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 探花郎——陌北 书名:探花郎 作者:陌北 文案: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布衣书生沈静与摄政王赵衡。 禁欲系王爷禁欲系书生,都是禁欲系嘛哈哈,前面会慢热一点,后面保证甜甜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静 ┃ 配角:赵衡 ┃ 其它:厨子书生,将军王爷 一句话简介:布衣书生沈静与高冷摄政王赵衡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初进王府 初春,黄昏,京郊柳树杏花环绕的一处酒望。 春雨欲来。 小二正匆忙从后院里拖了草苫遮盖院子里杂物,一阵纷乱马蹄,三五穿绿花曳撒的年轻卫官骑马进来,下马打量四周,态度客气: 沈掌柜是哪位? 小二抱着草苫,转头呆呆喊一声: 沈大哥! 一名着青衫的青年走出来,打量着几名卫官,面露疑惑。 你就是沈掌柜? 在下沈静。几位是? 为首的卫官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遭,略微点头当作行过礼,拱拱手: 在下豫王府校尉,卫铮。奉王爷命办事,请沈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河西王府吧? 虽说是请,口气却不容置否。 沈静愣了愣。 倒是旁边的小二先抢过一步,陪着笑脸: 几位军爷!不知传我沈哥为什么事?为何如此 李铮摆摆马鞭,打断了他: 府里急着要人,去了就知道了沈公子,请随我们上马吧? 沈静同李铮共骑,一路马蹄颠簸,心里也万分忐忑。 豫王府,在京城声名赫赫。即便沈静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听过府里这位年轻豫王的大名:姓赵名衡,当今陛下唯一的同母胞弟,虽然为人颇有些放荡不羁,据说也有些喜怒无常,但深受皇上宠爱信任。 沈静想自己不过一介布衣,怎么也不该与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牵扯到,那么必是惹到了王府里的人物?可是蜗居京郊一年,他连句口角都没有与人争执过,为什么会被王府的人找上? 进了城门,马又从闹市奔驰而过,两刻有余,拐进一条人影稀少的宽街,走到尽头又拐进一条窄巷。 马匹停在一个垂花门外,卫铮下了马,将沈静也扶下来,带着便往门里去。 沈静毫无反抗之力,他话又少,不知怎么与人攀谈,只好默不作声跟着一路往里走,不知过了多少曲折回廊,最后进了一处无名小院,进到里头,随着卫铮一起向檐下一名少年行礼: 小有管家,人带到了。 沈静不敢抬头,只听到略觉耳熟的笑声: 来得好快!卫校尉如此雷厉风行,想必把沈掌柜吓坏了吧?还请沈掌柜不要怪罪才是! 他这才敢抬头看人,一见面前笑盈盈的少年,便认了出来: 你您 沈掌柜好记性,竟然还记得我。小有管家笑着,今日贸然相请,不瞒你说,是想请沈掌柜再将那日的药膳做来尝尝。 七八日前,沈静曾招待过这位小有管家,当时情景,依稀也还记得。 他们一行不过三四人,荤素冷热,点了却有十余道菜,最后还剩了大半。沈静当时在后厨,听小二啧啧称道这几人很讲究,吃饭饮水,用的都是随身带的用银碗银筷子。 那想必非富即贵,他当时还特意嘱咐小二,一定小心伺候。 用餐中间,这位小有管家到厨房讨热水泡参茶。 沈静认出他手上用丝帕包着的是名贵的黄参,便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这参苦味重,泡茶倒不如做成药膳容易入口 小有听完,将信将疑打量他一眼,便命他做来尝尝。 黄参切片用一碗水泡了,入锅一勺鸡汤,无油无盐,一刻钟便出锅了。小有将信将疑的接过这碗参汤端走了。 一刻钟后,他喜滋滋的回来,丢了个小银锭子到沈静的灶旁: 多谢掌柜有心。 现如今,沈静明白了这位小有管家的身份,却后悔自己当时的多嘴,惹来今日麻烦: 当日不知道是王府的贵人,多有得罪,万望勿怪。 沈掌柜过谦了。小有笑着,言谈气举止四平八稳,与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外貌有些不相称,贸然相请,沈掌柜也请不要怪罪才是。今日想麻烦沈掌柜再做一碗那日的参汤药膳,还请不要推辞。 小有话说的客客气气,沈静却不敢放松,一直站着,垂脸维持着恭敬的模样,听到这里忙点头: 不敢称麻烦。 两人到了后院厨房: 这里是我的小厨房,东西不一定齐全,缺什么沈掌柜尽管开口。咱们这里,多少东西不算什么,要紧做的好吃。 沈静拘谨笑着点点头,一边挽起袖子。 这里地方不大,但炉灶干净,油盐酱醋,瓜果蔬菜齐备。一旁的壁橱敞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将灶台上的黄参放到水盆里浸泡清洗,旁边一盆剁好洗净的乌骨鸡,沈静拿过来看了看,又去灶台上寻了姜来切片熬鸡汤。 不过半个时辰,小有跨进厨房,闻到浓郁的鸡汤香味,见沈静正用勺撇开热鸡汤上的油花,盛了半勺进碗里,到嘴边尝了尝,又将碗放下,往鸡汤锅中加了些些盐。 看他这样仔细,小有不由笑起来: 我果然没看走眼。沈掌柜真是个干净仔细人,都不用多嘱咐。 沈静笑笑,没有做声,取了刀来切参片。他刀工不算娴熟,胜在仔细,小有在旁边看着笑道: 沈掌柜做菜的时候不长吧? 沈静垂眼道: 不过一年有余。山村野望,也没什么手艺。 小有笑道: 手艺不要紧,要紧的是用心。 汤用小火煨着,一刻有余便出了味道。鸡汤里没有半丝油花,汤色清亮,香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黄参的药气。沈静接过小有递来的瓷碗盛满,放到托盘上,恭敬的递过去。 好嘞,辛苦您。小有笑着接过托盘,院里西厢备好茶了,沈掌柜请移步那边喝茶吧。 说着招呼门外的小子: 小童,带沈先生过去坐着喝茶。 沈静坐在座位上,安安稳稳喝着茶,半垂着眼,遮住心里的忐忑。 小童在旁陪着站了会说了几句话,大约看他一字不肯多说,一眼也不肯多看,一副拘谨的样子,怕他不自在,便寻故出门去了。 沈静这才放下茶碗,站到窗下,打量外头的院子。 院子不大,扫的干干净净。地上铺着青砖,砖缝零零星星生着些苔藓,可见往来人少。院子四四方方,东厢、西厢和正屋,以檐下回廊相连,东西厢房的廊外,各用青砖砌着花池,东厢房前头一丛绿竹,西厢门前这边一棵杏树,沈静站在窗下,一抬眼正能看见满树的杏花骨朵。 一阵风起,吹散透粉的花片。 沈静出神望着着地上零星的落花,此时并不知道,窗外这株杏树,以后将陪他许久。 第2章 萧萧春雨 转眼,沈静已在这院子里呆了一个月有余。 久了他才知道这院子是小有的住处,东厢小有的卧房。不过小有在王爷身边跟随,事务繁忙,十天也就三四天会回小院住着;再则小童每天过来院子里打扫洗刷一下。 于是大多时候,这院子里便只有沈静一人。 沈静自然也就明白了这月余来,自己每日一碗的参汤是为谁做的。 黄参能驱寒,活血,固本,养身,因效果显著而十分贵重。即使普通的成色,沈静依稀记得十年前的市价便得十几两银子一根;何况他每天熬汤用的这些上等货色,更是有价无市,岂是普通人能用的起的? 至于为什么豫王年纪轻轻,便要用这等名贵药材养身,小有从没有说过,沈静便也不问。每日一碗参汤,或和鸡汤,或和粥,完毕他便一个人回到西厢,独自待着。 小有细心,怕他无聊,这日有空,提起带沈静到王府的园子里转转,被沈静婉言谢绝: 多谢。不过我不爱热闹,也不爱走动,还是免了吧。 小有便无奈的笑: 成日把你拘在这小院里,跟坐牢一样,十分对不住。 沈静坐在桌前笑: 哪里的话。这里房屋整洁,衣□□致,该多谢你照顾周到才是。再者想必你也快找到合适的厨子了,想必我也留不了多久了吧? 相处日久,小有知道沈静沉稳可靠,说话也坦诚了些: 沈掌柜见谅,我这也是没办法,还得辛苦你一阵子。你也见了,接连找了几个厨子,也来跟您学过几次,可他们弄出来的东西,王爷一尝就皱眉,说有怪味。 提到了王爷,沈静便怕说错了话,只笑了笑: 这个确实不容易调和。参多了容易苦,提味的汤多了容易腥。 沈掌柜这手艺,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静顿了顿,垂眼勉强笑了笑: 也没特意学过。家父当年身体不好,大夫也说要用参养着。想着让他吃着可口些,天天琢磨,时间久了,手自然也就熟了。 哦,原来出自一片孝心。 说着,小有忍不住又打量沈静,和他面前桌上摆着的一叠字帖。 这位沈掌柜进来王府之前,他也命卫铮打听过底细,身家算清白,才能进的来王府。开始小有以为不过是个相貌耐看些的厨子,共处了一阵,反而对他多了几分敬重:少言寡语,毫不轻浮,每天空闲了就坐在窗前练字既识文认字,他父亲当年又能用得起参养身,如今却流落到乡村野望做个厨子,想必有一番经历。 三月,杏花开的正热闹。 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沈静写完了一张字帖,正在窗下对着外头杏花发呆,见小有顺着青石小路匆忙跑了进来: 沈掌柜! 他忙从桌前起身迎到门口,小有擦擦额上的汗笑道: 没别的事。就是前日里那个糕,烦你再做一次? 沈静点点头,卷起袖子便进了厨房。不到半个时辰,热气腾腾的笼屉上桌,里头两盘米粉糕,沈静一一用筷子夹进小有带来的精致小碟里: 趁热吃便糯些,凉了便爽口些。就着清淡的龙井茶,也别有一番滋味。 小有连连点头: 哎,哎! 沈静目送小有端着碟子离开。 直到晚上,他都已褪了外袍准备就寝了,听见敲门忙又披了袍子开门,见小有管家在门口,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塞进他: 王爷赏的,我不敢居功,你收下吧! 沈静都来不及推辞,小有便转身走了,不忘回头嘱咐一句: 这可是真东西,可别随便搁没了。 留下沈静拿着扇子不知如何是好。 打开一看落款,竟然是前朝蔡公忠惠的字,不由吓了一跳,在房里磨磨蹭蹭,最后将扇子藏进床头的抽屉里,直到躺下了,他一心想着怎么把扇子还回去,也渐渐睡了。 次日有雨。 三月小雨润如酥。 天气有些凉,沈静一早便起来用参汤熬了鸡丝粥,等着小有来端。谁知等到粥快凉了,也不见人来。 进王府月半,这还是头一次。 沈静心底不由得又像刚来那几天似的忐忑,在屋里等了得坐不住,便到了院门前头,站了会,看到小童匆匆忙忙从对面小路经过,连忙喊了一声: 小童公子! 小童住了脚步回头,匆匆往这边走了几步: 沈掌柜有什么吩咐? 沈静忙道: 小有管家没有来端今日的参汤。 小童一拍脑袋: 我怎么给忘了?可也来不及了沈掌柜,只能求您帮忙了! 小童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塞给沈静,回头指指来处的砖石小路: 顺着这路一直走到头,过一个垂花门,进了院子自有人带你进去。问的时候就说小有管家吩咐你送的。我这还有个要紧的吩咐来不及了,回头谢您! 沈静连说多一句话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小童跑远了,还回头嘱咐一句: 牌子千万拿好! 沈静犹豫半天,到底还是怕误了小童的事。 他提着砂锅到垂花门前,拿出小童给的牌子说找小有管家,果然有人带他进了院子。沈静不敢抬头多看,跟着顺着游廊拐进二进院子,又走了近一刻。 沿路十分安静,只有沙沙的雨声。 拐过一处红栏杆,带路的人轻声说句到了,还没等沈静停住脚步,便听到接二连三砰砰哗啦啦瓷瓶砸到地上的声音,吓得他手一哆嗦,险些将瓦罐摔在地上。 沈静站在当地,深悔不该到这里来。侯府将门,不知暗藏多少机锋,人命如草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带他来的人也看出来的不是时候,正犹豫是不是该进去通报一声,里头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小有管家,看到沈静,三步两步上前来: 沈掌柜怎么过来了? 沈静提起手中的砂锅,更不敢大声: 小童公子说有急事在身,叫我送过来。 劳你跑一趟。小有苦笑一声,不过恐怕也用不 话音未落,房中传来不耐烦的喊声: 小有呢!小有!命人备马! 哎来了! 小有急忙转身就回了屋里,沈静提着手中没递出去的砂锅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去还是留,正在犹豫,屋里跨出一个高大人影,提着马鞭急匆匆迎面而来。 沈静忙弯腰捧着砂锅闪到一边。 就听到小有匆匆跟了上来,一边焦急劝阻: 我的爷!今个这天怎么能骑马? 高大人影就停在了沈静旁边,转身嗤一声,浑身掩不住的怒气勃发: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 怎么?本王要出门干什么,还得先翻翻黄历? 王爷,小童已经去请张御医了,这会就在 眼前人影抖抖马鞭,皂靴一转,不耐烦喝道: 叫他原路滚回去! 脚步声渐远。 沈静弯着腰,无声的出一口气,心中惶然稍减。到底忍不住好奇,悄悄抬抬眼,望向正往庭院外走的那个身影,赫赫有名的年轻王爷。 那背影威严挺拔,虽大步匆匆满是戾气,微跛的脚步却透出难掩的狼狈。 第3章 雨夜粥话 小雨淅淅沥沥了一整天。 沈静也一整天窝在西厢房中没有出门,读书,临帖,或在空隙里,望着窗外的杏花树发呆。 傍晚时分,雨渐停了,余晖破云而出,照的东厢房前一片竹影斑驳。 沈静热了早上剩的半锅粥,调了个小菜,还没来得及吃,见小有管家踩着斑驳竹影,浑身湿透,一瘸一拐狼狈进了房。 片刻他换了干净衣裳,来敲沈静的门: 沈掌柜,还有吃的吗?我也懒得叫厨房动火了。 沈静忙把他让进来: 只有粥和小菜。 足矣。小有勉强笑笑,我来的倒是时候。 端起热粥,沈静有些过意不去: 不如我再去做些 小有摆手,挺心满意足: 不必了这小菜很爽口。粥真不错,热乎乎喝下去,浑身都觉得暖了。是早晨剩的? 沈静点头: 是。 两人慢慢喝完了粥,小有放下碗筷,望向沈静: 今天这阵势,吓着了吧。 沈静顿了顿,笑笑: 还好。 你必定觉得咱们王爷性格暴躁,喜怒无常吧? 说不是太假,说是又不敢,沈静只好笑了笑把话头转开: 王爷是真性情看你进来时脚有些不方便,没事吧? 小有见他话转的这么生硬,不由得笑起来。也不为难他,曲起腿揭开裤腿,露出蹭破了一大块皮的脚腕: 不碍事,下马没留意蹭破了些皮。 说着又捶了锤大腿,嘀咕着: 冒雨跑了一天的马,明个又该腿疼了。 真是辛苦你。 小有拍拍裤脚: 这算的什么苦?当年跟鞑子打仗,那才是苦。 沈静有些吃惊。看小有这白净细弱的样子,完全不像打过仗的人: 你当过兵? 小有笑道: 沈掌柜是不是觉得,我这幅样子,只会做伺候人的活儿? 不不 沈掌柜别在意,我没别的意思。小有摆摆手,依旧笑着,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我虽在王爷跟前,但确实就是个奴才,也只会做伺候人的活儿,这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桌上有半温的茶,小有自顾自拿过来,倒一碗茶给沈静,又倒一碗给自己,抿一口,叹一声,眯着眼舒服的靠着椅子: 不过我虽是个奴才,但做的心甘情愿,也不是哪个奴才,都有幸能伺候个王爷这样的主子。当年我就是为了伺候王爷,才跟着去了甘肃,也经历过几次围城,跟着挨冻受饿过。如今虽仍是个奴才,但只要想起当年咱也是跟鞑子真刀实枪干过的,到底还能拿出几分做人的底气要不是甘肃那三年,我这会儿才真正是个货真价实的奴才呢。 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深长的疤: 刚去西边不久,就遇上了鞑子围城。我随王爷巡城,傻不愣登探着头从城墙往下看,鞑子的箭矢流星一样就飞过来了。幸亏王爷一脚踹开我,不然小命就交代在那边了。 那次被鞑子围了快一个月,城内粮草不足,有人提议弃城往关内撤,连主将也跟着犹豫沈掌柜没经历过,想必不知道,若是弃城,那就是丢了甘肃几城的百姓。小有声调渐渐低了下来,我真是,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情形。王爷点数了城内粮草,然后冷着脸提刀劈了自己心爱的马,把马做守城的口粮。后面半个月,我们吃树皮野草,省下粮食给守城的官兵。好多次,巡城的时候远远看着鞑子在城下吃肉喝酒前锋营有位副将,那次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恨的,看着鞑子吃肉生生把后槽牙给咬碎了半颗,哈哈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顺天卫指挥使王伍之,不知道沈掌柜听说过他没。 这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谁不知道? 小有捧着茶碗,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后来多亏皇上在朝中力排众议,命顺天府派兵驰援,这才解了甘肃的围。王爷觉得不解气,鞑子撤兵时,偷偷和王伍之商量,带着王府亲卫精兵五六十人,骑马出城杀了一百多断后的鞑子,还把他们一个右将军一只眼给射瞎了。王爷的亲兵也折了十五六人。 那时候西北大营主将是孙老将军孙尧,为这事勃然大怒,抽了王伍之大人二十军棍。他不敢打王爷,但是也上表给王爷告了一状,害的王爷被罚了一年俸禄,哈哈!当年王爷也年轻,又没多少私房,那一年手头着实紧,酒钱都是我偷偷进城当了东西换的。 小有说的不紧不慢,像讲故事似的,沈静听的出神,不由慨叹: 男儿本自重横行。可叹我竟没有这样的际遇。 小有摇头笑起来: 沈掌柜这话,太书生气了。经历过才知道,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如今想起来,当年没了的那些人呐 他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眯着眼,面上浮起与年轻容貌不相称的沧桑,仿佛又回到了甘肃肃杀的战场上 许久,沈静轻轻唤他一声: 小有掌柜? 小有从怔忡中猛地回神,慢慢放下茶碗,又露出平日常见的那副笑脸: 什么时辰了? 起二更了。 一不留神就晚了。小有慢慢站起身,掸掸衣袖衣摆,一边往外走一边仍旧笑着,今晚话有些多了,沈掌柜不要见怪。说来也怪,虽然相识不久,跟您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我也难得跟谁说起这些话来。 想必下雨天的缘故,雨氤得人心里软,容易想起旧事。沈静起身送他,推开门,又听见渐起的雨声,又下起来了,你先留步,等我拿伞。 他转身开了柜子去翻找油纸伞,听到背后小有叹一声: 这倒霉催的连阴天王爷明个不知又该怎么烦气了,唉。 沈静动作顿了顿,故作不经意的回头问道: 王爷的腿也是甘肃落下的? 骑马过河冻下的毛病,甘肃那边的冬天,啧啧。逢变天就疼的厉害,天天吃药也不见管多少用那帮杀千刀的狗鞑子!小有骂了一句,又小声低叹,哪怕去我半条命呢,换王爷康健,也值了。 沈静递伞的动作又顿了顿,才撑开送到小有手上: 小心着脚下。 小有举着伞,笑着道别: 多谢您的粥,沈掌柜早歇着吧。明早的参汤就不必了,这样的天,怎么哄也不见得肯吃药了。 沈静点头,目送小有微跛着走远,忍不住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怒气冲冲的同样跛脚的背影。 月余来,他时时告诫自己,务必处处谨小慎微,切勿多事惹祸,但今晚,不知是小有讲的故事使然,还是雨夜的粥话卸除了他的心防,令他难得他冲动了一次,出声喊住了小有: 小有管家! 小有驻足,回过头来。 沈静为着自己的一时冲动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说道: 我略略学过些下针的手法王爷这腿疼,扎扎针或许能有些用 第4章 意外之会 直到被带到豫王面前,沈静仍在后悔自己前晚的一时冲动。 外头还下着小雨,房中充溢着淡淡熏香的气息。年轻的豫王穿着宝蓝常服,大马金刀坐在榻上,一只手臂靠着扶手,手指不耐烦的一下一下敲着。 小有上前一步,慢声细语笑道: 爷,这是沈掌柜。他这套针法是从民间学来的,原来曾经用过,说是很管用的。 豫王爷撩了撩眼皮,丹凤眼的眼尾略扬了扬,看向沈静: 什么时候学的,哪里用过? 沈静垂着眼: 草民父亲身体早些年行商,在西边冻坏了腿,阴雨天便酸疼不已。后来遇到一位游方的李先生,给针了几回便好些了。但那位李先生不能久留,为了给父亲治病方便,草民便拜他为师,学了这套针法。 小有又在旁边笑道: 王爷,昨日请张御医来了,沈掌柜同张御医详细说了下针的手法,张御医也说针法巧妙,可以一试。 半天,沈静听豫王爷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拍拍扶手: 那就试试吧。 春日的阴雨连绵不停,西厢外的杏花也随风雨零落成泥。 沈静每天为豫王爷扎完针,都战战兢兢的问是否好些了,偏偏这位王爷每次嗯一声,便不再开口。沈静也不敢多问,只小心察言观色,看他后面两日眉头不像开始皱的紧,才略微放了些心。 坊间传闻太假,这位豫王爷虽然年轻,其实性格深沉,不苟言笑。 好在第七日阴雨终于歇了,针灸便也停了。 当天晚上,小有喜滋滋的来找沈静: 前两年一到春雨连绵,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今年安宁了不少,都是沈先生的功劳。 经此一事,小有不再喊沈静沈掌柜,改口喊起了沈先生。 沈静从桌上拿过一张方子给小有: 能有所助益就好。这方子也是当时那位李先生给的,针灸之后再熏蒸,也有奇效。小有管家可以交给御医验过,让王爷试试。 好好好,我明日就去问!小有小心翼翼将方子揣进怀里,又摸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笑道,这是王爷一点谢意,沈先生收着吧。 不不 沈先生不要推辞。小有抬手止住沈静推辞的动作,说的恳切,我知道沈先生为王爷治病,并非图这些东西。但这是王爷亲手赏赐,足见诚意,沈先生受之为有理,却之则不恭了。 小有稍坐便匆匆离开。 留下沈静一个人坐在灯下,对着桌上的打开的荷包、银票、美玉,徒然一声长叹。 隔日又有好消息传来。 方子经太医院验过说可以一试,只是与黄参有些犯冲,于是豫王爷每天的参汤便给停了。 沈静便清闲了下来。 这一闲,令他不由得又生出一丝能出府的希望。这日他正想着怎么跟小有提出府的事儿,小有就精神抖擞的来了: 王爷要去京郊待几天,沈先生同去吧? 沈静向来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立刻便婉拒了: 这几天有些懒,就不出门了吧。 小有又劝了他几遍,见他不肯,也不勉强: 我跟着王爷,得有十来天不在府里。缺什么尽管吩咐账房那边去办。要觉得闷,我给你块通行牌子,你也自己出门逛逛吧。这院子简朴,吃的用的缺少的,顺带着添置些。 沈静连忙道谢: 不必。这里吃的用的都周到,什么都不缺。 沈先生不用客气。来了这些日子,你也知道咱们王府里人口简单,服侍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也就将将顾得上王爷,怠慢之处,还请多包涵。 小有管家太客气了。沈静笑着摇头,我一介寒微,又不是什么挑剔之人。 这都是该有的,哪里说得上挑剔?府里没有女眷,也没什么做针线的人手东街上有家常记绸缎铺子,是我们常去的。眼看天热了,沈先生趁这几天去转转,挑几身可心的夏衫。银钱便直接从府里账上支。小有客气娓娓说着,接过沈静递上的茶碗,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用一双笑眼打量着沈静,玩笑道,你可别推辞。不是我说,你衣着这样寒素,一来,白费了这幅相貌,二来,倒是显得王府苛待了你似的。 沈静只好道了谢,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小有便告辞,待会果然让小童送来了府里进出的通行牌子。 隔日王爷出门,阖府上下几乎跟走了一半人,连小童也跟走了。 沈静也不在意,反而更觉得轻松自在,自顾自临了几张字帖,看厨房里有绿豆红豆,便泡了壶茶,一边喝着茶,一边蒸了满满一笼豆米糕。 临近晌午,他看外头天气晴好,便烧了水沐浴,又将换下的衣裳浆洗干净。折腾了半晌有些饿了,沈静懒得做饭,便将屋里一张躺椅和小桌搬到杏树花荫下,又翻出之前托小有找来的一本志怪小说,躺在椅上,一边晾着湿发,一边吃着糕,就着日光翻看起小说来。 连日阴雨过后,春日暖融的阳光晒的人通体舒适,沈静翻着书渐渐觉得困顿,不知不觉书掉在一旁,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沉,直到日落西山才睡够了。乍醒过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融金似的余晖落在墙角的苔藓上,风声竹影,满院静谧。 他怔忡着睡眼,伸手去摸索着掉在地上的书,摸来摸去也没摸到,便翻身往躺椅下看。忽听身后有翻书声,心中一惊,忙回头,一看又是一惊,急忙要翻身爬起来,又想着要跪,头发又被椅背挂住,慌慌张张,一骨碌从椅上滚下去,五体投地: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 草民不知实在失礼!见过王爷! 只见豫王爷倚在小桌对面一把椅子上,不慌不忙将一块糕搁进嘴里,眼仍旧盯着手里的小说,漫不经心抬抬手: 沈掌柜何必行此大礼。坐吧。 沈静从地上爬起来,并不敢坐,立在原地手忙脚乱簪起了散发,又整了整衣衫,见王爷仍在旁若无人的看书吃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去京郊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小有管家他们人呢?跟着一起去的府里的守卫厨子和下人门呢? 过了好久,一碟子豆糕吃完了,豫王爷才放下手里的书,不紧不慢解释了一句: 小有他们都不在,孤来这院子找些吃的。不好扰了沈掌柜的清梦,只好不告自取了,沈掌柜见谅。 这糕味道不错。 沈静不敢抬头,只看着豫王爷地上的靴尖和绣着螭纹的袍摆: 王爷过奖了。 还有么? 嗯? 沈静带着满心的不明所以,征求过豫王爷的意见之后,进厨房又利落的做了一菜一汤。 豆糕是来不及做了,要是现做,恐怕得等到半夜才能吃到嘴。端菜出来的时候,落日已西没,豫王爷面无表情倚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静端着饭菜过去,小心翼翼问道: 王爷是否移驾 说到这里住了口:他也不知道豫王爷平时在哪用饭,该移驾哪里? 豫王爷却摆摆手: 就在这吧。 看样子是饿坏了。沈静为难的看了看地上比椅子还矮的小桌,想象了一下人高马大的豫王爷趴在小桌上吃饭的样子,试探着建议道: 王爷如不嫌弃,就到屋里吃吧。 进了屋沈静急急忙忙收起桌上的纸笔书籍,又翻出两只蜡烛点亮,摆好桌椅碗筷,才请豫王爷就坐。 西厢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摆着简单的桌椅。平时沈静一人住着,偶尔小有管家来坐,并不觉得地方小,此时高大的豫王爷往这里一坐,却令人觉得地方分外局促。豫王爷却似毫不在意,拿起碗筷很快便将饭菜吃完,接过沈静递来的手巾净过手,便准备离开: 府里厨子不在。这两天恐怕还得辛苦沈掌柜。 沈静连忙行礼: 王爷尽管吩咐。 豫王爷点点头便往外走,沈静跟在后头相送,到了院门口,豫王爷停住脚步回头: 对了.麻烦沈掌柜,再做些糕点吧。 是。 沈静站在院门口,带着一言难尽的心情,目送豫王爷一个人渐渐走远。 第5章 小有挨打 关于豫王爷赵衡,坊间有诸多传闻。 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少年封寿王,随老将孙尧学习兵法。今上登基后,赵衡接替孙尧守甘肃,几次击退鞑子和金人的进犯;后来又驻守河南,屡获军功,改封豫王,被今上召回京城。 然而这些事情被人提的并不多。 外头传说更多的是,几年前王府里那位把自己吊死了的豫王妃。 送走豫王,沈静去了门房一趟。 这是来豫王府后,他第二次出院子。 循着记忆中小童走的方向,却只找到了偏门,守门的也是两个陌生面孔。沈静犹豫着拿出之前小有给的牌子,其中一个立刻毕恭毕敬行了礼: 是沈先生吧?小有管家临走前跟我们打了招呼了,您要进出,请便就是了。 沈静颔首,想了想问道: 小有管家是否在府中? 他随王爷出门去了,恐怕要些日子才能回来。 那两位知道他去哪里了? 京郊西山下的狩猎场吧?其中一个笑道,王爷爱骑射,每年春分前后都去呆段日子,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听说今年皇上也同去了。 哦。沈静顿了顿,又试探一句,那小有管家是和王爷一起吗? 那肯定啊!小有管家就是贴身伺候王爷,向来王爷走到哪他跟到哪的! 哦。 沈静没有再多问,循着原路回到院子。 夜色渐深,他在床上躺了会却了无睡意,不知是白天睡得太多,还是被心头疑问所困,索性从床上起来,点起油灯到了厨房,借着一豆微弱的灯火,蒸了一笼豆沙糕。 次日清晨,他按照往日的时辰早早起来熬了粥,又煮了蛋羹,做了小菜。 本以为豫王爷会来,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他正盛了粥准备自用,就听到小院门被推开,豫王爷匆匆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卷卷袖子,自然而然的在桌旁坐下,像回自己家一样舒适惬意的跟沈静打了个招呼: 沈掌柜。 沈静回礼,将粥和蛋羹盛好,恭恭敬敬同点心一起端到桌上: 王爷请用。 豫王爷嗯了一声,举箸用起早膳,举止虽斯文,但不消一刻钟便将粥菜和点心一扫而光。沈静看着桌上饭桌上光光的碟和碗,有些怀疑他昨晚没吃饱,甚至现在也没吃饱,便小心问道: 王爷可还想再吃些别的? 不必了。赵衡接过沈静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辛苦沈掌柜。 不敢。 沈静跟在豫王身后,恭恭敬敬又将他送出院门,一边在身后偷偷打量他。赵衡今日着一身简单的青缎常服,未带头冠,头顶只用玉扣简单簪了个发髻,看上去不甚齐整,不像往日那般衣冠整洁不过如果是自己梳头着装,也就难怪了。 中午是二菜一汤。 沈静对自己的厨艺并没有多少信心。他虽然擅长药膳,会做普通的菜式并不多,相比府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厨子,相比差之远矣,只能尽量挑拣厨房里有的,自己又擅长的菜式来做。 好在豫王似乎并不怎么挑拣,来到院里不管不问,坐下便吃,吃完便走。 正要走的时候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沈掌柜还没用午饭吧? 沈静忙行礼: 草民待会另做。 豫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便又离开了。 就在沈静疑惑这种奇怪的吃饭模式要持续多久的时候,小有回来了。 是被抬回来的。 中午将豫王送走,沈静便开始发愁晚上要做什么吃。院子里的小厨房米和面是足够的,干菜及腌肉也有不少,时令蔬菜和肉却都是隔两天采买一次,往日都是小有命小童送了来。如今小有和小童都不在,并无其他人过问此事。 沈静正在犹豫要不要去门房那里走一趟,请他们帮忙送些肉菜,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他忙起身到窗前往外看,就见院门哐的被推开,两三个侍卫将身上鲜血淋漓的小有抬了进来,匆匆进了东厢,旁边跟着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小童。 沈静大惊,立刻便推门到了对面,正见他们将小有往里屋床上安置。 他从未踏入小有东厢这边房门一步,进去才知道同西厢是一样摆设,门窗桌椅简单朴素。 小童还在呜呜咽咽的哭着,几个侍卫堵在里屋门口,沈静将人拨开上前,见小有趴在床上,下半身血迹淋漓,立刻便回头喊小童: 可请了大夫了?! 小童哭着点头: 已经去请了。 沈静到了床前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小心碰碰小有的肩,轻声问道: 小有管家? 小有勉力睁眼,吃力的扯扯嘴角: 沈掌柜我没事。 沈静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吩咐小童道: 叫人去厨房烧几锅热水备用,再取些干净的棉布用热水煮了。还要备些烈酒,搁在院子里备用。 小童听了止住眼泪,点着头便跑了出去: 知道了! 几个侍卫也跟着小童出去。 沈静回自己房中取来热茶,端了一碗小心翼翼送到小有嘴边: 小有管家,喝点水吧? 小有勉强抬起头,就着沈静的手喝了几口,又重新趴会床上,便忍不住疼的皱起眉。沈静将茶碗放下,看他模样可怜,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不多会,小童便又跑了回来,向沈静回话: 热水烧上了,棉布也煮上了。已告诉账房要了两坛烈酒,他们待会便送过来。 沈静点点头,还未开口,小有躺在床上慢慢开口吩咐道: 皇上召王爷即刻进宫去。小童,叫卫校尉备车马。 小童点点头应一声知道了,正要往外跑,却被小有喊住了: 等等。 只见小有将目光转向了沈静: 沈先生,求你帮我一个忙。 请讲。 我这幅样子,不能伺候王爷进宫。小有看着他,言辞恳切,想麻烦沈先生替我跑一趟,将王爷送到宫门去。 沈先生不要为难。不过替我走一趟,没什么大事,王爷若问起,照实说就是了。小童,你带沈先生过去。 沈静惴惴跟着小童,到了王府正院门前。 豫王爷此时站在门前,正由人服饰着穿袍服。明明面无表情,沈静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怒气,他不敢出声,只随着小童行了礼,就听豫王问道: 大夫来了? 在路上呢。 这时校尉卫铮也进了院子向豫王爷行礼: 王爷,进宫的马车已备好了。 豫王看了他一眼,面色沉沉的未出声,转过脸,才注意到沈静也在: 沈掌柜有事? 沈静又行了礼,弯腰低声答话: 回王爷。小有管家说,他不能伺候王爷进宫了,令草民跟着,送王爷到宫门前。 豫王爷迟迟没有回话。 沈静弓着背,眼角余光看到替他更衣的老仆慢慢退到一旁去,豫王却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动弹,又过了会,就听他叹了一声: 那就跟着吧。 一路无话。 豫王进宫时日头还高,等出来已到掌灯时分。沈静同卫铮一起在宫门前等了一个多时辰,腿都要站麻了,才见那个高大的背影大步流星一路走近登上马车: 回府。 马车隆隆赶回豫王府,豫王爷一下马车便直奔小有的院子,沈静紧随其后。东厢房果然还亮着灯,一进屋便见小童在门口守着,见了王爷便跪了下去。豫王也不理会,一路进了里屋,见小有在床上趴着,身上衣着干净,应是已处理过伤口换下了血衣,听到动静抬眼见是王爷,便要起身,被豫王一把摁住: 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妨碍。小有竟还笑的出来,王爷不必挂怀。大夫已瞧过了,没伤着骨头,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 打了多少? 三十。小有仍旧笑着,也不是板板到肉,有几下才挨着皮就抬起来了。郑公公□□出来的人,都知道分寸。 沈静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多想。 普天之下,能让人打豫王爷的亲随的,又有几个人? 第6章 小院闲事 送豫王爷离开,沈静又回到了东厢,见小童靠在门口打瞌睡,便轻轻拍他肩膀: 去歇着吧。 小童一个激灵抬起头,揉揉眼,声音带着十二三岁少年特有的沙哑难听: 我不累。大夫说得有人守着。 沈静劝说道: 你困成这样,万一睡过去,岂不误了事?到下半夜来替我就是了。 小童这才道了谢,起身出了院子。 沈静进卧室摸了摸小有额头,见未发热,便回房取了书来,就着烛光静静翻起书来。到夜半时分,听见小有睡得似乎不甚安稳,沈静又过去摸了摸他额头,小有却醒了,见是沈静,迷迷糊糊笑道: 辛苦沈先生。 沈静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我是说陪王爷进宫的事,沈先生不要往心里去。小有慢慢挪动着,侧过身来半靠在引枕上看着沈静。沈静将茶碗递到他手里,没等他再开口,便道: 你情急之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爷当时在气头上,小有端着茶碗,慢慢说道,我不能跟着,又不好让旁人去说什么。让沈先生去,王爷见着你,便明白我的意思。 沈静点头: 你不必解释,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知道沈先生是聪明人。小有点头笑着,不过我也知道,沈先生的性格不爱多管闲事。无端将你牵扯进来,还是向你赔个不是。 沈静笑起来: 原来在小有管家眼里,我是这样小气的人? 两人说笑几句,沈静便将话头引开,一句不多探听王府的事。听说小有还没有吃完饭,他又去厨房热了粥和小菜端来,伺候小有吃了半碗,惹得小有拿一双眼觑着沈静,连连摇头感叹: 沈先生啊沈先生,真可惜了。 沈静被他叹的莫名其妙: 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心地通透,又貌比潘安,小有笑道,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的姑娘嫁了你,可就有享不尽的福气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 沈先生别不信。小有一本正经调笑道,如今我也不怕跟你说:咱们王爷是有些讳疾忌医的。当时我跟王爷提起你懂医术,王爷还半信半疑的,说我昏了头,病急乱投医,竟找个厨子来替他扎针!后来虽好说歹说点了头,我看着他那意思,本是把你当骗子,想着你去了,要想法子拆穿了你,然后好好教训一番的 小有越说越忍不住笑: 谁知道后来见了你,往日那样大的脾气,竟什么都没多说这可不就是看对眼了吗?沈先生虽看着文弱,眉眼里就透着可靠但凡要换一个不这么稳得住的,只怕那天咱们两个就被王爷骂出去了。 小有养伤次日,小院便热闹了起来。 往日里沈静虽然一口一个小有管家,知道王府上下的事务都归他打点,其实并没有见过小有如何管家。 如今才知道这个管家名副其实:上至各府第之间往来打点,下至门房如何交接,大至豫王封地入库银两,小至王府里花花草草乃至豫王爷一日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王府的秦管家都要来问过小有的意思。 沈静自觉该回避王府内事,除了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便是将自己关进房中埋头临帖看书。 午饭小有那里自有人伺候,是王府大厨房专门送来的饭菜,小有便命小童来请沈静一起吃饭。炕桌上摆了六七个碗碟,味道都很可口,只是吃到一半,便有人来问小有,王爷去梁郡王府贺寿该带什么贺礼。 小有放下筷子,一一将事情指点明白了,还没拿起筷子,便又有人来问去宫里接王爷怎么安排。如此几次,小有得以拿起筷子,又向沈静致歉: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请你过来。白白扰了你的胃口。 无妨。沈静喝着汤笑道,周公一饭才三吐哺,你这比周公事务还要繁忙。 小有又吃了几口,摇头道: 有什么办法?秦管家年纪大了,府里又没个能操心的人。要是能有个王妃就好了唉。 话说到这里,沈静便不知该怎么接话,索性便不做声。小有也知道自己说的多了,将话转到别处。后面没人再来,两人吃得倒也不错,沈静其实不怎么喜欢吃自己做的饭,王府里厨子手艺又着实不错,不知不觉吃的竟然多了。 饭毕他亲自泡了茶,端给小有一碗,自己也慢慢抿着温茶消食,一盏茶未尽,就听有人匆匆经过东厢房窗前。沈静放下茶,还未及起身去迎,便见豫王爷推门走了进来: 今日可好些了?别起来了,沈先生也免礼吧。 沈静替豫王爷端了椅子在床边,待豫王坐定,又奉上茶水,便站在一旁垂头侍立。 豫王爷喝了口茶,问了几句小有的伤,又道: 今日进宫,郑满托我给你带了一包治棒疮的药,说是云南那边贡上来的极好的。待会叫小童给你拿过来试试。 小有笑着: 谢王爷。王爷待会要去梁郡王府为老王妃贺寿吧? 嗯。 我已同小童说,为王爷备下那套盘领宽袖的螭纹朱红常服了,王爷别忘换了再去。礼单也拟好了,待会秦管家拿给您再过过目,因为老王妃六十整寿,所以礼物较从前厚了些。 豫王应了声,没再说什么,又喝了口茶,皱皱眉: 你这茶味倒不错。 是王爷前阵赏的龙井。奴才才舍得拿出来尝尝。 怎么喝着不大一样? 小有笑着看向沈静: 茶是一样的茶。想必是沈先生泡的好。 豫王爷便将目光从茶水投向一直站在一旁的沈静。 豫王不发怒的时候,目光冷静而锐利,有如实质,虽一闪而过,仍令沈静即使垂脸也能觉察到其中的打量探查。 他不做声的点头行礼致意,忽然听豫王问道: 沈掌柜籍贯何处? 草民祖籍苏州。 沈静不卑不亢,不热络,但亦无可指摘之处。豫王爷听他说完便收回打量的目光,垂眼喝茶。他不开口,房中气氛一时有些生硬尴尬,小有便在旁笑着插话: 苏州果真是人杰地灵。王爷不觉得,沈掌柜长得有几分像朝中一位大人?恰巧那位也是苏州人。 豫王瞥他一眼,小有不敢再卖关子,立刻讪笑着: 奴才觉得,沈掌柜有五六分像何大人。 哪个何大人? 何有棠何大人,新进翰林的那位。奴才觉得沈掌柜跟何大人,身量相貌都有些仿佛呢。若站一起,远看怕都认不出来。 豫王爷皱皱眉: 何有棠是上届新科进士吧。我倒没留意过。他有这般瘦么? 啊,呵呵。 这下连小有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沈静更是立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气氛不由又慢慢尴尬了起来。幸亏豫王爷略坐了会,便放下茶碗,清清嗓子起身: 你好好养着。孤那里有卫铮跟着,也尽够了。 奴才这里挺好,王爷忙正事,不用挂怀。 豫王嗯了声便往外走。 送了豫王爷出了门,沈静回东厢房跟小有打个招呼,便回了西厢准备小憩。 顺手抽了卷书还未翻过一页,便听有人敲窗,小童推窗探头进来,笑嘻嘻道: 沈掌柜,方才王爷特意命人传话,说那日的豆沙糕,劳烦你再做一笼呢! 沈静有些无语的点头应下,丢下书起身,知道了。 第7章 轩中对弈 次日做好了豆沙糕,沈静先端了一碟给小有。小有趴在床上抿了一口,连连点头: 难怪王爷爱吃哎怎么这么好吃呢?对了,可命人给王爷送点心去了? 还没有。沈静放下茶碗,小童不在。 小童有事出去了这会也没人支使,沈先生亲自跑一趟吧? 沈静不由蹙眉。 有那么为难吗?小有不由得笑,王爷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并没什么架子。沈先生又非府里下人,王爷也是另眼相待的,你大可不必总这么小心翼翼的。 沈静摇头:尊卑有别,礼不可废。显贵王侯翻云覆雨,布衣平民有如草芥,一不小心便被随意作践,岂敢随便? 难不成要叫我这爬不起来的人去送?唉。小有叹气,无奈觑着沈静,罢了,你就装个盒子送到角门那里。不拘看见谁,叫他们给卫铮就是了。 沈静提着食盒到了正院的角门,只想着送下便万事大吉了,谁知角门那里今日竟然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他站在那里等了半天也没见着有人,进退两难了许久,认命的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循着上回走的路,一路进了正院,还没等到上次的地方,便见着前头廊檐下一座敞轩,外头两名侍卫,卫铮则和豫王爷相对而坐,正在下棋。 沈静轻易不出院子,除了小有、卫铮和小童,旁的人都不怎么见过。侍卫见了他并不认识,也不过来搭话。他站了片刻,正犹豫要不要直接将食盒交给侍卫,卫铮无意抬头看见了他,便点头示意,沈静会意,将手中食盒放到敞轩外头的石栏杆上,低声同侍卫道: 这是王爷要的点心 谁知豫王看到卫铮动静,也顺着抬头看了一眼: 沈掌柜。 沈静只好又提起食盒进了敞轩,向豫王行礼: 扰了王爷雅兴。 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点心搁在桌旁,豫王却不理会,啪嗒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打乱了棋局: 卫铮起来吧。 卫铮一脸如获大赦的让出位子,豫王抬头看向沈静。沈静本想说不会下棋,略迟疑了下,豫王又扫了他一眼,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那日看沈先生桌上搁着棋谱。想必是会的。 沈静只好将食盒搁在一旁,在豫王爷对面坐下,拈起黑子: 请王爷指教。 棋如其人,沈静棋盘上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豫王起初下的随意,十几手棋子落下后,不由对沈静刮目相看,反倒正襟危坐全神贯注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沈静便渐渐蹙眉,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豫王则神情渐渐轻松,甚至一边落子,一边拈起一旁碟子里的点心吃起来。 又过片刻,二人才将将要分出胜负,就听卫铮在旁边低声通传: 王爷,徐二公子来了。 沈静停下手中棋子看向豫王爷。豫王拍了拍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就说我不在。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热络的声音,一个圆脸的年轻公子脚步轻快如飞走进了敞轩: 呀,姐夫!下棋呢! 街头巷尾的传闻中,礼部尚书徐文的二公子徐之由,是个不学无术,置亲姐姐的死于不顾,专事拍豫王马屁的的势利小人。 眼下这势利小人就坐在沈静旁边,一手捏着点心往嘴里填,一手指点着沈静的棋路: 这里这里!放这里! 不能放那里!放那里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边说着边把点心沫子喷了一桌子。 败局差不多已定了,沈静的心也不在棋局上了,便一边照着徐之由的指点胡乱搁下棋子,一边看着豫王越来越黑的脸色,心中暗暗思量着待会该找个什么借口脱身,谨防遭受池鱼之殃。还没等他想出个由头,旁边徐之由又冲着沈静嚷嚷起来: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走!这里应该打劫! 嘴里点心渣子喷了沈静一头。 沈静也不好表示出嫌弃,只好稍微把脸侧过去。豫王见此情景,没好气的将手里棋子往盒子里一丢: 不下了。 徐之由还不肯罢休,喷着点心沫子喊道: 哎姐夫你怎么这样,还没分出胜负呢! 沈静倒是如获大赦,想趁机向豫王告辞,刚站起身要开口,豫王已转向徐之由擦着手问道: 你过来干什么?不是去学里念书了? 徐之由兴高采烈道: 要不说我运气好,刚上了两天学,夫子就染了风寒给我们放假了听大哥说,你前两天惹皇上生气了,还连累小有挨了一顿打,这不是想着过来看看你,给你解解恼吗?今儿天不错,姐夫,我陪你出去骑马吧? 还没等豫王答话,他便笑着又转向沈静,上下打量着: 刚才忘了问,这位是哪家的公子啊?看着有些眼生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一起去骑马吧? 这是沈先生。小有请来为我看病的。 哦,我说呢,要是见过不应该不记得啊姐夫,咱骑马去吧?这阵子我可在家憋坏了! 不去。 徐之由一边把最后一块豆糕填进嘴里,一边瞪着圆圆的眼看着豫王爷: 干嘛不去?还烦着啊? 徐之由半抬着眼觑着豫王,小声嘀咕道: 要我说皇上说的也没错。你也该再续个弦了,老这么耽搁着不是个 豫王砰的将茶碗放到桌上: 怎么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敞轩里一时静下来。 沈静站在卫铮旁边,大气也不敢出,深悔自己刚才没有走,这会听到了不该听的,想走也走不了了。 本以为这位徐二公子遭到申斥能安静下来,谁知过了片刻,他咽下满嘴点心,咕嘟咕嘟灌了碗茶水,竟敢又开尊口: 好了好了,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呗,生什么气啊?咱出去骑马呗,你不是爱骑马么,跑会马就什么气都没了。 咦,点心没了啊?卫铮,刚才那个点心还有吗?还挺好吃的,再给我端一盘来吧? 豫王黑着脸,又瞪他一眼: 让你的嘴歇歇吧。我都替它累得慌。 不吃就不吃。那姐夫,咱去骑马吧?我这阵子真是给憋坏了! 姐夫!求你了!我真是好久没骑马了! 沈静眼睁睁看着豫王拉长着脸忽的站起身来,就在他以为豫王要对这位徐二公子动手的时候,豫王爷却长叹一声,大步往敞轩外头走去: 卫铮,备马! 徐二公子欢呼雀跃的跳起身跟上去: 卫铮!卫铮!别忘了牵上那匹紫骝! 走了几步,豫王在连廊上驻足,转身看向沈静: 沈掌柜可要同去? 沈静婉拒: 小有管家还等着在下呢。 豫王点头: 那辛苦你了。 徐二公子一边往外跑一边兴高采烈的喊: 这会来不及了,沈先生告诉小有一声,回头我去看他! 沈静满怀惊讶的回到小院。 小有已在炕桌上布好了菜,等着沈静午饭,听沈静将所见所闻说了,不由笑道: 沈先生不用觉得诧异,以后见多了就知道了。王爷这位小舅子,真真是个人物。连皇上都不敢跟王爷多提的话,他就敢都说出来,口上全没什么遮拦。也幸亏王爷拿他当孩子,不多计较,要换个人早不知道打死多少遍了。 说着叹了口气: 皇上也不忍心真难为王爷。其实我倒指着这位舅爷能劝的动王爷呢。王妃都去了二三年了,大好年华总这么耽搁着,算怎么回事呢?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 第8章 何去何从 小有话开了头,便有些打不住,同沈静发起牢骚来: 这回去京郊狩猎,陛下还召了几位大臣及家属同往,本想令王爷相看相看,谁知王爷便为此同陛下顶撞了起来。 咱们这好王爷,为了跟皇上置气,也没留个话便独自骑马回府了。我当时啥事也还不知道。后来发现人没了,陛下便派人在西山上找了个遍,直到天黑也没找到,急的差点调了京畿大营连夜去搜山。幸好守城将领来报,说看到王爷骑马回府了,这才消停了。那能不气吗?又不能打王爷,这就拿我出气了。小有边说着,指指自己的屁股,唉。 我倒不是说觉得委屈还是怎么的。为了王爷,别说是挨顿打,就是杀头我也是愿意的。小有无奈道,可要是为了这个事丢了命,我是真觉得有点亏。这二年我也没少了明里暗里的劝,要不是看在从小到大的情谊上,王爷早撵我走了。 沈静附和道: 王爷位高权重,人才英俊,何患无妻? 就是因为天潢贵胄,气度不凡的,王妃之位却一直空悬。小有越说越愁,干脆放下了筷子,一年两年,还都说是念着去了的王妃,有情有义。如今三四年了,外头传的话越来越不好听了,连我都听说了不少:出去喝场酒,便有指摘流连风月的;稍微同大臣走得近些,便有人毁谤断袖分桃。这回顶撞了陛下,难免又有些小人要在其中挑拨一二。 小有长叹一声: 别的倒都罢了,我是为王爷不值。这些年出生入死打鞑子,竟为了这点家事,被人乱嚼舌根,射影中伤。 沈静听了小有的话,没有做声,许久只说了一句: 人言可畏啊。 当日过午,沈静同小有早早用过了晚膳,便自去后厨烧水沐浴。 待收拾好了披着衫子从小后院出来,却见同样梳洗过后,轻袍缓带的豫王爷,正在杏树站着,抬头专心看着书上幼嫩的青杏。 沈静忙整束衣衫,上前行礼: 王爷。 豫王笑了笑,指指树下的小桌和桌上摆好的棋盘: 刚去看了看小有,想起晌午被徐二扰了兴致,顺道向你再讨教一局。 不敢!沈静忙摆手,胜负其实已定了的,草民再怎么下都是输的。 棋局未完,孤不见得赢,沈掌柜未见得输。豫王落座,指了指对面,坐吧。 两人从黄昏开始,直至掌灯时分才下完这一局,豫王险胜,沈静起身拱手认输,豫王也似笑非笑站起身来,玩笑道: 沈掌柜不会是偷偷让棋了吧。 我确实全力以赴了。以王爷的棋力,如果让棋,您会看不出来吗?沈静也随着笑道,王爷确实棋高。 豫王爷唇角微勾, 沈掌柜若爱此道,孤那里有些外头少见的棋谱,改天叫卫铮送来给你看看。 多谢王爷。 夜来风凉,旁边小童递过了披风,豫王接过去披上,回头对沈静点头: 今日打扰了。改日有空再来向沈先生讨教切磋。 沈静目送豫王离开,站在院门口望着漫天星辰,不由自主吁出长长一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人生在世,难以事事都能由得自己,可是到如今,他却越来越看不清以后的路了。 过两日,朝中又传来一个大消息。 西北边患方平,东南倭寇又犯,频频袭扰东南,渐渐成为祸患。皇上下令豫王为将,总领平倭事宜,兼督南直隶、湖广行都司两省军务。 消息传到豫王府,先到了小有这里,躺在床上的小有便嘀咕起来: 王爷旧伤在身,怎么能又去打仗呢? 可不是说。小童附和道,听说南边夏天天气潮湿的很,也不知王爷的腿受不受得了呢。 小有摇头: 罢了,皇命难违。 小童又插嘴道: 干爹你可说错了。不是皇上下的命令,我听他们说,皇上本想命刑部选个别人出来的。是王爷听说了,主动请缨要去平倭的。 小有趴在床上连连叹气,蹙眉沉思许久: 鞑子至今不消停,朝中无将可用,唯有王爷可替陛下分忧了,也难怪王爷主动请缨。只是我这幅样子,若要立即动身,怕是不能一同跟去伺候左右了。 刚说完不多久,卫铮便敲门走了进来: 小有管家可好些了? 好多了。小有忙侧起身子,王爷什么时候动身? 您的消息倒快,我正要来跟你说。卫铮道,王爷五日内便要动身去南京,如今你要养伤,恐怕这趟不能同去了。我要负责这一路的护卫,王爷贴身的事务顾不上,所以想着跟你商量商量,暂借小童一用。他跟着你的日子也久了,王爷衣食起居也较为熟悉,也没有更合适的了。 小有点头: 我正在寻思这个事。小童固然合适,却还有个更当用的人选。卫校尉,这个我亲自去同王爷说,你就不用再费心了。 这天吃过午饭,沈静要去泡茶,小有冲他摆摆手: 叫小童去吧。沈先生请过来坐,我这里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他扶着床费力的想坐起身,沈静忙去扶他: 何必起来。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就是了。 沈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多绕弯子。小有扶着床,申请恳切,王爷要去东南平倭,近日便要动身。他身边得用的人,如今不过我一人而已,如今我这样也不能随身照顾。所以,想请沈先生代为操劳照顾。 沈静站起身来: 这使不得,小有管家,我哪里担得起 小有抬头,拉住沈静衣袖,打断了他: 从宫里到王府,从甘肃到河南,我跟了王爷十几年,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偌大一个豫王府,伺候的人固然要多少有多少,可是要一个能上下打点清楚,照顾周到的人,却找不出比沈先生更合适的人选了。 小有管家 我知道沈先生没有攀附权贵的想法,也不想留在这豫王府里。你这样的人物品格,屈居随从身份做伺候人的事,也算是太委屈了。我也是凭借咱们这些时日以来的交情斗胆请求,若这点交情在先生心里还有几分分量,那么恳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不不,我并非为 沈先生,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我不懂那些家国大义,只是觉得在这当口误了王爷的事,心里着实惭愧的很。