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月寒(古代西域 1v1 h)》 1.绝色 大裕王朝,天禄二十八年春,西域。 交河城高大的城墙上,安西都护萧卓正负着手踱步,不时眺望一眼远方,问身侧副官,“信王殿下的车驾何时到?” 副官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小心翼翼道,“驿站传来的消息是信王今晨启程,此时已是未时二刻,约莫也该快到交河城了。” 萧卓沉沉地“嗯”了一声。即便他是纵横沙场多年的铁血武将,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打鼓——信王是太子党的人,他萧卓任安西都护七年,从未涉及朝中党争,不知信王此番前来西域有什么目的,心中难免忧虑。 日光刺目,炙烤着这片荒凉的大地。副官立在烽火台旁向远处望去,忽看见一列遥遥行来的车队,车前飘扬的旗帜上隐隐可见“信”字的标记,他瞪大眼睛,高呼,“信王殿下将至城门——” 萧卓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随本官下城墙恭迎信王。” * 一队骠骑护着一列华丽的车队缓缓向交河城门行去。 交河城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同时也是西域内一大繁华之城,往来贸易的胡商络绎不绝,附近西域诸国的朝贡使臣也是沿着丝路,行经交河城前往玉门关,从而进入中原。城门前,来自大食、波斯、龟兹、焉耆、疏勒等地的胡商们牵着驼队,拿着通关文牒接受守城官吏们的核查。 信王的车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马车华贵,又有骠骑相护,众人不禁窃窃私语,猜测着车中人的身份。萧卓携都护府内一众官员走出城门,走到信王的马车前恭敬行礼,声音洪亮,“恭迎信王,本官是安西都护萧卓,奉命迎信王殿下进城。” 车内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温润的声音随即响起,“麻烦萧大都护了,繁礼可免,直接进城吧。” 忽然,车外传来一阵骚动。车内信王听见急促的驼铃声和骤然喧闹的人声,便挑开车帘向外望去。 离他们车队不远处,一列驼队起了骚动,十数个胡商拉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异族人,其中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似乎想逃,被一个胡商抓住,那胡商用吐火罗语破口大骂,扬手就是一鞭子狠狠抽在她身上。女子闷哼一声,奋力挣扎着,墨色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她这么一折腾,那些被锁链拉住的异族人也开始骚动起来。 萧卓蹙起眉,他心知这些胡商是来自龟兹的奴隶贩子,要是平时,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如今信王在此,他拿捏不住信王的态度,有些踌躇。 信王沉声对萧卓道:“萧大都护,还请派人先去平息事态,莫要让他们闹起来,误伤了在场的其他平民。” 萧卓连忙应是,当即下令,一列小队迅速出马,制住了闹事最凶的几人,那名黑发女子垂着头,一个官兵见她满身血痕,分开了她和那个胡商,虚虚押着她。刚才还喧嚷的众人看见官兵,瞬间安静下来。 小队首领望向都护请求指示,萧卓又看着卫祈,等他开口。就在这僵持间,那女子突然猛地挣脱开压制,她似乎看准了那辆最华贵的马车,直直向信王这边奔来。距离本就不远,纵使护卫迅速反应过来制住她,她也已经扑倒了信王的马车窗旁,相隔不过半丈。 她抬起头,一双湛蓝色的眼眸望向马车里的贵人。待众人看清了她的脸庞,一霎间,似乎万籁俱寂。 女子有一张异域人的脸庞,像是龟兹人,深邃的眉眼和轮廓又有点大食人的影子,她肤色苍白,红唇却极艳,本是明媚至极的容貌,却因一双无神的美眸而带了点伶仃的味道。那似乎是不应现于此处的绝色,将孤寂的大漠山川仅剩不多的叁分颜色都生生夺去。 她专注地望着马车内年轻的王爷,开口是缓慢又清晰的汉话,“请您救救我。” “请您救救我。”她重复了一遍。 男人望进了那双美丽澄澈的眼眸中,那里面的虔诚祈求太过真切,足以使任何人动容。 买下一个奴隶,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和随意救下一只猫狗没有区别。信王望着这个异族女子,开口,“好。” * 初来西域的京城贵人,买下了一个绝色女奴,这件事已成为交河城这两日最大的八卦,胡商们在市井各处传播着这位贵人出手阔绰的消息。 “谁也没想到那位大人出了十两黄金,不过那个女奴确实容貌艳极,可称倾国倾城,倒也值这个价。” “再美的女人用久了也会腻,那位大人可真是豪迈啊。” 卫祈听不到这些议论,就算了听到了也不会在意,让他微微苦恼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声称找到了‘月寒’踪迹的人,已经没有音讯了?”卫祈蹙眉。萧卓给他们安排了府邸,此刻他坐在书房内,听人汇报。 “是,属下发出的信笺,叁日起就再未收到回信,想来那人为沽名钓誉故意编出‘月寒’的消息,在被主子联络上后意识到玩脱了,害怕被惩罚,就慌张跑路了。”护卫影风道。 卫祈也知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只是心愿落空,着实不好受,低叹一声,“既然来西域了,不管那人如何,总归还是要尽力找找的。” 他生性淡泊、不喜名利,唯好抚琴、嗜琴如命,在听到西域出现上古名琴“月寒”的踪迹后,便央了太子兄长得了道离京诏令,千里迢迢来到这西域找寻月寒,却骤然得知联络不上那放出月寒消息的人,恐一切奔波都成无用功,一时之间心中郁结。 尽心尽力的娃娃脸侍卫影风绞尽脑汁地想安慰自家主子,随即又蓦然想起什么,转移话题,“对了主子,您昨日买来的那个姑娘,已经由太医看过伤,这会儿已经收拾好了,您要见见她吗?” 卫祈想起了那个异族女子,神情无波,“不必,待她养好伤,随她去哪儿吧。”影风点点头,卫祈又问:“可查清她底细了?” “是,属下已查清她的身世,她名唤弥真,母亲是龟兹人,父亲是从大食来到龟兹的商人,她年少时父母被马匪杀害,后被一汉人老妇收养,几个月前,那位老妇逝世,她没了依靠,孤苦无助,又因生得貌美被人贩子盯上,被绑架来交河城,想必那些人贩最初是想将她卖给交河城内的豪绅。” “查这些消息不难,问问她,再问问那些胡商,便知道个七七八八,正好青霜那小子最近在龟兹一带为主子打探月寒的消息,属下便飞鸽传书让他在龟兹当地查查这姑娘的事,他传信回来说情况属实。主子可以放心,那姑娘不是什么歹人。”影风喋喋不休,“属下觉得她挺可怜的嘞,生得这么美,要是真落进其他人手里,恐怕能被磋磨死,幸好她能被主子救下,主子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人。” 卫祈正翻看着一本琴谱,闻言捏了捏眉心,“影风,你话太多了,下去吧。” -- 2.琴声 ⒫ǒ⒅be.cǒm 影风已经乖乖退下,屋内静下来,卫祈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脸庞。 他们都说她美极,确实如此,可是他鬼使神差买下她来,不是因为被她的容貌蛊惑,只是觉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太美,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出玉门关,初次踏足西域的土地时望见的长空,也是那样清澈美丽的颜色。 他不愿那双眼睛蒙上血泪与尘埃,仅此而已。 * 约莫叁四日过去,卫祈始终没有再见那个女子。 影风起初还给他汇报弥真的情况,譬如伤势如何、做了什么,见他兴致缺缺,也便不再开口。 这几日里,萧卓来拜访过几次,言语态度俱是恭敬,似乎是怕他是太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卫祈无奈又好笑,婉言表明自己无心朝政,来西域是为寻找一把古琴,大约不日便会离开交河城,萧卓这才放下心来,又给他送来许多西域奇珍,表示信王殿下大可放心,不管是留在交河城还是去西域别处,自己都会派骠骑保护好他的安全。 卫祈在等待自己手下的消息,只望一查到月寒踪迹,他便动身前往。 这一晚,月上中梢。 弥真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月光,辗转反侧了会儿,还是没有睡意,便起身,下床披衣,推开房门走出去,想去院子里透口气。ⅰⓏhanshu.coM(izhanshu.com)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似有似无的幽幽琴声。这个时辰,还能在府里肆意弹琴的,大抵只有那位王爷吧?她拢了拢衣襟,顺着琴声慢慢寻过去。 越往府邸深处走,琴声越发清晰。她来到一处凉亭前,果然看见了亭中信手抚琴的男子。她没有过去打扰他,只是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那人。 他披一身月华,端坐在那里。月色清辉不及他眉眼间半分光彩,只能成为那清俊容颜和温润气韵的陪衬。如玉指尖拨动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他唇边凝笑,专注于音韵,若任何人见到这一幕,大抵都会疑心自己误入仙宫,遇见了琅嬛仙君抚琴,而不敢上前惊扰。 有的人,生来便是一身贵气,不染俗世半点尘埃。他与她之间不过几步石阶的距离,却像隔了天堑。 卫祈一曲终了,余光忽瞥见一个白衣的身影。美艳的异族女子立在亭前的月光下,清清冷冷的,竟让人有种似梦非梦的错觉。即便卫祈从不在意女子外貌,也不免被这极致的容光恍了下心神。 意识到来人是谁后,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出声唤她:“弥真姑娘?” 她似乎犹豫了下,随即向他走来,动作略显生涩地行了个礼,“王爷。” “你的伤可好了些?”卫祈问道。 “好多了,多谢王爷救命之恩。”弥真眼帘微垂,没有看他,恭敬道,“我无以为报,愿为王爷出生入死。” 卫祈笑了笑,“你的汉话说的不错。不过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出生入死,待伤好之后,你便出去吧,是回龟兹故里,还是在交河城定下来找个夫婿,随你自己。” 弥真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好。谢王爷。” 卫祈不再看她,垂眸看着琴,思考着一首曲子的指法,半晌,心中有了定数。一曲作罢,他又随心拨了几个音,心中忽有种将要迸发的奇异感觉,便信手弹奏,竟成一新曲。 他心中颇为满意,一抬头却发现弥真还站在原地,不免有些诧异:“你还未走?” “王爷没有说退下,我便不敢退。”弥真答道。 “也罢。”卫祈起了雅兴,方才信手弹奏竟成一新曲,身边正好有人听着,他便随口问她:“你听见了刚刚那曲子,觉得如何?” 弥真想了想,“前一首曲子,我听着是极悦耳的,只是心中没什么感觉。后一首,我听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大漠上的沙海和长空,随即一忽尔,又像是来到了葱郁山林间,有水声潺潺和禽鸟鸣叫,却没有一丝人气,想来谱这首曲子的人心中想的也不是俗世人间,而是闲云野鹤吧。” 卫祈静静地听着,望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柔软。 “其实我没有见过山林禽鸟,我生于龟兹,只见过沙漠和绿洲,从未去过中原。只是我阿嬷生时,常和我讲她故乡的事情,讲中原的山川风土,我听的多了,便时常在脑中想象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景色。方才听王爷弹奏,想到了这些,也不知对不对。”弥真勾起一个浅淡又柔和的微笑,抬眸望向他。 卫祈一时愣住。 虽见弥真只有寥寥数面,但他能感觉到她生的美艳,却脾性寡淡,话语不多,表情也很少,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就像大漠里沁凉的月。此刻她说了这么多话,又露出了这样温柔而静谧的笑意,如明月褪去寒芒,只余清辉柔光,一时之间竟让人心如擂鼓。 卫祈平复了下心中细微的悸动,温声笑道:“不,你说的很对。” 弥真目光中微含疑惑。他示意她坐下来,缓缓道:“方才你听到的第二首,是我信手而奏,没有想到你能从曲中听出我心中细微所想。” 男子笑意温润,望着她的目光明亮而柔软,弥真微怔了一下,斟酌着道:“祝王爷早日实现心中所愿。” 他轻笑出声,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神情竟略带怅惘,“但愿如此。” 他来到西域,其实未尝没有逃避现实的意思。朝中党争激烈,父皇龙体抱恙,由太子监国,二皇子靖王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两党明争暗斗不断。他虽然无心朝政,只愿偏安一隅做个富贵闲王,却因和太子兄弟关系亲厚而难免被波及。只是这话不好对他人诉说,只好将满腹心事诉诸琴音。 “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卫祈对弥真道。 她道“好”,款款离去,行了一段路后回眸遥望一眼,见那个温润男子仍坐在原处,身影竟有几分料峭孤寂的味道。 -- 3.玉佛 Ⓟǒ⒅be.cǒm 西域的四月,即使入了春,也还带着一点未消散的北地漫长冬季的料峭寒意。 卫祈抵达交河之前,安西都护萧卓便已找匠人按着京中宅院的样子重新修缮了番这座府邸,它虽比不上京城信王府的华贵堂皇,但也还算雅致大气。若是有人从空中俯瞰,大抵能看出此处精巧宅邸与这片粗犷大地的格格不入。 卫祈坐在院子的石桌前读着信笺,影风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主子,我有一个大胆而细腻的想法。” 卫祈睨他一眼,“嗯?” “既然您对弥真姑娘没兴趣,那属下可不可以讨她做媳妇?”少年侍卫笑嘻嘻道。 影风是他的贴身近卫,很小的时候就到了他身边,两人一起长大,是主仆,又像是朋友,再加上卫祈性子温和宽厚,就养成了影风这没上没下的样子。卫祈眉心一跳,“为何?” “属下觉得弥真姑娘又美又温柔,比我之前见过的女子好不知多少倍,正适合做媳妇。”影风嘿嘿一笑,“若是主子把她赶出府,她不知还要受多少苦呢,还不如让她跟了我。” 卫祈按着眉心,“你及冠了吗,就想讨媳妇。” 影风委屈起来,“主子忘了吗,我只比您小几个月,下个月就及冠了。”ⅰⓏhanshu.coM(izhanshu.com) 卫祈将信笺合上,看向影风,“你为何觉得她温柔?” 一说这个,影风就不困了,打开了话匣,“主子您别看她清冷,其实弥真姑娘人可好呢。属下这几日不时去找她聊天解闷,她会跟我讲很多她以前的事,虽然她面上是没在笑的,可是那眉梢眼角都温柔得不行。属下来西域后,一直有些水土不服,跟弥真姑娘无意间提起,她就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了怎么保养身体,还说要教我做胡饼,大漠里赶路最能充饥……” “我竟不知,你是这么热络的人。”卫祈不冷不热道。 “啊?” “不行。”卫祈收拾好笔墨信纸,站起身。 “什么不行啊?”影风急急地问。 “讨她做媳妇,不行,她毕竟是异族人,若是带她回京城,难免会招来朝中那些人的侧目与猜忌。你要是想成亲了,等回京后我给你寻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不待影风再说什么,卫祈已经转身离去。 * 信是秦慎寄来的。秦神医云游江湖多年,一个月前终于收心了准备回京找他,结果在信王府扑了个空,这才知道他已经启程去西域,于是给他去了封信,询问近况。 大漠路途遥遥,这封信辗转了多时,终于寄到他手。卫祈在书房内给秦慎写回信,大致言明了自己来西域的目的和打算,最后一笔落完,他抬起头,看见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映在窗户纸上。 他推开窗,那人似乎惊了一下,仓促行一礼,“王爷。” “是你啊。”卫祈笑意温和,“来找本王有何事?” 弥真垂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从窗户递进来,“我来给王爷送一个东西。” 卫祈将目光落在女子的手心,那里静静躺着一个白玉佛像。那玉质温润,佛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佛双目紧闭,神情悲悯,让人只看一眼,就能感到心绪平静。 “这是我阿嬷留给我的,是我拥有的最贵重的东西。王爷救了我,我无以为报,便将它赠给王爷。”弥真注视着他,轻声道。 卫祈静默了片刻,抬眸望着她,忽觉她的眼睛有些奇怪。那日在城门前形色匆匆,未尝看出,如今在日光下细细看来,竟发现她一双湛蓝眼眸美则美矣,却目光略显空洞涣散。这样的眼眸,为她艳极的容貌平添叁分柔弱疏离。她分明没有在笑,可神情似乎温柔至极,这点隐约朦胧的温柔让人一时之间不愿抽离。 那次月下见她已是五日之前的事。几日不见,本以为心中细微波澜已经平复,不想再次见她时,竟又能勾起心湖那点涟漪。卫祈微笑着,温声道:“这既然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便不该夺取。我说过,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救你只是随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王爷温和良善,对众民一视同仁,对您来说,随手救下一人是无心之举。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一生最沉重的恩情。我知道一枚玉佛抵不了十两黄金,但这已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好,请王爷收下吧。”弥真郑重道,“它承载着我阿嬷和我的信仰与祝愿,不知王爷信不信佛,总归,愿它能护佑王爷不受风霜刀剑侵扰。” 西域佛教昌盛,龟兹、于阗等国都近乎全民信佛,可谓佛国。弥真出身龟兹,想来受大环境熏染,也是如此。她将玉佛赠予他,实则是将心中信仰与希望赠予他。卫祈眸光动容,终是伸手接过,细细摩挲片刻,神情珍重,对她道:“弥真,我必不负你的心意。” 美丽的异族女子微笑起来,他近乎为这笑意心神恍惚,竟脱口道:“你可想好了今后的去处?” 弥真笑意变淡,摇摇头,“还未。” 卫祈默了会儿,“罢,你未决定好之前,暂且留在此处也无妨。” * 卫祈摩挲着手中玉佛,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屋内,照在佛的眉眼上,显得那神情越发温和悲悯。 他陷入了思索。方才他骤然发觉,对于弥真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来说,离开之后恐怕真的找不到去路。交河城虽汉胡混居,但终归是中原王朝统治之地,胡姬能讨的出路不多,而她的家乡龟兹又路途漫漫,无人相陪恐怕难以抵达。 这可如何是好呢,他既然救了她,自然想善人做到底,可是他府中向来不需要女子,就连身边侍从也都是小厮。况且,今后他回京城,也并不打算带上她。 “主子,我明白为什么您不让我讨弥真姑娘做媳妇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影风盯着他手中玉佛幽幽道,“因为您喜欢她。” 卫祈猛然一惊,回过神来板起脸训他,“胡言乱语。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 4.问心 影风挠挠头,心中没有失恋的痛苦,反而兴味盎然,“诶,主子,您对弥真姑娘真的没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吗?” 卫祈深知影风没上没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倒也不恼,“嗯?” 影风认认真真地为主子的幸福考虑:“您看,属下跟着您十年,从来没见过您身边有哪个姑娘呢,可是遇见弥真姑娘后,您不仅救了她,还跟她在月下弹琴聊天,还收了她送的东西,还盯着她送的东西发呆,这怎么可能不是动情了呢。依属下看,主子能遇见个喜欢的姑娘着实不易,要好好争取,虽然弥真姑娘身份不太好,本朝也没有王爷娶异族王妃的先例,但若是您和太子殿下争取争取,一个侧妃的位置说不定还是能给弥真姑娘的。” “若是你未来主母知道你说过这话,定会对你心生不满,给你穿小鞋。”卫祈不冷不热地睨着他,“你让我纳了她,那我未来妻子会怎么想?” 影风疑惑地“啊”了一声,“您未来王妃在哪儿呢?” “不知道在哪儿。但本王决计不会在遇见她之前,先和别的女子有染。”卫祈神情严肃。 害,合着他家主子是给未来媳妇守贞呢,影风心中腹诽,忽听卫祈缓缓道,“其实,你说的也并非全是胡话。” “你问我是否对弥真动心,我不否认有那么几瞬,确实如此。她很美丽,很动人,清冷却温柔,让人心驰神往,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她并非我生命中的缺一不可,那一时一瞬的意动,不足以让我排除万难向她靠近。” 影风怔了一下,去看卫祈的脸色,正见他那向来温和良善的王爷,此刻神情平静到近乎漠然。 “是,属下明白了。”他正色道。 也许在王爷心中……那一时一瞬的意动,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 卫祈和影风都未察觉到,一个人影藏匿在暗处,将所有话都听了去。 她收敛了所有气息,就像黑暗中的幽魂,悄无声息地贴在房梁上。待卫祈和影风离开书房,她等待了一会儿,确认没有露出破绽后,使出轻功,无声无息地落了地,然后一路沿着黑暗,避开所有守卫,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她合上房门,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刻意压低的声音,用的是一种莫名的语言,听起来有点像吐火罗语,但又不尽相同,“左护法,唤属下来可有何指示?” “冥鸦,”她转过身,用同样的语言对女子下达命令,“令在龟兹活动的教徒放饵。” 名唤冥鸦的女子身形容貌都隐在黑色兜帽中,她恭敬领命,“是。”片刻后,冥鸦转换了一种亲近而熟稔的语气,问:“莲诺,可是原计划不顺利?你有没有受伤?” “我无碍。只是那个信王,比我想象中难办,他并不打算将我留下来。”她坐下来,目光沉静而肃穆,“但他是唯一能让我接近中原王朝的途径,我们绝不能放弃他这一条线。” “目前他们都没有对我的身份起疑,但这还不够,我必须让他带我回大裕京城。我已确定他来西域的目的,我们最初以‘月寒’为饵是正确的,你们要做的是在短时间内为我布好局。具体的做法,我已写在这张纸上,”她将一张看似一片空白的纸递给冥鸦,“以秘法阅之,阅后即焚,然后让教徒们按此计划行事。” 冥鸦接过纸,小心收好,“放心。”