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不开花》 涟涟秋水 秋日的阳光徒有亮度而无温度,倾泻在十岁的米若昧身上。空气中是果实成熟的气味,还有干草那令人心情平缓的味道。她躺在堆得高高的草垛上,手脚摊开呈大字型。 呼喊她的声音忽近忽远,直到那个声音带着些许哭腔,米若昧才起身,鼻尖的淡痣在光线下似是在跳动。她探出头,对那个声音的来源喊道:“干嘛呀?” 卢半岭,比米若昧大两岁,吸吸泛红的鼻子,怯怯道:“你……你……怎么……怎么,上去,的啊?” “慢慢说。”米若昧利落地翻下草垛,几根干枯的稻草插在头发里,“不要着急。” “我……我……我没……急!”卢半岭脸憋得通红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米若昧安抚道,“好吧好吧。你看着哦,我是这么上去的。” 她手脚并用,叁下两下地上去后鼓励卢半岭。他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险些把草垛扯散架。米若昧在摇晃的草垛上放声大笑,宛若清脆生甜的铃声。卢半岭气馁地放弃时,一只细瘦的手出现在眼前。那只手尚未褪去孩童的稚拙,却已因为劳作磨出几个茧子。 卢半岭衡量了下两人的体型,低头,不去看那张明媚的脸庞,慢慢地,逐字逐句地说:“米叔,喊你,去果园,帮忙。”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米若昧的语气丝毫没有埋怨,轻轻松松地说,“要是被我爹揍了,我就不和你玩了。” “不……不……”卢半岭着急地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笑脸,声音逐渐低下去,“不行。” 米若昧抖动衣裳,拍拍头发,“还有干草吗?”卢半岭伸手摘下她脑袋后的一根草屑。 果园里,父女合作很快清干净半边的果园。米长工边摘边说,“谈先生夸你悟性好。” “啊。”米若昧挠头,“谈先生和你说了啊……” “谈先生是卢氏家族私塾先生,你不应该去偷听,更不应该向谈先生讨教。”米长工叹气,“万一谈先生告诉老爷,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 “谈先生和我说好不泄密的。”米若昧撇嘴。 “他和我喝酒的时候不小心露了话音。” 米长工望着女儿麻利干活的背影,不由难受。他的独女啊,生来就好强,聪慧勤奋,骄傲自矜,若是男儿,他便是拼了命也要送她去科举。然而她是女儿身,在这个世道里只能依附男人。虽然米若昧从未抱怨过,但他晓得她心里的愤懑不甘。 ——谈先生说我的文章好过很多人,可以参加童试呢! 那次他狠狠地骂了她一顿,自此之后她便不再与他说这些。 米若昧倒没想那么多。她卯着劲干活,心想早点干完回家吃饭。哪知一瓢水从树上浇了下来,淋得她满脑袋都是。米若昧望去,是与她同岁的卢家小少爷卢咸空。 他眯着眼睛,手一松,水壶落地,剩下的水溅到米若昧裤脚上。 “少爷好。”米若昧恭敬地说,水滴顺着发丝滑落。 米长工听到声音赶来,见是卢咸空头都大了,挡在米若昧面前,“少爷……”他是卢家有名的混世魔王,相貌伶俐,讨人喜欢,在老夫人的庇护下胡作非为,硬生生压了卢半岭这个嫡子一头。 “米长工去干活吧,我和令爱有点话说。” 米长工为难地说:“这……” “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吃了她。” “是……是……”米长工一步叁回头,好久才消失在枝桠后。 直到他走远了,卢咸空才开口,“你上次‘仗义救人’的脾性呢?”显然,他很不满意米若昧阻止他戏弄人。 米若昧回答:“她哭了。” “哦,见不得人哭啊。”卢咸空点头,恶劣地笑道,“那你哭一个给我看看,我就放过你。” 米若昧嘴巴闭成一条直线,与卢咸空对视,沉默的黑眼珠似乎说了一切。 一如现在。 卢咸空扳着米若昧的下巴,低声道:“大哥又来找你了吧?” 两人的脸靠的很近,呼吸交融,彼此的心却相隔千里。成年后的卢咸空相貌愈发温雅,一双眼睛好似涟涟秋水。米若昧却看到秋水之下的深潭,不见底,满是淤泥。 米若昧回答:“你在他那落下的香囊,他给你送来了。” “差个下人就可以的事情,亲自送过来吗?” “他说,香囊是青楼女子送的。”说的时候卢半岭表现出羞愧的表情,不知是为卢咸空做的事羞愧,还是对插脚别人夫妻感情羞愧。 “原来如此,告状来了。”卢咸空点头,手越发用力,“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米若昧的下巴很痛,嘴巴几乎张不开,“把……它……给……你。” 卢咸空又与她对视片刻,似乎在找什么,却始终没找到。他像是发脾气的小孩,松开米若昧的下巴,将她推倒在床上。他想要表现的从容不迫,但是米若昧的沉默助长了愤怒的火焰,使他的行动越发急促粗鲁。 大哥和她之间当然是清白的。大哥是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将圣人言刻进脑袋里的人,要是真的和她私通,恐怕他会在那之前以死谢罪。米若昧,是另一个正人君子,永远光明磊落,永远不卑不亢,永远不会屈服于他。 但是,事实和疑虑向来共存。 他终于褪去米若昧的裙子,又解开自己的裤子,抚弄几下阳物,那物便精神抖擞地竖直硬挺。卢咸空叼住她的脖颈,径直对准进去。六年的夫妻生活让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进去。 在他的记忆里,米若昧很少是湿的,所以他并不以为意。开始的摩擦引起的些许疼痛到后面都会变成欢愉。卢咸空专注地找寻那个令她兴奋的点。 他像猫,米若昧想。公猫发情便会叼着母猫的脖颈,强制地插入,自顾自地爽快。 床榻吱呀,纱帘抖动。米若昧觉得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努力沉浸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欢爱中,手刚刚摸到卢咸空的背部,他便吃了药似的加大力气。 那天她没哭,而是和卢咸空打了一架。米若昧力气没有同龄男孩大,但是她会找对方弱点。卢咸空也精得很,吃了几次痛后和就学会了防护弱点。两人这一仗不分胜负。 事后,米若昧自然被教训了一顿,还要在石子路中跪一个时辰。 卢半岭闻讯而来,望着她的花脸差点哭出来。那张青紫交加的脸勉为其难地做出像是微笑的表情,中途抽动几下,“嘶……你怎么来了?” “我……我担心……担心,你。” “哈哈,没关系啦。”米若昧再次尝试微笑,痛的龇牙咧嘴,“小少爷也被我打的很惨呢。” 卢半岭弯腰,轻轻触碰她眼角的伤口,“可以,不用,笑。”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米若昧立刻松懈了笑容。 “祖母说,你不能,吃晚饭。”卢半岭从荷包里掏出肉包,“我,偷偷,给你,带了。” “其实我觉得不吃晚饭反而比较好。”米若昧指指自己的破裂的嘴角。 卢半岭硬是将肉包塞进米若昧手中,盯着她吃完,递给她水壶。米若昧咕噜咕噜灌了半瓶水。为了不牵扯肌肉,她几乎不敢嚼包子,生咽了下去。 他待了会儿便离开,以免被人发现。 月上枝头,寒气灌满膝盖,手指青红,米若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还有多长时间呢?她已经背了两遍《苍颉篇》,回味了一遍《古文观止》,还默诵了几首关于秋天的诗词,古人的萧瑟似乎沿着诗句传来,加重了她的冷意。 时间到了,米长工背起女儿,听着她嘟哝颠叁倒四的话,埋怨古人多愁善感,苦笑不已。刚踏入家门,米氏红着眼睛迎上,握住米若昧冰冷的小手,小声骂道:“这个没法没天的皮猴,净瞎惹事!幸好老夫人宽宏大量,没计较她的过失。” 以往有个丫鬟不小心烫伤了卢咸空,被罚了五个板子发卖了。可想而知米氏得知米若昧做的好事后是多么的提心吊胆。虽说他们一家不是奴仆身份,但是强宗巨族哪里会管这些。 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的声音,米若昧撅嘴,“娘……疼……” “疼死你拉到!长长记性也好!”话是这么说,米氏给她擦药的力道轻的不能再轻。 对于小孩而言,是没有长记性这种说法的。 第二天,米若昧给谈先生送饭,被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番。她苦着脸问:“先生您莫笑了。您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有什么打人看不出痕迹的方法吗?” 谈先生摸摸光滑的下巴,“先生哪里会做出那种野蛮的行径。” “真的吗?”米若昧垂头丧气。 谈先生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在她心里有点跌落,连忙说道:“你可晓得,你打他最大的阻力是什么?来来来,先生赠予你一条妙计。” 米若昧凑过去,“真的有用吗?” 谈先生用扇子敲她脑袋,“先生我能骗你个黄毛丫头吗?” -- 明道若昧 ⅵpУzw.ⓒoм 卢咸空仰躺在米若昧身边,回味情欲涌动的感觉。他对下身的粘腻湿滑不以为意,抚摸着身边人微微发热的手臂,忽然道:“圣上要给大哥赐婚。” 米若昧已是半睡的状态,迷迷糊糊地应声。她抽回手臂,翻身侧躺,背对着卢咸空。他支起身子探头观察米若昧的神情,觉察不出异常,“但是大哥拒绝了。”面对毫无反应的米若昧,卢咸空莫名生气,摇晃她的肩膀,“你一点都不关心大哥吗?” 真磨人。米若昧烦躁地睁开眼睛,“他会怎么样?” “哼……”卢咸空酸溜溜地说,“我就知道。他自己都没和你说,我说个屁。” “……” 秋末冬出,渐渐进入农闲。米若昧穿着新棉衣在庄子里游走,两个小髻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她遇人便笑,有人问她为何这么开心,米若昧摇摇头不说话,一蹦一跳地离开。 卢咸空要离开庄子啦!据说京城的局势平稳下来,皇帝对卢老爷青眼相加,让他们去皇宫过年,卢氏嫡系族人便要集体迁到那里。庄子这边顿时少了大半人。 当然也有点难过,毕竟卢半岭和一些伙伴也要过去。 一颗石子砸中米若昧的背,回身,果然看见了身着锦衣,披着狐裘的卢咸空。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笑眯眯地问好。卢咸空臭着脸,“你怎么乐的跟傻子似的。” “啊,冬天快到了,我喜欢冬天嘛。”米若昧笑道。 又一颗石子正中脑门,这下她笑不出来了,眼泪在眼眶直打转。卢咸空哈哈大笑,一个小拳头撞上腹部,张大的嘴巴立刻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咳咳……” “小少爷,我们说好的打人不打脸,打完不告状。” 谈先生说,打他会受惩罚是因为老夫人偏心他,所以务必让卢咸空自己答应这条约定。说来也简单,激将法就成。末了谈先生加一句,“你可别打他手,那双手能画出很好的画。” 就在他们互瞪之际,一个高挑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卢咸空匆忙行礼,“小少爷安。您可知大少爷在何处?”那是卢半岭的贴身丫鬟,琴书。℗o⒅ⓨ.ⅽoⅿ(po18y.com) “大哥怎么了?” “中午用餐后不见了。谈先生那边也没有。大奶奶急得快晕了。”琴书泪珠子直掉。 卢咸空没好气地说:“我哪里晓得。你去问别人吧。” 米若昧上前握住她颤抖的手,脆生生地说:“琴书姐姐莫担心。我也去帮忙找。”琴书抹去眼泪,“好,有劳若昧妹妹了。我先走一步。”琴书抛却了以往的优雅从容,步步生风。 “你找什么找,别给人添乱了。” “我知道他在哪。”米若昧皱眉,“小少爷,我先走了。” “慢着,我与你一起。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卢咸空一甩狐裘,向前跨步。 米若昧无奈地大喊:“小少爷,方向反了。” 她不想带卢咸空去秘密基地,但事急从权,万一真把常生病的大奶奶急到哪里可不好了。 两人几乎是小跑到存放干草和树木的库房。库房黑洞洞的,杂糅着草本植物干燥的气味。“你在这里等着。”米若昧对卢咸空说。出乎意料的,卢咸空没有反驳。 堆到顶端的干草和木料之间有条细缝。米若昧灵活小心地钻进去,新衣服还是被伸出的树枝勾破了。她懊恼地拍拍衣服,走到干草堆后面。微弱的光线从又小又高的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线中飘舞。卢半岭靠着草堆,目光转向米若昧。 “大奶奶快急晕了。” 卢半岭慢吞吞地说,“有,郎中,不用,担心。” 米若昧坐到他身边,“你怎么啦?” “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 “只有,你,会听,我,说话。”卢半岭抱膝。 米若昧摇头,“谈先生说,京城有外域人,有的白的像纸,有的黑似煤炭。他们都不会说官话。我觉得京城一定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地方,不会因为说话慢而轻视怠慢你。再说了,大丈夫顶天立地,靠行动说话。” “我想,你,一起,去。” “我的父母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 “京城,学问,多。” 米若昧沉默了,眼前浮现徜徉书海的情形。然而她坚定地摇头,“那也不成。”她揪出干草中被压扁的野花,“你去之后别忘记我就好,记得给我写信。” “真的,不行,吗?”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她若无其事的笑笑,“院试在即,好好准备啊。” 别看卢半岭说话不利索,行事也懵懂,实则异常聪颖,谈先生夸赞其有经世之才,大智若愚,现在只是知道得太多来不及消化,所以反应比较慢。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卢半岭接连夺得县试和府试第一。 卢半岭垂眸,“你的,额头,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的。” 他突然起身,灰尘扑腾,惹得米若昧咳嗽几声。卢半岭第一次如此强势地拽着米若昧往外走。“你要做什么?”米若昧隐约察觉他隐藏于沉默之下的愤怒,连忙问。 他们挤过细缝,站在仓库门口,背光中黑暗淹没了他的神情,“是……是,卢,卢……闲空,搞的……的,是不……是?” “那是我和他的事情。”米若昧带有安抚意味地轻按他的肩膀,“不要生气。” 老早听到里面的动静,卢咸空在门口等着。此时他出现在门口拱火,“就是我做的。” 卢半岭挥拳就要打他,结果揍到了米若昧身上。她来不及呼痛,抱住卢半岭的手臂,“我已经打过他了!你冷静点!” 空气凝滞,只有卢半岭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或许被过分的沉重刺激到,米若昧哭道:“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啊。我还不希望阿木,方婷,春梅,二瓜他们离开……但是没有办法啊,所以只能接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聚好散嘛。”