如果你能帮了我这个忙,我实在是感激不尽了。待我这头养好了伤,一定好好答谢你! 沈静从前虽知道小有八面玲珑,才能将王府上下打点妥帖;这番话之后,他才更深切的知道小有的口才能耐。这几句话占情占理,又软硬兼施,实在叫人难以推辞。 他轻叹一声,只好点头应下来: 你这样说,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才能平庸,未必能得王爷青眼。 小有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这个,沈先生就不必操心了。 小有做事迅捷,次日一早,卫铮便将沈静带到了豫王爷的书房。 宽敞的房中,四面书架落落大满,青玉案头文牍累累,豫王爷立在条案后头,见沈静进来,微微点头: 沈掌柜。小有都同你说了吧。 沈静眼观鼻鼻观心,点了点头: 是。 豫王放下手里的卷册,口气略温和了些: 做这些随身的事,恐怕委屈了你些。 能为王爷平倭尽绵薄之力,事无贵贱。沈静与有荣焉。 豫王点点头: 那辛苦了。这两天收收行装吧,三日后便随我先去南京。 沈静做事向来认真。既然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从豫王爷书房回到院子,先去了小有那里,将行程告知小有,又得到小有的一番嘱咐: 沈先生切切记住这几件要紧的事:一要守口如瓶,这次出门乃是为公,王爷的言谈行程,乃至片纸只字,除非王爷安排嘱咐,万万不要透露他人。二要十分谨慎,王爷随身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你要亲自处理过问,万万不要假手他人。三不要擅自结交,王爷在别的事上较随意,却很厌恶结党之事,因此也很不喜身边的人与大臣结交。万万不可犯了这个忌讳。 沈静点头,又听小有嘱咐了不少豫王爷身边的琐事: 这次就让小童跟在沈先生同去。穿衣进食贴身梳洗这些伺候之事,让小童等人去做便尽够了。至于案卷文牍,上传下达,还有王爷平日喝的汤药药膳,沈先生还得多多操心。 小有又喁喁嘱咐了半晚上,沈静一一听了,仔细记下,夜色渐深,才回到自己房中。 简单梳洗之后在床上躺下,却一直了无睡意,沈静索性披衣起身出门。 时近五月,庭院里夜凉如水,一弯新月如勾悬在杏树梢头。沈静在树下伫立片刻,想到自己这孑然一身,将来何去何从,忍不住又低叹一声。 他心底里清楚明白的知道,经过了这趟南京之行,自己只怕便难再从这豫王府里脱身了。 第9章 初到河南 五月初,豫王赵衡奉命南行,整顿南直隶、湖广两省军务,总理抗倭事宜。 沈静随行。 虽然走的是官道,离开京城越远,道路也渐渐难走了起来。马车走了一天,日暮在驿站停歇,豫王早就明令不许叨扰沿途官府,一行人只能下榻在官道的驿馆,条件难免粗陋。 因为是头一次随豫王出门,加上小有事先一番嘱咐,沈静一直提着心不能放下,凡事与从前相比,都更加小心谨慎,一边亲自安排驿站的厨房准备饮食,一边嘱咐小童收拾房间,忙的焦头烂额。 幸亏卫铮对这套事务也很熟悉,安顿好了四队护卫人马,便来同沈静帮忙。等到将一切打点利索,伺候豫王进房休息,沈静才终于有空坐下来,同卫铮一起吃起晚饭: 今天幸亏卫校尉帮忙。多谢了。 沈先生客气了。都是为王爷做事,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卫铮笑道,沈先生才是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就怕事情做不好。沈静苦笑,刚才便差点将王爷的书箱弄丢了。幸亏你手下的人机敏,将东西寻到了,否则岂不误了大事。 不过就是搁错了地方,哪里就能这么轻易弄丢了?卫铮笑道,谁也不是天生便会做什么,沈先生不必太苛责自己了。你是头一次跟王爷出门,能不慌不忙的将诸事打点的井井有条,已经算是不错了。我刚到王爷身边时,不知道闹多少笑话呢。 卫校尉不是一直在王爷身边吗? 我原在宁夏镇守边。有幸被王爷提拔到了身边,这才跟着到了京城。记得第一次跟王爷出门就走错了路。那次小有管家有事不在身边,跟我说送王爷去羡阳侯府,我听错了地方,又不熟悉路,稀里糊涂就把王爷给拉到信阳郡王府了。 幸亏没有耽误什么事,王爷也未苛责什么,只嘱咐我回头把京城的路认清楚。卫铮说着,王爷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对身边人还是不错的。 沈静点头表示知道,搁下筷子为卫铮添了茶水,又问道: 说到认路。京城到南京的路我是走过的。我看我们行路的方向,不像是往山东去,倒像是往河南境内去的? 是。卫铮言简意赅,王爷说明日宿在开封府。他有事情要办。 哦。沈静闻言点头,也不多问,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我倒是从未去过河南地面。 吃过了晚饭,沈静回房,心中仍有所疑惑。 虽然远在京城,他却也听说过,河南今年有旱情,又遇到蝗灾,百姓有不少逃荒到了京城。据说还有几个郡县,因为赈灾粮食发放不及时,饿极了的百姓冲进了官府,杀了郡县长官哄抢了粮食。朝廷没办法,只能一边赈灾,一边从太原调兵镇压。 这么想来,河南地面这会肯定不怎么太平。而且从京城去南京,最近莫过于途径山东,怎么豫王却绕道河南? 沈静琢磨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只好不再想下去。 次日,又是一整天紧锣密鼓的行程。 车马辚辚一直走到天黑也没停,又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直到近亥时,才终于到了开封府。 早有一行人在开封府城门外几里路迎候。一溜几十名护卫提着灯雁翅排开,照的四周灯火通明,簇拥着前头四五着官府的官员,排场不大,但来人各个衣冠严谨,队列整肃。 沈静先下来马车,为豫王撩起车帘,众人便齐齐一片跪倒在地,直到赵衡下了马车,与来迎接的人一一见过,虚手扶起来。 沈静心中不由得肃然。 他从前纵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豫王,皇帝的胞弟,边陲重镇的王爷,手握禁军的将军。但直到此时此刻所见所闻,才令他真正意识到,眼前这名青年,真正就是那个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的豫亲王。 因为怕认错了人,沈静在路上便提前仔细跟卫铮询问过河南主政官员的名字,但直到见了面,才勉强认得了来的是河南布政使王炳堂、都指挥使王彪,及从前阵子从京城来的督军太监曹丰。 简单的迎候过了,众人重又上车上马。 开封府内还算太平。一行人将豫王送到住处,又陪着坐了会儿,才一一告辞。沈静先安顿好行礼马匹,又替豫王将河南布政使王炳堂、都指挥使王彪送走了,回来汇报豫王,却见督军太监曹丰正站在庭前,与豫王说话: 方廷祥将军前日去了南阳。今天晌午命人捎信给我,说那边有些事绊住了,一时赶不回来,明后日才能来向王爷问好。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 豫王点头: 不忙。 这处居所这两天已命人提前清扫干净了的。殿下带的人马不多,这些人手就留在这里,供殿下使唤吧。 说完回头招过一直跟在身后的人来: 何千户。 只见一个身着深红曳撒,蓄着胡须的精装中年人走上前来,半跪在地行礼: 何辉见过王爷。 豫王点头,回头招过卫铮: 好,这几日辛苦你。有什么事同卫铮商量就是了。 说完了话,曹丰却又看向远远站在豫王身后的沈静: 这就是那位沈静沈先生? 沈静心中虽疑惑,也忙上前行礼,曹丰点头回礼,笑道: 听小有提起过沈先生,果然是人如其名,沉静干练。 曹督军过奖。 豫王在旁对沈静解释一句: 曹丰原在御前伺候,后又去甘肃督军,与孤也算同袍之谊。 曹丰摆手: 不敢不敢。能为陛下和王爷效力,是我等的本分。今日晚了,闲话不多说。王爷早歇着,有什么事遣人来吩咐就是,我先告辞了。 沈静又听命将曹丰送出去。 这处府邸地方不小,道路不像京城王府那样精致曲折,因为正值五月,花木却茂盛掩映。沈静挑着灯笼在前头半步,却听曹丰在后头笑着问道: 沈先生初在王爷身边伺候,可还习惯? 还好。只是还没怎么熟悉,多有伺候不周之处。 王爷仁厚,又宽宏大度,你也不必太小心在意可是,我前阵子听说小有受责罚,被杖了三十,没什么要紧吧? 只是皮肉伤,大夫瞧了说不妨事。 他也是多年没挨打了,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又着了这么一下。不过有郑满照应着,他又皮粗肉糙,想来也不妨事。曹丰调笑的口气,听上去似乎与小有颇为熟稔,横竖不几天就见着了,到时候再为他解解恼。 沈静面上没有露出来,听着心里却是楞了一愣:不几天就要见着了是什么意思? 说着两人就到了门口,沈静恭敬与曹丰别过。 夜色已深,沈静回到府中,豫王早已回了卧房。 小童却来回说豫王叫他,沈静到后院豫王卧房门前敲敲门,豫王应该已经洗漱完毕,身着中衣打开房门,指指旁边屋子对沈静吩咐道: 今日晚了,你们都早歇着吧。明日一早将这间屋子收拾出来做书房。 沈静领命退下,又与何辉见面,让他带着在府里挨着转了一圈,看了此处厨房等地,又安排厨房为夜晚巡逻的卫铮及手下准备了宵夜,才回到自己房中。 时候已近三更。沈静身体向来还算不错,但奔波了一整天又半夜,也早就疲乏的不行了。收拾了行李又简单洗漱了,终于在床上躺下,身体放松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 躺了片刻,身上疲乏才稍稍退去了些,沈静心中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一则,明明是去南京,偏偏要绕远路从不太平的河南走。二则,刚才曹丰提到说,跟小有不几天就要见着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曹丰要回京城,还是小有要来河南?可是沈静随豫王从京城出发之前,小有分明说的是,等伤一好了便赶到南京与豫王爷汇合。 反复思量许久终是不得其解,沈静才慢慢睡了过去。 第10章 小字妙安 在河南的日子,出乎沈静意料的平静。 豫王竟似在这座府邸里安顿了下来。接下来两三天,每日上午在后院专门收拾出来的书房里看书写字,歇了午觉之后便在宅院里散散步,玩赏玩赏院子里的花木,间或喊着沈静,在前院的凉亭里对弈一局。 因为出门在外不方便,豫王原本在京城一直用熏蒸治腿的法子也停了下来。沈静便如之前,每天一早为他用黄参煮粥或汤调养,然后打理府里与豫王相关的从厨房到护卫的桩桩件件,大事小情。他本就聪明,经过这三两天的熟悉,对豫王身边诸事也渐渐上手,巨细都能够安排的井井有条,不再像头几天那么手忙脚乱。 日子与京城里情形仿佛,只是不像在京城王府里那样清闲。 还有一样不同。 自到了河南,督军太监曹丰便每日必到府里与豫王会面;第三天过午,从宁夏调到河南平乱的宁夏指挥同知方廷祥也风尘仆仆的赶了来,与豫王、曹丰在书房里一直待到了晚饭时分方才离开。 次日一早又是晴天。 沈静照例给豫王送了参汤,又将豫王身边大小事问了一遍,安排周到才去吃了饭。豫王虽然口味有些挑剔,用饭穿衣上却向来没什么架子,并不需要人陪着伺候,也为沈静省了许多麻烦。 饭毕沈静正要回房,却见小童来: 王爷请沈先生过去一趟。在前院亭子里呢。 沈静连忙赶了过去。 此处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老宅,地方不甚精致,胜在宽阔古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能看出来都是有年头了的。这府里前院有个凉亭,亭外是从院外引来的活水,水上有石桥,桥下有假山,假山下有个浅浅的水潭,水潭边竟种了一圈芭蕉,颇有江南风情,与整座院子简朴的风格有些出入。 天气渐热了些,豫王只着常服束鸾带,此时正坐在凉亭边上往水潭里投食喂鱼,一身的闲适,与这凉亭假山和芭蕉倒是十分相配。 沈静惴惴而来,见此情景心便放下了三分。问了好,看到亭子里石桌上摆着棋盘棋子,便先问道: 王爷要下棋吗? 豫王往水潭里丢下一把鱼食,只回头看了沈静一眼,面带揶揄: 不下了。沈掌柜日理万机,哪有心思与我下棋?这几天是一回比一回输的多了。 沈静无奈。 这两天府里虽然没什么事,他的心里却不是惦记这个就是惦记那个,总静不下来,与豫王下棋自然尽不了全力,确实一回输的比一回多,也难怪豫王下棋下的索然无味。 要不,我去请卫校尉来陪王爷对弈一局? 算了,他比你更差之远矣。豫王却转过身,指了指桥下的芭蕉,多年没去过南边了,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见了芭蕉,只是长得不甚茂盛。记得沈掌柜是苏州人吧,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到五月,是一年零一个月。 苏州靠南。芭蕉想必遍地都是了? 也没怎么见过。沈静想了想,从杭州往南,才较为常见了。 哦?你也去过杭州?那应当也去过南京了。 沈静点头: 是。只是待的时候较短,风土人情见识的不多。 太过谦了。从南到北,你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恰好小童此时端了茶盘喝热水来。 沈静没有接话,而是接过茶盘专心泡起了茶,用热水烫了茶壶,冲泡了茶叶,待茶慢慢出了味,将茶碗洗净了,倒上茶水,将茶盘与热帕子小心端到豫王跟前: 王爷用茶。 豫王搁下鱼食,擦干净了手,才端起茶碗徐徐抿了一口,又看向沈静问道: 沈掌柜家里是做什么的? 听豫王忽然问起他的家常,沈静倒也没有十分意外:这几个月同小有相处的种种,令他能觉察到小有对他家世身份经历想必是都查过的,也应当大略同豫王提过,否则也不会放心放他在王府里,更不会放他在豫王身边。只是这些小事豫王却未必会记在心里。 因此他便照实简单回答道: 草民父亲年少时读过书。祖父过世后,便改做了行商。 你也曾随令尊行商? 沈静摇头: 家父并不想叫我子承父业。 看你情形,应当是读过不少书了。 小时候家里请过教书先生,跟着潦潦草草读过二年。 豫王低头喝茶,目光却从茶碗上头瞟过来,看了沈静一眼道: 我见过你的字。潦潦草草,还写的一手好颜体? 没有去应考吗? 学未有成,岂敢去白白浪费朝廷的俸禄。再者,草民没有生员身份,所以并没有应考的资格。沈静眼观鼻鼻观心,能吃饱穿暖,安分守己度日,草民也就知足了。 取得生员身份,是需要考试或由州县长官推荐的。沈静读过书也有才能,却没有生员身份,可见必然是在这两条路上不怎么顺畅,要么没有考,要么便是没有钱来疏通。再者,从家里能够请得起先生教他读书,沦落到去荒郊里的酒望做厨子糊口,想必家道中落后也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豫王听到这里,便识趣的没有再多问。沈静又为他添了茶,他慢慢喝了,忽然又开口问道: 沈掌柜可有字? 沈静先是一愣,然后摇头: 草民没有正式取过字。 既然令尊读过书,那不正式的也该有罢?赵衡追问了一句,又亲自提过茶壶为自己添了半碗茶,解释道,一直喊你沈掌柜,未免见外了些。 沈静只好道: 家父在时,曾为我取小字妙安。 豫王点头: 沈妙安。好。 豫王忽然话锋一转: 不知道小有跟你提过没有。他自幼跟在孤身边,跟着孤从甘肃到了宁夏,又到了河南。这么些年尽心尽力,也经过不少事,可以说是孤身边最得用的人了。 沈静不知道豫王为什么忽然说这个,却又隐约有所预感,心中不由得又开始惴惴不安: 小有管家着实精明能干。 你进府里这小半年,同他相处的时候较多,小有对你的人品和才干,一直赞誉有加。豫王看着沈静,语重心长,他如此信任你,孤便也能相信你。 谢殿下垂青。 豫王顿了顿: 有件事,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详说。 他放下茶碗,转过身正对着沈静,虽仍然和颜悦色,口气却不再像刚才闲聊那样轻松: 你是聪明人,想必也该有所觉察了吧? 沈静心中一顿: 请王爷明示。 妙安应该会骑马吧? 会。 赶车呢? 会。 豫王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背起一只手走到沈静跟前: 那接下来一阵子,恐怕要辛苦你了。安全起见,从开封到南京,护卫就不再在明处跟着孤了。 沈静惊讶的抬头: 王爷的意思是? 看着他难得露出的惊讶的眼神,豫王瘦削冷峻的面容,也浮起了少见的笑容: 我与妙安,你我二人同行去南京。 第11章 信阳之乱 五日后,小有在两队王府侍卫护送下,赶到了开封与豫王会和。 到了开封第一件事是向豫王问好,第二件事则是向沈静请罪: 得罪了,沈先生。 自从进了豫王府,沈静提心吊胆了许久,最终却还是没躲过这个结局。小有软硬兼施,在没有告诉他实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就将他拉进了一场一着不慎便可能会让人灭顶的旋涡。 他再好的耐性,也有三分脾气,难得的对小有口气不那么客气: 不敢。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王府里为王爷做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我要是怪你,看在别人眼里,只怕都会觉得我太不知道好歹。 小有也颇为无奈: 你这话,就是在怪罪我的意思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王爷出来之前锦衣卫就打探到有人要行刺。南京的事又耽误不得,王爷便定下了这个暗度陈仓去南京的计策。偏偏王府里都是些用惯了的老面孔,找不到合适的人跟随左右。 沈静无奈道: 天下人才济济,京城更是汇聚天下英才。以王爷的身份地位,哪里寻不到效力的人才? 小有提起桌上的茶壶,为沈静斟满,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在氤氲的茶香中慢慢说道: 外人都觉得王爷深受陛下荣宠,手握兵权,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知道王府里的种种艰辛。 自孙尧老将军没了,陛下能信得过的也只有王爷了,这么些年王爷在西边苦苦支持,总算把局势稳了下来。如今又来了倭寇。 王爷这么些年一直带兵,从甘肃到宁夏,身边倒不乏忠勇之士追随。只是忠勇有余,谨慎细心的没几个。偏偏又不肯多结交大臣。沈先生人品可靠,又机敏能干,难道叫我搁着你这块美玉,到别处去寻石头? 沈静摇头: 论机敏能干,我哪里比得上你? 小有幽幽叹道: 不知道沈先生看出来没,我是内使出身。 沈静尽管极力克制,面上仍难免露出了些惊讶之色来。 内使,即是太监。 小有虽然心机深了些,但为人和气,相貌端正,身上丝毫没有软弱谄媚的气质,沈静实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身份 小有笑了笑,神色却坦然: 我今年已二十有八,比王爷还长了三岁,看不出来吧?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的。总看着面嫩显得少相些。 这二年百官和学生们闹得越来越凶,反对内监干政。我不是不想为王爷效力,而是害怕!王爷这些年出生入死积攒的名声,要是因为我的身份受了玷辱,那我就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 见沈静不语,小有又劝说道: 我多少知道你的难处。虽不能考科举,一辈子还长着呢,不如暂且为王爷效力,假以时日由王爷举荐做个一官半职。往小了说,算对得起祖宗父母的栽培;往大了说,能够报效朝廷,总好过在乡村野店里整日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直做个烟熏火燎的厨子吧? 沈静听了,长叹一声: 罢了,我明白了。承蒙王爷不弃,绵薄之身,自当倾力。 万事有小有操持,沈静暂且轻松许多。 又在开封踟蹰了两日,信阳附近的民乱渐渐平息。 第八日一早,豫王由督军曹丰、都指挥使王彪、宁夏指挥同知方廷祥护送,浩浩荡荡,经由信阳出河南界,往南京去。 到信阳前一天晚上,一行人宿在驿馆。 晚饭之后沈静闭门在房中翻书,小有敲门进来,喝了两碗茶,随意闲话了两句,忽然低声嘱咐道: 明天到信阳后,过午让曹丰派人带你先出城。等你见着王爷之后,便直接上路。 沈静一愣: 不是说的在信阳歇息一天,大后天一早出发? 小有言简意赅: 你和王爷先走。我和卫铮留下善后,等大后天一早再上路。 沈静点点头不再多问。 小有右手一翻,从袖里扯出一只小布袋: 这里是路上的盘缠,不多,但尽够你们一路到南京了。王爷对市井衣食住行不怎么熟悉,万事仰仗你多操心了,沈先生。 我一定尽心竭力。 小声说完了,两人又闲扯了几句,便各自歇息。 次日一早大队人马便进入了信阳境内。 虽然路上随处可见逃荒的流民,但比之前的几个州县却好了些。沈静与曹丰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河南都指挥使王彪和方廷祥一左一右骑马走在豫王马车两旁,依稀听见两人不时同豫王隔着车窗聊两句信阳这边流民作乱的情况。 沈静觉得曹丰有些自来熟,同他一辆马车本来觉得有些不自在。可是曹丰自从上了马车,和和气气同沈静问了好,便开始闭目养神,反倒叫沈静省了应酬的功夫,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 晃晃悠悠走了半天,离信阳城门越来越近,忽然听到马蹄声疾驰而近。沈静放下书刚想撩起车帘看看,身边曹丰忽然已抢先一步起身,直接掀起了前头的车帘。 沈静跟着侧身往外看去。 来人身着将校飞鱼服,神色惶急,猛地勒马停在了王彪身边。王彪也勒马,附耳过去听来人嘀咕几句,片刻脸色顿时大变。 沈静不知外头何事,却见曹丰将车帘一甩,也不避讳身边的沈静,冷笑一声往后靠上车壁: 好戏来了。 沈静虽然不知所以,听了这话也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将手上的书收进随身的行囊。正侧耳倾听外头动静,马车停了下来。他又撩起车帘往外看,却见王彪已经骑马转到了方廷祥那侧,两人一起窃窃私语两句,便又转向后面这辆马车。曹丰撩起一侧车帘问道: 这是怎么了? 王彪看看方廷祥,低声道: 督公。信阳府衙被乱民占领了。 曹丰猛地坐起身: 什么?! 昨日入夜,流民攻入府衙杀害知府许秉之,将粮仓抢掠一空,然后四散逃走了。信阳城里现在乱成一片,根本没法进去啊! 曹丰简直怒火攻心,起身将车帘一甩,一步跨到车辕上,手指着方廷祥和王彪沉声道: 方将军的人不是还驻扎在信阳城外?!他们就眼睁睁看着流民作乱?王使君,前几日你不是抢着要派兵来驰援信阳?昨日还跟我说信阳里如今万无一失!如今当着王爷的面,竟然闹成这样! 王彪急忙分辨: 我虽派兵驰援,但方将军的意思是不要扰民,所以一直在城外驻扎,谁知道 王使君,您话可不能这么说 曹丰冷笑一声: 行了,你们二位,这会说什么都没用了。有话不如去王爷面前说吧。 王彪硬是急出一头汗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鬓角,从窗口又凑进来: 督公 曹丰冲他摆摆手: 王爷马上进城,火都烧到眉毛了,我劝你和方将军尽早去王爷跟前请罪的好。咱们一条线上的蚂蚱,到时候我若被罚的轻些,一定为你们二人求情。 王彪又擦擦汗,无奈转身看向方廷祥,方廷祥也是一脸晦气: 走吧。 眯着眼见两人走远,曹丰往车外看看,回头低声嘱咐沈静: 沈先生,你带好行李同我一起下车。 两人下了马车便见到王彪和方廷祥站在前头的马车旁,豫王疏冷而沉着的声音,从马车里一字一句传出来: 王指挥,你的意思是,几个吃不饱饭的流民,在你们两个眼皮子底下,一个堂堂一省指挥使,一个身经百战的重镇大将,杀了朝廷命官,抢掠了公家粮仓? 王彪和方廷祥同时跪了下去: 臣等知罪! 来人。 卫铮带着十来个王府亲兵围上前去: 在。 就在此刻曹丰回头使了个眼色,马车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杂役走了过来,曹丰又看了沈静一眼,微微点头: 沈先生,一路小心。 沈静跟着这位不起眼的灰衣杂役一路匆匆走到队伍最末,上了一辆遮着粗布帘子的骡车。灰衣杂役在前头驾车,沈静略带忐忑的坐在后头,从布帘缝隙里看着马车渐渐驶离队伍,沿着一条小路往东南去。 信阳城外流民纷乱,骡车远远绕过城墙东南角,到了南城门外一片稀疏的林子里便停了下来。日头渐渐过了晌午,沈静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那杂役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一只布袋,低声恭敬道: 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会。王爷也未必能准时来。沈先生若饿了,就先吃点垫垫。 沈静点头接过布袋,从里头掏出还冒着热气的肉饼和水囊,慢慢吃了起来,吃完了又从行囊里摸出书,借着车帘缝隙的光线翻看起来。直到日色渐渐昏暗,沈静听到外头有动静,还未起身,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撩起车帘,探头往车里看了一眼,对他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同上午马车里传出的森冷声音仿佛判若两人: 妙安,久等了。 第12章 相伴而行 驾车的人换成了沈静,催着简陋的骡车,从信阳一路向东。 出来之前,沈静仔细找了此地的地图看过,知道离开信阳往东不远便有个镇子可以歇脚。本来如果早点出发,天黑应该能赶到镇子上歇一晚。可是因为豫王来得迟耽误了赶路,天快黑了也没看到镇子的影子,只依稀见到几处稀疏的村落。 沈静看看天色,停下骡车,回头撩起车帘: 殿 说了一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将话头打住,接着又道: 可吃了晚饭了? 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赵衡起身下了来骡车,活动活动坐累了的手脚,还真有些饿了。 沈静回头钻进车厢里,从骡车侧壁凳子下头拽出两个提前准备下的粗布包袱,一包鼓囊囊的是衣服,另一包应是干粮。打开包袱看了看,检出两个饼,用帕子包了,回头递给豫王: 豫王接过去倒也没挑剔,咬了一口,被硌了一下: 这饼挺有嚼劲。 天热了,怕别的放不住。沈静回头从车壁上解下水囊递过去,一时半会恐怕赶不到镇子上了。就着水垫几口吧,等到了镇子上再正经吃。 豫王便坐在车辕上,就着凉水啃起干饼来。 沈静站在一边,看这位平时向来养尊处优的王爷一身布衣,坐在骡车简陋的车辕上啃饼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便往后退开两步,背过身去。 暮色笼盖四野。 远处一轮落日,天边的流云,深蓝的天幕上,是稀疏的村落的剪影,和袅袅的炊烟。 五月的暖风像流水,缓缓淌过身边。 沈静默默站着,看着远处的流云和落日。 忽然听背后的豫王跳下车辕,到了他身后: 这里暮色十分安静。 沈静转过头。 豫王嘴边还沾着饼屑,话很平和,模样却有些滑稽: 在甘肃和宁夏时,,每日此时,在城墙上巡防都能听到有人吹胡笳,城里城外,此起彼伏,都是思乡的曲调。 沈静从车辕上拿起水囊,将帕子打湿了,递给他: 暮云出岫,倦鸟归林。人也是这样,看到天黑了,就会想回家。 赵衡擦了手,许久点点头: 不错。 沈静盯着他嘴上的饼屑,犹豫了下,还是指了指自己唇角,提醒道,殿咳,这里。 赵衡疑惑的看他一眼。 沈静只好道: 饼屑。 赵衡连忙用帕子揩了揩嘴角: 哦。 气氛似乎略有些尴尬,沈静回头看看快沉落的红日: 上车赶路吧,不然恐怕赶不到住宿的地方了。 赵衡点头,转身登上车辕。放下车帘之前,动作顿了顿,对沈静说道: 我曾取字仲安,伯仲叔季的仲,平安的安。 戌时将近,夜色深沉,两人才赶到最近的镇子上。 敲开了一家小客栈的门,掌柜上了年纪,脾气也好,亲自抱着草料要去喂骡子,又喊起伙计为两人准备餐饭。只是伙计年轻,脾气急躁,半夜被叫起来脸色就不那么好看。沈静也不计较,跟着到了厨房,塞给伙计一把铜钱: 夜深了,我自己会做饭,不耽误小哥了。请帮忙备点水和米就行了。 伙计推让几句,收下了铜钱,端出两碗剩了的冷米饭,一碟腌的酱瓜,和半只硬邦邦的烧鸡出来,指指炉灶边的柴火: 缸里有水。柴也是现成的。省着点用。 说着打个呵欠,便转身又回房去睡了。 沈静自己点着了炉灶,先烧了一大锅水,舀出来两盆端到后院赵衡房里用作洗漱。然后才回厨房将剩的冷饭入锅,挑了几块还像样的鸡肉撕碎和进锅里去,熬出三碗软糯的鸡丝粥来,和酱瓜一起端着到了豫王房里: 后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简单用些,早点歇着吧。 豫王刚洗漱了,正用毛巾擦着手,闻言丢下毛巾转身坐到桌上,送一勺粥入口,点点头: 不错。 沈静站在一边等候。 豫王利索的喝了一碗,正要去端第二碗,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沈静: 你也还没吃吧? 沈静上前将空碗收了,把托盘上剩的的两碗粥都端到他面前: 锅里还有。 豫王看他一眼,推了其中一碗到沈静跟前,言简意赅道: 坐下一起吧。 纵然身着布衣,豫王还是豫王,依旧有他不容拒绝的气度在。沈静犹豫片刻,顺从的坐到对面。 两人安安静静喝完了粥。沈静将东西收拾了,迟疑了下,还是问道: 我把被褥搬来,在门口睡吧。万一夜里不安生 不必。豫王一边利落起身,一边解着腰间长带,没什么事。回去好好睡吧。 一夜无话。 沈静本就浅眠,次日天刚亮便被客栈的动静吵醒,便起身先到外头街上买了些吃食。回到客栈时有不少人正在围桌吃饭。沈静想找掌柜要热水,在门口略站了站,就听旁边有人边吃饭边议论着: 王彪下狱了,那布政使王炳堂呢? 听说抓了两个,但没有布政使。一个是指挥使王彪,另一个好像是宁夏那边来的将军,姓方,叫方什么来着,专门来平乱的。好像还是豫王爷从前在宁夏的手下。 那信阳岂不是乱了? 乱不了,好像有个京城来的太监坐镇领兵呢。现在城里正四处捕杀乱民,昨日一天就杀了一百多个!还有好些个随着流民作乱的衙门里的官吏,也都一起杀了! 这么厉害?! 堂堂亲王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把朝廷命官给杀了,王爷的面子哪里搁?那可是带过兵的亲王!杀这几个人还不是小意思? 啧啧!这一下子河南二王就只剩了一王了。这位王彪大人不知道长不长的了。 这个谁知道。听说豫王还在信阳呢,要是没解气,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给杀了。 沈静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头心思满腹。 王彪和方廷祥下狱,曹丰接管河南兵权。昨天一早的事如今还历历在目,王彪和方廷祥跪在豫王马车前头请罪。 因为信阳之乱触怒权倾朝野的豫王,一省指挥使受牵连下狱,这听起来似乎都顺理成章。 可是沈静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怪的到底怪在哪里呢? 正在想着,有人在门口轻敲然后推门进来。沈静回头见是豫王,连忙起身: 这么早就起来了。 赵衡点头: 嗯。 沈静将外出买来的早点一一摆在桌上: 早饭已预备好了。 豫王入座,抬头看沈静一眼: 坐吧。 我已先吃过了。沈静收着随身行囊,你慢用着,我下去套好骡车。 赵衡咬了一口还热着的炊饼,慢条斯理咀嚼完了,才道: 妙安。 沈静转身。 豫王抬头,狭长的丹凤眼瞟过来,对着沈静微微笑了一笑: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8) 这一路虽然只有你我二人,但小有和曹丰已提前安排妥当了。凡是沿途落脚的市镇,都有护卫在暗中盯着。虽然不能说万无一失,你也不必如此紧张。 是。 豫王点头: 去吧。 沈静点头,提着行囊退出房间,先去掌柜那里结了账,又来到客栈后院套好骡车,待豫王出来,又踏上一天的行程。 这一天中间几乎没有休息,按照计划,两人紧赶慢赶,天黑前赶到了安徽界内一处较大的镇子。街头有人摆摊卖杏子,沈静将骡车略停了停,买了二斤杏子,顺便向人打听了客栈的情况,这才驾着车往镇子里头去,最后停在镇子东头一处不大的客栈。 这里一来位置略僻静些,不大引人注目;二来也方便两人次日早起继续往东赶路。 谁知两人在门前停了车,进去客栈才知道,这里只剩了一间客房。 明天是好日子,跟前一户要成亲,这新娘子家是别处的,住在此处方便明天一早接亲。女方陪着来了不少亲戚,都在这里住着呢。掌柜跟沈静解释道,不过小店的客房都算宽敞,二位不妨挤一挤。 沈静听了不由得皱眉,回头看向豫王: 那明日一早肯定吵闹。不如换个地方吧。 豫王倒是随意: 总归明日要早起,就在这里吧。 沈静只好同意。 在房中简单吃了晚饭,小二送来热水,临走之前殷勤道: 厨房后窗外头前阵子刚用青砖砌了地,还算干净。天热了,二位如不嫌弃简陋,可以去后头冲个凉再睡,也舒爽些。 沈静刚要拒绝,豫王已经点头答应: 好,多谢了。 说完便站起身来,回头看向沈静: 妙安? 沈静等小二关门出去走远,才小声劝阻道: 此处人多眼杂,恐不怎么方便。 豫王倒是利落: 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 沈静只好回头取了干净的衣裳,慢腾腾跟上去。 天已黑了,二人往后院走,迎面正好遇上两三人披头散发从厨房后头走出来,浑身潮气,想必是刚冲完了凉回来。 两人径自到了厨房后面,见檐下吊一盏昏黄的马灯,地上果然用青砖铺了,窗下放着两个大瓷缸,十分干净整洁。 幸好此时没什么人,不必与生人共浴,省却了许多尴尬。沈静松了口气,对豫王说一声稍等,便匆匆拐进厨房,片刻端出一盆热水来放在瓷缸上头,舀了冷水进去,擦擦头上的汗,看向豫王: 冷水伤身。用热水吧。 豫王皱皱眉,到底没说什么,便开始动手解腰上的长带。沈静终归觉得尴尬,转身往厨房处走,反被豫王喊住: 妙安不洗一洗? 你先,我等会吧。 沈静站在厨房前头,听到后面传来断断续续水声才觉得松了口气。 即使尊卑有别,认识几个月,经过林林总总,沈静对这位传言中冷酷暴躁的豫王爷印象改观不少。虽然是一人之下,权倾朝野,心机深沉的王侯之尊,但总归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病了会烦躁,喜欢吃点心,沉迷对弈,有着和平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如果对方换做是个平常人,说不定能成为像小有那样谈得来的朋友也不一定。 可是沈静却忽然想起早上在客栈听到的议论:豫王在信阳大开了杀戒,杀了过百作乱流民。 人命如草芥。 沈静自觉不算心软,但还是忍不住心里凉了一凉。 正想着,忽然听赵衡在后头叫他: 妙安? 他连忙应声,听赵衡又道: 衣服在你那? 沈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匆忙出来,忘了将衣服给赵衡放下了。 他忙提着包裹往后头去,一抬头,冷不防看到半裸的赵衡。 赵衡只穿了裤子,湿淋淋站在后窗灯下,正用换下来的衣裳擦着披散的头发,劲瘦的腰腹位置一道狰狞的刀疤,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十分刺目: 我洗好了。你来吧。 第13章 抵达南京 沈静草草冲了个凉,换了衣服出去。 赵衡披散头发站在树下等他,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薄薄照着,只能看出瘦削的轮廓,眉目都笼在阴影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静系好腰带,轻咳一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衣裳: 久等了。 你手脚倒快。 仲安兄过奖。 赵衡低头看他一眼,声音带笑: 我还以为白告诉你了。 沈静抱着一堆衣裳,不知道怎么,觉得这位刚冲了个凉的豫王,格外没有架子: 夜里蚊虫多,仲安兄不必等我的。 屋里闷。外头风凉。赵衡走在前头,仰头望望碧蓝的夜空,这里的夜比起京城,似乎特别黑。 京城宅院里处处灯火,自然不觉得暗。沈静跟着抬头看看,不过若是有星有月的夜晚,想必这里比起京城也是格外的亮。 两人边说着到了客栈后门,正好看见有人在客栈门前贴红纸,隔三五步贴一张,从门口一直贴到二楼楼梯,赵衡上楼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边走边疑惑道: 这是? 沈静解释道: 民间习俗,成亲的时候,新人须红纸引路,昭示着新婚以后的日子,一路红红火火。 哦,竟有这样的事。赵衡回头看一眼,京城里成亲似乎都是贴红双喜字。 沈静道: 苏州浙江也是贴双喜。山东安徽似乎是贴红纸。 两人顺着一溜红纸上去楼梯,直到了客房门口,一路红光艳艳,豫王回头看看沈静,竟开起玩笑来: 新人还没走呢,倒先便宜了你我了。 沈静无语。豫王大概是很喜欢洗澡吧?冲了个凉之后,人似乎都格外活泼呢。 妙安还未成亲吧。 尚未。 可有心仪的人? 没有。 没人为你做媒? 家徒四壁,举目无亲,不敢拖累旁人。 说着已经到了门口,豫王听到回答,一边推门,一边说道: 没有也好。家累家累,没有家累,倒省却了许多麻烦。 沈静没有接话,进门利落的为豫王铺好了床,然后抱起床上剩下的被子铺在门后头的卧榻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将门窗紧闭,烛台搁在卧榻旁边椅子上,回头催促赵衡道: 仲安兄,早些歇着吧。掌柜说明日寅时新郎来接亲,到时候必定要在外头闹腾。满打满算,还可以睡三个半时辰。 赵衡应着声走到床前,随手褪了外头衣裳,伸展手脚躺下,舒适的喟叹一声: 躺下一舒展,才觉得身上真是乏了。这小骡车匣子似的,坐一天身上蜷的难受。 沈静侧身吹灭了椅子上的蜡烛,和衣往榻上一倒,低声道: 且再忍耐两天。明日一天,后日再一天的路。后日傍晚到了南京,就可以好好歇息了。 哪里歇的了。赵衡哼笑一声,翻个身,只怕到时比赶路还累。 沈静赶了一天的车,又得伺候着住店吃饭穿衣洗澡,早已经累的不行,半阖着眼心想:这位豫王大老爷,不知怎么了,今晚似乎格外的话多。 他只装作睡着了,没有接话。 许久,外头走廊上进进出出的脚步渐渐熄了,只剩一片虫蛰窸窸窣窣的畅鸣。睡意朦胧中,似乎听到豫王低声的慨叹: 若生在平常人家,读书耕田,嫁人生子,想必还有些趣味。 朦朦胧胧,沈静半睡半醒中,含糊接了一句: 也没什么趣如蝼蚁偷生,任人践踏罢了。 赵衡听了未作声,许久轻声问道: 妙安有此感叹,想必经过一番变故? 回答他的,只有一室安静,和睡着的沈静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接下来两日天气不太好,先是天气阴了一天好歹还没有耽误赶路,当天夜里竟然下起了小雨。清晨赶路,沈静只好现从客栈掌柜那里打听有没有雨具。 掌柜钻进后院柴房,许久抱出来一堆落满灰尘的茅草,展开来才看出,竟然是件粗糙的蓑衣: 一百个钱卖与你吧。 沈静一听,小声同赵衡嘀咕着这价钱忒离谱了些,便想掉头离开,再沿路去买。 谁知赵衡不走,竟认真与掌柜砍价起来: 太贵了。便宜些。 沈静: 掌柜:你给多少? 赵衡指指柜台后头墙上挂着的斗笠: 连那个一起,四十钱。 掌柜:这哪里买的着?外头一捆草都要二十个钱了!八十您拿走怎么样? 赵衡伸出五只修长的手指: 五十不能再多了。 掌柜:至少七十。 赵衡:算了。妙安,我们别处看看。 哎等等!看你们赶路,不计较了,我这可都是新的。掌柜半真半假的心疼道,啧,这位爷真会讲价钱。 沈静目瞪口呆,一刻钟后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骡车载着砍价成功得意洋洋的豫王上了路。 下雨耽搁了行程,赶到南京已经是第四天深夜。 彼时雨已经渐渐停了,只是路仍然有些湿滑难走。骡马奔波了一天,脚程也开始踟蹰。不知道是不是阴天的缘故,目光所及,看不到村落或者镇子的灯光。 明明之前认真确认过路标了,沈静还是忍不住开始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照着骡子后腿抽了两鞭子,他解开湿透的蓑衣仍在车辕上,掀了掀头上斗笠,回头问道: 看不到灯光。是找地方歇一晚再走,还是继续赶路? 赵衡撩起车帘躬身钻出车厢,温暖的手掌先往沈静肩头上按了按,声音温和,面色却有些沉: 今晚务必要赶到南京。你进去歇会吧,我来赶车。 沈静当然不让,可是豫王身高腿长,一步迈到车辕上,修长五指稳稳攥住沈静手里的马鞭,略一用力,一个巧劲就将马鞭夺了过去,另一手已经摘下他头上的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沉声道: 进去吧。 力量气势悬殊,沈静只好钻进车厢。先翻出包袱,窸窸窣窣将身上湿透的衣裳换了下来,从车壁上取了水囊喝了几口,又就着凉水吃了几口干粮。等他渐渐暖和过来,撩起车帘往外看,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看到光了。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 错不了,这路我走过。赵衡有模有样驾着骡车,估摸再有半个时辰,便可到城门了。 果然半个多时辰后,已经约莫三更时分,骡车到了城门下头。 无声的小雨里,隐约可见两溜几十个守城的士兵在城门下排开,中间簇拥着隐约三四盏风灯,悬在一顶藏青色油布轿顶子下头。 沈静躬身半跪在车厢门口,掀着帘子往外看。 骡车渐渐近了城门,下轿子旁边两个穿着飞鱼服的青年上前掀起轿帘,其中一人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从轿子里迎出一位童颜鹤发,身披披风,头戴乌色软纱的花甲老人来。 赵衡勒住骡车,丢了鞭子跳下车辕,掀了头上斗笠。 沈静忙提着行囊下车,紧随在他身后。 只见轿子前头的老人往前两步,隔着被风灯照的晶晶亮的雨丝,在伞下眯眼对着赵衡看了看,才又笑又哭的小跑着迎了上来: 殿下!是殿下到了! 早有人从旁边递过一面黑绒披风,老人接过来,跑进细雨里到了跟前为赵衡披上,这才往赵衡身前一跪: 老奴丁宝,见过二殿下了! 硕大的油纸伞下,赵衡弯腰双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面上带着微笑,口气仿佛又恢复了在京城的内敛与娴熟: 丁宝公公,真是许多年未见了。 是,是多年未见了!丁宝抬头对着赵衡,又笑又泪,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当年分别的时候,二殿下才是个半大少年,如今已经这么英武沉稳了! 赵衡微微笑了笑,抽出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抚几句,才回头对沈静点点下巴: 这是陪我来南京的沈静,沈妙安。妙安,这位是南京镇守,丁宝丁大人。 第14章 梦里是客 进了城门,沈静才看到城门洞子里头还藏着一顶藏青檀顶大轿,丁宝亲自撩起轿帘请豫王上了轿子,又回头邀请沈静与自己同乘。 南京镇守不是一般官职,不是皇帝身边的人都难谋到这个位子,这位丁宝太监年纪大了,又与豫王如此熟悉,想来十有八九是先帝身边留下的人,沈静知道厉害,便连忙拒绝,说自己乘骡车就行了。 丁宝大约觉得他是豫王身边的人,不能怠慢,坚持要他乘轿子: 劳累了一路,就别再受那个颠簸了。 两人正在推辞,豫王已经撩起后头大轿的轿帘: 丁公公,你那轿子小。让妙安与我同乘吧。 丁宝愣了愣,便忙附和: 也好,也好。 沈静也是一愣,急忙推辞: 殿下,我驾着骡车就是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9) 豫王仍举着轿帘子,耐心道: 上来吧。 他言简意赅,却与一路的平易近人不同,已经带着往日里的气派。当着丁宝等众人,沈静不好再拒绝,说了声是便乖乖上了轿子。 队伍一行,急匆匆走进南京微凉的夜雨里。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轿子顶上,滴滴答答,时而一阵风吹来,潮润的湿气便从轿帘的缝隙中扑进来,带着凉意。豫王掀起窗帘往外看了看,道: 这就要入梅了吧。 是。沈静道,再有四五天吧。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 豫王神情有些恹恹的点点头,没有再作声。沈静只当他累了,便也悄悄靠着车壁歇着。 一路无话,不多时,一行车轿便从后门进了丁宝的镇守府。下了轿子,丁宝引着两人穿过一个院子,进了一处花厅: 殿下先住在这里。等小有来了,殿下住到江宁织造署如何?我从前仔细收拾过了,那里地方大些,离我这里也方便。 豫王由着伺候的人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又接过丁宝亲自递过来的汤,仰头喝下去: 丁公公安排就是了。我放心。 这厅两边各有两间,正好分做卧房和书房。丁宝又转向沈静,院子里东西厢房都收拾了,不过西厢素静些,沈先生就暂住在西厢吧? 沈静连忙道谢。 等一切安排妥当,三更已过去了。 幸好这里人手足够,伺候的也仔细,豫王那里完事都不用沈静再操心。 沈静与丁宝和豫王告辞过了,随仆从到了西厢。房中早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沈静匆忙清洗过了,扫去一路风尘与疲惫,便一头栽进干净暖软的床铺,沉入黑甜一梦。 这一路虽然不过四五天行程,但沈静一直提心吊胆,白天驾车赶路,晚上还要时时警惕外头的动静,也是夜夜难以安眠。 他身体本来就不是特别健壮耐久,折腾这几天早就疲惫不堪,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自然睡得昏天黑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觉醒了迷迷糊糊看看外头天色仍然昏暗,窗外似乎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仍觉得没有睡醒,便阖眼继续睡下去。再一觉醒了,看看外头天色仍然没亮,便又睡过去。 就这样醒醒睡睡,中间还做了好多离奇的梦:时而有人在远处轻声的喊他,时而又听见房里似乎有人进进出出,低声的在旁边说话。最清晰的一个梦就是,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路途上的客栈里,他正在睡着,豫王似乎来到了他房中,就在他床头站着轻轻的叫他的名字: 妙安? 殿下仲安兄怎么来了?沈静一边说着,一边想努力睁开眼,无奈实在太困,眼睛就是不能完全睁开,他努力挣扎了半天却是徒劳,只好向豫王告罪,恕我失礼,实在睁不开眼睛仲安兄有什么吩咐? 豫王弯腰凑近了些,口气温和: 我来看看你。 沈静一边继续努力想睁开眼,一边思索着豫王的来意: 仲安兄是不是想吃豆沙糕了? 豫王似乎愣了愣,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问道,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就是困的厉害沈静一边说着,一边被汹涌的困意席卷着,忍不住又阖眼睡了会。等他积蓄力量用力再睁开眼,却发现豫王仍在,他只好强撑着说道,仲安兄,容我先睡一觉睡起来再做豆沙糕吧。 可是自己眼睛怎么就是睁不开呢? 沈静在心里疑惑了许久,隐约又想起自己和豫王其实已经到了南京了,忽然恍然大悟道:我这是在做梦呢! 果然,他一说完这话,梦里的豫王就对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若是真的豫王,怎么可能笑成这样? 果然是梦。 想通了这一点,沈静索性也不再搭理这梦里的豫王,更不再抵抗困倦的双眼,放任自己又沉入了梦乡。 直到最后终于睡醒了,沈静看看外头明亮的天光,觉得自己恐怕睡过头了。他用力撑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没了,大概睡得太久饿着了。 他眼忪骨软的从床上爬起来,潦草束起头发,胡乱披上衣裳,便趿拉着鞋子便想出门找人要吃的。 刚走到卧房门口,便听到一个丫头在外头喊: 哎哟先生您怎么起来了! 沈静顿时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扶着门框向对方微笑请求: 姑娘,可否麻烦你帮我弄些吃的? 那丫头十分伶俐: 好的,您先回去躺下吧! 她先扶沈静回到床边坐下,然后便往外跑去: 我这就去拿吃的! 房中潮湿的很,地上有隐约水迹,完全是江南黄梅天的样子。只是外头虽然没有晴天,却也并没有下雨。沈静安静在床头坐着等饭来,想了想,便起身走到窗下的桌旁。刚坐下,便见豫王从外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 醒了? 沈静忙起身行礼,一边手忙脚乱整束身上的衣衫: 在下刚睡起来。还没整束形容,失礼了。 豫王笑的更甚,在圆桌对面坐下: 坐吧。 沈静便听命坐下,正好丫头端来了吃的,见豫王也在,行过礼才将吃的一一摆在桌上:有热粥,加了红糖的蛋花汤,和一小碟撒着桂花的点心。 这几样吃食虽简单,却散发着阵阵香气袭人。沈静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但豫王在这他不好动筷子,正在腹诽,豫王亲自将粥碗端到了他跟前: 尝尝。看是你的手艺好,还是丁宝府里的厨子好。 殿下吃过了? 嗯。豫王又推推托盘,你慢慢吃吧。 沈静拿起勺子,拘谨的吃一勺粥。热粥咸淡适口,甫一下肚便勾起人无限饿意,他顿时顾不上豫王在场,端起粥碗吃了起来,一碗热粥快要见底,才听到豫王隐隐带着笑意的声音: 等你吃饱了,好再为孤做些豆沙糕来。 沈静放下粥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豫王一脸忍笑的表情: 你睡了两天两夜,想必该睡饱了,总算能睁开眼了吧? 沈静呆滞片刻,心中灵光一闪 原来不是做梦! 豫王看着他一脸恍然大悟又深悔失言的样子,不由得大笑着站起身来: 妙安啊,妙安!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人如其名! 他边笑着,边迈步往外走: 吃饱了过来书房一趟。不必忙着做豆沙糕,孤这里还有些正事等着你做。 豫王说的正事,果然真是正事。 沈静望着条案上满满的一桌文牍,有些眼花缭乱。赵衡随手捡起其中一本,打开摊到沈静面前: 能看得懂吗? 沈静接过来细细翻看了两页,发现这折子厚厚一叠,里头洋洋洒洒,内容竟然是江苏一省的卫所军士、武器兵刃、钱粮储备的报告,不由得喉头一紧: 殿下,这 这是南京兵部报过来的军情本子。豫王坐在对面圆桌旁边,一百年喝着茶,口气随意,还有安徽的,和南京本地的,旁边那几本就是。 你仔细研读研读。看能不能汇出一张简单易懂的单子给我。 是。 豫王在桌前喝着茶,一边吩咐沈静: 除了兵部的军情奏本,还有户部的钱粮和盐引、漕运本子,明日约可送来。这几日辛苦你都一一的理出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问丁宝。 是。 豫王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忽然回过头来,嘱咐一句: 看的仔细些,单子要汇的条理清楚,尤其是军士,兵械,钱粮数目,不要出了岔子。 是。 沈静在豫王书房里,从早上开始一直坐到天快黑。 自从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已经多年不在书桌前头久坐,如今乍坐了一天,竟然觉得十分劳累。傍晚时分,天又下起小雨,光线渐渐昏暗,他收拾了桌上的文牍,分门别类的放好了,舒展了舒张手臂,伸个懒腰,从桌前站起身来,顺手拿起桌上一叠誊抄的整整齐齐的纸张,走到窗下,借着窗口的光线,又将纸上内容仔细过了一遍。 还没看完,就听到有人轻敲门扉,抬头见是豫王站在门口: 怎么样了? 刚誊出来。沈静连忙上前,将手中纸张递上前去,按照殿下要求,共整理了军士、军械、钱、粮四大项,又分了十一小项。各省的本子所提的项目大致差不多,只有安徽的军械和粮食的小项有些数目没有分开。 豫王接过去,先草草翻看了一遍,又走到条案旁边。 沈静见状,连忙将烛台拿到案上,一一点着上头的蜡烛。 豫王站在桌案前头就着烛光看起了手中纸张,边看着边微微蹙眉,眼角眉梢透出与平日不同的一种冷峻。 沈静站在一旁却有些走神。他此时才注意到豫王今日穿着可以算得上是盛装,却不同于在京城时中规中矩的蟒袍官服:白玉束发,墨青色底曳撒,胸前肩臂绣着四合如意云鹤,外罩着暗蓝色花纱,腰间还系了一条三四指宽的八宝攒珠镶金带,愈发显得他腰细腿长。昏黄的烛光笼罩在他身上,又似乎将他身上的冷峻融化了些,显得人华贵而潇洒。 这也是沈静第一次意识到,豫王的相貌其实十分出众。 他还在愣神,赵衡已经将手中的几页纸看完了,松开了紧蹙的眉点了点头: 不错。 说着已拿起桌上的笔,蘸了墨在纸上勾出了几处: 将这些小项留着。这些合起来算。这些不要了。 是。沈静忙上前接过来,我这就再誊一份出来。 豫王转过身,掸了掸衣袖上的褶子: 明日再誊吧。丁宝在前头设了宴席,你随孤一起过去。 第15章 丁宝夜宴 沈静随豫王出来书房,见门口有个少年正在守着,见到两人恭恭敬敬行了礼: 殿下请这边走。 说完在豫王前头半步,为二人引路。 江南园林,与北方又有所不同。这园子修建的处处精巧,看似地方不大,但三步一亭,五步一轩,回廊曲折,点缀着假山流水与芝兰玉树,看在沈静眼里,倒颇有苏州园林的风格。 这个念头刚在心里闪过,就听豫王在前头说道: 这个园子,你看着可眼熟? 沈静迟疑了一下: 这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好多式样看着都与苏州的园林有些仿佛。 那就对了。豫王笑了笑,当年建造的时候,丁宝特意请工部的人参详过,还从苏州请了不少有名的匠师来雕琢打造。 哦。 南京多桂花。后头还专门辟了个桂花园,搜罗移栽了不少桂花品种。八月桂花香,到时候可以去瞧瞧。 那就借王爷光了。 说完两句便没话了,两人随着引路的少年,只默默的走路。 出来园子,又过了一道门才进了镇守府的官署。丁宝应该是平时在园子里住,这次特意将豫王安置在了官署后头的园林里,自己临时搬到了前头的衙门。 一路没什么话,豫王却又在此时开口: 丁宝是先帝身边的人。先帝去了以后,先太后觉得他伺候的不错,便又留在了身边一直伺候。太后去了以后,陛下才又把他派到了南京做镇守。 寥寥数语,便说明了丁宝的来路。 可是沈静听着,却一时琢磨不透为何豫王忽然提到丁宝太监的身世,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幸好他与豫王相处这些日子,也渐渐摸到了他的脾气:豫王这人,外方内敛。他行事比较端正周密,轻易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平日里话并不多,但说出口的话,往往不容别人拒绝。 也就是说,他几乎不说废话。 那么这句话就必定是有所指了,所以沈静只等着他继续说。 果然,豫王又走了两步,忽然又道: 你的为人处世,与丁宝倒颇有相同之处。 如此一来,沈静就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还要等再他继续说,却见前头一间敞厅,带路的少年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殿下里头请。 本以为人会不少,谁知席间只有寥寥几人。丁宝将沈静往豫王身边让,沈静连连推辞,见豫王爷没说什么,便安分守己的敬陪末座。