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美人记事》 第1页 [古装迷情] 《花月美人记事》作者:蔷薇糕【完结】 文案: 夏有茉莉清荷,春有芍药荼蘼,冬有水仙白梅,秋有金菊木樨,卖花姑娘霍满月, 却只有一个酗酒的败家老爹,和一个病弱的拖油瓶妹妹,偏偏她穷且贪色,一心想着开铺子赚大钱,好豢养隔壁生得祸国殃民的美人小哥哥。 谁知美人哥哥恃靓行凶,成日对她言语撩拨,撩得她心头小鹿乱跳,一时糊涂忘了招婿大计,主动将自己送上了门。 云峤:“想招婿也不是不行,我聘礼很贵的,你有钱吗?” 霍满月:“我……我可以攒。” 美人轻轻一叹:“等你攒够银子,我要猴年马月才能嫁给你?不如你委屈委屈,嫁我可好?” 定亲后以为万事大吉,谁知情敌一个接一个,侍郎家的小姐,国公府的表妹,啥?居然还有权倾天下的当朝长公主! 她只是一个贫穷卖花少女,惹不起诸位大佬,求放过啊! 美人脱下温柔面具目露凶光:霍满月,你敢始乱终弃?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满月,云峤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是花月,他是美人 立意:贫寒少女经历重重磨难,追求尊严和爱情,最终获得幸福 第1章 刚刚入夏的时节,…… 刚刚入夏的时节,头天的暑热还未过去,天又开始渐渐亮堂起来,太阳将出未出,只在东边的晨曦中露出一抹金红,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夜露的清凉之意。 随着哪家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巷子便渐渐醒活过来,陆陆续续地,有人家开始早起,咳嗽低语声、舀水泼水声,碗盆碰撞声,和着屋顶袅袅冒出的烟雾,组成一幅生动的晨间图画。 烟火声气里,却有一个清越动听的嗓子由远及近而来。 “卖花,卖花啰,刚上市的新鲜茉莉花,又香又美!” 那声音还带着少女的娇嫩,却又中气十足,哪怕隔着半条巷子听见,也犹如大热天喝了一碗冰酪般,又甜又凉。 沿街的一道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卖茉莉的,你过来。” 开门的是一名微胖妇人,似乎才刚刚洗漱完,一边整理着刚抹好香油的发髻,一边倨傲地朝卖花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立刻灵醒地靠了过去:“婶子可是要买花?” 妇人靠在门扉上,斜着眼珠子朝她手中篮子望了望:“不买花喊你过来作甚?” 少女长了一张圆圆脸,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五官却已经露出秀美的轮廓,一笑起来颊边便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讨喜得很,妇人态度有些无礼,她也并不生气,只从篮子里拿出一束茉莉递过去:“婶子眼光真好,这可是今夏头一茬采下来的茉莉,就连花巷子那边的店铺里好多都未上货,您瞧瞧这杆子多粗壮,叶子也水灵。” 妇人却并不接她手中那把,自顾自伸着头在她篮子里翻了半晌,另拿了一束出来:“多少钱?” “十文钱一把。”少女没说什么,带着笑将自个儿手中的花又放了回去。 “这么贵?”妇人不满地嘀咕着,顺手抖了抖手中的花:“花骨朵也不甚多。” “毕竟是头一茬,”少女好脾气地解释:“花圃那边都咬着价呢,我也不敢乱喊——您若实在嫌贵,过几日再买也行,市面上花多了,价格想必也就降下来了。” 妇人蹙着眉,看着手中的花,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少女见她犹豫,也不着急,只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等待。 没过多久,妇人便败下阵来,一面挫败地伸手在腰中拿荷包,一面道:“不能吃不能穿,倒卖得这样金贵,要不是家里那读书的混小子非支着我出来,我才不要这些花儿朵儿的,都是些不差吃穿有钱人的玩意儿!” 少女接了她的铜板,笑着道:“可不是,我虽没读过书,却常听那些读书人说什么,琴棋书画诗酒花,连当今天子殿试点状元,都必定要赐花,令公子既是爱花之人,想必胸中也是有状元之才的。” 一通马屁拍下来,胖妇人脸色顿时便好了很多:“小丫头嘴倒甜,不过读了几天书,什么状元不状元的,还差得远哪。” 带着花便进去了。 卖花少女名叫霍满月,此刻成功做下一单生意,心情好得飞起,再叫卖时,脸上的笑便更情真意切了一些。 没走几步又有人买花,后来人倒不像这位胖妇人,问了价都干干脆脆掏铜板买了一束,也有问过不要的,霍满月也不在意,照样说几句好听话,哄得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出来时背了一个竹篓,两只手各提了一个竹篮,装得满满当当的茉莉,很快便只剩孤零零一束,眼看日头快要升到正中,她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拖着酸软的身躯往回走。 一路上,先是去相熟的药铺买了妹妹这几日要吃的药,又在肉铺要了半斤五花肉,仔仔细细用荷叶包了放在背篓里,这才拐进了自家住的那条小巷。 霍家只有个老爹带着两个女儿,五年前搬来这桐县,为防闲人生事,便特地买了间一进的独门小院,只是地方偏一些,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走到自家门口,便看见隔壁院子前,一名老者正佝偻着身子折腾那架破木门。 -- 第2页 “陈伯,您做什么呢?” 老者又推了推门,见那门仍旧纹丝不动,这才喘着气转过身来。 “是霍姑娘啊,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是呀。”霍满月将背篓放下,笑眯眯走了过去,将木门上下摸了摸,抓住木栓用力向上一提,又一推,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被她推开了一条缝。 “这木门太久不用,容易卡住,陈伯有空还是修一修的好。” 隔壁的院子原本一直空着,三天前陈伯一家才搬了来,很多老物件想必都得换修。 搬进来那天这位陈伯还买了些干果吃食挨家发放,说以后都得仰赖邻居们的照料,霍满月家住得最近,还额外得了一些,此刻顺手帮个忙,就当投桃报李了。 陈伯提起放在地上的东西,连连道谢,又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刚买的炸糕,还热乎着,带回去跟妹妹一起吃吧。” 霍满月忙推拒:“不过顺手的事情,陈伯不必客气。” 陈伯坚持:“……原是给我家公子买来尝鲜的,他一个人吃不了这许多,我年纪大了,也不爱吃这些油腻的。” 霍满月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又回去从背篓里将那把茉莉花拿过去:“陈伯拿几朵花儿回去吧,反正午后我也不会再出去卖,天气热一会儿就蔫了,倒可惜了。” 打开自家院门,就看到妹妹霍初七怯生生地从堂屋里走出来。 “姐姐。” 霍满月嗯了一声,将手上的炸糕递给她:“隔壁陈伯给的,你吃了吧。” 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眼中迸出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捧了油纸包,想了想,还是推了回去:“姐姐累了,姐姐吃。” “我不累,”满月见妹妹体恤自己,面上不由得带出一丝暖意来:“今日茉莉新鲜,大家都抢着买呢,所以才回得这么早,我还称了半斤肉,咱们今日吃臊子面吧,你去灶房帮我烧火。” 霍初七顿时欢呼一声。 两姐妹进了灶房,满月先从面桶中舀了一勺面粉,又问:“爹爹可起了?” 初七一边往嘴里塞炸糕一边摇摇头:“爹爹昨夜就一直没回。” 霍满月叹了口气:“想必又醉死在哪家酒馆里了,咱们先吃饭,等下再出去找他。” 霍初七乖巧地点了点头。 揉好面团放进盆里发酵,霍满月又从屋外小菜园里扯了几把小葱,进厨房将肉和葱都洗净切丁,待油锅热了,先下葱爆出香味,又将肉丁下锅,几下翻炒成一份臊子装在盆里,便开始烧水。 擀面,煮面,将煮好的面盛出浇上肉臊,面上再撒几粒碧绿葱丁,两碗香气扑鼻的肉臊面便出了锅。 霍初七看着手脚麻利的姐姐,心中不无羡慕:“姐姐真厉害。” 霍满月回头一笑。 霍老爹是个酒鬼,除了从家里拿钱喝酒之外没承担过一丝责任,母亲生妹妹时伤了元气,没两年便去了,妹妹又有胎里带来的心疾,从来离不开药罐子,她若不厉害一些,这个家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两姐妹吃完饭,回了堂屋。 屋中阴凉处摆了几个木桶,里面用清水养着几捆新鲜茉莉,霍初七过去坐下,跟之前一样将茉莉一支一支整理好,破损的叶子掐掉,又扎成一束一束的花束。 茉莉花脆弱,不经意一抖便有花苞掉落,霍初七将这些花苞也收集起来放到一旁,待会儿用线穿起来做成花串,仍可以卖些小钱。 霍初七今年才九岁,虽然姐姐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已提着篮子出门卖花,但她身子骨实在太弱出不了门,只能在家帮着做些杂事。 霍满月坐在一旁,将荷包里的铜钱一股脑倒在桌上,仔细数了起来。 “还不错,刨去花圃进货的,差不多赚了一百文呢!除去买药和买肉的钱,还剩五六十,等下我包起来,趁爹爹不在家藏好,免得又被他拿去糟蹋。” 今天生意好,霍满月心情也明媚:“这还只是上午的,等下太阳落山,我再去溶月湖边走一圈,那时歇凉闲逛的人多,又可以多卖一些。” 霍初七仰着头看她:“姐姐还能把钱藏哪?上次藏到我枕头里都被爹翻走了。” 一说到这个,霍满月便气不打一处来。 “挖个坑,藏到菜园子里去!我就不信,爹还能一寸一寸把土里都翻遍了!” 把地翻遍了也好,就算钱没了,好歹也算给家里干了点活。 病弱的小姑娘也跟着叹气。 姐姐下个月就要及笄,是大姑娘了,到时候便不好再走街串巷到处卖花,闲了一直跟自己说,最大的心愿便是去花巷子那边租个铺子当掌柜,那边也有好几个女掌柜呢,有了铺子,就不用再看天吃饭,遇到坏天气出不了门还颗粒无收,还能再卖些盆花器物,也多个收入来源。 可惜有这么个败家爹,这心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正在闲谈,突然院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了起来。 “初七,初七你姐姐回来了没有?” 两姐妹慌慌张张将桌面上的铜钱收拾好,霍满月才迎出去:“我在呢。” 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上去扶着满身酒气的男人:“爹你吃饭了没有?我跟妹妹中午吃的面,灶房还留了些臊子,您先坐着,我再去给您下一碗?” -- 第3页 霍老爹却没答言,进屋之后一屁股坐到长凳上,先嘿嘿嘿笑了半晌,才拉住了她:“先不忙,满月啊,爹今日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霍满月心里一咯噔。 第2章 “什么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她疑心是糊涂爹喝醉了酒,又去找别人乱攀亲事:“爹,上次的教训还没够嘛?咱家这个情况,还有谁愿意跟我结亲?” 说话时便带了几分怨气。 本朝民风开放,当今天子又鼓励生育,大多女子十一二便有人上门提亲,待到及笄过后,最迟十五六也已婚配了,霍满月长得不丑,人也利落能干,却偏偏十四岁上都没人敢上门——倒是曾有过一个口头婚约,人家看见霍家这情状,没过多久便毁了婚,霍老爹上门要说法时,反被人家骂了一顿,回来气得病了三天。 去年倒是有个媒婆找过来,说替隔壁清河坊一名米铺公子提亲,霍老爹喜得什么似地迎进门,结果人家一杯茶下肚,不无倨傲地告诉他,宁愿聘礼多加一倍,但只一个条件:婚后霍满月须得跟娘家断绝关系,不能再跟自家那败家老爹和妹妹来往。 更可气的是,霍老爹居然还犹豫了半刻,似乎还真在考虑这个问题。 原本还在羞涩偷听的霍满月当场就从门后跳出去,挥着扫帚将媒婆打出了门,从此又落得一个泼辣的名声,更没人敢上门了。 附近知根知底的,都知道她家什么情况,不敢将这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媳妇娶进门,离得远些不知道的,霍满月也不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又哪里敢嫁? “咱家反正也没儿子,爹您要是把酒戒了,咱们一家踏踏实实做活赚钱,以后招个上门女婿,不更好?”她想起来就心头焦躁:“偏偏您就死活不听……” 霍老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打断了她的话。 “闺女啊,不是结亲,”他喜滋滋地拍着大腿:“那些人都没眼光,咱们不说也罢——昨日我在馥桂酒坊喝酒,恰好听到旁边一桌人在说,城东刘侍郎家正在采买婢女,要相貌端正又手脚麻利,又要年纪小的,我就顺口打听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 霍满月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霍老爹却丝毫未觉,仍在兴高采烈地说着:“……所以说做过官的人家就是财大气粗呢,说是最次等的粗使婢女,每个月的月银就五百钱!若再能升上一等,便是八百,这不比你每日走街串巷赚那点辛苦钱强多了?爹当时就想着,若能替你弄到这个前程,也不枉生养了你一场……” “所以,他们出多少钱买这个婢女?”霍满月问。 “十两银子!”霍老爹提高了声音:“当场便给了我一半的定金,说如果相看之后满意,再交付剩下的五两,这可不是出门遇贵人……” “爹!”霍满月厉声打断了他:“就为了十两银子,你就把我给卖了?” 霍老爹这才意识到女儿的反应跟想象中不一样。 “这怎么能说是卖?”他顿时便有些不高兴:“爹这是送你去过好日子!以后你在刘府帮工,得闲了一样能回家看咱们,吃住全是主子们包下来的,多余的银钱照样能拿回来贴补家用——你若出息一点,当上大丫鬟,月银足有一两呢,有那好福气的,主子还能给配婚事,到时候配个管家掌柜,不比上次说的那米铺小子强?” “您也知道是‘配’?配猪配狗一样的配!”霍满月气得声音都哽咽了:“我凭什么好端端的良民不当,要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奴才!” 霍老爹气急败坏:“什么奴才不奴才,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 “有您这么当爹的?”霍满月脾气也上来了:“城东刘侍郎府上?您说的是上月刚告老还乡的那家刘侍郎吧?您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采买婢女,甚至连面都没见便给了定金?” “人家财大气粗……” “那是因为他家家风不正,宠溺独子,那刘公子又是个色中饿鬼,成日在家里胡天胡地也就罢了,在京城便因欺辱民女被人告发,才不得不告老还乡,回来不到一个月,梅记糕饼铺的梅姐姐上门送饼,被他撞见玷污了身子,人家父兄打上门去,刘家才慌慌张张将人抬了姨娘,现买婢女去服侍新姨娘呢!爹,这样的人家,也就那吃不上饭快饿死的才敢把女儿卖进去,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又何至于此?” 霍老爹张口结舌,酒醒了一半,半晌才勉强道:“你……你又是如何得知……” “您也说了,我每天走街串巷,这些小道消息不都是人八卦出来的?”霍满月冷笑:“倒是您,成日在外也没见怎么着家,却连这种事都不打听一下,周围知根底的没人愿把女儿送进去,也就是您,为了十两银子,就要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 “你,你闭嘴!” 霍老爹恼羞成怒,抡起巴掌就要打她,霍满月流着眼泪一动不动,倔强地昂着头不躲闪,倒是一旁被吓傻的霍初七,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老爹的腿哇哇大哭。 “霍初七,你放开,反正当奴才也是被人欺辱死,还不如让他打死算了!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他再去哪儿找个女儿回来供这一家子吃喝!” 正鸡飞狗跳间,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力拍着院门:“霍老爹,你在不在?” 父女三人停下动作,霍老爹摇摇晃晃地听了一听,突然脸色一变:“是……是那人的声音,想必是来接人了!” -- 第4页 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只虚掩了大门,外面那几人拍了几下,发现门没关,便径直推开,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哟,都在呢,这可就是霍姑娘?” 为首那人五短身材,一张白净面皮上蓄着两撇短须,三角眼一翻,很是精明的样子,他一眼看见迎出来的霍老爹,眼珠子在一旁的霍满月身上转了几圈,顿时便笑了:“方才还在说合不合适,这不是合适得很吗?没说的,老弟这便把尾银给你,今日便可以将人送进刘府,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爹,这就是你说的贵人?”霍满月低声冷笑:“这是城东有名的人牙子赵昌,想是在那边寻不到人,这才来咱们城南碰运气来了,偏您就被他忽悠住了!” 霍老爹涨红着脸,也不管大女儿的冷嘲热讽,过去陪着笑脸:“赵兄弟,昨天是我的不是,灌多了黄汤没多想就把定金拿了,今日回来一问,才知道女儿不愿去别人府上当差,咱们这做爹的也不好强人所难是吧……” 他伸手在身上抖抖索索地摸了半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赵昌手上:“五两定金还你,女儿我不卖了。” 赵昌嗤笑了一声,将那块碎银子在手中抛了抛:“霍老爹怕是老眼昏花了,这点银子是五两?” “这……您宽限几日,我过几天一定把其余的给您补上……” 霍满月原本要拉着妹妹躲去屋里,闻言不由得一窒,知道自家老爹昨晚一夜未归,想必早拿这五两定金喝酒去了,不由得胸口一阵闷气,也顾不得许多,抓了荷包便跑出去。 “爹,你用了人家多少钱?”她极力忍耐着怒气。 霍老爹不敢看她:“……还,还剩一两……” 霍满月操持家里一向节俭,五两银子已经是他们好几个月的嚼用,听到老爹一夜之间便花掉四两,气得手都在抖,知道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只能板着脸将荷包里所有铜板倒出来,伸手捧给赵昌:“赵老板,您先数一数还差多少。” 又回头叫妹妹:“初七,在家里找一找,把能找到的钱都拿出来!” 赵昌却一伸手止住了她:“小姑娘先别忙。”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霍满月半晌,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如今可不只是五两银的事了,”他伸手从袖筒中扯出一张纸来:“霍老爹可还识得这个?昨日咱们可是清清楚楚定下契约,说好今日上门一手交银一手交人,若违契者,当赔对方三倍定金,如今我尾银都带来了,您这意思,是不打算交人了?” “三倍!”霍满月险些哭出来:“那就是十五两,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赵昌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也别说咱们不近人情,出来做生意,不都讲个诚信二字么?今日你们要毁约,也不是不成,只要按这契约上的说法,将三倍定金拿来便罢了。” 霍老爹张口结舌。 赵昌趁机劝道:“不是我说,小孩子怕吃苦不懂事,你这做爹的也都由着?我看她模样儿不差,若像你说的一般既会些灶台上的事,又擅莳花弄草,进了刘府,还怕没她的前途?想必你们也知道,我这次是替刘府采买服侍新姨娘的婢女,若你女儿是个有福的,哪天也被刘公子看上,还怕将来过不上呼奴引婢的日子?到时候你这当爹的也脸上有光。” 这一通忽悠下来,霍老爹竟又有些松动,霍满月一看急了:“我就是个没福的,也不屑去当别人家的奴才!” 赵昌冷笑:“姑娘既这样硬气,倒是拿出十五两银子才是。” 霍满月当然拿不出钱。 “你写个借据,我们一定将钱还清。” “这就是无赖话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何时能还清?”赵昌一挥手:“既拿不出钱,霍姑娘还是跟咱走吧。” 他回头便喊那几个跟着一起来的人:“还不去请霍姑娘上马车?” 几个人得了令,上前便要动手,霍老爹一见这情形,也明白这几个不是好人了:“你们,你们别乱来……” 霍初七也早已哭着跑上前来:“坏人不要抓我姐姐!”PanPan 霍满月拼命挣扎着,不让那几人将自己拉走,又要护着妹妹不被人拽倒,心一横干脆叫嚷起来:“快来人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了!” 第3章 这一叫嚷,左邻右…… 这一叫嚷,左邻右舍纷纷出来看热闹。 霍满月趁机说明情况,想问他们借钱:“……诸位叔伯婶子都是心善的人,若能帮我们霍家度过今日难关,满月今后必结草衔环报答!” 周围邻居自然知道这个长相讨喜的小姑娘,平日常见她起早贪黑卖花养家,日子却过得清苦不已,两姐妹经常大半夜还在外面找酒醉的爹,替他还酒馆的赊账,谁知今日却被自己亲爹卖掉,实在是命苦。 当时便有人面带犹豫想要掏荷包,至少也帮衬个一两百钱的,却被旁人一提醒,想起她那嗜酒如命的败家爹,也只能叹口气。 一群人议论纷纷半晌,竟没一个人站出来借这个钱。 十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如今没人肯借,霍满月心头其实也有预感。 她不由得心灰意冷。 霍初七更是放声大哭,死死揪着她衣袖不放。 喧闹声自然传到了隔壁。 陈伯手拿一把锄头站在院中正清理杂物,霍家那边发生的事情被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中。 -- 第5页 摇了摇头,他放好锄头回屋,却突然听书房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 “外面吵什么?” 陈伯定了定心神,恭敬地回道:“公子,是隔壁霍家正卖女儿呢。” 不等那人回答,他又滔滔不绝将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感慨:“生在下层人中,便有这些身不由己的悲哀,这小姑娘我方才还见过,倒是个投桃报李的人,公子桌上的茉莉花,便是她送的。” 屋内靠窗的木桌上,一个褐色粗陶瓶里供着清水,插着一束水灵灵的茉莉,枝叶青翠,当中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散发着馥郁的芬芳。 陈伯悄悄抬起头,看了看窗纸上的剪影。 屋内人半靠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似乎对陈伯的话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太吵了,让人怎么看书。” 公子什么都好,只是……太冷情冷心了一些。 陈伯心下叹息,想到那小姑娘,不由得试探道:“那公子,我去解决一下?” 屋内人并没回应,半晌之后,才悠悠翻过一页书。 “嗯。” 另一边,霍满月原本已放弃了抵抗,眼看就要被那几人拉走,谁知一直唯唯诺诺的霍老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抓起靠在墙角的扫帚便没头没脑挥舞起来。 “你们这些骗子,歹人,放开,放开我女儿!” “哎哟!”陈昌冷不防被竹枝做的扫帚刮了个满头满脸,白净面皮上登时便起了一片红痕,气得嗓门都变了:“给脸不要脸了还,都给我上,打死这臭酒鬼!” 一家子穷鬼而已,一名壮汉立刻当胸一脚,踹在霍老爹胸口,霍老爹原就是外强中干,多年来早被酒水掏空了身子,当即被踹得飞了出去,半晌爬不起来。 几人还要上去打,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外围传来:“这是怎么了?” 那声音似乎并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几名打手都有点粗浅功夫,一听这声音便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着停了手,扭头望了过去。 只陈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在嚷嚷着要把霍老爹打死。 那边陈伯推开众人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正围着老爹哭喊的两姐妹,心下暗叹一声,转头向陈昌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既不愿卖女,又何必苦苦相逼?” 陈昌见面前老者一身粗布衣裳,心中便不以为然:“这事说到衙门去也是我有理!白纸黑字的契约,现按的红手印,可不是我逼着他卖女!如今耍起无赖,既不交人也不还钱,当我陈昌是好欺负的呢!” “原来还是位本家!”陈伯笑眯眯道:“这便好说话了,她们欠你多少钱?” 陈昌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两!” “什么?”旁边人顿时议论纷纷:“……方才不是说的十五两,这人牙子着实也不厚道。” “这是见有人出头了,坐地起价呢!” “霍家穷成这样,若有那么多钱,哪里还需要卖女!” “二十两,怕这老伯也要打退堂鼓了吧,再怎么好心,也不能白送这么多钱给一个邻居——说是借,还不还得起还另说呢!” “十五两是契约上写的,五两是霍家给我的汤药费!”陈昌指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看到没,就差一点我这俩招子就没了!好端端来接个人,就这么血呼啦地回去了?今晚少不得要做些噩梦,不喝半月安神汤能过得去?” “你……你这就是讹人!”霍满月跳了起来:“我爹被你的人打成这样子,我还没问你要汤药费呢!” “都少说两句吧,”陈伯叹了两声:“霍老爹也确有不对的地方,毕竟是他先动手——为这点小事闹成这样倒也不必,二十两,我替霍家给了,还请陈兄弟多担待些。” 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张皱巴巴的银票递了过去。 陈昌不由得接了,一见果然是大齐最大银楼出具,立等可取的硬通货,面上便现出犹豫来。 如今太平世道,牙行买卖本就不好做,除非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谁会把好端端的儿女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好容易哄劝了一个愿卖的,原想着就算愚笨些,只要全手全脚送进去一转手也能得个十五两,除去定金十两自个儿也净赚五两,过来一看女孩儿长得水灵娇嫩,那至少也能叫上二十两的价,若刘公子一高兴再赏赐些什么,就更稳赚不赔。 谁知道竟出了这纰漏,人没接到还挨了下狠的,心里就憋了一股气,喊出二十两的高价也不过量这家人拿不出来,最后乖乖将人送上而已。 偏偏还真有个冤大头愿意出来借钱?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陈伯便笑了笑:“二十两银子,您这买卖也不算亏了,这姑娘性子刚烈,若真闹出什么事来,您也讨不了好不是?” 这倒也没错。 陈昌哼了两声,这才一挥手:“走了走了,今日真是时运不济……” 没有热闹可看,邻居们也就三三两两跟着散了。 霍满月擦干眼泪,对着陈伯深深屈膝:“……大恩不言谢,您写个字据,银子我必定尽快筹来还您。” 陈伯摆手:“霍姑娘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倒是先找个大夫看看你爹。” “我爹没事,”霍满月垂着眼睑:“怕是觉得丢脸,所以趴在地上不敢起呢。 ” 话音刚落,霍初七便惊喜喊道:“姐姐,爹醒了!” -- 第6页 陈伯见霍老爹果然没事,知道一家人还有官司要打,笑着拱了拱手回去了。 见外人走了,霍老爹哼哼唧唧坐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能这样说你爹?” 霍满月冷着脸:“您但凡行事让人尊重一点儿,我也不会这样说您!” 说完一拂袖进了屋。 想起今天平白无故遭受的损失,又难受得大哭一场。 哭完了,发现日头已经快要下去,她发了会儿呆,起来用冷水擦了脸,也不管屋里大气不敢出的老爹和妹妹,背上一大筐茉莉花,提了两个篮子又出去了。 日子再难又能怎么办呢?花总是要卖的,钱也总是要继续赚的。 回到家已是很晚,霍老爹白日喝多了酒,又挨了打,在房中哼哼唧唧打着呼噜,只有妹妹霍初七在堂屋灯下打着瞌睡等她,小脑袋一点一点。 到底是亲爹,霍满月心里再委屈,也只能将方才买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拿出来,替霍老爹贴在心口,又轻手轻脚把妹妹抱回房间。 刚挨着枕头,霍初七便醒了,小声叫道:“姐姐”。 霍满月答了一声,又问:“可吃了药?” “吃过了。” “晚饭呢?你和爹都吃过了?” “吃过了,中午剩的面,爹同我热了热。” 见妹妹两眼朦胧已经困得不行,霍满月也不再问话,只叹了口气:“睡吧。” 自己收拾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没亮,霍满月便起来,舍不得点灯,借着微弱天光洗漱完毕,出去买了一屉生煎包,回来在灶下生了火,又去菜园拔了几棵小青菜,剁碎了跟白米煮成一锅稠粥,将家中最好的两个粗瓷碗洗出来盛了,跟生煎包一起放进食盒里去了隔壁。 此时天已大亮,隔壁院门已经打开,陈伯正拿着大扫帚扫地。 霍满月敲了敲门,带着笑意喊道:“陈伯!” 老者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却仍是笑道:“霍姑娘早啊!” “不早了,”霍满月弯着眼:“若是平时,这时候已出门卖了一茬花了,今日想着在家歇一歇,才起得晚了些。” “小姑娘勤勉得很哪。” “没法子,鲜花经不得日头,大夏天也就只有一早一晚能出门。”霍满月举起手中食盒:“陈伯还没用早膳吧,我做了几碗菜粥,还有刘记的生煎包,送过来给您尝尝。” “哟,霍姑娘有心了,”陈伯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没用早膳?” “您搬来好几天了,我就没见您灶房冒过烟,想必是没开火的,”霍满月抿着嘴笑,脸颊上两个小梨涡甜甜的,说起话来也不让人讨厌:“昨天您帮我们家那么大一个忙呢,虽说是大恩不言谢,但若半点表示都没有,满月心里也过不去。” 陈伯眼中不由掠过一丝赞许。 昨日他回来之后,便在几个好事者的口中听说了隔壁的事。 这霍满月说来也是个命苦的,母亲早逝,亲爹常年在外酗酒,从没管过家里一个铜板的花销,霍小姑娘未到及笄之年,便担起了全家的重任,每日走街串巷卖花过活,又要养爹又要养病弱的妹妹,却从未叫过一声苦,人见着从来都是笑盈盈的模样,偏这亲爹实在不堪,吃多了酒竟糊里糊涂要将女儿卖掉,若其他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怕早就心灰意冷躲在家里哭上半月了。 如今只过了一夜,这霍姑娘便没事般出了门,虽眼角还红肿着,也算是性子坚韧,况且出门第一件事便是到恩人家道谢,这样行事作风,换了一些男子,怕也是不如的。 他心中正感慨,霍满月又道:“昨日家里事多,没来得及写个借据给陈伯,我们家又都是不识字的,不知道陈伯这里方不方便……” 陈伯知道这小姑娘自尊心强,若不收下这二十两银子的借据,怕她会一直良心不安,便指了指身后:“方便的,霍姑娘先将东西放到屋里吧,我把这块儿扫完,洗了手便过去。” 霍满月笑着应了,提着食盒便往屋子里走。 陈伯又扫了几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仔细想了想,顿时惊得一把掷下了扫帚:“哎呀,你走错了,不是那屋……” 这个时辰,公子恐怕还在那屋里睡觉呢! 第4章 霍满月一进屋,便…… 霍满月一进屋,便差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她稳住脚步一低头,发现是一卷竹简,连忙蹲下身子,捡起来想放到一边。 正要站起身,便看见前面又有几本散乱的书册,只好再度蹲身去捡。 想必是才搬来不久,很多东西都还未来得及整理,反正也是等着,帮着收拾一下也好。 屋内布置十分简洁,不过一榻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些笔墨,还有一个粗陶瓶,瓶中是一束很眼熟的茉莉。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木箱子和各种书,有竹简也有纸册,各式各样,散乱不堪,乍一看去几乎跟垃圾场没什么两样,霍满月费力地在书桌上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来,将食盒放上去,正要将那几本书也放上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谁在那?” 霍满月冷不防听见人声,吓得一抖,险些把书扔掉。 她霍然转身,才看见背后榻上,正半倚着一个年轻男子。 -- 第7页 榻上同样堆了半面墙的书,那人靠墙半倚着,又被书册遮挡,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见她没有回答,年轻男子似乎有些不耐烦,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我是……”霍满月抬头去看他,却突然怔住了。 那人穿着浅色衣衫,肤色苍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却并不会让人有阴森之感,只显得眉眼更清,红唇更艳,五官如精心雕琢的美玉一般,也许是刚刚睡醒,衣衫还有些不整,领口处露出一截精致锁骨来,倒显得媚而不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风情。 以前在书院卖花的时候,常听那些酸腐书生吟哦什么“美人如玉”,今个儿霍满月才真正明白了,“美人如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漂亮成这样,哪怕是个男的,她也不知道,除了“美人”二字,还有什么词语能形容面前这名男子。 想起之前陈伯似乎无意间说过,替自家公子买炸糕的事情,难道这位美人,便是他口中那位“公子”? 隔壁搬来的时候她不在家,这些天来,一直也只有陈伯自己进进出出,她从未见过这位“公子”,除了那次之外,陈伯也没有主动提过,霍满月并不是喜欢窥探他人隐私的人,自然不会开口询问。 谁知道今天这样尴尬,竟突然在这里撞见了。 “是,是陈伯叫我把东西放在这屋里……”霍满月艰难地把目光从那截锁骨上移开,重新放到他脸上,却突然又是一呆。 她站在窗前,背对着窗户看他。 一缕清晨日光恰好从窗外照进来,将霍满月的身影镶上了一圈金边。 他看不清她,她却将对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位长得像画上美人一般的男子脸上,一道新生的红色伤疤从左边眼角蜿蜒到颊边,泪痕一般,偏那张脸生得实在夺目,两相衬托之下,更显得这道伤疤可恨可叹可怜,让人不由得便有了“白璧微瑕”之类的慨叹。 所以他从不出门,是因为这个? 霍满月正胡思乱想,却见榻上美人对自己招了招手:“过来点,你站那里我看不清。” 但凡正常人,对生得好看的异性的要求,总是要格外宽容些,霍满月也不例外,只踌躇了半刻,便按着他要求走了过去。 美人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了她几眼:“长得倒也不丑,叫什么名字?” 似乎并不觉得问一名陌生姑娘的闺名是什么逾矩的事。 他语气这样自然,霍满月觉得自己若拒绝的话,倒显得矫情了:“我姓霍,叫满月。” “满月?‘思君如满月’的满月?”美人微微一笑。 霍满月到底年纪小,完全没听出这句话里的调戏之意,只老老实实答道:“不是的,我还有个妹妹,叫初七。” “哦,满月初七,也挺有意思,”美人噗嗤一笑,又去看桌上的食盒:“你带了什么过来?” 霍满月松了一口气,按捺下心中不知何时升起的自惭形秽,转身揭开了食盒的盖子:“是我自己做的一些菜粥,还有街口刘记的生煎包子,您……要尝尝吗?” 美人掩住口打了个呵欠,语气有些慵懒:“不然呢?” 霍满月这回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亲手做了菜粥,买了城南这边久负盛名的生煎包,的确是为了感谢昨日陈伯的借钱之举,但这位公子的意思……还得自己伺候他吃? 罢了,既然是恩人,伺候便伺候吧,若没有陈伯出手,今日自己恐怕就在刘侍郎家伺候新姨娘了,当人奴婢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一不小心就得跪下挨板子。 霍满月将桌子上再度收拾了一下,腾出一块位置,将生煎包和菜粥都端出来,又放上碗筷,正要回身请那年轻公子,就听见他声音突然在耳畔响了起来。 “这菜粥是你自己做的?” 霍满月心跳都加快了。 美人不知何时已经从榻上下来,正站在自己后面微微俯身,说话的气息几乎拂到自己耳边——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木香——大齐男子多爱熏香,但不知为何,霍满月总觉得这人身上,连熏香都特别好闻。 “很香。”他说出了跟霍满月此刻心理一模一样的话。 霍满月侧开身子,那男子便坐下来,先端起碗低头喝了几口温热的粥,满足地喟叹几声,才拿起筷子夹了个生煎包吃。 看样子他还蛮喜欢……霍满月不无欣慰。 她却不知道,因为家里两个大男人都对厨房事物一窍不通,他们这几日都是在外面随意买些糕饼干粮,好久没吃过家常热食了。 “别光站着,替我束发。”美人一边吃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 啥? 霍满月睁圆了一双小鹿似的眼睛。 替……替他束发?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面前男子散着一头如墨般长发,神情自若地指了指身后:“簪子在枕边。” 霍满月鬼使神差地转过去,拿出了那支胡乱塞在枕下的玉簪。 四处望了望,却没有看见梳子。 罢了,都做了这么多,也不差这一点。 霍满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自己常用的一柄小桃木梳,走到男子身后,认认真真替他束发。 她没学过伺候人的手段,但家中老爹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她常年照顾老爹,多少也会一些。 -- 第8页 待陈伯急匆匆推开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景象。 “公子!”他先是大喊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顿时哭笑不得:“那不是……那是咱们隔壁邻居家的霍姑娘!” “哦?”男子拿筷子的手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那今日真是多谢霍姑娘款待了。” 霍满月却没意识到什么,蹙着眉有些紧张地替他束好了发,将那支半旧的青玉簪插进去,才缓了一口气,甜甜一笑:“满月手艺差,还望……” 她目光转向陈伯,陈伯忙道:“我家公子姓云名峤。” “还望云公子不要嫌弃。” 陈伯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干巴巴地一笑:“辛苦霍姑娘……我这就把借据写了。” 三下五除二写了一张二十两银子的借据,霍满月没半分犹豫地按了自己手印,又行了礼,才出去了。 陈伯送了她回来,跟自家公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云峤轻咳一声:“所以刚才那位,不是你新买的丫头?” “自然不是……”陈伯一想到方才的情形就忍不住捂脸:“公子可真是……人家一个尚未及笄的黄花闺女,怎么能让她替您束发……” “是不太好,”云峤面色平静:“但她可以拒绝。” 得了吧,就凭您这皮相,天底下几个姑娘家舍得拒绝? 陈伯暗暗腹诽。 “霍姑娘年幼,公子就别再欺负人家了吧。”他叹了口气。 云峤终于喝完了手中那碗菜粥,却并没停下,一伸手,又将食盒中明显留给陈伯的那一碗也端了出来,拿起勺子继续吃。 “说到欺负,这张借据又是怎么回事?”修长食指点了点桌上那张刚写好的借据:“这姑娘做了什么,要问你借二十两银子?” 陈伯拍了拍额头:“啊,这件事,我方才还打算禀告公子来着……” 他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云峤沉默半晌。 “陈伯,咱们如今还剩多少银子?” “呃……出城时匆忙,并没带多少,一路雇马车,加上吃用,也仅剩……仅剩二十多两。” “所以昨日你不过见霍家两个姐妹哭得可怜,就一挥手给了人家二十两?” 云峤叹了口气:“陈伯,我知道你从前也是一方豪侠,从不将这些黄白之物放在眼里,但如今咱们不比以前,再这样挥霍下去,怕是朝不保夕。” “是借,不是给……”陈伯有些心虚地嘿嘿笑着:“我看那姑娘是个知礼的,昨日借得匆忙并没立下字据,今天一早人家不就亲自来了?可见不是个赖账的。” “只是什么时候还,可就不一定,”云峤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又去看书:“我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这点银子,只是现在咱们分文俱无,又没一个对家务饭食之事精通的,后面日子要怎么过,还得仰赖陈伯了。” 陈伯语塞。 公子身份高贵,从前穿衣束发从未自己动过手,自己一介武夫,又是个大老粗,也没学过伺候人的精细活,这段时日原本就是委屈了公子,昨日原本商议定了,花些钱买个小丫头先暂时用着,实在不行寻个灶上的婆子帮着准备三餐饭食也好,结果自己一冲动将钱花光,后面要怎么办才好? 罢了,其他人先不说,国公爷总不会任由公子流落在外,自己一身蛮力,大不了像年轻时那样,去码头寻个扛大包的苦力活,先度过眼前这段艰难日子再说。 那边霍满月刚回家没多久,陈伯便过来还食盒和碗筷。 第5章 满月笑盈盈收了,…… 满月笑盈盈收了,问陈伯:“菜粥可还合胃口?” 两碗菜粥都被公子一个人吃光了,陈伯连一粒米都没尝到,只吃了半碟生煎包,闻言只能尴尬地笑:“合胃口合胃口,满月姑娘真是好手艺。” 霍满月反而不好意思:“家中清贫,也没什么好的招待恩人,不过是自家随手种的一点小菜,想着天气热大家都喜欢吃些清爽的,才斗胆送了过去,陈伯跟……云公子不嫌弃就好。” 陈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方才我家公子有些无礼,霍姑娘不要见怪。” “怎么会,”霍满月一抿唇,现出两个小梨涡来:“云公子看起来很好相处。” 只是有些不通俗务的样子,屋子里乱成一团糟,自己连束发都不会。 但一想到他那张脸,霍满月便释然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 陈伯摇了摇头,长吁短叹:“霍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前不久家中出了些变故,因此性格难免有些乖张,姑娘不介意就好。” 家中出了变故? 霍满月有些发怔。 她突然想到云峤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疤。 陈伯也并没往深里说的意思,只解释了这几句,又道:“旁的还好说,只是意外伤了脸面,大夫说平日饮食务必清淡精细,可我这大老粗也不善厨下之事,前些日子都是委屈公子吃些外面买回来的饭食。” “那怎么行?”霍满月下意识道:“外面的饭食再好,拎回来也都凉了。” “可不是?”陈伯停了停,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幸而今日霍姑娘带来些菜粥,倒蛮合公子脾胃……” 霍满月想了想:“陈伯若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 第9页 陈伯搓了搓手。 “这几日我打算去外面找些活做,公子脸上有伤不愿出门,又不太会照顾自己……”他顿了顿:“旁的倒也不用,只求姑娘一日三餐多做一碗——我们愿用那二十两银子的欠款抵扣。” 这当然不是原话。 云峤的原话是:霍家既是那样的境况,指望她们还钱得到猴年马月,用了咱们二十两银子,让她自己做工还债。 霍满月当然不会拒绝:“陈伯放心,包在我身上。” 反正家中已经有两个大活人需要她照料了,多一个也没什么。 陈伯自然连声称谢。 满月回了屋,霍老爹正在堂屋吧嗒吧啦抽着旱烟。 “隔壁那老头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昨天闯了祸又挨了打,今天自然不好出去喝酒,知道邻居是帮了自家的大恩人,也不好意思出去打招呼,只能装没听见。 霍满月便将陈伯的话说了。 霍老爹眉毛一耸:“你答应他了?” “嗯。” “你,你这丫头,实在是不知廉耻!”霍老爹涨红了脸:“我就知道那老东西不怀好意,不然怎么无缘无故借咱们这么大一笔钱!两个大男人是断了手还是断了脚,要你一个未及笄的黄花闺女照料?别到时候被人骗去……” “爹,”霍满月沉下了脸:“您好歹是个长辈,别逼我说出不尊重的话来!” 见霍老爹不说话了,她才又冷笑一声:“既不愿我去,您倒是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还给人家,那我自然没理由再去,人家是看我们艰难,才想出这个做工还债的法子,原是一番好意,否则的话,咱们拿什么还钱?” 霍老爹嗫喏着:“那也不能枉顾你姑娘家的名声……” “名声?”霍满月毫不客气:“一个卖花女的名声,还是有一个酒鬼爹的名声?” 说完一甩手进了自己跟妹妹的房间。 霍初七在里面也听到了外面的争吵,见姐姐进来,才犹犹豫豫地挨了过来。 “姐姐,我听爹的意思,也是为了你好……” 穷人家孩子醒事早,虽然才九岁,霍初七也知道名声对女孩儿的重要性的。 “我知道,”霍满月叹了口气,摸摸妹妹的脑袋:“别担心,初七。” 晌午照例歇了会儿午觉。 霍满月没睡多久,便轻手轻脚爬了起来。 顺手摸摸旁边睡得正酣的妹妹,这样热的天气,霍初七手脚依然凉浸浸的,像只小猫一样缩成一团。 满月将她身上薄被掖好,悄悄叹了口气。 走出门外便是一股热浪,骄阳把地面晒得白花花地刺眼,满月将手挡在头顶,眯着眼睛适应了半天才缓过来。 回身正打算关门,就见初七揉着眼睛跟了出来。 “姐姐?” “怎么起来了?” 霍初七有些傻乎乎地看着她背后的背篓:“姐姐这么早就要去进花?外面太阳还大着呢!” 平日里,霍满月都是晌午过后才出发,走到城外花圃的时候太阳刚落山,这样进回来的花便不会晒到,拿回来用清水醒一醒泡上,第二日一早刚好背出去卖。 霍满月没有解释,只“嗯”了一声。 “守好门户,我晚饭前就回。” 花圃其实并不是某一家的花圃,而是在一个叫棠梨村的地方,距县城不过一刻钟的路程,霍满月年纪小脚程慢,但这几年来每天来回一遍,路上几颗石子儿都熟悉得很,很快便看到了村口的牌坊。 棠梨村顾名思义,乃是种海棠和梨树起家,原是卖果子的生意,却因每年春天花开得繁茂,吸引了桐县城中大大小小的姑娘小伙儿前来踏青,时间久了,村子里一合计,干脆便将田里庄稼全换成花草,专门做起了花圃生意,除每年春季专程接待外客之外,也向县城里各大花铺和走街串巷的卖花女卖花郎供货。 如今是夏天,天气炎热,村里并没几个闲人,霍满月一路进去,看到花田里已有了三三两两的农户在干活。 “大叔大婶,忙着呢?” 霍满月嘴甜,背着竹篓一路招呼过去。 花田里的人也直起腰来打招呼:“满月姑娘来啦?” 霍满月点头:“是呀,今日来得早,来跟明香姐姐聊聊天。” 田里的人便笑着弯腰继续劳作。 明香是从前跟霍满月一起的卖花女,比霍满月大个两岁,及笄之后便嫁到了棠梨村,从卖花改成了养花。 棠梨村最好的花都是先供了花巷子那边,若不是霍满月有明香这一层关系,也拿不到那些新采的头一茬茉莉。 明香家在村尾,最大那块茉莉花田后面,此刻房门还紧闭着,想必里面的人还在歇午觉。 霍满月停下来喘了口气,想了想,并没过去惊扰,而是从屋旁一条小路穿了过去。 棠梨村后面便是连绵的大山,桐县这边气候温宜,山中盛产春兰,因此每到春时,村中便有人上去漫山遍野寻兰,若能得了一株稀世珍品,甚至可以卖到千金之数。 只不过识兰懂兰会养兰的人实在太少,这样的故事也不过别人口耳间相传,真问起来,也不过“据说”二字而已。 霍满月当然也没这个本事,她此刻进山,却是为了另一样东西。 山路坑洼,但有头顶繁茂的树木掩了日光,倒显得阴凉很多,霍满月凭着记忆走走停停,很快便到了一处山崖下。 -- 第10页 今年开春她也跟着采兰队进山凑了一回热闹,兰花是当然没采到,却在这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株野百合。 百合寓意百年好合,也是难得的花材,棠梨村不过一两家在种,且专供花巷子那边,一株普通百合在铺子里能卖到五两左右,若品相好花头多,还能卖得更贵。 霍满月这样走街串巷的卖花女,是拿不到货的。 发现这株野百合的时候是春天,百合不过刚冒了芽,霍满月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挖出来带走,只是作了个标记,又在周围移了些枝繁叶茂的灌木过去挡住,免得被别人截了胡。 没办法,家里有那么个败家老爹,稍微值点小钱的物件儿都是存不住的。 到了标记好的地方,霍满月一看之下,便松了口气。 那些灌木并没被破坏的痕迹,一季过去,反倒长得更高了些。 很明显,还没人发现这个地方。 她急急忙忙过去,抖着手拨开外层的灌木,就看见原本只是百合芽的地方,此刻正立着一株比人小腿还高的野百合,枝叶青翠,顶端足足五六个粉白花苞,每个都有小儿巴掌大小,最大那个已经微微绽开呈喇叭状,从中露出一点赤红的花蕊来。 霍满月在心底欢呼一声。 背后竹篓里装了把小竹铲,还有一卷油布,她将竹篓放到一旁,将野百合周围野草细细拔了,连着土将球根铲起,又用油布连根带土将下半部分裹上,把整株花小心翼翼放到了竹篓里,这才擦了把汗,背上竹篓下山。 心里去了一桩事,满月心情大好,下山的时候便没走原路,专往那些积年的老松树下走,手里捡了根粗枝一路抽打,将草下探头探脑的小蛇吓得四处乱窜。 倒不是为了好玩,这几日每天夜里下雨,白天又是大日头,这样的湿热天气山里最易生出菌菇来,她才走了数十步,背后竹兜里便多了好几朵肥美的松蕈。 回到山下明香屋前时,刚好看见梳着妇人头的俏丽女子从屋里打着呵欠出来。 第6章 “明香姐姐!” …… “明香姐姐!” 霍满月站定朝她喊了一声。 明香吓了一跳,看清是霍满月时才松了口气:“满月?你怎么从后面过来?” 一面说,一面将霍满月往廊下拉:“你这是去干了啥?一身脏兮兮,还热得这一头汗。” 霍满月脸蛋红通通的,任由她拧了帕子给自己擦汗:“明香姐姐,舀碗水给我喝吧——我刚从山上下来。” “山上?”明香转身去厨房舀水,嘴里却也没停:“你去山上干嘛?” 霍满月接过她手中粗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才叹着气,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家里欠下这么大一笔债,光每日卖花那几个铜板怎么够还?只能想点其他办法了。” “你爹可真是……”明香果然气得要命:“半点不为儿女着想,年纪一大把了,还做出这样的事来!咱俩自小一起出来卖花,我存的钱爹娘分文没动,风风光光置了一份嫁妆,你比我还勤谨些,怎么家里连二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霍满月低了头:“也不光是我爹,我妹妹吃药也要花不少钱的……” 摊上这样的亲爹也是没办法,明香知道她心里必定难过,只好转移了话题:“那你去山上能干嘛?现在是夏天,也不是采兰的季节。” 霍满月摇摇头,将背后竹篓里的百合花给她看:“我哪懂那些,只是今年春天上了趟山,发现了这株百合,那时也不知能长成什么样子,便没去动它,今日刚好想起来,才过来碰碰运气,谁知竟真的开了。” “哟,野百合?”明香惊喜地拨了拨那株百合:“还行,若放到店里,至少卖个十两银,只是你往常卖花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不一定能花得起这个钱,若直接给了花铺子,又免不了被压价。” “能卖多少卖多少吧!”霍满月露出两个小梨涡:“也是运气好,算是一笔意外之财了,后面再慢慢卖花赚钱,总能还得清的。” “你这丫头真是……”明香一指头戳她额上:“都这样了,还运气好呢,没心没肺的,搁我的话,早跟我爹闹翻了!” 霍满月只低头笑笑:“我脸皮厚罢了。” “明香!明香!”前面花田里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妇人声音:“大热天的杵在廊下做啥呢?你旁边那是谁?” 是明香婆婆的声音。 现在已经是花圃里采花上货的时辰,霍满月意识到自己耽误了明香做活,怕惹得人家婆婆不高兴,忙提高了声音道:“刘姨忙着呢?” “哟,是霍家姑娘啊。”花田里钻出一个粗布衣裙的妇人,手里提了两大筐翠绿新鲜的茉莉花:“昨日怎么没见你过来拿花?还以为你看上别家的花儿更好,不要刘姨家的了呢!” 明香连忙上前帮忙,霍满月也跟着过去:“刘姨哪儿的话,昨日家里有点事才耽误了,我这可不就来了!” 到底还是拿了两筐茉莉回去。 一通耽误下来,回城时日头已坠到了半山腰。 满月背着百合提着茉莉进了城,心头还在想这会儿到家归置好,还能不能去溶月湖边走上一趟,就见身后缓缓驶来几辆马车,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正提着鞭子唤她。 “前面的,卖花那小姑娘!” -- 第11页 满月做惯了生意,忙回头快走几步过去,仰着脸儿问:“公子可要买花?” 那青年衣着华贵,一开口便是京城口音,语气也有几分居高临下:“不买花,本公子就问问,你们这桐县里,最好的客栈是哪家?” 原来是问路的。 满月放下手中的竹篓:“公子是初来咱们桐县么?若说最好的,那当然是城东的福来客栈,不过那边常年客满,离这边也有些远,现在这时辰过去,大概已订不到房了,若公子不介意,不如去前面的如意客栈,虽不如福来客栈,也差不了多少,地方又近,隔着一条街就到。” 青年“嗤”了一声:“若真是好去处,远一点又何妨?小姑娘不实诚,怕不是跟那什么如意客栈有首尾,送客人过去能吃笔回扣?” 霍满月笑意不变:“怪我多嘴了,公子莫怪,福来客栈颇有名气,公子若不认识路,随便再问一问人便知。” 说罢福了一福,提起竹篓就走。 走街串巷这么久,多难缠的客人她都遇见过,犯不着跟个问路的陌生人计较。 小姑娘生得讨喜,声音又甜又脆,脸上又一直带着笑,哪怕举动有些无礼,青年也没打算计较,摇了摇头,带着一队车马径直往前走,将将要越过她的时候,突然听马车里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道:“停车。” 那青年笼住马头:“妹妹怎么了?” 马车帘子一掀,一个丫鬟模样的探出头来:“二公子,小姐问那卖花女手中,可是有百合?” 青年一听,立刻提高了声音:“小姑娘先别走,我妹妹问你话呢!” 霍满月只好又停下来。 “是有一株百合,不过刚从山上挖下来,还未来得及整理……”她望向那丫鬟笑了笑:“你家小姐真厉害,隔着油布也能闻出百合的香味?” 那丫鬟也笑了笑:“我家小姐最爱花,什么花的香味没闻过?你先将那百合拿出来看看。” 霍满月一听生意上门,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将背后竹篓放下来,小心翼翼将百合取出,举到帘子旁:“小姐请看。” 那丫鬟缩了缩身子,霍满月只听到里面环佩轻轻一响,那女子声音便又传了出来:“花不错。” “小姐好眼光,”霍满月抿着嘴笑:“这百合枝叶青翠花头又多,寓意也好,正所谓百年好合……” 突然想到马车中这位明显是未婚小姐,顿时讪讪地住了口。 “百年好合么……”女子却明显并未在意,反倒叹息了一声:“二哥,我手中没带银子,你替我买下来吧。” 青年皱着眉:“这百合刚挖出来,连泥带土的怎么拿?妹妹若喜欢,明日咱们去花铺里另买一株好的,何必在这里耽搁。” 霍满月见他要坏自己生意,心中一急,又不敢大声:“公子别担心,前面有家卖瓦盆陶盆的,我这便去挑一个来,保证将这花种得干干净净的,绝耽误不了多久。” 马车中女子轻笑一声:“二哥,买花也讲究缘分,我不过恰巧遇到,起了这个心思,若正正经经去了花铺子,倒也不一定想买了。” 那青年没办法,朝霍满月一抬下巴:“还不快去?” 满月抱着花就跑,果然跑去前面陶瓦铺,花五文钱买了个造型古朴的陶盆将花种上,又借了店家抹布将盆上泥土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气喘吁吁跑回来。 那几辆马车果然还等在原地。 青年接了花,转身递给马车内的丫鬟,才道:“多少钱?” 满月也不乱喊:“这花在铺子里能卖出十两价格,不过劳公子小姐等了这许久,满月心里过意不去,给个六两就好。” 那青年倒也不小气,伸手在荷包里一掏,扔了个银锭子过来:“剩下当赏你指路的。” 那银锭子足足十两,满月心中一喜:“多谢公子。” 方才心中对他的怨怼顿时烟消云散。 想了想又道:“公子若去如意客栈,满月愿意带路。” 青年却并不领情:“你这丫头也忒不知足,还惦记着拿回扣呢?” 说罢一挥马鞭:“偏不去那如意客栈,妹妹,花也买了,咱们走。” 马儿嘶鸣一声,踢踏踢踏走了几步,那青年突然心有所感,一拽笼头,回身朝自家妹妹的马车看去。 恰巧马车走动,前面的车帘被风吹出一条缝来。 马车正中坐了一名容貌端丽的女子,正低头抱着那盆百合,素手轻拂着粉白花苞,眉梢带了点儿惘然,不知想到什么,眼角倏地落下一颗泪来。 “妹妹,”青年叹了一声:“你方才也说了,万事讲求个缘字,你如今也许了人家,与他,此生眼见是没有缘分的,现在这样又何苦来?” 女子一抬眼,见青年正盯着自己,忙转头拭了泪:“二哥……” 青年又道:“他现在这样的境况你也知道,毁了容又被天家厌弃,别说是你,连我也被勒令再三,不可再与之来往,若不是恰巧有经商的朋友在这边遇见,连我也不知他居然来了这里,这次带你出来,我可是冒了死罪,妹妹到时候可别做出什么傻事,让二哥为难。” 女子的声音仍是柔柔地传出来:“我知道,二哥一向是对我最好的。” 停留良久,才又道:“二哥放心,我不过想再看他一眼,全了自己这份心思罢了……过了这一遭,我便安心备嫁,再不让你操心半分……” -- 第12页 说到后面,语气已有些哽咽。 青年也不再说什么,“驾”地一声,带着马车走远了。 霍满月自然不知道后面这些对话。 原本今日出来挖百合花就是一时起意,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还没到家便赚了十两银,昨日看着还犯愁的债务瞬间去了一半,连心情都好了起来。 谁说她霍满月天生命苦,看,这不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么? 哼着歌去肉铺买了半只鸡,回到家里,先放下两筐茉莉嘱咐妹妹整理,又提着半兜山上采来的松蕈菌菇,转身便进了厨房。 第7章 路上这么一耽搁,…… 路上这么一耽搁,晚饭已经误了时辰,也不知云峤公子和陈伯他们是不是已经吃过了。 灶下生了火,先蒸了一锅黍米饭,又将那兜松蕈蘑菇洗得干干净净,烧了锅滚水烫得熟透,才用爪篱捞起来放在一边。 那半只鸡买来时已洗剥干净,霍满月不放心,仍旧清洗了两遍,才入滚水汆去腥味,鸡肉片下来切丁,鸡油热锅,下了少许椒盐,和着松蕈蘑菇一起,烧了满满一大盆。 鸡骨架自然也不能浪费,跟菜园子里新摘的小白菜一起炖了汤。 没多久灶房里便香气四溢,霍初七早就迫不及待跑过来嚷饿,满月仍是将上次那套粗瓷碗拿出来,每样盛了一些,又从厨房角落一个瓷罐中夹了碟糟萝卜,才放到食盒里交给妹妹。 “喏,先送去隔壁陈伯家,再回来吃饭。” 霍初七看着瞬间少了一大半的松蕈鸡肉,小脸顿时一垮。 “姐姐……” “人家给了钱的!”霍满月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 霍初七不敢说话,撅着小嘴抱着食盒出门了。 霍满月想了想,又追出去,嘱咐道:“跟陈伯说一声,今日这顿都是山上采的野菌,不值几个钱,咱们就当请客了,从明日开始,菜钱饭钱再记账吧!” 回来将灶台收拾了一下,又将剩下的饭菜端到堂屋桌上,才去叫霍老爹吃饭。 她自己只匆匆扒了几口,便去整理两兜茉莉,打算趁着傍晚歇凉的人多,再出去逛上一圈。 霍初七没多久便回来,将食盒往厨房一放,便回到堂屋,端起碗大口扒饭。 她自小身子弱,胃口也总是不好,因此家里虽然贫寒,霍满月仍是想方设法将粗茶淡饭做得别致一些,好让妹妹多吃两口,今日或许是松蕈鸡肉太香,霍初七一口气吃了半碗才停下来。 “姐姐,”她嘴里塞得满满的菌菇,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隔壁家的公子长得真好看,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霍老爹正喝汤,闻言一瞪眼:“说的什么话,男人家家的,什么叫仙女儿似的?” 他没见过云峤,自然不知道这已经是小女儿绞尽脑汁掏出的最厉害的形容词。 霍满月却是明白的:“你也见到云峤公子了?” “嗯,”霍初七大力点头:“原本只跟陈伯说话的,后来他们家突然来了客人,云公子便出来了……” “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客人还带了一盆百合花送给云公子,真好看。” “百合?” 几刻钟前刚卖出一盆百合,隔壁家便收到一盆百合,这也……太巧合了。 霍满月忍住心中的好奇,将两兜茉莉整理好,提到了手上。 “过一会儿记得去隔壁将食盒拿回来,我先出去了。” 霍初七脆生生应了一句,又低头扒起饭来。 霍满月出了门,下意识往隔壁看了一眼。 果然见到一辆马车正停在那边门口,细看之下还有几分眼熟。 这可真是…… 霍满月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顿了顿,正打算走开,突然马车帘子一掀,之前那丫鬟抬腿跨了下来。 一抬头正巧看见她,顿时笑了。 “哟,卖花那小丫头,又遇见你了?” 没等霍满月回答,她歪了歪头,又有些疑惑:“这也太巧了,你莫不是一直跟着我们吧?” 确实是巧。 霍满月抿了抿嘴,笑眯眯开口:“姐姐说笑了,这里是我家,何来一直跟着你们?” 那丫鬟“啊”了一声:“原来你竟住在……隔壁。” 马车内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她立刻换了话题:“正好,我们小姐有些渴了,叫我下来找些水喝,咱们刚买了你的花,也算是有缘,不知能不能去你家烧壶水?” 说罢看了看她手中的茉莉,又有些不好意思:“若耽误了你时间,就罢了。” 霍满月见惯了有钱人家的颐指气使,见这丫鬟态度不错,自然乐意效劳:“没关系,耽误不了多久。” 那丫鬟转身从马车上拿了个精致的青花瓷壶,跟在霍满月身后进了院门。 霍老爹和妹妹还在堂屋吃饭,霍满月便从侧门进了厨房,幸好刚做完晚饭,灶下的炭火还是温的,满月拿火钳拨开余灰,加了干草进去,扇了几下,火光便又哔哔啵啵亮了起来。 她将干净的锅子又涮洗两遍,才舀了水烧上。 那丫鬟原本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见她做事利落,厨房里虽然还带着些烟火气息,却处处干净整洁,便也松懈下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看她忙活。 “我叫秋烟,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 第13页 “秋烟姐姐,你叫我满月就行。” “满月姑娘这样能干,想必早已定亲了吧?也不知哪家的小子这样有福气。” 霍满月低了低头,也不回答,只装害羞。 秋烟也知道萍水相逢,人家不可能一见面便聊得这样深,不过随口调笑几句,见她低头不答,也就算了:“之前你说的那如意客栈,可还能订到房间?” “怎么,你们还未寻到住处?”霍满月顿时有些诧异。 秋烟叹了口气:“还不是我家二公子,路上又问了几个人,都说那福来客栈才是县中最好的客栈,便非要往那里去,谁知找到那边,却果然跟你说的一样,所有房间都已订满,二公子出了三倍房钱也没人愿换,恰巧打听到之前要访的友人住在这边,才又回转来。” 又道:“原本二公子还想着,见了友人说不定能留宿一晚,如今看这情况,怕也是不行的……” 这条巷子里住的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最好的房子也不过巷口那家两进小院,霍家跟隔壁家都是一样的格局,一进的院子,一间堂屋两间偏屋而已,灶房都是院子里另搭的,自家住住也就罢了,那位二公子带的随从不少,又有两名女眷,留宿是万万不行的。 秋烟还在感慨:“……万没想到,那位……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她口中的那位,应该便是隔壁的云峤公子,只霍满月也不知道,为何秋烟一提到云峤公子,都是这样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秋烟摇着头,表情痛心疾首,倒像他们住的不是一进的小院子,而是什么刀山地狱一般。 又闲聊几句,霍满月见锅中水已开滚,便顺势站了起来,拿了大铁勺将秋烟手中青花瓷壶装满了,两人才又出门。 霍满月照旧提起茉莉准备离开,却见刚回马车的秋烟又探出头叫她:“满月姑娘,你等一等。” 看来今天是卖不了花了。 霍满月悄悄叹了口气,仍是走了过去。 “秋烟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是我们小姐想见你,”秋烟笑意盈盈地一伸手,掀开了车帘。 霍满月情不自禁往里面睨了一眼,却见那马车外表不起眼,内里却宽敞不已,两边是软和华丽的锦墩,中间摆着一张黑檀小几,一个巴掌般大的青玉珐琅香炉正冒着袅袅的檀木烟气。 秋烟上了马车,跪坐在一旁,用方才带去的滚水泡茶。 霍满月出身市井,平日打交道的也都是平常人家,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顿时有些虚,幸好没忘了行礼。 “满月见过贵人姑娘。” 如今最缺钱的时候,愿意用十两银子买下她的百合,不是贵人是什么? 马车内沉默片刻,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适应,半晌才淡淡道:“贵人姑娘?” 霍满月壮起胆子抬头,看向马车内那名清丽秀雅的女子。 “听秋烟说,你家便是住在这里?” 霍满月忙点头:“是的。” 女子笑了笑,目光却不自觉地移向车外:“倒是个好地方。” 这主仆俩倒也有意思,一个显然觉得住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另一个却又说是什么“好地方”。 霍满月眼神顺着她一瞟,却见她望的,正是隔壁陈伯家。 想到那盆送给云峤公子的百合,她心里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果然,那女子又悠悠开口了。 “满月姑娘住在这里,可认识隔壁的……邻居?” “是说陈伯家吗?自然是识得的,”霍满月笑了笑:“他们家才搬来不久,但陈伯和云峤公子都是好人呢。” “云峤公子”四字一出口,那女子身子便是一颤。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思虑良久,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吗。” 千言万语只化成这样淡淡的两个字,那女子苦笑一声,转了话题。 “方才满月姑娘说,愿意带我们去如意客栈,不知现在……” “现在自然也肯的,”霍满月连忙点头:“只是现在已是傍晚,姑娘若要住宿,怕是得快一些。” 秋烟在一旁“啊”了一声:“小姐……” 女子微微蹙眉:“可咱们还得在这里等二哥。” “不妨事的,”霍满月连忙道:“若姑娘信得过,满月可以先过去替你们订房,这样便不耽搁什么了。” 那女子没犹豫便答应了:“自然可以。” 又道:“只是我们身上银钱都在二哥身上,秋烟……” 顿了顿,她突然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一咬牙:“罢了,我,我亲自去跟二哥说吧。” 书房中,云峤仍是斜倚在榻上,手中随意握着一卷书,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我道是谁,原来是梁侍郎家二公子,倒真是稀客了。” 梁子墨也打量着他,半晌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纪世子别来无恙?” 第8章 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天之骄…… “别,我如今可不是什么世子了,鄙人姓云名峤,梁二公子纡尊来访,可有什么要事?” “不过游学路过,偶然听人说起故人在此,所以过来探望探望而已。” “梁二公子有心,”云起握着书卷掩住唇,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见也见了,我就不送客了。” 人是落魄了,态度却跟从前一模一样,嚣张又随意,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天之骄子一般。 -- 第14页 梁子墨忍着气,看向对面那张妖孽一般的倾世容颜,眼光却不自觉在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瞬。 纪云峤,大齐纪国公府世子,祖上从开国之时跟在高祖皇帝马后得的爵位,此后三代皆是武职,无论朝堂还是军中皆是威名赫赫,算大齐最有权势的世家之一,偏到了这一代承爵的纪国公身上,不知怎的娶了个身体羸弱的原配,生下长子纪云峤不久便撒手人寰,连带着孩子也跟武力无缘,人都说这世子怕是废了,偏偏这位世子武力不显,才华却惊人,七岁随父亲参加圣上亲临的狩猎宴,当场作诗五首,将在场一众官二代压得灰头土脸。 梁子墨父亲当时便是礼部侍郎,围观全程之后,回家便将自家几名还在磕磕绊绊背千字文的儿子抽得鬼哭狼嚎,从此课业增加两倍,给梁子墨幼小的心灵增加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更气人的是,这位纪世子不光才华横溢,还长了张绝世无双的俊美脸蛋,据说当初皇帝刚有让他幸公主的念头,后宫便打成一团,几名皇家金枝玉叶纷纷舍了矜持哭着喊着要嫁他,险些闹出人命,偏偏他对公主们不为所动,反跟几名皇子缠杂不清,甚至让三皇子五皇子为他当街亮了兵器,兵荒马乱中,才误伤了他的脸面。 这样的皇家丑闻一出,人人嘴上虽不敢说,心底谁不当成笑谈,皇帝自然震怒异常,连下几道敕令,夺了纪云峤世子之位不说,早朝时当面斥责纪国公教子无方,险些降了他的爵,纪国公同样羞惭恼怒,当廷下跪声明与纪云峤断绝父子关系,一回府便将他杖责三十赶出了门,连衣服都不许带上一件,只有先国公夫人的一名老仆拖着板车带走了他。 从小到大,压在头顶那位光芒万丈的人物突然没了,梁子墨自然与永京中无数官二代一样,再怎么唏嘘也掩不下心头的幸灾乐祸,谁知道自家从小疼到大的小妹突然郁郁寡欢,被家人定亲之后甚至有了轻生的举动,幸而被他遇见救下,吓得他私下问了又问,才问出了那个让自己眼前一黑的答案。 他妹妹梁平贞,不知何时曾见过纪云峤一面,从此便将一颗芳心系在了那祸害身上,梁侍郎家与纪国公府地位天壤之别,梁家家风也不会允许家中女儿做妾,少女只能默默暗恋,如今听闻心上人出了这样的事,她心中又急又气,又没有任何办法,竟染成了一桩心病。 梁子墨无法,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此事,只得在妹妹哀求下,以游学之名偷偷带了妹妹出门,让她最后再见纪云峤一面,成全了多年的心思。 至于回家之后会遭受怎样的惩罚,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了。 “纪世子……” “云峤。” “云兄,”梁子墨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你我在永京时交往虽不甚多,但梁某一直仰慕云兄才华,云兄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云峤却不说话,只唇角微微一翘,目光移向桌上那盆开得正盛的百合,又转回来,在他脸上巡视了一圈。 梁子墨只觉得这目光中富含深意,突然想到什么,登时头皮一麻。 这纪云峤……是因为什么被逐出永京来着?跟几名皇子…… 再加上妹妹非要送来的那盆百合花,梁子墨顿时一阵恶寒。 天地良心,他梁子墨对男人真的没什么兴趣啊! 再美貌的男人也不行! “不是……纪,云兄,你大概有些误会,”他干笑一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公子,”陈伯带着食盒进来:“隔壁家送饭菜来了。” 他对着梁子墨欠了欠身,才将食盒放到桌上:“原是想等您二位谈完话再送来的,只是家里没个灶火,老奴担心再等一会儿饭菜凉了,所以才斗胆进来。” 梁子墨吁了口气,继续干笑:“无妨无妨,原来云兄还未用晚膳,倒是梁某的不是了。” “今日来得仓促,也未带什么薄礼,只是路上看见这盆花新鲜,才随意买下来充个见面礼,幸好梁某在这桐县还要盘桓几日,不如明日……” 食盒盖子揭开,一股鲜香浓郁的滋味瞬间充斥了小小的书房,将桌上那盆百合花的香味都压了下去。 梁子墨肚子咕噜一声,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该死,一进城光想着找住处了,得知云峤所在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竟然忘记自己也没吃饭。 云峤却自顾自地摆开了两份碗筷。 梁子墨目光一睃,见食盒中不过一碗松蕈鸡肉,一碗汤,一碟糟萝卜,除此之外便只有两大碗下人才吃的黍米饭,顿时有些同情。 “云兄不必客气……” “没客气,”云峤径直打断了他:“这副碗筷是陈伯的,居处简陋,便不留梁二公子用饭了,请。” 到底是落魄了,竟沦落到跟下人同桌而食的地步。 梁子墨忽略掉被人直接赶客的尴尬,站起来作了一揖:“既如此,梁某便明日再来拜会。” “不送。” 说不送就真不送,梁子墨灰溜溜自个儿出了门,就看见妹妹和侍女正站在院门口。 “妹妹,你怎么……” 他咽下后半句话,快走几步过去,小声道:“怎么连幕笠也不戴?” 他有些焦躁和埋怨:“如今你已是定了亲的人,这桐县虽天高路远,难保没有认识咱们的人在,万一发现你出现在这里……” -- 第15页 梁平贞手指微微颤抖,眼神却不自觉地望向二哥身后—— 没有人。 她难掩失望,却也听话地回转身子。 “回二公子,方才咱们又遇见那卖花的小姑娘了,她说可以带我们去如意客栈,”秋烟在一旁道:“小姐是担心误了时辰找不到住处,才进去找您的。” 梁子墨叹了口气。 “罢了,”他揉了揉倦怠的眉头:“走吧,先寻住处。” 出了院门,那卖花小姑娘果然等在门口。 带着一群人去了如意客栈,幸好房间还够,满月又涎着脸求客栈老板换了间二楼上房给梁平贞主仆,不出所料又得到一两银子的打赏。 秋烟还亲自把她拉到一边,给了她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 “我们小姐赏的,”她笑眯眯道:“咱们还得在桐县待几日,小姐爱花,叫你每日若闲了便送一束花过来,也不拘什么花草,新鲜就成。” 霍满月自然连连答应。 秋烟又道:“我见满月姑娘很是投缘,若有空时,过来说说话也好。” 霍满月只当她说客气话,也笑着应了。 下楼时正好看见客栈胡掌柜在柜台处算账,满月笑眯眯过去,将手一伸。 胡掌柜乐呵呵地从抽屉摸了五个铜板,放她手上。 “多谢胡掌柜,”满月笑得眉眼弯弯:“下次再有客人,我还帮忙介绍咱们如意客栈啊!” 卖花女走街串巷,偶尔遇到外地来的客人,帮着客栈酒楼拉拉客赚两个小钱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点上,梁子墨之前说的也确实没错。 出了如意客栈,霍满月提着两兜茉莉,到底还是去溶月湖旁转了一圈,幸好如今天黑得晚,湖边纳凉散步的人还不少,回家的时候,竹兜里又没剩多少了。 进屋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未亮,霍满月依旧早早起来,灶下烧了火,将妹妹一天的药煎好放在罐子里晾着,又捏了几个黍米窝头,熬了一锅粥。 仍旧是先装了两人份的食盒,将霍初七叫起来送去隔壁,自己随便对付几口,背着装花的竹兜便出了门。 太阳升到正中时,她才汗涔涔地回来了。 “姐姐!” 霍初七迎出门帮忙:“买了什么东西?” 霍满月将篮子里的东西给她看:“今天中午吃鱼。” 回来路上恰好遇见挑着担子卖鱼的,见那几尾鲤鱼肥美活泼,她便没忍住买了两条,打算中午做鱼羹。 霍初七“嗯”了一声,又道:“爹爹又出门喝酒去了。” 霍满月胸口一窒:“他哪来的钱?” 前几日差点被卖掉那件事,霍满月借题发挥,以还钱的名义,拒绝再上交平日的收入,照理说霍老爹身上该没钱了才是。 本来也没指望败家老爹能消停多久,但这才三日不到,他又故态复萌,实在让满月气不打一处来。 “大概又是赊账吧。”霍初七年纪虽小,也早就习惯了霍老爹的操作。 霍满月憋着气进门,将东西放下了,直奔厨房。 先将黍米饭蒸上,鲤鱼刮鳞去脏,冲洗干净,将鱼肉全都剔出来,她心里有火,举着菜刀在案板上剁得咚咚直响。 “不是要做鱼羹?”霍初七不解。 霍满月这才反应过来,一看鱼肉都已经剁成了细茸:“不做鱼羹了,做鱼圆吧,鱼圆也好吃。” 鱼茸加了豆粉猪油拌开,又放入细盐葱姜,团成一个个圆溜溜的小丸子,下滚水煮熟,又洗了一把青菜同煮,起锅时撒些葱花,鱼圆白嫩,葱花碧绿,一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第9章 美人一忧郁,杀伤力果然不…… “不用给爹留了,”霍满月给自己舀了一碗放在灶台上,一边往食盒里装饭装菜,一边气鼓鼓地嘱咐妹妹:“剩下的你自己吃光吧。” “姐姐要去给隔壁送饭菜吗?” “嗯。”霍满月应了一声,提起食盒出了门。 陈伯一看是她,立刻笑开了。 “满月姑娘来了?” 他将院门打开了一些让她进去。 “我家公子半个时辰前就在盼了,满月姑娘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因为心情不好,只敷敷衍衍做了一道鱼圆的霍满月顿时一阵心虚。 “陈伯跟云公子不嫌弃就好了。” 两人进了堂屋,将食盒摆在桌上之后,满月才整理了一下语言,道:“前几日家里有事,我也乱了心神,只胡乱答应陈伯帮着整治饭食的事,这几日细细一想,竟连每日按什么规格准备食材,陈伯跟云公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今日才特地来问清楚,日后也好记账,陈伯觉得呢?” 陈伯微微一怔:“这倒也是,我一个大老粗,想得竟还没一个小姑娘周到,可真是难为你了。” 说完又笑:“也是满月姑娘手艺好,这几日的饭菜都合了公子脾胃,才忘了考虑这些问题。” 说来也奇怪,公子在府中时,虽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但对饭食要求也极为精致,什么菜该用香油什么菜不能搁醋都有规矩,这些日子倒从没听他挑过一个字的不好,每天送什么吃什么,绝无二话,实在是好伺候得很。 他跟梁子墨不一样,不会有什么贵公子沦落尘下的感慨,只觉得有这位厨艺好又勤快的满月姑娘做邻居,运气确实不错。 -- 第16页 “说出来不怕笑话,我们家这情况也不敢挑什么,满月姑娘平日一家三口吃多少,就按那规格替我们准备就是,你们家吃米,我们家就能吃糠,”陈伯嘿嘿笑着:“我是个不挑的,至于公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我倒不甚晓得……” 他是云家奴仆不假,但当初也不过是个护院,这内宅伺候人的精细活,还真没做过。 “不如满月姑娘屈尊,帮忙去问问公子?” 这个时候,云峤应该是在书房中。 将饭菜留一半给陈伯,霍满月提着食盒出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位云公子似乎除了书房,就没见他在其他地方出现过。 甚至连书房门都不曾踏出一步的样子。 也是,生了那样绝美的一张脸,又偏偏毁了容——换成她自己,怕是也不想出门的。 霍满月停在门口,敲了敲:“云公子?” “进来。” 仍然是那道清冽中带着点凉意的声音,又似乎有几分慵懒,像还未睡醒一般。 满月便有些踌躇,怕再遇到上次人家在睡觉的场景,在门外停了一停,留了点时间才进去。 云峤却并没睡觉,而是靠在窗前的木桌上,手中握着一卷书,下巴撑在书卷上,望着窗外发呆。 “让你进来,怎么耽误这么久?”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也没回头,只懒懒地开口:“今日不是那芦柴棒一般的小孩子送饭了?” 他说的“芦柴棒”,很明显是霍初七。 满月有点儿生气。 “我妹妹先天身子不好,所以生得瘦小,请云公子不要那样说她。” 云峤这才转过了头,望着她微微一笑:“生气了?” 霍满月:…… 霍满月倒是还想继续生气,但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看着那样冷,一笑起来,仿佛整个春日的花都开了,原本有些冷冽的眉眼温柔地敛起,眸中还带了几分足够让无知少女怦然心动的多情深情,她竟有种不敢对视的感觉,哪还有心思生气。 “没有,”她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云公子饿了吧?” 云峤“嗯”了一声,将身子侧了侧,仍旧是笑着看向她,仿佛是个乖乖等着人摆饭的小孩子一般。 霍满月低了头,过去将食盒放到桌上。 两日没到,她之前收拾好的桌面又是杂乱一片,各种书籍卷轴四处散落,仅在正中刨了块儿干净地,放了笔墨纸砚,纸上还有淋漓未干的墨迹,看来进门之前,云峤是在写什么东西。 满月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有心将食盒放下就走,看到这样杂乱的房间和桌面,心中的强迫症又有些蠢蠢欲动。 天人斗争了半天,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云公子稍微让让,我帮你把桌子清理出来再吃饭,可好?” 云峤果然应了一声,搬着木凳往后挪了挪,托着腮看她忙忙碌碌地收拾桌面,又将饭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好。 “你放错了。”他突然道。 “什么放错了?” 满月有些莫名,看了看整洁了许多的桌面,实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放错了。 “《六礼》不能跟《齐史》放在一起,《淮阴侯列传》不能和《幽明记事》放在一起,”云峤微笑着:“你不识字?” 霍满月脸腾地一红。 等下,这有什么好羞赧的?市井人家,升斗小民,能读会写的男儿尚且不多,何况她不过是个女子? “嗯,”她到底还是低了头,手里一本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那,那云公子,我不替你收拾了?” 云峤笑着将她手上的书接过来,随意往旁边一扔:“逗你呢,书不过用来解闷的东西,放那么整齐做什么。” 好像……也不是这么个道理,家里收拾齐整一些,每天看着心情也好很多吧? 霍满月欲言又止。 云峤却已经拿起竹筷开始吃饭。 “云公子,”满月想了想:“方才我跟陈伯商讨了一下,陈伯说按每日十文钱的规格准备饭食,又不知道云公子爱吃什么,所以让我来问问。” 云峤夹起一枚白嫩鱼圆,放在唇边轻轻一咬。 咽下去之后才看向霍满月。 “满月姑娘做的菜,我都爱吃。” 霍满月脸色一整:“云公子又逗我呢?” “姑娘觉得,我是在逗你?” 霍满月语塞。 “那……那我以后做了什么公子不喜欢的,可不许再说嘴。”她憋着气发狠。 见小姑娘脸蛋通红,眸子里水汪汪快哭出来的样子,云峤笑了半晌,才将目光转回去,叹息一声。 “君子知进退明得失,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我这样的境况,哪还有资格挑三拣四,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美人一忧郁,杀伤力果然不是一般大。 霍满月顿时连话都说不通顺了,结结巴巴道:“怎么会……云公子这样刻苦读书,将来一定能考取功名,当上大官,到时候,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了……” “满月姑娘不知道吗?”云峤微笑着,眼神却更落寞了:“大齐律令,肢体残缺,或面目损毁者,不得入朝为官。” 他眼神扫过屋内那堆书,又重复了一遍。 “如今看书,不过解闷罢了。” “啊?”霍满月倒是真不知道本朝有这条律令。 -- 第17页 她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云峤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说来奇怪,这道疤一直在他脸上,但无论是蹙着眉叹息,还是温温柔柔笑着说话的时候,会令人完全忽略这道丑陋的疤痕,仿佛眼中只看得到他的存在。 但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道疤上,那道疤便变得更加刺眼起来。 仿佛无暇白璧上一道不能忽视的裂痕。 见霍满月看向自己,云峤一低眉:“是不是很丑?” “不,不丑!”满月连忙摇手,鬼使神差般地,又加了一句话:“云公子是满月见过最好看的人。” 云峤又笑了起来。 霍满月只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烧,连忙转过身。 “公子快吃饭吧,等下饭菜都凉了。” 看了看摆满一地的书卷,忍不住又道:“这些书一直堆在地上也不是办法,过几日我去棠梨村,砍些竹子替公子做个书架吧?” “怎么好意思麻烦满月姑娘?”云峤手中筷子一顿:“何况我也没钱。” “不麻烦不麻烦,”满月露出两个甜梨涡:“满月家里也穷,家里好多椅子凳子都是我看着木匠怎么打,自己学着做出来的。” 生怕云峤不接受一般:“虽然不好看,可是很结实的!” 云峤道:“满月姑娘真厉害。” 霍满月喜滋滋地一转头,目光突然一顿。 云峤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就看见角落丢着的那盆百合。 “喜欢这花?” 霍满月哪好意思说这盆花就是自己卖出去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可不就是么,之前霍初七回来说的时候她还有些怀疑,但此刻一看,种着百合的陶盆都是自己亲手从陶器店买来的,特意选了造型古朴的款式,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那位贵人小姐买花时的模样,心中顿时有了一些猜想。 “百合不能放在房间里的,”满月有些可惜这株漂亮的花:“放角落里晒不到太阳,花苞开不了,而且这花香气太浓烈,会影响人安眠。” 这盆花一看便没被人好好对待,枝叶都干枯了许多,顶端已经开放的两朵花也有些打蔫。 “我不会养花,满月姑娘若喜欢,拿去便是。” 霍满月心头一跳,连忙摆手拒绝:“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10章 你可千万别对我家公子生…… 生怕云峤坚持,她赶紧道:“云公子书房外面的院子空着呢,若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种到院子里去?” 云峤无可不可地点头应了。 霍满月拎着花盆出去,在院子里找了个向阳的、从书房望出去也能看见的地方,问陈伯借了锄头便开始挖坑。 挖到合适的大小,将百合从盆里取出来,连土带根埋进去,将土稍稍踩实了,又提了水浇透,刚要转身,就听见耳边有人道:“这就种好了?” 她吓了一大跳,忙回过身,才看见云峤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正饶有兴趣地看自己种花。 “好了,”满月吁了口气,伸手擦擦额上的汗:“只要按时浇一浇水便好,百合虽贵重,也挺好养活的。” 她抿着嘴笑:“这样云公子看书累了望一望窗外,刚好能看见这花,有风时香味也能传到屋子里去,若隐若现的,更有意思。” “辛苦了。” 霍满月进屋拾掇碗筷食盒的时候,云峤还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花。 她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些戏文里才有的场景——才子佳人遭逢意外劳燕分飞之类的。 这样一想,连云公子修长挺拔的背影都看着落寞起来。 陈伯频频观察着她,见她目光迷离有意无意往院子里瞟,干咳了几声,终于开了口。 “那个,满月姑娘啊,陈伯有几句话……”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半晌:“唉,这该怎么说呢……” 霍满月不解:“陈伯?” “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对我家公子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公子他自小皮相生得好,又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声音温温柔柔,任谁看了都要脸红心跳,宫中那几位嚣张跋扈的金枝玉叶,也不过跟他说了几句话,便纷纷落了马。 但只有了解公子的人才知道,他性子极冷,看似万物都在心上,其实恰恰相反。 陈伯是云峤娘家的奴仆,后来又陪嫁到了国公府,算是从小将云峤看到大,就没见他真正对什么人或事物上过心。 满月是个好姑娘,陈伯不希望她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霍满月却误会了。 “我明白的,陈伯。” 云公子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吧?就是那位送百合花的贵人小姐? 但她还是有点受伤。 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陈伯以为自己对云公子有肖想?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陈伯欣慰地点头。 霍满月低头将食盒收好:“我走了,陈伯。” “哎,满月姑娘慢走。” 送走霍满月,陈伯转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子,”他随着云峤往屋里走:“霍姑娘是个好孩子,您能不能不要再逗弄她?” “我逗弄她?”云峤嘴角一翘。 “我在外面都听见了。”陈伯忍无可忍。 什么叫“满月姑娘做的菜我都爱吃”? -- 第18页 哪个谦谦君子会对才见了第二面的小姑娘说出这种话? 云峤走到书房门口,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 “陈伯,你觉得书架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书架?” 刚搬来的时候他看着公子沿途买的那两大箱子书,也问过要不要买个书架,被公子以“没钱”为由拒绝了,说就这么放着就行,怎么现在又说到书架的事了? “看来方才的谈话,你也没全部听见嘛,”云峤嗤地一笑:“那位满月姑娘说了,要送我一个竹书架。” “公子!”陈伯气急。 您还能不能有点节操? 难怪方才对人家笑了又笑,敢情就为了个竹书架? “您不能这样,”陈伯语重心长:“当初您还小时,就有算命的相师说过,您一生顺遂坎坷极少,只是怕应在几处桃花劫上,这次为了宫中那几位的事情,害您受了这么大一遭罪,可不是应了这桃花劫?往后您可千万要注意言行举止,若对人无意,便万万不可做出引人误会的事情来……” “谁说我对人无意?”云峤摸着下巴:“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国公府世子,这霍家姑娘长得不错,勤快又有一手好厨艺,不是正好与我相配?” 陈伯吓懵了。 “公公公子,您说真的?” “逗你的。”云峤促狭一笑,进了屋,一甩手将门关上了。 徒留陈伯在门外捶胸顿足。 那边霍满月回了家,见霍老爹果然没回来,妹妹已经在卧房歇午觉,便提着食盒去了灶房。 初七给她留了一海碗鱼圆,只是耽搁这么一会儿,饭菜早已凉透,霍满月饥肠辘辘,就着未熄的灶火随便热了一热,便大口大口吃完了。 将灶台拾掇干净,照例拿起竹兜出门去棠梨村。 临走前霍初七还在睡觉,小小身子蜷成一团背对着房门,霍满月轻唤了几声,见她没什么反应,也没多想。 这几日茉莉的新鲜感已经不复之前,满月也不单卖了,将其他各种时令鲜花各拿了一些,又问明香姐姐家里借了柴刀和一辆独轮车,果然去山上砍了不少竹子回来。 担心霍老爹回来看到又要唠叨,她径直敲开隔壁院门,将独轮车和竹子全放去了陈伯院里。 “……之前答应云公子的,”霍满月抿着唇,一脸严肃地解释:“今日时辰晚了,我还得回家做晚饭,明日再过来替你们做书架。” 陈伯没想到小姑娘这样雷厉风行,暗道公子真是作孽,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替自己干木工活,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连声称谢。 满月回家放好鲜花,又去做了晚饭,见妹妹还没出现,心下疑惑,忙去卧房一看,初七还在床上蜷着,见她进来,才低低呻吟:“姐姐,我不舒服……” “怎么了?” 霍满月赶紧去摸她额头,幸好并没发烧:“哪里不舒服?” “肚子胀,难受……” 满月又摸摸她的肚子,果然里面硬硬的像是积了食,顿时有些明白:“晌午那顿你吃了多少?” “姐姐让我不要剩饭,我就全吃了……” 这丫头! 霍满月不知该欣慰她听话还是气她没分寸。 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吃不下还硬塞,就为了自己一句“把剩下的都吃光”? 她无语地摸了摸妹妹的头,转身先去隔壁送了饭,又去了灶房。 霍初七从小三病两痛不断,她早已经照顾出了心得。 去厨下翻出一根萝卜来,切成块加水煮烂,滤出汁来让妹妹喝了一碗,见她安稳躺下了,才松了一口气。 收拾完灶房,天已经完全黑了,霍老爹还没回来。 霍满月捶捶酸软的腰肢,去堂屋点了一盏油灯,开始整理下午拿回来的鲜花。 