她抽泣一下,“都怪你……不然我不会哭的……” 卢半岭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这是他发现自己原来比她高很多。“你……你别……别……哭了。” 卢咸空打量着他们,眉头渐渐攒到一起,“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吗?” 然而两人都不理他。米若昧推开卢半岭,“大……嗝,大奶奶着急,快去。”见卢半岭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块,她的脸蛋变得红扑扑,“记得换件衣服。” 只剩下卢咸空和米若昧。孤零零的树杈在风中摇晃,两个小而圆的身影走在路上,影子斜斜拉长。 半晌,卢咸空踢着石子,像是和第叁个人说话一般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米若昧诧异地眨眨眼,“啊?” “啊什么啊。不要就算了,省得浪费小爷我的时间。” “好啊。” “哼。” 这个冬天,米若昧格外无聊。雪花似乎承载了她的思量,茫茫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凛冽的风吹得窗户纸扑朔朔地响,终于在过年前一天吹破了窗户纸。 今年过年不回老家,米家一家要留在庄子里看守。春节第一天一早,米长工差使米若昧去请谈先生。米若昧一脚深一脚浅地到了私塾,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谈先生正在烤红薯,她来的时候正好烤好了,一大一小蹲在火炉边分享着一颗红薯。 “谈先生,你怎么不回家过年?”米若昧呼呼地吹着红薯的热气。 谈先生咂嘴,“没有家。” “没有人没有家。” “先生我没有啊……”谈先生长吁一口气,“若昧啊,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得?” “先生。” “对。取自《道德经》,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 “先生和我说好多次了。” “呃,是吗?” “每次先生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都会说起这个。” “哈哈,看来先生老了。”谈先生笑道,“总是憋在心里不好……反正若昧也能保守秘密,那我就告诉你好啦。”他面色一正,语气凝重,刚要开口,米若昧拍拍手,“吃完啦,走吧,先生。我爹娘请你一块儿过年。” 谈先生摇摇头,“哎呀呀,坏孩子,跟谁学的。”不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回去的路,谈先生几乎是提着米若昧走的,省的她鞋子踩雪踩湿。两人一问一答,声音震得树梢上的雪粉散落。 “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先生,你会一直在这里吧?”米若昧问。 “当然。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先生,我娘说要给你做媒。” “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谈先生摇头晃脑,“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我觉得只有公主配得上先生。”在米若昧心中,公主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读书识字,优雅端庄,兴趣高雅。 “……你有时候比你娘更吓人。” “先生!” -- 扣响门环 ⅵpУzw.ⓒoм 卢半岭6岁时认识米若昧。那时他因为口吃被别的小孩嘲笑,躲在树后哭泣,一个小女孩突然出现,为他擦干眼泪,陪他玩。自此之后的四年,都是米若昧照顾他。卢半岭已然习惯这个比自己小两岁,个头也矮的女孩冲自己笑,耐心听他说话,和他温习学业。 十二岁离开了庄子,一别便是四年。时间一去不复返,感情随之起伏波动,却始终维系着,像是有一根线绑着彼此。他展开信笺,一根干草掉落。信里的文字都是大白话,没有往常的行文规矩。米若昧可以写很好很规范的信,却始终寄来这种样子的信,或许是因为熟悉,所以不在乎礼节繁缛。卢半岭对此毫无异议,甚至欢喜这份特殊。 【恭喜你成为解元。庄子发了很多喜钱呢,我用它买了本志异小说。等我看完寄给你。上次来信,你说想念谈先生,我告诉了先生,他很高兴。我种的山茶花开了,可漂亮了,真希望你能来看看。就先说这么多了,我要去做饭了。】 门哐当一声打开,琴书苦苦哀求,“小少爷,少爷正在学习,您等我进去告知他……” “滚开。”卢咸空凤眼不怒自威。卢半岭收好信笺,扬声道:“让他进来罢。” 卢咸空大步跨进,怒道:“你他妈吃饱了撑得慌!我不读书关你屁事!”po⒅ⓨ.ⅽom(po18y.com) 卢半岭慢慢道:“父亲让我关照的,我只是如实告知。” “你少管闲事。”卢咸空踹翻纸篓,废纸撒了一地。他眼见地捕捉到纷乱的纸张中的“若昧”二字,弯腰拾起,“你还跟那个乡下丫头通信呢?要不我和祖母说说,把她弄过来做通房。”卢咸空找到了把柄,语气舒缓下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她不会答应的。” “人总会有弱点。”卢咸空露出笑容,“比如谈远,比如她爹。” 卢半岭盯着他,看的他后背发毛,“不要……任……任性。放下,它。”卢半岭生气的时候,口吃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兄弟二人对峙时,谈先生和米若昧踏进了京城大门。 谈先生让她四处看看,米若昧摇头,“先生,还是快点抓药吧。” 米长工因为过度劳作换了风湿等慢性病,郎中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材断货了,卖药的说京城有,于是米若昧决意去京城买药。米长工不放心她,拜托谈先生一起去。 谈先生对周围的一切异常冷淡,“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径直领着米若昧去了最大的药房。听完他们的需求,药房伙计面露难色,“这药材……被茅将军全买了去,据说是要供给前线的士兵们。” “一点也没有了吗?”米若昧着急道。 药房伙计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带两人到后院角落,低声道:“我倒是留了一些。不过价格嘛……一两一贯。这还是我看你们父女可怜。”谈先生和米若昧穿的都是白色粗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品,一看便是地里走出来的。 以往的价格是一两二十文。一贯等于一千文,硬生生抬了五十倍。 米若昧咬咬牙,“你有多少?” “五十两。” “我要十两。”十两够用到下个月。 谈先生双手拢在袖里,“假药。”米若昧立刻收回荷包,警惕地看着药房伙计。 药房伙计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哎呀,没钱买就不要买!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你们老实,才与你们交易。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 谈先生捻起一叶递到米若昧眼前,“喏。” 米若昧瞬间明了两种药材的差别,耷拉脑袋,“明白了。” 两人走出医馆,谈先生拍拍米若昧的脑袋,“君子不重则不威。你虽不是君子,却也要沉稳处事,这样才不会被人骗了去。我晓得你着急,但是不可让其乱心智。” “是,先生。” 街那头传来嘈杂的乐声,人们纷纷涌到路边。谈先生和米若昧被人群挤到前面,谈先生面露愠色,牢牢地护住米若昧。他嘟囔着“京城人都疯疯癫癫……”这类的话,米若昧没听到后面,因为迎面走来了一行靓丽的队伍。 几十名衣着艳丽盛装,头戴花朵的女子身姿婀娜走来,有的拍鼓,有的弹琵琶,有的撒花,有的分发试喝。她们中间是一个大型四足方尊,架在竹板上,由八个壮汉抬着。行首两名尤为漂亮的女子不时用木瓢从中舀起液体而后撒到旁观者身上,干红大袖若蝴蝶扇翅,酒液在阳光下亮盈盈的。热烈而乱哄哄的气氛像是提前迎来夏季。 谈先生抬手,忘了这衣服没有宽大的袖子,根本遮不住酒液。一滴酒液落到米若昧鼻尖,她用食指蘸取,放入口中,辣味刺激得她吸气,“先生,辣的。” “酒当然是辣的。”谈先生没好气道。 “唔,这是什么?” “开沽仪式。宣传酒品的游艺表演。一般是天亮就开始。”谈先生抹去脸上的酒液。 一旁的大叔接话,“是啊,这次差点就办不成了。茅将军说酒浪费粮食,闹了一场呢。幸亏圣上传召他进宫,不然今个儿准是没有了。” 又是茅将军。米若昧忍不住开口问:“大叔,这个茅将军是什么人?听起来好霸道啊。” “茅将军是个好人。”谈先生说,“但是他太理想化了,以至于好心办坏事。” 米若昧感到有什么东西擦过腰际,望去一个男孩抓着她的荷包跑开,“先生!钱被偷了!” 谈先生试图带她离开人群,但是游艺表演的队伍在他们前面停下,人都在往那涌。米若昧仗着身材娇小,体格轻便,灵活地钻出人群,大喊:“先生,我去去就回。” “若昧!若昧!”谈先生试图唤回米若昧,声音却被鼎沸人声淹没,眼睁睁看着米若昧越跑越远,身影消失。 小偷慌不择路地逃到死角,凶狠地说:“滚开!” 十四岁的米若昧丝毫不胆怯。在她眼里,这小偷还没庄子里的猎兔犬凶猛。她抄起靠墙放的竹竿,喝道:“把荷包还给我。”小偷自然不肯,米若昧二话不说挥杆。竹竿打的小偷抱头鼠窜,嗷嗷直叫,声音大得引来了巡捕。 巡捕喝令米若昧放下竹竿。小偷抢先告状,说米若昧兽性大发,胡乱揍人。巡捕吹胡子瞪眼,“我看这小姑娘神志清楚的很。”在这条街坊待了几十年,巡捕对街上乱窜的小偷小摸一清二楚。没闹出大事则罢,偶尔捉到训斥几句,放牢里待个一两天也就算了。 米若昧条理清楚,口齿伶俐地说了前因后果。巡捕揪住小偷耳朵,“小姑娘做的好!你还不把荷包还给人家?”小偷夸张地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大人轻点儿。不是我不想给,刚才我痛的没抓稳荷包,掉到墙那边去了。” 巡捕沉默片刻,“小姑娘,并非我包庇他,而是墙里的这户人家……实乃皇亲国戚,不好去要回荷包。这样吧,他身上有多少钱都给你。”小偷呜哇乱叫,“青天大老爷哎,我有个屁的钱啊!要是有钱我犯得着干这营生吗?” 看出巡捕并非偏帮小偷,而是真心害怕那户人家,米若昧抿唇,“您好好教育他不要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自己去取。” “小姑娘,小姑娘啊!”巡捕喊了几声,“唉!怎么这么倔啊。”小偷冲他挤眉弄眼,“大人,可以放了小的了吧?”“放你个奶奶腿子!给我去牢里干活。” 沿着黛瓦白墙走了近一刻,米若昧才见到正门。两扇实榻大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红漆门上整齐排列着包金圆球,光滑的门环反射出米若昧的模样。她略有迟疑,而后扣响门环。 清晨起床,米若昧洗漱后盘发——她一向不喜别人插手自己的事。卢咸空边洗脸边说:“素言说山里风光极好,适合作画。你与我一同去罢。” “不了,我要去拜访谈先生。” “谈远不会见你的。”卢咸空站在她身后,将一根金钗插入发髻。 “风景随时可以看。”米若昧望着铜镜里模糊的人像,“听闻谈先生近来身体有恙。” 卢咸空温和的表情消失了,嘴唇动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得离开。 她摘下金钗放回妆奁。金茶花含苞欲放,澄金与翠绿的珠子交错,细细的流苏宛若弯曲溪流。钗身尖头的部分有抹不易察觉的暗红。 米若昧消失了。 谈远几乎找疯了,都没有找到她。他放下颜面去求旧友,得到的结果仍然是不知所踪,就好像米若昧从没来过京城一般。 一周后,他回庄子告知米长工,米长工操起锄头差点杀了他,被几人及时止住。而后谈远被庄子里的人赶了出去。米氏凄厉的哭声盘旋在庄子久久不散。 谈远再次回到京城,头破血流的模样让友人嘲笑不已。他却无法提起笑容,因为他晓得,京城太大了,也太深了,暗处隐藏着无数的罪恶。而他天真烂漫的学生,说不定正在那摊烂泥里渐渐死去。 -- 荆棘缠身 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名巡捕在逮捕犯人过程中被杀。还有件事情没人在意也没人关心,乱坟岗多了一具小偷的尸体。 卢半岭许久没有收到米若昧的来信,心生不安。卢咸空却是消息灵通,得知了庄子那边的乱子,尚未深入调查便了解了大概,但他没有告诉卢半岭。十天后卢半岭才从学伴的嘴中听得此事,悲痛交加,病了半个月。 冬季将至,雨过,寻人启事烂在水坑里,墨水洇成一团,牛蹄车轮人脚不时轧上去,碾磨成污糟。纷纷扬扬的“米若昧”消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百两黄金”也不再是饭后谈资。下雪的那天,所有的寻人启事都被清理干净了。 黑羽的鸟划过天空,留下尖利的长鸣。米若昧隐约听见,抬头却撞到了床板。 她穿着粉紫色的褙子和襦裙,披头散发,脸上有几道血痕。轻悄悄的脚步声渐近,米若昧撸下缠臂金,向外抛去,仅着白袜的足追随而去。她趁机爬出床底,试图跑出去,却被一双手臂紧紧箍住腰。 那人的脑袋不停地蹭着米若昧的肩颈,“小蛾坏,但是我抓到小蛾了!” 他捉住米若昧的手臂,挽起袖子,将缠臂金套上去,“小蛾不能随便扔我送的礼物。” 一圈圈的金环将皮肤分割成一条一条,仿若荆棘缠身。 “少爷,是小蛾错了。”米若昧尽量轻声道,“可以放开小蛾吗?” 项抱朴依言松开手臂。他长得极其阴柔秀美,肤色是不见阳光的苍白。项抱朴整日疯疯癫癫,十六七岁的人大部分时候像是十多岁的孩童,任性自私,随心所欲。有时会变了个人似的,一双泛着幽绿的重瞳似乎能够看透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少爷,游戏玩过了,我们去看书吧?”米若昧勉强笑道。 项抱朴摇头,“再玩一局!这次你来找我!”他张狂地大笑,披散的乱发鸦羽般振荡。 寒风灌了进来,米若昧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天空是白色的,漫过那道仿若山高的围墙。她不由得想象自己是尾小小的鱼,摆动着尾巴游走。一想到逃离,她握紧缠臂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逃离的结果。 她被侍卫逮住,扔在柴房等候发落。项抱朴过来了。他是清醒的,四个瞳孔盯着米若昧,宛若蜘蛛的复眼。项抱朴蹲在她面前,神情悒郁,慢条斯理地为她梳理头发,“你不是米若昧,你是小蛾。我不喜欢米若昧,我喜欢小蛾。” 他从宽袖里拿出缠臂金,“小蛾啊,你见过飞蛾被烧死吗?” 冰凉的金属与皮肤贴合,米若昧落下眼泪。她终于明白萦绕在鼻尖的焦味和墙上的火燎黑影是怎么一回事。他像是从阴影里剥落的人。 “你是谁?” “……小蛾。” 滴着毒液的吻印在鼻尖。 小蛾是顺从的,她永远不会违逆项抱朴。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以在项抱朴发疯的时候使他安定下来。小蛾知书达理,肚子里有许多故事。小蛾大方宽容,善解人意。她的存在令众多侍女侍卫不再提心吊胆,甚至变得轻松。