她顿了下,又道:“对了,莲诺,右护法对教主安排给你的这个任务很不满,多有怨言,我担心他会不管不顾出来找你,万一坏事……总归,你留个心眼。” 莲诺颔首,神情微冷,“我会留心的。” 冥鸦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丢给莲诺,“算来,你的眼睛快要撑不住了,这是教主让我给你的秘药。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在日光下行动,你仔细着点。”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屋内二人立刻察觉到,莲诺递给冥鸦一个眼神,冥鸦迅速从窗户翻出去,隐匿在月色照不到的阴翳中,几个呼吸间,就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座府邸。 她们都是行走在黑暗里的人,迅疾、无声、无痕。 莲诺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她又变回了那个无依无靠的伶仃胡女弥真。看见来人后,不由微讶,“王爷?” 卫祈身形一僵,顿时微微羞赧起来。白日喝多了些茶,夜里精神奕奕难以入睡,便起身在府中随处走走,不想弥真住在此处,还惊醒了她,他略显局促地笑笑,叁言两语解释清楚后,含着歉意道:“扰你清梦,实在抱歉,本王这就走,你安心睡便是。” 弥真摇摇头,“我并未入睡,听见脚步声,想着可能是王爷,便打开了门,王爷不必挂怀。” 男子唇边噙着笑点点头,笑意温润。弥真斟酌着道:“王爷稍后若是……想抚琴几曲,弥真非常乐意做王爷的听众。” 他欣然颔首,望着她的目光温和,“好。” 卫祈不紧不慢地走向凉亭,弥真略略落后一步,在他身后跟着。她的目光隐秘地扫过院中各角落和不时走过的一队巡逻护卫,将一切暗暗记在心里。 凉亭的石桌上放着一张古琴,卫祈落座,弥真坐在他对面。他的指尖搭在琴弦,缓缓拨动,一阵清音流淌而出。 他专注于音律时,神情平和,清俊眉眼间拢着温柔的光辉,仿佛天地只剩下一人一琴。 清润雅逸,光风霁月。 弥真听着他弹奏的曲子,一边分神思索。信王的性子与情报中所示没有出入,她本怀疑他是沽名钓誉之徒,因此对信王的清名没有尽信,但如今她可以得出定论了。 他喜爱琴艺音律,以“月寒”为饵,是她赌对了。而想要让他心甘情愿留她下来,带她去京城,靠美色诱惑他是行不通的,万幸此人良善重义,筹谋一番设下一局,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她在心中将自己的计划再次细细推演了一遍,确认没有纰漏,方微微舒下心来,此刻曲声恰好停下,她抬起头,望着男子的眼睛,红唇微微勾起,“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她笑意中那点浅淡的温柔让人移不开眼,卫祈暗暗抚了下心口,轻笑,“你怎么听出来的?” “我虽不通音律,但不知怎的,听时总觉得心境开阔,似有忘忧之感,想来听者的感受与奏者或许相通,便这么一说。看来是我猜对了。”她道。 -- 5.怅惘 前面的女子似乎有种奇异的直觉,总能与他内心深处的感受相贴。或许正是因为不懂琴艺之技巧,才能将全部心神放于曲声情感中,得以窥见奏者心中真意。 “我今日读到了一本西域诸国游记,过往脑中种种遐想和谜团得以拨云散雾,心中欢喜。”卫祈不再自称“本王”,缓缓和眼前人道出心中所想,“我本以为西域是极度荒凉苦寒之地,来此后亲眼所见,发觉这片土地极尽绚烂,沙海茫茫、皓月长空、丝路不绝,不输京城的繁花似锦。忆及百年前诗仙一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当我站在此地的夜空下时,才恍然了悟这句诗中蕴含着怎样的浩渺和深邃。” 弥真静静地听他诉说,望向他的目光清澈而柔软,卫祈心中动容,不由吐露了更多心声: “以往我囿于一地,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免不了心中郁结,借琴声抒发心声,又多为庸人追捧。我心中了然,他们称赞我的琴声,不是因我所奏之曲打动了他们,而是因为我的身份地位。然而来此一遭,见到了从未见过之异域景色,又免去了俗世纷扰,心境开阔了许多。”卫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及,遇见了能听出我曲中真意的人。想来这西域一行,于我来说确实是一场机缘。” 他平复了一下心间的微慌和悸动,神情珍重而温柔地对她道:“弥真姑娘,今后我离开西域,大抵多年后,我还是会记得你的。” 弥真默了一瞬,忽开口,用吐火罗语说了几句话。卫祈听不懂,眨了下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解释。 “这是龟兹那边流传的诗句,大意是,离别的友人,你在我心中会永远如星辰般闪耀。” 卫祈心口骤然一颤,不等他作出什么反应,她又缓缓道:“我虽与王爷身份天差地别,不求常伴左右,但能与王爷相识一场,是我一生之幸。日后王爷启程返京,届时弥真虽不知自己会身处何方,但我会时常朝拜佛祖,祈求王爷能平安顺遂。”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回了哪些话,回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庞似乎还在烧着,脑海中始终盘桓着方才她在月下的身影,和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她的眸子分明是清冷的,可是望着他时,眼底似有隐约的温柔,这细微的柔情让他难以忘却,又心驰神往,想着,她是否是有点喜欢自己的? 他起身,拉开床头一个柜子,取出她赠予他的玉佛,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他注视着佛慈悲的脸庞,眼中是淡淡的迷惘和隐隐怅然。 * 接下来两日,白日里都没有见到她,她似乎一直待在屋里,只有月上中梢时,才能偶尔看见她在院子里,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卫祈抵达交河城那日起,就有不少城中官员与豪绅富商登府求见,大多数都被卫祈拒了。他在府里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平和日子,每日读书抚琴,也算得趣,只是待久了难免也觉枯燥,便准备去城里逛逛。 只是还不等他出府,关于“月寒”的消息便传来了。 大约一个多月前,月寒的消息从龟兹流传出,他在京中听闻后,先派部下去打探了番消息,得知是一个在龟兹经商的汉人声称找到了月寒的踪迹,他大喜过望,当即决定亲自去西域一趟。一出玉门关,他就派青霜等人先去龟兹找那人,不想刚到交河城,就得知那人音讯全无。他虽沮丧,心中仍怀着一丝希望,便让青霜他们继续在龟兹探查月寒的消息。 今日,青霜的飞鸽传书到了,说他们已在龟兹找到了一个从波斯来的商人,那商人从盗墓贼手里淘了很大一批货,其中一把质量上乘的古琴很有可能就是月寒,只是目前他们无人能确认古琴的身份,且那商人谨慎又顽固,不肯轻易与他们交易,他们语言又不太通,事情陷入僵局,于是青霜询问卫祈该怎么办。 卫祈当即决定动身前往龟兹,亲自一探究竟,便传信给青霜,让他们先稳住那个商人,他明日便带护卫启程去龟兹。 侍从们打点着行装,卫祈令一人去安西都护府告知萧都护一声,话音落下,那侍从离去,他身后就传来一声唤,“王爷。” 他转目,见是弥真。她仍是一身白衣,美艳而清冷的样子,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望向他的眸光似带着一缕凄然,“王爷要走了吗?”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卫祈的心忽的一颤,他温声笑道:“只是离开几日,去龟兹寻找一把古琴,约莫还是会回交河城的。” 此番若是能在龟兹寻到月寒,他也差不多该回京城了,但还有一些大物什留在这座宅邸中,所以还是得回交河城。 “王爷要去龟兹?”弥真上前一步,“能否带上弥真?龟兹到底是异域,语言、文字、风俗皆与中原不同,王爷在那里行事恐怕多有不便,我可以为王爷引路、翻译。” 卫祈顿时想起,弥真是龟兹人,她若是想回故土,此次跟着他们一起走是最安全的。若是带上她,只怕行路时间会拖长,只是他早便决定要做善人做到底、安置好弥真的归处,因而他当然不会拒绝。 “自然可以。送你回龟兹,我也能放心一点。明日便随我们启程吧。”他对她微笑着,心中却缓缓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怅然。 她还在他眼前,但又仿佛已经离别。 或许从交河到龟兹的这段路途,是他们最后能相伴的日子,此后大抵便是永恒的分别。没有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般快,纵使卫祈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也不禁怅惘。 他与她相识时日不长,却颇为投缘,不知今后能否再遇见一个如她这般的女子。罢,罢,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从来都是脆弱的,无可奈何,只有听之任之。 -- 6.沙漠 从交河城到龟兹,要穿过一片沙漠,约莫需行个四五日,才能看见绿洲。 茫茫沙海中,几个中原人坐在骆驼上,向前行进,遥遥看见前方有一列驼队,两方人迎面相向。大漠风沙呼啸,日光又刺目,待离得近些了,才看清那是一群胡商,每一匹骆驼上都满载着货物,不时有驼铃被风吹动,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中原人的队伍里,一名戴着头巾面纱的白衣女子翻身下地,走向那群商人,用吐火罗语礼貌地问了些什么,商队头领用同样的语言回应她。 头领向身后同伴们喊了句什么,一群胡商凑在一起讨论了一下,然后头领对女子点点头,那女子转身折返。头领往那边望去,见为首的是一个容貌不俗的中原男子,看起来颇为年轻,气度温润优雅。 “那边的商队头领告诉我,我们走错了方向。”弥真返回,对卫祈道,“照我们这样走,或许会在大漠里迷路,根本到不了绿洲。他们是从龟兹来的商人,先前在凉州一带进足了货,现在要返回龟兹,与我们顺路。我想跟着商队走的话,人多好照应,他们在沙漠里赶路的经验也比较丰富,所以想问下王爷觉得如何?” 卫祈略一思索,颔首,“自然可以,只是要劳烦你与他们交涉了。” 于是两方人结伴同行。有了商队的指引,路途确实比原先轻松一点。 风沙催人,即使是卫祈这样有武功在身的男子都觉得疲累,他侧目去看弥真,却见她面纱下的脸庞神情平静,只低垂着眸子,似是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卫祈有些担心,出声问她:“弥真,你还好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会儿?” 她摇摇头,“不用。商队不会等我们,跟着他们走快些,早点到绿洲,就能好好休息了。” * 入夜后,商队找了个巨大沙丘,在沙丘背风面搭好帐篷,然后升起一堆篝火,分干粮和水充饥解渴。 沙漠里赶路艰苦又枯燥,一旦歇下来,胡商们就总要找点乐子。有人围着篝火用吐火罗语唱歌,有人勾肩搭背聊天大笑,卫祈带的护卫们守在一旁,卫祈倚着帐篷坐下,忽有一条胳膊碰了碰他。 “来点不?”是一个年轻的龟兹商人,举着个酒壶,操着口磕巴的汉话问他。 卫祈闻到了壶口传来的辛辣酒气,想必是西域的烈酒。影风的目光立刻投过来,“主子,别……” “无妨。”卫祈对那年轻商人笑笑,饮了一口他递来的烈酒。 他虽不常喝酒,酒量却还可以,但这一口下去,巨大的后劲让他都觉得烧喉,酒气直冲天灵盖,待后劲退去,浑身竟生出种暖意,抵御了大漠夜间的彻骨寒意。