茉莉、栀子、黄萱、马蔺,都是花期正盛的时候,还有一兜子荷苞和莲蓬,虽然价贵,但许多人家愿意买几个回去供在佛前,清雅又有禅意,倒是不愁卖。 将枯枝败叶仔细清理了,残损的花瓣剥去,一束一束整理好养在清水里,桌上灯光如豆,怕浪费桐油,她又舍不得挑开灯蕊,只能就着昏黄摇曳的光影慢慢收拾,四周静谧无声,只有手上的花叶香气弥漫在夜色中。 睡到半夜,突然有人砰砰敲院门。 霍初七一下子惊醒过来,弱弱地唤姐姐。 满月一边穿衣一边安慰她:“想是爹爹回来了,我这就去开门,你别起来,本就积了食,再被凉风一吹可不得了。” 说完推开房门,顿时一个激灵。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起雨来,冰凉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腾起一阵阵带着湿意的泥土腥气。 大概是白日里太累了,她竟然一点没听见。 雨声中果然是霍老爹带着醉意的声音:“死丫头,睡死过去了吗?还,还不来给你爹开门!” 满月开了门,将霍老爹搀扶进来,忙着烧热水替他擦头擦身,闻到他身上扑鼻的酒臭气,又去灶房将剩下的萝卜水热了热,顶着老爹的骂声给他灌下去了。 萝卜水既能消食又能解酒,这根萝卜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一切收拾完,她精疲力尽回到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想着若到了明早雨还不停,出不了门怎么卖花,又想着昨日云公子院中种下的那株百合还没定根,被雨一冲铁定完蛋,这样一会儿忧虑一会儿犯愁,又无计可施,辗转反侧半晌,到底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第19页 朦胧中,外面雷雨声似乎越来越大,又有“轰隆”一声巨响,但她早已陷入黑甜乡,恍然未觉。 按着以往的习惯,原本天不亮便要起床的,但哗哗的雨声实在催眠,霍满月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被妹妹急促的声音唤醒了。 “姐姐,姐姐,快出来看啊!” 满月哼了几声,费了老大劲才将黏在一起的眼皮睁开。 “咱家的院墙倒啦!”霍初七还在外面嚷嚷。 “什么?”满月瞌睡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几下套上衫裙,头也顾不得梳,脸也没洗,先跑到廊下一看,果然跟隔壁相邻的那堵墙塌了半边。 “满月姑娘?” 陈伯戴着个旧斗笠,身上披了件蓑衣,从塌了的院墙那边探出头来冲她打招呼。 第11章 他……怕是都不认得我。…… “这下好了,咱们可真是两家并一家了。”他倒看不出忧虑,还乐呵呵地开玩笑。 霍老爹从门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呸”了一声,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不要脸的老不修,什么两家并一家,美得他!” 所幸他还顾及隔壁是债主的原因,放低了声音。 霍满月瞪了她爹一眼,接过妹妹递过来的伞,趟着水跑去院墙那边查看情况。 “满月姑娘,你站远一些,”陈伯朝她摆手:“这边土墙还有些松散,仔细垮下来砸到你的脚!” “好,”满月应了一声,依言往后退了几步:“陈伯您也当心点。” 从垮掉的院墙望过去,刚好能看到云峤书房的窗口,她张望了一下,没见云峤的身影,倒是看到之前种下百合的墙根处,一大片被油布盖住的凸起。 陈伯顺着她目光看去:“那些是你的竹子,昨夜雷声一起,我便出去找了卷油布盖住了,放心,一点没淋湿。” “那边有株花……”霍满月犹豫着想问,又有些不好意思。 “噢,你说那株白花?”陈伯不认识什么百合:“也在下面呢,那花朵儿娇嫩,公子怕油布太重压坏了,特地找了把破伞遮住,才一起盖上的。” “是云公子去遮的?”满月心头微动。 一想到百合是那位贵人小姐送的,她又像是明白了什么。 “是啊,说昨日小姑娘辛苦栽了半天,若被雨冲坏了,保不齐要哭鼻子,”陈伯笑了笑:“我家公子性格虽有些乖张,但心地是很好的。” 这也是实话。 说公子善良吧,他对那些公主小姐皇子甚至自己亲爹都不假辞色,做事奉行“能利用就利用,不能利用创造条件也要利用”的原则,说他凉薄吧,他又总是对一些八竿子打不到的人或物特别好。 曾有一次,同样是下大雨,他亲眼见到年纪尚幼的公子淋着雨,用自己的伞去遮一窝快被水冲走的蚂蚁。 也不知道这位满月姑娘在他心里,跟蚂蚁有没有区别。 陈伯摇了摇头,又去看天:“入了夏,这雨真是说来就来,也不知何时能停。” “满月姑娘你别急,这院墙既是两家共有,总不能叫你一个小姑娘干这力气活,”他知道霍家虽有个爹,说句不好听的,跟废物也没什么差别,伸手推了推面前残存的墙体:“这事便交给我了,待雨一停,我就将墙砌起来,保准比以前还结实。” 满月确实不擅长这类力气活,当下松了口气,并不坚持:“那便劳烦陈伯啦,我这就去做早饭。” 说罢趟着水又呱唧呱唧回了屋。 出不了门卖花,也就不那么赶时间,恰好头天砍竹子时顺手薅了些嫩笋和竹菇,满月便取了一些洗净切丁,入滚水细细熬煮,又舀了几大勺面粉,热水和面,揉成面团,待面团发酵好时,笋菇汤也熬出了鲜味。 霍老爹已经叫初七过来催了几次饭,满月一边答应着,一边揪了面片下锅,待汤再滚时,几大碗滋味鲜美的面片汤便出锅了。 叫妹妹帮着打了伞,先冒雨去隔壁送了两碗。 回来时雨似乎小了许多,满月心头一喜,忙将自己那份吃完了,锅碗留着回来再洗,匆匆收拾好,戴上斗笠,背上早已备好的鲜花出了门。 她还记得那日秋烟的嘱咐,一出门便先去了如意客栈。 找小二通报了一声,没多久秋烟便出来了。 “你还真来了?”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今天还这么大的雨呢!方才小姐还念叨来着——先进来吧。” “原本也不想出来,见雨小了,又惦记着小姐喜欢花,”满月笑着摆摆手:“我把花送到就好,鞋子上又是水又是泥,就不脏了贵人的地了。” 她拉开背篼上的油布:“今日花品种有许多呢,小姐要挑一挑么?” 秋烟也只是顺口一说,见她识趣,心情更好:“你等着,我拿进去让小姐看看。” 不多一会儿又拎着背篼出来了:“小姐选了一束栀子,多少钱来着?” 看来这位小姐喜欢香气馥郁的花。 满月想着,一边道:“承惠十文。” “你们这儿的花可真便宜,”秋烟一边摸荷包一边感叹:“换我们永京那边,比这还少的栀子一束至少二十文。” “京城地贵,自然物价也高,我们这边也有条花巷子,那边铺子的花都要贵上许多,”满月笑着:“这也还好,我听说,京城里的牡丹花一束能卖到千金,那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 第20页 秋烟神情里便带了几丝得意:“我们小姐不喜欢牡丹,夫人倒是很爱,每年牡丹花开的时节总要买上几束回来插瓶,不是姚黄魏紫之类,也到不了千金之数——更贵重的都在宫里呢,宫里有专门养花的花师,听说能养出寒冬开花的牡丹,颜色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偶尔会赐一些给得力的臣子,那可真是要举全家之力供起来……” 她家老爷只是礼部一个小小的侍郎,性格也不爱显山露水,除了按例的节礼之外,府里还从没收到过御赐的东西,哪怕是一盆花。 满月配合着露出神往之色:“……若能亲眼见到一次,怕立刻死了也值得的。” 说话间,秋烟已经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锞子来:“我们身上也没带铜钱,这枚锞子大概有半两,应当够你每日送一次花过来了,我们在这也待不了几天,若有剩下就算赏你的。” 满月欢欢喜喜接过来,行了个礼:“谢谢秋烟姐姐。” 又朝屋内一礼:“谢谢小姐。” “幸好有小姐的赏赐,”她接着道:“我还担心今日下雨卖不出去花,没钱买米买菜了呢!如今除了家里,还要负责给隔壁家送饭菜,每日不多买些委实不够。” 秋烟正放回荷包的手一紧。 “隔壁?是纪……公子家么?” “不是,”满月一怔:“隔壁家公子姓云啊。” “那也没错,他母家姓云,自己名中也有个云字,如今以云做姓也正常,”秋烟恢复了平静,眼角悄悄朝屋内一睃:“怎么,云公子委托了你帮忙做饭?” 满月正准备说话,就见房门一响,梁平贞走了出来。 “他如今可好?”她脸颊有两团红晕,刚急急地说了一句,又反应过来:“我哥哥跟他是朋友,只是上次去看他,也没说几句话便走了,若能知道他如今的近况,我哥哥必定开心。” 满月了然地笑了笑:“是,上次见到公子替小姐买花,实在兄妹情深,满月也羡慕不已。” 言外之意,做妹妹的替兄长分忧很正常。 梁平贞松了口气:“你进来吧。” 又看了看她脚上的鞋袜:“秋烟,将你的旧鞋子拿一双来给这丫头换上。” 满月依言换了鞋袜进房,果然将隔壁家从搬来之后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梁平贞听得入神。 “他还是那样……”她喃喃自语:“自己都这样的境况,还总是替别人着想。” 她是在评价云峤借银子给霍家的事情。 “小姐跟云公子很熟悉?”满月忍不住问。 梁平贞却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过因缘际会,远远见过几面而已,他……怕是都不认得我。” “啊?”霍满月倒真是意外了。 她一直以为云峤跟面前的贵人小姐应该是一对恋人,只是因为云公子家里出了意外,才断了缘分。 甚至还暗暗脑补了一通小姐不离不弃千里追爱,而云公子不愿影响小姐前程避而不见,表面上将她送的百合弃如敝帚,却又忍不住暴雨夜替花挡雨的故事…… 梁平贞显然不知道她脑中那些想法,却也发觉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说得过多了:“我要休息了,多谢你过来送花。” 满月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是我叨扰小姐了。” 临出门时,梁平贞却又叫住了她。 “等等,你拿着这个,”她将一个荷包递过来:“就当是……替我哥哥多照顾照顾他。” 荷包沉甸甸的,满月不明所以地接了,打开一看,顿时吓一大跳。 里面满满一包金银锞子,个个都是半两左右,做成海棠如意的样式,精致非常,连花上的蕊都栩栩如生,她从小到大哪儿见过这么大一笔钱,顿时连手都抖了。 “小姐,这钱我不能要。”她将荷包还回去:“小姐心善,若只是赏赐个十文半两的,满月自然欢欢喜喜谢您的赏,可这些金银太多了……” “不是给你的,”梁平贞眉间隐隐有些不耐:“不是说了么,是用来照顾他的。” “我更不敢平白替人接受这么大一笔钱,”满月坚持:“小姐若真心替云公子着想,应该直接把钱给他才是。” 就算按她刚才说的,与云公子其实并不相识,但又是送花又是给钱的,霍满月常年在外走街串巷,哪能看不懂她的心意? 好歹云公子也是自己的恩人,不经他允许擅自替他受人的好意,他日若问起来,自己怎么好意思回答? 第12章 云峤公子正站在院墙的缺…… “小姐好好休息,满月告退了。”她背起花篓出了门,将秋烟的鞋子脱下来放在手里:“秋烟姐姐,弄脏了你的鞋子,明日我送花时,洗好了一并送来。” 秋烟愣了一愣:“不用,你穿着倒也合脚,送你了。” 说完掩嘴笑:“一双旧鞋子罢了,难道你也不收?” 满月知道大户人家有些人有洁癖,不一定愿意穿别人穿过的鞋子,也不揭穿,笑呵呵应了。 秋烟送她到了楼梯口,拉着她小声道:“满月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机灵,想必也看出了什么……你既不肯收我们小姐的钱,应当也是个人品贵重的好姑娘,不像那些爱嚼舌根的泼妇女子,是吧?” 满月会意地捂住嘴,朝她眨了眨眼。 秋烟见她果然上道,欣慰一笑,又叹了口气:“我们小姐也是不容易,为了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瞒着家里生生追了千里,只为看他一眼……” -- 第21页 话没说完,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回去了。 霍满月戴上斗笠刚走出客栈大门,迎面便跟一人撞个满怀。 “哎我的花……”原本朝后仰倒的,关键时刻她生生扭了个方向,将身后竹篓里的花保住了。 始作俑者拿开挡在面前的油纸伞,一见她便笑了:“这桐县果然小得很。” 满月扶着腰站起来,敷衍地一点头:“我来给小姐送花的。” 看在他之前的赏钱面上,便不与这人计较了。 梁子墨却不准备放过她,一伸手把住门框,便挡住了她的去路:“小骗子,我问过客栈老板了,你那日还真收了我们的回扣?” “公子,”霍满月苦笑:“讨生活不易,我们走街串巷卖花的,替客栈酒楼揽客是常事,我也并没有骗你们啊?难道这客栈你们住着不满意?” 她认认真真给他分析:“老板招揽到了客人,你们住到了满意的客栈,我得几个赏钱买米养家,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为何要扭着我不放呢?” 梁子墨语塞。PanPan “算你有理,本公子不跟你计较,”他收回手臂,倒退两步进了门,将油纸伞抖了抖收起来,随口又道:“丫头,你既熟悉桐县的客栈酒楼,我便再问你个事,你可知道这桐县哪个酒楼菌菇做得最好?” 那日在云峤家中闻到那样鲜香的菌菇滋味,原本并不在意,谁知离开这几日老是忘不掉那香气,偏他寻了好几个酒楼,尝起来都不是想象中的感觉,就更叫他惋惜了。 “我们桐县附近山上多松树竹子,夏天正是松蕈竹菇生长的好时节,不拘哪个饭馆酒楼都有卖的,”满月道:“公子问哪家做得最好,我却不知道了,毕竟家家有不同的滋味。” “罢了,”梁子墨嘀咕:“下次还是问问纪云峤本人吧。” 满月耳朵尖:“你是说云峤公子?” 她抿嘴一笑:“若是云公子家吃到的,那想必是我做的。” 若真吃到,也不至于这样念念不忘了,梁子墨腹诽。 “你不是天天给我妹妹送花?”他道:“哪天得闲了,再做一份菌菇烧鸡送过来。” “我没……” 满月正要拒绝,就听面前的富家公子道:“就按酒楼的价格算。” 她及时将“没时间”三个字吞进去,仰起脸甜甜一笑:“……没问题。” 这兄妹俩真是大好人! 雨天不好卖花,满月转了一大圈,竹篓里的茉莉栀子黄萱没怎么少,可喜的是最贵的荷花莲蓬全卖出去了,看了看天色,她只能无奈回家。 到家之后算算账,没亏多少,但也一文钱没赚。 一家子全靠她一人卖花度日,不赚已是相当于亏了。 也不是没想过寻个稳定些的活计,哪怕去饭馆替人洗菜打杂呢,好歹做一日便有一日的嚼用,偏偏家里一个废一个病,都离不了人,只有卖花这样一早一晚的营生,可以让她最大限度地照顾家里。 小生意朝不保夕收入不稳,鲜花更是积压不得的鲜货,若这雨两天不停,卖不出去的花就只能全部霉烂,幸好遇到这京城来的有钱兄妹,出手又大方,否则二十两银子的债,她得攒多久才能还清? 雨天菜也难卖,回来路上跟几个摆摊买菜的讨价还价半天,用平时一半的钱拎回来一大堆新鲜疏菜。 回家时初七正拿根棍子在廊下戳水坑玩,见她开了院门,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 满月应了:“爹呢?” “在卧房睡觉,”初七丢掉棍子,上来帮姐姐卸背篼:“好重啊,姐姐今天没卖掉花吗?” 满月叹了口气:“可不是。” 初七望了望天,懂事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雨快停吧,好让咱们家的花快快卖出去……” “傻丫头,佛爷还管上龙王的事了呢!”满月噗嗤一笑,摸了摸妹妹的一头黄毛。 或许真是佛爷管不上龙王的事,午饭后,雨不仅没停,反倒又滂沱起来,坐在屋内只听得顶上哗哗声连成一片,跟坐在瀑布下似的,两个小姑娘满面愁容,将家里所有的容器全翻了出来,到处去接漏雨的洞。 “也不知道云公子那边怎么样,”满月还替隔壁发愁:“他们家房子空了好久,想必比咱们这边更恼火。” “是呀是呀。”初七也点头。 霍老爹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旁椅子上抽旱烟,闻言冷哼一声:“各人管好各人就罢,还管到别人头上去了?姑娘家家的也不知羞,被人听见脊梁骨戳不死你!” 满月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 “姐姐!”初七趴在窗边往外望:“院子里淌小溪啦,咱们做个小船去外面玩吧!” “想什么呢,还不快离窗子远些!”满月无情地命令她:“被雨水溅湿了又得生病!” 初七只好悻悻地下来。 雨天无事,霍老爹抽完几管旱烟自去卧房睡觉,两姐妹只能搬了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看雨发呆。 “姐姐,晚上吃什么?”初七问。 霍满月看了一眼旁边满满当当的花篓。 “吃花。” “噢!” 从初七的反应来看,满月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洁白馥郁的茉莉花苞摘下来洗净晾干,跟粳米糯米一起熬粥,新鲜的黄萱却是有毒的,不能直接入菜,满月拿了个小簸箕放在凳子上,跟妹妹一起把花蕊都摘干净了,清洗完毕,才拿去灶房。 -- 第22页 先烧了滚水焯熟,再用凉水冲洗浸泡,待毒性处理干净,才捞出拧干,加了麻油香醋和少许茱萸油凉拌。 “姐姐给我尝尝!”初七在旁边蹦蹦跳跳。 满月用竹筷夹了一点点喂到妹妹嘴里,看她抿着嘴秀气地嚼,不由得笑了:“怎么样?” “好吃,脆脆辣辣的!”初七吃得眉开眼笑。 “看着点火啊,等下再炒俩菜就能开饭了,”满月一边叮嘱她,一边拿起门后的油纸伞往外走:“我去薅把小葱。” 话音刚落,她已经半只脚迈出门口。 “哎呀!” 听到姐姐惊呼,初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忙地跑过去:“怎么了?” “我的菜地……”满月呆呆地望着满院子的雨水,欲哭无泪:“怎么把这茬给忘啦!” 院子里,原本规规整整地几块小菜地如今早已淌成了小溪,她辛苦种下的蒜头小葱和一些佐餐的鸡毛菜被冲得到处都是。 灶房在堂屋右边,菜地又在灶房后面,若不做饭的话,平素走来走去也去不了菜地那边,以往下雨的话,满月总是早早就把菜地旁的几条沟渠通干净免得积水,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事。 还是怪这雨下得太大太急,才一天,冲垮的泥沙就把几条沟渠堵得严严实实,满院子积水流不出去,菜地自然也全毁了。 灶上的菜毕竟要紧,满月赶紧打了伞淌着水过去,从泥水中捞出几根半埋着的的小葱,又急急退了回来。 就这两步路,她半边身子已经湿透了。 小葱洗干净,切成葱花撒在凉拌黄萱上,几点绿意配着嫩黄花芽,看着便叫人胃口大开,但满月却已经没心思吃饭,随意再炒了两个菜,每样分一些给隔壁送去,自己对付了几口便穿戴好斗笠蓑衣,冒着雨收拾菜地去了。 先将几条沟渠中的堵塞物清理干净,挖深挖通,把积水排出去,再将到处乱漂的蒜头小葱捡起来,还能吃的放到灶房,没伤到根的重新种下,忙忙碌碌,待她终于抬起头喘口气时,居然已是深夜。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霍满月有些茫然地将斗笠摘下来,隔着蓑衣捶了捶酸软的腰肢。 之前霍老爹跟初七还在廊下坐着,一个抽着旱烟指指点点,一个在旁边打着呵欠问姐姐什么时候干完活,现在两个早已掌不住,回屋里睡觉了,除了屋檐上还滴滴答答淌着水,整个院子寂静一片。 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孤单做自己的事,也并不会有委屈之类的情绪,只站在菜地里伸腿弯腰松泛了一会儿,身子不那么僵硬了,才慢吞吞往屋子里走。 “满月姑娘?” 一个清冽的声音懒洋洋在旁边响了起来。 满月吓了一大跳,忙往旁边看去,就见隔壁的云峤公子正站在院墙的缺口处,笑着跟自己打招呼。 第13章 满月姑娘,你过来一点…… 他身后是书房的灯光,昏黄摇曳地从背后照过来,映得他身形也影影绰绰,夜色中仿佛不似人类。 但也不是鬼魅魍魉,更像是某种狐仙精怪,趁着黑夜迷人心神勾人魂魄。 满月被自己的想象力呛得差点咳嗽,连忙整了整凌乱的额发,却忘了手上全是泥水,一抹之下整张小脸都花了,自己还浑然不觉。 “云公子,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赏月啊。”云峤微微一笑。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菜地里,头上还梳着少女的双丫髻,因着干活的缘故,她卷了衣袖和裤脚,只露着清瘦的手腕脚腕,一张小脸莹白如月,偏又沾染了几道黑乎乎的泥印子,像是月上的暗影一般。 “赏月?” 满月不解地望了望天,虽然雨已经停了,可这黑沉沉一片的天,哪有半点月亮的影子? 她回头正待询问,就见云峤仍是看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又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 “云公子你……你怎么欺负人!”她气鼓鼓转过头,掩饰微红的脸颊。 云峤笑出声来。 “满月姑娘,你过来一点。”他道。 满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吧,不是赏月,”云峤叹了口气:“还记得之前你在我院中种的那株花?方才雨停了,我闲着无事,出来看看它怎么样。” “它怎么样了?”满月顿时忘了生气,连忙询问。 “被雨冲出来一半,我学着你的样子重新种下去了。”云峤举起两只手,果然手上也满是泥污:“满月姑娘,你过来帮忙看一看,我种得对不对?” 原来是因为这个叫自己过去。 满月放下心来,果然走了过去,从院墙缺口处探了探头,看向种花的地方。 就算之前被油布盖着,但院子里多多少少积了水,那株百合根原本就不稳,被水冲倒也很正常,此刻积水退去,又被云峤重新种过,看起来倒还精神。 “种得很好呢,”满月松了口气,抬头去看他,一双小鹿眼亮晶晶的:“没想到云公子也会种花?”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干活的人,她见过不少读书人,个个都自诩十指不沾阳春水。 更何况是这样脏兮兮的污泥。 若说是因为这株百合意义不一般吧,可白日在客栈,那位梁小姐也说了,云公子并不认识她。 -- 第23页 “这株百合对云公子很重要吗?”她试探着问。 “当然啦,”云峤含笑低头:“因为是满月姑娘亲手种的呀。” 霍满月有了经验,一听便知道自己又被逗弄了,立刻小脸一板。 “云公子!” 云峤笑着做了个赔罪的手势。 “那,这株花是怎么来的,谁送你的吗?”满月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一个不怎么熟的同窗送的,”云峤这次倒回得很诚实:“你也见过,上次坐马车来的那个。” 看来那位梁小姐也没说谎,她的确是借了自家哥哥的名义送的。 满月还在迷惑,冷不防云峤又问:“不是你卖给他的花?” 霍满月顿时语塞:“啊,这个……” 她支支吾吾,云峤却已经笑了:“只是觉得种花很有意思而已,谁卖的,谁送的又有什么重要?”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用衣袖替满月擦了擦脸上的泥:“今晚的菜很好吃,多谢满月姑娘。” 霍满月直到回房洗漱完,躺在床上,脸颊上似乎还有云峤衣袖的余温。 初七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姐姐?” 满月没应,呆呆地望了床帐半天,才突然低声道:“……我觉得他在勾引我。” 初七没听清:“谁呀?” “狐狸精。” 满月用力拉起被子,蒙在了头上。 第二日满月起得很早。 取了门栓刚拉开门,一股雨后的清新气息便扑面而来。 天还未大亮,头顶天空仍是暗沉的墨蓝色,但已经没有半分雨云的阴沉模样,可想而知,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满月心情顿时松快起来。 烧了热水洗漱完,早饭做好留在锅里,她紧接着便带上背篼竹篓去了棠梨村。 惦记着跟梁子墨的交易,满月第一时间去了村后的山上。 下了两天雨,山路仍是湿滑,林中各色蘑菇倒是冒了不少,可惜大部分已经烂在了雨水中,她折了根树杈当拐杖,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下,捡那新鲜大朵的往背后竹兜里丢,很快便收了大半篓。 下山的时候又碰到村里的猎户老周父子。 “周伯,小周哥!”她扬起笑脸打招呼。 “哟,满月姑娘,”老周手里拎着满满几只羽色斑斓的野鸡,朝她挥了挥:“今儿怎么这么早,来山上捡菌子呢?” 霍满月长期在棠梨村买花,村子里的人大多与她相熟。 “是呀,”满月笑眯眯地应他:“周伯不也挺早?” “嗨,前日才下的套子,下大雨也没法上山去收,这不,今日一放晴我们便来了,还以为逮不了几只,谁知运气不错,竟然都套满了,满月姑娘你瞅瞅,这野鸡多肥,等下拿去城里卖了,刚好给家里买点新米。” 周伯大着嗓门跟满月炫耀今日的猎获,小周一言不发地拎着几只兔子跟在老爹身后,间或偷偷地看她一眼。 满月没注意到小周的眼神,只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几只野鸡:“是挺肥的,周伯,要不您卖我两只,去城里也省点力气。” 野鸡肉少又柴,没家鸡肥美,但滋味鲜香,跟菌菇一起烧着吃,又别有一番风味。 周伯爽朗一笑:“那敢情好,等下了山,周伯给你挑两只最肥的!” 五十文买了两只野鸡,周伯还额外附送几枚野鸡蛋,满月高高兴兴装进兜里,又去各处养花户家转了一圈,将要买的鲜花收齐了,才收获满满回了家。 烧了滚水杀鸡拔毛,满月烧了满满一大锅菌菇烧野鸡,最肥的鸡翅鸡腿分了两份,一份送去隔壁家,一份装了个食盒送去客栈给梁子墨,自家只留了些野鸡脖子和鸡脯子肉,野鸡蛋也全煮了给妹妹补身子。 安排妥当,她叮嘱妹妹去隔壁送饭,自己提着花篓和食盒去了如意客栈。 梁平贞显然已经懒得见她,只让秋烟出来拿了花,满月不以为意,只打听了梁子墨的房间,便行礼告辞。 时值正午,梁子墨正在客房跟自家随从抱怨。 “叫你去买些清淡又有滋味的饭菜,你都买了些什么回来?这么大个红烧肘子,这么热的天,油爆爆的谁吃?” 如意客栈饭菜味道一般,只为了方便住店的旅客,这几日梁家兄妹也吃腻了,都是叫人在外面酒楼买回来。 随从涎着脸:“二公子愿赏给小的吃,那自然最好不过。” 梁子墨一个爆栗敲过去,笑骂:“美得你!成天做事做不好,就知道油嘴滑舌。” 客房门没关,满月在门口站定了,敲了敲门,笑着行了个屈膝礼:“梁公子。” 梁子墨循声望去,一见到她,立刻笑了。 “刚在说饭菜不好吃,这丫头就来了,别是有个顺风耳吧?” 随从也机灵:“二公子是有福之人,想睡觉便有人送枕头,想吃好的,自然有姑娘送上门来。” 一面吩咐满月:“还不快进来,公子都等急了。” 满月常年走街串巷卖花,这样的调笑话不知听过多少,只装听不懂,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盖子一揭开,一股热气便直扑出来。 “嚯,真香!” 随从这才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看不出,这丫头还真有几分手艺。” 梁子墨深吸了一口气。 不错,这正是那日在云峤家中令他念念不忘的滋味,只是香味之中,似乎又有些不同。 -- 第24页 满月看出了他的疑虑:“梁公子尝尝,这可是我专程找猎户家买的野鸡,比普通家鸡滋味不同,也更难得呢。” 随从帮着将菜从食盒中端出来,除了菌菇烧野鸡,还有一碟红艳艳的糟萝卜,和一碟凉拌小菜。 梁子墨先夹了一块松蕈送进口里,顿时眼睛一眯。 松蕈肥美,混合了野鸡的独特滋味,一尝之下满口鲜香,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他连吃了几大筷子,又啃了好几块鸡肉,才满足地停下来。 又试了试糟萝卜和凉拌小菜,一个酸爽,一个脆辣,恰好中和了菌菇烧鸡过于浓厚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口舌生津,暑热顿消。 满月伺立在一旁,面上虽镇定,心中却有些忐忑,此刻见他不住嘴地吃,知道他应该是满意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盘算着等下要收多少钱才好。 梁子墨吃到盘子精光才停下来,随从忙递上清茶漱口,梁子墨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不错。” 满月抿着嘴:“梁公子不嫌弃就好。” “若在永京城,这样几道菜至少也要一两,给你一两银子可够?”梁子墨示意一下,一旁的随从立刻从钱袋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 “够了够了,多谢梁公子。”满月喜不自胜。 两只野鸡不过五十文,送来的也并不是全部,菌菇都是自己山上捡的不值钱,这一两银子赚得实实在在。 果然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白花花一两银子,只够吃这么一道菜,换成自己家里,都能买一个月的口粮了。 梁子墨捏着那锭银子,却并没放到她手上:“除了这些,你还会做其他的菜不会?” 这是要预定下一餐的意思? 满月嘴角都翘了起来,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只会一些家常小菜。” “也不错了,”梁子墨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晌,才慢悠悠道:“倒是忘记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满月有些莫名其妙:“公子问这作甚?” 第14章 她不过想清清白白做人,…… 女子的闺名不足为外人道,但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卖花女,规矩倒不用守得那么严,想想还是说了:“我叫霍满月。” “满月?”梁子墨笑了笑:“是个好名字,今年多大了?” 看了看她头上的双丫髻:“还未及笄?” “快了。”满月老老实实回答。 “家中几口人?可定过亲?” 这梁子墨东问西问,满月心中有些不安,也不想再陪他在这闲聊:“公子,我还要出门卖花,不敢再叨扰公子时间……” 她自然地伸出手去,想接了银子就走。 梁子墨手一缩,像要将银锭子收回一般,满月立刻警惕地抬眼看他,谁知他只是坏心眼地捉弄一下,见她一脸正经,唇角一勾,又将那银锭子丢进了她怀里。 满月敢怒不敢言,只能鼓着小脸自己生气。 倒是一旁的随从笑了起来:“到底是小县城的丫头,眼皮子浅得很,光盯着那锭银子做甚?你好好回了公子的话,自有你的好处。” 梁子墨似笑非笑地“嘁”了一声:“你倒是本公子肚里的蛔虫。” “小的跟公子这么久了,公子的心思如何,难道小的还不明白?”那随从笑嘻嘻道:“丫头,我家公子是看上你了,想带你回永京享福呢!你运道来了,还不给公子磕头?” “什么叫看上了?”梁子墨啐了他一口,却也没反驳:“被我母亲听见我随意便往身边扒拉人,还不活撕了本公子!” 他顿了顿,看向霍满月:“倒是本公子身边的确差个伺候的丫鬟,你这丫头看起来倒是伶俐得很,又会做几道小菜,带你回永京城倒也无不可,只是不知你是否定过亲,家里父母舍不舍得,若愿意的话,本公子这便差了人去写契书。” 他嘴里问着愿不愿意,语气却笃定得很,仿佛自己一开口,满月就该欢欢喜喜答应才对。 霍满月低着头,手里死死捏着那锭沉甸甸的银子:“不必劳烦公子。” 梁子墨原本还在笑着等她回话,便听见面前这个长得甜笑得也甜的小姑娘突然冷了脸:“我不愿意。” 他顿时一愣。 随从已经大呼小叫起来:“这丫头真真是,不知好歹,你可知我家公子府上是什么人家?” 他夸张地一拍大腿:“我家老爷,现正在朝堂为官,可是天子亲封的礼部侍郎!丫头,你若入了梁府,哪怕只是当个丫鬟,不说是一飞冲天,也比在你这小小桐县赔笑卖花强百倍!若再拎不清的话,可就真错失良机了!” 霍满月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食盒。 “满月谢过公子厚爱,”她将食盒整整齐齐装好,屈膝行了一礼:“只是满月身份低微,不敢污了贵府的门楣,还是安心待在小县城卖花就好。” 说完转身就走。 “哎,丫头!”那随从还要追出门来拉她,一出门差点撞到一个人。 “毛毛躁躁做什么呢!”秋烟捂着额头:“你追那卖花丫头做什么?二公子可在里面?小姐来找他说话呢。” 梁子墨已在门内叫道:“罢了,随她去吧,秋烟,让你家小姐进来。” 梁平贞进了门,见自家哥哥一脸郁闷,忍不住问:“二哥,怎么了?” “别提了,”梁子墨自觉有些丢脸:“那卖花女,本来见她长得也算机灵乖巧,又难得有一手好厨艺,本公子心下怜悯,想带她回永京做个贴身丫鬟,谁知她竟不领情。” -- 第25页 随从在旁边嘀咕:“何止不领情,居然还敢给咱公子脸色瞧,这小破地方的丫头片子,还真给自己长了脸面了!” 这话一出,梁子墨更是憋屈:“让你多嘴了?还不快滚出去!” 那随从知道兄妹俩有话要说,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梁平贞低着头坐了,秋烟沏了茶来,才听她闷闷道:“二哥,你快别管那卖花丫头了,你当初……当初答应让我见见他,到底还要等多久?” “妹妹别急,”梁子墨叹了口气:“明日便是承安先生来桐县讲学的日子,我会邀他出门一同听讲,寻个机会找家酒楼用饭,便可以顺势请你出来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可好?” 梁平贞脸上浮起两团红晕:“他……他会来吗?” “放心,承安先生曾在宫中教导诸皇子,在永京城时,与纪云峤也有过半师之谊,后来先生出外云游,他二人也是多年未见,这次承安先生特意受桐县鹿章书院的邀请来此讲学,未必不是听说他在此的缘故,”梁子墨信心满满:“我此番相邀,他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晓此事,必定会与我同去。” 梁平贞用手中帕子掩住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边霍满月急急出了门,直到走出去半条街,才缓过神来。 紧接着便是愤怒。 她是长了一张低贱的脸么?怎么一个个都想让她去当人奴仆,还觉得那是她的福气? 身份低微怎么了,家境贫寒又怎么了?她不过想清清白白做人,凭自己一双手过日子,就这么难? 见街上人流多了,她抬手将憋出来的泪花擦掉,强迫自己忘掉刚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扬起笑脸,再度叫卖起来。 一场痛快淋漓的暴雨过后,天气比之前凉快许多,出门逛街的人也更多,满月带来的花没过多久就卖光了,她收拾收拾便打算回家。 刚走到家门口,突然被人拦住了。 “满月妹妹。” 霍满月正低头想着心事,被人这么一拦,顿时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目光便冷了下来。 来人是个青年书生,相貌清俊,一身书院制服,手里还拿着一包书卷,像是刚从书院回来。 她假装没看见,想从旁边绕过去,那书生却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满月妹妹,你先别走,我,我有话跟你说。” 满月连忙将衣袖扯开,左右看了看,见并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我刚刚卖完花累得很,还得回家给爹爹和初七做饭,宋函哥哥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吧。” 叫宋函的书生却再度拦住了她:“别……满月妹妹,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就两句话,你若听了不高兴,再骂我不迟。” 霍满月叹了口气。 “宋函哥哥,我不是生你的气,”她板起了小脸:“实在是惹不起宋大娘,你现在已是定了亲的人了,若被人看见跟我在街上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她顿了顿:“就算我不在乎,我爹和妹妹还在乎脸面呢,说几句话倒是小事,难道再让你娘登上门来,指着鼻子骂?” 宋函眼中有些羞愧。 “我娘是个急性子,你看在她当初也照顾你不少的份上,别再跟她计较了,可好?” “这话说的,是我要跟宋大娘计较?”满月嗤了一声,见宋函一脸不说完话誓不罢休的样子,没奈何,只得快速将他拉进门,将院门掩上。 “两句话,说完就走。”她冷冷地开口。 “满月妹妹,你何必如此……”宋函刚苦笑了一声,就见满月竖着眉毛要赶他出门,只好举手讨饶:“好好,我这就说……” 他顿了顿,才道:“你是不是很久没去书院那边卖花了?” “怕碍了别人的眼。” “还说没生气,”宋函长叹一声,暗道小女孩儿果然是在赌气:“我来是想同你说,明日承安先生要来鹿章书院讲学,到时候附近几个书院的学生都得过来,难得的热闹场面,你不若跟你的同伴们多备一些鲜花前去售卖,必定能小赚一笔。” 这年头但凡是个读书人,有事没事便爱簪几朵鲜花在头上身上,谓之风雅,满月之前也常去书院附近卖花,后来与宋函交恶之后,已经许久没去了。 若真像他说的那样,附近几个书院的学生都聚在一处的话,倒真是个卖花的好机会。 尤其是因为欠债的缘故,最近自己家太需要钱了。 她虽然还板着脸,但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我知道了,谢谢宋函哥哥。” 宋函见她态度松动,知道这招有效:“那明日你会来的吧?” 满月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那便好,”宋函了然一笑:“明日你来了,可以先到书院找我,我替你找几个好位置。” “再说吧。”满月耳朵尖,隐约听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不知是霍老爹还是霍初七出来了,忙一伸手拉开院门,将宋函推了出去:“快走快走。” 话音刚落,便听到霍老爹咳嗽的声音。 “刚刚你在跟谁说话?”他看了看正在关门的满月,满腹狐疑。 “跟路边买花的人说话呢,”满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往屋里走:“我跟他说没有了。” “今日花都卖完了?”霍老爹问。 -- 第26页 “嗯。” “那就好,”霍老爹又咳了一声,一伸手:“给我十文钱。” “爹,你又要钱作甚?”满月皱起眉:“前几日才说好的,咱家的钱不能再给你了,得先还了债……” “你不还帮他们做饭来着?多欠几日有什么,”霍老爹比她更不高兴:“你爹我几日没沾酒味,肚子里酒虫都勾上来了,不过十文钱,你护得跟十两金子似的,没见识的样儿!” “不过十文钱,您怎么不自己去赚呢?”满月气急:“您一个当爹的,也不是七老八十,别人家当爹的现帮女儿赚着嫁妆呢,您倒好,早早便享起清福了,就算享清福吧,吃的喝的穿的当女儿的哪点亏待了您?还一天天吃酒闲逛净糟蹋钱,一点不省心!” “你这不孝的东西……”霍老爹横着眉毛正要举巴掌,冷不防不远处传来陈伯带笑的声音:“哟,满月姑娘回来啦?” 第15章 不知将来谁有这福气娶你…… 霍老爹和满月不约而同住了嘴,往旁边看去。 只见陈伯站在院墙那缺口处,正笑呵呵望着这边。 满月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解围,心下感激,霍老爹却火气上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原本霍兄教育孩子,我也不该插嘴,”陈伯道:“只是今日晴了,刚好过来看看院墙如何修缮,初来乍到,也不知这边黄泥沙土去哪里买才好,还要请教下邻居。” 人家说的是正事,霍老爹便不好发气,只臭着脸丢下一句“问她便是”,背着手回去了。 霍满月将县里卖黄泥沙土的去处告诉陈伯,也转身进了屋。 “爹,不是我不愿孝敬您这十文钱,”她找到霍老爹,一脸严肃:“您方才也看到了,这院墙还未修缮起来,那么大一个缺口,隔壁又是两个大男人,咱家就您一个男丁,您成日不着家,他们若有什么歹心,家里就两个女孩儿,如何抵挡得住?” 她心里其实相信陈伯和云峤都是好人,但为了让亲爹少出去喝几顿酒,也只能昧着点良心说话。 对不住啦,陈伯还有云公子…… 满月在心中默默道歉。 “他们敢!”霍老爹立刻蹦了起来。 霍满月忙安抚住他:“爹!我就这么一说,又不是说他俩真是坏人!” 她喘了口气:“再说了,就算他们不是坏人,女儿是马上就要及笄的,说不准后面便要议亲,若被人知道这事,名声也不好听不是?” 霍老爹思忖片刻,一拍大腿:“还真是,亏得你提醒了我,隔壁这老不修和小不修,怎么别的地方不去住,偏偏住到咱们家隔壁?说不准就打了什么坏主意,真是气煞我了!” 满月额头流下一滴冷汗。 呃……别的不说,光凭云公子那风姿相貌,要说他打自己主意,谁信? 哪怕他脸上有个疤,她也敢保证,若哪天让他去街上转一圈,说不定当晚便有少女爬墙偷香,哪还轮得到自己。 “就是呢,”她硬着头皮继续开口:“所以院墙修好这几天,劳烦爹爹就在家里,哪里也别去,行吗?” 霍老爹身形一顿。 满月连忙软着声音央求:“就当是为了我们姐妹俩的声名着想……” 话说到这份上,霍老爹也只能应了。 只是心头不爽,到底还是嘀嘀咕咕半天。 “不争气的丫头片子,成天就知道折腾你爹……” 满月装听不见,提起花篓便出了门。 先约了几个一同卖花的小伙伴,又一起去了棠梨村,上次明香家独轮车没还两天,又借了回来,将手头能动用的银钱都拿了出来,进了满满一车鲜花。 晚饭时,满月原本还想指使妹妹继续送饭,谁知初七不知怎么的,刚用完饭又喊肚子难受,她只好让妹妹先去休息,自己提着食盒去了隔壁。 云峤仍是在书房不知写些什么,见她进来,含笑道:“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满月姑娘。” 满月有些心虚:“天气晴了,买花的人多,忙得很,才让妹妹送饭的。” 奇怪,以前自己也经常让初七送饭,怎么就今天觉得他话里有话? 像是在埋怨自己为何不亲自来一样。 错觉,一定是错觉。 她想了想,又道:“明日我可能也来不了,还是让初七过来,她若说了什么不懂事的话,云公子担待一些。” 云峤笑了笑,将手中宣纸上淋漓的墨迹吹干,放到一边,才点点头:“好。” 满月帮着收拾桌子摆饭,见那写满字的宣纸已经有一大摞,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小心翼翼放好了,又有些欲盖弥彰地解释:“明日说是有个很厉害的先生要去鹿章书院讲学,好多学院的学生都会去听,我跟伙伴们约好了过去凑凑热闹,走得远了,怕是赶不回来——” 一碟虾油豆腐、一碟炒青菜、一碟素炒面筋并一大碗清香四溢的莲子猪肚汤——莲子是棠梨村进荷花莲蓬时顺带买的,猪肚是下水用不了几个铜板,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原本一个月吃一次肉都算奢侈,因了初七身体不好的缘故,她在吃食上一向不吝啬,但顿顿烧鸡炖鱼还是不可能的。 饭摆好了,见云峤面上并无异色,满月才偷偷松了口气。 果然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给啥吃啥,这样的主家倒确实难得。 -- 第27页 云峤先拣了一筷子面筋,一面随口道:“很厉害的先生?可知道叫什么?” 满月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叫什么承安先生?” 云峤筷子一顿:“原来竟是故人。” 他微垂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怅惘的模样,满月不由得便问:“云公子想去?” “不了,”云峤有些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我这般模样,怎好意思面见故人。” 他这样说了,满月只能作罢。 见云峤已经开始吃饭,她自然不能一直杵在旁边,提起裙子正要跨过门槛,突然心头一动,又转过了头。 “云公子要是想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认真地开口:“带一顶幕笠不就行啦?这样别人便看不到公子的模样了。” 云峤足足看了她半晌,才道:“满月姑娘,幕笠是女子才戴的物件。” 满月说出那句话便已经后悔了,她也是上次见梁平贞戴了一顶,将整个脸面遮住,才突发奇想出了这个主意,听云峤一说,连忙找补:“对哦,我忘记了,云公子便当我没说……” 谁料云峤紧接着道:“这样的话,还得扮成女装才行——满月姑娘可有旧衣服可以暂借?” 霍满月顿时木在了当场。 再三确认云峤并不是开玩笑之后,她带着一脸梦游般的表情回了屋。 随手在衣柜里找了找——当然找不到合适的,她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少女,身量还未长成,云峤却已经是个成年男子,怎么可能套进她的旧衣。 幸而满月自小独立,家里针线活计也都是自己做,想了想,带上旧衣和针线篮子又去了隔壁。 “云公子,我的旧衣你恐怕穿不了,”满月有些忐忑:“只能先改一改,看看合不合适。” 云峤微笑:“听满月姑娘的。” “那,”满月轻咳了一声:“劳烦云公子起身,我好替你量一量尺寸。” 云峤果然依言站了起来。 他看着清瘦,身量却颇高,少女只堪堪到了他胸口,只伸手先量了下肩膀,满月便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这距离……实在隔得有些近了。 她努力让自己表情再自然一些,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 “云公子笑什么?”她不敢抬头,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在他身上忙碌。 “没什么,”云峤含笑道:“我只是在想,满月姑娘既会卖花种花,又会做菜,还能干木工活,如今连衣服也会缝了,也不知将来谁有这福气娶你回家。” “才不会呢,”满月只当他在逗自己:“我这样的穷人家,媒婆都恨不得避着走,还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她直起身来,半晌没动。 “量好了吗?” “没呢,”满月扭着手,小脸涨得通红:“云公子你,你将手臂伸开……” 还差腰围没量了。 云峤依言张开手,见满月拎着软尺半天不动弹,忸怩不安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 从前在国公府,自然也有针线房的丫鬟婆子上门量衣,他从未在意过,但面前这个却只是邻居家的小姑娘,量腰围这样的动作,委实太过暧昧了。 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他伸手接过软尺,自己绕了一圈给她看:“可是这样?” 满月记完了,才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这样便好了。” 将手头的旧衣拆了,用碎布将各个地方全都加宽加长,云峤穿上一试,果然还挺合身,只是就算他身姿颀长,穿上女装也没有女子的纤细感,只能到时候买一顶长长的幕笠,挡住略宽的肩膀和平坦的胸口。 转眼到了第二日。 满月早早起来,洗漱完又做好早上和午间的饭食温在灶上,安顿好家里,才吃力地提着鲜花出了门。 晨熙微明,青石街道上寂静一片,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心云峤是不是还未起来。 快走几步到了隔壁,一眼便看见院门居然是轻掩着的,满月顿时放松下来,正要上前拍门,就见老旧木门“吱呀”一声,一名身着松鸦色衫裙的高挑“女子”走了出来。 “真巧。”云峤看着愣神的霍满月,露齿一笑。 他还未带上幕笠,一头墨发只简单绾了个半髻,大部分披散下来,被带着湿润清露的晨风一吹,便轻拂过略有些苍白的脸庞,有种雌雄莫辨的惊人之美。 霍满月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云……云公子。”她干巴巴地打着招呼。 “今日可不能这么叫了,”云峤修长手指掩住红唇,“娇柔”一笑:“叫姐姐。” 满月差点呛咳起来:“云……姐姐。” “这才对,”云峤满意地点头,一面将幕笠戴上:“走吧。” 满月将花篓分了他两个,刚走几步,突然想起来,“你的声音……” 他一直用自己本音说话,男子声音很轻易便能辨认出来,这可不好作假。 “便说我哑巴了就是。” 倒也只能这样。 很快到了街口,天已大亮,几个跟满月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正拎着花篓背着竹兜等在那边,见她出现,立刻围了上来。 “满月,你今日怎么这么慢?居然最后一个到,”一个圆脸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她身边的云峤:“这又是谁?” -- 第28页 第16章 少女年华正好,俏生生站…… 几个卖花女都是平日熟识的,这还是第一次在满月身边见到陌生人。 “这是,这是刚搬到我邻家的姐姐,”满月有些尴尬地说谎:“听说今日热闹,便随我一同过去看看,顺便帮我卖花。” “她怎么还戴着幕笠?”另一个嘴快的小姑娘立刻问。 “云姐姐家里遭过火灾,脸被烧毁了,声音也哑了,所以出门才戴这个,”谎话一旦出了口便越是流利:“她平常都不出门的,也是我这次极力相邀,才愿出门透透气,你们可不能欺负她。” “哪会呢!” 几个小姑娘听说面前的“姐姐”居然有这样悲惨的遭遇,立刻义气起来:“满月的朋友便是我们的朋友,谁敢欺负她?” “就是!” “姐姐嗓子受了伤不能叫卖,我也可以帮忙!” “姐姐长得好高啊……”还有小姑娘在惊叹。 几个小姑娘中,其实满月算年纪最大的,毕竟下月便要及笄,其他几个不过十二三,圆脸那个才十岁,比初七也差不了多少,个个还稚气未脱,叽叽喳喳边走边聊,很快到了鹿章书院,互相打了招呼,便四散着自己寻找合适位置去了。 云峤一直一言未发,只到了书院门口,才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大门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咱们就在这里吧,书院里面不让进的,”满月放下花篓,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热汗:“云……姐姐,你累么?” 云峤微微摇了摇头。 夏天的幕笠不似冬日那样厚重,多是轻薄的绢或丝做成,他这样一摇头,下端的帘子便飞了起来,露出半个线条优美的下巴。 满月吓得连忙上前掩住,又惊觉这动作不对,忙又放开,轻咳两声:“若累的话,先把花篓放下也行。” 书院是清净之地,自然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但此刻通向书院的大路上已经挤满了各种小摊贩,有卖扇子香袋的,有卖字画旧书的,更多的是卖各类吃食,胡饼、酥饼、薄脆饼、炸糕、冰酪、各色饮子等等,不一而足,好几个学子大概是别处匆匆赶来,忘记吃早饭,已经停在那些吃食摊子前捧着油纸包大快朵颐起来。 这些摊贩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书院今日有大热闹,早早便过来占了位置,有家卖油糕的甚至跟旁边卖旧书的差点打起来,不外乎谁的位置多占了半分之类。 幸好满月这样的卖花女都是拎着花篓满场跑,并不用跟他们争这一席之地,倒也免了许多纠纷。 “云姐姐,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陈伯昨日便交代了他一早要出去购买黄泥,不用准备他的早饭,云峤又是跟自己一起出来的,两个都没吃早饭,此刻刚停下歇息,便感觉肚子里开始咕咕乱叫了。 云峤只看了看她,并没回答,满月这才反应过来他不能说话,忙道:“要不试试那边的王家酥饼,里面裹了油糖芝麻蒸的,可香了。” 云峤点点头,满月便欢欢喜喜过去买了回来,两人一人一个,站在花篓边吃了起来。 书院大门右边是片颇为宽阔的空地,此刻那边搭了个台子,正有人在往上抬桌子椅子之类,台下放了几排座椅,又有人一直在驱赶想去那边摆摊的小贩。 满月啃着酥饼看热闹:“云姐姐,看他们样子,似乎是打算在书院外面讲学呢!” “大概是那位先生真的太厉害,来的人会很多,里面挤不下?”她猜测着:“之前也有先生来讲过学,说什么有教无类,要让贩夫走卒们也听听他的学问,也在这外面搭了台子。” “那天来听的人好多,我的花全都卖光了,赚了好大一笔呢,”满月越说越兴奋:“看来今日又有得赚啦!” 一名路过的外院学子听了这话,嘴角不由得一撇,露出一个冷笑来。 愚民就是愚民,那位先生高才大义,这些俗人却只知道赚钱,实在是糟蹋了学问。 云峤却一直微微低着头听她说话,间或还点点头表示赞同。 吃完酥饼,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满月清了清嗓子,开始叫卖起来。 “卖花,卖花,新鲜的茉莉栀子,石榴荷花,又香又美,君子戴花,贵重又风雅啰……” 她声音脆甜,一开口便将旁边那些摊贩的叫卖声全比了下去,当即便有几个书生过来,买走了几串茉莉和石榴。 这样的场合自然卖不了家常的瓶插花,昨晚满月便将一车的鲜花做成了花串和花簇的样式,方便佩戴,此刻见生意开张,笑得杏眼弯成月牙,一对小梨涡快要溢出蜜来。 “云姐姐,你去那边树下坐着吧,等下日头出来别晒着了。”见云峤拎着两个花篓站在自己身边不言不语,满月四下一看,见不远处一棵樟树下立了一块大青石,又遮阴又能坐人,立刻拉着云峤过去,让他坐在了石头上。 “这里也能看见台子上的人呢,你坐这里刚好。” 她也没忘记,云峤过来是想见一见所谓的“故人”。 云峤垂着眼看着面前的丫头。 她今天像是把家里最好的衣裳都穿上了——虽然不过一套月白底子豆青色的半新衫裙,穷人家也没什么钗环首饰,只丫髻上戴了几朵新鲜的茉莉花,但少女年华正好,俏生生站在那里,便恰似三月间最鲜嫩掐尖的一把水葱,一颦一笑生动自然,与那些常年困于闺阁间的女子们又不一样。 -- 第29页 今日做的是书院学生们的生意,都是年轻热血的少年郎,满月特意打扮得好看些,也自然有自己一番小心思,再加上声音甜糯笑得乖巧,一群卖花女中,就数她生意最好。 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听见台上当当几声钟响,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一名容貌清癯,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男子上了台。 先生开始讲学,台下的摊贩们自然也不敢高声,唯恐被书院的人轰出去,满月也敛了声音,只安安静静在外围穿行,待先生停下来喝茶或歇气时,软声细语地叫卖两声。 没多久日头便上了高空,自有书童贴心地上台为先生打伞,云峤坐在大青石上倒惬意得很,一转眼却见满月不见了踪迹。 他还没来得及思忖,就见小姑娘手里拎着花篓从另一边哒哒哒跑了过来。 “云姐姐热不热?我买了冰酪给你。”她手中的花篓已经空了,里面放了一碗冒着凉气的冰酪,上面浇了紫红的葡萄汁子,一看便解暑又馋人。 “快吃一碗去去暑气。”满月舍不得钱,只买了一碗,自己悄悄咽口水。 云峤隔着幕笠看她,突然有些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直四处跑动没歇过,此刻一张小脸冒着热气,额上发丝汗津津的,整个人像枚刚煮熟的红虾——饶是这样,她竟然只惦记着在树下歇凉的自己有没有热到? 一看便是是常年照顾不靠谱的家人成了习惯。 他端起冰酪碗,大大舀了一勺,示意她张嘴。 满月不明所以,果真张开了嘴——并不是因为听话,只是觉得诧异,然而云峤却眼疾手快,趁这一瞬间,飞快将那勺冰酪喂进了她嘴里。 “唔……” 满月一瞬间脑子发蒙,还没回过神来,冰凉酸甜的冰酪已融化成汁液,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从头凉到心,甚至连四周燥热的空气都变得清凉起来。 樟树下躲太阳的人也多,这举动实在是逾矩,但她立刻又意识过来,云峤此刻穿的是女装,旁边人就算看过来,也很快无谓地移开了目光。 她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又吃下了几口云峤喂下的冰酪。 “我,我不吃啦,”她小声道:“我还得过去卖花呢,等下先生若讲完了,人可都散光啦……” 小姑娘羞怯地躲着他的目光,樱唇染了些艳色的红葡萄汁子,倒像涂了胭脂一般,多了些平常没有的娇媚。 云峤果然停了,隔着幕笠对她微微笑了笑,又指了指她的唇。 满月反应过来,连忙拿衣袖一抹,赧然一笑,提起云峤脚下那两篓鲜花,转身又进了讲学的场地。 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又是当当几声钟响,台上的先生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走下去,很快被一群人簇拥了进了书院大门,台下书生们也各自起身,或者三五个一群小声议论,或者高声呼喊自己同来的伙伴,摊贩们也再度叫卖起来,一时间场地内居然更热闹了。 霍满月提着几个空空的花篓,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跟其他几名卖花女道了别,便一路小跑着朝樟树下跑去。 半路却被一个人截住了。 “丫头,怎么又是你?” “梁公子。”满月敷衍地行了一礼:“若要买花的话,我这里却没有了。” “不买花,跟你打听个人,”梁子墨揉了揉眉间,一脸掩饰不住的焦躁:“你隔壁的云峤公子,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答应了妹妹今日会将云峤请去相见,一早过去邀人,却吃了个闭门羹,一想到妹妹那双含愁带怨的眼和淌不完的泪,他脑袋都快炸了。 可巧在这遇到云峤的邻居,虽然上次闹了些不愉快,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只能将人先拦下问一问了。 满月咬着唇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旁边。 梁子墨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名身量颇高的“女子”正朝这边走过来,头上戴了顶长长的幕笠看不清相貌,从身姿上来看,却是娇柔不足,英气有余,他顿时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 第17章 那张曾疯魔了永京城无数…… 那“女子”走到身前,什么都没说,却突然“嗤”地一笑。 “你笑什么?”梁子墨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半晌突然反应过来,顿时见鬼一般瞪大了双眼。 “你你你……云……” 那“女子”却并不说话了。 梁子墨看了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概也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话,只是脑子仍旧混乱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是答应了妹妹会将云峤带去见她,却从未想过要将这样一个云峤带过去——想想也知道,若妹妹见到穿着一身女装的云峤,恐怕震撼程度不会比自己小。 不过也好,他原本就希望妹妹能打消那些荒谬的念头,若她见到这样的云峤,再痴心的女子,怕也会当场熄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 梁子墨思虑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身体也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 “云兄,我可算找到你了,听说今日承安先生在此讲学,梁某便猜到云兄想必会来,因此还特意上门邀约,谁知竟错过了,”他垂着眼,忽略云峤那身离经叛道的打扮:“我已备下一桌席面,特意来请云兄前去赴宴——今日承安先生的讲学,我倒有好些不甚明了的地方,想请云兄指点一二。” -- 第30页 云峤抱起了手臂。 这个姿势跟他身上的女装有些违和,但他似乎并无所谓,仍是那副散散漫漫的样子,转头向一旁的满月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像是在问她的意见。 梁子墨目光转向一旁的霍满月。 上次他突发奇想,打算收这小姑娘当自己的贴身侍婢,却吃了好大一个软钉子,此刻再见到,也不免有几分尴尬。 罢了,此刻也不是跟个小姑娘计较的时候,梁子墨只得抱了拳施礼:“上次不慎得罪了姑娘,这次姑娘也千万给个机会,好让梁某赔个不是。” 满月不防这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楞呼呼地看了看梁子墨,又看了看云峤,见后者对自己眨了眨眼,才会意过来。 “那,那便叨扰梁公子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梁子墨忙将两人请进了旁边的鹿章酒楼。 进了二楼包厢,早有伙计迎上前来殷勤服侍,梁子墨将人挥退了,又叫随从关好包厢门,才笑着对云峤道:“实不相瞒,这次梁某出门游学,舍妹贪顽非跟着出来,此刻也正在房中,虽然不合规矩,幸好我知道云兄不是个迂腐的,又有满月姑娘作陪,少不得叫她出来给云兄见礼——” 说罢微微提高了声音:“平贞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房中屏风那头便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梁平贞已携着丫鬟含羞带怯出来,低着头朝这边屈膝一礼,才缓缓抬头,看向这边。 然而对面并没有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只有两名女子。 她正在不明所以,便见云峤取下头上幕笠,朝这边望过来。 那张曾疯魔了永京城无数贵女的脸,便再次出现在面前。 哪怕脸颊上多了一道丑陋至极的疤,但那仍然是他——甚至有了那疤的对比,那张脸美得更加惊心动魄,除此之外,他眉眼依旧清绝艳绝,看过来时的眼神依旧多情深情,唇边噙着的淡笑依旧打动人心—— 梁平贞突然想要流泪。 她拼命忍耐着不让自己失态。 “梁姑娘。”云峤还了一礼。 半天没说话,此刻他声音有些暗哑,却更加惑人。 满月在旁边跟着施礼。 旁观者清,在满月看来,云峤看向梁平贞的眼神却显然是陌生的,他的确不认识这位对他一往情深的小姐。 她对梁平贞的同情忍不住又多了三分。 梁平贞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才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云峤此刻的装扮。 “云公子你……”她人都结巴了:“你为何作此装束?” “平贞,”梁子墨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得不呵斥了一句:“你太无礼了!” 满月在旁边忍不住帮着解释:“梁小姐,云公子只是不想人见到他,所以才乔装了一番出来的。” 她知道梁平贞暗地里一直心悦云峤,因此并不希望云峤在她心中成为一个变态。 云峤对梁平贞微微一笑,似是默认。 这一笑却顿时将她脑海中理智的弦崩断了。 她走到满月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是你给云公子的衣裳?” “是,”满月不明所以,仍是谦恭地低了低头:“我借了云公子一件旧衣……” 话音未落,梁平贞突然重重一个耳光扇过来。 “你,你竟敢如此折辱他!” 满月耳朵里“嗡”地一声,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面前梁子墨拉开了梁平贞似在呵斥,秋烟挡在自家小姐面前求饶,梁平贞哭泣着挣扎解释,而她只是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捂被打的脸庞。 待她醒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在云峤怀里。 外界的喧闹吵嚷仿佛一瞬间回归,脸颊的刺痛也提醒她刚刚发生了什么,满月死死咬着唇——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挨打,以往霍老爹虽然老爱嚷嚷着动手,但归根结底也一个指头没碰过她。 云峤护住了她,声音冷淡,却让面前的闹剧一瞬间停止下来。 “礼部侍郎府上可真是好教养。” 满月捂着脸抬头看他。 他仍然平静,脸上却不再是从前温温柔柔的模样,唇边的微笑也变成了讥笑。 但他这个模样,尤其是将那卖花女护在怀中的动作,却深深刺痛了梁平贞。 “云公子,”原本循规守礼的大家小姐此刻泪盈于睫,声音中带着凄楚:“我,我不过为你不平……我不管你遭了什么难,变成什么样子,云公子在平贞心中,永远是在云端只可仰望的人物,为何要听这起子贱民挑唆,作出这等不伦不类的打扮来,难道,难道你真一辈子不再回永京?若被有心人瞧见,又要说你不尊礼教,狂放不羁了,你……” “在下是什么样的人,不劳梁小姐指教,”云峤眼中嘲弄的意味更加明显:“第一,满月姑娘不是什么贱民,她是清清白白靠自己吃饭过活的良家女子,第二,若作女子打扮便是折辱,梁小姐身为女子,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 梁平贞怔了一怔。 云峤已接着道:“第三,梁小姐无故伤人,是不是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竟是将满月与自己归为了“我们”。 梁子墨这才挤上前来:“实在对不住,舍妹以往从不会这样,今日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 一面小声呵斥秋烟:“还不将你们小姐带下去!” -- 第31页 一面赔着笑,对满月连连作揖:“我代她给满月姑娘赔礼了,可好?” 云峤凉凉一笑,正待说话,满月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云公子,没事的,我已经不疼了,”她小鹿般澄澈的圆眼中还有泪光,却努力抿着嘴角不让自己哭出来:“咱们回去吧,家里还好多事情呢。” 她说的也是实话。 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满月已经在路上忙着安排这安排那了。 妹妹初七一日三顿的药停不了,恰好今日又到了去药铺抓药的日子,抱着大大小小的药包出来,又得去集市上买菜买米,云峤一直不作声地跟在旁边看她做这做那,倒是好好了解了一番这小姑娘平时过的日子。 回家的时候,满月站在自家院门口踌躇半晌,才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云峤。 云峤会意,知道她是不想叫家里人瞧见自己挨了打的样子,便指了指自家院门:“满月姑娘上次不是说想帮我做个竹书架?没想到一场雨耽搁了,那些竹子放院子里也有好几天,不知道淋坏了没,还要麻烦姑娘进去瞧瞧。” 满月松口气,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哪儿那么容易淋坏,就算湿透了,晒这两天也干了。” 一面说,一面将花篓和药包米菜都堆在门后,果然先去看了那堆竹子。 “好着呢,明日我便过来帮云公子做书架吧!” 一扭头,却又看到院墙处堆了一大堆的黄泥秸秆沙子等筑墙用的东西:“咦,不过补个小缺口,陈伯怎的买了这么多黄泥?” 陈伯恰巧从屋内出来:“嗨,原本用不着这许多的,正打算补墙的时候我推了推,谁知一整面墙都酥松了,一推便是一个口子,没法子,只能将整面墙重新砌过,否则不知道哪天又垮了。” 云峤在陈伯出来时便进了屋,换了衣裳才又出来:“陈伯,劳烦你去外面买碗冰,再买块干净的布。” 陈伯一愣,这才看见满月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他做惯了勋贵之家的仆役,也不多问,应了一声便急急出去了。 满月反倒不好意思:“云公子,不用了……我拿冷水泼一泼便好……” 云峤叹了一声:“原是想着蹭顿好饭,能省一顿是一顿,谁知碰到个疯子,倒叫你替我受了过。” 满月低头望了望脚尖:“没事的,我也不是什么金贵身子,打便打了,反正梁小姐她,此刻想必比我伤心多了。” 云峤问:“为何?” 第18章 她喜欢云公子,公子难道…… 满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些小小的狡黠。 “梁小姐她喜欢云公子,公子难道没看出来?” 尤其是,方才在酒楼中那几句话,几乎算是明目张胆的示爱了。 什么“云公子在平贞心中,永远是只可在云端仰望的人物”,以梁平贞以往的性格来看,大概是她这辈子能说出的最热烈的情话,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千里而来,只为见云峤最后一面,但心底未尝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 若云峤能给她半分回应,想必她便能抛下父母亲缘,当场跟自己心上人私奔也说不定。 云峤也不是傻子:“看出来了,但那与云某何干?” “所以我才说,她此刻比满月更伤心呢!”满月歪着头一笑,却不慎牵动脸上的伤,疼得“嘶”地一声。 云峤拉着她到了书房门口,却并不进去,只一人一边坐到了书房的门槛上——可能里面实在也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了。 陈伯买了冰和干净棉布回来,还贴心地打了盆凉水,正说“我给满月姑娘敷一敷吧”,云峤已经不耐烦地接了东西道:“您自去搅您的黄泥沙浆去,这里有我。” 陈伯只得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讪讪地去了。 满月坐在门槛上,让云峤用凉水先替自己擦了脸,又用干净棉布裹了冰块敷在脸上红肿的地方,夕阳余晖柔柔地洒下来,他神情专注认真,仿佛手底下是什么贵重的珍宝一般。 梁平贞盛怒之下,下手不轻,那原本的刺痛灼热遇了冰,又多了一溜儿麻痒,她蹙眉忍着,手却鬼使神差地伸到了云峤脸上,对着那块狰狞的伤疤轻轻一触。 两人都不约而同怔了一怔。 “我不过捱了一巴掌,便疼得难受,”满月有些不好意思,将手藏到了背后:“云公子脸上这么大一块疤,想必疼得更厉害呢……” 云峤回过神来,唇边漾开一个温煦的笑。 “是啊,”他声音低沉慵懒,像引人入彀的恶魔:“还好有满月姑娘心疼我。” 满月低了头,伸手将云峤手中冰袋接过来自己敷着,半晌才道:“云公子总是这样吗?” 云峤笑了笑:“怎样?” 小女孩子心思变得快,一忽儿竟像又生气了,他不懂,也懒得去猜。 “梁小姐说她曾跟你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只是你不记得她,”满月半晌才道:“想必当时,云公子也是这样跟她说话的吧?” 云峤摊了摊手,眼神无辜:“我不记得了。” 但想来也差不多——他自小便知道自己长相出众,也见过无数为他痴迷的目光,因此也爱上了这类似的恶作剧,见那些平时自持端庄或稳重的少女为自己几句话脸红失神,实在是莫大的乐趣。 满月见他神情便明白了,却也不多说,只道:“云公子以后别这样了。” -- 第32页 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规劝的人,前不久陈伯还跟她说过一样的话。 云峤仍是笑着:“为何?” “因为会伤心,”满月认真地看他:“云公子,人心都是脆弱的,若伤到了,吃再多好吃的都补不回来,她们以为你爱她们,所以满怀热情对待你,若知道那不过一时戏言,心里又该多痛?今日梁小姐走的时候,哭成那样,我看了都觉得惨。” 云峤扬了扬眉:“她打了你,你还为她说话?” “她打我,我自然生气,”满月叹了口气:“所以云公子当时护着我,我并没躲开,这也算是报复了吧。” 远处金色余晖一点点沉下去,暮色渐渐升上来,云峤托着腮看着面前少女,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到底是真心还是另一个玩笑,满月却不知道了。 她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将冰袋还给云峤,还俯身在水盆里照了照:“看起来好多了,谢谢云公子,我回家做饭去。” 云峤笑着摆手。 满月去门口提了自己的东西回家,自然又挨了霍老爹一顿排头,今日出去一整天,险些把亲爹妹妹饿死在家里,她只虎着脸拿出荷包摇了摇,满袋子铜钱碎银的哗啦声顿时止住了老爹的叫骂。 “好丫头,快拿几个铜板孝敬你爹。” “做梦呢,”满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这些都是还债的钱,我大概算了算,这些日子赚的也尽够了,等下送饭的时候,便去将那张二十两的欠条换回来。” 说完又警告一声:“爹,这次是运气好,才这么快还完债,若再有下次,我可不管了!” 说罢提着菜米进了灶房,徒留霍老爹在身后骂骂咧咧。 掌灯时分饭菜终于做好,她饿得狠了,让老爹妹妹先吃着,自己提了食盒快步走到隔壁。 奇怪的是,隔壁门口却停了一辆青帷马车。 满月疑心是梁子墨一行又来拜访,见了陈伯,却只说公子有客人,让她不必紧张,直送进书房便成。 “晚间我已在外面吃过了,满月姑娘只顾着公子就成,”陈伯还在园中搅黄泥,满手满脚都是泥沙:“那位客人大概也没用饭,姑娘把我那份给他就行。” 霍满月应了,推门的时候却还是吃了一惊。 跟云峤面对面坐着的那人,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不是今日讲学的那位先生又是谁? 她不识字,对学识渊博的人一向敬仰,当下便有些紧张,屈膝行了礼,才将食盒放在桌上。 承安先生私下却显然是个随和的人,笑着应了,满月才又恭恭敬敬退出来。 既有客人在,跟云公子算账还银子便不太合适了,还是明天吧。 书房门掩上,承安先生才笑呵呵回过头来,道:“云峤倒是惬意。” 云峤已自顾自拿起了筷子:“心中无事牵绊,自然惬意。” 承安先生苦笑:“你倒是无事一身轻,京中如今可变了天了。” “先生一向闲云野鹤,怎么也管起红尘中事? “从红尘中来,自然免不了回红尘中去,”承安先生摇了摇头,也拿起了筷子:“来这桐县之前,我曾去过一趟永京。” “哦?” “那位如今又中了一次风,脑子越发糊涂了,”承安先生叹息:“虽一直隐瞒着,但底下该知道的谁不知道?想必过不了多久,京中便是大厦将倾……百年间好容易出了一位明君,却又如此寿数不永,我大齐实在是命途多舛。” “先生慎言,不可妄议国事。” “得了吧,”承安先生瞪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这小子,若真不感兴趣,今日怎么特意来会我,还穿了那一身……” 想想白日看见的云峤,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泄愤似地将一筷子酱瓜放进口中大嚼:“若不是实在了解你,我都不敢认……咦这小菜还挺有滋味。” 云峤筷子一直没停过:“先生注意仪态。” “呵,我再注意仪态,菜都要被你抢光了……话说你在哪儿找的做饭丫头,手艺是真不错,长得也不错,不若娶回家里,也省得宫里那几位金枝玉叶成天乌眼鸡似的盯着你。” 云峤神情一顿,立刻又加入了抢菜行列。 没多久盘盏俱空,承安先生意犹未尽地往后一躺,仰倒在满是书卷纸张的竹榻上休息。 “行了,先生有什么来意便直说吧,别再兜圈子了,”云峤将食盒拂开,仍旧坐在桌前,借着烛火研墨:“您大老远来这么一趟,总不会就为蹭我这一顿饭。” 承安先生哈哈一笑。 “自然是受人所托……你猜是谁?” 云峤头也不回,一手研墨,另一只手比了个“三”。 “你倒是心头明白,”承安先生叹息:“那位是明君不假,偏在承继大统这事上糊涂,多少老臣劝他早日定下太子之位,以安定民心,都被他尽数驳回了,此次骤然病倒,底下瞬间便乱了方寸,几位后妃皇子更是斗得不可开交,我倒想躲清闲,但天下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先生便投靠了三皇子?”云峤瞟了他一眼:“倒是对自己眼光有自信,可知这从龙之功不好立,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承安先生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我之间虽有半师之谊,我却从没拿你当过弟子——你这样的弟子,怕也没几个敢当你师父的,这些话算我肺腑之言——我不为什么功名利禄,却只为了这江山社稷,大齐才脱离战乱不过百年,百姓刚安居乐业不久,实在经不起几场内乱,我曾在宫中当过皇子师,如今争位的那几位,大皇子懦弱,五皇子刻薄寡恩,三皇子虽行事有些不择手段,但胸怀中尚有天下苍生,且谋略过人,不失为帝王之才。” -- 第33页 云峤淡淡道:“先生一向看人极准。” “你认同这点便好,”承安先生吁了口气:“这次三皇子托我前来,一是向你表达歉意,问问你脸上伤处如何,二来也是想告诉你,无论国公府如何待你,他仍是之前的意思,让你再仔细斟酌。” 云峤笑了笑,转过身来,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油灯的光中。 “脸上的伤,先生也看见了,破了相,这辈子大约是上不得朝堂,没法再为他们皇家做事,还请三皇子谅解。” 第19章 你啊,果真到哪儿都免不…… 承安先生还真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了几眼,口中啧啧连声:“可惜了这张脸,若不然,到哪里挣不得一口软饭……” 云峤横了他一眼,自顾自背过身写字。 承安先生开完了玩笑,脸上神情又敛了起来:“那天发生的事,三皇子倒也告诉我了,说不怨你生气,他确实使了手段,想要打消你的顾虑,原本安排的人是往你手臂上使劲的,谁知你看出他的用心,竟拿自己脸去挡刀,也实在太倔了些。” “不然呢?”云峤似笑非笑:“他要夺那天下第一的位置,偏拿我这小人物做筏子,使出那样的手段,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他当街挡刀,不就为了断我后路么?可惜这世上的事哪有样样顺心的,我那好父亲宁愿弃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要一心当他的纯臣,这他可没料到吧?” “你们纪家人一个个实在是……”承安先生苦笑:“这次三皇子在你父子二人手上可算是吃了瘪,那天他的安排原本环环相扣,若成了,一是将计就计,将谋杀皇兄的罪名给五皇子扣实了,二是断你后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他挡了刀,五皇子生性多疑,必然不愿再拉拢你,三是逼着一向中立的纪国公府为他站队,偏偏事与愿违,当初的目标一个都没完成,反倒被你从中作梗,将一场当街谋害皇子的凶案变成几名皇子为你争风吃醋的风流案,气得老皇帝差点没当场过去,几个皇子都没讨得了好。” “还有你父亲,”承安先生长叹:“宁愿将唯一嫡出的世子逐出家门,也死活不愿掺和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唉!” 云峤唇角一牵,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我这嫡亲的世子,在他眼中怕也不如底下一个妾生子,弃便弃了吧。” 又道:“还有,是“他们”纪家,如今我早已不是什么纪家人,先生可别再叫错了。” “你……”承安先生瞪了他半天,才大摇其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可不是一个姓便能断了的,旁的不说,他对亲手儿子够狠,你对自己更狠,脸面名声在你眼中一概不重要,这股子狠劲可不是一脉相承。” 云峤手下运笔如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先生若只是想聊纪国公的事,还是改日吧,我这会儿也忙得很,恕不便相陪。” 承安先生顿时噎住。 转了几圈,见云峤果然没再理会他的意思,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行啦,算我失言,触了你的逆鳞。” 他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的夜色。 外面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半塌的院墙,地上堆了一堆竹竿和黄泥沙土,墙角一株孤零零的百合正随风摇曳,顶上几朵盛放的花朵儿已经有些蔫了,下面几个花苞却又蓄势待放,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老仆正挥汗如雨干着活,隔着院墙的缺口,还能影影绰绰看见方才送饭的女孩儿正进进出出忙活,间或听见屋内老爹的呵斥和咳嗽声。 跟这屋子主人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云峤,你终究不是池中之物,总不能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承安先生缓缓道:“你与纪国公,都以为自己远离洪流,便能独善其身,焉知不是早已卷入其中,不进则退?” 云峤手下一顿,一团墨迹顿时在劣纸上洇开。 “方才我说三皇子一个目的没达到,倒也并非如此,至少,其他几位皇子,此刻都已将你归为三皇子一党了,不是么?”承安先生道:“想一想,若其他几位皇子上位,会怎样对待被视为三皇子一党的你?若三皇子上位,又会怎样对待宁死不肯站队的你和纪国公府?” 云峤沉默。 承安先生叹了口气:“皇权更替,是祸端,也是机遇,端看你如何抉择,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想去吧——至于脸面的事,要想建功立业,也并不非得在朝堂之上。” 刚说完这句,就见对面院墙缺口那边,女孩儿端了个大木盆出来泼水,却不知怎么朝这边看了一眼,素白的小脸儿,在暮色中一晃而过,很快又进去了。 承安先生不禁失笑。 “你啊,果真到哪儿都免不了一身桃花债。” 这话题转换也太快了,云峤挑了眉,不解地望了过去。 承安先生指着窗外:“别说我冤枉人,这一会儿功夫,隔壁那女孩儿看过来三遍,难道不是你老毛病又犯了,故意勾勾搭搭,引得人姑娘家为你芳心大乱?” 云峤失笑:“胡说,隔壁家姑娘还未及笄,不过是个小女孩儿,什么芳心不芳心的。” 又道:“她家里就一个不成器的老爹,还有个妹妹,院墙塌了不放心,多看两眼也是正常,也未见得就是看我。” “有意思,”承安先生捋着胡子:“这么说,那姑娘是拿你当贼防着呢?可见还是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 -- 第34页 云峤横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解释。 承安先生却被激起了八卦之心,突然贼兮兮凑到他面前:“话说,你可知道自你来了这桐县,永京城中为你要死要活的那几名贵女怎么样了?” “总不会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云峤道。 “她们若有这向佛之心,倒是造化了,”承安先生笑得跟只老狐狸一样:“你被逐出国公府当天,长公主便在宫中大闹了一通,又是绝食又是上吊,仗着老皇帝一向疼爱,死活非要将你追回去当驸马,谁知这次手段失了灵,皇帝当场便降旨将她下降给朱丞相嫡子,好绝了她对你一片痴心。”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谁知这贵主儿招了驸马也不消停,据说洞房之夜一脚将驸马踹出洞房吃灰,那驸马爷本身便是个温吞性子,吓得再不敢招惹她,如今永京城中都传遍了,朱丞相一家攀龙附凤不成,反成了笑料,气得丞相去御前哭了好几天,皇帝赐了好些东西才勉强安抚下来,你说可不可笑。” 云峤无可不可地应了一声。 “另外几位公主倒没这胆子——毕竟只有长公主是先皇后嫡出,但也被连带着训了一通,说再闹下去就通通送去北狄和亲,才一个个缩得鹌鹑似的不敢闹腾了。” “先生,”云峤这才抬眼看他:“我看您回了趟永京,怕不是为什么江山社稷,倒只为了收集谈资,好出来嚼舌根儿的吧?” “这可是冤枉了,”承安先生当然不承认:“我打听这些是为了谁?那长公主如狼似虎,又一直对你贼心不死,若哪天一麻袋将你绑回去当了禁脔,到时候看你怎么哭!” 云峤听得无语,干脆搁了笔,将书房留给承安先生,自己去卧室睡了。 第二日满月出了门,先去了如意客栈——梁平贞之前给了足够的银子让她每日送花,就算昨日两人起了龃龉,但承诺过的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到时候她收了花也好,若不收花,便将剩下的银钱还她也罢。 谁知去了才知道,昨天午后梁家兄妹回了客栈,没多久便带着那群随从退房离开,想是云峤那些话对梁平贞打击太大,竟是一刻也不愿待在这桐县了。 满月只得自去其他地方卖了花,回来时日头还早,想了想,把已经攒齐的二十两银子数出来,揣在了荷包里去了隔壁。 陈伯正在砌墙,见她来了,便笑道:“满月姑娘有事?” 满月也笑眯眯:“来还陈伯家的银子。” 陈伯见她果真短短时间便凑齐了银子,心下也是佩服:“不忙,待我去洗个手,回来拿欠条给你。” 无债一声轻,欠条到了手,满月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陈伯还忙着呢?”她问。 “快啦,”陈伯这几日已将黄土、砂子和秸秆搅拌均匀,堆放在一旁熟化,今日便打算将旧墙体全部拆除重砌,这是个力气活,饶是他曾练过武,此时也已汗流浃背:“今日拆完了墙,便可以打木架了,到时候墙砌好了,你们也安心些。” 因为要打木架,陈伯早出去借了套锯子铁锤之类的工具,恰好做竹书架也能用,满月问了一声,知道他暂时用不上,顺手便借了过来。 一老一少在院子里边干活边聊天,中途初七来找姐姐,也留下来帮着递递东西,叽叽喳喳闹腾着,倒是其乐融融。 云峤出来时,竹书架已经初具形状了。 他也不打扰,只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廊下静静看着。 还是初七先发现了他,虽送过好几次饭,病弱的小女孩儿还是有些怕生,扭过头使劲扯了扯自家姐姐的衣袖,满月才反应过来。 “云公子!” 她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一点看不出昨天生气的样子。 云峤喜欢她的也是这点,无论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仿佛睡过一觉起来,一切便又是新生,就像一株生命力坚韧的杂草,哪怕困在淤泥里,她也能努力向上伸出枝丫,再开出小小的花来。 “满月姑娘早。”他道。 又看了看怯生生躲在姐姐身后的初七:“初七妹妹早。” 初七“噗”地一声笑了,小声道:“太阳都晒屁股啦,还早呢……” 满月一把捂住她的嘴,却忘了手上满是脏污,一抹之下,顿时将妹妹抹了个大花脸。 “云公子对不住,我妹妹她年纪小,口无遮拦……”她弱弱地开口,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我带她回家洗脸去。” 说完拉着妹妹飞也似地跑了。 云峤看着她背影笑笑,转身走到书房门口,随意敲了敲,便打开门走了进去。 承安先生四仰八叉地躺在竹榻上,听到声音也只是咕哝两声,拿衣袖盖住了脸。 “太阳晒屁股了,先生还不起吗?”云峤道。 第20章 难怪你对我如此绝情 承安先生眯着眼睛叹气:“你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村话俚语,当真一点世家公子的风范都没有了啊?” “世家公子的风范能吃还是能喝?”云峤问。 承安先生只得坐起身来,打着呵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忒俗!” 说完下了榻,想起什么似的,趿着鞋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厚厚一叠纸道:“对了,我昨夜无事,将你写的这些都翻了一遍……” “先生觉得如何?”云峤虚心讨教。 -- 第35页 “好!”承安先生盛赞:“不愧是才冠永京的纪云峤!真该给那些人都看看,说你只会写几首酸诗,诌几篇策论的,焉知你连写个话本子都比人强?昨夜我不过随手一翻,竟看得停不下来,旁的不说,这话本子若送到京城最大的书肆,叫他们印出来,保准卖得比如今最红的《吟风弄月集》、《水月庵□□》还要火,到时候还愁什么吃喝?” “先生果然见多识广,”云峤谦虚:“谬赞了,我并没什么所求,能在这桐县混个温饱便可。” 两人半真半假地互相恭维一番,承安先生便要告辞。 “昨夜我说的话,还望你好生斟酌,”临走前他道:“若改变了主意,随时找我便是——你知道该如何找我。” 云峤这次倒没强硬拒绝,只淡淡一笑。 那边霍满月拉着妹妹刚出门,便碰到了并不想碰见的人。 “满月妹妹,你昨日为何不来找我?”宋函皱着眉挡在面前质问,目光中满是失望:“我等了你一整天。” 满月很想绕开他就跑,但才听了人家的消息,难免有过河拆桥之嫌,只得停下来。 “昨日太忙了,没来得及,”她道:“而且我也并没叫你等我。” 宋函脸色稍霁:“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太忙,只是若有下次的话,还是说一声比较好。” 满月干笑一声,心中默念着“哪有什么下次”,一边敷衍地开口:“知道了。” 正想走开,谁知宋函又拦住了她。 “宋函哥哥还有什么事?”她问,语气中隐隐有些不耐。 宋函踟蹰半晌,才一咬牙道:“满月妹妹,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满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初七已在旁边脆生生道:“姐姐,爹说了以后不让你和宋家的人说话。” 宋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蹲下身来,从袖中掏出几颗糖:“初七妹妹,宋函哥哥有话跟你姐姐说,你拿了这几颗糖到一边玩去,行吗?” 初七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却不接糖:“不要!” 宋函神情尴尬:“这孩子……” 又将求助的眼神转向满月:“满月妹妹……” 满月却不接茬,只淡淡道:“你也听见我妹妹说的,我再不孝,也不至于忤逆我爹,宋函哥哥,以后你还是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牵着妹妹要走,宋函却在背后大声道:“满月妹妹,我知道当初我娘是有错,不该上门辱骂你和你爹,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你不敢忤逆你爹,难不成我就敢对我娘不孝?为何你不看看我的苦衷,这些时日,难道我还不够低声下气?便是要打要罚,总也该有个限度吧?还是我看错了你,真就一点往日情谊都不顾了吗?” 霍满月原本已走到自家门口,闻言又止住了脚步。 “再怎么有苦衷,也不至于在大街上便嚷嚷起来,”她打发了妹妹自己回去洗脸,才叹口气:“也罢,你既然要说,今日便说个清楚。” 虽是如此,站在大街上掰扯这些私事到底不妥,满月走了几步,到了屋后站定。 “宋函哥哥,”她道:“你说我不顾往日情谊,我如今还叫你一声哥哥,便是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当年我爹带着我们姐妹俩到桐县,我又是个没娘的,他一个爷们家带着两个孩子什么都不会,才雇了你娘来我家帮着洗衣做饭,后来我大了能自个儿挣钱照顾妹妹了才罢了,但那几年你和宋大娘对我们的照顾,我一直铭记在心,后来两家大人口头上定了咱俩的婚约……” 说到“婚约”二字,满月有一瞬间的惘然,但很快又平息了:“因为咱俩年纪都小,所以并未过定,只约好了待我及笄便上门提亲,我那时虽年幼不懂事,但我爹既说了,我便认真拿你当未来夫婿看待,宋大娘是寡妇,只靠帮人浆洗衣裳做饭赚钱,我卖了花也要省出钱来帮着送你进书院,平日里缝缝补补,送汤送饭,有空闲时还要去你家帮着宋大娘干活,我寻思这几年的辛苦,也够报你们当初的照顾之恩了吧?” 宋函喉头一动:“满月妹妹……” 霍满月却止住了他,继续道:“后来你一鸣惊人,头次乡试便中了秀才,谢师宴上更是被知县大人看上,问你有没有婚约,要将女儿嫁与你,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宋函嗫喏着:“我并没说话,是我娘说的……” “有什么区别?”满月反问他:“当时你也在场,可有否认?” 宋函脸色通红。 少女站在他面前,面容还带着三分稚嫩,声音仍如记忆中一般甜糯动人,但她神情冷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竟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狼狈。 “宋大娘仗着口头婚约没凭据,一口咬定你并未婚配,欢天喜地跟知县大人互换了信物,回来我爹听说此事,问上门去,却被你娘当场用扁担打了出来,第二日更是上门辱骂,当着诸多街坊邻居的面,说我一家老的不知天高地厚,小的更是没有廉耻,私下勾引你妄图攀上高枝,我爹气得病了三天,那时你又在哪呢?” 宋函低了头:“那日……那日我并未在家,后来得知此事,我也内疚得很……” “是吗?”满月冷笑道:“那后来你为何不上门澄清?” 宋函不语。 “够了,宋函哥哥,”满月叹了口气:“我知道读书不易,能有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更是不易,我家贫寒,爹爹后来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你们家后悔不愿结亲也是正常,之前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谁对谁错,总之是没有缘分……” -- 第36页 “不是的,”宋函急急道:“我娘后悔是她的事,我,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宋函哥哥的意思,是要退了与知县大人家的婚事?”满月看向他。 宋函顿时语塞。 满月眼神中便带了几分鄙薄。 宋函受不住,冲口而出:“婚事是我母亲定下的,我身为人子,自然不能忤逆母亲,你一向孝顺懂事,难道连这也不能理解?” 他喘了口气:“满月妹妹,你放心,就算我不能退了与王大人家的亲事,但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将你迎进家门……” 满月怔怔地看着他。 宋函以为她是感动,心头一松,过去便想去拉她的手:“……你也不用怕,王大人说是将家中五小姐下嫁,后来我才知道,那五小姐不过是个庶女,只是记在嫡母名下,我如今已是秀才,将来成就更不限于此,半年后待她进了门,料想也不敢在家中耀武扬威,满月妹妹,我虽给不了你正房的名分,但我发誓,将来正房有的,你都会有……” “你的意思是,想要纳我为妾?” 满月一把甩开了宋函的手。 “宋公子真是打得好算盘,”她抬头看他,像是此刻才真正认识眼前人一般,也不叫哥哥了:“还未娶妻,便想着纳妾,若被知县大人知晓,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自然是要娶妻之后再纳你进门……”宋函弱弱地解释,看到满月漠然的眼神,顿时有些说不下去。 “宋大娘说得对,”满月冷冷道:“我们家确实不敢高攀,宋公子还是请回吧,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 “满月妹妹!”宋函急急地唤。 满月却不想再理他,转过身就走。 宋函一咬牙,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 “别走,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旁边“吱呀”一声,开了一扇小门。 两人都吓了一跳,宋函忙将手放开,却见一个人正懒懒散散倚在门边,朝这边看了过来。 “对不住,我并不是有意偷听,”他含笑道:“只是你们说话的地方,恰巧在我院子的后门处,我又恰巧走到这里,只能得罪了。” 宋函气不打一处来:“君子非礼勿听,你这人……” 听便听了,偏还要出来作梗,实在无礼至极。 却见旁边满月涨红了脸,小声叫了一声“云公子”。 方才心里烦躁,竟没注意到两人说话的地方在云峤家后门处,更巧的是,他们的谈话居然被云峤听见了。 云峤应了一声,垂眸看她:“说带妹妹回家洗脸,怎么就一直没影儿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隐隐带着一股子亲近,满月没听出来,还只顾着在心头郁闷。 不知为何,她并不在乎云峤知道自己曾有婚约,却很在意他听见方才宋函想纳她为妾的事——知道自己被人这样轻贱,会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仿佛所有的自尊都没了。 宋函身为男子,却立刻便感觉到了他语气间的暧昧。 “难怪你对我如此绝情,原来竟是为他……”他一脸恍然大悟,还夹杂着几分恼羞成怒:“他是谁?” 第21章 这男人长了一张祸国殃民…… 这男人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若说满月因此移情别恋,也实在不足为奇,但宋函一念及此,便更加生气——方才满月那样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原来不过都是借口,他宋函有才有貌,如今又有了秀才的名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连知县都要用女儿拉拢自己,居然会输给一个小白脸? “他是谁关你何事?” “我是怕你被人骗了!”宋函涨红了脸,还试图苦口婆心扳回她:“满月妹妹,你也不细想想,男人家长成这样,不是优伶便是小倌一流,惯会骗女人的,你若上了他的当,将来怎么面对霍叔?” “你胡乱编排些什么?”满月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云公子也是读书人,什么优伶小倌,亏你说得出口!” 宋函冷笑一声:“读书人?” 他伸手欲指向云峤,但不知为何,这长得过分好看的男人闲闲散散倚在那里,穿得也普普通通,却自有一股清冷贵气散发出来,让他心头总有些打怵。 但就这么仔细一瞧,顿时叫他发现了端倪。 “读书人又有何用?”他呵呵冷笑了两声:“面目有损,还想着走科举做官的路子?做梦呢!” “满月妹妹,你怕是打错了主意,”宋函越说胆气越壮:“他脸上有疤,这辈子都别想靠读书出头,除非家中有钱,否则便是废人一个,你看上他又有何用?怕不是只能养在家里一辈子——你家已经有两个了,还嫌不够?” “宋函!”满月气得上前便推他:“我养不养谁与你何干?谁要你在这多管闲事?” 云峤在一旁叹了口气。 “这位兄台说得有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在下如今只有这半张脸能看,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幸好满月姑娘不嫌弃,下半辈子也只能靠她养着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反倒哽得宋函一噎:“男子汉大丈夫,你吃着软饭,难道不觉得羞耻?” “羞耻?”云峤语气讶异:“都是同道中人,谁又比谁高明呢?还是兄台吃着软饭却不承认,吃完锅里的,竟还想碗里的,打算软饭硬吃?” -- 第37页 他明显听到了两人之前的谈话,拐着弯嘲讽宋函弃婚约不顾,另攀高枝的事情。 满月这才醒过味儿来,原来云峤刻意说了这一通暧昧话,竟是为了给她解围的。 宋函原本就自尊心强,定亲之后就怕被人说自己高攀,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之所以惦记着满月,一是确实喜欢她甜美乖巧又勤快柔顺,另一头,也存了房里放个人,将来好压一压高门媳妇威风的心思,此刻被云峤一口说破,偏又无法反驳,只死死握住拳头,面色青白一片。 他最终冷笑了一声:“你们……好,好!” 扭头便走了。 “云公子,”满月这才小声道:“……谢谢你。” 云峤却不动,只抱着手臂皱眉:“为何你叫他宋函哥哥,却一直叫我公子?” 他摇了摇头:“这样厚此薄彼,岂不是很不公平。” “那我该叫你什么?”满月茫然。 云峤低下身子,在她耳边促狭一笑:“叫阿峤哥哥,如何?” 满月小脸“腾”地红了。 不是说过不能再随意逗弄她么,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云……” 她跺着脚想抗议,云峤却伸手止住她后面的话,笑问:“叫什么?” 满月只感觉他手指微凉,在自己唇上轻轻一点,后面的“公子”二字便死活说不出来,泫然欲泣地瞪他半晌,没奈何,只能软软叫了一声“阿峤哥哥”。 云峤“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她,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垂着轻轻一睨,仿佛便漾开了千山万水,满月如何招架得住,捂着脸扭头就跑:“我,我去给你做书架。” 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一口气便跑回了他家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初七早已洗完脸又过去了,正叽叽喳喳跟陈伯说话,云峤却已经从后门处走了回来,又坐回廊下,她松了口气,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自顾自去自己做的竹书架那边,跟陈伯打了个招呼。 又问初七:“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陈伯把院墙都打通啦,”初七伸手一指:“我洗完脸,直接从家里便过来了,方便得很呢。” 这倒是,原本隔着两家院子的便只有这一堵黄土墙,院墙一清理,可不就像陈伯之前玩笑的“两家并一家”了,走过来也就抬抬脚的事。 陈伯已经从墙的端头处开始打木架,闻言也道:“放心,待这木架打完便可以往里边填土,到时候夯实了晾晒几天,便又是一堵新墙,保准比以前还结实。” 满月抿嘴一笑:“陈伯好厉害,以前是做过泥瓦匠人么?” “嗨,年轻时在外谋生,什么活儿没干过?”陈伯用力砸下一根木架,直起腰来歇了歇:“五湖四海也都闯过了,后来在公子母家做了护院,才算安定下来,到底是老了干不动了,若不然,小小一堵土墙哪花得了这几天功夫。” “可不是,这次真是辛苦陈伯了。” 满月恭维了几句,将自己做好的书架竖起来,四处摇了摇,见还算牢固,便拖到干净处,打了盆水,叫初七去家里拿了干净抹布来,上上下下清理干净了,才转身问廊下坐着的云峤:“云公子,书架做好啦,要放哪里?” 云峤眯着眼看她,只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满月瞬间明白过来,忸怩半晌,只好改了称呼:“阿峤哥哥,这个书架要放哪里?” 云峤这才站起来:“进来吧。” 他推开书房门,帮着将书架挪了进去,在满地书籍中清理出一块干净地,将这个简单的竹书架放在了墙角。 霍满月一看这满屋的杂乱便有些手痒,犹豫半晌,才道:“要我帮着收拾一下吗?” 云峤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心虚的样子,便知道当初自己那“没读过书”的玩笑到底是伤着了她。 “满月妹妹若想帮忙,我自然求之不得。”他叹了口气:“当初是我错了,那句话,你可千万别再放在心上。” 满月一听“妹妹”两个字,顿时想起了宋函,只觉得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连忙摇手:“别,叫我满月就好,我不介意的。” 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人脸红的话,她赶紧四处收拾,将满地满桌的书籍卷轴通通放到书架上,整个屋子顿时清爽许多,到底有个书房的样儿了。 一转身,便看见云峤正放下手中毛笔,将一张写了字的纸举起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 “满月,”云峤笑:“‘思君如满月’的满月。” 满月望着那张纸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阿峤哥哥……” “读书识字也没什么难的,想学么?” 满月咬了咬唇,走过去将那张写了自己名字的纸接过来,出神地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去摸那墨痕。 “我……我一个穷人家的,又是女孩儿,哪里配学读书写字?”她声音有些干涩:“还是罢了。” 云峤笑了笑,拉着她坐到书桌前,又铺好一张白纸,将毛笔递到她手中。 “很简单的,”他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握好了笔,又一笔一划再次将“满月”二字描了一遍:“你看,这便是你的名字。” 满月呼吸有些急促,只定定看着自己亲手写好的名字,甚至没发觉自己此刻跟云峤距离实在不妥,到底没忍住,自己又亲自照着将“满月”二字写了一遍,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看着也差不离了。 -- 第38页 “‘初七’二字又该怎么写?”头次提笔写字,她声音有些掩不住的兴奋:“还有‘霍’字,我姓霍呢!” 云峤耐心将她说的字一一教了,见她像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般雀跃,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正觉得有趣,突然听少女轻声道:“‘云峤’该怎么写?” 云峤微微一怔,低头看去,恰巧满月也抬头看过来,幼鹿般的圆眼清澈动人,让他心头不由得轻轻一跳。 他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只突然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满月不明所以。 但她还是依言张开手掌,举到云峤面前,像要糖吃的小孩子,乖巧又懵懂。 “阿峤哥哥,”叫的次数多了,也便越来越顺口:“我的手怎么了?” 她自小干活长大的,不是闺阁里养大的娇小姐,一双小手满是薄茧和伤疤,因着每日整理花材,指缝中还有些洗不去的青绿痕迹。 满月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将手藏到背后,期期艾艾解释:“我,我的手不脏,这些颜色是草木汁液,轻易洗不掉的……” 云峤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过来:“在哪里弄伤的?” 纤细指头上,有好几道裂开的新鲜口子,虽然不深,但血红血红的,看着也挺渗人。 “这个呀,”满月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被竹条子拉伤的,这也没什么,做活的人哪天不受点小伤,也没多疼的。” 原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第22章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一丝……… 熟识云峤的人都知道,他天生一副多情模样儿,其实性子最是凉薄,一向禀承着“愿打愿挨”这个基本原则,比如他若撩拨你,你信了,那是你自己愚蠢,若应了他什么事儿,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那也得自己兜着。 谁叫你自己愿意呢? 但今天看着这小姑娘笑盈盈地露出两个梨涡,说“没多疼”的时候,他头一次感觉到了一丝……罪恶感。 “今日别练字了,”云峤语气从未有过地温柔:“养好了手再来。” “可是……” “没关系,等手好了,我再教你,”云峤道:“随时来都可以,我答应你。” 满月立刻又高兴起来。 “那我先回去啦?”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写的那几张纸:“也该到做饭的时候了,阿峤哥哥今日想吃清淡一些还是滋味重一些?” “别做了,仔细手疼,我叫陈伯出去买一些吃食,待会儿给你家送去,”云峤觑一眼她神色,知道她实在喜欢那几张纸,便拿起来想要递给她:“这个也拿走吧。” 满月摇了摇头:“被爹爹看到又该骂了。” 想了想,到底舍不得,还是将云峤最初写了“满月”的那张纸拿起来,折成小小的,无比珍惜地收在荷包里,才弯着眼一笑:“我留着这个好了,忘记的时候也能拿出来看看。” 说完步伐轻快地出了门,叫上在院子里玩的初七一起回家。 走出好几步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云峤”两个字怎么写呢! 午饭时候陈伯果然过来,拎了一盒子藏味斋的饭菜,说是公子吩咐的,满月连声道了谢,一抬头却见他欲言又止。 “陈伯有什么事吗?”她问。 陈伯搓着手:“倒也没什么事……” 一咬牙,还是说了:“满月姑娘可记得上次我说过的……嗨,也不是我故意偷听,实在是你们在后门处说话,声音大了些……” 满月愣了愣神,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原来自己跟宋函说的话,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所以云峤也不是无意间走到后门那边,而是特意过去解围的? 她脑子一乱。 等等,陈伯说的什么,上次说过的话? 满月脸色一白,突然想起来,上次陈伯好像是告诫过自己,别对云峤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我没有……”她小声解释着,心头一阵委屈,连眼圈都红了:“我知道我不配,哪敢肖想阿峤哥哥……云公子这样的人呢?我只是……” 陈伯见她误会,吓得连连摆手:“满月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才一跺脚:“罢了,我就是怕你吃亏,姑娘是个善心人,什么配不配的呢?倒是我不配说这话了,若满月姑娘往后真跟了我们公子,倒是我们公子的造化呢,怕只怕……我不过白提醒一句罢了,姑娘就当我从没说过吧。” 他只是担心满月像永京城中那些贵女似的,对自家公子上了心,最后白伤心一场而已。 但满月今天这话倒提醒了他,他又是什么身份,就敢揣摩起公子的心思来?哪怕公子暂时落难,不再是国公府世子了,那也是纪国公嫡亲的长子,将来风波过去,难道还一辈子窝在这穷乡僻壤? 当年他受了云夫人救命的大恩,又无路可去,宁愿卖身给云家当一辈子的奴仆,如今云夫人不在了,云峤便是她留下的唯一骨血,也是自己发誓要效忠的唯一主子,他这辈子无儿无女,唯有一点忠心可昭日月,万不该见公子和蔼,便自作主张管起闲事来。 陈伯想明白了,只笑道:“我来是想与满月姑娘说,前几日去码头买黄沙的时候,寻思着在家也是闲着,不如找些活计贴补家用,便顺手找了个扛大包的活儿,今日院墙也砌完了,明日便要上工去,姑娘往后做饭的时候,晌午便不用做我的那份。” -- 第39页 满月点头应了。 陈伯又说了几句,道别回去,满月提了食盒进屋,正要叫霍老爹和初七吃饭,就见自家爹爹拎着烟袋出来,虎着一张老脸瞪自己。 “平常不都是你送饭给隔壁,今日怎么反过来了?” 他疑神疑鬼:“别是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爹,你成天想的都是些什么?”满月将手上的伤口展示给他看,理直气壮地开口:“我帮他们做竹书架伤了手,人家心里感激,送一顿饭怎么啦?” “这死丫头!”霍老爹更气了:“好端端帮别人做什么书架?怪道说女儿外向,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就去别人家做牛做马,自家人反倒不管了!你替人做书架,人家就给你一顿饭?也忒小气!” 满月见不得他说云峤坏话,横竖骂也挨了,干脆从荷包里掏出那张纸来,举到面前给她爹瞧:“谁说就一顿饭?人家教我写字呢,您就算送我去书院,看哪个先生夫子敢收?这可是给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霍老爹劈手去夺,满月早有预料,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将那张纸仍旧折起来装荷包里:“您抢过去也没用,我都记下来了!” “好,好,如今你是了不得了,”霍老爹破口大骂:“女孩儿家家,还跟男人一样学起读书写字来,将来学野了心,看谁还敢要你!” 父女俩吵架是常事,初七早就习惯了,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开食盒摆碗摆盘,听到这句,还跟着凑热闹:“爹爹别骂了,姐姐将来要当花铺子女掌柜的,不认识字儿当什么掌柜?” 这话倒颇有道理,霍老爹一下子噎住,半晌才气恨恨地坐下来,抓起筷子夹了块肉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数落:“我是管不了你们姐儿俩了,爱怎么怎么吧。” 满月赞许地看了一眼妹妹:“还是初七明事理,姐姐也学了你的名字,等会儿吃完饭教你啊!” “还教妹妹呢,”霍老爹冷笑:“你是要做女掌柜的人,我管不得你,你妹妹学这些又能干啥?” “将来家里出两个女掌柜不行?”满月也坐下来吃饭:“爹,您好歹有点上进心,隔壁陈伯岁数比您还大呢,还去码头寻了扛大包的活贴补生计,您除了喝酒败家,就是在家闲躺一整天,谁看了不糟心。” 说完习惯性地一躲,以为老爹要拿筷子敲过来,谁知霍老爹只罕见地哼了一声,便不再理睬,倒叫满月诧异半天。 此后几日,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茉莉渐渐也下市了,正是荷花莲蓬的盛花期,这天满月依旧去棠梨村进花,恰好几户认识的农家正下李子,见了满月便招呼尝尝,满月推辞不过,尝了一个,见那李子个个饱满脆甜,没忍住买了一大筐,寻思着回家吃不完还能做果脯,又想着霍老爹这几日都老实在家待着,心头舒慰,又买了一大壶新米酒,打算泡点李子酒,让他没事在家喝两盅解解馋,省得跟之前一样每日出门喝得烂醉。 大筐小筐回了家,先将那最圆润可爱的果子挑出来,寻个罐子泡了酒收好,又洗了两小盆,一盆给初七吃着,另一盆送到隔壁,回来正待做饭,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初七,爹呢?” “吃完午饭后,你前脚刚走,爹就跟着出去了,”初七拿着个李子小口小口啃着:“大概又出去喝酒了吧。” 满月半晌没说话。 初七吃完一个李子,正吐核呢,见她姐姐状态不对,忙问:“姐姐怎么啦?” “怎么就过不了两天好日子呢?”满月两眼发直:“才消停了几天又出去了,我还给他打酒!白操什么心呢?” 说完去灶房找到刚泡上的李子酒,一发狠要摔,想到是李子和米酒都花了钱买的,又舍不得,抱着罐子左右为难。 初七尾巴似地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加了把火:“……爹出去的时候,还去咱们房间踅摸了一会儿,你要不要看看少了什么……” 话音刚落,满月便惊呼一声:“我的钱!” 还完债剩的银钱,她全藏在枕头里了! 放下酒罐子飞快跑回房间一摸,里面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文? 满月眼前一黑,扑倒在枕头上。 初七吓得大叫:“姐姐,姐姐!” “初七你说,娘为什么去得那么早,光留咱们两个在这世上受苦……”满月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还带着哭腔:“这倒罢了,为什么又要摊上这么个爹,除了拖累家里人,他还能做什么?” “要是没这个爹,说不定我俩还能过得更好些!”她发狠。 初七不敢说话,弱弱地扯着她衣袖,生怕她一个想不开把自己憋死在枕头里。 满月咬牙切齿发泄了半晌,没奈何,还是坐了起来,无精打采去了灶房,准备整治晚间的饭食。 刚将灶烧上,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一片,有人高叫着“霍家大姑娘在不在”,听那声气急促得很,连忙走了出去。 “怎么了?谁找我呢?” 因是白日间,院门也没关,就见一群人抬着什么事物蜂拥而入,惊得她正不知怎么办,就见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子朝她挥手:“霍姑娘快来,你爹掉进昌陵河里了!” 第23章 总想着要弥补一回 霍满月脑子一炸,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强撑着跑下台阶去看,心里还安慰自己,应该是伤得不重,否则怎么不去医馆,直接抬回家里来了? -- 第40页 “爹,爹!你怎么样了?”她一边叫着过去,以为能听到霍老爹熟悉的抱怨声,却见人群突然静了一静,让开一条路来。 “咳,霍姑娘啊,”还是那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你节哀……” 说完又朝后面人吼:“愣着做什么呢?把那边门板卸一块下来,先把人放上去……都有点眼力见儿,难不成叫个小姑娘自己忙活?” 满月仍旧没反应过来:“节什么哀?您帮帮忙,先将我爹抬去屋里吧,现在日头也下去了,我爹他刚落了水,冷风一吹可了不得……”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了那边的霍老爹。 那具身体湿淋淋地躺在门板上,看起来比平常更瘦小一圈,脚上鞋子少了一只,露出来的脚趾头青白不似人色,连头脸也全被不知谁的衣服盖住,无声无息,静得可怕。 她迟缓地扭头,去看那瘦高个子:“我爹他,怎么了?” 那人却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初七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看到这场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没哭几声,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人群再次纷乱起来。 满月却瞬间醒了神,扑过去抱住了妹妹。 霍初七有胎里带来的心疾,一向受不得刺激,满月在随身荷包里掏了掏,拿出一枚常备的丸药,掰开嘴塞在她舌下,又将她抱在怀里揉捏着手脚,好一会儿,初七才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一见她的脸,又抽噎着哭了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喊爹。 满月强忍悲痛,摸了摸妹妹濡湿的额发:“别哭啦,你再出点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 初七呜咽着,死死抱着她不放。 围观人群见了这场景,自然又一阵唏嘘,那瘦高个子站出来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霍大姑娘还是节哀,先好好准备后事吧。” 霍满月抹了一把眼泪:“这位大叔,我想知道,我爹究竟是怎么没的。” 瘦高个子正待说话,抬头见一人正走来,忙伸手一指:“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帮着把人抬了回来,你问他吧,是他将你爹从河里捞起来的。” 满月一看,原来竟是陈伯。 陈伯下水捞了人,饶是体力再好,毕竟也是上了年纪,因此先回隔壁换了一身干衣裳才过来,见刚失了父亲的两名小姑娘一脸凄惶望着他,不由得站定了,重重叹一口气。 “今日也是碰巧,我原本在码头上扛包,听到他们喊有人在水里,正好又离得不远,没想太多便跳下去将人捞起来,谁知竟是你爹,只是已经晚了……” 满月噙着泪跪下去,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陈伯的大恩,我霍家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昌陵河码头那边水深又急,若没有陈伯,霍老爹恐怕只能落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局。 陈伯忙将她扶起来:“这话怎么说的,都是邻居,什么恩情不恩情,再说我到底也没将人救回来,心里也惭愧得很……” 人已经没了,要紧的是先料理后事,因着霍老爹生前将家里的银钱搜刮一空,满月只能又问陈伯借了些钱,先将帮忙的人打发了,又托了陈伯照料家里,自己出门买寿材寿衣香烛纸钱,又去城外一个破落道观里请了道士回来做法事。 换寿衣的时候见霍老爹微睁着眼,除了面色青白之外,还是像从前坐在廊下打瞌睡的样子,满月怔怔地看了半晌,总觉得一碰他,爹便会惊醒过来,追着她大骂一通。 陈伯下水捞人耗费了太多体力,见她虽然悲伤,做事却仍旧井井有条,也放下心回去歇息,没多久几个老道也过来,布置好灵堂,香烛纸钱点上,便开始敲鼓撞罄,高声颂唱起来。 满月领着初七换了孝服,跪在烟雾缭绕的灵堂前,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爹是真的没了。 桐县这边做白事,一向有停灵七天的风俗,只是现今天热了人放不久,买不起冰的穷人家只停三天的也有,头一天照例是要守整晚,到了深夜,几个老道也昏昏欲睡起来,初七小声喊饿,满月才突然想起来,事情来得太急,她们连晚饭还没来得及用。 起身去厨下,下了几碗手擀面招呼几个道士吃了,又看着妹妹吃完面喝了药,见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白天又犯过病,便带她去睡下,自己才端起碗来。 刚吃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她连忙擦掉,只是喉头堵得慌,面也再吃不下去。 第二日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吊唁,大多是附近的街坊,满月和初七跪在灵堂前,有人来便跟着还礼,没多久,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道:“霍大姑娘,节哀顺变啊……” 满月猛地抬起头来。 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微胖男子,正捻了三根香准备拜下去,满月却突然站起来,狠狠将他一推。 “哎哟!”那人冷不防被这一堆,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你还敢上我家来?”满月恨得咬牙切齿:“我爹便是你害死的!” 那人有些恼怒地爬起来:“霍大姑娘怎么不讲理?你爹怎么便是我害死的?好歹也是认识一场,我来吊唁还有错了?” 满月还要过去打他,被旁边几个大婶七嘴八舌拦下:“怎么不是你?我从前跟你哀求无数回,别再卖给我爹酒喝,你当面答应,转头就不算数,有钱也卖,没钱也赊,若不是你天天花言巧语哄着我爹喝酒,他怎么会醉得摔到河里去?” -- 第41页 虽然没人看见霍老爹到底怎么落的水,但满月心里清楚,他出门之前拿了家里所有的钱,不是去喝酒还能做什么?醉了的人,连走路都不灵醒,若摇摇晃晃走到河边,一不小心不就掉下去了? 被满月推倒的人,便是霍老爹常去的馥桂酒坊掌柜徐才让。 徐掌柜被当面质问,脸上挂不住,连连跺脚:“这可是冤枉了,从前倒也罢了,这段时间,霍老爹可一次也没来喝过酒,怎么就是我害他落的水呢?再说了,这桐县也不止我馥桂酒坊一家,我若不卖他,他自然也能找到别的铺子去,有我看着,好歹能让他少喝一些,霍姑娘不承情也罢了,怎么反倒怪起我来?” “还想让我承你的情?”满月流着泪:“滚,我爹用不着你来吊唁!” 人在悲痛激愤中的时候,大多是不讲理的,周围人心头也明白,忙上前纷纷劝说徐掌柜改日再来,徐掌柜没法子,嘴里咕哝了几句,只得自己去了。 闹哄哄过了一天,到傍晚时,来吊唁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只有几个老道还尽职尽责颂念着经文,满月起身活动了一下跪得麻木的膝盖,正打算把家里收拾一下,就见院门处来了一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来吊唁的宾客,突然见那身影微胖熟悉,居然是白天被自己赶走的徐掌柜。 “你怎么又来了?”满月顿时竖起了眉毛。 大概是怕又挨打的缘故,徐掌柜往后缩了缩,叫道:“先别动手,你且听我一句话再说!” 满月作势去抽旁边的扫帚:“我们家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若识趣,自己出去便罢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徐掌柜苦笑连连:“唉,你误会了,白日里人多嘴杂,我也不好多解释——我来见你,是为了将你爹的东西还你的。” “我爹有什么东西要你来交还?”满月并不信他:“你别打什么歪主意,惹急了我便去报官,看谁讨得了好!” 徐掌柜叹了口气:“霍大姑娘这性子,倒跟你爹差不离,你放心,我跟你爹也算多年老友了,怎么会对你不利?” 见满月仍旧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索性将东西从袖中取出来,双手递过去:“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吧。” 满月将信将疑接过来,原来是一张字据,她虽不识字,却看懂了上面的纹样,似乎是桐县一家叫吉祥银楼的。 “你可是下月十五及笄?”徐掌柜道:“你爹跟我念叨好多回,说这辈子亏欠最多的便是大女儿,小小年纪替他扛了一家的担子,前些日子还险些信了歹人的话,将你卖去别人家当奴仆,因此总想着要弥补一回……” “不瞒你说,昨日下午,你爹的确来找过我,”他叹了口气:“兴冲冲给了我这张单子,叫我帮着收好,说是去吉祥银楼给你定了根簪子,等下月你及笄礼上用……” 满月怔怔地抬起头来:“他给我定了簪子?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把单子给你保管?” “我当时也问了,”徐掌柜道:“他说他手上没现银,偷偷拿了你卖花的钱去的,怕你发现了又要骂,所以才打算先定下来,自己去码头帮人扛包,赚回来再还给你。” “所以他去码头,不是因为喝醉了酒乱走,而是想去找活干?”满月身子一晃,几乎要站不住。 第24章 不过又一次无心的撩拨…… “霍大姑娘,你可得紧着自己身子,”徐掌柜不好去扶,只能劝慰:“你家如今就你一个顶梁柱了,还有妹妹要照顾,可不能倒下。” 说完又叹气:“唉,天意弄人,你爹从前是不太着调,好容易想开了,想做点当爹的该做的事,偏偏又……” 满月沉默着不说话,徐掌柜也不再多说,擦了擦眼角:“我还是进去给你爹上柱香吧,好歹相识一场。” 另一边陈伯下了工,拎着一包饭馆里买的熟食回来,就见自家公子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书。 “公子怎么不点灯?”陈伯将饭菜摆上,一边随口唠叨:“今日临时多来了一条船,下货的时间久了些,回来的时候上次那家饭馆关了门,我买了另一家的,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公子尝尝。” 云峤没答言,只淡淡扫了一眼隔壁家的方向——那边正办着白事,哪怕隔了一道院墙,也挡不住香烛纸钱那烟熏火燎的味道。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书,拿起了筷子。 陈伯暗自摇了摇头。 人的性子哪儿那么容易改呢?那天听到后门处的对话,他还以为公子真对隔壁小姑娘上了心,不然怎么又是主动替人解围,又是哄人家叫哥哥,现在看来,不过又一次无心的撩拨罢了。 满月姑娘刚失了父亲,恐怕正难过得不得了的时候,公子竟像没事人似的,也没想着过去安慰一下。 “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去隔壁看了一下,”他斟酌着道:“满月姑娘模样儿看着不大好呢。” 他也并没指望对面能给什么反应,只自顾自慨叹:“她爹没了,家里就剩两个孤女,也没什么亲戚往来,竟是半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一整天下来,既要哭跪,又要料理几个道士一日三餐,还要照顾生病的妹妹,方才见她的时候,连脸都白了,本就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看着风吹都能倒……” 正说着,就见云峤突然撂了筷子。 “怎么了公子,”陈伯忙问:“是饭菜不合口味?” -- 第42页 云峤叹了口气:“陈伯,你跟我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 陈伯讪讪地笑了笑。 “老奴真没别的意思,就只觉得满月姑娘可怜见儿的……” 话没说完,就见云峤站起来,推开了面前的椅子。 “我知道了。” 见他转身要走,陈伯忙将桌上的糕饼包了一包追出去:“公子!” 他将包好的糕饼塞给云峤:“你若去隔壁吊唁,将这糕点带给满月姑娘吧,我看她一直顾这个顾那个,只没精力顾着自己,还有一整个长夜要守呢,好歹垫着些。” 隔壁院子里挂了几个纸灯笼,几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念了一天的经文,正坐外面歇凉打瞌睡,堂屋布置成灵堂,里面只点了一盏引魂灯和几根白烛,影影绰绰的,反倒比外面更昏暗。 听见院门吱呀一声,一名老道睁着昏花老眼抬起头来,就见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正从面前走过,衣袂在风中轻轻翻动,如云卷雾舒一般径直过去了,他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呆了半晌,才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罄一敲,“铛”地一声,唬得另外几个也忙坐直了身子。 满月正跪坐在灵前烧纸,听到外面突地传来一声磬响,知道是又有人前来吊唁,忙要站起来,只是跪得腿麻,一个趔趄,手中纸钱全撒进面前的火盆中。 她低呼一声,便见盆中火苗徒地一窜,整个屋子霎时亮堂起来。 满月定了定神,转过身去。 就见那人站在身后,映着墙上飘忽的光影,一张脸姿容瑰丽,如画中人一般。 “……阿峤哥哥。”她哑着声音道。 云峤走进来,先拈了三根香在灵堂前拜了三拜,满月在旁边还了礼,才抬起了头。 云峤也正在看她。 短短一夜之间,这小姑娘果然憔悴许多,大概是哭过又被烟熏过,一双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儿,连下巴都尖了,她原是圆脸梨涡的乖甜长相,如今穿了素色孝服,那种稚气感便少了许多,反显出几分少女的清愁来。 他拿出袖中的油纸包递给她。 满月有些惊讶,怯怯地接了油纸包,又不好意思打开,只拿着在鼻端轻轻一嗅。 “怎么了,如今闻风就能饱?”云峤道:“陈伯怕你没工夫吃饭,特意托我带给你的。” 原来是陈伯,满月松了口气,又有些感动,低着头将油纸包打开了,拿了块糕点出来慢慢啃。 “什么味道?”云峤问。 “是桂花糖蒸栗子糕,”满月小声答了,想将油纸包收起来:“初七爱吃这个,我留着明天给她吃吧……” “给你的,便是你的,”云峤叹气:“初七爱吃,明日我再买来给她,你想吃就吃,别光顾着别人。” “那怎么好?”满月有些羞愧:“我,我已经欠了你们家太多了……” 云峤看过去,只觉得面前少女一下子沉寂下来,仿佛一夜之间便失去了从前的神采飞扬,他微垂了眸,突然道:“我记得,他对你并不好。” 满月怔了怔,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的爹。 “他确实不是个好父亲,”她低了头:“喜欢喝酒,喜欢骂人,从不往家里拿钱,反倒天天偷我辛苦赚回的铜板……但是,他是我爹。” “光一个‘爹’字,便值得你这样付出?”云峤只觉得好笑:“这世上,想做个爹容易得很,但可不是每个做爹的人,都配别人叫他一声‘爹’。” 他自己父亲贵为大齐国公,在触及利益时,不一样毫不犹豫舍弃了他,像舍弃一团污糟的烂泥。 若陈伯此刻在这里,估计又要捶胸顿足。 他劝着自家公子来安慰满月,却不知道他会是这种“安慰”法。 当着人家父亲灵前,对女儿说你爹不是什么好爹,不值得你这样伤心? 也太过离经叛道。 云峤自然知道,这样的言论不会为世俗所容,但他也并不在乎,那些所谓的“孝贤”男女,他从前见过太多,为一个所谓的名声蹉跎半生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他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只等着面前的少女惊讶反驳,或是发怒赶人。 出乎意料地,满月却并没什么反应,只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之前,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云峤挑了眉——她对她爹说过一样的话?倒是跟自己印象中的乖巧小姑娘不太符合。 “哦?” 满月犹豫着,欲言又止几次,才在他鼓励的目光中开了口。 “我爹他,是被我害死的……” 这句话一出口,她便死死咬住了唇,似乎想竭力忍住眼泪,喉咙里却仍旧传出一声呜咽来。 “我,我跟他说,他不配做爹,别人家的爹都知道养家养女儿,他只知道败家拖累我们,我还说陈伯都知道去码头扛包赚钱,他年纪更轻,却只知道在家闲躺……” “……他受不得刺激,真去了码头找活干……他都那么多年没干过活了,能做好什么呢?”满月抽泣着,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临走前还拿了我们家所有的钱,说要给我做簪子,因为我下月及笄……他怕我骂他,什么都不跟我说,自己便悄悄去了……”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是!他从前是不好,可是他已经想要做个好爹了,为什么老天不能多给他一些时间?不能多给我们父女一些时间?” -- 第43页 霍满月被悲伤和愧疚几乎击倒,蹲在地上哭得无法自抑:“……昨天下午,我还跟妹妹说,要是没这个爹就好了,谁知道,谁知道是真的没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丫髻,又在她肩头拍了拍,她知道是云峤,但这两天一直忙得不歇,心头痛楚此刻才真正迸发出来,索性也不理会,痛痛快快哭了半天。 久到身旁再无声响,她才啜泣着抬起头。 云峤竟然还在一旁坐着,不但坐着,还不知从哪儿找出了家里的茶壶茶杯,见她抬头,才倒了杯水递过来。 满月还在抽噎:“你,你怎么没走?” “我虽不是什么君子,好歹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儿独自在这痛哭,”云峤微微笑了笑:“亡者已逝,若世上真有在天之灵,看到亲人为他这样悲伤,怕也是不安的,何况,那根本不是你的错,不必过于自责。” “不是……我的错?” 水是凉的,这么短的时间,云峤自然没办法去厨下烧壶热水来,好在夏夜闷热,屋内又烧着纸钱香烛,整个人像在炉子上烘烤一般,她握着冰凉的杯子,心头反倒妥帖很多。 “可明明是我说了那些话……” “那些话,你说错了吗?”云峤反问:“是当爹的不该负起养家的责任,还是陈伯不该去码头做活?他受了触动,想从此负起责任来,却出了意外,是意外之故,跟你有什么关系?况且他又一直瞒着你,此事怪天怪地,哪怕怪陈伯救护不力,也怪不到你头上。” 满月怔怔地看着他。 自从知道真相之后,她便一直被自责的情绪淹没,但此刻却有一个人,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不是你的错。 她实在太需要这样一句话,才能将后面的日子支撑下去。 第25章 看样子,只能换我…… “不能怪陈伯,”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讷讷道:“陈伯是我们家恩人。” “好,他是恩人,不怪他,”云峤见她终于冷静下来,才道:“若哭累了,便去洗把脸,又是汗又是泪的,我左右无事,陪你守会儿夜。” 满月乖乖应了一声。 夜深又长,没多久连几个老道也自去歇息了,到后半夜时,下了露水,日间的热气才渐渐散去,空气中总算有了一丝清凉之意。 云峤说陪着守夜,满月原以为只是安慰,想必也坐不了多久,谁知他竟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借着灯烛的光看了起来,大有守个天荒地老的架势,起初她还眼巴巴地在一旁陪着,谁知今夜痛哭发泄了一场,心中心结去了大半,积攒多时的疲倦便一起涌上心头,强撑了半天,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那边陈伯见自家公子一夜未归,凌晨终于没忍住过来瞧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公子在灯下看书,少女趴在他膝头沉睡,脸上犹有泪痕,灵堂中除了灯花的哔啵和书页翻动之声外,只剩下温馨的静谧。 甚至连灵堂的阴森之感也被冲淡不少。 他犹豫着要不要前去打扰,脚在门槛处跨进又出来几次,最后还是悄悄离开了。 第三天是霍老爹下葬的日子,几个老道早已推算了吉时,在城外墓葬地选了处风水宝穴,只待吉时一到,便要请人抬棺出城。 霍家没有儿子,按理来说算是绝了后,但霍满月是个要强的,坚持要自己和妹妹两人亲为父亲捧灵摔碗,尽后人之责,几个老道想了想,民间也常有生不出儿子也没有女婿侄儿之类的,不得不由女儿代劳,便也默许了。 没多久吉时已到,一个老道站在棺前高声唱了几句咒文,接着大喝一声“起棺——” 便有雇来的抬棺人齐喝了一声,颤巍巍将那口榆木棺材抬起,满月在前捧着白幡灵牌,初七在后捧着供碗,棺材后跟了几个送葬的街坊,一起往城外走去。 那老道走在最前,一路撒着纸钱,念着开路咒文,很快便到了城外,墓穴是提早挖好了的,一通仪式过后,棺材放下,那名老道便又围着棺材大声念起咒文来,声音低沉晦涩,满月不由得凝神去听,却又听不分明,只听得几句“……从此魂归地府,魂兹长途,希灵隘渡口验照放行……” 突然一阵阴风,四周树木和纸幡猎猎作响,倒像真有地府之人前来引领阴魂一般,满月正木然出神,突然老道朝墓穴中撒下一把纸钱,断喝一声:“女娃,还不叫你爹速速上路,不得肆意逗留人间,延误行期!” 满月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周围的烟火气息直烧到嗓子里去,她狠掐了自己一下,不让眼泪掉下来:“爹爹上路吧!” 那老道又撒一把纸钱,道:“再喊!” 满月鼓足了气又喊一遍:“爹爹上路吧!” 周围人唏嘘不已,有那心软的已经忍不住在后面拭泪。 “……上月贺家大爷去了,他儿子三十来岁的人,念引路辞的时候哭得不行,说了好几次才勉强说全了,这小女娃性子倒坚韧。” “可不是,她家就剩两个孤女,当长姐的不撑起来能怎么办?” 满月在前面充耳不闻,如是三遍,仪式方告一段落,初七在后面早已哭得声音嘶哑,几欲昏厥,幸好陈伯也在送葬的队伍里,见此情形,忙将她带到后面细心安抚,才略略好了一些。 经过了这一节,初七原本已养好的小身板又垮了下来,走两步便心跳气喘,一天里有半天都得歇在床上,满月才忙完霍老爹的后事,又得拖着疲倦的身子照顾妹妹,每日煎汤喂药,细心调理,要不是平日身子骨结实,连自己也险些累病了。 -- 第44页 腾出手脚之后第一时间便去了隔壁道谢。 葬礼结束之后,霍家收回了一些礼金,刚好够还陈伯的钱。 “多亏有陈伯,”她感激不已:“这几日我走不开,连挑水砍柴都全仰仗您,叫我怎么谢您才好呢?” 陈伯仍是呵呵笑着,目光却往书房游移了一下:“倒是不敢居功,满月姑娘要谢不如谢我家公子,都是他吩咐的,我一个大老粗哪想得那样心细?” 满月却更不好意思了,上次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云峤怀里,两个人就那么靠了整整一夜,吓得她当时差点没厥过去,生怕霍老爹灵前看不下去,撞开棺材板出来骂她。 此刻再见实在尴尬,她便干脆当了逃兵:“阿峤哥哥每日用功读书,我怎么好意思再烦扰他,请陈伯帮我谢他一声吧。” 陈伯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懂公子的心思,也就只能顺其自然:“满月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又问:“姑娘以后可有什么安排?” 满月道:“家里还剩几个铜板,吃饭尚且是不愁的,待过了爹爹头七,再出去卖花便好了。” 若是闺阁中女子,热孝期自然得戒斋茹素深居简出,但穷人家守不了这些规矩,能糊口才是第一要务,何况初七的病常年离不得药,偏那些药又都不便宜。 陈伯了然地点了点头,见她告辞要走,想了想,又道:“这几日初七生病,满月姑娘顾不上我家公子,公子昨日还抱怨呢,说吃什么都没滋没味,天天盼着姑娘过来。” 霍满月眼睛亮了亮,又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可我现在孝期,还是另外再请人……” “公子从不忌讳这些,”陈伯觉得自己没说谎:“不信你自己去问……” “我信我信,”满月连忙截住话头:“我这便去买菜!” 说完转身溜了。 陈伯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身去书房给云峤送茶,便随口提了起来:“……一说到公子,倒像老鼠听见了猫。” 云峤搁了笔,将这段时日抓紧写的厚厚一叠纸装进盒子里,交给陈伯:“拿去这地方最大的书肆,问掌柜要不要合作,若他同意,收他七成。” “七……七成?”陈伯捧着盒子呆若木鸡:“什么七成?” 云峤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原本还等着吃软饭的,看样子,只能换我养她了。” 陈伯更懵。 好在他一向不多话,按着云峤的吩咐去了书肆,谁知掌柜的将那盒子里的东西看了没几页,便立刻眼前发亮,竟坐在那边一页接着一页看个没完起来,半晌之后才想起等在一旁的陈伯,待听明了来意,连一个字都没反驳,当即写了份契书,拿出厚厚一叠银票给了他,说是预付款。 “没想到桐县竟有如此旷世奇才,”长着一撇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比收钱的陈伯还激动:“这话本子立意新颖,文笔辛辣,短短几笔便绘尽风月场百态,每章节悬念丛生,竟令人欲罢不能,我有预感,这书一旦付梓,必能风靡世间,不比玉春生那本《水月庵情/事》逊色!” 得知这书乃是陈伯主人所写,立刻便叫仆人备车,非要跟着前去拜访一番,陈伯再三推辞,说自家公子不爱见生人之后,掌柜的才遗憾叹息半晌,又殷殷请求,叫如果有新书,一定再送来他这里才罢。 那边满月回了家,就见妹妹一面咳嗽着一面试图从床上下来,吓得她赶紧上前止住。 “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初七咳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才停下来,喘着气点了点头。 前几日顿顿吃药,大夫又嘱咐了先用清粥小菜将养着,这两天见她稍微好些了,满月便决定做点有滋味的东西给她,省得胃口越吃越淡,到后来什么都吃不下。 孝中不可沾荤腥,她买了几块豆腐,打算做个豆腐茄子煲——茄子若炖好了,能吃出肉味来,这时节的莲藕最鲜,又买了几节回来做个糖醋藕饼,只中间的肉馅换成香菇馅,另外给云峤和陈伯焖了一大锅酱野鸭送去了,自己才回来跟妹妹一起慢慢吃饭。 过了几天去棠梨村进花,明香一见到她便叹气。 “怎么不在家多歇几天?” 霍老爹葬礼她也去了,知道满月那几天有多累。 “家里等米下锅呢,哪能由着性子歇息。”满月仍是从前那样,抿着嘴露出两个小小梨涡,只是圆脸瘦了一大圈,看着更苍白清秀了几分。 明香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前几天也用过了,只默默将她要的花装进篼子里,又额外附送一大把。 “也好,”她只能道:“你爹没了,家里说不定反倒存下钱来,到时候按你想的那样,去花巷子那边赁个铺子,也省得天天跑来跑去。” 满月笑着道了谢,背着花回去了。 十五那天满月卖完了花,背着空背篼便拐去了吉祥银楼。 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者,见她进来,忙迎上前来招呼。 “客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满月将怀里那张票据取出来:“我来取东西。” 掌柜的接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这个,货已经备好了,只等客人来取呢!” 说完便叫人取了个白梨木雕花的盒子来:“您验验货,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可叫匠人立时修改。” 满月开了盒子,见里面正是一只素银的发簪,簪头雕成圆月形状,月面用浮雕的手法刻了几枝桃花,看起来也不是多贵重的样子,只胜在简单精致。 -- 第45页 第26章 一定帮我把媳妇娶回…… 满月握着簪子出神。 “一看这簪子我便想起来了,”掌柜的呵呵笑道:“当时是位老哥来订的东西,说为家中长女及笄所做,特意要求做成满月的形状,说长女便叫这个名字,我听说姑娘家还未定亲,便建议做了几枝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也显得没那么单调,你看——” 他指点着满月将簪子翻过来,簪身不显眼处,刻了两个小小的篆体“满月”:“这上面还有名字呢!” 满月低头将盒子收好了:“簪子很好,掌柜的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掌柜道:“难道你便是那位满月姑娘?那定簪子的老哥是?” “是我爹。” “那今日岂不就是姑娘的千秋,”做生意的都是人精,掌柜的立刻虚虚作了一揖:“恭喜恭喜,只不知令尊今日怎么没亲自来取,还要劳姑娘大驾……” 满月道:“我爹去世了。” 掌柜的笑容顿时尴尬下来。 满月也不多言,朝他微微一福,径直出门去了。PanPan 虽是及笄礼,但父亲刚去世没多久,自然不能大操大办,满月只做了一桌素宴,请了几名经常一起的卖花姐妹,明香的母亲作赞,替她将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打散了,绾了个时下少女常用的单螺髻,才将那支圆月簪插上去。 “好了,从此便是大姑娘了,”明香上前拉着她手:“你爹若九泉之下看见,想必也是欣慰的。” 满月屈膝谢过明香母亲,又招呼几个姐妹上桌吃菜,虽不能尽情热闹,众人还是恭贺一番,送了些珠花手帕之类的小礼物,宴客完毕,才陆陆续续告辞散去了。 又过几日,下了一场小雨,天气一层层凉下来,眼见着夏日最热的一段时节便过去了。 棠梨村后山的菌菇已经是差不多最后一茬,这天满月去进花时,便多带了个篮子,去山上松林竹林里仔仔细细寻摸了一遍,将村民们遗漏下的菌子全捡回了家。 刚采下的菌子不能久放,隔了夜便得生蛆长虫,满月留了些新鲜的晚上炒来作菜,剩下的用针线穿成一串挂在檐下风干,风干菌子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用来炖鸡或者煮熟后加清酱麻油拌食,都是极好的。 正忙碌着,突然外面院子门被敲得砰砰直响。 满月放下手头的菌菇出去,就听见门口一个尖利的妇人声音唱道:“我苦命的侄女儿哦……” 她心头疑惑,过去将门开了个小缝,隔着问:“这位大娘,您找谁?” 她一露脸,门外包着蓝布头巾的妇人眼前便是一亮。 “满月,你就是满月吧?” 她一口便叫出了满月的名字:“……越大越标致了,这都及笄了吧?你小时我还抱过你呢!” 见满月还是疑惑,她嗐声叹气:“一走便是五年,连亲戚们都不认得了,我是你二婶子啊!” 满月眯着眼想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印象。 “二婶子?”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一家人一直住在隔壁桧县下属的江梁村,离这里只一个昼夜的路程,自从她娘去世之后,霍老爹才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桐县,至今已经有五年,这五年来,他们从未回去过一次,老家的亲戚也从没登过门,竟是断了联系的意思,对面前这位二婶子,更是只有一点稀薄的印象,只依稀记得姓周,想必当初也是没什么来往的。 见她终于认出自己,周氏有些不满:“怎么的,大老远来这里,你竟连门都不让二婶子进不成?难不成家里没了长辈,心里便没个成算了?” 满月无奈,只得开了门让她进来。 “不是二婶子说你,你爹没了,怎么也不托人回老家捎个信?”周氏一进门便四处打量,一双吊梢眼骨碌碌直转,倒像进了米缸的耗子:“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是不,怎么不出来给长辈见礼?” 满月见她这模样,心头已经有些不满:“我妹妹身子弱,前些日子伤心过度,现在还躺在床上呢,没法给二婶子见礼了。” “你们两姐妹也是,这么大的事,竟悄没声息就给办了,若不是咱们村有人在桐县办事,回村说了一嘴,咱们都不知道这事!你大伯二伯可气得半死,说你爹虽没儿子,现有几个侄儿在家呢,怎么能让两个丫头片子捧灵摔碗?怕是你爹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心!” 她一出口便是责怪,满月便不能忍了:“我爹没儿子,我虽是女儿,好歹也能做主的,二婶子若是为了祭拜我爹,我这便带你去他坟前去,若没有其他事,我就不奉陪了。” “你看看,这性子还跟小时候似的,一点没变,”周氏脸皮厚,被排揎了一顿也若无其事:“记得你妹妹刚出生时,村里有些闲言闲语说你娘没有儿子命,要让霍老三家绝了香火,你当时才多大,拎了块石头把人家孙大娘追出十里地……” 她这么一说,满月倒是想起来了。 当初爹要搬家,就是因为娘生了妹妹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说她伤了元气,恐怕以后子嗣艰难,村里一些妇人便老在娘面前嚼舌,说她断了霍家香火,要害得爹断子绝孙,娘本来就虚弱,成天听着这些话更是郁郁寡欢,没两年便病逝了,大伯二伯受了人撺掇,竟在葬礼上闹起来,还摆出两个选择,要么娶了他们二婶子家远房表妹当继妻,要么从大伯二伯家过继一个儿子养着,霍老爹原本就悲痛欲绝,听到这些浑话,当场便跟大伯二伯闹翻了,这才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桐县。 -- 第46页 记得娘在的时候,爹从不喝酒,家里十几亩田地都是他一个人干,还时不时做些木工活拿去城里卖了改善生活,积累下来倒也小有薄产,后来跟大哥二哥闹了起来,他一气之下把田地房舍全交还族里,断绝关系搬了家,大概是打击太大,一瞬之间娘子没了,半生辛劳落得颗粒无收,刚开始只是借酒浇愁,渐渐便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才变成了后面的霍老爹。 幸而刚搬来时,他将剩下来的所有现银买了如今这间小院,否则这一去,两个孤女连块立足之地都没有。 记忆浮现出来,满月当时就垮了脸。 “我们家的事,不劳二婶子操心,当初爹是在族人面前起了誓,同你们断了关系的,如今我身为后人,自然不好忤逆爹的意思,只能跟二婶子说抱歉了。” 说着就要请这几人出去。 周氏一急,嗓门顿时大了起来。 “这是怎么说,你爹没了,你便连亲戚都不认了?这事说到哪里都没道理!姑娘家家的,连名声都不要了吗?你这般跋扈,看将来怎么嫁人!” 院门原本就大开着,她这一嚷嚷,立刻便有几个街坊望了过来。 满月板了脸:“你到底要怎样?” “还能怎样,你不愿认穷亲戚,我们可还要脸呢,”周氏以为她服了软,顿时得意起来:“出来时你大伯二伯特意交代了,你好歹是咱们霍家的人,你爹没了,你的婚嫁自然得我们操心,我来时便打听过了,你下月及笄,却一直未曾定亲,怎么能不叫家里人着急……” “您也知道我爹没了?”满月面无表情:“婶子的心意我领了,但热孝期间,恕我不能谈婚论嫁,婶子若要说媒,三年后再来吧。” 这周氏一向唯恐天下不乱,当初便是她撺掇着霍老爹娶自己表妹,如今又跑来操心自己婚嫁,仿佛不占些便宜便是吃了亏。 三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形?反正她总不会乖乖听话。 “嗐,等你三年孝满,可都十八了,那时哪还有好人家要你?”周氏胸有成竹:“况且现在服丧哪儿还有三年的,都是一年便够,你听二婶子的先定了亲,待一年后直接完婚,再一年养下孩儿来,自然可以告慰你爹的亡灵,岂不是正好?” 这倒也是,大齐之前战乱折损了不少人口,前两代起皇帝便下了令,民间服丧只用一年便可婚嫁,尽可能快地休养生息,原是利国利民的政令,此刻却恰好做了周氏的借口。 “怎么,还还怕二婶子委屈了你?”周氏将身后一个瘦叽叽的青年拉出来:“瞧瞧,这可是二婶子嫡亲的外甥,人才又好,人又能干,嫁过去去可就是享福的命,村子里几个有姑娘的叫我做媒可都没舍得呢,还不是都想着自己家的孩子!” 说着又拍那青年:“快,叫妹妹!” 那青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双三角眼,色眯眯地将满月从上打量到下,涎着脸便叫了一声“妹妹”。 满月只觉得周身被毛虫爬过一样难受,“呸”了一声:“谁是你妹妹!” 看热闹的几个街坊也没忍住站了出来:“这位婶子,人家亲爹头七未过,你便叫了人上门相看,再是亲戚也说不过去,不就是欺负人孤女没人照拂?” 周氏横了他们一眼:“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没了,我一个当婶子的还没资格说话了?告到衙门也是我有理!” “那你便去衙门告我吧!”满月懒得再废话,挥起扫帚便将两人赶出去,“哐当”一声将门栓死了。 周氏在外面跳着脚骂骂咧咧,直骂到半晌午,嗓子都干了,看满月还是没开门的意思,这才气呼呼地离开。 “大姨,你不是说霍老三死了,他家就两个孤女好拿捏得很吗?”那青年一路走一路抱怨:“你答应了这次一定帮我把媳妇娶回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第27章 阴差阳错,倒成就了一番…… 孙有禄是周氏亲妹妹的儿子,跟她方才吹嘘的恰恰相反,这外甥从小便不学好,小时偷鸡摸狗,大了更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她妹妹为这不成器的儿子哭了不知多少回,总说以后娶个媳妇管着便好了,谁知方圆几十里地谁不知道这孙有禄的名声?竟没一家愿意结亲的,一直蹉跎到二十七八还是光棍一条。 前几日听说当初离家去桐县的霍老三死了,家里只留下两个孤女,大的那个刚要及笄的岁数,又没定亲,当时便拍了大腿,跑到妹妹家夸下海口,要为外甥聘回来当媳妇,孙有禄一听大喜过望,连半刻都不愿意等,就跟着大姨过来了。 “这霍家大姑娘跟她爹一样的脾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周氏被满月当场赶出来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只恶狠狠地诅咒:“一个没爹没娘的丫头秧子,除了咱们这些亲戚,以为还有谁替她做主呢?长得那狐媚样儿,将来也是卖进窑子里的命!” 孙有禄想到满月花骨朵儿似的长相,骂人也像唱歌的一把娇甜嗓子,胸口登时便火热起来。 “我不管,我就看中这丫头了,大姨,你得给我想办法,我就要她!” “好好好,大姨给你想办法,”周氏憋着一口气:“待我回家跟你姨夫商量商量再说,当婶子的话她不听,自家亲伯伯的话总得听吧?实在不行,多叫几个人将她抓回村里去,总不能让霍家女儿流落在外面吧?” -- 第47页 她越说越觉得这法子可行,咧着嘴一拍大腿:“等她到了家里,要嫁要配还不是长辈的一句话!” 孙有禄更是热血沸腾:“大姨,我听说她还有个妹妹……” “打住,”自家外甥的德性周氏还不清楚:“她那妹妹才几岁,你也敢打主意?” “我哪敢,”孙有禄被说中心事,遗憾不已,忙解释:“我打什么主意,就是怕娶个媳妇还得养小姨子,不划算不是。” “这你放心,她那妹妹生下来我也见过,就是个早夭的命,当初大夫都说活不过三岁的,也就是命好,让他们养到这么大,”她顿了顿:“方才你也听见了,她那妹妹都病得下不来床了,说不准跟她们那死鬼爹就前后脚的事。” 一路走一路到了来时雇驴车的地方,孙有禄眼珠子一转,却停下来了。 “大姨,你身上有银子没?” “你要做什么?”周氏顿时提高了警惕。 这小子一向吃喝嫖赌,家里没了便将亲戚好友借了个遍,又无赖得很,只有借的没有还的,周氏作为亲大姨也是受害者之一。 “嘿嘿,我想过了,大姨你回去找姨夫他们来做主,我就留在桐县,想办法先跟媳妇儿亲近亲近,说不准日久生了情,她自己就愿意了呢?还省得费嘴皮子。” “那你要钱干什么?” “大姨您这话说的,”孙有禄涎着脸:“住店吃饭什么地方不要钱,我身上可一个铜板都没有,您不给我钱,难道让我睡城墙根底下,跟那群臭要饭的抢食不成?” 周氏被他磨得没法,心头暗恨妹妹作了什么孽,才不情愿地掏出荷包,数了几个铜板出来。 孙有禄却不接,劈手将整个荷包夺了过去:“谢了大姨,那几个铜板您留着坐车吧。” 说完拔腿就跑,气得周氏在后面跺脚大骂不止。 满月家门外自此多了一条癞皮狗。 不过一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女,哪抵得过风月场中打滚的男人?孙有禄如是想着。 自古烈女怕缠郎,只要自己拿出些哄女人的手段,要不了多久,这霍满月自然乖乖就范,女孩儿一旦动了情,父母家国都可以不要,到时候哪管什么孝期不孝期? 然而霍满月却根本没给他夹缠的机会。 自第一次出门跟他不期而遇之后,孙有禄刚摆出自认为迷人的笑容,上前叫了一声“妹妹”,满月便干脆利落地将门“砰”一声关上了,险些没将他鼻子撞破。 此后一连几日都没见出门。 孙有禄又气又疑惑,在附近晃悠了好几日,才发现这边的院子居然都有个后门,霍满月便是每日从后门走了,他还茫然不知,每日傻鸟似的在前门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 这妮子也忒狡猾了! 孙有禄发现了端倪,改为每日去后门候着,谁知还是遇不见,原来他在前门等,满月便从后门走,他在后门等,满月便从前门走,竟是打定了主意不与他碰面。 孙有禄恨得不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过去便开始大力敲门,一面喊着“妹妹”,有意让左邻右舍都听见,横竖他是男人,里面就两个孤女,这世道女孩儿的名声比男人的金贵,满月就算什么都不做,他只消敲个半月门,街坊们自然便开始议论纷纷。 谁会信你什么都没做呢?鸡蛋若没有缝,那苍蝇怎么会一个劲地往里钻? 到时候她名声坏了,没人敢上门提亲,再不乐意,还不是只能嫁给自己?好声好气求来做少奶奶她不乐意,带着这种臭名声再嫁进来,可就没那拿乔的资格了!到时候天天让她跪着替自己洗脚,都算便宜了她! 孙有禄想得美好,事情却偏不朝他想的那样发展,他过去敲门的第一天,隔壁那多管闲事的老头便出来,一拳将他揍了个满脸花,又拎着自己走到巷子口,扔垃圾一般扔了出去,扬言再过来骚扰,便报官将他抓走,吓得他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一群刁民! 孙有禄愤懑却又无可奈可,他只擅长欺软,稍微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便只差跪下叫爹,哪还敢多说半句。 罢了,还是等大姨他们那边成了事,将霍满月抓回江梁村之后,再徐徐图之。 不就多等一段时间么,他二十几年都等了,还怕这几天? 晃晃悠悠走到街口的酒肆,打算喝两口小酒压压惊,刚吃了两口花生米,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便走了进来。 他乜斜了一眼,并没在意,却见那书生环顾四周,见没空位置,竟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兄台,我见你只一人在此,可否拼个桌?” 书生彬彬有礼,孙有禄却并不想让他占这个便宜,眼珠子一瞪正待骂走他,却见书生一扬手叫了两壶酒几个菜:“既是叨扰,我请兄台喝上几杯如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书生实在知趣,点的酒菜俱是贵价货,孙有禄吃人嘴软,只得哼哼着答应下来。 “看你样子也是读书人,这么晚了在这饮酒,你先生不打你板子?” 书生一笑:“我已有功名在身,偶尔少许饮酒,先生自然不管,何况我家便住这巷子里,就算小醉,也不耽误什么。” 见他说话文文绉绉,孙有禄便没了攀谈的兴趣,也不客气,占着一桌酒肉便大嚼起来,书生倒也没说什么,见他一口气喝下一壶酒,便关心道:“酒醉误人,兄台还是少饮些。” -- 第48页 孙有禄打着酒嗝斜睨:“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请我喝的,莫不是舍不得?” “非也,”书生忙道:“说好请客便是请客,在下不过有感而发,兄台莫怪。” 孙有禄哼了一声,又咕嘟嘟灌下一口酒,还未咽下去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酱肘子,嚼得满嘴流油。 “兄台不知,今日我刚从同窗府上回来,说起来也是唏嘘,前些日子他在家做东,请了我们好几位友人过去喝酒,谁知一名好友喝得烂醉,去茅房时竟走错了位置,撞去了后宅闺房,将他的一位妹妹给强占了……” 孙有禄对这种鸡鸣狗盗的故事最有兴趣,一听之下三角眼都在放光:“然后呢?强占之后怎么样了?” 书生长叹一声:“他母亲妹妹自然哭得不行,扬言要报官,但女儿家已经失了贞洁,报官又有何用呢?不过平白给人添笑料罢了,他父亲倒是个知事的,当机立断,将女儿直接嫁了过去,今日我便是去喝喜酒的。” 他微笑着看了看孙有禄:“幸好,阴差阳错,倒成就了一番良缘。” 孙有禄已经两眼发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嘿嘿笑了起来:“好,好!” 书生见他丑态毕出的模样,垂了眼淡淡一笑:“今日跟兄台相谈甚欢,这便告辞了。” 他仿佛只为了过来讲这一个故事,说完之后便潇洒离去,桌上酒菜竟碰都没碰一下,但孙有禄哪有心思管这个,一想到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早已兴奋得不能自已。 满月今夜倒睡得挺早——之前照顾爹爹妹妹几乎全年无休,这几日深居简出,除了买菜做饭照顾妹妹之外也没什么事做,倒让她好好歇息了几天。 睡到半夜她突然像听到了什么,猛地惊醒过来。 初七手脚冰凉,在她耳边抖抖索索:“姐姐……爹爹卧室里好像有声音……” “……是不是爹回来了?” 这样寂静的深夜,稚嫩孩童说出这句话,让满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头皮都有些发炸。 “别胡说,”她小声道:“想是许久没人住,进了耗子。”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嘱咐妹妹:“你别起来,我过去看看。” 第28章 云峤能明白她现在的处境…… “姐……”初七惊恐起来:“你别去,我怕……” “怕什么?”满月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朝她安抚一笑:“就算是爹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害我们?” 嘴上这样说,她出门的时候,还是顺手拎起了一根抵门的棍子。 就像她说的,如果是霍老爹的魂魄,倒并不可怕,怕只怕是哪家不开眼的毛贼,知道家里只两个孤女,偷偷来打秋风也未可知。 霍家的房子是这边最普遍的样式,当中一个堂屋,左边大的那间是正房,右边一间稍小的偏房,正房是霍老爹卧室,偏房才是满月和初七住的地方,要去到霍老爹卧室里,便必须得经过堂屋。 满月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缕月光清清浅浅地从门口照进来,在屋内留下一道细长的白线。 她猛地握紧了手中棍子,冷汗涔涔。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睡前明明栓死了大门,为何如今会虚掩着? 人已经进来了。 一意识到这点,她立刻扭头,转身,往自己房间飞奔。 无论是谁,半夜闯入,必定来意不善,她跟初七两个女孩儿,半点武力值也没有,唯一的办法,便是退回房间将门死死抵住,保证了自己安全,才能高声呼救。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瘦长的黑影从霍老爹房间飞奔出来,瞬间将她扑倒在地,一柄细长的剔骨尖刀抵住她腰间:“你若敢喊,我手上家伙可不留情。” 满月咬住嘴唇,将未出口的呼救压在喉咙里,只觉得那人在耳边急促地喘着气,声音猥琐而熟悉,不是周氏带来的那外甥孙有禄是谁? “你要做什么?”她颤抖着问。 “做什么?”孙有禄怪异地一笑,压在她身上的身子故意耸了几下:“你说我要做什么……” 他嘴里酒气混合着难闻的膻气喷在满月脖颈上,熏得她几乎要吐。 “你别叫啊,”身后的人窸窸窣窣地动作着,一团满是汗臭的帕子还是什么塞进她嘴里:“……很快就完事了,你乖乖的,爷自然疼你……谁叫你明媒正娶不知足,非得逼爷走这种偏门……” 恰在这时,初七瘦弱的小身子出现在门口。 “姐姐……” 初七害怕得要命,方才堂屋传来的倒地的声响吓到了她,说去查看情况的姐姐半天没回来,她只能抱着枕头为自己壮胆,出来找自己的姐姐。 孙有禄喘着粗气抬起了头。 满月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尖叫,突然疯狂挣扎起来。 回去,快回去啊! 她说不出话,只能用焦急的眼神向妹妹示意。 但孙有禄已经放开满月站起身来,朝初七冲了过去。 初七早已吓懵,正欲回身逃跑,被孙有禄一脚踢在背心,当即软绵绵地扑倒在地。 孙有禄动了手,眼中凶光大露,提着刀正要过去,满月爬起来便往外面冲。 此刻她就算过去也护不住初七,只能往门外跑,引得孙有禄来追自己,避免初七受到更大的伤害。 一边跑,一边将嘴里那团臭布往外扯,只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有禄果然放弃了初七,往自己这边追来。 -- 第49页 她终于将那团布扯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被孙有禄追上,掐着脖子死死抵在了院墙上。 满月疯了一般打着他的手臂,但孙有禄再瘦小,她一个女孩儿力气怎么能跟成年男子相比,这样的反抗效果微乎其微,反倒激发了他的戾气。 孙有禄一手掐着她脖子,另一只手伸到下面解自己裤子,眼中闪烁着淫邪疯狂的光。 满月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他,眼中满是恨意和绝望。 突然院墙另一边有人轻轻道:“满月姑娘?” 孙有禄一惊,差点当场萎下去。 他屏声敛息,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那边半晌没听到回话,却并没放弃,似乎用指节敲了敲墙,又问了一句:“满月姑娘?” 孙有禄没办法,只得掏出方才那柄尖刀抵在满月脖子上,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稍稍放开了一些。 “若一个字不对,我立刻动手!”他在满月耳边悄声威胁。 满月先咳了几声,才低声应了:“云公子,是我。” 她没有叫阿峤哥哥,而是恢复了之前的称呼,语气冷淡疏离。 那边似乎有些意外,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哭?” 满月确实在哭。 被刀子威胁的时候她没哭,被这个猥琐恶心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她没哭,甚至初七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也没时间哭,此刻听到云峤的声音,她却默默流了泪。 孙有禄刀子警告性地往里压了压,一阵刺痛传来,她瑟缩了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脖子蜿蜒下去。 “我想我爹了……”满月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要发抖:“夜深露重,云公子还是快回房歇息吧。”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脖颈微微一松,显然孙有禄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 云峤“嗯”了一声:“方才似乎响了几个闷雷,我怕下雨,出来看看花怎样了。” 满月道:“云公子不必担心,蔷薇不怕雨水,越浇越长得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心几乎快跳出来,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手心全是冷汗。 云峤院中是一株百合,她故意说成蔷薇,那边肯定知道不对,但问题是,云峤能明白她现在的处境和危险吗? 如果他发现不对立时喝破,孙有禄恼羞成怒,手下刀子一抹,就算他下一刻便跳墙来救,也于事无补。 满月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她也只能冒这个险,这已经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被孙有禄得了手,她宁愿去死。 云峤那边却没有任何讶异,只淡淡道:“原来是这样,多谢满月姑娘告知。” 语气自然得满月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其实当初她种的真是一株蔷薇? 说完那句话,院墙那边脚步声便渐渐远去,显然云峤已经离开。 孙有禄得意地狞笑着,捡起地上的破布再度塞进满月嘴里,担心在外面又被谁听见,拖着她便进了屋。 初七小小的身子还无声无息躺在卧房门口,孙有禄看了一眼便不再在意——方才在院子里,少女在月色下默默流着血和泪,绝望无依的凄惨模样非但没引发他的良知,反倒让他身上某个部位胀痛不已,此刻他早已急不可耐,将满月往桌上一推,便“撕拉”一声扯去了她的外衣。 还没来得及做更多动作,突然一只铁铸般的大手拧住他脖子,重重往后一扔。 与此同时,外面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快来人啊,霍家进贼了!” ———————— 宋函蹲在门口已经守了很久。 孙有禄这几天在霍家门口转悠骚扰,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原也想去帮忙,谁知还没想好怎么帮,那男的便被陈伯一拳揍倒拎了出去,让他错失机会,郁闷好久。 那日见到孙有禄在酒肆喝酒,不知怎的,他突然灵光一现,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男的实在猥琐,偏又胆小如鼠,只知道在门口夹缠不清,他就算帮着将人赶走了,以满月的性子,也不过换来一个淡淡的谢字,但如果是在她最羞耻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救她于水火中呢? 自古以来,英雄救美这套路虽老旧,却也最得人心。 他要让她知道,小白脸是靠不住的,只有自己才是她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于是他请这猥琐男喝了一顿酒,又说了一个让他心驰神往的故事,果然在酒水和这个故事的刺激下,孙有禄如醍醐灌顶,当晚便翻进了霍家的院墙。 宋函一直守在门口,本想着只要里面稍有动静,他便立刻大声呼救,叫醒街坊邻居一起冲进去将满月救出,众目睽睽之下,哪怕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满月也坏了名声,自己对她有恩,又是唯一愿意接纳她的人,到时候做妾还是做通房,还能让她有挑拣的余地? 孝期不能婚嫁,但做妾可没那么多讲究。 不不不,就跟自己娘说的一样,正妻还未进门,先纳了妾就是打脸,只能先委屈满月,先进门做个通房丫头,待自己跟佩兰完了婚,再想办法将她位份提上来,毕竟自己跟满月是青梅竹马的感情,都这般委屈她了,佩兰难道还敢不给自己面子。 娘那边就更不用担心,她是嫌弃满月身份低微,不如佩兰家世显赫,但家世显赫也有不好的地方,两家地位悬殊,妻子必不可能像其他儿媳妇一般尽心侍奉婆婆,但满月嘴甜又勤快,这点娘一向是满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定下那口头婚约。 -- 第50页 如此一来,一举三得,自己娇妻美妾环绕,大家都能得偿所愿,岂不快哉? 但他等了很久,里面也没有传来半点声响,宋函越想越忐忑——坏了名声不要紧,横竖自己也不是要娶她为妻,但倘若真被破了身子,别说是他,估计他娘都不会再允许满月进门,那可真就鸡飞蛋打一场空,反倒真便宜了孙有禄那猥琐男。 好容易等到里面传来一声痛呼,哪怕听着像是男人声音,他也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此刻已是接近凌晨,人们睡梦正酣的时候,怕自己声音太小,宋函甚至找来了一面破锣,“铛铛铛”地又敲又打。 第29章 她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街坊们顿时惊醒一大片,待听清了宋函叫喊的内容,男人们纷纷披衣起床,拿着家里的菜刀锄头赶了出去。 “怎么回事,霍家怎么了?” 霍家刚刚才办了一场丧事,这边的人都是知道的,不少人也曾唏嘘,霍家只剩两个孤女,在某些人眼中便是砧板上的鱼肉,谁想到连霍老爹头七都没过,便出事了。 宋函领着众人撞开院门,刚冲到堂屋面前,突然便愣住了。 孙有禄被陈伯拎到院子里打得鬼哭狼嚎,而堂屋内,云峤刚走到满月面前,听到院门撞破的声音,未及多想,立刻单膝跪地,将衣不蔽体的满月拥在怀中,用后背替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你们在做什么?”宋函气急败坏。 这场景确实是他想象中的,但又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原本该搂着满月细心安慰的,不该是自己么? 云峤没有回头,只侧过脸去,淡淡朝后瞥了一眼。 宋函还想混淆视听:“便是你们闯进了霍家的?快放开满月!” “宋公子来得倒巧,”云峤轻哂一声:“贼人刚被擒住,你便进来了,倒像专门守在门口一般望风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专程为救那贼人而来。” 宋函一阵心虚:“你,你胡说什么,我不过偶然路过,听到里面有响动,担心满月妹妹有危险才喊了人,你这便是小人之心……” 他话未说完,云峤怀中还在颤抖的满月突然死命一挣,挣脱了他的怀抱。 “初七……初七啊……” 她腿软得站不起来,脖子上流下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却还是用尽全力,爬向卧房门口那具小小的身子。 这样的惨相再度震慑住了所有人。 云峤薄唇紧抿,眉眼间仿若凝了冰雪,朝院中哀嚎着的孙有禄淡淡一瞥,寒气四溢。 但他并没阻止满月,只一伸手解下外衣,上前盖住了少女单薄的肩背。 陈伯也反应过来,将院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孙有禄一脚踢开,大步走过去查看初七情况。 “陈伯……”满月喉咙先被掐又被刀子割,此刻早已嘶哑得不像样:“我妹妹她……” 她腿软得爬不动,整个人都在颤抖,唯恐听到最可怕的消息。 陈伯快速探看完毕,稍稍松了口气:“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满月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一松,这才软软地跟着晕了过去。 院中那群人也惊醒过来,忙忙乱乱地询问着,有人去报官,有人嚷嚷着喊大夫,宋函一个人脸色青白地站在后面,看着屋里相拥的云峤和满月,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苦心筹谋,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第二日官府便出了通报,孙有禄半夜私闯民宅踢伤女童,兼强迫未遂,被街坊邻人当场抓获,人证物证俱在,当即被收了监,依本朝律令,不是流放便是斩立决,消息一出,人人拍手称快。 没过几日周氏果然带着霍家大伯和二伯前来,谁知遍寻孙有禄不得,打听之下才知道外甥干了这事,普通平民哪敢跟衙门打上交道,吓得灰溜溜回了家,又不敢跟妹妹一家交代,竟生生瞒了下来,直到半月后孙家跑去霍二伯家要人,周氏才将这事期期艾艾说了,两家当场闹翻不再往来,这便是后话了。 满月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咙中火烧火燎一般,想要叫人,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摸脖子,只摸到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纱布。 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云峤手中端了碗药进来。 “醒了?” 满月张张嘴,试了半天,终于用气声开了口:“阿峤哥哥?” “还认得人,看来脑子没问题。” 脑子当然没问题,自己只是被割伤了脖子而已,满月有些委屈,只好假作环顾四周,才认出这居然是云峤的书房。 只是跟之前的模样却大相径庭。 地下桌上杂乱的书卷都没了,身下竹榻上铺着软软的丝绵,自己亲手做的那具竹书架上,只放了一些杂物和药包。 “初七呢?”她第一时间关心的还是这个。 “命捡回来了,”云峤道:“她情况比你严重,本就有心疾,又被那贼人一脚踢伤了心肺,大夫说了,往后只能好生养着,不可再动惊惧之心,自然一生安稳,若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便难预料了。” “我……我想去看她。”满月说话费力,一句话得分几段,末了,祈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云峤在榻边坐下,将碗中的药汤舀出一勺来,吹了吹喂给她。 “不行,”他淡淡道:“大夫也说了,你惊吓过度又失了血,目前正虚弱着,也该好好吃药将养才是,你妹妹那边有陈伯在,用不着你。” -- 第51页 满月下意识咽了,不知怎的,眸子里突然便蓄起一包眼泪来。 “阿峤哥哥,谢谢你……” “大恩不言谢,”云峤唇角轻轻一勾:“喝了药再睡一觉,好好养下嗓子,娇娇嫩嫩的女儿家,若以后一开口跟乌鸦似的,多难听。” 大恩不言谢是这样用的么? 满月乖乖喝完了药,躺下的时候还在想。 大恩倒确实是大恩,从陈伯和云峤搬来这边开始,自己家欠他们的便数不清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报答。 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半天,她还是诚实地张开了眸。 “阿峤哥哥,我睡不着。” “为何?” “因为你一直坐在这里……”满月脸蛋微红:“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睡觉。” “这样啊,”云峤侧了侧头:“不睡觉,那咱们聊聊天?” 满月一懵,她是这个意思吗? 罢了,聊天就聊天,反正她也有好多事情想问云峤。 “阿峤哥哥,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欺负你那贼人被陈伯打断了全身骨头,院子里血糊了一地,还未来得及收拾,”云峤轻飘飘解释:“当时你跟初七晕倒,那叫宋函的书生非要将你带走,说他跟你是青梅竹马,他娘也将你当亲女儿看待,由他照顾理所当然。” “那怎么行!”满月一急,声音不由便放开了,却忘了喉咙的伤,顿时疼得一窒,捂着嘴半天才小小咳了一声。 “我知道你若清醒,必定不愿,”云峤看了她一眼:“所以便将你接过来了。” 他说得轻松,但怎么可能! 宋函好歹跟自己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家里还有个宋大娘方便照顾,可他跟陈伯不过是隔壁邻居,何况又都是男子,他是用什么理由将自己带走的? “我让陈伯告诉他们,你爹临走前,其实已跟我家已定下婚约,将你许配给我,原打算过两日便去下定,谁知他老人家走得突然,才耽搁下来,你现在热孝中,也不好谈及婚嫁,本想着待你孝满再上门提亲,谁知遇到这样的祸事,那当然得将人接过来好好照顾,才是身为未婚夫的责任。” 其实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人人都信,但在场那么多人,都看见他将满月搂在怀中,就算贼人伏法,女孩儿名声也没了,除了嫁他便没有其他的路可走,稍微有些担当的男人,此刻都得负起责来,这样的情况下,他说两人早有婚约,也不过说起来好听罢了。 至少街坊们都是这么想的。 满月仿佛被雷劈中,半天回不过神。 云峤叹了口气:“不愿意?” 他并不觉得满月会不愿意,但面前的小姑娘左右为难半天,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云峤只静静看着她。 他眉眼生得极美,看人的时候眼尾微微上翘,自有一种温柔风流的情态,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又多了几丝让人羞恼的痞气邪气。 满月耳尖都红了,又不敢继续跟他对视,只好低头去剥手上的指甲。 “不喜欢我?” 她听到对面的男子在问。 这让人怎么回答? “我……我只想招婿,不想嫁人。”她拿别的话搪塞。 云峤低低笑了一声。 “也可以。” 满月冷不防听到这个回答,忍不住惊诧抬头,就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我的聘礼很贵,你银子可够?” 满月无措地咬着唇:“我,我没有……” “那就不好办了,”云峤叹气:“等你攒够聘礼,我要猴年马月才能嫁给你?” 这话题走向就更偏了,满月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一大堆话想要解释,嗓子却偏偏出不了声,只急得眼泪汪汪地要哭。 云峤垂下眸,长睫密密地覆下来,一脸受伤的表情:“是因为……我的脸?” 满月慌乱地摇头,欲言又止,却还是挫败地移开了视线。 云峤却不允许她退缩,一伸手握住了她细弱的手腕,轻轻地,慢慢地覆在自己脸上。 “你看,”他声音暗哑:“不可怕的,是不是?” 满月茫然无措,指尖在他的引领下从额头一直滑到下巴——那块红色的疤颜色淡了些,看的时候不显眼,摸的时候却仍然有些凹凸不平,但就像他说的那样,不可怕。 “我不怕的……”她努力张嘴,细细碎碎的声音像只刚出生的奶猫。 “阿峤哥哥……好看。”满月指尖在他的伤疤上摩挲半晌,突然鼓起勇气滑过去,抚上他精致淡漠的眉眼。 接着是高挺的鼻梁,和清艳惑人的红唇。 “有没有疤……都好看。” 她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同样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何有的人便能生得这样好看? 云峤唇角一翘,突然一张嘴,在她指尖重重咬了一下。 第30章 她似乎当真了 满月痛呼一声,不敢置信地缩回了手。 “胆子大了,”云峤含笑:“方才是在调戏我?” 满月捂着脸不作声。 “你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云峤道:“怎么说,想要始乱终弃?” 他越是这样混不吝地说话,满月越是觉得难过。 他问自己是不是不喜欢他——怎么可能!世上谁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呢?便是一朵花,若生成牡丹芍药那样,也能被金尊玉贵地供奉着,活得比最底层的人更好。 -- 第52页 何况他……那样好看。 但他说要娶自己,又有几分原因是因为喜欢? 他救了她,却因为看了她的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她,便不得不因为“责任”二字,将她娶回家去。 倒像是她恩将仇报一般。 她霍满月,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不爱欠债,可自从结识云峤以来,欠他的也实在太多,钱财也罢了,只是情分二字,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还清。 如今还要连累他,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来弥补她的名声。 云峤就看见面前的少女捂着脸不说话,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咬着牙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阿峤哥哥,”她神情坚毅,配上细声细气的沙哑嗓子,倒颇有几分反差之外的可爱;“我,我会对你好的!” 云峤:“……” 这次轮到他哑口无言了。 又过几日,初七在医馆养得好了一些,陈伯便将她接了回来。 满月执意要一起去,两姐妹见了面,免不了抱在一起涕泪交加,因平时都在这家医馆抓药,大夫也知晓她们家情况,见此情景也免不了唏嘘一番,不仅免了部分诊金药费,还额外附送了几包润养嗓子的药茶。 去之前满月已将家里打扫干净,回来时便径直将妹妹带了回去,初七起初还没什么反应,待她过去云峤那边将自己的物品搬回来时,小丫头才发现了端倪。 “姐姐,这几日你住在隔壁云公子家?” 满月一边收拾着铺盖棉絮,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想板起脸,却又掩不住眉梢的笑意:“以后你也别叫公子了,叫哥哥吧。” 初七更加奇怪,仔细看了看自家姐姐神态,突然一拍手:“姐姐,你跟云公子……” 满月红了脸。 “那日不是碰见坏人了么,”她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将之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就这样,也是不得已。” 她叹了口气:“陈伯跟阿峤哥哥都是好人,若没有这事,他本可以娶更好的女子的。” 梁平贞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那样高不可攀的大家闺秀,为了见云峤一面,宁愿千里迢迢追过来,可见就算没了那些身份和虚名,也丝毫不折损他的个人魅力。 反倒是自己,一个卖花的孤女,穷得家徒四壁,又带着个拖油瓶妹妹,谁愿正正经经将她娶进门? 除了孙有禄这样的二流子,怕也只有宋函那样的伪君子,口口声声说什么爱不爱,归根结底觉得自己只配纳回去做个小妾罢了。 觉得自个儿占了大便宜的满月,一提起来心头便有些愧疚,几下将床铺好了,问拖油瓶妹妹:“等会儿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初七便掰着指头数:“珍珠糯米丸子、芝麻雪花糖糕、芋头煨白菜、炒面筋……” “不行,”满月无情地否决了:“糯米不好克化,雪花糖糕也是糯米粉做的,你身体还弱着,头两样都不能吃。” 想了想又道:“糖糕倒是可以蒸一锅,阿峤哥哥喜欢吃甜食,做好了送过去给他尝尝。” “又问我想吃什么,偏又不许我吃,”初七小脸一垮:“还没嫁过去呢,姐姐就偏心起来!” 满月连忙哄她:“我再炖个鸡蛋,加点香油炖得嫩嫩的,只给你一个人,如何?” 初七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还有炒面筋!天天吃药嘴巴苦死了,医馆的饭菜又没盐没味的,就想着姐姐做的菜呢!” 满月笑着说好,才转身去了灶房。 那边陈伯送了初七回去,见到云峤复了命,才道:“公子可跟满月姑娘说过定亲的事了?” 他心下寻思着:“依老奴看,还是请那日在场的街坊都过来吃顿定亲酒,一是堵了那些人的嘴,二是也让人知道满月姑娘不是没人庇护,她跟初七两个女孩儿家无亲无故,若不做个样子,以后免不了还有这样的事发生……“ 云峤看了他一眼:“陈伯说的是。” 见公子第一次这样赞同自己意见,陈伯顿时受到鼓舞:“那您跟满月姑娘商量个日子,老奴也好办事……” 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总觉得似乎漏掉了什么:“公子可跟满月姑娘说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我本来打算说的,”云峤慢条斯理道:“但她似乎当真了。” “啊?”陈伯目瞪口呆:“那,那您没跟她解释?” 公子毕竟是国公府的世子,哪怕世子之位被褫夺,但也是纪国公长子,虽然他从不提起这个,但陈伯心下一直认为,他不可能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迟早有一天得离开,怎么能在这里草草定下婚约? 更何况,两家门第悬殊,国公爷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卖花女进门。 若是满月姑娘傻乎乎将这婚约当了真,将来公子离开的时候,她又当如何自处? 