所有人都喜欢小蛾,只有米若昧不喜欢她。 快要过年了,项抱朴越发容易暴躁愤怒。 “小蛾。”项抱朴突然说,“陪我背书。”他咬着拇指,“快点!” 于是米若昧陪他背了半部《老子》,“……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项抱朴舔舔嘴唇,“什么意思?”“意思是,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后代,似乎是天帝的祖先。”“它是什么?”“大道。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 “我是谁的后代?”他期待地望着米若昧,希望她能给出肯定而正确的答复。 自进入这里以来,从未见过项抱朴以外的主子身份的人,也未曾打探到相关的信息。她谨慎委婉地回答:“我们都是道的后代。” 项抱朴眼中的光乍然熄灭,大喊大叫:“胡说!小孩是男女孕育出来的!你有你的爹娘,那我肯定也有我的爹娘!小蛾竟然戏弄我!” 他面红耳赤地抓住镂空鹿鹤纹玉镇纸,高高举起扔出去。米若昧及时护住头部,镇纸砸中手部,又掉在地上发出响声。沉闷的声音刺激到项抱朴,他压在米若昧身上打她。前几下重重落在她的肩膀上,后面的几下,拳头擦过她的耳朵砸在地上。 米若昧拼命地搂住项抱朴,他停下了动作,米若昧轻柔而颤抖着握住那血淋淋的手,“去包扎一下,等会儿我们玩蹴鞠好不好?” “蹴鞠……不,”项抱朴的注意力被引开,“我要玩捶丸。” “好,那就捶丸。” 一点儿也不好。需要挥动手臂的捶丸使本就受伤的肩部雪上加霜。 漆黑的卧房里,米若昧半解衣衫,咬牙涂药。清凉的药膏抹在淤紫处,使得那块地方加倍疼痛。但不能不涂,她要赶紧好起来才能应付项抱朴。项抱朴坏起来会使劲盯着痛处下手。 米若昧将药瓶塞到枕头下,等待药膏化进皮肤。暗中似有莹亮的碎光一闪而过。 “小蛾姑娘,”侍卫成桐在门外拘谨地唤道,“我见你晚上没吃,给你送了点食物,就放在门外。那个……呃,我先走了。” 米若昧没有回应他。或许是迁怒,她不喜欢府上的任何人,尤其是把她抓回来的侍卫。但她尽可能地不外泄真实的情绪,和人友好相处,因为这个地方太危险了,犹如看似安全,实则内里火星复燃的柴火堆,稍一拨弄便会蹿出火焰。 空落落的胃不会因为她的情绪而改变,很快咕噜噜叫起来。她下意识擦擦脸,然后拉起衣服。缎布与未化完的药膏相黏,不是很舒服。米若昧开门,却看见了驻留在门口的成桐。 他笑道:“小蛾姑娘,这个药膏比较温和,用竹片挑起绿豆大小的量,均匀涂抹到伤处然后揉开。”他将一个温热的小瓷瓶塞进米若昧手中,挥手离开。 吃完饭小憩片刻,房门被轻敲叁下。米若昧惊醒,整理衣裙而后赶去项抱朴的寝室。他晚上入睡前要米若昧哼摇篮曲。入睡后米若昧会偷偷溜出去,回到自己的卧房。按道理来说,她应该睡在项抱朴寝室的偏房,但她想要一点自己的空间,于是和守夜的侍卫约好,项抱朴醒了就来喊她过去。 米若昧进屋之后,项抱朴仍然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冷漠单薄的嘴唇毫无血色,一副想要从噩梦之中逃脱出去却又无法逃离的可怜模样。 “少爷……少爷?”米若昧摇晃他的肩膀。 项抱朴终于挣脱噩梦,别扭地蜷缩在米若昧怀里,“血……好多血……” 你会怕血吗?米若昧咽下讽刺的话语,乖顺地安慰,“都是假的,小蛾在这儿呢。” “小蛾……小蛾……”项抱朴骤然抓住米若昧受伤的肩膀,十指几乎要陷进去。米若昧没能忍住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带来的痛呼。项抱朴松手,重瞳盯着那处,“小蛾怎么了?” “没事。”米若昧白着脸回答。 项抱朴不依不挠,非要拉开衣服看情况。他现在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而且反抗毫无用处,没有人会帮她。米若昧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扯开衣服,发出惊叹,吹气,“是哪个坏人伤害小蛾的!吹吹就不痛了,痛痛飞飞。” 米若昧的身体很好看。因为劳作而有适度的紧实肌肉,线条流畅而美丽,充满了青春活泼的气息,像是春日原野上奔跑的野兔。一块深色瘀伤打破了原有的健康之美,却添加了别的美。显然,项抱朴的身体发现了这点。他低头看自己下身竖起来的东西,“啊,我要尿尿。” 屏风上,青绿山水占据一隅,延伸到远处的部分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山和水徐徐地向她飘来。山上有个庄子,庄子里有个草屋,门前种着一棵柿树。柿子掉在地上,烂光了。 烛火忽明忽暗,欢愉的声音低低飞过。项抱朴的眼睛染上绮丽的色泽,强烈的红晕自耳根蔓延。他抓着被子,上半身前倾,“好舒服……啊啊,小蛾,再快点,再快点。” 自我厌恶的情绪吞噬了米若昧。睫毛微颤,“好的,少爷。”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什么,但这样是不对的。男女有别……那个地方不能碰……米若昧咬唇。 一周起码会发生叁四次,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半夜。 初时,她惊慌失措,差点跑开,但是转头望见门窗上的黑影,绝望地伸出了手。 进来前,教习嬷嬷眼神似是淬火的刀子,严厉地说,“少爷释放后就停下。不要妄图因此得到什么不属于你的权力或地位。上一个试图魅惑少爷的丫头被弄死了,少爷看的很高兴。记住,少爷乃尊贵之躯,要是服侍得不好,你也会死。” 我不想死。米若昧的视线转向项抱朴。 他长长呻吟一声,白浊射了她一手。 -- 一知半解 卢咸空没有去写生,而是和他的学生,也就是茅素言,在一起讨论什么。米若昧回到家便看见两人对坐在亭子里,四周的好风光丝毫没有感染到他们。卢咸空皱着眉头,似乎在苦恼很重要的事情,茅素言则面带愤懑。 茅素言乃茅将军的独子,自小练武,蜜色皮肤,剑眉星目。令人惊讶的是,他极其喜好作画,尤其是水墨山水,十岁便拜卢咸空为师。茅将军去世后在卢府借宿了叁年,周围人都将其视作卢咸空的义子。 他注意到米若昧的目光,瞪了她一眼。 米若昧装作没看见地离开。这小孩小时候黏她,天天“师娘”“师娘”叫的可甜了,长大了却越发疏远,不知为何开始厌恶她。他也不会装模做样,以实际行动告诉她,我讨厌你,离我远一点儿。所有人都知道他讨厌她,包括卢咸空。 小时候多可爱啊,虎头虎脑,奶声奶气。 米若昧在后花园里找项抱朴丢失的玉佩。他又哭又闹,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米若昧趁这空当赶紧出来找。 花丛里簌簌地响,突然冒出一个戴虎头帽的脑袋,溜圆的眼珠子看着被吓得后退几步的她。“姐姐好,”他小声说,“我在找鞠。” 米若昧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连忙把他拉到树后。彼时茅素言个头刚到米若昧大腿。她蹲下,“你怎么进来的?”茅素言指指六尺围墙。 米若昧惊讶地说:“你自己爬进来的?”茅素言神气地抱臂点头。 “你在这别动,姐姐去给你找鞠。”米若昧叮嘱他,他犹豫了一下,乖巧地点点头,脸蛋的粉白肉颤颤巍巍,圆圆的虎耳朵跟着抖动。 米若昧刚绕过假山,一颗鞠向她滚来。她抬头,只见成桐在树上,目光严肃——不要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否则……一截剑身泛着寒光。 她抱着鞠匆匆回去,茅素言还在原地。他高兴地接过鞠,“姐姐,你长得好像……”米若昧及时捂住他的嘴巴,“快回去吧。”“嗯。啊,姐姐,你叫什么?”“小蛾。”“我是茅素言,小蛾姐姐,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他学着大人的模样,十分滑稽。 那时的茅素言根本看不懂像是笑实际上在哭的表情。他只觉得这个姐姐好生奇怪,便将所有的事情抛在脑后。小屁股扭啊扭,终于翻过了墙。 米若昧整理好心情,就当作没发生过这回事,继续寻找玉佩。玉佩掉在池塘里,米若昧挽起袖子去够,冰冷的水使肌肤和骨节透出异常的红。指尖终于触碰到温润的玉,她眨眨眼睛,水面溅起微小的涟漪。 当晚,成桐送来甜食,道:“小蛾姑娘,你应该明白我们的难处……”他在米若昧尝了一口点心后才离开。米若昧将甜食分给其他姑娘,她们拘谨地道谢。在她们的认知里,米若昧和她们不一样,是既需要讨好又需要警惕的对象。 漫长的冬天不可阻挡地过去,明显在期待某人的到来的项抱朴终于爆发了。卧室,庭院,到处都一片狼藉。侍女们个个负伤,有的几乎衣不蔽体,皮肤冻得青紫,但没有人哭,哭会引来更多的欺凌。她们垂首,木偶似地站在路两边。 米若昧脸上挨了两巴掌,嘴角流出鲜血。她用手帕擦干净,跟在发狂的项抱朴身后。项抱朴不可能受伤,隐藏在暗处的侍卫随时待命。于是受伤的只能是别人。米若昧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平静下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项抱朴使劲踹树。 米若昧说:“少爷,到点心时间了。今天的点心都是您喜欢的。上次没说完的故事,您不是很想听后续吗?正好一边吃一边听。” “故事?” “是呀。《碾玉观音》,说到‘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今日就可揭露此人身份以及崔宁和璩秀秀的结局。” 项抱朴抿唇,“他们……最后生孩子了吗?” “少爷何不自己寻答案?”米若昧浅笑,弧度恰当。 忽然响起敲扇子的声音。米若昧循声看去,第一次见到项府以外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人。他叁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颀长,面白唇红,细眉微扬,凤眼深沉,头戴玉簪,身着大提花暗紫绫纱常服,脚踏乌靴。明明是冬末,气温尚未回复,持着折扇竟不让人觉得异常,反倒风流倜傥,雍容华贵。 项照夜思忖,眼前的女孩虽是面带微笑,却是面具一般假意。目光好像随时准备逃跑。想必项抱朴中意的是她鼻尖那颗痣,和娥的痣位置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多。 项抱朴见到项照夜尖叫一声,“舅舅!”声音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却让米若昧莫名的难受。他牵着米若昧向项照夜跑去,宛若小孩炫耀玩具,“舅舅你来了!这是小蛾!” 相较之下,项照夜的反应有些平淡,笑道:“略有耳闻。”他环顾一周,像是看不见狼藉似的,径直迈向大堂。 大堂早就收拾好,碎的坏的东西全换新了。气氛轻松平缓,侍女们端茶倒水的时候总忍不住偷瞄项照夜。米若昧站在项抱朴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她当然不会奢望来者会救她出去。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项抱朴一口气背完《老子》前十章,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项照夜果然夸了几句。他如愿以偿地笑道:“都是小蛾教的呢。以前的老师很没意思,畏畏缩缩的,什么都不敢说。小蛾就不一样啦。” “你理解《老子》的意思?”项照夜饶有兴致地问。 米若昧回答:“一知半解。” “这样敢教人?” “小蛾只是陪少爷背书而已,当不上‘教’。” “小蛾就是很厉害!”项抱朴嚷嚷道。 项照夜摆手,“知道了知道了。现在是点心时间对吧?要说什么故事接着说。” 米若昧看向项抱朴,他使劲点头。讲故事过程中,项抱朴一会儿看看项照夜,一会儿看看米若昧,以至于没怎么听进去,唯有最后一段崔宁和璩秀秀赴死进了耳朵。他愣怔道:“孩子呢?”米若昧回道:“他们没有孩子。”“胡说!是了,他们生了孩子又不管……该死!”“少爷,璩秀秀是鬼。”米若昧解释道。“鬼……”项抱朴嘟囔。 项照夜慢悠悠地开口,“平时就说这等低俗的故事?”话语轻飘飘的,却是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该打。”他说。 “不准!”项抱朴反驳。 凤眼射出凌厉的光,项抱朴张张嘴,眼睁睁看着米若昧被拖出去。项照夜说,既然抱朴喜欢这个丫鬟,那么穿着衣服打吧。 板子落在臀部,一下又一下。米若昧恍若神游天际之外,感觉不到疼痛。项照夜面无表情又不容辩驳的面孔和项抱朴焦躁不安但又无能为力的神情渐渐重影,合成了一张脸。 幸好没贸然求救,不然要捱更多下,米若昧苦中作乐地想。 “血!血!”凄厉的叫声远远传来。 待她醒来,室内空无一人。不,有个人。他背对着米若昧,站在桌前翻阅书籍。项照夜听到米若昧的动静,遂捧着书回身,“醒了?” 她趴在床上,想起身结果臀部阵阵疼痛使她无法动弹。 “你可知今日为何罚你?” “不知。”她脑袋实在热的发昏,全然不顾平日的谨小慎微。她也只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十四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何一朝一夕之间生活便整个天翻地覆。 “你在控制项抱朴。”项照夜摔下书本,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道,“好大的胆子。” “我没有。” “那是我错了?” “你错了。” 两人对视着。项照夜大笑,“果然,你很像娥。就算再怎么装,内里还是骄傲自满。” “但娥是公主,你只是个丫头。” 茅素言留下用餐,饭桌上几乎不抬头。只有卢咸空和米若昧一问一答。主要是卢咸空问,米若昧蹦出“嗯。”“不是。”之类的回复。 “见到你的恩师了吗?”卢咸空温和地问。 米若昧懒得揣测这句话背后蕴含多少讽刺,“没有。” “明日去写生吧。” “嗯。” “有人拿素言作画做文章。” “师父!”茅素言惊道。 卢咸空笑道:“你师娘说不定有什么独到的想法呢。” “那就不画了罢。”米若昧吃净最后一粒米,“子承父业,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茅素言原先的埋怨变成愤怒,捏在手里的筷子嘎吱作响。 “哈哈哈,说的也是。”卢咸空附和,“如果因为别人说闲话就心生犹豫,那不如不画。只是这件事并非那么简单。那人给圣上递了折子。满门忠烈出来一个一心画画的人,不知圣上如何想呐。” 米若昧顿住,“圣上,不会当回事。” -- 跑啊跑啊 卢府老夫人过寿,卢府特地提前十日让卢咸空和米若昧回府。他们一般住在庄子里,偶尔才会回府。这其中有卢家女人不喜米若昧的原因,更有卢咸空意图不使卢咸空和米若昧借口的原因。当然,对外的借口是他庄子清净,好作画。 寿宴共摆六日,前叁日邀请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后叁日则是家宴。卢府早早地安排好了一切,力图使寿宴出彩。卢咸空和米若昧坐在马车里,车外喧闹嘈杂,两条街的彩棚喜气洋洋,待到寿宴开席,这些彩棚里会上满吃食,供百姓自行取用。 卢府内张灯结彩,树上缀着各色绒花。他们前去拜见老夫人,进去的刹那室内静默,十几个妇人皆停下欢声笑语。坐在首位的老夫人的笑容淡去,“你们来了。” 卢咸空笑着诵完一大串祝寿词,气氛渐渐回温。