:“天忠娃子莫吓唬你新媳妇,显啥能耐?” 上头的黄天忠啧了一下嘴,有些假意的抱怨:“女人就是麻烦,老子从光屁股就学爬树,还能摔着?” “你光着屁股那会儿可是三条腿爬的,能不稳当?”路过的田大婶手叉腰笑骂道:“现在要是摔着了,不管是那条腿断了,哭鼻子的都是你媳妇儿。” 黄天忠的新媳妇被闹了个大红脸,田大婶对她摆摆手说:“莫管他,去井边帮着洗碗去吧,那白瓷的碗碟娇贵得很,那些粗手大脚的老货,每次都要碰损几个。” 田二婶背着一篓菜园子里现割的包心菜,路过时问田大婶:“嫂子,看到我家长娃子没?” “早上一起听他大伯说泥塘子要起藕,估计跑去看热闹了。” “咋赶到今天起藕?本来就忙乱的。”田二婶抱怨。 “本来没打算起藕的,听说昨天少爷带回来了半人多长的大鱿鱼,今天少奶奶准备加菜。”说着她用嘴呶了呶那边坐着吃早饭的大兵:“那些兵油子可能吃了,光靠你背兜里的包心菜能喂得饱?” 田二婶摇头叹息不再言语,那边李鑫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订木板的工捶:“田大娘,堂屋的供桌搭好了,老太爷让摆礼哩,有啥子讲究?你过去看看呗。” “该去问黄豆奶奶才是,这院里就数她辈分最高,年纪最大。” 虽这么说着,她也笑眯眯的跟着往堂屋大院去了,田二婶看着自家嫂子离去便撇了撇嘴,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林子才去了多久?人家办喜事就往上凑,也不嫌戳心窝子。 -- 第232页 这么想着一转头就看到外头的小路上,竹子扶着孙私娘走了进来,老太太还是那爱凑热闹的脾气,杨茂德本来打算,等到中午快开席的时候再派人用滑竿去接,结果她等不及,一大早就带着竹子过来了。 “二婶子。”看到田二婶望过来,竹子淡淡的开口招呼,因为今天是喜事,她在一身白衣外头罩了件淡粉的比甲。 “哎,竹子回来了。”田二婶赶紧应答,这个侄女她是喜欢的,虽然现在变得有些神神叨叨:“孙大娘,吃早饭了没?大厨房那边蒸了馍馍。” “吃过了,吃过了。”孙私娘点点手里的拐杖眯笑着回答:“前头开始摆礼了吧?走看看去。” ☆、伍哥的聘礼 堂屋里挤满了人,外面的寒风也被阻挡了几分,杨老爹坐在上座笑呵呵的看着不停的有人抬东西进来,摆放在临时订搭起来的条案上的全是上了大红漆的箱子,里头装的东西贵不贵重不要紧,关键是看起来热闹喜庆。 比如那堆冒尖的白花花大米,雪花一样粉白的白面和金灿灿的苞谷,这谁家下过礼时都会有,但是用这崭新的大红木箱子装出来,看着那舒心得似乎是一箱箱黄金与白银。上好的细砂白糖用透明的小袋子封好整齐的叠着,杨家产油所以这聘礼里的油换成了蜂蜜,两个透明的大肚口玻璃罐子晶莹剔透,上面同样贴了鲜红的喜字。 深红、正红、绯红、桃红、浅红,一匹匹细绸花样的布料,几乎揽阔了绸布店里所有关于红的颜色,一对雪白红额大瘤的活鹅,用红色的绸缎捆扎好。在它旁边放着一面铜包边的半身镜,大块的玻璃镜子在乡下还是稀罕玩意儿,这东西就给以后茂梅打梳妆台预备的。 当然其中最醒目的,还是那摆在红漆托盘上的坠金十八件,这十八个小东西是足金的,大小不过拇指大小,从莲子、花生、石榴、红枣、桂圆等等,全是寓意吉祥的瓜果,琢磨得十分精巧细致。 阿祖问过孙私娘才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坠饰红盖头的,只有讲究的大户人家小姐才会用,现在人下聘礼的金件都省事的用金镯子、金戒指之类的代替,这坠金十八件融了足够打两对龙凤镯了。伍哥的全部家当一半在县中里买了铺子,另一半便打造了这足以传家的坠金十八件,可谓是对茂兰尽了自己最大的心意。 看过伍哥的聘礼后,大院那些常常背后说酸话的妇人算是彻底闭了嘴,乖乖,没想到伍哥不声不响的居然还是个闷金龟。其中在心里最不畅快的要数田二婶了,要是她表妹没出事,伍哥还不妥妥的被钓到手? 拍拍胸口拍掉那点郁闷,她走出来便看到自家儿子,跟一帮小孩蹲在一片放过的鞭炮纸屑里翻找哑炮,新上身的半长棉袍拖在地上扫了一圈泥。她刚刚得意儿子终于有点读书人的斯文模样,这才一转眼就被打回原形了,田二婶眼睛一瞪怒吼:“田长兴,看你滚得灰狗子样!老娘扒了你的皮。” 长娃子抹抹头上的汗水,抬头看他老娘发飙的样子,将手里攥着的十几个鞭炮塞进衣兜:“快跑。” 娃子们一哄而散,留在原地的只有杨茂德的小儿子国泰,小不点还没被老娘和姑姑这么吼过,大概不明白这怒吼过后会有啥暴力后续,愣愣的看着周边的娃儿都跑了,自己呆站着不晓得发生了啥事,旁边的哥哥看不过他那傻样儿,便走过去拉了他的手:“莫耍这个,炸伤了娘要哭鼻子哩。” “哦。”小国泰没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听说娘亲要哭鼻子,就乖乖的将手里捡到的鞭炮交了出来。 小国清赞许的摸摸他的额头,小大人模样:“好孩子。” 田二婶酸醋醋的看着互动的两个少爷,这小厨房到底喂啥养大的娃儿?长娃子能有小少爷一半懂事,她就天天三遍烧高香了。 屋头的阿祖听说大儿子阻止弟弟的危险行为,赶紧把他搂过一通夸奖,又慎重其事的委托他照看好国泰,今天来来来往往的人多忙乱,她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又把两个娃带到老爷子跟前,让他也看顾些,走过去就听到孙私娘正在跟他说:“我也就是这么瞎琢磨。” 杨老爹一脸严肃的点头:“这么说起来当初动土的时候,确实没有正经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你那时就说了阳气过盛,只娶不嫁,我也就上心了前半句。” “这也好几年了,大院里头出生的全都是男娃,再加上春儿、冬儿还有林子和竹子的发生的事情,这么说来果然是有些不妥当。” 老太太长出一口气:“我担心你会怪了我哩。” “这是啥话?”杨老爹摇摇头:“你又不是百事通。” “那兰子这门婚事妥当吗?” “在大院里办的,应该不碍事。”孙私娘直了直腰:“不过也不能只顾眼前,下头还有菊子和梅子啊,你总不能都留在大院里头吧?” “是这话。”杨老爹沉吟了片刻:“那就等回头请个先生回来看看,咋个动土改改能补救,反正要给二丫头她们翻整院子,打墙动土也就做一回。” 阿祖来就匆忙的听了一半耳朵,趁着两个老人停话的空档,把儿子放下又叮嘱了两句,就赶紧回小厨房去了,外头不久就要开席了,她也得赶紧回去开火。倒是跟着后头进来的田二婶,借口找竹子有事留了下来,被这半截话勾得心痒痒。 -- 第233页 又等了会儿,见孙私娘和杨老爹说起别的事情,田二婶将一旁的竹子拉了出去:“哎,大侄女啊,刚刚老太爷说的啥意思啊?有啥不妥当的?” 她问完便神秘兮兮的左右望望,才接着说道:“从春儿那事过后,我这心里一直都怪怪的,总觉得……杨家像是住了啥东西,把霉运都分给大院里的佃户,他们家碰到的都是好事情。” “你说,是不是请了你师傅,帮忙养了啥能吸好运挡灾祸的鬼怪啊?” 竹子好笑的看着她二婶:“要真有这种东西,我还想养一只哩。” “不是这个理儿?”田二婶吧嗒吧嗒嘴:“你说主家这些年,外头受了灾也没啥影响,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少奶奶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伍哥前头说了那么女人,最后居然订给了二小姐,啧啧,这聘礼真是十里八村独一份儿的。” 竹子暗叹一声,评论道:“这吸运挡灾的小鬼我没看到,不过我看二婶子你现在啊,就是鬼上身了。” “啊!啥?啥鬼?”田二婶惊吓的身前身后的打量。 “暗鬼。”疑心生暗鬼。 说完竹子也不再搭理她,甩手往外头走去,转过小路迎面走来三个人,那穿着打扮一看她就认出了是杨县长和跟他同来的客人,往旁边让了让,竹子就站在那里,直勾勾的盯着缓缓走近的杨县长。 朴军长见是个粉嫩的女娃,便好奇的打量了几眼,姿色普通身材一般,但是那镇定的神色却让整个人气质出众,见她直勾勾的望着杨县长,他便暧昧的笑了笑:“老林,我们走快点,过去看热闹。” 又回头对杨县长挤挤眼丢给他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老杨,你不用急哈。” 等林队长他们走远了,杨县长才踱了步子靠近竹子,皱起眉头问道:“有啥事?” 这女娃的眼神太过直白,如果不是完全的波澜不兴,杨县长还真以为是遇到个自己的仰慕者。 “有人找我带话,他让问一问,你啥时候去要回他的东西?”竹子说着竖起四根手指头。 杨县长吃了一惊,看看这年岁和打扮:“你是……竹子?” 关于大院里头有个跟着孙私娘学神婆的女娃,这事杨老爹自然跟他聊到过,见她微微点头,杨县长镇定了一下神情,扬了扬头哼出一个鼻音:“你想讹钱可找错人了,我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 “不信?不信干啥随身带着避鬼的东西?”竹子挑了挑嘴角露出诡异笑容:“要不是你躲着他,他能被那东西伤了魂魄变成恶灵?” “我不找你要钱,只是给你提个醒,莫要不把给死人许的愿记在心上。”