各自入席,豫王鼎鼎大名,自然不必再多说,丁宝先介绍了在座的几位: 这位是殿下身边的沈静先生。 沈静忙起身行礼,又听丁宝一一介绍: 这位是南京的户部尚书,孙漱孙大人。这位是兵部尚书,封宏封大人。 孙漱大约年长,坐在了主位,席间各种逢迎往来,自然不必再多说,沈静酒量不算大,推辞几次,丁宝等人倒也没有逼迫。 沈静安分坐在席上,心里却一刻不停的思量:豫王和他这次来南京是暗度陈仓之举,信阳乱民作乱后,豫王处置了河南指挥使,外头的人都以为豫王此刻应该还在河南。所以南京这边,知道豫王已经到了的,恐怕就只有丁宝,和席上在座的这几位了。 豫王既然住在丁宝这里,可见对丁宝是十分信任。南京这边的官员,要紧的无非是这几位:镇守,织造,户部尚书,兵部尚书。镇守就是丁宝,织造如今空缺也由丁宝代理,加上户部尚书孙漱,兵部尚书封宏。 这简简单单的一桌,已经囊括了南京的要紧人物。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0) 可是想起今天豫王要他整理的兵部递上来的本子,沈静不由得有些不好的预感:豫王在南京,恐怕还要整顿一番。 一顿饭罢,宾主尽欢。丁宝自去送客,还是来时的那个少年,提着灯笼引着豫王与沈静回园子里。 席间并没有说什么机要的事,无非是风土人情,还有南北朝廷衙门的不同。豫王话说的不多,酒喝得倒不算少,回去路上虽然步履沉稳没什么异样,可是沈静走在他的身后,一路上都闻到时浓时淡的酒气。 梅雨时节,两人刚出来衙门进了园子,外头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幸好这里头到处回廊相连,人占不到雨水。回廊檐下挂着灯笼,走到此处,豫王脚步顿了顿,招呼那少年: 我自己走走。这里不用你了。 少年应声而去。 沈静忖度着他话中意思,正打算也先行退下,却听他唤了一声: 妙安。 他便不敢开口,只老老实实跟在豫王身后。 檐下灯光照着廊外的草木,因为沾了细密的雨水,便觉得分外青葱翠绿。豫王站了片刻,才缓缓往前迈着步子,一边开口说道: 今晚宴席,你觉得怎样? 沈静道: 丁大人安排的十分周到。 豫王没有作声,慢慢往前走了两步,才开口道: 丁宝做事一向很周到用心。从伺候先皇他就老实本分。后来跟着太后也知道分寸,从不多言多事。因此才得到太后和皇兄的器重。他到南京来提督织造,好几次写信给皇兄,建议裁减宫中采办用度。 豫王脚步顿了顿,轻嗤一声: 孙漱算胆子大的了。可是连他这个户部尚书,都没胆子跟陛下提这个。 沈静忽然有些了悟了今晚豫王不断提起丁宝的用意,迟疑了下,开口道: 殿下不必担心。 豫王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沈静又犹豫了下,虽然担心自己想的不对,不过还是鼓起勇气说道: 我对太监,并没有什么偏见。 豫王盯着他看了片刻,点点头: 那就好。南直隶这边,多处机要都由太监把守。有如丁宝这样正派的,也难免遇到一些张狂些的。日后在我身边,难免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千万不要因为门户之见,误了大事。 是。 豫王沿着连廊,又慢慢走了几步: 小有看人的眼光不错。 他回过头,对着沈静微微笑了笑: 妙安,今后孤身边的事情,就要多有劳你了。 第16章 调戏风波 宴席之后,沈静便被豫王关在书房里,足足两天。 户部送来的奏报有足足半尺厚,沈静从未接触过户部文书,遑论从里头挑毛病了。 其实比起账本,户部的奏报虽然已经算是条理清晰,浅显易懂了。但沈静对户部事务并不熟悉,所依靠的只有从前跟父亲学过的账目的皮毛知识,且已经多年不用,加上项目繁杂,不是缺乏经验的他能一蹴而就的。 沈静便只好一边看一边学,仿佛又回到少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幸好有个万事通的丁宝太监在旁,可以时时指教他,这才不至于抓瞎。 两天下来,沈静更对丁宝刮目相看。 第三天又看了一天,临近黄昏,豫王来了书房: 随我出去一趟。 沈静也不多问,丢下案卷便跟了上去。 外头还是两顶轿子,丁宝一顶,沈静仍与豫王共乘。 沈静看文书看的头疼的紧,被轿子一颠更晕,便不住地揉着额角。豫王见了,似笑非笑看着他: 户部的奏报还没看完? 沈静老实点头: 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将将看完了一半。 不懂就问丁宝。豫王道,他出身司礼监,最明白这些。 沈静点头: 是。 回去再慢慢看。豫王撩起帘子往外看看,今日先随我去听戏。 沈静一愣: 听戏? 下了轿子才知道,是兵部尚书封宏要宴请豫王。 轿子停在一处侧门,封宏亲自在门口迎接,进了园子,上了一座小楼,进到厅里,远远可见对面摆了个戏台。落座之后,丁宝先笑道: 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这园子前门还停着别的马车。鱼龙混杂的,不会有外人进来吧? 封宏笑着对豫王道: 这园子是礼部教坊司的,比外头放心。虽然有别人来,不过大隐隐于市,再者咱们这处我已调了人手在外头看着,殿下尽管放心。 豫王嗯了一声: 封尚书费心了。 正说着话,楼下一声锣响,是要开戏了。 沈静的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去。 远远的,看着一名旦角浓妆艳抹,凤冠霞帔,伴着锵锵锵的打镲声一溜小步捻上台来,开腔清亮的一声: 咿~~呀! 封宏低声对豫王又道: 台上的是教坊司的当家旦角,王爷听这嗓子可还行? 豫王跟着看了戏台一眼,听了几句,问道: 这唱的是哪一出? 是一出新戏,叫霸王别姬,说的是西楚霸王项羽垓下自刎。听礼部的人说,是前两年杭州那边一个戏班排的,很是火热了一阵。 沈静听到这里却有些走神,正好酒宴还没有开始,他不好打扰豫王,便起身到丁宝跟前,压低了声音: 大人,我出去净手。 丁宝便要安排人手随从: 叫小顺儿跟着你 不必了。沈静忙按住他手臂,您慢慢听戏。我去去就来。 沈静本就是找个借口出来透个气,悄没声的离开厅堂,顺着后头过道下了楼。 楼下一条短短的游廊,尽头悬着一盏灯笼,他顺着走到头,见到有个影壁,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薜萝。天色刚刚擦黑,沈静不敢走远,便站在影壁这边,一边吹着风,一边遥遥听着前头戏台子上热闹而隐约的锣鼓和宛转的唱腔。 略站了会儿,正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影壁后头传来人声,接着就见一个细瘦的身影踉跄从影壁后头跑了过了,沈静躲闪不及,一下就被冲撞的倒在了地上。 撞倒他的人啊的低喊了一声,便与沈静跌成一团。 灯笼光线昏暗,沈静勉强看了一眼,见是个衣衫不整的姑娘,脸上油彩未净,身上还穿着戏服;正觉得奇怪,影壁后头又踉踉跄跄绕出来一人,身上散发浓浓酒气,见着这情景,先是一愣,随即嬉笑道: 叫你再跑,这下可好,撞到人了吧? 沈静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里是教坊司的地方,有戏子和娼妓,自然就少不了寻欢作乐的人。 他从地上起身,顺手将倒在地上的小姑娘也扶了起来,那姑娘却猛的扯住了他的袖子: 哥哥!哥哥!求你救救我! 哥哥?你也是戏班子里的?新来的吧?追过来的人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沈静,目光露骨下流,扮旦角的吧? 你认错人了沈静边说着边想转身,话音未落,那人就抢上前两三步,抬手掐住沈静的下巴,用力将他的脸掰了过去,浓浓酒气喷将过来: 看这身段模样,不是旦角就是小生是个雏儿吧? 一股怒意冲头。 沈静抬手一掌挥过去,谁知这人力气不小,抬手擒住沈静手腕,掐着他下巴的手顺着就摸到了脸上: 小脸摸着还挺呜! 对方身影忽然像断线风筝,飞出去一丈之后,扑通砸在影壁下头。 沈静错愕的回过头。 踹完人的豫王收回脚,背着手站在沈静身后,眼神冰冷: 腌臜东西。 豫王说完转身就往回走,丝毫不理会团在角落□□的身影。沈静定了定心,也忙跟上去。 那个小姑娘则站在原地,看样子完全被吓傻了。沈静走过她身边,犹豫了下,还是拉上了她,低声温和道: 你跟我来。 豫王在前,沈静在后,最后跟着个瘦骨伶仃的丫头,三人鱼贯顺着走廊过去,那丫头忽然往前一步扯住沈静的袖子,低声道: 哥哥! 她两手抓着沈静衣袖,手抖,声音也抖得厉害,沈静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她: 怎么了? 你们你们快跑吧!她眼瞳黑白分明,隐隐含着泪花,看了沈静,又看向也停住脚步的豫王,刚才那个不是普通人,是大官家的公子,惹不起的! 你们走,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抖得话都不成调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沈静抬头看了看赵衡,赵衡蹙蹙眉,抬步仍往楼上去。 沈静便掏出袖里帕子递给了小姑娘: 擦擦泪吧。不用怕。 豫王先进了房间,沈静将小姑娘交给门口的马顺儿。推门进了房间,豫王已经端正坐下,正在擦着手,见沈静进来了,转向丁宝道: 楼下有个不长眼的东西。叫人去收拾收拾。 封宏和丁宝都是一愣,丁宝反应快,随即看向沈静,沈静便将刚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当着主人的面,他便略过了对方调戏自己的话,只说对方喝多了有些无礼。就算这样,封宏还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竟有这样的事! 按理说在教坊司这种地方,调戏个把戏子不是大事,但是调戏了豫王身边的人,这可就不是小事了。封宏一边忙着向沈静赔不是,一边招手叫了人来: 快下去看看,到底什么人这样大胆! 沈静还惦着门口的丫头,便又向丁宝道: 丁大人,那丫头我带上来了,就在门口。 顿了顿,解释道: 总归是条人命。留她在这里,恐怕就保不住了。 丁宝点头: 我来安排吧。 好好一场宴席,最后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封宏担心得罪了豫王满心惶恐,沈静自觉为豫王惹了麻烦,丁宝则唯恐再有人来闹腾,揭穿了豫王身份。 唯独豫王,看戏看的认真,最后起身离席时,还夸奖了一句: 这出戏词作的不俗。 封宏脸色才稍微好看点。 沈静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回到镇守府,丁宝送二人进了园子便告辞,沈静随着豫王往园子里走,到了豫王门前,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谢道: 殿下,今晚的事多谢。 豫王听了,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沈静: 今晚我要是没遇上,恐怕你也不会喊人吧?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叫人。豫王看一眼沈静,皱了皱眉,你也着实单薄了些,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等卫铮到了南京,让他教你几套拳,把身子骨练结实些。 是。 送下豫王,沈静回自己住处,却见丁宝在他门前站着,他忙上前行礼: 丁大人? 刚才出去,封大人就派人来回,今晚的事问清楚了。丁宝笑着,进去说吧。 沈静忙让他进屋,又沏了茶来。 丁宝接过茶碗,慢条斯理说道: 原来是礼部侍郎许鹏的公子许威。平时就很荒唐,举止不端的事儿连我也听了一箩筐。今晚恰巧他在那里喝酒,喝多了就无状了。他爹许鹏看着还算老实,唉,怎么养出这么个败家的东西。 教坊司本就是取乐的地方。往小处说,许公子不过是看错了人罢了。 丁宝放下茶碗,认真道: 你这话说的不对。认错了人,只能怪他眼瞎。说到底还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外头守着那么多兵部的人,怎么不见他去调戏那些人?看你面生才有胆子欺负你。 沈静却还是担心自己为豫王惹了麻烦: 殿下那一脚踹的不轻,这位许公子没怎么样吧? 丁宝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说是肋骨断了两根。可见殿下是真动气了。 沈静心里咯噔一下,丁大人,我是不是给殿下惹了麻烦了? 丁宝听了一愣,随即笑道: 小沈啊,你多虑了。我倒觉得,这个姓许的是命大才没被一脚踹死。你跟着殿下的日子还浅,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殿下这人,最是护短了。 第17章 院中小酌 封宏宴席第二日,整个南京城戒备森严,迎接豫王大驾。 小有和卫铮一行,终于护送豫王到了南京。 外头如何轰轰烈烈接豫王千岁的大驾,沈静一概不知。他被豫王圈在了书房里一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仔细研读南京户部的奏报。 直到傍晚,织造局那边诸事全都安顿好了,卫铮才亲自驾着马车,来接沈静过去。 南京织造局,本来名字叫含芳园,原来是个姓韩的富商晚年为自己养老修的别院,几处屋子带着园子,富丽堂皇精巧别致,在南直隶三省可谓赫赫有名。 后来这姓韩的富商儿子不能守成,生意渐渐败落,园子也卖了出去,辗转到了上一任南京提督织造太监郑大用的手里,稍作改建,做了织造局。 五年前郑大用获罪下狱,北京没有再派新人来,命南京镇守丁宝兼管织造局。丁宝自有镇守官署,于是这含芳园便空了下来,如今正好招待豫王。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1) 园子正北的一溜大屋,自然留给豫王,沈静和小有则仍按照京城王府的布局,被安置在了大屋西侧小院里,名字叫做清流院。 沈静到了院里,将行李安顿好,屋子略作收拾,停当之后随卫铮去见豫王,见丁宝也在。沈静进门站定,刚要问好,便见小有匆忙进来报: 殿下,河南那边来人了。 沈静正在疑惑,豫王已经摆手: 叫进来。 片刻进来一个青年,一身风尘仆仆,似乎连气都没喘匀,匆匆跪地行礼: 殿下。小人何勇,是方将军手下千户,奉命来见。 赵衡言简意赅问道: 怎么了? 何勇起身道: 方将军教小人来请王爷示下:王彪不肯交代,他家里搜遍了也没找到痕迹。何勇压低着声音,已经令人把他手下软禁起来,挨个的排问着呢。 没问出什么来? 没有。 豫王闻言蹙眉,倚在椅背上,手搁在扶手上,一下一下敲着: 这老狐狸。 何勇迟疑着开口: 殿下,方将军和我们都觉得 说了一半,又住了口,豫王看他一眼: 有话就说。 王彪会不会抓错了?锦衣卫也未必就件件说得对。豫王威严之下,何勇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流民作乱,说不定真的就是作乱呢?真要饿极了,未必也不会杀人 赵衡脸色沉了下来,转向丁宝: 丁宝,你说给他听。我朝立朝以来,河南灾荒十年有五六,有哪一次曾闹成这样,五个州县的长官接连被流民所杀? 回殿下,不曾有过这样的事。 三州五县,九成田地欠收,百姓抢了粮仓,竟还有力气杀人?豫王眉头紧蹙,起身在书案后头紧走了两圈,绕过书案走到何勇身边,伸手往东边指指,那日抓来作乱的流民你没看见?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像是多日饥馁的样子吗? 回去告诉方廷祥。他要是审不了,就交给曹丰。豫王直起腰,口气有些森冷,朝廷命官又怎么样?王彪这么能扛,就让他尝尝锦衣卫的手段。 沈静在一旁站着,听到这话,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从豫王那里出来回到院子里,正碰见小有也在。 多日不见,小有见到沈静,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一会问和豫王来南京路上的事,一会又问南京这边所见所闻。 沈静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等小有问完了一圈,他看看外头无人,扯着袖子把小有拉到跟前: 有件事 怎么? 沈静定定看着他: 殿下这次来南京,不是为平倭吧? 小有听了失笑: 我以为你问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这个。 他没有急着回答,反而轻松的站起身,不紧不慢到桌前提起茶壶,为沈静和自己分别倒了茶,递一碗给了沈静,才一脸揶揄的说道: 王爷的事,你不是一向敬而远之,置身事外?这一个月来,你一路随着王爷从京城一直到了河南,又从河南暗度陈仓,乔装打扮到了南京。这么机密的事,任凭里头多少离奇古怪,你都能沉住气不吭一声。怎么如今倒关心起这个来? 沈静被他问的一愣,顿了顿才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么能不关心? 小有却打定了主意要卖关子: 那你就自己慢慢看吧。殿下身负重任,我哪里敢随意泄露? 沈静见他不肯说,知道一定是有不能说的理由,便也不再追问。 到了晚饭时分,小有却又来喊沈静: 殿下请你前头一起用膳。 要见客人吗? 都是自己人。殿下,你,我,卫铮。小有笑道,说一起吃个饭。 沈静愣了愣。 他自从父母故去,这几年一直一个人在外头飘零,如今听见小有把自己算作自己人,心里竟然涌起些许暖意。再加上这些日子与豫王多了些熟稔,因此便不推辞,立刻换了一身衣裳,随着小有到了前院里。 时候已近六月,加上最近多雨,天气潮湿闷热。过午下了一阵雨,这时候恰巧雨停了,外头又起了几丝凉风,驱散了热气。 两人到的时候,豫王已命人将桌椅摆在了院里,院子四面厅前都挂起灯笼,照着花厅前头布满菜肴的桌子,和已经在桌前坐着的豫王和卫铮,卫铮正在为豫王倒酒。 二人行礼入座,豫王指指桌上酒杯: 都满上吧。 小有便提起酒壶为沈静和自己满了杯。豫王端起玉杯,还是一向的言简意赅: 今日人齐了,一起吃个便饭,一概虚礼都免了。 三人道谢,然后饮尽了杯中酒。 豫王话本就少。卫铮刻板,沈静沉稳,也都不怎么开口。席间只有小有,一时倒酒,一时布菜,穿插两句闲话,才不至于特别冷场。 只是说来奇怪,明明都不多话,沈静却难得的没有觉得拘谨,随着豫王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了,渐渐的竟然有了几分畅快的感觉。 吃到一半,一阵风倏然而起,吹得满院都是清凉,只见半空层云渐渐散开,浓淡彩云掩映下,竟然露出一轮浑圆的明月来。沈静已略有几分薄薄的醉意,见此情景,放下筷子,眯眼看着那轮明月,慢慢吟诵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话一出口,小有和卫铮都停住筷子略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小有看看沈静又看看豫王,忍不住笑起来: 沈先生这是喝多了吗,怎么忽然豪迈起来? 豫王却分外淡定的搁下筷子: 这才是真面目。 是么,小有颇有几分诧异的笑着,殿下之前见过了? 见过了。豫王清清嗓子,也带上了几分笑意,刚到南京时,他昏睡了两天不醒,丁宝吓得去请了大夫来,大夫来看了半天,最后说没大碍,就是困乏的厉害睡过头了。 小有听的就差拍着桌子叫好,对着沈静便大笑起来: 沈先生啊!沈兄!你竟还有这样的事! 沈静: 豫王却不放过他,端着酒杯笑道: 后来我去探他,他只当是做梦,睡的糊里糊涂说要给我做豆沙糕。 哈哈哈哈!小有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却忽然凑近了沈静,哟,沈先生脸红了? 沈静虽然有些微醺,心里却也十分清楚知道豫王这是在拿自己打趣,有些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对着豫王,只抬起手将小有推了一把: 没有的事。殿下只是说笑罢了。 这下连卫铮也忍不住笑起来: 沈先生这是要抵赖了殿下从不说笑的,这必是真的了! 正说到高兴,外头忽然有人来报: 殿下,南京礼部侍郎许鹏求见。 小有和卫铮都住了说笑,看向豫王。豫王和沈静却心知肚明这许鹏是为何而来。只见赵衡放下酒杯,脸色沉了沉: 不见。 豫王显然这是还没气过去。 但这事因沈静而起,沈静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立刻劝道: 殿下,听丁大人说这位许大人是个忠厚之人。此事错本不在他。 豫王哼一声: 子不教,父之过。 沈静起身,对着豫王行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照殿下这么说,大臣之错,岂不也是君王之过? 赵衡看他一眼: 你喝了酒,口齿倒是格外伶俐。 叫许鹏稍候。孤这就过去。说着赵衡已经起身,沈静,你也一起来吧。 沈静立刻跟上前去: 是。 赵衡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回头吩咐道: 卫铮,从明日起叫沈静随你一起出早操。省的这副模样,谁都敢来欺负两下。 第18章 校场操练 许鹏果然是来请罪的。 他之前只当自己儿子在教坊司得罪了封宏,谁知道今日豫王到了南京,南京众位大臣一起迎候王驾。礼毕众人散了之后,封宏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告诉他。 许鹏吓的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思来想去,想到与丁宝还说得上话,便立刻去求丁宝。丁宝虽然数落了他几句,但到底还是给指了条路,便让他亲自来找豫王请罪,他这才找上了门来。 沈静随豫王到了前厅,见许鹏正恭恭敬敬站在里头,豫王一出来,忙迎上前来行礼: 南京礼部侍郎许鹏,见过殿下! 赵衡入座,摆了摆手: 许大人平身。沈静,看茶。 不敢。许鹏只抬了抬头,神色十分尴尬,今日贸然谒见,不是为别的事。犬子无德,前几日竟然冲撞了殿下。在下管教不严,特来向殿下请罪。 贵公子并没有失礼于我,是失礼于这位沈先生。赵衡指指一旁的沈静,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许大人想必忙于政务,没有空闲教导儿子。 不敢不敢!许鹏听了这一席话,额角的汗就涔涔的出来了,实不相瞒,犬子平日被家里宠坏了,时常言行无状,在下也是有心无力。 说完又转向沈静: 沈先生,犬子得罪,实在对不住 沈静忙向旁边避让: 不敢,许大人客气了。当日时候太晚,灯光昏暗,令公子认不清人也是有的,我并未放在心上。 多谢沈先生宽宏大度。许鹏擦擦额角的汗,过几日必令犬子亲自上门致歉。 沈静忙推辞: 那就真的不必了。 说真的,那天晚上他连对方面貌都没来得及看清楚,赵衡就一脚将对方踹到了草丛里。如果真的再见面,反倒是徒生尴尬。 事主既然不计较,此事也就算过去了。一旁豫王终于发话,还有一桩,那日我贸然出手,误伤了令公子,还望许大人海涵。 这话说出来,就是在给许鹏台阶了,许鹏自然不傻,忙接过去: 殿下亲自出手教训,犬子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必定痛改前非,谨言慎行,在下要多谢殿下才是! 赵衡摆摆手,又提起另一件事: 许大人请喝茶。你在南京礼部,有三年了吧。 是。 许鹏眼看着又要流汗了,豫王话却一转: 那礼部尚书孙平,你应该是共事过的。 是。许鹏又擦了擦汗,在下到了礼部不久,孙大人便因父亲去世,回乡守孝去了。到如今恰好两年了。 赵衡点头,又问: 孙平在礼部如何? 这许鹏顿了顿,回答的有些为难,殿下应该也知道,南京礼部事务本就不多之前就是孙大人与我,如今他去了,便只有我一个,也可勉强应付。 这话说的虽然委婉,却也明白:礼部太清闲了,连孙平这位尚书不在,只留下一个侍郎都能够正常运转;那孙平在这里的时候,想必更没有多少事情好忙了。 送走许鹏,赵衡又在厅里坐了片刻。 沈静醉意早已下去了,见赵衡脸色有些不豫,便一直在旁默默侍立。过了会儿,就听赵衡开口问道: 妙安可曾听过孙坚的名字? 听过。沈静迟疑了下,又道,原大宁卫指挥使,后总督宁宣两府。 不错。赵衡点点头,大宁东连辽左,西接宣府。孙平当年任大宁卫指挥使,统塞上九十城,麾下带甲八万。后来宣府统领空缺,他一人总督宁宣两府,连同统帅朵颜三卫骑兵,不知多少次击退北元进犯。 他是孙尧老将军的次子,曾同我一起在宁夏待过,如今年不过四十。赵衡边说着便站起身来往外走,语调却有些沉,北边鞑子时时来犯,南边倭寇接连不断。皇兄总是发愁朝中如今没有将领可以用,可是这样一位栋梁,如今却在老家里养老。你说,这是何道理? 沈静跟在他后头一路往后院里去。 他能听出赵衡话中的愤懑无奈,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纵然他不是朝中官员,也知道如今朝中局势风云诡鹬:皇帝登基不久,尚且没有把握朝中权柄;大学士商茂时在朝日久,兵部尚书朱润大权在握,朝中大臣各为其所甚至就连赵衡,沈静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忠心于皇帝,还是这各股势力中的一股? 次日卯时正,天刚蒙蒙亮。沈静尚且在睡梦中就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他从梦中惊醒,匆忙披上衣裳起来开门,见是卫铮,不由得一怔: 卫校尉何事? 卫铮身着短靠,微微笑道: 沈先生忘了?昨日殿下嘱我与你一起早操。 沈静又是一愣,然后勉强笑了笑: 卫校尉,殿下只是说笑罢了。 卫铮抬手挡住门,神色一丝不苟: 沈先生该知道殿下的脾气,殿下是从不说笑的。王命难违,你就别难为我了 沈静仍然试图挣扎: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2) 可是,我也没有合适的衣裳 这个沈先生不用操心,卫铮露出一个可靠的微笑,王府守卫营有专门的造办处,这个是不缺的。 沈静认命的回房换了衣衫,随卫铮出了门。 织造局西南是马厩和兵营,马厩附近围起来了大片的空地,府卫兵把这里当做校场,每日都来操练。 此时校场上虽然安静,却也有不少正在操练的士兵。沈静换了衣裳,拖拖拉拉跟在卫铮后面,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睡着,惹得卫铮停住脚步,哭笑不得道: 沈先生,劳烦你稍微精神点?我也是忙得很,要不是殿下指派,我何必在这为难你? 卫校尉说的是。沈静打起精神快走两步,赶上卫铮,试着跟他打商量,卫校尉,你听我说。 你请说。 既然你我都忙,那不如这样:从今以后,你尽管告诉殿下我天天起早操练,至于我,早起一刻半刻,在周围溜达两圈也算得上操练了,你看怎么样? 沈静看卫铮皱眉眼睛瞥向一侧,以为他是不同意,便继续劝说道: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殿下哪里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看卫铮一脸同情的神色,沈静追问道: 卫校尉,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静慢慢回过头。 赵衡正站在他身后,身上短衫已经被汗浸透,想必已来了校场一会了,见沈静回头,挑眉看向一旁的卫铮: 先带他围校场跑几圈松松筋骨。然后再学拳脚。 十圈下来,沈静气喘吁吁歪在校场角落里,看赵衡身法潇洒干练,正亲自带卫兵练习拳脚步法,不由得深悔自己失策:豫王投身行伍多年,至今仍在领兵,怎么会断了日常的操练? 一旁的小有捧着毛巾,不知道是在同情沈静,还是再揶揄他: 沈静兄,殿下做事一向认真,言出必行。他每日都随府里护卫一起操练,你就趁早别想着偷懒了。 其实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小有语重心长道,昨晚的事,我都听丁宝说了。竟然有人把你当成姑娘动手动脚的调戏。虽然是对方的错,但你毫无反抗之力也太丢脸了。 沈静努力解释: 我跟他也动手了的 只是没打过对方就是了。 小有打断了他,正色道: 世风日下,如今狎玩俊俏男子的人不在少数。你随卫铮学些功夫,不仅强身健体也能防身,将来若再遇到登徒子,直接像殿下一样一脚踹过去,谁还敢欺负你? 第19章 浴池落水 结束操练,一行人回到府邸,就见小童来报说: 丁宝大人派的人在前院里等着呢。带了好些布料样子来,说如今天热了,让殿下挑一挑,好做一批夏天的衣裳。 小有看向赵衡,赵衡摆摆手: 你去看看吧。 小有迟疑了下: 是。 随即吩咐小童: 你先去厨房吩咐摆饭。 又转头向沈静: 殿下换洗的衣裳还搁在房里。劳烦你去为殿下取来,送到汤室去吧。 沈静应了,便径自往后院里去。 豫王的袍衫都在房中准备好了,摆的整整齐齐,沈静取了便匆忙往汤室去。 含芳园汤室在后院角落,单独成一处小院,院里没有花草树木,一色水磨石砖铺地,看上去素净雅致。 沈静托着衣裳到了门口,见门虚掩着,里头有哗哗的水声。他脚步顿了顿,在门上先敲了敲,就听赵衡在里头道: 进来吧。 沈静便推门进去,迎面见一道石雕的镂空屏风,水声就从屏风后头传来。他迟疑了下,便绕过屏风,果然迎面看到个一丈见方的浴池,赵衡正赤身倚坐在池边,用水瓢往身上浇着水,矫健的宽肩阔胸露在外头,十分惹眼。 他见沈静进来,撂下水瓢便站了起来,浑身上下在水中一览无余。沈静一见,慌里慌张便抱着衣裳背过了身去。 赵衡正往池沿上走,见他动作,不由得随即好笑道: 孤还没怕看,你倒怕了? 沈静自觉失态,转过身来,只觉得脸上发热: 在下失礼。 失什么礼,赵衡好笑看着他,顺着台阶上来,扯过架上毛巾擦身,还不把衣裳拿过来。 沈静只好绕过浴池边的水迹,小心翼翼往对面去。 他本想将衣裳放在衣架下头的条案上,谁知还没走到案旁,赵衡已经转过身,径自从他手里将裤子抽了过去。沈静捧着衣裳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还是难免看到了赵衡两条赤果的长腿和劲瘦的腰身。 赵衡却丝毫不以为意,将贴里的衣裳穿好了,又披上外衫,习惯性就顺手将鸾带递给了沈静: 给孤系上。 说完就张起双臂来。 沈静接了过来搭在手臂上,默默绕到赵衡身侧,将衣裳整理好了,弯腰去系腰侧的袍带。 他从前并没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因此动作难免有些笨拙,颇费了些功夫才将袍带整理好了。待取了鸾带要系上去,赵衡却以为已经系好了,便将手臂放了下来。 沈静连忙躲避,往后退了一步。池边水淋淋的,他一脚踩到水里,脚下一滑,仰面就往后倒去。慌乱中他两手乱抓,一把扯住了赵衡衣袖,然后就向浴池里倒去。 只听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落水。赵衡身高腿长,反应也迅速些,略一挣扎就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回头去看沈静。沈静却是狼狈的很,仰面倒进池里去狠呛了几口水,手脚挣扎着一时站不起来。 赵衡上前两步,一手捞住他腰身一手拽着肩膀,一下就将他提了起来。 沈静狼狈万分的站直了身子,先吐出一口池水,又咳了许久,险些将肺都咳出来了,这才缓过劲来,随即便发现自己竟然抓着赵衡衣襟,还靠在他怀里,吓得连忙松开了手退了一步,险些又跌倒在水里: 殿,殿下 赵衡先扶了他一把,低头看他一眼,松开了手转身就往池沿上走: 上去吧。 两人落汤鸡一样走到台阶上,赵衡略站了站,就开始解身上湿透的衣裳。 沈静自觉惹了麻烦,也不敢吭声,起初只老老实实站在旁边看着,后来看赵衡解着湿淋淋滴着水的腰带怎么都解不开,便亦步亦趋的上前帮忙,刚探手触到赵衡的腰,便被赵衡一把攥住了手腕。 沈静动作一滞,惊愕的抬头去看赵衡。 只见赵衡半垂着眼,双目黢黑沉沉看着他,看不出喜怒,片刻才松开他的手: 你先下去吧。 沈静愣了愣。 然后收回了手,默默行了个礼,湿淋淋踩着水痕慢慢退了出去。 走到院门口,就见小有正匆匆往这边来,一看他这幅模样也是十分错愕: 这你这是怎么了?! 沈静简直想哭,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脚滑掉进池里了。 殿下也被我失手拽进水里,浑身都湿透了。沈静惭愧万分,简直不能直视小有见了鬼一样的眼神,你快去帮殿下再拿干净的衣裳来吧。 沈静回到房中换了衣裳,擦净了头发,收拾完毕,便坐在床头又想起方才的事。 自从他到了豫王府,直到如今已经快四个月。从开始视对方为畏途,到如今能够坦然相对,也许是因为自己竟然有办法缓解豫王的病痛,对方心存感激的缘故,再加上小有对自己的看重,豫王自始至终并不曾对他疾声厉色过,甚至称得上是礼遇有加,和颜悦色。 可是看豫王方才的神情动作,想必心下已经有几分恼怒。 沈静既有些惶然,又不由得生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意味,正在感慨着,小有敲了两下,推门走了进来,将一只托盘放在了桌上: 刚才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沈静忙站起身来,殿下呢,没有生气吧? 正在早膳呢。不就是一身衣裳的事,哪就那么容易生气了?你也忒小看咱们殿下的器量了。小有笑着指指盘中的粥碗,这碗热粥就是殿下命我给你送来的。 多谢。沈静略松了口气,殿下没说什么吧? 还要说什么?小有在旁坐下,笑道,你不用太在意。你跟着殿下的日子还是浅。送粥来就是不怪你的意思了,殿下虽然话少,可是心里都是有的。 沈静仍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太冒失了。 怪我才是,应该叫小童去伺候的。小有笑道,你本来就不惯伺候人,耍耍笔杆子写写文章还成。 沈静讷讷道: 是我太笨手笨脚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小有笑着站起身来,正好做衣裳的师傅就在前头,一起到前头去量量尺寸。 我并不缺衣裳 客气什么,小有笑着起身,除了王爷的那份之外,丁宝大人多送了不少布料,就是特意给咱们的。府里人不多,咱们借借殿下的光,正好一人做两身新衣裳。 两人说着就往外走,小有边走边又说道: 按理说,要是在北京,往年这时候还更热闹呢。 怎么? 再过一个月就是王爷的寿诞了。小有道,往年每年这时候,太后和陛下的赏赐就开始源源不断的往府里送。前几年太后没了,这两年陛下的赏赐就更加重了。细说起来,连两位皇子的寿诞,恐怕都没有这么多的赏赐呢。 沈静顿了顿,问道: 那像我们这样府里伺候的,是不是也要送贺礼? 小有摸摸光滑的下巴,踌躇了片刻: 这个嘛看各人吧。我倒是每年都送的。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不拘什么,殿下也不会嫌弃。有那份心意就是了。 哦。那不知道殿下寿诞是何时? 七月初七。好日子吧? 沈静先是一愣,随即点头: 是,果然好日子。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小有笑着,随即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叹道,唉,也是怪了,明明这么好兆头的日子,殿下的红鸾星怎么就是不旺呢? 早饭吃毕,沈静便照例又去了书房。 南京兵部送来的南直隶二省的军情奏报已经整理核对完毕,沈静将奏报整理出了一份简报,而且又交由丁宝审阅了稍作修改,这才誊抄了出来,准备交给赵衡过目。 他在书房等了会,临近中午听见隔壁赵衡回房的动静,这才拿着简报过去。小有正在门外守着,见沈静进来便带着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殿下,沈先生来了。 沈静进去,看到赵衡正倚在窗下看书,见沈静进来,将书拿开: 什么事? 之前兵部送来的奏报,已整理出来了,请殿下过目。 赵衡放下书,接过去便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坐吧。 小有便挪了凳子过来,沈静小心坐下,静等着豫王看完。一刻钟后,豫王抬头看着沈静: 后头这是什么? 分别是五年前和十年前南直隶的军情奏报,以及近三年来户部的军费开支。沈静小心翼翼道,多亏丁镇守帮忙,才从兵部和户部文书库里调了出来。 赵衡又低头细看了一刻钟有余,才又抬头看了看沈静: 不错,你想的很周到。 并不是我想到的,沈静不敢居功,多亏丁大人点拨。 赵衡话头一转: 会不会骑马? 沈静不明其意的看看小有,然后点头: 会。 小有,告诉卫铮备马。赵衡放下手里的简报,站起身来,用了午膳,咱们去南京几个卫所转转。 第20章 雨夜拟疏 用过午膳,赵衡带着卫铮、小有和沈静,另有便装护卫两三人,骑马直奔城南京营。几个人抵达不久,封宏就慌慌张张也带了人赶来。 天气不好,过午不久就下起了小雨。封宏赶到时,见赵衡等人已经进了大营里头,上前问了好,便赔笑道: 殿下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卑职也好过来带个路。 赵衡身材高大,虽然身着常服,但站在穿着官服头戴乌纱的封宏面前,反而更有气势些,对封宏点头还礼: 辛苦封大人赶过来。 哪里哪里!封宏笑的十分谦卑,我等都要听殿下的调遣,这都是应该的。请殿下随我来。 一行人便冒雨随着封宏在大营中转了一圈。 沈静虽然对军务不懂,但这一圈转下来,也能看出营中处处松懈废弛:库房里的兵器盔甲,大半陈旧破烂;演武场上人影稀疏,其中一处竟然长满了杂草。 封宏命军营中一位千总将兵勇集合在演武场上操练操练,只见士兵拖拖拉拉,花费了一刻钟有余,才排好了队伍。且不说操练的士兵们动作不熟练,连神态动作看起来也都带着三分萎靡。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3) 演练到最后,封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 今日来的突然,没有提前做准备。让殿下见笑了。 沈静跟在赵衡身后,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道赵衡今日脾气却是出奇的好: 该是我等今日冒昧前来,给封大人添麻烦了。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一行人离开京营,又冒雨回到织造署,身上差不多都湿透了。 赵衡下马将马缰一扔,便径直往后院去: 小有遣人去请丁宝。等人来了,一齐到书房候着。 小有忙安排人去请丁宝。 沈静则匆忙回到院中沐浴更衣。 南京近来天气潮湿闷热,他和小有为了方便,便叫人将园子南边一间杂物房收拾了出来做沐浴的地方。沈静迅速冲了个凉去了去汗,便换了衣裳收拾停当,匆匆忙忙往书房里去,等到了见只有卫铮已等在那里。 他同卫铮笑了笑,便在靠窗下卫铮对面的位置坐下。 又过了会儿,才见赵衡带着小有匆忙进来。 沈静与卫铮起身行礼,见他身上已经换了一件银蓝丝袍,腰间只束了一条串着玉扣的锦带,发间犹带着湿气,显然也是刚沐浴过。 本来是平常,可是沈静看着赵衡这身装扮,忽然想起早上在浴池里的见闻,忽然觉得耳廓一热,顿时不能直视赵衡,忙将视线移开向一边去。 赵衡落座,也不说话,一会丁宝来了,只简单指指身旁的座位: 坐。 丁宝谢过之后落座,便转向赵衡: 听说殿下今日去了南京京营? 说着,小童已奉了茶上来。赵衡一边接过茶碗,一边垂着眼点了点头: 嗯。就是为这事请你来。 他放下茶碗,回头看向沈静: 沈静,你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说给丁宝听听。 幸亏沈静之前在研读兵部的奏报时下了功夫,今日随赵衡去南京大营,便也在许多地方都有所留意。 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略想了想,便从容的将今日在南京大营中所见所闻,分门别类,一一向丁宝道来。 待他说完,赵衡却不急着问丁宝,反而又问沈静: 依你看,封宏这兵部尚书做的怎么样? 沈静略一迟疑。 他能看出赵衡对南京兵营非常不满意,可是从之前梳理的奏报来看,如果奏报中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封宏也着实不容易: 南京兵营军务废弛,疏于操练,也并非都是人的原因。如果之前兵部的奏报所说的都是实情,那么原因至少有三:一是钱粮缺少,兵器军甲自然陈旧;军饷不足,逃兵也自然会增加。二是倭寇屡屡进犯,导致兵力分散,兵营中都是新兵,操练难免生疏。第三才是兵部疏于管理之责。 丁宝边听着便点头,听完了最后道: 小沈说的不错,与我所知的情况也相差无几了。封尚书这些年在南京,虽然没有功劳,但是苦劳也有一些。实在南京的景况,这些年每况愈下,兵部只能苦苦支撑。 说完了又顿了顿: 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赵衡垂着眼皮,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最后抬起头来看着丁宝: 我想将奏请陛下,给封宏升官。然后将孙坚从礼部调到兵部任尚书。 送走丁宝时,天色已入夜。 沈静却还没有歇息,被赵衡抓壮丁,关在书房里草拟要呈送给皇帝的替换南京兵部尚书的奏疏。他从没有写过这样的奏报,便只能凭着自己想的,先起草了一稿出来给赵衡过目。 赵衡却也没有歇息,就在书房里边喝着茶,边看书等着。 等沈静将完稿的奏疏给他,赵衡过目之后,起身从架上翻出另一本奏疏给他: 意思到了。照这个制式,再草拟一份。 沈静便又提笔埋头苦干。 房中两盏蜡烛,一盏在沈静案头,照着他奋笔疾书;一盏在赵衡桌边,照着他手中昏黄的卷册。两边都各自悄无声息,唯独半掩着的窗口,时时传来外头哗哗的雨声。 戌时将尽,沈静终于誊抄出一稿,上前递给赵衡。赵衡坐在案前草草过目,提起朱笔改过几处字句,看沈静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便道: 你先下去吧。 说完将笔又沾沾墨: 我再细斟酌斟酌。明日一早你来誊出来就是了。 看样子像是还要一个人再在书房里耽一会。 沈静默默向他行了礼,便掩门出去了。 赵衡就着一盏孤灯看着那份奏疏。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门口有人轻敲,他以为是小有,头也不抬道一声进来,谁知门声响过,却是意料之外的熟悉的温和声音: 殿下。 赵衡本来低着头聚精会神正看那份奏疏,听到这话抬头,才发现是沈静正站在门口,布袍袍摆沾着深深浅浅的水迹,艺涵应是冒雨而来: 怎么回来了? 沈静低着头上前,将一只布袋搁在案上: 我去厨房炒了一包粗盐。殿下烙一烙膝盖吧。 赵衡拿笔的手顿住,定定看着沈静,许久沉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沈静低声道: 殿下方才看书时,左手一直捂着膝盖。 赵衡向来坐姿端正,腰背挺拔;可是沈静刚才草拟奏疏时无意间抬头,却看见他有意无意弓着背,将左手放在左膝上,顿时便猜出他大概痼疾又犯了。 赵衡听了,不由得又抬头打量着沈静,只见他仍然如以往,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虽身着素袍,却秀颀的似一竿竹,平日里温和的目光,也悉数掩藏在秀长的眼睫下头。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重新将目光放在奏疏上: 知道了。 沈静却没有离开: 如果热敷不见效,殿下叫人喊我就是了,下针应比热敷见效快些。 说完不待赵衡开口,又行了个礼,便转身将门掩上离开了。 赵衡盯着门口看了会儿,这才伸手取过案头烫手的盐袋,抬起左腿,将盐袋焐在酸麻不堪的膝盖上。 第21章 秦楼酒家 次日一早因为有雨,便免了早上的操练。沈静心情大好,便优哉游哉起床,先趴在桌前写了方子,然后趁着早饭时候找到小有:殿下腿上旧疾又犯了。我看最好还是照着以前的方子,继续做熏蒸,免得又厉害了。 小有接过方子: 殿下说腿又疼了? 那样要强一个人,哪里会说?沈静便把昨晚的事都向小有说了一遍,小有听了拔腿就走: 还是你细心。我这就叫他们抓药来。 沈静匆匆吃过早饭便又去书房,却见豫王已经在书案后头坐着正提笔蹙眉沉思,见他进来,将手边一叠改好的文书递给他:改好了。 又指指窗下的桌子:你去那边誊吧。 沈静接过来,自去一旁,聚精会神将奏报誊抄完毕,放下笔松了口气,一回头看到赵衡正站在他身后看他写字,忙站起身来。 赵衡伸手抽过奏报,站在当地看了一遍,点点头:不错。你去问丁宝如何报到京中,尽快办了。 说完将奏报合了,搁在桌上,修长食指又点了点奏报上头的题字,微微笑道:这手字,可以拿去考状元了。 沈静垂眼笑笑:殿下过奖。 那些翰林们的字,孤也见过不少,能如你者寥寥。赵衡转身又到了书案前,拿过火镰将蜡烛点着,烧了滴蜡油,将书案上一枚信封封好了,用印鉴压过,递给沈静,这封信交给卫铮,叫他遣人尽快送到孙平手里。 沈静接过信行礼出门。 片刻小有敲门进来:殿下,早膳备好了。 嗯。赵衡应了,在座位上却没动身,眼睛盯着手里一张沈静留下的字纸。小有。 在。 赵衡将那张字纸在手里拈着,轻晃了晃:沈静没有考过科举? 小有愣了愣:好像是考过的。 他不是说没有生员身份? 现在是没有。小有吞吞吐吐道,之前倒也遣人打听过一些沈先生的事沈先生之前,确凿是考过乡试的,而且还中了解元。可是后来依稀好像是张榜之后,州府长官以身份下流,有辱斯文为由,将他的生员资格取消作废了。 赵衡抬头:身份下流? 是。小有小心翼翼道,沈先生就考之前,好像是在一个戏班里待过些日子,还认班主做了义父,给他养老送了终。州县长官便以此为由,说他出身下九流,不宜参加科举。 沈静将赵衡安排的事一一做完了,一上午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到书房里回了一声,见赵衡没有别的安排,便回房自个待着。 吃过午饭翻了会书,忽然想起如今已经六月,马上久到豫王寿诞了。自己如今既然在豫王府里讨口饭吃,该做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既然小有准备寿礼,自己自然也要略表心意。 可是送什么呢? 沈静手里捧着书,坐在窗下犯难的思忖。 自己身无长物,贵重的东西是想都不必想的;先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买得起,他也不舍得花太多银子为这位殿下祝寿。何况这一位身为皇子,尊贵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凭什么稀奇古怪的没见过,什么金尊玉贵的东西没赏玩过?自己即使花尽了身上钱财,也未必能博得他老人家一笑。 可是若要投其所好,偏偏沈静也不知道赵衡好什么,只在京城时听小有说赵衡常出门跑马;似乎这位殿下也爱吃点心,可是做一盘点心做贺礼,未免实在太小家子气;前阵子赵衡倒也时常来找他下棋,可是名贵的棋盘棋子,自己又是万万送不起的 想到这里,沈静忽然记起一件事:从前在苏州时,父亲喜欢弈棋,也爱打棋谱;除了收藏的名家棋谱,也时常到街头书肆翻找当代一些有名棋手的著作,乃至有些人搜集民间棋手的奇思妙想编著成册付梓的也有。 苏州既然有这样的民间棋谱,南京也未必没有,倒可以去翻找翻找,若有合适的买来送给这位喜欢弈棋的王爷,岂不正合适? 沈静想好了,索性丢下书卷出去找小有告假。 见着小有,他不好说自己是专门告假去街上为豫王淘澄寿礼,直说自己想出门逛逛:多年没来南京了。正好今日无事,若殿下那里没有吩咐,想着出门散逛散逛。 你尽管去。小有答应的爽快,殿下那里应该无事。若殿下那里有事找你,我这里先给你兜着。 沈静道谢:那有劳你,我速去速回。 织造署在城东,南京商肆却云集在城西。 昨日大雨犹有余韵,天上仍淅淅沥沥飘着些雨丝,沈静撑了把伞从侧门出来,沿着街巷一路往西,见街上行人稀少,暗暗的想自己出来的正是时候。 谁知越往西去,行人越多,街上也越热闹。沈静撑着伞边走边问,就到了本地人称做书市的一条小巷子,沿路走过去,都是大大小小的书肆,也带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各种书房里用的玩的,无所不包。 虽然在苏州长成,后来又在杭州一带游历几年,算是见识过不少人间盛景;可是沈静看到南京这样物繁景盛,也不禁叹为观止。他一心想着要选个能入眼的棋谱,便专门看弈棋类的书,翻检了半天,挑出了两三本略能入眼的,也来不及细看,便都买了下来,想着等回去再细细研读,挑一本最好的做赵衡寿礼。 完成了正事,心里一松,沈静便沉浸在各色书卷里头流连忘返,等到看的过瘾,天色已经不早。 外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将买的书卷以及几色笔墨物品包裹好了,提着包裹和伞便出了书肆,匆匆沿路往回走。刚从书市里拐出去,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喊他:沈先生!沈静! 沈静诧异的回头,先入眼的是身材高大修长的赵衡,衣冠楚楚,气质如华,正背着手站在隔壁巷子的巷口;两边分别站着卫铮和小有,小有正笑眯眯朝着他挥手。 沈静忙走了回去,朝着赵衡点头行过礼,转向小有问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小有笑道:听说你出来了。咱们爷说今日天气凉爽,正好雨停了,也一起出来转转。你也真不禁念叨,刚才我还在说兴许走着走着就碰见你了,果真一转头,还真看见你了。哟,这满满的一包,买什么好东西了? 就是几本书,还有些笔墨纸砚,镇纸什么的小玩意儿。沈静笑着,看向赵衡,指指出来的那条巷子,那是南京有名的书市,殿仲安兄可要去逛逛? 时候不早了,下回再去。赵衡道,听丁宝说这附近有家叫秦楼酒家的,点心味道不错。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去尝尝。 第22章 月夜遇袭 小有却有些疑虑,劝阻道:外头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上。不如我们买了带回府里去吧。 赵衡却已经往前迈步子了:哪里用得着这样战战兢兢的? 四个人顺着巷子往里,穿过去果然看到一条街,对面就是秦楼酒馆的招子。正好吃饭的时候,门前都是往里走的人,生意十分热闹。赵衡一马当先走了进去,他通身气派不凡,掌柜一抬眼,便立刻亲自迎了上来:客官几位? 赵衡回头看看:四位。 楼下没桌了,只有楼上二楼三楼包间。掌柜陪着笑脸,三楼开阔些也素净些,就是价格比二楼也略贵些。 三楼吧。 好嘞。掌柜挥手一招小二,三楼溢香阁,这就给您送茶上去。 小二前头捧着茶盘带路,四人顺着楼梯笃笃上到三楼,果然人少了些也安静了许多。进去溢香阁,发现是间临街的雅阁,里头窗明几净,桌椅齐备。小二将茶盘放在桌上,一边沏茶一边笑道:客官请坐。这溢香阁算是咱们秦楼酒家里头位置最好的一间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4) 边说着,放下茶壶推开了临街的窗,往外指指:您看,从这里可以眺望秦淮河。再过会天黑透了,河两岸的灯笼和江上的画舫渔船,真真是金碧辉煌的!再晚点,顺着南来的江风,能听到河上的姑娘们唱曲的声儿。这样的景致,先不说是在咱们秦楼里,就是整个南京,也算是独一份了。 小有笑道:你这有点牵强了吧。你们这再好,也是离河远了点,还能好过秦淮河岸上的酒家不成?我们要听曲,哪如直接去秦淮河上,坐在那小船上去听呢? 这位客官,我还真不是吹牛!小二一边倒茶,一边笑着,一套一套的词儿就上来了,这秦淮河的曲儿,俗人有俗人的听法儿,雅人有雅人的听法儿看几位爷,个个的都是文雅精致的人儿,那坐在江里的船上听曲,对你们几位来说,可不就是俗了?要是像您们几位这样真风雅的人,还须得要我们这样的地方! 赵衡一边端茶碗,一边追问一句:你们这样的地方,是什么听法? 小二说书一样,到了窗边指指:我们这地方,离得江边呢,不远不近的;那江上的风呢,不徐不疾的;船上的曲儿呢,随着江风,飘飘渺渺的,像是天上飘来的仙乐一样 这小二真是巧舌如簧,连小有这样惯常的一套一套能说会道的人,都忍俊不禁向赵衡道:我们还以为就是来吃个点心的呢,听你这一席话,我都觉得这是到了人间仙境了! 虽然不是人间仙境,可是也差不多了。小二边说着边往外走,您几位慢用着茶点。我这就取菜单来。 等小二出去,门一关上,小有便对着沈静笑:沈先生,听出来没?这小二跟你是同乡呢。 沈静只抿着嘴笑,边笑边为赵衡满上茶。 一直没做声的卫铮,这时候忽然出声道:从前总觉得沈先生话少,到今天我总算是知道缘由了。一个地方的灵气总是有限的;我看你们苏州人说话的那份儿灵气,大概都叫刚才那个小二占去了! 小有正将几色点心整整齐齐码到碟子里,然后端到赵衡跟前,听了这话回头瞄着沈静笑道:要真是这样,看沈先生的相貌,苏州剩下的人岂不也都丑的吓人? 我看你们两个话也不少,一直喝茶默不作声的赵衡,也微笑着开了金口,就欺负沈静老实吧。 不妨碍。沈静不紧不慢的笑道,一个地方灵气有限,一个人嘴上功夫也是有限的,不外乎说与吃。他们两个嘴上忙着多说两句,殿下与我正好可以多吃两块点心。边说着边举起筷子挟一块点心搁进口里,笑道:这就叫做口惠而实不至。 殿下听听!小有笑的嘴都合不拢了,举起筷子指着沈静,亏您说他是老实人!这才是真鸡贼呢!难怪人家说读书人道道多! 今晚席上氛围格外的热闹。几个人都看出来,赵衡这二日紧赶慢赶将南京京营的大事作定,心情松快了不少,因此说笑起来也格外轻松。片刻点的菜陆陆续续上来,沈静点数了点数,发现少了一味汤羹,便起身出门追着小二去询问。 他从溢香阁里出来往楼梯走,在楼梯拐角迎面见到一名往三楼来的华服青年。狭路相逢,对方脚步顿了顿,盯着沈静打量几眼。沈静觉察对方的打量,不由得也多看对方一眼,见不是认识的人,便先侧身为对方让开路:兄台请先。 对方闻言怔了怔,又看了沈静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匆匆便往楼上去了。 在秦楼酒馆这顿饭吃的好不好且不说,心情倒是十分轻松愉快,赵衡大概确实高兴,还叫送了酒来饮了几杯。菜过五味,四人又坐在阁里,隔窗眺望远处秦淮河夜色:一轮明月高悬,南风淼淼,隐约的歌声顺着江风飘过来,唱的却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一时几个人都不说话了,直到歌声渐渐停歇,赵衡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这歌唱的应景。 小有为他将酒满上:那小二说的竟然不假。坐在这里听曲,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卫铮却在此时煞起风景:时候不早了,殿下,咱们也该回了。 毕竟赵衡身份尊贵,在外头不宜待得太晚。 赵衡明白卫铮职责所在难免担心,便从善如流,站起身来:好。美景留待下回。今日且回吧。 小有叫来小二结了账,几个人顺着楼梯下来。出了秦楼,街上果然行人已经稀少。沈静四处张望了下:确实晚了点,此时恐怕雇不到轿子了。 赵衡不以为意顺着街道往前:走走也好。 沈静有几分不安,低头小声问卫铮:南京城里可有人巡夜? 有的。卫铮道,我问过封宏大人,街道每夜十队,十人一队。半个时辰一轮。 沈静听了心下稍定,小有也道:有人就好。 说着又走了几步,四人才刚离开秦楼不远。 一旁暗巷里忽然闪出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举刀便从照面向着他们劈了过去。 卫铮走在赵衡旁边,首先觉察动静,脚步一顿,喝一声有人!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迎上前去,将为首的黑衣人挑破了喉咙:殿下留心! 