妇人们可惜如此好男儿被个乡野妖女迷惑了心智,更有几个少妇见温润儒雅的卢咸空脸蛋微红,羞怯垂首。卢咸空虽和卢半岭有叁分相像,却在那流转多情的眼波中变得半分不像。 老夫人微闭双眼听完,点头,“你的媳妇呢?没什么说的吗?” 卢咸空仍然笑着,“她笨嘴拙舌,不会说这些。要不我代她再来一段?” “不会说可以学。”老夫人咬着不放。 米若昧朗声道:“祝祖母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老夫人两颗缩在皱纹里的眼珠子盯着她,好似餐盘中的鱼目,浑浊而无生气。正要发作,卢半岭进来了,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他宛若山顶的磐石,使人不由自主地尊敬和信赖。卢半岭颇受皇帝青睐,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连着原本就占据京城一席之地的卢府声望再度水涨船高。28岁的他尚未婚娶,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媒婆上门。然而他连皇帝的旨意都敢驳回,何况卢府的人。即便用孝道压他,他也不为所动。然而卢府人怎敢折了这棵大树,每次都是轻轻带过。 卢半岭总是面无表情,黑沉的眼睛扫过,众人皆战战兢兢。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他本质温柔宽厚,同他弟弟正相反。卢咸空拂动长衫的袖子,状似无意,实则故意地惊讶道:“好久不见啊,爱管闲事的大哥。”他着意强调“爱管闲事”四字。 卢半岭并未理会炸毛般的他,语调平缓地祝寿。老夫人很是受用地叫他到跟前,暗里明里地说见到几位好姑娘,卢半岭不着痕迹地避开话题。 卢咸空和米若昧住在新修整的院子,靠着扩建后的花园。米若昧尽可能不出现在众人眼前,要么在屋里看书,要么在花园里画画。她喜欢写生,快速地描绘出眼前之景。卢咸空说她画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哪有写生会加那么多自己臆想的景物。 这日下午,老夫人喊走卢咸空。米若昧在花园里画画。她将雪白的绢纸平整地铺在石桌上,研好水墨,开始选景。着茶褐色大袖圆领袍的男子闯入景中,身边伴着娇俏的姑娘。他望见米若昧,立刻跨步而来。姑娘小步迈的极为辛苦才跟上,珠冠几乎甩飞。 “若昧,”卢半岭立在石桌侧,小心翼翼地和米若昧保持适当的距离,“你上次推荐的书极好,使我明白了许多。” 姑娘好不容易跟上,面飞红晕,气血上涌,以至于未经考虑就说:“什么书?” “《齐敷农书》。” “没听过……” “是了,齐夫子两个月前才写完这本书。”卢半岭回答。 “为什么要看农书?”姑娘眼睛亮闪闪的。 “民以食为天。不了解作物和农民,如何制定好的政策照拂百姓?” 姑娘的崇拜溢于言表,“卢大人……”那是任何男人都把持不住的表情,然而卢半岭始终看着画。他问米若昧这块石头从何而来,米若昧答,翠微山而来。卢半岭微微一笑。 姑娘知道米若昧。母亲说这个女人出生低贱,攀上了高枝,还不知廉耻地造成种种事端,使卢小公子和家人产生嫌隙,从而搬出卢府。这种行径离大逆不道的“分家”只有半步之遥。故而,她绝不能和米若昧产生半分关系,否则嫁入卢府无望。她天天讨好那群长舌妇,那个行将就木,黄土淹到脖子的老太婆……绝不能半途而废。 “若昧姐姐,可以给我推荐几本书吗?”姑娘笑道。米若昧眉清目秀,生气勃勃而又夹杂着几分妇人韵致的模样令她厌恶。她想,这就是妖妇。 米若昧诧异地看她一眼,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如果没感觉错的话,这姑娘对她怀有敌意。 “不太清楚。平日只看过《女诫》《女论语》《列女传》。” “四书五经是个好选择。”米若昧若有所思,“我觉得你可以先从《论语》看起。” “谢若昧姐姐赐教。” “赐教不敢当。” 卢半岭忽然出声:“你先回去罢,和一个外男待在一起对名声不好。” 姑娘一惊,“这,这……”四下无人,经过长辈同意,有何不好?况且……若真是被人说了……她不由地心神荡漾。 “琴书,送这位姑娘回去。”卢半岭高声道。 亭子里只剩下卢半岭和米若昧,毛笔与纸面接触又分开,留下道道墨痕。卢半岭默默研墨,见那纸面越发丰富。下半部分是景,上半部分竟全是留白。 “打扰你作画了。” “没什么。”米若昧挽着袖子,“谢谢你照顾谈先生。” “我不打算继续照顾他了。” 米若昧愣住,看着他的侧颜,“为什么?” “卢咸空告诉了我谈先生和你之间发生的事情,我无法不介怀。况且他也不需要我的照顾。你做的越多,他便越发愧疚难当。”卢半岭低声道。 米若昧浅浅叹气,“先生也是不得已。” 一年多过去,米若昧已经在项府闷白了皮肤,快要变成和项抱朴同款的苍白。 项抱朴不再满足于她帮他简简单单地手淫,他想要亲吻,想要触摸皮肤,想要更多在米若昧看来是欺辱的事情。孔子说,可杀而不可辱。以前她觉得孔子说错了,活下去比什么都好,活下去才有希望。现在,米若昧郁郁地眺望天空,希望如光的箭矢射向远处。 如果项抱朴是正常人,米若昧或许就顺从了,也可能一死了之。但是项抱朴对她而言是个极其任性狂躁的孩子,青年的身躯促使他做出大脑无法理解的事情,使他既困惑又好奇。米若昧不能违背良心和一个孩子做出那等事情,也不能割舍活下去的想法。 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逃避项抱朴的逾越行为。米若昧恨那个引诱项抱朴的丫鬟。 天空显露出寂寥的颜色,仿佛套上了冬日的外衣。冬天来得格外的快,又好像每天都是冬天,以至于真正的冬日来临时,米若昧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项照夜今年来得很晚,快到元宵才出现。项抱朴很生气,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吵着出去玩。项照夜迫不得已,将此作为补偿,指派几个亲信保护他。 “我要和小蛾一起去!” “不行。” “就要就要!”项抱朴上蹿下跳。 “元宵人多,你不怕丢了小蛾吗?” “舅舅会帮我找回来的!” 项照夜无奈应下。米若昧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项照夜转动扳指,幽幽地移开视线。 京城的元宵节置办得极其盛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女人们的头发上插着各式饰品,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等,面上的花钿别出心裁,衣裙多是白色,轻柔的欢笑送来阵阵香风,抬手露出的一截腕子,嫩白莹润。商贩大声吆喝,小孩眼巴巴地望着,缠着父母买下一二玩具。有零钱的孩子昂首阔步,一手抓糖,一手握着灯笼把,动物形状的竹灯笼摇摇晃晃。 项照夜欢喜的左摸右看,一会儿功夫买了一堆东西。他们来到面具摊前,项照夜选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夜叉,替米若昧拿了个兔子面具。他为米若昧戴上面具,乐呵呵的拍手。接着转到买零嘴的地方,东西不多,只胶枣、枣圈、核桃、狮子糖、林檎干。项照夜捻起一块林檎干嚼了几下吐掉,“没府里好吃。”而后转身离开。 街道中间有人在耍杂技,好不威风。项照夜驻足观望。米若昧深呼吸,悄悄地褪下缠臂金,向后低低扔去,离远几步,故意用乡话大喊:“哎呀,谁掉的金子!” 人们的眼球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有人没听见,想往前挤,有人瞥到那金灿灿的东西往后涌,一时之间像是两个方向相反的马群撞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戴着兔子面具的米若昧双手拎着裙角,大步地跑了起来。 “小蛾!小蛾!” 到处都是兔子面具。项照夜惊惶地呼唤着。 跑啊,继续跑。米若昧撞开几个人,将抱怨责骂丢在身后。 跑啊,跑去自由的地方! 跑啊,不能停下…… -- 溯洄的鱼 ⅵpУzw.ⓒoм 米若昧不熟悉京城,只能闷头向前奔跑。京城再大也有边际,只要一直跑下去,总能离开这个地方。她甩掉兔子面具,大口地呼吸料峭的春风。 人渐渐少了,街道空空荡荡,唯有两旁的灯笼亮着,光亮晕开,映在坚实的地面上。鞋履和地面相撞啪嗒啪嗒得响,好像岸上垂死挣扎的鱼,可纷飞的裙裾似扬翅的鸟。 街那头突兀地停驻着一辆马车。车窗里显出谈远的面容。身后的脚步声越发靠近,米若昧来不及思考,就钻进了马车。 谈远惊诧地望着突然出现的米若昧,迟疑道:“若……若昧?”他收到了一封信,说是让他在此地等候,届时会有惊喜……这就是惊喜吗? “先生,”米若昧想要嚎啕大哭,却不得不压低嗓音,“救救我……” “你怎么会……” “快点离开这里!”米若昧焦急道。 谈远这才反应过来,让马夫快点离城。 “老爷,这个点城门关了。” “那就回家。”po⒅ⓨ.ⅽom(po18y.com) 马车开了不到一会儿骤然停下。谈远呼唤马夫,却没有回应。车身被敲响,两人俱是一惊。陌生的男声平平道:“谈侍郎,项府宠奴出逃,请问您可有看见?” “项府”二字一出,谈远面色灰败,艰涩地开口,“……未曾。” “其名为小蛾,鼻尖有痣,着粉紫衣裙。此宠奴胆大妄为,但深受主子喜爱。如若失去小蛾,主子恐怕会大为震怒。”他倏然生硬地转移话题,“听闻谈夫人有喜,麟儿诞生之际定献上大礼。” 米若昧从未见过风轻云淡,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谈远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这一刻,他忽而是谈先生,忽而某个孩子的父亲,普通,沉重,无可奈何。 高高吊起的心轻轻落下,她问道:“谈先生,我的父母现状如何?” 谈远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过放松,感激,愧疚,痛苦,绝望等情绪,最终低垂眼皮遮住它们。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身体塌缩了下去。 “你有了一个弟弟,名为念昧。” “如此甚好。”米若昧浅笑,“先生也有家了,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说罢,她掀帘下车,跨过黏稠的血液和冰冷的尸体,走向一袭黑衣的男人。今夜的月亮犹如百年前的古月,阴郁冷峻,令人遍体生寒。 男人把她丢进她的卧房。项照夜坐在桌前把玩缠臂金,月光为其脸庞镀上银光。他沉默着,终于开口,“你可知当初谈远为何离开京城?” 米若昧颇有大不了一死的勇气,笔挺地站着直视他,回答:“不知。” “他和同窗打赌,说程门立雪是夸张虚构的,如果同窗做到,他便给他十两银子。谈远的玩伴加了条件,必须要让先生出来才算成功,可巧那位少年家境贫寒,应下了赌约,在雪中立了两天两夜,冻死了。而那日,他的玩伴请先生去家里吃饭并宿了两晚。” “谈远无辜吗?”项照夜稍稍用力,将变形的缠臂金捏回原样。 “有罪。” “嗯。” “他纵容了玩伴。” “你恨他吗?”项照夜起身,“上次他纵容了玩伴,这次他依旧袖手旁观。” 恨吗?不……一开始就逃不了的。即使谈先生不顾妻女和生命……也无法逃脱。但是,还是有点难受,就一点点。米若昧说:“不恨。” “你连他都不恨,为什么要逃离项抱朴?他对你不好吗?”他问的极是认真,似乎真的以为项抱朴的所作所为是天大的赏赐。 任人欺侮,怎么能算做好。项抱朴根本不懂得如何爱护别人,他所会的只有伤害。米若昧呼吸急促几下,平缓了心境。是了,这就是大户人家,天生的人上人,他们已然脱离了百姓疾苦,高高在上地俯视蚂蚁般的平民百姓。他们只会觉得,这个侍女不识好歹,矫情做作。 带着项照夜体温的缠臂金箍住了米若昧的右手手臂。他摩挲米若昧的脸庞,“这个缠臂金是娥的遗物,若有下次不敬,你就不需要手臂了。” “抱朴特意和我说,明天一定要见到小蛾。”项照夜微笑,为她整理乱蓬蓬的头发,“真是拿他没办法,对不对?” 米若昧惨白着脸。她宁愿挨打,也不愿接受项抱朴的庇护。 项照夜离开了,米若昧却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拼命地压缩着她的生存空间,将她塑造成他们想要的形状。她蜷缩在被子下,淤滞沉闷的空气和狭小黑暗的空间令她感到片刻的安心。父母有了另一个孩子,先生也有了孩子,她想,逃出去又能去哪儿呢? 接下来几天项抱朴一直不肯见她,命她面壁思过。 米若昧不时会浮现一个念头——如果项抱朴都不需要她,她真的无处可去。不,不对。米若昧捏拳,天大地大任我游。她大可以模仿前朝诗人,用双脚丈量大地。她向往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也梦过滟滟随波千万里的春江。唯独不可以对这里产生留恋,不可以软弱,不可以麻痹自己一切都好!米若昧觉得舌头发苦。她是溯洄的鱼,本能驱使着前行。 叁日后,米若昧一睁眼,就见项抱朴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她。她吓了一跳,“少……少爷?”项抱朴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小蛾不要离开我。” 过于炽烈纯净的目光令米若昧眩晕,答应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溜出喉舌。心脏猛然一悸,前尘种种翻涌而来,她回过神时已经被项抱朴欣喜地搂住。孩童对于真话假话极为敏感,他听出小蛾的真心,然而人心善变,上一秒的真心下一秒或许就幻灭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唯一不同的是,项抱朴愈发讨厌外出活动,甚至不愿在庭院里转悠。他害怕小蛾飞走,然后再也找不到。 夏日的温度达到高峰,蝉鸣催人困。中午,项抱朴卧在凉席上睡不着。他看着趴在床边的米若昧露出笑容。项抱朴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扇子,转而为她扇风。一缕缕的清风扑飞细细发丝,没有耳洞的耳垂圆润可爱。耳后的颈线优美地顺延下去,没入薄裙。 他不知不觉停下了扇子,下腹紧绷,略有胀意。不能吵醒小蛾,这个想法朦朦胧胧地占据了思绪。项抱朴缓缓地低头,嗅闻到清香。他张嘴含住耳垂,感到它像是水晶糕,忍不住发笑。 这一笑,便扯到了米若昧。 “少……少爷?” 米若昧恍惚睁眼,只见那张漂亮过头的脸庞贴着自己。她被项抱朴拉到床上,压在身下。他专注地舔舐着米若昧的耳垂,似乎真的尝到了水晶糕。项抱朴继而向下,被米若昧挡住。 “少爷,这样不好。”米若昧强装镇定地说。 “为什么?”他歪头,妖媚的脸庞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疑问。米若昧盯着床顶的硕大夜明珠,“现在是白天。” “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呢?我那儿好难受。” 他故意用支起的东西顶撞米若昧下身。这一顶,男人天性使他瞬间明悟,那里是可以进去的!项抱朴再次顶了起来,试图插进紧闭的双腿之间。两厢碰撞挤压之间,他得了快感。随着一声低哑的声音,射出精液,濡湿了裤裆。 米若昧被彻彻底底地吓到了。