他顿了顿,笑道:“多谢。” 喝了他的酒,自然就是朋友了,豪爽的西域人当即笑起来,继续用磕巴的汉话和他聊天:“你们,从哪儿来的?” “我们来自京城。”卫祈笑意温和,一点王爷架子都无,“听弥真说,你们是带了凉州的货物准备回龟兹。” 商人点点头,然后念了下那两个音,“弥、真”,听起来像是刚刚从卫祈那儿现学的。他指着坐在人群不远处的白衣女子,又重复了一遍弥真这两个音,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卫祈。 “对,她叫弥真。”卫祈点头,猜测这些商人可能是不知道弥真的汉语名字。 年轻商人脸上的笑容扩大,指着她跟卫祈道:“弥真,漂亮。” 白日里,弥真戴着面纱,但一双湛蓝美眸露在外面,也让人能从中窥见几分艳丽容光。入夜后,因为要喝水、吃东西,她将面纱取下,露出了那张绝色脸庞,几乎震住了商队所有人的心神。 卫祈顺着商人的手指看过去,见她孤身坐在月光下,遥望着远方。月色蜿蜒在她的发丝和裙摆上,勾勒出温柔如水的弧度,她的神情却是遥远而疏离的。 他一时间几乎看痴了,身边商人的声音又将他的心神拉回来。“可惜,她要回龟兹,找她的爱人,可惜。”商人长吁短叹,似乎是在叹息自己和这心有所属的美人没有缘分。 卫祈神色一僵,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商人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和我们说,她跟你们顺路,你们要去找东西,她要回龟兹成亲。” 卫祈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 * 夜色深沉,众人大都钻进帐篷里睡觉,皓月下只剩夜间长风的呼啸声,和篝火细微的燃烧声。 卫祈掀开帐篷走出来,果然看见弥真还坐在那里,她纤细的身形在月色中显得影影绰绰,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不真实感,仿佛她离他很远很远。 “你的衣裳太单薄了,回去加一件吧。”他走近她。 “王爷。”她似乎怔了一下,回眸望向他,“不用,我习惯了。” 卫祈犹豫着,担心她生病,又怕唐突她,最终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它披在她身上。 他衣物上清淡温暖的气息将她包围住,弥真顿了一下,将大氅裹紧了点,轻声道:“谢王爷。” 他在她身侧坐下,“在这儿坐这么久,是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的故乡。”她望着天边,“以前,我常常爬上高山山巅,在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独自望着月亮,想象着我从未见过的风景,和我未来的模样。” 卫祈自然认为她口中的故乡是龟兹,他温声宽慰她:“你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弥真不置可否,神情无波无澜。卫祈斟酌着道:“你……亲人都不在了,可想好了回龟兹后怎么过?” “耕田,做生意,去乐坊,怎么样都行吧。”她随口答道。 卫祈微微启唇,想问她“回龟兹和爱人成亲”是怎么回事,可是话语似乎梗在喉头。弥真大概是看出了什么,问他:“王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他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顺从自己的心意,道:“方才我听商队的人说……你要回龟兹成亲。怎么不和我说这事?”似是怕吓到她,他赶紧加上一句,“我,本王当送你一些新婚礼才是。” 弥真蹙起眉,“什么?谁跟王爷说这话的?” 她疑惑的表情不似作伪,卫祈的心微微放下,又揪紧起来,“是那个最年轻的龟兹商人,他说,你告诉他们你要回龟兹找你的爱人,然后成亲。” 弥真眼底闪过一丝了悟与狠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用无奈的语气对他道:“我跟他们交涉时,确实用这样的说法解释我们的来历,因为担心他们见我一个女子与王爷你们同行,误会我与王爷的关系。” 卫祈怔愣了下,随即唇边笑容渐渐扩大,眸中似燃起了团温柔的光亮,“嗯,原来如此。” -- 7.变故 Ⓟǒ⒅be.cǒm 卫祈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时,恍然发觉,他摸不清自己的心。 他似乎越来越在意弥真,也似乎……是心悦着她的,不然何以解释面对她时,他那些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心绪?可与此同时,他又并没有想着要和她相守。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的故土、她的语言、她的过去,都和他毫无关系。如果不是来到这片土地,如果不是他恰好在那一刻来到交河城门前,如果不是她走投无路之下恰好选择了向他求救,那他们此生都不会有分毫交集。 所有的机缘巧合,让他们产生了羁绊。可是那点羁绊是无比脆弱的,到底还是他曾和影风说过的那样,她并非他生命中的缺一不可,他们之间那脆弱的羁绊,不足以让他排除万难去向她靠近。 等他们抵达龟兹,那点微不足道的、脆弱的羁绊就会彻底斩断。许多年后,他们天各一方,或许他也很难再想起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她那样的一个人。白首相忘,大约是命运一早便为他们写好的谶言。 那一时一瞬的悸动……想来也终归只有大漠的明月与长风会知晓了。 * 卫祈辗转反侧时,另一边胡商的帐篷里,一个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闯入。ⅰⓏhanshu.coM(izhanshu.com) “是他派你来的,”弥真掐着那个年轻商人的脖子,神情冰冷,“让你在我和信王间挑拨离间,坏我任务。” “左护法……咳,”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嗓子里溢出,“右护法大人并非,并非是为破坏您的任务……” 他们说的语言与上次弥真和冥鸦对话时用的是同一种,是他们的教语。说话音量极低,只有彼此能听见,丝毫没有惊动帐内的其他胡商。 弥真手上力道微松,冷睨着他。他恭敬道:“右护法大人让属下给您带话,您计划的局,已经布置好了,明晚行事。” “以及,右护法大人让属下提醒您,与其他男人保持距离。” 弥真的神情越发冰冷,眸光晦暗不明。她松开了他的脖子,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离去。 翌日。 沙漠中的驼队是将每只骆驼牵成一列,由一人牵着头驼引领方向在前面走,一整列的骆驼就都会跟着。影风充当着那个牵头驼的人,他一边跟着商队走,一边不时扭头看一眼后面。 看得多了,他发现了不对劲。他家主子仿佛眼睛长斜了似的,隔叁差五就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弥真姑娘,怎么看怎么都有种恋恋不舍的意味。影风又绕过他家主子去看弥真,见她始终低垂着头。 怪了哦。他又想起自从上路以来,主子甚至都很少提月寒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家爱琴如命的主子不提月寒,反而动不动盯着人家弥真姑娘看。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家主子偷偷丢心了? 午间下地吃饭休息时,影风悄悄凑到卫祈身边,问了他这个问题。 卫祈当即愣住。他没有回答影风的问题,而是下意识用目光去追寻弥真的位置。 他心中已有决定,要趁着这最后的旅途,在他与她的羁绊斩断之前,好好的多看看她。心中被一人填满,又如何分神去想其他? 弥真坐在骆驼旁,高大的躯体为她挡去了阳光,她低垂着头,双目紧闭,面上似有隐约的痛苦之色。看到这幅景象,卫祈猛地站起来,向她走去。 “弥真,你怎么了?”他俯下身子,问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他震惊地发现她的双眼布满血丝,望着他的眸光空洞无神,像是没有聚焦。他的心顿时揪紧,抬指抚上她眼角,“怎么回事?你的眼睛受伤了?” 她开口,声音微微沙哑,“我……无碍,还能看清一些东西。” “怎么可能无碍。”卫祈急急道,“是不是日光灼伤了你的眼睛?之前在交河城府邸里还好好的。昨日就看你在日光下几乎睁不开眼睛。” 沙漠里日光极强烈,不注意防护的话,很容易弄出一些病来。他和护卫们都是有武功在身的强健男子,体质比常人好,自然无碍,他却忽略了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不声不吭地跟着他们赶路,定是默默忍受了很多苦楚。 她张了张唇,轻轻“嗯”了声。他心疼到无以复加,“我们快些赶路,等到了镇子里就立马去看大夫。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说罢就走向自己的骆驼,翻找行李了。 不多时,他折返,手中拿着条白色绸带。这是京城质量最上乘的绸缎,是他从自己一件干净里衣上截出来的。他将绸带递给弥真,“将它蒙在你的眼睛上,赶路时能挡日光。” 弥真顺从地接过,蒙在自己双眼上,在脑后系好。卫祈看着她的脸庞,绸带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只能看见高挺精致的鼻梁,和她微微张开的,丰润艳丽的红唇。 他贴身的衣料正紧贴着她的眼睛。他突然觉得羞赧,移开目光,耳尖微微发红。 “谢谢王爷。”她轻声道谢,“弥真给王爷添麻烦了。” “这不能叫麻烦。”卫祈温声道,“我既然救了你,当然希望能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你的故土。” 因为弥真的眼睛受伤,众人赶路的速度加快了,早日走出沙漠,就能到达绿洲里的镇子,给她治疗。 “弥真姑娘受伤了,舍函那小子偷摸跑了,倒霉事都撞一起。”商队头领用吐火罗语大声抱怨。 卫祈他们听不懂,还是卫祈扫了一眼商队,才发现昨夜那个跟他喝酒聊天的年轻龟兹商人不知何时不见了。有点古怪。 不过他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在弥真身上,起初他还担心她看不见,不好独自骑骆驼,但看她的骆驼行得还算稳,老老实实跟着大部队,便略略放下心来。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没入西山,行进的队伍便该停下来,寻找今晚驻扎帐篷的避风之地了。 一阵大风呼啸吹来,扬起漫天尘沙,商队头领大声让众人捂住口鼻、牵好骆驼。待风渐渐停息,沙尘却还未全部散去,周围的一切像是被沙海蒙住,让人难以看清。 有经验丰富的商人发出忧虑的叹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大风,怕是接下来几天会出现沙尘暴啊。” 沙尘终于散去之时,月色已经铺开,笼罩着这片荒凉大地。远处的沙地上隐约映出十数道瘦长的黑影,正在不断向这边逼近。有人顺着月色看清了来者,发出一声惊叫, “是马匪——”小说+绝色:ρо①㈧c.cом(po18) -- 8.穷途 po⒅be.com 马匪来势汹汹。他们穿着黑色夜行衣,蒙住半张脸,手持弯刀,没有任何犹豫地向他们冲来。影风等一众护卫迅速拔剑应战,将卫祈护在中心。 几个胡商惊叫逃窜,却被一刀封喉。