竹子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哄鬼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她便径直的走了,只留下杨县长在寒风里站了许久许久。 临近午时,大院里再次放起了鞭炮,大门外头、主院路口还有搭酒席的晒坝上,一起被点响的鞭炮声噼里啪啦连成长串,山间响起久久不息的回声,硝烟的特有气味对于远离战争的人们来说,只意味着是幸福的味道。 “开席啦!”黄天忠拉长调子吆喝:“传菜。” 晒坝上搭起来七八桌坐满了人,招待的是附近上门道贺的客人,等他们吃完了才轮到大院里的自己人,主院里同样也摆了三桌,两桌在堂屋招待贵客,一桌在小饭厅招待特殊的女客。今天这喜庆日子作为主角的茂兰不允许进厨房,她便负责在小饭厅招待女客,孙私娘、竹子还有杨家族里的几个隔房远亲姨婶。 因为只是定亲酒,所以并没有通知太多的人,来走动的也都是附近的佃户或是亲戚,一桌高规格的十大碗,再加上小厨房精心烹饪的菜肴,一时间只听得酒桌上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气氛非常热烈。 外头晒坝上的人还要摆第二茬,所以喝酒气氛热烈的只有朴军长带来的那些大兵,主院里头这场酒便喝得十分酣畅,杨茂德卯足劲儿想把林队长他们灌醉,省得他们找麻烦,朴军长也很豪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不多久便已经看上去有了七八分昏昏然的醉意。 “不能喝了。”林队长脸也红着,用手掩着杯口:“下午还得赶回县城去。” “这么急?”杨茂德心里想,赶紧走的好,但嘴上却不能明说。 “要赶在年前把清剿的事情办完,我也好回重庆去述职。” 杨茂德假意迟疑了一下:“这是重要的事情,我也不好耽搁各位,不过您放心,该准备的我早就准备好了,妥妥当当的到时候就可以带走。” “你办事情我自然是放心的。”林队长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回头还得麻烦你送我们一程,不用进县城就到双凤我们停车的地方就行。” 说着他微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说:“你也晓得外头有个不安分的张麻子,朴军长他们又喝了酒,少不得要辛苦你一趟了。” “这个自然没问题,就是跑跑腿的活儿,杨家要其他的啥没有,大院里就是男丁还算多。” “那就好。”林队长呵呵笑道,想了想又说道:“嗯,多带些家伙,就算真遇到啥事,也不虚。” “这个……。” “哎,我懂。”林队长摆摆手打断杨茂德的犹豫:“只要交了赎枪款,那些东西我们也当没看到。” 杨茂德放下心来,端起酒杯:“那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 第234页 从杨家大院到双凤场并不算远,等到了那里这件事他也就算是甩脱了手,再加上缴枪事件也算过关,杨茂德一直悬着的心略放了放,仰头喝掉杯里的残酒,才记起这是二妹的定亲酒哩,恩,味儿是不错。 仰头的他没注意到,一旁昏昏然嘴里嘟囔着醉话的朴军长,偶尔一抬眼间那目光森然清冷,哪里有半分喝醉的样子? ☆、真假张麻子 喝醉的朴军长和林队长要坐滑竿,走不得远路的杨县长自然也要坐滑竿,最后就连跟来的六个大兵中也有三个喝多了要人抬,杨茂德叫人去后山的孙家大院借了副滑竿,才将这帮大爷都运走。 再加上装枪的大箱子,赎枪款的钱箱子,送给杨县长和林队长他们的土产,杂七杂八的又搜罗了一堆,最后这支护送队伍居然有四十多人,比平常送油的队伍都要壮观,相当于大院里百分之八十的男丁,杨茂德把家里截流的枪支都带上了,万一遭遇张麻子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黄天忠他们这些帮厨传菜的,只是匆匆的扒拉了几口饭,便被杨茂德带着跟队出发,林队长看见队伍里一身新衣分外精神的伍哥笑了笑:“呵呵,辛苦了,大好日子里还折腾你。” “不过今天只是定亲酒,陪我们走一趟也不耽搁啥对吧。”说完他自己哈哈的乐了起来,伍哥只要遇到关于茂兰的事情便有些抹不开面,此时抿着嘴角脸上一片僵硬的表情。 杨茂德一行人出发时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队伍里还准备了火把,他们这些人还要抹黑赶回来,黄天忠走时冲自家媳妇挥了挥手:“热着菜烫着酒,等我们晚上回来跟伍哥好好喝一顿。” 新媳妇笑眯眯的哎了一声,谁也没料到这句普通的话,成了夫妻俩最后的交谈。 在杨茂德他们离开一个多小时后,收拾完中午的一片杯盘狼藉,大厨房又接着开始收拾晚上的饭菜,远地方的人已经开始回程了,杨老爹将几个族里的远亲婶娘留下来,一方面是难得往来一回多耍几天,另一方面也是让她们能教导教导茂兰,毕竟杨家现在能当家理事的阿祖,自己也是个半吊子的媳妇儿。 还有些留下来吃夜饭的是附近的佃户,比如后山的孙家大院,或是对面梁上的豁子口的几户人家,这些人占了离杨家大院近的光,比起其他的佃户和杨家要亲厚些,人家说是留下来蹭好吃的,其实未尝不是给你做脸面,凑些热闹的人气。 唱大戏也得有人捧人场,杨老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多招待一顿饭的事情,便吩咐大厨房还是按照中午的规格来准备,天忠媳妇儿帮忙洗了碗,便背着背篓去垛子墙外的菜园子割包菜。 新媳妇儿脸上还带着姑娘特有的娇嫩,眉眼弯弯含着甜笑,对于新婚的生活她十分满意,丈夫疼爱婆婆也不挑剔,哥哥嫂嫂也处的来,大院里的人也很亲善,这样的日子便是没人注意到她的角落里,小媳妇脸上也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菜园子里比起其他的季节显得空旷了许多,不过那墨绿趴地的菠菜,打着卷儿泛着娇嫩淡黄的黄芽白,白多绿少看起来十分肥厚的甜葱苗子,样数不多却别有一番冬季中的密甜味道。她用镰刀齐根将那翠绿的大颗包菜割下来,又检查了下那些个头还小的,垒垒土整理整理捆扎的草绳,冬天里暖洋洋的太阳照下来,周围的花花草草似乎都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花,嘴里哼起了乡间的小调,田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却觉得十分的悠闲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晒得太久眼睛花了,偶然抬头间她看到对面坡上下来了许多人,天忠嫂子揉揉眼睛,真的是许多人!一眼张过去密密麻麻怕是不少于六七十,她惊讶的微张嘴,心里还在猜测这是来杨家走人户的?哎呦,这个时候才来都错过中午的正酒了。 同样发现从对面坡上下来人的,还有大院筒子楼上的炳叔,老头中午喝了点酒搬了椅子坐在筒子楼顶上晒太阳,正好对着的就是那下来人的坡口,其实有人出现在半山腰时,他就看到了不过没怎么在意,等到了山脚下林子变得稀疏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那些背在身后的□□就再也遮挡不住。 老头非常警觉,这些人刻意避开林间小道,一路抓靠着树木向下滑行,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可谓来者不善,他紧张的站起来冲着楼下喊:“来土匪啦!来土匪啦!快关大门。” 那对面的山坡路口到大门这里隔着一个山涧,走大路是要拐过一个弯口的,少说也还有一里多地,老头连声喊着一边往大门方向跑去,路上闻声出来的不过寥寥几个妇人,他这才想起大少爷将院子里绝大多数男丁都带走了,这个档口遇到土匪上门,真真是点子背到家了。 “关门关门。”他挥舞着手示意身旁的人帮忙,心惊肉跳的跑得快要断气了,因为他晓得他这是在跟那些土匪赛跑哩。 “啥?土匪?哪里来的土匪?”听到他的喊声,大多数妇人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的面面相觑,只有一个人跟着炳叔往大门方向跑。 后头的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陆陆续续的跟着跑过去看情况。 “土匪来啦,土匪来啦!”这次的呼喊声是从大门外面传来的。 已经跑到的炳叔开始动手移开挡门的大石,他抬头看到对面弯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娃一边喊着一边向这边飞快的奔跑:“哎呦!是平娃子!” -- 第235页 “快跑快跑!”那边帮忙的妇人已经关上了半边大门,炳叔撑着一条缝对他用力招手,看他离大门还有四五百米,而身后那些背枪的土匪却离他不足五十米了。 平娃子脸色惨白惨白的,跑起来的步调都已经开始飘忽走形,他伸长手臂对着炳叔喊:“等等我,别关门!” “快跑快跑!”挤在门边的人一起大声呼喊,那后头的土匪似乎是想要驱赶着他往大门方向靠近,等到不足两百米的时候,一声脆亮的枪响,炳叔觉得手里扶着的门板一振,侧头就看就在自己脑袋边不足十公分的地方,有一个焦黑冒着青烟的弹痕。 “关门关门!”老头吓得赶紧把门推上,又抱起粗壮包铁的门栓要挡上。 “可……平娃子!”后头有妇人拽住他手里的门栓。 “等平娃子跑到,那土匪也到了!”炳叔一用力将那门栓挂上去,红着眼睛喘着粗气:“你要连土匪也放进来?” 紧接着他的话外头又响起了两声枪响,夹杂着平娃子半声惨叫和痛苦的□□。 门后面的人齐齐的一抖,炳叔捂着胸口抖着嗓子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赶紧去找老太爷。” 其实此时不用去内院通告,听到炳叔的声音加上那几声枪响,大院里头的杨老爹已经晓得了情况,看着从小厨房匆忙跑出来的大儿媳妇和三个闺女,他安抚的摆摆手:“莫要慌,大门关了一时半刻进不来的,我过去看看。” “公爹,我陪你去。”阿祖毛着胆子说道,比起茂兰她们三个,她自问还是见过些大场面的。 杨老爹攥紧拐杖的手也不可察的微抖着,他为啥要修这垛子墙?那是因为杨家以前经历过一次匪患,那时茂梅还没出生,一股子悍匪从平昌方向一路洗劫过来,大户人家十有八九都不走空,凄惨的有一家八口满门被屠,杨家那一次也死了两个佃户伤了六人。 如果不是杨老爹交代了家里的藏钱地窖,当时的杨老太和三个儿女也保不住,比起那一次闹的土匪,后来杨茂德被绑架勒索,张麻子可以算是比较文明的了。所以说当时的四川土匪是分两种的,一种被称为血匪,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先一通枪子儿,干翻了再洗劫,钱和女人荤素不忌。 这种土匪一般都会隐藏身份,干一票算一票,不被人认出来,捞足了洗洗手改偷换面过日子,像田二婶的二姨家,以前就算是半个血匪。另一种被称为明匪,他们会事先报名号,做事也不会做得太绝,这种土匪是能用钱打发的,基本上上门也就是武力威胁为了求财,做的是细水长流的买卖。 不怕遇到明匪,怕就怕遇到不讲理的血匪,这还没见到人就先动了枪杆子,杨老爹觉得心里发紧,今儿个怕是难得善了。 等阿祖扶着腿脚不利索的杨老爹到了前头大门时,远远的他们就惊讶的发现,高高的垛子墙大门居然被打开了,杨老爹停下脚步扯住阿祖的手臂,低声语速飞快的说道:“你赶紧回头,叫茂兰她们带上娃儿从后院墙翻出去,到后山腰子的山洞里藏着。” “公爹!” “听话。”杨老爹推了阿祖一把,然后转身加快脚步往大门那边赶去。 阿祖知道此刻不是侨情的时候,再次看了看杨老爹佝偻的背影,她揉揉湿润的眼角飞快的往主院跑去。 杨老爹在离院子大门还有七八十米的油坊路口,就迎到了被枪指着的大院里的人,炳叔额头流着血渍,几个妇人相互携手挽在一起,挡在她们身前的是几个半大的娃儿,脸上尽是惊恐的神情,再后头点是惊魂未定的田二婶,她死死的护着怀里的长娃子。 小泥猴子看到杨老爹,微低了低头眼神躲闪到了一边,将半边脸埋进自家娘亲的怀里。 “老太爷。”杨老爹佝偻的身躯,此时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挡在了路口上,炳叔哽咽了一下:“天忠媳妇,没了。” 这话像是开了恐惧的阀门,那几个强自镇静的妇人,哆嗦着抖出几个哭音儿。 “谁让开的门?”杨老爹问道。 “我……。”田二婶嘴皮子抖动着:“田家……就长娃子一条根儿,老太爷,他们……真的敢杀人。” 大门外头平娃子被打伤了,菜田里的天忠媳妇被逮住了,同样躲进林子里玩哑炮的长娃子和几个小屁娃儿也被搜罗了出来,门外的土匪吆喝着让里头开门,不开门便要处决外头的人,在地上打滚流了一滩血的平娃子被打死,门后的众人默默叹息撒了几行眼泪,当哀哀哭泣求着救命的天忠媳妇被打死,门后的妇人们开始害怕想要去开门,但是被炳叔死死的拦住。 最后当长娃子也被楸出来时,田二婶急眼了,她搬起块石头砸伤了炳叔的头,在众人混乱的时候把大门打了开来,后果?后果是什么她不想考虑,再坏能坏过让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么? “屁话多。”后头攥着枪杆子的男人抬脚将田二婶踹到了一边,他上下打量了杨老爹一会儿,冷冷笑道:“你就是杨家的老头?老子是张麻子的人,上门收债来了,那姓朴的军长和姓林的人呢?” 非常巧合的是,此时在离杨家大院五十里外的一个狭口林子边,一个大冬天还袒胸露怀的彪悍男人,呸的涂掉嘴里的浓痰,用□□的枪杆子蹭蹭头皮问杨茂德:“好多年没见了,杨少爷还认得老子吧?姓朴的和姓林的龟儿子呢?告诉他们老子收债来了。” -- 第236页 ☆、遭劫的大院 杨家大院里不断有人被搜罗出来,杨老爹坐在堂屋偏坐的椅子上,微闭着眼睛用斜角的视线打量外头的的这些土匪,全部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实汉子,大多斜挎着火冲子,连劣质的火药枪都没有,张麻子啥时候混得这么好了? 再瞟一眼那匪首,同样是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大汉,一身簇新的细棉蓝布袄,他有些不耐来回踱着步子,两手似乎不知道放那个着落,一会儿叉腰一会儿背在身后。来回溜达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最后一批人被驱赶进院子里,他手底下的一个人匆忙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你说那姓朴的军长他们已经走了?”他皮笑肉不笑的对杨老爹说。 “真走了,你手底下的人不是也找过了?”杨老爹睁开眼用平和的语气说:“不信你随便问,大院里的人都看到他们走的。” “问?是要问。”那人抠了抠下巴上的一颗黑痣:“那我就先问问,杨老爷子你家的小辈儿女哩?怎么不见出来招呼客人?” 杨老爹神色变了变:“出门去了,没在家。” 那人呵呵冷然笑了起来:“这大院里头张灯结彩的是办喜事吧?听说是你家二姑娘许人了?这大喜的日子咋个会出门?” “哦,还听说你有两个小孙子,小的从两岁多点,也出门去了?” 杨老爹的脸变得灰白下来:“你们要找朴军长他们真的不在,要想求财,这家里头的东西随便你们搬,干啥非要找几个女娃娃和小娃儿?” “哼。”土匪头子冷哼一声,抬脚踏上杨老爹做的椅子边:“你既然有能藏人的地方,哪个晓得你有没有把姓朴的他们藏起来?乖乖把她们都喊出来,省得我挖地三尺去找。” 这次杨老爹闭上了嘴,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 “格老子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一脚踹翻了椅子,杨老爹被摔在了地上,一旁的田二婶她们吓得惊呼起来,却又不敢靠上前去搀扶。 “去找,但凡是能藏人的阁楼、地窖、柜子箱子,就是柴火堆堆都给我用刺刀捅一捅。”那人也发了狠,对手下的人挥挥手:“再翻一遍找不出来,就给我挨个烧屋子。” 他一边恶狠狠的说着,一边低下眼睛观察杨老爹的神情,只见老头依旧半躺在冰冷的地上,微闭着眼睛一只手捂着胸口。等手下的人点头表示知晓,转身准备走的时候,那土匪头子又开口了:“等下。” 叫住那人后,他慢慢的蹲下身子在杨老爹身边:“你看起来不咋紧张嘛,哦,我猜一猜你肯定是想着,那能藏身的地方绝对不会被我们找到。” “这么多人把大院子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么说就没在大院子里头了?”他继续摸着下巴那颗黑痣:“我再猜一猜莫不是挖了地道通到外头去了?我倒是想到了个简单的办法。”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田二婶身边将她挡在身后的长娃子拽了出来,田二婶惊叫着扑上去被他窝心一脚踹了回去,他咧嘴露出狰狞的笑意看着手里不断挣扎的小娃儿:“说,这大院外头有啥地方能藏人?” “我不晓得,你放开!”长娃子被棉衣的衣领子勒得喘不上气来,小脸憋得通红,小腿踢蹬着不断挣扎。 “不晓得?那好。”他从后腰抽出了支黑壳子,单手拨开保险栓抵在了小娃的脑门上:“我就问问你娘,她肯定晓得。” 田二婶此时眼睛瞪得快要掉下来了,她死命扒着男人的裤腿,一边鼻涕眼泪的流淌下来:“把娃还我!把娃还我!我……我都给你们开门了!你不能杀我儿子!” 长娃子见那支打死了天忠嫂子的东西,现在冰凉的贴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身躯也止不住颤抖起来,有些怯懦的看了自己娘亲一眼,软软的喊了声:“……娘。” “老子数到三。” “一。” “二。” “三。” “在……后山上!” “长娃他娘!”三个声音几乎叠在了一起,杨老爹怒视着田二婶,那妇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看他的脸色?使劲拽着男人的手臂想要把儿子夺下来。 他人满意的笑了,将手松开:“还你,早说不就好了?” “走!搜去。”