陈伯看自家公子的眼神里,便带了一丝谴责。 “把你的眼神收回去,”云峤放下手里的书:“难道你觉得霍满月不好?” “满月姑娘很好,”陈伯真心实意道:“正因如此,公子才不能……” 云峤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转过身继续看书,竟不再理他了。 陈伯怔了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 公子的意思是,他也打算假戏真做,真的跟满月姑娘定下婚约? -- 第53页 这,这也能行? 不管陈伯心里到底怎么想,但公子既下了命令,他也只能照办。 满月尚在孝期不能大办,陈伯便去城里酒楼叫了几桌席面,又挨家挨户请了人来吃酒,乐呵呵将人迎进了门,又将那日的话说了一遍,才道:“孝期定亲原是忌讳,但满月姑娘家不久前出了那样的事,我们家若再不表个态,恐怕那些宵小还以为两个孤女软弱可欺,何况当初本就跟霍家老爹说好了的,虽是口头约定,但君子一诺千金,哪怕人走了,这婚约也当履行,这顿酒之后,满月便是我家公子的未婚妻,只待孝满,两人便正式成婚。” 说完又作揖:“还请各位街坊做个见证,沾沾喜气。” 众人自然哄然叫好,纷纷道贺。 宋函母子同住一个巷子,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宋大娘嫌丢脸没来,宋函却想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形,因此厚着脸皮来了,此刻听到这些话,他原本心虚,更觉得陈伯句句都在针对自己。 什么君子当一诺千金,他娘当年跟霍老爹也是口头说了亲,只后来自己考取了秀才被县太爷看上,这才中途毁约,这难道不是在嘲讽? 他心下气不过,便阴阳怪气道:“这倒怪了,怎么云公子定亲,自己却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是哪里见不得人么?” 陈伯笑容微敛:“我家公子他……” 话音未落,便见云峤一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虽是清风朗日,但在场众人不知为何,齐齐觉得呼吸一窒,似乎一瞬间四周景物都失了色。 无他,只因眼前的男子实在生得过于好看了。 住在这巷子里的大多是贩夫走卒,大字不识几个,原本出了个中秀才的宋函,便已经是街坊们最大的谈资和骄傲,此刻一见到云峤,再看宋函时,便觉得无论长相还是那一身清贵书卷气,竟将他远远比了下去。 坐在宋函身旁的一名熟人便笑着拐了拐他的肩,揶揄道:“看来霍满月当初没嫁你,如今倒也不亏。” 宋函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光生个好皮相有何用?靠脸便能吃饭不成?” 又伸手一指,眼神轻蔑:“没见他脸上有个疤,平日连门都不敢出的,还指望他养家糊口?满月嫁了他,不还是一样当牛做马伺候人,有什么好庆幸的。” 他声音不小,周围好些人都听见了,仔细想了想,倒也有一半人心底赞同他的说法。 “宋兄弟说得岔了,”那人却仍是笑嘻嘻的:“男人家有个疤怕什么,又没挡着鼻子眼睛,有什么紧要,也不是要上朝堂做官,若我是霍家姑娘,心里满意着呢,嫁了人伺候谁不是伺候,何况夫君生得跟美人似的,以后养几个粉妆玉琢的孩儿,看着也赏心悦目不是。” 这话说得有点粗俗了。 宋函心头更怒,冷笑一声:“夏虫不可语冰!” 那人原本只是玩笑,被他三番五次鄙视,也莫名其妙:“人家的好日子,你冲我发什么火?欺负我没读过书,不懂你那些文绉绉的话是不是?当初可是你娘自己说的,看不上霍家这小门小户,难道现在后悔了?当初还是说霍满月勾引你,我看这情形,倒是你对人家念念不忘才是。” 说完还阴阳怪气打量他:“你如今可是县太爷的乘龙快婿,是不该跟咱们这起贱民坐一桌吃饭,倒是小的不配了。” 第31章 我会好好赚钱养你…… 宋函自诩读书人,自然吵不过他,气得当即拂袖而去。 陈伯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闹剧,正打算过来,宋函已经走了,倒叫他半天摸不着头脑。 酒席散去的时候,便顺口跟云峤提了下。 “公子请那人做什么?听他声音,上次不就是他在后门与满月姑娘吵架?” 说完还评论了一下:“看着倒是文质彬彬,可惜长了双阴鸷刻毒的眼睛,一看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幸亏满月姑娘当初没跟他定亲,否则可要吃大亏。” 云峤笑了笑:“那晚贼人翻墙进霍家时,他不是第一个领着人来救?就当谢他帮了这次手,至于领不领情,是他自己的事。” 陈伯恍然大悟:“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怪道总觉得这人眼熟。” 云峤便拿了个盒子起身:“我去隔壁一趟。” 满月正在廊下洗菜,初七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陪他。 听到敲门声,满月顾不得两手湿淋淋,忙不迭过去开门。 “阿峤哥哥,你……” 她突然住了口。 门外并不是云峤,而是一脸阴沉的宋函。 听到那句“阿峤哥哥”,又见她脸色骤变的模样,宋函哪还不知道她认错了人,脸色顿时更差。 “还未恭喜满月妹妹,”他冷笑一声:“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满月甩了甩手上的水便要关门,却被他一伸手抵住了。 “这么着急赶我走?”他方才在隔壁酒席上受了气,一过来这边又要吃闭门羹,忍不住冷笑:“这样无情无义,从前倒是我看错了,霍满月,你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倒是见长,就算你枉顾咱们从前多年的情分便罢了,那晚你被歹人轻薄,可是我叫了人前去搭救!” 霍满月静静看着他。 那晚宋函第一个带人来救她,她是记得的,虽然不想太阴暗,但宋家离霍家隔了一整条巷子,他说偶然路过听到响动,到底是怎么听见的?什么缘故会让他一个书生大晚上不睡觉,夜深人静到处乱跑?孙有禄被押走的时候曾看了他一眼,当时表情就有些奇怪,只是牙被陈伯打掉了半口,鼻青脸肿只知道哼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在衙门里,他也并没招出关于其他人的消息,所以这件事才这么过去了。 -- 第54页 细想一想,巧合之处也实在太多。 “谁知,谁知竟成全了你跟那小白脸……”宋函不知道满月心里已起了疑心,还红着眼继续骂:“我呸!一对狗男女,想必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吧?孝期未过就急吼吼要定亲,莫非是肚子里已经揣上了?我倒忘了,那晚还不知是谁的种呢,装得贞洁烈女那样儿!” 他心中早就有怨气,原本过来只想骂她两句,问她是不是真心要嫁给那小白脸,谁知满月根本不搭理他,而她越是一脸无谓,宋函便越是恼怒,到后面竟越说越不堪起来。 “遭遇了那种事,旁的女子早羞愧得一头碰死了,你竟还没事人一般,可见也不是什么好的……” 霍满月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似乎有些讶异:“王大人?佩兰小姐?” 宋函身子一僵。 “岳……岳父大人……”他冷汗一瞬间便湿透了全身,脸上表情都扭曲了,强笑着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霍满月耍他! 宋函后知后觉地转身,却听“砰”地一身,满月已经将门闩上了。 “霍满月!”宋函气得狠狠一锤门。 “宋公子,”门内传来满月冷淡的声音:“若再歪缠不清,信不信我立刻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你骚扰民女,不知到时候你的好岳父还认不认你这准女婿。” 宋函涨红着脸,冲着门里说了一声“你别后悔”,落荒而逃。 满月没再理他,回去继续洗菜,刚洗了没多久,院门又敲响了。 这次门外倒确实是云峤。 “云公子!” 初七在后面细着嗓子嚷嚷:“你若再早来一会儿,就能看到癞皮狗了!” 满月回头瞪她一眼:“小孩子懂什么,别瞎说。” 又道:“不是让你叫哥哥么?怎么还叫公子?” 初七吐了吐舌头:“那也不能叫哥哥呀……” 她看了看正往里走的云峤:“不是应该叫姐夫?” 云峤走到她面前,笑着摸了摸她头顶的黄毛:“跟你姐学的么,嘴这样甜。” 满月关好了门,从后面跟着进来,就听见初七仰着头道:“姐夫怎么知道姐姐嘴巴甜,难道……” “死丫头!”满月一巴掌拍在妹妹额头上,拍得她几乎一个倒仰。 “姐夫,你看姐姐欺负我!”初七瘪着嘴告状。 云峤笑着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中:“请你吃芝麻酥糖,要不要?” 初七得了糖果,早把刚才的委屈忘到九霄云外,小心翼翼拈出一块来正要吃,又想起自家姐姐,忙懂事地举到她嘴边:“姐姐先吃。” 小模样儿可怜见的,满月倒不好再收拾她,又躲不开,只能张嘴接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瞟啊瞟,去看旁边的云峤:“这糖好贵的,阿峤哥哥也太惯她……” 云峤正笑着看两姐妹打嘴仗,就见满月半带埋怨地看向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才明白过来,小未婚妻竟是在跟自己撒娇。 这倒是新奇的体验。 他并不觉得厌恶,只觉得颇有意趣,见她嘴角边还沾了一粒芝麻,不由自主地,便伸手抹了去。 “初七还小,本就该多惯着些,”他道:“不过一包酥糖而已,你们若喜欢,下次再多买些。” 满月红了脸,用袖子在唇边擦了又擦,又偷偷去瞪妹妹——若不是她强行要喂,自己怎么会吃得一嘴的糖渣,好丢脸! 初七抱着糖包就跑,将廊下独留给二人说话。 云峤便将手里的盒子递给满月:“给你的。” “给我?”满月有些疑惑地接过,想打开,又犹豫地看了一眼云峤。 “打开看看?”云峤道。 盒子样式简单,不过普通柏木雕刻而成,是街上随处可买到的东西,满月开了锁扣将盒盖掀开,便看见里面只放了一叠暗黄色的纸,面上是一支木簪。 她心头微微一动,先拿起木簪来瞧。 “那日你及笄,因是女孩儿的日子,我也不好过去,便自己做了个簪子送你,”云峤看着她:“我很少做东西,若不喜欢,丢开便是。” 那木簪通身淡绿色,打磨得十分光滑,簪头雕成个小巧的鹿角形状,拿在手上一闻便有种清淡隽雅的奇特木香,满月不认得木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木头,我竟从未见过。” “是绿檀,”云峤道:“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这颜色和香味有趣,正好留给你玩。” 其实话本子赚了一笔钱,金的银的他也并非送不起,只是考虑到满月并非到哪都有一群人簇拥的深闺大小姐,穿戴金贵了反遭人惦记,这绿檀原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木头,据说是西洋那边进贡而来,贵重但少见,常人看了也不过以为一根木簪而已,财不露白,反倒安全。 满月虽不懂,倒也挺喜欢这木簪的纹理和香气,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放回盒子里,又去看底下那叠纸。 一拿起来便吓了一跳,那竟是厚厚一叠银票。 “阿峤哥哥,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卖书赚的,”云峤道:“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书还是有用的。” 满月不知道他卖的是自己写的话本子,还以为是他平日看的那几箱子书,心头顿时有些不安:“可你把书都卖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 第55页 她每次去找云峤,总能见到他不是读书便是写字,哪怕他也曾亲口说过,自己面目损毁不能再入朝堂,如今看书不过为了消遣,可只为消遣的话,又何必那样用功呢?想必还是存着一线希望,期望日后能大展宏图。 可如今他却说,把书都卖了? 满月心头有了误会,看手中那叠银票时便觉得烫手。 “再说,就算卖了书,钱也该自己留着呀,给我做什么?” 云峤笑了笑:“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隔壁的酒席才刚散去,满月自然知道什么日子,理论上来说,女方这边也该摆一场才是,但她家就两个孤女,又在孝期,便不太合适了。 “收着吧,”云峤道:“这是聘金。” 满月红了脸,抱着那盒子不语。 “你不是一直想开一家花铺子?”云峤徐徐善诱:“这里有一百两,应该尽够了,待你开了铺子当了女掌柜,也好多赚些钱养我。” 满月听出他在开玩笑,却不知该回应什么,低着头,半天才叫了一声“阿峤哥哥”。 “阿峤哥哥,”她道:“我会对你好的。” 云峤有些好笑:“你上次已经说过了。” 满月抱紧了盒子,保证似地又说了一遍:“我会好好赚钱养你的。” 云峤垂眸看了她半晌,唇边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来。 “好,我等着。”他轻声道。 第32章 就当是报恩吧 初七从里屋出来,手上端了个大碗,颤颤巍巍的,口中还在说“姐夫喝水”,一抬头,却只看见自家姐姐一个人呆站在廊下。 “姐夫呢?”她问。 满月回过神来:“自然是回家去了。” 见她难掩失望的小脸,满月忍不住取笑:“爹还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孝顺。” “那怎么一样?”小丫头倒是振振有词:“爹是爹,姐夫是姐夫,我对姐夫好一些,将来他对姐姐自然也好一些,不然姐夫长得这样好看,将来遇见更好的,丢下你跑了怎么办?” 满月忍俊不禁:“你以为谁都是宋函?” 这丫头,想必是被宋家的嫌贫爱富弄出了心理阴影。 当晚睡觉的时候,初七就看见自家姐姐坐在梳妆台前,看中面前的木盒发呆。 “姐姐?”她打了个呵欠:“你还不睡么?” 满月没回头:“你先睡吧。” 初七嗯了一声,自觉地躺下盖好小被子。 过了一会儿又问:“姐姐,你不高兴吗?” 满月并没回答,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叹了口气,望向木盒子里的那叠银票。 银票旁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是自己托人写好的生辰八字,她从知道要定亲起,便已经备好了,此刻却仍然放在家里,并没送出去。 “他送来了聘金,却并没送自己的庚帖,上次我问他的名字如何写的,他也到底没告诉我——说是定亲,我们却至今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呢,傻丫头。” 满月苦笑一声,那句“傻丫头”不知说的是初七,还是自己:“什么聘金,不过是补偿罢了,谁要他补偿什么?他救了咱们的命,便是直接开口要求我们做什么,我也都会答应的,何苦……” 她将那支据说是绿檀所做的木簪拿起来,放到眼前看了看,又紧紧握在手心。 “罢了,就当是报恩吧。” 说完熄灯去睡了。 第二日满月便揣了张银票在身上,去花巷子那边找铺子。 花巷子在城南永宁坊那边,本来也不叫花巷子,因开了几家卖花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县城里的人要买花都往那边去,花铺也越开越多,以致于盆瓶花器、花肥花土一类,巷子里也应有尽有,因此后来人都不叫它的本名,只说“花巷子”三个字,大家便知道是那里了。 还未走近,空气中便全是各类香花草叶的味道,不时有人推着满车花草进进出出,再过去一些,路旁便有一些老农打扮的,在面前铺了摊子卖自己挖来的野花野草——大多是不值钱的根茎,就算买回去种了,开出花来也不值一看,也有喜欢那些山中野趣的,偶尔买些回去装点自家园子,那便是个人爱好了。 满月一路走一路看,见到有空出来的铺子便上前问一问,只可惜看了一圈,也没见到合适的,不是价格太贵,便是位置不好,看了一上午,才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一家花铺,门上贴了个“赁”字。 她推开门进去。 里面只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臊眉耷眼地在柜台后数着什么,除此之外只有几盆稀稀拉拉的盆花,枝叶都恹恹的,显见得没怎么用心照顾。 听到满月的脚步声,那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见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又将头低了下去。 “客人要买花便去别处吧,这里已经不做了。” 满月环视了一下店里,见大小差不多,便问道:“这铺子是要赁出去?” “要卖要赁都可以,”男人将手里的钱串收到柜台中放好,站了起来:“姑娘,是你想赁这间铺子,还是你家里人?” “大叔是这家店的掌柜?”满月微笑:“是我自己想赁。” “掌柜早跑啦,我是店主,”听到这话,男人顿时来了点精神:“这铺子原是我兄弟的,去年他儿子在永京做生意发了财,回来将一家人接到那边去了,这铺子便折价卖给了我,偏我不耐烦伺弄这些花花草草,便请了个掌柜帮着管理,结果识人不清,那杀贼年底卷了钱跑了,我接手做了几天,越做越差,这不,只能将铺子赁出去。” -- 第56页 见满月目光停在那几盆花草上,他摸着后脑勺有些惭愧地一笑:“这些花想也活不了多久了,姑娘若赁了这铺子,里面剩下的花草花架盆土都送你。” 言辞急切,可见确实是没法子了。 满月也知道这花草生意看着漂亮光鲜,其实并不是人人可做,旁的不说,花草习性各不相同,哪些需要日晒哪些需要遮阴,乃至浇水多少都有讲究,若是个一窍不通的人来,确实只有亏的。 花草讲究品相,换谁也不愿买一盆蔫头耷脑的花回去,看着也糟心不是。 她并没立时回答,只道:“这铺子只这么大?可有后院?取水的地方远不远?” 男人便将她往后引:“后面有个院子,可放些盆土之类,只是不能住人,好处是院中便有个水井,取水倒是方便得很。” 满月随他过去看了下,见果然如他所说,心中暗暗点了点头。 “姑娘觉得如何?”男人道:“如果赁的话,每月五百钱,一年一付,走衙门官制的租赁文书,绝不欺诈,若买的话,一口价三百二十两银子,要现银。” “三百二十两!”满月倒吸一口冷气。 “不算贵啦,”男人忙道:“旁的不说,后院那口井便值不少钱——这花巷子里面可不是随便一间铺子都有井,大部分都得去那边河里打水,这一来一回的,难道不费事?” “还是太贵了。”满月摇头:“这铺子位置一般,离主巷那边可还好几步远呢,又是在拐角处,日头都被遮住了,花草晒不到太阳,便是从棠梨村先拉来的成品花,只消晚几天卖出去,品相便得打几个折扣,就算有井,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男人便讪讪地笑了:“姑娘是个懂行的。” 又叹了口气:“可不就是位置不好,之前也来过几个人问,最后都没卖出去。” “那您为何不降些价?”满月问。 “降不了啊,”男人摇着头:“我兄弟卖我时,便收了三百两,这一年多我又往里填了上百两,统共没赚多少银子,还被那杀贼一包袱卷走了,若再降价,可不亏到姥姥家去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横竖家里也不靠这铺子吃饭,就这么放着呗。” 说完又笑:“也是姑娘非要接下来做花铺,才会觉得不好,若换个做吃食的或是卖茶水的,这铺子又遮阴又凉快,哪里不好了?” “这倒也是,”满月觉得有道理:“那大叔您为何不自己做?” “嗐,我要早一年想起这个,还用亏这么多?”男人叹气:“等入了秋,我便要带全家去永京投靠兄弟了,他那边生意做得大需要帮手,姑娘要赁的话,最好签个长约,省得我收租时还得一趟趟往这边跑,若直接将铺子买下更好,省了多少事。” 满月捏了捏袖中薄薄的银票:“大叔,我再考虑考虑吧。” 男人难掩眼中的失望,但还是挥了挥手:“行,姑娘快些考虑,我这边若有了合适的买主,可是不等人的。” 满月出门又逛了几圈,然而花巷子这边本就热闹,闲置铺子更少,逛来逛去也不过那么几家,相比之下,拐角处这家铺子倒是最合适的了。 没法子,只能回转去那家店里,买自然是不可能的,好说歹说,男人总算同意了头一年优惠一个月租金,除此之外,铺子里所有剩下的花草器具全部奉送。 商议好了,两人便去了衙门,寻专门的书吏将契约写了,一式两份,又念一遍,两方都无异议,满月便在赁方那栏写了自己名字,又按了手印,将银票取了现银来当场交割。眼看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别人口袋,满月心都在滴血,又想到心心念念的花铺子很快便能开起来,心头才又有了些安慰。 回家路上特意拐去集市,买了一堆肉菜,又特地买了只卤鸭子,一叠薄饼,用新鲜荷叶包了,大包小包拎着往家里走。 路过云峤家时,院门正大开着,陈伯在院中叮叮咣咣敲打着什么东西,她便过去打招呼:“陈伯,今日这么早就从码头回来啦?” 陈伯转头一见是她,忙站了起来:“满月姑娘。” 又笑道:“公子说了,以后我再不用去码头扛包,他卖书赚了钱,且能养活咱们几个呢。” “卖书?”满月一怔:“阿峤哥哥他怎么又卖书?昨个儿他来送聘金,也说是卖书得的钱。” 陈伯便知道她误会了:“不是书架上那些书,是公子自己写的话本子。” 说到这里与有荣焉地昂起了头:“上月公子写完了,我亲自送去的,书肆掌柜一见便乐疯了,夸咱们公子是不世出的奇才——想当初永京城上下谁不知道这个——咳,这也罢了,还当场便预付了一百两银,今日又送了一匣子钱来,说往后每月卖书的钱都跟公子三七分账,他三成,咱们七成!我还去码头扛什么包,老老实实在家伺候公子也罢了。” 又让满月看自己正鼓捣的东西:“书架上那些书是咱们一路从永京来桐县时,在路上陆陆续续买的,如今公子也看完了,可不就卖掉了?公子天资聪颖,看书也比别人快,过几天还要出去再买,我特意做了辆木板车,以后搬书什么的也方便。” “原来是这样,”满月强颜欢笑:“阿峤哥哥真是太厉害了。” 说好努力赚钱养美人的,谁知美人自己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顺带养活这一家子,相比之下,自己说的那些,倒更像是大话了呢。 -- 第57页 满月挫败地低了头,一眼看到自个儿手上提的大包小包,顿时又松了口气——幸好自己还会点地头灶上的事,也不是全然没用的。 “陈伯,那你忙着,我先回家做饭,待会儿给你们送过来啊。” 第33章 我……舍不得…… 陈伯慌忙道:“哪儿敢劳动满月姑娘?今日公子才跟我说呢,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能让姑娘天天往这边送饭送菜了,说一声我们自己过去便是。” 满月想了想,倒也没反对:“行,那待会儿您忙完就跟阿峤哥哥一起过来吧,我买了好多菜,今日一起热闹热闹。” 回家先把菜放去灶房,又去卧室看了初七,见她精神还好,摸摸额头手心没发烧也没盗汗,才放下心来,去灶房生了火,先将药吊子提出来在一旁炉子上熬着,又蒸了锅黍米饭,打了盆水开始洗菜。 正忙活着,突然听到偏房门开关的声音,料想是初七起来了,也没多想,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她背对着门口,头也没回:“来啦?帮我去菜园子里揪两把小葱。” 只听门外人含笑道:“只要小葱,不要别的?” 满月自从上次孙有禄事件之后,便有些惊弓之鸟,此刻听到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声,不由得吓了一跳,仓促间手上正收拾的一尾鲜活鲤鱼便滑了出去,在地上跳来蹦去挣扎,带着腥味的水甩了两人一身。 “阿峤哥哥……”她认出来人,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低呼一声便手忙脚乱捉鲤鱼,偏那鱼身滑不溜秋,几次抓到又从指缝中溜出去,气得她直抓狂,好容易按住了,拎着鱼鳃盖站起来,拿起旁边的擀面杖狠狠往鱼头上砸了几下,霎时鳞片四溅,那鲤鱼便直着身子不动了。 云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圣人训——君子远庖厨。 浑然不知自己杀鱼的凶残模样吓到了美人,满月还提着鱼邀功:“阿峤哥哥,可巧你来了,你喜欢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云峤轻咳一声,才道:“清蒸吧。” “也是,阿峤哥哥你脸上有伤,还是吃清淡些好,”满月抿嘴一笑,将手上鲤鱼放在案板上,右手操起菜刀便熟练地剐鳞剖腹:“方才陈伯说了,你写的话本子挣了很多钱呢,难怪我经常见你大晚上还点着油灯写字,只是长久下去,眼睛怎么受得住?往后我多做些鱼给你吃好不好?吃鱼最是养眼睛了。” 云峤从前哪儿进过厨房,此刻见到这血淋淋的场面,颇觉得有些不适,只是满月一边做活一边笑盈盈跟自己说话,脸颊梨涡像盛了蜜糖般甜美,又不舍得走开,垂着眼睑半晌才道:“方才不是要葱?我替你去摘。” “不用不用……”满月正要推拒,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好吧,只是千万小心些,别将你衣裳弄脏了。” 云峤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又回转身:“要多少?” “两小把就好,”满月想了想,怕他不明白,拇指和食指圈成个小小的圆圈示意:“就这么多。” 云峤看着她还带着些肉乎乎的小手,忍不住一笑:“知道了。” 满月手上不停,一边将剖好的鱼拿去水盆清洗,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便掩不住了。 明香姐姐当初刚嫁了人时,曾和她说过一些女儿家的悄悄话,说男人若愿意主动替你做些家事,那便是心疼你的,往后两人在一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何愁日子不能过得甜蜜? 正想入非非,不防一边的药吊子突然发出“嗤嗤”声,里面褐色药汤滚沸出来,满月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抓起灶上一块抹布垫在手上,将药汤倾在一个粗陶碗中,略凉了一些,才端去给初七喝。 初七身子还弱,每日吃完午饭要歇到傍晚,此刻已经起来,正坐在床上揉眼睛,见姐姐端着药碗过来,哀呼一声又倒了下去。 “别装死,”满月板着脸将她拉起来,看着她将药喝完,才道:“方才你出去过了?” “嗯,”初七苦得直咧嘴:“给姐夫开门呢,敲那么久,姐姐都没听见么?” 满月若有所思:“以后注意些,若是不认识的,可千万别开。”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初七抗议。 满月摸摸她额发:“知道啦,你起来透透气吧,等下大家一起吃饭,阿峤哥哥跟陈伯都在。” 回了灶房,云峤正站在里面,将一把小葱递给她。 “阿峤哥哥真厉害!” 满月得了明香真传,深知男人若做了点事,便不分黑白将他往死里夸,才能鼓动他的积极性的道理,立刻称赞起来。 云峤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听过的旁人夸赞不知凡几,此刻却还是第一次因为拔了两把小葱被人赞,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 还没想好说什么,满月却又嚷嚷起来:“阿峤哥哥你的手弄脏了,快去缸边洗洗。” 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去了灶房外的大水缸处,亲自用水瓢舀了水让他洗手。 她生得娇小,又略微弯着腰,脑袋便只到云峤胸口,看着面前毛茸茸的一对双螺髻,云峤指尖微动,待双手清洗干净,终于还是没忍住揉了一把。 “呀,我头发湿了!”满月抬起头来,懵懵懂懂摸了摸自己头发:“阿峤哥哥,你做什么呢?” 云峤叹了口气——到底是年纪小,也忒不解风情了。 -- 第58页 “我送你的簪子怎么没戴?”他只能转移话题:“嫌不好看?” “没有呀,”满月难得地害起羞来,轻颤着睫毛,怯怯地看他一眼,像是怕他生气:“我……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云峤含笑:“绿檀本就越戴越香气浓郁,你白收在那里,反倒糟蹋了,再说了,就算戴坏了又如何,我再做一个就是。” “真的?”满月果然后悔:“那待会儿我便拿出来戴上!” 果然贫穷限制见识,险些糟蹋了好东西。 满月做事麻利,清蒸鲤鱼很快上了桌,又做了个煨茄子脯,炒了盘黄芽菜,一个荠菜豆腐汤,将杨记买的卤鸭子和薄饼放在正中,便招呼陈伯和云峤初七上桌吃饭,自己则又去了灶房。 再回来时手上抱了一个罐子。 “这李子酒也泡满三个月了,刚好开了封尝一尝。” 她明显借着拿酒的机会去了卧室,此刻头上正插着那支绿檀鹿角簪,除此之外身上并没半点妆饰,只一双眸子灵动澄澈,偶尔歪着头瞧一瞧人,像极了林中初生的天真幼鹿。 云峤看着她微微一笑,虽没说话,却叫她瞬间红了脸。 陈伯上前帮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事的,”满月手中拿了两个酒碗,替陈伯和云峤都倒上了:“横竖我跟初七都不喝酒,这李子酒原本是当初泡给我爹……” 说着手下微微一顿,语气也凝滞起来。 陈伯知道她必定是想起霍老爹离世的事情,忙打圆场:“说起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倒劳烦满月姑娘做了这一大桌?” 满月这才抬起头来,抿着嘴笑:“我已经租好铺子啦。” “真的?”初七第一个嚷起来:“姐姐真的要开花铺子啦?” “嗯,”满月眉眼弯弯:“昨日阿峤哥哥把聘金给我,今日我便去花巷子租好了铺子,待收拾齐整,便可以开业了。” “那倒真该庆祝庆祝了,”陈伯哈哈一笑,率先举起酒碗:“公子说是不是?” 云峤唇角微翘,并没回答,只自顾自拿过一个碗来,给满月也倒了半碗,才举起自己的酒碗向她示意一下,姿态优雅地浅啜了一口。 满月原本想说自己不会喝酒,看到他的样子,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也捧起了碗。 李子酒冰凉酸甜,第一口下去先尝到浓郁的果子香气,然后才是米酒的烧灼感,从喉头一路烫下去,连心口都微微发热起来。 似乎……并没想象中那样不堪。 陈伯没两人那样矜持,一扬脖便下去了一碗:“满月姑娘手艺真是绝了,连泡个李子酒都这样好喝。” 他咂咂嘴:“只是绵软了些,不够烈。” 又一想到这酒原是泡给霍老爹的,那原本就是个酒鬼,若给了烈酒更了不得,连忙找补:“绵软些好,更适口一些,喝完也不伤身。” 满月笑了起来:“既是这样,待会儿陈伯跟阿峤哥哥把这酒拿回去吧。” 她对酒这东西仍是有些芥蒂。 陈伯也不客气,看了云峤一眼便应了下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酒足饭饱过后,满月起身送陈伯和云峤回屋。 陈伯原本走在两人身后,到了院门前,云峤淡淡往后一瞟,他立刻反应过来,公子当是有话要跟满月姑娘说,忙道:“公子方才饮了些酒,我先回去煮些茶水备着?” 云峤颔首应了。 陈伯又向满月行了一礼,才先行离开。 “阿峤哥哥,”满月在后面拉了拉云峤衣袖,示意他俯身过来:“陈伯今日好奇怪呢……” 背后说人总是心虚,她怕刚刚离开的陈伯听见,还特地踮起脚尖,手掌拢在云峤耳边说话,模样娇憨得很。 云峤笑着低下头。 “怎么?”他声音配合着低哑了几分,像一架世间最清雅的七弦琴,痒痒地在她心口拨动。 第34章 晋江首发 满月脸有些红:“就是……感觉他老人家最近好客气, 说话也小心翼翼的,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奇怪,”云峤一笑:“陈伯毕竟是云家奴仆, 从前也罢了, 如今你已是他未来主母, 他待你自然恭谨些。” 满月吓了一跳:“我可从没将陈伯当成奴仆过!” 她自小生在民间,自然不明白深墙大院内的森严等级,只觉得“奴仆”两个字深为刺耳,忍不住便要为陈伯辩驳。 “陈伯是我们霍家的恩人, 我待他便如长辈一般, ”她认认真真解释:“上次他曾跟我说过,他无儿无女, 家中也并没其他亲人后辈,所以我心里一直想着, 就算嫁给阿峤哥哥, 将来也一定要为他养老送终的!” 云峤低眸看着她,唇边的笑意便更温煦了一些。 “我知道。” 满月还要说话, 突然肩头一沉,竟是云峤将手搭了上来。 “阿峤哥哥……” 云峤伸出食指按住她惊愕的樱唇, 低低地“嘘”了一声。 满月这才感觉到他身子摇摇晃晃, 像是有些不稳,顾不得羞涩, 忙伸手扶住了:“你怎么啦?” 两人靠得这样近, 满月又闻到他身上独特凛冽的木香, 除此之外,还有李子酒熏人欲醉的香气。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酒香也可以这样迷人。 云峤伸手揉了揉额角。 -- 第59页 他连眼尾都染上一层桃花般绮丽的薄醉, 声音中带了三分慵懒,见满月怔怔望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别担心,我只是不善饮酒。” 这倒是真的,当初他还是纪国公世子时,便很少参加永京城同龄权贵二代的酒宴邀请,世人都说他过于清高自持,其实他只是一杯就醉,不欲被人得知而已。 所以……他这是醉了? 满月先是一阵紧张,接着又放松下来。 不一样的,爹爹往常喝了酒不是骂人便是砸东西,幼年时她跟妹妹每次都吓得发抖,后来大了才好一些,可面前这俊美的男人,哪怕醉了,也不过看着自己笑,一双桃花眼像长了钩子,微微一瞟便撩得她心中小鹿乱跳。 她也并不害怕喝醉的云峤,甚至觉得他醉了之后,身上疏离感少了,更令人想亲近一些。 此刻两人站在昏黄的夕照中,虽还未正式立秋,但风中已隐隐约约有了几丝凉意,方才又都喝了些酒,热气上来,被冷风一吹,云峤还好,满月便有些瑟缩。 她下意识地往云峤身边偎了偎,却并没说话。 从前总是忙忙碌碌,很少有这样静静站着看风看云的时候,尤其站在云峤身边,仿佛连这样静谧的时光都像是一个梦,仿佛呼吸再深一些,都怕惊扰了一般。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云峤声音有些懒。 满月茫然地“啊”了一声:“我在想,待铺子置办齐全了,想必就要上秋菊了吧,还有木樨、金花茶、木芙蓉……呀,太多了,光菊花都好多种名目呢……” 她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可惜铺子还不够大,不然还可以卖好多好多花……” 美人在侧,这丫头脑子里居然想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 云峤扶额叹息。 “既然要开铺子,自然不能跟从前那样单打独斗,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打点,”小丫头事业心爆棚,他只能跟上思路:“让陈伯跟着你吧。” “陈伯可以过来帮忙?”满月有些高兴。 她今天倒也想过要不要雇人的问题,毕竟铺子新开事务繁多,她还得照顾阿峤哥哥一家和妹妹初七,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有自家人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高兴之余又想起一件事。 “不如劳烦陈伯,将咱们两家院墙上再做个门吧,”她笑嘻嘻道:“以后往来更方便些,免得还要走几道门。” 那院墙本就是陈伯砌的,一事不烦二主。 云峤看了她一眼,眸中不无深意。 但满月仍是大大方方,像之前提到自己的聘礼和“将来嫁给阿峤哥哥”一样,眼神清澈不带半分暧昧,仿佛真就觉得院墙中开一道门,只是为了方便进出而已。 他几乎能想象到,若自己调笑几句“就这么信任我”,她也绝对只会点着头答应“是呀”。 这小傻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窍? 若不是她偶尔对着自己也会脸红害羞,他真要怀疑自己的个人魅力了。 “阿峤哥哥,若不舒服的话,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满月又道:“待会儿我煮些萝卜汤端过去,给你醒酒。” 她爹从前当惯了酒鬼,她照顾起醉酒的人来早有了心得。 云峤确实觉得脑子越发昏沉,闻言顺势应了。 进了自己院中,才看到陈伯一直守在门口,见他进来,才赶紧上来搀扶。 他走了几步,突然道:“不枉你明里暗里总护着她。” 陈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嗯了一声,还顺手擦了擦眼角。 方才满月说起要为陈伯养老送终的时候,陈伯还未走远,他又是习武之人,本就比常人耳聪目明,没听见才是奇怪。 “满月姑娘是个好孩子,”陈伯心下感慨:“老奴就说没看错人。” “她已及笄,不是孩子了。”云峤语气微冷。 陈伯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孩子”是自己未来主母,不由得气短了几分,连忙闭嘴,又走了几步,却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公子……”他有些忐忑,语气却坚定起来:“老奴斗胆问一句,您对满月姑娘——” 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云峤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一拂袖甩开他,自己进屋了。 陈伯心中忽上忽下,凉了半截。 这么多年来,公子做事,从不做无用功,但霍满月不过一个贫寒卖花女,身上也没有半点可以利用的地方,公子对她这样的态度,到底所图为何呢? 耿直的老仆人百思不得其解。 满月租了铺子,多年夙愿一朝成功,正是充满干劲的时候,每天天不亮便出门,黑尽了才回,如此忙忙碌碌,不到半月花铺子便开了张。 她虽没读过书,却颇有巧思,这铺子租的时候便知道有些背阴,屋子里常年晒不到阳光,她便找人做了几个架子,将盆花全搬到铺子外,按品类颜色错落有致放好,看着便花团锦簇分外喜人,让人忍不住就要过来瞧瞧,铺子内却没放任何陈列架,只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做成书房模样,一部分做成起居室模样,在每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放上不同的瓶花或盆花——炕桌上摆着素白瓷盆养的水仙,画案上的鹅颈壶里插着几支山茶,珠帘后的花樽里有半人高的冬青和红豆,窗台上的胆瓶中,一大束木樨正吐露着馨香。 -- 第60页 她往常卖花的时候走的就是平民家庭的路子,现在也没打算抢那些大店的生意——富人家都有花园子,普通花材不需去外面采买,那些珍品或稀有花卉,她此刻也拿不出来,因此店内都不是什么特别富丽堂皇的陈设,家具样式是普通人家都有的,连器皿也很少昂贵的青花紫砂之类,多是常见的粗陶白瓷,只是搭配得精妙,让人觉得“明明家里有同样的器物,怎么这家铺子里的就特别清雅好看”。 出点子的是满月,其中却少不了云峤的协助——自小在锦绣堆里浸淫的眼光,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原本装潢的时候满月还有些犹豫,铺子本来就小,最关键的部分还不能摆放货物,若不成功,岂不是糟蹋了每月五百钱的租金,然而正式开张之后,这样别致的做法反倒吸引了一大批顾客来——无他,逛着逛着便觉得,家里同样的案头几上,似乎少了这样一盆开得灿烂的玉簪,整个屋子便平白少了一分灵气,而常年信佛的母亲房中,若摆上一个小小的香案,再照这铺子里的样式供上一盘碧绿佛手,岂不又全了自己一片孝心? 加上这铺子掌柜年纪虽不大,长得却甜美讨喜,声音脆嫩如莺哥儿一般,几句“叔伯婶子哥哥姐姐”下来,便哄得人高高兴兴,再没买东西的欲望,也不由得要掏出铜板来,带走几支新鲜含苞的墨菊或玉兰。 没过多久,满月的花铺子生意便越来越好,隐隐有超过周围同行之意,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人模仿,她也不甚在意,反正也无法遏制,况且桐县这样多人,她总不能一个人将满城的花卉生意都做完了不是。 倒是受了当初梁平贞的启发,她又想出来一个点子,去自己往常经常卖花的地方,给那些老顾客送上几支新鲜花儿,一是宣传自己在花巷子开了店铺,二是告诉他们铺子里可按月预定花材,给上一笔定金,便可在每日清晨收到花铺送来的花草一束,具体什么花尚且不知,只按时令来,价值比定金只多不少。 常年在满月那买花的老顾客,自然都是爱花之人,听闻这个之后,倒有一大半来了兴趣,满月当天便收到十几份订单,喜得不知怎么才好。 为这桩生意,她特意将从前一起卖花的小姐妹雇了来,专程在每天一大早按着订单送花。 一整个秋季丝毫不见萧瑟荒凉,就这样热热闹闹过去了。 这日黄昏时分,满月关了铺子跟陈伯回家,便看到大街上鼓乐喧鸣,多日未见的宋函穿了新郎服饰,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花轿正游街。 第35章 晋江首发 “这便是王大人那新女婿了, ”旁边还有围观人群在闲磕牙:“果真是青年才俊,说十来岁第一次童子试便一举夺魁,谢师宴上王大人一见心喜, 一问家中并未定亲, 当场便将自己幺女指给了他, 见他家贫,未收半文聘礼,还主动陪送了城西一栋宅子作为嫁妆,供他成亲所用, 啧啧, 真是羡煞众人。” “王大人爱才心切,”也有人道:“但这是否也太急了些, 区区秀才而已,将来有什么成就还未可知。” “你懂什么, ”方才那人又道:“这宋公子在鹿章书院进学, 我有个隔房兄弟也在那边,说他才学在书院中也算名列前茅, 明年乡试,春闱榜上定有他一席之地。” “难怪王大人这样着急呢, ”旁边有人便笑了起来:“京城那边有富商巨贾惯爱榜下捉婿, 这宋公子一表人才,若不早些笼络住, 倒时候怕不被人抢破头?” 这些人高谈阔论, 并未收敛声音, 宋函在马上听见,原本还意得志满,一转脸突然看见满月正走在人群外, 一季过去身量长了几分,脸上婴儿肥褪去,露出愈发秀美的五官轮廓来。 似乎感觉到他的视线,满月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淡漠地扭过了头,继续与旁边老者说话。 宋函脸色顿时微不可见地沉了下去。 满月哪有时间关注这人,每天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呢! 又要打理铺子,又要照顾家里,每天关了铺子回家,还要抽空跟阿峤哥哥学读书写字,上月实在忙不过来,家里才雇了个煮饭婆子,除一日三顿外,每天还能负责给初七煎药和日常起居,免得因为姐姐醉心事业,导致初七沦落成留守儿童。 第一次回家吃到现成饭菜的时候,满月还遗憾了许久——没法子给阿峤哥哥做饭了,总觉得心里歉疚得慌。 但一想到每日铺子里的进账,她立刻又振奋了精神,累点算什么?总有一天她赚够了钱,买一个三进的大宅院,带一个大大的花园子,将自己喜欢的花都种在里面,阿峤哥哥看书累了,便可以一起去园子里歇一歇,陈伯能早些退休享福,初七也能看更好的大夫,吃更好的药,早点把身体养好,再给自己和她攒一份丰厚的嫁妆…… 这天一早明香赶着驴车来给铺子里送货——自从满月开了花铺子,生意红火,需要的花材数量激增,明香便成了她在棠梨村的代理人,每隔几天按单子上的品类和数量替她准备花材,还因为这事在婆家地位上升不少,上次还笑说,公婆现在已经有让她当家的意思了——满月自然为姐妹高兴,此刻见她过来,赶紧出去打了招呼,跟陈伯一起将花草往下搬。 正忙着,就见一名少妇带着两个丫鬟款步而来,停在了铺子门口。 满月在花草间隙看见,忙招呼了一声:“对不住,我这正忙着,夫人先进铺子里逛逛,我立刻就来。” -- 第61页 少妇却并没看她一眼,只哼了一声,果然进去了。 毕竟不能一直将客人晾着,满月跟陈伯说了一声,先去旁边浇花的木桶里洗了手,赶紧进去招待客人。 刚一进门,就听一个丫鬟正跟那少妇说话:“……我看也不怎么样。” 做生意以来,挑剔的客人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满月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过去笑道:“夫人是想买瓶插花还是盆花?里面摆放的器皿花草都有货,可随意挑选。” 见少妇还是不为所动,满月只好主动介绍:“夫人可喜欢木樨?丹桂金桂都有,您也看见了,刚从棠梨村运过来,都是最新鲜的花草,若喜欢的话,我给您挑一束?” “若要盆花的话,菊花有绿云、墨荷和十丈珠帘,都开得最盛的时候,您留个地址,自会有人替您送到府上。” 说了半天,少妇终于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时下最新的桃红绣金襦裙,头上绾着繁复的同心髻,带了支金镶玛瑙的凤钗,五官虽平庸了些,这样一打扮倒也带了几分贵气——满月心里便有些嘀咕,这样看起来大富人家的夫人,倒不像会专程来她店里买花的样子。 少妇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轻蔑,半晌才道:“霍满月?” 满月冷不防她叫出自己名字来,顿时一愣:“我是,请问您是?” 少妇却又不答了,唇边噙着个冷笑,旁边一个丫鬟便横眉竖目上来道:“大胆!我家夫人的名讳也是你敢问的?” 满月便有些明白了,敢情这几个人不是来买花的,倒是来找茬的。 “满月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夫人,”她不卑不亢道:“就算兴师问罪,总也得有个名号吧?如今我连夫人名讳都不知,又怎么跟夫人赔罪呢?” “你!”那丫鬟顿时怒了,正要上来撕扯,那少妇却一挥手止住了她。 “他倒也说得没错,果然伶牙俐齿,”那少妇悠悠道:“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今日前来找你,确实也有些不妥,只是来便来了,还是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她顿了顿。 “谨记自己身份,莫做那些得陇望蜀的美梦,我虽不是不容人的,眼里却也揉不得沙子,你最好有些自知之明,以免日后大家脸面难看。” 说罢带着人扬长而去。 满月迷茫了半晌,也不解其意。 倒是明香跟陈伯卸完了花草,进来闲聊:“方才那女子可买了什么?” 满月摇头。 “这位夫人穿戴倒也富贵,看打扮又像是新婚不久的模样,照理说手头宽裕才对,”明香摇了摇头:“逛了半天什么都不买,也是奇怪。” 新婚不久? 满月突然明白过来,这名少妇不会是宋函刚娶回去的娘子,知县王大人的女儿吧? 难怪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呢,想必是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自己的存在,生怕夫君跟自己还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往事,跑这儿示威来了。 满月气得咬牙切齿,这宋函怎么就阴魂不散呢?都成亲了,还要让自家娘子过来恶心自己一下,这两口子也真是,绝配了! 那边王佩兰回了家,宋函忙迎上前来殷勤相问。 “夫人一早出去逛了哪里?” 王佩兰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越过他便回了闺房。 宋函暗暗咬牙,一把拉住后面的丫鬟:“翠儿,我问你,今日我可没做什么得罪她的事,怎么一大早回来,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到底谁又招惹到她了?” 叫翠儿的丫鬟倒也不敢隐瞒:“回姑爷,夫人去了那霍满月的铺子。” “霍满月?”宋函心头一紧:“她怎么知道霍满月的?不对,她去找霍满月干什么?” “是……是老夫人说的,”翠儿看了王佩兰离开的方向一眼,期期艾艾道:“昨日老夫人让夫人给她奉茶,一时说凉了一时说热了,夫人不忿,略顶撞了几句,老夫人便大骂,说早知道宁愿娶那霍满月,也不攀这场富贵,原以为娶了儿媳好享福,谁知夫人竟是个不孝的。“ 她本就是王佩兰的人,此刻给宋大娘下起眼药来也毫不含糊:“夫人哭着问霍满月是谁,难道宋家巴巴娶她回来,只是为了咱们老爷的权势,老夫人不但不觉得错,反倒说那霍满月从前跟姑爷情投意合,是她为姑爷的前途,才做主棒打了鸳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宋函几乎眼冒金星,强撑着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娘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 说完一阵心虚,以他对宋大娘的了解,他娘还真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真的,”翠儿哭道:“夫人当时听了便气得要回家,是我们几个一力苦劝下来,夫人冷静下来也说了,这话老夫人私下说说也罢了,若是传到老爷耳中去,恐怕要影响姑爷的前途,还特地叫咱们几个封了口,一句不敢乱传,只是,只是老夫人那边,姑爷还得规劝几句,以免白费了夫人的一片心哪!” “我自然知道她的心,”宋函目光不耐:“你夫人说得对,这话绝不可传到岳父耳中,若哪日我听到有人乱传,只拿你们几个是问!” 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下去吧。” 翠儿屈膝行了个礼退下了。 宋函回了卧房,先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陪着笑脸敲门:“佩兰,佩兰!” -- 第62页 女子冷淡的声音传来:“夫君唤我做什么,去找你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也罢了。” 宋函咬牙:“什么青梅竹马,佩兰你可别听人胡说。” 他一推门,谁知门竟是虚掩着的,心头一喜,知道女人到底还是心软,忙推门进去,便看到自家娘子正坐在梳妆台前,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里一支珠钗,丫鬟橙儿正替她一下下按着肩膀。 见姑爷进来,橙儿忙行了个礼出去了。 宋函涎着脸过去接了手,仍是替王佩兰按着肩:“夫人,轻重可使得?” 王佩兰一扭身子躲开了:“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第36章 晋江首发 宋函叹了口气:“天地良心, 自成亲以后,我对夫人如何,全府上下可都有眼睛看见, 那霍满月的确跟我自小认识, 不过我母亲看她可怜偶尔说说话而已, 什么婚约也是口头戏言,不作数的。” 王佩兰哼了一声:“我那好婆婆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娘是个乡野妇人没甚见识,难道你也要跟她计较不成?”宋函语重心长:“佩兰,我一直以为你同旁的女子不一样, 好歹也是自小读书识字, 听圣人训诫过来的,自成亲以来你常对婆母不敬, 我想着你年纪尚小,又是新婚, 也就罢了, 今日万不该为了一句顽话闹到外人面前,反倒失了自己身份。” 王佩兰先前见他伏低做小安慰, 原本已有些松动,一听他这番话, 顿时便冷笑起来:“我是失了自己身份, 宋函,你倒也想想自己的身份才是!我父亲将我下嫁给你, 原说是为了你才华人品难得, 也不在乎你家徒四壁, 连一应房宅田产俱是我家陪送,如今得不到半点尊重不说,反倒天天受你寡母欺负, 还要被你软刀子磋磨人,我何苦来!” 宋函见势不对:“佩兰……” 王佩兰将手中珠钗往妆盒中一掷,用力之猛,金线珠子崩裂开来,滴滴答答蹦了一地:“既然你家对我万般不满,我也不用厚着脸皮留在这里,这就回去禀告我父亲,别的也不多说,只将你母亲昨日说的那些话尽数告知,到时候和离还是休妻你自己选,横竖我这辈子已毁了,将来去庵堂里青灯古佛一生,也好过被你母子二人折磨死!” 说完便叫丫鬟,一迭声地喊备车备轿,要立刻回娘家去见父亲,吓得宋函几乎要跪下,拉着袖子唤了半天“娘子”,软语央求了半晌,才勉强安抚下来,只是依旧没个好脸色,当晚便让丫鬟将他铺盖衣物全丢到书房,此后数日竟没让他进过一次房门。 宋函无奈,若万事依着娘子这边,母亲又吵闹不停,略听母亲诉会儿苦,王佩兰那边又连讽带刺,心中郁郁,难免出去喝几回闷酒,这日刚进了酒楼,迎面碰上一人,赶上来便笑着作揖。 “宋公子好久不见。” 宋函只觉面熟,再一细想,原来是岳父大人手下一名姓严的主簿,成亲那日也曾来吃酒的,因此见过一面。 两人寒暄一回,严主簿便坚持要做东,酒过三巡,又问:“宋公子新婚燕尔,照理来说该春风得意才是,怎么今日一见倒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有什么烦恼?在下虽愚钝,说不定也能拿些主意。” 宋函喝了些酒,脸上红晕一片,说话也少了些心机,闻言便长叹一声,将家里婆媳不和的事情掐头去尾讲了一通,隐去自家老娘言辞刻薄尖酸的一面,只说婚前曾有个青梅,被母亲说话间无意带了出来,刚成亲的妻子便醋劲大发,成天在家里作天作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严主簿听后哈哈一笑:“宋公子如今娇妻在怀,想必起了左右逢源的心思,这倒也不怪尊夫人,说句不好听的,王大人乃是一方父母官,王家小姐嫁与宋公子,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下嫁,矜贵一些也是有理的。” “岳父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哪敢有旁的心思?”宋函压下胸口的心虚,只差没赌咒发誓:“……实在冤枉得很。” 严主簿笑着敬酒赔礼:“在下不过开个玩笑,倒是冒犯了。” 宋函一仰脖将杯中酒水饮尽:“我急得跳脚,严兄还当玩笑,实在不厚道。” 严主簿捋了捋胡须:“这么说来,此事倒与令堂尊夫人无关,不过一个误会罢了,也当不得什么。” 又道:“只是宋公子年少有才,又前途大好,就算你不起旁的心思,旁人也不见得不来攀扯,尊夫人气的怕也是这点,况且妇人家心思重,醋劲大一些也正常。” 宋函想起前几日王佩兰跑到霍满月店中示威的事,不由得苦笑:“可不是?” “若是这样,我倒有一个馊主意,说出来宋公子不要打我。” 宋函忙道:“严兄但说无妨。” “尊夫人顾虑的只是宋公子那位青梅竹马,不是么?”严主簿道:“既如此,宋公子便狠下心来,将那女子远远送走,不就得了。” 宋函一怔,顿时哭笑不得:“那女子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哪有办法将她送走?何况她如今在桐县开着花铺子,日子过得红火着呢,怎么可能愿意离开。” “开铺子的,就更好办了,”严主簿眼中精光一闪:“宋公子妄自菲薄了,你如今可是咱们王大人最看重的爱婿,炙手可热着呢,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在这小小桐县,还有什么想办办不到的事?” 宋函干笑着:“这怎么使得……” -- 第63页 胸腹间却似有一团火腾出来,烧得他脸上愈发热胀,脑子里一个声音叫嚣着:不错,你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穷书生,还有什么想办办不到的事! 想到霍满月那蔑视又淡漠的眼神,他眼中更掠过一丝恨意。 严主簿察言观色,早知道他动了心,俯身过去,在他耳边一通诉说,末了才道:“绿林好汉入伙,尚且要纳一份投名状,这件事若办得好了,何愁尊夫人不一心一意向着你?” 宋函面上还有几分不忍:“这法子虽好,似乎也太阴损了些……” 严主簿也不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不过一个瞎出主意的,要不要做,还得看宋公子自己。” 宋函手指神经质地在桌子上敲打着,渐渐地,声音便低了下去。 —————————————— 这日满月刚开了店门没多久,便有一对夫妻挽着手进来闲逛,丈夫三十几岁,一脸精明强干,娘子却懒懒地搭着他手臂,小腹隆起,看样子已有好几个月身孕了。 满月照例招呼了几声,见他们并不热衷,便说了声随意,自去门口坐着整理花材。 耳边还听到那妇人抱怨:“怀着身子便已经够累了,你还非拉着出来闲逛,这些花花草草咱们园子里什么没有,还非得出来买?” 男子笑着低声安慰:“便是我娘看你每日懒待动弹,才特意叫我领你出来逛逛的,你也别动怒,她老人家是真心为你好,都说怀着身子的妇人多动一动,生的时候才顺利,你如今又是头胎,时常便喊这不舒服那不如意,焉知不是每日躺着的缘故?我连铺子都不管了只为陪你,你倒还诸多抱怨。” 那妇人便不说话了,半晌才嗔道:“就你娘儿俩有理,我还敢说什么呢?” 满月听着两口子半真半假地拌嘴,不由得悄悄笑了笑。 没一会儿那男子便道:“这盆花倒还新鲜,怎么卖的?” 满月忙擦了手过去,见他俩站在窗边,指着一盆郁郁葱葱的忍冬。 这铺子有个后门,直通后面的小院子,满月也利用起来,在门边做了个花窗,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见院中错落有致的花木,窗下种了些爬藤的蔷薇和忍冬。如今已是秋末,不是蔷薇的花期,忍冬倒还开得热闹,翠绿枝叶探头探脑地从窗口爬进来,顶端是一串串小喇叭一样的黄白花朵,细长的蕊在风中轻轻舞动,不时送来一阵浅淡的清香。 “这是忍冬,又叫金银花,”满月眉眼弯弯:“公子真是会挑花呢,金银花一蒂二花,花开之时成双成对,所以又叫鸳鸯藤,看您二位郎才女貌,家里若再种上几株金银花,岂不是相得益彰?” 那妇人凑近看了看,果然每个枝头都是成对的两个花蕾,不由得也笑了:“掌柜的年纪小,倒是会说话。” 满月道:“夫人身怀有喜,若是旁的带香味的花草,我必不会推荐给你,但金银花却是无妨的。” “哦?”妇人来了兴趣:“为何?” “香气太浓烈,难免影响人安眠,况且有的孕妇害喜,闻见花香反倒难受,”满月笑道:“我曾见过一个姐姐,害喜时连脂粉香都闻不得,一闻便吐,那时别说花草,家里连洗衣裳都不敢用皂角。” “那金银花为何又无妨?” “金银花气味清淡,又能清热祛邪,孕妇也不受影响,”满月道:“何况夫人在花旁站了这么久,若有不适,怕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那妇人摸了摸肚子,脸上显出一丝甜蜜的笑容来:“我倒还好,这孩子并不怎么折腾,像你说的,这花寓意倒也难得。” 顿了顿,胳膊一拐旁边男子:“夫君,咱家花厅外不也有个这样的花窗?不如买下来照样子种在窗下,也挺有意思。” 满月说了个价,男子也不反驳,爽快地掏了银子,因这盆忍冬颇重,又叫她写了个字据,回去叫自家小厮过来搬走了。 原本只是极平常的一桩买卖,谁料过了半个月,几个衙役突然凶神恶煞进来拿人。 “你便是这家花铺的掌柜?”为首一名络腮胡满脸戾气,一挥手锁链哗哗直响:“给我拿下!” 第37章 晋江首发 满月懵了。 “几位官爷,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她眸子里满是惊惶:“民女一向本本分分,并没做什么犯法的事,为何要拿我?” “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络腮胡毫不怜悯:“看起来小小年纪, 竟敢售卖毒草害人性命,公堂之上再跟大人们辩驳去吧!” 不由分说将她赶出花铺,两张封条一左一右交叉着贴在了门上。 恰巧陈伯送完花回来,见这情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赶紧挤上前来:“满月姑娘, 这是怎么了?” 满月原本眼角都吓出了泪花,一见到家里人, 反倒镇定下来,强撑着露出微笑:“陈伯别急, 大概是一点误会, 我过去说清楚也罢了,您先回去, 帮我照顾一下初七……” 说到妹妹,她喉头哽咽了一下, 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住:“别让阿峤哥哥和初七担心, 我很快便回来。” 络腮胡见她这模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人, 态度倒和缓了一点:“走吧, 我等都是依着律法办事, 若真是误会,到时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因她行动配合,又是个弱女子, 衙役们倒也没上枷锁,只催促了几声,便押着她离开,只留下一群人看着被封的铺子议论纷纷。 -- 第64页 陈伯略思索半刻,身形一闪,跟在了几人后面。 满月原以为这群人会押着自己去衙门,谁知半路一个衙役过来气喘吁吁说了几句,那络腮胡一挥手,径直改了路线,往另一边去了。 她心中不安,弱弱地打听了一声:“官爷,这是要去哪?” 络腮胡看了她一眼,眼神晦暗莫名:“瞎问什么,去了便知。” 穿街过巷没多久,几人便停在了一所宅院门口,还未进门,便听到门内传来呼喝哭嚎之声,满月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竟有些不敢进去。 “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络腮胡嘲讽一声,强行将她带了进去。 这座宅院不过两进,花厅后带了个园子,跟后面的卧房连成一体,满月被几个人拽着,刚进了园子,就见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当中,一名男子正跪在面前诉说,满月也被带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一脚踢在膝弯里,身不由己跪了下去。 那男子转头看了看她,眼睛里陡然猩红一片:“就是你!你到底卖了什么毒物给我们,我娘子不过拿那花煮了些水喝,如今上吐下泻,眼看就要不成了!” 说罢站起来要跟她拼命,拳头刚挥出去,便叫人挡住了。 男子讶然地看着络腮胡:“荀捕头,你这是何意?” 长着一脸络腮胡的荀捕头沉稳收回了手:“是非曲直自有王大人论断,无需私下动手。” 这人性子鲁直嫉恶如仇,倒也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 满月瑟缩在一旁,一张小脸苍白失色:“我没有害过谁……” “好,好,”男子怒极反笑:“要听是非曲直是吧?” 他伸手指着霍满月:“我问你,你是不是那霍记花铺的掌柜?” 满月点了点头。 “半个月前,是不是你卖了一盆金银花给我们?” 满月正待说话,那男子已冷笑道:“你不承认也不要紧,我这里可有你亲手写的字据!” 说罢便唤人将字据拿来,递给面前穿官服的人:“王大人请看!” 王知县接过去看了,蹙着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满月出生以来,何曾跟知县这样的官员说过话,更何况扯上了官司,拼命忍着,才没当场吓哭:“回大人,民女叫霍满月。” “这字据可是你亲手所写?” 满月看了一眼荀捕头举到自己面前的字据,顿了顿才答道:“是。” 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了起来:“是你们?便是那位身怀六甲的夫人……” 话音刚落,面前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名丫鬟急匆匆跑出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不好了,夫人她,她流了好多血!” 满场都静了一静,那男子嘶声道:“大夫呢?大夫怎么说?孩子可还能保得住?” “大夫说……夫人所中之毒他从未见过……”丫鬟瑟缩着,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让我们去请城东的苏大夫来,苏大夫对毒物研究颇深,说不定有办法……” “还不快叫人去请!”男子一脚踢在丫鬟身上:“骑我的马去,赶快!要多少银子都行,只要能救回我的妻儿……” 丫鬟忍着痛去了。 没多久小厮领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前来,男子忙带着他进屋,人命关天,其他人也顾不得什么,全聚到门口,聚精会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到里面女子痛苦的呕吐之声,那苏大夫便问:“夫人之前吃了什么?” 丫鬟道:“一应饮食都与平常无异,只今日夫人说有些上火,便摘了些新鲜的金银花煮水来喝,喝完没一会儿便这样了……” 苏大夫道:“金银花并无毒性,怎会如此?带我去看看那花。” 满月心头如擂鼓一般,看着那丫鬟带着苏大夫出来,去了旁边花窗处,窗根下一株绿叶黄花的植物正开得繁茂。 苏大夫一见之下便是大惊:“竟是此物?” 男子转头看了满月一眼,才恨恨道:“苏大夫认得这是什么花?” “唉,”老者连连摇头:“这是断肠草,见血封喉,长得与金银花虽相似,药性却大大相反,我观夫人中毒已深,怕是凶多吉少。”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苏大夫面前:“求大夫救我娘子一命,她,她腹中还怀着我的孩儿啊……” 声音凄惨,满月忍不住发着抖,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王知县也沉声道:“苏大夫,人命关天,你且尽力救治。” 苏大夫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重新进去了。 满月跪在一旁,只觉得从心底透出冷意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哭嚎声。 那位怀着孕的夫人到底还是没了。 房门“砰”地一声被大力踹开,那男子满脸是泪,握着一把刀便要过来砍杀满月,然而县衙里的人都在这里,怎会让他得手,立刻七上八下将他制住了。 “王大人,”男子哭着磕头:“我丁文康这两年来为县衙做事,一直兢兢业业,如今只求大人给我一个公道,把这害人的奸商绳之以法,还我那无辜惨死的妻儿性命……” 王知县叹了口气,看向满月:“霍满月,你可知罪?” 这是要当场审案了? 满月原本还在瑟瑟发抖,听到这句问话,却突然静了下来。 -- 第65页 她抬起头,挺直了身子。 “回大人,民女无罪,”她声音还带着些惊惶,却坚定沉稳:“半个月前,他们的确在我家花铺买了一盆金银花。” 她伸手一指窗根下那盆郁郁葱葱的植物:“但绝不是面前这盆。” 顿了顿又向丁文康道:“公子可还记得,当初我将花卖给你时,曾对夫人说过,金银花一蒂双花,成双成对,因此又叫鸳鸯藤,夫人觉得寓意甚好,才买了下来,可如今这盆花,长得虽然相似,但枝头花苞密集,一蒂之上足有五六朵,可见根本不是同一盆。”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害你?”丁文康跳了起来:“我拿我娘子和未出世孩儿的两条命,就为陷害你一个籍籍无名的卖花女?” 王知县转向他:“当初她说过那些话吗?” 丁文康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刻否认了:“绝没有!” 王知县又问满月:“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旁边可有人证?” 满月垂了眸:“当时店内……只有我和他们夫妻二人。” 如今夫人已经没了,只剩下满月和丁文康,一个坚持说了,一个矢口否认,可算是死无对证。 王知县又问:“你二人之前可认识?” “当然不认识!” 满月犹豫了一瞬,也摇了摇头:“之前从未见过。” “那便是了,”王知县神情冷峻:“既然素不相识,他有什么理由陷害你?” 满月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但我没害过人,也绝不认罪。” “认不认罪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王知县冷冷道:“先押回去收监,择日公堂之上再行审问,放心,本县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罪人。” 丁文康热泪盈眶地拜倒在地:“多谢王大人!” 陈伯急匆匆回了家,将事情跟云峤说了一遍。 末了道:“回来之前老奴跟了那群衙役和满月姑娘一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云峤神色有些冷:“你说。” “这次满月姑娘惹上官司,是因为有人告她铺子里卖的金银花实是断肠草,家中娘子误采花苞煮了水喝,中毒去世了,更惨的是,死时腹中还怀有快足月的胎儿……”陈伯咽了咽口水:“若属实的话,轻则过失杀人,重则误杀罪——公子,您一定要帮帮她……” 大齐律令,误杀者,依情节轻重判绞刑或流三千里,过失杀者徒一年半,可以赎金抵罪。 如今死者虽只有一人,但到底是个将要临盆的孕妇,如今一尸两命,若真判下来,绝对是只有重罚没有轻判。 “你希望我怎么帮她?”云峤道:“替她缴纳赎金,还是替她去苦主家门前磕头赔罪,好免了她的刑罚?” 第38章 晋江首发 陈伯忙摇头:“哪能让公子做这种事?磕头赔罪这事, 还是老奴来吧!” 云峤“嗤”地一笑:“不用。” 不用?难道公子不愿帮满月姑娘? 陈伯惊疑不定地抬头,就见云峤叹了口气:“因为我信她。” 他反倒谴责地看了陈伯一眼:“你每日跟着满月在店里,难道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她做事一向认真细致, 每日花草到了店中, 连一片叶子都要细细查看, 若有不新鲜的,一概丢弃不用,品相若差了些,哪怕是那位‘明香姐姐’, 她也一样要据理力争, 这样的态度,难道会分不清两种花草的不同之处, 会错将断肠草认成金银花,还堂而皇之放在铺子里售卖?” 陈伯有些惭愧:“公子说得是, 反倒是我, 错怪满月姑娘了。” 他急急道:“既然如此,满月姑娘定是受了人冤枉, 那咱们更加不能坐视不理了!” “急什么,”云峤微微一笑:“我也想知道, 究竟是什么人, 会宁愿用自己妻儿的两条命,也要换咱们满月一次牢狱之灾。” 满月坐在县衙监牢中, 也有同样的疑惑。 事情刚开始时, 她完全来不及反应, 然后又一直处在两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消弭的不真实感中,直到最后,那句“你可知罪”, 才将她从恍惚中打醒过来。 她无罪,也绝不能认罪。 但害她的,究竟是谁? 这件事到底是直冲她而来,还是她运气不好,凶手原本只想对付丁夫人,却拿她顶了黑锅,让自己受了次无妄之灾? 无论如何,金银花无故变成断肠草,一同来买花的丁文康绝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他还矢口否认了那天自己说过的话,不是心虚,便是推卸责任,但今日丁夫人亡故时,他的悲痛欲绝又不似作假,那日在铺子里的恩爱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若凶手当真是他,那这人的心计也实在太可怕。 满月越想越晕,昏昏沉沉间,突然听到外面似乎有陈伯的声音。 她忙抓住铁栏,试探着叫道:“陈伯?” 立刻有狱卒过来,“铛铛”踢了两脚铁牢:“肃静!不准吵闹!” 满月只好坐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说话。 陈伯声音断断续续:“……行个方便……只看一眼……” 门口牢头的声音倒很大:“说了不行便是不行,你当县衙大牢是什么地方,想进便进?何况她涉嫌杀人重罪,知县吩咐过了,审案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 陈伯似乎又说了几句,便再没声音。 -- 第66页 没过多久牢头过来,叫人打开了牢门。 “你家里人倒是对你好,”他指挥着让满月换了间牢房,“能多过几天好日子便过吧,横竖定了案,该斩该罚也由不得你了。” 新换的牢房有间向阳的天窗,地面上干燥洁净许多,屋角的稻草堆也换成了一人宽的简易床铺,条件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满月看他荷包鼓鼓囊囊,心中猜测定是陈伯给了些好处,好让自己能在牢中过得舒服一些,心中感激,也跟牢头说了声谢。 倒让牢头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摇摇头,似乎也不太明白,一个看起来娇弱天真的小姑娘,为何会是杀人罪的嫌疑犯。 三日之后,满月第一次被提上公堂受审。 陈伯听完全程,赶回家跟云峤禀告。 “……丁文康有备而来,带了几个证人,俱是棠梨村的花农,其中便有种金银花的那家,官府带人去他家查验过,花田中确实都是真正的金银花,与满月姑娘铺子里的账本两相对应,数量都对得上,另几人则是普通村民,作证说满月姑娘常去后山采摘野菜,也会掘一些野生花材去卖,那株断肠草,说不定便是误从山中挖走,再放到店中售卖的。” 若这几人的证词被采信,满月一个过失杀人罪名便免不了。 云峤沉思片刻:“满月如何回应?” “满月姑娘态度坚决,”陈伯有些欣慰:“一方面驳了几个村民的话,说从开了铺子之后,除了刚开始去村中跟花农谈供货之事,后来铺子红火,再没时间过去,棠梨村一应事务都交给陈氏明香管理,王知县当庭传了陈明香,也证实确有此事,另一方面也说了些可疑之处,毕竟花是半月前买的,丁夫人去世却在半月之后,中间有太多时间可作文章,不能因此脱去旁人杀人嫁祸的嫌疑。” 末了还感叹:“满月姑娘真是聪明。” 云峤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然后呢?” “然后双方便争执起来,那边说陈明香乃满月姑娘闺中好友,证词涉嫌包庇不能信,这边说那边找的证人除花农之外,俱是棠梨村的闲汉之流,证词更不可信,王知县便宣了退堂,隔日再审。” 陈伯顿了顿:“我只怕……下次再上公堂,便要用刑了。” 若是用刑,满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经受得住? 云峤站起身来:“走吧。” “诶?公子要去哪儿?” “去给苦主赔个礼,”云峤展眉笑了笑:“看他能不能放咱们家满月一马。” “可是,”陈伯一向觉得自己不太跟得上公子的思路:“上次不是说……” 不是说满月姑娘是被冤枉的,赔礼道歉什么的,根本没用吗? 罢了,公子心中自有成算,他这样脑瓜子不灵醒的,跟着照办就是。 云峤带着陈伯出了门,却并没像他说的那样,先去丁府赔礼,只在丁家对面茶楼里定了个包厢坐了半日,又叫陈伯去周围打听丁文康的情况。 “我长相太显眼,只能辛苦陈伯。”他悠然喝了口茶,向被支使得团团转的陈伯解释。 陈伯哪会有不同意见,只知道公子是在想法子救满月姑娘,不用人说,也铆足了劲忙前忙后。 “丁家是做笔墨生意的,原来也只是一般,这两年拿下了官府的订单,专往衙门里送货,生意才算有了起色,在桐县笔墨行中算是首屈一指了。” “丁文康并非只有原配一人,家里还纳了好几房小妾,只是尚无子嗣,丁夫人腹中这胎,是他膝下第一个孩子,丁家上下都期待万分,听说丁夫人去了之后,丁家老太太几度哭得厥过去。” 陈伯越打听越是迷茫,这些消息连起来看,丁文康跟满月姑娘素不相识,自家生意跟她并无半点冲突,家境殷实又排除了为钱讹诈,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没什么陷害满月姑娘的动机,难道真的是满月姑娘一时不察,错将断肠草当成金银花…… 呸呸呸,不可能!公子说不可能,那就是不可能! 云峤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窗外,半晌突然伸手一指:“那人是谁?” 陈伯一转头,就见一个身形瘦长的中年男子手上提了几个礼盒,弯着腰跟丁家看门的仆从说了几句什么,仆从便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他正要说话,就见那人突然警觉地转过头,向后看了看。 只是这一转头,恰好将自己的面容显现在两人眼前。 “倒是有些眼熟……”陈伯皱着眉仔细回想,突然一拍手:“上次去衙门探望满月姑娘时,曾遇见过一回,似乎听人叫他什么主簿,这丁文康不是跟县衙做笔墨生意的么,跟这些文书主簿有些往来倒也不出奇。” “做笔墨生意的,跟衙门有些往来的确不出奇,”云峤道:“出奇的是,做生意的甲方,怎么倒要带着礼盒去讨好替自己供货的乙方。” “这……”陈伯也有些奇怪,转念一想:“毕竟丁家新丧了当家主母,都是熟人,他前去吊唁一番也是正常的吧?” 云峤唇角微微翘了翘,并不评价。 过一会儿又道:“丁家几个妾室情况如何?” “对呀,”陈伯恍然大悟:“丁文康有妻有妾,妻妾之间难免相争,想必是当家夫人怀了身子,妾室们心中不忿,在中间搅风搅水也未可知。” -- 第67页 当年还在国公府时,这些后宅阴私之事不知道听过多少,他只奇怪,为何丁文康竟没想到这点,非得一股脑将罪名推到满月姑娘头上。 “老奴这便去打听。” —————————— 崔银柳戴着幕笠,扶着丫鬟的手匆匆出了门,拐了几条巷子,终于到了自己常去的药铺。 刚抓完药出来,还未跨过门槛,一名男子突然擦身而过,将她头上幕笠扯落在地。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丫鬟抱着一堆药包没法子扶,只能疾言厉色呵斥。 男子停住脚步,低头弯腰将那顶幕笠捡起来,双手奉了过去:“姑娘勿怪,是在下唐突了。” 声音如碎玉一般清泠,又带着男子独有的暗哑,乍听之下足以乱人心魂。 崔银柳原本打算斥责的话语便拐了个弯:“……罢了。” 连日身子不爽,又不敢伸张,她情绪已积累到了顶点,深吸了一口气,才恹恹地伸手接过幕笠。 恰好这时,男子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一双极美的眸子,长睫微垂,轻轻朝她一瞟,便是缱绻万千。 崔银柳只听到身后丫鬟倒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艳。 第39章 晋江首发 幕笠拿开, 男子的脸这才完完全全出现在两人面前。 原以为一双眼眸已是动人至极,谁知其余五官竟也毫不逊色,整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连薄唇处那抹浅笑都勾魂摄魄一般, 崔银柳张了张嘴,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仿佛不小心对着那张脸吹一口气,都算是亵渎。 见两人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那人似乎有些难堪, 将脸微微侧了侧:“抱歉, 吓到二位了。” 崔银柳这才发现,这生得极美的男子脸上, 竟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但那丝毫无损他的俊美,只让人在惊艳中, 更多了一丝怜惜。 “公子可是要进去抓药?”她听到自己声音出奇地温柔甜腻:“倒是妾身挡了公子的路了。” 男子轻叹一声,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疤:“正是,只不过全城的药铺都跑遍了, 也没什么好药,能治得了我这……” 他眼神突地黯下来, 像是不愿流露自己的伤心事。 崔银柳忙道:“妾身这里倒有几个膏方, 若公子不弃,拿去试试也好。” 男子身形一顿:“原来姑娘竟是懂医的。” 崔银柳还未说话, 身后丫鬟已挤上前来:“正是呢, 公子, 我们姨娘家学渊源,祖上三代便是游医,只是到了姨娘这一代, 家里没个男丁才断了传承,虽然如此,姨娘自小在家耳濡目染,自然也精通几分,这不,连家中老夫人身子不好,都是咱们姨娘亲自出来帮着抓药调理呢。” 说罢掩了嘴,娇俏一笑。 “姨娘?”男子却并不看她,只微微垂了眸,似有几分怅然若失:“原来是位夫人……倒是在下冒犯了,不过萍水相逢,不敢再多叨扰,告辞。” 连问也没问那膏方一句,竟是径直离开了。 崔银柳和丫鬟不由自主看着他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死丫头,”她也不知为何,胸口突然浮现一层怒气:“谁让你多嘴多舌的!” 丫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也不知哪里惹到了自家主子,只能咬着唇低头请罪:“是婢子多嘴了。” 崔银柳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丫鬟抱着一堆药包,忙忙地跟上了。 药铺掌柜刚算完一笔账,一名老者便急匆匆进来,一进门便唉声叹气:“掌柜的,方才咱们姨娘抓的药,再照样儿来一份!真真是,丫头片子不靠谱,刚过拐角便一跤跌进污水坑去了,白糟蹋那么多好药,还连累我这车夫重跑一趟。” 说完把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崔姨娘家的药吧?您老别急,我这便给您重包一份。” 也没多想什么,照着方才的药方重包了一份,让他拿走了。 ———————— 隔日县衙再升堂,重新审理断肠草一案。 一开始依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王知县这回早已有了准备,执起签筒中一根令签便要往下扔:“看来都是些嘴硬的,用刑!” 满月死死咬住嘴唇,掌心全是汗水。 两名衙役拿了指枷过去便往她手上套,正要用力,突然身后一个带着凉意的声音传来。 “且慢。” 满月猛地回头:“阿峤哥哥……” 王知县皱眉:“你又是何人?到了堂前为何不跪?” 云峤微微一笑,走到满月身边:“在下云峤,是霍氏满月的未婚夫婿,至于为何不跪……” 他顿了顿,才道:“在下不才,曾也是个读书人,身带功名,自然可以不跪。” 天下皆知,纪国公府世子纪云峤,自小天赋过人,庆安十年便以弱冠之龄考中进士前三甲,就算往前推十年百年,大齐也只他一人有此殊荣。 不等王知县询问是何功名,他已经快速道:“今日来此,是想禀告王大人,此案并非误杀,更不是什么过失杀人,而是实实在在的谋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王知县顿时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怔了一怔,目光不由得移向底下跪着的霍满月。 这真的是未婚夫婿能说出来的话?哪怕未婚妻犯了事,解除婚约也罢了,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 -- 第68页 “霍满月,”他不由得清了清喉咙:“你未婚夫所说的罪名,你可认?” “大人错了,”云峤道:“是谋杀不假,杀人者却另有其人。” “荒谬!”同样跪着一旁的丁文康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就算为了救你未婚妻,你也不能在公堂上胡言乱语,扰乱人心!” “丁公子稍安勿躁,”云峤并不生气,只朝他一颔首:“受害者是尊夫人和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她二人被生生毒死,其状之惨,不忍睹之,难道丁公子不想揪出真凶,让她母子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丁文康目光一闪,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王大人,”云峤不再理他,只朝着王知县一揖:“此案说来简单,不过一桩常见的妻妾争宠,以致内宅杀人的事件而已,真凶便是丁公子的爱妾崔银柳。” “你!”丁文康这次是真的跳了起来:“荒唐,荒唐!大人,你还不快将这卑鄙小人抓起来打死,竟由得他在这胡编乱造,毁我妾室名声?” 王知县自然也觉得匪夷所思,但面前男子长相清贵非凡,又能一口说出丁文康妾室的名字,不由得心中暗忖,自觉不是空穴来风:“你说真凶是崔氏,可有什么证据?” “崔银柳善解人意,又会医术,原本颇得丁公子宠爱,谁知丁夫人先有了孕,若嫡长子出生,她腹中的庶子便只能屈居第二,嫉恨交加,因此下毒杀人。” “说你胡说,你还不信,”丁文康冷笑:“不知你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崔氏平日的确颇得我宠爱,但她腹中何时怀了孩儿,我竟不知?” “这便是了,”云峤道:“她因争宠杀人,此刻自然不肯承认腹中胎儿的存在,怕是想等风波过去,再寻个契机将怀孕之事和盘托出,。” “说得跟真的一样,你可有证据?”丁文康只觉得匪夷所思:“大人……” “昨日崔氏出门,为丁老夫人抓药调理,却又为自己偷偷抓了安胎药,”云峤打断了他:“若要证据,大人可立即派人去崔银柳房中,说不定还能搜出未服完的安胎药,二则可去南二街的正本堂,找抓药的大夫一问便知。” 王知县略一思忖,便点了两个人分头前往。 云峤又道:“若去丁家,可顺便将崔银柳和她贴身丫鬟传来,既然口说无凭,自然得两相对质才是正理。” 没多时,两名衙役返回,果然带了崔银柳和她丫鬟前来。 “禀大人,”去丁家那名衙役将一包黑乎乎的药渣呈上去:“这是在崔氏房中找到的,属下并不会辨别药材,还请大人定夺。” 另一名衙役正好将正本堂的大夫带了过来,王知县一拍惊堂木:“说,这可是崔氏在你家药房抓的药?” 大夫不知出了何事,战战兢兢前去,辨认半晌,才道:“回,回大人的话,这药材,的确是我家的……” 丁文康忍不住开口:“都黑乎乎一团了,你为何如此笃定?怕不是同这阴险小人串供……” “公子何出此言?”大夫有些急:“这的确是崔夫人在小店抓的药,原是我开的独门安胎药方,崔夫人说她近日情绪不稳,常有腹痛,因此自行加了双倍的白芍和炙甘草,我才能一眼辨认出来……” 他举着一团药渣喊冤:“大人明鉴,小人的确不曾说谎!” 丁文康不由自主将目光转向了自家爱妾。 崔银柳面色苍白,一只手护着小腹,勉力朝他一笑:“夫君,这是怎么了?妾身的确有了身孕,只是这几日全府上下忙着夫人的葬礼,又要顾着老夫人身体,怕说出来给大家添麻烦,才擅自隐瞒下来,怎么,怎么倒为这事闹得兴师动众……” 丁文康面色稍霁,他刚失了嫡子,此刻突然得知自己妾室腹中还有一个,本该是件喜事,但一想到云峤的指控,又有些高兴不起来。 “碧玉姑娘,”云峤却又开了口:“到了公堂之上,你还要替你主子隐瞒么?” 他道:“那日崔姨娘去花厅跟丁夫人请安,谈起花厅窗下新种的那盆‘金银花’,又得知丁夫人最近有些上火,便告诉她金银花煮水可清火,提议她采些来试试,回屋不久,你们便听说丁夫人腹痛难忍,上吐下泻,你心中不安,崔姨娘却严词厉色,让你忘记之前她跟丁夫人的谈话,并威胁你,若此事被旁人得知,必将大祸临头,是也不是?” 碧玉便是崔银柳的贴身丫鬟,原本也不知自己主仆为何被唤到衙门来,此刻听了这一席话,竟像他当初在一旁亲眼目睹一般,又隐隐觉得,崔姨娘那番话竟与丁夫人中毒离世有关,吓得面色青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王知县好歹也断案多年,哪能不知她此刻状态不对,立刻作势去扔令签:“既然不说,便用刑吧!” 立刻有衙役凶神恶煞上前,将方才没派上用场的指枷哗啦啦一甩,碧玉显然没满月那样的骨气,当即便软绵绵瘫在了地上:“大人饶命……” 第40章 最无辜的 当中情形, 果然与云峤说的丝毫不差。 “阿柳,你为何……”丁文康一屁股坐到地上,嘶声痛吼。 崔银柳早已认出面前这仙姿玉貌的男子, 正是当初在药铺门口遇见的那位, 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为着自己腹中孩儿的前程,一时冲动以断肠草害死主母,此后夜夜噩梦不得安眠,原就有些胎气不稳, 此刻见罪行暴露, 难免心思激荡,只惨白着脸退了几步, 突觉腹中绞痛如刀割,哀呼一声倒在地上, 底下裙子顷刻间便染红了。 -- 第69页 “阿柳, 阿柳?”丁文康原本还在咬牙切齿,一见这场面, 倒又慌乱起来:“大人,这贱人是杀是剐暂且不论, 还请您救救我的孩子……” 他如今已三十多岁, 早前忙于经商一直未曾生养孩儿,家里本就催得厉害, 如今嫡子在母腹中便夭亡, 庶子眼看又保不住, 说来也是凄惨得很。 王知县叫人将崔银柳抬下去了,见案情告破心中得意,又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捋着胡子问云峤:“本官倒有一事不明,你是如何得知丁府内宅中事的?何况崔氏与丫鬟私下谈话,旁边理当无人才是,怎么你倒像是亲耳听见一样。” 云峤微笑:“我猜的。” 这三个字实在可恶至极,果然一出口,丁文康便红了眼珠:“你!就算我夫人是被妾所杀,但那断肠草,也的确是从霍满月店中买来,你说了半天,仍是没有洗脱她的嫌疑!” 他伸手一指旁边的满月:“若不是,若不是错把断肠草当成金银花抬到家中,崔氏也不会临时起意,要用断肠草毒杀我夫人!说来说去,霍满月还是罪魁祸首!” 云峤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表情似笑非笑,竟让丁文康心头突然咯噔一声,仿佛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会令人追悔莫及的话一般。 “丁公子说的是,”云峤道:“崔银柳的杀人罪简单明了,我只随口一诈,便诈出了真相,可丁公子的诬陷罪,倒是曲折离奇得很。” “王大人,”他朝王知县遥遥一揖:“大人难道不觉得蹊跷,这断肠草既非霍满月店中售出,又的确跟崔银柳毫无关系,那它到底从何而来?” “正是,”王知县也好奇:“万事万物都有个来处,没有凭空便出现的,云公子既知道内情,不如说来听听?” 云峤站直了身子:“那在下便冒犯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王知县一时竟没听懂。 但云峤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关于这株断肠草的来龙去脉,非但王大人疑惑,在下也疑惑得很,前日升堂时,有村民作证说这草是满月从棠梨村后山掘来,这两日我便画了那断肠草的图形,以一百两银子的报酬高价寻找,并请了些人去山中挖掘,只是漫山遍野都找遍了,都没找到另外一株断肠草。” 他顿了顿:“我便找到那日为丁夫人诊治的苏大夫,才得知,原来这断肠草毒性虽猛,习性却娇弱,既怕晒又不耐寒,喜湿润又怕积水,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从来只在西南几个州县生长,桐县本地从未发现过,苏大夫年轻时曾是游医,走南闯北,因此才得知这毒草的存在。” 他朝外面伸手一引:“在下特意叫了苏大夫前来作证,大人若不信,传他进来一问便知。” 王知县朝左右示意一声,果然传了苏大夫进来,证实了他的话。 “丁夫人中毒时,我也曾觉得奇怪,”老大夫道:“桐县为何会有断肠草的存在,须知这草跟金银花极为相似,又毒性猛烈,若随处可见的话,岂不危险得很。” 王知县点头沉吟。 “得知此事之后,在下原以为桐县再找不出这种毒物,”云峤又道:“谁知巧合得很,想是在下那一百两酬金起了作用,今日一早,竟真有人送来了另一株断肠草。” 他一挥手,身后陈伯立刻将一个口袋呈上来,里面果然是一株刚掘出来,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断肠草。 王知县精神一振:“是谁?” “同顺车马行的杂工,”云峤道:“只是他并不是从棠梨村后山掘来,而是在他们车马行的后院挖的。” “后院?” “正是,”云峤点了点头:“他还说了,在下运气好,这桐县方圆百里只他们家有这种草,若换了别人,怕是连听也未曾听说过。” “来人,”王知县一拍惊堂木:“去将那车马行一干人等全都拘来,既是只他们家有这断肠草,想必与这人命案子脱不了干系!” 云峤垂了眸,并不阻止,两旁衙役齐喝一声,领命出去,不到半刻,果然拉拉杂杂押来了十数号人,全跪在了堂下。 “那送草的杂工是谁?”王知县问。 底下抖抖索索有人磕头:“小人在……” “丁府中毒死丁夫人的断肠草,也是你送去的?” 那杂工吓得直抖:“大人饶命,小人并不知什么毒死丁夫人的断肠草……” “还敢狡辩,说桐县只有你们家有这种草的,难道不是你?” “大人明鉴,”杂工觑了一眼地上那草,又低着头去看自家掌柜,终于还是一咬牙:“这草,这草本是我们掌柜的种在后院的,也不关小人的事啊……” 掌柜的也抖着身子上来磕头:“小人,小人也不知什么毒死丁夫人的事情,小人老家是西南那边怀南县的,这种草到处都是,虽有毒性,但若只取少许,熬煮之后用来擦身,便可治恶疮痈疾,这在我们那边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我们车马行的,南来北往虫蛇叮咬,极易生疮,因此才特意从老家移了几株过来,只是平常自用而已,从不外传,怎么会毒死人呢?” “掌柜的,您再仔细想想,”云峤微笑着:“这些日子,尤其是半月之前,这断肠草,真的不曾外传过吗?” 掌柜的还真仔细回忆了半刻,眼中突然恍然一动,看了一眼堂上的王知县,却又嗫喏着不敢说话。 -- 第70页 “看来掌柜的是真要替人担下这杀人之罪了。”云峤叹息。 “不不,”掌柜的一慌,又看了一眼王知县,一咬牙:“半月前,小人有个同乡,倒的确来找我要过一株,说是脚上生了些恶疮,想种一株在自家院里,好随时取用……” 王知县已有些不耐烦:“不想挨板子的话,便全说出来,公堂之上,哪容得你吞吞吐吐!” “王大人,”云峤道:“掌柜的不敢说,是因为这位同乡,如今正在县衙做事。” 他垂了眸:“就算他不敢说,大人难道不知道,县衙之中,祖籍怀南县的人是谁?” 王知县听到“县衙”两个字,脸色已经不太好看,却还是道:“去个人,将严明志传来。” 严主簿很快到了公堂,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深深作了个揖:“大人何事相召?” 他表面镇定,长袍下微微抖动的双腿和满头满脸的汗水却早已出卖了他。 原以为此事经了几道手,也算天衣无缝,谁知审来审去,终于还是审到了他头上。 人证物证俱在,严主簿并没负隅顽抗多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招了出来。 “大人饶命,属下一时猪油蒙了心,想要讨好宋公子,才出了这馊主意……并没想弄出人命来,这,这都是意外啊……” 至此真相终于大白。 一切起源,竟只是王知县的新女婿宋函,为打压从前的青梅竹马,特意想出的阴损招数。 霍满月开的是花铺,严主簿来自怀南县,知道有一种毒草与金银花长相相似,便从同乡所开的车马行弄了一株来,又让丁文康带着孕妻去霍记花铺买了株金银花,为留下“证据”还特意让满月写了单据,半路上便让小厮将金银花换成断肠草,本想着过段时间,便借口丁夫人身子不适去花铺大闹一通,坏了花铺名声,将满月赶出桐县即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丁府中崔姨娘略通医术,竟认出了这株毒草,又见丁夫人毫不知情的样子,灵机一动,竟为了腹中孩儿的前途,借刀杀人,害得丁夫人一尸两命。 丁文康不知此中缘由,原本也追悔莫及,但严主簿多次上门劝说,又用县衙后五年笔墨生意相许,威逼利诱之下,丁文康还是一咬牙将错就错,将罪责全推到了霍满月身上。 兜兜转转,这件案子里,最无辜的,便只有霍满月和丁夫人母子。 “我……我对不起我娘子和孩儿……”丁文康心防崩溃,放声大哭:“我不该为了讨好宋公子,听了严明志的话,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王知县这才明白,方才云峤说的那句“冒犯了”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铁青,放在惊堂木上的手指微微痉挛,既不说传宋函上堂,也没说放霍满月走,只垂着眼皮沉思。 