有些武功底子的商人都拿起护身的兵器,和马匪搏斗起来。卫祈在第一时间就将弥真拉到了自己怀里,一手小心护着她,一手持剑,神情冷肃。不时有马匪突破护卫向他袭来,他几招便将敌击退。 他虽是个闲散王爷,但读书习武上都不曾落下过一点,万幸他不曾懈怠,今日才能应对此危机。 大漠胡人惯使的弯刀攻势凌厉,刀法让初次接招的中原人感到刁钻,他们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占了优势。即使卫祈和他的护卫们剑法卓绝,此时也受了些伤。弥真闻到近在咫尺的血腥味,意识到那是从卫祈身上传来的后,她出声用吐火罗语大喊:“你们要求财的话,我们可以给你们!” 为首的马匪听见了,转而用磕巴古怪的汉话喊:“王爷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就放过你们。” 电光火石间,卫祈立刻意识到,恐怕是他从交河城出发的消息漏了出去,引来了这些大漠里的这些亡命之徒,他们为的就是绑架他,以此向安西都护府甚至是向朝廷索要更多东西。 他可以顺从他们,因为他们要通过他来得到更多利益,所以不会害他性命。可一旦他放弃抵抗,弥真就会落到他们手里,她那样美丽,一定会招来他们的凌辱折磨,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绝无可能。”卫祈冷声道,将怀中的女子护得更紧了些。 马匪们见卫祈不肯束手就擒,攻势越发猛烈。影风斩断一个马匪身下胡马的腿,那人轰然倒地,他趁机结果了那个马匪的性命。一扭头去寻他主子,却看见了让他目眦尽裂的一幕:卫祈在正面和人对峙,一个匪徒冷不丁从背后接近了他,举起弯刀就要对卫祈后心重重砍去。 影风根本来不及赶到,刹那之间,弥真猛得挣脱开卫祈,冲到他身后,生生为他挡下了那一击。 “弥真!”卫祈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影风呆滞了一瞬,随即解决完眼前的人,迅速冲过去。 弥真的受伤激起了卫祈心中的怒火和杀意。他揽着浑身是血的女子,一双清润眼眸变得猩红,手下再不留情,每一剑都意在直取匪徒性命。 卫祈一众人已大约摸清这帮匪徒的刀法,应对起来得心应手许多。那帮匪徒渐渐落了下风,在卫祈一剑刺入马匪首领的心脏后,剩下零星几个负伤的马匪当机立断选择撤退。 月光映出大漠上一片血红,遍地都是马匪和胡商的尸体、残肢断臂、翻倒在地的骆驼和散落的行李货物,狼藉之中,卫祈拥着弥真,神情慌乱地查看她的伤势。 那马匪一刀劈在她的左肩,巨大的伤口从肩头蜿蜒至胸口,鲜血几乎将她的白衣全部染红。她眼睛上的绸带散开了,一双望着他的眸子空洞涣散。她面色苍白如纸,似乎将要陷入昏迷。 卫祈的心直直坠入冰窖,脑中一片空白,但仅仅一瞬,他就强迫自己理智,他要为她缝合伤口,再撒药包扎。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按在她伤口上先止血,然后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再几乎是踉跄着跑去翻找弥真的行李,希望能找到针线,并大声让影风去找他们带来的行李找金创药、火折子和纱布。 万幸,万幸让他找到了针线和剪刀,他将她伤口周围的衣服轻轻剪开,拿起穿好的针线,护卫递过来一个点燃好的火折子,他将针放在火上烤了烤,近乎哽咽地对她道:“我要给你缝合伤口,弥真,会有点疼,你尽力忍着,忍不住的话就掐我。” 她还没有完全陷入昏迷,隐约听到了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他下手快而准,尽管心中煎熬至极,额上也爆出条条青筋,手却没有一丝颤抖。整个过程中,弥真几乎要昏死过去,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缝合完毕,洒上金创药,再用干净的纱布细细包扎起来,她似乎终于撑到了头,昏睡了过去。他令在场的护卫转过身去背对他们,然后轻轻将她身上的血衣脱下来。 如月身姿暴露在他眼前,他的脸顿时烧起来,闭上眼不去看,摸索着为她换上了自己的干净里衣。换好后,怕她着凉,再用大氅将她的身子包起来。影风等人已经扎好了一个帐篷,在帐篷附近生起了一堆火,卫祈抱着她走过去,坐在火堆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主子,您也受了很多伤,让属下为您上下药吧?”影风对他道。 “我无事。”卫祈摇摇头,仿佛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只专注地凝视着弥真的脸庞。ⅰⓏhànshu.coM(izhanshu.com) 她沉沉睡去,睡颜静谧,像一朵将要凋谢的花。卫祈心中哀恸至极,抚摸着她的脸庞,几乎落下泪来。 火光的照映下,影风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浩劫,叁魂七魄都丢了。他拥着昏睡过去的女子,像是拥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他凝视着她时,眼中的心痛与哀戚似乎快要溢出来了。 影风陷入沉默。弥真姑娘救了他家主子,只愿她能挺过这一劫,否则,王爷会终身活在愧疚与痛苦中。 他将一瓶新的金创药递给卫祈,“主子,您也治治伤吧,您不能倒下,您还要带着我们剩下的所有人走出大漠呢。” 卫祈默了一下,起身将她抱进帐篷里安置好后,走出来匆匆处理了下身上的伤口,然后去听属下汇报清点出来的人员和行李的情况。 那胡商商队生还的几人知道了马匪是卫祈招来的,都不愿再与他们同行,马匪撤退后,他们就拉着剩下的骆驼和货物跑了。 卫祈带来的几个护卫都负了大大小小的伤,所幸没有人丧命。 “我们的骆驼死了两匹,大部分行李都还在,只是我们带的水……”那个护卫沉声道,“大半都洒了。剩下的一点,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撑到走出沙漠。” -- 9.绮梦(微h) 后半夜,弥真发起了高烧。 卫祈将自己水壶中的凉水倒在一块布上,将布敷在弥真额头上。她的唇瓣已经失了原本的红艳,只剩一层浅淡的粉色,干涸开裂,像一朵枯萎的蔷薇。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来一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将水壶壶口贴在她唇上,喂她喝了一些水。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他微喜,“弥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似乎神志尚未清醒,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略微坐直了点身子,将自己的滚烫的脸庞贴在了他的脖颈上,似是在贪求他身上那点凉意。 他的身子顿时僵住,胸口狠狠一悸,随即心如擂鼓。 他垂眸凝视着她的脸庞,将她身上的大氅脱掉,将她只着一件单衣的纤细身子拥入自己怀中。她发着烧,需要降温,帐篷外的夜风太寒冷,万万吹不得,而他的体温此时正好偏低,应该是她需要的。 她胸前的柔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纤细的腰被他揽在臂中,她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让他的身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想尽力忽视那点奇异的感觉,可是从她发间传来的幽香又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揽着她纤腰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一些。 越想摆脱她对他造成的一些影响,脑中就越容易想起更多东西。他骤然忆起先前为她换衣物时,惊鸿一瞥见到的景色。那高耸的雪腻双峰,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肢和白皙无暇的肌肤,让她看起来像夺人心魄的月下女妖,诱惑着所有见到她的男人与她共赴极乐,最后心甘情愿为她献上心脏。可是她的神情又是静穆的,双目紧闭陷入昏睡,像是最圣洁的神女,让人不敢心生亵渎之意。 他蹙眉,极力将那些充满淫欲的画面赶出自己脑海。她的烧没有退,现在不应该胡思乱想。他取下她额上贴着的布,拿过水壶,又倒了一些凉水在上面,再次敷在她额头上。 如此重复了四五次,她的烧终于慢慢退下来。水壶也见了底,一滴水都没有了。卫祈苦笑,看来走出沙漠前,他都喝不了水了。但他并不后悔。 将她轻轻放倒,拿大氅盖在她身上。此时,一缕天光隐隐从如墨夜幕中透了出来,卫祈终于沉沉睡去。 但他睡得并不安生。连续的梦境造访,他在沙海遨游,抬头便是明月,忽看见不远处有张古琴躺在沙地上,他直觉那正是他苦苦寻求的月寒,顿时大喜,抬腿上前。 还未触碰到月寒,它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心中怅惘,一忽尔却听见了身后有人唤他,他转过身去,看见是一个白衣女子立在那儿。 那女子再次唤他,“卫祈,过来我身边好吗。” 她美艳而清冷,月光下的身影如梦似幻。他呼吸微窒,隐约觉得女子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可他们之间像是隔着层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她的五官。他走向她,她微微一笑,如夜昙绽放,刹那倾城。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抬手想要触碰她,她的身影却随即如露水一般消散了。 他满心怅惘,患得患失。场景却变换了,在暗香萦绕的昏暗房间中,他拥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美艳女子,亲吻她的红唇。 女子勾着他倒在床榻上,在他耳边柔声问:“你与我做这种事,若是被你以后的妻子知道了,是不是不太好?” 他咬她的耳垂,暧声道:“你不就是我以后的妻子?” 说罢,他迅速褪去自己身上的衣物,捞起她白皙纤长的双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自己肿胀的阳物捅进她的蜜穴中。她低低吟叫一声,白嫩的玉臂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 紫红的硕大阳具在女子粉嫩的双腿间狂乱抽插,两颗鼓鼓胀胀的囊袋拍打着花唇,花心里不时吐出一点蜜液,又被挺进抽出的粗硕阳具碾成沫,看起来可怜又淫荡。他俯身去吻她的唇,将大舌伸进她口中,掠夺她口中的津液。她发出几声娇哼,那哼声又被他身下的动作撞得破碎。 待双唇分离,他一边亲吻她的脸庞,一边呢喃:“为夫肏得你爽不爽?你可是还要回去找你那爱人、情郎?” “我哪有什么情郎,”她嗔他,“除了你。” 他的动作越发猛烈,在心爱女子紧致温暖的身体里尽情宣泄着所有激情,最后的时刻来临,他将精水尽数射进她的宫房中,柔声唤她:“弥真……” 卫祈猛然惊醒。 他身上阳物硬得生疼,挺立了起来,亵裤里一片粘腻冰冷。就算再怎么不近女色,正常的生理反应也会有,以往不是没有晨勃过,只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他恐惧胆寒。 昨夜,弥真和他睡在一个帐篷里。 他向身侧望去,见她已经不在帐内。并没有舒一口气,反而越发心慌。