那土匪头子挥挥手,带着屋里的一干人往外走去,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为此他不惜用杀人这样暴力的手段打开杨家的大门,他们可是很赶时间的。 被丢下的一屋子男女老少都沉默着,只听到田二婶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偶尔抬头看见身边躲开自己的妇人,便流着眼泪嘟囔道:“你们……,咋?感情逮住的……不是你们家的人?” 竹子默默的走到杨老爹身边,将老头从地上扶起来,旁边的人便小声问道:“老太爷,现在咋办?” 屋外头并不是所有土匪都撤走了,那院门口还留了两个持枪守卫,杨老爹喘了半天才哆嗦着嘴唇问道:“谁跟着去后山了?” 一个妇人抬了抬手:“我家康娃子,还有四五个半大娃儿,跟着小姐们先撤走的。” 杨茂德带走了大部分青壮,留下的要就是炳叔这样身体不好,或者是平娃子那样十六七的半大娃儿,后山腰的洞穴地势险要,有一段路直接是踩着开凿在石壁上的窝子爬上去的,如果真有十来个人七八杆枪,要守也不是守不住。 -- 第237页 但现在上头就几个娃儿和茂兰她们,大院里的众人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等片刻后山响起了枪声,大家便更加的惶恐不安,康娃子的娘挤到门边:“我……我要出去看看。” “爬后窗出去,前头有人守着。”里头有人给她支招,堂屋偏厅才有后窗,大家便给她打掩护,让她猫着腰溜了出去。 杨老爹看着心里一动,便小声问一旁的孙私娘:“能不能找个人摸出去给老大他们送信?” 老太太跟竹子对视了一眼,然后竹子直了直腰挡在两人身前,孙私娘靠近杨老爹的耳朵小声说:“你家大媳妇已经去送信了。” “阿祖?”杨老爹惊异了一下:“哎呦,她没有带娃儿去后山洞里?” 孙私娘点点头:“你那两个宝贝孙子也没上后山,被他娘找地方藏起来了。” 阿祖当时被杨老爹指使回来传信,茂兰她们一听土匪怕是进了大院了,赶紧着急忙慌的爬梯子从后院翻出去,可这时阿祖才发现原本窝在房里睡觉的两个小儿子都没了踪影,小棉衣和小棉鞋都没在房里,看样子应该是睡醒跑出去玩了。 平日里小国清也会等弟弟睡醒了,然后给他穿戴好带出来找大人,此时这个懂事的举动让阿祖差点急疯了,让茂兰她们先去避难,自己跑出主院偷摸的往前院寻了过去,找了一圈儿她碰到了竹子,才打听着去牛棚找到了领着小萝卜头看大牛的大萝卜头。 回头再想往后院去的时候,那边土匪已经开始挨屋搜人,阿祖想起自己屋头杨茂德带着伍哥新挖的那个钱窖,因为冬天湿冷里头有些积水,所以暂时还没有从老屋子那边搬过来。但胜在比较隐蔽,动土的时候只有杨茂德和伍哥两个亲自上阵,不过那地方不大藏下两个大人和两个娃子很是勉强。 竹子守着孙私娘不愿意跟着阿祖去躲避,但她也帮着阿祖过去将两个娃儿安置妥当,要知道等阿祖下去了,上头柜子挡板她能自己盖上,但柜子里的东西总要有人帮着恢复原样。一股脑将床上的被褥垫子全部塞到里头,铺垫得柔软又暖和从让两个娃儿躲了下去,小国泰对于这种新式躲猫猫很有兴趣,不过已经懂事的小国清板着小脸,手里紧紧攥着弟弟的小手不放。 等轮到阿祖时她改了主意:“往东那边靠着垛子墙的曾家院有颗大槐树,从哪里爬上墙就能翻出去,我见院子里的娃儿爬过。” 竹子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绸布衣裙:“你……会爬树?” “总得要有人去送信,不然他们摸黑回来,说不定也要吃大亏。”阿祖亲了亲两个儿子的小脸:“三月,照管好弟弟。” 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顶:“满儿,快去藏猫猫,一定要等娘来找才能出来哦。” 木制的底板被放了回去,遮住地窖里小娃眼底的惊慌,她又小心翼翼的把那床夏季的薄被放了回去,里头沉甸甸的分量此时让她心里有些安慰,嘴里小声的絮叨着:“家蛇,家蛇,求你看顾两个娃儿。” 等把屋里都收拾妥当,竹子挡在门口摆了摆手:“有人来了,翻窗走。” 阿祖点点头,将拖长的裙子撩起来塞进腰间,露出底下青紫色的小棉裤,利索的打开窗户翻了出去,竹子赶紧过去关上窗户,这时前面的门已经被人踢开,进来的男人粗鲁的上前推搡竹子:“你住这屋?走走,赶紧滚出去。” 猫着腰躲在屋檐下的阿祖,屏息的听着等确定屋头的人只带走了竹子,她才安心的松了口气,然后非常迅速的绕过屋角往东跨院跑去。几乎是跟她前后脚,阿祖刚刚翻过院墙,东边院里也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那些佃户知道闹土匪了,大多都躲进自己屋头关门闭户,所以没有人发现一向斯文安静的少奶奶原来也会爬树。 看看已经偏西的日头,阿祖辨认清了方向,飞快的奔跑起来,往双凤的路她只走过一次,不,准确的说是只被人抬着路过一次,现在只能期盼她能好运的,在遇到杨茂德之前不要迷路。 ☆、悲剧的落幕 “好多年没见了,杨少爷还认得老子吧?姓朴的和姓林的龟儿子呢?告诉他们老子收债来了。” 对面那个男人容貌并没有太大改变,一张大饼脸上凹凹凸凸的麻坑子,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张麻子,杨茂德微眯了眯眼睛,依旧半躲藏在山口的大石后面。杨家和张麻子没有死仇,张麻子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站在路口上,也是吃准了杨家不敢先动手,看看他带来的足有五六十人,人数是杨家的两倍,而且各个都是真正见过血的悍匪。 “张爷,多年不见风采依旧。”杨茂德客套了一句:“不过张爷好多年没回来了吧?咋不认识路了?往这边走可不是去双凤的方向。”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被张爷堵在这道道上了,只能实话跟你说,我带的这队伍里头可莫得朴军长和林队长他们。” “呸,忽悠爷爷哩?你那滑竿上抬的是啥?猪么?” 杨茂德扬了扬嘴角:“张爷说笑,猪哪里用坐滑竿?不过是几个生病的佃户,打算送去三星场上。” 从杨家大院出来没多远,伍哥便警觉的发现了有窥探的尾巴,朴军长以为是自己安插打探动向的人被发现了,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不过既然知道了有人不怀好意的尾随,那么杨茂德提议分两路时,他们也不好挑什么理由。 -- 第238页 六个滑竿只留下两个,一个给实在是走不动的杨县长,一个给‘醉’得非常厉害的朴军长,又向他们保证这钱和枪回头肯定主动送进城,于是大部队在转过一片茂密的山林子时,偷偷分成了两队。只留给杨县长他们四个抬滑竿的,其他人跟着杨茂德沿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往双凤走,一直过了一半路程后才拐弯往三星的方向而去。 果然,背后跟来的尾巴上钩了,杨茂德计算着速度,估摸着朴军长他们已经快到双凤了,才找了这处狭窄的锁石山道口,正面跟张麻子对杠上,他同样也知道杨家跟张麻子没有死仇,他因为犯不着拼着两伤要给杨家些颜色看看。 “朴军长他们在半路就跟我们分开了,张爷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往双凤方向打听打听,沿途肯定有人见过他们。” 两方人就这么僵住了,张麻子那边派出一个骑矮脚马的探子,不到一个小时便回转过来,果然有人在往双凤方向见过朴军长一行人,比他们晚了二十分钟左右才过去,张麻子脸皮都气拧起来了:“妈的!姓杨的你敢忽悠你张爷爷我!” “张爷说的这是啥话?明明是张爷自己跟过来的。”杨茂德也怕逼了狗急跳墙:“不过劳烦张爷跟了一路,总得表示表示。” 他挥了挥手,后头两个人便将装钱的箱子抬出来扔在林子口上,又飞快的跑了回来。 “这箱子里头是一万五千个大洋,算是给张爷的路费。” “他妈的!老子又不是来赚路费的。”张麻子虽然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让人上前去把那箱子拖了回来。 “看来姓朴的他们已经快到双凤了,我们也别再耽搁。”张麻子身后一个被人背在背后的女人开口说道。 “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跟杨家少爷说。”她伸出涂了红艳艳指甲油的手拍了拍身下的男人,让他将自己放下来。 往前走到林子口上,那女人摘下了头上的围帽,扬声喊道:“杨少爷。” 杨茂德探头看了眼,吃惊的认出那人可不就是朴军长的八姨太,原来的江家大少奶奶么,他呵呵一笑:“我说张爷为啥这么消息灵通,原来是八夫人在传信儿。” 那女人露出酸涩的笑容:“莫要叫我八夫人,我……只是江家的大少奶奶。” “你既然夸我消息灵通,那我自然要回报杨少爷的夸赞。”她用手巾掩了掩嘴角恶意的笑容:“杨少爷晓得那天在饭店里为啥二小姐会摔倒么?” “呵呵,当然我是故意的,不过,我也是被人指使的,杨少爷不想晓得是那个指使的么?” 杨茂德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出了啥事茂兰已经给我说了。” “那杨少爷还这么维护者姓朴的,不觉得屈心么。” 