正在此事,后面突然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大人,夫人突然晕倒了!” 王知县如蒙大赦,立刻站起了身:“将一干人等先押下去,此案容后再审,先退堂。” 底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陈伯在身后不知所措,望着一步三回头被押走的满月,低声道:“这王大人怎么就走了?满月姑娘怎么办?” 云峤轻哼一声,眸中蕴满冰雪。 “先回去。” 他步履如飞,连陈伯都差点赶不上,很快到了家门外的巷子口,云峤却在一个卖鱼的摊贩面前停住了。 陈伯欲言又止,满月姑娘也不在家,公子就算想吃鱼了,谁又会做? 云峤跟那摊贩对视良久,突然道:“这几日辛苦诸位了。” 那摊贩也站起身来,恭敬地回复:“云公子谬赞,主子说了,但凡公子的事,便要当成他的事一样去办,这都是我等该做的。” 陈伯在一旁目瞪口呆。 第41章 陷入一个不安的梦境…… 这几天要查案, 时间又紧,哪儿那么多巧合,大多线索都是这些人查出来的。 三皇子手下暗探并非浪得虚名。 云峤面色不变:“我的意思是, 不光这几日, 大半年来, 你们在这日日夜夜守着,也的确辛苦了。” “不辛苦,”摊贩道:“云公子这大半年深居简出,倒省了我等不少事儿, 是我等该感谢公子才是。” 陈伯这才明白过来:“你们, 你们竟敢监视公子?” 他身上是有些粗浅功夫,但这些暗探无一不是武林高手, 怎么会被他看出来? 他好几次还看见满月在这里买鱼来着。 “不敢说监视二字,”摊贩仍旧有礼:“主子说了, 云公子为他的事儿受了罪, 为避免旁人加害,才特意命我等在此保护公子。” 三皇子心思缜密, 保护是一层,监视也不是假的——万一云峤为他算计的事情动了真火, 反而倒向五皇子那边, 也不是不可能。 云峤也不揭破:“替我多谢主子的好意。” 他并没说“你家”主子。 摊贩便明白了:“云公子果然是聪明人。” 云峤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来:“我有一件事,还需要主子相帮, 你们的飞鸽传书比驿站车马快, 还请暂借一用。” 他书信已备好, 像是早就预知了今日的情形。 摊贩忙将满是鱼腥味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双手接过:“必不负公子所托。” 县衙后院,王知县急匆匆过去, 便见到一名大夫从内室出来,见到他之后,连忙行礼:“夫人只是急怒交加,肝气上涌才晕倒,现下已经没事了。” -- 第71页 进了屋,便见自家刚出嫁的五女儿正跪在床头垂泪,知县夫人则半倚着一个大迎枕,拿帕子擦着眼睛。 “夫人如何了?”王知县几步过去。 “你还好意思说,”王夫人嗔怒:“我若没晕倒,你如今是不是已将宋函抓去大牢了?” 一提起这事王知县便心烦:“当初看他有几分才华才给了这个脸面,谁知他这样不中用,为了个卖花的丫头,竟做出这等阴损事来!” “爹,女儿要跟他和离,”王佩兰流着泪:“女儿宁肯青灯古佛一生,也不要跟这等小人做夫妻……” “你看看,你女儿说的什么傻话,”王夫人更气,免不了责怪王佩兰:“谁家嫁了人的女子不是以夫为重?何况他这么做,还不都为了你!若不是你吃些莫名其妙的飞醋,他怎么会为了哄你开心,去寻那女子的麻烦?” “现下他一出了事,你便吵着要和离,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咱们王家?” 王佩兰愕然抬头:“母亲,他为了讨好我,可以对从前的旧人做出这样恶毒的事,这样的品行,若哪天我惹了他不快,他岂不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待我?” “胡说,那丫头不过是个卖花女,你可是他结发的嫡妻,他怎会待你不好?”王夫人不耐烦:“何况你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又待他不薄,就算看你父的面子,他也不敢慢待了你。” 说完一挥手:“你先下去好好想想吧,总之和离是万万不能的。” 王佩兰哭哭啼啼出去,王知县这才过去坐到自家夫人床头。 王夫人还在叹气:“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一个个都这样不省心!” 王知县沉默不语。 方才在公堂上,听到自家新女婿竟然被扯进杀人案中,他先是惊,再是怒,此刻情绪平复下来,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只读书上有几分机灵劲,一家子供了三十多年才考上同进士,又是个温吞性子,不善钻营,官场上沉浮多年,也是失意的时候多,得意的时候少,年纪一大把了,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知县,眼见着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家中儿女几个却没一个成才的,前些年在谢师宴见到宋函,见他年纪轻轻却有几分才华,更可喜的是家境贫寒,家中只一个寡母,顿时便起了提携之心,舍出一个女儿笼络住他,也是为王家的将来作打算。 谁知看错了人,这宋函竟是个沉不住气的,刚春风得意,便开始兴风作浪,倒叫他好一阵为难。 如今宅子也送出去了,女儿也嫁了,难道就这样白忙一场? 王知县心都在滴血。 王夫人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劝:“……你大小也是个桐县父母官,难道连个卖花女都拿捏不住?做了这么多年青天大老爷,可得了民众一声好?如今自家亲女儿女婿出了事情,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还是认真要将女婿送进大牢里去?传出去咱们王家可不成了笑柄!再说了——” 她重重咳了一声:“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宋函才华出众,开年的乡试,必定能中头名?咱们元儿盛儿在永京,一个在通政司当小吏,一个给人做伴读,都是没甚前途的活路,还指着五女婿往后读书出了头,好帮着一家子撑起来呢!” 王知县犹豫不决。 恰巧这时,丫鬟在门外报,说他手下幕僚有急事相禀,王知县匆匆出去,从幕僚手中接过一封信来,刚拆开没看多久,便脸色大变,立刻叫人将霍满月放出牢去,又叫带人将宋函抓回来。 王夫人得知消息出来,正要质问,谁知王知县这回态度明确,只狠狠瞪了她一眼:“妇人之见!大齐律令岂是摆设?宋函做了恶事,人证物证俱在,自该承担该有的惩罚,我一个小小知县,哪能左右那么多!” 想了想,又道:“你准备一下佩兰跟他和离的事,按着嫁妆单子,当初怎么给他的,如今一样不少,全都让他和他那寡母吐出来!” 说罢气哼哼一拂袖去了,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自家夫君临走时,袖中书信现出半截,恰好露出一道朱红印鉴,她也是识字的,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为何一个小地方的案子,竟会引来天家之人的垂询。 满月被人请出牢门,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牢中不知天日,有陈伯的打点,她倒是没受什么大罪,只是半月过去,外面已是初冬,乍然出来,身上衣裙便显得单薄了些,不由得有些瑟缩。 刚走出没几步,就看见云峤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笑,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篮。 满月第一反应是低下了头。 她听到脚步声传来,在自己面前站定。 “怎么了?”云峤声音一如既往温柔:“看到我不高兴?” 满月摇了摇头,眼眶瞬间便红了。 “阿峤哥哥,”她声音像哽在喉咙中:“我……我又连累你了。” 云峤在她头顶发出一声轻笑。 “嗯,”他说:“怎么办呢?如今你欠我的,怕是要一辈子才能还清了。” 满月顿时有些气苦,她都这样惨了,云峤竟然还在笑! “吃个柿子?”云峤将一个红通通小孩拳头大小的果子放到她手上:“里面可没什么好吃的,委屈咱们家满月了。” 满月傻乎乎将柿子接过来;“哪儿来的柿子?” -- 第72页 “买的,”云峤举了举竹篮:“方才来接你的路上,见有个妇人提着这篮子卖,说是她家树上最后一茬,再错过便吃不到了,我便连篮子都给她买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又有些好笑:“谁知没过几个街口,竟看到三四家在卖的,才知道是被人骗了,这么大一篮,也不知吃到什么时候去。” 满月还在安慰他:“没事的,等我回了家,挑好的出来做成柿饼,能吃很久呢……” 就听他又道:“那便好,这一两银子也算没白花。” 满月一口气没上来,噎得差点吐血,连方才的眼泪都气得憋了回去。 一两银子!被她知道哪家卖柿子的这样诓骗云峤,她得拿上扫帚打到那人家里去! 回到家,陈伯已经在门里忙忙碌碌了。 “满月姑娘别慌进来,我先将这火盆点上,”他手里拿了个蒲扇,用力扇着门口火盆里的炭,“呼”地一声,火苗顿时窜了起来:“我们老家那边的风俗,跨个火盆,才好去去晦气。” 满月绝望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峤。 陈伯也意识到这火委实有些大了,嘿嘿笑了两声,忙将盆里堆积的炭往外夹,,好容易才将火弄得小了些,让满月扶着云峤的手,意思意思跳了过去。 初七手里拿着几个红薯从灶房跑出来:“姐姐回来了!” 满月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就听到妹妹兴致勃勃问:“隔壁县好玩吗?” 满月有点懵,陈伯忙在她耳边小声道:“之前大夫不是说过么,初七受不得惊吓,这段时间你没回家,我们跟她说的是,你铺子开得红火,打算去隔壁县也开一家,所以先过去探探情况呢!” 满月明白过来,感激地看了陈伯一眼。 炭盆已经点起来了,就不要浪费,初七拿火钳将红薯小心翼翼埋进去,满月自去房里洗头洗了澡,将半月没换的衣裙换了,终于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初七烤好红薯,第一个先奉给云峤:“姐夫先吃。” 云峤笑着接了,小丫头还在左顾右盼:“姐姐怎么还没出来?” “我们去看看。”云峤站起身来,牵起了她的手。 房间里,满月半倚在床边,刚洗完的长发还有些濡湿,擦头发的帕子却半掉在地上,大概是累极了略坐一坐,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姐姐……” 初七张口要叫,却被云峤捂住了嘴。 少女在熟睡中仍皱着眉,紧紧抿着嘴,睫毛轻颤着,像陷入一个不安的梦境。 “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云峤低声道。 他伸出修长手指,在满月眉间轻轻一抚。 第42章 那种高不可攀的疏离感又…… 花铺子半个月没做生意, 再进去时已是满目萧条,盆花大多已经枯萎,有那生命力顽强的, 也恹恹的叶子发软, 没卖完的鲜花更是凄惨, 早在干涸的瓶中腐烂成了看不出颜色的一团团,满月跟陈伯收拾了大半天,才稍微收拾出个模样儿来。 这也罢了,最大的问题是, 当初她被几个衙役带走的场面, 周围商户大多看见了,这阵子有意无意也议论过几遭, 此刻见她全须全尾回来,哪怕说清楚当初是个误会, 也难免有人私下嘀嘀咕咕, 连带着生意也受了很大影响。 满月心中委屈,面上却依旧看不出来, 只说最近没以前忙了,将做饭的婆子辞掉, 自己仍旧照料起一家子饭食来。 第一场小雪来时, 缸里的柿饼也上了霜,一口咬下去, 果肉柔软香甜如橙色蜜糖, 初七吃上了瘾, 哪怕体弱不敢吃太多,每天也非得啃上一个半个才行。 这日满月正在铺子门口整理刚送来的花材,突然听到外面大街上传来纷乱的马蹄和兵器锵鸣之声, 她起初并没在意,回家时,却发现云峤院子里站了满满一队身着甲胄的将士。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那些人虽面容肃杀,态度却恭谨,身上兵器都解了放在一边,不像是来寻衅的样子,站在外面好奇观望半天,想想还是先回了自己家。 没过多久陈伯便来寻她:“公子叫您过去一趟。” 满月应了,回身将铺子里没卖完的腊梅抱上,打算顺便拿去放在云峤书房。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父亲一直很挂念你,”是一个颇为沉稳的陌生男声:“自从知道大哥在这里,便一直惦记着让我来寻……” 大哥?里面的人难道是云峤的兄弟? 之前云峤从未跟她提过自己的家人…… 满月一时之间有些慌乱,本欲敲门的手也僵在了门边。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一名身量高壮的陌生男子跟她面面相觑。 云峤在房中带着笑意道:“满月进来。” 满月低了头从那男子身边走过,那人脸色有些复杂,默默关了门,又回来坐下了。 “这是你未来嫂子,叫霍满月,”云峤将手里的书放下,又转过头来看向满月:“这是纪英。” 满月嗯了一声,云峤介绍得敷衍,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只为难地看了一眼那叫纪英的男子。 纪英也在打量着她。 面前抱着腊梅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眉眼清秀,长相并不十分惊艳,身量也单薄了些,乍一看时颇有些怯生生惹人怜爱的模样,但一双圆眼清澈灵动,看人时落落大方,又有几分倔强的神气在里头。 -- 第73页 但无论怎么说,也看不出云峤选择她的原因在哪。 毕竟永京城那些贵女,无论身份还是相貌,随便拉出一个来,与她都是云泥之别。 更不用说自己这位只靠一张脸便能搅得满城风雨的大哥。 纪英面色更复杂,耳边却听云峤淡淡道:“怎么,一年不见,连人也不会叫了?” 他连忙收敛了所有心思,站起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霍姑娘。” 毕竟未过门,叫嫂子也太早了些。 何况……究竟过不过得了门,还两说呢。 满月屈膝还了个礼,左右望了望,乖巧地坐到云峤身边去了。 “你不是在玄隼卫做事,怎么跑到桐县来了?”云峤道:“别说是为了寻我,那些场面话,你我听听也罢了。” 不知为何,虽然他唇边一直带着笑意,声音也依旧轻轻柔柔,但满月总觉得,当初刚见面时,他身上那种高不可攀的疏离感又回来了。 “阿峤哥哥……”她有些不安地拉住了云峤的袖子,仿佛这样便可以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赶远一些。 云峤回身一笑,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似在安慰。 满月这才松了口气。 对面的纪英却惊讶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他轻咳一声,稳定了心神才答道:“今年夏天时荆河县发了场大水,虽及时镇压下去了,但不少农田路桥还是遭了灾,如今入了冬,好些百姓家里没米下锅,一路朝着永京那边逃难过去了,皇上派了户部侍郎钱大人出行赈灾,顺带一路收拢难民回原籍安置,又指派了我带军随行护卫。” 夏天时桐县也曾下过几天暴雨,那时还冲垮了霍云两家相邻的围墙,没想到一县之隔的荆河县竟遭了这样大的灾。 “既是有公务在身,如何跑到我这里来了?”云峤看了他一眼。 纪英后脑一凉,曾经被嫡兄支配的恐惧立刻占了上风,连忙解释:“荆河县离桐县不远,我听说大哥在桐县之后,便特意向钱大人告了假,也只是耽误半日时间,立刻便要返回的。” 满月在一旁听见,忙细声细气开了口:“别呀,来都来了,好歹留下吃顿晚饭。” 纪英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云峤却丝毫不见生气,反倒点了点头:“我们家是满月当家的,她既开口留了你,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院子里你那些手下,我们可就顾不得了。” 纪英压抑着心中那种古怪的违和感,茫然应下了。 兄弟俩在一旁谈事,满月也听不太懂,便站起来到处找东西插梅花,只是那束腊梅足有半人高,枝条又重,一般的器具根本立不起来,她便在书房里头翻箱倒柜,好容易见到一个圆肚敞口的陶罐,还是上次自己装柿饼过来的,忙拿出去洗干净了,装上清水,将那束腊梅插上放到了书桌旁。 “阿峤哥哥,”她在云峤耳边小声道:“我先回去做饭了,你们等下早点过来。” 云峤同样悄声说了句好,满月才高高兴兴离开。 纪英只觉得一辈子见过的怪事都没方才多,想他嫡兄纪云峤是什么样的人物?那些被他皮相迷惑的男男女女可能不懂,他一个从小跟着长大的兄弟还能不清楚?人美心黑也不外如是,看着温温柔柔一脸笑意,一不小心惹到了,翻脸比翻书还快,那叫一个喜怒无常,出身武将之家虽不曾习武,但那一肚子阴谋诡计,连他们父亲纪国公都得吃亏! 如今却任由一个小姑娘在自己面前没规没矩,难道真是对她心悦至极?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了口:“大哥,霍姑娘她……” 他找寻着合适的字眼,斟酌了半晌,才道:“父亲怕不会同意的。” 云峤只淡淡看着他。 纪英心头一慌,忙又道:“其实我这次过来,父亲面上没什么,私底下也是很关心的,他上次做得那样绝情,也只因皇上当朝发了雷霆之怒,为避免你受更大的责罚,才不得不对外做出样子来……待风波过去,皇上那边也松了口,还是照样将你接回永京……”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还是在云峤嘲讽的笑容中住了口。 没法子,只能换了话题:“秀姨娘也很惦记你,来之前特地叫了我过去,说你一人在外想必吃了不少苦,眼看入了冬,她特地亲手做了一季的衣裳给你,还有平日你常用的物件儿,这次也给带来了,都堆在外面院子呢。” 秀姨娘是纪英的亲娘,也是当年云峤母亲云夫人的陪嫁大丫鬟,自小一起长大的,当年云夫人有孕不方便伺候,亲自将她开了脸送到纪国公房中,后来云夫人生云峤时难产去世,秀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发现自己腹中有了纪英,险些就要一头碰死殉了主,纪国公感念她忠心,特意将她从通房提成贵妾,平日待她也比别的妾室不同些。 国公府中嫡子只云峤一个,庶子女却不少,因为这一层关系,纪英跟云峤也比其他庶弟庶妹更亲近些。 云峤小时候几乎是被秀姨娘看着长大的,闻言脸色稍霁:“替我多谢秀姨娘。” 纪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饭是满月亲自张罗的,因是云峤的弟弟怠慢不得,捡那平日擅长的做了一大桌,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定了,陈伯自去外面请那群兵将去酒楼用饭。 纪英吃惯了国公府里的山珍海味,身为玄隼卫副首领,若有公务在外时干粮硬饼也啃过,今日还是第一次吃些民间家常小菜,颇为新鲜,他是行军之人饭量也大,不由自主便吃得有些多,满月在他盛第五碗饭时便预感不妙,中途赶紧去厨下又蒸了一锅,纪英在云峤冷淡目光瞪视下才发现不对,忙讪笑着也跟去帮忙了。 -- 第74页 满月正淘米呢,就见纪英跟着过来叫了一声:“霍姑娘,我来帮你烧火。” 毕竟是客人,满月哪好意思让他干活,忙婉拒:“不用,纪小将军去跟阿峤哥哥坐着聊聊天吧,我这里很快便好。” 方才在饭桌上,云峤又介绍了一下纪英的官职,满月不懂,只知道穿甲胄的就是将军,她从前只知道云峤出身不低,却没想到家里竟有个当将军的弟弟,生怕自己没招待好,薄了云峤的面子,因此说话间也十分小心。 纪英被她拒绝,却也不着急走,他自小习武,身量比云峤还高壮几分,铁塔一般站在门口,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霍姑娘可还有其他家人?” 满月怔了怔:“就我和妹妹两人了。” 纪英点了点头,又道:“霍姑娘可知我大哥是什么人?” 满月停了手上动作,抿着嘴微微摇了摇头。 “我父亲是当朝纪国公,也是大齐一品镇远大将军,掌三军虎符,位比三公,”纪英叹了口气,看向满月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怜悯:“而我大哥,则是他名下唯一的嫡子。” 这样的公卿之家,绝不会允许一个贫寒卖花孤女进门,别说云峤,就算他一个庶子,将来婚配的对象,也只可能是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甚至尚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第43章 愿意跟我走吗 满月不出意外地露出了恍然和震惊的神色。 “阿峤哥哥的爹好厉害。” 然后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眸子, 继续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下文。 “霍姑娘,你有没有想过,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我大哥不会一辈子就在这桐县的, 他总有一天会回去, 继承国公府的家业。” 满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么了?”纪英忍不住问。 “知道阿峤哥哥有可能会回家继承家业啊,”满月理所当然道:“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纪英一时不知道这姑娘是心眼太实还是故意装傻。 “难道霍姑娘就没想过,他走之后,你的处境当如何?”他原本以为点到即止, 谁知霍满月却根本不接招, 只能一狠心道:“我说这话也许有些残忍,但婚约一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大哥未经父亲允许擅自定下婚约, 这婚约当是做不得实的。” 满月只觉得掌心的锅勺木柄将自己硌得生疼, 她垂了眸,面上却仍旧未动声色:“我听阿峤哥哥的。” “他若是骗你呢?” “他不会。” “你就这么信他?”纪英有些不可思议, 又觉得方才自己说的那番话是不是起了反作用——寻常平民家的女子,听到未婚夫身世这样显赫, 又不知道其中利害之处, 想着攀上枝头一步登天也是有的,面前这少女信誓旦旦, 谁知道是不是动了心思, 就非得赖上大哥了? 不过才相处不到一年, 哪来这么深刻的感情和信任? “阿峤哥哥从不骗人,”满月抿着唇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他若有什么事不想让你知道, 不说便是了,但只要说了,那便绝不是谎言,何况我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可骗的呢?” 纪英欲言又止,仔细一想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家大哥,好像还真是这样的性子,也许是太过自傲还是怎样,从小到大,自己在他手中吃过不少亏,但没有哪一次是用欺骗的方式。 惭愧,自己作为亲兄弟,竟还没一个相处不久的女孩儿了解他。 “何况,”满月又开了口:“我听陈伯说过,当初不是你们爹亲自将阿峤哥哥赶出家门的么?” “我不管他当初是做了什么事才被赶走,”她微微一笑:“你们不要他,我要。” 纪英晕晕乎乎回了席上,只对云峤说了一句。 “大哥,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霍姑娘了。” “哦?” 纪英便把满月最后那句话说了。 少女带着那样天真淳朴的神情,眸子里仿佛有光,那样斩钉截铁说着“你们不要他,我要”的时候,连他这样的粗人,一瞬间心跳仿佛都加速了几分。 云峤半晌没说话,只侧过了脸,唇边露出一抹几乎要颠倒众生的笑容来。 纪英只告了半日假,大部分时间已经耽搁在了来回的路上,吃完晚饭立刻便要走,临走前又殷殷嘱托:“……以前不知道大哥在这里也就罢了,现下既然知道了,以后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送信回家便是,待这阵子过了,我再亲自来接大哥回去……” 云峤听着,突然径直打断了他。 “纪英,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一件事。” 他道:“回不回去,已经不是你们能决定的事情了。” 他指了指院中那一大堆东西:“什么兄弟情谊父子情深,你送了这么多东西来,又说这么多废话,只怕关心是假,怕我回去才是真吧?” 他冷笑一声:“怎么,上头那位没几天活头了?” 纪英大惊失色:“大哥慎言……” 他不防几句话间云峤便探知了真相,一时有些口干舌燥:“父亲,父亲也是为了大哥着想……” 当初便是因为几名皇子私下夺权,个个都将手段打到了云峤身上,一是云峤本身才华惊人,二是他身后靠着纪国公府,若得了纪国公府的支持,便相当于得到三军虎符的掌控权,自然立于不败之地,纪国公也是预见了这一点,宁愿将嫡长子赶出家门,也要表示不蹚这趟浑水的决心,如今皇上病重,京中波云诡谲,纪国公担心云峤心中有怨,再度参与进来,才让纪英出马,务必让云峤在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回到永京。 -- 第75页 “我知道,大哥其实并无野心,”纪英嗫喏着:“只是父亲毕竟担心……” “是吗,”云峤笑了,“可惜你错了。” 他懒懒地倚在门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若说当初,我的确是没什么野心的,可惜那时候,不也没人相信么,如今——” 他轻轻嗤了一声:“权势这东西,便如附骨之疽,一旦沾染上了,若要再放手,怕也由不得你我。” 他笑着将手掌轻轻合拢,仿佛手中握着什么千钧重的东西一般。 纪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大哥……” 云峤却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进去了。 陈伯和满月初七在院子里整理纪英带来的那堆东西,云峤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才道:“留几样路上用得着的,其余都卖了吧。” 陈伯一惊:“路上?公子您……是要去哪?” 云峤笑了笑。 “连纪英都来了,”他道:“看来是时候了。” 从他出现在县衙,替满月辩护那时起,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这桐县天高皇帝远,每日看着清闲,实际周围监视的人中,又怎会只有三皇子一方,纪国公虽是武将出身,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他稍有动作,那边恐怕便要猜测一番,果然没过多久,便派了纪英过来敲打。 满月想了想:“阿峤哥哥是要回永京吗?” 她有些忧愁地咬着唇。 云峤看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下巴,将她樱唇从牙齿间解救出来:“满月愿意跟我走吗?” 满月低了头:“愿意是愿意的……可是我怕给阿峤哥哥丢脸。” 云峤道:“丢什么脸?” “纪英说……” “他说他的,咱们又不回他说的那地方,”云峤笑着:“你不是一直说想看永京城的芍药和牡丹?咱们去那边再开家花铺子,想卖什么都由你,可好?” 满月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还有初七的病,”云峤又道:“京城能人众多,大夫医术也精良,说不准便有治好的机会。” 满月这次立刻点了头:“我跟阿峤哥哥走!” 陈伯在一旁欲言又止:“公子,您要回永京城,国公爷那边怎么说?” 云峤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若这么听他的话,便自己回国公府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伯慌忙解释,最后一咬牙:“罢了,我这条命都是公子的,公子说去哪我便跟着去哪,绝无二心!” 晚上满月跟初七躺在被窝里夜话时,便提起了过几天要去永京城的事。 初七眼睛里满是憧憬:“皇上和公主们住的地方!听说那里的街道都是三尺来宽的青石做的,比咱们这里宽好多呢,巷子里都能跑马!” 满月想了想:“大概是吧……” “姐姐,京城人吃的穿的是不是都跟咱们不一样?去那边的话,咱们银子够花吗?” 就算已经想好了,云峤去哪她便去哪,但毕竟是抛家带口去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满月心头还是有些打鼓:“不知道,听说那边比咱们这边冷得多呢,这几日我多做几件厚衣裳备上,银子么,都是赚出来的,有姐姐在,难道还怕饿着你?讨饭也得将你养活了。” “姐姐,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初七已经有些睡意朦胧了,还强撑着聊天:“姐夫是从那里出来的,他家是不是比知县还大的大官?” “应该是吧?”满月长这么大也只在桐县周围打转,见识比初七多不了多少:“肯定是比知县还大的官,他弟弟还是个小将军呢,听说爹爹也是带兵打仗的,更厉害。” 初七挡着嘴,小小打了个呵欠:“姐姐,我……有点害怕。” “我也是……”满月转身将妹妹揽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但是有阿峤哥哥在呢,不怕的,睡吧。” 说是不日就走,到底还是耽搁了快半月才上路,满月将花铺子交给了明香,她怀了孕身子娇懒,不能再做花田里的活计,索性跟丈夫一起来了县里开花铺,公婆照旧在棠梨村种花,自种自卖倒也便宜。 除此之外便是准备路上用得到的东西,永京城离桐县足有一月的路程,又入了冬天气寒冷,厚棉衣斗篷汤婆子炭盆一样不能少,满月又特地带了许多方便的吃食,熏鸡腊肉蒸饼乃至锅碗瓢盆,几乎跟搬家差不离,陈伯好说歹说“路上也能住店打尖”,才将她止住了。 出发那日天气不算好,阴阴沉沉仿佛又要下雪,陈伯原本备了两辆马车停在院里,满月跟初七收拾停当出来时,却见院子外多了一队车马,说是与云公子约好,结伴去京城的。 路途漫长,多几个伴也不是坏事,满月并无异议,笑着打了招呼。 倒是看见里面有个眼熟的,似乎是巷子口卖鱼那家摊贩。 两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满月和初七共乘一辆,陈伯帮着赶车,云峤独自坐了一辆。 刚出城门,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便夹着寒风扑下来,刮到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满月原本贪看路上风景一直打着帘子,这下又怕初七受凉感染风寒,只得将车帘严严实实拉好了。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呵斥之声,还夹杂着一名老妇的哭骂。 她原本不打算理会,突然初七小声在耳边道:“姐姐,好像是宋大娘的声音。” -- 第76页 第44章 以后不要等了 满月被放出县衙大牢之后没多久, 便听说了事情的全过程,也知道宋函才是那场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但她还没来得及愤慨, 就听说宋函被打入大牢, 又因构陷反坐了过失杀人罪, 判了徒一年半,杖八十,连刚进门没多久的娘子也跟他和离,其余涉案人等也都关的关罚的罚, 倒让她对王知县的大义灭亲钦佩不已。 马车仍在碌碌走动, 宋大娘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满月静静听了一会儿, 才听清了原委,原来是隔壁荆河县夏天涨大水冲垮了堤坝, 趁着入冬水线低, 强征了附近几个县的犯人前去修堤。 宋函也在强征的队伍中,他刚受了八十杖刑没多久, 腿脚还是瘸的,宋大娘爱子心切前去送行, 一想起前途远大的儿子如今一无所有还成了废人, 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会儿哭儿子, 一会儿骂霍满月害人不浅, 许是怕王知县报复, 不敢明着骂他,只敢对和离了的前儿媳指桑骂槐几句。 初七在马车里都气得不行:“明明是他害的姐姐,宋大娘还说是姐姐害了他,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姐姐平安归来后,她自然也知道了,那几天姐姐不在,原是被宋函陷害进了大牢。 满月将她抱在怀里捂住耳朵,隔开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声:“所以他们如今这样惨呢,都是报应。” 冬天修河堤是出了名的苦差,犯人们也没人体恤,一季下来各种意外而死的不在少数,宋函虽家境贫寒,但宋大娘一向溺爱得紧,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多少苦的,此刻一去,还不知下场如何。 说起来,若不是宋大娘一张嘴刻毒不饶人,王佩兰也不会知道满月的存在,宋函也就不会为了讨她欢心,用断肠草陷害自己,以至于后面惹出那么多事。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悄将帘子拨开一点去看。 刚好看见几个押送犯人的差人听得不耐烦,一把将宋大娘推倒,包袱里为儿子准备的馒头骨碌碌滚了一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后边的人一脚踢开,想是踢得狠了,在路边唉哟了半晌都没爬起来。 宋函早已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如今蓬头乱发地带着枷,被几个差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眼睁睁看着亲娘在地上挣扎,只能一步三回头嘶哑着痛哭:“娘啊……” 满月叹口气,一把拉上了车帘。 大齐虽是太平盛世,但偏远路段也难免遇到山匪路霸,不知是不是他们运气太好,走了一个月,竟一次意外也没碰到,只是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出门时尚且穿着棉布夹袄,快到永京城时,所有人都换上了更厚的衣裳。 桐县地处南边,满月和初七生下来便从未去过更远的地方,原以为今年比往年冷一些,遇到两场小雪已是惊喜,谁知到了永京城这边,天上竟下起了鹅毛大雪,搓绵扯絮一般纷纷扬扬,半日不到,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车轮碾过便是两条深深的辙。 外面冰天雪地,马车燃着炭盆,暖烘烘的熏人欲睡,满月还记着陈伯的嘱咐,隔一会儿便稍稍打开帘子透透气,免得被烟气熏坏了喉咙,这次刚掀开车帘,便看见漫天飞絮中,前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高大城楼。 “满月姑娘,永京城到啦,”陈伯笑呵呵地在前面甩着鞭子:“一路上可累坏了吧,别急,等进了城咱们先找个干净的店,吃顿羊肉锅子,好驱了身上寒气……” 话音未落,突然前面云峤的马车一下子停了。 陈伯忙“吁”了一声,跟着止住了马头。 只听城门口一个声音传来:“申时已到,城门马上关闭,趁着天还未黑,各位还是趁早去城外找个歇处,待明日一早再来吧。” 替云峤赶车那车夫道:“现下雪这样大,城外最近的客栈也在一里之外,赶过去怕人也冻僵了,既然城门还未关闭,小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等先进城可好?” 说完一掏衣袖,塞了把铜板给那守门官。 那守门官看了看手里的铜板,还在犹豫,突然一道鞭影破空而来,“啪”地一声抽在他手背上,铜板顿时洒落一地。 “好大的狗胆,不看看是谁的车驾也敢拦,竟然还索要贿赂?” 守门官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哆哆嗦嗦跪下了。 “小的知错,求大人饶恕!” 那人一身侍卫打扮,驾着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见守门官识时务,“哼”了一声,还要说话,就听马车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行了,何须跟这等小人计较,走吧。” 侍卫恭敬地回身应了,上前打了伞遮住风雪,一面掀开车帘,请出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来。 男子穿着玄色狐皮大氅,头顶风帽盖住半张脸看不出容貌,陈伯却明显认识他,身躯微不可见地一僵,跟着其他人一起恭谨地下了车,垂手伫立。 满月不知发生了什么,悄悄在帘子后面看。 那华贵男子却并不理会旁人,只走到云峤的马车旁,亲自掀开车帘,朝里面伸出了手:“总算来了,倒叫我好等!” 马车内安静片刻,便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了那人手上。 手骨修长秀美,不是云峤是谁? 那人用力一拉,将云峤拉出马车来,似乎很是高兴,笑着拍他肩膀:“一年未见了,云峤可安好?” 云峤退后半步,朝那人深深一揖。 -- 第77页 “三皇子殿下。” 此刻其余人才有机会说话,不顾雪地泥泞,齐齐跪了下去:“参见三殿下。” 三皇子只随手挥了挥,让那些人起来,立刻又拉住云峤的手:“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走,先进城。” 满月不知所措地缩在车厢里,紧紧拉着妹妹的手,不知该下去跟着行礼,还是该继续这样躲着,正在为难,就见云峤微微侧身,目光精准地看向了车帘上的缝隙。 他像早就知道满月在后面偷看一般,对着她轻轻摇头,竖起一根食指,无声地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三皇子携了云峤的手,堂而皇之上了那架华丽至极的马车,陈伯也回来执起鞭子,神色复杂地向后看了一眼,“驾”一声,跟在那几辆马车后进了城。 满月懵懵懂懂,只觉得马车在城内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了一座大宅子门口。 陈伯下了马,打帘子请姐妹俩下来。 满月牵着妹妹下了车,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两扇朱漆大门,门上两排气势恢宏的铜钉,一左一右立了两尊高大的石狮子,门上却并没悬挂任何匾额,看着倒像无主的府邸一般。 她此前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大宅子,有些胆怯地左右环顾,才发现来时的长长车队,如今只剩她们这一辆,连云峤也不见了,不由得惊惶:“陈伯,阿峤哥哥呢?” 陈伯眼神复杂:“跟三皇子殿下喝酒去了,让咱们先回来。” 满月顿了顿,小心翼翼道:“那位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皇帝陛下的……” 她不敢再多问,陈伯却明白她想说什么,点了点头:“是的。” 满月立刻紧紧捂住了嘴,半晌才又道:“那这里是阿峤哥哥的家吗?” 陈伯神情更复杂了。 “不是,”他道:“这里是三皇子特地送给公子的住宅。” 难怪门上没有匾额。 满月脑子有些乱。 她之前总以为云峤不过京城哪家富户的公子,后来见了纪英,又猜测他家里应该是有人做官,但如今,连皇子这样尊贵的人物,竟也跟他勾肩搭背,亲密至极,这样漂亮的大宅子也是说送就送——阿峤哥哥,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出身?” 贫寒卖花姑娘不由得心头打鼓。 她终于想起来,当初纪英介绍云峤是什么国公府的世子时,看向自己的那一丝怜悯。 她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跟云峤并肩吗? 陈伯看出她的迟疑,不由得叹了口气。 “满月姑娘不必担心,公子既带你来了,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他低声道,“现在雪越发大了,咱们还是先进去吧,待公子回来,一切自有分晓。” 云峤回来时,已是半夜。 夜色静谧,风已经停了,雪仍在沙沙地下,他刚下了马车,就看见门口屋檐下,站着一个纤薄的身影。 云峤脚步一顿。 身旁侍从正欲打伞,被他轻轻推开了。 满月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灯笼,映得身遭雪花像一团团飞舞着的光晕,连凛冽也变成了暖意,见云峤回来,她一双圆眼弯成月牙,踩着积雪便朝他奔了过去。 谁知站得太久,腿脚都冻僵了,没走几步便趔趄着往前跌,幸亏云峤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了。 “大半夜的,又下着雪,你怎么站在这里?”他问。 满月一张小脸也跟雪团似的,冻得青白一片,费半天劲才将嘴张开了。 “陈伯说,说你喝酒去了,”她声音抖抖索索连不成调,好容易才将舌头捋直了:“阿峤哥哥不是不会喝酒么,我担心你醉了,所以才来门口等着。” 云峤半晌没说话。 他跟三皇子出去是有要事相商,不过打着接风的幌子,陈伯不知道,随口说了句喝酒,谁知这傻姑娘便当真了。 满月还怕他内疚:“没事的,阿峤哥哥,当初我爹也常喝酒到半夜,都是我打着灯笼去街上找回来……只是我不认识这里的路,陈伯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她鹌鹑一样抖了抖身子:“而且,这里真的,真的比咱们家那边冷多了,呼……” “以后不要等了,”云峤道:“我心里有数,不会在任何地方喝醉。” 他头一次没像以前那样,带着温柔笑意说话,只蹙着眉尖,任由几片雪花落在眼睫上。 第45章 这样繁华森严之地 满月怔了怔。 “我知道了。”她眼神有些失落, 但很快又抬起头来,颊边露出两个小小梨涡:“阿峤哥哥是在担心我吗?” 她这样通透,又善于替自己开解, 仿佛心中从不停留任何阴霾, 云峤低头看着她, 却什么都没说,揽着她腰的手臂用了些力,像极力克制着什么一般,半晌之后, 才缓缓松开了。 “先进去吧。” 他接过侍从手里的伞, 另一只手牵了满月,一步步踏着积雪进去了。 头天到得晚, 天气又恶劣,满月几个只随意选了最近的一处歇了, 翌日风雪初晴, 几个才认真四处走了走,打量着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三皇子不愧大手笔, 这间宅子足有五进,随便一个院子都比满月在桐县的小院子大许多, 只是房舍简洁, 并无多余的家具,想是之前搁置了许久未曾住人, 但四处干干净净, 院中草木井然, 一看便是才收拾齐整了的,可惜一夜风雪,屋外全被积雪盖了厚厚一层, 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看不出下面究竟有何乾坤。 -- 第78页 初七裹了个厚厚的兔皮斗篷,兴奋地到处乱转,又想住这边有石亭石桌的,又想住那边有秋千鱼池的,正缠着满月拿主意,突然外面一阵喧哗,像是来了许多人。 不多时果然有人来报,说三皇子体恤,又送来一大批下人仆役供使唤,云峤出去看了,随口问了那些人平日做什么的,提了几个领头的做管事,其余人等仍旧各司其职,很快便分派完毕。 这边初七终于决定,要住那间带秋千鱼池的院子,两姐妹正说笑着走去花厅,打算将马车上卸下的东西搬进院中,就见陈伯也走了进来。 初七立刻糯糯地喊了一声:“陈伯!” 又雀跃着问:“陈伯挑好房子了吗,要住去哪儿呀?” 陈伯笑着应了,摸了摸她脑袋:“自然是住到前院去。” 他浑浊老眼中有些不舍:“往后你们在后宅,可就不能时时相见啦,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吃到满月姑娘做的菜。” 满月抿着唇笑:“往后我做了好菜,还跟陈伯一起吃呀。” 陈伯慌忙摇手:“这可不行,往后……” 回了高墙之内,往后两方身份便是云泥之别,他身为奴仆,怎么能叫主子替自己做饭做菜?便是满月姑娘不介意,被人知道了也不成个体统,他怎么能为一己私心,让公子和满月姑娘蒙羞。 只是到底心头酸楚,好容易压下去了,还忍不住要叮嘱:“满月姑娘既选择了跟在公子身边,可就不能再像从前在桐县一样,事事都要多留几分神……” 说到这里又有些茫然。 跟在公子身边,又有何事需要处处留神呢?他至今也不明白,公子选了满月姑娘,又将这一个天真单纯的平民女子,带进永京这样繁华森严之地,到底为了什么。 满月也不知陈伯为何突然伤感,只当是不忍分别:“横竖还住一间宅子呢,就算大了些,我得空也要去看您老人家的,放心好啦。” 这哪儿单是距离的问题…… 女孩儿眼神懵懂,浑然不知自己以后要面临什么境地,陈伯唏嘘半晌,还是想开了。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满月姑娘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从前跟现在,都是一样的,他都无从干涉。 只盼她从此能和自己的名字一样,圆圆满满,花月两全。 ———————— 纪国公府中,此刻却正暴风骤雨。 长了一张古铜色国字脸的老将军已经砸了好几个心爱的茶杯,才将火气稍稍压制下来。 “这孽障,这孽障!”他喘着粗气,“他竟然真敢回来!” 一旁的管家擦着冷汗,从身边婢女手上托盘中再接过茶盏,双手奉上:“国公爷,您消消气,用盏清茶润润喉罢。” 纪国公接过茶盏下意识又要摔,无奈骂了半晌口中的确干渴,重重“哼”了一声,才勉为其难坐下来,一口将茶饮尽了。 管家忙将茶盏放回婢女托盘上,使个眼神让她赶紧出去,才上前小心翼翼侍立在一旁。 “纪英呢?不是让他专程去桐县查探情况,如今人都进了城了,怎么连信都没有一封?”纪国公仍旧火大:“他是干什么吃的?这般不中用,还当什么玄隼卫首领,趁早回了家,打发去庄子上养猪也罢了!” 管家忙道:“二公子还在荆河县护卫钱大人赈灾,一时半刻怕不得回,再者,二公子自出门后,每过半月必有书信回家,他一向孝顺懂事,无论大公子那边情况如何,必会来信告知,偏偏到桐县之后便杳无音信,这事只怕不是二公子那边的问题,想必是……” 纪国公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人从中作梗,将书信半路截走?” “我也只是猜测,具体情况如何,等二公子回京,一切便知晓了。”管家恭敬低头。 “哼,这事便暂且饶过他,只城门那边布置的人马又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双眼睛,还认不出一个纪云峤,就这样大刺刺让他进了城?”纪国公余怒未息:“一群没用的东西!” 管家苦笑:“这……这倒也怪不着他们,方才何校尉才来回报,当时是三皇子亲自出城接的人,又亲自将大公子护送进城,据说……” 他小心地觑了一眼纪国公的脸:“据说三皇子还送了大公子一套宅子并一群奴仆……” 纪国公脸色铁青,怒极反笑了起来:“三皇子!” “他这是已经亮明态度,要掺和进这场天家之争了?”他冷冷道:“我倒是小看了他。” 管家不敢说话。 “咱们纪家当年是跟在开国皇帝马后打的天下,此后代代为朝廷尽忠职守,至今爵位已是到了头了,他纪云峤身为嫡长,又是世子,到底还有什么地方不满足,非要去趟这浑水?”纪国公胡须微微颤抖:“从龙之功哪是那么容易得的?如今大厦将倾,三位皇子争斗得厉害,旁人蠢蠢欲动也就罢了,他又去凑什么热闹?要知道,就算是成了,也不过进无可进,万一败了,咱们纪家流血流汗百年间攒下的这点家业,这偌大一家子的性命,他可放在眼里?” “唉!” 最后一声叹息,戎马半生的国公爷也不由尽显老态。 管家斟酌了半晌,到底还是开口劝道:“大公子不是任意妄为的人,也有他苦衷所在……” “我怎么会不知道?”纪国公摇头:“咱们纪家是武将之家,他生来体弱,继承不得我的衣钵,就算将来袭了爵,也不过是个虚衔,偏他几个弟弟都是习武之才,我便对他一向敷衍了些,对纪英纪锋几个倒看重得更多,他心中便不服气,想为自己另外挣条路来……但纪家若没了将才,将来谁执掌我这虎符帅印?难道眼睁睁将这几代人的血汗拱手让人?那我纪国公府也离覆灭没多远了,你说,这难道还是我做错了?“ -- 第79页 管家道:“自然不是国公爷的错,国公爷也是为家族谋之深远。” 他也同样叹了口气:“只是胸有大才之人,难免也有大志向,大公子不是庸碌之人,叫他放手,他又如何甘心?” 纪国公突地冷笑一声:“他如今连姓都改了,可见是祖宗家业俱不要了,既如此,我还给他留什么脸面?不如趁早灭了这孽障,免得他日后闯祸,反倒连累这一家子!” 管家吃了一惊,慌忙道:“国公爷怎会这样想?大公子改了母姓,正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惊险异常,恐怕正是为了不连累家中,才出此下策,横竖云家已不剩什么人了……国公爷生气归生气,到底父子血缘磨灭不了,又何至于此呢?“ 纪国公怔了怔,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才生出这样一个孽障来……” 金丝帘外,驻足倾听的美艳妇人悄然回首,下了台阶才招呼身后捧着点心盒子的婢女:“回去吧。” 婢女不解:“姨娘……” “国公爷现在正怒着,我过去说一箩筐好话,也不过给云峤多添些乱子。”秀姨娘叹了口气:“不如待他气消了,再行劝说罢。“ 婢女也不敢多言,跟着回了院子,就见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急匆匆进来:“姨娘,父亲怎么说?可是大哥哥回来了?” 秀姨娘叹了口气:“是回来了。” 少女欢呼一声,突然又有些迟疑。 “父亲……没说何时接他回府么?”她望向秀姨娘:“难不成,都一年过去了,父亲还在生他的气?” 见秀姨娘脸色不虞,少女顿时泄了气。 “父亲也真是,不知听谁乱嚼了舌根,竟会相信外头那些浑人的鬼话,说什么大哥哥跟几名皇子在街头缠杂不休……大哥哥怎会是那种人?偏偏连皇上都信了!” 说完一赌气,坐在炕上不吱声。 秀姨娘将方才没送出去的点心放到她面前:“那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外面雪虽停了,刚铲的路还滑得很,你这样风风火火一路跑过来,被人看见说嘴也罢了,要是摔个大马趴,可就贻笑大方了。” 少女小巧的鹿皮靴上还沾着泥水,在屋内地板上踩出好几个脏兮兮的脚印,此刻看见,顿时也红了脸,任由一旁的丫头将自己靴子脱下来,换上轻软舒服的绣鞋。 “那有什么,”她还兀自嘴硬:“咱们纪家向来都是武将之家,自然不像别的小姐一样娇娇滴滴。” 听到“武将之家”几个字,秀姨娘动作一顿,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可不正因为生错了地方,云峤才落得今日这些磨难,若换个地方,哪怕是寻常百姓家呢,凭他才学,也早出了头了。 “总之,大哥哥绝不可能喜欢男子,”少女突然嘟哝了一句:“寻意表姐可还一直等着他呢!” 第46章 飞上枝头也不一定变成凤…… 满月丝毫不知纪国公府正在鸡飞狗跳, 这几天倒是过得相当愉快。 她们选的那间带着秋千鱼池的小院,积雪稍化之后,墙角竟站着一株正开的腊梅, 枝叶虬结, 含苞吐蕊, 风过处便是一阵带着寒意的幽香。 满月选了几支最好看的,高高兴兴斫了下来,给云峤和自己房中各插了一瓶——云峤还跟原先一样,住在她的隔壁, 穿过一道圆门就到, 方便得很,只是从入京以来, 他便时时不在,只每天晚膳时回来, 一起用完饭之后, 跟从前一样教她读几页书写几个字,满月知道他有自己事情要做, 也乖巧地从不打扰。 回来跟初七商量着,要拿这树腊梅做点什么吃的玩的, 才不算辜负了, 商量半晌,最后决定先煮一锅梅粥尝尝鲜。 两姐妹闲来也无事, 拣些新鲜花苞洗净了, 和干净雪水一起与白米同煮, 又清香又解腻,又将剩下的花盛在簸箕里,放到通风处晾干, 预备制成腊梅花茶,到时候放到瓷罐里窖藏起来,夏天时再泡了水喝,有解暑生津之效。 从前卖花的时候,以花做菜是不得已,卖不出去的花多放两天便蔫吧了,白丢了可惜,如今不缺吃不缺穿,再做同样的事,却又是另一种心境了。 选这间小院的时候,满月便发现,不光是秋千鱼池,这里还有一间小茶房,大概是之前的下人们时刻预备着给主子们烧水泡茶用的,尽管如此,那也比桐县老家的灶房大得多,里面炉灶齐全,再添些锅碗瓢盆,便可当厨房用,如今天气寒冷,这宅子又大,走到正经厨房那边得穿行半天,若有了这个小厨房,自然便利得多。 晒花的时候初七眼尖,拈起一朵来瞧:“姐姐,这腊梅跟咱们桐县的不一样呢。” 满月也早注意到了:“桐县腊梅都是尖瓣红蕊,这株腊梅倒奇特,花蕊花瓣俱是一色,香味似乎也浓些,大概是不同品种吧,永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好东西没有,这花又是三皇子府邸中的,说不准就是什么稀世名品呢!” 想到稀世名品被自己摘来做粥做茶,她忍不住有些心虚。 “横竖午后也没事,不如问一问这边的花市在哪里,咱们看花去吧?”她轻咳一声:“总要先了解情况,过段时日才好把花铺子继续开起来。” 初七眼前一亮:“好呀!” “只是你的身子……”满月又有些犹豫:“外边雪还未化全呢,这样冷的天……” 初七小脸一垮:“姐姐,雪未化全又怎么了,我又不是雪做的人,一见风便化了,累了不也能歇么,往常你要卖花不带我也罢了,现在只是逛一逛也不行吗?” -- 第80页 又软语央求:“带我去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满月没办法,只得将妹妹严严实实裹好了,风帽斗篷一个不落,才带着她出了门。 出来时问过外面的仆从,知道永京城花市一共两个,离这里最近的便是东花市,不坐马车的话走过去也就半刻钟,满月习惯了节省,闻言自然毫不犹豫选择步行。 冬日的花市一向萧条些,好容易到了,放眼望去卖腊梅的倒是最多,几乎家家铺子都有,偶尔能见到少量白梅红梅,除此之外便是四季常青的一些草木,还有几家专卖干花的,跟药铺一样用了木格子一格格储存好,还未进去便能闻到一阵浓郁的,带着风干燥意的香气。 满月一家家闲闲逛过去,突然在一大丛腊梅旁边站住了脚步。 这花并没在铺子里,而是小贩挑着担子在路旁摆摊的,见有人来,赶紧过来招呼:“客人可要买花?” 这招呼声倒是熟悉,满月一听便笑了:“腊梅怎么卖?” “大枝的一束三十文,稍小些的一束二十文,若客人家没有合适的高瓶,也可以买一束小的,十文钱一把。”小贩一一介绍过去,倒是热情得很。 满月不禁咂舌,果然天子脚下物价也高,三十文都能买只鸡了,当初她在桐县开花铺子的时候,同样一束最大枝的腊梅也不过十五文而已。 “客人别嫌贵,我这是正宗的素心梅,可不是寻常下品花,”小贩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拉着花枝介绍:“您看这花,莲瓣素心,浑然一色,就算全盛期也似开非开,这才是上品,别看这花市里腊梅繁多,我这样品相的可没几家。” 满月之所以停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家的花跟自己院中那株一模一样,闻言趁势问道:“那旁边摊上那些尖瓣红蕊的,又是什么品种呢?” 小贩一撇嘴:“那是狗牙梅,花型小,香气也淡,寻常最多的便是它,没甚稀奇的。” 初七悄悄踮了脚在她耳边嘀咕:“咱们桐县的腊梅,好像都是他说的这种狗牙梅呢……” 满月低声回她:“桐县是小地方,怎么能比?” 一边深深觉得,若想在永京开花铺子,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单一样腊梅便这么多门道,何况其他? “客人想要多大的?”小贩趁热打铁问。 院中已经有一整株素心梅了,再买便是浪费,但小贩热情介绍了半天,不买些什么仿佛又过意不去,满月只好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指了指旁边一束白梅:“那这个怎么卖?” 都是做生意的人,小贩也不以为忤,转而介绍那白梅:“这是江梅,品种虽寻常,但此时不是江梅花期,这是拿暖房炭火催出来的,只有这么几支,不过买回家看个新鲜,一束只要五十文。” 跟旁边那半人多高开得热闹的腊梅不同,这白梅枝条细弱,花瓣玲珑剔透,倒有几分伶仃的美感,但价格实在太贵,满月心一横,正打算厚着脸皮丢下一句“我再看看”便走人,就听旁边一个男子声音笑着道:“这白梅倒好看,小姑娘若不想要,在下便不客气了。” 满月巴不得有人接盘,正应着“公子随意不用管我”,一边转身看去,顿时一个愣神。 那年轻男子身形修长如芝兰玉树,又隐隐带着几分熟悉,咋一看去,她险些以为是云峤跟着来了。 还好那人转过脸来,眉眼虽清秀隽雅,但跟云峤那祸国殃民的长相差了不止半点,声音也完全不一样。 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公子可是姓纪?” 男子一怔,随即笑了:“非也,在下姓叶。” 满月舒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出门随意一逛,便遇到云峤的兄弟亲戚,如今看来,哪有那样巧合的事,大概不过身形相似罢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付了钱,从小贩手中取过那束白梅,转身递给身旁依偎着的女子。 “果然,阿蔓气质卓然我见犹怜,跟这白梅简直相得益彰。” 女子接了花,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就你贫嘴。” 两人看样子新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买了花正要走,那女子一侧首,见满月还一脸好奇看着自己,想了想,从白梅束中抽出几支递了过去。 “姑娘若喜欢,我便送你几支可好?” 满月回过神来,忙摇手推拒:“那怎么好,这花很贵的。”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女子微微一笑,动人至极:“都是爱花之人,相逢便是缘分,也是我家夫君心急才夺人所好,是我该多谢姑娘相让才是。” 满月推辞不过接了花,两人便相携着走远了。 出门遇佳人,两姐妹心情更好,又逛了一圈,去集市里买了些日常用品,初七明显已经走不动了,细细喘着气,又不想回去,还试图逞强多瞒一会儿,谁知还是被姐姐一眼看穿,强行拉着回去了。 街边一座酒楼中,二楼的包厢开了一扇窗,城门口那华贵男子正低眉注视着下面走过的两人。 正是三皇子。 “那便是云峤从桐县带回的女子?”他半晌才慢吞吞开口。 侍立在一旁的男子立刻道:“回殿下,正是此女。” 若满月在的话,想必就会一眼认出来,这人正是当初在她们家巷子口卖鱼的,后来又一起结伴来永京的人。 -- 第81页 “当时在城门处,藏在车中的也是她?” “是。” 三皇子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有意思。” 另一名声音尖细像是内侍的人立刻笑道:“这姑娘长得虽有几分姿色,到底小家碧玉了些,没想到竟入了纪公子的眼,可惜了长公主一片痴心。” 三皇子淡淡一瞥他:“他如今姓云,不要再弄错了。” 内侍心头一凛,忙道:“是奴才记茬了。” 只是心头纳闷,三皇子当初拉拢云峤,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背后纪国公府的兵权么?如今云峤跟纪国公府脱离关系,对殿下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听殿下这意思,倒像对这事乐见其成一样,也是怪事。 见三皇子只提醒了这么一句,脸色并无不虞,又大着胆子笑:“看来云公子对这女子也并未多看重,殿下前几日不是送了一大批奴仆过去?怎么没见他替自己心上人安排几个丫头伺候着,听说那院子里连一应打扫饭食仍是她亲力亲为,可见飞上了枝头也不一定变成凤凰,云公子看着离经叛道,心里清楚着呢。” 三皇子端起面前酒杯,浅浅啜了一口。 “什么心上人,”他淡淡道:“不过给自己寻了个软肋而已。” 第47章 我算计了他 内侍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这是何意?” 三皇子微微一笑:“还记得云峤为何会被赶出纪国公府?” 没等内侍回答, 他已继续道:“因为我算计了他。” “当初我借着老五对我动手的时机,故意算计他为我当街挡刀,原是想断他后路, 让他从此安安心心为我做事, 也让老五熄了拉拢他的心思, 谁知他看出我的用心,竟决绝到用脸挡了那刀,御前听审时,又故意言语模糊, 让父皇以为这场争斗是因为我们几个争风吃醋……” 说到这里, 想起庆安帝那日的雷霆怒火,他不由得苦笑:“几句话让我全盘计划付诸东流不说, 我一想起此事,脸上还疼得慌——父皇别看病着, 那天的巴掌可真没留力气。” 内侍尴尬地笑:“云公子这性子, 也实在太决绝了些。” 转念一想还是疑惑:“但这跟他从桐县带回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三皇子看着他,半晌才道:“若你是我, 被人得罪这么狠,若从此一拍两散也罢了, 但他如今却又回来, 难道不怕我心中存着疙瘩,暂时将人收下, 往后打个鸟尽弓藏的主意?” 内侍忙躬身下去:“哎哟, 奴才怎么敢跟殿下相提并论?实在是折煞了……” 又谄媚道:“也是殿下宽宥, 若有人这样不给奴才面子,过后又想来投奔,奴才可不会给他这个脸。” 三皇子一笑, 手上酒杯转了转,内侍忙又过来满上。 他却并未饮下,只望着青石街道尽头,已渐渐去远的霍满月的背影,良久才慢慢道:“为上位者,必多疑虑,这样性子决绝又能豁出一切的人,就算他投诚,谁敢用?所以他才需要一个软肋,一个让他可以显得不那么冷情无心的软肋。” 内侍恍然大悟:“所以这女子,便是他的软肋?” 三皇子点了点头。 “只不过,到底是真的软肋,还是一时权宜,谁又知道呢?”他笑了笑:“记得吩咐下去,对那女子不可轻慢,这便算是我待他的一些诚意吧。 在场人齐齐应了声是。 —————— 云峤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让身边侍从自去安排,他则径直去了满月院中。 还没进门,便看到小厨房的方位正炊烟袅袅,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才跨进了门槛。 这几日以来,小院子几乎一天一个变化,搬进去的第二天,满月便将满院子积雪扫的扫铲的铲,全堆在角落里,今日再看时,雪堆变成一个丑丑的雪娃娃,还用了萝卜树枝装饰,看起来傻气得很,东南角一株盛放的腊梅,树下鱼池原本结了冰,现在也慢慢开始融化,偶尔风过,树枝轻摇几下,便有几朵腊梅倏地掉落进去,漾开一池碧水。 满月端了一个瓷盅正往外走,突然见云峤站在院里,吓了一跳:“阿峤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来。” 云峤过去帮忙接着,一低头看见瓷盅里的褐色药汁:“初七的药?” 初七每日离不得药罐子,他原本只随口一问,满月却愁眉苦脸叹气:“唉,是我不对,今日初七闹着要出去玩,我看她平日关得可怜,好容易来了永京,不见识一下也说不过去,便带她出去了,谁知回来没多久便开始发热,想必还是着了凉。” 屋子里初七咳嗽了好几声,才大声道:“没有的事!姐夫别听姐姐胡说,想是走多了路热的,我歇一阵子便好了!” 她生怕以后姐姐再不带自己出去了。 满月听得又好气又怜惜,进屋将药盅往她手里一搁:“还不快闭嘴,好生把药喝了,要不然可真不带你玩了!” 初七立刻接过药盅就喝。 满月摸摸她额头,去小厨房灌了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发汗,见妹妹合上眼睛睡了,才又出来,去自己屋里将晚饭摆好了,跟云峤一起坐下吃饭。 “初七可吃过了?” 满月点点头:“不敢让她吃得太油腻,只喂了一小碗粥。” 云峤这才端起碗。 -- 第82页 那株腊梅实在馨香,仿佛现在还萦绕在鼻端,他喝了两口白粥,只觉清香满颊,仔细一看才发现,粥里果然放了不少腊梅花瓣。 满月手里也端着碗,却一直歪着头偷偷观察他表情,见他反应过来,才“嘻”地笑出了声。 “是梅花粥哦,”她表情中有些小得意:“好喝吗?” 少女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唇角下梨涡甜如蜜糖,云峤侧首看她,只觉得连自己也仿佛浮在糖水中一般,忍不住也笑了。 “好喝,”他顿了顿,突然又道:“只要是满月姑娘做的,我都喜欢。” 这是他刚见过满月不久时,曾经撩拨过她的话,此刻又说一遍,便显得真心了许多。 他笑起来实在太好看,唇红齿白,灿如春花,满月怔了怔,立刻不争气地心跳加速。 “怎么办呢,三皇子府邸中的上品素心梅,被我用来做粥啦,”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去花市看了,同样一束要三十文呢,好浪费。“ “花只是花,什么上品下品也不过世人杜撰,有人取其色,有人取其香,自然也有人取其味,”云峤道:“只要不是恶意糟蹋,用来做什么都可以。” “我也这么想的,”满月小声道:“只是毕竟不是自家的花,难免有些心虚。” 云峤停下来看着她:“不喜欢这里?” “怎么会?”满月摇头:“这宅子又大又漂亮,谁会不喜欢?只是这里毕竟是三皇子府邸,虽说是送给阿峤哥哥了,可总是拿人手短,万一人家突然又收回去呢?还是多赚些银子,往后再买自己的宅子吧。” 她终于将自己想法说出口,有些忐忑地看向云峤:“待过几天熟悉了,我便出去继续开铺子卖花,之前赚的钱我可都存着呢,并不敢乱用半文,只是到时候买的宅子怕就没这么大了,阿峤哥哥介意吗?” 这姑娘是真把养自己当成毕生责任了。 云峤不由得失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双螺髻,温言道:“好啊。” 晚膳用得清淡,不过一道梅花粥,菜色是满月拿手的炒面筋和腌萝卜,虽然因为妹妹身体的原因,她平日爱研究些菜式,但自己并不怎么贪图口腹之欲,云峤跟她连口味都差不了多少,两人在饮食方面倒颇为投契。 饭后收拾完毕,外面已暮色四沉,满月掌了灯送云峤回去,院门外早有侍从打着灯笼迎接,两人在夜色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满月才轻声道:“阿峤哥哥若忙的话,不用每日过来,只叫人过来说一声,想吃什么我做了送过去。” 云峤摇了摇头,垂眸半晌才道:“你这边清净。” 三皇子送了不少奴仆过来,说是伺候,但其实跟桐县巷子口那卖鱼摊贩没什么区别,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这人喜欢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控制中,他既然已在局中,自然只能悉听尊便。 唯有满月这里他不曾安排任何人。 因为她是他的软肋,这一点他自己明白,三皇子也明白,他当初做得太决绝,所以这次率先给出了自己的诚意,念在这一点,三皇子必然也会有所回报。 譬如这一点小小的自由。 正待走时,云峤又想起什么,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差点忘记了,今日路过书局恰巧看见,想着你也许能用得上。” 说罢将东西塞到她手中,转身走了。 满月揣着那东西回了屋,才看清那是一册薄薄的书卷,封面印着三个大字“瓶花记注”。 她在油灯下翻开,里面竟是记载了一年四季常见或不常见的各种花卉,每样又有上中下品各色详解,乃至合适的瓶插器具和保鲜催开的方法,一本书中几乎应有尽有。 满月虽一直学着识字,但到底认得不多,这本书内容详实,可喜的是每页都辅以图画,两相对照,便好理解得多了。 她惊喜抬头,才想起来云峤已经不在身边了。 ———————— 纪国公府,纪三姑娘纪朝云这几日心浮气躁得很,尤其是接到姑姑家表姐陆寻意的拜帖之后。 然而该来的总要来,这日一早,就听到小丫鬟来报。 “三姑娘,陆家表姑娘来了。” 纪朝云猛地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又憋着气坐下了。 “请寻意表姐进来吧。”她恹恹开口。 外面先是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是门口水晶帘的叮当声。 “这丫头可是越来越懒了,连我来了,都不愿出门迎接?” 纪朝云将手中绣品往檀木几上一扔:“哪儿是懒,我是没脸见你了!” 陆寻意含笑走进来,身旁灵醒的丫鬟立刻帮着解了斗篷,又拿来轻便软底绣鞋请她换上,刚坐到炕上,一盏热茶便放到了手边。 “听说云峤表哥回永京了?”她问。 纪朝云睁大了眼睛:“连表姐都知道了?” “如今永京城上下谁不知道?”陆寻意端过甜白瓷的茶盏,手指不自觉在杯口轻轻摩挲:“你说没脸见我,是因为不曾向我透露消息吗?” 纪朝云颓然点头:“我父亲和姨娘三令五申不准提及此事,我一早便想告诉你了,偏又不敢,可不只能在家里生闷气。” 陆寻意若有所思:“那舅舅他们,可听说了外面的传言?” 第48章 他有断袖之癖 -- 第83页 纪朝云看着她的表情, 不知怎的,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什么传言?” 陆寻意却没回答,只揭开手上茶盏的盖子, 轻轻撇去浮沫, 浅啜了一口。 她五官略清淡, 有一双弯细的眉和一双灵秀的眼睛,不是时下京中追捧的鲜妍明丽长相,倒像一张素净的水墨画,打扮得也简单, 斗篷下穿了件素绒绣玉兰花的袄儿, 底下是一色的宫造细锦裙,头上不见繁复钗环, 只发髻旁斜插了一支镶南珠的素金簪,看着素净典雅, 实则每一样拿出来, 都是价值匪浅。 “你可知道,我堂姐正跟三皇子议亲的事?”她喝完茶才慢慢开口, 像在斟酌到底该怎么说。 纪朝云点了点头。 陆寻意母亲是纪国公的亲妹,当年嫁到永安侯府, 夫君行二, 如今在礼部任了个虚职,她说的堂姐则是则是大房嫡女, 陆轻岚。 这些婚嫁之事在永京城上层贵胄中不算什么秘密, 何况纪家和陆家本身便是姻亲, 消息会更灵通一些。 “我听姨娘说过,”纪朝云道:“前几日姑妈来府中作客的时候还提起此事,当时父亲便觉不太妥, 如今的形势表姐也知道的,偏赶在这时候和皇家做亲,也太急了些,万一以后……” 后面的话兹事体大,她没说出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什么意思——几名皇子争位正如火如荼,三皇子赢面虽大,但也不是稳操胜券,若成了,陆家大姑娘将来前途自然无限,若是不成,后果便难以预料了。 何况姑娘都嫁了,娘家自然而然便成了三皇子那方的支持者,因此纪国公才不太赞成,只是这毕竟是永宁侯府的事情,他再怎么也管不到妹妹的兄嫂身上去。 陆寻意叹了口气:“原本打算明年开春后正式议亲的,谁知这几天来,突然听到传闻,说是云峤表哥回了永京,三皇子亲去城门口迎接,又特意置办了宅子将他安排妥当,还有人说……说他亲眼见到三殿下和表哥在酒楼见面,两人携手对饮,状甚亲密……” 纪朝云涨红着脸站起来:“绝不可能,这必定是谣言!” 想了想又放缓语气:“我大哥从不在外饮酒,认识的人都知道的,何况就算两人共处又能说明什么,就不许他们二人比较投契?表姐可千万别信。” 陆寻意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你急什么,我说我信了吗?” 纪朝云这才舒了口气:“我就知道,表姐心里还是有我大哥哥的。” 陆寻意怔了怔,一向平淡的脸上现出两团红晕来:“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纪朝云偷偷看了她一眼,才小声道:“表姐别不承认,当初大哥被我爹赶出府时,我姨娘带着我去送,亲眼见到你跟大哥表白心迹来着……” 陆寻意脸先是红了红,立刻又苍白起来。 她的确偷偷恋慕云峤表哥,但从来都是放在心底,不曾说给任何人听,唯一一次失态,便是那次云峤出事时,她一时心情激荡,跑去找了他。 那时他脸上伤还未好,又刚挨了打,躺在那架破木板车上,脸上一半流着血,另一半仍美如妖神,她一见便差点哭起来,他却仍然平静,一面轻咬着牙忍痛,一面朝她微笑。 “表妹是在心疼我?” 她没忍住,当场哭着将这些年的相思通通说了出来,谁知他安静听到了最后,也不过对她笑了笑,只说了三个字。 “回去吧。” “我亲耳听到表姐说了,一定要等他回来的,”纪朝云见她羞赧,忙道:“表姐,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别生气,何况我跟姨娘都觉得你跟大哥实在相配,表姐容貌才华都好,又这般痴心,他不答应你,只怕是当时前途未卜,担心连累你而已,你可别放在心上。” 陆寻意半天才稳了心神,嗔了她一眼,才道:“既然那时便听见了,怎么现在才说出来,故意藏着掖着拿我寻开心么?” 纪朝云只差赌咒发誓:“……姨娘千叮万嘱说不能提的,说你二人八字还没一撇,贸然说出去坏了你名节,如今我大哥不是都回来了么,我才跟你提的,绝不敢捉弄。” “秀姨娘是个好人,”陆寻意叹了口气:“既然你提起来,那可还记得,表哥是怎么出的事么?” 当然记得,是被御史参了一本,说跟几名皇子在街上争风吃醋,皇帝震怒,才当朝呵斥了纪国公,令他严加管教,谁知纪国公更光棍,一回家便将嫡子赶出了门。 “如今传言四起,都说三殿下怕是真有……断袖之癖,”陆寻意皱紧了眉:“我大伯母跟堂姐已经哭了好几天,非要大伯收回成命,不愿再跟三殿下议亲,只大伯还仍旧固执得很。” 当然固执了,若三皇子以后成了事,女儿当了皇后,他便是国舅爷,与之相比,女儿嫁给一个断袖这事算什么,不值一提。 跟以军功进爵的纪国公府不同,永安侯府是靠着祖辈的恩荫混到现在的,手上并没什么实权。 当然这些传言也影响不到她们,但对云峤影响却大,若再被皇帝或纪国公知道了这些,怕是后果难料。 两人沉默了半晌,纪朝云才干巴巴道:“不行,我得去找大哥问问,到底事情是怎么样呢,父亲也罢了,总不能叫咱们也跟着一直悬心。。” 陆寻意看了她一眼。 纪朝云忙道:“表姐,你陪我去找大哥吧,自从他回永京,我还没跟他见过,我姨娘也不许我出门,若有你带着我,我才能出门透透风呢!” -- 第84页 陆寻意被她磨得没法,只好勉为其难应下了。 —————— 满月正在屋子里学写字,用的是那本《瓶花记注》。 自从云峤将这本书送她之后,这几天她便一直在看。 原本在桐县时,她已经嫌自己的花铺子太小,放不了太多品种的花,如今看了这些书,原来棠梨村那些花卉也不过沧海一粟,譬如从前她只知道腊梅,来永京后又见识了上品的素心梅,看了书之后才知道还有一种叫做檀心梅的,据说花蕊紫红,折一支供在瓶中,便香可盈室,可惜上次去花市并未见到。 除此之外,腊梅又和梅花并不是同一品种,梅花虽一直有个香自苦寒来的美名,但真正傲霜斗雪的实际是腊梅,梅花倒更喜欢温暖一些的天气,上次花市那束白梅,便是号称用暖棚催开了的,所以才昂贵得紧,小贩也说了,那束白梅名叫“江梅”,其他颜色又各有各的称呼,朱砂、宫粉、绿萼、黄香、听其名便知其色,实在雅致。 开了春再暖一点,便是牡丹芍药的花期了,得时人追捧,这几样花品种更为繁多,单牡丹来说,她从前只听过姚黄魏紫,书上却写有数百十种,光听名字便能令人沉醉其中,什么“粉娇娥”、“玉重楼”、“醉胭脂”等等,只口中默念,便觉得余香满颊,想想春季时花市的盛景,更让人恨不得立刻开了铺子去。 满月一边看,一边写,一边记,不由得便入了神,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问:“霍姑娘在吗?” 她忙搁了笔,出去看时,原来是外院洒扫的一名丫头。 刚搬进来时,三皇子那边送来许多奴仆丫鬟,云峤只安排他们在外边做事,但也并不禁止他们跟自己交流,这些人虽只对云峤负责,但对自己和初七也是恭恭敬敬,并不仗着三皇子的势拿鼻孔看人,满月本就是个讨喜的性子,跟谁都相处得来,初来乍到,哪处买菜新鲜便宜,哪处买的炭纯净耐用,都是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的。 此刻一见这丫头,她便认了出来。 “玉茗姐姐,你在找我吗?” 玉茗屈膝行了一礼,才道:“霍姑娘,门外有人找云峤公子,但云公子此刻不在……” 满月犹豫了一下:“这里的人我也不认识,不如叫他们下次再来?” 玉茗的脸色便有些怪。 “她们已经进来了,”她道:“是云公子的妹妹和表妹,守门的没拦住,她们说要在这里等公子回来,您看……” 三皇子的人,要拦两名女子怎会拦不住,不过有人授了意,想看看满月会如何处理而已。 满月不知道这些,一听是云峤的妹妹,咬着唇想了想:“我去看看吧。” 玉茗恭声应了是,又道:“奴婢陪着霍姑娘吧。” 说罢进去服侍着她洗了手上墨迹,才跟在身后,一起去了待客的前院花厅。 纪朝云出来一趟不容易,本来打着不见到大哥绝不离开的主意,正跟陆寻意说着“外面不是传言三殿下跟大哥之间不清白么,表姐若传出跟大哥之间早已定情,传言自然不攻自破,我爹说不定也高兴,立刻将大哥召回去提亲,岂不皆大欢喜……” 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实在不错,连陆寻意也有些意动,正思虑要不要豁出去一把,拼了自己声名,先帮表哥解了燃眉之急,就见门口侍立的丫鬟掀了帘子,屈膝道:“霍姑娘来了?” 紧接着门外便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娇俏灵动的少女来。 两名世家贵女都是一怔。 “我叫霍满月,”少女笑盈盈行了个礼:“是阿峤哥哥未过门的娘子。” 第49章 谁准她这么叫的 花厅内一时充满了诡异的宁静。 纪朝云半晌反应过来:“表姐, 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陆寻意同样震惊,好在她心性一向沉稳,先站起来还了一礼, 才道:“霍姑娘勿怪, 表哥离京太久, 平日也从未跟家里透露过消息,因此我们乍然听到难免惊讶,只是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可否……“ 玉茗十分有眼力见, 见两边已经互相行过礼, 忙搬了张红木靠背椅来,让满月坐下, 又笑着对纪陆两个的丫鬟道:“姐姐们久等了,旁边有个小茶房, 如蒙不弃, 请跟婢子去旁边吃盏茶暖和暖和,如何?” 陆寻意使了个眼色, 纪朝云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 两个的贴身丫鬟便从善如流跟玉茗退了出去。 纪朝云这才道:“好了, 现下不相干的人也走了,你可以说了吧?” 她心头有火气, 说话自然也不怎么客气。 霍满月却朝她笑了笑:“你是阿峤哥哥的妹妹吧——你们长得有些相似呢!” 纪朝云不由得摸了摸脸:“真的?” 纪国公是武将出身, 长得五大三粗, 家里一众儿女大多随了他的容貌,纪英便是个黑阔脸膛,身量足足八尺有余, 纪朝云也比寻常女子高一些,长相虽不似父兄那样粗犷,但也是浓眉大眼英气十足,只云峤是个异类,完全随了他江南美人的母亲长相,柔美昳丽,半分纪家人的风骨都没有,这也是纪国公一向不喜他的原因。 纪朝云却并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她从小便崇拜大哥,也羡慕寻意表姐的纤柔秀气,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跟大哥五官相似,哪怕是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子,心头也不禁有些高兴。 -- 第85页 “真的,”霍满月肯定地点头:“你俩下巴长得很像。” 纪朝云脸又垮了下来。 云峤再美,到底是个男子,自然不可能长一个女子的尖俏下巴,这霍满月哪儿都不说,偏偏说到这里,是在嘲讽自己下巴类似男子吗? 霍满月当然没想那么多,见云峤妹妹突然变脸,正有些奇怪,好在陆寻意及时打了圆场:“她的确是云峤表哥的妹妹,也是纪国公府行三的姑娘,名叫纪朝云,我叫陆寻意,家父是永宁侯府二房的,纪国公是我嫡亲的舅舅。” 满月忙又站起来重新见礼:“纪三姑娘,陆姑娘。” 陆寻意顿了顿,又道:“霍姑娘还未告诉我们,请问你是哪家的闺秀呢?” 她是在委婉打探霍满月的出身。 满月眼神有些迷茫:“我?我是霍满月。”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家是桐县的,我爹娘俱都去世了,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爹娘都去世了?”陆寻意和纪朝云对视了一眼,才又问:“那你家中是做什么的呢?可还有其他亲戚在?” 霍满月摇了摇头:“我爹还在时,便已跟其他亲戚没再来往了,我从九岁开始,便在桐县卖花为生,家里虽拮据了些,养活自己跟妹妹还是够的。” 原来不是她们想错了,面前这女子,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显赫出身便罢了,还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花女,是她们平时上街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人。 如今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卖花女,竟也能坐在她们面前,自称是“阿峤哥哥未过门的娘子”? 纪朝云率先便冷笑了一声:“表姐,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这样的人,竟也敢肖想能进我们纪国公府的大门?” 陆寻意没说话。 满月却并没生气,只是偏了偏头:“我为什么要进纪国公府的大门?我只跟着阿峤哥哥罢了。” 纪朝云一窒。 大哥确实已经被父亲亲自赶出了纪国公府,据说甚至连姓也改成母姓了,可见当时多决绝。 “那我大哥也不可能选你!”纪朝云有些气急败坏:“你可知道,永京城多少贵女对我大哥趋之若鹜,连宫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公主,我大哥都一一拒了,你一个貌不惊人,家世单薄的孤女,也敢自称是他未过门的娘子?” 陆寻意顿时尴尬地咳了一声——纪朝云说者无心,却将她也波及到了——无论怎么说,她也算是永京对云峤表哥趋之若鹜的贵女之一,也同样被他拒绝过,总之十分丢脸就是了。 她说话一直不客气,满月也不是没脾气的面人,闻言便拧紧了眉:“我是貌不惊人,家世单薄,这些话若是阿峤哥哥说的,我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要娶我的毕竟是他,不是你们啊?” “你以为婚嫁之事,可以由得你们二人擅自做主?”纪朝云冷笑:“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苟合,你好歹也是个女子,难道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这话便说得有些重了。 陆寻意见她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不得不出口打断:“朝云!” 纪朝云这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方才那番话,竟像极了平日偷看的那些话本子上的恶毒婆母,抿了抿唇,想道声歉又拉不下脸,心中又实在委屈,忍不住便泪盈于睫。 “表姐,她,她还叫什么阿峤哥哥,谁准她这么叫的,也不知羞!” 自己根本没说什么话,面前这位国公府的贵女,气势汹汹羞辱了自己一通,反倒还哭了起来,满月也十分无奈。 “是阿峤哥哥让我这么叫他的,”她只能实话实说:“我不这么叫,他不高兴。” 这话就更扎心了,纪朝云气得差点噎住,半晌才憋着一口气道:“好好,我问你,既然你是我大哥未过门的娘子,那如今外面的传言,你竟也不管一管?” 满月一愣:“外面的传言?什么传言?” “当然是他跟三皇子之间的传言!”纪朝云提高了声音,突然想到什么:“我问你,既是大哥将你从桐县一起带来的,那当初在城门口,可是三皇子来接的你们?” 满月想了想:“对呀。” “那这座宅子也是三皇子送的?” “阿峤哥哥是这么说的,”满月仍是点头:“连外面那些做活的人也是三皇子送过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纪朝云恨不得敲醒这榆木脑袋:“这么说来,既然三皇子一直知道你的存在,为何外间会传言他跟我大哥有断袖之癖?知不知道那些传言会害死我大哥?你既自称是他未过门的娘子,好歹也为他做点事,哪怕每次他们见面的时候,你跟过去在旁边伺候,传言也不至于愈演愈烈,我是看不出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可我大哥千挑万选找了你,难道你就每天在家待着吃白饭?” “我没有,”满月据理力争:“我每天都给阿峤哥哥做饭,将来开铺子赚了钱,也要养着阿峤哥哥的!” “那些事随便找个厨娘都能办到,”纪朝云木着脸:“何况我说的重点是这个吗?” “霍姑娘,”陆寻意终于找了个机会插嘴:“朝云脾气急了些,可她到底是为了云峤表哥着想,你身在桐县想必不知道,当初就为了他跟皇子们的一些谣言,表哥才被舅舅赶出了门,如今传言又起,若放着不管,再被皇上和舅舅知道……” -- 第86页 满月听得有些发怔:“可是我……” “可是什么?”纪朝云干脆站了起来:“你以为做大哥的娘子,只是跟着享福么?你现在便跟我们出去,找到大哥和三皇子,为他们澄清真相!” 说罢站起来,拉着她便往外走。 满月想要拒绝,但对纪朝云方才说的那些话毕竟有些疑虑,只得身不由己跟在后边:“纪三姑娘,纪三姑娘,你先放手,我自己会走!” 几个在茶房喝茶闲聊天的丫鬟惊得站了起来,齐齐看向这边,互相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陆寻意叹了口气,朝她们招了招:“……还不过来跟上。” —————— “这便是你往后在京中可用到的人,”三皇子看着面前的云峤:“如今我后世荣辱皆已托付给云峤,惟愿云峤不要令我失望才是。” 云峤看着面前的名册。 薄薄一张黄纸,上面却记载着三皇子在京中各处安插或笼络的人手,他回京已经有一段时间,三皇子这才正式表达了对他的信任。 当然这信任依旧是有限的,譬如这张纸上的人名,显然不可能是全部,甚至其中某一些,还会有浑水摸鱼之嫌。 但对上位者来说,已经算是弥足珍贵的信任了,毕竟如今情势急迫,对三皇子来说,任何一处人手都损失不得。 云峤看了一遍,便将那张薄纸慢慢撕碎,扔进了脚下的炭盆中。 然后站起来,郑重其事地一揖:“必不负所托。” 三皇子稍稍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云峤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恐怕只一瞥便能记住纸上所有内容,他特意仔细看了这么久,不过为了在自己面前显示慎重而已。 麾下有这样的谋臣,他对接下来的计划又多了几分信心。 炭盆中的火苗稍微窜了一窜,立刻又平息下来,恰在此时,吊在上面的一把精致铜壶发出“嗤嗤”的声音,里面的水已烧滚了。 云峤复坐下来,拿一块布包住铜壶把手,将滚水倾入凭几上的青瓷茶盏中。 他手骨秀美,姿势优雅,一举一动仿佛有种韵律般的美感,哪怕明知面前是位男子,三皇子也不禁感叹了两声。 又忍不住去看他脸上的疤痕。 “说起来,当初你实在也太倔了些,”他摇头叹息:“倘若那刀没砍在脸上多好,往后若要进入朝堂,恐怕又多一重阻力。” 云峤只是笑着,却并不说话。 手底下热气蒸腾,茶香四溢,三皇子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不对。 “等等,你的脸……”他太过惊讶,忍不住伸出手,往那狰狞伤疤上用力一揭——从外人看来,便像是云峤含笑低头,而三皇子正深情抚摸他的脸颊一般。 至少在刚进来的纪朝云陆寻意看来,正是如此。 第50章 她养不起你 纪朝云一声惊呼刚出口, 就被陆寻意死死捂住嘴拉开了。 “小声点!”陆寻意脸色苍白:“你想被三殿下发现吗?” 这里是永京城颇有名气的一间茶肆,说是茶肆,其实更像一座大园子, 里面装饰得颇为野趣, 有树有花有草, 其中错落分布着十数间精致的茅草亭,一条人工穿凿的小溪蜿蜒在草亭间,三皇子与云峤独坐了一间,却并不避人, 门窗皆大开着, 里面是何情形都能一览无余。 当然,外面若有人接近, 里面的人自然也能一眼发现。 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已经瞧见咱们了吗?”纪朝云被她一吓, 顿时有些六神无主:“我大哥他, 他……”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陆寻意死死握紧她的手:“不,他们瞧见什么没关系, 记住咱们今天什么都没瞧见,听到没有?” “为何?” “傻丫头, ”陆寻意叹了口气:“他们特意选了这样的地方说话, 必定是不欲人知的,如今却偏偏叫咱们看见了最不能看见的一幕——那是三殿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万一他发了狠, 咱们几个, 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转向满月:“霍姑娘,你也要记住,知道吗?” 满月还在出神, 突然听陆寻意提到自己,茫然应了一声。 她的反应在陆寻意和纪朝云看来,正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走吧,”陆寻意深吸了一口气:“权当咱们今天没来过这里。” 满月却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画面——其实她们三个一出现,那位三殿下和云峤就已经发现了,三殿下没甚反应,云峤却看向自己,然后跟那天在城门口一样,轻轻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纪朝云和陆寻意拉到了茶肆外。 三位姑娘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说话。 “罢了,”半晌之后陆寻意才涩然开口:“难怪表哥他……” 难怪他会拒绝自己的心意,不,不光是她,当初那么多贵女对他有意,宫里还曾有尚公主的心思,但他都表现得兴趣缺缺,像是对每位女子都温柔有加,但这样的多情,细想起来反倒才是最无情,原来他——到底是不喜欢女子的。 陆寻意自以为弄清了其中原委,再看霍满月时,眼中便带了一丝怜悯。 不过一个挡箭牌罢了。 三人默默走在街上,身后几个丫鬟原本等在茶肆外,看着自家主子这模样,又不敢去问,只能提着心跟在后边。 -- 第87页 走着走着,纪朝云突然抽泣起来。 “大哥他,他怎么能这样?”她一行哭一行走:“亏我还常常为了他顶撞爹爹,挨了不少罚,今日还巴巴过来想为他澄清真相,谁知他,他竟然真的是……” 陆寻意听着,心中也难免酸楚,只能打起精神安慰,又为她拭泪,不防一旁的满月突然道:“纪三姑娘,陆姑娘,咱们就在这儿告别吧,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满月抿嘴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集市:“刚巧走到集市这里了,我得去买点菜,等下回去还得做饭呢!” 陆寻意原本还疑心乡下来的姑娘没甚见识,怕她要去找三皇子和云峤做傻事,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当场便噎住了。 连纪朝云都忍不住止了眼泪。 “你这人,现在竟还有心思买菜做饭?”她气不打一处来:“方才的情景你没看见吗?三皇子手都伸到大哥脸上了!” 没见她和表姐天都塌了,又是惶恐又是伤心难过,恐怕几天都吃不下东西,怎么这霍满月竟没心没肺成这样,表姐说当今日什么都没瞧见,她便真当什么都没发生了? “都是男子,摸一摸有什么要紧,”满月有些不好意思:“我当初也摸过阿峤哥哥的脸呢。” “那怎么能一样!”纪朝云几乎要气急败坏:“他们两个,都是男子!” 听她们说了半天,满月也明白过来她们什么意思了:“纪三姑娘意思是,他们两人之间,真的像传言一样,有不伦之嫌?” 她摇了摇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纪朝云反唇相讥:“难不成你想说,我大哥不可能喜欢男子,是因为他喜欢的是你?” 满月这回倒不说话了,只抬起头认真道:“你们若不信,为什么不亲自去问他?” 纪陆二人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种事,怎么好亲自去问他?常言道眼见为实,方才的情况难道还不能说明?” 满月更不可思议:“你们都是阿峤哥哥的妹妹,照理说我比更亲近,也更了解他才是,既然觉得这件事如此重要,为什么又不愿信他,也不愿听他亲口解释?” 见两人不说话,满月叹了口气,有些为云峤难过。 “我真的要去集市一趟,,晚了怕没什么新鲜菜蔬了,我妹妹还在家等着呢,”她习惯了不和别人冲突,只按捺下心中情绪,行了一礼:“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玉茗在后面连忙跟上:“霍姑娘,奴婢跟你一起去吧。” “好啊,谢谢玉茗姐姐。” 两人果真说着话往集市那边去了,徒留下纪朝云和陆寻意面面相觑。 另一边,三皇子看着仓皇离开的三个姑娘,刚皱了皱眉,便有几人从旁边树丛屋顶处现了身,恭声下拜。 “殿下,可需要属下将她们抓回来?” 三皇子看了云峤一眼,淡淡摇头。 “随她们去吧。” 几人应了是,再次隐匿不见。 “这下我可损失大了,”三皇子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苦笑:“里面那戴珍珠发簪的姑娘,倒像永宁侯府的,只希望她嘴巴闭紧些,不要到处乱说话。” 云峤点点头:“的确是永宁侯府二房的姑娘。” 又问:“听说三殿下在与永宁侯府议亲?” “我母妃的意思,”三皇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虽说永宁侯府如今已经没什么实权,但身份上倒也是配的,何况没实权也好,父皇不会觉得我太过野心外露,到时候娶了皇妃,只要尽力为我绵延子嗣便够了,总不能让老五抢了先机。” 继承者事关国柞,有子嗣的皇子,总是比没子嗣的皇子更占便宜些。 “宁妃煞费苦心,三殿下有位好母亲。”云峤笑了笑,牵动脸上伤疤,倒让三皇子又想起了刚才没完成的事情。 “云峤,”他脸色一板:“你脸上那疤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当初你耍的心机还不止那些,连受伤竟也是伪装的吗?” “殿下恕罪,”云峤苦笑:“受伤倒是受伤,不过没看着那般严重罢了——我也不是傻子,都故意往刀口上撞了,难道还不知道控制力道?我虽不善武,好歹小时候也被国公爷规训过不少时日。” 他以指尖蘸了茶水,慢慢在脸上揉了片刻,果真撕下一块足以乱真的“皮肤”来。 底下那块真正的皮肤遮掩太久,有些不见天日的模样,但他皮肤本就有些苍白,看起来倒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可以消弭掉这些微不足道的影响。 三皇子目瞪口呆看着他:“你……这几日,我还特意为你找寻名医调制药膏,想帮你恢复容貌!” 云峤向他深深一揖,又起身笑道:“多谢三殿下体恤。” 