赵衡反应敏捷,扯住身边的沈静急退到墙边,矮身从靴筒中抽出两只匕首,便朝着攻过来的黑衣人甩了一只。对方应声而倒,赵衡手握另一只匕首,慢慢往后退着,一边与不断逼近的黑衣人对峙,一边沉声命令卫铮:退回秦楼! 沈静抱着包裹在赵衡身后,听到他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人多且在暗处,他们最好就是退回秦楼,趁着混乱拖延时间,或可趁乱取胜,或者等来巡夜的人救援。 卫铮与赵衡在前,沈静与小有在后,四人一边与黑衣人对峙,一边磋磨着步子往后退,退到离秦楼门口两三丈的距离,对方大约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突然暴起冲过来,赵衡将匕首甩向最前的黑衣人,低喝一声:跑! 四人转身就往秦楼门口冲将过去。 黑衣人如风尾随而至。 卫铮断后,回身一脚便将门板踹了过去;这边赵衡已经抡起一张条凳。为首的黑衣人将门板劈成两半,两方便以秦楼门口为界对峙起来:这边赵衡、卫铮、沈静和小有抡着桌椅板凳,那边五六个黑衣人举着明晃晃的长刀。 秦楼的掌柜吓得早已躲进了柜台,藏得严严实实。 正在紧张,楼上传来脚步声:十来个青年喝的酒气熏天笑闹着走下楼梯,一开始竟然没人发现门口的对峙,直到了楼梯下头,为首的青年才停住脚步,吓得酒都醒了一半:怎么有人拿刀? 空气凝结了一瞬。 那群醉酒的青年中,忽然有人怪叫了一声,搬起柜台旁的酒坛朝门外砸了过去: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弟兄们!一齐上! 赵衡卫铮沈静和小有都一齐愣住,看着这帮穿着绫罗的醉酒青年忽然群情激奋,拎着板凳酒坛就朝门外砸了起来。 局势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生了逆转。 第23章 沈静受伤 秦楼门口一片混乱,起先是那群酒客中的一个拎了酒坛朝着黑衣人砸过去,然后有六七个人便跟着一起向黑衣人动起手来。 沈静头一次经历这种事,即使极力让自己镇静,仍觉得双手一直在抖。赵衡此时却分外镇定,手持匕首回头命卫铮:你从后门去叫人。 卫铮不肯:殿下 赵衡一脚踹散了脚边的桌子,随手拎起二条桌腿递给小有和沈静,又捡了一条最长的握在手里:快去! 卫铮这才领命飞奔而去。 虽然先前的十来个酒客里头明显也有身手不错的,到底桌椅板凳不敌黑衣人的长刀,门前乒乒乓乓的搏击声渐渐涌进酒楼。有两个黑衣人摆脱了纠缠直冲着里面而来,对方目的明确,视楼梯口缩成一团的酒客和沈静小有而不见,刀刀冲着赵衡而去。赵衡左手用格挡对方长刀,右手持匕首结果了第一个,夺过长刀又与后面两个近身的刺客缠斗起来。 小有竟然有些功夫,举一条棍子与赵衡配合,舞的虎虎生风。沈静自知力气不逮,小心躲在一边,远远看见后面黑衣人举刀直冲赵衡背心而去,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高喊一声殿下提醒赵衡,又急中生智,搬起地上的桌板冲对方后背砸了过去。赵衡随即转身,一刀刺入眼前黑衣人胸口,将对方一脚踹开。 这时外头传来刀枪相击的声音,围着赵衡的黑衣人渐渐不见了影子。搏击声渐渐平息,卫铮提刀从门口一路冲到赵衡跟前:殿下! 赵衡提着长棍,双目泛红,浑身都是杀气,越过他向外看:有没有活口? 没了。卫铮低声道,死了六个逃了两个。 封住城门,给我搜!赵衡丢下棍子向门口走去,卫铮、小有、沈静紧随其后。 酒楼外头一片狼藉,酒坛、板凳、乃至盘碟摔了一地,间杂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巡卫们正在收拾;方才那群忽然出手的酒徒此时早已醒了酒,竟然都知道赵衡身份,本来堵在酒楼门口,见到赵衡出来,齐刷刷跪下行礼。 就在此时,丁宝骑马率一大队人马匆匆赶了过来,到了酒楼门口翻身下马,跟着拜倒在赵衡身前:殿下! 赵衡上前将他扶起来:孤没事。 丁宝道:已命人关了城门。 赵衡眯着双眼:连夜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丁宝转向门口一堆酒客:这几位咦? 话音未落,人堆里头有人气弱的喊了一声:丁爷爷 丁宝循声看去,吃惊道:这不是候侍郎家的二公子吗? 再细一看,竟然一半都认得:你们怎么在这里? 方才那位喊丁宝丁爷爷的站了出来,先向赵衡行礼,又向丁宝解释:我们约了今日在这里喝酒,那会刚喝完往楼下走,到了门口就看见几个黑衣人提着刀追着砍人。也不知道是谁哟喝了一声,就都提着酒坛子砸上去了 是我,一个穿着青绿衫子的青年迟迟疑疑的站了出来,却不敢抬头,是我先扔的酒坛子。 他抬头看看赵衡,又看看沈静,吞吞吐吐道:我之前就认出殿下和沈公子了。所以才出手护卫殿下。 赵衡看他一眼:你认得我? 青年眼神的躲闪的看向沈静。沈静一眼认出,这就是之前他在三楼楼梯拐角碰见的那位。一旁的丁宝这时眯眼看着青年笑了笑:许公子,你这是要将功赎罪的意思吗? 许? 沈静心中一闪,朝对方看过去,果然迎上对方的目光。这位许公子随即向前一步,跪在了赵衡面前:在下许威,见过殿下。之前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海涵! 赵衡背起双手低头看他:你就是许鹏之子? 正是在下。徐威连不敢抬头,之前来的时候在楼梯遇见了沈公子,我就认出了他,本想上前赔礼的,担心太过唐突,没敢相认。没想到方才见到有人持刀行刺,想着殿下身份尊贵,这才拼着性命提了酒坛子与他们搏斗一番。万幸殿下没有受伤! 多亏你等英勇之举。赵衡笑了笑,起来吧,许公子。 许威也是精明,从地上起来,立刻朝向沈静深深鞠了一躬:前日里认错了人,唐突了沈公子,失礼至极,许某在这里向沈公子赔罪了。 沈静忙向旁边避一避:多谢许公子方才英勇之举。 丁宝在旁忽然笑着插话道:许公子,不是说之前肋骨断了两根吗,怎么还能出来喝酒啊?不会当时是装病吧? 许威脸色一僵,随即含糊道:那时候觉得疼的厉害,以为是肋骨摔断了呢没想到就是擦破了皮 幸亏没有摔断,不然今天也立不下这大功。丁宝笑着寒碜他,你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 许威笑了笑,忙钻回人群里去。 正说着,封宏又带着一队人马匆匆从街头赶来,翻身下马向赵衡行礼:殿下受惊! 什么情况了? 各城门和出城的路口都已命人把守。已遣人去京营调派人手,准备搜城。 嗯。赵衡点头,又指指许威等众人,温声嘱咐封宏,许公子等人方才见义勇为,理当嘉奖。请封大人照拂一下,看有受伤的,请大夫来医治医治。丁公公先送孤回去吧。 是。丁宝领了命,见豫王轿子已抬了过来,忙上前掀起轿帘子,时候不早了,我先护送殿下先回府。 护卫前呼后拥将赵衡等人送回,沈静等人也骑马跟在后头。回到府中,小有伺候赵衡更衣洗漱完毕才回到西厢小院,却听见沈静在窗前叫他:小有管家,请来一趟。 小有又累又倦,打着哈欠推开沈静房门:你还不睡?今日这番折腾可是太累人了。 睡不着。 不会是今天吓着了吧?小有笑道,不用怕。卫铮手下有亲王护卫千余人嶼、汐、團、隊、獨、家。,都不是吃素的,此时都在府衙外头严防死守。那些人也就有胆量偷袭几下,再给他们一百个胆,也进不来这里。 沈静却没有接话,扶着桌子低声道:你帮我看看背上。 小有一个激灵,这才觉察沈静脸色有些不对,忙举起烛台走到他身后。沈静今日穿了一件深色布袍,烛光昏暗,可是即便看不清颜色,小有还是嗅到了血腥:这是?! 在酒楼里被划到了。沈静脸色苍白,那会没留意,这会才觉得疼的厉害。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5) 小有搁下烛台,抬脚就往外跑:小童!小童!沈先生背上有刀伤!叫卫铮去请大夫! 听到小童应了声,他才匆匆回来去扶沈静:你先坐下。 坐不下。沈静咬着牙,腰也疼的厉害,一动抽筋似的。 小有忙又举着烛台去看他的腰,探手摸了摸:腰上没伤口不会是中毒了吧?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沈静听了,脸色越发苍白,又站了会道:你帮我倒杯茶吧。 小有忙倒了茶递到他嘴边,沈静慢慢喝了两口,这才渐渐镇定了些,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说道:若果真是中毒,等我死了,劳烦你将我带回老家,葬在我父母的墓旁边。 小有也有些急了:不会的,你别瞎说! 沈静强忍着疼笑了笑:我这几年过得虽然不顺遂,但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去见列祖列宗。只是没有守住父亲留下的一点家业,这二年也活的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不思进取,愧对父母多年的栽培教养。真不知道到了地下,怎么向父亲交代。 快别说了,小有听他说的心酸,又倒了茶递给他,大夫就来了,未必就是怎么样。 我这辈子,唯独有一件事觉得不平。本以为就那么过去了,现在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不妨现在跟你说一说吧。沈静又喝了口热茶,慢慢说道,当年在苏州参加乡试,得了解元。苏州州官黄东升说我是戏子下九流,这个也就罢了,虽然没有入籍,可是我也的确认了乔班主做义父。可是他又污蔑我舞弊,即便后来屈打成招了,这个,我是的确没有做过的。 边说着,他背上的血连成一线,汩汩的在地上滴了一摊。小有急的团团转,又怕刀上真的有毒,既不敢随意为他包扎,更不敢叫他随意动弹。 沈静大概疼的厉害,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如果将来有人提起这事,小有兄,还请你为我分辨两句。当年的事到底怎么样,都是有缘故的。我的清白,杭州知府穆平之子穆君怀,他可以为我作证。 小有接过沈静手里的茶碗:用什么证人?我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还看不准人?殿下这样轻易不开金口,背后几次向我夸奖你聪明敏捷。有这样的才干,考个解元还用得着作弊? 第24章 舞弊之疑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门砰的被推开,赵衡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妙安如何了? 小有要给赵衡行礼,被赵衡抬手制止。他先看见地上一摊血,眼神便黯了黯,又见沈静竟然在桌前站着,声音便有些沉:怎么站在这里? 沈静手扶着腰,满头都是汗珠,嘴唇都咬出了血痕:腰动不了。怎么惊动殿下了? 赵衡:卫铮正好在我那里。他已去请大夫了。 小有轻声在他身后道:背上有道尺余长的刀口腰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了下腰上并没有伤口。殿下,刀上会不会煨了毒? 赵衡看他一眼:蠢。真要有毒,他们何必几个人围着砍我? 说完他拿起烛台走到沈静身后,亲自查看了下,又放下烛台,手指缓缓在沈静腰间按压着,这里?还是这里?怎么疼法? 赵衡手指的温度透过衣裳,烙在沈静腰间,不知为何,沈静觉得一阵尴尬:就是这里皮肉像撕开了似的。 赵衡又轻轻按了几下,直起腰,放下烛台:先去躺下,把伤口包扎起来。腰没大碍,应该是抻着筋骨了。 沈静: 小有:抻着了?不是中毒?刚才竟然都是自己吓自己的? 扶他去床上趴着。赵衡一副懒得搭理他们两个蠢货的样子,利落的从桌上拿起剪刀,在蜡烛上头慢慢烤着,先止血。 小有忙扶着沈静在床上趴下,又回头去接赵衡手里的剪刀:殿下,我来吧。 你力气小,手不稳,赵衡已经走到沈静跟前,脸色有些冷峻,多点几支蜡烛。叫小童取烈酒和开水。 小有不敢再多说,先支使小童去了,又从来点起四支蜡烛都搁在床头。 赵衡亲自按着沈静的背,举着剪刀利落的将沈静刀口附近衣裳剪开,取了毛巾递到沈静嘴边:咬着。 沈静张嘴咬住。 赵衡低声问道:怕不怕疼? 沈静不知是不是疼糊涂了,竟然咬着毛巾点了点头。 赵衡: 他一手手指压在沈静腰侧,一手攥紧了和刀口粘连的衣裳布片:忍着点。 话音未落,刷的一声将布片从刀口上撕了下来。 沈静闷哼一声,整个背都疼的挺了起来,那一瞬间皮肉撕裂的痛苦过去了,才缓缓将脸垂到枕头上,口里的毛巾掉落在枕畔,脸色苍白如雪的呻、吟着哼出一个字:疼。 他背上的刀口这才完全暴露出来,从右肩胛到右腰侧长约一尺半的一道豁口,皮肉都翻了出来,看上去分外狰狞。可是赵衡将手里沾着血肉的碎步扔到地上,却仿佛舒了口气:没见骨头,不碍事。 话音刚落他又蹙眉,抬手拨开沈静背上剪碎的衣裳碎片,看着沈静背上已经痊愈的深色纵横鞭痕:这是什么? 小有看着沈静满背触目惊心的鞭痕,想起刚才沈静跟他说的曾被污蔑乡试舞弊而屈打成招的事情,刚想着怎么同赵衡说这事,外头传来小童的叫声:大夫来了! 大夫进来先行礼,赵衡和小有为大夫让开位置。大夫看了看沈静伤口,转头道:伤不到骨头,不碍及性命。不过得先用酒清创,难免受罪了。殿下请回避吧。 赵衡和小有便出了门来,小有道:不早了,殿下不如先歇着吧? 赵衡点头,便往回走,小有跟在后头。出来院门,小有想着刚才赵衡那一问,便慢慢说道:沈先生背上的鞭伤,恐怕是在苏州牢里受刑来的。 受刑? 之前不是跟殿下提过么,沈先生当年乡试中了解元,后来又被取消了。小有顿了顿,好像不止是因为出身。那州官似乎认定了沈先生舞弊,还抓了他下狱,审讯用刑了。 赵衡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小有:舞弊?沈静? 小有只能点头:大概当时就是这么回事 赵衡转身大步流星顺着连廊走着:你叫人去查清楚。沈静如果是那样的人,豫王府便容不下他。 顿了顿,又道:如果不是那么回事。王府里的人,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除了刀伤,小有又连着请了两个大夫为沈静瞧过了,最后确认沈静的腰果然是抻着了,说是筋肉拉伤了,说过去这两天后,用热毛巾或者汤婆子多熨帖熨帖,再贴几贴膏药,慢慢静养着就好了。 于是六月雨季里,外头天天大雨接着小雨,沈静也开始了趴在床上养伤的生活,日子过得着实无聊。 沈静躺在床上养伤期间,豫王寿诞的赏赐也源源不断从京城送到了南京。小有一下忙的脚不沾地,连续两天连来看望沈静的时间都没有了。第三天一早,才带着一套文房四宝和字帖到了沈静房中:殿下看了御赐的礼单,特意点了这个和这个,说这两样送给你。 沈静趴在床上就着小有的手看了看送来的东西,他还是非常识货的:太贵重了。 笔墨和纸张倒还好,都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宫里的东西无非比外头买的样式端庄精致了些。可是那方水岩端砚,和那本颜真卿原拓碑帖,别说有钱也买不到,寻常人想看看都难,别说买了。水岩端砚只有供上用的;至于碑帖,看上头的印章,都是历代名家收藏,可以说是无价之宝,豫王竟然就这样大喇喇的直接转送给了他。 收着吧。小有笑着,殿下对这些东西不怎么在意。除了陛下特别有心特意送殿下的,御赐的东西好些转手就送了。从甘肃到宁夏,跟随他身边的将领侍从,谁没有得过一件半件?别说你了,小童那里也有呢。不过都没有你这个这么风雅,大都是金银玉石器皿之类了。 小有说着,将东西直接搁在了桌上,近前看了看沈静伤口:今日好点了? 好多了,疼的轻了。 腰怎么样了?我给你换贴膏药吧。小有从桌上揭了膏药,又想起当时以为沈静中毒的事,便呵呵笑了起来,当时还以为你中毒了,可是把你吓着了吧?我这有时候一惊一乍,又爱想得多。殿下后来都气得骂我蠢了。 沈静比小有更尴尬。想到当时自己连后事都给小有交代了,在他面前简直抬不起头来了:殿下也不光是骂你。我才是蠢。当时确实吓着了,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千万都忘了吧。 忘了忘了,早忘了。小有嘻嘻笑着拍拍沈静腰上的膏药贴,瞧瞧你这杨柳腰,又细又软的,难怪抻着了呢可是,那天你是怎么把腰抻着的,也没见你动手啊? 当时不是有个举着刀去劈殿下后背心的么,沈静仔细回忆了下,只能想起那么个情节来,我从地上抬了张桌面砸了他一下。当时情急,那么一使劲就搬起来了,也没觉得怎么着。想必就是那时候使过了劲了吧? 小有点头:那就该是了,那桌面怎么也得几十斤吧?你这身板一下举起来肯定吃力,不抻着才怪! 沈静在床上趴着,顺手将桌上的碑帖拿来翻了几页,确实越看越喜欢。想起之前给赵衡买的礼物,也不知道豫王能不能看上,便试探着问道:这么好的东西,殿下竟然也随手送人了。看殿下虽然富有高贵,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可不是。小有自己坐在桌前倒了碗茶,自顾自喝着,看样子今天有空,是要在这多坐会,别个郡王亲王,哪个没有三五个嗜好怪癖的。有爱文房四宝的,有爱古董的,爱穿着装饰的。唯独咱们殿下,平日里得闲,也就好个骑马下棋。 说着小有叹口气:说起来,皇上这次的礼单里,还有个麻烦。唉。 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小有愁的满脸都是褶子,皇上给殿下赐下来了四个美女。 幸亏路途遥远,没有送到南京来,要不殿下估计又得不高兴了。小有又叹口气,听说给送到京城王府里去了。到时候回去,可怎么安置好呢? 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奇怪沈静难得一次,竟然跟小有一起八卦起来,为何王府里一个婢女都没有? 小有皱皱眉:一来府里没有女主人。二来,唉,其实也不能怪殿下。王府里从前是有几个伺候的婢女的。后来有一次殿下喝了酒,有个叫雪莲的就在殿下跟前伺候,以为殿下喝醉了,脱了衣裳爬到了殿下床上那次殿下可真是气坏了,把人赶出去了,又命将屋子里的床褥被枕的全都给扔出去烧了!可惜了那张床,上好的紫檀木,如今可再难找那么好的木头了。 从那以后,府里一律不许留婢女了。连洗衣做饭的大娘都一律换成了老头。小有喝着茶,慢悠悠的又叹口气,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殿下若早点娶一位王妃回来,后院这些事就都安宁了。 第25章 夜来对弈 床上躺了四五天以后,沈静伤口渐渐愈合,也不必总躺着了。能下床以后,他没事便坐在窗下翻那三本棋谱。本想从中挑一本做寿礼送给豫王,可是翻来翻去,总觉得三本虽然各有看头,但也各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沈静自己也算是弈棋的好手,这几日因为闲着没事,又对这棋谱不满意,便忍不住手痒起来,将这三本棋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且又添了些自己在弈棋中的心得进去,又重新摘抄了一本出来,弄到最后,索性觉得不如自己抄一本棋谱出来送给赵衡算了。 总归现在他只能在屋子里,也不能出门,有大把的时间,沈静手脚又利索,不过三四天,就已经将棋谱用小楷整整齐齐抄了出来,又托了小有拿去外面,找人装订起来。 小有一看便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你这礼物倒别致。 沈静笑着:身无长物,也只有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了。 别说咱送不起值钱的,值钱的东西殿下也不缺啊。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殿下恰好今日不在家,待会我就去找人给你弄,保准给你装订的漂漂亮亮。小有打了包票,又索要起贿赂来,你可不得好好谢我一谢?等着请我去秦淮河听曲如何? 随你。沈静笑着应了,又从桌上抽过两把折扇,打开扇了两下,又收起来把玩着,那天去书市上还带了两把扇子回来。扇骨都是湘妃竹,很是雅致。你要不要?。 小有接过去一把打开看了看:怎么是空白的? 倒是有带着字画的,不知店家哪里请的半吊子画师画的,字写得也不好,挑了半天也没挑出能入眼的。倒不如白的看着素净,反正也不带出去。 小有又看了看:这扇骨确实做得不错,磨得精致圆滑。那我不客气了,正好屋里少一把。谢你了。 等小有走了,沈静继续在屋里枯坐。 外头一直下着雨,成串的雨珠连成线从檐下坠下来,像透明的帘幕;隔着重重雨幕,隐约可见远处高低错落的粉墙乌瓦。背上时时作痛,沈静除了忍着没有别的办法。他实在百无聊赖,从案头抽过一本书,是一本《诗词全编》,也是从书市买回来的。这本诗词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倒是里头隔三差五的插画,虽然糙了些,但看着也算别致,沈静才买了回来。 他翻来翻去,正好翻到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便随口诵读了出来: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6) 读到这两句,忽然心有所感,觉得这两句简直就是自己现下处境的写照,便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恰好手头有笔墨,还摆着一副空白扇面,沈静随手提笔,用镇纸压住了扇面,将这一首诗用小楷题了上去。 提完四句诗,旁边却还有大片留白,他也是太无聊,便坐在窗下,将书上这首诗旁边的一副插画截了一角,细细临摹了上去,一直消磨到晚饭时分,他才放下笔。 吃过饭简单洗漱了,正准备休息,忽然又听到有人敲门,沈静以为是小有,喊了声来了,打开门发现竟然是赵衡站在门口,忙要行礼:殿下来了? 赵衡一把搀住他:免了。背上好些了? 多谢殿下,已经好多了,站着坐着都已活动自如。 过来看看你。赵衡径自进了门来,微微笑着,顺便找你下盘棋。 沈静对赵衡光临寒舍也算是习惯了,不慌不忙去取茶壶茶叶泡茶,又从柜子里取出棋盘。经过赵衡身边,闻到一股甘醇的酒气。他捧着茶壶到了桌前,赵衡立刻将茶碗推了过去:正有些渴。 沈静为他倒了茶,坐在赵衡对面笑道: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 哦?赵衡捧着茶碗,抬头看沈静,为什么这么说? 沈静揭开棋盒的盖子:殿下高兴的时候,才会喝酒。 赵衡笑着在棋盘上点下一枚子:你说的不错。孤今天心情不错。孙平回南京了。 南京礼部尚书,孙大人? 对。赵衡棋子下的飞快,大约喝了酒的缘故,语调也不似往日沉稳,带着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孤今晚为他接风洗尘,一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其实也不算多。从前在甘肃,哪有这么好的酒?更没什么像样的菜,还不是一碗接一碗就灌进肚里?那时真是年轻不知愁。 沈静笑道:殿下如今也很年轻。 比起在甘肃时,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对了,妙安今年贵庚? 沈静按下一枚棋子:虚度二十四岁。 戊申年? 是。 赵衡摸棋子的动作一僵:你有这么大?比孤还要大一岁? 这次轮到沈静愣住了:殿下是己酉年? 嗯。 沈静想起自己好多次赶着叫赵衡仲安兄,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殿下端方持重,沉稳有度 赵衡打断他:你不如直接说我老就是了。 沈静感觉更尴尬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静感觉自己被逼到了绝境。豫王殿下喝了酒之后,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招架。 好了,别绞尽脑汁了。赵恒看他一眼,笑的促狭,孤常年在北疆,自然不能与你这江南水乡的美男子比水灵。看起来年龄大些也是自然。 因为完全不能适应微醺状态下的有点活泼的豫王,这盘棋沈静最后下的简直大失水准,被赵衡杀了个片甲不留,赵衡最后一边数着棋子,竟然还一边笑话他:背上有伤难道还会让人变笨?妙安这局棋下的不大行啊不对,应该是妙安兄才是。 为什么喝醉之后的赵衡说话这么欠打呢。 不早了,孤回去了,你歇着吧。 赵衡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沈静道,与故交畅饮,与新知弈棋。妙安,孤今晚很高兴。 是。沈静面带恭敬送走了豫王,心中暗暗吐槽:这位殿下明明就是来找自己下棋解酒,还能说得这样清新脱俗,也是人才了。 沈静养伤的十二三天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的探望。 这日他正在描着那副未完的扇面,小有进来向他传话:许公子带了礼物求见你呢。 许公子?沈静愣了一愣,哪个许?是不是为殿下祝寿的哪位大人,找错了人? 言午许。你这就忘了?就是礼部侍郎家那位,挨了殿下一脚的。小有笑道,说是请沈先生不计前嫌,千万见一面呢。 沈静这才反应过来:怎么是他?他上次不是当殿下的面已经赔过罪了?再说出手护卫殿下,也算功过相抵了。 护卫殿下是他的本分,难道还要咱们知他的情?哪有那么便宜他,顺便的一句话就揭过去了?怎么也得正八经的来陪个不是。小有猜道,对这个许威也没什么客气,我觉得应该是听说了你受伤,借机来探望探望,顺便赔罪吧。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让人回了去。 沈静想到对方来道歉,其实也不全是对自己,更多是看豫王面子;自如今在豫王身边,有些事还是得顾忌王府名声,觉得还是见一见的好:罢了,见一面吧。见过这一回,这事也就算终于过去了。省的以后还来。 你这脾气也是好。小有笑着起来,回头嘱咐小童,叫人带到前头侧院的小花厅里吧。 沈静便换了衣裳,慢慢往前侧院里走。他伤虽然痊愈大半,还是不能招着碰着,走路脚步快了,颠着也有些些的疼。等走到了侧院小花厅,许威已在里头坐了会儿,见着沈静进门忙起身来迎:沈公子。 许公子坐。沈静在对面坐下,微微笑着,请喝茶。 不敢。毕竟是大家公子出身,彬彬有礼起来,许威看上去也完全没有当日当时花花公子的孟浪,今日是特意来当面向沈先生赔罪的。之前言语无状,举止唐突,实在是对不住了。边说着,拱手对着沈静深深鞠了一躬,还请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海涵。 沈静忙起身侧转,虚扶对方:许公子当日不过是认错了人。此事已经过去,就不必太放在心上。快请坐吧。 沈先生这样说,家父与我真是感激不尽。许威又拱拱手,这才落座,指指座位旁边的礼盒,听说沈先生那天保护殿下受了伤。这里是些止血生肌的药材补品,还请沈先生千万笑纳。 沈静与这位许公子虚与委蛇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礼物,又将对方送到门口。看对方感激不尽的样子,以为这事总算是过去了,实在没想到,这许公子竟然是个难缠的角色。 第26章 赵衡寿礼(倒V开始) 又过了几日,沈静才知道为何赵衡那天那样高兴。 伴随着豫王寿诞赏赐一起到了南京的还有皇帝的秘密旨意, 应该基本是同意了赵衡之前奏疏中提到的对南京官员任职的建议。 几天之后, 京城的文书就到了南京,公布了新的六部人事:南京兵部尚书封宏入京任兵部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孙平任南京兵部尚书, 礼部侍郎许鹏任礼部尚书;另外南京六部不少官员都得到了嘉奖, 俸禄均升了一级。 消息一公布出来, 豫王官署里立刻热闹了起来:获得提拔嘉奖谢恩的, 以及各路大小官员来拍马屁逢迎的,简直络绎不绝,用小有的话说:这些人这才算明白了,南京地面上如今究竟是谁说了算。 当晚赵衡用过晚膳又来找沈静下棋。两人正喝着茶下棋,小有来敲门报赵衡:工部尚书求见。还带了寿礼。 赵衡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不见了。就说孤已睡了。 小有应声退下。 等门关上,赵衡仍旧对着棋盘, 头也不抬道:上次你拟的给皇上的奏报, 前日已收到了旨意。陛下都已照准了。 是。沈静这才切身体会到, 原来传说中豫王深受皇帝宠信不是谣传,是实实在在的,真是豫王张手要什么,皇帝就给什么, 甚至给的更多。顿了顿,又笑着奉承一句, 殿下恩泽广施, 听说如今南京个个称颂皇恩, 风气大振。 赵衡轻笑一声:如鱼逐饵。 孤要用人,自然要先给好处。赵衡漫不经心往棋盘上落一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妙安,你说是不是? 沈静干笑,殿下说的很对。就是太直接,叫他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了。 棋局终了,仍是赵衡小胜。赵衡丢下棋子,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背上伤的确好了? 确实无大碍了。窝在房中养伤二十来天,沈静背上刀口如今已经不疼了,不过偶尔有些麻麻的痒痒的。 无碍就好。赵衡从桌上拿起一册书,随手翻着,轻飘飘说出一句,这阵子孤外头事情多,府里小有也顾不过来。你伤既然好了,以后山东来的密报,就由你代为处理。 沈静愣住。 赵衡回头看他:怎么? 顿了顿又道:山东的事,你该也有数了。说着伸手将沈静桌上的一摞书拂开,从底下抽出两本新书:不然何必特意的借了这两本书来看,不是已经猜到了孤来南京做什么? 这两本书是近来沈静托了小有从赵衡书房里借来的书,一是山东县志,一是山东地理志,沈静在养伤期间,除了抄棋谱画扇面儿,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看这两本书了,谁知赵衡这么眼尖,不过来了两三趟,竟然就叫他看到了。 在下不敢。嘴上说着不敢,沈静却不由腹诽,清醒的赵衡着实太犀利,还是喝醉了的豫王更可爱一些,就是养伤期间实在无聊,随意翻翻看看。 不敢?赵衡又看他一眼,又露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嘴上说着不敢,只怕心中腹诽呢。妙安是聪明人。不过聪明人有时候就爱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静被逼的招架不住,只得老老实实道,那草民就冒死猜测一句了,殿下来南京,抗倭次之,首要是为了防备汉王在青州谋反。 嗯。知道就好。赵衡应一声,口气颇为漫不经心,密报从前都是小有处理的。怎么个办法,你回头去问他。 是。 这棋谱,赵衡说着,竟从桌上的书堆里翻出沈静原本压在最下头的棋谱来,是你抄的? 是。 《方寸广记》,赵衡翻开看了几页,有意思。可否借孤一阅? 沈静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那本就是打算呈送殿下的。 赵衡抬头:哦? 听说殿下千秋将至,沈静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在下身无长物,便作了这个聊表心意不想被殿下先看见了。 赵衡放下书笑了:原来如此。这扇子也是给孤的吗? 沈静错愕的抬头,见赵衡手里把玩着的正是他这些日子闲来无事画的那副扇面,他还特意的走到灯下,对着烛光细看了半天:原来你画也不错。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念完了,转头问沈静道,你怎么知道孤爱陆放翁的诗,是小有同你说的? 并不知道的沈静只能认了,殿下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妙安有心了。你这份寿礼,赵衡拿着扇面又走回窗下书桌,将棋谱也拿起来看了看,笑着回头看向沈静:孤很喜欢。 平日见惯了他的冷脸,沈静乍见赵衡如春风拂面一样的笑意,竟然差点看的呆了。赵衡却不自觉,顿了顿又向沈静笑道:若再加一笼豆沙糕,那就更好了。 赵衡似乎很是喜欢沈静送的这把扇面,次日便拿在手里用上了。 被小有看见,当天晚上便特意来沈静这里喝茶:你送的寿礼可送到殿下心里了,今日捧着那棋谱看了一天呢。看着我心里怪气闷的。 你闷什么? 能不闷么。看殿下这样喜欢这本棋谱,我真是恨不得跑到他跟前跟他表白清楚:殿下,这棋谱可不光是沈先生自己一个人弄得,这封皮儿还是我找人装订的呢总之你自个看着办吧,我今晚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讨赏的,这事儿你可得好好地谢我。 我说呢。原来是来讹我的。沈静端了茶来笑道,堂堂一个王府的总管,动辄百八十万的银子过手,讹我一个穷书生,怎么好意思的? 怎么不好意思的。小有笑得开怀,说道不好意思,还有件更不好意思的事儿呢,我得好好问问你。 钱大管家,您老尽管问。 小有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那把沈静送他的折扇,凑到沈静眼前,哗一声抖开,露出里头雪白的扇面儿,拉长着声调:我说沈先生,怎么给殿下的扇子上,有花有草有树的,画的那么好看,还有诗词歌赋,那么文静雅致。怎么到我这儿,就给了我一副白扇面儿。你说说你自己,你这是不是势利眼儿啊? 沈静扶额,叹口气,无奈解释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跳什么黄河。黄河那么远。小有倚回座位,笑着觑他一眼,拿扇子扇了两下,又朝后指指,长江多近。 沈静被他逗笑了都:你这促狭嘴。你听我细细道来成吗? 你说。 沈静笑着给他满上茶:那把扇面是我随便画的,本想留着自己用的。画完了搁在窗下晾着等墨干。可是近来潮湿,墨迹总没干,就没收起来。巧了昨晚下完棋,被殿下先看见了那棋谱,我便直说了是为他准备的寿礼。谁知道殿下以为那扇子也是给他的这点微薄的东西,我难道还向殿下讨回来不成?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7) 我不管。小有眯着眼将扇子往桌上一扔,你要不是势利眼,就得给我也画一幅。 小有笑嘻嘻凑过来,打开扇子:我不喜欢花鸟鱼虫。给我画个山水吧。或者人物。诗词就不用了,我也不爱那些个文词儿。 沈静哭笑不得:比我的值钱的有的是,偏偏跟我要。回头我把殿下赏的前朝名家的扇子给你 谁要那些现成的,就要你的。你给我好好画一个,我也不用,收起来。小有笑着又喝起茶来,大家都知道好的,那有什么意思。大家现在都不知道的,我要到了手;等将来都知道好了,我这一下拿出来一个,那才显得我能耐呢。 你都这么抬举我了,我还能说什么。沈静笑起来,请您稍安勿躁,等我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给你画一幅好的。 也不用太好。小有用扇子掩着嘴笑道,千万别好过殿下的。不然我也不敢拿出来。 第27章 偶遇许威 沈静说到做到,择日又去书市, 一气买了十幅扇面, 想着回去慢慢的画,一定给小有画一幅好的。挑好了扇面,又挑了些书, 便提上东西沿着街往回走。 梅雨季已经快过去, 天气这会正热, 他想着凉快些, 挑个了黄昏出门,回去的时候天已傍晚。刚出书市,迎面一辆马车飞一样跑过来,沈静也没注意,只随着行人往旁躲了躲;那马车却停住,里头的人撩起车帘儿连着喊了几声:沈公子!沈公子! 沈静抬头看, 这才认出竟然是侍郎公子许威。 许威已经下了马车, 笑眯眯就迎了上来行了礼:公子这是去书市了? 是。沈静微笑拱手回礼, 无事出来闲逛。 伤可是已经好了?许威笑的殷切,前日里家父还提过,想设宴向公子赔罪,只怕您伤还未痊愈。如今可是不能再拖了。 沈静如今听到赔罪两个字, 简直都害怕了:侍郎大人和公子实在太客气了。本就是误会一场,实在不必再放在心上。再提赔罪两个字, 我都要惶恐不安了。 就算家父不请客, 我也必定要再正儿八经请一回的。两人站在当街, 许威刚才马车赶得飞快,这会却似乎没了赶路的意思,当日那副样子,实在太过失礼了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我平时也不是那么鲁莽的,只是那天实在喝的太多了 此事都已过去,许公子就别再放在心上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沈静急着回去,看看许威的马车,试着结束聊天,想必许公子还有公务要忙?正事要紧,不如改天再叙吧。 不忙不忙不忙!我不着急的。许威听了连连摆手,头摇的像拨浪鼓,我又不是我爹,哪有什么公务要忙?就是几个朋友约了一起吃饭都是正经朋友,沈公子要是没事,不如一起来吧? 都是正经朋友沈静头一回碰见许威这样性格的公子哥,一边在心里暗暗纳罕,一边推辞:多谢公子美意。只是回去还有些公干,今日就不打搅了。 你回去还有公干?那路可还有好远呢!许威一听,立刻回头朝着马车上喊道:阿四,将马车掉头! 沈静:许公子不必 转眼马车已徐徐停在跟前,许威打断沈静,笑的万分爽快:织造署还远着呢,这么热的天,沈公子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必!许公子赴宴要紧 不要紧,我的事不打紧的,就是吃饭喝酒而已。许威执着的掀着车帘,天这么热,你看你还提着这么沉一包书,衫子都被汗湿了。快上马车吧。 偌大一辆马车就停在路中间,两人在街边争执,已经引得不少行人驻足探头探脑的看。许威倒还不觉得怎么样,沈静已经觉得有些尴尬,只得无奈提着书上了马车: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上马车之前,沈静还想不过坐个马车而已,结果一坐上马车他肠子都悔青了。许威十分健谈,一路上不停的跟沈静聊天:公子哪里人?听口音也是南边的吧。 在下祖籍苏州。 巧了,我祖籍是杭州,这可真是缘分啊! 所以这算是哪门子缘分?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许威套起近乎来倒是十分拿手,这么算起来,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 额 沈公子贵庚? 虚度二十四岁。 哦,年长我三岁。那我称呼你一声沈兄,你不介意吧? 公子客气了。 沈兄在南京有什么要办的,尽管找我千万别客气。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我从小在南京长大,南京地面上,吃的玩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多谢许公子盛情。 沈兄客气了。我字盛年,喊我盛年就是了。 幸亏马车跑得快,在沈静穷于应付的当口停在了织造署门前。许威亲自提着书将沈静送到门口,才摆摆手走了:改天请你吃饭,沈兄到时千万要来! 沈静强撑着微笑同他说了告辞: 多谢许公子相送。 回到院子正赶上晚饭,沈静简单吃过,便在灯下翻新买的书,一边翻书,一边时不时心不在焉抬头往窗外看两眼。赵衡近来得闲,晚饭后时常过来找他下棋,以至于现在沈静吃过晚饭,也不敢随意更换衣裳,唯恐赵衡来了失礼。 看了会书,没等到赵衡,倒等来了小有,推门就冲沈静笑道:给你送礼来了。 说着回头示意,就见小童抱着一只满满当当的包袱进来,对沈静道:先生,丁爷爷刚派人送来的,前阵子量的夏季衣裳。 有劳。沈静忙放下书,接过来搁在椅子上,这阵子天气闷热,天天得换,真是雪中送炭来了。 小有笑着解释道:正好京城一批料子正赶工,织造局的人忙不过来,前几天先将王爷的几身做了送过来了。咱们几个人的就稍微往后拖了几天。来送的人还在前头等着呢,你试试吧,不合适的叫他们拿去改。 沈静道:不试了。织造局的手艺,想必错不了。 小有立刻催促:快去试试看。省得以后再去送更麻烦。 沈静无法,提了包袱就进了里屋,少倾换了一身青绸素色直身,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走出来:十分合体。 嗯,不错。小有坐着看了两眼, 再去换那几身看看。 沈静又试了两件道袍,最后一件却是一件墨绿云纹的圆领长衫,他换好了走出来,这衣裳十分合体,配了一束青丝的腰带,衬的他腰细腿长;那墨绿的颜色也很显脸,越发显得沈静脸色白皙俊美。小有看了,忍不住站起身围着沈静转了两圈:啧啧,啧啧。这个好看。须得再配一条宽些腰带才更好看呢。说着回头对小童道: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挑着大方稳重的颜色,做几条鸾带来。 沈静如今知道了小有脾气,也不再同他客气,进屋换了衣裳。再出来,小有在桌前笑道:还有一事麻烦你呢。早上你做给殿下的点心又吃完了。我还想着能剩两块,我也沾点光。结果看那样子,殿下都还没吃够呢。 天气太热,我怕剩了搁坏了没敢多做。沈静笑着去倒茶,明天我再多做点,单独给你留一份。 你今日出门去了?小有接过茶水笑道,我听卫铮说,还是马车送回来的,遇见谁了? 沈静顿时满脸无奈:我也没想到。是许侍郎,哦不对,如今是许尚书了。他家那位公子。 小有端茶的动作一顿:调戏你那个? 沈静不由得瞪了小有一眼,就是他。回来路上遇见了,非要用马车送我回来。 这小子倒有意思啊。小有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他没心眼吧,上次特意的出手救了咱们,还巴巴的站出来请功。你要说他有心眼呢,看他办的事也太不着调了:旁边兵部的人守着,他还在教坊司乱调戏人;胳膊摔折了骗人说肋骨断了两根,本该在床上养伤,偏偏还跳出来帮忙!一转头就被丁宝拆穿了。 看着倒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似乎为人还算爽直,就是嘴有点碎。官家子弟,有些贪玩。沈静漫不经心喝了茶,搁下茶碗,将扇面和白天买的书翻出来,不说他了。我今日特意去挑了扇面,还有些前人的古画。你不是爱山水吗,山水用工笔最好。我今日已经将作画的工具都备齐了,你来挑挑看,这里头有喜欢的,我照着临。 干嘛临别人的,你自己想着画一幅呗。 横竖我又不急着要。你一边想着,一边慢慢画。小有笑着,我今日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有件好事儿。 什么好事? 你猜。 沈静想了想,殿下奖赏你了? 不是我的。小有笑道,你的。 我?沈静愣了愣,难道你要给我长俸禄? 呸,你看你这点出息!小有呸了一声,又笑道,南京这边有丁宝和孙平坐镇,殿下不必再操心了。今日提起来,说苏浙沿海倭寇猖獗,殿下想亲自到盐城、苏州、宁波一带去转转呢。 哦。沈静还没反应过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殿下今天说了。小有笑道,第一站就去苏州。正好路过你老家。 沈静听了,脸上却微微变色,殿下要去苏州?我要随着一起吗? 你我自然都得跟着,还有卫铮带着三百侍卫。小有说着,也觉察了沈静脸色不对,怎么,你难道不想回去? 没什么。近乡情怯罢了。殿下要去,我自然陪着,只是去我老家,那就免了吧。沈静笑笑,自从父亲过世,我便没怎么再回去了。如今亲戚都已经没有往来,房屋田地也都已经变卖。真要回去,我都不知道该投奔谁去了。 跟着殿下,你还需要投奔谁?小有笑道,我看如今他们都该来投奔你才是。 殿下定下什么时候动身了? 且得等几天呢。小有道,说起来简单,可不是一件小事。须得先跟南京这边几位大人通通气,尤其是孙平孙大人那里,可能兵部还得派一位侍郎随行。丁宝爷爷那里也得先知会一声,将南京这边的事情该料理的料理好。还有沿途各州府长官,得提前知会。千头万绪等着呢,这两天可有的忙了。 第28章 二人邀约 雨季刚刚过去,赵衡每天都随孙平去南京京营操练士兵, 选配将校, 也忙的脚不沾地。这样忙碌了几天,因为嫌来回路上浪费时间,他便索性住在了京郊卫城里, 与士兵同起同息。 除了卫铮贴身保护, 小有又派了小童去了南京京营, 跟在赵衡身边伺候, 自己却还在织造署这边忙碌。此时已经到了六月下旬,豫王寿诞在即,宴席等需要准备;以及皇帝及其他王侯大臣送的贺礼,仍源源不断的从北京辗转运送到南京,也需要接待答谢。 小有忙的焦头烂额,仍然忙里偷闲的, 把山东密报事宜都郑重其事交代给了沈静:好容易你来帮我分担些。这些日子我都快熬坏了。 沈静之前虽然对山东的事有所觉察, 可是接过密报才知道, 事态竟然已经这样紧张:山东密报大多从兖州、沂州及青州而来,偶尔济南、泰安等地也有,一天一报,风雨无阻。不过虽然紧密, 内容往往不过寥寥数行,最多不过数页字纸, 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对沈静来说算是小意思, 因此不过三五天,就已经得心应手了。 小有见沈静轻松,便将去苏州、盐城、宁波的部分准备事宜也一并交给了他:南京六部里,有些人格外看不起我这样的人。我也不爱去受那个气,与兵部打交道的事就交给你吧。以及照会各州府的书信,你也和他们商议着来,替他们把把关看看。有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我。 好。不知道兵部那边负责的是谁? 右侍郎谢兵,你见了就知道了。常来的接洽的是个主事,叫张越,年纪不大,森林木做事还算干练明白。就是有些傲气,说起话来有时不怎么客气。看样子不知道是谁家出来的公子。 沈静点头:我记下了。 小有双手合十对他小小鞠一躬:阿弥陀佛。你可救我于水火了。这里头多少繁琐的麻烦事,我自从开始弄这些,头发都掉了大把了。还时不时受那个张越两句腌臜气。 真是岂有此理,沈静为他出主意,何不去找谢侍郎告一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跟这不懂事的人计较。再说真要计较起来也没个完,耽误了殿下的事才坏了。小有摆摆手,殿下这会也正为了山东的事十分心烦呢。 沈静暗暗佩服小有心胸,嘴上却笑道:你啊你,哪里是找帮手为殿下帮忙?我看你分明假公济私,把我找来替你当牛做马。 你为我当牛做马还亏了?小有哼道,你如今成了堂堂王府的文书,每月拿着那样高的俸禄,还时不时就受殿下的赏赐。如今你的身家,要娶媳妇算算也足够娶三四个了,你该谢我才是呢!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8) 谢谢谢,得好好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猴年马月也不能发家。沈静笑道,一定多请你吃几次酒。 说着吃酒,两人却都匀不出那个闲工夫。因为要每天向赵衡送山东的密报,沈静几乎一天一趟往南京京营里跑,开始是马车,后来沈静嫌慢,索性同护卫一样骑马。纵然累些,他却抱怨不出来:六月底最热的时候,热辣的太阳直晒着,沈静站着不动都觉得出一身汗,可是每次去见赵衡,见到的情形都是他和兵部尚书孙坚一起赤膊上阵,同士兵一起操练,或者兵器,或者阵法。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赵衡天潢贵胄,却能够在甘肃和宁夏百战百胜,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声名赫赫的猛将。 这天照例赶到营中,赵衡正好操练完毕,赤着被晒成小麦色的胸膛和手臂,边往住处走便听沈静的回报:青州报,汉王殿下仍如前几日,在府中养病,没有露面。兖州、沂州密报一切如常。济南泰安没有信来。 赵衡脚步慢了下来:好。 小有叫我传话给殿下知道:明德公命人送了寿礼与贺信来,是否还要回信? 回。孤要亲笔回。赵衡边说着已经到了盥洗之处。小童早已经备好了水等着,赵衡走进木桶边,正要解裤子上的带子,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沈静,还有事? 没了。沈静垂着眼,那在下就先回去了。 嗯。去吧赵衡应声,仍没有动作,仿佛在等着沈静离开。沈静往后退了一步,迟疑了下,还是抬头看了看小童备下沐浴用的木桶,垂着眼说道:天热容易受凉,殿下要保重身体。沐浴尤其不宜用冷水。 赵衡顿了顿,嗯了一声。 沈静却不走,看看赵衡,又看看那一木桶满满的冷水。赵衡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孤知道了。随即吩咐小童:这就去添热水来。以后都改热水沐浴。 沈静头也不抬的行了礼,这才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沈静开始准备豫王的苏州、海盐、宁波海巡事宜,首先就是与南京兵部接洽。兵部尚书孙平如今与赵衡同在南京京营整顿军事,海巡的事便是两位侍郎为主,尤其以右侍郎谢兵为主。 南京兵部侍郎谢兵,原先曾在京城兵部任员外郎,后调任南京兵部任侍郎。谢兵如今已经有些年纪,可以算是官场上的老手,但好在为人还算谨慎认真,也有涵养气度,虽然与沈静一介王府幕僚打交道,却很有分寸,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又带着适度的谦恭,沈静与他见过一次,觉得此人并不让人讨厌。 但谢兵带来的主事张越,却着实有些不讨人喜欢。 这人据说是进士出身,看上去也是一副聪明相,做事也周到有经验。但沈静与他在对接事务时,对方却总有些轻慢之举。第一次见面,沈静介绍自己:姓沈名静,如今在王府做事。见识浅薄,不当之处,还请张主事多多指教。张越便接了一句:哪里哪里。听说沈先生是豫王爷身边的钱总管手下的第一干才。能入钱总管法眼,必有过人之处,还请你多指教才是。 他这番言语看似恭敬,沈静却不傻,能听出他言语之中潜藏的意思:你是个巴结太监的无耻之徒,是宦官的狗腿子。 沈静开始有些生气,却将怒气按捺下了。回去了将这事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理解对方的想法:撇除对方将自己算作阉党的误会,在同小有熟悉以前,他对宦官也多有偏见,认为这些人不学无术,误国误民。 后来和小有熟悉了以后,又认了曹丰、丁宝等人,才渐渐改变了想法,反而觉得这几个人能够身处高位不是没有缘故的:或干练,或谨慎,或圆滑,个个机警能干,且能够独当一面,事主忠心耿耿。 又想起之前赵衡曾经借着丁宝,因为这事单独提点过他一番,他便更将心态放平了:任凭张越同他说话怎么不客气,他都以礼相待,就事论事,尽忠职守。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张越也不是那种糊涂到不通气的人,对沈静反而客气了许多,接洽事情也比以前顺利容易了。 沈静这才松了口气。他倒不怕受气,只怕耽误了正事,给小有添麻烦事小,耽搁了豫王出行海巡才是大事。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赵衡在南京京营已经住了十几日,一直到他生辰前一天,七月初六这日,才回到织造署。 当天晌午,沈静带着山东密报去请见。进屋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小有在为赵衡更衣。赵衡头发还带着湿气,想必是刚沐浴过,穿一袭墨绿纱袍,腰系宽带,整个人看上去舒爽干练。 沈静却愣了愣,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有些尴尬。他今日穿的也是一袭墨绿云纹的圆领长衫,与赵衡身上的衣衫不仅样式相同,颜色也相同,唯独面料有些不同:赵衡的是一件纱袍,他的是一袭罗衫。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而沈静之所以尴尬,就是因为觉得赵衡身材修长匀称,肩膀宽阔,腰身劲瘦,气度沉稳内敛,如临风玉树;反观自己,相比之下,身量却文弱了许多。 他向赵衡行过礼,赵衡点点头,显然也注意到两人今日竟然撞衫了,上下打量了沈静两眼,倒也没说什么。倒是小有在一旁笑道:沈先生今日也穿了新衣裳了?还是跟殿下同样的颜色呢。 沈静笑笑,发自内心的奉承一句:殿下穿着比我好看多了。 小有笑道:倒也不是。这衣裳格外衬的你肤白。 赵衡听了看他一眼,难得的开起玩笑:你的意思是孤比较丑,比较黑? 不敢不敢。各有一番风采。小有将赵衡腰带整理好,站到一旁笑道:殿下挺拔英气,如松柏;沈先生秀颀,像一支翠竹。 沈静听了他这一比,不知道为何心中莫名尴尬。赵衡却哼了一声笑道:你拍马屁的功力,近来颇有长进。别人一石二鸟,你这竟能一拍二马了。 小有笑道:殿下知道,我从不奉承人的。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开过玩笑言归正传,沈静将山东军情向赵衡一一回报完毕了,又将这段日子以来与兵部已经商定的出行事宜同赵衡说明了,然后将赵衡意见记下了,准备回去同谢兵、张越说明,然后填补增改。 他说完了正事,正要告辞,却听见小有同赵衡告假:殿下今晚出门,有卫校尉随从,我就不去了吧?正好有位朋友邀我出门。 你忙你的去吧。赵衡漫不经心应了声,正好看见要往外走的沈静,便喊住了他,妙安也去吧。 沈静驻足,回头,神情有些意外,殿下? 今晚孙平设宴相请,你随孤一起去吧。 沈静顿了顿,迟疑道:这 赵衡抬眼看看他:怎么,你也有事? 是。我今晚也约了朋友见面。 赵衡一听,难得的对公事以外的事有兴趣追问:哪里的朋友?你交游倒广泛,在南京也有熟识的朋友? 额,沈静支吾几声,抬头看看哭笑不得的小有,最后老老实实承认道,我今晚就是约了小有管家一同出门。 第29章 泛舟夜游 沈静养伤这一二十天,多赖小有忙里偷闲在旁看顾照料;加上之前托小有装裱了棋谱, 又感念小有对自己的提携照顾, 因此伤好以后,三番五次想请小有吃个便饭,聊表谢意。 奈何两人都事情忙碌, 不是你有事, 就是我不在, 一直没有匀出时间来。眼看着赵衡生辰将至, 只怕过了七月七,几个人要随着赵衡去海巡,短时间内就难再有机会了,因此这天沈静又约小有出门,小有才特意同豫王告假 谁知时机竟然如此巧合,三言两语, 就被赵衡发现了两人私相授受。 赵衡挑眉看着两人:原来是你们两个一同出去? 沈静觉得有些尴尬, 连耳梢都红了。小有毕竟同赵衡更加熟悉, 笑着同赵衡解释道:自打来了南京,一直也没出去走走,就想着同沈先生出去走走看看。 赵衡似乎对此颇感兴趣:准备去哪里? 小有看看沈静:沈先生说在秦淮河订了一只船。 秦淮河?赵衡重复了一句,挑眉看向沈静, 听说此处船上,粉黛佳人颇多。 这个小有不由得看向沈静。 沈静接过他求救的眼神, 手忙脚乱解释道:听他们说也不尽然据说夜里景色很是不错, 只是泛舟听曲, 吃点点心什么的,不必佳人作陪,也是有的 小有请客吗? 沈静:是我。 哦。赵衡应一声,换个姿势靠在椅子上,听着倒比孙平的宴席有意思。孙平设宴向来是不醉不归。妙安这个泛舟听曲,就风雅多了。 沈静: 赵衡向来很少褒贬他人,他从赵衡这话里听出了些暗示,只是有些不敢确定。正在猜度着犹豫着,小有已经在旁问道:殿下不如今晚同我们一起去?打到了南京,您也没好好出去走走呢。上回好容易出去一趟,还被扫了兴。 赵衡听了,抬头看看小有,又看向沈静:罢了。孤要去不知道多多少麻烦。只怕你们都不自在了。 沈静听了暗暗松口气,谁知小有却又笑道:殿下这就多虑了。沈先生之前还说呢,只我们两个人没什么意思,人多了才热闹呢只是看殿下这阵子公务繁忙,我们才不好贸然开口。 说着朝着沈静使个眼色。 沈静忙接过话:是,是这样。殿下同去吧。出去玩么,人多热闹。 赵衡迟疑了下,最终有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好。小有,你叫人去回了孙平,就说改日再约。 何必回了?小有笑着,不如叫孙尚书也一起来。有他才更热闹呢。 赵衡听了,这才从椅上站起身来:也好。 顿了顿又笑道:干脆今晚叫他请客。替妙安省了这顿酒钱。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好好一个两人邀约,就这么变成了多人同行。沈静一面觉得莫名其妙,一面又有些担心,从豫王那里出来,便立刻跟上了小有:你怎么还撺掇殿下同去,这可如何是好?秦淮河上人头熙攘,鱼龙混杂,万一像上次那样 不用担心。