伍哥不晓得里头有些啥道道,便询问的看向杨茂德,他微摇了摇头才有些生硬的开口:“杨家既没有江家的后台,也没有少奶奶这么广的门路子,遇到些屈心的事情也只能生忍了。” “哈哈。”那边的女人张狂的大笑起来:“那但愿杨少爷听了我下面的话,还能忍得住。” 她放缓了语调:“姓朴的一向谨慎细微,你觉得他真的会只带一个警卫班就跑到你家吃喜酒?我是晓得他那些手下的兵现在顾不上他,才敢说动张大爷前来堵人的,你猜他手下那些大头兵现在在哪里?在做啥?” 前后的话一串,杨茂德便觉得后背森森的冒起了寒气,他冲身边的人摆摆手:“走!赶紧回去。” 听到杨茂德的吩咐,那女人拍手轻笑的喊道:“哦,杨少爷最后再告诉你一句,这事你那个好大伯可也是事先晓得地。” 那边的张麻子听到林子里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知道杨茂德他们已经动身离开,便转头对那女人说:“跟他废话啥?” “哼。”江家的大少奶奶用手指挽了耳边的碎发,眼眸横过去:“人家好歹帮你绊住了朴军长手下的兵,多告诉他点消息算啥,最好赶回去的时候能对上,不是更省我们的事?” “虽然我们提前弄坏了姓朴他们的车,但是在乡场上动手总是个麻烦,能提前在外头堵到他们最好,赶紧走吧。” 话分两头,此时在杨家大院装土匪的朴军长的大头兵,多数已经围到了后山腰子的山洞下头,要不是那绝壁上凿出的脚窝子一次只能爬上去一个,他们早就冲上去把里头的人拖出来了。但是此刻,看着脚边地上几个摔得哎呦直叫唤的手下,领队的土匪头子脸色铁青,这已经是第五个被推下来的。 上头山洞里还有娃子和女人嘻嘻的笑声传来,他咬了咬腮帮子推开身边的人:“滚,老子自己上去。” 说完他单手攀扶着石壁,另一只手提着开了保险栓的黑壳子,踩着石窝子往上攀爬,果然快到洞口时,上头一个竹竿又伸了出来,前头的几个人就是这么被捅下去的。他哼了一声将身子贴在石壁上,突的伸手扯出竹竿然后抬手往上就是一枪,也不带瞄准的那枪子砰的打在洞口上溅起一片石头茬子。 上头传来惊呼声,抓着竹竿的手也松开了,他将那竹竿丢下去,对下头的人一挥手:“上。” 然后自己蹭蹭的就爬了上去,一进洞口便发现里头空间非常大,有五六个男娃子围着中间三个水嫩嫩的姑娘,警觉的缩在靠里的石壁边。 这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正主儿了,他摸着下巴上的黑痣得意笑道:“杨家小姐可真是难请啊,咋?还不打算出来?” -- 第239页 他比划着手里的黑壳子,将枪口挥了挥:“走,出去。”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茂菊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面熟的男人。 他龇了龇牙:“老子是张麻子的手下,也就是你们嘴里常常说的土匪。” “我见过你!”茂菊向前了小半步,将男人遮在阴影里的脸看得更加清楚:“在县城,大伯寿宴的时候,你给朴军长开车,我听到有人叫你朴秘书。” 男人下巴上有醒目的黑痣,再加上他总是不自觉的挠一挠,动作看上去有些不怀好意,所以茂菊只见过一次便记住了。 伪装被扯破,朴秘书的脸上的神色轮番的流转,杨茂德跟杨县长都走了,他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认出他来,见对面几个人都愕然的望向自己,最终他的表情冷了下来:“居然被认出来了,那就没办法了。” 话音一落他抬手就是一枪,挡在最外围的康娃子觉得身子一震,低头看看胸口半旧的棉衣炸开一个缺口,微微泛着黑黄的棉花裸露出来,顷刻间便又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成红褐色。 “……小姐。”他僵直的转过头,喃喃的开口觉得视线里的茂梅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充斥耳膜的是茂梅凄厉的尖叫。 “除了三个女娃,其他的都杀掉。”朴秘书手指点点,身后那些人便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 又是两声枪响,奋力挣扎的茂兰抖成一团,这么近的距离那温热的液体有几滴溅射到了她的脸上,空气中飘起的血腥味道带着淡淡的甜味儿,这无端端的让她想起那年在桐油坡,不小心撞到伍哥怀里时,他身上那太阳光的甜丝丝味道。 “二姐!二姐!”茂梅的哭腔里带着歇斯底里的味道,挡在她身前的男娃被人一枪开了头,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此时他却为了保护自己丢了性命,被那混合着脑浆的粘稠液体淋了一身,茂梅觉得眩晕得想要呕吐。 “别杀人!别杀他们!我们跟你走!”茂菊的尖叫中也带着哭音,她被两个大兵反手压在地上,扬起的小脸上黄土混合着眼泪非常的狼狈。 又一声枪响,震得山洞里簌簌的落下无数碎石,茂兰觉得拽着自己手臂的男人松手了,她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男娃张嘴咬住了那人的手腕,嘴里不知是别人还是他自己的血,蜿蜒着呼满了整个下巴,见茂兰看过去他努力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在血液中分外洁白的牙齿。 “跑。”最后还活着的那个男娃推了茂兰一把,将还稚嫩的胸膛撞上了砸过来的枪托,那骨碎的闷响传到茂兰耳朵里,让她想起上午用砍刀劈裂猪骨头炖汤时的声音,喜宴、鞭炮、热闹的人群、婚事、伍哥,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从脑海里翻腾而过。 中午之前明明什么都是好的,幸福的、甜蜜的,是什么?只一片刻便将她从天堂拽到了地狱?茂兰狼狈的在地上翻滚爬行着,她蹭到了岩洞里侧垒叠的一堆罐子边,那乌黑的大肚罐子泛着清幽的光泽。 那罐子口盘起的灰白引线隐隐的散发出带着凉意的气味,点燃、然后挥动手臂将它投掷出去,剧烈的声响能驱赶走一切魍魉鬼魅。茂兰用染了血渍的手轻轻的抚摸那东西,到这时她才恍惚的发现,原来在那之前更久更久,在自己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一年偶尔看到伍哥赶山时的英姿,在那时他就已经俘获了一个小女娃的心。 “伍哥,我喜欢你哩。” 少女喃喃的说道,抖手从怀里摸出平日里点火的老式打火机,嗤嗤几丝火星过后,那淡橘色的火苗亮了起来,模糊的在那响炮罐子上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轰。” 一声巨响让天地都震了震,万物似乎都寂静了片刻,然后才看到四周围的山上腾然飞起许多越冬的鸟儿,大院里老牛扯直了脖子发出惊恐的哞哞声,但很快这些骚动都被大院里人声掩盖,竹子搀扶着杨老爹跟随人群往后山跑去。 连一路上那些惊慌四逃的土匪,大家都没有太过留心。 ☆、悲凉的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额……茂兰她们是注定要死的,这个故事百分之八十是真事,所以我只能照实来写。 小时候常常去爬那个后来重新开挖的石洞,再对照从老一辈哪里听来的故事,心里就有想要讲述给别人听的冲动,也就是因为这个冲动才会写了整本书。 所以对喜欢茂兰她们的同学,道一声抱歉。 1945年十二月十五日 离茂兰和伍哥定亲的日子已经过去足足五日,到今天杨茂德终于宣布放弃开挖半山的石洞,这也变相的宣判了被埋在洞里的十多个人的命运,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几天几夜,不停搬石头挖土的伍哥被敲晕从山上抬了回来。 阿祖站在院子门口看到男人灰暗的脸色,嘴张了张宽慰的话没说出来,自己的眼泪倒先流了下来,屋头再次响起杨老爹惊喘的咳嗽声。她赶紧擦了擦眼角走进去,便看到守在床边的小国清,已经倒了温水喂给爷爷喝,小国泰依旧没心没肺的盯着桌上的秋梨糖水。 “德娃子回来了?”杨老爹的脸色非常难看,那种近似于蜡黄的颜色透着浓厚的死气。 阿祖哎了声,后头的话便答不出来,到时杨老爹像是想通了,缓缓的点头:“半边山都塌了,挖不出来……就算了,咋也算是埋进了土。” -- 第240页 “公爹……。”阿祖喊了声,后头便是难抑的哽咽声。 老头无力的摆了摆手,又用疼惜的目光看了看两个孙子:“我要谢谢你哩,亏得你没把两个娃儿送上后山,也算是给我们老杨家保全了根儿。” 他摸了摸小国清和小国泰的头:“咳……写大字去吧,不用陪我这个糟老头子。” “爷爷,那我去写了大字然后来看你。”小国清还不太明白死亡的意义,但是敏感的小孩觉察到屋头少了三个姑姑冷清不少,他便更加依恋仅剩的三个大人,父亲整天泡在后山,娘亲独自里外的忙碌着,他要看顾好弟弟也分担照顾爷爷的工作。 “你喊他进来,我有话给他说。” 