那个春光荡漾的旖旎梦境犹在他脑海中,他对弥真的爱欲已经昭然若揭。可是,她知道吗?他在梦中是否发出了什么令人难堪的声音,她又是否听到了?她是否目睹了他的丑态?她是否被吓走了? 阳物得不到抚慰,渐渐疲软下去。他无暇顾及它,胡思乱想一通,匆匆换好衣服向帐外走。一掀开帐子,就看见影风在外面守着,他揪着影风急切地问:“弥真呢?” “诶诶?弥真姑娘在那边打点行李呢。”影风指向不远处。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弥真跪坐在沙地上,垂着头整理行囊。卫祈向她走去,立在她身后,突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情怯的感觉。 “弥真,”他轻轻开口,温声道,“你好些了吗?” 她回眸,勉强弯了下唇,“好些了,能跟着王爷赶路。” 她面色苍白疲惫,双眼依然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素来美艳的女子如今看起来这般柔弱憔悴,他心中酸涩,“我们去渠犁。必须要早日走出沙漠,为你治伤。” 她微讶,“不去龟兹了吗?” “按原计划去龟兹,怕是还需两天一夜才能走出沙漠,可你的眼睛和刀伤等不得,转路去渠犁,能缩短一半路程。渠犁镇傍着绿洲,医者、物资都有,我们到达那里,休整一番,等你的伤养好了再做打算。”卫祈解释。 “好。”弥真顿了下,拿起一个水壶递给他,“王爷,我今晨醒来,见你的水壶空了,便拿了出来,从我的壶里倒了一些水进去。” 卫祈笑意温柔,“你给自己留够了吗?” 弥真点头,浅淡地笑了一下。卫祈心神微震,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像是叹息又像是保证,道:“我们一定能走出这片沙漠。” -- 10.遗址 少了两匹代步的骆驼,不是所有人都有骆驼骑。影风将大件的行李堆在头驼身上,和另一个护卫下地,牵着它走。 弥真的刀伤太重,昨夜仓促处理了番,虽然性命暂时无虞,但她十分虚弱,今晨起身收拾一番行李已是到了极限。卫祈将她抱到自己的骆驼上,小心护着她。 日头越来越高,西域四月沙漠里的天气虽然不算酷热,但到底还是难耐的,再加上剩下的水不多,众人的心始终悬着,口渴了也不敢喝水,行路便越发艰难。弥真原本昏昏沉沉,却突然眉头一蹙,扯了扯卫祈的衣袖,哑声道:“王爷,沙尘暴可能要来了。” “嗯?”卫祈神情一凛。 “我虽看不见,”她的眼睛仍被绸布覆着,“但我感受到了空中的浑浊沙尘,还有比前两日都重的风声。这个时节,西域是频发沙尘暴的。” 他们此时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行路,若是沙尘暴真的到来,没有抵御之所,怕是会伤亡惨重。“附近可有什么躲避之地?”卫祈沉声问她。 弥真解开眼睛上的绸布,顶着日光勉力睁开眼睛,环视一圈,忽盯住一个方向不动,细细回想了会儿,“距此处约莫一刻钟路途左右,有一处古国遗址,虽然只剩断壁残垣,但还是可供人抵御一会儿沙尘暴的。” 卫祈当机立断对护卫们下令,按弥真的指引前往那处遗址。骆驼之间牵的绳子被砍断,它们被驱策着向遗址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昏,日光几乎都被吞没,呼啸的风越发狂烈,卫祈心中的不详预感被证实,他神情肃穆,对护卫们道:“必要关头,可放弃骆驼和大件行李,务必要在沙尘暴到来之前赶到遗址。” 终于隐约看到了遗址城墙的轮廓,身后却骤然掀起遮天蔽日的巨大沙墙,卫祈将弥真护在自己怀里,一手抱紧她,另一手攥紧骆驼的缰绳,向那个方向冲去。 “不要怕,有我在。”他在她耳边道。 漫天风沙迷住人眼,卫祈感觉到身后的巨大的压迫越来越近,古城的遗址又似乎远在天涯。那点隐约的轮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让他在刹那间抑制不住地想到了海市蜃楼这种东西。 此刻他的心情居然是平静的。他甚至觉得,即便那真的是虚假的幻象也罢,就算要命丧于此,至少他和她在一块儿。生未同衾,死而同穴,倒也不错。 那一刹间,他的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诸多场景,最后尽数归于沉寂。弥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到了!” 他们冲进遗址,翻身下骆驼,刚一贴着背风的城墙坐下来,沙尘暴便轰然而至。砂砾像是变成了利刃,割得人脸生疼,巨大的风声能将人的耳膜吹破。卫祈将弥真护在自己的臂弯和墙间,另一手死死扣住一块凸起的墙砖,不让沙尘狂风将他们卷走。 她抬臂,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手捂住他的。他们闭上双眼,不让砂砾进入眼睛。视觉消失后,他的世界陷入了黑暗,连沙尘暴肆虐一切的响动似乎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杂音,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晰的东西只剩下了她贴在他唇上的手。 他在无声地亲吻她的掌心。 这个认知让他心如擂鼓。他突然很想拉下她的手,亲吻那只柔荑的每一处。可是现在的状况不容许他这样做,他便只有在心中想着。 沙尘风声不止,他心中的世界却仿佛静了下来。他突然生出兴味来好好回想自己过往二十年的人生,发现过往的岁月富贵闲散、偶有波折,却也乏善可陈。来到西域后,他的人生却像是骤然翻开了全新的篇章,就如此刻与她在狂烈沙尘中紧紧相拥,这怕是以往的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经历。 以往总觉得西域荒凉苦寒,难以生存,如今看来,这片土地才是普天之下最绚烂动人的,因为这里有最皎洁的明月,和最美丽的女子。 她清冷却温柔,正似大漠的月,沁凉,却也缱绻。她即是月,月即是她。 *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沙尘暴终于停止。他睁开双眼,见她仍闭着双眼,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他轻轻将她的手拿开,声音温润道:“好了,沙尘暴过去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动作轻柔地为她系好遮眼的绸布,“没有你的预警和指路,我们只怕要在沙尘中丧命。” “我毕竟是西域人,以往就算见识不多,也时常听人说起沙漠里的事,所以大概能判断出一些东西。”她声音平静,“这也是自救,王爷不必挂怀。” 他注意到她胸口出的衣服渗出了一些血迹,细细看来,血迹已经干涸了,他顿时焦急起来,“你的伤口裂开了?” “方才赶路时裂开了,不过不妨事,血已经止住了。”弥真轻声宽慰他,“我没事的,王爷。” 卫祈怎么可能真的放心,只是她不愿多提,他也只好按捺住。 影风他们在清点剩下的驼匹和行李,万幸基本无损。卫祈听过汇报后,微微松了口气,想着这剩下的物资应当还是能撑到他们抵达渠犁的。 他转头想叫弥真继续上路,却见她正面对着城墙,细细抚摸着那些墙砖。 这座遗址已经破败不堪,多年的风沙将石砖瓦砾侵蚀了大半,只依稀能看出古时的恢弘模样。但纵使被漫长的时光冲刷,它们也仍旧岿然不动,根基千百年不倒,正是如此,它们才在沙尘暴中护佑了他们所有人。 他走到她身边。“这里可能是鄯善古国的旧址。”她轻声道。 卫祈恍然间想起,几百年前,因为战争和干旱,鄯善举国南下迁徙,最后不知迁都到了何处,关于这个国度的结局,史书中未再记载,那些拥有着鄯善血脉的子民,他们去向了何方,也不再为世人知晓。 “我在家乡听过关于鄯善和这片遗址的传说,没有想到是真实的……是他们救了我们。”她说。 她将额头抵在城墙上,神情虔诚而肃穆,启唇默念了什么。 -- 11.末路 这场沙尘暴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路途安排。卫祈重新确认了去渠犁的方向后,才再次上路。 弥真越来越虚弱,接连不断的奔波让她的刀伤反复开裂,卫祈心如刀绞,勉强止住了她伤口的血之后,她倒在他怀里,陷入了昏迷。 药基本都用完了,他别无他法,只能祈求他们能再快一点离开这片沙漠。 这一天的赶路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傍晚时分,卫祈令护卫们停下,就近找了个沙丘的背风处扎帐篷、生火。他扶起弥真,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拿自己的水壶喂她喝了些水,她缓缓苏醒过来。 他又喂她吃了些东西,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却依然虚弱。他抚摸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一瞬间觉得,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若只是他一人,再多艰辛磨难他都不惧,可是她在他眼前受苦,而他除了心疼,什么也做不了,这让他痛彻心扉、难以承受。 “弥真……”他唤她,声音温柔而怅惘,“我们都再坚持一下,只要走出去,只要能到渠犁……” “好。”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言语中的哀恸,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相信,你会带着我们走出这片大漠的。” 她不再叫他“王爷”。 卫祈心中悲喜交加,抑制不住地将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发丝上。 “我还记得你说要去龟兹寻找一把古琴。可以和我讲讲吗?”她道。 他愣住,骤然意识到,自她受伤后,他就很少再想起月寒了。琴分明是他生命顶顶重要的东西,他们都说他嗜琴如命,可是此刻,它似乎被他彻底忘却。 她取代了他热爱的东西,将他的心填满。 “我……”他略微艰难地开口,“已不再执着于它了。” 他闭了闭眼,几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道:“弥真,你愿意和我一起回京城吗?” 弥真怔住。 他惴惴不安,半晌,听见她道,“好。”他大喜过望,抱着她的臂膀下意识收紧了些,“等我们走出沙漠,等你的伤养好,我们就一起回京。京城很繁华,你一定会喜欢,听说城南有家天香楼,专卖女子喜欢的绫罗锦缎、胭脂水粉,我想带你去那里逛逛……” 他絮絮说着关于未来的畅想,她静静地听,面上似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他为那点笑意神魂颠倒,柔声呢喃她的名字:“弥真……” “你这一天都没怎么喝水,声音都哑了。”她语气中略带着心疼,手在一旁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水壶,递到他面前,“再不喝就要脱水了,喝点吧。” “剩的水不多,我想给你留着。” “不必,我的壶里还有好些呢。”她道。 “好。”于是他欣然接过,饮了几口,“我们脚程再快些,明日天黑之前大概就能到渠犁了。” * 大漠长夜的寒冷过去之后,接着便是太阳升起带来的干燥与炎热。 在这种情况下赶路,大量出汗加上水的缺乏会让人越来越疲惫虚弱。几个护卫壶中的水陆陆续续见底,卫祈脱水较严重,已经开始眼前发黑,他本还想强撑着,却被弥真发现了,于是她将他壶中最后一点水喂他喝了下去。 “还好,还好你的壶里还有一些水,能保住你无虞。”他疲惫地笑笑,对她道。 