三皇子不为所动,寒着脸道:“若我今日没发现,你打算何时才告诉我?” “就算殿下不提,我本也准备今日跟殿下坦白的,”云峤道:“毕竟现在还来得及。” 潜台词是再不坦白,若三皇子成了事,便是欺君之罪了,下场更惨。 三皇子自然读懂了他的潜台词,半真半假哼了一声,才又坐下。 “云峤,你也是够大胆了,将我耍得团团转不说,这次还要我牺牲名节陪你演戏,”他道:“演便演吧,这场戏到底何时才能正式开始?总不能等全城传得沸沸扬扬了,到那时再如何澄清,怕也没什么意思了。” -- 第88页 云峤看了看外边阴沉的天色,微微一笑:“快了。” —————— 满月回了家,初七几乎是跑着出来迎接。 “姐姐又偷偷出去不带我!”她走不了几步便停下来喘,脸上还是不甘心:“早知道不歇午觉了!” 满月只好拿出方才集市上买的零嘴贿赂:“不过出去买趟菜而已,你跟着有什么意思?咱们又不是住两天就走,待过几个月暖和了,我亲自带你出去玩还不行么?” 初七接过那串火红剔透的糖葫芦,这才转怒为喜:“谢谢姐姐!” 玉茗在后面提着菜篮,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云峤再回来时,她便寻了机会,在院门外堵住了他。 “原本三殿下送我过来,便是特意服侍您府上女眷的,”她咬着唇跪在云峤面前:“霍姑娘是您的未婚娘子,总不能一直不与外面的贵人们相交,身边迟早需要几个侍婢,霍姑娘是个好人,奴婢愿意跟在她身边服侍。” 云峤没说话。 玉茗以为他不喜,忙赌咒发誓:“奴婢知道云公子疑虑什么,三殿下既然已将奴婢送给了公子,公子和霍姑娘才是奴婢的主子,绝不会做出半点背主之事,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这已经是很重的誓了,但云峤沉默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她银子不够,养不起你。” 第51章 比画像上的佛子还圣洁…… 玉茗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当场便愣住了。 “姑娘是叫玉茗吧?”云峤温言道:“你们如今虽在我这里做事,但身契依旧在三殿下那边,月银应该也是在三皇子府中领的, 我如今身无长物, 满月她刚来永京还未站稳脚跟, 吃穿住尚且用着从前的老本,实在请不起丫鬟。” 这些时日以来,玉茗跟云峤从未说过什么话,只刚到的时候管事一一介绍过一遍, 她从未见识过云峤过目不忘的本事, 此刻见他准确叫出自己名字来,也不由吓了一跳。 云峤从前声名在外, 无非容貌和才华这两样,玉茗就算是三皇子府内一名普通丫鬟, 也早听过他的大名, 这次三皇子要送一批奴仆过来,她凭着一贯的机灵懂事成功入了选, 且不说第一次见到云公子真人时的惊艳,就连云公子那位未过门的娘子, 看着也好相处得很, 因此萌生了留在这里的念头,万万没想到, 这样美如谪仙的一位公子, 竟能说出这样接地气的话来, 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云峤见她呆呆地不做声,又道:“难道玉茗姑娘说这番话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去三殿下那边, 将你的身契要过来?” 身契要过来,以后月钱可就只能在这边领了,难怪他方才会说养不起。 玉茗抿了抿唇。 “以三殿下对公子的器重,难道还怕公子将来没前途?”她仍不信这是云峤的真实想法,还试图说服他:“您和霍姑娘身边总得有人伺候的,便收下奴婢吧……” 说着突然灵机一动:“奴婢曾听满月姑娘提起,往后要在永京城开家花铺子,若要开铺子,总是需要人手的,到时候奴婢也可以帮忙,难道不比在外面雇佣陌生人来得强?” 这话一说出来,云峤便挑了挑眉,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玉茗姑娘说得有理,”他态度仍旧温和:“先回去吧,我会帮你问一问满月。” 送走一脸恍惚的玉茗,云峤这才进了院子。 满月一见到他,便惊呼了一声:“阿峤哥哥,你的脸……” 他早料到如此,只微笑着看她,见她手上还沾着面粉,还丝毫不觉一般,跑过来站面前看了半天,又忍不住伸手想摸。 云峤正在思考要不要躲开,便见她手伸了一半,突然顿住了。 “我明白了,”她眸子亮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恍然:“今日在那茶肆中,三皇子摸你的脸,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吧?” 她越想越好笑:“原来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云峤道:“难道今日有什么人误会了?” 满月思索着要不要将纪朝云和陆寻意供出来,转念一想她们三个其实早已被人发现了,索性道:“是你两个妹妹,她们以为你跟三皇子之间有什么奇怪的关系,回来路上哭得可伤心了。” 云峤毫不在意:“让她们哭去,都是会读书识字的人,竟还没我们满月姑娘聪明。” 满月没想到他突然夸起自己来,有些不好意思:“……有吗?” “当然有,”云峤微笑:“她们今天没欺负你吧?”PanPan “阿峤哥哥不是说我聪明?”满月露出两个梨涡:“那她们怎么能欺负到我呢?” 说完又好奇地问:“原来阿峤哥哥脸上的伤疤是假的?” “是,”云峤直接承认了:“一开始是真的,后来伤好了,就变成假的了。” “哦……”满月立刻反应过来:“是不想让三皇子知道吗?” 面目损毁者不可入朝为官,云峤当初这么做,只是不想让那几位皇子的目光继续盯在自己身上而已。 五皇子倒还罢了,谁知三皇子竟这般执着,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他只是再次惊讶于满月的敏锐——她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些勾心斗角的人和事,能一眼看穿本质,不过是靠着天赋中的直觉罢了。 “今晚吃什么?”他问,同时自然地伸出手去,擦去她鼻尖上沾染的面粉。 -- 第89页 满月顿时才想起来:“诶!锅里汤都滚了,我还站这里闲聊呢!” 忙忙地又窜进小厨房去了。 晚膳是一人一大碗手擀面,用桐县带过来的风干菌子熬了汤,做成的面条滋味鲜美,满月和初七还在茹素,只云峤那碗加了猪肉和火腿丁炒成的臊子,喷香扑鼻,馋得初七直流口水。 “没事的,”满月只能安慰她:“再几个月便能除了孝,到时候……” 本想说到时候姐姐给你做个红烧大肘子,谁知初七立刻道:“到时候姐姐和姐夫就能成亲啦!” 满月立刻红了脸,假装低头喝面汤。 云峤见她窘迫,便换了话题,将方才玉茗找自己的那番话说了。 满月立刻作出了跟他之前一样的反应:“可我们现在请不起丫鬟啊……” 云峤便笑了:“我看她那样子,当是有求于你,不过情绪都在脸上,为人倒没什么心机,你将来开花铺子也需要人手,若不讨厌的话,收了也无妨,我替你拒了一遍,她再来时,为了示好必定会更勤谨些,有什么活让她做便是。” 满月歪着头瞅他半晌,才道:“我怎么觉得这做法眼熟得很,阿峤哥哥当初怕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吧?” 都过了这么久,小丫头才终于醒悟过来。 还说自己聪明呢,原来早在一开始,便让人哄着替他干这干那了。 她假装生气,扭过脸不理他,云峤只能低哑着嗓子讨饶,趁初七忙着吃面没注意,轻轻捏了一下她手心,吓得满月险些跳起来。 待要指控,云峤却又正经了,只安安静静坐着吃面,一双绮丽眉眼淡然如水,比那画像上的佛子还圣洁,满月咬着唇瞪他半晌,不得不败下阵来。 第二日玉茗果然又来寻满月,站在院子月洞门处,小心翼翼地笑:“姑娘今日若要再出去采买的话,再带上奴婢吧?” 满月原想答应,一想到云峤昨天说的,她可能有求于自己,便有些犹豫。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让人家求的,也没办法心安理得支使别人干活,想了想,才郑重其事道:“玉茗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玉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奴婢只是怕姑娘不熟悉永京地界,想着能帮上点忙也是好的。” 满月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有话都不爱直说,总要走些弯弯绕绕,昨日纪朝云对自己亲兄长是如此,今日这皇子府的婢女也是如此,实在叫她为难。 云峤今天倒没出门,正坐隔壁院子里借着晨曦看书,远远听见,便道:“满月要去集市的话,带上陈伯一起吧,多买些炭和米面肉菜,看这天气,恐怕又要下大雪。” 初七也在外面玩,闻言还有些高兴:“又要下大雪么?那我们又可以堆雪娃娃啦!” 玉茗却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神情有些忧虑:“是呢,今年这天气实在是冷,奴婢记得,几年前似乎也下了一场大雪,好多人家里没备足炭火,冻出毛病的不少,听说城西棚户区那边,还冻死了不少人。” “这么严重?”满月连忙回屋里拿钱:“那我现在就去买炭!” 玉茗再度自告奋勇帮忙,满月这回倒不太好拒绝了,毕竟要论对永京的熟悉程度,她的确是不如玉茗的,只得认真感谢一番,才去前院找了陈伯。 陈伯自到了永京,便没再干过仆役的活,云峤特意给他分了一间住所,一应事务也不用自己做,反倒闲得发慌起来,干脆揽过了赶车的活计,此刻见满月找来,二话没说便去套了车。 “今年天气是怪,”走在街上,陈伯也在感叹:“一入冬便冷得很,连桐县那样的地方都下了雪,只愿千万别像六年前那场雪灾一样,不然百姓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谈话间到了炭行,谁知有这样感觉的也不止他们一家,木炭突然便供不应求起来,陈伯和满月好说歹说,才买下了一车精炭和一车杂炭,付了银子,跟炭行说好午后送去宅子里。 然后便是米、面、干菜腌菜果脯之类,挑那能存放的每样各买了一些,省着吃的话能吃很久,满月又买了几十斤棉花回来缝厚被子和衣裳,想着应该足够度过这个寒冬了,才停了手。 算了算,存着往后开花铺子的钱又少了好多,心痛得滴血。 又过了几日,三皇子与云峤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了朝堂之上。 几名御史慷慨激昂,当朝痛斥三皇子身为皇子,不仅不为万民表率,还公然迷恋男风,所作所为有伤国体,又骂纪国公不会教养,纵容亲子狐媚谄上,气得纪国公直哆嗦,若不是被人死活拉住,差点冲过去当场掐死那几名嘴贱的御史。 老皇帝更是气得险些再度中风。 三皇子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问起来便一脸悲痛莫名,只说有人害他。 这话一出口,五皇子便坐不住了 一看两位皇子又要相争,庆安帝冷着脸喊了退朝。 两边热热闹闹吵了好几天,事情还未定论下来,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便席卷了整个永京城。 第52章 我害怕 狂风在屋外悲号呼啸, 屋顶和窗棂子像被一只巨手攥在掌中不停摇晃,声音响亮又渗人,总觉得下一刻房倒屋塌, 自己便要被活埋在其中一般, 满月跟初七活了这些年, 哪儿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两人在炕上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 第90页 她们住的这间院子不小,正房偏房好几间,刚搬进来的时候, 满月还想着初七毕竟大了, 打算单给她住一间屋子,只初七舍不得姐姐, 非得住在一个屋内,满月无法, 只得让她搬进自己屋子的碧纱橱内, 好歹有个屏风隔着,两姐妹总算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床, 现在想想幸好没让初七搬出去,否则在这样恐怖的夜晚, 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内, 不知得多害怕。 正祈求暴风雪赶快过去,突然听见门口有人正猛烈敲门, 声音急促, 令人心惊。 她住的院子跟云峤连在一起的, 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夜晚,前来敲门的除了云峤几乎不会有旁人,满月顾不得许多, 忙下床披了衣裳,将蜡烛点上便去开门。 谨慎起见,她还是先问了一句“是谁?” 云峤声音在暴风雪中有些模糊不清:“是我。” 满月大大松了一口气,忙拔了门栓,刚开了一条小缝,一阵猛烈的风雪便扑了进来,瞬间浇熄了桌上的烛火,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进来,又转身将门死死抵住,重新将门栓上好了。 “阿峤哥哥?”屋子里漆黑一片,满月转身摸索着去点蜡烛:“外面那么大的雪,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云峤低头看她:“这么大的风雪,你不害怕?” 满月当然怕,但在他面前还想逞强:“不怕的。” 云峤便叹了口气:“我害怕。” ……又来。 满月早已习惯了面前这男人的作风,又拿他没办法,闻言只能谴责地看他一眼。 蜡烛上沾了雪水,半天点不燃,好容易亮了起来,那豆大的火苗却又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又要熄灭一般,满月用手小心护着,待它终于亮堂起来,回身一看,却不由得吓了一跳。 方才开门那短短一瞬间,门口已多出一大滩积雪,她之前以为云峤穿了一件白色斗篷,此刻才发现他全身裹满了雪,连头上眉毛上都是白霜,乍一看去,倒像冰雕成的一张美人面。 屋内烧着炕,又燃着炭盆,比外面暖和得多,云峤只站了一会儿,身上的雪便尽数化成水,滴滴答答顺着斗篷下摆往下滴。 满月顾不上许多,忙帮着将他斗篷解下来,又将他拉到炭盆旁边坐下,取了干毛巾替他擦脸擦手,只觉得手底下的肌肤触之如冰,想必是方才从隔壁院子走过来这一小会儿,整个人便已冻透了。 她不由得心疼:“阿峤哥哥冷不冷?” 云峤一直安静看着她忙里忙外,听到这句话,才笑了笑:“若满月姑娘抱一抱,便不冷了。” 满月脸颊一鼓:“阿峤哥哥又欺负人!” 云峤最喜欢看她假装生气的样子,一双圆眼像懵懂的小鹿,带着点又怕人又想亲近人的神气,偏那嘴角的梨涡又毫不留情出卖了她,让人很容易就能发现,她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少女且喜且嗔,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炭盆火光明明灭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暖意融融的烟气,云峤略坐了坐,缓解了冻得麻木的四肢,便站起来,四处查看门窗。 外面天寒地冻,风雪呼啸声音又可怕得紧,满月将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缝隙处还拿东西堵上了,他叹了口气,将两扇对着的窗户都开了一条缝,又拿东西抵上,让它们不至于直接被风吹得洞开,屋内总算才有了一丝流动的空气。 “往后屋里若燃着炭盆,一定记得通风,”做完这一切,云峤才郑重其事道:“炭火有烟气,熏多了会中毒,往年最冷的时候,总有那么几户人家因为这件事疏忽了,一家人悄无声息便没了的,你们往年住在温暖的地方,想必不曾经历这些,如今既然来了永京,便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满月这才知道他冒着风雪过来是为什么。 “阿峤哥哥……” 云峤一转身,一个温软的小身子便扑了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扎进了他怀里。 “怎么了?”他一低头便是少女清馨发香,她睡前散了头发,不再是两个双螺髻,乌压压一头黑发又浓又密,几根碎发拂在下巴上,让他几乎从身到心都痒了起来。 满月却只觉喉咙里酸涩,心头像堵了一团棉花般不吐不快,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你,你还冷不冷?” 原来是因为方才他调笑的那句话“若满月姑娘抱一抱便不冷了”。 云峤几乎失笑,但满月认真报恩的样子又极其可爱,他只能伸手在她头上抚了抚,才道:“多谢满月姑娘。” 满月原就有些难为情,突然旁边传来细小声响,她一眼看过去,便见初七抱着个枕头,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回去了。 …… 这一瞬间她几乎想把自家妹妹拖过来狠狠打一顿。 但云峤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忍着笑轻轻将她推开,才道:“事情已了,你们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满月怔了怔,忙又拉住他:“外面风雪还没停,你才刚暖和一点,一出去岂不又冻透了?” 她低着头,语速飞快:“今晚初七跟我睡,阿峤哥哥便在外面碧纱橱将就一晚吧!”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害怕。” 云峤也不扭捏,自自然然应了,倒让满月松了好大一口气,也不那么窘迫了,忙着去重新铺床,怕他着凉,特地放了两床棉被上去,才回了自己炕上。 -- 第91页 屋外风雪仍在怒号,但知道云峤近在咫尺,她便仿佛什么都不怕了,眼睛刚闭上没多久,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 第二日一早起来,满月便打算去旁边小厨房烧些热水洗漱,谁知门一打开,外面竟是半人高的雪墙,她站在门口目瞪口呆了半晌,直到云峤站到身后才反应过来。 “阿峤哥哥,这……这可怎么办?”她欲哭无泪:“我们出不了门啦。” 云峤目光晦暗难明,定定看了半天才道:“放心,他们一会儿会过来铲雪。”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喧哗声,正是三皇子送来的侍从和仆役们,间或还听到玉茗的声音:“霍姑娘别急,一会儿就好了……” 尽管如此,还是等了很久,外面雪层才铲出一条通道,玉茗提了个大铜壶进来,说是刚烧的热水,只是走了几步水已经凉了,只能再放到炉子上热一热,又伺候着几人洗漱完毕,自有人送过早点来,满月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精心服侍,颇觉不好意思,连忙拿了荷包来,每人数了几枚铜板,只玉茗死活不要,言辞之坚决,令满月不由觉得,自己给她的不是银钱,反倒是什么毒药一般。 吃完早饭,三皇子那边便派了人来,请云峤过去有事相商,云峤早有预料,略一颔首,便坐上了三皇子派来的马车。 一路上仍是漫天风雪,四处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东南西北,幸而路上铲雪的人不少,有官兵也有百姓,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才终于走到三皇子府上。 书房中已有人等待,云峤一进去,便看见一个老熟人。 承安先生。 刚过去见了礼,三皇子便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神情凝重。 “你二人之间,想必不用过多介绍,”他伸手一引,复又转向云峤:“云峤不愧是云峤,你那日所说将有雪灾一事,果然应验了。” 云峤垂了眸,脸上并没什么欢喜之色。 承安先生也道:“我便是为了此事回京,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幸而云峤已先我一步预料到,那想必三殿下早已作好准备了吧?” 他捋了捋颌下胡须:“这场雪灾是灾难,但也是机遇,三殿下与五殿下相争良久,始终没个定论,如今这场雪灾百年难遇,恐怕不止永京城,周围几个州县都会被波及,皇上病体难支,这节骨眼上,谁能解决这件事,太子之位便是谁的,但三殿下手下能人众多,如今麾下又有云峤这样的人才,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了。” 云峤却摇了摇头。 “没那么简单,”他道:“这场雪灾,只是第一步。” 承安先生与三皇子齐齐一怔。 云峤继续道:“先解决这场雪灾,然后才能走下一步。” 三皇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先走赢这一步。” 说完沉默了一阵,才叹息一声。 “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用这样的灾难成就自身,”他道:“六年前那场雪灾,我仍然记忆犹新——冻死的,压死的,不计其数,当时我随工部官员们从城西棚户区一路巡视过去,至今走过那边,仍觉得有冤魂在哀嚎。” 他向承安先生一礼:“先生恕罪,虽然您曾提醒过我,这场灾难损失越大,对我来说越有好处,但我要让先生失望了……得知将有雪灾那一刻起,我便做了一些安排,虽人力毕竟抵不过上天,但能少死一些人,总是好的。” 承安先生捋着胡须不语,云峤却起身朝他郑重一揖。 “三殿下心慈,乃百姓之幸,”他道:“这也是我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 第53章 想对云峤他爹做什么 这日上朝的时候, 不待庆安帝开口,底下已嗡嗡嗡议论成一片,主题自然全是昨夜的雪灾, 司礼太监连着喊话数次, 朝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陆续便有官员站出奏事, 户部工部轮着来,内容不外乎这场雪灾造成的损失,更有钦天监官员上报,称暴风雪怕还要肆虐几日, 若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此话一出,群臣更是激动, 庆安帝正在头疼之时,三皇子排开众人出来, 主动要求揽下赈灾重任, 五皇子不甘示弱紧跟其后,眼看两边又要吵起来。 关键时刻庆安帝脑子倒清醒许多, 一声怒喝暂停了争端,思虑片刻, 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了三皇子。 没办法, 两位皇子若论哪位更出色,自然非三皇子莫属, 读书时便以刻苦勤勉称道, 庆安帝从前些年病后, 虽一直死守着不立太子,到底还是送了几位皇子去六部历练,其中三皇子主动要求去了工部与刑部, 且不像其他几个兄弟般只按时点卯,也做出过一些实绩,又经历过六年前那次雪灾,好歹算是有过经验。 可惜的是,三皇子母家不显,生母原本只是个嫔,本就不甚受宠,靠着诞下皇子的功绩,熬资历得了个妃位,她性格木讷不善言辞,在后宫中半分存在感也没有,而五皇子却恰恰相反,生母容贵妃从入宫起便圣宠不衰,外公武威侯掌管东营兵马,几位舅父也都是朝中重臣,若不是庆安帝脑中还有一丝清明,忌惮外戚过强夺了自己权柄,怕早八百年便让容贵妃撺掇着立了太子了。 如今这场雪灾干系重大,自然不能全凭着好恶办事,庆安帝钦点了三皇子之后,只觉大殿中实在冷得彻骨,再待下去怕是风疾要犯,赶紧退朝回去了。 -- 第92页 ———————— 云峤回去的时候,雪终于小了一些,宅子里众仆役正热火朝天铲雪,又在空旷处点了火堆将雪融化,积水全顺着临时挖出的水沟流到外面街道旁的暗渠中,又顺着暗渠流到内澹水河中去了。 倒是临事不乱井井有条,不愧三皇子府中出来的。 看来此次雪灾应对方法,三皇子早已心中有数,其余抢修垮塌房屋,救治安埋死伤百姓,乃至后续赈粮施粥等事,此前也有先例可循,并不在话下。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进了满月所住的院子。 刚进去便听到银玲般嬉笑声,原来满月跟初七搬了个小火炉坐在门内,一边看着外面飞舞的雪花,一边在炉上烤风干栗子吃,那般天真淳朴无忧无虑的样子,倒叫他眸中泛起一丝笑意来。 满月一转头,便看见云峤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口,手中执着一把青绸油纸伞,哪怕穿着厚衣裳裹着斗篷,仍是长身玉立,犹如一株庭中玉树。 两人隔着一院风雪对视良久,云峤才启唇开口,说了一句话,转身又回自己院中去了。 门外风呜呜的,满月听不太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只是过来看看你”。 她恍然半晌,直到一颗栗子在炉上“砰”一声炸开了壳,才惊醒过来。 这场暴风雪一共持续了三天,幸好朝廷干预得及时,三皇子更是每日没歇息过,眼珠子熬得通红,连番举措下来,情势竟比六年前还稳定得多。 雪霁后的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全城欢呼不止。 三皇子第一时间没去宫中奏报,反倒先去了云峤的府邸。 这座宅子连同仆役都是他府上的,见到旧主哪敢怠慢,一边请他进去,另一边早有人飞跑着通知云峤去了,三皇子懒得等,干脆叫人带了路,信步往里便走。 巧好初七前几日吃了风干栗子,嫌不够香甜,嚷着要吃栗子糕,满月便蒸了一锅出来,留几个妹妹吃,另外端了一盘子去给云峤,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玄衣金冠的高大男子突然过来,不由得站住了,好奇地问:“你是谁?” 带路的侍从见她言语不甚恭敬,吓得忙挡在前头:“霍姑娘,这是……” 三皇子却先认出来,这少女正是云峤养在府中那位市井出身的未婚娘子,一挥手让那侍从禁了声,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两眼,才道:“我是萧璟庭,你又是谁?” 萧璟庭正是三皇子名讳。 那日在城门口也下着雪,满月躲在马车中并未看清他容貌,但看这男子行为举止气度不凡,身边侍从又一脸杀鸡抹脖子似地偷偷使眼色,立时便猜了出来:“三皇子殿下?”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身份高贵的人物,不由得心头狂跳,还好反应得快,赶紧行了礼:“民女霍满月,见过三殿下。” 萧璟庭见她这么快便猜出来,便觉得有些无趣,见她手上捧着什么东西,又有一丝甜香若隐若现传来,又产生了一丝好奇:“起来吧——你手里拿的什么?” 满月下意识把碟子往怀里收了收:“是……是我自己做的栗子糕。” 萧璟庭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举措,倒像生怕自己抢去一般,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反倒故意想要逗她:“拿来我看看。” 满月哪敢拒绝,只得小心翼翼将碟子呈上了。 那栗子糕是风干栗子捣碎磨粉,加了糯米粉和糖蒸熟而成,既有糕点的松软又有栗子的香甜,满月手巧,做出的栗子糕娇黄玲珑,恰好一口一个的小巧模样,哪怕萧璟庭并不是真想吃,见了这样一碟糕点,也不由咽了口口水。 他这几日忙着赈灾一事,也没怎么在饮食上用心,此刻又是直接从六部赶来,本就饥肠辘辘,干脆拈起一个便丢进了口中,觉得味道还不错,边往云峤院中走,手底下也没停,一口气便吃掉了大半碟。 见满月还眼巴巴跟在后边,萧璟庭只觉好笑:“怎么,吃了你一碟子点心,这是跟着我要账不成?” 满月连忙摇头;“民女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萧璟庭噗嗤一笑:“行了,我也不白吃你的东西,只是我身上一贯不带财物,倒也没什么好赏赐你的,这块玉佩你拿去,想必也能换些银钱。” 说完随手从腰间拽下一块碧青玉佩,扔给了她。 满月怔了怔,捧着玉佩跪下了。 “三殿下恕罪,满月有婚约在身,不好再收外男的贴身之物,况且一碟子点心能值什么,三殿下愿意吃,是民女的荣幸,实在不敢收受殿下的玉佩。” “无妨,”萧璟庭微笑道:“值不值我说了算,既是赏你的,你便收着就是。” 满月坚持不要,跪着不肯起来,突然一个清冽声音道:“三殿下,我家满月胆子小,您别再戏弄她了。” 原来是云峤出来了。 萧璟庭见正主儿出现,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哈哈一笑,随手将玉佩拿回来挂回腰上:“你倒是护得紧。”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方才故意试探满月的行为。 云峤上前来见了礼,才微笑道:“本就是我自私才将她带来永京,我不护着,还有谁能护着。” 萧璟庭被噎了一下,倒也不恼,让满月先站起来,才道:“我身上只有这玉佩,你不收也没法子,若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尽管说出来,若我有的,再赏你便是。” -- 第93页 满月犹豫着看了云峤一眼。 云峤会意,便道:“三殿下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有他在身边,满月胆子也大了起来,想了想,便抿嘴一笑:“我不要什么东西,只想求一个恩典——三殿下是天家之人,那想必比国公爷要大多了吧?” 萧璟庭不由得看了云峤一眼:“那是自然。” 说完又饶有兴致问:“国公爷?你想对云峤他爹做什么?” 满月摇了摇头:“那是阿峤哥哥的爹,我怎会对他做什么?只是自从来了永京,总有人都说我跟他名不正言不顺,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我听着生气,又觉他们说得有道理,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阿峤哥哥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若三殿下往后得了空,能不能替我跟阿峤哥哥保个媒,也让那些人哑口无言才好。” 萧璟庭愣了愣,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来。 “这有何难?”他笑得几乎弯下了腰,一边大力拍着云峤肩膀,一边道:“你这小娘子着实有趣,就凭这些话,我这媒人便做定了!” 云峤也忍不住翘起唇角,看了满月一眼,才道:“那我跟满月,便多谢三殿下的恩典了。” 萧璟庭笑了半晌才止住,眼眸中若有深意:“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第二日一早,萧璟庭才从云峤府中出来,来不及更换朝服,便直奔了太和殿,不出所料,早有御史等在了殿中。 三皇子赈灾有功,如今雪灾平复,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五皇子自然不会让他得偿所愿,偏偏事情刚办完,萧璟庭便自己将把柄送上了门,怎不叫他欣喜若狂,立刻召集人手旧事重提,誓要让他今日脱一层皮,才能离开这太和殿。 以为立个大功便能将太子位手到擒来?做梦! 身为皇子,光凭“好男风”这一条,便足以让他这辈子都摸不到皇位的半点影子! 第54章 家法处置 满月精心准备的栗子糕被三皇子截了胡, 哪怕换了个将来保媒的承诺,到底云峤也没吃上,于是第二日一早起了床, 又重新蒸了一锅, 这次还加了些核桃做內馅, 吃起来更加香脆可口。 除此之外还熬了锅小米粥,两相结合,便是一顿丰富美味的早膳。 玉茗帮着将粥和栗子糕端进云峤书房,就看见云峤半倚在炕上看书, 初七坐得端端正正在窗边的书案上写字。 一坐一卧, 屋内气氛倒是和谐得很。 见姐姐进来,初七就要撂下手中毛笔过来, 云峤也不说话,眼皮淡淡朝她一瞟, 小丫头不由自主便怂了, 乖乖将手上几个大字写好,才规规矩矩去跟玉茗洗了手, 乖巧地回来坐到椅子上。 满月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关心:“初七没给阿峤哥哥添麻烦吧?” 云峤摇了摇头:“一个小孩子,能麻烦到哪儿去。” 他若不笑时, 看起来便有些偏冷, 不像是能容忍小孩子的模样,之前在桐县时, 初七就一直有些怕他, 后来成了自己姐夫, 才渐渐熟稔起来,这几日外面天寒地冻,大雪一直下个不停, 除第一日被紧急接去三皇子府上之后,云峤便一直没出过门,三人宅在家中无事,除了围着火炉炭盆烤栗子腊肉吃之外,便是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初七见了也嚷着要学,满月原本以为她不过好奇一小会儿,谁知云峤竟当成了正经事,每天雷打不动教了起来。 “初七被我惯坏了,”她想想还是有些心虚:“她若愿意好好学还罢,若不听话,阿峤哥哥不理她便是。” 满月小时候穷苦,遇到云峤才有机会读书写字,她性子看着绵软实则倔强,知道自己没有基础,几乎一有时间便在用功,云峤替她找来的启蒙读物如三字经千字文等,早已倒背如流,身为女子,学这些并不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虽总有人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那么多男人家,家徒四壁也要努力求学,就比如当初的宋函一般,可见这读书写字的确是样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便没的在男子身上是好事,到女子身上就变成坏事这个道理。 但初七不一样。 初七有从胎里带来的心疾,多少大夫看了都说活不过三岁,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又是娘用命留下的孩子,几乎是从小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养到这么大,初七三岁生辰过后,每一天都像是上苍格外恩赐的,对着她,满月便总抱着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 读书写字是个苦差,一练便是个长久的事情,初七年纪小,可能一开始新鲜,过不了几日便要喊苦喊累,不如给云峤提个醒,让他别这么认真好了。 云峤却像是没理解她的意思:“放心,她既已答应我要好好学,便没有反悔的余地,过些日子我若不得空,便请个女先生到府中来,总得将你俩教好才是。” 满月吓了一跳——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只弱弱将云峤拉到一边:“阿峤哥哥,我倒也罢了,初七从前散漫惯了,若请了先生来家里,怕她受不得别人辖制……” 她忍了又忍,还是咬着唇道:“你知道的,初七身子不好,大夫都说,都说养到九岁,已是阎王开恩……咱们就让她开开心心过日子,不好吗?” 云峤收了笑,静静看着她,见她眸中隐有泪花,才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 “你觉得,初七现在是开心的吗?” -- 第94页 满月一怔,目光不由得移向一旁正小口喝粥的妹妹。 “初七身子不好不能外出,无论在桐县还是在永京,对她来说,也不过从一个小点的院子,换到一个大点的院子罢了。” 云峤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却像刺在她心上:“你可见过那些豢养在笼中的鸟儿?虽一生衣食无忧,但它们会开心吗?” 满月不由得想起,刚到永京时,初七缠着她出去了一趟,其实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是花市集市逛了一圈,买了些东西而已,回来还发了烧病了好几天,但她却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了不得的大事一般,时不时还憧憬着下一次出门的时刻。 “我没有办法,”她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我总不能不顾她的身体……” “但是书不一样。”云峤道:“一本书便可以是一个世界,她身子受到桎梏,但思想永远是自由的。” 满月有些恍然地抬头看他。 “阿峤哥哥,”她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回到桌旁,初七正秀气地拈着一块栗子糕小口抿:“姐姐姐夫,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那么半天,栗子糕凉了不好吃哦!” 满月板起脸:“在说你若不好好学识字,便让阿峤哥哥狠狠打你的手板心!” 用完早膳,玉茗端上清茶漱了口,突然听到外面喧哗起来,隐约有刀枪碰撞之声,满月有些惊慌,云峤却像早有预料,平静地站了起来。 “差不多了,”他回身笑了笑:“我去送送三殿下。” 满月心头有些不安:“阿峤哥哥,我陪你去吧?” 云峤却已经走出了门。 “不用。” 萧璟庭果然是来辞行的。 早朝时他刚出现,一群御史便像见了肉味的秃鹰,一拥而上大肆攻讦,五皇子一党的官员们也跟着推泼助澜,一时间仿佛这几日他不眠不休,所做的不是功绩,倒是罪行一般,而他的簇拥因为事先得了叮嘱,一个个强忍着闭口不言,萧璟庭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殿中间,受着千夫所指,这场景实在凄惨至极,甚至连原本生气的庆安帝也看得不忍起来。 “你还有何话可辩驳?”老皇帝如今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对这个本性优秀,却老在私事上出绊子的儿子实在恨铁不成钢。 “臣无话可说,”萧璟庭道:“不过一群下作小人,巧言令色而已,皇上是圣明天子,必不会信这等谗言。” 庆安帝重重咳了几声,才深吸一口气:“殿中都是我大齐重臣,你说他们都是下作小人?” 人群中顿时一片愤怒之声。 萧璟庭垂眸,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云峤乃我至交好友,当初他的才华是连皇上都盛赞的,却因为这些不堪言论被赶出家门,流落在外近一年,今冬之所以回来,也是因为预见到雪灾之事,特地回来提醒我,这次赈灾行动顺利,城中损失比六年前减少了数倍,也是因为他撰写的赈灾条文。” 他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从五皇子身边划过:“本是君子之交,却因为我的缘故,将他连累至此,父皇,我顾念骨肉亲情,才一再退让,奈何总有人要赶尽杀绝……” 萧璟庭惨然一笑:“既然臣是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那留在这里也是枉然,此次雪灾波及甚广,京城有天子龙气护佑,尚且安好,只是周围一些州县怕损失惨重,臣恳请皇上下旨,愿离开永京外出赈灾,继续为皇上分忧。” 此言一出,五皇子的笑容几乎遮都遮不住。 谁都知道,父皇身体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哪天突然驾崩都是说不准的事,原本两兄弟争得厉害,没事都要找出事来往父皇身边凑,恨不得十二个时辰跟在他身边,谁知云峤一回京,三皇兄就跟变了个性子一般,如今连主动出京赈灾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色令智昏,还不用怎么出手,他自己便将自己的路堵死了,果然样样拔尖争强好胜有什么用?自己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一时间殿中附和声四起,五皇子的人乐见其成,三皇子的人仍是默不作声,庆安帝无法,令一支玄隼卫随行保卫,又命六部官员通力协作,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萧璟庭半天都不愿耽搁一般,回府中点了些人,带着玄隼卫径直离开,先去了云峤府上。 云峤早在门口等着他。 “恭喜三殿下,”他道:“三殿下一路保重。” 萧璟庭下了马,跟他走到一旁说话。 “如今一切事情都在朝我们计划中,”他道:“我不在的时候,一切小心。” 云峤微微一笑:“殿下放心。” 短短两句话,但两者心头都明白,萧璟庭点点头,重又上了马离开。 云峤伫立半晌,正要回去,几把□□突然拦在了面前。 “大公子,”对方倒是客气得很,“奉国公爷之命,有请大公子回府。” —————— 纪国公又在家中大发雷霆。 “这逆子,非要将我气死不成?”他喘着粗气,对着花容失色的秀姨娘怒吼:“还敢替他说话,你不知道今早在朝中,我这张老脸快被丢尽了!” 原先他还以为云峤与三皇子过从甚密,不过是个幌子,实则为了参与夺嫡一事,谁知今日听那些人说了那么多,又见三皇子宁愿离开永京,也要护他名声与安危,临走时还眼含热泪,非要庆安帝答应他不会迁怒云峤,庆安帝如今不过强撑着上朝,哪有心思跟他掰扯这些,含糊应下了事。 -- 第95页 谁知朝中与自己不睦那群贼囚,下了朝还不放过自己,一个个挂着“关心”的笑容过来问东问西,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冷着脸出了太和殿,进了接自己回府的马车。 “我已叫人去抓他回来,这一次,我非得家法处置了他!” 第55章 将大公子还给她 秀姨娘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国公爷万万不可!大公子是您的嫡长子, 也是夫人留下的唯一骨血啊……”她眼含热泪:“您要实在伤心,打两下骂几句都可以,若伤了他性命, 妾身今后又何面目去见夫人?” 她进云府之前不过是个农家女, 三岁那年大旱, 家里收成不好,又新添了个弟弟,爹娘几斗米便将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原是看她声音不错, 要送去勾栏里唱曲的, 是当时还在闺中的云夫人在路上见她哭得可怜,叫住人牙子买回了家, 她感激云夫人恩情,做活一直勤勤勉勉, 从一个外院洒扫的粗使丫头一步步走到贴身侍婢, 后来云夫人出阁,她也作为陪嫁跟了过来, 夫人怀上云峤时,身子便已经很不好了, 那时她婆母还在, 竟想要趁机抬几个妾上来打压儿媳气焰,也是她自愿开了脸去纪国公房中伺候。 后来夫人生下云峤时难产, 拼尽最后一口气, 将那瘦弱婴孩交到自己手上, 才满怀着遗憾去了,那时起她便发誓,一定要尽全力照顾好夫人留下的唯一骨血, 包括自己生下的纪英纪朝云两兄妹,也都是以大哥为尊,万不可越过他去,谁知云峤继承了夫人美貌柔弱,一直得纪国公不喜,自己那孽障纪英却生得黑塔一般,被纪国公自小带在身边锤炼,若不是云峤占了个嫡长,怕世子之位都保不住,她劝说过无数次也没用,已经觉得很对不住夫人了,如今若让云峤在自己面前出了事…… “国公爷若执意如此,妾身便一头碰死在这里!” 这话一出,一旁的纪朝云也吓得死死抱住了母亲:“姨娘不要……” “无知妇人!”纪国公更怒:“嫡长子又如何,你可知他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事?身为男子,跟个粉头优伶一般被人金屋藏娇也罢了,还弄得天下皆知,我纪国公府世代荣耀,如今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你只说你没脸面去见夫人,若再不处置了他,我又有何脸面去见纪家列祖列宗!”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淡淡道:“纪国公多虑了,云峤早已不是纪家人,跟纪家的列祖列宗又有什么关系?” 纪国公猛地回头。 一年未见的两父子,终于又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秀姨娘怕两人立刻要闹起来,慌忙站起身,挡在了云峤面前。 “这是怎么了,好容易回了家,快先给你爹爹请个安吧,”她眸中满是恳求:“一家子骨肉至亲,何必闹得水火不容呢?” 云峤只是静静站着,如一株傲然挺立的青竹,唇边噙着个嘲讽的笑。 纪国公当场便掌不住了:“你看看他的样子!可有半点悔过之心?连纪家列祖列宗都不认了,这样的不肖子孙,留着作甚?” “国公爷年纪大了,大概记性也不怎么好,”云峤道:“上次可是国公爷自己在纪家祠堂,当着全家人的面,亲自祭告了祖宗将我赶出门的,如今又要人请我回来,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敢提上次?”纪国公冷笑:“上次我就不该听了这些内宅妇人的劝,以为你真是被人构陷,才只是将你暂且赶出永京,指望着风波过后再接你回来,谁知你竟忤逆至此,将亲父当成仇敌一般,哪有半点为人子的模样?你虽改了名姓不认是纪家子孙,我却不敢担这管教不严的罪责,更不敢让人天天指着我鼻子,说堂堂纪国公府,竟养出了一个迷惑皇子的断袖!来人!” 他涨红着一张黑面:“将这逆子押去祠堂,给我狠狠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秀姨娘惊叫着扑过去:“国公爷不可……” 云峤是她养大的孩子,她还不了解?长相上虽然随了夫人,那倔脾气可跟纪国公一模一样,若真的要将他打到认错为止,那今日唯一的结果,就是云峤被活活打死! 屋子里兵荒马乱,纪朝云瑟瑟发抖了半天,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想起那叫霍满月的女子。 那天她说,你身为他的妹妹,难道还没我了解他?为什么既不愿信他,也不愿听他亲口解释? 是啊,她纪朝云,才是大哥的亲妹妹,凭什么身为家人,还不如一个外来的女子更信任他? “爹……”她哆哆嗦嗦喊了一句,见场中没人听她的话,索性一闭眼,大喊了一声:“爹爹,大哥他不是断袖!” 她声音本就尖利,又因为害怕更显得凄厉,一时间所有人住了手,纷纷朝她看过来。 “大哥他不是断袖,”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纪朝云咽了口口水,才道:“他在桐县,早就带回来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两人已经私自定了亲,这段时间虽住在三皇子所赠的府邸,但并不是跟着三皇子,而是一直跟那女子住在一起的……”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当场将所有人砸了个眩晕。 “朝云,你说的可是真的?”秀姨娘第一个反应过来,急急问自己女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说?” 纪朝云低下了头。 “您不让我出门,那日我偷偷跟寻意表姐出去找他,才知道这些……” -- 第96页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秀姨娘原本自己都快信了云峤是个断袖了,陡然听到这消息,几乎喜出望外,当下也不管什么父母尚在私定盟约的事了,只希望赶紧将那女子替云峤娶了回来,好堵上那些造谣作乱人的嘴。 纪朝云偷偷望了望父亲,见他面色冷峻,却伸长了耳朵在听,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那女子……刚刚及笄,”说起来又有些离谱:“无父无母,只跟个妹妹相依为命,原本,原本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花女……” 她说得有些艰难,也不敢看大哥是什么脸色,只希望自己贸然出头管了这事,不要将父亲大哥一并得罪了才好。 “这事也就你们会信,”纪国公冷哼一声:“不过是这逆子随意找来的一个挡箭牌,什么情投意合,幌子罢了!” 秀姨娘正在高兴,一听这话,又有些犹豫。 是啊,当初连宫中几位公主抛出的橄榄枝,云峤都看不上,何况这女子身份卑微至此…… “她长得可美貌?”云峤不是那等看重身份门楣的人,许是长相倾城绝世,才令他一见钟情呢? “还好吧,”这种一见即知的事情,纪朝云也不敢撒谎:“挺清秀的。” 秀姨娘顿时又一阵失望。 光“清秀”二字,可没什么说服力。 “你们光问我做什么,我也不过只见了一面,哪儿清楚那么多,”纪朝云有些着急:“大哥就站在这里,问问他自己不就行了?” 秀姨娘这才反应过来,忙转过身:“阿峤,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一边问,一边朝云峤不住使眼色,只盼就算不是真的,此时此刻也要先应下来,哄住纪国公才是。 谁知云峤笑了笑,一颔首道:“是。” 纪国公又是一声冷笑:“你现在问他什么,他自然都会说是,打量我不知道你们那些小心思呢?那女子既无才无貌,又无半点家世,你看上她什么地方?可说得出来?就算要拉个挡箭牌,你好歹换个人我也信了,一个小地方来的卖花女,你借她十个胆子,怕是都不敢登我纪国公府的门!” 话音刚落,一名侍从突然急匆匆来报:“国公爷,有位女子在门外求见……” 场中顿时静了一静。 “什么女子,”纪国公被当场打脸,一张黑脸顿时更黑:“说清楚一些!” 侍从不敢怠慢:“她说她叫霍满月,来找国公爷,是要……要您将大公子还给她。” “荒唐!”纪国公差点呛咳起来:“什么叫还给她?这女子,这女子也忒口没遮拦,简直不知羞耻!” “她,她还说……”侍从脸色古怪:“若不还她,她便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告您……强抢人夫……” “噗嗤”一声,却是纪朝云没忍住笑出了声,见纪国公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过来,连忙用袖子遮了脸,肩膀还在微微抖动。 “这孩子真是……”秀姨娘连忙打圆场:“还不快去将那霍姑娘请进来!” 满月跟着带路的侍从进了门,一路目不斜视,先是过了两排低矮建筑,又到了一处颇为宽阔的演武堂,接着走了两百来步,又是一道朱门,带路的人都换了两拨,才算是到了国公府的后宅。 她之前以为五进的宅子已经大得无法想象,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若住在这里面,想必每天从卧房到大门口都得骑马坐轿才行,难怪那些富贵人家小姐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实在累得慌。 一路胡思乱想,好容易到了众人所在的厅堂,一见到站在那边的云峤,满月始终悬着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阿峤哥哥,”她飞跑着过去:“你没事吧?陈伯说你被你爹抓走了,要将你打死呢!” 云峤笑着将她跑乱的额发理好:“我没事。” 一屋子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到了满月身上。 第56章 哪怕是只小猫小狗 民见官天然便有畏惧之心, 何况纪国公还是千军万马厮杀过来的大将军,饶是满月来时已作好了各种准备,此刻被他凌厉眼神一瞪, 再加上旁边无数道审视目光, 便不由得有些瑟缩起来。 但她仍鼓起勇气, 挡在了云峤面前。 “国公爷,”她虽没见过纪国公,但堂上就一名须发花白且气势汹汹的老者,好认得很:“您不能打阿峤哥哥。” 她抿了抿嘴, 极力让声音不要发抖:“……犯法的。” “哦?”纪国公皮笑肉不笑:“父教子天经地义, 老夫倒不知犯了哪条国法。” “您已经将他赶出家门了,”满月道:“是您主动不要这个儿子的, 那如今也没资格再打他。” 秀姨娘万没料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顶起嘴来, 竟比云峤还要刚硬几分, 吓得恨不能冲上去捂住她的嘴:“霍姑娘慎言!” 就像纪国公说的,父教子天经地义, 但儿子若忤逆父母,便是天大的罪行, 大齐以忠孝立国, 云峤原就有个疑似断袖的名声,若再传出不孝之名, 往后怕是更要被千夫所指。 满月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由得犹豫着转头去看云峤。 云峤笑了笑, 抬头望向纪国公。 “这么说来,国公爷是想要认回我这儿子了?” “怎么,你以为改个姓, 从此便不是我纪家子孙?还是野心太大,嫌我纪家挡了你的青云之路,拦着你向上爬了?”纪国公冷笑着:“当初我便跟你说过,若不回这永京城也就罢了,既然回了,我就容不得你在外作奸犯科,你认我这父亲也好,不认也好,有我活着一天,便得管教你一天!” -- 第97页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搭上三皇子,如今他离了永京,也算是废了,往后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野心,踏踏实实做事,还能换条生路,”他继续道:“当初你年纪轻轻取了进士,皇上便特意嘉奖你进翰林院做事,是你自己一意孤行婉拒了,如今说我阻碍了你的前途,我却是不认的!给了机会你自己不中用,也怪不得别人,只是往后太子之位未定之前,你若再敢踏出国公府一步,我便拿你是问!” 云峤眼中现出一丝讥诮,却并未说话。 纪国公说完便要唤人将他押下去,一转眼却又看见那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停下来想了想,才大度地一挥手:“你既然舍不得这姑娘,接进府中也罢了,我也懒待治你私自在外定亲的罪,你自己好自为之。” 云峤没说话,满月却开了口。 “不行!” 秀姨娘和纪朝云见纪国公只是将云峤关起来,并未再喊打喊杀,本来已经松了口气,突然听见这句不行,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国公爷,您不能将阿峤哥哥关起来,”满月道:“他好好的,从未在外作奸犯科,我也不会进国公府,我要还照顾我妹妹。” “不识抬举的丫头,”纪国公几乎要气笑了,也不理她,只朝外面那群兵将挥了挥手:“去将她那妹妹也接进来。” 满月还要抗议,冷不防云峤轻轻捏住她掌心,她怔怔一回头,就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 她心头疑惑,却还是听话地住了嘴。 “去接的时候客气点,”云峤道:“她妹妹有心疾,受不得半点惊吓,若出了什么事,我也拿你们是问。” 那群兵将忙躬身应了。 纪国公一扭头走了,留下秀姨娘含笑迎了上来。 “霍姑娘,”她温柔地拉住满月的手,上下打量:“我叫你霍姑娘可好?你不要怕,国公爷就是这个性子,心头不知多惦念大公子,只是脸面下不来,才故意说出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她已年近四十,作养得却好,笑起来眼角只有淡淡的笑纹,一双手又香又软,满月被她拉着,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云峤在一旁道:“这是秀姨娘。” 见他神情淡然并无半点不妥,满月才放下戒备,屈膝行了个礼:“秀姨娘好。” 又去看纪朝云:“纪三姑娘,好久不见。” 纪朝云不甚热络,只随口应了一声。 秀姨娘如今是纪国公府主持中馈的,忙道:“咱们也别站在大堂里了,冷飕飕的倒把人冻坏了。” 又去拉云峤:“阿峤回来就好,你的院子姨娘一直替你收拾着,即刻便能搬回去住着……只是这霍姑娘……” 她想了想:“暂且搬去居翠堂如何?你们到底是没过明路的,住一起不好,居翠堂地方清幽,离你的淡墨阁又近,霍姑娘住着再好不过,再拨几个丫鬟使唤着,一应份例皆按你妹妹的来,如何?” 方才纪国公随口说句“将这姑娘接进来”,到底还是带了一丝轻视的,说穿了也并未将霍满月当成正经儿媳对待,毕竟身份差别太大,估计只打着接进来当个通房妾室的主意,但秀姨娘便细腻许多,虽然并不清楚云峤真正的心思,但一开始的尊重便做足了,将来也不至于闹出事来。 云峤自然明白她的善意,一颔首道:“多谢秀姨娘。” 满月晕晕乎乎被几个丫头簇拥着,进了一间精致小院,刚在炕上坐下,便听到外面有人道:“三姑娘来了。” 纪朝云走路雷厉风行颇有乃父之风,一摔帘子进来,虎着脸坐在了炕案另一边。 “到底还是叫你进了门,”她斜着眼看着满月,似乎很是不满:“你先别忙着得意,国公府的日子没你想象中好过,将来跟大哥能不能成,还说不定呢!” 她一张嘴便噼里啪啦一大堆,满月在别人地盘上自然不好吵架,只垂着眸道:“是吗?” 纪朝云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呢?若你将来有个儿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断袖,到时别说是个人,哪怕是只小猫小狗,只要是个母的,也忙不迭先接回来才行——你不过运气好罢了。” 满月点了点头:“我运气是挺好,不然也遇不见阿峤哥哥。” 纪朝云顿时无言以对。 第一次见面时两人争锋相对,她就已经被气得够呛,如今霍满月倒不争了,说什么应什么,一副绵软模样,却叫她更是有火发不出,只觉心头憋闷得慌。 “这里怎么这样冷,我人在屋里都快冻成冰块了,这怎么能住人?”她只能板着脸去骂旁边侍立的丫鬟:“姨娘便是叫你们这样做事的?” 丫鬟忙道:“三姑娘息怒,这院子原是放着待客用的,平日并没人住,因此地龙也没烧起来,翠珠姐姐她们已经烧去了,熏笼等下也会送过来,还请三姑娘多担待些。” “我担待又有什么用,横竖也不是我住这里,”纪朝云哼了一声,搓了搓方才在大堂便已经冻得通红的手,才对满月没好气道:“姨娘叫我过来看看你可有什么缺的少的,又说你在这人生地不熟,非得叫我过来陪你聊天——如今我可是来过了的,别惦记着打我小报告!” 说完又跟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走了。 没多久初七便被几个婆子送了过来,满月匆匆忙忙迎上前去,拉着她悄声道:“可吓着没?” -- 第98页 初七懵懵地摇头:“没有,他们挺客气的——姐姐,咱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家?这里是姐夫的家吗?” 满月叹了口气。 “是啊,”她慢慢道:“但是……横竖也住不久的吧,寄人篱下哪有那样容易,咱们还是得想办法赚银子才行,到时候买个小房子也好,有了自己的家,就不用这样搬来搬去了。” —————— 第二日上朝时,纪国公连头都高昂了几分。 有几人不知何故,下朝后又故意去撩拨:“国公大人,听说您昨日将家里大公子又找回去了?” 纪国公唉声叹气:“小兔崽子不服管教,可不只能强行抓回去,难不成叫他成日在外面乱来?” 他还是头一次回应这些人的话题,那几人深觉罕异,七嘴八舌又道:“毕竟是亲生的,又是唯一的嫡子,国公爷可不能由着性子管教,万一打伤了打残了,三皇子那边也过不去不是?” “奶奶的,就是因为认识了三皇子,这逆子才如此胆大包天,以为家里管不住了,竟私自跟人姑娘家定了婚约, 险些将老夫活活气死,你们说,这逆子该不该管教?”纪国公粗着嗓子,巴不得周围人都能听见:“也就欺负姑娘家无父无母,所以说儿女都是父母前身欠下的债呢,还不是只能我这做父亲的做了主,将人接了回来……” 不对啊,这剧情是这样的吗?几人有些木然。 说好的被三皇子金屋藏娇呢?怎么金屋藏娇的变成了云峤? 但纪国公表面痛心疾首实际上眉飞色舞的表情又不似作伪,他一个粗人也想不出这样精细的慌。 所以……是真有这样一个女子? 纪国公讲完该讲的,毫不犹豫扭头走了,那几人思索半天,还是去了五皇子府上。 “你们信他呢,”五皇子淡淡一笑:“不过想着太丢脸,打算给他儿子随意定个亲,好堵住世人的嘴,什么私自定亲,想用这种办法洗净他们清白,还早得很哪。” “过几日叫你们家中女眷办个宴会,将那女子请来便知道了。”他薄薄眼皮下掠过一丝阴狠:“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揽下这件事来,替他们做这个挡箭牌!” 第57章 这次可逃不掉了 后宅事自然得在后宅中解决, 秀姨娘没多久便接到请柬,说是陈国公夫人设宴相邀,好几位相熟的夫人太太都会过去。 纪国公早年丧妻, 之后一直不曾续娶, 连皇帝有意说媒都被拒了, 在京中一直有个深情不悔的美名——当然纳妾是不算娶的,纪国公府中姬妾不少,庶子庶女也不止纪英纪朝云两个,不过因为秀姨娘是先夫人侍婢, 因此连她和她的孩子最受看重而已, 这些年来,不光秀姨娘主持着府中中馈, 连外面女眷们你来我往,也都是她出面周旋逢迎, 虽无实名, 也类同女主人了。 她倒也恪守本分,在府中只许人称她“姨娘”, 只在外面,人人都称一声“秀夫人”。 送请柬的婆子跟秀姨娘相互问了好, 又委婉提了下“听说云峤公子带着未婚妻回来,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佳人能得他青眼,夫人们都好奇得紧, 秀夫人千万别藏着掖着”这样的话。 秀姨娘谦虚几句, 婆子一走, 她沉思片刻,便带着请柬去找了纪国公。 纪国公听后一挥手:“这些贼囚做事就爱弯来拐去,明明是自己不信, 偏要借个女眷之名赴什么宴,打量谁不知道他们心思呢?你带着朝云和她同去,记得多教教规矩,有什么好衣裳好首饰给她几件,别丢了我纪国公府的脸就行。” 秀姨娘领命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带着点忧愁道:“霍姑娘说……她不去。” “不去?”纪国公粗眉拧成一道麻花:“可说了是我的意思?” 秀姨娘笑得有些尴尬:“这孩子出身市井,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胆怯一些也情有可原,国公爷不如给她些时间,慢慢教一教,兴许就好了,倒也不用这么急着将人推出去……” 纪国公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冷哼一声,站起来大步就走。 “国公爷!”秀姨娘扶着丫鬟小跑着跟在后面:“霍姑娘还是客人,您千万收敛着点脾气,别吓到人家!” 吓不吓到另说,主要是公公呵责未过门儿媳这事要传出去,纪国公府又多一个笑柄,到时候丢人的还是自己。 纪国公挟着怒气到了居翠堂,也不进门,站在院中便叫丫鬟传霍满月出来。 秀姨娘脚程没他快,落后几步进来时,见他盛怒中总算还懂得守礼,没贸然往未来儿媳屋子里闯,松了口气,才赶紧叫丫鬟搬椅子端茶,自己亲自去找满月。 满月这几日住在纪国公府,虽没人说过不许四处走动,但周围丫鬟婆子一大堆,又都是生面孔,吃饭喝水都有人在一旁委婉教导,连走几步路都这里有错那里不妥,想去找云峤更不可能,她心头憋闷,索性哪儿也不去,只要了纸笔在屋里教妹妹写字,此刻见纪国公怒气冲冲而来,虽不明白缘由,到底是云峤亲爹,又是客居人家府上,还是出去按着婆子们所教礼仪请了个安。 “见过国公爷。” 纪国公见她行动恭敬,面色稍霁,语气却还是有些冷:“听说你拒了陈国公夫人的邀请?” 原来是为这事。 满月松了口气,笑着摇摇头:“国公爷误会啦,那位陈国公夫人并未邀请我,只是婆子送信说提到夫人们对我好奇,秀姨娘才问我要不要去,只是我一个乡下平民,又没甚见识,若贸然前去给阿峤哥哥丢了脸,岂不是更糟糕,所以才拒了。” -- 第99页 这些上层太太夫人们说话七弯八拐,满月一个初来乍到的,又只是云峤在外面私定的未婚妻,并未过什么明路,就算纪国公府将人接了回去,将来是正妻还是妾室也未可知,陈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发请柬给她,只能跟秀姨娘旁敲侧击,也正好给了满月装傻的机会。 她长得娇小清秀,声音又甜又糯像刚出窝的莺哥儿,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让人一见便从心底生出甜意来,跟纪国公儿女们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也不知为何,纪国公听着听着怒气便又少了半分,只深吸一口气,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入了纪国公府,往后便休要妄自菲薄,她们好奇想见你,便让她们见一见便是,只记着谨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错,自然不会丢国公府的脸。” 满月笑意未变:“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国公爷解惑。” 纪国公大度地一挥手:“你说。” “陈国公府是不是比纪国公府更厉害,为何国公爷这样怕他们呢?” “老夫何时怕过那老匹夫?”纪国公登时一拍桌子,面前茶杯哐当一跳,吓得满月顿时瞪圆了一双鹿眼。 见小姑娘惊跳起来,纪国公忙放缓了语气:“你初来乍到不懂,往后切不可说这样的话,平白惹人笑话,我纪国公府世代戎马,老夫如今执掌虎符,号令天下兵马,那陈国公不过一介文官,仗着家中出了几位娘娘才抖起威风来,如何能跟老夫比?” 满月抚了抚心口——老爷子确是号令将士惯了,嗓门粗得跟炸雷一般,也不知这样粗枝大叶的父亲,如何生出云峤那样如谪仙般的公子。 “既然不怕,”她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开口:“那为何陈国公夫人只说了个好奇,我便得巴巴送到人府上给她看?听起来便好没道理,显得咱们怕了她一样,反堕了咱们纪国公府的威名。” 纪国公:…… 她说得好有道理,老夫竟无从反驳。 也是太着急了,只想着借这姑娘洗清自己长子断袖的声名,免得日日被同僚嘲笑,倒忽略了这一层,想想也是,凭什么他们一好奇,自己就得巴巴送人过去? 但只将这姑娘藏在府里,又怎么证明自己并未撒谎呢? 纪国公憋了半晌,才道:“倒也不是送上门给人看,你就当跟着你姨娘出去见见客,学学接人待物,总归也不是什么坏事。” 满月还是摇头:“可我不想去。” 她三番五次推脱,饶是纪国公觉得自己已经够大度,也不耐烦起来:“说来说去,怕还是纪云峤撺掇的你,你仔细想清楚,为讨好夫君样样曲意逢迎的是什么人?但凡读过些《女则》、《女诫》,便知相夫教子才是做人正妻的本分,夫君若有不妥之处须得时时规劝,你只知一味听他的话,我看将来也难有什么担当!” 这话里已经有些隐隐的威胁了。 满月却懒得去听他的弦外之音,只见不得他什么黑锅都往云峤身上背,闻言也有些生气:“这几日我跟阿峤哥哥连面也未曾见过,如何是他撺掇的我?您这样专横独断,难怪阿峤哥哥宁愿入赘,也不愿回家呢!” “大胆!”纪国公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赤果果在面前说他专横独断,气得眼前一黑:“霍……” 转头去问秀姨娘:“她叫霍什么来着?” 旁边秀姨娘也几乎吓呆:“回国公爷,她叫霍满月……” “霍满月!”纪国公险些将面前黑檀嵌螺钿的小方桌拍散架:“什么专横独断,今日你若不说个子丑寅卯出来,老夫便要……” 说到这里卡了壳,便要将她怎样?赶出府去?这节骨眼上还指着她洗刷长子的声名,万万不可,打她一顿?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恐怕一棍子下去便没了,云峤如今本就跟家里闹得僵,到时候说不定彻底翻脸,何况毕竟也不是国公府中人,实在没理由打她。 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纪国公只感觉从未这样憋屈过,半晌才想起她话里另一个重点:“你说他入赘又是什么意思?” “当初我爹尚在时,家中只两个女儿,一直打算招赘的,阿峤哥哥也应下了。”满月一句话出来,老爷子当场便差点犯了心疾。 幸好她接着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那时候我银子不够,付不起聘金,才作罢了。” 纪国公一颗心忽上忽下,听到这里才长出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要暴怒:“这孽障,竟然连这样的念头都起过!” 满月皱着眉看他:“国公爷,您天天这样爱生气,对身子不好,别人见了也不高兴,还是改一改的好。我方才说您专横独断,您还不信——我不愿去赴宴,是因为如今雪灾刚过,外面还有许多灾民流离失所,听说城西那边的棚子至今还在搭建,好多百姓每天只能守着官府的赈灾粮活命,一家子分一碗粥喝,您也知道我出身市井,又是穷人家长大的,知道挨饿的滋味,如今虽没能力帮别人,但这样的情形还赴宴大吃大喝,心中也实在不忍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顿时沉默了。 半晌纪国公才涩声道:“罢了,不愿去便不去,眼下确实也不是时候。” 老爷子怒气冲冲过来,一脸深思地离开,连相伴了数十年的秀姨娘都深觉罕异,何况满月说话毫不留情,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却半点后果都没有,对脾气暴烈动辄打骂人的纪国公来说,几乎是破天荒第一次—— -- 第100页 她不知道自己儿子纪英见过满月之后,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大概当初云峤千挑万选找了这位霍姑娘,确实是有自己理由的吧? 当天午后纪朝云便又去了居翠堂。 “我听姨娘说了,今日父亲过来找你兴师问罪,反被你教训了一通,”她一脸难以置信:“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挺大。” 满月道:“什么教训,不过据理力争罢了,幸好国公爷是个讲理的。” 纪国公是个讲理的?说出去怕要笑掉人大牙! 亲女儿纪朝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姨娘说了,陈国公夫人的宴会可以不去,但总不能次次都不见人,”她换了话题:“还说你讲得有理,没必要巴巴跑去别人家里让人相看,所以父亲说了,过段日子天气暖些了,便在家中自己办个宴会,邀请人过来。” 她有些幸灾乐祸:“这次你可逃不掉了吧?” 第58章 太不知天高地厚 这位纪三姑娘倒也有意思, 自从知道自己跟云峤关系之后,便横竖看自己不顺眼,逮到机会便要嘲讽一番, 若说她有什么坏心眼吧, 倒也不至于, 想必是大多数当妹妹的通病,总觉得天底下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自己优秀的哥哥,将靠得近些的女子都当成假想敌一般对待。 公卿之家的小姐也这样幼稚的么?这纪三姑娘,看年纪应当比自己还大几岁吧? 满月叹了口气:“幸好我常年在外做生意, 最不缺的便是厚脸皮, 到时候若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便要连累纪三姑娘和纪国公府跟我一起丢脸了。” “你……”纪朝云一想还真是这样, 原本还想着,到时候偷偷想个法子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 如今看来倒是个蠢主意, 只能作罢。 满月抿嘴一笑:“但是纪三姑娘愿意过来告诉一声,我也很高兴的。” “若不是姨娘要求, 你以为我想管这闲事?”纪朝云没好气地接口:“姨娘说了,看你来时并没带什么衣裳首饰, 特地吩咐了针线房的人过来替你量身, 又亲自去库房挑了几块好料子,打算替你做几身能见客的衣裳, 又派人去知会了鸾镜阁的掌柜, 叫她带几样店中最好的头面首饰让你挑选, 又说怕你拘谨,特地叫本姑娘过来相陪——真真是好大的脸面,连我如今也不敢跟你相比的。” 说完一招手, 让门口等着的几个针线房婆子进来。 满月浑身不自在:“不用不用,我自己有新衣裳穿的……” 纪朝云嘴角一撇:“你就算买外面再贵的成衣,难道还比得过纪国公府的针线房?咱们家裁缝和绣娘都是宫中出来的老人,随便绣朵花,都比你这全身上下贵!好没见识的样子,到时候穿出去,还不够那些夫人太太们笑话呢!” 满月只能住了嘴,无奈地任由几个婆子替自己量身。 纪朝云左顾右盼,又将里屋的初七叫了出来,一抬下巴:“给她也做几件,免得到时候被人碰见,还以为哪儿钻出来的小叫花子。” 初七倒没想太多,听说有新衣服穿,高兴得蹦蹦跳跳:“谢谢大姐姐!”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姑娘嘴巴又甜,纪朝云倒不好说什么:“看在我大哥份上罢了……” 一时间丈量完毕,门口又隐约传来人声,不多时便有丫鬟来报:“三姑娘,满月姑娘,陆家表小姐来了。” “寻意表姐?” 纪朝云原以为是鸾镜阁送首饰的到了,谁知竟是陆寻意,顿时喜出望外:“还不快请进来!” 刚站起身打算去迎接,就见陆寻意跟鸾镜阁的女掌柜一起走了进来。 “原是来寻你的,”陆寻意仍是那副水墨画般的淡雅模样,含笑道:“问了秀姨娘和你屋子里的丫头,都说你在这边,我便不请自来了。” 说着向满月屈膝一礼:“还望霍姑娘不要在意。” 纪朝云也才意识到这里是霍满月的居处,自己方才那番话算是越殂代疱,幸好满月并不在乎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鸾镜阁的女掌柜这才带着丫鬟,捧了个大盒子过来拜见。 “正巧在门口遇见陶掌柜来送东西,便一起进来了,”陆寻意微笑:“听说是霍姑娘要选首饰?我虽不才,平日里也喜欢捣鼓这些,倒可以帮霍姑娘挑一挑。” 纪朝云笑道:“寻意表姐谦虚了,你挑衣裳首饰的眼光,可是连宫里的娘娘都盛赞的。” 满月抬头看她,只见从上次见过之后,不知为何,这位侯府表小姐整个人又消瘦一圈,脸上虽带着笑,眉间却郁色沉沉,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她跟陆寻意不熟,自然不会出言询问,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是秀姨娘太客气了,又做衣裳又买首饰,叫我怎么敢当?” 正说着,丫头已搬来一张黄花梨雕花鸟的平头案,又铺了一张雪白绒垫上去,那位女掌柜便亲自将丫鬟手中大盒子拿过来,掀了盒盖,将里面首饰一样一样小心翼翼摆了出来。 满月只觉得眼前一花,仔细一看时,几乎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那盒子□□分了三层,其中簪钗环佩样样齐全,她虽不懂,但看那些珠玉玛瑙的成色,应该都是上品。 偏纪朝云伸手拨拉两下,还道:“怎么净是这些旧样式,看着便腻烦。” 女掌柜只能赔笑:“三姑娘好眼力,只是眼看快要过年了,匠人们都紧着赶制宫中上贡的首饰,店内摆的都是以往的存货,只秀夫人要得急,又都要现货,只能大着胆子先送一些,若实在不满意,只能稍待两天,等新款出了炉,我再亲自给姑娘们送过来。” -- 第101页 霍满月看着她随手拿起一支镶红宝石的花钿,又不甚在意地扔回去,这才对公卿之家的豪奢有了一丝了解。 原来云峤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她当初是怎么有勇气,一日赚个二三十文,便豪气冲天说要豢养他的? 也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满月正在出神,就听纪朝云叫她过去:“……你先随意挑些戴着吧,有好的再换。”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纪三姑娘,我不用这些首饰。” 自及笄以后,满月一直只有两支簪子,一支是霍老爹在桐县吉祥楼定做的素银圆月簪,她每次见到便睹物伤情,早就放进箱子最底层,轻易不拿出来,除此之外便是云峤亲手做的绿檀鹿角簪,她每日戴着的便是这个。 “让你挑便挑,矫情什么呢?”纪朝云以为她被这阵仗惊住了,轻哼一声,心头暗自得意:“你既入了国公府大门,这些都不算什么,往后好东西多了,别做出这小家子气的模样来。” 陆寻意也温言道:“霍姑娘既要见客,光戴支木簪确实不太好,好歹挑几样配一配吧?” 说着拿起一支翠玉云纹簪:“看你平日似乎爱穿绿的,不如试试这支?” 纪朝云是个急性子,接过那支簪子便朝满月走去:“一支破木簪护得跟宝贝似的,我帮你换掉吧。” 满月一扭头躲开了她的手。 “这木簪是我及笄那日,阿峤哥哥亲手给我做的,”她有些不满:“对陆姑娘和纪三姑娘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就算拿眼前这一盒子的宝贝给我,我也不换的。” 陆寻意和纪朝云同时静了一静。 云峤……亲自做的? 他那样的人,竟也会给女孩儿做簪子? 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及笄日也没收到过他亲手做的簪子! 纪朝云咬着牙,陆寻意更是心中酸苦,手里捏着那支翠玉云纹簪,半晌才涩声道:“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唐突了。” 还是纪朝云见她脸色不对,忙过来打圆场:“罢了,这一盒子都留下吧,也不拘什么挑不挑的,要用的时候再说。” 又叫那女掌柜:“你去跟我姨娘说一声,拿她牌子去账房领银子便是。” 女掌柜忙道了谢退下了。 三人在房中,一时无话。 满月似是觉察到什么,不由得看了一眼陆寻意。 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位侯府小姐从听她说出那句“我是阿峤哥哥未过门娘子”的时候,脸色从震惊到苍白,几乎只过了一瞬,便又恢复到温文有礼的模样,后面几乎也很少说话,只是她每次觉得有视线若有若无扫过来时,一转头便总能看见陆寻意偏开的目光。 陆寻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可为什么呢?满月想了想,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又想起一个人来。 当初千里迢迢从永京追到桐县的,那位买百合的小姐梁平贞。 难道这位国公府的表妹,也跟梁平贞一样,是阿峤哥哥裙下之臣? 呃,裙下之臣这词不太恰当,但意思到了就行。 满月正胡思乱想,就听陆寻意道:“朝云,今日我来寻你,其实是帮人带口信的。” 纪朝云问:“什么口信?” 陆寻意说了几个名字,似乎都是年轻女子的闺名,又道:“她们说了,过两日便联袂来国公府看你,叫你准备好茶水点心,到时候好好做个东道。” 纪朝云想了想,脸色突然怪异起来:“表姐是存心的吗?她们哪儿是来看我,无非是听说我大哥回来……” 说到这里及时吞声,转头看了一眼满月。 陆寻意淡淡道:“无非跟陈国公夫人她们一样的想法,猜也猜得到。” 说完对满月微微一笑:“霍姑娘听说过怀璧其罪的故事吗?” 满月回过神来,努力想了想,才摇摇头:“我书读得少,没听说过呢。” 陆寻意本就坐在她面前,闻言便伸手一探,在她头顶鹿角簪上轻轻摸了摸,才道:“没关系,表哥会说给你听的。” —————— 云峤过来的时候,满月正跟初七试完新做的衣裳。 已经是快过年的时节,雪灾虽已过去,天气仍寒冷得很,偶尔夜间下一场雪,早起时院中便是残雪皑皑的模样,满月仍在孝中穿不得鲜艳衣裳,便用的茉莉白的料子做的一身袄裙,外面披了件银白底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站在院中仿佛要跟石缸子上的残雪融为一体。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有丫鬟发现了,忙道:“大公子来了!” 少女循声望过来。 这几日在纪国公府,她穿着打扮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仿佛离桐县那卖花的贫穷丫头很远了。 但一看到他身影,满月立刻笑起来,还是跟原来一样眉眼弯弯,颊边露出一对小小梨涡,像野外肆意生长的杂草间,突然开出了一朵清艳小花。 “阿峤哥哥,你知道怀璧其罪是什么故事吗?” 两人说了几句,满月便突然想起陆寻意那句话来。 第59章 扮猪吃老虎 云峤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他像是有些好奇:“有谁跟你说过什么吗?” “是永宁侯府的表姑娘陆寻意, ”满月道:“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莫名其妙问了我这个问题,又说你会讲给我听。” -- 第102页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困惑:“难道是要考校我的学问?可我如今只略认得几个字, 实在不懂她想说什么。” 云峤便笑了笑。 “不是什么学问, 不过一句俗语, ”他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概意思便是,身怀宝玉容易引来他人觊觎, 想是你身上有什么她羡慕却不得的东西, 一时感叹罢了。” 满月失笑:“陆姑娘有才有貌,家世贵重, 我一个贫寒孤女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 云峤含笑望着她:“仔细想想,真没有吗?” 满月一看他表情便知道他想说什么, 扭过脸去故意装傻:“真没有。” 云峤叹了口气:“没想到满月姑娘竟是个小傻子, 实在辜负了我一片心。” 满月噗地一声笑出声来:“阿峤哥哥好不知羞,你想说你自己便是陆姑娘觊觎的那块玉璧么?可了不得, 全天下的姑娘都是喜欢你的,是不是?” 云峤微笑:“全天下的姑娘喜欢我有什么意思, 只要满月姑娘喜欢我就够了。” 满月早习惯了他顺口胡诌, 只一本正经学着他的语气:“我喜欢阿峤哥哥有什么用,只要……” 后面半句话就在嘴边, 但她却突然住了口。 “我也觉得, 陆姑娘是真的喜欢你, ”她低着头想了想:“可显然,她说的觊觎之人,并不是自己。” 云峤也没有追问, 只是一扬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她过来,是给纪三姑娘带个口信,说有好几位姑娘要来看她,”满月歪着头思索,模样认真又可爱:“纪三姑娘当时便不以为然,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那几位姑娘倒是冲着你来的。” “但那有什么用,”她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阿峤哥哥是男子,她们就算都喜欢你,总不能将你绑了回去,陆姑娘用‘怀璧其罪’提醒我,是担心她们因为你而欺负我吗?” “如果真是这样,你会害怕吗?”云峤问。 满月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怕什么,”她大度地挥手:“我抢走了她们的玉璧,她们生气也是应该的,若骂我几句,我当做听不懂便是,若要打我的话——别看我生得瘦小,打架可也是很厉害的。” 公卿小姐们的明争暗斗,自然不会像满月想象的一样在明面上互撕头发,果然没过几日,纪三姑娘身边的丫鬟便过来相请,说是几位小姐在纪国公府作客,听闻府中来了位霍姑娘,特地请去见一见。 满月这次推脱不得,只好过去了。 花厅里燃着上好的松香炭,暖意融融却又不带一丝烟气,满月一进去,便有丫鬟上来替她解下厚重的斗篷,她弯着眼道了声谢,便见厅内摆着数张矮足长案,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朝这边看过来。 纪朝云朝她招了招手,又跟那几名女子介绍:“这便是霍满月了。” 又跟满月介绍了一遍,不是侍郎家的嫡女,便是都尉家的千金,除此之外还有位县主,她实在记不住那些复杂的官职,只好一一微笑回应。 好容易介绍完毕,满月松了口气,见陆寻意正在一旁朝她招手,便过去跟她坐在了一起。 “陆姑娘,”她小声道:“昨日我问了阿峤哥哥,知道你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了。” 陆寻意仍是淡淡地笑:“是么?” “寻意倒像跟霍姑娘很熟的样子,”便有人笑道:“一来便说起了悄悄话,也不知我们能不能听得。” 满月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正是那位县主,别的不提,穿着打扮便与别个不同,头上挽了个朝月髻,发间斜插了一支赤金凤首衔珠步摇,那珍珠足有指肚般大,流光溢彩至极,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盯出个洞来。 “之前见过几面,”陆寻意道:“霍姑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往后大家熟悉了,自然便知道了。” “之前便见过么?”又有一名穿着蝶戏水仙袄裙的姑娘道:“也是,寻意是云峤公子的表妹,表妹见表嫂,自然比咱们更方便的。” 说完便握着脸笑。 陆寻意脸上笑容有些淡,只低头浅啜了一口香茗,并未搭话。 那姑娘却并未放过她,继续道:“说起来,我竟不知寻意如此大度,只可惜当初那样近水楼台,如今竟被人半路截了胡,实在不中用得很。” 陆寻意这次干脆不理她,只转过去跟那位县主说话:“……县主这支步摇好看,款式也新奇,不知是哪家铺子里的手艺?” “什么呀,”被人夸赞了首饰,那位县主顿时心情愉悦,伸手碰了碰步摇:“这是上次进宫见容贵妃娘娘时,娘娘赏赐的,你也不看看着南珠的成色,外面铺子里如何能买到这样的东西。” “难怪呢,”陆寻意笑着:“容贵妃娘娘实在疼你。” 场中的话题顿时便转到了衣裳首饰上。 没聊几句,就有人笑着对纪朝云道:“说到首饰,霍姑娘都进了府,怎么还能让她只戴个木簪出门?也不怕被人笑话,说纪国公府太过小气。” 在场其他女子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她们今日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听说了云峤回来时,带了个身份极为低微的女子,因此个个好奇,有不服气的,也有死活不信的,胸口俱都憋了一股气,来之前想着那女子穷人乍富,必然要尽力打扮得富丽堂皇,才好不叫人小瞧了去,因此个个铆足了劲装扮,势要将那女子压过一头,让她羞愧万分,明白自己的身份斤两才罢,谁知满月一进来,衣裳虽看得出是新做的,但样式颜色素净简单,头上更是只插了一支木簪,倒显得她们庄重得过了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 第103页 此刻见有人主动跳出来,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满月回答得不得体,说不定还要拐着弯嘲讽一番才够。 纪朝云和陆寻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低头喝茶。 果然,满月仍是跟上次一样,露出个无辜的微笑,说出了那句话。 “……簪子是云峤哥哥亲手做的。” 花厅中顿时一片熟悉的寂静。 纪朝云和陆寻意拼命忍着笑意,心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打脸这种事情,怎么能只是自己遭殃? 尤其是故意挑起这话题的陆寻意,更是畅快得很,再一看满月的表情,她哪里是无辜,明明知道自己这话多扎心,还做出一种懵然不知的神色,实在是——够解气。 看不出来,这小姑娘竟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 半晌纪朝云才轻咳一声,转过身吩咐丫鬟:“今日这是谁做的香饮子,怎么醋味怎么浓,还不快换下去,另上几壶好茶来。” 花厅内总算才又恢复了谈话声,只是众人都目光复杂,言语间再不提“首饰”二字了。 满月这边才跟陆寻意悄悄聊天。 “陆姑娘说的‘怀璧其罪’,”她问:“是说的她们这样吗?” 陆寻意冷笑一声:“她们算什么,你是没见过别的疯子……” 说到这里住了口,看了她几眼,才道:“总之你自己多注意吧。” 突然有人神秘兮兮地开口:“你们最近可听说过,永京城人口失踪案一事?” 这个话题顿时引起了众人兴趣。 “没听说过啊,哪里有人口失踪?” “我舅舅是大理寺少卿,你们也都知道的,”方才说话那姑娘便道:“前几天来我家时,偶然跟我爹提起,永京城这些时日发生了好多起失踪案,至今仍没有什么线索,受害者竟如人间蒸发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叫人悬心得很。” “这么吓人?”另一名女子便瑟缩了一下:“那我以后出门,得叫爹爹多给我准备几名侍卫才行。” “你倒不用怕,”那姑娘道:“据说失踪的俱是些家境贫寒的年轻人,先前不是雪灾压塌了城西许多房屋么,当时便报了许多失踪案上来,只是都以为是暴雪所致,大理寺和刑部那边便没怎么重视,后来吏部清点完毕,仍有几例缺口对不上,也只当做雪灾失踪人口处理,直到前几天……” 她顿了顿:“一对年轻夫妇失踪,因家中有人在吏部当书令史,便委托大理寺严查了一下,才牵扯出前面那些失踪案来,看情形竟都是同样的作案手段,只是眼看着要过年,怕传出消息来闹得人心惶惶,才下令封了口,如今知晓案情的人也不多。” 虽然这消息有些骇人听闻,但毕竟跟在场贵女们关系不大,连满月也并没放在心上,贵女们随口议论几句之后,便又换了下一个话题。 话聊得多了,茶水也喝得多,一会儿便有人扶着丫鬟出去方便,陆寻意冷眼看了一会儿,突然在满月耳边道:“我若是你,便跟着平嘉县主出去看一看,说不定能看场好戏。” 满月怔了一怔。 陆寻意瞥过眼去,道:“一会儿功夫,她的丫鬟已经借故出去四趟了,最后回来时一脸喜色,在县主耳边说了两句,两个便一起出去了——这纪国公府内如果还有她们想找的,除了表哥恐怕不会有别人。” 这是想让自己去捉奸? 第60章 险些做错了事 满月神情有些疑惑:“陆姑娘是说, 平嘉县主现在出去,是想找阿峤哥哥?” 陆寻意道:“八九不离十。” “那我更不好跟过去了,”满月摇摇头:“他们两个说话, 我巴巴站在旁边像什么话, 人家还以为我醋坛子打翻了, 容不得人呢!” 见陆寻意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她还反过去安慰:“别担心,阿峤哥哥有分寸的。” 陆寻意简直不知道她到底真傻还是装傻:“你……你就这么相信表哥?” 若说的是别人也就罢了,云峤表哥有分寸?笑话, 他若有半点分寸, 这永京城乌泱泱的贵女们,便不会十个沦陷了九个! 陆寻意噎了半晌, 才冷笑一声:“也罢,算我多管闲事了, 我不过白提醒一句——表哥有分寸, 别人可就不一定,后宅中你没见过的阴私事多着呢, 这些人表面娴静贞淑,背地里为一桩亲事打破头的, 私相授受扇子手帕香袋儿的, 甚至下了药往上生扑的,只有你想不到, 没她们做不出来的, 真以为她们去见表哥, 就只是安安静静站着说话么?太天真了。” 满月听傻了:“真的?” “真的还是假的,你自己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满月站起身想了想,突然又坐了回来。 “我还是不去了, ”她语气松快,并没一丝着急的样子,甚至伸手从案上白玉盘中拿起一块精致的梅花松饼来,细细咬了一口,咽下去才道:“阿峤哥哥也不是三岁孩童,若这么容易就能受人暗算,也不会轮到我和他定亲了。” 她看了陆寻意一眼:“何况这毕竟是在国公府内宅,到处都是丫鬟婆子,平嘉县主找了阿峤哥哥,也许只是说说话,她身份尊贵,若见到我去了,说不定反而不自在,到时候吵闹起来,大家更丢脸。” 陆寻意一怔,不由自主避开了她的眼神。 -- 第104页 “也就阿峤哥哥好性儿,若换了别人,说不定反而嫌我多事,生起气来,”满月笑了笑:“陆姑娘觉得呢?” 这句话一出来,陆寻意便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有理,”她没再说什么,只简单回了一句:“是我想偏了。” 满月跟在场的人都不太熟,纪朝云要招呼客人,陆寻意不跟自己说话之后,也百无聊赖起来,不多时有人站起来告辞,她便趁机跟纪朝云打了个招呼,自己也回了院子。 纪朝云便坐过来找陆寻意说话:“表姐跟她说了什么?怎么你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她哪里得罪你了?” 陆寻意沉默半晌,才道:“不是她得罪我,倒是我……险些做错了事。” 纪朝云有些讶异:“怎么了?” 陆寻意便将刚才的对话悄悄说给了她。 “我猜到平嘉县主要去找表哥,不知怎么脑子一热,便撺掇着霍姑娘跟过去……平嘉是个急性子,若被人看见她私会表哥,撞破的人还是霍姑娘,必定生气吵闹,这几日看下来,霍姑娘脾气品性虽不清楚,可嘴上也是不怎么饶人的,到时候两边闹大了,舅舅自然不喜,表哥说不定也会对霍姑娘心生芥蒂。” 纪朝云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平日里光风霁月的表姐:“表姐,你怎么……” “我怎么能这样做,是吧?”陆寻意语气苦涩,面上露出一丝哀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鬼使神差一般,只想着她若真这么沉不住气的话,势必做不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也许,也许往后,表哥便能再看看我……” 纪朝云虽不赞同她的做法,但见她这副模样,也有些不忍:“寻意表姐,我大哥找了别人,是你俩没缘分,并不是你不好,你又何必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陆寻意低了头:“幸好霍姑娘是个清醒的,没着了我的道,就算看破也不说破,倒显得我自己卑劣。” 纪朝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上前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我今年已经十七了,”陆寻意道:“明年开春后,家里给长房堂姐议完亲,便轮到我了。” 她叹息了一声:“便是这点痴心妄想,也从此了断了吧……” 满月出了纪朝云的院子,一路往居翠堂走,今日天气晴好,阳光从云层边缘探出几道金光,一点点斑驳地洒在碎石小径上,转角处探出几竿翠竹,倒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丝绿意。 她刚要拐过去,便听见转角后传来交谈声,隐约听到似是一男一女。 只听平嘉县主声音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到时候尽可以出去打听。” 云峤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低沉:“县主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 满月停住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身后两个丫鬟都是国公府内的,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话语,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们是被秀姨娘派到满月身边伺候的,虽说这几天来,眼见着这位霍姑娘脾气性格是不错,但这次毕竟涉及到云峤,也不知她会不会当场发飙。 谁知满月只静静站了一下,并没听下去的意思,转身朝她俩摆了摆手,三人便从另一条路悄悄离开了。 回了居翠堂没多久,云峤便过来了。 满月正在窗边跟初七一起写字,听到丫鬟通报,便先让妹妹自己出去玩,自己继续收拾书案上杂乱的纸张。 云峤第一次没见她主动迎出来,不由得有些诧异,站门口看了半天,见她径直收拾自己的,也不过来说话,就更奇怪了。 “今日不是去纪朝云那边吃茶,怎么反倒吃出一肚子气来?可是她们招待不周,惹到咱们满月姑娘了?”他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仍笑着开口。 满月低着头,半天才道:“阿峤哥哥,你现在不要对着我笑。” 云峤愕然:“为什么?” 她将手上写过的纸张叠在一起,整整齐齐放到一边,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方才对别人笑了半天,我不高兴。” 到底是吃醋了。 