杨茂德掀了挡风帘子走进去,屋里温热混合着中药气味的空气十分的憋闷,看到儿子走过去,杨老爹费力的翻个身从床里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他。 只一眼杨茂德就认出那是供奉在堂屋的东西,他皱皱眉:“爹,这时候你也给我添堵?” “唉,不交代清楚我这心里也不踏实。”杨老爹见他不接也就缩回了手:“这事……你大伯他真的先就晓得?” “那八……哦,那江家少奶奶这么说的,不管咋说我总要去问个明白。”杨茂德咬牙切齿的说道,五天前张麻子他们到底是没有堵到朴军长他们,虽然提前将朴军长他们来时坐的车动了手脚,但是托了杨县长的关系用双凤粮站运粮的货车送了他们一程,算是平安躲过了张麻子的黑手。 朴秘书和他带来装土匪的四五个大兵,当日进到山洞里的一个都没有跑掉,等他出事后山下的大头兵慌张的逃回了县城,朴军长和杨县长他们按说已经收到消息了,现在装聋作哑摆明了是要撇清关系。 “去问。”杨老爹微微额首:“要是他……、,你就把这个给他。” 他打开木匣子将一张泛黄的纸递给杨茂德,那是从族谱上撕下来的,写有杨县长一脉的纪录:“你跟他说,杨家不养家贼。” 杨茂德默默的接过去,折好收进衣兜里,然后问道:“那田二叔一家怎么处理?” 床上的杨老爹眯起了眼睛,良久从淡淡的开口说道:“打发他们一家子走吧。” “可是……。”光打发出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要不是田二婶开了垛子门,大院里的人很可能坚守到杨茂德他们回来的,更何况她还把茂兰她们藏身的地方说了出来。 “但是竹子也帮了大忙,咳,一报还一报吧。”杨老爹叹息一声:“平娃子一家、康娃子他家还有其他有人亡故的佃户家里,要好好感谢。” 想到黄天忠那痛哭流涕的模样,杨茂德抹了一把脸颊,沉闷的嗯了一声。 “咳咳,要往县城就赶紧去吧,回来好帮着你媳妇张罗,她一个人也辛苦得很。”杨老爹说完这句喘得更加厉害,杨茂德赶紧扶他半靠起来,又喂了些水才平息了些。他对着屋外头摆了摆手,示意杨茂德离开,往县城头是立刻要去的,不单是为了质问杨县长,也是给亲戚报丧,等消息发散出去,家里才能开始准备办白事。 杨茂德出来就看到,阿祖正招待几个族里的婶娘和孙私娘她们,竹子在一旁帮着添茶水,桌子上堆叠着一匹匹粗白的麻布,还有剪刀针线一类的东西,显然大家已经开始着手做些准备工作。 看到他出来,阿祖赶紧迎了过去,男人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看憔悴的妻子,这几日又惊又怕又伤心她瘦了一圈儿:“儿子哩?” “三月带着在屋头写字,你放心乖着哩。” 杨茂德点点头:“我要往县城一趟,屋里的事情你先慢慢张罗着,爹那边……多去看看。” “现在走?”这天都快黑了。 “嗯,等到了双凤再租马车,明天就转来。” 阿祖点点头,外头的事情总是男人说了算,她赶紧回厨房,从糖罐子里用小油纸包了些花生糖拿出来,让他带着路上吃。 杨茂德取了防风的大棉衣,又拿了手套和防风灯才走了出来,盘算着让李鑫跟自己走一趟,结果到了路口上便看到伍哥站在冷风里,胡子拉碴的脸神色疲惫,只有一双眼睛似乎燃烧着火一样。 “你……不能跟我去。” 伍哥一开口,便是沙哑低嘶的声音:“……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找那姓朴的畜生。” 此时他们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事跟朴军长他们有关系,反过来一说,便是能证明又如何?比起朴军长这样的大粗腿来说,杨家连胳膊都算不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茂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都好几天没睡了,休息休息。” “我莫事。”伍哥拽了拽衣领,身上这件厚实的新棉衣,还是茂兰为他们定亲特意缝制的,不过在后山滚爬这几天已经脏兮兮有些地方磨破损了。 “伍哥……她……她们,也是我妹妹。” “……我晓得。”伍哥垂了眼帘:“我自己有分寸。” 唉,杨茂德无声的叹气,有分寸就先把腰上的枪收起来,他不是没想过报仇,但是,为了报仇就不管不顾后头的一大家子吗? 最后到底是伍哥倔强的赢了,杨茂德带着他和李鑫连夜赶往县城,大院里众人一齐动手搭起了灵堂,在这场祸事中丧生的除了茂兰、茂菊和茂梅,还有平娃子、天忠嫂子、康娃子和另外四个大院的小子。 -- 第241页 灵堂搭建在堂屋大院,除了平娃子和天忠嫂子两口黑漆漆的棺木,其他的停尸崩板上只有孤零零一套衣服和一盏引路油灯,遮蔽寒风的油蓬被搭建起来,上头裹缠着白色的布幔和黑纱,还没有去请丧事客令,守夜的只有一身素白的阿祖和竹子。 竹子将外头套的粉红马甲一脱,承担起灵前焚纸的事情,一张小脸在火光倒映中忽明忽暗,阿祖不得闲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的找她支东拿西,有好几次她恍惚的转头就说:“去找二……” 去找二小姐,这东西是她收着的。 心里一疼眼睛一眨便扑哧哧的落下一行热泪,将来人打发走后,她蹲在竹子身边往盆里添纸,一面轻声的问道:“竹子,你说……她们是真的死了吗?” 竹子四周边望了望:“我不晓得,不是每个人死了都会变成鬼,也不是每个鬼都愿意被我看到。” “不过半边山都平了,怕是……”她后头的话咬在嘴里。 这时外头响起了吵闹的声音,阿祖站起身看过去,却见到是康娃子的娘楸住田二叔不放:“你家婆娘哩?咋?不敢出来了?现在晓得没脸了?” “她就是个祸害!遭雷劈的!不得好死的!” 田二叔难堪的躲闪着女人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木家妹子,有话好好说。” “好说?老娘跟你没啥好说的!把你婆娘喊出来,她个砍老壳的娼妇,光顾着自家儿子,要不是她嘴巴跑骡子,能死那么多人?” “就是就是!要不是她开门把土匪放进来,能整出那么多事?”后边有人附和。 “那……土匪心狠手辣,不开门,天忠媳妇和平娃子不就撂外头了?”田二叔扭着衣服想要从那女人手里挣脱:“长娃娘不开门,不光是我家长娃子,外头还有五六个小娃儿一个都活不了。” 人群沉默了下来,里头有那五六个小娃的家人。 “田二叔。”阿祖扶着门框站定,听到她的声音外头吵闹的人都静了下来,田二叔脸上也浮现起尴尬的神色,他自然知道这次是自家媳妇做得不好,但是难道让他说不该管,就该让长娃子死在土匪手里? “杨家有佃户一千六百户,为啥独独挑选出这五十户进了大院?那是因为我们相信你,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你们。” “高高的垛子墙,家里的枪支弹药,每年发给你们的工钱和福利,为的是啥?为的就是你们能帮着守护这个家。” “为了保护这个大院的人,别说让我开枪杀人就是喊我提了刀上去拼命,我都是愿意的。”阿祖的语调哽咽着:“当时公爹带着我往前院赶的时候,我就是这么下的决心。” “但是田二婶却连这个机会都没给我们,长娃子是条命,被打死的平娃子和天忠嫂子就不是?” “这个懦弱一开了头,人家才会顺杆子往上爬,满满一屋子男女老少,为啥独独又找上田二婶?因为连土匪都晓得她是个软骨头。” “你们被挑进枪队的时候,公爹和你们少爷说过些啥我不晓得,但是我相信绝对有忠心于主家,将主家的安危置于第一位这样类似的说法。” “既然你们做不到,那么,现在,请离开这里。” “我相信,就是公爹和茂德在这里,也不会反对我的这个决定。” “出去!杨家再也不欢迎你们。” 冬夜的寒风中,阿祖的声音透着无限的悲凉,漆黑黑的夜色和昏暗欲灭的半弯残月,让人生出无限的惶然恐惧,这种没着没落、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凄慌,凝固在田二叔脸上是他此刻的表情。 ☆、伍哥的选择 “我们又不是你家买断的家奴,咋?发工钱了不起了?”黑暗中的田二婶忍不住跳了出来:“我是软骨头?你们不是软骨头,拿你们家娃儿去堵枪眼啊!” “走!哪个想在这里呆?”她冲上去拖拽着自家男人:“你儿子一条命难道就值十块大洋的工钱?” “田二婶现在倒是能说起硬话了。” “是哩,人家家都开起盐酱铺子了,十块大洋还能看在眼里?” “十块大洋咋了?那抓壮丁打仗死在外头的才得了三个大洋,十个大洋能找三个堵枪眼的,还能找一块回来。” 田二婶的脸像开了染房,五花八门的颜色轮番上涌,她两句话算是开了群嘲,大院里头本来就人人看她不顺眼,此时更是纷纷指责嘲弄。她也不敢再回嘴,便下了死力气拉自家男人,田二叔不想离开杨家,他在这里生活十几二十年了,乍然间让他换地方觉得很是惶恐。 “少奶奶。”他哀求的看着阿祖。 “走!你难道还指望人家留你?”田二婶索性破罐子破摔,直起腰讥诮的看向阿祖:“用得着你的时候就好声好气的哄着你,犯了点错就把你麻得一干二净的,在他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还不是想赶出去就赶出去?” “咳……田老二,把你媳妇带走!”从内院方向传来了杨老爹的声音,阿祖赶紧回转身,就看到自家两个儿子,一左一右伴着杨老爹颤巍巍的走了过来。 “公爹,你咋起来了?”阿祖跑过去接手搀扶着:“晚上风多冷的,吹了回头又要咳嗽。” 杨老爹冲她摆了摆手,他这个大儿媳妇也是个软和性子,所以一听说大孙子说她和田二一家杠上了,他就赶紧跑过来给她撑腰。杨老爹在阿祖的搀扶下进了搭建的灵堂,里头烧纸的烟雾让老头咳嗽得更加厉害,连咳带喘折腾了半天,他脸色在橘色的灯火下透出淡淡的青灰,让阿祖看了心惊肉跳的。 -- 第242页 “田二家的事情,就按照你们少奶奶刚刚说的,我也不逼你连夜离开,等明天就走吧。”说完他挥了挥手打断想要再开口的田二叔,又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田二婶,让她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胡言乱语:“田大家的,你们和田二是兄弟,要是觉得心里有疙瘩,也跟着一起走吧。” “老太爷这说的啥子话?”田大婶干笑一声:“就是兄弟家,他也不能帮我们过日子不是?再说我家竹子还在这边哩,我们两个老家伙能往哪里去?” 杨老爹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想留下也成,不过以后莫要埋怨我们才好。” 田大婶赶紧连说不会不会,杨老爹又提高嗓门:“外头的,有谁要跟田二媳妇一个心思的就赶紧说,现在要走我就给你们每户五十个大洋,算是遣散费也辛苦你们这些年在杨家大院这些年了。” 外头小小的骚动了一下,这次的土匪事件让许多人都心生了害怕,虽说当初挑选进枪队时,就明说过会有万一遇到土匪的情况,但听说和实际见识完全是两回事。人的基本要求是温饱,但在温饱之前其实还有个基本要求,那就是生命安全,连命都保不住说其他的不是空话么。 特别是康娃子他们几家,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说没就没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只有亲身体会才真正能懂,杨老爹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至于平娃子、天忠家还有康娃你们几家,这次受了杨家的连累,给你们一家五百大洋算是补偿,真是对不住哩。” 外头响起一片呜咽的声音,阿祖微低头给杨老爹的杯子里续上热水,心想拿了这么一大笔钱,怕是大多人家都会选择离开吧,这里毕竟是个伤心地儿。 果然,第二天来向阿祖辞别领取遣散费的人可不少,有人去世的人家只有黄天忠决定留下来,其他的佃户也有七八家来支取了遣散费。 “一共十六户,加上田二叔一家,一共有五十五口人要走。”阿祖对床上眯眼休息的杨老爹汇报:“不过他们领了钱也没马上走,一来要收拾收拾东西,二来说是要搭把手把丧事办完。” 过了许久杨老爹才含糊的答应了一声,这些人家里最少的也在杨家大院里处了八九年,此时颇有些曲终人散的味道让人感伤,这时门被推开了小国清走了进来:“娘,爹爹回来哩,刚刚下对面山口了。” 阿祖觉得心里一定,赶紧拍拍身上的围裙:“哎,回来了就好,我去大厨房看看,有现成的骨头汤,给他们下个面,这天寒地冻的走一路肯定又冷又饿。” 杨老爹等阿祖出去以后,便也强撑起身体披了棉袄坐起来,眼神期许的望向门外,果然等了没多久杨茂德便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前倾了倾身体问:“咋样?” 杨茂德看着自家老爹眼睛里残留的一点微弱希望光芒,那郁积在心里的愤怒沸腾到了顶点:“你还指望啥?我把那东西给他了。” 此时连大伯这个称呼他都不愿意再喊,说完便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在他身后杨老爹的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水,嘴里嘟囔道:“他……他咋能这样?他……他咋能……。” 片刻屋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并伴随着呕吐的哽噎,在隔壁写大字的小国清听到,赶紧跑过来看看,推门进去里头立刻响起了小娃尖锐的哭叫:“娘!娘啊!快来!爷爷吐血哩!”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杨家大院可谓是愁云惨淡,杨老爹从那日开始便一直昏昏沉沉的,便是被杨茂德唤醒喝药也显得迷瞪瞪神志不太清楚,外头的丧事还在继续办,因为死得都是年轻人又是横祸,所以没有多做停尸便匆忙的下了葬,茂兰她们的衣冠冢也建了起来,只是杨茂德定制的大理石墓碑,年底订不到石料,只能暂时用了青石墓碑代替。 入土送葬的队伍里阿祖没看到伍哥,问杨茂德他才说伍哥去了后山:“他说那里头只是套衣服有啥好送的,他去后山陪陪茂兰。” 弯腰将墓碑前的香烛点上,寒风一过那呼啦啦被摇曳的火苗,舔了蜡油反而燃得更加旺盛,杨茂德盯着火苗看了半响才低声说道:“伍哥要走了。” 因为朴军长他们也马上就要返回重庆了,伍哥想要做什么杨茂德自然能猜到,在县城那天伍哥围着十四军的驻地转圈,他的心悬了一整天,最后伍哥到底是没下手,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得暗骂自己窝囊。 “其实……我真想跟着伍哥一块儿去。”他直起腰盯着那被雾气润湿变得青黑的墓碑,轻声说。 阿祖听得心悸不已,不由得伸手扯住男人的衣襟。 杨茂德回头,一双桃花眼红艳艳的泛着涟漪,他用指腹揉了揉妻子凉凉的脸颊:“我晓得,我晓得……我丢不开。” 所以,对不起。 日子又平静的往前走了十几日,离年关越来越近,终于再次有消息传来,杨县长终于等到了上头的调令,不等过完年便举家前往重庆,他将在三堂妹夫家过完春节,然后前往接管区继续他的从政大业。朴军长和林队长也捞了个盆满钵满,准备返回重庆述职,巴中这个地界大概是再也不会光临,丢在身后的是他们搅得不安宁的一地鸡毛。 厚重的夜色里,杨茂德提着昏暗的风灯,抬头看看黑黢黢的院子,自从田二叔一家搬走,他们家原来的屋子便一直空着,这院里只有伍哥那间屋透出点微弱的光。他慢步走过去,短短的几步路程,他将这些年和伍哥相识到如今的过程回想了一遍,这个让他佩服而信任的男人,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妹夫的男人,果然最后可以托付的也只有这个男人。 -- 第243页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明天就走?”他看到桌上收拾整齐的行囊。 “嗯。” “光靠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我晓得。” “那这东西给你,可能有些用处。” 伍哥看看他递过来的那几张沾染了血渍的纸:“这……东西居然落到你手里了?” “嗯,本来打算烧了拉倒。”杨茂德自嘲的笑笑:“这大概是天意。” 伍哥沉默了片刻然后将东西叠好放入怀里。 “还有这个。”杨茂德又从怀里取出一叠存票推到伍哥手边,整整十万银元差不多是杨家现在所有现金家底。 “用不着。”伍哥皱皱眉。 “带着吧,我……也只能尽这些心力。”杨茂德疲惫的捂着脸揉搓了一把。 半响屋头寂静无声。 最后他说。 “拜托了。” “好。” ☆、在八十大寿 “后来呢?后来呢?阿祖(四川将祖奶奶祖爷爷一辈称为阿祖,这里是称呼而非名字)。”小苹果脸的女孩托着下巴,倚靠在躺椅的扶手上好奇的追问。 “后来啊。”躺椅里一头雪白银丝的老人摇了摇手上的蒲扇,后来的日子便显得平淡了许多,杨老爹在床上苦熬了一年便安详的去了,又打了三四年内战,终于迎来了新中国建国的消息,杨家县城的铺子早就已经关门了,如果不是每年要去收伍哥那间铺子的租金,杨茂德连县城都懒得再去。 躲在杨家大院的偏僻乡下,他们也就幸运的躲过了,50年波及整个四川的袍哥会“叛乱”,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轰轰烈烈的四川土改运动随后开始。杨家作为地主老财的典范自然备受‘照顾’,家里的田地山林全部被查收,就连杨家大院都被划分出去,只留下堂屋和阿祖他们住的两个院落给他家。 大院里的佃户们也都分到了自家的田地,纷纷迁走重新起屋开始新的生活,又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从别处迁来入住了原来属于杨家的大院子。纷乱的、嘈杂的新环境,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杨茂德看着神情惶然的妻儿,便将她们送到玉山镇上去租屋居住,他独自留下来适应这些新的变化,反正儿子也该入学读书了。 等到又一年新年即将来临,阿祖带着儿子回来给茂兰她们上坟,远远的她惊异的发现那高高的垛子墙没了,只有那孤零零的碉堡筒子楼还立在那里,上门红艳艳的用油漆粉刷着标语,‘打土豪,分田地’。 “哦,附近搬来的人要盖房子,拆了石料拿去用了。”