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殿下?小又笑道,上次那事之后你忘了?南京城封了五六日,满城搜了个底朝天,清理出来几十个不知道谁钉下的楔子。如今南京城里素静的很,孙平将军比封尚书更有办法,三步一岗五步一巡。听说现如今南京街头连个毛贼都不敢露头了。 沈静仍有些耿耿于怀:说好的我请客,本想设宴答谢你。三言两语的,反倒又变成了公务了。 小有好笑道:殿下难得这么有兴致,咱们何必扫兴。往后日子长着呢。咱们两个什么时候还喝不了一场酒了?找时间另约就是了。 掌灯时分,孙平亲自来接了他们几个。一行人乘着马车便往秦淮河去,行不多时,先就听到了阵阵歌声乐声。沈静掀起帘子往外看,见河两岸人流如潮,声音鼎沸,竟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店家林立,酒旗招风,灯火连片,流光溢彩。 马车停到了一处酒楼,孙平先下车来,引着众人下车。一起进了酒楼,却发现里头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小有道:孙尚书这是提前叫人清了场了? 孙平笑道:提前叫人把整个酒楼都订下来了。没外人在,喝起酒来也自在些。 小有笑道:多少年了,你这嗜酒的毛病还没改? 卫铮在旁笑着接一句:那句诗怎么写的来着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我觉得说的就是孙孙大人吧,那江水怎么竭的?必是掺了酒进去,被孙大人喝干的。 几个人顿时都笑起来,其中就数孙平笑的最大声,边笑还边拍着楼梯上的栏杆:卫铮你小子!这些年了跟在殿下身边,怎么嘴还是这么刻薄!殿下也不好好管管他。 赵衡挑眉,轻飘飘接一句:不关孤的事。都是当年在甘肃跟你学的。 沈静一边笑着,一边在心里暗暗记着往后千万别被卫铮抓住把柄。他如今与卫铮也熟了,发现卫铮平时话不多,一副严肃的样子;私底下性格其实也很是活泼,而且出口就是妙语连珠,字字珠玑,笑死个人不偿命。 说来也怪,赵衡这样一个端正内敛,寡言少语的人,偏偏身边围了一群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活宝贝。 到了顶楼,只见一整层都空了出来,四面窗户打开,江风鼓鼓灌了进来,凉爽宜人。临窗一张桌子,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孙平先请赵衡和众人落座,自己则亲自为赵衡斟上酒:河上有那种画舫,不过那种没什么意思,坐在里面看不到河景,跟在酒楼里也差不多。我叫他们准备了几只小船,待会咱们坐着,顺着河慢慢往下漂,正好可以赏尽河岸两边的美景。 赵衡听了转向沈静:想必这就是你说的泛舟听曲了? 沈静点头:正是。 孙平笑道:在南京待久了的,熟知秦淮风月的人才知道这种玩法。沈先生看样子不像,这是听别人说的的? 沈静笑道:瞒不过大人法眼。确是听人说的。他因为想请客,之前特意向张越请教南京有何处好吃好玩的,张越便教他到秦淮河上租一只小船,顺流而下泛舟听曲,最有意思,因此他才定了与小有到秦淮河来。 酒过三巡,孙平引着众人下来酒楼。楼边就是河岸,石阶下停着六七只小船,早有十来个面孔严肃的年轻人,三四人站在一只船上,等在那里,见到孙平等人便倒身行礼。孙平挥手示意免礼,转头对赵衡笑道:河上船多。我安排了几个人手,跟着才放心些,殿下不要嫌扫兴。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19) 赵衡道了声无妨,便率先上了最近的一只小船,回头冲着小有沈静招手:上来吧。 卫铮紧随其后,寸步不离。沈静也跟着迈了上去。 小有却站在岸边迟疑了起来:大船是坐过不少,这么小的船我还从没坐过怎么晃的这样厉害?! 孙平却在背后,趁他一个不备,抓着他手臂一推,笑着将他推了上去:怕什么!你就麻利的上去吧! 小船被冲的一晃,小有吓得哎哟我的妈一声,一把扶住沈静,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那边卫铮已经笑着摇起了船橹:扶稳当了,这就走了 一溜七八只小船,就这么徐徐飘了出去。 前头一只船开道,孙平在第二只船上,与中间赵衡的船紧挨着。赵衡这只船上,卫铮在船头架着船橹,慢慢摇啊摇;船另一头摆着一只木几,上头摆着几盘点心,以及茶水酒水,赵衡独坐一侧,沈静小有一侧。 船一行起来,众人才发现这泛舟的妙处:原来秦淮河的酒家,入夜之后都在河两岸搭起了台子,隔着一段就有一处。高低错落,接连不断。台上有的是戏子浓墨重彩唱戏,有的是歌舞笙箫,有的是歌姬独声清唱,有的则是杂耍技艺,真是百家献技,各有千秋;每处戏台子前头都围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船上时时传来看客的叫好声,偶尔还有人从船上抛了花朵或者银钱到台上,作为打赏。 慢慢行了一段,几个人在船上已经听了一段戏,看了一段杂耍。那个杂耍十分出奇,是个高瘦的人在变戏法,先从指缝里抠出几个大铜子儿来,这还不算出奇,随后竟然伸手飞快的往虚空里一抓,竟然抓了一把花瓣出来,照着河里就撒了下来;众人一阵叫好喝彩,这瘦高个鞠了个躬致谢,又抬手凭空一抓,再一撒就撒了一把糖出来,还有几颗乒乒乓乓落在了沈静他们的船上;然后再挥手一抓,竟然抓了一只鸽子出来,一扬手那鸽子就扑棱棱飞向了夜空里。 赵衡起初还端正坐着随行慢慢饮着酒,后来也看的入神了:这杂耍倒新奇。 小有在旁道:确实好看,我都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呢,宫里都没有这么好看的戏法!可惜没带钱出来,也没法打赏几个。 沈静听了,伸手到怀里摸出一只荷包笑道:你要打赏?我这里有。 好好!小有解开荷包,将里头的碎银和铜板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抓了一把就往台上扔去,边仍边叫着,好!好!殿下也扔几个打赏? 赵衡看了看桌上的钱,手动了动,终归还是放弃了:不了。你们玩吧。 沈静注意到他手微微动的一下,不由在心里暗暗想道:原来豫王这么端庄,也并非天生,而是靠定力维持住的。 第30章 非礼勿视 看完了杂耍,船顺着水流往前又走了一段, 河面上船只往来不息, 偶尔有灯火辉煌的画舫飘过,船上不时传来阵阵歌舞管弦声。大都是一叶小舟,有的满载酒坛, 有的是吃食点心, 其中有只竟装了满满的一船鲜花, 有桐花馥, 凌霄结,凤仙,紫薇,杜鹃,月季,玫瑰, 还有一大捧插在桶里的荷花, 船上悬着玻璃风灯, 隔得老远,馥郁的花香就随江风袭来。 与花船相错时,赵衡放下酒杯说了句:这花好浓的香。沈静听了,笑着从桌上零钱里捏了一粒碎银, 回头冲花船喊了一声,将银子丢到船姐儿手里:各样来几枝。 好嘞!船姐儿利落的在船上挑来拣去, 很快挑拣了一大捧, 伸长了手往这边递。沈静转身接过来, 竟然抱了满满的一怀,往桌边一堆,对小有道:既可以闻香,也可以拿来当彩头。 他本以为小有必定要抢过去往台上丢,小有这会却似乎安静了下来,不像刚才那样起劲:好。等会你们看着我丢。 沈静细心,听他口气有些不对,再看他脸色,在夜里都看着一片惨白,便转头低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 小有顿了顿,笑道:没事,没事。只是这笑有些勉强了。 一直坐在对面的赵衡忽然发话道:是不是晕船? 小有仍笑道:是有些晕不过不妨事,大约是喝酒喝多了些。想必过会散散酒就好了。殿下不比管我,我还没玩够呢。 沈静听了,回头望河面上一看,也有卖酒水的,便喊了一声:船家! 小船应声载着酒坛徐徐摇过来,沈静问道:有没有茶水甜汤? 茶水没有,甜汤有的,八宝的,桂花银耳的,红豆绿豆的,酒酿圆子的。要哪一种? 沈静问了价,丢过去一把铜钱:八宝的红豆绿豆的酒酿圆子的,这三样我包圆了,坛子一起给我吧。 他给钱给的利落,船家也答应的爽快,依次将坛子递给他,还送了碗和勺。沈静将碗勺用酒洗了,给赵衡和小有各盛了一碗甜汤在面前。 赵衡端起来尝了一口:不错。 小有端起来到嘴边,却又放下了,勉强笑道:实在喝不下去了。刚才吃太饱了,没什么胃口。 赵衡看他一眼,转头命卫铮:你送小有回府去吧。 卫铮领命点头:是。 小有却不想扫了赵衡的兴:殿下,我 赵衡打断他:晕船的滋味不好受。回去歇着吧。 是。 船停在了岸边,小有应该是晕的厉害,颤巍巍站了几次才站起身,沈静也跟着起身道:殿下,不如卫校尉留下,我去送 话音未落,就见卫铮蹲下身,直接将小有背了起来,左手托着小有,右手扶着岸边石头栏杆,轻轻一跃便到了岸上。沈静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回头看看赵衡:那我来摇橹吧。 他走到船头,学着卫铮架起两只船橹,费劲的摇起来,可惜不得其要领,摇了半天,船慢悠悠在原地打了个转,砰的一声撞上河堤。 赵衡碗里的汤洒了一手,抬头看看沈静。 沈静尴尬的松开手,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递过去:殿,殿下。 孙平隔着老远,看他们在岸边滞留,已经命人将船靠了过来:不如我再派个人过来划船吧。 赵衡搁下汤碗,站起身接过帕子擦了两下:不必。 他径直走到船头,接手了两只船橹,头也不回对沈静道:你坐回去吧。 沈静只好不尴不尬的走到另一头,重新在茶几边坐下。 夜色渐渐深了,晴朗的天空,半轮明月洒下清辉,照的河面波光粼粼。来往的小船无数,沈静仔细打量,发现没有一个船上的船夫比得过赵衡的潇洒气度他这个船夫,风采着实不同凡响。 沈静安静的坐在船上,等着船开。 赵衡慢慢推动船橹。 然而事实证明,这船不是那么容易划的。小船如一片叶子,安静的在水上打个旋,又靠回了岸边。大概是因为赵衡用的力气比较大,发出的砰的一声,比刚才还响。 沈静被震的一晃,差点没稳住跌进河里。 是个美好的夜晚,歌舞在侧,美人当前,月华逐水,凉风悠悠。但沈静坐在船上,却满怀惴惴不安,连头都不敢抬,不知道自己该过去帮一把赵衡,还是岿然不动。 他最终还是没出声,慢慢弯下腰,假装去整理地上的被晃散了的花束,借着夜色挡住嘴角忍不住的笑。 然后船又动了。 沈静停住动作,双手悄悄抓住船舷里面的模板,果然船又一次打了个转,砰的又撞在了河岸上。 沈静仍然不敢看赵衡,但是却悄悄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孙平的船,见孙平没有注意这边动静,正抱着酒碗专心看着河对岸的戏台子,才在悄悄松了口气。 砰,船又转了一圈。 转到第四圈的时候,沈静感觉自己也快晕船了,终于忍不住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船中央,清清嗓子,假装没有看到赵衡黑如锅底的脸:殿下,不如就在这里一边看戏,一边等卫校尉回来吧。咱们要是走远了,就怕他回来找不到人了。 赵衡推船橹的动作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松开船橹,坐回了茶几边。沈静给他盛了一碗甜汤,又转身就着河里的水将帕子洗了一把递给赵衡:殿下擦把手吧。 赵衡板着脸不声不响接过去,擦干净了手,又端起甜汤喝了两口,跟着沈静看向对面的戏台子。 对面的戏台子上锣鼓喧天,很是热闹。赵衡心不在焉听了几句戏词,听着唱的依稀是三国火烧赤壁,诸葛亮借东风,周瑜打黄盖。他心里带着烦气,往对面戏台上看时,忽然眼角余光发现沈静坐在对面,一边扭头看着对面河岸的戏台子,一边肩膀在微微的抖;再一细看,果然又抖了几下。 赵衡不由得有几分恼:沈静! 沈静睁大了眼,慢慢回过头:殿下? 你是在笑孤? 沈静顿了顿,极力板着脸忍笑,嘴角却不受控制的往上翘着,没,没有,殿下。 赵衡瞪着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却没有怒意:你当孤是瞎的? 谁知道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翘着嘴角笑了起来:沈妙安,你好大的胆子。就知道在旁看好戏,也不知道过去搭把手。这会还敢笑孤。 沈静这才敢跟着小声的笑出来:殿下恕罪。摇船橹我的确是不在行。不过殿下既然有令,要不我就下水推一段?横竖这水看着不深,最多也就淹到脖子 你闭嘴吧。赵衡笑着斥他一句,好好的看会戏,等卫铮来。 不然喊孙尚书一声? 别喊他了。赵衡自顾自倒了杯酒,还顺便给沈静也倒上,笑道,这厮才是嘴碎。他要是知道这事了,只怕到处说上十年都过不去。 那是挺讨厌的,岂不是有损端正威严的豫王殿下的面子?沈静腹诽一句,然后老老实实应一声:是。那就等卫校尉吧。 两人不会划船,便索性让船顺水逐流,随着河上的柔波往前荡漾,漂了许久也才到了下一处戏台子。没有小有和卫铮在,船上便没了热闹,不过有清风明月与河上往来船只相伴,两人在船上相对而坐,安静的看着戏喝着酒,倒也别有一番惬意的滋味。 船上的酒是孙平准备的,据说是西域那边传来的特殊法子所酿造的果酒,喝着酒味淡薄,却裹着清甜的果香味,沈静平时不常饮酒,这会却忍不住一杯接着一杯,渐渐有些微醺了。 赵衡也不像开始的时候坐姿端庄沉稳,闲适的斜倚在船舷上,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端着酒杯,借着船头风灯的光,看沈静眼润如水,腮带桃花,明显是有几分醉意了,忍不住微微笑着提醒道:这酒喝着清甜爽口,后劲却不小。你小心别醉了。 沈静从善如流,立刻停下了酒杯,又从坛子里盛了甜汤出来慢慢的喝。 时辰已近三更,果然如孙平所说,时候越晚,河上愈加热闹起来,往来船只络绎不绝。戏台子前头停靠的船只也多了起来,竟渐渐占满了半个河道,其中一半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游人,一半是兜售零食小物的小贩。 两人的船渐渐被走的快的小船挤到了河道一侧,竟然卡在了一堆看戏的小船里头。沈静起初还有些担心,四处张望了张望,发现孙平与一干护卫的船也停在了不远处,便放下了心,随遇而安的看起台上的戏来。 这里戏台上演的似乎是一出新戏;江南各地戏班子多,因此排的新戏也多。沈静将一半心思搁在戏台上,一半心思搁在赵衡身上,看两眼戏台,便回过头给赵衡酒杯里斟满酒。后来看着看着,眼光便不由得搁在了旁边的小船上。 这只船就停在他们旁边,隔着不过一丈来远。船上也是一张桌案,案上摆着酒壶,酒杯,还横着一捆荷花,一堆莲蓬,两个年轻的男子相对而坐。 这两位都身着罗衫,左边这位着浅蓝衫的看不清脸,右边那位穿着绯色交领的少年容貌却十分出众,肤色雪白,双目晶莹,唇色红润,比女子涂了胭脂还要娇艳几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静不由得便多回头看了那边几眼,见左边穿蓝色衫子的这位正在笑吟吟的剥莲蓬,剥出来莲子就放在面前案上,不一会案上就堆了一堆莲子。 他看着那堆洁白的莲子,正有些犯馋,就见绯衣的美少年男子站起了身小心挪到了左边,与蓝衫青年并排坐在了一起。沈静正要转回头,却见那个绯色衫的美少年转过了身凑近了蓝衫青年,笑盈盈的仰起头,凑在蓝衫男子耳边说着什么。 他不禁看的目瞪口呆,然后眼睁睁又看到了那蓝衫男子笑着将一枚雪白的莲子喂进绯色衫子少年口中,然后慢慢凑近过去,借着夜色遮掩,在对方笑盈盈的红唇上轻轻舔了一下,十分暧昧亲密。 沈静惊得手里的碗都掉了,瓷碗落到船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才猛地回神,慌乱的转回头来。谁知正对上赵衡黝黑的目光,他心中又是一慌,立刻将目光移向一边,片刻之后,才垂着眼慢慢拿起酒壶,借着斟酒掩饰着刚才的尴尬。 放下酒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人在他身后的船上,赵衡则坐在他正对面。刚才那船上一番非礼勿视的情形,他既然都看见了,赵衡正对着他们,焉有看不到的道理?只只怕是比他看的更清楚了。 第31章 青州异动 本朝其实男风盛行久矣,不止是民间, 连朝中官员都有不少人私下蓄养男妾, 宠幸优伶,甚至相互攀比,蔚然成风。要不是这样, 刚才那两位男子也不会如此大胆, 当众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但是这些终究不符合人伦纲常, 因此这股风气也时常遭到人诟病。不必提别人, 沈静下意识就觉得,赵衡这种沉稳持重的风格,恐怕就看不惯这种男子相亲的风气。 船渐渐飘远了,已看不到刚才那对蓝衣绯衣的男子。船上凝滞的气氛这才渐渐消散。谁知倒了两杯酒,赵衡举着酒杯看着他,竟然径直问了出来:被吓到了? 沈静一愣:嗯?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0) 赵衡端着杯子的手抬了抬, 向前头示意道:前面二位的举动, 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还好。沈静这会已经冷静了下来, 沉默了会儿,又道,虽然不容于纲常伦理,但情爱之事, 常难由心。能像这样随心所欲者,又有几人? 这话似乎勾起了赵衡的心事, 端着酒杯默默的喝了几口, 最后点了点头:情爱之事, 常难由心。你说的不错。 沈静笑笑,将话题岔开了去:今天这么高兴,何必提这些话。人生在世,就该像李太白诗中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完他又提起酒壶先为赵衡斟满,再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笑道:现已三更,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殿下寿辰好日子。沈静这里借花献佛了,祝殿下平安康健,万事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衡笑看着沈静喝了,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祝的好,多谢。 喝完酒放下酒杯,赵衡看着沈静动作从容的提起酒壶,又将他酒杯满上,不由得微微笑道:妙安,今日孤很开心。多年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 沈静但笑不语,将自己酒杯斟满,再举起来:再敬殿下。 两人连喝了满满三杯才罢,赵衡把玩着空的酒杯,眼中也带了薄薄的醉意,重复道:妙安,孤今天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泛舟船上,歌舞管弦这样的日子已久违了。沈静本就喝的不少,这会连喝三杯,酒意涌上来,已经有些维持不住端正坐姿,笑着慢慢靠在了船舷上,闭上了眼睛,闭眼就好像回到了十几岁。 赵衡放下酒杯,追问一句:这么说来,你少年时候也曾这样乘船游玩过?我却是第一回 这样乘船呢。 就是呢。沈静斜倚在穿选上,抬着手臂盖住双眼,勾着嘴角笑道,看殿下划船的样子,就知道是第一次了。 赵衡脸上的笑一僵,随即回击,你倒不是第一次,也不见得多会。 沈静却不答话。 赵衡放下酒杯,轻唤一声:妙安? 回答他的是匀净绵长的呼吸,沈静胸膛缓缓的起伏着,竟是靠在船舷上睡着了。赵衡盯着他看了片刻,提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待到沈静醒过来,已经是次日清晨天光大亮。他睁眼看着四周摆设,怔忡了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跑,正好迎上小有穿着整齐从屋子里往外走:起来了?快收拾收拾,一起给殿下祝寿去。 沈静却慌里慌张先问道:我昨晚怎么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小有抬手扯扯他领口,还没醒酒呢,扣子系错了。走回来的呗。 是走回来的? 难不成还是飞回来的? 沈静这才松了口气,叹口气,抬手狠拍了下脑门:又在殿下面前失礼了。好长时间没喝这么多酒了,喝着喝着就多了。头这会还疼。 你还说呢,我才是真头疼!小有长叹一声,难得露出这种难受的表情,那个船晕的我哟!在船上的时候就想吐,昨晚卫铮把我背回来的路上,我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回来躺在床上还觉得自己一直在晃呀晃,晃呀晃的,又活活干呕了大半宿。哎你说我这遭的什么罪哟,下次打死我我也不坐这种柳叶船了,简直是要命啊! 等会我做点解酒的胡辣汤,沈静无精打采道,咱俩一起喝两碗吧。 等会再说。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小有嫌弃的掸掸他袖子,你看这满身的褶子,怎么穿出门。 沈静立刻听话的转回屋里,重新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这才与小有一同出门到赵衡那里去。 正好卫铮也在,三人便相约一起向赵衡行礼拜寿,一并奉上贺礼。赵衡今日因为要见客,穿了一身崭新的螭纹锦袍,头戴纱翼嵌金牡丹冠,腰系玉带,眉飞入鬓,双目含笑,见三人行完礼,便笑道:多谢,都有赏。回头去小有那里领。 沈静礼毕站在一旁,看赵衡整个人神采奕奕,不由在心里嘀咕:同样是喝酒到半夜,怎么赵衡一大早便如此神采飞扬,自己却萎靡的像是腌过的咸菜,上天真是不公。 正在腹诽,小有却在一旁笑道:殿下偏心。 赵衡笑问道:你又待找什么茬? 小有笑道:我们三个都送了寿礼,殿下却只将沈静的扇子拿在手里。这可不是偏心沈静吗? 赵衡抬头看了看,发现赵衡手里正拿着的,果然是他之前画的那副扇面。赵衡却从容不迫的将扇子打开,扇了两下:你和卫铮,一个送了我一扇石头屏风,一个送我一方砚台。钱小有,你说吧,是叫我拿屏风扇风,还是拿砚台扇风? 几人听了不由得笑起来,一起说笑了几句,赵衡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小有道:对了,各处送的礼都登记清楚了吧? 都记好了。 汉王叔有没有送礼来? 小有想了想:好像是没有。 沈静闻言,跟着赵衡脸色一起沉了沉。小有也意识到了什么:倒也未必汉王殿下也不是每年都送礼的。去年前年记得应该是送了。大前年还是大大前年好像也没送。 赵衡脸色已冷肃下来:立刻去查查礼单,然后来报孤。查仔细。 是。小有领命飞快的去了。 赵衡坐着沉思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又回头问沈静:这两日山东密报可有异常? 没有。沈静立刻回道,所有密报都已呈殿下看过了。 赵衡又来回踱步,然后忽然驻足:孤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卫铮,你派人去请孙尚书过来一趟。沈静,你去书房草拟书信一封给曹丰,叫他做好防备。 是。各人领命而出。 本是个好日子,因为缺少了青州汉王送的寿礼,众人一大早便忙碌异常。沈静拟好了给曹丰的书信送给赵衡过目,当即令人送往河南。之后他不放心,又将所有山东及河南来的密报全部翻了一遍,见没有疏漏,这才稍松了口气,便带了赶去见赵衡。 赵衡正蹙眉一页页翻着看密报,小有已经查完了礼单,来报确实没有汉王的礼来。赵衡搁下密报,脸色越发的沉:往年忘了倒还罢了。如今这种不该忘的时候,他怎么偏偏忘了?可见有鬼。 片刻兵部尚书孙平也到了,见了赵衡先要行礼拜寿,被赵衡止住:汉王叔恐怕反意已决。 孙平吓了一跳:确凿了? 不确凿。孤猜的。赵衡冷笑一声,往年孤的生辰,他多少还做做样子。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你觉得呢? 孙平沉默片刻,道:那就是准了。 探子还没有消息来。孤已传令曹丰沿山东界布防。赵衡垂眼坐在案后,右手手指托着下巴,有曹丰和方廷祥在,河南应该还算安稳。孤出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北京如今固若金汤。南京这两年虽然薄弱些,如今有你在倒也不必太担心。 孙平立刻双手抱拳:殿下放心! 我现在所担心的,唯独一点。赵衡叹口气,马上夏收了。再过两月,甘肃宁夏就要入冬。汉王叔在山东京营这么些年,根深蒂固,恐怕难以立刻平复。如果他出手将沿海海运截住了,苏浙皖粮食不能入京,今年北方就难办了。 苏浙皖历来是天下粮仓。前朝大运河淤塞以后,自本朝太宗皇帝自南京迁都北京,每年秋季都有大批船舶载满粮食布帛,从海盐宁波一带出港走海运到天津,然后入京,或者直接转到北方各处,作为军供。 而山东,则正好处在从南往北的这一条粮食要道上。汉王在山东,虽然被北京、河南、南京三面布防,难以突出重围,但是如果他派出船只阻断运输粮食的航道不是如果,而是必然,那么北方一入秋,就将陷入缺粮的窘迫境地。 到时候北方鞑靼再来,那就难以预料是什么后果了。 赵衡脸色已经有些阴沉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汉王叔本来也没多少胜算,孤抓了王彪,就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如今他既然丝毫不顾念山东境内的百姓,那我也只能走下下策了。 沈静正在想这所谓的下下策是什么,就听赵衡又问孙平:若你同曹丰一起包抄,有把握赶在入冬前攻破青州城吗? 孙平想了想,道:有是有 他顿了顿:只是恐怕得多折损三四成的兵力。汉王谋反本就失了义理,如果时间充足,攻心伐谋,先同他耗一段时间,等到人心涣散,到时再打就容易的多了。 沈静听得心中一紧。 南京京营加临近几处卫所,如今大约十万兵力,能用的大概六七万。三成,就是两万人。他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心中突突跳了起来,按捺许久,还是忍不住插嘴道:殿下,我有个主意。 赵衡端肃的目光看过来:什么主意? 沈静顿了顿,迎着他的目光,慢慢说道:或许可以不必非从海上航道往北方运粮。 第32章 盐引换粮 南北方的粮食航道,可以说是国家维持生命的命脉也不为过。 自本朝立朝以来, 北方边乱便一直没有平息。鞑靼人被赶往西北荒蛮苦寒之地, 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隔三差五就来骚扰边境,每年三四月青黄不接之时更是骚乱不断。北边九个重镇养着几十万兵力, 连年征战。尤其宣府大同, 直冲着北京。 除了养兵, 朝廷还时不时以赏赐的名义, 在每年三四月份往北方几个部族投喂些粮食布帛,就怕他们饿得太狠,化作了食人的恶狼。 因此北方一旦断粮,就相当于自己豁开了口子,给鞑靼和蒙古人敞开了大门。 沈静虽没有科举入朝,但多年读书熏染, 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父亲年轻时做行商, 早年还曾往北方贩卖收购过粮食, 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尤其西北之地,曾多次涉足,还差点把命丢在了那里, 因此自沈静幼年时候,便时常听父亲对他说起这些。 加上他知道汉王谋反之事以后, 为防备赵衡问起来, 私下翻找了不少有关山东的地理海事书卷图册, 对山东各地及沿海之事,也时常在心里暗暗琢磨。 此时沈静壮着胆子,对赵衡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走陆运,往北方和京城运粮食,不就绕过山东了吗?这样一来 还没等他说完,孙平已打断他道:还以为你说什么,原来是这个。可是沈先生,你知不知道陆运的花费到底有多高?运一千担粮食的陆运花费,几乎都可以从京城买一千担了 赵衡却抬抬手,止住了他:你让妙安说完。 沈静看看赵衡,又看向孙平道:孙尚书稍安勿躁。我再给你算另一笔账。 朝廷之所以从海运粮食布帛,无外乎是因为陆运费时费力,损耗太多。不过虽然如此,朝廷的粮食也不全是走海运,每年都有些是从陆运的。我整理南京户部呈给殿下的奏报时,特意留意过陆运这一块的花费,确实比海运高出不少,几乎都达到了两倍,有的甚至高达三倍之多。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比海运高出的费用到底在哪里,这一点就值得斟酌了。在下父亲当年做行商,曾往北方贩卖过粮食。因为海上航道被朝廷掌控着,商人难以利用,所以他大多都是走的陆运。这一块的具体成本多少,他没有详细跟我提过;但是我清楚的记得,根据他的说法,陆运成本并没有比海运多多少,最多也就多个二三成而已。 他抬头看着赵衡,低声说道:同样是陆运,运送的都是粮食。朝廷运送的花费是海运的二三倍,这花费几乎比粮食还要高;而商人运送,这花费却只比海运高出二三成。这里头的差,真是是天壤之别了。几位应该都能想到,这是差在哪里了吧? 众人一时都不做声。 官吏贪污,层层盘剥,有的甚至假公济私,公粮私卖,这些都是明白的事,谁不知道? 孙平小声嘀咕道:那有什么办法,朝廷也不是没有治理过,可惜不管用啊。 赵衡却明白了沈静的意思,黢黑的眼盯着他,一语中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让商人运送军粮? 沈静点头:正是此意。既然商人比朝廷花费少,损耗少,运送的时间还短,为什么不让民间商人取代朝廷官吏来运送粮食呢? 孙平道:自然是因为商人重利!沈先生,我还是觉得你想的太简单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商人之所以花费少,是因为花的是自己的银子,花多了自然心疼。可是要把他们征召起来帮朝廷运粮,也未必就那么尽心尽力了。 要他们做事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征召他们呢?沈静反问道,商人重利,那就给他们利,朝廷下了命令,只要在北边等他们送粮食去就行了。送多少粮食,给多少利,这不就行了? 唉,孙平叹一声,你这是没在北边待过。朝廷要是有那么些银子拨过去,他们还至于等着运过去的粮食? 他三番两次打断沈静的话,以至于赵衡直接瞪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先听妙安说完。 孙平顿时噤声不语。 利未必然就是银子。沈静继续道,商人重利,他们有的是手段牟利。朝廷缺银子,那也可以不给他们银子。甚至不用朝廷,南京六部就有商人想要的利。 赵衡出声问道:比如? 沈静微笑道:比如,盐引。 朝廷如今向商人发放盐引,都是要他们拿银子来买,因此大多盐引都被有钱有势的富商拿去了。如果改为送粮食到北边,然后凭借运送粮食多少,向朝廷换取盐引,富商们可能嫌麻烦,不一定会做;但是肯定有很多小商户,为了获得盐引,会趋之若鹜,想方设法往北边运粮。这样一来,朝廷只要把住两头,那么任凭他中间怎么运送法,终归送到了才能回来换盐引。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1) 听起来是不错。小有在旁问道,可是多少粮食换多少盐引,这个须得仔细考虑考虑。 不错。沈静点头道,这个算法也有几种。比如走海上航道,运粮的成本须得核算出来,然后跟购买盐引的价格比较。如果走陆上,运粮成本多少,能换得盐引几年。但不论怎么定这个价格,总归要比朝廷自己运送的成本低才合算。如果真的施行,这个须得好好计算计算。 沈静说完,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赵衡脸色,又道:我也只是随便想到的若有不当,殿下海涵。 赵衡蹙眉沉思片刻,然后抬头道:妙安不必过谦,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卫铮,你现在去请丁宝来。妙安,待会你将此事,详细与丁宝说一说,让他添补添补,拿出一个实际的计划来。 是。 孙平,赵衡起身,大步往外走去,你现在就去京郊大营去点兵。 七月七日,赵衡寿诞当日,晌午时分,织造署的园子里筵席处处,南京六部乃至近前几个州府的长官都齐聚一堂,特意为豫亲王赵衡贺寿。临近开席,几个风尘仆仆的京城太监由锦衣卫护送,携八百里加急而来的圣旨,当众宣读了皇帝为豫王御笔亲书的祝寿之辞。 赵衡这个寿辰,过得不可谓不风光。 与此同时,孙平亲自率五万人马,悄悄往北方而去,为迎战汉王叛军做好了准备。 而沈静,则正在书房里与丁宝商量着如何施行盐引换粮。 丁宝听他说完,眯眼捻着手指半天:小沈啊。你这主意,的确是个好主意。朝廷不花一分钱,就能将粮食运到北边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丁宝叹口气,要真做起来,却不简单。此事说难,难在两点。就在于你说的,朝廷把住的这两头。 沈静道:我知道。就是隔得太远,北边收到了多少粮食,户部这边是无法核实的。 这是其一。其实这个也好说。丁宝道,最难的,是其二。你知道现如今盐引是哪里把持的? 自然是户部。 那如果将来开始用盐引换粮了,盐引是谁说了算了? 沈静顿了顿:自然还是户部。 不是,是兵部和北边。丁宝笑着摇头,户部从前卖盐引,每年获利难以计数。如今叫他们把这么大一块肥肉割下来,分给北边和兵部说了算。你说,户部尚书能高兴吗? 沈静听了,不由得又顿了顿:可是如今朝廷有难,户部,终归是朝廷的户部啊。 朝廷有难,户部本该大局为重,慷慨解囊。这个道理也是对的。可是,做起来就未必这样简单了。丁宝语重心长道,你到底还年轻,以后得记着这个道理:户部是朝廷的户部,是皇上的户部,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却未必是了。你这个主意,对朝廷对百姓的确是好的。可是一旦施行起来,谁来施行,谁就把户部和户部尚书以及从前那些靠财势拿盐引的富商,给彻彻底底得罪了。 沈静愣了。 谁来施行?如今这个情况,自然就是豫王赵衡来施行了。 他本来胸有成竹,自以为想出这个主意,可以算是为赵衡解了燃眉之急,也为平叛的士兵提供了缓兵之计。谁知丁宝这三两句话,如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过来,给他浇了个透心凉。他前思后想一番,如若果然是丁宝说的这个道理,那他反倒是给赵衡找了个天大的麻烦,不由得低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丁宝看他脸色急转直下,忙开口劝慰道:哎哎,你不必如此。我只是给你说说这个道理让你知道,也未必然没有法子化解。 沈静问道:怎么化解? 丁宝笑道:你我是做不到的,那就是殿下要操心的事了。以他的果敢魄力,只要是想定了,总归是能做到的。 第33章 寿诞寿面 沈静与丁宝从上午就在书房中斟酌盐引换粮的事,中间因为涉及北边的事情, 又专门请来卫铮, 向他请教了北边用粮的事。三人一直商议到晚上,才终于把各个方面都理顺下来。 事情有了眉目,三人都放松了些。窗外已天黑了, 沈静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 忙吩咐下人准备饭菜。不过片刻, 小有就亲自来请了: 丁爷爷, 前头偏厅里去吧。殿下都想着呢,吩咐特意为您准备了一桌酒席,就等着你们这边忙完了正事好去吃。 一行人便到了偏厅,依次落座,小有亲自给丁宝斟满了酒,笑道:殿下特意嘱咐了, 按你的口味准备些好吃的。今日辛苦, 须得好好给您解个乏。他前头还得陪着来贺的大小官员们, 就不能亲自来陪你了。 沈静打眼一看,发现这席上菜品不多,胜在都是些软烂易嚼的食材,一看就是特意为上了年纪的人准备的。丁宝看了看菜品, 也向小有笑道:殿下有心了。 三人已熟悉了,饭桌上也比较随意。丁宝一边吃着饭, 一边道:今日来的大小官员, 一看孙平不在, 只怕心里就要嘀咕了。幸好殿下在这里坐镇,不然南京的人心,这会就稳不住了。 想了想,又向小有道:殿下过了寿辰,就二十五周岁了吧。 小有点头:是。 丁宝搁下筷子,笑道:难怪我总觉得自己老了呢,这日子过得真是快。那时候我在太后身边,看着殿下才这么高点儿,整天就知道围着太后跟前转来转去,整天叽叽喳喳的。太后还为此时常发愁,说殿下性子像只小雀儿似的,不像陛下那么稳的住。这些事想想就跟昨天似的,才眨眼的功夫,殿下已经这么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了。跟小时候真是判若两人。 哪里眨眼的功夫,您老看不见,才觉得日子快,我可一直在殿下身边跟着呢。小有也笑着搁下了筷子,掰着手指道,殿下十六去的甘肃,在甘肃待了三年,又去宁夏待了两年,从宁夏又去太原待了三年。这就八年了。 丁宝点头:可不是。这八年,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才磨成了如今这样子。 说完又叹一声:二十四五,这就为陛下担起了半壁江山了。这要是放在普通人家,只怕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太后其实最疼殿下,她老人家若泉下有知,想必又得心疼了。 说着气氛便有些伤感起来,沈静听到这里,起身为丁宝斟酒,笑着劝道:今天是好日子,殿下赐酒席,正该一醉方休,丁大人多饮几杯。 三人又饮了几杯,话头又说到了汉王造反的事儿,丁宝仔细嘱咐沈静道:我们今天商议的这些,依殿下的脾气,这些将来肯定都是要先给陛下过目的。小沈,你回去须得再仔细推敲,然后写成一份规整的奏稿给殿下过目。若不放呢呢心,就先给我看看。 沈静答应着:是。今天又跟着丁大人学了不少东西。 我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敏捷了。丁宝说着,又蹙眉沉思了会儿,这件事,我们两个到底不是专才。还是得找个户部出来的,明白底细的,帮忙仔细推敲斟酌一下。等我斟酌个合适的人选,最迟明日上午,再来跟你说。 好。沈静点头,那我就候着丁大人的信儿来。 三人吃的简单。丁宝本想等着前头正厅里宴席结束,跟豫王见一面再走;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的人,操劳不能耐久,吃了饭便开始瞌睡,小有劝了三次,最后还是去前厅跑了一趟,带了赵衡的话来才终于劝动了他:殿下说了,您不必等着,早点先回去歇息就是了。明日他在府里候着您来。 小有不能离开,仍要去前厅听候吩咐。沈静便受了小有嘱托,与卫铮亲自送丁宝回府。路上与丁宝共乘一辆马车,又说了些盐引换粮的事情。 说完了,丁宝颇为赞赏的拍拍沈静手臂:听说是小有在殿下面前举荐了你。小有的眼光果然不错,为殿下举荐了一位难得的人才。 沈静忙道:丁大人谬赞了。 你也不必谦虚。若不嫌弃,我就倚老卖老多说两句,小沈你如今好比璞玉,还需再多历练琢磨。丁宝语重心长道,朝廷里的事错综复杂,跟在殿下身边,有机会就多见识见识。你是读书人,可能不屑于世故。可是很多事下手做起来,非得八面玲珑不能做成。 沈静谢道:哪里,丁大人肯教导我,是我的福气。 丁宝又待说教几句,无奈已到了府邸,只好与沈静告辞:多谢相送。改日有空再说。 回去路上只有沈静与卫铮,沈静在房里闷了一天,这会也懒得再坐车,索性也骑了马,同卫铮并行,沿着街笃笃往回走。正好想起昨晚的事,便向卫铮道谢:昨晚喝多了,是卫校尉将我扶回来的吧?多谢。 沈先生客气。 沈静笑道:本想好好游玩游玩,结果先是小有晕船,然后我又喝醉。昨晚真是劳你受累了。 卫铮在马上看他一眼:沈先生昨晚醉的真是。 沈静愣了愣:怎么了? 卫铮将脸转到一边去笑了笑,又收敛笑容转回来,说是偷笑吧,偏偏又露出三分,有点贱贱的故作掩饰道:没什么。 沈静简直要被他逼疯了:话哪有说一半的?我昨晚难道出什么洋相了? 沈先生还是别知道的好 隔着三尺多远,沈静在马上一把扯住卫铮的背甲:你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轻点扯,别把我扯下来!卫铮连连告饶,然后憋着坏笑道,你昨晚喝多了以后,冲殿下撒娇了。 卫铮清清嗓子,忍笑道:咳。昨晚我送下小有回去寻到你们时,你已醉的睡着了。殿下喊你喊不醒,我本想下船扶你,殿下比我利落,弯腰抄手就把你抱起来了。转身往岸上要递给我,结果你扯住殿下袖子不肯撒手,还哼哼了两声 停!停!不要说了!沈静无地自容的两手捂住脸,捂了会儿,又想起卫铮这人嘴向来很坏,便半信半疑的放下手,从指缝里怀疑的看着一直憋笑的卫铮,你唬我吧? 哈哈哈哈!卫铮憋不住大笑出声,边笑边拍手,笑的都要从马上跌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不怪我!沈静你也太好糊弄了! 你果然是唬我!沈静大怒,从马鞍上抽出鞭子冲着卫铮坐骑就是猛地一鞭,好你个卫校尉! 两人闹腾着回到织造局,前厅的宴席还未散,小有等人也都在前头忙碌。偏院里安静些,沈静回到房中坐了会儿,心中思绪繁杂,索性便点起蜡烛铺开纸张,在窗下绞尽脑汁起草起奏报来,一气便忙碌到了快三更,才将将拟就。 他掷下笔,坐起身伸个懒腰,只觉得浑身舒爽,丝毫不觉得疲累,反而觉得有些饿了。抬头看看外头半盏明月,一天将要过去,犹豫了半天,仍是起身到了小厨房里,起锅热油,为自己下了一碗素面。 厨房里地方狭窄冷清,他又切了一碟咸菜丝,和面一起端回了房里,静置片刻放凉了些,先喝了口热乎乎的汤,然后一口一口吃起来。 还没吃完,就听到外头有敲门声,想必是小有已完了公事。沈静吃着面懒得起身,头也不抬应一声:请进。 听门推开了才抬头去看,结果吃了一惊,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殿下。 赵衡对沈静这地盘已经驾轻就熟,走到书桌前看了一眼,拿起沈静刚拟就的文书,坐在书桌前头看起来:你吃吧。 沈静只好坐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没有犹豫完,赵衡已经看完了,将文书放下,手指在上头轻轻一敲:不错。有些细处还待斟酌。 沈静忙答话:正是。丁大人说,明日请一位户部精通盐务的大人再来看看。 好。赵衡点头,顿了顿又从书桌前起身,坐到沈静对面,看了看向桌上的面碗,没顾上吃晚饭? 沈静笑道:同小有一起吃过了。只是这会又觉得饿了。 离得近了,才闻到赵衡身上单薄的酒气。他笑了笑问沈静:面还有吗?我陪你吃一碗。今日倒还欠奉一碗长寿面呢。 沈静一听有些惊讶,也没有多问便起身往外走:我去盛来。 他匆匆赶到厨房,将剩下的捞出来,好容易盛了大半碗,只好又添些汤进去凑满,又匆匆端回来。赵衡安静坐在椅上,手指轻缓敲着桌面,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沈静动静抬头笑道:老远就闻到了香味。 沈静将面碗放到桌上,摆好筷子,笑道:殿下慢用。 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昏黄的烛光各自吃着面。赵衡礼仪讲究,吃面都不发出一点声音,吃完了,喝净了汤,搁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手,才开口道:外厨房的宴席油腻的很。简直味同嚼蜡。 沈静不由得腹诽:都是鲍鱼参翅,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嚼不到这口蜡,面上却笑道:宵夜适宜吃的清淡。 第34章 秦淮游记 说了几句,沈静忽然想起下午在书房丁宝给自己说的一番话, 便郑重向赵衡道:殿下。 嗯? 盐引的事, 我考虑不周到。沈静迟疑了下,若施行起来,是不是给殿下惹下不少麻烦? 赵衡正喝着茶, 闻言抬头看他一眼, 顿了顿, 放下茶:是丁宝跟你说的吧? 是。沈静垂眼, 当时我只觉得,这法子可以解决避开山东往北方运粮的难题,为殿下平叛减少阻力,完全没有想到一旦施行起来会给殿下惹来麻烦。 赵衡顿了顿,道:沈静。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2) 在。 没有你这个法子,孤才是进退两难。山东位置在北京南京之间的要害, 不比北边有转圜的余地, 处理起来更须得稳之又稳, 强攻乃是下下之策。汉王叔就是算准了这点,所以才赖在青州,迟迟不肯去云南就番。 赵衡喝口茶又道:盐引这事如果办好了,等于汉王叔手里又少了一只把柄。所以你只管想办法, 千方百计的把这件事要施行所需的人力物力,仔仔细细核算清楚就是了。余下的事, 孤想办法解决。 是。 说完了正事, 沈静将二人碗筷收了, 去厨房搁下。从厨房回来,却见赵衡站在他书桌前,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拈着二三页纸对他扬了扬,笑道:本想看看近来你又淘换到了什么好书,结果不小心看到了这个。你倒有颇有闲趣。 沈静凑过来看了一眼:额,让殿下见笑了。 午饭时分,趁着半刻闲工夫,他便信手在纸上将昨晚秦淮河上所见的,所闻的,所吃的,所喝的,都用白话一一记录了下来,名为《秦淮河上泛舟记趣》。 这游记他潦潦草草写了两三页纸的样子,还没写完,小童就来喊他去书房,他便将纸张随手夹到了手边的书里。想不到这样,都能被赵衡看到。 沈静本想从赵衡手上拿回来,谁知赵衡却没有归还的意思:可否让孤拜读一二? 这个就别了吧?沈静无奈道,只是一时兴起之作,聊做个记录而已。字迹潦草,言语粗俗,恐怕有碍殿下观瞻。 赵衡向来不怎么强人所难的,今日却似乎对这篇游记格外感兴趣,抬高了手晃了晃纸张,半真半假的笑道:妙安,不会在里头说了孤的坏话吧?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殿下多想了,我哪里敢!沈静连忙摆手否认,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赵衡诈他,只好破罐子破摔的叹口气:只是写的不好而已唉!殿下要看就看吧。横竖看完了别笑话我就是了。 无妨。赵衡便又在书桌前坐下,慢慢翻看起来,边看着边笑,翻到第二页,忍俊不禁念道:有一处戏台子不知演唱的是何处剧,颇为奇特,听似北边口音,扮相喜人,面颊涂两团胭脂,形似马猴,腔调如驴吼叫哈哈哈哈!妙安啊妙安!你真是个妙人! 沈静有些难为情的别过脸去,以手扶额,殿下谬赞了。 赵衡笑着将剩下的翻完了,将纸张放回桌面,回过头去:孤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你这游记,咳,赵衡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掩嘴清清嗓子,孤可否誊抄一份? 嗯?沈静一怔,这个,殿下这不过是我随手涂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赵衡态度颇为坚持:我只拿来自己看,最多给一二好友赏玩赏玩。不会传往外头的。 赵衡都这样说了,沈静便不再坚持:那只好献丑了。 一点不丑。妙笔生花,妙趣横生。难怪令尊为你取名妙安。赵衡笑着站起身来,剩下的你抽空写完,一并给我拿来吧。前头的不要改动。 是。 将赵衡送走,沈静拿过那二三页纸看了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半天,边笑着边挥毫泼墨,不过一刻钟就将剩下的一页纸填满了,完成了这篇《秦淮河上泛舟记趣》。 写完了又誊抄,誊到一半,想起赵衡跟他要这篇游记时候,说最多给一二好友赏玩赏玩。 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想要给别人看一看。也不知道他拿这种不拘文采、白话连篇的文字,去给什么人看呢? 能够不计较言辞文采,必定是至交好友,或者其他亲近之人了。亲近之人想到这里,沈静不由得更加胡思乱想起来:莫非是要给钟情之人看的? 赵衡年纪轻轻,却十分洁身自好,别说府里没有妃子,甚至连个通房丫鬟、美人也没有,如此小心谨慎,难道是因为他私下里已经有了钟情的心上人? 沈静正在浮想联翩,忽然又听到敲门,抬头见小有推门进来,便收起了纸笔:忙完了? 忙完了。刚伺候殿下歇下。小有往椅子上一歪,哎哟累死我了。有口热茶没有? 沈静到了碗热茶递到他手上:殿下刚过来一趟,剩下了半壶,都归你了。你悠着点,别灌多了,晚上睡不着。 小有咕咚咕咚灌下去一碗茶,抹抹嘴:今天我这累的,就是有人在床头前锣打鼓,也碍不着我睡。殿下刚才过来了? 嗯。问了问盐引的进展,吃了半碗面 小有听了,从椅子上支起身,看着沈静:殿下吃了半碗面?哪里的面? 我做的宵夜。殿下来的时候,我正吃着。沈静不明所以,好奇道,可是呢,今日殿下寿辰,怎么厨房连碗长寿面都没准备? 不是厨房不准备。是殿下平时不怎么爱吃那个。 哦。沈静应了声也没当回事,小有却看他一眼,道:这几日你十分辛苦。 还好。沈静漫不经心应着,在对面坐下,向小有道,我正有几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 今日丁大人说,殿下如果用盐引换粮,会得罪户部。回去路上他本待细说,也没来得及。户部哪位大人,难道同殿下不睦? 倒不是同殿下不睦。小有在椅子上挪了挪,北京和南京户部尚书,一个是明德公亲戚,一个是他门生。这样说,你明白吗? 明德公欧阳检,乃是前文渊阁大学士,因年老从内阁隐退后,又封了明德公。他的孙女欧阳敏,便是当今皇后。而欧阳检入阁之前,任的便是户部尚书。 殿下同明德公倒是没什么仇。但是殿下同皇后娘娘唉。咱们殿下,一向深得陛下信任重视,这是不用说的,但是皇后娘娘因为殿下的事,同陛下闹腾过一次。 皇后?为何? 小有道:这里头的牵扯的缘故不少,一句两句说不完,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不过最要紧的一件,先王妃没了以后,皇后娘娘想把她本家的一位小姐,嫁到王府里来做豫王妃。 小有叹口气:按理说,皇后娘娘这事办的一则,当时王妃才去了不到半年;二则,她也没有同陛下商量过,当时正是正月十五宫里大宴,她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了。殿下的性子不是软的,当时气得脸色都青了,为了陛下着想才没有拒绝的太难看,但到底还是把皇后的话推回去了。所以丁爷爷才说,盐引的事牵涉到户部,有些难办。 沈静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话头说到了豫王妃,沈静忽而又想到了今晚赵衡同他要的那篇游记,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道:殿下他 什么? 沈静本想问小有,赵衡是不是有了钟情之人,到底还是觉得这话不妥当,便改口道:殿下今晚过来,要我好好改盐引的奏报。我问他这法子是不是会给他招来麻烦,他要我只管做,有麻烦,他来想办法解决。 小有听了,搁下茶碗,语重心长道:沈静,可见殿下十分之器重你。你不要辜负了殿下这番器重。 沈静心不在焉的点头:这是自然。 次日一早,沈静便带着誊抄好的那篇《秦淮河上泛舟记趣》,以及盐引奏报到了赵衡书房。赵衡拿过《记趣》看了一遍,又赞了一遍:十分生动有趣,读来如同身临其境。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赵衡坐在书案后头,随即就展开了一张信纸,提笔蘸饱了墨:你去忙吧。 沈静行礼告退,关门时仍忍不住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赵衡正对着那篇《记趣》,认认真真往信纸上抄写,看的沈静心情颇为好奇:也不知道这位豫王春心到底遗失在了何处,这样急切的写信,鸿雁要将书信传往哪处香闺? 刚出门转过身,就见小有迎上前来笑道:丁爷爷派人过来了。说不方便带人来,便将客人请到他府上去了。请你过去一趟呢。 好。沈静点头道,想必是昨日说的,精通户部盐务的哪位大人。我这就去。 沈静跟着马车便去了丁宝的镇守府,进门被带到了书房,先向丁宝问了好,再一转头吃了一惊:丁宝请来的这人,竟然是那位曾经调戏过他的许公子许威。 第35章 汉王起事 见礼落座之后,丁宝笑道:相互都见过, 我就不多说了。小许公子眼下就在户部任着主事, 之前正好就管着盐务,对发放盐引的事再熟悉不过。刚才我已同他聊了不少了,小许啊, 你把刚才咱们说的, 再给沈静说一说吧。 沈静忙笑道:那就请许公子多指点了。 不敢当不敢当。许威长了一张笑脸, 丁爷爷吩咐, 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三人就在书房里就着盐引的事议论起来。 沈静本来见来人是许威,本就大感意外;可是这一番聊下来,又是一个意外:许威竟然不是个草包,对户部有关盐务的事情十分精通,哪一条都能够条分缕析,说的清楚明白;就连里头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少事情, 也毫不避讳。 直说到快晌午时分, 丁宝极力留饭, 沈静推辞不过,只好留了下来;许威则毫不推辞。席间下人上来斟酒,许威笑着避开了:丁爷爷,我已戒酒了。 丁宝笑道:真戒了?我听你父亲说, 你戒酒戒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这回是真戒了。许威不好意思的偷看了沈静一眼, 喝酒实在误事。 戒了好。你父亲时常嫌你太爱玩乐, 如今也该收收心了。丁宝笑道, 那你就喝茶吧。小沈陪我稍饮一杯。 沈静话不多,一直听二人说话,猜测丁宝同许威的父亲许鹏关系应该不错;上次许鹏和许威到赵衡那里道歉,想必也是丁宝牵的线。 丁宝为人处世老道谨慎,精明却不油滑,沈静对他十分敬重;见丁宝对许威和颜悦色,再加上这半天处下来,便连带着对许威的隔阂也去了三分。 三人吃过了饭,沈静与许威一同告辞;丁宝要派人送沈静回去,却被许威阻拦住:你老何必再多麻烦一趟。我有马车在门口候着呢,顺路把沈兄送回去就是了。 丁宝半笑半认真道:你冒失的很。别弄丢了小沈。 您放心就是了。许威笑道,沈兄不介意吧? 沈静见识过许威的话痨,并不想与他同乘,只是也不好多麻烦丁宝,只好点头答应。两人从镇守府告辞出来上了马车,许威笑问道:昨日王爷寿辰,我随父亲去贺寿,还专门留意着。怎么也没见着沈公子?只见到了那位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的钱总管。 沈静道:昨日有些公务,耽在书房里了。 是这样,那就难怪了。许威一副了悟的样子,听丁爷爷说,沈兄机敏能干,十分得殿下器重。 哪里。沈静道,许公子才是年少有为,如今已做到了主事,将来前途真正不可限量。 沈兄不必夸奖我。我这个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许威大喇喇笑道,我自幼不爱读书,我爹花钱给我捐了个身份才塞进了户部。家里不指着我养家,也就指着我有点事做别出去捣乱罢了。其他一起跟我进去的,大多如今都升了官了,只有我在这个办事的位置上,一呆就是三四年。 这么耿直,让沈静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过盐务这一块,户部找出一位比我熟悉的也不多了。许威笑道,虽然只是跑腿办事,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嘛,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还是都清楚的。那些大小商人来办盐引的,虽然银子没到我手里,但是他们送给了谁,送了多少,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沈兄日后有什么疑问,也不必通过丁爷爷,直接来找我就是了。 先多谢了。 沈兄客气。许威又道,对了,你爱看戏吗?有个朋友这两天生日,请了个有名的班底,在秦淮河上的洗心阁里包了地方,从明天起连唱六天。听说都是新戏,沈兄要是不嫌弃,一起来听听。到时我做东请你喝酒。 沈静推辞道:使不得。你今日帮了我的大忙,该我请你才是。 许威看他一眼,当即应道:你请我?好啊! 许威爽快笑道:沈兄要是请我,我随时奉陪。不如就明天晚上?正好去尝鲜听个头场。明天黄昏我驾车去接你。 明天只怕我不一定有空。 