他心知必须要尽快赶到渠犁,否则,他们恐怕都要渴死在沙漠里。 众人沉默地赶路,没有人再有力气说话。沙漠里的早春时节,炽烈的日光仿佛能将烤得人魂魄出窍,不时吹来的裹挟的沙尘的风却仍带着点寒意,让人汗流浃背,又浑身发冷。载着人与行囊的骆驼也是沉默的,它们不声不响地前进,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似乎只剩下了它们宽大的蹄掌落在沙地上时,摩擦发出的细微簌簌声。 影风牵着头驼向前走,他的水壶早就见底,长时间未饮水,又太过劳累,他的精力损耗得厉害,眼前甚至偶尔出现了重影,他的精神不时恍惚一下,随即又以强大的韧性与意志清醒过来。 他往前走着,忽觉不对劲,身子似乎有种粘腻的坠落感,他以为是自己意识恍惚,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骤然发现了一个让他崩溃的事实。他迅速转头提醒身后一众人,“是流沙!” 可是已经晚了,后面跟着的几匹骆驼已经踏入了流沙,被绵密的沙子裹挟着陷落下去。骆驼一个踉跄,弥真差点滑落下去,卫祈捞住她,一抬头却见影风的身子已被流沙迅速包裹住。 窒息的恐惧下,影风挣扎起来,坠落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弥真嘶哑的喊声传来,“不要用力挣扎!缓慢移动双腿、张开四肢,让流沙将你托起来,才可能脱困!”影风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服心中的恐惧,慢慢调整动作。 影风身后骑在驼匹上的众人很快自顾不暇。受惊的骆驼挣扎得越发激烈,陷落得也越发快,卫祈心知骆驼和大件行囊都留不住了,当机立断拎起弥真的水壶和一个装着细软的包袱,抱着弥真,狠狠一踏身下骆驼,借力一使轻功,便凌空拔起,几个瞬息间落到了平稳的沙地上。而那个被他放弃的骆驼,则负着大件的行囊,迅速被流沙吞没。 几个护卫学着卫祈的样子,一一脱身。影风也终于成功被流沙托起,他缓缓调整着施力角度,用轻功脱了困。 没有人感到生还的喜悦。这场无妄之灾让他们失去了骆驼和大部分行李,接下来,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走出这片沙漠。若是今夜之前走不到渠犁,失去了帐篷的他们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渴死,要么被大漠的刺骨夜风冻死。 弥真轻轻挣开卫祈,执意下地自己走,不想为他增添负担。未愈的刀伤和极度的口渴让她虚弱至极,却还是强撑着宽慰众人道:“有流沙,说明地底可能有暗河。这意味着我们离绿洲不远了。” -- 12.誓言 po⒅be.com 如洗的大漠长空下,几个人影在沙地上蹒跚前行。 在沙漠中徒步,比骑骆驼艰辛了不止一星半点,众人脱水也越来越严重。卫祈牵着弥真,她脚步踉跄,却一声不吭,忍着所有痛苦,默默跟着他走。 午时已过,茫茫大漠依然一望无际,见不到绿洲和城镇的半点影子。卫祈始终沉默,尽力不去想象那最坏的结果,坚持着向前走。 身边的弥真突然松开他的手,直直倒了下去。他大震,慌忙俯身去看,见她陷入了昏迷,唇瓣开裂,面无血色,呼吸变得很浅,摸她脸颊,发现她身上烫得吓人。 他骤然想起,昨夜过后,她再没有喝过一口水,跟着他在沙漠中徒步了这么久,已经精疲力尽,恐怕是脱水到昏厥了。他连忙拔出她水壶壶口的塞子,想喂她喝水。 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沙子。 他狠狠愣住。 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喝过自己水壶里的水。想来在她受伤那夜过后的早晨,她就将自己壶里的所有水都倒到了他壶里。 骗他说她给自己留了,然后喂他喝完了最后的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滴。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几乎将他压垮。他半跪在她身旁,双眼通红,似哭似笑,神情近乎痴狂,心脏仿佛四分五裂。 她苍白的脸庞上神情静穆,生命力似乎在一点点流失。顷刻间,卫祈已经做好决定。他拿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左手手腕狠狠一划,鲜血汩汩流出,他将手腕凑近她的唇,喂她喝自己的血。 “王爷!”惊呼声从身旁传来,护卫们想要阻拦他近乎疯狂的举动,却被他挥退。ⅰⓏhànshu.coM(izhanshu.com) 他的世界似乎彻底暗了下来,唯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她。此时此刻,他的心中竟然已经没有任何悲喜了,哀恸和欢喜都被他摒弃,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深深凝视着她,喃喃道: “若是你我身藏于此,百年后任人发现你我风沙下的枯骨,也算功德圆满。若是你我能生还,此生我定不负你。” 鲜血染红了她苍白干裂的唇,她的呼吸逐渐平缓,卫祈微微放下心来。一旁的影风迅速冲上来,撕下一截衣角,给卫祈包扎伤口。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见主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终归缄默。 卫祈将仍在昏迷中的弥真扶起来,背着她继续向前走。 疲惫、干渴、炎热、痛苦、绝望再不能打倒他,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背着她走下去,不管最终结局是他们被困在大漠中死去,还是走到了绿洲得以生还,他只有不断向前,无法放弃,无法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步履开始踉跄,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变暗,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魂魄却依然坚韧而清醒,他要背着他心爱的女子一直走下去,直到他轰然倒地、死去。 几个护卫跟在他身后,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只是缄默着,近乎麻木地向前走,绝望越来越清晰,希望却似乎仍遥遥不见。 当太阳开始向西山移动,卫祈抬目向前方望去,忽顿住了脚步。 那是一点渺茫的灯火和绿色。 恍惚间,他突然想,这是将死之人的幻觉吗? 身后传来护卫们的呼声,“是绿洲!王爷!我们到渠犁了!” * 弥真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她的眼睛被上了药,用纱布包扎了起来,胸口的刀伤也仔细处理好了,身上被人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所有炎热、干渴的感觉都消失了。 虽然视觉不在,但她迅速察觉到屋里有人。那人离她不远,呼吸虽刻意保持得极浅,几不可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她醒了,无声无息的向她靠近。她犹豫了仅仅一瞬,就开口,用教语唤他:“铭箫。” 黑暗的房间里,男人坐到她身侧,伸手抚摸她的长发,“莲诺,你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痛苦狼狈?你要设局,我没拦着你的人,就是以为你有分寸,可是你差点死在沙漠里。早知如此,当初教主派给你这个任务时,我就该极力反对,说什么也不让你离开圣教。” “我心中有数。”莲诺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刻薄,“如果信王是个软蛋废物,我安排的人自会适时出现,‘救走’我们。至于你,回圣教去,不要在我身边停留,若是被信王发现,阻碍了我行事,我第一个请求教主削去你右护法之位。” 铭箫突然掐住她的脸,声音阴沉而狠厉,“让我回去,然后放任你和你那中原姘头山盟海誓?你当我是死人?你过去和那些男人乱来,我可以不计较,但你这次最好给我把心收好,别被那个中原人勾得丢了魂。” 莲诺神情冰冷,迅速抬手掐住他脖子,“你和那些女人乱来时,我又何曾计较过。我不管你是突然发病还是什么,不许插手我的任务。” 铭箫神情变换,缓缓松开了手,突然苦笑一声,“莲诺,我们好好的,别吵架了好吗。我不想再跟你分分合合了,等你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回圣教成亲。” * 清晨,弥真的房门被敲响,“弥真姑娘?” “进来吧。”她出声。 房门被打开,影风走进来,“弥真姑娘,你好些了吗?” 她意识到影风不是来单纯嘘寒问暖的,便表示自己无碍,随即问:“王爷呢?” 影风犹豫了下,在桌前坐下,“弥真姑娘,若是王爷醒了,有些话定然是不会让我们和你说的,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你在大漠里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王爷将自己的血喂给了你。” “王爷背着你,带着我们走到了渠犁,他强撑着找到了这家医馆,让大夫为你诊断、治伤,又让医女为你清理完换好衣服。” “他不肯治伤也不肯休息,非要在你身边守着,守了半宿,实在撑不住昏了过去,大夫们把他抬走,他的伤才得到了治疗。” “现在他仍在昏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弥真姑娘,你昏迷时,王爷曾发誓此生定不负你,那你呢?” -- 13.蝴蝶 Ⓟǒ⒅be.cǒm 弥真走向隔壁房间。 失去视觉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她常年在黑暗中行走,其余四感比常人灵敏许多,行动无碍。她轻轻推开那间房门,在他的床边坐下。 他呼吸清浅,好在较为平缓,想来已无大碍。她犹豫了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用手指细细勾勒他的轮廓。 他是惊艳在骨的男子。皮相固然清俊,骨相却更是卓绝。他的轮廓和她先前遇见的西域男子的大刀阔斧不同,是无一处不精致的。如果光明神在上古时也负责创造中原人,那么捏造他的脸庞时,一定倾注了极大的耐心和爱,精雕细琢、不愿草率。 她想起情报中的信王,美容姿、雅气度,身份高贵、风度翩翩,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这样一个冠绝京城的男子,真的会去爱一个一无所有的胡女吗。 她将手指从他脸庞上移下,落到他被子外的左手上,略一抚摸,就能发现他左手手腕被包扎了起来。那是他喂她血时割的那只手腕。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微微怅惘,红唇轻启,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她早已决定将此生献给光明神和圣教,作为莲诺,她无法去爱任何人。而作为弥真,她也无法放弃任务。 她用教语,对沉睡中的他低低说了声“抱歉”。 ⅰⓏhanshu.coM(izhanshu.com) 卫祈醒来时,发现弥真坐在他床边,正握着他的左手。 “弥真。”他心中欢喜,出声唤她。她微微一顿,唇角勾了勾,“嗯,我在这儿。”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伤口还痛吗?”