杨茂德淡定的解释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阿祖看到在对面山腰和自家后山侧顶上,已经建起了一片新的乌黑瓦顶。 “回来了?”有人对阿祖招呼道:“正好赶上吃饭,下午不是还要去上坟?” 阿祖一看居然是竹子,原来后山的孙家大院没有迁走,竹子不愿意离孙私娘太远,就挑了附近的田地还是把家安在了大院里,这是杨家大院如今唯一跟阿祖熟悉的人了。比起其他地方那血淋淋的暴力土改,杨家的配合显然让这一过程十分的平顺,用杨茂德的话来说,这场土地整改已经是大势所趋,对着干肯定会碰的头破血流,他一向如此的识时务。 果然不久便有些血腥的消息开始流传开,在双流两个月就枪毙了497人,还有141人而恐惧被批斗而被逼自杀。郫县头两个月枪毙了562人,另有222人以自杀相抗,不少地主家抱着“舍命不舍财”的思想,宁愿全家自杀也绝不肯拱手交出财产。 随着土改的深入,下面分来的干部把上级号召的“政治上打垮”,单单拎出来一个“打”字,所以放任暗示和组织打人的情况屡屡发生,有的进地主家做工作时甚至会带上打手,以捆、吊、打代替政治工作。 在营山县甚至出现了,土改干部林成云在斗争大会上用刀割断地主脖子,众目睽睽下当场将地主杀死的恶劣事件。一时间地主似乎成为受辱和死亡的代名词,一些农户得知自己被划为地主后,竟绝望自尽,有地主家生怕被斗,硬被拉到斗争会场后,即用头撞柱而死。仅在巴中县城周边四个乡,就有地主富农自杀超过396人,当场斗死16人,斗争后饿死66人,加上关押致死的12人,这些死亡人数简直是触目惊心。 白色的恐怖在蔓延,阿祖无比庆幸自家男人的英明觉悟,唯一让她遗憾的便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受了牵连,因为杨家是地主,所以儿子在学堂备受歧视,偶尔还会落得一身伤痕。面对这种境况,杨茂德也只得让他们缀学回家,本打算自家私下里教授他们,可是没想到却被大院里的人举报,他存留下来的书籍和笔墨被没收。 杨茂德也接到不许搞特殊化的警告,于是小国清的学业被迫停了下来,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学着下地,小国泰的启蒙也是在田间地头上开展的,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他也算是识得了几个字能算得了加减法。 低调而平静的渡过了大跃进时期、熬过了公共食堂的饥饿、撑过了集体劳作的辛苦,但是杨茂德依旧没有避开文化大革命的批斗,尽管当时的杨家过的日子并不比其他人家好,但是作为地主出身的黑历史依旧被挖了出来,每天挂牌游行夜里住在肮脏的牛棚,等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放回来后,便留下来喘咳的病根。 -- 第244页 在那段黑色的日子里,唯一值得阿祖高兴的便是两个儿子都能娶到媳妇儿,67年当年的小国清已经26岁,小国泰也23岁了,两个小伙子都出落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比起高高壮壮的弟弟,小国清多了些文化人的斯文。 大儿媳妇是一个落魄地主家的小姐,和杨茂德家也算是境遇相似,只不过她家凄惨些,父母都在土改中被批斗死了,寄养在亲戚家手脚勤快倒是还算讨人喜欢,不过留到二十二三还没嫁出去,也是没人放心上的缘故。 通过别人的说合,阿祖倒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长相秀气的姑娘,可惜的是她并不识字,国清倒是对此没有怨言,小娃儿一路逆境中成长起来,知道理想和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小儿媳妇是附近农户家的女儿,性格有些泼辣家里家外都是一把能手,她自己相中了高高大大的国泰,托了家里人来询问,也不在意杨家的黑历史。 总得来说在文化大革命那场浩劫中,杨茂德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虽然落下了病根田里的事情做的少了,但家里两个顶梁柱的儿子已经长大,慢慢的日子总是能好起来。大儿媳和小儿媳同一年过门,结果国泰的儿子两岁了,国清膝下还没有动静,杨茂德想起当年孙私娘说过的话,便带着儿子去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果然还是因为当初他抽大烟落下的祸根。 回来后不久国清便宣布他要收养一个孩子,过了没几个月就领了四岁大的一个男娃进门,国泰不高兴了,觉得自家哥哥这是要自己的强,生生把自家大儿子的长孙位置压低了一头。为这事两兄弟私下没少拌嘴,杨茂德发了火干脆提出分家,说是分家但房子和田地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分锅吃饭罢了。 那之后两兄弟像是较上了劲儿,国泰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国清闷头安心培养自己的养子,再再后来儿又生儿,国泰的大儿子在农经站当了站长,二儿子跑到海南打工据说开起了酒店,三儿子学医在三星场上开了间诊所,四儿子学了木匠手艺顶呱呱的,五儿子出去当了兵。 国清的养子考上了成都经贸大学,毕业后分到了银行,现在是玉山镇上信用社的主任,娶了区医院一个护士做妻子,生的头一胎是个女儿。就是现在这个撑着苹果小脸,倚靠在躺椅扶手上的女娃,阿祖伸长苍老满是褶皱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国泰家五个儿子生下的又全都是儿子,这个孙女儿便在一堆男娃里显得金贵起来,阿祖明明知道她其实和杨家没了血脉的联系,但每每看到那小苹果脸,总让她想起小梅子:“姗儿,吃花生糖不?” “嗯。”小女娃使劲点头:“阿祖炒的花生糖最好吃了!” “又缠着你祖奶奶要糖哩?”门外走进来一个容貌娟秀的妇人,微挺着肚子神色和蔼:“换牙还吃那么多糖,回头喊疼我可不管你。” “妈,就吃一块儿。”女孩蹦起来扭着母亲痴缠。 妇人用指尖戳戳她的额头:“赶紧去给你祖爷爷磕头上香,回头要开席了。” 按说女娃是不能进祠堂拜祭的,但在杨家自己的女儿是个特例,杨茂德还在世时让她过年跟着进去上香,便是特许了的,用老爷子的话说,杨家的阳气太重了,用小女娃冲一冲才能平安。 “奶奶,我扶您换衣服去吧,今儿个是您八十大寿,要穿我带回来那件红色的袄子才喜庆。” 阿祖抿嘴笑道:“都是个糟老太太了还穿啥大红颜色,招人笑话。” “看您说的,啥糟老太太啊?看着红光满面,气色红润的样子,多富态啊!也就这正红的颜色才衬得上您。” 阿祖也不再拒绝,这个大孙子媳妇是个嘴甜贴心的,她很是喜欢。 等收拾妥当阿祖在她的搀扶下往堂屋那边走去,刚转过了院子边便听到隔着一丛竹子有人说话:“回头你也劝劝娘,不过是招待一顿饭,人家咋说也是来拜寿的,上门都是客,哪有往外头撵的道理?” “听乡长说现在从台湾那边回来寻亲的人多的是,谁家不欢欢喜喜的往家里接?也只有大哥是个怪脾气,上回来说不了几句就把人得罪了。” “你晓得啥?”阿祖听出是小儿子国泰的声音:“他爷爷当年害死了我三个姑姑,咋?现在还想来认祖归宗?狗屁!” 国泰的媳妇儿把眼睛一翻:“你三个姑姑?你三个姑姑死的时候你才两岁多,记得啥啊?”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听娘讲古说得跟故事一样,听到过了就过了呗,现在跟那边搭上关系,小娃儿们以后不是跟着沾光?”她说着推了自己男人一把:“等会儿嘴放灵光些好好跟娘说,现在我们家最大辈分就是她了,只要她点头这事就能成。” “娘也真是跟别个家的老人不一样,这明摆着就是好事情干啥要拦着?半点都不为下头的人考虑。”那女人絮絮叨叨的说道:“你哥家那个明明就是抱来的她也亲得很,自家五个亲孙子也没见她有多喜欢,还有啊,这重孙辈儿的她就单单稀罕一个丫头片子,真是……、。” 杨国泰使劲拽了自己婆娘一把,转头对着阿祖的方向:“娘。” 阿祖神色不变的点点头:“满娃子。” 很久没听见自家娘叫小名了,已经爷爷辈的杨国泰面上尴尬了一下感觉应道:“哎。” “回头崔乡长再带人来,你就莫要往我跟前引了,你大爷爷一房出籍的事情是你爷爷和你爹下的决定,谁也改不了!” -- 第245页 老太太说完板着脸看了小儿媳妇一眼:“对于你们来说那是讲古故事里的事情,但是对于我来说,她们是活生生的家人。” 见老太太脸色蓄起了怒气,周围的人都不敢再随意答辩,堂屋院路口上小苹果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见到阿祖便欢喜的喊道:“祖奶奶!快上来!田家祖奶奶回来了。” “哦,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个好老好老的老爷爷,说是姓伍。”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