云峤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问我跟平嘉说了些什么,谁知你不问也罢了,关心竟是我笑不笑的问题。” 满月气鼓鼓坐到一旁:“原来你方才看见我啦?” “看见你衣角了,”云峤道:“还想着你会不会过来,谁知你拔腿就跑了。” 他其实明知满月气的是什么,却故意逗着她玩,只觉得眼前少女连凶巴巴的样子都可爱,像只爪牙还不锋利的小猫,还偏要跃跃欲试对着人呲牙一般。 “我哪有跑?”她果然中计,顿时便忘了笑不笑的问题,只皱着鼻子抗议:“明明是你们偷偷说话,怎么倒说得像我心虚了一样呢?” “是我说错了,你没有跑,”云峤哄她:“那你想不想知道,她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我问了,阿峤哥哥就会说吗?”满月问。 “你问的,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句话一出口,满月顿时又想起那句“县主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立刻一扭头:“我不想知道。” 这是真的生气了。 云峤哭笑不得,只好主动告诉她:“平嘉县主只是跟我说,让我最近避着些五皇子,她是容贵妃的侄女,跟五皇子算是表亲,想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才特地过来告诫一声。” -- 第105页 满月低着头不接话,半晌才道:“是因为她也喜欢阿峤哥哥吗?” 云峤怔了怔:“也许吧。” 若不是因为喜欢,为何站在五皇子的立场上,却为了他的安危,千方百计也要过来提醒一句。 “阿峤哥哥喜欢她吗?”满月又问。 云峤失笑:“当然不会。” 满月却没有笑,只是板着脸看他:“阿峤哥哥,我早就跟你说过啦,若是不喜欢,便不要轻易接受别人好意,会让人误解,若一直不回应,时间久了,也难免生出怨怼来,何苦呢。” 她这样认真,倒让云峤脸上笑意也淡了下来。 “知道了。” ———————— 天气越发冷了,年味却越来越浓,秀姨娘主持全府中馈,便格外忙碌,这日接到一封书信,看完之后便叹息半晌,原来是纪英来了信,荆河县那边的事务还未处理妥当,这个年恐怕是赶不回来了。 满月对这位见过一面的云峤庶弟倒是有印象,但毕竟不熟悉,听纪朝云说了这事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顺口安慰了几句。 年底本身宴请便多,恰好纪国公生辰也在这月,秀姨娘想着上次还答应几位夫人太太,要做一次宴会请客,便接着这机会发了请柬,将京中相熟的官员家眷都请了过来。 因不是整日子,纪国公也没怎么重视,谁知酒席到了一半,突然听外面传报,说是大皇子和五皇子来了。 皇子替自己祝寿自然是荣耀的,如今三皇子离开,五皇子被封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眼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纪国公便也没怎么抗拒,笑容满面将两位皇子迎进来,酒宴过后,众宾客又被请去府中梅园赏花喝茶。 宾客们分了男女,各在不同的地方赏花,原本梅花还未到盛放的时候,但为了今日宴会,纪国公专程从南边运了数百盆各色梅花过来,安放在园子里,乍一看去花团锦簇,几乎以为到了春天。 满月原就打算开花铺子的,见了这些便走不动道,别人是借着赏花做其他事,她却是真的赏花,只走着走着,突然跟一群人险些撞上,再一看当中那人衣着装束,连忙跪下了。 “民女见过五皇子。” 第61章 因为他喜欢我 面前人似乎嗤笑了一声, 以一种闲适的步态慢慢走到了她面前。 满月不敢抬头,眼睛余光只看到他华贵狐裘的下摆。 “这便是纪云峤带回家的那名卖花女?” 他明明就站在面前,问的却是身后的人, 语气傲慢轻浮, 仿佛跟她直接对话是一种亵渎一般。 一个有些尖细的嗓子便道:“回五殿下, 正是此女。” 满月只觉心脏倏地往下一沉,脊背处不由得冒出一排细密冷汗。 她跟这位五皇子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为何他身边的人会如此肯定地知道自己是谁?除非是——他早就盯上过自己。 之前平嘉县主曾特意过来告诫云峤,让他当心五皇子, 而自己如今却是云峤身边最显眼的存在, 五皇子既然要对付云峤,自然会一并注意到他身边的人。 满月心跳如擂鼓, 不由将头伏得更低了些。 一只手伸到面前,强硬地抬起她下巴, 迫使她不得不抬起了头, 跟面前的人对视。 五皇子是以美貌著称的容贵妃所出,长相自然也继承了母亲的优点, 五官俊美秀气,但满月看着他毫无感情的淡漠双眼, 只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被一条艳丽毒蛇盯上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他手下无情,声音却轻柔,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在哄自己心爱的情人。 满月悄悄握紧了拳头, 却不敢不答:“霍,霍满月。” “霍满月,你可知道, 纪云峤为何会带你来永京?” 下巴被捏住的地方疼痛不已,身份尊贵的男人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手指冷硬得像一把铁钳,满月极力忍耐着,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只能小声道:“因为他喜欢我,想要娶我。” 面前的男人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她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连他身后那群人也配合着笑起来。 “他喜欢你?”五皇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喜欢你?哈哈哈!” “每个跟他有过交集的女子,都以为他喜欢自己,”他停了笑,脸上浮起一丝阴骘:“实在蠢得无可救药,这人成天花言巧语,不过为了利用你们罢了,他喜欢的,从来只有自己!” 想了想又补充:“不,就连对自己,他都狠得下心来!” “早晚有一天,我要毁了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他不是会做假吗?便让他假戏成真好了!” 恶狠狠说完这番话,他才终于收回了钳住满月下巴的手。 身边人机灵地递过一张手帕,五皇子随手擦了擦,便将那手帕嫌恶地丢到了地上。 下巴处的疼痛好了一些,膝盖处却又如针扎一般,满月不敢站起来,只好两个膝盖悄悄轮换着用力,好减轻跪着的痛楚,谁知她心不在焉的态度却激怒了面前的男人,五皇子眉尖一蹙:“怎么,你不信?” 这让她怎么回答? 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满月紧抿着唇,半晌才小声道:“我信。” 五皇子眼睛一眯:“既然你信,那便离了他,到我府中,当我的妾室如何?” -- 第106页 满月吓得一颤:“民女身份低微,如何堪配天潢贵胄?五殿下不要说笑了。” “他纪云峤都娶得,我为何娶不得?”五皇子倒像来了兴致:“他既然惯会四处留情,我便送他一顶绿帽子,也让他尝尝被人背弃的滋味才好!” 身旁那尖细嗓子又道:“霍姑娘愣着做什么,一个平民女子能进皇子府,可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若伺候得好了,将来有更大的造化也未可知,还不快快谢恩!” 满月咬着牙摇头:“恕民女不能从命。”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五皇子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他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将她扔到湖里去。” 不远处便是一处不小的湖泊,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光是看着便能叫人打个冷战,若真被扔进湖里,恐怕不淹死也得被冻死。 “五殿下,这里是纪国公府,你不能这么做!”满月惊慌四顾,却发现这地方偏僻,除了自己跟五皇子的人,竟连个丫鬟婆子都看不到,顿时一阵绝望。 “纪国公府又如何?”五皇子讥笑着俯身:“若你被淹死,旁人不过以为失足落水,白丢一条命,若命大爬出来了,我便跟他们说,你意图勾引本皇子,故意落水引我去救,到时候仍然要被我带走,还得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端看你怎么选了。” 说完站起来:“还等什么,丢下去。” 立刻有两人出来,应了声是,不顾满月死命挣扎,一左一右牢牢擒住了她。 ———————— 湖泊对岸是一座白石小山,青松翠竹掩映处,隐隐露出一角飞檐来。 山上石亭中,两人正对坐饮茶。 云峤见大皇子仍在愣神,微微一笑,将他面前茶杯斟满。 “此情此景,本该以美酒相邀,可惜云峤不善饮,只能委屈大殿下了。” 大皇子回过神来:“这倒不妨事。” 他目光仍不由自主望向湖对面。 因为角度问题,那边是看不到山上情形的,但站在山上居高临下,周围便一览无余。 尤其是跪在地上那名少女,他一眼望过去,几乎连她颤抖的单薄身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云峤仿佛不经意般开口:“听闻殿下前些日子看上一张古画,心心念念多日终于凑足银钱买下,却半路被五殿下截了胡?” 大皇子一怔,有些尴尬:“身为兄长,怎好跟弟弟相争,不过一样玩物而已,让他也罢。” 其实是争也争不赢,父皇溺爱,容贵妃又护短,五皇子自小便养成一种嚣张跋扈的脾气,尤其爱夺人所好,他虽是兄长,但生母不过是个宫女,也早早便去世了,自己本身资质也平庸,连同样母家不显,却天资聪颖的三皇弟也比不过,因此这场夺嫡大战中,只有他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 云峤叹了口气。 “五殿下这般脾性,若当了天下之主,只怕非万民之福。” 大皇子心头一颤:“云公子说这样的话,就不怕将来传出去,会大祸临头?” “殿下早已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出言试探?”云峤垂眸:“我特意避开众人耳目,将殿下引到此地,若殿下心中无事,难道不该直言拒绝?” 既然没拒绝,就表示他心中还抱有一丝期待——也是,身为皇子,就算再平庸,又怎么可能对那位置不曾有过半点幻想? “我知道殿下有顾虑,为表示诚意,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个消息,”云峤道:“殿下可知道承安先生?” “自然知道,”大皇子舔了舔嘴唇:“承安先生当年为皇子师,也曾教导过我,当年父皇还想拜他为太傅,可惜先生闲云野鹤,不愿为官,这次父皇病重,承安先生也赶了回来,前几日我去宫中请安,还曾见过他一面。” “承安先生不光才冠天下,医术也是一绝,这段时日一直住在太医院中,为皇上诊治,”云峤道:“我说的消息,便是出自他口中。”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山陵将崩,不到三日之数。” “砰”地一声,大皇子惊得摔掉了手中茶杯。 “此言……此言当真?”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云峤郑重颔首。 “除此之外,皇上还并未下达遗诏。” 大皇子深深吸着气。 没有遗诏,也就是说,到时候父皇有可能口述遗言,甚至根本来不及有遗言,而到那时,谁在他身边,便是最大的变数,而且承安先生…… “这消息,云公子是从承安先生所处听来?”他一向有些迟钝的头脑总算敏锐了一回。 云峤眼神深邃:“承安先生属意大皇子,特意让我告知。” “这不可能,”大皇子下意识否定:“谁都知道,三皇弟才是承安先生得意弟子,还有——” 他目光转向云峤,带着些怀疑:“我记得云公子跟三皇弟更是相交莫逆,怎么这件事不告诉他,反而来告诉我?” 云峤叹气:“实不相瞒,原先我跟承安先生的确更看好三殿下,可惜三殿下为一些不堪传言愤而离京,如今还不知在何处,远水救不了近火,承安先生也失望得很。” 大皇子恍然:“所以你跟三皇弟那些传言,其实是五弟的手笔?” “正是,”云峤道:“五殿下为人刻薄寡恩,做事更是不择手段,三殿下性格又太莽撞,如今太平盛世,更需要守成之君,如此看来,殿下性格沉稳,反倒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 第107页 他笑了笑:“从古至今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殿下身为皇长子,继承大统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啊,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年活在三弟和五弟的阴影下,他竟然忘了,无论如何,自己才是最有资格继位的那一个! 大皇子心头火热,脱口而出:“待我承继大统,必拜云公子为丞相,承安先生为国师,我三人携手,何愁不能共襄盛举!” 云峤起身一揖:“谢过大殿下。” 事已议定,大皇子目光又不由自主移向湖对岸。 “云公子,那位姑娘……你真的不管?” 云峤转过头,平静地看了过去。 “她不会有事。” “这里是纪国公府,五殿下再嚣张也当有分寸,不敢在这里伤人,”他目光微凝:“何况……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聪明。” 毕竟是别人家事,大皇子也不再多言。 只是……知道她不会有危险是一回事,若当真放在心上,怎么会如此平静,半点担心也没有? 第62章 变天了 满月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着, 捂住嘴往湖边拖,起先还听到她支吾了几声,临到湖边时, 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那两人疑心她被吓晕过去, 转头看时, 却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湖水。 没晕就好,五殿下的意思,大概也只是吓她一吓, 这里毕竟是纪国公府, 若真将她溺死在湖中,追查起来也难讨得了好, 如今正是皇子们争位的关键时期,纪国公手握兵权得罪不得, 否则的话, 五殿下也不至于专程赶来送礼祝寿了。 这两人以往陪着五皇子做的恶事不少,也不觉得将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丢进冰湖中有什么不妥, 只觉得五殿下没想过伤她性命,已经算她命大, 到得湖边, 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噗通”一声, 湖面只泛起一圈涟漪, 转瞬间就没了动静。 五皇子原本还幸灾乐祸等着看满月在湖中挣扎求饶, 见这情形不由得一愣,忙上前几步,扶着身旁内侍的手, 伸长了脖子往湖中瞅。 没过多久,湖面上缓缓浮起一抹鹅黄,正是满月今日所穿衣物的颜色。 五皇子脸色一冷:“快去,将她捞上来!” 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竟如此不中用,看这情形,大概是一入水便吓晕了,所以才没任何挣扎动静,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呛死了没,实在有够麻烦。 身后侍从也顾不得湖水寒凉,忙不迭往湖中跳,谁知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对:“五殿下,那女子不见了!” 几人闹哄哄上来,将手中那件鹅黄色獭兔皮斗篷呈给他看:“……水中只有一件斗篷。” 五皇子甩开斗篷,深吸了一口气,朝湖面望过去。 恰在此时,满月从湖对岸冒出了头,见五皇子正死死盯着自己,抹了一把脸上水珠,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来。 然后毫不犹豫爬上岸,拔腿就跑。 一群人目瞪口呆。 “五殿下……咱们要不要追……” 五皇子冷笑一声,一脚将问话那人踹倒了。 “追上去,然后让纪国公府所有人看着,本皇子在逼迫他家未来儿媳吗?蠢货!” 他怎么竟忘了,这女子是市井出身,大约也是个混不吝的,寻常闺阁女子哪里懂得凫水,何况要顾忌名声,更不会像她一样,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到处跑,反倒让自己拿她没了办法。 纪云峤他,怎么会找了这么一个姑娘! 满月方才憋着一口气,一入水便将身上厚重碍事的斗篷解了下来,从水下一直游到对岸才敢露头,幸好这湖泊只是观景之用,夏天用来种荷花睡莲的,并没有多深,危险性不大,只是湖水冷得彻骨,上了岸被风一吹更是每个毛孔都在冒寒气,她又怕五皇子追上来,避开人群不歇气跑回了居翠堂,才抖着手去换身上湿衣。 早上出去的时候身边本来也跟了两个丫鬟,因为自己赏梅赏得起劲,一刻没歇过,怕人家跟得累了,才让她们自己找地方歇息喝茶,谁知就遇见了这事,幸好今日寿宴人多,初七是个内向性子,便一直躲在房中没出来,不然带着病弱妹妹,还真没这么简单逃脱。 袄裙浸饱了水,又重又难脱,满月冻得全身僵硬,手指麻木得连衣带都扯不开,好容易脱下一半,便听到身后门响。 她冷得脑子都有些迟钝,牙关咯咯作响:“初……初七?” 一件温热的斗篷突然从后面覆上来,跟那人的怀抱一起,紧密地包裹住了她。 满月脑子轰地一声炸了。 她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说话,除了发抖之外仿佛什么都做不了,只听到云峤在身后沉稳地说话,吩咐门外的丫鬟婆子们抬木桶烧热水,又叫灌汤婆子点炭盆来。 她只能拼命回忆,刚才云峤进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脱到什么地方了。 云峤吩咐完之后,也没再说话,只隔着斗篷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直到几个婆子抬着热水进来,才放开她出去了。 满月浑浑噩噩,任凭丫鬟扶着进了浴桶,热气蒸腾间,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晚上到底还是发起了高烧。 初七不知道姐姐白日遭遇了什么,只知道她突然一下子就病了,吓得直哭,几个丫鬟好说歹说才将她带走,满月烧得满脸潮红,神志都有些不清醒,又满嘴胡话,连身边有什么人都不认得了,秀姨娘听了禀告也着急,过来守了半晌,始终不见好转,又要递牌子去宫里寻太医,谁知这几日皇上也不太好,所有太医都去了紫宸殿候着,只能另找了个老大夫过来针灸一番,又叫丫鬟们轮流擦身冷敷,天快亮时,见她稍稍安稳一些,才悬着心回去歇息了。 -- 第108页 满月许久不生病,这一病便是气势汹汹,足足昏睡了三日才醒过来。 醒来时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初七趴在床边打瞌睡,旁边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正守着炉子熬药。 见她醒了,初七瘪着嘴要哭:“姐姐,你可吓死我了!” 满月虚得说话都没力气,只伸手慢慢摸了摸她的脸:“别哭啦,我没事。” 她只觉满嘴都是苦涩药味:“困了就回去歇着,别被过了病气,反倒要回头照顾你……” 初七好容易见到姐姐醒过来,哪肯离开,扭股糖一般缠了半晌,到底还是留下了,见她小手冰冷,满月只得让她也上了床,挨着自己躺下了。 旁边那小丫鬟也端着药碗过来,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 “阿弥陀佛,霍姑娘总算是醒了。” 满月费力地坐起身来,那丫鬟便将一个大迎枕塞到她颈下枕着,坐在旁边锦杌上,将药汤吹凉了一口一口喂她。 满月喝了半碗停下来歇气,又想问问云峤在哪,又有些不好意思,倒是那丫鬟看了出来,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云公子走了。” 满月一怔,险些打翻了药碗。 “霍姑娘有所不知,您昏睡了这几日,外面可变了天了!”丫鬟显然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滔滔不绝开了口:“您生病那晚,秀姨娘原是打算帮您请个太医回来的,谁知宫中都说皇上不好了,太医们都进了紫宸殿,第二日连早朝也免了,昨儿后半夜时,突然来了几名内侍,说是皇上有诏,紧急传了咱们国公爷进宫,后来才知道……” 小丫鬟压低了声音:“后来才知道,不光咱们国公爷,好几位平时得力的大人们都被召去了,怕是皇上觉得不好,有要传遗诏的意思,当时恰好大皇子在宫中侍疾,不知哪儿传出的消息,说皇上有意传位大皇子,结果五皇子一急,率着一众兵马便冲进了皇宫,又说是跟容贵妃娘娘里应外合,想要谋朝篡位,连大人们全都被扣押在宫中,吓得咱们秀姨娘哭了一夜,不知怎么办才好……” 惊心动魄的宫变就这样从一个小丫鬟的嘴里说出来,仿佛闲时谈笑一般,满月也是个不懂朝政的,只听得一愣一愣。 “后来呢?” “后来出外赈灾的三皇子不知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两支玄隼卫,其中便有咱们家二公子率领那一支,刚到城门口,便被五皇子的人马拦下了,正僵持间,大公子带了国公爷虎符,领着城外西营三千正操练的兵马也来了,守门的见敌不过,只得开城门降了,三皇子和大公子二公子领着人冲进宫里,当场斩杀了五皇子,将皇上和大人们都救了出来。” 小丫鬟心有余悸:“大公子二公子都在宫中,只国公爷回来了一趟,发了好大的脾气,没歇一歇又入宫去了,现在还不知情况如何,府里一众人都悬着心呢,如今全聚在前面等消息,就只派了我过来伺候霍姑娘。” 满月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居翠堂冷清一片,只一个小丫鬟守着。 “你倒知道得多。” “没法子,国公爷将两位公子痛骂了半宿,门外伺候的全听见了,”小丫鬟抿了抿嘴:“霍姑娘可千万别说我说的,秀姨娘下令封了口,绝不准外传呢!” 她说完才后悔,忙着找补:“霍姑娘也不算外人是吧,何况没了个五皇子,到时候必然要昭告天下的,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满月将剩下半碗药也慢慢喝了,才又重新躺下歇息。 前几日还那样嚣张跋扈,说要如何整治自己的五皇子,竟然就这么没了,实在世事难料。 只是阿峤哥哥……他现在在宫中,也不知怎么样了。 —————— 庆安四十三年,帝崩,临终传位于三皇子萧璟庭,新帝灵前即位,改年号永昭,昭告大赦天下,以承正统。 云峤第七天才回纪国公府,奉新帝之令,归还虎符。 纪国公满脸怒色坐在正堂:“你如今翅膀已硬了,连自己亲父亲弟都敢算计,一家子骨肉竟成了你的垫脚石,还回来做什么!” 宫变那日纪英和三皇子一起出现,纪国公原以为连二儿子也阳奉阴违,当时便大受打击,后来才知道只是回程中恰好遇见,三皇子极力邀请一同回京,又恰好在城外便听说了五皇子逼宫之事,皇上危难当前,他自然想不了那么多,便跟着三皇子一同攻进城内以清君侧,待回过神来时,尘埃已落定。 至于为何纪英会路上“恰好”遇见三皇子,又“恰好”同三皇子一同进城,便要问问自己大儿子云峤了。 连自己虎符何时落在他手中都不知道,他又有什么脸面怪罪纪英? 云峤将虎符呈上,面上却无半点愧疚之色。 “不是回来,”他道:“我来接满月离开。” 第63章 皆大欢喜 居翠堂那边早有人递了消息过去, 满月听后只怔了怔,叹口气,拉着初七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当初她来时本是为了找回云峤, 结果直接被留在了府里, 一应事物都是纪国公府置办的,这次准备离开,也只换上了当初来时的旧衣裙,头上仍是简简单单一支绿檀簪, 其余衣裳首饰, 都留在了房中。 几个丫鬟眼巴巴看着她忙碌,满月想了想, 又掏出荷包来,每人给了些银钱, 权当这些日子照顾自己和妹妹的报酬。 -- 第109页 一切妥当, 正牵着妹妹出门,秀姨娘和纪朝云便来了。 秀姨娘一见她的模样就明白了, 拉过她的手便开始垂泪。 “大哥这次实在是过了,”纪朝云眼睛红红的, 显然也哭过:“爹爹一向是个好面子的人, 当初硬将大哥留下,明面上说为了管束, 实际也是不愿你们流落在外, 找借口接你们回家罢了, 我只问这段时日以来,你们在府中可曾受到半分苛待?谁知他留在府中,竟只是为了打探二哥回程消息, 和偷爹的虎符为三皇子做事……如今一切遂了他的愿,转头就要带着你离开,也不想想,爹跟姨娘心中多难过!” “朝云!”秀姨娘忙阻止她:“你大哥做事再不妥当也有他的道理,轮不到你一个妹妹去说,你还不快闭了嘴,姑娘家家的,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 纪朝云被母亲呵斥,赌气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虽然都是云峤做的孽,满月听着却也难为情:“秀姨娘,纪三姑娘,阿峤哥哥惹你们伤心了,我替他给你们赔不是。” 说完轻轻挣脱了秀姨娘的手,就要屈膝行礼,秀姨娘忙将她拉住了:“你跟我们一样,成天待在深宅大院,男人家在外面做的事情怎么知道?快快起来!” 说完又拿帕子擦泪:“满月姑娘,你是个好孩子,云峤从生下来没见过亲娘的面,是我帮着带大的,你别看他成天一副笑模样,说话又温柔和气,实则性格乖僻,不易相处的,如今他拥立新帝有功,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将来前途更是无限,你们将来成了婚,要谨记时时提醒劝告,切莫让他误入歧途。” 满月懵懵地应了。 门口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姨娘多虑了。” 满月忙看过去,就见云峤正含笑站在门口,连纪英也跟在他身后。 秀姨娘眼泪又涌出来:“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云峤不答,只道:“姨娘快别哭了,纪英正有喜事要告诉你。” 纪英一脸复杂:“今日来时,大哥跟皇上奏请,要将我立为纪国公府世子,皇上已允了,圣旨稍后便到。” 秀姨娘一惊:“纪英,你怎能抢你大哥的世子之位?他才是国公爷嫡子啊!” “我如今已继承了母亲的云姓,从此只是江南云家的云峤,不再是纪家纪云峤了,”云峤道:“纪英自小习武,将来走的也是武将的路子,跟他才是真正一脉相承,如今继承他的世子之位,理所当然。” 秀姨娘喃喃着:“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云峤语气沉静:“如此一来,人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才是皆大欢喜,不是么?” “皆大欢喜?”纪朝云看向自家大哥:“那你呢?世子之位给了二哥,你怎么办?” 云峤淡淡一笑:“我想要的,不需靠继承。” 说完这句话,他便上前一左一右牵了满月和初七的手,离开了纪国公府。 出了府自然有马车接送,三人仍回了之前三皇子赠送,如今已是御赐的府邸,玉茗早已守候多时,见了满月,自然又是一番问候。 满月风寒未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如今仍不时咳嗽,见云峤送自己回了小院,却并没离开,连玉茗也识趣地带着初七出去了,不知怎么,便渐渐想起落水那天发生的事情来。 那天云峤闯进来为自己披上斗篷时,究竟……看到了多少? 这事不能细想,想着想着她小脸便火烫起来,几乎不敢去看面前男人的目光。 突然眼前一暗,云峤已探身过来,轻轻将微凉的手指搭在了自己额上。 “这么久了,怎么还在发热?”他皱着眉:“国公府那些人没照顾好你?” “没,没有,”满月声如蚊呐:“想是方才回来时多走了几步路,才热起来……” 想了想又补充:“太久没干活,都养娇了,不过落场水,竟生了这么大一场病。” 她身体底子一向好,以往天天劳累,吃不好穿不暖,也没得过什么病,谁知这次一病便来势汹汹,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快撑不下去。 看来人还是不能犯懒的,待过了年,得赶紧出去找铺子才行。 云峤垂下眸。 “没关系,”他道:“欺负你的人,已经永远欺负不了你了。” 满月原本还在笑着,突然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阿峤哥哥那日也在吗?” 她并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是被五皇子带人推下湖的,一直说是看花时不小心,才失足落了水。 云峤没有否认。 “你在湖中时,我恰好在对面小山上的石亭中。” 难怪他那么快便赶过来,闯进来之后又抱着自己那么久,当时她便觉得阿峤哥哥情绪似乎不太对,原来他竟一直是知道真相的。 “阿峤哥哥,”满月泫然欲泣:“我,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若不是那天她到处乱跑,还遣走了身边丫鬟,就不会遇到五皇子,若不是五皇子不知道她会凫水,偏偏将她丢进湖里整治她,她也没机会跑掉,如果那日真被五皇子抓回去毁了清白,云峤又该被旁人耻笑了。 云峤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怔,便避开了她的眼神。 “没有。”他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新帝登基大典后便是春节,但今年的年节势必不同往常,先帝丧仪要进行,五皇子谋反牵涉到的一干人等也要处理,永昭帝年轻,做事更是雷厉风行,短短时间便将朝中整顿大半,有功的赏,有罪的罚,一番论功行赏下来,云峤便成了大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新帝极为倚重,几乎每日下了朝,仍要叫去御书房再商讨片刻,亲密之处,半点也不忌讳。 -- 第110页 一忙起来,足足到了三月间,政事才告一段落。 云峤如今权势在手,也兑现了当初对满月的承诺,将太医院一众御医全请到府中,给初七看病,但结果大同小异,都说只能好好养着,不令忧惧,或可平安度过一生,倒是重开了几张补身子的药方,吃了一段时日,精神好了许多,总算令满月心头多了几分慰藉。 这日宫中来人传了懿旨,说太后娘娘要见一见云相那位传闻中的未婚妻,一群人忙将满月打扮得花团锦簇,送进宫去了。 永昭帝也在太后寝宫,一见她便笑起来。 “霍姑娘,你可还记得朕?” 满月循礼磕头,并不敢窥视天颜,只诚实开口:“回皇上,民女记得。” “记得便好,”永昭帝道:“那日吃了你一盘子栗子糕,被你诳去一个承诺,如今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宁太后在旁边凑趣:“什么点心竟能值咱们皇上一个承诺,哀家倒要听一听。” 永昭帝便将满月那日要自己做媒的事说了。 宁太后被逗得直笑:“这姑娘当真有意思,难怪云相看得跟宝贝似的,她既许了这个愿,你身为天子,金口玉言必得算数的,便给了他们这个脸面,下一道赐婚圣旨又如何。” “圣旨自然是要下,”永昭帝道:“赏赐也不能少,便让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看看,霍姑娘究竟配不配得上咱们云丞相。” 满月晕乎乎捧着一堆金玉珠宝出来,就看到云峤正在殿门外等她。 三月间,虽然还有些春寒料峭,但阳光正好,暖融融照在少女脸上,仿佛连她的笑意都在发光。 云峤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开心的样子,唇角忍不住一翘:“什么事这样高兴?” “皇上和太后娘娘赐了我好多东西,”满月笑逐颜开:“我总算有钱开花铺子啦。” 永京城地价比桐县贵得多,来这里之后又一直在花钱,她找了好多店面,都因为给不起租价忍痛放弃了,如今一朝暴富,怎么能不令人开心? 原来是因为这个。 云峤忍俊不禁:“御赐之物只能拿回家供着,不能随便换钱的。” 满月笑意顿时凝滞了:“啊?” “没关系,不是还有我么?”云峤笑着:“除了这些金玉珠宝,满月姑娘是不是忘了,皇上将我也赏赐给你了?” 明明是赐婚,他偏要故意说成这样,满月脸一红:“阿峤哥哥!” 御花园中突然迎面走来一队人,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两人避到一旁行礼,当先那人原本已走过去,突然又倒了回来,站到了他们面前。 “本王还以为是谁,原来竟是云丞相与霍姑娘。”那人道。 云峤不动声色地将满月挡到身后:“见过贤王殿下。” 宫变那晚大皇子也在场,先是被五皇子逼宫吓得半死,又看到领兵而来的三皇子和云峤,哪能不明白自己当了枚棋子,他倒也知机,五皇子一死,立刻告诉众人,先帝临终前叫的一直是三皇子萧璟庭名讳,因此永昭帝即位之后,也承了他的情,赐了封地府邸,加封他为贤王,让“贤”的贤,也不无讥讽之意。 贤王陪跑一趟一无所有,对永昭帝不敢有任何怨怼,但见了当初将自己骗得好惨的云峤,却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上次见到霍姑娘,还是在纪国公府中吧?”他唇边露出个富含深意的笑容来:“还未恭喜云丞相,身边有这等佳人相随……” 云峤突然出言打断:“贤王殿下若有要事,我们便不叨扰了。” 说完拉着满月要走,却被贤王一伸手拦住了。 “云丞相怕什么?”他讥嘲地一笑,又转向满月:“难道霍姑娘还不知道,那日你遇到那逆贼,其实并不是偶然,而是你身边这位深情款款的未婚夫君,故意叫人将他引去的吗?” 第64章 从不对人解释 云峤没有说话。 满月只觉得他掌心力道突然大起来, 将自己手捏得生疼。 她轻轻挣了一挣,抬眼看向他。 阳光下这男人一如既往美得炫目,墨发玉冠, 眉眼清艳惑人, 只是不笑时极冷, 眸间仿若凝了冰雪,连面前前呼后拥的贤王都不由得退了一步。 “怎么,当日本王也在,难道你不想承认?”贤王察觉到自己方才竟有些打怵, 不免更加虚张声势起来:“明知那逆贼原是冲着你来的, 偏让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替你挡灾……” “殿下!”满月突然出口打断了他。 贤王不由得住了嘴,跟云峤一起, 朝她看了过去。 满月微笑着:“其实我知道的。” “能帮阿峤哥哥做些小事,我也很高兴的, ”她说:“何况那日贤王殿下既然在场, 便应该知道,五殿下并没拿我怎么样, 阿峤哥哥既然有这样的安排,必然笃定我不会有事, 殿下实在多虑了。” 贤王原是想让云峤添些堵, 却没料到满月会这样回答,一口气不上不下, 憋得实在难受, 再看云峤面色不虞, 才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无权且失势的闲散王爷,对方却是如日中天的权臣新贵,这样硬碰硬下来, 实在不太划算,永昭帝登基不久,又是经历了宫变上位的,难免有些根基不稳,正是要在朝中立威的时候,他这样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云峤,心中也不免后悔,只得皮笑肉不笑扔下一句“算本王多事”,灰溜溜带着人闪了。 -- 第111页 云峤同样没想到满月会这样回答。 他一路观察着,却见她从出了宫上马车到回家,除了一开始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余下便再没什么情绪波动,反倒想通了什么事一般,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一大早入宫的缘故,回程时她甚至还在马车上小睡了一觉,可以说十足没心没肺了。 她若是哭或者闹,或者发脾气,云峤都能接受,偏偏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倒让他难受得不行。 回院子的时候她还问:“阿峤哥哥晚上想吃什么?” 云峤沉默半晌,才道:“你不生气?” 满月怔了怔:“生什么气?” 想了想又恍然:“噢,你是说方才贤王殿下说的,那天五皇子找到我,其实不是偶然,是故意被你引过去吗?” 她笑了笑:“当然生气……下次阿峤哥哥好歹跟我说一声吧,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呀!” 所以她生气的只是没提前说,而不是自己利用了她? “那日你落水,确实是个意外,”云峤道:“当初我被困在纪国公府,虽然本来也是计划之一,但又需要一个接触大皇子的机会,所以我用计在寿宴那日让五皇子带大皇子同来,却又要避开五皇子,他因为一些前事对我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必然不会放过,只有你——” “只有你的身份,才会令他产生兴趣,转而对你下手。” 他以前从不对人解释这些,但今日却鬼使神差全都说了出来。 “毕竟是在纪国公府内,他就算报复,也不敢太过,”云峤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却没想到你会遣了丫鬟,一个人跑去湖边……”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咬着牙道:“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满月怔怔地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所以他是为了替自己报仇,才杀了五皇子? “阿峤哥哥,”她看着云峤漂亮得有些狰狞的眉眼,不由伸出手,轻轻抚了上去:“没关系的。” 她朝他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我方才说的也是真的,能为你做些事情,我很高兴——总不能一直都是你帮我救我吧?” 云峤看着她熟悉的笑颜,突然明白过来。 霍满月,她其实一直没有相信过自己。 或许是自小吃过不少苦头,娘亲早逝,又有个不靠谱的爹和无法自理的妹妹,她早已习惯了单方面付出,并且不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若有——那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她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曾帮过救过她,所以她也一定要回报,既然只是回报,无关情爱,自然也不会觉得失望。 说到底,自己跟她爹爹妹妹甚至从前的宋函一样,都没什么区别的。 当初宋函应该也对她好过,所以她也对宋函好,后来宋函为一场富贵弃了她,她同样没什么伤心失望——也许曾经有过,但他看到的时候,她对待宋函便已经冷漠得跟陌生人差不离。 那时候看着只觉得有趣,如今得知自己也不过其中之一,滋味便有些复杂了。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难受呢? 当初自己选择她,不就因为她是这样的性子吗?他出生便在这样繁华污糟的地方,习惯了勾心斗角,将每一个人都分为可利用的,或无用的存在,细想起来,她反倒比自己光明磊落得多。 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你明白就好。” ———————— 没过几日满月便带着初七来辞行。 “阿峤哥哥,”她看起来十分愉悦的样子:“我在隔壁芙蓉坊找了个宅子,打算搬过去了,今日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 云峤刚下了朝,神情有些疲倦,闻言更是皱紧了眉:“你要离开?” “总不能一直住在一起呀,”满月道:“毕竟没有过门的,说起来也不好听,何况这宅子太大了,进出都不方便,我打算去东花市开铺子,芙蓉坊离得更近些,跟这里也不远,阿峤哥哥哪天闲了过来看看,也很方便的。” 都已经安排得这样妥当了,云峤也不能多说什么。 “你将玉茗带去吧,”他淡淡开口:“自皇上登基后,将这一宅子的仆役身契也都给我了,我查了玉茗,她身家倒也干净,只是父母双亡,有一个妹妹寄养在姑姑家,她那姑丈不是好人,先是撺掇着卖了她,又一直想对她妹妹下手,当初她找你,怕也是为了这个妹妹,见你跟初七感情好,又好说话,才想着求到你头上来。” 他拿出两张契书:“我已将她妹妹也一并买了过来,如何处置,端看你自己。” 一同带去的不光玉茗两姐妹,还有陈伯。 陈伯是满月主动提出来的:“……当初便说好要给陈伯养老的,将来我嫁了,陈伯也能住在那边宅子里,好歹也能有个家了。” 幸好那天永昭帝赐下的不光是不能吃不能用的珠宝丝绸,还有五百两没有内库纹样的白银,满月一夜暴富,先就去买了一套小宅子,又租了花市一间店铺,自觉人生圆满。 早知如此,一盘栗子糕算什么,她就该送满满一笼过去才是。 那宅子虽有两进,但屋舍精致干净,可喜的是后院有个大园子,里面种了不少花草,虽然如今天气还冷,园子里俱是些枯枝败叶,但看得出前主人曾极其用心,应该同样也是个爱花之人,因此满月第一眼看到便定了下来,心中已经盘算着哪里挖掉重栽,哪里可以只稍加修剪就够了。 -- 第112页 初七这次自己选了房间,才像模像样叹了口气:“总算有个家了!” 看来妹妹倒是跟自己心意相通,都觉得寄人篱下不算家,唯有写了自己名字的房契才有安全感。 玉茗姐妹倒是有些局促,满月想了想,将身契拿出来,一人一张,交还了她们。 “满月姑娘不要我们?”玉茗当时就慌了。 “我不惯使唤丫鬟,”满月道:“玉茗姐姐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大家小姐,都是穷苦日子过惯了的,大家并没什么差别,你们若无处可去,一起过日子自然也可以,横竖像你说的,花铺子也需要人手,若留下来,到时候我自会按行价付雇佣金,若不想留下来,拿着身契想做什么也自由。” 她露出两个梨涡:“玉茗姐姐不就因为这样,才认准了请我帮忙的么。” 玉茗默认半晌,突然拉着妹妹玉珠跪了下来。 “满月姑娘,当初我的确看你心善,才贸然求你帮忙,又担心云公子责罚,一直支支吾吾不敢说开,如今我只感激当初没看错人,我姑丈是在官府做事的,我自己不敢得罪,却妄想旁人能帮着出头,你跟云公子什么都知道,还是愿意替我解围……” 她声音有些哽咽:“他们卖了我也就罢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就因为生得漂亮些,他们竟打算卖去青楼……你们救了她,就是救了我的命,今日我玉茗在这里说好了,就算没这身契,我这辈子也要跟着满月姑娘的,别说看花铺子,就算往后你嫁了人,我也愿一辈子不嫁,替你做老妈子去。” 玉珠才九岁,确实五官精致是个美人胚子,也跟着道:“谢谢满月姑娘。” 满月忙将她俩扶起来:“玉茗姐姐何必如此,我也是有妹妹的人,初七跟玉珠差不多大,两人正可以玩到一起,何况是阿峤哥哥救的你们,谢我做什么。” 玉茗接了身契,擦了擦泪:“云公子自然也是要谢的,他救我也是为了满月姑娘,归根结底还是该谢你的。” 花铺子沿用了桐县的模式,只这边毕竟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只有图新鲜过来的,倒没桐县那边火爆,满月也不在意,只要每日都有进项不亏本,就算是一个成功的开始。 这边没有棠梨村那样的地方,进货都要找花行,眼看天气渐渐暖起来了,铺子里的花材也越发丰富,这日满月正跟玉茗看店,突然门外来了个熟人。 “陆姑娘?” 第65章 金主来了 陆寻意看起来比满月更惊讶。 “霍姑娘?” 她打量了一下这家花铺子:“这铺子是你开的?” 满月点了点头:“是啊。” 既来了熟人, 陆寻意似乎又并不急着走,反倒有留下来攀谈一番的意思,满月便将其他客人交给玉茗, 将陆寻意请到了店铺后院。 后院中同样遍植花草, 三月间开得繁茂的除了山茶玉兰, 便是迎春瑞香一类,去年遭了雪灾,今年开了春仍回暖得慢,满月心心念念的牡丹芍药也进了几盆, 只是刚结了蕾, 还未开出花来。 院中一棵垂丝海棠已开了半树,树下放了一张矮几和几个木凳, 陆寻意过去坐了,满月又取了个青花壶来, 一人倒了一杯, 才跟着坐下来。 陆寻意捧起杯子,只觉一股馨香顺着热气蒸腾出来, 沁人心脾得很,定睛一看, 才发现里面并不是热茶, 而是风干腊梅加了些蜂蜜的饮子,不由得啜了一口, 赞叹:“霍姑娘真有巧思。” 满月抿嘴一笑:“自小做的都是这营生, 自然想得多些, 不值什么的。” “我听说皇上给你和云峤表哥赐了婚,”陆寻意道:“只是你们都已经搬出纪国公府,舅舅至今颇有怨言, 也不好大张旗鼓上门道喜,如今既然万事俱备了,也不知你跟表哥具体何时完婚呢?” 满月想了想,才道:“一是我身上还带着孝,大约七月才能除服,二是阿峤哥哥最近也忙,具体何时还要看他的安排。” 她说这话时丝毫不见赧然,陆寻意倒挺喜欢这爽利脾气,原本觉得凭空冒出一个人,看起来又没甚稀奇的,竟将永京城不少贵女惦记的白月光抢走了,心头总是不忿,但每次打完交道,她都很难对满月产生恶感——实在这姑娘长得太讨喜,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貌,但一开口便未语先笑,笑起来颊边两个梨涡甜甜的,又没什么攻击性,实在是女孩儿见了都喜欢的类型。 何况上次陆寻意还脑子一热试图坑过她一把,再见到时便总有几分愧疚在里面。 “既是亲戚,咱们也别太见外了,你也不用叫我陆姑娘,叫寻意就行了,”陆寻意也微笑:“你虽是我未来表嫂,但看着比我还小的样子,我就先冒犯叫一声满月吧,待过了门再改口,如何?” 满月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满月开的这花铺子实在有意思,我竟从没在永京看过一样的,”陆寻意道:“只是位置太偏,不特意寻来的话,便不好找,也是我闺中一个姐妹上次逛过,跟我提过一句,今日又恰好走到附近,才起了兴过来看一眼,可巧居然是你开的。” 满月有些无奈:“没法子,东花市那边没别的闲置铺子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地方,偏是偏了些,好好经营的话,日子久了生意自然也会起来的。” 陆寻意点头:“做生意就要这样的心态,稳扎稳打才是正理。” -- 第113页 说完想了半天,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道:“不知满月有没有兴趣,咱们两个合伙做点生意?” 满月一懵:“合伙做生意?” “是,”陆寻意道:“我早前便一直想自己做点生意,赚些胭脂水粉钱也好,只是家中管得严,自己也没甚想法,便耽搁下来了,今日看到你的铺子,倒觉得很有意思。” 她顿了顿:“你可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去找表哥和三皇子时,见过的那家茶肆?” 满月想了想:“记得,那家茶肆跟个花园似的,很漂亮。” “那家茶肆颇有来头,据说背后是某位王爷的手笔,当初一开便不少达官贵人上门,价钱虽比普通茶肆贵数十倍,却从不缺生意,”陆寻意眼含羡慕:“看了你的铺子,我想着,咱们何不也做一个这样的园子,以四时花卉为名,可游园,可饮酒谈天,可喝茶听戏,普通平民也能进,夫人小姐们也可包场,端看什么价位——你觉得如何?” 满月听得一愣一愣:“好是好,只是这样一个园子,得多少银子才做得了呢?” “地方倒不担心,”陆寻意道:“我家在城郊有个庄子,出城不远便是,因地势有些不平整,种不了什么作物,只有些果树菜蔬,养了些猪羊,平日只给家里提供些新鲜肉菜罢了,原是说好了以后出嫁给我当嫁妆的,如今我跟家里说一声,提前要过来便可,只是要做咱们说的园子,怕还得要些现银折腾。” “岂止是一些,”满月掰着手指头给她数:“普通平民也罢了,永京城内贵人众多,家中都有自己的园子,想做夫人小姐们的生意,便不能是普通花草,总得有几样她们没见过的珍稀品种,既在城郊,想必得提供饭食,便要雇厨子伙夫,要听戏,还得联系戏班,还不说修建屋舍楼阁,置办家具器物一类,算下来没几千几万银两做不得数的。” 她越说陆寻意眼里的光芒越淡,最后只得叹息一声:“是我想得简单了。” 但还是有些不死心:“表哥如今已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又有拥立之功,光每月俸禄也罢了,难道赏赐下来的真金白银还不够咱们做生意的?” 见满月抿着嘴摇头笑,她也明白过来,满月应当是不想用表哥的钱——也是,毕竟还未过门呢,便急着当男方的家,说出去也不好听,几次见面,她也看得出来,这姑娘虽出身市井,但自尊心还挺强的。 满月何尝不觉得遗憾。 这个计划光听起来便觉得有意思,倘若真做起来,必定比自己开这小铺子小打小闹强得多,只可惜银子不够,也实在没奈何。 两人叹着气,陆寻意突然眼前一亮:“不然我再去问问朝云,舅舅跟秀姨娘当家一向手头松快,她又是个不爱挥霍的,说不定攒了不少私房,若能将她拉入伙,我再到处借一借,问我爹娘想想办法,说不定能行。” 满月有些为难:“我倒确实没什么办法,之前皇上赐了几百两,我买宅子租铺子已花得差不多了……” “这有什么,交给我们就是,”陆寻意一笑:“若真将园子开起来,霍满月这名头可比几百两银子好用——你怕是不知道,自从皇上那赐婚圣旨一颁,满永京不知多少人想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也就是你这花铺太小太偏没什么人注意,若知道的话,怕门槛都已给你踏平了!” —————— 云峤将奏章最后一笔写完,外面已是月朗星稀。 他信步走出书房,袖手站在了廊下。 旁边侍从恭声道:“公子可要就寝?小的唤人备水。” “先备着吧,”他淡淡道:“我略站一会儿便去。” 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下,他转过头,继续望着远处那一抹墨蓝色天光。 不过一年时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隔壁院子有一个总是忙忙碌碌的小姑娘,像只勤劳的小喜鹊一般,不是做这样便是干那样,好容易闲下来时,便能透过月洞门看见她坐在院里的秋千上,自得其乐地荡一会儿,或者发发呆,偶尔两人目光撞上,她也毫不忸怩,带着一脸惊喜朝他露出个蜜糖般的笑容来。 侍从回来时,还能看到公子仍是方才那个姿势站着,略有些寂寥的样子。 来云府之前他也曾听说过云峤公子的各种闲言,都说虽是男子,却是个容色惊人的倾城美人,又极其风流多情,但来了之后才发现,容色惊人倒是真的,可院中连个丫鬟都没有,一应起居伺候俱是男子,每日除上朝之外很少出门,也不见同哪家贵女有过来往,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满月在家等了没两天,就见陆寻意带着纪朝云一起来寻她。 还没进院子,纪朝云便咋呼起来:“怎么你竟自己一个人搬出来了?大哥呢?” 陆寻意轻轻拍了她一下:“毕竟是未婚夫妻,满月也总得有个自己的地方才行,不然将来从何处出嫁呢?” 纪朝云一想也是,才按捺下来,就见玉茗迎出来,行过礼将她们带了进去。 满月正在院中栽花,满手都是泥土,见到二人便不好意思地笑:“可真不巧,恰好我正忙着呢,两位稍等一下,我洗个手再来。” 说完忙忙地下去洗手,陆寻意便随意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这宅子虽然不大,布局却巧,跟花铺子里差不多,四处植了花草,角落里还有一畦菜地,种了些香葱萝卜之类,墙边打了个木架子,满满一架木香正吐露新蕾,虽然只零星开了几朵,也看得出若天气再暖些,院中会是怎样一场盛景。 -- 第114页 她不由对将来的计划又多了几分信心。 满月洗手回来,就见两人还站在院中:“怎么不进去坐?” “看你方才在做什么呢,”陆寻意笑道:“这院子看着有意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来夏夜在里面纳凉,有风有树有花,实在惬意。” 说完又将纪朝云往她面前一推:“咱们的金主来了,需要多少银子,只管找她要便是。” 纪朝云便一脸得意地看着满月:“我就说你们要弄个什么园子,竟敢不通知我,何况表姐什么时候竟跟你关系这样好了?” “问这么多做什么,要说关系好,那也应该是你们更亲近些,”陆寻意笑着,又拐了拐她手肘,小声道:“听说是舅舅出了一大笔?” 纪朝云便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你们猜是为什么?” 第66章 不允许她退 陆寻意一听便明白了。 “是因为表哥?” 纪朝云点头:“大哥改了姓又离府另居, 爹爹一直不高兴,又没理由发作,毕竟当初是他自己亲手将大哥赶走的, 为的还是他拥立三殿下的事, 如今三殿下登了基, 虽明面上不曾怪罪过,但私底下可是给了好几双小鞋穿的,又有消息说将来要对爹的兵权下手,如今爹在家正哪儿都不自在呢, 听说我要跟你们合伙做生意, 先是好一通骂,后来我说霍满月也在其中, 他老人家想了想,才罢了, 私底下又给了好些银子, 说不够再要。” 她捂着嘴偷笑:“估计想着讨好了满月,才好修复跟大哥的关系呢!” 陆寻意一本正经道:“舅舅也算是能屈能伸。” 其实陆家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原本她回家跟母亲提前要那庄子做生意,家里也是不许的, 后来搬出霍满月的名头, 父亲立刻做主,痛痛快快将契书给了, 谁叫当初云峤被赶出永京时, 陆夫人想去说说好话, 他却怕得罪纪国公与先帝的缘故,死活拦住了,后来云峤回了永京, 也是问都不曾问过一句,谁知没多久就变了天,以为稳操胜券的五皇子谋逆身死,容贵妃被贬黜没多久在冷宫自尽,连容氏一脉因为参与了谋逆,也是贬的贬杀的杀,反倒三皇子上了位,连云峤也一时风光无两,实在造化弄人。 如今京中风云骤变,想要讨好云峤的不在少数,他们好歹算是亲戚,还能走走亲情的路子,其他人可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庄子到位,银钱也到位,三人寻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先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坐着马车过去看了,叽叽喳喳讨论一番,暂时拟定先分出四个园子来,哪里可以种蔷薇木香,哪里可以种山茶芍药,哪里该做个假山楼阁添些景致,哪里又可以挖湖泊种些睡莲芰荷,走了一天还不算完,陆寻意便叫人将当初建庄子时匠人画的图样拿来,几人回了永京,每日仍聚在一起参详,乃至雇佣工匠、采买山石花木等桩桩件件都落实了,找人寻了良辰吉时,便正式破土开工,原来庄子上的人仍留了下来,也省下一笔人手。 陆寻意和纪朝云前期说得热闹,到底仍是闺阁中的娇小姐,忙碌了几天个个都喊受不住,尤其是陆寻意,原本大房堂姐是跟萧璟庭议亲的,后来听了传言说萧璟庭是个断袖,母女两个便不乐意,直到萧璟庭离了永京,个个以为他跟皇位无缘了,永安侯便趁机将这事断了,如今后悔也来不及,只能将嫡女匆匆订了一位故交之子,不日便要完婚,侯府中姐妹都忙着替大姐绣添妆,除了这事之外,身为二房长女的陆寻意也开始议亲,不好再每日东奔西走了。 纪朝云本来就是陆寻意的小尾巴,见表姐歇下来,自己也趁机撂挑子:“原先说好了不管怎样,这园子三人平分,寻意表姐出庄子,我出银子,满月出力,如今我俩该出的都出了,剩下就看满月了。” 满月自然无所谓,她本就是个能吃苦的,横竖做这生意对陆寻意和纪朝云来说,不过闲暇时的消遣,对自己来说意义却不一般,她连自己花铺子都去得少了,进货看店都是陈伯和玉珠初七,自己带着玉茗,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这个园子上。 这日园子运来一批稀有山茶,价格贵重,品种也繁多,说是便有传闻中的“十八学士”、“香妃”、“白宝珠”等等,满月赶去签了货单交付了货款,又留下来看匠人种花,欣赏半晌,回程便有些晚了,只能叫车夫快些赶路,只担心城门一关,自己便只能回去歇在庄子里。 正跟玉茗在车内小声谈笑,议论方才看到的那些花木,突然马儿受惊一般嘶鸣起来,车夫惊呼一声:“谁在那边?” 满月吓了一跳,掀开车帘,便看到前面一个人影疯了一样从树林中跑过来,似乎体力不支还是受了伤,靠近马车时,一跤跌了下去。 眼看车轮要从他头上碾过去,车夫死命一拉马头,马儿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堪堪在离他半步的距离停住了。 车内满月和玉茗滚做一团,连座位上的锦垫茶壶都飞了出去,玉茗脑袋撞在车壁上,霎时便起了一个大包,忍着痛先问满月:“姑娘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满月也撞到了手臂,见她一脸担心,只能说不碍事,听车夫在外面又惊又怒地呵斥,不由得定了定神,掀开帘子走了下去。 那人扑倒在路边,也不知是死是活,听到脚步才勉力抬起了头。 “姑娘……救……” -- 第115页 满月先是吓了一跳——这人身形跟云峤倒有七分相似,直到看见他的脸,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是何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喘了几声,像是终于等到救命稻草一般,伸出手便要去抓满月,却被一旁的车夫一脚将他手踢开了。 “姑娘小心,这人不知来历,万一是哪里的贼寇身上藏有凶器,故意引人同情,实则趁机劫持怎么办?还是先回了城,再去报官救人更妥当。” 满月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公子莫急,这里离城门不远,你现在这里稍待片刻,我们马上去找人救你。” 那人却急得要命,偏又虚弱得说不出话:“……不,不要报官……” “不报官?那必定是贼人无疑,姑娘,咱们还是先走吧?”玉茗也捂着头从车上下来,有些惊慌地拉住满月:“咱们马车上就两个女子,就算他不是坏人,贸然让他上了车,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恰在此时,突然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一群人跟着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找到了,在这里!” 那人一听声音,仿佛迸发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满月的脚踝:“求你救救我……不要,不要让那些人……” 话音未落,已被人一把抓住,扯了回去。 “吓到姑娘了,”为首那人看起来倒十分有礼:“这人是我们庄子上的逃奴,偷了主家的东西跑到此处,幸好我们发现得早,不至于酿出更大的后果。” 说完过去一掏,从他袖中掏出一把金珠玉佩:“果然在这里,带回去!” 那人被几个人架在中间,堵了嘴,只用一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满月。 满月有些不忍:“就算是逃奴,如今太平世道,杀人也是犯法的。” “那是自然,”为首的一笑:“我们主家也心慈,左不过回去抽上几鞭子,关几天柴房了事,姑娘不必担心。” 又恭恭敬敬奉上一锭银子:“看姑娘的侍女也受了伤,这锭银子便当是汤药费,算替我们主家赔礼的。” 满月摇头不要,那人却十分坚持,只得让玉茗接了,两人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才继续赶路。 见她仍心有疑虑的样子,玉茗便道:“姑娘不用担心了,那人死活不让报官,又确实从身上搜出了金银,可见确实是逃奴不假,幸亏咱们没贸然救人。” 满月点点头:“我只是觉得,那人看着很是面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样。” 玉茗噗嗤一笑:“原来姑娘也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云公子?” 满月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呢,”她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两人在庄子上已经用过晚饭,陈伯和初七玉珠也早歇下了,满月不想惊动一家子老人小孩,亲自找了药来替玉茗头上敷了,两人累了一天,洗漱一番之后便各自去歇息。 满月进了卧房,刚点上油灯,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她本来在城外时就已受到一次惊吓,此刻猛然听到这声音,几乎魂飞魄散,张嘴便要叫,还好那人及时出口道:“别怕,是我。” 满月捂着心口半天没反应过来,那人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将她拥在怀中,一下下帮她顺着背,半晌才听她长出了一口气。 “阿峤哥哥?” 她心口跳得跟擂鼓似的,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将云峤也吓住了:“这是怎么了,就吓成这样?” 满月满腹委屈却不好说出来,轻轻推开他,才问:“大半夜的,阿峤哥哥怎么在这里?” 云峤道:“今日休沐,原是想来看看你的,谁知满月姑娘现在竟成了大忙人,等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我便在这里小憩了一会儿,大概陈伯以为我走了,便径直落了锁,方才听你们开门,我才醒过来。” 油灯光晕昏黄一片,照得他眼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青黑,显然新朝伊始,各处都忙乱的很,他也是好几日没休息过,满月不由得心疼:“阿峤哥哥若累了,也不用在这里一直等,该回去歇息才是。” 云峤叹口气,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苦笑一声。 “只是想看你一眼,”他道:“这么多天不见,还以为满月姑娘不要我了。” “怎么会?”满月下意识反驳:“皇上都赐婚了,我若不嫁,可不就算欺君?” “若皇上没赐婚,你就敢始乱终弃了?” “我,我哪有!”满月面红耳赤:“阿峤哥哥又欺负人。” 云峤意味深长笑了笑。 “这怎么能叫欺负?”他伸手抚了扶她鬓发,突然措不及防弯下腰去,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满月吓得闭了眼,只觉得他温热气息拂面而来,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凛冽木香,竟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 她弱弱地想往后退,却被他温柔而坚定地按住后脑,不允许她退。 第67章 这才叫欺负 这一刻仿佛漫长到无可比拟, 又似乎只有一瞬,云峤便又松开了她,只露齿一笑, 极美又极暧昧的样子。 “这才叫欺负。” 满月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只觉得方才停滞的血液才又重新开始狂乱地奔流。 她又羞又恼, 想也不想地凑上前去,突然在云峤唇上咬了一口。 两人都是一愣。 云峤摸了摸自己的唇,还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满月已经满脸通红, 捂着脸恨不能将自己藏到地底下去。 -- 第116页 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云峤却没听清:“什么?” 半晌才听到满月带着哭腔嘀咕:“……总不能每次都是阿峤哥哥欺负我……” 云峤哭笑不得,只得低声道:“别哭了, 这回算是我被你欺负,好不好?” 见满月还是不说话, 他又道:“若还不满意, 满月姑娘尽可随意,将从前的份也欺负回来, 云某绝不抵抗。” 满月“哧”地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这才抬头, 却见灯下美人含笑, 果真一副任君采撷的慵懒样儿,不由得又红了脸, 知道自己耍无赖耍不过他, 只得软绵绵推了他胸膛一把:“胡说八道。” 院门已经落栓, 现在出去反而惊动人,满月只好悄悄端来备用的热水让云峤洗漱,又取了新被褥来铺在屏风外的美人榻上, 让他暂时歇下,云峤见她慌慌张张如做贼一般,颇觉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揉她头上发髻,被她“啪”地一声打在手背上,瞪着小鹿眼虚张声势警告。 很好,这姑娘已经越来越不跟他见外了。 窗外月华如水,云峤解了头上玉冠,一头墨发倾泻在枕上,一时竟分不清月色更亮,还是他容色更亮,满月舔了舔唇,怀疑自己晚膳是不是用得太咸,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忙转身去桌上倒了杯温热的茶水,一口气喝干,才觉得稍好了一些。 —————— 恍然间又是在进城那条官道上,周围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满月坐在马车里,正觉得心头不安,突然一个黑影猛地扑到马车前,嘶哑着嗓子唤:“满月……救救我……” 满月吓了一大跳,忙叫车夫停车,那车夫却置若罔闻,甩着鞭子径直往前走,她只觉心跳如擂鼓,仿佛错过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般,一咬牙,不管不顾跳下了车,却见那人影一动不动地仆倒在地,生死不知。 她小心翼翼走近,正要弯腰去看,那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手臂上青紫交错,全是一道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满月惊呼一声跌倒在地,恰巧这时,那人抬起头来,一张扭曲到模糊的脸,却依旧看得出眉眼惊艳动人,竟是云峤! “阿峤哥哥!” 她冷汗淋漓从梦中惊坐起来。 夜色未明,窗外仍是冷风凄月,桌上的油灯结了大大的灯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眼看将要熄灭,满月定了定神,耳畔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是云峤从外间披了衣裳过来了。 “怎么了?”云峤在她床边坐下,摸了摸她被冷汗湿透的额:“可是这几日太累,魇着了?” 满月全身虚软,转头看了云峤一眼,突然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了他的腰。 “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她心中仍有余悸:“梦见阿峤哥哥被人抓走了。” 想是白日里的经历给了她暗示,才让她做了这样一个荒谬的噩梦。 云峤哑然失笑,但怀中软玉温香的感觉实在不错,他语气温柔,唇边却有笑意:“别怕,我在这儿呢。” “不是的……”满月喃喃道:“我今天,在回城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她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那些人说他是逃奴,可我总觉得不像,”满月道:“我知道常年干活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可那人气质文弱,不像逃奴,倒像是谁家的书生。” 云峤怔了怔,突然蹙起了眉。 “当时他倒在地上抓着我的脚,我虽吓了一跳,可隐约能看见他袖中的手臂上,满是鞭痕……”满月打了个冷战,只觉风从窗外吹进来,凉飕飕的:“可这里是永京城,天子脚下,谁会那样大胆,当着人面还敢作奸犯科呢?” “就算是奴仆,也不一定全是做粗重活计的,”云峤没多说什么,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既然能偷到主家的贵重财物,想必地位不低,许是书童之类也不一定,何况当时的情况,对面人多,你们人少,就算是贼匪掳人,你一时叫破也救不了人,反倒将自己搭进去,玉茗说得对,赶紧离开才是正理。” 满月懵懵地点头,突然觉得不妥,忙从他怀里起来,嗖地一声钻回被子里,连脸也盖上了,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我,我知道了,你回去睡觉吧!” “这时候倒知道害羞了,”云峤低头看了看空落落的怀抱,忍不住取笑:“满月姑娘好狠的心,用完就扔,全然不管别人心情如何。” 满月通红着脸,将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勾了一下他手指。 “我错了,不该吵到阿峤哥哥歇息,你还是快回去吧。” 外面天光已隐隐约约亮起来,就算睡也睡不了多久,云峤叹口气,起身整理好衣裳,借着旁边镜台将头发束好:“你倒是再睡一觉才是,我先走了。” 满月忙要起来送他,却被他轻轻按回被子里,笑着在她脸颊上一揪,转身走了。 远远地听到院中木门“吱呀”一响,仿佛还有陈伯小声说话的声音,满月这才反应过来——陈伯是习武之人,怎么会不知道云峤一夜未走,怕只是觉得自己脸皮薄,不好说破罢了! 房中隐约还有熟悉的木香气息流转,但没有他,总觉得四处空寂一片,满月搂着被子,突然有些心酸的茫然。 云峤在自己心中,真的跟旁人没什么区别吗? 第二日恰好跟陆寻意和纪朝云约好见面的日子,满月便没出门,备好了点心香饮在家等着,三人见了面,互相问了好,便在院中摆了桌椅,一面吃点心一面聊起天来。 -- 第117页 先是汇报了一下园子最新的进展,满月便问陆寻意议亲情况如何,纪朝云也在一旁起哄,倒将陆寻意闹了个红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想法,”她微微笑着:“不是每个人都有满月这样的好运气,能跟情投意合的人共谐连理。” 纪朝云轻咳了一声。 她是知道陆寻意对大哥的感情的,若是从前,自然毫不犹豫站到表姐一边,但这几月相处下来,跟满月关系也拉进了很多,除非表姐愿意做妾,否则此生跟大哥是没有缘分了。 之前也曾私下问过表姐,为何要刻意接近满月,还跟她如此亲近,陆寻意只道“想看看自己到底输在哪里”,现在一个婚期在即,一个正在议亲,听起来倒是两不相干,只是表姐到底心头有没有真正放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我听姨娘说了,姑妈如今属意林翰林家的长子,”纪朝云道:“听说林大公子长得不错,也有才名,倒是个不错的……” 说着又住了嘴。 论相貌论才名,整个永京城,谁又比得过自己大哥?有珠玉在前,表姐看不上其他人,也挺正常。 场面一时冷下来,满月看了看两人,突然轻声道:“寻意喜欢阿峤哥哥是吗?” 陆寻意和纪朝云都是一惊。 纪朝云正要否认,陆寻意却一摆手止住了她。 她定定地看着满月,良久才苦笑一声:“说起来是有些没脸,但我知道满月不是那起子尖酸嫉妒的人,我只问你,如果我说是,你待如何?” 满月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 “阿峤哥哥以前是很过分,”她道:“总是会故意撩拨,引得别人不管不顾喜欢他,他又只当不知道,可那不是真的。” 陆寻意垂了眸,轻轻吹了吹杯面上浮着的花瓣:“你的意思是,以前都不是真的,他如今喜欢你,才是真的?” 满月摇了摇头:“不,他也不一定喜欢我,他只是……只是需要我。” “朝云说我运气好,的确是,”她咬了咬唇:“我只是恰好出现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在桐县时,他需要人照顾,在永京时,他需要有一个未婚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从前我知道是假的,可如今……” 她想起云峤这些日子的表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纪朝云仰天长叹:“我到底作了什么孽,有这样一个大哥……” 陆寻意浅啜了一口杯中温热的香饮,慢吞吞道:“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了,可你们还是在一起,可见是真的。” “这些日子我冷眼观察,倒是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你,”她道:“因为你性子太纯,一旦认准了谁,便是一往无前。” “而其他人,就算喜欢,也顾虑太多,”陆寻意叹口气:“就算是我……当初我那样恋慕他,为何从不说出口……因为我怕。” “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么?有的人,只能叫她疯子。”她继续道:“如今我们关系匪浅,你不问,我迟早也要提醒你的,京中其他人也罢了,有一个人,千万要留心,表哥身边的位置如今只你一个,就算你什么都没做,在那人眼中,便是怀璧其罪。” 纪朝云听得一愣一愣,突然明白过来:“表姐,你说的疯子,莫非是……那位大公主?” “如今该叫长公主殿下了,”陆寻意道:“当初她要表哥当驸马不成,被先帝下降给朱丞相之子,当晚便将朱驸马鞭打一顿赶出公主府,后来为怕先帝责罚,自己去了城外建了宅子,据说在里面养了不少面首,百般纵乐,如今皇上继位,因她是先帝与先皇后唯一的嫡出,也是各种忍让,她没了先帝约束,据说越发骄纵了,当年表哥在永京时,有贵女私下送了张手帕给他,第二天便被她寻衅弄瞎了眼,又逼着人家里嫁给一个赌鬼,几月不到便没了。” 纪朝云恍然:“这事我好像也听说过,原来竟是她做的?” “你平日很少打听这些,不知道也正常,何况又是表哥亲妹,她自然待你不同,”陆寻意道:“其他人可就未必,我听说前几日皇上封了她长公主,又重新赐了公主府,不日便要回永京,若听说表哥要成婚的消息……还不知会怎样发疯呢。” 第68章 她终于想起来是谁 满月只觉不可思议。 “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己都成婚了, 怎么还管着阿峤哥哥娶不娶妻呢?”她睁圆了一双眼:“何况人家送帕子又跟她什么关系,何至于这样残忍?” “她若是讲道理的人,便不叫疯子了, ”陆寻意转念一想, 又松口气:“幸好表哥如今是当朝新贵, 皇上跟前第一红人,谅她也不敢随意动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只往后心里一定要有数, 若遇她单独相召, 千万要警惕起来,以防着了她的道。” 满月低着头, 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学着读书,倒是在书里看到一句话, ”她说:“古人云‘红颜祸水’, 说的怕就是阿峤哥哥这样的吧?” 陆寻意和纪朝云一齐笑起来。 “还能开玩笑,看起来倒不似吓坏了的, ”纪朝云道:“看来出身低微也有好处,初生牛犊不怕虎, 若是旁人, 此刻怕早吓哭了。” 她性子直,一向想什么说什么, 说完才想到怕满月不高兴, 不由悄悄吐了吐舌头。 -- 第118页 “满月看着年幼娇弱, 其实性子坚韧得很,”陆寻意道:“旁的不说,光那园子的事, 咱们俩只帮着忙了几天便喊吃不消,后面的事全是她在干,你可听见她叫过一声苦?” “这些时日我细细看下来,不说身份高低,倒是表哥配不上她才是,”她摇了摇头:“只希望表哥能改了从前的浪荡样儿,以后一心一意待人才好。” 长公主的事不过略提了几句,到底还是眼前的事情更重要,三人吃了一轮点心,又开始商量起园子的事来,满月做事勤谨,日日不敢松懈,园子进展也快,照这样下去,估计再过俩月便能完工,还能赶上一波晚春,纪朝云在家最闲,早已采买了一批梨园里的小戏子组了戏班,请了外面有名的伶人教着,如今正每日在府中操练,想必再过一阵子便能出师了。 没过几日果然听到长公主回京的消息,据说第一次在宫中遇到云峤,便在御书房外堵了他半天,两人谈了什么未可知,直到永昭帝闻讯出来才算解了围,陆寻意将这消息告诉满月时,一脸无奈。 “看样子她果然对表哥还未死心,”她道:“这人果真是疯魔了,前日她在长公主府中办赏春宴,我堂姐受邀去了,回来说她身边好几个年轻男子,在一旁添茶递水毫不避讳的,连名声都不顾了,想必便是她养的面首。” 满月瞪圆了一双眼。 “还有个消息,上次大理寺不是好几起人口失踪案么,据说便是被她掳去了,”陆寻意又道:“当中好几个已有家室的,亲属还跑去大理寺闹了几天呢。” 满月心中一咯噔,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城外遇见的男子。 “就算她是公主,可天下还有王法呢,”她蹙眉道:“难道大理寺不管这事吗?皇上也不管?” “怎么管?”陆寻意冷笑:“大理寺官员也不是没跟皇上回报,可长公主跑去御书房一闹,连皇上也无可奈可,只能令人好生安抚亲属们,又给了那些人公主府侍卫的头衔,算是名正言顺让他们在府中伺候长公主。” 她以掌掩唇,悄声道:“没法子,谁叫皇上本就是杀了兄弟上位的,虽说是五皇子自己谋逆,但各种缘由谁能说得清呢?至今还有御史弹劾此事,萧妤祺身为长公主,又是先帝嫡出,若此刻处置了她,怕名声更差了,只能捏着鼻子暂且姑息,你且看着吧,哪怕她往后做出更过分的事来,皇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满月咬了咬唇:“那难道只能看着她这样无法无天?” “谁叫那些人也都是自愿?”陆寻意对她这样义愤填膺倒有些奇怪:“萧妤祺人虽跋扈,长得却也不丑,她掳去的那些人,大多出身贫寒,能攀上金尊玉贵的公主,哪怕是个面首呢,跟从前的生活也算云泥之别,她又不在乎名声,除了那位软蛋驸马,谁能说她什么?你倒是多担心担心表哥和自己才是。” 都是自愿? 满月心存疑虑,却也不想跟她辩驳:“你说的是。” 转瞬到了五月,园子已俱雏形,因天气回暖,园中花木大多成活,长得郁郁葱葱,陆寻意纪朝云去看过几次,都满意得不得了,商量着待端午女儿节时便正式开园,先请各府亲朋好友游玩一番,给园子聚聚人气,也能打打招牌,其中一个重要任务,便是请炙手可热的云丞相取个名题个字,三人商议下来,这个重任理所当然交给了满月。 恰巧这日花铺子收到两盆开得正盛的白芍药,名为“青山卧雪”,花瓣繁多,纯白似雪,满月看着很是喜欢,顺手便抱了一盆过去了。 云府仍是当初三皇子赐下那座,门口侍卫都认得她,亲自陪同到了花厅那边才回去了,满月抱着花往里走,正好云峤听到通传迎出来,两个便在抄手游廊处遇见了。 玉茗屈膝请安,满月才从一大簇花枝后伸过脸来,看着他笑盈盈唤了声“阿峤哥哥”。 云峤过去将花盆接过来,瞥了一眼旁边的玉茗:“这么重的东西,怎不叫人帮你拿着?” 玉茗被那一眼看得通体生凉,正要解释,满月已不甚在意道:“这花好看,我想亲手拿给阿峤哥哥——何况我力气大嘛,也并没觉得多重。” 云峤这才放过一旁瑟瑟发抖的丫鬟。 方才满月两只手才抱得动花盆,他接过去一只手便轻松端起,两人并排走在游廊中,倒有种闲庭胜步的适意。 满月便将给园子取名的事说了。 “寻意跟朝云争了几天了,取了怕有数十个名字,都觉不满意,”她道:“我又没她俩有才,更不敢吭声,只能找阿峤哥哥帮忙了。” 云峤笑了笑:“取名方面,我也不甚精通,这你们倒是找错了人。” “那也管不了了,”满月叹气:“总不能到了开园的日子,匾额上还空白一片,何况阿峤哥哥如今地位,哪怕随便写两个字上去,人家只有交口称赞的,谁敢笑话?” 两人聊着便到了书房,满月寻了个朝南的案几将花放下,左右打量一番:“真好看。” “我家满月倒有意思,”云峤道:“从来只有男子给女子送花的,只有满月时时送花给我。” “鲜花配美人嘛,”满月笑嘻嘻看他:“谁叫我不是美人,阿峤哥哥才是呢?” 云峤反手便去捉她,被她眼疾手快跳开了:“人人都这样说的,可不是我胡诌!” -- 第119页 云峤在旁边美人榻上坐下来,静静看着她:“谁这么说?” 满月张了张口,突然噤了声。 半晌才道:“寻意跟我说,那位长公主殿下,最近时常来找你……” 云峤笑了笑:“还以为你会一直憋下去。” “我……”满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假装去捻旁边芍药的花瓣。 “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若有疑虑,本就该问,”云峤道:“我记得上次那位平嘉县主跟我说话,你还发脾气说不高兴,为何现在反而什么都忍着,明明心中不安,却一直不愿来问?” 满月不说话。 云峤叹了口气,深深看着她。 “还是不肯信我吗?”他道:“是因为上次五皇子的事?” 满月想否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云峤道:“事实上,从你落湖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后悔了。” 满月背对着他,仍旧没说话,眸中却不由得聚起了泪光。 “霍满月,”云峤唤了她一声:“从前的事,让它过去好吗?我们已经快要是夫妻,任何心事都不该藏着掖着才是。” 满月默默将眼角泪花擦了,转过身来笑道:“我知道了。” 云峤看她样子,却突然想到以前她曾两次对自己说,若不喜欢,便不要对别的女孩子笑。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同样是一句“我知道了”。 可是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今满月说出这句一模一样的话,脸上虽笑着,却仿佛一拳砸在了他胸口,让他一瞬间痛彻心扉。 “萧妤祺的确曾来找过我好几次,”他半晌才稳了心神:“但我并没见她。” 他老老实实道:“我从后门溜走了。” 满月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就这么大威风,竟吓得连咱们云丞相都落荒而逃?” “没法子,”云峤懒懒道:“如今连皇上都奈何她不得,我若不逃,难不成真被她掳去当了面首。” “阿峤哥哥,”满月突然认真地开口:“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在城门外遇见的那位公子吗?我怀疑他也是被长公主掳去的,并且看他样子并非自愿,我人微言轻,希望阿峤哥哥能跟大理寺说一声,帮他一把。” 云峤颔首应了:“我会叫人追查的,她若做得实在过分,皇上再怎么纵容,也不会一直姑息。” 回去路上路过东花市,满月便顺手撩开车帘往外望,恰巧一名花贩子推着木板车,满载一车时令花草相对而过,她总觉得有些熟悉,细想了半天,突然“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她终于想起来那人是谁。 当初来永京城第二日,她曾带着初七去逛花市,也正是这名花贩子正推车卖腊梅,她看上一束白梅却嫌贵,是一对小夫妻买了下来,见她喜欢,那位夫人还送了一支。 城外那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所谓“逃奴”,正是那日买白梅的公子! 第69章 你有什么罪 玉茗见满月神色不对, 忙问:“姑娘怎么了?” 满月死死咬着唇,半晌才道:“回云府去,我得马上将这消息告诉阿峤哥哥。” 玉茗虽不解其意, 还是应了一声, 掀开车帘便要吩咐车夫转道, 刚刚探出头去,突然闷哼一声,软软地瘫了下来。 满月大惊,慌忙将她拉回来, 摇着她手臂试图将她摇醒:“玉茗姐姐?” 玉茗闭着眼不省人事, 满月摇了两下才发现,她脖颈上竟不知何时插了根牛毛般大的细针。 她也没什么江湖经验, 情急之下便用手指拈起细针拔了,又去叫车夫:“庆叔, 快去医馆, 玉茗姐姐出事了……” 车夫并未回话,车轮却仍旧碌碌地响, 比先前还快几分,满月再迟钝也知道不对了, 咬着牙轻轻掀开一点前面车帘, 却见车夫庆叔早不知去了哪里,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正坐在车辕处, 挥着鞭子赶车。 她快速缩回来, 攥着玉茗的手强自镇定——方才那一瞥, 她已看清如今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回家的路,当然, 更不是去云府的路。 马车顶突然咯地一响,仿佛有什么人落到了顶上,接着一个男子声音道:“霍姑娘不用惊慌,我家主人请你一叙,有旁人跟在旁边碍事,所以让他们吃了点小苦头。” 满月抖着声音:“你们把庆叔和玉茗姐姐怎样了?” “不过一点麻药,伤不着性命。”那人回了一句,突然掀开帘子将玉茗拉了出去,满月只听到扑通一声,应该是玉茗摔到地上的声音,她惊呼一声想探头去看,却被一把亮闪闪的匕首逼了回来。 方才捏过细针的手指有些异样,似乎从指尖一直到手腕都麻木起来,可见这人说得不虚。 不是剧毒便好,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满月稍稍松了口气。 “你们主人,可是长公主殿下?”她问。 “霍姑娘猜到了,”那人却并不惊讶,一翻身坐到玉茗原先的位置上,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见满月又欲张口,抢先一步止住了她:“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等只奉长公主之令带你回去,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霍姑娘不用再问。” 方才那一刻只在马车经过一段僻静小巷时发生,很快车帘外又人声喧哗起来,显然又转进了大街上,满月几次觅着机会想开口呼救,那人却似早已料到一般,匕首一亮,便让满月无可奈可。 -- 第120页 之前陆寻意曾几次提醒过她,要小心长公主,但都以为不过遇见时刁难一下,或者单独召去使坏水,自己心知肚明也罢了,谁知她竟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大街上便派人动手! 想想也是,长公主府中那些或自愿或不自愿的“面首”,不都是出行时悄无声息失了踪,她们怎么会认为这位行事横行无忌的长公主,会按规矩办事? 实在是大意了。 马车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慢下来,车一停,掳人的两名男子便自行离去,几名侍从打扮的人拿着兵器让满月下来,进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又走了一会儿,换成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接手,她以为会去某个暗室或房间,谁知兜兜转转一会儿,竟将她带进了一处湖中的亭子里。 满月上次落了湖,现在看到类似的地方都有些打怵,还好如今天气暖和,不似上次滴水成冰,就算进去游两圈估计也没什么大事,心里便安稳了一些。 当然这也不过自我安慰,毕竟长公主又不是五皇子,要折磨人也并非只有推人下水一招。 亭阁四周蒙了挡风的白纱,亭中锦缎铺地,长案上置了美酒果脯,一派奢靡之相,那几名婆子将人带到便退下了,满月站在亭中,看着面前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女子,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见到本公主也不知道问安?”那女子声调慵懒,语气中的恶意呼之欲出:“果真是出身下贱,半点规矩都不懂。” 满月不想激怒她,立刻便屈膝道:“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萧妤祺冷笑一声,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一挥:“去教教她,怎样才叫请安。” 旁边立刻有人应了声是,一名宫女打扮的侍人走上来,狠狠一脚踢在满月膝弯,让她身不由己跪了下去。 那宫女面无表情,也在旁边跪下,以掌加额,触及地面,才恭声道:“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满月忍着痛,用同样的姿势伏下,才又重新请安。 她姿势谦恭,声音平静,看不出半点被折辱的不忿。 萧妤祺便觉得有些无趣。 “所以云峤喜欢的,便是你这样逆来顺受的柔弱模样?”她哼了一声:“不知所谓。” 满月没有回答。 她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讨得了好,萧妤祺既然用这样的方式“请”自己来,便不可能带着善意,只是不知道她目的究竟是什么而已。 但应该不会是要了自己的命——除非那两个男人说了慌,车夫庆叔和玉茗中的并不是麻药,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否则两人一旦清醒,自己的去向便不是秘密。 那宫女却又开了口:“长公主殿下问话,你为何不答?” 满月想了想:“我怕答得不好,反让长公主殿下不满意。” 萧妤祺冷笑一声:“我满不满意,需要你妄自揣测?” 满月垂眸:“长公主殿下恕罪。” 她仍然没有回答刚才那句话。 萧妤祺反被激起了火气:“倒是个圆滑的性子,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罪,能让我宽恕的?” 满月深吸了一口气:“满月不会说话,让长公主殿下生气了。” 她的罪自然不是这个,在场人都心知肚明,用陆寻意的话来说,便是“怀璧其罪”,谁叫她一个小小的卖花女,却不知哪里来的好运道,竟得了云峤公子的青睐,而云峤公子,又偏偏是长公主一直求而不得的人呢? 但这话说出来,便是给长公主找难堪,这女孩儿看着傻傻愣愣,却十分聪明——只可惜来了长公主的地盘,聪不聪明也没什么用,人家要折腾你,甚至连借口都不需要找。 “你知道就好,既然惹了我生气,那我责罚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萧妤祺唇角轻轻一勾:“嘴皮子这么溜,那便掌嘴吧。” 宫女应了一声:“殿下,要掌多少?” “随意,”萧妤祺掩唇打了个呵欠,又躺回了贵妃榻上:“打到……他来了为止。” 话音刚落,亭外便有人恭声禀报:“殿下,云峤公子求见。” “呵,来得倒及时,”萧妤祺神色仍是恹恹:“前几日千方百计想见他一面也不得,如今为了这贱民,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厌恶地看了满月一眼:“还等什么,掌嘴啊!” 满月低头叹了口气。 萧妤祺果然被激怒了:“你叹什么气?是觉得本公主不该打你?” “是,”满月却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我先前来时,还以为长公主殿下是为了将阿峤哥哥抢回去,所以心中忐忑,如今才知道,殿下不过为了泄愤罢了,我受点皮肉之苦也算不得什么,横竖我是贱民,什么苦没吃过,只是阿峤哥哥等下看到,又该心疼了,所以叹气。” 满场人登时一静,万想不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当着长公主也敢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 萧妤祺又惊又怒:“你,你说什么?” “方才殿下问话,我不敢答,怕殿下生气,”满月又道:“如今看来,我答不答并没什么不同,殿下生气也不为这个——对,阿峤哥哥喜欢的就是我这样的柔弱性子,我越遭罪,他越心疼,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萧妤祺倏地站起来,几步走到满月面前。 满月这才明白亭中为何铺满锦缎,原来她竟赤着双脚,脚腕上戴了一串碧彩辉煌的璎珞,一走起来那些金玉宝石互相碰击,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当之声。 -- 第121页 果然离经叛道。 没等满月胡思乱想完,萧妤祺已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 “你是不是以为这样说,我便要为了在他面前显得柔弱,不敢再打你?”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此刻咬着牙,眉眼都扭曲了:“我萧妤祺,从不会为了谁委曲求全,别说打你几下,便是此刻杀了你,叫他恨我一辈子,我也敢!” 满月被她掐得脸颊上都是指甲印,却仍旧忍痛露出一个微笑来。 “我知道殿下敢,”她道:“殿下美貌过人,又有天下间最尊贵的身份,若能委曲求全,阿峤哥哥怕早已是殿下裙下之臣,只可惜我霍满月,无才无貌,卑贱如泥,唯一有的便是对阿峤哥哥的喜欢,殿下若杀了我,倒是对我的成全呢……” 她笑着:“……我因他而死,以他的性子,怕是会愧疚一辈子吧?一条贱命,换阿峤哥哥一生一世怀念我,够了。” “你……”萧妤祺连手指都在颤抖,眸中的不甘仿若喷火:“霍满月!” 亭外突然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 “长公主殿下将我未婚妻请到府中,不知意欲何为?” 萧妤祺突然放开了手,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又坐回了贵妃榻上。 “请云峤公子进来吧。” 第70章 他凭什么 亭外两名宫女掀开白纱, 云峤便大步走了进来。 “臣云峤,见过长公主殿下。” “免了,你我之间, 何须这些虚礼, ”萧妤祺半倚在榻上, 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不过将她请来说说话罢了,云公子何必如此紧张?” 云峤看了一眼仍旧跪着的满月,轻轻一挑眉, 却并没说什么。 “她自己说要学规矩, 跪着便不肯起来,我有什么法子, ”萧妤祺从他进来开始,目光便一直在他身上, 见他看向满月, 立刻便道:“你总不会为这个生我的气罢?” 平心而论,这位长公主长得何止不丑, 几乎可以说是明艳动人,一袭大红洒金的苏绣宫装, 头上一支衔珠凤钗, 那珠子晃晃悠悠缀在眉间,华贵中又平添了一段风情, 此刻她懒洋洋托着腮, 对云峤盈盈而笑, 又娇又媚的模样儿,若不是满月还记得她方才的行径,几乎都要自行惭秽了去。 “殿下千金之体, 愿意纡尊教导满月,是她的福气,”云峤道:“她不懂规矩,全怪臣素日喜欢她天真烂漫,难免纵容了些,往后臣必定在家好好教导,绝不让她在跟前碍了殿下的眼。” 萧妤祺笑容未变,掌心却倏地一紧。 “果真是做了丞相的人,与往常大不一样,”她眸中蕴含着冷意:“从前你何曾在我面前这样一板一眼说过话,怎么今日也跟那些老夫子一样迂腐了?” “不是迂腐,”云峤垂眸:“臣未婚妻曾说过,不愿臣对别的女子笑,显得太过轻佻,何况君臣有别,还是顾及一些的好。” 满月原本屏气凝神在旁边装鹌鹑,一听这话大急,忙悄悄扯了扯云峤衣摆:“阿峤哥哥……”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如今人在屋檐下了,反倒这样硬气起来,若能让长公主消了气放他们回去,笑一笑又能怎样?她霍满月是那样不分场合拈酸吃醋的人吗? 云峤顺势低头,便见自己小未婚妻正瞪着小鹿眼一脸埋怨,他几乎可以从中读出她想说的话——怎么早不见你这样听话? 他不由得想笑,唇角轻轻一动,又硬生生止住了,只眉眼微敛,现出一抹温柔来。 两人这点小动作虽隐蔽,却瞒不过一直盯着这边的萧妤祺。 她“砰”地摔碎了一只蕉叶纹的甜白瓷酒盏。 “够了!云峤,我千方百计找了你来,你就给我看这个?”