后天也行。横竖没什么正经公务,我每天都有空的。 沈静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下去了。 回到府中,沈静将奏报添补修改。正待誊抄,外头卫铮亲自送进来了山东密报:昨日的密报,刚刚送到。迟了半天,你快看看。 沈静心中早有准山;与。彡;夕备,这会却忍不住砰砰急跳。将密报拆开看了一眼,随即找出前几日的放在一起,匆忙赶往赵衡那里,进门顾不得行礼,将密报径自递到赵衡眼前,低声道:殿下,汉王起兵了! 赵衡接过沈静递过去的密报,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甚至还笑了笑:皇兄所料,果然分毫不差。 他接过密报扫了几眼,又嗤笑一声:就连日子都没差多少。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3) 洪昭五年七月初七,豫王寿诞当日,汉王起事。 于此同时,方廷祥、曹丰、孙平分别从兖州、归德、淮安等各处往南京豫王处传来消息,平叛大军已各自就位,正在安营扎寨。 山东境内探子也有消息传来,汉王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要求惩治朝中提出削藩建议的大臣,首当其冲便是内阁大学士,曾任当今陛下太傅的戴仑。 沈静盐引的奏报终于完成,沈静誊抄好了,同各处密报一起给了赵衡。赵衡阅后,对盐引奏报很是满意,随即便命报往京城,再拿过密报扫了一眼:汉王叔对戴大人如此恨之入骨。你知道为何? 沈静道:不知道。 当年皇祖不喜欢父皇,想立汉王叔为储君,曾征求戴仑大人的意见。赵衡笑道,戴仑直言不讳道,汉王叔穷兵好武,粗鲁不文,上位为君,恐非天下之福。皇祖因此,改立了父皇为储君。 戴大人慧眼识真龙。 真龙?赵衡笑了笑,将手里密报仍到桌上,站起身来,你也觉得先皇仁慈宽厚是好事? 沈静迟疑了下:先皇在位时,曾数次大赦天下,减免百姓赋税。在朝中广开言路,令百官敢言事,上下莫不称赞。 我不知道天下人觉得他好不好。赵衡站在窗下,望着外头,表情难以分辨,我只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妙安,你知道为何做寿辰,孤不吃长寿面吗? 沈静愣了愣:听小有管家说,殿下不爱吃面。 赵衡转过身来,笑了笑:不爱吃也有不爱吃的缘由。孤八岁那年过生日,父皇赐下一碗长寿面。孤因为当时对父皇有所不满,所以不想吃。皇兄当时还未开府,同我一起住在母后宫中,因为怕贻人口舌,所以将那碗面替我吃了。 沈静默默听着。 赵衡目光沉沉:结果吃了面以后他便中了毒,上吐下泻几天。后来虽勉强解了,但从那以后身体却一直不怎么好。 这未必就是先皇 赵衡嗤笑一声:当然不是他。可是能怪谁呢?前不能弹压朝臣,后不能约束后宫。君弱臣强,难振君纲。明知道汉王叔有反心,却不用手段约束,最终才酿成今日之祸端。以至于如今,皇兄践祚,处处掣肘,举步维艰。 皇兄即使身体不好,也是夙兴夜寐,没有一日敢懈怠于朝政,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铲除坎坷,将来留一条坦途,能够给子孙一个清明的盛世。我年少投军,沐浴腥风血雨,又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能够替皇兄分担一些艰辛。赵衡望着远处,目光悠远:倘若人活一世,连身边的人周全都护不住,这样的宽厚仁慈,要来又有什么用? 沈静听赵衡一番话,一时无言以对,提起茶壶为赵衡添了半碗热茶,慢慢说道:所以殿下才更要好好保重自己。殿下的康泰,是我们这些身边人的指靠。 他从赵衡说话的口气中,模糊的理解到,赵衡做这个豫王为什么做的这么不开心:旁人做王爷,享受着权势带来的煊赫显耀和富贵尊荣;可是他却从十几岁就开始投身戎马,南征北战,只为了能够将天下这幅重担,从同胞兄长不甚康建的肩头上分担一半。 你说得是。孤得好好地。赵衡抚了抚茶碗微微笑道,汉王谋反的事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孤的心里。自打到了南京,就既盼它落地,又怕它落地,今日终于还是落了地。方才忍不住烦气,向你发了这许多牢骚,你不要在意。 殿下客气。沈静笑了笑,再能撑的人,担子压的久了,难免也有累的时候。 是。总有想歇一歇的时候。什么时候有个人能替孤撑一撑就好了,哪怕一时半刻的也好。赵衡仰天叹了口气,对沈静又笑道,幸好有你和小有,卫铮,时时能够替孤分担着。不然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这些日子。 第36章 忙中偷闲 汉王举兵以来,局势骤然紧张。赵衡坐镇南京, 同时指挥河南、江苏布防事宜, 一时间河南、山东的军情往来如梭,织造局俨然成了第二个兵部,甚至比兵部还要忙上三分。 七夕次日, 沈静也随着赵衡忙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刚处理完当日军报, 正才松口气, 小童敲门进来书房, 先向书案后的赵衡行礼,又转头低声向沈静道:沈先生,门外有位许公子求见,说同你约好了的。 许公子?哪里的许公子?沈静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啊, 我差点忘了。 昨日话赶话说到了请许威吃饭, 没想到许威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还说要驾车来接他去看戏。沈静当时心里就后悔不迭;本想着今天一早命人去跟许威说一声改日再约,推掉就算了,谁知道今天一忙起来竟然忙的忘了。 这会许威人都到了门口来接他,沈静骑虎难下, 只好转头吞吞吐吐向赵衡告假:殿下,今日同一位朋友有约 沈静手头的事已忙了个差不多, 本以为赵衡会爽快答应, 谁知赵衡刚才听到了小童的话, 偏偏问道:许公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姓许的朋友? 是是礼部许尚书的公子。 赵衡一听,一下就想起了是谁,挑了挑眉梢,脸色有些挂了下来:原来是他?你竟同这人有往来? 额沈静一时也觉得有些尴尬,顿了顿还是为许威说了句好话,后来因故见面几次,许公子也并非轻薄之人,为人颇诚恳坦荡那日的事,想必是酒后失态。许公子如今在户部任职,主管盐务,于盐引的事十分精通。因为我在事务上有许多不明之处,丁大人特意为我引荐许公子,多亏他从中解释帮忙,才将奏报完成了。因此今日特意请他吃饭聊表谢意。 赵衡听了脸色才稍微和缓,勉强点头道:你自己留意。 沈静这才行礼告辞出去了。 沈静那边离开了,赵衡这里想了想,又把小有喊了来:沈静怎么同许鹏的公子还有往来? 许鹏的公子?小有先愣了愣才想起来,被殿下踹了一脚的那个? 就是他。 小有想了想道:应该是丁爷爷引荐的,听卫铮说,昨天也是他从丁爷爷的镇守府送了沈静回来的。好像这位许公子在户部任职,对盐务十分精通,丁爷爷专门请了他来帮沈静的忙。殿下怎么问这个,是否觉得这事不妥当,怕沈静吃了亏?不然我叫卫铮派人跟着沈先生去? 赵衡冷笑一声:已吃了一次教训了,给他十个胆子,敢再碰一碰沈静? 这倒是。那殿下就更不必担心了。小有笑道,可是呢,有件事我正想跟殿下提一提,关于沈先生的,还要劳烦殿下为他操操心。 什么? 说起来,沈先生比殿下还年长一岁,今年已二十有五了,却一直没有娶妻。小有笑着,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沈静的人品才貌,自然不必说,是极好的了,从前他孑然一身飘零在外,只怕是也顾不上成家立业的事。如今既然在咱们府里为殿下做事,殿下又如此器重他,我斗胆替他求一句,若有合适的对象,殿下不妨就帮他牵个线,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赵衡听了,抬头盯着小有,半天问道:是沈静叫你来求的? 不不。沈先生没有提过。是我自己爱瞎操心。小有忙笑道,我是想着,沈先生这样的人物品貌,耽着也是可惜了。前日里您寿宴上,还有人向我打听他是否娶妻,想必是看中他受殿下器重,前途坦荡。我就想着,沈先生的姻缘必然是不愁的,既然如此,何必将这个人情送给外人来做?不如殿下来做这个好人。到时沈静若成了家,必定也感念殿下一片提携之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衡一边低头看着文书,一边道:看来你们处的不错。你倒是事事都很为他着想。 哪里。还不都是借殿下您的光?小有说完了,只等着赵衡回话,谁知赵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仍是埋头看着手里的文书,等了许久,才淡淡的回了一句:行了。孤知道了。 这话未置可否,小有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却也不好再追问,道了谢便从书房中退了出来。 沈静这边跟许威出来,气氛也是迷之尴尬。 说来也怪。 许威性子活泼,十分健谈,见识也广,天南海北提到什么话题都能说一通;表情还丰富的很,说什么都绘声绘色。沈静自己本身就不是话多的性格,按道理,和许威这般健谈的人一起出门,绝对不会有冷场的可能。 可偏偏事情不是这样。 上了马车,许威便问沈静想吃什么,沈静反问:今日我做东,许公子想吃什么? 许威照理不客气道:按理说就近在洗心阁吃是最方便的。他们家酱鸭子是南京一绝。 那就吃酱鸭子吧。 许威想了想却又道:不过听说他家隔壁那个淮扬菜馆也好吃。我几个朋友去吃过,都说那个松鼠鳜鱼特别好吃! 沈静笑道:也好。 沈兄别光听我说啊,你没什么喜欢吃的吗?许威虽然直率了些,官家子弟的礼貌还是懂的,摇着扇子笑着问沈静,想吃什么直接说,千万别同我客气,任凭什么美味,南京城里有的,我包管沈兄都能吃到。 沈静:我这个人不挑嘴,什么都可以。看许公子喜欢就好。那到底是去吃是松鼠鳜鱼,还是酱鸭子? 松鼠鳜鱼没吃过酱鸭子很久没吃了。沈兄是苏州人,想必爱吃河鲜哎我有主意了!许威合起扇子在掌心啪的一拍,兴高采烈道,不如这样吧沈兄!我们在洗心阁里里定个桌,点几个招牌,然后叫隔壁菜馆的招牌一一点了送来,比如淮扬菜馆就单做一条松鼠鳜鱼,对面的江鲜馆里点个江鱼三鲜!这样一来,不就多全其美了吗! 沈静微笑,好主意。 许威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开始兴高采烈跟沈静介绍今晚在观月楼唱戏的戏班:据说有个旦角唱作俱佳,比南京本地的那些唱的都好! 沈静一边听着一边走神。他在默默的思考一个问题:这位许小公子,明明相貌不差,甚至算得上翩翩美少年;性格也不错,虽然有点小小的张扬跋扈,但大体的礼貌还是不错的;又是自来熟一个,什么都懂一点。 至于之前被他酒后调戏,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自己也确实是不介意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同他相处起来,总觉得莫名的尴尬? 面对这样一个活泼开朗好似被开过光似的小活宝少爷,按理说应该很轻松自在,沈静却莫名觉得心累,心好累,甚至觉得比刚入王府时,面对着赵衡王爷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还要累上一百倍。 观月楼的新戏还算可以,看完戏被许威送回织造局,时辰已经不早。沈静疲惫不堪,勉强笑着同许威告辞:今晚多谢。说好的我做东,反而又让许公子破费。 哪里。许威笑的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今天第一次请沈兄吃饭,自然该略尽地主之谊。沈兄若要想请客,下次再请好了。 沈静嘴角的笑僵了一僵。 他向来不爱欠人情,但这次仍是小心的没敢说再请客的话,生怕再一次自己挖坑自己跳:这个时候不早了,多谢相送,许公子慢走。 送走了许威,沈静步履沉重的回到住处。 却见小有也在院子里,见他回来道:啧啧,真是不巧。殿下刚走。 沈静边往房里走边问道:殿下来过? 来找你下棋。摆好了棋盘,等了会没等到人,刚刚走了。小有跟在沈静后头也一起进了屋,你怎么耽搁的这么晚? 沈静褪了外衫,换上宽袍,坐在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松了一大口气:累。 小有拿了茶碗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坏笑道:做什么了累成这样,那姓许的小子看着很会玩。他不会带你去秦淮河逛勾栏院了吧?是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了勾当了? 沈静长叹一声:比逛勾栏还累。 小有一听,简直又惊又喜:哟?你还真逛过勾栏?看不出来啊沈静 钱管家,你别闹我了,我头有些疼。这许小公子,实在太多花样了。沈静放下茶碗,这才将今晚的经历向小有娓娓道来,今晚随他去了秦淮河一间叫做洗心阁的酒楼。他想着这个好吃,又想着那个好吃,最后两个人吃了一顿饭,六个菜里头,倒是三四样是别家饭庄的招牌菜,叫人家做好了专门送来的。坐在戏台下看了场戏不过瘾,又非要请人家的角儿进包厢里来,单独点了三折子戏,又听了一遍。 小有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是公子哥儿会办的事难怪你累成这样,这小子花样还真是多。 这没完呢,后头还有更精彩的。沈静摇摇头,继续道:好容易吃完了饭看完了戏,天色已不早了,他说要坐船,我自然敬谢不敏。谁知道出来酒楼,又倒霉碰上了个抢钱的小贼,一把扯走了我的荷包。我看那贼跑的快,便跟许小公子说,也没多少银子在里头,抢走就罢了。他却不肯,撒腿就追,非要追回来不可!我也不好意思干站着,只好跟在后头一起追钱小有,钱大管家!你笑够了没? 噗哈哈!哈哈哈哈!精彩!精彩!小有嘴里茶喷了一地,笑的前仰后合,拍着大腿,你今晚这趟着实精彩!又是美食记!又是看戏记!又是擒贼记!那贼最后抓住了? 没有,让他跑脱了。许公子从他身上扯了一只袖子下来,拿着说要去报官。沈静又长叹一声,提了提搭在椅背上换下来的衣衫:跑了我一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4) 小有又嘻嘻哈哈笑了半天才止住,笑完了道:这小子有意思。下回他再请你,你务必喊着我一起。哈哈,哈哈哈! 免了。你要去,让他单请你去。沈静跟着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折腾不动了。 许小公子多大年纪?怎么这么活宝? 沈静提着脏衣裳站起身,感慨道:也不小了,今年二十一整。无非是家中长辈万千宠爱集一身,这才养成了这样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性格。不说了,我去冲个凉。只求今后千万不要再遇上今日这样的无妄之灾才是。 小有跟着他起身,往南边冲凉的敞间里走:可是呢,我还有个事。不跟你说一声心里过不去。 请讲。 小有挠头:今日办了个事没办妥,有些对你不住。 沈静毫不在意,边走着边道:什么事?同我还这样客气。 今晚在王爷跟前,话赶话提起来了,我便跟殿下提了一提,让他给你寻摸一门亲事哎哟!你怎么忽然停住了? 沈静回头:你 小有摸摸鼻子,凑到眼前看看:没事。没出血。 沈静却盯着他,将衣裳丢进木盆里:你跟殿下说这个做什么? 小有在他旁边的小木凳上坐下:没办法,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眼看着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跟在殿下身边也算立了业,俸禄也够养家,是时候定一门亲事了。殿下贵为亲王,开口也有分量,他如果能费心给你张罗,媒人必然也得掂量着,对方门第人物必定是好的,不会辱没了你的人品才貌。 沈静低头往盆里衣裳上浇水:殿下怎么说的? 殿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我也不好再追问。小有叹道,所以我觉得对不住你。你说殿下若是答应了,那自然好;要说不答应,那我就找别人给你操操心,也未必就差了。可是他不置可否,我也不好再找别人说和。万一他给忘了,岂不是把你给耽误了? 你不必烦恼。殿下那里将来若提起来,你直接替我回了就是了。沈静洗着衣裳,抬头看着小有,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多谢你惦记,这份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小有默默的看着他,半天,试探问道:沈静,你不会是心里早已有人了吧? 第37章 沿江之变 沈静闻言,停住洗衣裳的动作, 默默抬起头凝视着小有, 一直看的小有心里都有些发毛了的时候,沈静幽幽的道:是。我心里是早已有人了。 小有: 沈静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我心里的人,就是你。 小有:你!你正经点! 沈静低头闷笑道:我一直很正经啊。哪里不正经了? 小有在沈静背上一拍:算了。我不管你了。 多谢你为我操心。沈静低着头慢慢将洗完的衣裳拧干, 不过这种事也得讲究个缘分, 强求不来。顺其自然吧。 缘分?什么缘分, 应该是看命才对。沈静说完了, 轮到小有叹气,你们好歹都有那个命。可是一个二个,都不惜福。像我这种命里孤寡,想要都没有。 沈静顿了顿,放下衣裳:你 你也不必劝我,我早都想开了。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小有拍拍手, 我走了, 不耽搁你冲凉。冲干净点,等会换身清凉的来我房里,我等着你。 小有回头看看呆滞的沈静,哈哈大笑着走远:怎么?就兴你调戏我, 还不兴我占你两句便宜? 就在北京、河南、江苏各处兵力重重,严阵以待的时候, 汉王反而蛰伏青州, 没了动静。接连两天, 各处来的军报都是风平浪静;第三天,沈静将军报整理清楚送给赵衡亲自过目,赵衡看过之后,捏着军报起身在书房中快步踱了两圈,皱眉低声道:这可不是汉王叔用兵的风格。 沈静在旁道:殿下有疑虑? 嗯。赵衡在书案后坐下,慢慢揉着眉心,汉王叔爱用猛将。他年轻时候,自己就是一员猛将,从不会来韬光养晦。何况他如果要韬光养晦,何必先大张旗鼓的反了,再蛰伏不动?事出反常必有妖。妙安,你速拟一封书信,今日分别送给京城、兖州、归德,与淮安孙平处。 沈静忙坐到桌前,按照赵衡口述将书信写好,然后分别誊抄,命卫铮遣人快马发往各处。 信既然发出,赵衡仍不放心,过午便亲自召见丁宝,与南京兵部左侍郎甘洋,亲自布置南京防务:汉王反心已久,筹措谋划了没有八年也有五年,所图绝对不是偏踞山东称王,况且山东离北京太近,非久留之所。如今京城固若金汤,北方又有鞑靼虎视眈眈,汉王不会往北,他必然往南来。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路往南,攻破南京,与北京划江而治,等根基深厚,再缓缓图谋北方。 丁宝点头:那南京岂不是危矣。 甘洋道:有孙尚书在淮安,尚且不至于吧。 青州如今没有动静,孤担心他另有图谋。非常之时,须得先有所防备,所以叫你二人来做些安排。赵衡从抽屉取出一只木匣,打开,里头一枚铁印,这是南京守备的副印。之前我到南京时丁宝交给我的,如今我将它再交给你。 说着,赵衡拿起铁印,在甘洋和丁宝面前亮了亮,又放回去,合上匣子交给丁宝:如有变化,孤不能防守南京,南京各卫所便由丁宝节制。若再有变化。 他回头喊了小有一声:小有,你也过来。 小有忙上前去。 赵衡看看他二人,又转向甘洋:若丁宝再有变化,则守备之职由由钱小有肩负,节制南京各卫所。甘洋,你可听得明白?到时候务必要服从调遣,竭力配合。 甘洋忙行礼称是。小有看看丁宝,丁宝也郑重其事接过去:奴才明白。殿下放心。 小有这才跟着行礼:殿下放心,必不负所托。 事实证明,赵衡多年领兵,预感果然准的可怕。 将南京军务交代清楚的第二日,便有金山卫的残兵从长江口的海门县传递来消息,汉王麾下将领张治,率海船三十艘,从海上一路到长江口,沿江而上,已经顺次占领了苏州府的崇明、嘉定,以及松江府的华亭、上海,共计四县,正往通州海门县而去。 消息一收到,南京便立即戒严。 金山卫共计官兵一万五千人,最后逃出来报信的,约莫只有十来个人,其中有两个据说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了。到了南京,最后进到织造局面见赵衡的是一个千户两个百户,那个千户断了一只手,两个百户身上则血迹斑斑,其中一个同赵衡汇报完毕军情,便当场哭了起来。 沈静当时正在书房里,见之闻之,心下恻然。赵衡却站起身,低声喝止了那名百户:哭什么? 那名叫高升的百户立即止住了抽泣。 哭又哭不死叛军。起来。赵衡神色冰冷,声音沉着,拍拍那名站起身来的百户肩膀,下去收拾收拾,今晚就回海门。孤要亲自,去会会汉王叔的神兵。 想必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接到消息,赵衡便立即带卫铮去了南京京营及近处卫所点兵,小有留在府里,则开始着手收拾赵衡外出的各项行装,被褥乃至药材吃食。 阖府上下,一片安静,却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氛,像箭在弦上,引而未发。 沈静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虽然跟着小有一起忙碌,却莫名的心慌。一直到晚饭时分,赵衡仍未回来,沈静同小有在偏院里简单用了些晚饭,小有吃的快而且安静,沈静却有些食不下咽,勉强喝下了半碗粥,搁下碗筷问小有道:殿下要亲自去海门? 小有心不在焉点头:看样子是了。 你要留守南京? 小有叹口气:刚才殿下走前,我已提过了随他一起去。他没有答应。 这种时候,只管听令就是了。沈静说完,顿了顿,又轻声道:既然你不能去,那我随殿下去吧。 小有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沈静,不瞒你说,其实我刚才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如果我不能去,就让你跟着去,总有个人得在殿下身边照应着。可是殿下没有答应,说命你同我一起留守南京。 沈静笑笑:我会亲自去同殿下说的。 第38章 驻扎常州 小有想了想,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一来, 殿下向来说一不二。二来, 此行确实有危险,留守南京风险比去海门小些。你身体也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波折。三来,好歹有小童卫铮在殿下跟前, 多少也可以放心。 沈静起身倒了茶来, 递给小有一碗, 一条条反驳道:倘若有你, 是用不着我;可是若你不能去,我去是最好的。一来,我身子骨也还好。说实话,自从到了南京,这两个月竟然胖了些,你看我脸上都有点肉了。拜殿下所赐, 三五不时就被卫校尉拉出去操练一番, 身子骨较以往也结实多了。二来, 除了能帮殿下打点身边事,近些时日来山东密保都是经过我手,处置军中文书也熟悉,这些小童也做不了。况且我也懂些医术, 殿下若犯了痼疾,我也能应对一二, 不至于误了殿下的大事。三来, 孙平尚书北上, 带走了南京京营大半的兵将。此次殿下出征行程匆忙,将领不足。我随侍殿下身边,卫校尉便能分\身带兵,对殿下是不小的助力。 小有道: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所想的,所以殿下命我留守南京时,我才想着让你随侍殿下。 顿了顿又道:不过就算你去说,殿下必然不允。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同你提过。本不想对你说的,恐怕你心中想多了。 什么? 小有道:上次我托你帮忙,给殿下送洗浴更换的衣裳,结果你给摔进了水里那次事情之后,殿下特意叮嘱我,以后他身边伺候的活儿,不要再找你来做哎,你看,你这就变脸了,我刚还说了怕你想多!殿下并非是嫌你做的不好,只是觉得你知书达理,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让你做这些,怕折辱了你的身份! 沈静经过一瞬的惊讶,随后便收敛了脸色笑道:我说呢。怎么自那以后你就再也不找我帮忙做事了。还以为是你嫌我笨手笨脚。你放心,这是殿下和你的体贴看重,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你知道就好。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小有笑道,你可不就是笨手笨脚?送个衣裳都能摔倒水里去?说起来你还得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要不还不就淹死了你? 沈静笑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淹死了?我也是会浮水的。 得了你,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小有冲沈静翻个白眼,还亏殿下不是那种苛待身边人的主子,不光不怪你,还恐怕有辱你的斯文。你是没见过那些手段促狭毒辣的,我自幼在宫里可见得多了。就是现在也时常听他们说起来,听得我哟,啧啧。 怎么? 梁安郡王知道吗,前年娶的王妃,是皇后的表侄女儿,那手段!有个府里的丫头端茶,不小心洒了到梁安郡王身上,当面没怎么着,转过头去,王妃就命人用开水活活给烫死了。这才是奴才的命,拿着没当条命。 所以我很知足了。小有叹道,遇上殿下这样的主子,出身再矜贵没有了,却没有半点架子。这是天大的福气。 也不是完全没有架子沈静迟迟疑疑的说道,说着又忍不住笑了笑,我刚进府里,头一次见殿下,大气都不敢出。 小有轻声笑起来:殿下发火那次?说真的,殿下发起火的样子来是挺吓人。 不光是样子吓人,是同外头传说的太不一样了。沈静抚着茶碗,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也忍不住轻笑起来,你知道外头怎么传说殿下吗? 怎么说? 总之传说的很是离谱就是了,什么青面獠牙都有。所以我头一次见到殿下才很惊讶。沈静咳一声,没想到本人其实很年轻俊美,端庄贵气。 这倒是真的。殿下长相随先太后的多,论起相貌气度,说句大不敬的话,小有压低了声音,十分与有荣焉,连当今陛下长相比殿下都逊色了几分。所以才说唉,就是一直不肯再娶王妃,让人觉得不够十全十美。 你这操心,看来是改不了了。沈静为小有添了茶,又慢慢嘱咐道,汉王心思鬼蜮,殿下沿江迎击张治,看似凶险;你同丁大人留守南京,也不是万无一失。你务必要保重自己。 你也是。小有道,多多保重。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这才分头各自匆匆忙碌。沈静吃过饭先回房简单收拾了行囊,又回到书房整理起近来文书,忙碌到约莫三更时分,赵衡推门进来,见他也在愣了愣:你怎么还在? 整理了些近来的密信文书等。沈静停下动作,向赵衡行了礼,殿下才刚回来? 说着又从窗下提了茶壶倒了一碗热茶给赵衡,赵衡接过去,将茶一饮而尽:嗯。 沈静又为他倒满一杯:什么时候动身? 赵衡又喝了半碗茶,放下茶碗:明早天亮就走。顿了顿又道:小有有时不够周密。遇事你替他多留心。 沈静道:殿下放心。有丁大人和小有在,南京万无一失。 嗯。赵衡应一声,在书案后头坐下,今日太忙乱了,孤要再坐一会歇歇。时候不早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5) 沈静没有应声,又上前行礼:明日启程,请殿下允许我随从,尽绵薄之力。 赵衡看他一眼:小有要你去的? 是我自己想去的。随侍殿下,军情文书,针灸药石,洗衣做饭,我都做得。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赵衡顿了顿,慢慢问道:你不怕? 说实话,本来是有些怕。今晚翻着文书看着青州军报,我还在想汉王到底派了多少船只,我们的人马能不能抵御。沈静坦然道,不过刚才殿下一回来,看殿下如此胸有成竹,忽然就不怕了。 赵衡听了,起身轻笑道:说不定孤是故作硬气呢? 沈静垂着眼,不紧不慢道:那我就故作不怕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赵衡大笑出身,走到沈静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那妙安就随孤一起来吧! 崇明、嘉定、华亭、上海四县被反王赵挺麾下将领张治占领,金山卫全军覆没的次日,豫王赵衡连夜从南京京营及近处卫所点起三万人马,赶往海门县迎战。三万人马日夜兼程,次日黄昏便到达常州府。常州卫指挥使胡迎之同常州知州李学勤早就接到了消息,在城门迎接。 人马城外扎营歇息,赵衡命卫铮等人布好防卫,这才带了一队侍卫随李学勤和胡迎之进城。 赵衡顾不上歇息,便先同李学勤、胡迎之闭门商议退敌之策。 沈静这边也不消停。先将赵衡行装安顿在住处完毕,还要处理军情:一天一夜行程路上,赵衡早已派出十几队人马刺探消息,此时纷至沓来传递回来了消息,全都等着沈静先行审阅。 等着一切安顿好了,忙碌完毕,时候又已近三更。沈静将军情报给赵衡知道,出来又匆忙安排人手,为赵衡准备热水沐浴。 赵衡匆忙洗漱好了从洗浴间里出来,见沈静正坐在门口倚着栏杆打瞌睡,后头是漆黑的夜色,沉闷安静,头顶一盏昏黄灯笼,沈静面色映着朱红的栏杆和柔和的光,如玉一样温润苍白。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系好袍带,上前轻唤一声:妙安? 沈静一个激灵睁眼,忙站起身:殿下!他醒过神,匆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过来:您一直等着的信到了,孙尚书的。 赵衡接过来拆开,打开信纸匆匆扫了一眼,露出笑容道:好,很好! 他张手握住沈静双肩,用力一摇,然后抬手指指自己的脸:你看孤,妙安。 沈静一脸懵懂: 赵衡微微笑道:这才是孤真正胸有成竹的模样。你现在,也可以不必故作不怕了。 第39章 杀人叫阵 成熙五年七月,反王麾下将领张治率领五万叛军占领海门县。 七月十九, 豫王赵衡以三万兵力, 踞于长江常州城。 汉王派张治南下, 志在南京,而常州则正在叛军往南京的必经之路上。 张治率五万叛军来势汹汹,七月二十,赵衡在常州城外迎战叛军。短兵相接之前, 赵衡命百人在阵前擂鼓,朝着城下张治军中高喊:据大明律:追随反贼, 株连九族!豫王有命:叛军中有回头者,免于罪责! 叛军之中顿时人心浮动,张治强令攻城,无功而返, 只得率军暂时退回常熟。 叛军虽然退走,常州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州府衙门里,沈静却在陪着赵衡下棋。 一盘棋快结束,赵衡数着棋子,却抬头笑道:今日孤赢得轻松。妙安让棋了吧? 沈静微笑:殿下过谦了。 赵衡摇头道:你棋路一向以稳健见长,今日却急躁的很。难道不是为了让我赢得高兴? 沈静笑着反问道:殿下为什么这么想?说不定我就是想输的痛快点呢。 怎么讲? 沈静一边收着棋子,一边不紧不慢道:我陪殿下下棋, 从开始到现在, 每次少则输个二三子, 多则十几子。还从没有赢过殿下一次。既然知道自己终归是要输了, 何必还苦苦变着法儿的输?不如索性横冲直撞输个痛快。 你这样说,倒像是孤一直欺负你似的。赵衡搅了搅棋篓子笑道,既然这样,再来一盘吧。 沈静拈起棋子:好。 再来一局,赵衡有意让沈静赢,故意让他。然而两人棋力相差并不悬殊,因此凡是赵衡让棋的招数,沈静都能够看出来。他却偏偏不去就着赵衡的棋路走,一直反其道而行之,弄得赵衡接连三次让棋都让不下去,又气又好笑道:你这又是怎么个意思?不是想赢吗? 沈静看着棋盘微笑:这叫做不食嗟来之食。 赵衡: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大半天的棋,一直耽到晚饭时分,赵衡才丢下棋子:不下了。是时候去巡城了。 他起身回卧房更衣,沈静便也尾随在后。赵衡见他跟来道:你叫卫兵来就好。 沈静垂着眼,平心静气道:殿下如不嫌弃,我已特意请教过卫校尉,知道皮甲怎么穿了。早晨差点误了大事,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早出城对阵张治,因为天气潮湿炎热,军中士兵都没有着盔甲,一律只穿着皮甲。赵衡也是如此,只在曳撒外头罩了一层皮甲。皮甲穿着不易,需要绑腿绑手臂,士兵之间都是相互帮忙穿上。赵衡从前自然是小有伺候,今日早上更衣时,沈静随侍在侧,本想帮忙却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叫来卫铮帮忙,才将赵衡整束停当。 赵衡闻言迟疑了下,在门口站住,转身对沈静道:妙安。 沈静行礼:殿下? 赵衡顿了顿,道:孤并未拿你当做下人看待。你也不必刻意伺候孤的起居。 多谢殿下/体恤我的这份心。沈静抬头对赵衡笑了笑,不过我身负职责,照顾殿下饮食起居本是分内之事,与身份没什么关系。 赵衡听了,顿了顿,点头道:好。 他这才站在衣架旁边,抬着手臂,看沈静安静而利索的,将皮甲背心,绑腿,绑臂,护腰,一件一件为他穿戴整齐。 最后是头盔,沈静个子比赵衡略矮,便请赵衡坐到椅上,谁知赵衡却笑了笑,径自对着沈静将头低了下来。沈静愣了愣,只好捧着头盔,踮着脚抬起手臂,将头盔罩在赵衡头上。 赵衡此时忽然抬眼笑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沈静松开手尴尬的退了一步,赵衡却直起腰抬起头,一边系着帽带一边笑道:妙安是不是小时候挑食? 沈静愣了愣,不啊。 那怎么没有长高? 沈静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默了默,有些自暴自弃道,殿下,我不矮。是你太高了好吗? 赵衡边往外走,边忍笑道:对。是孤太高了。 赵衡笑着离开,却是阴沉着脸回来,默不作声将自己关进房里。 沈静见到他的脸色吃了一惊。这是自从他认识赵衡,第二次见他摆出这样的脸色,面无表情,却阴沉狠厉,眸子中似在酝酿着雷霆和风暴。 沈静不知所措的站在赵衡房门外,看向随赵衡回来的卫铮,压低了声:这是? 卫铮也是一脸阴沉的朝他打个手势,引他到了院门跟前:张治正在城门外杀人叫阵。 杀人? 确切的说是屠戮百姓。卫铮顿了顿,他们从城郊绑了几百个百姓押到城门外,从酉时起每隔一刻钟便杀二十个人,喊话要逼到殿下出兵为止。刚才殿下去巡城城门下已扔了几十个人头了。 沈静回头看看赵衡房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等着。对方五万,我们才不到三万,出去就是送死。殿下什么没有经历过,张治这点手段,比鞑子当年差远了。卫铮低骂了一句,不过城里百姓听到了城外的惨叫声,都聚到府衙门前请求出站。李知州正在外头安抚,也不知道能顶到什么时候。殿下这会心里恐怕烦得很,你伺候的时候小心留意。 沈静闻言点头:知道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戌时将尽,赵衡仍未开门。沈静端着已经热了几遍的晚饭,在门口犹豫徘徊许久,最终还是轻轻上前敲了敲门:殿下? 许久,赵衡在里头低沉沉应声:进来。 沈静推门进去。 他站在门口愣了愣。 门里一片漆黑,只有廊外涌进去的稀疏的光照在门口,勉强能看清赵衡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后头,手扶在扶手上,面无表情。 沈静悄无声息的走进去,将托盘放在桌上,轻声道:殿下,该用晚膳了。 赵衡无声的朝他摆摆手,片刻,问道:可有信来? 沈静站在门口轻声道:没有。 隔着一片昏暗,他听到赵衡轻叹一声。 沈静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青年,是怎么练出了这一身端庄沉敛的气度。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打扰赵衡。转身走到门口,正要关门,就听赵衡低声喊住了他:妙安,陪孤下盘棋吧。 沈静动作顿住,轻声道:是。 他重新进门,小心点起蜡烛,搬来椅子在赵衡对面,在桌上摆好棋盘。两人同以往一样下了几子,沈静点下一枚棋子,等着对面赵衡拆招。赵衡棋风锐利,向来棋子下得飞快,谁知这次沈静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作。抬头看他,就见赵衡捏着棋子对着棋盘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会儿,他点下一枚棋子,低声说道:又一刻钟了。 又是二十个人头。 沈静这才知道,赵衡是在听着更漏,默默地数着时刻。 那一局棋,两人整整下了两个时辰,赵衡一共下了十六枚棋子。 也就是说,城门外此时又多了三百二十个人头。 三更时分,卫铮来报,张治率军撤走了。 赵衡丢下棋子,站起身来:叫人把城门外打扫干净。 卫铮领命默默而去。 沈静也跟着起身。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隔着一盏蜡烛,与赵衡相对棋局两侧,默默的站着。 第40章 海宁奚维 赵衡一夜没睡,沈静便陪他下棋下了一夜。 下到第二局, 沈静破天荒的赢了赵衡半目, 数完棋子, 赵衡笑道:妙安赢了。 沈静勉强笑笑,心却沉到了底。 他从未见过赵衡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 临近天亮时分,外头漆黑一片,两人第四局棋将要分出胜负, 卫铮敲门之后匆匆进来行礼:殿下,巡城卫兵发现一名村夫, 自称是来送信的。 赵衡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信呢? 他说要亲手交给你。 稍候两名卫兵便带了一个村夫打扮的人进来,来人见到赵衡便立刻跪了下去:见过殿下。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 沈静接过信,打开递给赵衡,赵衡接过去看了一眼, 将手里棋子一丢,慢慢说了声:好。 他站起身来看向卫铮,声调从容:立刻整兵。 成熙五年七月二十一,常州城外,豫王赵衡以三万兵力,开门迎战张治五万叛军。 沈静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情形。 常州城内驻军倾巢出动,无一留守。 赵衡动身之前,特意嘱咐沈静也穿上皮甲, 跟自己一起到城门上去:城内不留守卫。万一有叛军混进去, 恐有不测。 这是沈静第一次见到两军对峙。 他站在赵衡身后, 胸腔被沿高高城墙奔涌而上的潮湿疾风鼓动着, 双手微微战栗。 回头看,城门内是磨刀霍霍,正安静等待的南京卫与常州卫;往前,城门外是乌压压的五万叛军。几十个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被推出来,下头有人高声喊话,要赵衡开门对战。 喊完话不久,远远便见一名兵勇推出一个百姓,对着那颗无辜的头颅,高高举起屠刀。 一直没有动作的赵衡,这时忽然从守城的卫兵手中夺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城门下头。 烈烈的风中,沈静听到嗡的一声,长箭破风飞出。 远处那名举刀的叛军兵勇当胸中箭,迎面张倒。 常州城六面城门大开,成千上万兵士潮水一样涌出去,杀声四起,转眼城门下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砍杀声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守城士兵渐渐不能支撑,已经有叛军开始往城内涌入。赵衡一面嘱咐沈静跟紧,一面站在垛口处,对准城门外不停放箭。 有两三个叛军竟然杀上了城门,被赵衡与护卫放箭射杀,随即又有十几个叛军跟了上来。卫铮带着几个护卫从塔楼出口跟上来,将叛军一气杀尽了,奔到赵衡跟前低声道:殿下!援军再不来,常州就守不住了。 赵衡转头从垛口往外看一眼,扔下弓抽出腰间长刀,提刀向塔楼走去,俊美面孔瞬间染满杀气:再等等。先守住城墙。沈静跟紧。 沈静颤抖着手,强做镇定,弯腰捡起一把刀跟了上去。赵衡回头看他一眼,竟然对他勾唇笑了一笑:砍的时候对准脖子和手腕。别怕。 这声音和笑容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沈静一下就镇定了下来,攥紧了刀把:是。 这场战事异常惨烈,将近三万南京卫和常州卫,最后只剩不到一万,常州城门被叛军突入,一场屠城即将开始。 千钧一发之际,海宁人奚维率后来赫赫有名的奚家军赶到,从后包抄叛军,与常州卫两面夹击,这才解了常州之危。 奚维一战成名。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6) 黄昏时分,张治率残部落败而走,逃到江岸才知道,奚维在来的路上早已经率军将他泊在江边的所有船只放火付之一炬,随即便被赶来的常州卫,和附近闻风而来的百姓围困,最终被俘。 当晚张治便被悬在常州城墙上示众。赵衡命卫铮清点了前一日常州城门前百姓的人头数共计四百八十余,随即下令将张治当众凌迟处死。 虽已入夜,城外围观的百姓却乌压压一片,叫骂之声不断。城头几十只支火把之下,刽子手在城门前临时搭起的刑台上当众行刑,剐了张治四百八十余刀。张治一身血肉,落地便被城外百姓哄抢争食。 常州府衙里此时却一片安静。 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卫铮与常州卫指挥使同知州忙于安顿伤病和奚维所率援军,府中不少仆从吏属都出城去围观行刑,府里只剩了豫王和身边一众侍卫。 沈静正在后院房中伺候赵衡沐浴更衣,赵衡战袍与皮甲上血迹斑斑,沈静帮他将皮甲解下,松开绑臂时才注意到他绑臂已被刀划烂,右臂半尺多长的刀口,血迹已经凝固。 他停住动作,捉住赵衡手臂细看了看,忙又上下仔细打量赵衡:别处可还有有伤?殿下怎么不早说?我去叫大夫 赵衡张手拉住他袖子:小伤不必了。大夫来了只怕又麻烦。赶紧洗了这一身血污是正经,待会孤还要去见奚维。 沈静随即转身离去:我去取药。 等他匆匆回来,撞见赵衡已褪去血衣坐进了浴桶,正举着水瓢舀了水往头上浇。他想上前阻止没来得及,只听哗啦一声,便被热水溅湿了半身。 沈静往后躲了半步,赵衡回头看到他,放下水瓢转过身去:咳。这里你不必伺候了。 沈静捧着伤药纱布,垂着眼道:殿下伤口不宜沾水。 赵衡将右臂搭在木桶外头:不碍事。洗完再收拾吧。 沈静默不作声上前,将搁着伤药布带的盘子搁在一旁,取了药酒,捧起赵衡手臂,将水痕擦拭干净,便将药酒倒在伤口上。 赵衡疼的皱起眉来,只好任凭沈静为他清理伤口,缠上绷带。见沈静又去取旁边的澡巾,抬手一把攥住沈静手腕。 沈静抬头,目光对上他坚持道:殿下行动不便。伤口万一沾水发了,不是小事。 孤可以自己洗。 沈静其实也有些尴尬。只是赵衡这样躲闪,反倒助长了他的胆量,垂眼看着赵衡攥着自己手腕,此时还在渗血的右手臂:殿下打算怎么洗? 我哪里做的不好,殿下指正就是了。沈静说着拨开赵衡手臂,先取来篦子,动作慢条斯理将赵衡头发篦过一遍,整齐绾个发髻用簪子簪好,又取来澡巾,小心为赵衡擦洗去赵衡臂膀和脖颈上的血迹。 赵衡反抗无效,反而一下子出奇的配合,蹲在木桶里全程一言不发。 做完这些,沈静捧来干净的布巾衣袍搁在一旁,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帮赵衡擦干,赵衡侧过脸清清嗓子,正色道:沈静,你下去吧。 是。 沈静恭敬称是,转身走出浴间。合上门,如蒙大赦般无声的长出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 他也完全不想帮上司洗澡好吗?如此裸衽相见又肌肤之亲之后,恐怕得别扭好久他才能坦然的直视赵衡。 诸事既定,当晚赵衡设宴招待奚维。 沈静这才从赵衡口中得知,奚维乃是海宁人,与孙平是老乡。海宁靠海近,时常受到倭寇骚扰,当地官府无能,卫营缺钱少粮,兵力涣散,往往不能抵挡倭寇。于是海宁当地许多乡绅商人便自发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组织了一只几千人的乡勇军来抵抗倭寇;平时无事,乡勇军便各自散入乡里,一旦倭寇来临,便立即召集起来战斗。 奚维因为足智多谋而被众人推举出来,成为这只乡勇军的首领。后来孙平回老家守孝丁忧,因为热心抗倭,也时常与乡里乡绅结交,便认识了奚维,一见如故,两人成为忘年好友。 孙大人那时在家无事,时常到我们的操练场上来指点一二。他还教了我许多兵法阵法,帮我操练勇军。席间奚维面对赵衡似乎有些拘谨,唯有提起熟悉的孙平才有话说。 赵衡再次对他嘉奖感谢:今日能成功,多亏奚将军辛苦援助。若不是你赶来及时,这会张治只怕已经占领常州,直捣南京了。 殿下客气。能为朝廷出一份力,是我等的荣幸,哪敢受这个谢字?奚维忙道,说起来还是殿下指挥得当。我不太懂兵法,孙大人写信给我让我来助殿下一臂之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要不是殿下专门写信部署,令我先去烧船,再来合围攻打张治,只怕我就直奔常州而来了,也不能这么干净利落的将叛军剿灭干净。分明殿下妙计取胜才是。 奚将军年少有为,何必过谦。赵衡说着端起酒杯,孤敬将军一杯。 奚维忙举杯同饮,饮毕对赵衡笑道:殿下别叫我将军了。我也没什么功名在身上,不过是乡间一名莽夫,哪里敢称将军。像殿下和孙大人这样有勇有谋,才是真正的将军。 赵衡挑眉:奚将军没有参加过科举,抑或武举选试? 奚维放下酒杯,脸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科举和武举都考过。但是我不善读书,文章策论都写的不好,所以都没有中。 赵衡闻言皱了皱眉道:领兵打仗哪里需要考文章?奚将军治兵井井有条,哪里需要再考文章策论?说起来我朝的举试是有些迂腐了,不知为此错过不少人才。 酒宴既罢,各自告辞。卫铮代赵衡送奚维去下榻处,沈静自随赵衡离开,刚送下赵衡,便见卫铮匆匆追赶而来:沈先生! 沈静回头:卫校尉何事? 卫铮回头指指门口:奚维将军说认识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第41章 起迟睡足(倒V结束) 沈静随卫铮出来,果然见奚维站在门口, 见他出来立即迎上来:沈公子!你可还记得我? 沈静实在想不起来, 歉然道:抱歉, 奚将军 不记得也没什么,本来也是一面之缘而已。奚维不好意思的笑笑,只是没想到现在又在这里见到你,所以冒昧前来叙叙旧。从前我对你多有仰慕, 那年同科乡试你考了榜首呵呵,不怕说出来丢人, 我恰好名落孙山,放榜时愁的在榜下落了泪。遇见沈公子,还劝说我科举有时也靠运气,让我别太在意。 沈静仔细想了半天, 依稀记得那时,自己仿佛确实曾在榜前遇见过一个落榜愁的落泪的青年,却又想不起更多,只得尴尬的笑笑:真对不住,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再说那件事后来怎么样,奚将军想必也都听说了。如今都已过去了,我已很久不愿再去想了。 苏州乡试之事如今已经过去两三年,那一段经历, 沈静早已不想再提起。 奚维却道:后来的事我是听说了一些不过我是不信的!周围好些我认识的当年举子, 也都觉得那事很是蹊跷。都知道你在苏州少有才名, 考个举人轻而易举, 何必为了个小小解元的名声舞弊,白白误了自己的前程?何况衙门审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什么明证来公之于众,最后草草结案。当时的苏州知州万存善,为官名声向来不佳,脑筋也很有些糊涂,这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都认为他别有所图才构陷于你。 沈静听了,心中多少有些感动:多谢奚将军如此看得起我。 哎别叫我将军,你应该比我大两岁,叫我奚维就是了。沈公子,你受了那样的冤屈,背着这么个名声将来也不能科举,岂不是误了一辈子?奚维抬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卫铮,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你如今既然在豫王身边,为何不去求王爷帮忙查清当年的事,为你平反昭雪?你若想做这件事,我愿意帮你作证。 沈静听了,沉默片刻。 奚维为人向来爽直热心,见沈静此时沉默,醒悟过来两人其实初次相识,这番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忙又道:是我说的多了。今晚本想同你叙个同乡,说着说着嘴就秃噜了,沈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不打搅你了羽曦读佳,等着改日有时间再叙吧! 好。沈静抬头笑道,同乡见面不易,改日我请奚将军喝酒。 两人别过,奚维随卫铮离开,沈静又独自回到院中。 时至七月底,早晚已少了六月的燥热,庭院之中夜凉如水,只有虫鸣阵阵。 奚维的话又搅起沈静对往事怅惘的记忆,他在廊下略站了会儿,等静下心来,才回房取了伤药纱布,去敲门为赵衡换药。 沈静推门进去时,赵衡正提笔坐在书案后,似有几分神思不属。他行过礼将托盘放在桌上道:殿下伤处该换药了。 赵衡闻言回过神,放下笔,将手臂搁在桌上挽起袖子。沈静上前揭开染血的布条,重新擦洗伤口包好纱布,最后温声提醒道:殿下受了伤,还是等好了再动笔的好。以免留下痼疾。 嗯。赵衡应一声,顿了顿吩咐道,妙安,你将今日战况写一份奏报,明日一早报入京中。另外再拟简报分送方廷祥、曹丰、孙平处。入京给陛下的奏报,要如实写明奚维的功劳。 沈静领命:是。 赵衡想了想,又慢慢说道:再替孤单独拟一封书信给陛下。信中为张治求情,看能否免去他诛九族之罪。 沈静闻言抬头。 赵衡靠在椅背上,微垂着眼,若有所思:妙安,孤给张治的死法,是否有些太狠了? 沈静垂下眼,慢慢说道:不知张治在屠杀无辜百姓时,是否有过一丝的心软。不知张治今日若攻城成功,又会如何对待殿下? 成王败寇,自古使然,有什么道理好讲? 赵衡站起身,背过身去,微不可闻的叹一声:孤在太原之时,曾与张治有过两年同袍之谊。当时他一双双生儿女刚刚出生,家人写信来报喜,他还曾请我为幼子起名。不知如今改了没。 各为其主罢了。他对我的脾气性格了若指掌,所以才很清楚,怎么做最容易激怒我。 沈静闻言道:殿下三思。殿下今日如此处置张治,日后却又为他的儿女求情。将来只怕会成为祸患。 话一出口,沈静自己先怔了怔。 果然时事造人。他从前也常有悲天悯人之心,还曾在文章中痛陈酷吏酷刑之弊,痛斥朝廷以民为刍狗,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这样的立场,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衡却未留意沈静,沉默片刻,挥了挥手道:暂且按孤说的去办吧。 张治被俘已死,剩余其他几千被俘叛军尽数归降朝廷。至此,长江沿岸危机算是过去,局势大体已经平稳。 然而汉王在山东造反声势却仍然没有平息,赵衡仍思虑重重,并不轻松。 接下来一段时日,赵衡先是整束了剩余兵力,在奚维勇军的助力下,在长江沿岸搜索歼灭张治麾下逃窜的叛军残部。随后与京城、河南、淮安沟通消息,从附近几个卫所调集兵力,在长江沿岸重新布防。 加上这次沿江之战,金山、常州、南京几处卫营死伤惨重,抚恤伤亡诸般事务,十分繁重琐细。赵衡虽然不必事事躬亲,但也不敢马虎大意,为此还带着卫铮、沈静等人,亲自去探查了原先被张治攻占的崇明、嘉定、华亭、上海、海门五县,及之前被捣毁的金山卫,重新任命官员,安抚兵户,维修工事,恢复秩序。 林林总总,在常州又耽了半个多月,才将后续事宜逐渐处理完毕。 赵衡每日事务缠身,沈静更是疲于奔命。这半个多月他随赵衡进进出出,几乎跑遍了长江下游沿岸各个州县。虽然也有卫铮及护卫跟随伺候,但沈静仍要包揽赵衡身边大半事宜,还要照顾赵衡受伤的手臂。 更别提豫王身边所有文书奏报,几乎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天天都要挑灯忙到后半夜,简直熬的灯尽油枯。这半个月的功夫,沈静手头墨条用尽了两三块,笔也磨秃了三四支,晚上做梦都是漫天飞舞的文书奏报。 直到快八月中,所有事情大体完毕,赵衡才稍微清闲了些。 沈静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前一日夜里,他拼着一口气,赶在三更之前,终于将手头所有文书消息整理完成,也顾不上洗漱,和衣回房倒头便睡;大概因为心情轻松,次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犹未睡醒。 他在房里睡得昏天黑地,后来开始醒一阵梦一阵,依稀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又听到像是卫铮的声音,在远处不断叫他的名字,似乎又听到赵衡的说话声。他听了好久,才半醒半睡依依不舍的睁开两眼。 定了定神,看到半开的窗口透进明媚阳光,恐怕时辰已经到了晌午,这才猛然惊醒,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懊恼的拍了两下床沿:唉!糟了!睡过头了! 恰好听到门外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经过,沈静想起刚才在梦里听到卫铮敲门叫他,想着必然是赵衡有事派卫铮来喊他,顿时着急起来,随手扯了袍子慌里慌张披上,披头散发光着脚便跑过去开门:来了来了!卫校尉稍等!我这就额,殿,殿下 赵衡单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外,面带微笑看着他,一身玉白色银线刺绣蟒袍系松绿鸾带,衬得他身姿修长,神采奕奕如玉树临风:妙安这么早就起了? 沈静:额。 这是讽刺吧? 他悄悄偏头看看正午时分的阳光是讽刺无疑了。 他私心里也很羡慕赵衡如此精力充沛的人,明明每天公务不比他轻松,偏偏就能如此早起,还容光焕发。可是他天生就是这种体质,累过了头睡起来就雷打不动,有什么办法? 赵衡似乎没有放过沈静的意思,一面笑着上下打量着他,从蓬头乱发一直欣赏到两只赤脚,一边笑道:方才孤在院里听见卫铮拍门叫你,还嘱咐他别扰你清静,让你多睡会儿。想不到你这就醒了。 沈静悄悄的伸手拢起衣衫袍带:多谢殿下\体恤。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7) 赵衡轻笑了一声:今日没什么要紧的公事。没睡足的话,就再回去睡会吧。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不,不必了。呵。沈静干笑两声,不辛苦我确实已睡足了。 嗯。赵衡又低头看他光着的双脚一眼,起迟睡足长心情。睡足了就穿上鞋子,去用饭吧。 是。真丢死人了,唉。 沈静见赵衡转身要走,慌忙就要进屋关门,却见赵衡停住脚步,回过头走近一步,勾着嘴角喊住沈静:妙安。 殿下? 咳你赵衡抬起手来,动作又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满脸忍俊不禁的表情,用手指点了点沈静的脸:脸上口水印。记得擦干净。 第42章 入V三章合一 收拾停当吃过午饭,沈静正在书房里收拾文书, 赵衡悠闲踱步进来:奚维要回海宁, 邀请咱们同行, 去看海宁潮。 沈静停住动作:去海宁? 嗯。