教习婆婆从来没教过手淫以外的方式,她也以为没有。当时她还疑惑了一阵,这样就会生孩子吗?不过她从来没担心自己会生孩子,因为父母说彼此喜欢的夫妻在一起才会诞下小孩。“彼此喜欢”“夫妻”,这两个条件都不满足。 十几岁的少年劲头足的很,很快又竖起来。然而这次,米若昧推开他,“少爷!” “嗯?”项抱朴委屈地坐起来。 空气燥热,项抱朴的额角流下汗水,双颊绯红,嘴唇鲜艳,欲求不满的妖艳之色浓的似是一篮子满满当当的芍药。他的身体绝非瘦弱无力,反而有些许肌肉的痕迹。这样的美,使得充满侵略欲望的阳具也显得不那么丑陋。金色的光线将每一处都照的清清楚楚。 项抱朴撑着双臂,重瞳迷离,“我觉得做那个很开心……小蛾不开心吗?” “不,我不开心。”他让她想起蘑菇,越美越有毒,于是心生恐惧。然而米若昧忘了,野外雄性动物求偶也是极尽所能地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 她认真地说,“白天……很不好。” “晚上可以吗?”项抱朴确认道。这方面,他将小孩的狡黠展现的淋漓尽致。 能捱一刻是一刻,米若昧回答:“可以。” “那就晚上吧。”项抱朴大方地同意了,“但是现在这个怎么办呢?” “小蛾去给您备水换衣。”米若昧掀开床帘,路过的冰块所散发的寒意使其镇定心智。 她回望,项抱朴低着头玩头发。那瞬间,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紧接着,他抬头冲她一笑。米若昧匆匆推门而出,热浪烘热了她的脸颊。 -- 交相辉映(含h情节) ⅥpУzw.ⓒoм “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甚至……至没有,尝,尝试一下!”卢半岭提高声音。如果他能早点救出米若昧,那么现在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她不会是弟弟的妻子,而应是……卢半岭狼狈地闭上眼睛,将那个违背人伦的想法压下去。 米若昧示以安抚的目光,“告诉谁呢?那可是项府啊……” “呦,你们在说什么呢?”卢咸空快步走来,语气轻松。 米若昧回答:“讨论书。” 卢咸空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但也不再追究下去,而是挤到两人中间,揽着米若昧的腰,亲昵地看画,张口就是一段腻歪的肉麻话,明里暗里昭示自己和她的关系。 卢半岭沉默片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已近黄昏,花园里只剩下卢咸空和米若昧。一人作画,一人观望。半晌,卢咸空说:“祖母喊我去是问我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子嗣。若是你有问题就赶紧把你休了,或者抬个妾进门。” “嗯。”米若昧遗憾地想,夕阳无限好,可是她手边只有黑墨,没法绘下。 “我说啊,你根本不关心我的回答对不对?”卢咸空愠怒道,想要动手撕了那幅占据她心神的画,奈何直觉这画好,不应毁掉,所以在愈发憋屈。po⒅ⓨ.ⅽom(po18y.com) 米若昧搁笔,“我听着。” 明明和卢半岭说话的时候都是注视着对方……卢咸空委屈道:“我回她老人家,没孩子是我的问题,是我生不了,要不我娘当初怎么会同意我娶你呢,根本不指望我传宗接代。” 米若昧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乜着他,“她信?” 卢咸空摸摸脑袋。她确实不信,当场勃然大怒,说他为了个妖精不顾自己名声。但他说的确实是真话……年少无知时什么都敢吃,搞得现在生不了孩子。 “其实我觉得,”卢咸空环抱住她,“我们可以试试。” 他打横抱起米若昧,穿过花地,向幽深处而去。来到隐蔽处的一处葡萄架下,将她放到秋千上。米若昧抓住摇晃的秋千绳,无奈道:“别闹了。” “我没有闹啊。”卢咸空说,手上动作不停,叁两下解开腰带,欺身而上。 这里的秋千果然没拆。卢咸空不由庆幸,要是拆了可就要以地为床了。 “这秋千是我小时候做的。”卢咸空咬着她耳朵说。那时只要他被父亲骂了就会跑到这里,什么也不做,透过藤叶间隙看天就能看上一天功夫。所以他很会画葡萄。 后背无所凭依,米若昧只能揽住他的脖子,顾不得其它。于是罩裙被撩开,露出里面的裤子。卢咸空试图褪去,然而米若昧相当不配合,双腿扭来扭去。“你怎么不穿开裆裤?”卢咸空给她买了各式开裆裤。米若昧轻哼,“怕你随地发情。” 另一边,卢半岭快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发现手中仍然抓着墨条,腰侧和袖摆沾着星星点点的墨滴。他摇摇头,折返回去。然而两人已不在原地,桌上仍摊着画纸和画具。 他二人去哪里了?卢半岭将墨条放好,望见花地的痕迹。许是好奇心作祟,他做出了不那么君子的行径——追踪。他尚未拨开眼前的灌木,便听得男女交欢的淫声浪语。 卢半岭愣在原地,理智催促他离开,但是双腿始终迈不动。 “若昧……若昧……”卢咸空每个字都咬的极为真切,似乎要将身下人吞吃入腹。米若昧浅浅回应,慵懒的呻吟流溢着快意。肉体拍打的声音在这处近似密闭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卢半岭慢慢地拨开挡在眼前的叶子,只见卢咸空背对着他,抬着米若昧赤裸的腿。光影在皮肤的表面流动,时而蜷缩时而绷紧的脚趾似是与之嬉戏。手臂懒懒搭在肩头,柳条般晃动。她的脸从卢咸空肩头露出,殷红的唇微张,皓齿闪着光。 米若昧与他对视,惊惧失色。 卢咸空感到米若昧温暖之处骤然缩紧,痛快地短啸一声。他察觉到米若昧的视线,“你在看什么?”将要扭头,被她扳住。米若昧挺起胸脯,小声在他耳边说什么,卢咸空叼住她的乳头舔弄,支吾道:“啧,你的葡萄更好吃呢……” 不能闭嘴吗!米若昧绝望地按着他的发顶,身子忽冷忽热。 卢半岭神色莫名,弯腰拾起面前的绣鞋,将其揣进衣袖中,终于离开了。 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两人淋漓交接的下体——红色的肉穴被紫黑的阳具撑的满满,随着那物抽插,阴唇翻开卷进。淫靡的体液滴落在草叶上,好像滴进了他的心,引起狂风巨浪。 之前可以忍受,可以装做不在意,可以祝福的心态只是未曾想过,现在一切被漩涡吞噬。他无法不去想象他们日日夜夜交合的模样。想着想着,将米若昧压在身下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卢半岭逃似的回到卧房,将绣鞋放入密匣,久久不能平静。 他憎恶自己的卑劣,竟也恨起了米若昧。她嫁给了卢咸空。明明她和他更亲密…… 想要什么就要积极争取……父亲的话回荡在耳边,半岭,你要更有野心,更加无情。 “哎?你鞋子呢?”卢咸空找了半天没找到。 米若昧色厉内荏,“都怪你搞这劳什子!现在天黑了怎么找,明日再来吧!” 卢咸空得了好处,浑身舒坦,也就不计较这个了,转眼将其抛之脑后。 其后的日子并未发生任何意外,米若昧却一直忧心忡忡。 她不明白卢半岭捡走那只绣花鞋做什么。别人夫妻同房,属于非礼勿视中的非礼勿视,他怎么还看那么久……被震惊到了?卢半岭好像确实是个雏儿……不管怎么说,那般私密的情形下被人看到,米若昧只觉郁闷,转而将愤怒发泄在罪魁祸首卢咸空身上。 寿宴结束,他们回到庄子。 茅素言前来拜访顺带交作业, “师父怎得愁眉不展?” “啊,我做了错事,你师娘生气呢。”卢咸空正调制浆糊,预备把米若昧那幅画裱起来。 茅素言愤愤不平,“师娘太爱生气了吧!” “话恁多。过来帮忙。” “这不是师父的画。”茅素言一眼看出。他不喜欢这画,表面热闹实则寂寥。 卢咸空点头,“你师娘的。” “师父!”茅素言简直想甩手不干。在他眼里,卢咸空对米若昧千百般的好,米若昧却视若无睹,总是耍妇人性子。他尊敬师父,由此讨厌不尊敬他的人,就算那个人是米若昧也不行。她以前对他好不过是笼络小孩的手段!他已是大人,能够辨清她的险恶用心了。 那厢,米若昧收到了一封信笺。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烛火也驱不散那深沉黑影。米若昧多么希望能够一直走下去。然而,该到的地方还是到了。她深吸一口气,敲响透着晕黄的门。 “小蛾,你好慢啊。”房门尚未开,话先一步到。 米若昧推门而入,项抱朴盘腿坐在床上,亵衣松松垮垮,露出胸膛和半边肩膀。及腰的墨发随意披散着,触目惊心的浓黑宛若瀑布流泻。无怪乎那个侍女勾引项抱朴,谁能拒绝占有毫不设防的美丽的机会。然而她太着急了,以至于还未得逞就败露了事情,招来杀身之祸。 起初,她也惶了心神,而后醒悟,那具美丽的皮囊下是自私残忍的灵魂,它会害死每个靠近的人,因为它是一团冰冷的火。米若昧只是米若昧,不是扑火的小蛾。 “少爷,小蛾来红潮了。”她由衷感谢这恰到好处的红潮。在庄子里的时候觉得女孩每个月来这个好麻烦,如今只觉庆幸无比。 项抱朴略一思索,想起了关于“红潮”的信息,“你不会骗我吧?” “小蛾不敢。” 项抱朴重哼一声,眼珠一转,将米若昧拽到床上,“我要亲自看看。” “不可!”米若昧惊呼,“都是血!会污了您的眼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怎么这么多事!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本来少了顿“夜宵”的项抱朴就很不爽了,遭到拒绝愈发恼火。 “会弄脏的。” “没关系。” 于是,米若昧坐在圈椅里,脚踏足蹬,心如死灰。她不断地麻痹自己,然而最隐秘的地方被活活剥开的羞愧无处不在。她按照项抱朴的要求脱掉了裙子和裤子,如今只剩一条系在裆部用以吸血的棉布。 浑身赤裸的少女瑟缩在冰冷的家具之中,莹白的皮肤与深红的木材交相辉映。仍在发育的乳房初具规模,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圆而小的桃红乳头在冷空气中硬若石粒。平坦的腹部向下,双腿交迭之处的阴影,溢出血腥气。 如果说项抱朴是过于精致娇气的花朵,那么她便是本应在山野间奔跑的母鹿。 项抱朴舔舔嘴唇。 —————————————————————— 碎碎念:呀,没存稿了┭┮﹏┭┮ xp一如既往的恶趣味hh 要是我会画画就好了!! -- 无法拒绝(改) 少年的手解开白色棉布带,血腥气愈发浓重,重瞳泛着幽绿,专注地盯着涌出鲜血的地方。他尽可能地掰开少女的双腿,身体卡在其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去,从微微隆起的阴阜向下,滑过豆豆般的阴蒂,再到饱满的阴唇。顺滑的血流过手指,像是白瓷上的一片红梅。 “血……”项抱朴喃喃,露出恐惧和怀念交错的神色,“娘……” 米若昧的灵魂已然抽离了身体,俯视着蹲在腿间的项抱朴。项抱朴脱去衣服,姿势别扭地和她挤在一张椅子上,赤裸的身体沾上她的血。他似是回归母体的婴儿,蜷缩在她的怀里,脑袋枕在那对触之微痛的小乳上。 纯洁无暇的少年和少女置于坚硬的家具之中,柔软的身躯似乎合二为一成初生的卵。少年寻觅着母亲和爱人,少女却向往自由。鲜血是束缚彼此的线绳,他在这头拽着,她就无法张开翅膀翱翔于蓝天之下。 项抱朴吸吮着她的乳头,认真,用力,犹如婴儿第一次尝到母乳。 夜晚的时间格外漫长,厚重的圈椅上满是鲜血,淅淅沥沥地流到地面。项抱朴抱着米若昧睡觉,嘴巴依然含着她的乳头。 这封信是回信。米若昧实在捉摸不透卢半岭的想法,但放任不管总归心里过不去,遂发了封信邀请他来庄子里品新茶。 卢半岭同意了,时间定在他休沐的一日,那日卢闲空要去参加文人聚会,隔日才回来。实际上,这是米若昧特地挑的日期,卢闲空半个月前就说了这项安排,说这次聚会关乎画家地位以及南北画宗的局势,十分重要云云。她不想让两人遇见,不然卢闲空必定会折腾她。 临行前的晚上,卢闲空非缠着米若昧颠鸾倒凤到天亮,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携茅素言启程。他握住米若昧的手,“真不跟我去吗?”“不去。”他失望地拥抱她,耳鬓厮磨,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也是,浪情画家何时在意过旁人目光。 茅素言坐在车厢里别过头。他这个年级的少年最不好意思见长辈腻歪,也就没听见卢闲空小声对米若昧说“不要趁机和卢半岭私会啊。” 米若昧难得心虚,推开他,“素言看着呢。” 卢闲空等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米若昧望望太阳,换了套方便劳动的短衣长裤下田忙活自己那半亩地。卢半岭到时,就见米若昧弯腰拔草,草帽快掉到地上。 “若昧。” “啊,”米若昧直起身子,脸颊红扑扑的,“你来啦。稍等一下。” 米若昧从田地里出来,擦洗双手,领他去凉亭坐着。“我去换身衣服。” “不,不用。”卢半岭拘谨地坐着,觉得面对这样的米若昧会放松一点。感觉……两人的距离没有那么大,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唔,也行。”米若昧忽然叹气,“你知道我找你来不是喝茶吧?” “嗯……” “你怎么想的呢?” 卢半岭沉默不语。 “那只绣鞋……” “没带来。”卢半岭打断她的话。 “没带来也没关系。我已经把剩下的一只扔了。”米若昧说。 扔了。卢半岭几乎要笑出声,嘲笑自己犹豫不决,痛苦困惑。她已经扔了啊,就像扔掉过往一样,随随便便地扔了。他茫然地望着米若昧,那么她找他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拣去的动机。这个事情我一直弄不明白。” 是的,米若昧不在意他窥见交媾一事。纵然看了再多的书,懂得再多的道理,有些认知坏掉就是坏掉了,没法修好。米若昧时常觉得自己是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项抱朴的某些部分早就融入了她的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 “冲动。” “冲动啊……”米若昧挠挠脸颊,“上次也听卢闲空说大哥拒了圣上的指婚。至今没有什么中意的对象吗?”她只能将这“冲动”归之于大龄处男的骚动。 “有。” “啊,那不是很好吗?” 卢半岭机械地回答,“对方已经成亲了。” 米若昧隐约感到某些不对劲的苗头,忙停了这个话头,“这样就没办法了。要留下来用午饭吗?厨房有几只新鲜的兔子。” “好。” 庄子里没有仆人。本来人就不多,米若昧还让他们休息了。于是她要亲自料理食材。卢半岭似乎忘了“君子远庖厨”的规训,为她打下手。一来二去之间,原本存在的尴尬和陌生逐渐消失。不过,他确实不会厨房里的事,总是帮倒忙。 “你在按照齐夫子的书种植稻苗?” “嗯。”米若昧笑道,“其实我更想种果树,但卢闲空死活不肯。” 又是卢闲空。卢半岭垂眸,“为何?” 她将柴火塞进灶肚,“哦,他觉得林子是男女偷情的多发之地。” “为什么不和离?”正常人都受不了卢闲空吧。 “为什么不呢……”米若昧随口道,“习惯了。” 卢半岭捏紧拳头。 习惯很可怕。年轻时的坚持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以至于他无法想象和别的女人成亲生子的未来。“只要她过的好就行”的想法逐渐变得可笑。她过的真的好吗?卢半岭扪心自问。卢闲空为何娶她,二人如何相遇,这些他一概不知。只晓得她入门逢上卢闲空药瘾最严重的时候,之后他慢慢摆脱了那些东西,却对她上瘾了,极其霸道地限制她的自由。 