他起身,反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道,“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行动不方便?有没有磕着碰着?” 她轻轻摇头,不说话,只是细细摩挲着他左手手腕上包扎的纱布。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伤倒是没有之前疼了,可是她的轻柔的动作似乎勾起了另一种痒,让他的心细微地战栗。 “如果影风不跟我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她低声道。 卫祈闭了闭眼,以一种轻松的语调说:“不妨事的,只是一道很浅的口子,能在沙漠里救回你就好。” 她垂着头陷入沉默,他只能看见她覆眼的纱布下方,那精致的鼻尖和微抿的红唇,她的脸庞上完全褪去了过去几日的憔悴,美得煌然。他忽然觉得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我本以为我们都要死在沙漠中,若是能和你一道被风沙掩埋、化为枯骨,倒也不算白走这人间一趟。不想我们能生还,叁生有幸……”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她突然开口,“人死之后,灵魂会化为蝴蝶,来到不归海。若是能洗清此生罪孽,就能渡过不归海,到达光明的彼岸。” “那时,我的魂魄似乎在不归海徘徊,一忽尔听见有人在唤我,他跟我说,蝴蝶是飞不过沧海的。我想要反驳他,却被一双手拖回了生的此岸。原来,那个人是你。” 卫祈心神大震,抬臂紧紧拥住她。她叁言两语,就让他的心湖决堤,所有的欢喜和哀恸奔涌而出。他不能自已,轻轻捧起她的脸庞,抚摸着她的脸颊,近乎哽咽道:“弥真,不论你去往了何处,我都会找回你。若是终有一日,你真的去了那不归海,我便随你一道。有另一只蝶相伴,也许真的能飞越沧海。” “我爱你。”他终是将这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叁个字说了出来。 她红唇翕动,将脸庞埋在他胸膛,伸手抱住他的腰,“愿与君同。” “等你的伤养好,我们就回京城,我想早日娶你……”卫祈心中生出无上的欢喜来,神情温柔至极,“等大婚结束,我想再回西域。京城的王公贵胄圈子规矩和掣肘太多,我担心你被刁难磋磨。西域的环境你比较熟悉,我也喜欢,天高皇帝远,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咳咳,虽然不想打扰主子和姑娘,但是大夫跟我说,你们该换药了。”影风和一个汉人大夫立在门边,他硬着头皮出声提醒卫祈。 卫祈赶忙松开弥真,脸庞微红,“既、既如此,还是换药为先。” 弥真跟着一个医女去了隔壁房间。那大夫提着药箱走进屋子里,为卫祈细细换好了药,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好,然后正色对他道:“这位老爷,关于您夫人的眼睛,昨日没来得及跟您细说。” 卫祈神色一凛,“如何?” “夫人的眼睛,乍一看确实是被太过强烈的日光灼伤,但您没有觉得不对劲吗?您和夫人、众护卫在沙漠中同行,为何只有夫人的眼睛被伤着了。” 卫祈一边听,眉心一边蹙起,“此话怎讲?” “以在下看,恐怕是夫人的眼睛本就有些问题。只是以我浅薄的医术,实在看不出那是从娘胎里带下来的毛病,还是曾经受过什么伤。老爷最好再找些名医,好好诊治好夫人的眼睛。”大夫道。 “我明白了,多谢大夫。”卫祈温声道,神情却还是凝重的。 他沉默了下去,影风不忍看他这么低落,便有意岔开话题想转移他注意力,问大夫:“想不到这医馆这般大,还有这么多汉人大夫,这是为何?” 渠犁本只是一个小国,傍着绿洲而生,百年前被大裕征服之后,就改国为镇。它方圆不过百里,也就一百多户人,不是什么繁华之地,该是没有这样大并且汉人大夫这样多的医馆的。 大夫一边抚须一边笑着答道:“百年前,渠犁初被大裕纳入版图,朝廷派的县令来到渠犁,建起了这个医馆。起初是不大的,大夫也很少。但是最近这几十年来,朝廷出兵西域,龟兹、于阗、焉耆、精绝等国都成了大裕属国。” “从精绝、且末出发去交河城和玉门关的商人使臣们,基本都要经过沙漠和渠犁。很多人从沙漠里走出、来到渠犁时,都带着一些伤病,需要大夫治伤,因此,这座医馆也得了官府扶持,越来越大,汉人大夫也多了起来。” “这么说来,当时主子决定转道来渠犁,真是英明啊。”影风道,看了眼一旁的卫祈,却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 14.光明 卫祈敲了敲弥真的房门,得到首肯后,他推门进去。 她刚洗完长发,正在用帕子擦拭发尾的水珠。虽眼睛被蒙住,但她动作看起来完全未被限制住。卫祈心中复杂,走过去,接过她手中帕子,为她擦拭起来。 她如云墨发上传来阵阵幽香,卫祈想,这医馆条件一般,没有香胰子,这香味儿应该是她身上本就有的。她半靠在他怀里,长发被他捏在手心,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卫祈看了微微意动,赶紧提醒自己非礼勿视,移开目光,温声道:“饿不饿?我让他们准备吃食,还需等一会儿。” “没事。”她摇头。 他犹豫再叁,还是直接开口:“弥真,你的眼睛……大夫告诉我,恐怕是本就有些问题,怎么回事?” 弥真微微愣住,顿了下,道:“我的眼睛,其实生下来就不大好,夜里与常人无异,一到白日,日光强烈些,就干涩疼痛看不清东西。以前在故乡时,白日里我一般不出门。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想来我的眼睛终归是撑不住了吧。” 她没有骗他。光明圣教的人,眼睛都是如此。他们畏惧阳光,白日里不能视物,只能在黑暗中行走,这是留存在他们血脉里的诅咒。 所以,才会那样信仰光明神。唯有光明,才是他们不灭不移的追求。 她接到这个任务后,自知避免不了白日行事,所幸她其余四感灵敏,再加上有教主给的秘药,可稍稍缓解痛苦,因此举止看起来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与卫祈在沙漠里行了几天,日日暴露在强光下,她的眼睛实在撑不住了,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卫祈顿时心疼到无以复加。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之前在交河城时,不时会发现她双眼空洞,那时他并未想太多,此刻才知,原来那时她就已在默默忍受苦楚。他从她背后拥住她,将脸庞埋在她微微潮湿的幽香发丝间,声音哀恸,“我竟如今才知道这件事,为何不早说与我听?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沙漠……” 他话语突然顿住,满心喟叹。如若她未与他一起走过一遭大漠,未有过那些磨难坎坷,未有过那些相濡以沫生死不弃,他也不会难以自拔地爱她,也不会生出想排除万难与她相守的勇气。 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命运的幽深和环环相扣,在他和她相识以来的这些日子里,但凡缺少了其中任何一环,他们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所幸如今的一切都足够好,他们活了下来,并且心意相通。 她宽慰他:“不要紧的,就算看不见了,我行动也不会受阻。我早便习惯了。” 她的语气越轻描淡写,他就越心疼,“等你眼睛这次的伤痊愈了,以后白日我便在屋里陪你,入夜了我们再出去。听说交河城的夜市很繁华,我们一道去。” “还有玉门关的明月,京城的烟花,金陵的戏台……纵使只有夜晚,也有很多美景可看。天地那么广,我想和你走遍。”他微微羞赧,“我家产颇丰……钱财方面,你不用担心。” 弥真忽然有点想笑,家产颇丰,真是谦虚到浮夸的说法,整个大裕都是他卫家的。 可是她笑不出来。他絮絮说着未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和深情,她听着,神情却是近乎冷漠的。 她很早便知道,人心中期望的、想要到达的未来,大多都不会实现。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终归都会是一场虚妄。 她不相信誓言,也不相信期待。 但她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所以她只是温声回应他,“好。” * 弥真的刀伤初愈后,他们便从医馆搬出来了。卫祈在渠犁最大的客栈订了几间上房,供他们暂时住着。 知晓弥真眼睛的状况后,卫祈便不急着回交河城、回京城了。她的眼睛这次被日光灼伤,他要等她伤痊愈,再考虑离开渠犁。从西域到京城路途遥遥,沙漠、山脉、关隘不少,没法一直坐马车,他不能让她的眼睛再受伤害。 他写了封手书,盖上信王府印章,让一个护卫带着手书先回交河城、去安西都护府交给都护萧卓。手书中言明他们在沙漠中遭遇了马匪,让萧都护彻查此事。 随后又接到了青霜的信笺。他们被困沙漠多日,与外界断了联系,今日才重新联络上了他派去西域各地的护卫。青霜在信中说,那个波斯商人找了人来鉴定那把疑似是月寒的古琴,发现它历史不过五十年上下,必不可能是月寒。关于月寒的线索,就此断了。 卫祈收到这封信后,沉默了许久。 月寒是他来到西域的契机,是他心中向往、苦苦追寻的东西,它身上凝结着他对琴艺的热爱,最终却如泡影般幻灭,他怎可能不低落。 他想起大漠里那夜做的梦,他在月下漫步,月寒静静躺在他身前不远的沙地上,他心中欣喜,走上前去,它却转眼消失不见。也许那时,这个梦便预示了今日。 罢了,命中注定没有的东西,他强求也无用。万幸他在这片土地遇见了她,她是他拥有的更加珍贵的宝物。没有时间为月寒叹惋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弥真的眼睛生来便有些问题,纵使此次被沙漠日光灼伤的伤痊愈,今后恐怕也多有不便,他不愿她一辈子都无法在日光下视物,所以决意要彻底治愈她的眼睛。 他给秦慎写了封信,希望他能来西域一趟。 他与秦慎五年前在金陵相识。那时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来金陵外祖家祝寿,宫中也没人管他。秦慎出身药王谷,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客,本不该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一次偶然让他们结识了彼此。他们年龄相仿,脾性又颇合得来,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 那时他年少轻狂,常随秦慎一道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行走江湖的实用之法,譬如缝合伤口、包扎、看方位、认路之类的,不想这些对他的身份而言没用的技能竟在沙漠里都派上了用处。 后来他回了京城,年岁渐长,与他关系亲厚的太子兄长又逐渐得势,朝野上下盯着他的目光变得越发多起来,当初那点少年心性便渐渐被磨平。所幸不曾与秦慎断了情谊,这么多年来,他待在京城,秦慎走过天地南北,他们却始终保持着联系,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了。 秦慎医术高明,若是世上有谁能彻底治愈弥真的眼睛,那大概便是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