赵衡在书桌旁站定,随手翻着桌上文书,孤已答应他了。今年就去海宁过个中秋吧。 赵衡言出即行,次日便带着卫铮、沈静, 随奚维去了苏州海宁县。 大约是因为平叛大事已定,赵衡兴致颇高, 说是海巡,一路走走停停,跟游山玩水也没什么两样了。 从常州到苏州并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三两天的路程, 他们却走了五六天还久。 到了无锡,赵衡还不肯随奚维走旱路,偏偏要坐船渡太湖去吴江,便与奚维分道扬镳,上了太湖游船。 秋高气爽,湖上荷花垂柳,四面来风,的确是十分惬意。 赵衡背手立在船头, 回头问沈静:妙安是苏州人, 想必对这里景色十分熟悉? 还好。沈静望着平静的湖面, 微微笑道:幼年时常来。家父身体健康时, 每年入秋都要来一趟。那时我年纪尚幼,景色如何都不记得了。倒一直记得这里的湖虾,壳薄肉嫩,通身雪白,味道十分鲜美。 本以为当天就能到海宁的,三人在吴江下船,苏州知州、吴江知县早已经在岸边迎候,并特意设宴款待赵衡,因此在吴江又耽搁了一天。 次日一早,三人收好行装,正准备动身去海宁,便接到京城快报。赵衡在饭桌上将急报看完,随即搁下了筷子:收拾行李,准备马车,回南京。 沈静和卫铮都是意外,却也不敢多问,随即便收拾行装,当天便踏上了回南京的路程。 从常州到吴江用了五六天,从吴江回南京,一路快马加鞭,第三日深夜便赶到了地方,连中秋都耽搁在了路上。 沈静身体比赵衡、卫铮要弱,一路奔忙,疲敝不堪。幸好到了南京,赵衡身边万事都有小有操持,不必他再费神,因此能得以能够好好歇歇。 小有对他们匆忙赶回来也十分惊讶,当晚伺候赵衡歇下,还特意来问沈静:不是说要去海宁看潮,顺便在那里过中秋?怎么如此匆忙就赶回来了? 沈静刚洗漱完毕,此刻正散着发,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我也不知道。殿下那日清晨接到了京中来的急报,便令我们立即收拾行装,赶回南京来了。 京中急报?小有纳闷道,能有什么这么急的,难道是陛下龙体又违和? 未必吧?沈静半阖着眼,几乎是说梦话一样,若真如此,殿下必定直接赶回京城了,何必还在南京逗留? 小有起身摆手道:说的也是。你歇着吧,看你累成这样,眼皮都要黏住了。 沈静当晚又是一夜好睡无梦,谁知次日一早,便被小有晃了起来:起来!起来! 沈静开始不理,被晃的厉害了,半醒半睡,闭着眼拉住小有拍他的那只手的衣袖:钱大爷好小有,求你再让我多睡半刻 小有哭笑不得,回头取了一张浸水的帕子丢到他脸上:快起来!殿下有请! 沈静一听,这才勉强清醒,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一边还在念叨:你别是唬我吧?殿下向来体恤人的,那日在常州还叫我多睡会的 等他收拾停当,小有才笑眯眯在桌旁坐下:你说对了,我就是唬你。 沈静系衣带的动作顿住: 唬你起来吃糖。小有笑着拍拍旁边桌上几张薄薄纸张,快过来,看这是什么? 沈静将信将疑走过去,将纸张拈起来,只看了一眼,便愣在那里。 小有站在他身后,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沈静,这可是殿下一片心意。你好好收着吧。 说完便要走。 沈静回头一把将他扯住:这,这是 小有好笑的看着他,一张张点着那几张泛黄的纸:这是你家祖宅的房契。这个是你那位表叔还回来的田庄地契。还有这个,是你当年高中解元之后,苏州府报喜的报单。 沈静手颤颤巍巍,只觉得不能相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有解释道:早先殿下知道了你曾入狱的事,命我将当年的事查清查实。我便找到丁爷爷,又问到了苏州的薛银薛大人。殿下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嘱他将事情查清。前阵子你们不是在吴江见到他了?这些东西应该是薛大人交给殿下的。殿下今早托我给你。至于你的案子,薛银大人已向南京刑部发请,准备退回州府重审了,想必不日,就能为你洗脱当年的冤屈。 当时是见过薛大人。沈静犹如仍在梦里一样,只是当时,殿下并未跟我提这事 小有笑道: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殿下什么性格儿?有什么事都不大好说出来的。 沈静捧着几张薄薄纸张,满心又是酸苦又是感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看着小有讷讷道:多谢我这就去向殿下道谢。 哎你小有忙拦住他,殿下之所以叫我转交,就是为免了这些。你还去做什么? 那 小有又拍怕他的肩膀,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从前也是受过了好大些委屈波折了。如今也算是都过去了。你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了,咱们之间的情分,是不必言谢的。至于殿下一片心意,受着便是,无非是将来好好做事,权做报答吧。 说完这些,小有便离开了,将门掩上,留下沈静一人在房中,捧着发黄的房契地契,和那张曾令他欢喜也郁郁的乡试报单,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房契地契,是他父亲临终之前亲自交到他手上的。 那年父亲骤然过世,他年龄不过十七,为父亲出殡之后便跟着大病一场,到了后来日渐沉重,以至于有半个多月人事不知,无法下床。 后来所有丧事后续事宜,都是父亲一位表亲、他一直喊表叔的一位亲戚帮忙操办的,中间所费人力、花费几何,他也一概不知。 等他病情稍有起色,那位表亲才拿着一纸文书来告诉他,他父亲出殡以及为他看大夫治病,已经将家中资财全部耗尽;甚至连房屋土地,也一并都变卖了。 而买主,就是这位表叔的两个女婿。 沈静不傻,自然知道事情蹊跷;只是那一纸文书落款上,竟然清楚按着他的手印,实在叫他无从喊冤。几番挣扎,最后只能被人扫地出门。当时他贫病交加,幸好被父亲一位在戏班子里的故友收留,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往事不堪回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因为没能保住父亲留下的祖产家业,连为父母扫墓都不敢去,觉得无颜以对泉下双亲。却从没想到,又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将祖宅祖产再拿回手中。此时此刻,他对赵衡的感念,又岂是区区一个谢字就能报答的? 再说赵衡回到南京便开始忙碌非常,半刻歇息的时间都没有。等沈静再见到他,已经是次日晌午,赵衡命他将书房一应卷宗书信收拾整理清楚,又交代草拟几封书信。 沈静领了命,告辞之前,向赵衡深深行了一礼:苏州的事沈静多谢殿下。 赵衡从文书中抬头,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等忙过这阵子,你若有意,可以请假再回苏州看看。 沈静听了也未推辞:是。 谁知会临时出了这档急事。不然本可以在苏州过中秋,也省了你再跑一趟。赵衡说着,将一叠文书又递给沈静道,你拿去看看。该准备的提前准备,有不知道的,可以同小有丁宝商量。记得其余外人,一概不得透露。 沈静小有这才知道,赵衡为何匆匆赶回了南京:原来皇帝竟然准备九月中御驾亲征,亲去山东,指挥平定汉王之乱。 这事沈静其实早有印象:半个月前,常州歼灭张治五万人马之后,赵衡便曾命沈静写信快马送入京中,内容是请求皇帝御驾亲征。 沈静当时便明白,赵衡这无非是不想居功,想将战功让给皇帝。 可是京中迟迟没有回信,赵衡以为皇兄无心,便也作罢了,才带了沈静等人去了海宁。 谁知皇帝竟又同意了此事,真的打算御驾亲征,难怪赵衡如此匆忙赶回南京,万般的周密部署安排。 听到消息,又想起坊间传言,沈静不由得心有疑虑。又不敢问赵衡,便回去关住了门,同小有私下议论:陛下为何突然要御驾亲征,莫非是对殿下有所忌惮? 小有闻言笑了起来,拍拍他的手臂:这个你想多了。陛下同殿下,兄弟之间相处虽然不是十分和睦,但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忌惮之心。以后你就知道了。 又忙了几日,迎接圣驾诸事大体有了头绪,赵衡也定下行程,准备九月初便动身赶去山东。 这天沈静稍微清闲些,刚歇了午觉起来,便见小有笑着推门进来:有人一早送来了帖子要请你吃饭,我已斗胆替你应下了。正好今天晚上殿下也有宴请,我不必跟着去,就跟着你了。 沈静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接过帖子看了一眼,瞬间清醒过来:你!你怎么就应了? 赏花赏月吃螃蟹,这么风雅的事,干嘛不应?何况请客的人十分有诚心,还专门下了帖子来。小有乐滋滋坐下,边喝着茶边笑,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向来最爱吃蟹,可是到南京这么久,竟然也没个请我的;那些想巴结殿下的来请我,我又不敢去。只好借借你的光了。 沈静坐在床上,气得连连拍大腿:你想吃蟹,我请你吃就是了,这就出门去买个十筐,让你一顿吃个够何苦非得应了这帖子?难道就差这许公子的几只螃蟹不成?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么话唠! 原来这帖子是许威送来的,大概是听说沈静回了南京,又适逢中秋,便特意下了帖子,要请沈静去赏桂花吃蟹。 你不喜欢话唠?那你和殿下可真是相投,难怪殿下那么赏识看重你。小有笑的满脸都是促狭,我是真的觉得这许小公子挺有趣,到时候跟你一起去见识见识,顺便问问他,上次抢你荷包那贼偷抓住了没?你可千万带着我。 沈静拿小有向来没有办法,只得点头答应。 许威时辰卡的很准,黄昏时分,赵衡前脚刚走,他后脚便驾着马车到了制造局附近。 门子进去通报,过了不久,便看见沈静从门口出来,穿一袭玉白绣云纹袍,腰上缠一束青丝绦子,头顶系着玉白的逍遥巾,看在许威眼里,简直浑身都是风流别致,喜的他立刻跳下马车,连连招手喊道:沈兄!这里!这里! 话音未落,便见沈静身后闪出一个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紫衫少年,肤色雪白,五官干净,眉眼带笑,头顶一盏乌纱方幞,看上去精干飒爽。 许威吃了一惊,又觉得对方眼熟,正在好奇,沈静已走上前来:许公子,这位是王爷身边的钱管家。今日正好有空,我便将他一同约了出来。忘了提前跟你说一声,没什么不方便吧? 没有没有!方便啊,怎么不方便!许威一边心想难怪看着眼熟,原来也是豫王身边的人,一边笑着同小有见了礼,拱手道,钱管家,幸会了。 小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眯眼笑着:许公子,幸会。 三人上了马车便朝着南京东郊而去。一走起来,沈静才十分庆幸带了小有出来。 小有性格爽朗干脆,又见多识广,许威这个话唠不论抛出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两句,还时不时开个玩笑,一下便解了从前沈静和许威之间聊天聊不下去的尴尬。 马车走了两三刻钟,停在了东郊一处桂花园里,许威一边带着二人往里,一边说道:这里原也是礼部教坊司的地方。后来被人卖了去,改建了园子。此处种植的桂花各种品种都很齐全,比丁爷爷那个园子里还多些。 顺着小路走进去,果然一路都是浓郁的桂花香气,微风拂过,金色桂华粒扑朔朔落了满地,伴着香气扑鼻。 到了地方,许威另外两三个朋友已在等着了。大家一起落座,许威便命人去蒸上螃蟹,少倾便见一盘盘手掌大的通红湖蟹端了上来。许威殷勤为沈静和小有倒了醋碟儿,撒了姜末,一人夹了一只尚且烫手的大螃蟹:快尝尝!这时候的蟹子最肥! 沈静取了剪刀,利落的剪去蟹脚,掰开蟹盖,金黄鲜亮的蟹黄上流出浓浓的油脂来,十分鲜香诱人;他见小有那个黄有些软,便笑着转手将蟹递给身边的小有:你吃这个吧,特别肥。 小有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便抿进嘴里:香! 许威在旁眼巴巴的看着,咽了口口水,见小有抬头看他,忙别开眼,顺手摸起酒壶为二人倒上:来来,喝酒喝酒!蟹子配黄酒可以驱寒。 一晚上小有一边吃蟹一边同众人说笑,挥洒自如;沈静则安静坐在那里,只管拆螃蟹给小有。许威眼巴巴看着,时不时想同沈静说两句话,往往话一出口便被伶牙俐齿的小有将话头截过去,最后索性不再开口,安静埋头吃蟹就酒。 中间沈静离开座位出来净手,从如厕出来,就看见许威正站在外头桂花树下,一下一下踢着地上的石子。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8) 沈静喊他一声:许公子要净手? 啊,是不,不是。许威一边挪步到沈静跟前,一边支支吾吾IX,UY,两只眼睛天上地下看来看去,就是不肯看沈静。沈静看了他一眼,笑道:既然不是,那便一起回去吧。 嗯好。许威胡乱答应着,便跟着沈静后头,顺着挂满灯笼种满桂花弯弯绕绕的小径往回走,刚走了两步,便又停住,喊了沈静一声:沈兄 沈静回过头来:嗯? 月色明亮,照的树下的灯笼都不那么亮了,月光灯光交融,在地上透出浓淡的树影和人影。 许威垂着眼看着地上沈静修长秀颀的影子,干干巴巴开口道:那个,我有几句话 沈静却打断了他:许公子稍等。 啊? 许公子请稍等。 额。许威应声道,呆呆的看着沈静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朝后走去。 他跟着转过身,才发现小路尽头不知道何时出现一道人影,此时正背手看着这里。 许威虽然看不清这人面孔,却能辨认出对方身姿修长挺拔,周身气派卓尔不凡。 只见沈静脚步匆匆迎上前去,浅浅行了个礼,又低声说了几句话,直到看着对方缓步走远了,才转头走回来:许公子,久等了。 没事。许威伸着脖子又往对面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沈兄的朋友?是什么人啊?看起来气派很是不凡呢。 不是朋友。是一位认识的人。没想到他也在这里,遇见了,便说了几句话。沈静微微笑着,我们回去吧。对了,方才许公子是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的。许威胡乱摆着手,就是想问问你蟹子味道还不错吧?这是我朋友从苏州运回来的,你要是觉得不错,我便再叫他多弄一些来过两天给你送过去。看你今晚拆的不少,吃的不多。 他知道沈静向来客气,本来没想着沈静会答应,谁知沈静想了想,竟点了点头:也好。这蟹子的确不错,个头大,膏黄也肥。若是方便,就有劳许公子了。 许威听了高兴的点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吃完了蟹子,几个人略饮了些酒,这顿赏花螃蟹宴也算是宾主尽欢。客人各自散去,剩下沈静和小有跟着许威往外走,许威在前,沈静和小有在后头,边走着沈静忽然想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小有道:对了,刚才我在前头园子里遇见殿下了。 殿下也在这里?小有吃了一惊,他不是同安徽布政使也是,殿下宴客必然是丁爷爷安排的。既然这里从前是礼部教坊司的地方,也就难免丁爷爷安排在这了。 嗯。沈静心不在焉的漫声应着。他今晚为了抵御蟹子的寒气,喝了不少黄酒,此刻酒劲上来,有些不胜酒力,一脚深一脚浅的跟着往外走。 到了园子门口,前头一直走着的许威却忽然停了下来,看看小有,又看向沈静:钱公子,马车就在园子外头,劳你先上马车去。我,我有几句话想同沈兄说,请沈兄先留步。 小有听了没有做声,笑笑的回过头去看沈静,见沈静点了点头,才举步离开:那我先过去了。夜深天凉了,你们不要在外头多耽搁。 园子门口一溜灯笼,小有出来园子门口的影壁墙,在外头略站了站,侧耳听了片刻里头的动静,才笑着顺着灯笼往外走。出来门刚走了两步,还没找到许威的马车,便先看见了另一辆马车十分眼熟,马车前站的几个人影,尤其是为首那个,更是熟到不能再熟,忙笑着走上前去:殿下宴席结束了?你们这是在等谁呢? 卫铮往他身后看看:等你们呢。殿下知道你和沈静也在这里喝酒,吩咐丁爷爷先送客人走了,说等一等你们一起回去。沈静呢? 小有压低声音笑道:沈静在里头,被许小公子拉住说悄悄话 话音未落,便见赵衡从马车里撩开帘子出来,扶着卫铮手臂下来马车,看看小有,蹙眉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出来了,沈静呢? 赵衡面前,小有不敢乱开玩笑,忙行个礼恭恭敬敬答话道:沈静有些事绊住了,这就出来。 说完了,便见赵衡抬头往园子门口处望了望,往前踱了两步。 小有深知赵衡习惯,只有想事情或者不耐烦的时候才喜欢来回踱步。他跟着回头看看园子门口,又看看赵衡,小心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沈静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殿下不如先回去歇着?我在这里等等他,待会让许公子送我们回去就是了。 赵衡转了个身,又往园子门口方向看了看,道:等等吧。 在马车旁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小有有些沉不住气了,刚想回去喊沈静,便见沈静同许威一前一后从园子里走了出来。沈静还是一如既往稳稳的步子,许威却不似来时的活泼多话,没声没息的跟在沈静后头。 小有忙冲着沈静那边喊了一声:沈静! 沈静抬头,看到这边情形,像是有些意外,又回头同许威说了句什么,只见二人便匆匆冲着这边过来,一齐向赵衡问好行礼。 赵衡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看沈静,又转向许威:给你父亲带个好,请他改日来府上说话。 许威忙点头称谢,目送着沈静与小有随着赵衡上了马车。 赵衡大约喝了些酒,上了马车便倚在座上阖眼闭目养神;沈静也有些薄醉,靠着小有悄悄掩嘴打了两个哈欠,刚放下手,就见小有从旁抽了个靠垫递过来道:困了就合会眼。 这马车宽敞华丽,两侧座位躺个人也绰绰有余。沈静转头看看那边赵衡,见他似乎睡着了,便小心将靠枕搁在背后倚着,也歪在座上歇息,又走了会儿,就见小有看看赵衡,凑到沈静跟前悄声用气音问道:许小公子拉住你,跟你说什么了? 沈静张开眼看了看小有:没说什么。 怎么看他出来之后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小有低低笑着,难道你跟他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沈静瞪他一眼:多嘴。 话音刚落,小有忽然伸手从他袖口扯出一只荷包:咦,这不是你之前被抢走的那只荷包?怎么,他真的给你找回来了?这小子手段不赖呀! 沈静看了看荷包,迟疑了下,道:是找回来了不过不是被人抢走的。 ?小有顿时一头雾水,什么个意思?这许公子搞什么古怪呢? 别问了。沈静又合上眼,低声道,回去再跟你细说。 不多时马车便停到了织造局外头。小有打着帘子伺候赵衡下了马车,又回头去扶沈静:你这不胜酒力的样子。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进了庭院里,沈静和小有老实跟在赵衡后头走着。沈静早上没睡醒,这会喝了酒又吹了风,便有些头疼。到了西院前头上前向赵衡告辞道:殿下,我先回去了。 赵衡却没点头,停住脚步回头看看沈静:沈静。 沈静怔了怔,抬起头来看向赵衡,不知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还是困倦所致,双眸里漾着薄薄的水光。 赵衡看他一眼,便稍稍别过了脸,背着手不徐不疾道:你进府里来时,小有同你说过府里的规矩吧? 小有在旁也跟着愣了一愣,不知道赵衡要说些什么。沈静看看小有,又看向赵衡,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 在孤身边做事,不许私自结纳朝廷官员。赵衡语调淡淡的,却带着令人可以察觉到的冷意,你同许公子往来,自己要有分寸。 这话便有些敲打的意思了。沈静听完,顿觉似有一桶凉水兜头盖脸浇下来,浇的他浑身冰凉,一时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自打入府,赵衡对沈静向来客气,即使玩笑个一两句,也带着尊重,还从未说过半句重话。 小有也觉察到了话头不对,没等沈静回话,便笑着为他开脱道:殿下,此事说来还要怪我,许公子下了帖子请沈静,我因为想吃螃蟹,所以才替他应了下来 不必再说了。赵衡摆摆手,已转过身去,各自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静回到房中,衣裳也没换便坐在床头,失魂落魄的半天没缓过劲来。 不许擅自结交朝廷官员,王府里这个规矩小有的确是同他说过的,他也一直记着。所以凡是与官员打交道的事,比如此前与兵部、户部沟通,都小心翼翼,旁人邀他赴宴或者往来,几乎一概拒绝。 至于许威,虽然例外一起吃饭,却也是因为丁宝举荐在前,自己欠下了许威人情在后;况且上次同许威见面,也是同赵衡提过的,赵衡当时未置可否,沈静便也没当回事。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赵衡会为此敲打了他这么两句话,一想起来便觉得又是委屈又是惭愧。 正纠结烦恼,小有敲门进来。 沈静抬头看看,勉强笑着走出内室:你怎么来了,坐吧。殿下已歇下了? 嗯。小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到沈静对面,半天道:唉,都怪我,不该接那张帖子的 好了,这事不必再提了。沈静打断他,站起身倒了茶给他,本来就没你的事。殿下其实教训的是,本就同许小公子有些龃龉在前,再有往来的确不怎么合适。是我做事失了分寸。我以后小心留意就是了。 唉,我也没想到殿下忽然这么说你一句。小有小声的发牢骚道,说真的,殿下从前都不怎么过问这些小事的。不知道殿下今日这是怎么了许是多喝了几杯? 殿下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沈静垂眼笑了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我尝着今晚螃蟹不错,只是同他们吃不尽兴。等着再想别的办法弄些来,咱们自己开个螃蟹宴。 什么螃蟹瘦蟹的!小有听完唉了一声,有些烦恼的挠挠头:你说好好地吃了个螃蟹,怎么就弄成这样了?照理我不该问,不过这事实在有些蹊跷,殿下本不是这样人晚上许公子留下Y。X。D。J。你到底说什么事?你说在园子里的时候遇到殿下了,当时又怎么个情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殿下误会你什么了? 晚上遇到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就说了我和你一起出来同朋友吃个便饭。至于许公子沈静顿了顿,叹口气,他留下我就是想要将荷包还给我。 小有哼了一声,忍不住迁怒起来:你说他做什么怪!还个荷包还要背人! 沈静迟疑了下,冲小有摆了摆手:不再提了。许小公子以后我也不会同他再往来了。殿下那里,改日我再去陪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沈静如此想着,也是如此做的。次日一早便在心里辗转想好了,带着前一日处理好的文稿书信拿了,到赵衡书房求见。 他敲门进去时,赵衡手捧着书卷正站在窗下发呆,转头见沈静进来才回过神。 沈静先将文书递上,本想等赵衡看完了,议论几句公事,再顺着话头向他认个错陪个不是。谁知赵衡接过去便顺手搁在了一边:先搁着,孤待会再看。 沈静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变,只好行礼告退:那我先下去了。 转身走到门口,便听赵衡喊住了他:妙安。 沈静驻足转身:殿下? 赵衡也转过身,面色似有些尴尬:昨晚 沈静一听,刚要接过话头认错,便听赵衡又道:孤说的话有些重了。 赵衡咳了一声,道歉的口气听上去有些些勉强:孤昨晚略多喝了几杯,说话有些失了分寸。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静一开始有点怔,回过神来慌忙打断他:殿下言重了不是殿下的错,是我举止有失分寸。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殿下放心,我绝不会再犯了。 赵衡听了没有作声,过了会儿道:好了,这事不要再提了。另有件事,孤想同你说一说。 殿下请讲。 你学识才能出众,处事敏捷干练,只能在这小小的王府里,做一名无职无份的幕僚,确实有些委屈你的才华了。赵衡语气和煦,徐徐说道,天下人才,本就该脱颖而出,为君王谋策,为朝廷谋利,为百姓谋福。身囿于宅院之中,做唯唯诺诺之事,长此以往,只会委屈才能,消磨志向,令人渐渐沦为平庸。 赵衡这番话的意思,沈静听得明白,却又有些难以理解:殿下说这话意思是? 难道是要赶他离开王府吗? 赵衡抬头看着他:你别想岔了,孤并非赶你离开的意思。如今你冤屈得解,举子的身份已经恢复。你若安贫知命,乐于待在王府里,做我的左膀右臂,孤绝不会亏待了你。 你若胸怀志向,想离开王府,去京城应试,入朝为官,孤也不会阻拦你。赵衡放下手里书卷,看着沈静温声说道,沈静,是去是留,但凭你心。 第43章 沈静醉酒 过了中秋,又到了往北边运粮的时候。户部关于盐引换粮的批文, 也在此时正式放了下来。 盐引换粮可以说是全部出自沈静手笔, 中间虽然有赵衡帮忙周旋, 可是从提出到如今施行,却几乎都是沈静一手操持,所以他对此格外上心。 八月二十,南京户部便要在街上贴出盐引换粮食的告示。沈静得知消息后, 从那日开始,每天都早早起来, 到附近贴了告示的街上去看是否有人围观。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29) 谁知告示一出,当天便在南京引起了轰动;又过了二三天,连周围州县也都听说了消息,纷纷跑到南京来打听消息。到八月二十五六日, 据南京户部尚书与赵衡回报,已经有不少商户,通过各种途径手段向户部打探消息是否属实。 商户们反应积极,就可以说明,这项制度算是成功了。 户部尚书孙漱来时,赵衡特意也把沈静也喊去了书房,一起听了听。孙漱走后,赵衡褒扬沈静道:此事前前后后, 可以说是你一力所为。如今大获成功, 你功劳居首位。 沈静忙行礼谢道: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此事能施行起来是因为户部松了口, 这其中周折, 全赖殿下从中斡旋。我一直还担心,会不会给殿下惹来麻烦 赵衡一边翻着桌上的文书,一边像是闲聊道:你知不知道,户部为什么开始不肯松口? 沈静看了赵衡一眼,小心道:我听丁大人和小有说过一些。因为户部要让利出来给兵部,有些不甘心。 赵衡又问:为什么不甘心? 沈静看他一眼,有些迟疑道:户部尚书,是明德公欧阳检的门生 是。赵衡利落道,户部尚书罗举,是欧阳检的门生,是皇后的人,是二皇子的拥趸。兵部尚书管伯温,则与孤交好。欧阳检一直想往兵部里头安插人手,可是一直没有成功。这次盐引换粮,孤为了让户部松口,将户部右侍郎的人选,许了明德公的门生。户部得了好处,这才肯让出部分盐引。 赵衡顿了顿,又道:孤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要分你的功劳,而是要让你知道。朝廷里的许多事,没有黑白对错,只有你来我往。想要往前一步,有可能就要先退十步。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办成的。 是,我记住了。 还有一点。赵衡站起身来,走到沈静身边,语重心长道,以后王府中文书及其他事宜,凡则与明德公、皇后、二皇子有关,一定小心谨慎,不可出一点纰漏。若被他们抓住一点纰漏,就有可能是大麻烦。 是。沈静顿了顿,又大胆而试探的问道,明德公同殿下不和,是因为殿下同大皇子走的近些? 孤是喜欢大皇子多一些。不过明德公与孤作对,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赵衡坐回书案后头,漫不经心翻着一卷文书,说道,皇兄曾经动过要立孤为储君的心思。跟孤说的时候,被皇后的人听去了。 沈静惊得一怔。 曾经动过这样的心思,意思便是,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难怪赵衡严令府里人不许结交朝廷官员,又很少与文官往来。他在边关多年,军中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若在文官中有了威望,岂不是更引人忌惮? 赵衡看他一眼:跟你说这些,是为了叫你日后知道分寸。听过就罢了,不要乱说。 沈静点头道:是。 盐引换粮顺利施行,正解决了北边的燃眉之急,为皇帝御驾亲征也筑牢了北方屏障。 九月初,沈静等人随赵衡赶赴山东。 御驾亲临的时间定在了九月中,具体是哪一天到山东,大概只有赵衡知道。 而赵衡这一趟山东之行,则意味着要提前为皇帝扫清障碍,将山东境内汉王势力身后的州县先行攻破,奠定平叛的必胜局面。 南京也属军事重地,常州之战已经损失不少,兵力不能再减,因此只能从附近几个卫营调兵遣将。 九月初,赵衡分别从安徽、浙江又集齐五万人马与粮草辎重无数,由赵衡亲率往山东开拔,经过三天行军,九月四日到达徐州,与孙平会和,并重新整兵。 九月六日,赵衡在孙平护送下,带着粮草辎重人马深入山东,亲自巡查方廷祥所在的兖州大营。这里与汉王麾下兵力所在的泰安脚下相距不过两百里,可以说是最前线也不为过。赵衡听了方廷祥军报,又指挥加固了布防,然后在九月八日当晚,亲自带兵突袭汉王的泰山大营,攻下泰安县。 九月初九日晚,将泰安布防完毕后,赵衡连夜赶往河南归德,督军太监曹丰的大营。 晚上离开泰安,次日晌午时分便到了归德。经过十来天日夜兼程的行军,赵衡小有等人还好,到底是曾在军中待了多年的;沈静却已接近极限,他本来身体底子便不那么好,因此晌午到了归德,简单收拾完毕,便倒头在营帐中睡了整整一下午。 临近黄昏,小有来营帐之中,费了好些劲儿才将他晃醒过来:快起来! 沈静晕乎乎爬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何事叫我? 小有将衣裳撂到他身上:曹丰请咱们去喝酒。赶紧穿好衣裳。 沈静警惕的抬头:殿下不是严令过,军中不许饮酒? 这里又不是方廷祥的前锋营,没事儿。再说曹丰也问过殿下,殿下都答应了的,你怕什么?小有回头笑道,这十几天来回奔波可累坏了,今晚多少喝点,解解乏。 听说赵衡已答应了,沈静这才起身装束整齐。 日暮时分赶到设宴的曹丰营帐里,一一见过之后入座,才发现卫铮在,小有在,曹丰在,还有几位宁夏军中的将领也在,却独独没有赵衡的座位,忙转头低声问小有:怎么殿下不来么? 小有解释道:殿下说不来了。他如今是营中主帅,不好带头饮酒。 恰好曹丰坐在小有旁边,听见沈静如此问,笑着转过来答话道:殿下不来,是怕咱们喝不尽兴。说真的,咱们殿下,那张脸俊则俊矣,可惜总是冷冰冰板着,叫人看着不敢放肆。 你这还不够放肆?谁不知道你?和孙平一样肚子里有酒虫子。还说是为殿下接风,分明是借着殿下明头想开开荤吧?小有立刻便笑着揭了曹丰老底,殿下已够给你脸了,特意叫我们这些人来陪着你,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了。 跟曹丰说完,随即转头警告沈静道:你小心这人,看着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坏水。花样百出的。偏偏酒量奇大,当年在宁夏时,除了殿下,我们这些人都被他灌醉过。 沈静看了一眼曹丰忙道:还请曹大人留情,我不怎么会喝酒。 尽管放心吧,曹丰端着酒杯对他笑道,看你这么秀气,我哪里好意思灌你? 沈静这才放下心来。 不到半个时辰后,沈静已经醉醺醺的趴在了桌嶼、汐、團、隊、獨、家。子上。 旁边小有也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一边左闪右躲曹丰倒酒的酒壶,一边埋怨道:头一回就把人灌醉,你这人也太促狭了!你怎么好意思? 曹丰提着酒壶故作委屈道:我哪知道他酒量这么浅?也就才七八碗 你以为都像你和孙平,没底葫芦似的?小有瞪了眼曹丰,转头又去推沈静,沈静!沈静!起来! 推了半天,沈静迷糊着眼坐起来,一手扶着桌,一手托腮,迷茫的左右看看:怎么,天这么快就亮了? 曹丰掩嘴呵呵笑起来,向小有道:这小沈喝醉了也忒有趣了! 小有也忍不住笑道:平时没这么容易醉的,许是这几天累着了。起来沈静,我扶你回营中去睡! 曹丰却拉住他,促狭笑着将沈静又推回座位:喝醉了睡不好,先给他醒醒酒。 小有笑道:曹丰,你少乱来! 话音未落,曹丰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刚才划拳你还欠我三碗呢。不然你先喝了?一句话把小有堵的哑口无言,他便又端着茶碗递到沈静嘴边,轻声轻气道:小沈啊,渴了吧?来喝口水。 沈静闻言抬头,就着他手慢慢低下头,喝了两口热茶。曹丰见状放下茶碗,忍俊不禁道:看来是真醉了。小沈公子,今年贵庚? 沈静看他一眼,慢慢的开口,努力把话说清楚:二十五了。 可曾成家? 尚,尚未。 这么大年纪还不成家,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 这话一出,连小有也停住酒杯,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凑过来听沈静回答。 沈静听了问话,迷茫着一双美眸,慢慢转着漆黑的眼珠,看了看曹丰,又看了看小有,最后轻轻长叹出一口气:中意的人从前应该算是有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早已经死了。 曹丰小有听到这么个意外的答案,都有些吃惊的面面相觑。小有尴尬的咳了一声,一把推开曹丰:叫你乱问! 曹丰尴尬的躲闪开:我哪想到是这样还想着若有合适的,替他保个媒呢 小有已起身去搀扶沈静:好了好了,睁开眼,站起来,我扶你回去睡了。 沈静任凭小有扶他起身,扶着桌子乖乖的往外挪,脚步如履薄冰。还没离开桌子,就见营帐的门帘被撩开,赵衡身披甲胄走了进来。 一帮半醉不醉的人忙搁下酒碗跪地行礼,赵衡摆手说声免了,目光看向醉了的沈静。见他耷拉着头被小有搀着,蹙眉向曹丰道:孤刚想着来嘱咐一声,这已经醉了。你下手倒快。 殿下,呵呵。曹丰干笑一声,小声辩解道,没想到小沈如此不胜酒力。 赵衡轻哼了一声:四海之内,能胜你的只怕不多。 殿下恕罪。 话音刚落,沈静大概是听到了殿下二字,抬起头找了半天,目光同赵衡对上:殿下? 赵衡看他一眼,有些无奈道:沈静,你这出息。 沈静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抬了抬脚,轻轻推开小有,扶着桌子便向赵衡走去:殿下,殿下留步,我,我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同你说。 吓得小有忙上前拉住他,低声劝道:沈静,沈静!你喝多了,有什么话,改日再同殿下说吧 不,不能改日。沈静却异常坚定,拂开了小有的手,努力走到赵衡面前,请殿下听我说完。这几句话在我心里好久不吐不快。 营帐里一片安静。 赵衡背手站在门口,抬头看看曹丰等人:你们先出去吧。 一行人鱼贯而出,唯独小有脚步顿了顿:殿下,沈静这是喝多了 赵衡却朝身后轻轻一扬下巴:孤难道还同喝醉的人一般见识?去吧。 小有这才放心走了。 等众人都出去,门口侍卫放下帐帘,赵衡才回头看着沈静:有什么话?说吧。 沈静却格外沉得住气,也格外有礼数,慢腾腾的费劲去拖桌旁的椅子:殿下请坐 赵衡看他动作笨拙不堪,无奈的上前亲自将椅子拖过来,端端正正坐下:孤坐下了。 嗯。沈静点点头,退后两步,恭恭敬敬拱手,朝赵衡见了个礼,殿下。 赵衡忍俊不禁轻笑一声:行礼做什么,你不是有话要同孤说,还不吐不快? 沈静呆滞的眼神怔了怔:哦。我想想。 这曹丰,真好本事。赵衡无奈叹一声,站起来就要转身,好了,改日等你想好,再来同孤说吧。 沈静见状,抢上前一步要拦住他:殿下 他踉跄了一步,赵衡见状忙伸手去接,恰好被他跌了个满怀。 沈静抓着赵衡衣襟抬起头,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逸出,萦绕在赵衡鼻端;营帐里灯光辉煌,照着沈静醉意似水的迷茫双目,流光溢彩。 许久赵衡回神,将沈静从怀里推开,一把扶到椅上,转身大步往营帐外走去:小有! 第44章 迎接圣驾 次日早晨,沈静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一清醒过来, 便闻到营帐中浓浓的酒气, 他扶了扶头, 皱着眉坐起来,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昨晚上被曹丰灌酒及醉后的情形,也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沈静记得不多, 依稀是自己拦着赵衡,非要同他说话 一想起来, 顿时心如死灰 他捂着脸坐在帐中,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他以后可怎么做人, 怎么再去面对赵衡? 如果小有在就好了,他还可以跟小有说一说,小有必定能出口安慰他几句,也让他心里好受点可是如今如今小有也不在帐中,大约早早起来到赵衡身边去伺候了。 再怎么丢脸,还是要出去见人的。 最终沈静将自己收拾整齐,拍拍脸强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出了营帐。 大营里处处军纪严整, 巡逻的卫兵队列整齐, 与往日并无二般。他先打了水洗漱, 刚准备到厨房找些软和的填填肚子, 就见曹丰带着人,踱大步精神抖擞走了进来。 沈静忙起身行礼:曹大人。 曹丰示意身后端着托盘的卫兵,然后笑道:大营里厨子厨艺能吃死人。这是给王爷开的小灶做的,你尝尝看。喝了酒还是吃些温软的东西,脾胃才舒服些。 沈静听了,有些尴尬的笑道:多谢曹大人。昨晚我实在是太失礼了,让诸位见笑了。 可别提了。曹丰打着哈哈在帐中坐下来,我就是来向你陪不是的本来没打算让你喝醉,我之前还和小有打过招呼,问了你什么酒量,谁成想还是唉总之是我失误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沈静一边给曹丰倒茶,一边笑道:不会不会,曹大人客气了。昨晚喝的确实不算太多,大概是因为这段日子一直奔波,身体还没缓过来,所以才不胜酒力。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0) 你别放在心上就好。不过我看你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曹丰笑道,倒是殿下,昨晚从我帐里出来,那眼神看得我都想哆嗦了哎沈先生,日后提起来,殿下面前你可千万为我美言几句。依着他那十分护短的脾气,我怕是殿下早晚得给你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沈静笑了笑:说真的,曹大人。 曹丰:什么? 沈静又笑了笑:昨晚的事实在丢脸。其实我还真的有点想让殿下帮忙,把这个场子给我找回来呢。 曹丰:这个沈静怎么回事,明明看着挺温和老实一个人吧? 沈静看他一眼,笑了起来:开玩笑呢。曹大人不会当真了吧? 曹丰放下茶碗,仔细觑了沈静两眼,啧啧两声:你刚才那一眼,看得我心里都毛毛的这样吧,改日我专门设宴向你赔礼,让小有作陪,行了吧? 两人随着又聊了几句,沈静探头向帐子外头看看:今日外头似乎份外安静。 哦,忘了跟你说了。曹丰道,今日圣驾就到归德,殿下带人去迎接了。 沈静: 东拉西扯半天说些没用的,结果这么大的事儿曹丰竟然忘了告诉自己? 他刚才只觉得曹丰今天打扮很精神,这时才注意到曹丰身上穿着全套四品宦官飞鱼服,头戴乌纱描金帽,腰系玉带,想来正是为了迎接圣驾,才特意穿的如此隆重。 曹大人为什么不随殿下迎接圣驾? 军中切忌没有主将,殿下既然去了,我便得留守。曹丰笑道,说起来殿下确实护短。迎接圣驾这么大的事儿,其实早上小有还说把你叫起来一起去,被殿下拦住了,说你昨晚喝醉了,让你多睡会。 这也算护短?应该只是怕他丢人吧? 好了不多说了,你好好吃点热的垫垫吧,中午迎驾,未必顾得上。算算时辰,他们晌午时分就能赶回来了,我得去盯着些整队迎驾了。曹丰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帐子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差点忘了。殿下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一声,说你要是起来的早,就去厨房做些豆沙糕。要是来不及就算了。你要做去殿下的小灶那里就行了。 沈静:多谢转告,我知道了。 他喝了曹丰送来的粥,便赶紧去厨房里,忙了半天做出两笼豆沙糕。 这豆沙糕做的格外小心谨慎,因为沈静有些怀疑,赵衡是想把这个豆沙糕给皇上尝一尝想到这里沈静顿觉格外惶恐。 不过吃到好吃的就想着给自己皇兄也尝一尝,这样的豫王爷让他莫名觉得有些蛮可爱的。 果如曹丰所料,正午时分,大队人马从北边浩浩荡荡而来。 迎驾队伍中,沈静全程跟在曹丰身边。 当年第一次见到赵衡亲王仪仗之气派庄重,沈静心中大为震撼;可是今天亲眼见到圣驾天威,才终于领略到了,什予溪団对么是天子威严。 旗幡浩浩,车马荡荡,声势隆隆,扬尘遮天;三里仪仗,数千人马,车声蹄声之外,丝毫不闻人声。 仪仗开道之后过了许久,金顶御驾终于进了营门。营门前有前锋官一声号令,大营内外数万军士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必胜。 沈静随曹丰也跪在营门之前,见此情形,闻此声威,竟然心中也不由得涌起豪情万千。 御驾缓缓驶入了营门,沈静跪在曹丰身后,悄悄的转了转头,往御驾去的方向偷看一眼。 谁知正好对上了骑马走在御驾之后的赵衡的目光。 沈静连忙缩回头,想起昨晚情形方才胸中的豪情一下就烟消云散。 赵衡却勒马停在了营门牵头,纵身下马,走到曹丰和沈静跟前:御驾已过去了,起来吧。 见曹丰起身,沈静也跟着站起来。本想强做无事,赵衡却往他面前又走了一步,打量他两眼,特意问道:酒醒了? 沈静觉得自己的脸皮上腾的窜起了一片火苗,稳了稳才清清嗓子道:昨晚失礼,谢殿下不罪。已经没事了。 嗯。赵衡应一声,仍对着沈静,抬起手里马鞭轻触曹丰肩头,声音似笑非笑,改日孤设宴,替你把场子找回来。进去吧。 说完转身便大步朝着营门走去。 曹丰和沈静忙跟了上去。 赵衡身高腿长,走的也快,很快就把曹丰和沈静落在了后头。隔开了一个估摸着赵衡听不见的距离之后,曹丰丧着脸向沈静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低声道:这下我是真完蛋了。 迎接圣驾完毕,沈静便回到了自己帐中,不敢乱走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待了许久。用过午饭觉得有些困倦,心想自己身份低微,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便在帐午觉。 谁知刚睡了不一会,小有便掀帐冲进来,两下将他摇醒:沈老先生!你这心也够大!快起来! 沈静坐起身揉揉眼:嗯? 小有那副样子,恨不得两下把他打醒:陛下口谕要你去呢! 沈静生生立刻被吓清醒了:皇上要见他? 一阵兵荒马乱收拾停当,沈静随小有来到皇帝大帐,帐前护卫重重把守,安静的不闻人声。御前太监仔细搜过身,这才放二人通行;进了帐中,到了御前,沈静头也不抬,只按照小有嘱咐的,行止礼仪,都照着小有一一的做。 他跪在地上,虽然没有抬头,却如锋芒在背,仿佛能感觉到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着,片刻才听到一个有些低的声音叫他:起来吧。 沈静随小有谢过恩,起身仍是不敢抬头,随着小有站到了赵衡座位后头。只见赵衡回过头来,对着沈静微微笑了笑:圣上刚还夸赞,你做的点心味道不错。 沈静心里惶恐稍减,低头行礼道:陛下过奖。 相貌行止也从容,不卑不亢。你挑人的眼光不错。那威严和缓的声音又对赵衡赞了沈静一句,下句却对着沈静问道,听说用盐引换粮食的法子,还有你家王爷的痼疾缓解,也是你的功劳? 沈静忙又行礼:不敢居功。是殿下巧思决断。草民不过微末之力。 不错。郑满,待会看赏。郑满应声,皇上又问道,看样子是读书人吧。君子远庖厨,哪里学会做这些的? 沈静小心道:家父过世前,药石饮食,都由草民照料。因此会了。 孝心可嘉。圣上又赞了一句,顿了顿忽然又问道,那篇秦淮河上泛舟游记,也是出自你手? 沈静闻言,错愕抬头看向赵衡。 赵衡掩口轻咳一声,接过了话去:逃不过皇兄法眼,那篇确是沈静所书。皇兄看破就罢了,何必再提。 沈静就听到皇上在上头缓缓笑道:你的行文遣字,向来持重沉稳,朕岂有看不出来?看在你是为了朕开心的份上,不责罚你抄袭他人文章,已是宽容了。 又说了几句,圣上命先退下,沈静才随着小有出来营帐。跪地谢恩起身的瞬间,他壮着胆子微微抬了头往上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跟赵衡有五分相似的脸,却更瘦削一些,面色苍白带着隐隐的病气,五官含蓄,面容之中透着一种并非由疲惫带来的倦怠;眼神却十分锐利,却又与赵衡的那份英气勃勃的锐利眼神不同。 沈静出了营帐,缓缓的往自己营帐里走,进了帐门,才发觉额角发际,与背心处的衣裳都已经湿透。 在帐子里坐了会,喝了几碗茶,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刚想着换下身上的衣裳,就见小有又撩起帐子走了进来,坐到沈静对面:唉。累死了。当年亏得是郑满留在了陛下身边。这么累的活儿我可干不了,还是跟着殿下自在些。 沈静顺手倒了碗茶递给他:你怎么出来了,不在殿下跟前伺候?殿下也出来了? 还在里头呢,又争执起来了。就把我们这些人都撵出来了。小有一口将茶喝干了,口气稀松平常,似乎已经对豫王与皇上争执的事司空见惯,不说这些。你今儿可长脸了,圣上对你可真是赞不绝口的。 多亏了殿下美言。 可是呢,小有凑上来,圣上说的那个秦淮游记什么的,怎么回事?怎么还是殿下抄袭你的? 当时也把我问蒙了。沈静无奈道,又向小有解释,那次咱们坐船去游秦淮,回来我闲着没事写了一篇小记,殿下去我那下棋的时候看见,就给要走了,说给朋友看。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殿下竟然是寄给圣上过目了。 说完想起那篇游记内容,忍不住皱眉叹气:殿下也真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竟然拿给圣上看。 那必定是有意思的了!小有立刻兴致勃勃/起来,凑到帐中的书案上便要翻找,有没有现成的快给我看看!到底什么有趣的,能把圣上也给逗乐了! 在南京呢,没带出来。沈静无奈道,等回去再找给你看。唉,殿下真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忙又问小有道:昨晚我着实喝多了,什么都记不清楚了有没有对殿下做什么失礼的举动?唉!唉!真是饮酒误事! 没什么事。我给你说说,你就放心了。小有闻言笑了起来,你见着了殿下,殿下本要走的,你便将殿下叫住了,说有要紧的话要说给殿下听。我拉着你让你改日再说,你说不行,非得那会说哈哈,看不出来啊沈静,你喝醉了之后胆子挺大啊,也挺犟。 沈静汗颜,然后呢?没说什么丢人的话吧? 哈哈哈哈!小有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捂着嘴笑了半天,才往下继续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们之后便都出去了殿下大概也是怕你说出什么丢人的话,为了保全你日后的颜面,所以命我们这些人一概都出去了。 说真的,我也好奇的紧,小有完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你昨晚在营帐里跟殿下说什么,你真的不记得了?殿下后来急匆匆就走出去了,命我进去扶你。我都没顾上看清他的脸色 沈静满脸懊丧,双手扶额:这人真是丢到爪哇国了看来只有殿下知道了我是真不记得了 半天放下手,叹口气,又觉得稍好了点:幸好只有殿下知道。 若是曹丰,小有也看到了,大概不出一刻钟,大营上下几万人,也便都知道了吧。 第45章 返回京城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人正说着, 赵衡便掀了帘子进来, 身后跟着郑满。郑满走上前来,回头招呼身后的小太监,对沈静笑道:沈先生, 陛下的赏赐到了。 沈静忙谢恩收了,又同郑满说了两句话。郑满临走时向赵衡行礼笑道:殿下,我这里不熟悉,想求您呢, 借小有指点两句可方便? 赵衡知道郑满、小有、曹丰等人从小一起长大, 素来熟悉, 这许久未见面, 此时重逢必定是要凑堆儿要说两句体己话,便招招手:去吧。 谢殿下。 郑满谢了恩招呼小有便出去了。 赵衡回头看看沈静, 转身便在小有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沈静忙为他倒茶。 赵衡一手端起茶碗, 一手点点旁边的座位:坐吧。 沈静撩衣在座位上坐下, 看到桌上摆的圣上的赏赐,想着对赵衡说两句感谢的话;想起昨晚喝醉的事, 心里不由得缩了一缩, 面上作烧, 又想着先向赵衡请个罪。思来想去,正不知道开口先说哪一件, 赵衡已经放下茶碗, 先于他开了口:那篇游记的事 沈静抬头看他一眼。 赵衡清清嗓子:咳。孤须得向你陪个不是。我见你写的实在有趣, 便抄了下来,送给皇兄看了看。没想到皇兄竟能看出来这不是孤所作。 沈静想起当时自己听说赵衡要寄给朋友看时,还猜想他是否是拿去给心上人看,谁知竟然是寄给了圣上,这猜测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忍不住笑道:殿下客气。没想到您是给圣上看了,当时我还以为以为 说到这里他猛地意识到说的多了,连忙打住。 赵衡见他顿住,转头挑眉看着他道:以为什么? 以为沈静被赵衡锐利的目光盯着,脑海顿时一片空白,磕巴了两句才勉强道:以为您要给朋友看的。 孤并无什么书信往来的朋友。赵衡言简意赅道,只是皇兄身体一直不甚康健,自被立为太子便不曾出过京城。孤因此每到一处,便将当地风土见闻写成书信,报给皇兄览阅。 原来如此。 只是皇兄一直嫌弃我写的游记,说同公文一般乏善可陈,读来味同嚼蜡。赵衡道,从前我还不服,那日看了你的泛舟游记,才真正甘拜下风。 额 赵衡狭长的眼含着笑,看着沈静又道:说起来其实此次御驾亲征,你这篇游记也有功劳。 沈静倒茶的动作顿住:殿下这话怎么说? 父皇为人懦弱随性,几个老藩王各有心思,朝中大臣目无纲纪,多有勾结边疆藩王。皇兄即位以来虽费尽心思拉拢,却收效甚微。此次平叛其实是一扬天威的大好机会。正好可以借此敲打警示一下那几位不安分的皇叔。赵衡道,我之前就劝说皇兄御驾亲征,皇兄因为出京一趟诸多不易,所以一直有些犹豫。 然后? 然后就看到了你那篇《游记》,赵恒微微勾起嘴角,笑道,皇兄说这游记写的好,如身临其境,妙趣横生,看得他都有些动了心,想出门走走看看,这民丰物阜、其乐融融的大好河山。也正好去南京拜祭一下皇陵。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1) 原来圣上之后还要去南京?沈静思量着,打量赵衡脸色,试探道,这么说来,入冬之前汉王必定败了。 赵衡喝着茶嗯了一声:的确不可耽的太久。皇兄身体受不起太久劳顿。 沈静听了应一声,边为赵衡满上茶边嘱咐道:将要入秋,天气转凉,殿下为圣上考虑周全,自己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赵衡听了立刻笑道:有你在身边,孤就觉得安心。 沈静闻言一怔。 赵衡觉察这话有些不妥,轻咳了一声,又解释道:孤的意思是自你到了府里,时时提醒,处处小心,孤的痼疾还没有犯过一次。因此不必太过担心了。种种这般,实在有劳你,妙安。 沈静听了,忙起身对赵衡行了个礼,垂眼谢道:殿下实在过奖了。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不足挂齿。殿下对我种种赏识提拔,才叫我没齿难忘。 赵衡听了却不说话,许久,站起身走到沈静跟前,垂眼看他,欲言又止:妙安,昨日你 顿了顿,背起手来,又道:罢了。孤回去了。你免礼吧。 说完便撩起帐帘出去了。 沈静却在原地吓得心都揪了起来,生怕赵衡又提起了自己昨晚醉酒失态的事。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有些好奇,自己昨晚到底同赵衡说什么,竟叫他如此欲言又止的? 略作休整之后,赵衡很快定下平叛攻城计划。 九月十一,皇帝亲自坐镇中帐大营,豫王为指挥,号令归德、徐州、淮安三支大军一齐发兵,围攻山东。 九月十三,汉王之次子,驻守密州的平泰郡王赵准,开城投降。 九月十六,汉王弃青州城往南奔逃,为方廷祥、孙平在沂州临沭县所围困,后出城投降,被俘。 至此,汉王谋反之事平定。 九月十七,圣上由豫王赵衡、南京兵部孙平、宁夏边将方廷祥等人护送,南下南京祭拜皇陵。曹丰留守山东,负责清理汉王余党。 九月十九,御驾抵达南京,将织造局征为行在,南京城戒严。当日休整了一天,次日傍晚,由赵衡等人陪着圣驾,微服去秦淮河上泛舟。 沿秦淮河顺流而下,一路戏曲歌舞杂耍,圣上看的很是高兴,甚至亲自朝着两岸的戏台子打赏了不少赏钱。 将近三更,众人返回织造局。 当晚,沈静去赵衡处求见。 被小有带进房中。赵衡已换了衣裳,大约刚沐浴过,正散着半湿的发,坐在榻上看一本《扶桑记事》。见沈静进来,赵衡将书扣在一边,起身走到桌旁:何事?这么晚急着来见孤。 沈静行过礼道:冒昧想同殿下告几日假。 赵衡抬头:回乡? 是。沈静恭敬道,今日刚回南京,收到了丁大人转来的薛银大人书信,及苏州府的升堂告示。说当年舞弊案卷宗已由南京刑部发回苏州,要我早日回去开堂听审。 原来是此事。这个耽误不得。赵衡道,那便早日回去吧。 沈静刚想开口道谢,就见赵衡一边摆弄着桌案上一管紫竹狼毫,一边漫不经心问道:这次回去,打算待多久? 沈静答道:只待案子开堂重申完毕了,就立马赶回来。 赵衡点了点头,搁下那支狼毫笔,又捏起一块墨条:倒也不必急着赶路,路上从容些就是了。府里这会总归没什么急事。 沈静道:多谢殿下。 嗯。赵衡应了声。沈静垂眼等了半天,见他仍不开口叫自己退下,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见赵衡半倚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块墨条,一双丹凤眼半垂着,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沈静犹豫了下,因为急着回去收拾行装,刚想要开口请辞,就听赵衡捏着墨条一下一下在桌上轻敲着:上次去海宁经吴县,孤还说要随你去尝尝太湖白虾,急着赶回南京也没顾上。这次又要陪皇兄在南京。不然孤倒是很想随你去苏州看看。 沈静听了笑道:殿下若有意,过几日送圣驾返京后再去不迟。若果真打算去,我便在苏州恭候殿下大驾。 赵衡听了,停住手上动作蹙眉思量,片刻将墨条往桌上一抛,道:罢了。眼看着要入冬了,北边就要开始不安生了。回事早些赶回京城的好。 他看了看沈静,嘱咐道:你也速去速回吧。又转向门口侍立的小有道:形势方定,路上只怕还不安生,叫卫铮调两个侍卫跟着沈静回去。 想了想又道:备一份礼,送给薛银。