耗费了大半功夫,米若昧终于做好葱泼兔。“许久没下厨,手有点儿生。”她又上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好啦,请吃吧。” 他们没怎么讲究,就在厨房的小桌子上用餐。米若昧吃了一块兔肉,“还成。”她注意到卢半岭捧着碗半天没动弹,遂给他夹了一块儿兔肉,“再不吃就冷了。” 这是他梦想的生活。卢半岭想,一间简陋的小屋,一张坏桌子,两把矮凳,还有米若昧。 卢半岭恳切而羞惭地说,“若昧,和离吧。” “和离……然后呢?”她望着他。 “和我……” “你是参知政事。”米若昧平淡地指出,“不可能娶和弟弟和离的女人。” “有……有何,不可!”卢半岭激动道。他以为她是在嘲笑他的决心。 米若昧真诚坦荡地与他对视,“暂且不论我的意愿。你是卢府的顶梁柱,若你因为绯闻倒下,整个卢府就塌了。再者,我知道官场黑暗,多么卑劣的人都有,但是你不一样,你不能有半点瑕疵。因为你是圣上的一柄剑,锐不可当,但也容易折损。” “我们,可以,隐居。”卢半岭铿锵有力道。别人的剑也好,顶梁柱也罢,都是别人强加于他,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你在故意忽略一些摆在眼前的事实。”米若昧直截了当地指出,“你明明清楚,世道,快乱了。圣上身体不好,膝下只有四……叁子,虽然姓李,却个个骄奢淫欲,不堪重用,只有大将军在境外苦苦抵挡外敌。”米若昧快速地说,“如今地方宗族豪横逾越礼节规矩,平衡快要被打破了。” “你,真的能放下百姓吗?” 卢半岭反而沉静下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 “多么狡猾啊。只要我愿意……”米若昧叹气,“我不愿意。我不能离开卢闲空。” “为什么!” 米若昧相当认真地回答:“会死。” “他……” “不是他的问题。”米若昧收拾碗筷,转身洗碗,“总之,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吧。” 卢半岭胸口剧烈起伏,从后抱住米若昧,“我……不甘心……” 她试图推开他,然而他纹丝不动。男女体力的差距让米若昧气恼道:“圣人书教你通奸吗?”卢半岭抱的更紧,“我……我会……一直,等你。” 死脑筋!米若昧气急,“等不到!要么通奸,要么两不相见。”她认准卢半岭本质是个君子,不会真的做出非礼之事。他之前的种种假设,不都是和离之后的设想嘛。 “那么,通奸吧。”卢半岭闷声道。 “哈?”米若昧硬生生转过来,面对他,伸手摸他的额头,“你疯了?” 卢半岭捧住她的脸,呼吸交融,“我爱你。” 房外忽然发出异响,两人俱是心神一荡。卢半岭鼓足不管不顾的勇气顿时销声匿迹,呆滞地回忆刚才的所作所为。那些言语和行为是否给米若梅增添了负担?她会不会因此认为他是个变态,从而远离他?如果,她还是选择了卢闲空呢?不被期待的告白无疑于自杀宣言。 “你先回去罢。”米若昧退后几步,“不要被男女这点小情小爱蒙住了眼睛。” 卢半岭木讷地点头。“以后……” “以后还是书信交流吧。”米若昧低头,“私下见面是不对的。” 卢半岭恍惚离去。厨房的柴火油烟气呛得米若昧恼火,想要砸碗,最终无力地拍打水面。 半夜,她被急躁粗鲁的亲吻和抚摸惊醒,月光从后面照出他的轮廓。 -- 欲罢不能 对方的气味狂烈而陌生。米若昧下意识地推搡他,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脸——成桐。他不复以往的内敛,眼中燃烧着令米若昧恐惧的火焰。 “你在做什么!”米若昧惊呼,根本抵不过成年男子的力量。 他嗅着米若昧的脖子,胡乱地亲吻,“小蛾……小蛾……给我好不好?” 她竭尽全力地抵挡他,“不……” “为什么?我会疼惜你的……你从少爷那里受到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小蛾,我喜欢你好久,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喘着粗气,“我不在意少爷对你做过什么……” 米若昧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最初的慌乱已然沉淀,“滚!” 成桐捂着挨打的半边脸,神经质地笑道:“小蛾,少爷不会给你任何名分,即使他再喜欢你。他的身份不是小小侍女可以攀上的。少爷是娥公主的儿子,是纯正的皇亲国戚。圣上薨,少爷这几日离开项府即是去皇宫吊唁。没人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小蛾,小蛾,你一定知道谁对你好吧……” “不会是你。”米若昧摸到了藏在床和墙之间的缝隙里的钗子,手心沁出湿漉漉的冷汗,她咬唇,“离开这个房间,成桐,我就当作此事没发生过。” 成桐扯去她的衣服,“你还小,不懂喜欢是什么。你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我们俩都会死。你不想死对不对?你都能接受少爷,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钗尖刺痛了米若昧的掌心。青涩而曼妙的少女身躯,仿若第一批成熟的果子,暴露在空气之下。成桐迫不及待地拉下裤子,预备一举进入之时,一根尖锐冰冷的利器贯穿了喉咙。淋漓而滚热的血喷洒到床帘上。他不可置信地倒下,双目圆瞪,咳出大量的泛着泡沫的鲜血。 米若昧攥着钗子,整个人虚脱般尽失颜色。 他说错了。她从来没有接受项抱朴,也至今未和项抱朴发生关系。 月事结束后,项抱朴看了那里后放弃进入的想法。他说,那么细,一定会痛死的。他不想小蛾疼,他要和小蛾一直在一起。 那个瞬间,米若昧宁愿他不顾及任何事情。他越是对她好,米若昧越难以处理对待他的态度。他好的时候总叫人恨不得掏心挖肺给他,坏的时候却让人产生杀了他的心思。 黎明的第一抹光投进房间。不知不觉中,米若昧和尸体待了一个晚上。成桐僵硬的尸身不具有温度,皮肤青紫毫无起伏,再也找不到活人的样子。 米若昧搬不动他。就算搬得动又能藏到哪里。 于是她先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冰冷的井水令她瑟缩几下,意外地酣畅淋漓。她又是笑又是哭。米若昧感觉自己被项府同化的更深了,两只脚被这块土地紧紧束缚住。 她请来了总管。总管望一眼尸体,哎呀哎呀的埋怨,命几个侍卫把他埋到山里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米若昧,“小蛾姑娘确实很厉害啊。” “这件事情……可以不告诉少爷吗?” “当然。这种腌臜就让它烂了吧。”总管呵呵笑道。 米若昧谢谢总管,他连连摆手,“多亏了小蛾姑娘,才叫我们这些下人轻松些。你要是不安,大可以安排几个侍卫保护。” 米若昧婉拒这个意见,佯装无意地问:“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总管摸摸下巴,“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听闻小蛾姑娘喜欢看书,待会儿差人送些书,你看怎样?”他的意思很明白,别打听超出本分的事情。 “再好不过。”米若昧顺承道。 连续十几晚她睡不着。害怕半夜陌生的气息,也害怕成桐化作鬼来找自己。床的一边总是冰冷的。她在庄子的时候杀过鸡鸭,但那和亲手杀死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她点着蜡烛,强迫自己投入书中。每日晨昏颠倒,人愈发的消瘦。 他回来了。 项抱朴胖了一圈,愣是抹去了不少阴柔之色。他抱着米若昧转圈,说皇宫里有什么什么好吃的,项照夜见他喜欢拨了两个御厨到项府。他不像是参加丧葬归来,倒像是喜宴尽兴而归。项抱朴又颠了颠米若昧,“唉?小蛾瘦了!” “少爷,快放我下来。” 项抱朴当作耳边风,“是想我的罢?我就知道!小蛾最喜欢我了!嗯嗯,缠臂金,耳坠子,手链,项链……钗子呢?”送给米若昧的每样东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昭示小蛾是他的证明。项抱朴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米若昧回答:“不小心掉地上,弄脏了,不好戴着出来。” “没关系,快去戴上。”项抱朴终于把她放到地上,“快点,我等你。” 她小跑回卧房,打开妆奁,最下面躺着那根金钗。这事根朴素的钗子,仅仅缀着几颗珠子。钗子尖端有抹不易察觉的暗红。无论怎么擦拭洗涤,都无法去除的血迹。她控制住小幅度颤抖的手,将其插进发髻。 “滚开。”米若昧面无表情地呵斥。 朗朗月光映出卢闲空的脸。他低声道:“我连自己的妻都不能肏吗?” 米若昧忍住扇他的冲动,“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她能接受稍带点粗暴的情趣,但眼下这个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已经可以归为“强奸”了。 “省的你去找大哥。”卢闲空冷言。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呵,”卢闲空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吼道,“都互诉衷情了还什么都没有!前脚走后脚就来,一起吃饭很高兴啊?要不是有人看着,你已经暗通款曲了吧?说不定早就做过了……洞房你没落红……哈,大哥的鸡巴好吃吗?” 米若昧的手下意识伸到床和墙边的缝隙,摸到冰冷的墙面才清醒,转而推搡卢闲空,“卢闲空,我和他绝无私情。这点我对得起你。” “那你的初次是谁拿走的?”他不依不挠道。 “有的女人天生不会落红。” “别拿那套搪塞我!我不会被你哄骗了……”卢闲空忽而十分用力地搂住她,“没关系……只要不是大哥都没关系。你现在是我的……” 为什么男人总想占据女人?你是我的,这话出现过多少次,米若昧已然数不清。她很明确,她就是她自己的。她不是项抱朴的,自然也不是卢闲空或卢半岭的。她不想掺和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但是卢闲空太过分了,完完全全地触碰了她的底线。 米若昧木偶般承受卢闲空的情欲。她盯着床顶,于是错过了他痛苦而欲罢不能的表情。 卢闲空无法控制自己幻想米若昧和卢半岭在一起的场景。在这罪恶的想象中,他隐秘地获得了不可言说的快感。由此,他愈发恐惧米若昧和卢半岭的接触。 米若昧厌恶被迫的交媾。她在想,交欢应是欢愉的,彼此知晓对方的心意,每一次喘息,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动作,都是为对方而生。这是和卢闲空从未有过的。 翌日,卢闲空早已离去。米若昧换上旋裙,驾马而去。仆人哀求她不要出庄子,就算是出去也乘小舆,不要抛头露面等等。她坐的笔直,凛然不可直视,“让开。” 仆人畏缩地退后,“夫人……老爷会生气的……” “那你就不要告诉他好了。”米若昧冷淡道,扬鞭策马。 马尽情地狂奔,米若昧虚握缰绳,她不知道要去哪,索性随马发挥。过了一会儿,马也累了,小步踏走,路过江边的酒楼,正觉肚饿,遂停马进去。 芙蓉楼是城外的颇有名的酒楼,以江景和鲈鱼为卖点,除了在楼里用餐,还可在船上用食,兼有美酒舞女乐师,深受文人墨客喜爱。 里面只有叁个女客,一是江湖装扮,另外两个则是闺秀衣着。不过独自用餐的女客只有米若昧一人。店伙计将她引到角落,米若昧摇头,“二楼包厢。” “可能有点贵。”店伙计为难地说,“今日来了不少贵客,只剩下一间包厢。” “多少钱?” “六百文一间,菜另算。” 米若昧直接给他叁贯,“一条鱼,一壶好酒,几样时令蔬菜。麻烦你替我买套纸墨笔砚。剩下的都是你的了。”店伙计咂舌,直把她当作挥霍丈夫钱财的女人,乐呵呵的应下差事。 包厢里,她靠着窗边,不由叹气。菜上好了,笔墨纸砚也到了。米若昧吃完后撤了菜,叫人把桌子清理干净,给自己倒了一盏酒,将纸铺开,提笔“和离”二字。 她眺望江上,与一双熟悉的眉眼撞上。他惊讶地愣怔一瞬,连忙请船工划回去,向几位同僚告辞。卢半岭匆匆上了楼,敲响包厢的门。 他一进来便瞧见了纸上内容。“你……你不是说……” 米若昧略有醉意地关上窗户,接话道,“会死。”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米若昧仰头咽下酒。 卢半岭问道:“为什么?” 米若昧哼声,“报复卢闲空。” “你醉了。” “啊,还有个方式可以报复他。”米若昧狡黠地微笑,“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旨意呢?” -- 动情动欲(含h情节) 窗棱和窗边轻巧碰撞的霎那发出的声音唤醒某种异样的氛围,他觉得有些许的口舌干燥。这一切在米若昧踮脚吻他的时候化作焚烧五脏六腑的火焰。 他握住米若昧的手臂,好不容易从柔软的触感中剥离出来,“你醉了……”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米若昧与他对视。 许久得不到回应,米若昧索然无味地转身迭纸。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搭理卢半岭。或许这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像原来那样做朋友多好,现在只有两个不堪的成年人沉默不语。 热源贴上了后背,男人宽阔的胸膛和双臂将她困在其中,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充满了无奈,疑惑和痛苦,“为什么和离会死?” 米若昧慢慢说,“第一,自由是有代价的。第二,我欠他一条命。” 含糊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卢半岭满足,但他见好就收。话语底下掩埋的真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终于愿意敞开一点心扉,像是门缝中漏过的一丝光线。如今,他要做的是紧紧抓住她。哪怕堕入深渊,哪怕被世人唾弃,哪怕违背伦常道德,也绝不放手。 “不能,在这。”卢半岭声音干涩得似是金属摩擦。 然而又能去哪儿呢?天大地大,竟找不到一处地方容许他们相互依存。 米若昧浅笑,在他耳边私语。他渐渐红了脸,目光躲闪,“不……不太好……吧?” “那就在这?” “不……还是……还是那个……比较好……” 出去的时候险些被人撞破。卢半岭的同僚向他打招呼,问他怎么在这逗留。卢半岭迅速进入年轻沉稳的参知政事的状态,镇定地应对他们。 “唉?你脸怎么这么红?”其中一个惊奇道。别的同僚连忙拍他,给他使眼色。 卢半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得走过的米若昧一声轻笑,仿若春天的喜鹊在枝头跳动,心脏为之颤动。他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馨香,“太热了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留在原地的同僚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窃笑。