她气红了脸:“我萧妤祺哪一点不配你,你要这样对我?” “殿下慎言,”云峤仍是淡淡的:“殿下如今已有驸马,臣也成亲在即,殿下说这样的话,于礼不合。” “什么驸马,那只猪也敢跟你相提并论?”萧妤祺索性撕去了方才的假面,不管不顾撒起泼来:“你只说一句话,我立刻去禀了皇上,让他放我和离,你也不用拿这女子气我——她又哪一点配得上你?” 云峤冷了脸:“配不配的,不劳长公主殿下费心,我今日过来,只为了带满月回家,便不叨扰殿下了。” 说完敷衍地一颔首,便要将满月拉起来。 “你敢!”萧妤祺腾地站起来,见云峤仍不管不顾要走,厉声道:“来人!” 亭外刀剑出鞘之声响成一片,一男子声音恭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妤祺冷冷道:“云峤,你若敢走,我公主府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她突然莞尔一笑,眉间戾气散去:“我是舍不得杀你,可刀剑无眼,若仓促间伤了你的小娘子,可怪不得本公主分毫。” 云峤只得停下来,无奈地蹙眉:“殿下到底意欲何为?” “我……”萧妤祺深吸一口气,目光突然瞥见案上酒壶,顿时唇角一勾:“你好不容易来我府上一趟,若不好好招待招待,岂不让人说我小气?” 她伸手一指:“你喝了这壶酒,我便放你们走,如何?” 满月心头一紧,担心地看向云峤。 她知道云峤不善饮,上次在桐县时,不过喝了几口绵软的李子酒便醉了,这位长公主显然也知道他的弱点,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 -- 第122页 云峤沉默片刻,才道:“那臣便多谢殿下款待。” 萧妤祺执起酒壶,亲手斟了满满一杯送到云峤唇边,笑靥如花:“那你喝呀。” 她一会儿怒一会儿又笑,着实喜怒无常。 云峤退了半步,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一杯下肚,他便没忍住呛咳起来,满月在旁边只闻到酒气浓烈,竟是永京城如意酒楼最出名的烈酒玉梨烧。 “阿峤哥哥,”她急得几乎落泪,赶紧过去帮他拍着胸口:“你,你少喝点……” 云峤握住她手,轻轻推开:“不碍事的。” 萧妤祺看不得这个,立刻竖着眉毛下令:“将她拉开!” 立刻便有两名宫女过来,一左一右钳着满月双臂,将她拉到了一边。 云峤刚喝完一杯,萧妤祺立刻又递过来一杯,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仍一气喝了,连喝四五杯,壶中酒水才见了底:“酒已喝完,殿下该信守诺言了。” 谁知萧妤祺一拍手:“来人,再给云公子上一壶玉梨烧。” “殿下怎么能这样?”满月眼睁睁看着云峤喝下一壶烈酒,又见萧妤祺仍不愿放过他,顿时怒了:“殿下不是一直说爱慕他吗,为何要做出这样伤害他的事?” “有吗?”萧妤祺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咯咯直笑:“不过请他喝酒而已,也叫伤害?方才说好了喝一壶的,那壶中是我喝过一半的残酒,如何能叫一壶?” 她兴味盎然地接过宫女送来的酒壶,便要继续斟上:“本公主说话算话,再喝一壶,我便放了你们,绝不食言。” 云峤脚步已有些不稳,闻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喝了酒,脸色反倒更加苍白,只一双极美的眸子微微泛着湿意,看人时多了迷离和茫然,更显出几分无辜的脆弱感,仿佛能催生出人心中的恶念,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番才好。 萧妤祺被这一眼看得心头火烫,娇笑一声过去扶他,一边明知故问:“你怎么了?” 云峤晃了几下才站稳,伸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才将她手中酒壶夺过来。 他神志还算清醒,只低声道:“殿下要说到做到。” 说完一扬脖颈,便将整壶酒水往口中倒。 满月惊呼一声,几乎不敢去看。 他喝得太急,不少酒水从下巴处流出来,将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好容易喝完,便再也站不住,一晃身子伏在案上,将几盘点心果脯推得洒了一地。 萧妤祺笑眯眯过去蹲在他身边,春葱般手指轻轻抬起他下巴,又亲自拿帕子替他揩拭。 “云公子……云峤,”她悄声在他耳边道:“你看你,怎么醉成这样?如今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了啦,不如今夜留下来如何?” 满月大急:“殿下,你说好的……” “急什么?”萧妤祺看也不看她一眼,目光只专注地看着醉倒的云峤:“你要走,我放你走便是,大呼小叫做什么。” 她突地一笑:“放心,此刻就算你想留下来,我还不愿留你呢。” 满月死死咬着唇:“殿下,他如今是国之栋梁,也是我大齐的丞相,你这样做,就不怕皇上怪罪吗?”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皇上能怪罪什么?”萧妤祺只觉得好笑,一面坐下来,小心翼翼将云峤扶到自己膝上躺着,充满爱意地轻抚着他的脸:“我不过留他一晚,又不是要掳了他当面首,他是男子,我才是女子,难不成还怕他名节受损?” 恰在这时,亭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道:“殿下,皇上派了一队人马过来,说有急事召见云丞相和霍姑娘,特地派人来接……” 萧妤祺大怒:“不见!便说云峤醉了,什么大事都做不了,让他明日再来接!” 话音刚落,一个尖细嗓子便道:“哎哟,这可是不巧了,皇上亲口下的御令,若见不到云丞相,便要咱家提头回见,长公主殿下还是莫要为难咱家的好。” 正是永昭帝贴身内侍总管赵鸣的声音。 满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云峤这样滴水不漏的性子,会孤身一人前来找人,原来早已做好了安排,方才喝酒也不过为了拖延时间,等宫中派人来救而已。 以长公主之尊,如今也只有永昭帝能辖制她了。 萧妤祺自然也明白了这点,又是气又是恨,又实在舍不得将怀中美人送走,正踌躇间,云峤星眸微睁,突然冲她一笑。 他醉后不比清醒时刻意自持,笑容中便带了三分邪气:“……让长公主殿下失望了。” 眼看赵鸣带来的人马将云峤和满月带走,萧妤祺在亭中怔愣了半晌,突然一伸手,抽出旁边侍卫腰间长剑,将面前所有盘盏全砍得稀烂。 “凭什么!”她涕泪交加地吼:“他凭什么!” 周围侍从和宫女低着头屏气凝神,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得她更加狂怒。 萧妤祺发泄了半晌,才恨恨地停下来:“拿我鞭子来,备车,去城郊庄子上。” ———————— 马车第三次停下来,只听到云峤探身出去痛苦的呕吐声。 满月抱着他眼泪汪汪:“阿峤哥哥,方才你做做样子就算了,为什么真的喝那么多酒?” 云峤好容易停下来,靠在车壁上深深吸气。 “要不然,你让长公主打我一顿也好,横竖我又打不坏,”满月一边哭,一边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我听说有些不善饮酒的人,多喝了几杯直接醉死的都有,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 第123页 云峤突然转过头,虚弱地朝她笑了笑。 “我只是……不想再让你挡在前头。” 第71章 只有一个霍满月 回了云府, 倒是玉茗第一个冲出来。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了?” 她被加了麻药的针射中,又被推出马车外, 一醒过来便立刻回了云府报信, 才知道车夫庆叔早在她之前已着了同样的道, 此刻两人精神都还好,只是玉茗不巧又摔到了头,回来看了大夫,额上扎了一圈白纱, 隐隐还渗出血痕来。 满月一见便吓了一跳:“我没事, 玉茗姐姐你的头……” “只是擦破点油皮,养两天就好了。”玉茗摸了摸白纱, 颇有些无奈:“我这头也不知怎么了,三天两头出状况, 再这样下去, 迟早有一天撞成傻子……” 满月满心愧疚:“都是我害的。” “怎么能怪姑娘你?”玉茗安慰着,一转念又想到去公主府救人的云峤:“公子呢?怎么没回来?” 恰在此时, 赵鸣已指挥着几名内侍将云峤从马车中扶下来:“都小心些,若将云相磕着碰着, 仔细你们的皮!” 满月回头看了一眼, 忙吩咐玉茗:“玉茗姐姐,你跟庆叔先回家吧, 别叫初七玉珠惦念, 阿峤哥哥被长公主灌醉了, 我得留下来照顾他。” 说完便急匆匆往后厨走:“……我先去给他熬醒酒汤!” 玉梨烧酒性本就烈,后劲也足,云峤醉得厉害, 在回程时已吐得昏天黑地,到家时整个人更是昏昏沉沉,喝了两碗醒酒汤都吐了,满月见他难受得不得了的模样,心疼得直抹泪,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一遍一遍熬好醒酒汤送到他唇边,折腾到下半夜时,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赵鸣见云相终于无事,才甩着拂尘回宫复命,满月也是懂规矩的,亲自包了赏封送出去,丝毫不在意他内侍身份,真心诚意行了礼谢他,倒让赵鸣也感动了一回,只说不敢居功,若来日有闲,便进宫向永昭帝谢恩才是。 满月回来时,见云峤已经沉沉睡去,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大概是酒后发热,身上盖的被子被拨在一旁,一头墨发散乱不堪,连衣襟也被他自己扯开,露出一截玉般锁骨来。 她连忙上去,想替他将被子盖好,手刚伸了一半,便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阿峤哥哥……”满月没想到他这种时候了还醒着:“是我,满月。” 云峤微睁着一双桃花眼,眼神却有些迟钝,仿佛认个人都要思考半天一般,好容易才将她放开了。 “满月?”他声音有些沙哑。 “嗯,”满月应了,又问:“阿峤哥哥觉得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云峤想了想,果然点点头:“……渴。” 满月便他轻轻扶起,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将炉子上温着的醒酒汤又倒出一碗来,舀出一勺吹凉了喂他。 云峤只喝了一口便皱眉:“这是什么?” “醒酒汤,”满月对酒醉的人一向有耐心:“我只会煮萝卜水,这汤是府上大夫给的方子,加了葛根陈皮熬的,据说更有效一些。” “好难喝,”云峤蹙了眉,语气有些委屈:“我不喝这个,你倒些清茶给我漱口。” 满月本来以为他已经清醒了,见他神态不对,才发觉他恐怕还在醉中,只好答应:“那阿峤哥哥等一等,我去给你倒茶。” 温热的茶水倒来,云峤一气喝了满满一杯,才停下来。 “还渴吗?”满月问。 云峤将身子倚回枕上,看着她笑,半晌才低声道:“……一见你便又渴了。” 这人自从当了丞相,好容易正经几天,谁知喝了点酒又不正经起来,满月红了脸:“阿峤哥哥好生歇息吧。” 她转身要走,却被云峤一伸手拉住了袖子:“满月别走。” 他眼眶微湿,平日的清冷矜贵劲儿不知上哪去了,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别离开我。” 满月哭笑不得:“阿峤哥哥,你先放开我……总得让我将杯子放回去呀!” 云峤却死活不放:“那我放了,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会的,”酒醉的人没法讲道理,满月只能满口答应:“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阿峤哥哥。” 云峤这才放心地松了手,见她将茶杯放回桌上,还抱着锦被贴心地往里挪了挪:“外面冷,满月睡这里。” 满月咬牙婉拒了他的好意:“不用,我睡旁边榻上,阿峤哥哥要什么,一叫我就能听见的。” 云峤立刻掀开被子要往下走:“那我去你那边睡。” “你别……”醉后的人最怕受风着凉,满月急得连忙上前按住他:“罢了,我就在这里好了吧,祖宗诶,你快盖好被子,别再乱动了!” 云峤像是得逞了的小孩子,高高兴兴将她拉上床,自己却仍旧不睡,单手撑着头,只看着她笑。 满月将身子紧紧贴在床铺边沿不敢乱动,又被他笑得心猿意马,只得试图说说话,分散他注意力:“阿峤哥哥笑什么?” “今日满月跟长公主说,你什么都没有,只有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云峤道。 满月瞬间低了头,假装咳嗽起来:“没,没有啊。” “我都听见了。”云峤道。 他原就记忆超群,哪怕是醉中,也背书一般,将那段话原封不动背了出来:“……我霍满月,无才无貌,卑贱如泥,唯一有的便是对阿峤哥哥的喜欢,殿下若杀了我,倒是对我的成全……” -- 第124页 话音未落,满月已扑过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你你你别说了!” 云峤也不抵抗,只是笑着,半晌才轻轻拉开了她的手。 “满月错了,”他用那双极美的眸子看着满月,眸中是令人怦然心动的多情深情:“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的喜欢。” 满月怔了怔。 这是两人自相遇相识以来,第一次提到“喜欢”这个词。 当初他要自己嫁他的时候,没有说过喜欢,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永京的时候,没有说过喜欢,将她带到纪国公府诸人面前时,也没有说过喜欢。 他不说,她也不问。 她不敢问,只是怕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阿峤哥哥……喜欢我吗?”满月声音有些颤抖。 云峤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满月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她想背过身擦泪,却被云峤坚定地拥进了怀里。 “很喜欢……”她听到云峤在自己头顶轻声道:“你搬走之后,我每天看花是你,看树也是你,无论走到哪儿,都在想我的小满月此刻在做什么……” “我,我有什么地方值得阿峤哥哥喜欢?”满月抓着他衣襟,有些茫然:“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长公主的权势美貌,也没有陆寻意的聪慧才情……” 云峤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要聪慧美貌做什么,我自己又不是没有。” 也是,旁的先不提,光论美貌,十个长公主也不及一个云峤。 “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多道理,满月对我来说,就算是庭前一株野花,只要每次见到,便能心生欢喜,这难道还不够?” 满月不服气:“原来我只是野花吗?” 云峤又笑了。 “不止,”他道:“你还是……满月啊,就算明知我只是利用,却还是一心一意想着我的人,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霍满月……”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想必方才那一大通也不过是醉话,满月泄了气,努力想从他怀中挣出来:“我知道了,阿峤哥哥快放开,我都透不过气了!” “不放,”云峤又开始耍无赖:“我冷。” 到底喝了酒手脚无力,还是被她挣了出来:“我去给你加床被子。” 云峤死死拉住她:“我不要被子,只要满月。” 满月简直无奈。 霍老爹从前日日醉酒,可每次喝了酒除了大声骂人之外便是酣睡不醒,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醉酒是这样,一会儿看着你笑,一会儿拉着你絮絮叨叨说话,云峤平日一向惜字如金,今晚倒像将一整年的话都说尽了,也不知明日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记得这些情景。 “那阿峤哥哥别再动手动脚了。” 云峤立刻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 满月看着他一张色若春花的脸,和方才不小心又扯开的衣襟,默默过去,帮他用力拉紧了。 你保证有什么用,我是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好吗? 云峤顺从地任她施为,半晌突然蹙眉道:“她还摸了我的脸。” 看来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看把她家阿峤哥哥委屈的。 “没事的,”满月只能安慰:“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帮你擦洗干净了。” 幸亏赵鸣来得及时,否则今晚真将醉酒的云峤留给长公主,还不知后果如何…… 云峤足足絮叨了一夜,终于闭上了眼睛,满月也累到不行,见他总算消停了,才回了旁边的小榻上,几乎脸一挨着枕头,便睡死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满月起来时,云峤已经不见,她看着旁边榻上整齐的被褥,呆了一会儿,突然低头偷笑起来。 看样子,云丞相对自己酒醉后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呢。 饭桌上见到时,她便默契地什么都不提,只眉眼弯弯露出两个梨涡来:“阿峤哥哥还好吗?” 云峤喝茶的手一顿,差点呛咳起来。 —————— 饭后云峤持了牌子,带满月进宫谢恩。 永昭帝垂着眸正批阅奏章,只叹口气:“往后离她远些吧。” 云峤应了声是。 满月却又想起来:“皇上,我曾见过一位公子,怕是被长公主掳去……” 话音未落,云峤便朝她摇了摇头。 她声音顿时哽在喉中,正不知所措,永昭帝已淡淡道:“可有证据?” 满月半晌才泄了口气:“回皇上……没有。” “没有证据,随意指认皇亲国戚,可知是什么罪过?”永昭帝头也不抬:“这次便罢了,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第72章 到底又输了一筹 话到这里便没什么说头了, 满月只得磕头告退,永昭帝画下最后一笔朱批,仿佛这才有闲心看她一眼。 “行了, 朕知道你受了委屈, 待过些日子成了婚, 叫云峤为你请封诰命,你不是白身,她自然不能再这样胆大妄为。” 满月讷讷道:“民女并没受什么委屈,倒是阿峤哥哥被她灌酒, 遭了好大的罪……” “阿峤哥哥?”永昭帝笑了。 再是九五之尊, 到底也还是年轻人,听到她这样自然流露的小女儿娇态, 不由得促狭地看一眼云峤:“没法子,你的阿峤哥哥生得这般模样, 难免遭人觊觎, 自古以来,没点英雄胆色, 哪敢抱得美人归?别说皇姐,便是朕若真跟传言一样有断袖之癖, 怕都不能放过他……” -- 第125页 见他越说越离谱, 云峤轻咳一声:“皇上。” 永昭帝住了嘴,重又恢复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行了, 先退下吧。” 云峤留下谈事, 满月被赵鸣躬身请到殿外等候, 只觉面前宫阙浩阔,越发有种不知边际的孤清寥落。 回家的时候满月到底有些垂头丧气:“我实在想帮一帮那位公子的……” 她将初来永京时,在东花市遇见夫妻俩的情景说了出来。 “若我没记错, 那日在城外官道遇见的求救男子便是那位买花公子,当时见他气质文雅,绝不是奴仆一流,就算不是落在长公主手里,也必是遭了什么难……”满月叹气:“我不该信了那帮人的话。” “没关系,”云峤道:“你既见过他,等下咱们便去大理寺留个画影图形,让他们细细寻访,总能找到些许线索。” 满月点头应了,心中却仍有疑虑——虽没有证据,但若那位公子真被禁锢在长公主府中,就算得知了是谁家的,又要怎样将他解救出来呢? 从大理寺出来,两人仍回了云府,只担心长公主昨日未得逞,这些日子又要借故向满月寻衅,干脆派了人去满月宅子里,将初七和玉茗玉珠一同接过来,只陈伯坚持留下,说要替满月守着宅子,过些日子从那边出嫁的时候,不至于房舍落了灰还要重新收拾,想着长公主并不认识陈伯,也没必要向一个老仆报复,只好由他去了。 满月性子一向通达,虽装了点心事,但回府之后又重新松快起来,云峤进了书房,她隔一会儿也进去,找了个瓶子替他装花。 云峤大奇:“昨日的白芍药还开着呢,你从哪儿又带来这么一束花?” 满月抿着嘴笑:“这可不是一般的花。” 云峤一挑眉。 “这是阿峤哥哥最爱的庭前野花啊,”她笑眯眯道:“如何,有没有一见它,便心生欢喜?” 云峤知道她是在笑自己昨日的醉话,难得有些发窘:“好了,你还记得些什么?” “旁的倒也不记得了,”满月道:“只记得阿峤哥哥说自己美貌聪慧。” 说完便咯咯笑着要躲,云峤手长,一伸手便将她捞了回来,摩挲着她脖颈在头顶低笑:“倒是长进了,如今连我也调笑起来,快说,谁给你的胆子?” 还能有谁,自然是云峤自己给的胆子,自从昨夜听了那一番醉话,满月心头便像拨开云雾般敞亮——世上还有什么事,比知道自己心悦之人也喜欢自己更甜蜜的呢? 她也不躲闪,环抱着云峤修竹般腰身,大大方方迎着他目光望回去,小鹿眼眨呀眨,带着那么点恃宠而骄的意味。 云峤忍不住便俯身下去,想要狠狠咬一口她如花瓣般娇美可爱的唇。 正当此时,外面便有人来报,说纪三姑娘和陆表姑娘来了。 他手下一顿,满月便趁机逃窜出去,跑到门口才回头做了个鬼脸。 陆寻意和纪朝云自然是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才过来,永京城好事之徒众多,再秘密的事似乎也总有泄露的口子。 “今日倒是巧,”纪朝云见云峤也在,忍不住嘴一撇:“若不是托了满月的福,咱们哪有荣幸见到大哥这样的忙人。” 话虽如此,到底不敢怠慢,规规矩矩行了礼。 陆寻意也跟着行礼,叫了一声“表哥”。 只是觉得奇怪,往常云峤不论到底心情如何,总是带着温柔笑意和人说话,今日却总觉得他态度淡淡的,说了没两句便退到一旁看书,到底是当了权臣的人,跟往常大不一样了。 她收敛起心中酸楚,将以前的心思抛了个一干二净。 叙了礼,几人坐下,满月便将昨日的事都说了,只略过云峤被灌醉之后的情态,又着重说了那日遇见的买花公子。 “原本知道是被抓到长公主府上后,我还特地留意了一下,谁知并没见到那些传言中的面首。” “你傻了?”纪朝云道:“看萧妤祺手段,昨日她抓了你,本就为了引大哥过去的,怎么会让那些面首出现在大哥面前?” 满月点点头:“后来我也想到了这点,可惜,若能确认那位公子在她府上,今日皇上问话时我也不会茫然失措了。” 陆寻意却想到了别的地方:“你们可还记得,当初在纪国公府时,朝云曾请了几名贵女作客,里面有一人曾提到,有一位吏部的书令史大人家中,失踪了一对年轻夫妇,会不会就是你遇见的那位?” 满月“啊”了一声,也想了起来。 “恰好我爹爹认识那位书令史大人,我无意间也听过几句只言片语,”陆寻意道:“据说男方姓叶……” “那就是了!”满月激动地站了起来:“那日买花时,我见那位公子跟阿峤哥哥长得有些神似,曾问他是不是姓纪,他回说自己姓叶,看来我没记错的!” “太好了,”陆寻意道:“我这便回去找爹爹,让他跟那位叶大人说一说,那家人至今还在到处寻访呢,谁知竟是灯下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又有些犹豫:“只是这事涉及到长公主,我爹他不一定愿意出这个头……” 永宁侯府一门皆怂,当初长房本是跟萧璟庭议亲的,因怕他输了皇位满盘皆空,坚持退了亲事,将好好一个皇后之位作没了,二房则因为怕先帝和纪国公怪罪,亲侄儿被赶出永京也不敢劝诫一番,就连自己,因为怕和长公主相争,只敢偷偷恋慕表哥好多年,就算后来好容易鼓起勇气表白,表哥一句“你走吧”,她便又缩回了壳子里。 -- 第126页 想想当初要不是太怂,说不定早将表哥拿下了,何至于现在每天看着满月,只能一肚子羡慕放在心里。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陆寻意一咬牙:“罢了,等下我修书一封给那位叶大人,便说曾有人在城外见过他,好歹让他知道人还活着。” 满月却道:“不用,我来写这封信吧,那位大人若有疑虑,也来问我好了,毕竟我当初亲眼见到却没帮上忙,心里也一直愧疚,若能帮他家人做点事,也很好的。” 见陆寻意诧然望过来,她摊了摊手:“我本就已经是长公主眼中钉了,再多一桩事得罪她,也没什么大不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嘛,何必再将你们牵扯上。” 陆寻意不说话,只心中哀叹:到底又输了一筹。 两人来找满月,倒也不全是为了关心这事,眼看端午节女儿节快到了,园子开业的筹备工作得做起来,原本当初想用满月名义做筏子的,现在长公主死死盯着她,倒不好再过于出风头,几人商议下来,只得先用纪朝云的名头顶着。 好容易将两位叽叽喳喳的妹妹送走,去接初七玉茗的人又回来了,看满月带着初七兴致勃勃回原先院子收拾,云峤到底没忍住,手下狼毫一滑,在纸上划出一道怨念十足的墨痕来。 —————— 写给叶书令史的信刚送到,那边就备了车马前来求见,显见得找人已找疯了。 “不知道霍姑娘是在哪里见到我的儿子儿媳?”来的是一名长相雍容的中年妇人,一脸急切:“他俩精神如何,可受了什么伤?” 满月怔了怔:“我只见到那位叶公子,并未见过他的娘子……” 她脑海中闪过那女子温婉动人的笑,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那日天色已晚,我也没看太清楚,只觉得叶公子虽虚弱,身上倒没什么重伤,只手上露出来的地方……有几道鞭痕。” “鞭痕?”妇人顿时站了起来:“当年长公主爱训马,先帝曾赐过她一根南海鲛绡制成的鞭子,传闻她性格暴戾,最爱用那鞭子抽人,我儿显然是落进她手里了……” 说完捂着脸哭:“我现在便去大理寺和刑部敲登闻鼓,势要他们将人找出来,若还不行,舍了全部家业,也要进宫告一回御状,看皇上还包庇她到几时!” 说完也顾不得跟满月道谢,边哭边被身边的婆子扶走了。 失了子的母亲最是招惹不得,听闻第二日叶夫人果然携夫君去大理寺闹了一通,又亲自到长公主府门口要人,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谁知没等萧妤祺出面,被掳走的叶公子竟自己站了出来。 云峤下朝时便跟满月说了此事。 “那位叶公子找到了,”他只道:“他娘在公主府门口跪了三天,他才出来见了一面,说自己是自愿服侍长公主的,让他爹娘只当没这儿子,往后再不要寻他。” 满月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那他的娘子呢?” 云峤看着她叹息一声:“说是忍受不了夫君背叛,自尽了。” 第73章 不请自来 满月第一反应是不信。 “怎么可能?”她无法自持地睁大了眼:“她怎么可能自尽?” 还记得那次雪中初见时, 那明明还是一个无比鲜活的,美好柔软的女子,见两个小姑娘喜欢那束白梅却又舍不得钱买, 主动递了几枝过来, 还生怕伤了她们自尊, 善意地说着“都是爱花之人”“替夫君致歉”。 何况那位叶公子又怎么可能背叛她?两人看起来感情那样好,他若真自愿伺候长公主,就不会在虚弱成那样的情况下,冒着被马车撞的风险跑来向自己求救, 更不会在被人抓到时, 露出那样灰心绝望的眼神。 云峤见她情绪不对,伸手抚了抚她发髻, 低声道:“满月?” 满月醒过神来。 “我没事,”她勉力笑了笑:“只是一时听到这消息, 有些……太过惊讶。” “当中想必是有些曲折, ”云峤沉声道:“只是他既那样说了,连父母都没法干涉的事, 咱们更没办法,若真是萧妤祺作的恶,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且看着吧。”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又是一则香艳的传闻, 只是给长公主萧妤祺的荒诞不经更增添了几分谈资, 然而对叶家和秦家来说, 不亚于天塌一般的噩耗。 叶秦两家本是世交,两个小儿女又是自小的情分,从娃娃亲好到现在, 谁知去年刚刚成婚,便遇到这样的事,秦夫人哭得撕心裂肺,抱着女婿从公主府递出来的一坛骨灰上叶家大闹,然而叶家同样是愁云惨雾,两家闹了几场之后,大概也明白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又是招惹不得的存在,倒似认了命一般,只是原本好得不分你我的两亲家,从此是再也回不去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从五月初时,满月铺子里便进了不少节气之物,桃、柳枝、艾叶菖蒲等,还有一簇簇火红榴花,专供人买下佩戴所用,向来冷清的花铺子生意也有了起色,偏遇上园子那头也需要照管,满月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没法,只得雇了人手,专门经营铺子上的事。 端午当日,宫中派人赐下节礼,无非金丝翠扇、珍珠香囊,糖蜜巧粽一类,满月也早已买好五色丝线,编了不少端午索,家中上下每人都有,唯独给云峤的与别个不同,是专门请教了陆寻意之后,编制的同心双结。 -- 第127页 云峤低着头看她一脸认真替自己系丝线,手指素净柔和,没有半点蔻丹妆饰,忍不住便握上去,拇指在指尖轻轻摩挲。 满月任由他握着,只抿着嘴笑。 “还没系完呢……” 云峤笑着松了手:“等下要去园子里?” “嗯,”满月伸手继续忙活:“半月前朝云和寻意便下了帖子,请永安侯府、纪国公府和一些亲朋好友来游园,约好了一早就要过去的,我凌晨便起来蒸了五色团子在小厨房里,午膳时叫大娘们热给你吃就是。” 云峤想了想:“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不用,阿峤哥哥好容易遇着节气休沐几天,别再操劳这些小事了,何况女儿节请的都是各家夫人小姐们,你一个大男人过去反倒碍事,”满月终于系好端午索,退后一步满意地打量:“若实在无聊,在家帮忙带带初七吧,她一早也吵着要去,但今日我可没工夫陪她。” 云峤叹了口气:“满月以后若发达了,千万记得家中还有位糟糠夫。” “什么呀,”满月忍不住捂嘴笑:“也不是天天让你带孩子,怎么就糟糠……” 后面那个字眼她不好意思说出来,跺了跺脚,到底还是安慰性地上前抱了一下,才转身走了。 —————— 原是怕让人等着不好的,谁知急匆匆到了园子里,才发现自己仍是第一个,纪朝云和陆寻意都还没来,玉茗便笑:“我便说姑娘太勤谨了,实在无需这样早的。” 满月并不在意,只道:“她们都是一大家子人,出个门本就琐碎,不比咱们说走就走。” “姑娘说的是,”玉茗语气羡慕:“原先还说咱们公子连国公府世子都不做,偏要出来自立门户,如今看来,倒是自立门户的好,往后成了家,姑娘也不用每日晨昏定省,也不用怕失礼数,只逢年过节上门拜会即可,国公府那边反倒还觉得姑娘更孝顺呢。” 可不是,人都是对比出来的,云峤自离了府之后,对纪国公始终淡淡的,每日朝会上见到也不过循礼打个招呼,多的半句话都没有,反倒满月感激那段时日的照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时不时往纪国公府送上一些,别说本就性格温和的秀姨娘,就连一向暴躁威严的纪国公,见到她时脸色也缓和不少。 一路过去先检查了园子,又去厨房看茶果点心准备得如何,待日头终于升上去,纪朝云和陆寻意才联袂双双而来,见满月已将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顿时松了口气。 “就知道满月在没什么可担心的,”纪朝云道:“表姐还一直死催活催,你瞧瞧,咱们过来也不过凑个数,什么都不需要做。” “那可不行,”满月安慰:“我也就只能做些粗苯活计,等下来的客人可大半不认识的,全仰仗你跟寻意两个招待呢。” 果然没一会儿,官道上传来马蹄嘶鸣之声,客人们的马车陆陆续续便到了。 一时间园子门口热闹起来,笑语喧哗声,呼姊换妹声,各种请安问好声响成一片,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亲眷,也有很久没见的,互相寒暄之后,众人才在三女的带领下往园子里走,刚走没两步,便见一块大石上刻了三个字——“繁芜园”,旁边又有四个稍小的字,写着“花事未了”。 “这名字倒有趣,”秀姨娘读过书的,颇有见解:“听说你们这园子以四时花卉为名的,一处荒芜了,另一处自当繁华起来,且四季轮转不停,花开不断,自然是‘花事未了’。” “字也写得好,”另一位是永宁侯夫人:“铁画银钩,跌宕有致,却又不显生硬,落笔有如云烟,倒有一股子任情恣意之气,不像女子手笔。” 她笑着看向三人:“是你们谁的字迹?” 陆寻意一笑:“大伯娘猜一猜?” 陆轻岚跟她是堂姊妹,一向亲厚,看她神情便知道了:“不用猜,想必是你那位丞相表哥的手笔,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第一红人,竟还有功夫替几个姑娘家办的园子题字,可见你们面子大着呢。” 纪朝云便得意地笑:“那当然,大哥一向疼我,题个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几人便笑了起来,陆寻意道:“也不害臊,表哥是为了你题的字?还不是看在满月面上……” 一些来往较少的亲眷才想起来,那位一直没说话的满月姑娘,才是如今京中第一权臣传闻中的未婚妻,不由得个个好奇地朝她望过去,见她穿着素净,神情虽有些腼腆的样子,态度却落落大方,见人看过去,也只礼貌地颔首一笑,看来倒是个好相处的性子。 谈论完园名,众人便又往前走,只见面前一道影壁挡住去路,旁边小径微斜,一过去便是一道如瀑布般的蔷薇花墙,如今天气暖和,花开得热闹至极,粉白相间,蜂蝶飞舞不停,让人立时便眼前一亮,恍若一整个春天都开到了面前来。 满月依次介绍过去:“……有粉团、七姊妹、玉玲珑等,虽不是什么珍品,但除非特意搜罗,否则在自家园子里是看不到这样齐全品种的。” 众人自然啧啧称赞,又走了几步,前面景致各有特色,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是戏班子已经开始练声,满月见大家神情满意,自然也高兴,谁知突然有人来报,说大门口又来了一位客人。 纪朝云过去问了,回来脸色便有些不好。 -- 第128页 将陆寻意和满月拉到一旁,才悄声道:“是萧妤祺来了。” 两人悚然一惊。 “她过来做什么?”陆寻意只觉心惊肉跳:“咱们可没给她下过帖子。” “不请自来,自然是不怀好意,”纪朝云却不怕她,只冷笑道:“她都这样不要脸了,难道指望咱们给她好脸看?” 满月想了想:“我过去看看吧。” “别!” 纪朝云和陆寻意一起止住了她:“她今日过来,说不定便是冲你来的,你何必巴巴送上门去?” “我去将她赶走。”纪朝云道。 “今日是咱们园子开张第一天,难不成以后都要避着她,生意都不做了?”满月坚持:“如今光天化日,又有这么多夫人太太在此,她不能拿我怎么样,何况她身份尊贵,若真存了砸场子的心,你去赶人,她故意吵闹起来,反倒让大家都不开心,以后谁还敢来?” 又再三劝慰,让纪朝云和陆寻意先进去招待客人,自己带着玉茗回了大门口。 萧妤祺早已等得不耐烦,见满月来了,冷哼一声:“还以为你胆子吓破了,不敢来见本公主。” 满月行了礼,才道:“不知长公主殿下驾到,可有什么吩咐?” “怎么,你这里不是开园子做生意的地方?”萧妤祺神情傲慢:“还是天下人都进得,就本公主进不得?” “这话怎么说的,殿下愿来照顾生意,是满月的荣幸,”满月不卑不亢:“只是园子今日才开张,许多东西尚不够齐全,只是先请亲戚朋友们来暖暖场,实在不便招待贵客。” “东西不够齐全,是你的问题还是客人的问题?”萧妤祺似笑非笑:“今日本公主偏要进去又如何?” 满月还想婉拒,只目光不经意一瞥,却突然见到后面马车中,隐隐露出一角男子衣袍来,她沉默片刻,才道:“殿下若不嫌招待不周,便这边请吧。” 第74章 己所不欲 萧妤祺哼了一声, 像是有些诧异满月如此坦荡。 正欲举步,便听身后马车里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 “公主是不是忘记答应我的事了?” 萧妤祺一顿。 “本公主说过,你若听话, 想外出散散心也不是不可以, ”她唇角一翘, 看了满月一眼:“便劳你替我照顾照顾车里这位公子了。” 说完搭着旁边宫女的手,信步往园子里走去。 满月想了想,走到马车旁,亲自掀了帘子:“公子请。” 车内男子原本静静坐着, 闻言只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只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满月有些懵——这是什么意思?要自己扶着? 幸好身后小厮知机, 忙抢上前去扶住了,那男子才抬腿下车, 只听金属撞击声哗啦一响, 原来他双足竟是被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链锁住,行动颇为不便, 难怪需要人搀扶。 满月转过脸假装没看见,免得让他更加难堪。 几人走到云峤题字的地方, 萧妤祺停了下来。 “花事未了?”她喃喃念着石上小字, 突然伸出手,指尖慢慢顺着字迹划过:“云峤呢?” 她显然认出了云峤的字迹。 “他不在园内, ”满月道:“今日女儿节, 园中请的都是夫人小姐们……” 话音未落, 萧妤祺已经冷笑一声:“迂腐。” 难不成她是以为云峤会在园中,所以才跑过来的?满月思忖着,也不多说, 只做出一副恭敬的表情,低下了头。 倒是身旁一直面无表情的男子听到“云峤”二字,突然微不可见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变了,像是有些愤怒,又带着些悲哀,发现满月正看着自己时,才掩饰性地转过了脸。 因是端午,满月三人特意布置了榴花院作待客之所,月洞门上钉了艾人,缠了五色丝线,以菖蒲艾叶为饰,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丝竹戏腔之声,又有各种笑语喧哗,其中纪朝云声音最大,不知说了什么,众人一起笑起来,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萧妤祺还未进门,听到里面这样热闹,神情倒有些奇怪,不知是羡是妒,只停了一停,头也不回道:“你给他找个小院子,上些茶果点心好生伺候着,等下若听到他有半点不满意,我便拆了你这破园子。” 说罢昂着头进去了。 满月在外面只听到里面笑语声一顿,知道里面的人已经看见萧妤祺,她也不在意萧妤祺将自己看成丫鬟一流,只朝那男子道:“榴花院旁边是瑞香院,种的都是香花藤草一类,公子若不在意花香味浓,便在瑞香院歇息如何?” 男子淡淡颔首,满月便引着他走了进去。 瑞香院中摆设与别处不同,引了庄外溪水入内,又有假山峭壁,山上种满不知名的藤萝,苍翠幽凉如一串串珠帘悬于水面之上,周围瑞香和含笑仍在次第开放,果然香气清馨,令人愉悦。 丫鬟端了茶水过来,满月接过,亲手奉到男子手上,低声道:“公子可是姓叶?” 那晚在城外遇见时不过惊鸿一瞥,后来她回忆起来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此刻再次清晰见到他面容,满月便一下子记起了初见时的印象——的确便是那位手执白梅的公子。 只是当初身携佳人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沉郁得如同一潭死水。 叶怀风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了眸,并不回答。 -- 第129页 满月又问:“公子还记得我吗?” 叶怀风抬了手,似是无聊地翻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甲,半晌才道:“不重要了。” 他的确认出了她,但只记得是那晚自己求救过的少女,并不是雪天在花市偶然相遇过的路人。 满月有些难过:“叶公子,那晚我并不是视若无睹,实在是被吓到了……” “不,你做得对,”叶怀风嗤笑一声:“那晚我本就不该向你求救——已经连累太多人了,没必要再搭进去一个。” “你走吧,”他道:“别再试图跟我说话,被那疯子看到,你也讨不了好。” 萧妤祺人虽在隔壁,但这里仍留下不少宫女侍从看着叶怀风,此刻见两人多说了几句话,已经警惕地看了过来。 满月直起身子,在那宫女走过来之前道:“知道了,公子要不要试试我们园子里的糕点?都是用花做成的,风味独特得紧。” 叶怀风不置可否,满月朝那宫女笑了笑,又吩咐身后丫鬟:“给这里的姐姐们都拿些茶点过来吧,每日站着也是够辛苦的。” —————— 萧妤祺坐在主位上,正百无聊赖地拈了一块糕点在手上把玩,见满月带着人回来,不知为何,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微笑来。 她扔了糕点拍拍手,又朝满月招了招。 纪朝云性子急,怕她又要使什么坏,一把拉住了满月的衣袖,正要说什么,萧妤祺已有些不快:“眼皮子底下还拉拉扯扯,打量本公主是瞎的吗?” 满月朝她安抚地一笑,朝上面走了过去。 主位原是夫人里辈分最高的永安侯夫人坐的,长公主一来她便被迫让了位,心头也有些不高兴,但看三人的行为,知道她们并不是故意请了这永京城人见人怕的混世魔王,只能忍下来,转头跟一旁站着的陆轻岚说话。 萧妤祺完全不在意旁边人的看法,兴致勃勃叫人搬了锦杌来,让满月坐到自己身边,还悄声道:“你跟他说过话了?” 满月心头一凛,还未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便听这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又道:“你觉得他如何?” “殿下说的是叶公子吗?”满月斟酌着:“并没说几句话,叶公子人很好。” 萧妤祺反倒更满意了:“你真觉得他好?那我将他送给你如何?” 满月吓了一大跳:“殿下……” “你不觉得,他长得跟云峤有几分相似?”萧妤祺道:“自从云峤走后,我搜罗了不少跟他相似的男子,只可惜都是些废物,没一个能入眼的,就算新鲜三五天,过后也都淡了,唯独这个叶怀风,长相不说,风骨倒有几分出众,你既喜欢云峤,想必也能看上他,是不是?” 满月只觉得荒唐透顶。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她微微咬牙:“叶公子是人,又不是什么物件儿,什么送不送的……” “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谁知也这样糊涂,”萧妤祺摇了摇头:“你若觉得光一个叶怀风不够,想要几个,我便送你几个,不光是男人,良田美舍,金银珠宝,但凡你有想要的,只要提出来,本公主都能满足你,只要你将云峤让出来,如何?” 这是硬的不行,打算来软的了? 满月足足沉默半天,才道:“殿下觉得,阿峤哥哥会同意你的安排?” 这句话说得艰难,毕竟萧妤祺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惹怒了她后果难料。 “这不用你担心,”萧妤祺却并未勃然大怒,只道:“你便说自己愿不愿意吧。” 满月垂了眼。 “如果是殿下,那殿下愿不愿意?”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开口:“我书读得少,却也知道一个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等着萧妤祺发飙,但萧妤祺只是托着腮沉思半天,才慢吞吞道:“你说得有理,若我有了云峤,那给什么也都不愿换的……” 满月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长公主突然起身,将面前长案用力一掀,便掀翻在地。 “哐”地一声巨响,伴随着稀里哗啦盘盏碎裂的声音,在场众人都惊在当场,连台上正唱着的戏班子都不知所措停了下来。 “没意思,”萧妤祺淡淡道:“走了。” 她昂着头,并不看周围人的脸色,扶着旁边宫女的手便走,身后带来的一群人也跟着鱼贯离开。 陆寻意和纪朝云心惊肉跳,满月却转头叫了人来打扫,又朝众人甜甜地笑:“……幸好茶果都备了多的,随便长公主爱砸多少都管够。” 众人被她平静情绪感染,又兼祸头子已走,也纷纷笑起来:“满月年纪最小,倒颇有大将之风。” 永安侯夫人更道:“满月也是无妄之灾了,都是先帝念她年幼失母,娇宠太过,才养成这样跋扈的性子,说起来我也算是个长辈,她竟也如此目中无人,偏偏如今皇上也一心包庇,真不知往后又当如何。” 说完摇头苦笑,在场人纷纷表示赞同,话题便移到了如何教养孩子一事上来,台上戏班子也知机,立刻开锣打鼓重又唱起来,总算消去了长公主不请自来的那一点阴霾。 ———————— 萧妤祺回了府,左思右想仍旧难掩心头那点恨意,提了鞭子便闯到叶怀风的住处。 叶怀风正坐窗下看书——这也是萧妤祺要求的,其实他跟云峤不过身形相似,面容并不相同,只是两者都是读书人的缘故,身上都带了几分书卷气,萧妤祺便买了一屋子书,命他有事没事拿着读。 -- 第130页 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毕竟看书总比应付萧妤祺容易得多。 见萧妤祺到来,叶怀风放下书行了一礼:“殿下。” 萧妤祺死死盯着他,半晌才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见到我之后要笑?云峤什么时候跟你一样成天哭丧着脸?” 叶怀风深吸一口气,朝她笑了笑。 萧妤祺“啪”地一鞭子抽了上去。 “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冷冷道:“再笑!” 手臂上先是一阵炙热感,接着便是不可名状的剧痛,南海鲛绡做成的鞭子便是这样,随手一鞭便能叫人痛到彻骨,叶怀风忍住了下意识去捂伤处的本能,只轻轻摇晃了一下,不知为何,眼前萧妤祺的脸突然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永生难忘的清丽脸庞。 他眼神一黯,朝那张脸露出一个温柔哀伤至极的笑容来。 第75章 成亲 端午过后, 天气越来越热,又过两月便是霍老爹的祭日,满月请和尚道士在灵位前做了法事, 将自己和初七身上素服换下来, 便算是完成了除服礼。 生辰那日满月也没大办, 只悄悄请了陆寻意纪朝云几个好友,忙里偷闲在自家园子里招待了一番,纪朝云便笑着问她何时成婚,满月只抿着嘴笑。 “阿峤哥哥说这几日太热了, 婚服又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 反让人遭罪,待过几日入了秋, 天气凉了才好成亲呢。” 陆寻意便带了几分羡慕:“表哥实在是宠你。” “光说我做什么,”满月终究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听朝云说, 你的婚期也已定下啦?还是那位林大公子吗?” 陆寻意低头“嗯”了一声:“……后来见过几面, 虽是读书人,倒不是想象中的迂腐性子, 说话有趣,行动又尊重人, 我没什么意见, 爹娘便做主定下了,明年开春成婚。” 纪朝云叹气:“一个个都有了归宿了, 只我一个还孤家寡人。” “你着什么急, 国公府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陆寻意笑着:“你大哥秋天成亲, 二哥正在议亲,接下来轮也轮到你了,现在绣嫁妆正是时候。” “罢了, 让我跟表姐一样成天坐屋里绣嫁妆,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出家做姑子去,”纪朝云撇着嘴一脸不屑:“再说满月不也没绣过嫁妆,一应物事全是大哥那边准备,我将来要嫁人,也得嫁一个大哥这样的,什么事都不让我操心才好。” 满月见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只得出口打圆场:“朝云是将门虎女,会不会绣嫁妆有什么打紧,到时候带几根鞭子嫁人就行了,保证妹夫那边绝不敢三心二意。” 原是开玩笑打趣纪朝云的,结果一提到“鞭子”,三人却不约而同想起长公主萧妤祺,场面顿时静了下来。 “成亲那天,萧妤祺该不会去闹吧?”纪朝云第一个出口。 满月想了想:“上次端午那事过后,皇上特意召她进宫训斥了一通,我跟阿峤哥哥又是御赐的婚约,她不敢去闹的。” 陆寻意叹了口气。 “看来嫁林大公子还有个好处,不会有个长公主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怪道人都说平庸是福呢。” 三人闲聊了半晌,满月又搬出账册来,几个对着看了,见每样账目清晰仔细,几乎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又兼端午宴过后园子打出了名气,先是在上层夫人小姐中引起一波风潮,接着有些闲钱的平民也乐意寻个天气不错的时候,过来游玩一番,园内茶饮吃食乃至戏班子赏钱都是进项,样样算下来,光这两月纯利便赚了两三百银,乐得三个姑娘眉开眼笑。 看完账册,纪朝云和陆寻意便拍了板,直接将整个园子都交给满月打理,她们只坐在家里收银子就行。 倒也不是完全为了偷懒,合伙做生意便是这样,决策的人多了,有时候反而累赘,就算只有三个人,到底还是有个主事的才好。 “当初表姐找到我时,我还有些疑虑,”纪朝云道:“现在看来,倒真是个英明的决定,我爹和姨娘再不会天天抱怨我只在家里吃闲饭了。” 满月只笑着:“我从小做生意的嘛,大概只在这方面有些天赋罢。” ———————— 忙起来也不觉得时间流逝,待满月惊觉的时候,秋天已经悄悄到来了。 婚事一切都已齐备,满月和云峤都不是看重繁文缛节的人,寻钦天监同僚看了个好期,满月便回自己小宅子等着那边迎亲了。 玉茗几个相处不过半年,已经有了看自家姐妹出嫁的意思,一大早张罗着起来替满月梳妆,又将初七玉珠也打扮得花团锦簇,在旁边蹦蹦跳跳像画上的玉团儿一般,连陈伯也穿上了簇新的衣裳,在外间乐呵呵忙活。 满月换了新嫁娘的发式,刘海儿也梳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来,自己还觉得不习惯,对着铜镜照个不停。 “这胭脂会不会太艳了?”她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搽脂抹粉,很有些不好意思:“阿峤哥哥都认不出来啦。” “姑娘放心好了,”玉茗在身后帮她上着簪环,闻言不由得掩口而笑:“哪有新郎官认不出自家小娘子的?公子还从未见姑娘打扮过,这次一见,想必更喜欢了。” 想想也是,他俩初见时,满月便是贫穷卖花女的打扮,后来爹去世了,一整年都是素衣麻服,更没什么看头,幸好云峤是个从不看重这些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要论美貌聪慧,自己也不是没有”,一想到这里,满月也就心安理得了。 -- 第131页 妆饰完毕,满月战战兢兢起身,连路都不敢走,只觉得头上身上穿戴的不是簪环玉佩,倒是一大堆银子才是,小碎步走了几步,听玉茗称赞“姑娘仪态也越来越好了”,不由得恍然大悟。 “难怪那些深闺小姐们都是这样,走路都袅袅娜娜好看得紧,原来是怕走快了摔坏东西,”她叹口气,小心翼翼扶了扶头上一枚累丝金蔷薇的花簪:“光这支簪子摔下去,怕不得几十两银子,可不敢随意糟蹋。” 玉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姑娘胡说什么,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什么摔啊糟蹋的少说两句罢,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还在意您摔了支簪子?” 女方这边已经没什么亲人,满月只能去爹娘灵位前拜别,走到跟前酝酿半晌,才轻轻道:“爹,娘,女儿今日要嫁人了……” 说完便不再开口,又怕落泪弄花了玉茗好容易打理好的妆容,只红着眼眶深深跪拜下去。 门外突然一阵喧哗,隐隐传来鼓乐之声,玉茗望了望天色:“时辰已到啦,想必是公子过来迎亲了……” 满月突然有些慌乱。 她来永京时日尚浅,唯一算得上交情不错的纪朝云和陆寻意又是男方那边的人,自然不能出现在这里,回头一望只有玉茗初七玉珠几个,陈伯也避在一旁抹眼泪,不由便有些冷清漂泊之感,玉茗扶着她一路行到门口,直到看见那长身玉立风华无双的公子,才轻轻呼了口气,仿佛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云峤将她迎进车内,自己骑了马在前面相引,两边本来隔得近,没多时便到了云府,几日不见,府中也四处披红结彩,一派喜庆气息,行礼时宫中又有人来,内侍总管赵鸣亲自带了御赐的诏书礼单,站堂上一样样念下来,恩宠一时无双,有那些知道皇帝和云峤往事的,此刻才终于放下了心头疑虑。 一时礼成,满月被送往洞房,云峤自在外间应酬客人,提着一口气端庄了半天,她这才松快下来,恨不得大字型往榻上躺,吓得玉茗忙将她拉起来:“姑娘小心,上面铺了好些果子,别一时没注意硌到了腰……” 话音未落,满月已经痛叫一声跳起来——果然肋下被一枚圆滚滚的桂圆硌得生疼,她伸手在床上乱摸半天,掏出来一大堆花生红枣之类的干果来。 “这是什么?”她苦着脸揉腰。 玉茗忍俊不禁:“早生贵子呀。” 满月抬手将红枣塞进嘴里,又往玉茗嘴里也塞一颗:“生生生,玉茗姐姐也生……” 玉茗红了脸:“姑娘混说什么,我还没嫁人呢。” “我是早生贵子,你是早得佳婿,一样的,”满月着实有些饿了,吃完一颗红枣又去剥花生桂圆:“初七呢?” 她跟别的新嫁娘不同,是带着妹妹嫁进来的,初七大概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热闹场面,也不知会不会吓着。 “在隔壁院子里吃宴席呢,公子怕小孩子们禁不住饿,单开了一桌给初七玉珠,”玉茗笑着:“姑娘今日大喜,就别操心这些了,先顾着自个儿吧!” 话虽如此,到底满月操心惯了的,仍是叫玉茗出去帮着看看,又担心初七到处乱跑,又要督促喝完药早些安睡,等四周终于静下来时,她已经困得有些昏昏欲睡。 红烛上的蜡芯一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猛然惊醒过来时,便见玉茗正对云峤行礼。 她想去揉眼睛,一想到脸上还有妆容,只得作罢,朝走过来的云峤道:“阿峤哥哥今日没喝酒吧?” 云峤“嗯”了一声:“没喝酒,都知道我的毛病,用茶代替的。” 身份地位摆在那,就算是大喜日子,也没人敢跟长公主一样灌他酒。 玉茗在一旁道:“旁的酒也就罢了,可今晚的合卺酒,公子是一定要饮的。” 她笑盈盈执了两个水瓢一样的东西过来,满月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剖开的匏瓜,里面盛了酒,她之前被吩咐过,知道这酒的确是推辞不得的一环,便抢先拿起来饮了,才道:“是果子露,阿峤哥哥喝吧。” 云峤忍不住唇角一翘,伸手执了酒瓢慢慢饮了。 他姿势优雅,仿佛手中不是半个匏瓜,而是世间最昂贵的白玉酒盏,喝完之后玉茗收了东西,朝两人行礼退下,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云峤这才看着她道:“错了。” 满月一脸懵懂:“什么错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叫我阿峤哥哥?”他笑着,目光深深地看过来,波光流转,绮艳至极。 满月不知为何,又想起去年在桐县时,他靠在门框上一脸坏笑让自己叫“阿峤哥哥”的场景了。 心口一瞬间如小鹿般乱撞,她定了定神,半晌才有些为难,又带着几分羞赧开了口。 “夫,夫君?” 第76章 我知道你恨我 云峤一如既往不胜酒力, 几口果子露下肚,脚步便瞬间绵软起来。 满月便催着他去洗漱:“……忙一天了,去去乏也好。” 又伸手去摘自己头上的簪环, 一边抱怨:“我也要去洗把脸, 这胭脂糊在嘴上好奇怪, 玉茗姐姐还说是花枝乱最好的玫瑰胭脂,甜甜的还带花香味,我看……” 话未说完,云峤已接口道:“是吗?我尝尝。” 说罢很自然地弯下腰, 吻住了那张花蕾般嫣红的唇。 -- 第132页 满月双手还举在头顶, 保持着摘簪子的动作,整个人一下子炸开了, 手上那枚蔷薇花簪“铛”地一声滚落到地上。 云峤含住她唇轻轻一吮,随即便退开, 却又没退多远, 只鼻尖抵着鼻尖,低声笑:“是很甜。” 也不知说的是她唇上的胭脂, 还是其他什么。 满月羞得满面酡红,一慌起来又换回了从前的称呼:“阿峤哥哥, 你……你在做什么?” 云峤惩罚性地又咬了她一口:“叫我什么?” “夫君……”满月一双小鹿眼水光潋滟, 委委屈屈叫了一声,又软又糯, 是让人更想欺负的声音。 云峤没忍住, 揽住她的腰便深深吻了下去, 这次不是之前的浅尝辄止,而是温柔又强硬地辗转厮磨,难分难舍半晌, 才喘着气停下来。 “我在做什么?”他唇上沾染了些许胭脂色,配上清艳眉眼,更多出几丝雌雄莫辨的魅惑来,像是自问自答一般低声道:“自然是做夫君可以做的事。” 窗外夜色已深,屋内烛火摇曳,连院子里的草虫喧鸣声都似乎远去了,只剩下一室静谧,满月从成亲日的早晨开始,便一直镇定自若,因为跟云峤已经很熟悉,不似别人盲婚哑嫁,两人同室而眠也不止一次,她还带着少女的天真,以为成了亲,不过从同室变成同床,也并没什么大不了,又兼没有女性长辈,玉茗年纪虽比她大,自己也还是个未嫁女子,给不了太多帮助,也没人真正告诉她,成亲意味着什么—— 但此刻她却感觉很奇怪,仿佛一颗心飘在半空中,连面前的云峤也变得陌生起来,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样子——他似乎想要欺负她,却又带着些疼惜,叫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知所措揪着他衣襟,试图让话题更正常一些。 “我簪子掉了,”她小声道:“……很贵的,摔坏了好可惜。” 云峤道:“坏了我赔你。” 满月被他揽着腰不能动弹,只能用脚尖在地上悄悄试探:“才戴一天呢……” 冷不防面前美人摇晃了一下,连带着她也打了个趔趄,只感觉脚底下“喀嚓”一声,像是踩扁了什么极轻极脆的东西,满月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在滴血:“……罢了。” 云峤没听清,皱着眉问:“什么罢了?” 满月看他神情便知道这人又有些醉意了,只能小心翼翼撑着他身子:“阿峤哥哥怎么了?” 云峤将头埋在她脖颈里:“大概是醉了吧……” 他倒是诚实,满月无语地将他扶去榻上坐下,又打水来替他洗漱了,将脸上沾染的胭脂擦得干干净净,一想到这胭脂怎么来的,又忍不住脸红,仿佛唇上还留着他微凉带着木香的触感一般。 又去地上捡了被踩坏的花簪,自己将剩下的簪环去了,脱下厚重婚服去隔间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才穿上轻便中衣出来,见云峤仍在榻上和衣躺着,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过去帮他脱衣裳。 刚脱到一半就被抓住了手腕。 “满月这样迫不及待了吗?”云峤像抓住偷东西的小贼一般得意,一伸手将她扯进怀里:“你已经洗过了?好香。” 满月推他胸膛:“阿峤哥哥……” 云峤索性一翻身,将她压到下面:“不叫夫君也行,叫一声好哥哥,我便放开你。” 满月算是见识到了,有三分醉意又没彻底醉倒的云峤多恶劣,恨不得再灌他几壶酒让他彻底倒下才好,但此刻只能忍着羞意,小声道:“……好哥哥。” “没听清。” “好哥哥,你放开我吧,”满月拿他没办法,只眼泪汪汪讨饶:“你,你压得我好痛……” 云峤直起上身,满月以为自己终于得救,刚松了一口气,便觉头顶一暗,原来他哪里是放过了自己,不过起身放下了床前罗帐而已。 从第一次见到云峤时,他便是云端之月水中之花,那样高不可攀又疏离的感觉,后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离他很近,却从没想过,原来还可以这样近……近到她几乎想要立刻跑开,逃得远远的才好。 “阿峤哥哥,你骗人……唔……” 云峤额上有细密的薄汗,衬着他美得惊人的眉眼,天上仙也有了凡间的欲,手底下少女这样柔软娇嫩,几乎能激发出人心底最坦诚的恶念来。 “别哭……” 满月怎么可能不哭?从来没有谁告诉她,成亲原来是这样的,这样令人羞恼和疼痛,更可气的是,她却只能无力地攀住让她疼痛的人,犹如抱住一根海中浮木。 一整夜似梦似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遥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鸡啼,窗纸上也现出一抹天光来。 往常这个时候满月早已醒了,要准备热水洗漱,去厨下跟玉茗一起做早饭,又要照顾初七,一切妥当之后出门去园子里时,往往日头才刚出来,但今天她手一撑,便觉得浑身酸痛,坐榻上挣扎半晌,还是泄了气,重又躺下来,顺势滚到一旁云峤怀里。 云峤仍闭着眼沉沉地睡,睫毛密密实实覆在眼下,在高挺鼻梁间投下一片阴影,满月伸出指尖摸了摸他睫毛,见他只是轻轻一颤,并未醒来,便大了胆子,顺着鼻梁一路描绘到优美的唇形。 冷不防面前人张了嘴,一口咬住她手指,吓得她小声尖叫,一头埋进他胸口,羞得不敢出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闷闷地问。 -- 第133页 云峤低声笑:“小猴儿在榻上翻来滚去,谁还睡得着?” “我错了,”满月还是不敢抬头:“皇上好容易放你几天假,该让你好好歇息才是。” “这几天怕是歇不了,”云峤意有所指:“累便累吧,我倒也甘之如饴。” 满月气愤地戳他胸膛,两个到底在床榻上腻歪了好半天,才双双起了床。 一出门,玉茗和几名丫鬟便在门口道恭喜,初七也早早起来,堵在门口要红包,云峤早有准备,塞给她一个最大的,又召了府中人来,每个人都道了辛苦,又将赏银分发下去,一时间四处都是欢声笑语,比昨日还更热闹些。 用过早膳,两人便上了车,往纪国公府行去。 虽然另外开了府,但毕竟云峤亲父还在,为了孝道也得过去应一回卯,纪国公得了消息,一早便打理妥当在厅上正襟危坐,准备迎接长子长媳的问安。 云峤若知礼时,全天下御史怕都挑不出他一点错处,此刻从旁边侍女托盘中端了茶盏,恭敬得仿佛不是那位朝堂上争锋相对的云丞相:“父亲。” 纪国公面无表情,一把胡子遮住了满面红光,威严地“嗯”了一声,接过茶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满月也跪下来,端了茶盏脆生生地唤:“爹爹请喝茶。” 瞧瞧,还是满月懂事,这声爹爹不比冷冰冰的父亲两字更妥帖? 纪国公面上不由便现出笑容来,连声道:“好,好!” 将儿媳敬上的茶一饮而尽,叫人送来贺礼——一对金灿灿的镶宝石手镯,倒似一对镣铐一般,颇有武将风范,满月两只手几乎都拿不住。 偏偏纪国公还大大咧咧道:“满月戴上,试试合适不,前两月花了一斤金子叫鸾镜阁最好的工匠打的,原本还想多用些,偏你秀姨娘死活劝住了,说小姑娘家家不好太招摇,我一想也是,才罢了,待往后你生了孩儿,爹爹再给你打两个更大的。” 满月咬着牙将那两个金镯套在手腕上,顿时觉得手臂一沉,只能垂着手磕头:“谢谢爹。” 秀姨娘是妾室身份,不好一同在厅上受礼,满月出了门去她院中,刚好纪朝云和陆寻意都在,一见到她,便笑着问成亲感觉如何。 满月为难地想了想,哭丧了脸:“……从前也不知道,阿峤哥哥怎么那样坏的。” 此话一出,过来人的秀姨娘便掩了口,纪朝云和陆寻意大概明白点什么,也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自然,”纪朝云道:“当了夫君还守礼的话,你怕是更难过呢。” “什么你呀我的,该叫嫂嫂了,”秀姨娘嗔着自己女儿:“没大没小!” 满月这才反应过来,给秀姨娘重新见了礼,又掏出自己做的荷包来,秀姨娘和两个妹妹一人一个。 “我针线不好,学着做的,你们不要嫌弃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里面放了园子里晒的各色香花,都是静心凝神的,常带着对身体有好处。” 几人都收了,又说这礼物才有意义,秀姨娘知道她新婚,身边也没个年长的女性随时提点,心中怜惜,便将纪朝云和陆寻意赶出去,自己拉了满月进内室,将为人妻者应该知晓的东西样样说了一遍,直说得她面红耳赤才罢手。 —————— 公主府中,萧妤祺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你说,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她只管问,似乎也并不需要人回答,叶怀风垂了眸:“一夜未睡了,公主还是先歇息吧。” 萧妤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美目中隐现血丝:“叶怀风,我知道你恨我。” 第77章 正文完结 叶怀风不答, 似是默认地朝她笑了笑。 “你笑什么?” “公主爱看我笑,我便笑。” 萧妤祺死死盯着他,半晌才道:“你笑起来一点也不像他。” “我自然是比不上他。” 叶怀风笑得悲凉。 当初元宵佳节, 他和阿蔓一起出门看花灯, 只因身形与那位名满永京的云峤公子有几分相似, 便被这位骄横自负的长公主抓回来,要强行留下他,又让他当场写书休妻,当时两人正是新婚燕尔情浓之时, 他怎么肯? 萧妤祺便当着他的面将阿蔓捆起来鞭笞, 谁知阿蔓看着温婉,内里却是个刚烈性子, 哪怕被打得奄奄一息也不肯认命,只说若他当真写下休书, 宁愿一头碰死在自己面前, 他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交加,疯了一般跪下来哀求, 萧妤祺也不肯停手。 谁能知道,那时候阿蔓早已有了一个月身孕。 直到她开始大出血, 叶怀风才明白过来, 为何这几日她突然食欲不振,又说想吃酸梅子——他们那日出门, 本就是打算看完花灯再买些零嘴回家的。 他颤抖着手写下休书, 求萧妤祺找来大夫, 但已经晚了,那么多血,一直触目惊心地流, 根本止不住……他眼睁睁看着新婚妻子在自己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萧妤祺嫌弃流产而死的女子不详,连具完整尸骨都不肯留,他的阿蔓,就那样被烧成一捧白灰,装在一个小小的瓷罐里回了家。 而他叶怀风,从今往后也再没有家了。 萧妤祺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你若有半点比他好的地方,说不准霍满月便同意跟我换了,真是没用。” -- 第134页 她用尽手段巧取豪夺让自己留在身边,却又时时嫌弃鄙夷,但叶怀风早已不在乎这些。 “殿下错了,”他道:“霍满月愿不愿意换,是她的事,但我们可以让云公子以为,她愿意换。” 萧妤祺坐起身子:“什么意思?” 叶怀风只微笑:“殿下金枝玉叶,哪怕公主府上面首三千,驸马也不敢置喙,但寻常男子,没有一个能忍受自己娘子有其他男人的。” 萧妤祺想了想,突然一拍手:“对啊,管她愿不愿意呢,我将她抓回来,让你跟她睡一觉不就行了,云峤必定不肯再要她……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早些想到?” 说完又有些沮丧:“只可惜上次我贸然出手抓人,云峤对我已经有了防范,现在那霍满月每次出门,身边必有高手跟随,这次他们两人成亲,萧璟庭还特意派人过来警告,实在是气人。” “公主每次都硬碰硬,自然会吃亏,”叶怀风道:“为何不想个办法,让她主动来找你?” 萧妤祺看着他:“你有办法?” 叶怀风垂眸:“愿为长公主殿下分忧。” 萧妤祺定定看了他半晌,才道:“叶怀风,我原以为你只恨我,原来你恨的竟是云峤。” 叶怀风沉默半晌,才咬着牙道:“我恨殿下,下半生却不得不依附殿下,但若不是长了跟他相似的身形,又何至于沦落自此?阿蔓和孩子没了,我被父母岳家厌弃,有家不能回,他却可以跟心爱之人双宿双飞,凭什么?” “原来是这样,”萧妤祺点了点头,突然冷笑道:“叶怀风,你以为你是谁?凭你也有资格恨云峤?” 她站起来掐住叶怀风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不管你为本公主做了什么,若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对云峤有半点不敬,本公主便割了你的舌头,听到没有?” 叶怀风被迫抬着头跟她对视,眼神却平静无波,只淡淡应了一声:“是。” ———————— 这日午后,满月正带着妹妹在书房练字,玉茗掀了帘子来回报,说是纪朝云来了。 国公府三姑娘如今最喜欢来云府串门,大哥在不在家不重要,主要是自己这位小嫂子实在讨喜,出身市井却没有市井习气,性子和善还是一层,关键人还聪明勤快,京中有名的吃食零嘴,她们若约着去了一次,回家满月便能像模像样做出来,秀姨娘恪守闺训不许她贪图口腹之欲,她便时常来满月这边打牙祭,缠着小嫂子做些糕点香饮,两个便能在常年花香的院子里消磨半日。 可惜表姐陆寻意定了亲,不能常常出来,不然三个姑娘在一起,更是叽叽喳喳话都说不完。 不等满月相迎,纪朝云已经自来熟地进了门:“这样好的天气,你们怎么不出去游玩,只天天在家憋着?” 园子那边客人日益增多,另雇了不少人,又特地请了擅长统筹管账的掌柜,满月反倒稍微清闲了一些,不用再天天过去,多余的时间也可以用来陪伴云峤和初七。 初七见纪朝云来,搁下手中毛笔,懂事地过去见礼:“朝云姐姐。” 纪朝云摸摸她的头:“乖。” 翻过年来,初七也是十岁的女孩儿了,因这些日子调养得好,早已不是当初面黄肌瘦的样子,一头稀疏黄毛也养得柔顺许多,满月给她梳了自己当年的丫髻,穿了身粉色衫裙,倒有几分俏丽小美人的模样了。 “初七身子不好,不能走太远,”满月抿嘴笑:“难得有些闲暇,只能在家陪着她读读书,刚好将这月的账盘清了,好给你们送银子去。” 纪朝云看了看书房中两张桌子,一张是满月用的,上面放了算盘账册,另一张却是初七的,厚厚一摞全是练的字帖,她过去信手翻了翻,忍不住感叹:“初七如今也这样用功了,写的字倒有几分大哥的风骨。” “原先她说要学读书的时候,我还怕她年纪小贪新鲜,吃不了几天苦呢,倒是小看了她,我如今不过能看些账册,她前日已经跟着阿峤哥哥读李义山的诗了,”满月一脸骄傲,随即又叹气:“可惜女孩儿家,再用功也考不了功名,只是天天待在家里,好歹有个事情做罢了。” 初七性格内向,见有人夸奖自然羞涩:“姐姐跟朝云姐姐聊天吧,我跟玉珠出去买些新墨回来。” 满月知道她跟玉珠常买墨的铺子,离家并不远,何况宫中御医也说了,哪怕是静养,偶尔出门走走也对她身子相宜,因此也十分放心,只叮嘱道:“别耽搁太久。” 初七应了一声,拉着玉珠出去了。 满月去厨房端了些点心,刚请纪朝云坐下来喝茶,就见玉茗急匆匆拿着一个小盒子进门。 “门上小厮刚刚给我的,说必须立刻交给姑娘,”她将信递给满月,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初七姑娘跟玉珠出去了么?” 满月“嗯”了一声,也有些奇怪为何会有东西给自己,打开一看,上面放了一张信函,下面却是一朵小小的粉晶珠花,她只看了那珠花一眼,突然间脸色大变,忙抖着手拆开了信函。 “姑娘怎么了?”玉茗和纪朝云没看见盒中珠花,只见她神色不对,便已经吓得不行,只一迭声地问:“这信上说了什么?” 纪朝云是个急性子,立刻要去抢过信来看,满月却终于回过了神,微微避开,迅速将信纸揉成一团揣进袖中,又将盒子放好,勉力露出一个微笑来。 -- 第135页 “没什么,是花铺子那边出了些事,倒是不巧了,下次你再来,我摘院子里的新鲜木樨做糕点向你赔罪。” 纪朝云知道她年纪虽小,却一向沉稳,方才那样的情状,不可能只是跟铺子有关的事,但满月这样说了,又满脸祈求,她也不得不带着疑虑起身告辞:“那嫂嫂说好了,我下次再来。” 玉茗送了她出门,刚回转来,就见满月一下子哭出了声。 “怎么办,初七跟玉珠被她抓走了!” 玉茗脑子一炸,顾不得身份,上去便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说什么呢?她是谁?初七姑娘跟玉珠怎么会被抓走?” 满月死死咬住嘴唇,将抽泣声压在喉咙里:“她俩方才说要出去买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盒子便送过来了。” 她将盒子拿给玉茗看:“这朵珠花,是早晨我亲手戴在初七头上的……” “可……初七姑娘和玉珠出门,身边难道没带人?”玉茗心头也慌乱:“何况买墨那铺子那样近,又是光天化日,怎么就出事了呢?” 云峤做事一向细心,自从上次满月在大街上被掳走之后,他便派了不少高手,平日在府中守卫,只要出门必定寸步不离,除了满月之外,连初七也是一样。 所以刚刚她才那样放心。 “信上没有署名,但除了长公主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满月将信拿出来:“信上只说将初七请去作客,若要她平安回来,必得我孤身一人去城郊接她,且不可透露给第三人,否则初七凶多吉少。” 玉茗突然有些慌:“那,那您现在告诉我,算不算第三人?” “玉茗姐姐傻了?”满月已经擦干眼泪准备出门:“她不让透露给第三人,就是知道我一个人解决不了,我方才不告诉朝云,是因为她做事毛躁,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现在赶紧乔装一下,拿了牌子去宫中找阿峤哥哥,将事情说清楚,他一定会有办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现在去城郊,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你放心,我一定将初七和玉珠好好带回来。” ———————— 按着要求孤身一人到了城外,官道旁早有一架看起来寻常的青帷马车等待,见她出来,车夫便过来道:“云夫人?” 满月点点头。 这人正是那晚追捕叶怀风的首领,看来将初七抓走的,果然便是萧妤祺。 她心中无比烦躁,算是切切实实理解了上次陆寻意说的“疯子”是怎么回事。 这位长公主大概是在深宫中多年,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偏又看惯了勾心斗角,竟养成这样一副不择手段的性子,大概在她眼中,天底下没什么是不可得到的,就连人,也跟物件儿一样,无非是多费些心思手段的区别,上次她说的,要用叶怀风跟自己换云峤的事,听来天真,却又偏执到可怕的地步,大概云峤在她心中,已经成为心魔一般的存在,哪怕是用伤害的手段,也一定要得到才罢手。 满月上了马车,眼上立刻被蒙上一层黑布,有人道:“云夫人不必惊慌,待到了地方,自然为夫人解去。” 听声音应该是位侍女。 既然已经来了,担惊受怕也没必要,她只是低声道:“我妹妹她们没事吧。” 旁边却不再说话了,只听车夫“驾”了一声,马车便碌碌走动起来。 满月一开始还强撑着精神,只是走着走着,鼻端便闻到一股异香,不由自主便昏睡过去。 醒来时身遭一片昏暗,她先是懵了片刻,才想起如今的情形,还以为眼上仍蒙了遮眼布,伸手一摸,却又什么都没有。 “呼”地一声,桌上一盏油灯忽然亮了起来,面前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将油灯放到正中,才转过了身。 满月怔住了。 “叶公子?” 叶怀风笑了笑:“云夫人,得罪了。” 他注视着满月,目光中似乎多有感慨:“原来我们早已见过面。” 他们当然早已见过,除了求救那晚,便是那次在繁芜园中,但他一直不知道,满月便是云峤的娘子。 满月从他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什么,蓦然睁圆了眼。 “是你……” “对,是我,”叶怀风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我让公主将你抓来的。” “那我妹妹……” “你妹妹被带走,也是我出的主意。” 满月难以置信:“叶公子,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叶怀风似笑非笑:“我叶怀风家破人亡,全是因云峤公子之故,如今这样做,也算投桃报李,很难理解吗?” 满月摇着头:“叶公子,你不是这样的人。” “云夫人跟我不过两面之缘,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叶怀风失笑:“佛陀也能入魔,何况是人呢?若你处在同样的境地,未必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事。” 他淡淡道:“毕竟,恨比爱容易多了,不是吗?” 满月沉默半晌,突然道:“若阿蔓姐姐知道你做这样的事,会怎样想?” 叶怀风目光一厉:“你怎么知道阿蔓?” “第一次见面时,我听你这样叫她的,”满月道:“叶公子,我说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那晚在城郊,而是去年大雪那日,在东花市。” 她缓缓道:“那日你买了一束白梅,送给旁边的姐姐,叫她阿蔓,说她气质卓然,跟白梅相得益彰,是不是?” -- 第136页 叶怀风深深吸气,却不说话。 “叶公子恐怕已经不记得了,”满月垂眸:“那日我跟妹妹一起出门,因为囊中羞涩,看上白梅却舍不得买,公子抢了过去,那位阿蔓姐姐却心存善意,大概见不得小姑娘失望,又特地送给我们几支。” “我的确跟叶公子并无深交,和那位阿蔓姐姐也不过一面之缘,但她对两个陌生路人都能这样细心体贴,会理解公子所说的,为了让自己好受,宁愿去恨一个无辜的人吗……” 她突然住了嘴。 油灯的光并不亮,昏黄一片,但她仍看清了叶怀风的脸。 他面无表情,眼中却血红一片,甚至连淌出的泪,看起来都是血泪一般。 “她……永远也说不了话了,”叶怀风声音哑到几乎听不见:“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但今日过后,说不定我能亲自去问她。” 满月怔了一怔,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叶公子,你……” “你妹妹没事,”叶怀风低声道:“但她此刻并不在这里。” 他已迅速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哀痛欲绝是幻觉一般,甚至还笑了笑:“若不是因为这样,我怎么才能将公主府中的高手全部调走?” “云峤公子并不好招惹,”他道:“如今公主府中的侍卫们,一半去了你妹妹那边,就算抓不住,也一定要将她困住,至少让你以为,她已经落到了公主手中,而另一半,则去对付跟在你身后的暗卫,此刻公主府中,已经只剩些普通侍从,当然,在萧妤祺眼中,普通侍从,也足够对付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满月死死捏紧了拳头:“叶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怀风笑而不答:“云夫人可知道,萧妤祺将我和你关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满月警觉地摇头。 “她想让我跟你睡一觉,这样就算云公子找到你,也不会再要你,她便可以趁虚而入了,”叶怀风笑着:“天真到愚蠢的计划,是不是?” “萧妤祺,其实本质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人,”他笑着,突然又沉下了脸:“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出身尊贵,手握生杀大权,凭她个人好恶,便能毁了他人一生。” 他伸手一锤桌子,用力之大,连桌上油灯都跟着跳了一跳。 满月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赶紧过去将油灯护住:“……好险。” 这样神神叨叨的模样,倒让满月心中更加紧张。 这个人,不会因为遭了太大刺激,也跟着疯了吧? “叶公子,”她弱弱道:“你,你不会这样做的,对吧?” 叶怀风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又笑了:“云夫人放心,我怎么会做对不起阿蔓的事情?” “那你让长公主抓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怀风站起身来,脚上传来铁链响声,他毫不在意地过来,亲自将满月扶起,让她坐到一旁的榻上。 满月这才有机会环顾四周——一看之下,她几乎吓了一跳,满屋子都是书册书卷,乍看之下,几乎以为到了云峤的书房。 云峤也有不爱收拾书房的习惯,他看书奇快,一目十行,因此喜欢放一堆在手边,看完一本随手换下本,一屋子书全看完之后,便推出去卖掉重新再买,萧妤祺从前想必也见过云峤的书房,才会特意将这房间布置成这模样。 “很熟悉,是不是?”叶怀风道:“你看,我没了妻儿,又被父母亲族厌弃,世人皆说我为攀附权贵自甘堕落,堂堂读书人沦落成一个女人的面首,可我一无所有留在这里,也不过一个旁人的影子罢了,做人到这份上,是不是很失败?” 而这一切,不过因为他跟另一个人有几分相似而已。 “你说,我该不该恨?”他笑着问。 满月咬着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不住,云夫人,我好像又说多了,”叶怀风道:“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这样说过话了,若有得罪的地方,你担待一些。” 满月摇了摇头,看着窗外越发深邃的夜色,心中不安:“叶公子,我一直都很想帮你的,但你这样,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帮。” 妹妹不在这里,她心中焦灼不已,但眼前境况实在离奇,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长公主在何处?”她问。 “她会来的,”叶怀风道:“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她……云夫人,你会有帮得上我的机会的,不要着急。” 满月只好沉默下来,幸好叶怀风也不再说话,两人只静静地坐在房中,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听着油灯噼啪作响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满月突然出声:“叶公子,屋里是什么味道?” 叶怀风没有回答,只短促地笑了一声。 满月霍然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萧妤祺的声音。 “开门。” 一听到这句话,叶怀风突然猛地扑了过来,将满月压在身下,捂住了她的嘴巴。 满月措不及防,拼命挣扎着呜呜直叫。 铁锁声音一响,接着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萧妤祺一步跨了进来,见到这场景忍不住一怔,随即皱起了眉。。 “叶怀风,你怎么还没完事?” 这么长的时间,连一个弱女子都拿不下,两人甚至连衣衫都还完整,难怪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 第137页 叶怀风急急道:“殿下,云峤公子已经来了!” 萧妤祺一惊:“你说什么?” “大概孙首领没拦住那些暗卫,被云公子跟到了庄子上,方才我亲耳听见他唤云夫人的声音,幸好我死死捂住她的嘴,才没被他发现……” 萧妤祺脸色阴晴不定,一挥手,叫身边的侍女过来。 “你们立刻领人去找,如果找到了,也不要伤着他,待我这边发出讯号,再引他过来。” 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不过也好,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心爱之人跟别的男人混在一起,想必更有意思。 萧妤祺有些后悔,早知道叶怀风这样没用,就该用上一剂迷情散才是,若是能让云峤以为,自己娘子是心甘情愿跟人鬼混的,才更好呢。 她不耐烦地过去,想帮忙按住手脚乱蹬的满月。 “滚开,你这不中用的……” 话音未落,叶怀风突然松手放开满月,转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萧妤祺大吃一惊:“叶怀风,你做什么?” 叶怀风抬头朝惊魂未定的满月笑了笑,突然抱着萧妤祺往后一退。 他后背抵上桌子一用力,便连桌上油灯一同翻到在地,那如豆一般的火苗一落到地上,猛然间,便窜起熊熊大火来。 从心中有这个计划开始,叶怀风便一直在筹谋。 萧妤祺爱让他看书,他便看书,不分白天黑夜地看,每次都悄悄将油灯灯芯抽出两根,将多余的火油攒起来,浸在书页之中,再将浸透了火油的书册藏在新书里,跟新印的油墨香味混杂起来,若不细细分辨,便绝不会被人发现,只是今日他将自己衣摆也浸了火油,才被嗅觉出众的满月察觉到。 火舌顺着地上书册蔓延过来,又顺着他衣摆,一下子猛窜上去,萧妤祺显然也感觉到了灼人的烫意,下意识想要尖叫,却被叶怀风死死捂住了嘴。 满月早已吓呆了。 “云夫人,还记得你方才说的话吗?”叶怀风声音在火中显得十分平静:“你说想要帮我,是不是?” “现在你要做的,便是走出去,将门关上,待云公子来救你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意外,他位高权重,说的证言皇上会信的,一切结束之后,阿蔓和孩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你们身边少了个虎视眈眈的疯子,我也能脱离云公子的影子,重新做回叶怀风,是不是皆大欢喜?” 若只是单纯杀死萧妤祺,也并不是没机会,但谋杀长公主,罪行当诛九族,他不能为了自己痛快,便让父母亲族一起陪葬。 “叶公子,”满月想过去救,却根本靠近不了,眼见着两人一瞬间便成了火人,只急得大喊:“官府会查出来的,你不要这样……” “查不出来的……”叶怀风显然已经吸进了烟气,说话断断续续:“火会烧干净一切,你快走……” 萧妤祺从他指缝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突然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狠狠对着他身上乱捅。 叶怀风受伤,只闷哼一声,再抱不住她,整个人无力地瘫倒下来。 萧妤祺跟着摔倒在地,立刻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但地上堆放着的书册中满是火油,越滚身上火势反而越猛,短短一瞬间全身已多处烧伤,连眼睛也看不见,她还记得满月在屋子里,嘶声叫着:“霍满月救我!” 满月已被火势逼到了门口,却只能无措地看着里面惊心动魄的一幕,见萧妤祺朝自己伸出手,她下意识想要去抓。 叶怀风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来。 “不要……让世上再有一个叶怀风……” 此后再无声息。 满月悚然一惊。 火势已从屋顶上冒出去,隐隐听到外面传来“走水了”的尖叫声,但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刻,萧妤祺身边侍女又全被她自己遣走,过来还需要些时间,满月站在门口死死捏住拳头,火舌甚至已舔上了她的睫毛,她却仍旧一动不动,浑身冷汗淋漓。 眼看萧妤祺已快爬到门口,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长公主殿下,”她轻声道:“你是不是杀了叶公子的娘子?” 她知道萧妤祺此刻也根本听不到自己的话。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方才叶公子都告诉我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满月道:“这是公理,我帮不了你。” 她转身将门死死关上,任凭萧妤祺在后面嘶叫着疯狂抓挠,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她被烟气熏得满眼是泪,只听到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慌乱中想要逃走,却听耳边那人道:“满月?” 满月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峤哥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杀人了……” 屋里的火已经迅速蔓延开来,云峤将满月一把抱起放到安全处,想了想,转身踢开门进去,须臾不到又出来,身上衣衫已带了烟气。 他随手拍掉身上的火,吩咐身后的人:“火势太大了,先退一退。” 满月在一旁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长公主她……” “她没死。”云峤道。 满月一惊,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 云峤俯身下来,在她耳边道:“但我杀了她。” 满月原本还在颤抖,听到这句话,突然安静了。 “满月,你没杀人,”云峤道:“人是我杀的。” -- 第138页 他没问方才在屋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问她为什么杀人,只做了这样一件事,便让满月彻底说不出话来。 这场大火从一个房间开始,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待大火燃尽时,长公主萧妤祺在永京城外的私宅,已成了一片焦黑废墟。 连同长公主这个名号。 永昭帝震怒,令大理寺和刑部严查,看是否有人谋害皇亲,但所有证据都已付之一炬,只云峤上了奏疏,愿和夫人霍氏同为证人,证明这场火灾,只是一场意外。 “火灾那日我夫人被邀去作客,眼睁睁看着油灯落下点燃了书册,一下子便燃起来,连救也来不及,她自己也是拼尽全力才逃出来,只可惜殿下爱惜那名叶公子,非要回去相救,谁知……”云峤在殿上一声叹息。 朱丞相原本也在殿中,听了这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世人皆知他儿子尚了长公主,平日却毫无尊严,别说琴瑟和谐,连近身都不得,任凭长公主在私宅中蓄了不少面首,如今更是因为一名心爱的面首双双被火烧死,说起来简直连八辈祖宗的老脸都丢尽了。 “陛下,”他肃容上前:“长公主走得突然,如今民间什么传说都有,再拖延下去对皇家名声不利,陛下体恤长姐,也要为大局着想,还是快快结案,让礼部专心筹备长公主丧仪为重。” 永昭帝思忖半晌,长叹一声准了。 退朝时又道:“云爱卿留下,陪朕说说话吧。” 云峤躬身领命。 紫宸殿中,永昭帝屏退左右,才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是意外?” 云峤连神情都不变一下:“回陛下,不是意外。” 永昭帝一脸果不其然:“哦?” “萧妤祺屡次戕害臣心爱之人,又在京中强掳贫寒少年为面首,害多少人家骨肉分离,更有甚者,连怀胎的孕妇都不放过,恶行累累,其罪当诛,”云峤道:“火灾是意外,但萧妤祺,是臣亲手杀的。” 无论在殿上还是在这里,关于这场火灾的起因,他都没有提叶怀风半句。 这男人已经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复了仇,无论他还是满月,都不希望他最后的心愿落空。 云峤从袖中取出一物呈上:“这是凶器。” 永昭帝朝他手中淡淡一瞥,见是一枚华丽的凤钗,好几处已烧得有些融化,钗身尖利,上面隐有血迹。 “臣进入屋内后,见长公主仍活着,便用她头上这枚凤钗刺死了她,”云峤道:“请陛下责罚。” 他只用了责罚二字,仿佛杀死一名公主并不是多大的罪行,永昭帝竟然也没有异议。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云峤。 当初永昭帝还在微时,曾多次拜会云峤,希望他能替自己效力,但云峤都一一拒了,且手段激烈,甚至不惜划花了脸,出走永京城,也不愿替他做事,虽然后面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成就一番事业,如今也算君臣相得,但帝王之心难测,说不准什么时候想起来,便要怀疑一番臣下的忠心——云峤又有那样的前科,怀疑他实在顺理成章。 所以后来他在永昭帝面前表现出对满月的重视,好让自己身上多一个软肋,才能让用的人放心,但那还远远不够,何况后来软肋又真的成了软肋,他便需要一把更利的刀子,亲手交到皇帝手中,如此帝王之心才能安稳下来。 最重要的是——其实永昭帝也对萧妤祺厌恶很久了。 萧妤祺是嫡长女,自小千宠万爱,比五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永昭帝年幼时也没少受欺负,后来封了长公主,更是仗着身份骄奢淫逸至极,一年光脂粉钱便要几十万白银,他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正是要大展宏图的时候,几十万白银就算全舍给贫民,好歹能得些民心,扔给萧妤祺连声响都听不到!不过因为后来上位时杀了亲兄弟,怕被御史弹劾没有手足之情,才一直忍耐到现在,因此萧妤祺一直作恶,他只各种纵容,如今一旦身死,旁人只有拍手称快的,断然怪不到他头上。 他只需要在群臣面前掉几滴眼泪,叹息几声,便可以继续当他孝悌仁爱的好皇帝。 所以一位得力重臣,和一个早就想铲除的眼中钉,该怎么选还用说吗? 永昭帝心情很愉快。 “云爱卿说笑了,”他道:“小小一支金钗如何杀得了人?皇姐之事确是意外,不用再多说了。” 臣子已表现出他的坦诚和忠心,永昭帝自然也不能吝啬,刀子就算再利,若真拿在手中,说不定反令人生出异心来,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帝王是靠拿着臣子把柄驭下的,他想当的是明君,又不是昏君。 “云夫人在火场受了些惊吓,今日你上朝时,太后召她进宫抚慰了一番,此刻想必已在殿外等你,”他似乎不经意道:“朕这里还有藩国进贡的药膏,据说对烧烫疤痕有奇效,如今全赐给你,让云夫人好好在家休养吧。” 云峤心中一凛,接过药膏道:“谢陛下体恤。” 退出紫宸殿时,才发觉浑身已被汗湿透,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算是做对了一个重要的选择。 满月果然已在门口等他,身边还跟着初七玉茗玉珠。 那日初七和玉珠果然不在私宅里,而是被几名暗卫护着逼到了一处破庙中,公主府的人只求将她们困住,并不曾下狠手,哪怕敌众我寡,倒也没一个人受伤。 -- 第139页 看到云峤出来,满月立刻飞奔着过去。 “阿峤哥哥,”她在阳光下朝他唤着,想想又抿了嘴,唇边现出两个熟悉的小梨涡来:“夫君……” 云峤忍不住笑起来,方才殿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仿佛一瞬间离他远去了。 “我饿了,”他说,清艳眉眼中带着一丝委屈:“皇上不肯留饭。” 内侍总管赵鸣在一旁偷笑,只装听不见。 满月果然上钩,想了想:“那夫君想吃什么,等下回家给你做?” 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论经受多少风雨,心中从不留存任何阴霾,哪怕知道他曾骗她,下一次仍义无反顾选择相信。 云峤目光微敛,只专注地看着她,仿佛从此刻到今后,眼中心中都只有一个满月。 她是庭前野花,也是抬头能望见的满月,是他一见即生的欢喜,更是一生不可或缺的软肋。 良久,他才静静笑起来。 “好,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