“是刚才走过的女子吧?”“戴着面纱看不清样貌。”“身段是极好的,虽不是柔弱无骨,但是别有情致。”“哈哈,走走走,去燕春楼。” 他在距离芙蓉楼半里处找到小船,有蓬顶,无船工,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他一只脚踏上船头木板,船随之颠簸摇晃。卢半岭试图平缓地放上另一只脚,右手搭着木板,结果被一只素手拽了进去。他跌进小船,跌到暖融融的怀中,跌进绮丽艳美的梦境。 小船荡啊荡,泛开圈圈涟漪。 狭窄的乌蓬正好容纳两个人。他抬眼望见米若昧的下巴,“若昧……” “嗯?”她回应,带着慵懒的鼻音。 小船随波逐流,转入支流,向着山野而去。树木成群,浓荫交迭,鸟雀鸣唱。山涧穿过山洞,流水东去不复返,然而小船卡在了洞中,不得前行不得后退。 乌蓬的帘子被掀起,传出细碎的喘息,帘子轻轻落下,遮住了里面的羞人场景。 卢半岭躺在下面,衣衫下摆推到了胸腹,裤子扔在了角落。米若昧光溜溜地骑在他的腰上,活似吸食男人阳气的妖精,俯身噙着硬的不能再硬的阳具,软舌吸吮,双手在柱体上滑动。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被动的粗喘,快感一波一波的席卷,不断将他抛到高处。 米若昧直起身子,脊背间露出优美的背沟。她侧首,“为什么不泄呢?” 朱红的嘴唇泛着水光,就是它刚刚给了他无上的体验。卢半岭近乎着迷地盯着两瓣柔唇,“我想……想,泄……泄在,里面。”口吃毛病又犯了,破坏了整个旖旎氛围。卢半岭不安地等待嘲笑或失望。自少年之后,再无这么忐忑不安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啊。”米若昧不在意他的口吃,反而觉得有点可爱。她抚弄精神抖擞的阳具的顶端,中间的小眼渗出滴滴液体,食指挑了一些,继而送入口中,末了咂嘴,“不好吃。” 此情此景,玉佛也会动情动欲。卢半岭扶着蓬壁起身,小船重重一荡。他握住丰满莹润的酥胸,亲吻她的颈线。阳具破开湿腻的肉穴,没入温柔乡,卢半岭突然意识到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弟弟的面容以及两人交合的部位骤然出现在眼前,他决心丢掉那些东西。 坐姿和船都不是第一次的好选择,始终哪里差一点。米若昧自己动了起来,脑袋却不时地撞到蓬顶。她干脆趴下,让卢半岭跪坐在身后抽插。类似动物的下流姿势刺激了卢半岭,他扶着她的腰部,每一下都尽可能地深到尽头。衣服下摆撩乱地遮住她的臀和腰,掩藏罪恶的事实。两人忘情地呻吟,沉浸在欢愉的浪潮中。 最后一下,卢半岭极其用力,全数射在里面,以至于小船凭着这股力突破山洞的最窄处。 米若昧翻身,捧着左乳,埋怨道:“那么用力做什么?” 原来刚才那一下使她的左乳乳头蹭到木板且破皮了。卢半岭含住那颗绯红的乳头,温暖湿润的舌头舔舐包裹。米若昧上身后仰,抓住他的肩颈,指甲嵌入,啊啊的呜咽。 第二次,第叁次……卢半岭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直到月上梢头,小船在岸边搁浅,两人才分开。蓬内极其淫靡,各种体液或积蓄或喷射,交欢的气味挥之不散。卢半岭的衣服没有一件干净的。米若昧因为提前把衣服脱下放好倒是无碍。 上了岸,米若昧衣着完整,卢半岭穿着外衫和裤子。 卢半岭环顾四周,“这是哪儿?”米若昧回答:“卢闲空的庄子。” 卢半岭沉默半晌,“船怎么办?” “唉,花了不少钱买的。就让它自在去吧。”米若昧稍一用力,将其推出去。 小船尾部划出银色的水纹,“我的衣服……”卢半岭苦笑,“算了,应该没关系。” 米若昧揽着他的脖子,“要不要去庄子里歇歇?” “不了。”卢半岭叹气,“明日有早朝。” 她亲吻他的耳畔,“听着很像老练的嫖客啊。” “我没有去过……而且你不是那些……”卢半岭回吻,“唔,我会置办一处院子。我们可以在那里相会……” “有林子吗?” “嗯?” “我要一片林子。果林竹林花树林都可以,但是要有片林子。” “好。” 月明星稀,两人肩并肩行走在田垄里,晚风缭绕着无尽的思绪。将她送到差不多的地方,卢半岭走回去。这一夜的路漫长得不可思议,薄薄的乌云遮住月亮,前路坎坷黑暗。 米若昧回到房间,门口整齐地摞着两堆书籍。她勉力用酸软的身体将它们搬进屋内,尔后点燃蜡烛,烛芯哔啵哔啵地作响,烧尽了和离书。她微微侧头,似乎在火光里看见了故人。 蜡烛燃尽了,纤瘦的女孩不慌不忙地点燃另一根蜡烛。她的身板很单薄,皮肤透着病态的白,唇色浅淡,桃花似的眼睛雾霭茫茫,静默而无生气。她听着米若昧诉说在项府的故事,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直到项抱朴死了那一段才有了反应,是米若昧看不懂的复杂感情。 “你今晚在这里歇着,明日再商量今后的去路。对了,你叫什么?” “米若昧。” 她惊讶地笑道:“好巧,我也叫米若昧。”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米若昧喃喃。 她摇头,“我的‘若昧’取自‘若明若昧’。既然重名了,那你以后喊我的小名,阿娥。” 阿娥见米若昧愣住,以为她是害怕,便怜惜地擦拭米若昧脸庞上的血迹,“我既收留了你,就不会把你供出去,所以不要担心,安心睡觉。” 米若昧问:“哪个……娥?” “娥皇女英的娥。” 叁个时辰前,项抱朴非要和米若昧在院子里玩耍。一只乌箭从暗处射来,正中项抱朴袖子。项抱朴还在四处张望,米若昧赶紧将他拉到屋内。 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所有人措手不及。平日不见人影的侍卫此时冒出,纷纷警戒敌袭。 “怎么了?”项抱朴拔下乌箭,“打仗游戏?” 米若昧按住躁动的他,“不是。” 屋外的打斗声愈发嘈杂惨烈,屋内的沉默仿若重山。米若昧紧紧拉着项抱朴的手。他拽了拽她的袖子,“不要担心。”说罢,他露出乖巧讨好的笑容。 门被踹开。 项抱朴挡在了她的身前,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慌乱中,她拔下金钗,扎进了敌袭者的眼睛中。 金钗掉了下来。 到处都是血。 她拾起它。 敌袭者捂着眼睛惨叫。 他的脸上,脖子上出现一个又一个洞。 时间失去了连续性,卡成一格一格,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一般轮转。 她哭着抱起项抱朴。她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 他轻轻推她,“小蛾,你自由了。” 她望着他。 他闭上眼睛,手指着门口。 “跑。” 碎碎念:这之后的内容写完就没有插叙啦。然后……因为是写出一章发一章,所以有时候会改动一下描述之类的,剧情改动会在题目标注。 -- 糖蒸酥酪 ⅥpУzw.ⓒoм 米若昧跨过杂乱横陈的尸体,踩过片片血泊,穿过无数刀光剑影,跑向迟来的自由。 夜色漆黑,她似黑鸟遁入。 京城的某一处民宅,小娥坐在书房里翻阅书籍。婢女来回劝了两次,被她打发休息去了。小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坏事发生,忽闻身后巨响,回首,与满身鲜血的米若昧撞上视线。 窗户洞开,两边架子上的白纸因莽撞的冲击纷纷飘落,漫不经心地掩埋了不速之客。 烛火跳动,火星炸开,惊醒两人。米若昧才意识到手里紧紧抓着的金钗,不由一松,金钗掉落在地。小娥缓步走来,“快起来。”她身上有股中药的涩苦之气,驱走了血的铁锈腥气。 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不要进来。” 她一边回应,一边示意米若昧收拾东倒西歪的架子。小娥偶尔搭把手,但她实在体弱,只能捡捡纸张。小娥平静的态度感染了米若昧,使她不再惶恐彷徨。 东西整理好后,小娥牵着她坐到书桌前。“告诉我你的故事吧。”她说。po⒅ⓨ.ⅽom(po18y.com) 几年的时光浓缩成短短十几句话,数不清的苦闷忧愁凝结成句号画在末尾。米若昧通过倾吐卸下了重担。她已然不在乎对方的身份立场,只要她能听到她的声音就好。 翌日一早,小娥趁众人睡觉领她洗漱,换上她的衣服,将那些沾了血的衣物埋在墙根。 小娥说,“这几天你暂且躲在书房,我会给你送吃的。几日后,你藏在装书的马车里随我一起出城。到了那里,你便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 躲在书房的几日,米若昧尽情睡觉,好像异乡漂泊了十几年的旅人终于归家。 小娥大部分时间在书房读书写字,现在多了一项活动,看米若昧睡觉。她睡得很沉,带有孩童的天真之感,偶尔蹙眉,小娥会为她抚平眉间的皱纹。 有一次,她刚触碰到米若昧的皮肤,米若昧就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她,确认身在何处后,握住她的手再次睡去。小娥抽不出手来,干脆面对面躺在她身边小憩。书房的卧榻堪堪一人宽,两个少女几乎没有缝隙的贴在一起。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而暧昧暖融,斜斜地流动。 京城暗潮涌动,表面却是一派和平,几乎无人知晓项府的一场血战。出入排查的严了些,不过在百姓的接受范围内。米若昧在书搭建的狭窄空间里尽量蜷缩身子,有惊无险地出了城。 就这样一路到了坎城。坎城,正如名字中的“坎”,多雨,空气湿润,水系发达。它靠近京城,商业发达,经济繁荣,乃是富商巨贾聚集之地。小娥家里经营书籍和纸张的印刷制作售卖,算是坎城中间规模的一批商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到了坎城,米若昧总算能够出来。迎接她的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没有接过小娥递来的纸伞,径直走出来宅院大门。青石铺就的路向两边延长,婀娜多姿的女子擎伞而过,路边杨柳依依,枝叶的绒毛浸润圆滚的雨滴,有的枝条轻吻到波纹点点的水面。 一柄伞遮住了她头上的雨。米若昧望去,小娥微垂眼眸。奇怪的是,她看见的不是小娥的面孔,而是肖似项氏舅侄的脸,一如他二人,风华绝代,冠艳群芳。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不敢去熟悉的人身边,生怕给他们带去灾厄。 “那么就留一段时间吧。” “好。” 小娥去哪里都会带上米若昧。因她和小娥同样的衣服和装扮,没人当她是奴仆,只以为是远方做客的亲戚,故而友好相待。与同龄女孩打交道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米若昧很高兴能与她们交流。然而她注意到小娥和她们保持疏远的距离。与其说她们,不如说是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她都保持着一层隔阂。 “若夷,快来看呀。”有个女孩回头招呼米若昧。米若昧对外称自己姓米,名若夷。 这个场里只有女子,隔间里是避嫌的女性,像她们这些寻新鲜的女孩自然坐在厅堂里。小娥和米若昧坐在一排,其它女孩坐在前后。两边是小茶几,放着瓜果零嘴茶水。 时下流行女戏子扮男装唱戏,起先源于娥公主的玩闹,如今成了一门生意,专门供闺秀小姐观赏。这样女孩子有了玩乐,家长也不必担心生事。私下也会有夫人和女戏子相爱,最后同侍一夫的传闻,这种事通常被当作美谈。 凄婉的烈女曲段结束,接着浪漫的爱情故事。烈女贞女的故事哪有男欢女爱吸引人,女孩们俱是精神一震。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台下的小姐们看的沉浸入迷。男子扮相的女戏子尤为英俊出众,牢牢抓住了这些年轻不知事的少女们的心思。 曲终,女孩们叁五成群地回家。小娥米若昧她们这个小团体隐性的领头人乌雅请大家去她家吃晚饭。乌雅是一等布商之女,家境富饶,见多识广,为人大方豪爽。她主意最多,各种新奇调皮的点子层出不穷,加上她的执行力,女孩们都愿意追随她。 米若昧看向小娥。乌雅盯着米若昧,毕竟接下来的游戏缺她不可,于是对小娥说:“今晚的厨子来自京城第一酒楼,做的菜连王爷都赞不绝口,你可不能推辞不去。” 小娥却问:“哪个王爷?” 乌雅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早就打听好了,荣王。” 小娥略一停顿,“他的口味……” 几个女孩异口同声:“差劲的很!” 她们笑作一团。小娥罕见的浅笑,冰玉般的面容忽如春风拂过。 “若昧总是这样,明明从未打过交道,却说人品味不行。”乌雅向米若昧解释,“一开始觉得她自视甚高,胡言乱语,之后才发现她是个彻彻底底的糊涂鬼,有时候在路上相遇都不认识我们。米叔说她小时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所以脑袋瓜有时稀里糊涂的。” 小娥将米若昧拉到身边,“我不糊涂。”她望向米若昧的眼神极为认真。 七架小舆颠去乌家。她们先向乌夫人问好,个个嘴甜得很。只有小娥和米若昧没吭声。 乌夫人寒暄几句,发现陌生面孔的米若昧,温柔笑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米若昧回答:“夫人好,我是米若昧远方表妹,米若夷。” “看着倒像是你大些。”乌夫人挥手,“好了,省得你们嫌我啰嗦,去玩吧。” 她们嬉笑着到了乌雅院子用餐。羊肉辛辣过头,却有种让人停不下嘴的魔力。小娥一口没碰。她身体不好,忌讳辛辣。后头几样菜都十分清淡,才让她动了几筷。 饭后,乌雅让婢女收拾了屋子,神秘兮兮地搬出一个大箱子。女孩子们围上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男式衣服。“这是我无意间找到的,”乌雅拎出一件衫子,藏青色的上等面料引得大家惊叹,“我们这群女孩都不适合穿,唯有米若夷可以。” 一个女孩抚摸着衣服,似乎感到了岁月如沙流过指间,“为什么?” “你瞧瞧我们,窄肩溜肩,个矮身细,扮作男子岂不是贻笑大方。米若夷这副身材……喂喂,不要笑啊,你们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乌雅信心满满地说。 她们换上这些旧衣,不是袖子长就是前襟开阔,拖着裤腿的样子像是偷穿成人衣服的小孩。米若昧穿上一件圆领长袖的枣红罗衣,按着旧时的习惯将衣摆上提系在腰间。平直的肩膀此时不显得棱角过分,反而相得益彰。生来的乡野之气恁的将这富贵着装穿出了闲云野鹤之意。 “看吧,我就说若夷适合。”乌雅催促她们脱下男装。 坐在桌边旁观的小娥开口:“这是女子扮男装的衣服。” 乌雅点头,“要真是男装,若夷也穿不上身。你为什么要这样系衣摆?” 米若昧垂首看着地面。不知怎的,她不好意思看周围正在换衣服的女孩子。“方便干活。” 此话一出,她愣了下。方便干活……那是谈先生教的。在庄子里时,谈先生会这样打扮帮忙干农活。那些时日恍若隔世,她已然记不清他的面貌。 女孩们面面相觑,猜想米若昧家里条件不好,再见那副少年郎的俊俏秀美模样做出的落寞表情,不由心神一荡,聚上前安慰她。乌雅拍拍手,“好啦好啦,别耽误了接下来的事情。” “还有什么?”有人捧场道。 “听闻饮冰阁的糖蒸酥酪一绝……”乌雅等待别人的惊呼。果然等到惊呼,她胜券在握地说:“那里只容许君子进,一点儿也不公平。不过,现在我们有了位君子。当然,此事还要看若夷的意思。” 米若昧环顾几双期待的眼神,最终看向小娥。小娥为她展平衣服下摆,将姑娘家的发髻梳成男子发式,又为她画好妆容,“去玩一玩罢。” -- 无忧无虑 ⅵpУzw.ⓒoм 华灯初上,坎城的夜晚比京城热闹许多,雨水积蓄的街面映出灯笼亮黄的光,空气湿润,裹着柳叶清香。少数几个女性乘坐的小舆和轿子在宽阔的街道间来去匆匆,轿夫踩得水洼四溅。男人们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的世界,在饭馆或妓院流连。 饮冰阁离乌宅仅一条街的距离。她沿着路边慢慢行走,婉拒卖夜宵的摊主的吆喝。她模仿男子迈步,却越走越乱,思及邯郸学步的典故,不由哂然。 饮冰阁门口的小厮恭敬道,“您是第一次来罢?”米若昧点头。 小厮继续说:“首次来需写篇文章或诗词,题材不限。小的会在内诵读,饮冰阁内超过半数人通过,方可进入。下次再来出示令牌即可。” 小厮领她去门旁的彩棚下。那里设有几张桌子,一沓白纸,几竿毛笔,已有一人在挥毫泼墨,笔法肆意,随性所至,一时间看不出所画内容。他抬头望望米若昧,又低下头继续作画。这人生着一副好容貌,颇有雅士风采,只眼底些许泛红。 小厮叹气,“请去别处作画。”po⒅ⓨ.ⅽom(po18y.com) 那人轻哼,没有理会他,小厮无奈离开。 米若昧想了一会儿,刚抬笔写下第一个字,那人开口:“你为什么要进那个破阁子?” “听闻它的糖蒸酥酪极好。”米若昧没有掩饰声音。 “嗬!女的?” “你呢?” “我啊,和人打赌。”他啧啧有声,“用画进去,然后记下每个人的相貌。” “嗯?” 他悄声说:“拿他们的相貌画春宫图。小娘子,你觉得如何?” 米若昧疑惑道:“春宫图是什么?” 他狂笑,惹得小厮侧目,抬手用袖子遮住嘴巴,压低声音,“就是洞房。” “哦。”米若昧继续写字。 他很不满意米若昧平淡的反应,“喂喂,你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那人嘀咕,“奇怪啊奇怪,看你样子应是处子才对……” 米若昧好心提醒他,“你的墨滴得到处都是。” “啊呀呀!”他拎着纸抖动,愁眉苦脸地将其揉做一团扔在地上,“罢了罢了,重画一张就是。”他窥到米若昧写的内容,“嗯嗯,小娘子很有趣……灵感不就来了吗……” 一刻后,米若昧写好了,那人也画好了。小厮捧着画为难道:“这……”那人摆手,“快去快去。”小厮只好进去。那人与米若昧攀谈起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芳龄几何?”“有无婚配?”“姓甚名谁?”等等。米若昧一概不回答。“真冷淡啊。”那人摇头。 过了好久,小厮出来,“请二位进去。” “通过了?”那人挑眉。 “不,二位的作品争议颇大,故众人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饮冰阁内装潢清雅,左右两面墙壁上贴着满满当当的白纸黑字,一张压着一张。正面是一块屏风大小的长方形松木板,挂着两人的作品。窄袖长袍的书生士人围着它们讨论。 “二位作者请来了。”小厮高声道。 他们纷纷转身。几十双眼睛聚集在两人身上。 “要解释什么?”那人懒散地开口。 “这画是在讽刺我们吗?”有人开口。 画上是一堆杂乱书籍和叁只活灵活现的老鼠,有的啃着书页,有的发呆,还有只硕大的巨鼠仰躺在书堆上,肚子鼓鼓,细尾耷拉。寥寥几笔勾勒出老鼠的油亮皮毛。 那人撇嘴,“这不是很清楚吗?” 顿时人声鼎沸,诘难那人不知天高地厚,是非好歹,不学无术,只会画些不入流的东西。 他掏掏耳朵,“我说,你们明明清楚我画的代表什么,还要把我叫进来,是想亲耳听我骂你们一顿吗?各位是不是有些小毛病啊。” “那你呢?”有人向米若昧发难,“你是什么意思,怎的交了一篇关于糖蒸酥酪的文章上来?莫不是没读过圣贤书,满心眼只有吃喝!” “听闻饮冰阁糖蒸酥酪出名,想要一尝究竟。”米若昧说。 他们震惊,“女子!你怎么混进来的!饮冰阁只容许君子进入,小人和女子当拒之门外。”也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女子见识浅薄,自然写不出好文章。恐怕耍我们玩哩。” 几十人纷杂的声音汇聚成极大的噪音,米若昧耳朵嗡鸣,直皱眉头,“好文章吗……”她到右边的墙壁下,念出标题,“蝶恋花·秋景,清平乐·素笺小字,点绛唇·寂寞深闺……” 众人声音暂歇,唯有那人笑意吟吟,事不关己地抱臂看热闹。 那面墙如此的高,如此的宽大,少年的身姿显得清瘦弱小。然这瘦弱的身躯压住了层层迭迭的纸张,红唇皓齿铿锵有力地送出哀婉幽怨,缠绵悱恻的黑字。它应由瘦马和着琴声用柔柔的调子唱出,而不是这个扮男装的少女。她语气愈是平淡,愈是令人羞愧难当。 “看来各位大人比女子还要心思细腻啊。”那人摇头。 米若昧无意羞辱他们,这些词作中有上等的佳作,不应全盘否定。她说:“饮冰二字出自‘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一话,诸位似是忘了初衷。” 无形的书页纷飞,书中的波澜画卷徐徐展开,米若昧伫立其中,“震城东川书院倡导复兴古文,舍弃矫揉造作,形大于意的作文。坤城春望居士为民请命,减税免役。坎城饮冰阁原应与他们同名,但事与愿违。就连坎城百姓说起,也只知道饮冰阁糖蒸酥酪一绝。” 她走回中间位置,“故我只为糖蒸酥酪而来。” 不忿者怒斥:“女子抛头露面,有违礼教!” “孔圣人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各位称不上君子,何来底气叱责别人?” “我是男人,你只是小小女子!” “哈哈哈,说不过就拿老天爷给的东西压人,饮冰阁的热血都用错了地方吧?”那人一只胳膊搭在米若昧肩上,“这是我表妹,要欺负她先过我这一关。” 米若昧向左跨步,他就向左移动,就跟黏在她身上一样。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蓬发稚童,众人见他安静了下来。小童是饮冰阁阁主的仆人,代为传话,“主人说,糖蒸酥酪都给姑娘了。姑娘一席话惊醒了他,以后饮冰阁不再提供饮食。” “我只要七碗。”米若昧回答,停顿一下,“其中一碗做得清淡些。” 小童小跑出去,回来时抱着和他半个人一样高的食盒,“喏,七碗。” 米若昧弯腰拎起食盒,泰然自若地转身出门,却被一只手拉住。那人摸摸下巴,意犹未尽道:“表妹,你就这么走了?” “嗯。” “你不觉得不过瘾吗?应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才对嘛。” “我来是为了糖蒸酥酪。” “他们那样贬低女子身份哦?” “那你可以帮我们说话。”米若昧站好,“洗耳恭听。” 那人松手,“啊哈哈哈,我只个臭画画的,哪会唇枪舌剑。” 小童噔噔跑来,“卢公子,少爷有话与你说。”趁此时机,米若昧已经走远。 他冲着米若昧的背影喊:“喂,你表哥我叫卢闲空,别忘了啊!” 米若昧手一抖,食盒差点跌落。她万万没想到,再见故人是这种情形,回首,饮冰阁的门已经关上。米若昧摇首,卢闲空依旧顽劣。 回到乌宅,女孩们围着桌子,人手一碗糖蒸酥酪,边吃边缠着问米若昧事情经过。这幅场景像极了大家少爷和他的六个姊妹。小娥吃了一口,转头望向米若昧。米若昧凑近问:“太淡了吗?”“不,正好。” 夜深了,七个女孩宿在乌雅卧房。床上叁个,地上四个。米若昧作为今日功臣睡在床中间, 左侧是乌雅,右侧是小娥。乌雅兴奋地睡不着,玩着米若昧头发,问她有没有看见她大哥,和她一样的圆脸。米若昧仔细回忆,否认。 乌雅瞪大眼睛,“他明明答应我会在饮冰阁的!要是你拿不到糖蒸酥酪就送给你。” “谢谢。”米若昧小声道。 乌雅翻身,双手贴着脸颊,“谢……谢什么谢……多生分啊。” 米若昧感到衣角被轻拽,翻身,小娥闭着眼睛,声音极细小,非得她贴近不可。 “开心吗?”小娥问。 米若昧点头。 这种和同龄女孩无忧无虑玩闹的日子……是她在项府不敢奢望的。 她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鼻尖对着鼻尖,呼吸交融。小娥纤长的睫毛颤动,露出烟灰底色的瞳孔,“你会更开心的,我保证。”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米若昧迟疑道。 “因为你是米若昧。” 小娥捏捏她的手,“睡觉吧。” 一条腿忽然落在两人腰间,米若昧一看哭笑不得,乌雅的睡姿很是粗犷豪迈,半个身子都要掉到床下了。怪不得她的床这么大。她不动声色地挪开压在小娥那边的小腿,“睡吧。” -- 张皇失措 天冷了,小娥患了风寒。本就身子骨弱的她换了风寒比常人更难捱。郎中走了来,来了走,无非是“注意保暖”“按时吃药”两句话。于是她成日躺在卧榻上,门窗紧闭,涩苦的中药味闷在其中,熏蒸得整个屋子像是大型药罐,人也因此萎顿。 这日,女孩们来探望她,送来很多稀奇玩意。乌雅拉着米若昧到门外头,领口的一圈白狐毛衬得圆脸蛋可喜,“我有个主意……”她想让米若昧学点杂剧,给小娥解闷的同时也讨她开心。“我们会和你一阵学。菊姨娘教我们,不用担心乌七八糟的事情。” “我要陪着小娥。” “每天一个时辰嘛,又不要学的多像模像样,有个壳子就好啦。”乌雅撒娇道,“小娥会睡午觉的吧?你就那个时候溜出来。”说着,她摇晃米若昧臂膀,“一定要来!” 米若昧很难拒绝那双亮闪闪的星星眼,只好应了下来。 因为药物作用,小娥中午会睡两个时辰不等。她睡着的模样总让人疑心是不是溘然长逝,皮肤像是镀着一层薄冰,呼吸浅弱,不凑近根本无法感觉到。听到细细的呼吸声后,她悄然掀被,为小娥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 女孩们在乌宅等她。米若昧到时,她们正和菊姨娘学制香。 菊姨娘是乌老爷唯一的小妾,曾经在杂剧班子里待过,会些戏词。她膝下无子,把乌雅当作亲女儿对待。乌雅和她也亲密,没有因为身份问题产生龌龊,而乌夫人默许了她们的来往。乌家的妻妾关系是坎城数一数二的好,多少男人羡慕。 人到齐了,菊姨娘开始教学。女孩们很是投入其中,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她们把青春的浪漫幻想映射于另一位少女身上,以此为食,不知疲倦。菊姨娘及时制止了危险的来临。她是那样过来的——接受少女的倾慕,渐渐沉浸其中,真的把自己当作男人……最终,那些不过是水中泡影。她不忍这些女孩们经历同样的事情。 菊姨娘摆弄米若昧的手臂,“对,要这样做,才有男儿气概。” “姨娘,”乌雅问,“仙境应该有仙女出场吧?折子上也有别的人物。” 菊姨娘温和地回答,“那样学起来太慢。只学最精华的部分就行了,毕竟不是登台演出。你们别在这里看着呀,去调配适合天庭使用的香。” “哼……” 乌雅领着小姊妹去制香。她们在屋里,米若昧在屋外,两间屋子的距离似乎在不断扩大。 菊姨娘捏捏她的上臂,“呦呵,回神了。”米若昧敛回心神。“等你们大了,就知道我是为你们好……”菊姨娘不知怎得说出了口。米若昧笑笑,“我晓得。” 这样学了大半个月,米若昧终于学的有模有样。菊姨娘颇为满意,私下送给她一套戏服。 她抚摸戏服缎面,“若夷,我将你当作徒弟。可能有点大言不惭,想当年我也是个名角,穿着它风光满面。如今我陷在后宅,它也无见光之时。你有空就穿穿它吧……” “您为何不离去呢?”这里没有项府戒备森严,易于逃脱。菊姨娘有一技之长,出去后总能活下去。 菊姨娘低声道,“我的爱人在这里。”她抿唇一笑,多是女子柔情,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晓——她为了模仿这种笑容,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坎城下了第一场雪,湿润的小雪刚落地就化作了雨水,饱含水汽的寒冷无缝不钻。小娥的精神越发衰落,倚着床背咳嗽,脸颊烧红。 门开了又迅速合上。锦衣华服的少年溜进屋中,张皇失措地问:“这儿可是仙境?” 他自顾自地打量四周,唱到自己被贼人追赶,慌忙里不知跑到了何处;此处与凡间大不相同,所用器皿皆是珠玉宝石,金银珊瑚等等。他才发现小娥似的,惊吓之余赞叹其美貌,“现下我可确定是仙境了!” 小娥渺渺地望着米若昧表演,像是飘回了往昔。 “小娥,小娥?” 深灰色的眼珠子动了动,“若昧,我累了。” 米若昧仿佛看见胸口溅开血花的项抱朴,死的青灰色魇住他们漂亮的脸庞。她不断地探着小娥的鼻息,以此换来片刻的安心。 小娥的父亲听说百业寺香火旺盛,利于病人修养,于是捐了不少香火钱,拿到一间厢房的居住资格,仅米若昧和小娥两人去。说来奇怪,住了叁日左右,小娥就活泛了些,有精力看米若昧演戏,与米若昧同读一本书,也有余力说笑。 “这戏原不是这个词。”小娥将两枝梅花插进花瓶,左右观看,试图寻找最合适的角度。 米若昧停止整理戏服,好奇道:“那是什么?” “可不敢在佛门净地说出,会冒犯佛祖的。”小娥向她招手,米若昧乖乖伸耳过去,中药的苦味,少女的馨香以及寺院的檀香彼此交融。 米若昧瞪大眼睛,“莫不是你现编的!” “你仔细想想,少年先前明明狂妄自大,后来怎么变得知书达理?” “但是……强奸仙女什么的……”米若昧起了鸡皮疙瘩。 “强奸二字过于僵硬,实际上少年用的手段足以叫石女开化。他吻着仙女的脖子,一手揉捏她的胸部,未尝人间烟火的仙女被吓住,使得少年继续下去……”小娥语调淡淡。 她见米若昧仍不相信,问她怎么了。米若昧如实回答,她并不觉得做那事会让人沉浸其中,甚至爱上对方。小娥轻哼,“性和爱是分开的,两者的快乐截然不同。” 小娥忽然咬住米若昧的耳垂,舔舐吮吸,所用力道恰到好处,老练地将米若昧拖入敏感的官能世界。起初的惊慌很快被异样的快感覆盖,咛嘤半掩面目,欲出还咽。 “小……小娥,你怎么知道这些秘辛?” 小娥张口,小巧的耳垂掉出来,湿漉漉的宛如被水浸湿的蝴蝶翅膀,泛着可怜可爱的艳红。她凝视着耳垂,感到久远的记忆和感受正在复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米若昧逃似的站到门口,紧捂耳朵,“我去……总之,我出去一趟!” 自米若昧和卢半岭做了那事的两日后,卢闲空回来了。他浑然不在意往事似的,兴致勃勃地说途中找到新汤,他们夫妻二人可以去享受一番。 “你们的集会结果如何?” 卢闲空哼声,“还能怎样,吵得一塌糊涂,非要争个高低。南北画风迥异,不同风格如何比较?恐怕指望以此抬身价。更有甚者,说什么文人画是最高雅的画画,真是放他娘的狗屁。大多不过是模仿古画,匠气十足,当真是书没读好,画也画不好,沽名钓誉罢了。”听他说话,一定要把里面有关读书和文人的指摘删去。他不加掩饰地敌视卢半岭那类人。 米若昧问:“这几日功夫就结束了?”“我懒得听他们唧唧歪歪,就回来了。” 卢闲空急匆匆地叫仆从收拾行李,看样子是打算即刻出发。他对和米若昧一起泡温泉有种莫名的执念,缘由须得追溯到未成亲前。 晚上的时候,他们到达温泉地点。温泉属于山里一座小寺。这寺只有两个虔诚的僧人守着。卢闲空做了幅佛画送给他们,可把他们感动坏了,当下答应卢闲空的种种要求。他们坚称,瞻仰画中佛祖犹如沐浴佛光,卢施主乃通灵之人,不能怠慢。 不能怠慢的卢施主做出了非常怠慢佛祖的事情——颠鸾倒凤。 他将米若昧压在温泉池边,下身抽动,暖融融的水随之颤动。月光泼洒,光线凝聚在她的乳尖,绯红的表面蹭破了皮。卢闲空顿时停住,米若昧默不作声。 半晌,他说:“刚才太用力了,真是对不住。”说罢,亲吻她的嘴唇。与其说是亲吻,更像是堵住,堵住一切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的真相。 温泉表面荡起了激烈的水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