附上孤的名帖,叫沈静一起捎回去吧。 一个亲王,哪有给州官送礼的道理,这分明就是在明晃晃的为沈静打点铺路了,沈静当然明白,却也不能拒绝,只好又向赵衡行礼道谢。 赵衡只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当晚沈静回去简单收拾了行囊,次日天还未亮,便乘上小有安排的马车,踏着熹微的晨光,辞别了南京,回老家苏州去了。 沈静这苏州之行,从一回去,便事务缠身。 先将赵衡捎给薛银的礼物送下。再回到阔别六七年的苏州老宅,早已物是人非。幸好,这座宅院虽然被人霸占,但大概是嫌弃他父亲在这里过世,他那位表叔并没有搬进来过。因此,宅子里各处虽然已破败许多,有些贵重些的装饰也都不在了,但要紧的书房卧房等处,以及父亲留下的书本却还保持着从前的旧貌。 沈静一边等着府衙开堂重申的消息,每日里无事,便窝在老宅里收拾打点:清理从前的种种旧物,晒晒旧书,折变些没用的家产;将几处田庄都一一查看,相关田产事宜也托了从前朋友帮忙照看打理。 中间奚维听说了他回苏州的消息,还特意赶来看望。沈静喜出望外,请他好好喝了一场酒,还顺带着结识了几个新的朋友。 如此忙忙碌碌,日子眨眼就过去了。 一直等到舞弊案开堂重申,案子判了下来,为他洗清多年冤屈。沈静又去祖坟扫墓,郑重其事的祭拜过先祖,告慰父母。 所有事宜处理完毕,距离他离开南京已经一个半月之久。 此时他收到小有书信,说因北边鞑子异动,赵衡已匆匆赶回京城去应急,叫沈静见到书信以后,不必再回南京,直接赶回京城便是。 沈静收到书信,又在南京耽了两三天,将家中事情与朋友交代清楚,才动身往京城赶去。 第46章 别来无恙 马车隆隆驶近王府门前, 落日已在西天渐渐融化。 从苏州到京城, 十来天冗长无聊的路途;沈静本以为这一路下来, 自己必定累的瘫软如泥,谁知到了王府门前,身体累则累矣, 心情却意外的安稳,甚至心头隐隐浮起一丝归来的喜悦。 连他自己也为这份意外的喜悦心情感到些些的困惑:对他来说,父亲去世以后,这种回家的感觉, 已经多年都没有体味过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进了府中。本想先去见过赵衡, 说一声回来了, 门房却告诉他赵衡两日去衙门里忙公事, 未在府中。 不过小有管家早就嘱咐过了,门房笑道, 说沈先生这几日大约就要到了, 叫我们留意着些。沈先生行李在车上?是搬到西院子里, 还是安置到别处? 沈静闻言,心中更是浮起一阵暖意, 便请门房帮忙把行李一一抬回了西边院子里。 门房放下东西离开, 沈静却站在窗下细细的打量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 杳无人声。十一月了,院中砖缝里的苔藓早已枯黄, 窗下的杏树上也只剩了零星几片枯叶。 犹记得年初自己刚入王府, 被卫铮带到了这个院子里, 也是站在这颗杏树之下。 那时站在这陌生的院子里,见树上满是繁花,只能强做镇定,心中却是一片惶惶然不知所措;如今繁花虽已落尽,这大半年逝去的光阴,却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份难得的安稳。 沈静感慨一番,便先将带来的行李简单归置了。忙完了歇了会儿,也不觉得十分饿,便卷起袖子进小后院厨房,将从苏州特意带来的湖虾干泡了水,煮了一锅鲜汤面。 面还未出锅,便听到身后响亮的啪的一声拍手,小有笑着走进来,拉住沈静袖子,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个遍,满脸都是重逢的喜悦:两个月不见,咱们静儿出落的越发标致了。 沈静想瞪他,却绷不住笑,两月不见,钱管家这张嘴却还是那么不饶人。也不怕话多闪了舌头。 还别说,我这舌头真是有福气。小有凑到锅前揭开盖儿闻了闻,好鲜香的味道!给我也来一碗! 没你的份儿。沈静将他推开一边,不积点口德,哪来的口福? 虽如此说,还是盛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汤出来,放到托盘上端着:走,出去吃吧。 两人在沈静房里桌前坐了,小有递了筷子给沈静,自己吃了一口先赞道:真是十分鲜香你也真不禁念叨,殿下昨日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也就这两天吧。这不今日已经吃上你做的饭了哎哟,你说我这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大的福气哟! 你是好容易攒些福气,都报到山與嘴上了。殿下这些时日很忙? 别提了。小有说着脸就拉了下来,眼看要入冬,鞑子又不安分了。一边虚张声势向各部征召马匹兵力,一边派人来要银子粮食棉花布匹。 沈静闻言,停住筷子:他们这是看准了朝廷刚刚平息干戈,心有余力不足了。 小有叹一声:可不是,你说到点子上了。今年若再打仗,倒也不是打不起,不过就要伤元气了。如今礼部已派了人上北边去,一面安抚,一面跟鞑子讨价还价。朝廷里也是天天吵闹个不休。兵部和户部吵打仗还是出钱,兵部里头吵着打不打,户部里吵着拿多少银子。 说着又长叹一声:北边礼部议和的消息,天天八百里急报回来。自从回了京城,殿下还没睡几个囫囵觉呢。这两天忙的索性不回府里了。 那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回来收拾些穿的用的,毕竟不在宫里常住,好些东西殿下都用不习惯。小有说着忙忙喝了几口汤,放下筷子,宫门落锁之前得赶回去,不能跟你多聊了。你先好好歇着,回头忙完了,我再给你接风洗尘。 沈静搁下碗筷送他出去:你和殿下多保重身体。我还从苏州带了几样东西,还没收拾出来,等你回来再给你。 嗯,好好给我留着!小有回头笑着,脚下生风的便匆匆往正院里去了。 送走了小有,沈静又去后厨烧水跑了个澡,这才散去一身旅途的风尘倦意。 又将厨房与房中行李收拾了些,头发仍然没有干,他便点起蜡烛,披着件袍子,歪在椅子上,一边晾着头发,一边随手翻着从苏州带回来的书。 沈静带来的行李里,除了苏州当地一些吃的玩的,零零碎碎如点心吃食,笔墨纸砚,剪纸,扇子,刺绣,布匹,剩下的便大多是书籍:有他自己从前看过的,更多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甚至不少是他父亲亲自誊抄编著的,如食谱、戏词、曲谱、棋谱之类,五花八门。 他眼下翻看的,正是他父亲从前编写的一本食谱。里头除了苏杭本地常见特色菜品的用料做法,还记载了不少他父亲行商时见过吃过的很多外地菜色。少年时听父亲说起时并不往心里去,如今再看却觉得十分有趣。 正看得兴浓,边听到外头笃笃的敲门声。 沈静放下书,绾起发髻,系起袍带,端着烛台边往外走边问道:哪位? 外头有人模糊低应了一声,沈静本以为是门房或者厨房,打开门一看却愣了愣:殿下? 错愕之余忙行礼问好。 赵衡站在门口,虽眉目之间透着倦色,却仍旧是往日那副沉着稳重的表情,将沈静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回来了? 是。沈静端着烛台,多日不见,殿下别来无恙? 嗯。赵衡应着,你这一路可还顺遂? 托殿下的福,一路上都很顺利。沈静答道,看看赵衡,往旁边让开一步,想到时候已经不早,又犹豫了下,殿下进来稍坐? 赵衡迟疑了下:时候不早了,孤就不进去了。 说着却仍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州的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都已办妥当了。沈静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临来之前,奚维将军还托我给殿下捎来一封书信。之前竟忘了让小有捎给殿下。殿下请进来稍等。 说着端着烛台进屋,在书案上翻找起来。 赵衡这才跟在沈静后头,缓步进了屋里,在桌旁坐下,端凝的目光追随着沈静动作。沈静在桌前找了会儿,才从一叠书信里抽出一封厚厚的信来,连同书案上一盒木匣一起,转身放到赵衡面前:殿下过目。 赵衡拿起信,见落款果然是奚维的名字,打开草草扫了一眼便又收起来,又看向面前桌上的木匣:这是? 从家中带来些微薄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殿下笑纳。沈静一边笑道,一边起身冲茶,片刻将一杯浓香的茶端到赵衡面前,时候不早了,夜饮浓茶不宜安睡。殿下尝尝这杭白菊花吧。 赵衡应声,端起茶到鼻端嗅了嗅,浅尝辄止:好浓的香气。 他放下茶碗,将桌上木匣打开,取出一叠线装书,一一仔细翻了翻,惊讶的看向沈静:竟还有《弈棋录》。这么珍贵的孤本,你从何处寻来? 沈静道:这都是家父从前搜罗来的。一直存放在老宅里。 顿了顿,又感慨道:说来还得多谢那位远亲,老宅在他手里这几年,那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大都被他搜罗变卖了。反而最值钱的这些书籍,倒都给留下来了。 赵衡又将那卷《弈棋录》拿起来翻了翻,竟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孤寻这个好久了,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多谢你割爱,孤就不客气了。 沈静听了笑起来:殿下喜欢就好,不必客气。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2) 说完才想起来:不是说殿下这几天在宫里住,回来是有什么急事? 赵衡正翻着书看,闻言动作顿了顿:孤回来取些东西。 小有没有跟殿下一起回来吗? 没有。赵衡放下书,端起茶又抿了口,垂着眼道,孤睡不着。临时起意,便骑马回来了。 听小有说,殿下近日公务殊为繁忙? 赵衡揉揉额角,漫不经心道:还好吧。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只是那些老朽争论起来没完没了,实在令人厌烦。 沈静闻言,起身道:殿下稍等。 却往房中箱子里翻了半天,拿出两样东西来,同盛书的匣子搁在一起,这个是安神的香,是从前家父从西域带回来的,虽然年岁久了,不过这个是越陈越好的。这是今年的新杭白菊,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殿下将这个交给小有。若夜里不能安眠,可以试试,应当能有所助益。 好,孤记下了。赵衡看着沈静,又往他房中看了看,笑道,你从苏州还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孤的?索性一口气都拿出来吧。省的一次的一次去找。 沈静:应该只有这些了。 想了想,却又起身:还真有一样。是一副带磁铁的棋子,我再去去找找。殿下稍等。 赵衡: 行李搁的凌乱,沈静这次在房里翻了好久,才从一堆苏绣里翻出两只裹着皮子的棋子盒子来。 等他兴冲冲捧着棋子盒从房中掀起帘子出来,却见赵衡一手捧着那卷弈棋录,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头歪在一侧,竟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第47章 沈静道谢 沈静放轻了动作, 在房中站了会, 听赵衡悠长的呼吸声, 似乎睡得很熟。他想把赵衡喊起来回房去睡,想到他最近日夜操劳睡得不好,又有些不忍心, 便在对面坐着,就着烛光又翻起那本食谱来。 过了好久,他觉得有些凉了,便轻手轻脚进屋, 拿了件自己的披风出来想给赵衡盖上, 谁知披风一披上去, 赵衡便惊醒了, 眼神怔了一下,随即清醒过来, 猛地起身:孤怎么睡着了? 想必殿下近来操劳太甚。沈静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 快三更了, 殿下不如暂且在府中歇一晚吧,明日再进宫。 嗯。那孤先回去了。赵衡漫应着声, 展了展双臂, 往外走去, 改日再为你接风洗尘。 沈静跟在赵衡后头:我送殿下回去。 赵衡在门口停住脚步:不必了。你一路长途跋涉,也早歇着吧。 沈静却利索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合上了房门, 从院中挑起灯笼:殿下请先。 走到正院的侧门处, 沈静拍门叫守门人开门,对方拖拖拉拉过来打开门,一看见是赵衡,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沈静挑着灯笼跟着赵衡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过来:殿下刚才没有 说了半句却将话打住了。 他本想问,赵衡是不是没有回正院,直接去了侧院。他与小有的院子,有个小侧门可以直接进出府中;赵衡平时却是从正门进出。刚才守门人不知道赵衡回来过,可见赵衡是从宫里出来,没有回正院,便直接去了他和小有的院子了。 小有不在,那么赵衡便是回来见他的。 沈静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暖意,可是赵衡没有直说,这番话他也不好直接问,转了话头问道:殿下刚才没有忘了奚维将军的信吧? 赵衡举起那本《弈棋录》晃了晃:夹在书里了。 沈静笑了笑,挑着灯笼,不紧不慢走着。见前头快到赵衡的卧房,他被方才心中的暖意怂恿着,脚步顿住:有几句话在心里,一直想对殿下说。今日重逢,索性不吐不快了吧。 赵衡也随着他停住了脚步,垂眼凝望沈静。 十一月的夜里,已着实有些冷了。沈静站在赵衡身边,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半垂着眼,娓娓说道:自从父亲去世,我已离开苏州老宅六七年,一直不曾回去。不是不想念,而是于心有愧。一则,家父漂泊半生,苦心经营积攒了些家业,可是到了我的手上,竟然半途易手他人;二则,自幼以来,父亲四处延请名师,对我悉心教导,虽学无所成,也该足够立业。可是我因当年年幼无知,肆意妄为,得罪于人,连到手的功名也给弄丢了。 沈静深吸一口初冬夜里的冷冽,苦笑着长叹一声:二十年来一事无成。因此这几年来,我连去他们坟头站站,都觉得无颜面以对。三生有幸,叫我遇到了殿下和小有,承蒙不弃,想方设法为我抹平了过去种种不堪。到如今,我才终于能再跪在父母坟头,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说到最后,沈静弯腰,对赵衡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殿下。若然不弃,沈静愿以寥寥余生,相酬殿下这番知遇之恩。 赵衡抬起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妙安,你起来吧。 沈静直起腰,却不敢直视赵衡,因为方才一番直抒胸臆,有些窘迫的笑道:啰嗦这么久耽搁殿下休息了。 赵衡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你那些事,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太放在心上。不过你既然有心留下,日后在这府里一日,便不会教你受半点亏待。 沈静又行了一礼:谢殿下。 赵衡无奈抢过他手上的灯笼,转身便走:好了。孤从前怎么都不知道,你如此多礼。 那日喝醉了也是。说是有话一定要讲,孤都费心为你清了场,只等着看你要如何剖心剖肺,跟孤说几句酒后真言。结果先对着孤鞠了长长一躬,然后 赵衡说到这里,回头瞥了沈静一眼,忽然打住了话头。 沈静听得,一颗顿时心七上八下:然后我对殿下说了什么? 赵衡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一眼:那日醉酒之后的事,妙安果真不记得了? 沈静想起来只觉得悔恨,这会恨不得从地扒开一条缝钻进去:怕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你说 沈静跟在赵衡身后半步,紧张的简直要昏过去:酒后戏言,若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赵衡清清嗓子:你夸赞孤,相貌俊美风采摄人,令人见之忘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沈静错愕的抬头,对上赵衡一本正经的表情,看了半天,试探问道:殿下这是在唬着我玩? 赵衡面色如古井无波,转头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沈静: 所以那天醉酒之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糊涂话?!想起那日醉酒的缘由,沈静顿时深恨曹丰! 赵衡卧房是一间里外两间的套暖阁,进屋顿觉温暖如春。沈静虽进来过里间,却也不甚熟悉,只大致依着从前听小有说过的,先端来热水以备赵衡洗漱,又从柜子里找出被子将床褥铺好,用熏炉将被子熏暖了。 临走之前看到床头熏炉,他顺手又将熏香换成了安神香,一切收拾停当,才向赵衡道:殿下歇着。我先告退了。 赵衡刚洗漱完,却没应声,一边用巾帕擦着手,一边往里间里走:今晚你暂在外间值夜吧。 沈静: 你那屋子里太冷了。明日叫人弄个暖炉。孤刚在那里眯了会,冻得手脚都凉了。赵衡回头指指外间一张卧榻,这是小有常用的,你先将就一晚吧。 沈静只好领命:是。 见里头赵衡熄了蜡烛,沈静才悄无声息也将烛火吹熄,和衣上榻就寝。他素有择席之症,本以为换了地方可能睡不习惯,谁知刚躺下睡意便昏昏袭来,片刻便沉入黑甜梦乡,次日一早餍足的睁开眼,便见满室明亮日光,竟然已经晌午。 沈静慌慌张张连滚带爬从卧榻上起来,略一整理衣裳发髻便去敲赵衡的门,却见内室的门大敞着,床上被褥凌乱,赵衡人却早已不见了。 当日黄昏,赵衡才同小有一同回到府中。 过午府里老秦管家便带了人来装暖炉,说赵衡临走之前特意嘱咐了的。沈静便陪着在房中装暖炉,整整弄了半天,小有回院子里时,炉子刚刚热了。小有一看,拍了拍额头:我倒忘了提前给你弄好炉子了。多亏老秦管家细心。 沈静笑道:你还真是有口福。我刚温了壶酒,正准备就着炉子烤鱼干下酒呢。 小有好奇的凑过来:酒到罢了。什么鱼干? 沈静端来一盘硬邦邦的晒鱼干:这个还是奚维送我的。说是鱿鱼,烤软了撕成条,是一道好下酒菜。 说着撕了一条递到小有嘴边,小有咬着尝了尝:味真不赖可惜我不能陪你,殿下那里还交代了事情。你给我留着点,等回来再说。 说着便匆匆走了。 沈静便围炉读书喝茶,直到觉得有些困倦了,才听到小有敲门,然后推门进来笑问道:那鱼干可还有? 沈静起身,笑着将桌上托盘端来:给你留着呢。 二人各自又斟上酒,撕着鱼干对饮了起来。小有喝了半杯,惬意的眯着眼:冬夜里喝点酒,暖暖和和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呢。这大半个月在宫里,殿下那里还好。我只能跟宫里那些小太监们住在一起,门禁森严,进出都要盘查,别说喝酒了,连生个火都麻烦。简直是活受罪。 沈静笑着为他又满上半杯:来,钱管家辛苦了。 心不苦,命苦。小有笑道,又眯着眼喝了小半杯,笑着凑近沈静,压低了声音,命苦也值了。今日府里有件喜事,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说。 沈静撕了条鱼干递给他,看他满脸喜色,忍不住笑起来:看你这幅样子。什么喜事? 你还记得不,殿下寿辰时,圣上赏下了四位美人? 似乎听你跟我提过一句。 小有端着酒杯眯眼笑着:因为殿下不耐烦,之前一直在偏院里当花花草草养着。可是今日,殿下好像是忽然想通了。 沈静闻言一愣:怎么? 今日回府里来的路上,小有喜滋滋道,殿下不知怎么的,忽然命我去选一位柔和安静,知书达理的,安排到他房里伺候日常起居。 殿下房里有了人,以后我就不必时常晚上也要留下听候差遣了。可以时常的回来,跟你围着炉子偷偷喝个小酒。小有笑眯眯说着,跟沈静碰了一杯,其实这也不是首要。最要紧的,是殿下终于想通了。房里有了美人,估计离娶妃也不远了。殿下终于不用一天天的过这孤家寡人的日子了。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有些蹊跷 什么? 小有放下酒杯,皱着眉头费力寻思着: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啊。圣上体恤殿下辛劳,都没逼他去相看那些郡主小姐。怎么正好好地,殿下自己就忽然想通了呢? 第48章 赠送扇坠 十一月初, 严冬将至。朝廷与鞑靼达成协议, 朝廷向鞑靼提供米五千石, 牛羊一千头,棉花一千石,绸缎三千匹, 作为交换,鞑靼向朝廷进攻良马一千匹;同时在甘肃玉门关开放互市交易。 就这样,朝廷用粮食布帛换来了这个冬天暂时的和平;朝堂上种种争论不休,也暂且告一段落。 然而民间却有人开始痛斥皇帝软弱无能, 朝廷只会挥霍百姓血汗, 苟且偷安。 正是休沐之日, 赵衡这几日略有了些空闲, 忽然来了兴致,提起要出来走走。沈静便与小有、卫铮陪着出来了。 此时他们正与赵衡坐在一间茶馆的雅间里, 听到外头有人开始议论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时, 沈静不由得去看赵衡, 却见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面不改色的听着身后种种议论, 目光从容看着半敞着的窗外。 十一月初, 天气已经很冷了, 路上行人都已穿上了棉衣,来回步履匆匆。 耳听着外头议论声越来越高, 赵衡眉头微蹙, 沈静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向赵衡行礼:殿下,请许我出去说两句话。 赵衡点头。 沈静便开门走出雅间。 少倾,便听到他和煦含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方才听到几位仁兄讨论议和之事,在下倒有些不同的见解,忍不住想请几位指点一二 朝廷与鞑靼开战,所费亦是不赀秋上为平定汉王叛乱,已经用兵,如今若再动干戈 平定汉王之乱,朝廷多方周密布局,才将汉王之乱锁在山东境内,避免殃及百姓 几位仁兄说的很是。不过皇上的心思,咱们未必猜的着,焉知朝廷不是想以区区货财,换取一年的休养生意,待到来年再一雪前耻?谋定而后动,说不定也是良策 沈静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外头传来。赵衡手抚着茶碗,垂眼仔细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沈静才搓着手推门进来。 小有将一碗热茶递给他,笑道:你好口才。这几个书生,一听就是所谓怀才不遇,满腹牢骚无处诉说的,你也能有条有理将他们说服。 不瞒你说,沈静笑着捧过茶碗,如果放在一年之前,只怕我也是同他们一样的想法。朝廷只要议和,便觉得是朝廷软弱,官员无能。可是一年来在殿下身边,耳濡目染,我才知道,打仗与不打仗,可不是说起来那么简单。 说罢叹道:稍动干戈,便是万千人命,万千白银。后头的伤病抚恤,城池重建,所费更是不计其数。哪里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动动嘴说句话这么简单了?可是他们却未必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也未必去细想。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3) 赵衡听着,端着茶碗低头微笑道:妙安如今已有为将为相之胸怀了。 沈静听了尴尬笑道:我班门弄斧了。人常说书生误国,我从前还不觉得。这些年轻人,个个年轻气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若放任他们空谈,只怕会成为一股潮流。然而毕竟是读过书的,鞭辟入里,稍加引导,他们便能听得进去,理解朝廷良苦用心。我只是觉得殿下朝廷既然废了这么大力气与鞑靼周旋,为百姓谋福,便得让他们知道。如此才能为圣上赢得威望和人心。 赵衡闻言点头:不错。你说的很对。 几人又就着朝廷局势略议论了几句,见外头风渐渐小了,赵衡放下手中茶碗:风小了些,出去走走吧。 几人各自披着大衣裳,出来茶馆。 冬日阳光疏离冷静,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斑驳明亮。时序已入冬,街上行人不像天暖时候热闹,然而往来不息,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们从茶馆出来,顺着街道,便又往隔壁书市而去。书市上聚集的多是年轻人和书生,赵衡站在书市一家铺子门口,又听了一番书生们对国事的议论。 连着转了几家铺子,沈静便领悟道,赵衡出来走走,也并非毫无章法的乱走,其实是一边溜达着,顺便就将街头巷尾民声民意,都听到了耳朵里。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在心里感叹:这么一位端庄内敛、心系社稷的王爷,也不知道从前在外头听到的有关赵衡那些暴虐奢华、恣意妄为的传闻,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由此足以可见,人言可畏,积毁销骨。 在书市又转了会儿,几个人顺着长街直走过去,便见到了几家文玩珠宝铺子的招牌。本以为赵衡不会感兴趣,谁知走着走着,他偏偏在一家玉器行门前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招牌,提着披风便走了进去。 这时临近晌午,里头没什么客人,掌柜正伏在柜前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懒洋洋抬头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定在赵衡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即便跳起身迎到赵衡跟前,躬身奉承道:贵客,里面请? 小有轻声在后头嘀咕一声:好一个势利眼。 沈静看一眼赵衡,低笑一声:也难怪他。 赵衡出门衣着虽然简素,然而神态是不怒自威,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清华贵气。玉器行掌柜阅人无数,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拿着钥匙,忙不迭就将收藏的真品一股脑的搬了出来:公子请看。我不是吹牛,敝店的玉器成色,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赵衡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小有跟着凑上去,看了一圈,顺手将腕上一串珠子退了下来,往掌柜眼前一晃:这叫什么好货色?连我这个都比不上。 掌柜的眼盯着小有的手转了一圈,细细打量一番,又抬头仔细看看小有,眼神闪烁着嘴里嘀咕道:哟,您这个珠子确实寻常难得一见啊。 小有将珠子戴上,笑道:所以掌柜别光顾着说大话。有比这个好的就拿出来。没有我们可就就走了。 有有有。那掌柜又将几人看了看,转身从底下一个抽屉里又抱出一堆东西:那您几位看看这些。大的至少都是山流水。小点这几件,件件都是籽料雕琢的,还带着皮呢。 沈静也跟着搭眼看了看。 小的有笔管,镇纸,扇坠,玉珏等等,大的是镯子,玉簪,玉带扣,以及玉雕的桌屏风。这些东西成色确实就不错了,虽然未必好过小有手上那串珠子多少,至少也可平分秋色。 赵衡伸手从里头拿起一对扇坠来,搁在手心里看看,又捡出几样镇纸,朝小有点头示意,小有随即上前:掌柜,这几样包起来吧。 几人从玉器行出来,又去附近一家饭庄用了午饭,才悠悠然乘着马车回到府里。 下了马车,赵衡却将沈静叫住:来书房一趟。 沈静随赵衡到了书房,听他安排草拟了几件奏疏,都是有关汉王谋反所牵连官员将领的处置。听完了吩咐,他想起从前赵衡曾命他上书为张治家人求情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张治的事圣上意下如何? 赵衡默了默,道:皇兄没有准。 那就是诛九族了。 沈静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道:一则国有国法。二则,圣上也是为殿下好。 见赵衡没有作声,他行了个礼:我先告退了。 赵衡却喊住他:妙安。 在。 赵衡把玩着桌上镇纸,看他一眼:你的生辰,也是七月初七? 沈静微微愕然:殿下怎么知道? 薛银给孤看过你的案卷。赵衡轻咳一声,当时在南京,孤还收了你的贺礼,却不知道你也是同一天生辰。说起来,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了。 他从桌上一堆玉器里捡了只扇坠出来,起身走到沈静跟前:这个,就当是孤给你的贺礼吧。微薄了些,不要嫌弃。 沈静看看赵衡,没有推辞接了过来:谢殿下不知殿下还记得否,那一日,殿下其实还陪着我吃了碗寿面的。 赵衡微微笑了笑:怎么不记得。 他似乎还有话说,却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沈静也跟着侧头,却见一位身材细挑的侍女推开门,半垂着脸端着茶走了进来。这侍女容貌柔美,姿态娴雅,将茶放到桌上,矮身行了个礼,便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沈静略看了一眼,便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将一卷文书叠好塞进袖里,又向赵衡请退:殿下,我告退了。 赵衡站在书案旁,顿了顿才应声道:去吧。 出来赵衡书房,沈静顺着连廊往西院去,走了几步便见方才的侍女正走在他前面,为避嫌忙放慢了脚步。 眼看两人隔得原来越远,沈静便见眼前一条素色绣花的锦帕。这帕子一看便知是女子的东西,沈静迟疑了下,还是抬头喊了一声:姑娘! 侍女闻声回头,沈静往后退了两步,侧过身垂眼拱手道:想是姑娘的帕子掉了。 那侍女闻言忙碎步走了回来,弯腰捡起帕子,矮身向沈静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你客气了。 沈静只等那侍女离开,自己才好走,那侍女却没有离开,偷偷打量他几眼,细声问道:听口音,先生是苏州人吧? 沈静有些意外的抬了抬眼,没等他答话,那侍女便垂眼又矮身行了一礼:我也是苏州人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同乡。多谢先生归还帕子。 说完才匆匆离去。 然而即便惊鸿一瞥,沈静也能辨认出,这女子身份虽然只是个侍女,却秉有国色天姿,兼之声如莺燕婉转。 大约只有这等女子,也才算不辱没赵衡的相貌身份了。 沈静边想着,边顺着连廊回到了西院。 为着谋反牵连官员的事还没有忙碌完,沈静便意外的接到了奚维的书信。 信中说孙平因平叛有功,被提拔到了京城兵部,任职兵部左侍郎。他受孙平邀请,也将一起进京来游玩几日,想着顺便来拜访沈静一下。 沈静自然喜出望外,当即便提笔回信表示欢迎。 奚维此人,为人机敏,却不失憨直忠厚,沈静十分愿意结交。只是他如今住在王府中,多有不便,到时候少不得便要同赵衡和小有告假,出去请奚维喝酒游玩了。 想到这里,当即便温了好酒,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把小有请了来。 小有来了,却只匆匆吃了几口,便急着要走:哎呀,哎呀!这么好的菜酒就算了,可惜了这好酒了。我待会还得去殿下那里伺候,身上不能带着酒味。 沈静奇道:殿下那里不是有人了,怎么近来还要你天天去? 别提了,有什么事殿下还是习惯找我。那位姑娘自从到殿下身边,已被殿下嫌了几次了。 沈静听了,有些想象不出来赵衡嫌弃人是个什么表情:殿下怎么嫌的? 我还真见过两回。殿下倒也不说什么,就是皱眉。小有叹道,殿下不爱说出口的性格,咱们几个倒是都了解。皱眉就是已经不高兴了。可是人家姑娘不知道啊,也不知道错到哪里,动不动就被殿下一句话轰出房里了。整日战战兢兢的。 沈静:可能是胆子小吧。 这个有什么技术含量吗,赵衡皱眉就代表着不高兴了,不说话就是在犹豫,眼神看过来就是在审视沉思。这个心思难道很难猜到吗? 大概是吧。小有说着,依依不舍的端起酒杯闻了闻,就着酒的香气,又连连吃了几口菜,倒都是些小事,可能还不习惯吧。对了,你这好酒好菜,要跟我说什么事来着? 想问问你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好吃的馆子。沈静给他端了碗茶,笑道,前两天收到奚维书信,说要来京城呢。我想着给他办个接风宴。 原来是为这个。那你不用操心了。小有闻言,举着筷子笑道,奚维是不是随孙平一起来?殿下也收到信了,大约就这两天到,叫我安排在府里给他接风洗尘呢。跟殿下说一声,到时候叫奚维一起。反正也都认识,而且人多又热闹。 说着又冲沈静眨眨眼笑道:殿下特意嘱咐,到时候把曹丰也请来。你看着吧,这是要为上次的事,给你报仇雪恨呢! 第49章 赵衡醉酒 十一月中, 孙平赴京任职, 奚维同行。豫王赵衡在府中设家宴款待, 曹丰等人作陪。 席上沈静与奚维同坐,小有敬陪末座。曹丰入座,发现自己两边是孙平和卫铮。 赵衡坐在主位, 地位超然,开席之后举杯道:孤设此家宴,为孙侍郎和奚将军接风洗尘,也祝二位在京城不日建功立业, 大展宏图。今日不要拘谨, 各位不醉不归。 孙平与奚维道了谢, 众人纷纷附和:不醉不归! 唯独曹丰不出声, 捧着酒杯瑟瑟发抖。 酒过三巡,各人敞开心扉, 孙平正拉着赵衡不知说些什么, 沈静一边跟奚维说着话, 一边看小有和卫铮将曹丰围起来连连敬酒。 小有喝完,特意向曹丰亮亮杯底笑道:曹督公, 不醉不归啊! 曹丰: 卫铮给曹丰夹了块肘子:曹督公, 怎么不吃?多吃点! 曹丰: 片刻孙平也加入围堵曹丰的战局:曹督公, 咱们二人在甘肃多年,酒量上一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今日就借王爷宝地再来试试吧! 奚维有些看不明白, 悄悄问沈静道:这位曹督公人缘很好的样子。 谁知曹丰耳朵尖听见了, 立刻哀怨的看了眼沈静, 向奚维道:奚维将军真是老实人,这都没看出来?得罪了一个,一家子来围着我报仇雪恨呢。 奚维:还是听不明白怎么办? 旁边小有利索的笑着补刀:你哪是得罪了一个?要怪只怪你自己心狠手辣,这么些年在座的除了殿下,哪个没有被你灌醉了套过话?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新仇旧恨了,今日非得看看你喝醉了是什么尊容! 赵衡从头到尾微笑不语,看的曹丰彻底绝望了:殿下如此未免胜之不武,三个喝我一个! 赵衡微笑道:三个?连孤算进去四个吧。 曹丰:好吧。 宇。 熙。 独。 家。 喝了一轮之后曹丰开始喝明白了,调整了自己的战术:不管众人围着他灌,他只认准了赵衡,瞅着机会就去敬赵衡酒。 沈静这次学聪明了,全程只提着茶壶倒茶,顺便也将老实人奚维摘了出来:你量力而行就是了。不能喝就少喝点,殿下那里不会怪罪的。 奚维实诚笑道:量力而行那就没数了。十四岁起我酒量就是三坛。至今还没喝倒过呢。 沈静:哦,这样。 他立刻将茶壶换成酒壶,给奚维满上:那你也去给曹督公敬个酒吧。帮殿下解个围。 奚维: 宴到三更方歇,个个喝到七歪八倒。幸亏王府院子大,卫铮、小有带着护卫将孙平、曹丰抬到卧房歇息。 奚维果然真正海量,没事人一样,沈静将他送道门口,回来见厅里仍亮着灯,便过去看了看,却见赵衡一个人坐在主位,面不改色,正慢慢喝茶。 沈静上前给他换了一碗甜汤:酒后不宜浓茶。殿下喝点汤吧。 赵衡嗯了一声,接过汤去,又慢慢喝了几口。 沈静陪着站了会儿,见小有迟迟不来,轻声问道:小有可能绊住了。殿下是否先回房歇息? 赵衡不语,又坐了会儿道:也好。 说着,伸手递向沈静:妙安扶我一把。 沈静诧异的上前扶住赵衡右臂,见赵衡慢慢起身,才意识到原来赵衡也喝多了。 仔细想想也是,前半程是众人围着灌曹丰,可是曹丰心机实在诡,后半程就一直捉着赵衡敬酒,以曹丰的酒量,赵衡确实也喝了不少。 不过赵衡酒品还好,除了脚步略有些迟缓,其他完全看不出来,尤其脸色丝毫未变。到了门口,外头一阵冰凉夜风,沈静忙回头拿了二人披风,先给赵衡披上系好,又给自己披好,这才搀着他往后院里去。 慢慢走到后院门口,沈静想到赵衡后院里如今有人,便敲了敲才推门,刚进去果然见那日奉茶的侍女匆忙迎了上来,先行了礼,便要去搀扶赵衡。 赵衡顿住脚步,转头看看对方,闪避了下。 侍女轻声问沈静道:殿下是否喝酒了? 沈静答道:是,略饮多了几杯。 辛苦沈先生。侍女说着又去扶赵衡手臂,柔声道,交给奴婢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4) 沈静闻言,便松开了赵衡,行礼道:殿下请安歇。我先告退了。 转身还没走到门口,边听赵衡道:妙安,你来扶我。 沈静回头,正好看到侍女想去搀扶赵衡,赵衡挡了一下转身要走,她跟着追了几步上来,仍要去扶他手臂:殿下请这边,奴婢扶您回房 话音未落,便见赵衡停住脚步,被侍女抓着的手臂一抬一甩,转过身去,语调愠怒:孤要你来扶了吗! 侍女退了一步摔倒在地,闻言立刻翻身跪倒在地:殿下息怒! 赵衡站在原地,慢慢拢了拢身上乱了的披风,虽带醉意,语调却仍清楚从容,冷声质问:你觉得,孤醉糊涂了吗? 侍女跪在地上低泣道:奴婢不敢 沈静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正愕然不知所措,小有卫铮与几个侍卫匆匆进了门。赵衡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冷冷道:卫铮,把人押下去。 那侍女闻言连连哀求,仍被侍卫拖着往院外去。经过门口的沈静,她忽然挣脱侍卫,扑到沈静脚下死死抓住他的衣裳,低声哭道:沈先生!沈先生求您为我说一句话 沈静见侍卫粗鲁拉扯着她,想起前几日里还曾与她说过话,有些不忍的转头看向赵衡,低声道:殿下 小有在一旁向沈静猛使眼色,沈静垂下眼来。见侍女模样柔弱可怜,死死抓着自己衣袖苦苦哀求,忍不住又看向赵衡:殿下,她并非有意 赵衡冷冷看了跪在地上的侍女一眼,对沈静道:此人孤不会再留了。 小有在旁立刻挥手:侍卫来!快带走! 旁边侍卫立刻上前扯开她扒着沈静的手,勾着手臂便拖向门外。那侍女凄惨哭叫着救命,无半分当日所见娴静淑柔模样。沈静看着心下实在不忍,转身向赵衡躬身行礼:殿下!求您放她一马 赵衡不知是气是恼,竟冷笑了出来:好。你既然再三为她求情,就让她跟着你好了。就当赏你了。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小有瞪了沈静一眼,摇了摇头,也随即跟了上去。 侍卫将那侍女在门前放开。见她衣裳凌乱,发髻松脱,跪坐地上哀声低泣,沈静叹口气,解下披风上前披在她身上:你先起来吧。 侍女缓缓从地上起身,对着沈静矮身行了个礼,道了声谢。 沈静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好带着出来院子,在中庭站定,温声宽慰她道:在此等候片刻。等钱管家出来,看要将你安置去哪里。 约莫过了一刻,小有推门出来院子,见沈静与侍女仍在,叹了口气迎上前去:沈静,你呀你 他看了眼那位侍女,没有再说下去。沈静冷的浑身凉透,拉小有走开两步,搓着手低声道:闹成这样可该怎么办? 怎么办?小有瞪他一眼,悠悠讽刺道,刚才殿下不是说了赏你了?那你就受着吧,领回屋当媳妇,让她给你生儿育女呗。 要么送回苏州,让她替你打理田庄家务。说起来你也算是个小地主了,养个娇滴滴的媳妇还养不起? 沈静被他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罢了罢了。小有气恼的挥挥袖子,转头就走,跟我来吧。 两人挑了灯笼走了许久,将这姑娘连夜又送回王府偏院。回来路上小有点着沈静肩膀: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王府里为何没有侍女? 怎么不记得。沈静叹道,知道是一回事。只是眼看着她哭的实在可怜本就是个较弱的姑娘家,在家必定也是娇生惯养的 沈静啊,你忘了她哪里来的吧,宫里那些女人的手段,要不要我拣两样,仔细的跟你说道说道? 不必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天下可怜之人万万千,你可怜的过来吗?殿下斥责驱逐她,自有殿下的道理。你何必搅这个浑水? 沈静叹一声道:我记住了。以后再不会了。可是殿下那里如今该怎么交代? 怎么交代,难道你还要真娶了这女人不成?小有摇摇头,明日一早,自去请个罪吧。殿下不会怎么着你的。 顿了顿又玩笑道:君无戏言,殿下向来器重你,说不定气消了真把她赏给你了呢?也说不定。白白得个貌美的姑娘,你也不吃亏,到时候我出去给你赁个院子,你就带着她出去和和美美过日子呗。说不定到时候你还感谢殿下呢。 沈静:你还笑得出来。 我有什么笑不出来的?小有凉凉道,只我这辈子反正也没法娶一个半个的媳妇了。看你娶这么好看、又会哭、哭起来还娇滴滴的貌美媳妇,替你高兴两下还不行? 嘀咕了一路,两人回到西院,小有才说了两句好听的宽慰沈静道:好了好了,别当回事了。明日起来殿下说不定都不记得了。再说是圣上赐下来的,殿下气过去了未必就会怎么着她。早点睡吧。 沈静闻言稍微宽了心,回屋收拾洗漱一番准备歇着。刚在床上躺下,便听见卫铮来敲门:沈静! 他忙披了衣裳起身去开门,见卫铮挑着灯笼在门口道:殿下痼疾好像又犯了,叫你过去看看。 是不是又受凉了?沈静一听,立即回房换上衣裳,从橱子里取了银针,又到厨房炒了个盐包,匆匆忙忙便跟着卫铮往王府后院赶去。 路上边走着,卫铮低声提醒他道:殿下还气着呢。刚才还问我,你是不是真把那女人领走了。你心里有个数,进去回话要仔细,别再惹着了。 沈静听了感激道:多谢提醒。 殿下也是有几分醉了。到了门口卫铮道,没什么大事,不必太担心了。进去吧。 沈静定了定神,敲门进去,果然见赵衡坐在卧榻之上,右手扶膝,见他进来,没有说话,只将丹凤眼扬了扬眼角,透出了几分薄薄醉意。 沈静上前行了礼,捧着盐包递上前去:殿下先用这个熨烫着膝盖些吧。 赵衡仍没有动作,半天,偏了偏头微微挑眉看向沈静:方才的事,你没什么要对孤说的? 沈静闻言,低着头老实认错道:是我僭越了。请殿下责罚。 责罚?赵衡站起身来,背着手缓步踱到沈静面前,双目沉沉看着他:你说要孤怎么责罚你,杖责,下狱,还是发配充军? 沈静闻言,愕然抬头:殿下 赵衡站在他面前,抬手扣住沈静下巴,俊美凌厉的眉目缓缓逼近:沈静,你是不是仗着孤对你看重? 沈静强做镇定对上他的眼神,双手却忍不住微颤。向来端方温文的豫王此刻像是换了个人,眼前的人危险莫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赵衡,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近在咫尺之间,赵衡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沈静沈妙安。 殿下 沈静勉强应了一声,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赵衡忽然低头擒住他的唇,含吮亲吻起来。 第50章 赏梅之邀 赵衡这番亲吻的举动实在突然, 以致沈静脑中当即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便双手掰住赵衡手腕将他扭开, 踉跄退了两步, 摸着肿胀的唇角,又惊又怒:殿下! 赵衡此时正情生意动,哪肯罢休, 一步欺近沈静,手腕一翻一转避过沈静的躲闪,掐住了他的下巴便又要凑近。 情急之中,沈静一拳朝他挥过去, 被赵衡轻松避过, 张手握住他手腕, 便将人拽进了怀里, 低头在他耳畔轻笑:妙安,你要跟孤动手? 沈静左手往后摸索到桌上茶碗, 抬手便泼了出去。 赵衡躲避不及, 被茶水当头浇到脸上, 冰凉的茶水顺着脸颊脖颈流了一身。 沈静趁机从他怀中挣脱,退了一步, 看着赵衡, 恼怒道:殿下你醉了! 顿了顿, 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放低了声音:若殿下有有所需要我这就去告诉小有, 叫人来伺候殿下。 赵衡双目微微泛红, 手指揩去唇角水滴, 盯着沈静,握着他手腕缓缓抬到眼前:孤不要别人,只要你。 沈静强压着怒意,抬头对上赵衡目光,一字一句冷冷质问:殿下将我当做什么人了,以色侍人的娼妓,还是醉后解酒的玩物? 赵衡闻言,缓缓松开沈静手腕。 沈静随即退后两步,到了门口,警惕的看着他。 两人对峙许久,赵衡似渐渐冷静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背转身去:你下去吧。 沈静闻言,开门转身,逃也似仓皇而出。 卫铮在门口不远处,见沈静匆忙出来,迎上前来低声道:怎么样了,殿下没事了吧? 见沈静一脸茫然,忙又诧异追问:难道又惹着了? 沈静心神未定,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顿含糊答道:没有没什么事了。 说完便垂着脸匆匆往西院而去。 回到房中,沈静合上门,顿时浑身如脱力般倒在暖炉旁的躺椅上,许久才缓过来些。 回想当晚赵衡的举动,只觉得如同一场惊梦。 他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完全想不明白,赵衡这番举动是一时冲动酒后乱性,还是别有所图?自己是该将此事当做酒后冲动,轻轻揭过不提;还是小心谨慎明哲保身,远离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王爷? 若说赵衡是存心轻薄,可想起他往日种种以礼相待,实在不像是作伪;更别说赵衡还曾费心为他洗清罪责,对沈静来说,若欠着这份恩情不报,从此一走了之,实在非君子所为更何况,自己能不能轻易从王府里走脱,恐怕都未知可否。 可是若要说赵衡是酒后冲动,将这事轻轻揭过沈静摸着自己被他吮咬的发疼的嘴角,心中又觉得羞恼不已。 这事梗在心头,他全然没心思睡觉,在躺椅上一直来回辗转。 丑时将尽,暖炉中火苗渐渐熄灭。沈静坐起身来往炉里添了几块炭,刚又躺下,便听到轻轻扣门声音。他重新坐起身来,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复又迟疑,轻声问了一句:是谁? 门外一片安静,许久,听到赵衡低沉的声音:孤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沈静迟疑了下,还是慢慢将门打开,与赵衡隔门相望,强做镇定道:殿下有什么话就请讲吧。时辰不早,就不请您进来坐了。 赵衡闻言,从门中将披风递进来:你的衣裳,落在孤那里了。 沈静伸手接过来,握着布料手指忍不住紧了紧:多谢。 这一晚惊慌失措,连披风何时遗失他都没有觉察。 赵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妙安,今晚孤醉的太甚,酒令智昏以至铸下大错。 失礼之举,覆水难收,孤知多说无益。赵衡低叹一声,可是有句话,孤必得同你清楚明白说出来:自相识至今,孤的心里,确实从未有过半分看轻你的意思。 沈静闻言沉默片刻,垂眼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一阵沉默之后,赵衡又低叹一声:你歇着吧。 说完踏着冥冥月色,悄无声息离开了院子。 留下沈静,慢慢合上房门,又是许久辗转未眠。 天明时分,沈静点起蜡烛在卧房中呆坐许久,心思来回磋磨着,打开床头橱柜。 柜子里头摆着的,桩桩件件,都是他自进了王府以后收到的赵衡的赏赐:扇子,法帖,玉扣,笔墨,砚台 还有苏州老宅与田庄的地契,官府报喜的解元报单,和前日才送他做生辰贺礼的白玉扇坠。 他望着这些往日里珍而重之的东西,踟蹰许久,心中悄悄做出了决定:不如就此搬出王府吧。 想定了心思,他胸中郁结才稍解,便吹熄了蜡烛,躺倒床上小睡了会儿。 却也睡不踏实,天明时分便被小有那边动静惊醒了,睁着眼直到日头出来,才起床收拾洗漱。 正想着见到小有怎么婉转的向他提出搬出王府之事,小有便端着早饭,悠悠的来敲他的门:起来了没?吃早饭了。 沈静开门,小有端着早饭进来,抬头看到他的样子被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眼皮怎么肿了,像宿醉过似的?昨晚你不是没喝酒吗? 睡得太迟,夜里又没睡好。沈静勉强笑道,收拾出来暖炉旁的桌子,坐吧。 小有将早饭摆在桌上,递给沈静筷子,一边笑道:是不是看我们昨晚把曹丰灌的稀醉,大仇得报,高兴坏了?刚才我着人去看,曹丰这会还没醒酒呢!估计好几天缓不过来。我昨晚也是醉的不轻这一场酒可实在是太痛快了,连殿下也多年没有喝这么多了。 沈静端起碗,垂眼笑了笑:是么。 不过殿下精神实在好得很。小有便挑着碟子里的菜,边慨叹道,刚才我去他那里,听侍卫说,天还没亮他便带着卫铮骑马出去了。 沈静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意外的看向小有:殿下一早便出门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5) 嗯。连着忙了这么些日子,一直被拘在宫里,大概是去跑马散心了吧。小有喝着粥,漫不经心笑道,正好体恤了我。待会吃完了再睡个回笼觉。 赵衡这一去,便是三天未归。 沈静的心情,也七上八下的悬了三天。 那日赵衡带卫铮骑马离开,当日过午天上便飘起了小雪。黄昏有侍卫带话来给小有,说下了雪行路不便,赵衡与卫铮当日宿在西山上的法门寺不回来了。 小有也没当回事,收拾了些衣物连夜便命人送到了山上。 谁知到了第三天赵衡仍然未归,便也忍不住跑来和沈静嘀咕:难道山上雪大被困住了?要不要套辆车去接殿下回来?天这么冷,万一痼疾又犯可怎么办,山上寺里也没什么大夫 沈静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聊了几句,慢慢将话题转到了住房上:有件事,我近来总忍不住思量起来。我如今年纪不小,早晚也是要成家的,一直住在王府里不是那么回事。再说如今殿下后院里也有了人,我一个男子,再住在这里只怕有所不便。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找个落脚的地方,搬出去住? 小有也没往别处深思,闻言笑道:怎么,是不是被那天晚上的事勾起心思了,想要成家了?还是思春了? 沈静笑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都是要成家立业的。 小有点头:是这个道理。你同我们不一样,早晚是要成家的,若将来成了家再住在王府里,的确是有些不妥。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我就托人给你打听着,你没事也出去转转。有合适的离咱们府里近些的房子,或赁或买,就置办起来。这个还不容易。 想想又道:不过这事,逢着合适的时机你别忘了跟殿下提一提。省的到时候太过贸然。 沈静听了,便诺诺应着声:我知道了。多谢你。等殿下回来,见着了,我便找机会向提提此事。 虽然如此,赵衡却一直没有回来。一直到了第四日晌午,赵衡与卫铮才骑着马踏着雪回到了府中。刚一回府,便将沈静叫了过去。 沈静心中又是惴惴。 赵衡不在的几天,他分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将那天的事揭过去便罢了,只当一切没有发生过。等过两日,向赵衡提提搬出去的事。 可是这会去见赵衡,却又忍不住忐忑。 到了书房门前,他深呼了几口气,才如往常一样推门进去,向赵衡行礼问安。 赵衡在书案后头坐着,见了他仍是如往常般从容,神态自若,略问了几句前几天布置的几项文书,便温声吩咐沈静道:安顺郡王给孤送了帖子,说园子里梅花开了,请孤去园中一赏。你若无事,过午便陪着孤同去吧。 沈静闻言下意识便想婉拒,话到了嘴边,迟疑了下,仍是点头道:是。 赵衡又嘱咐道:外头寒气重,出门的时候穿暖些。你回去准备准备,待会出门孤命卫铮叫你。 第51章 雪后赏梅 安顺郡王所办的赏梅宴实在风雅特别至极。 园子地点在京郊的一处山上, 占地极广, 从山脚到山顶, 随着山势是长长一道回廊,连接着山间几处稀疏而错落的亭台楼阁,回廊两侧是漫山的梅树。 沈静虽然人跟赵衡来了, 却因为有心事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为何赵衡单要自己随从来赏梅,连卫铮也没有带上来,就这么两个人上了山来。 可是一进了园子,下了马, 跟着赵衡踏上了回廊, 顺着山势而上, 呼吸着山中凛冽的空气, 望着回廊外空旷的山景,干净的初雪, 和傲雪绽放的红梅, 连日来的低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偌大一座山, 山谷连着山脊,放眼望去, 一片空旷素静。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只剩了白雪, 红梅,和眼前的回廊与台阶。仿佛唯一的活物, 就只剩了自己, 和眼前的赵衡。 回廊自山脚而上, 不知有几千级。沈静在赵衡身后跟着,起初只差了三五步,渐渐越来越吃力,便落到了后头。 赵衡自下了马便没有说话,扯着披风踏上回廊台阶,不紧不慢,一步一步顺着往上走。后来见沈静脚步渐渐慢了,便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山景,等他一会。 两人走走停停不知道多久,到了一处亭子。这亭子与别处的亭子都一样,唯独一点不同,亭子左边挂了一句陆放翁的咏梅辞: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沈静停下来看了会儿,正觉得有些奇怪,赵衡从前头退了回来,跟着沈静一起看着这句词,解释道:安顺郡王十分爱陆放翁。当年这园子建好,一概题词诗歌他都不肯用,说别人的诗词都配不上这处地方。唯独在这亭子里悬了一句陆放翁的咏梅诗。 沈静听了,细想自己来的一路,果然一处题词都没有见过。 沈静从前没怎么听过安顺郡王的名声,走到这里,看着这亭子,顿时觉得这位王爷必定是十分风雅的一个人。 赵衡见他气喘吁吁,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歇会再走吧。 沈静隔着一段距离也坐下来,问道:不知还要走多久? 赵衡抬头看看:到山顶,约莫还有一半路程。 沈静: 眼看太阳已经快到中天,竟然才走了一半路程,那到了山顶岂不是要天黑了? 这到底是来赏梅,还是来爬山?沈静忍不住开始怀疑,赵衡把自己带上这山来,不是赏梅也不是爬山,而是还在记恨着前几天醉酒后发生的事,所以把自己弄到这里来故意整治 正在腹诽,赵衡已经又站起身,朝着台阶走去:走吧。 走走停停,又顺着台阶走了一个时辰,时间已过了正午,两人终于到了山顶。赵衡站在山顶的亭子里俯瞰雪景与梅花,沈静却全然顾不上,靠坐在亭子里慢慢喘着气。 还没把气喘匀,赵衡走到他跟前,笑着将风帽扣到他头上来:山顶风大,别着了凉。 沈静起身道一声多谢,从袖里摸出帕子擦擦额上的汗,心里却有几分尴尬。 这事若发生在从前,他绝不会多想,只觉得赵衡平易近人;可是发生在此时,他却觉得赵衡这样的举止未免有些太亲近了些。 可是看着赵衡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往山顶院子里走的背影,沈静却又忍不住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他一边暗暗自责,一边跟着赵衡往那处院子里去。 本以为这里头应该也是景色别致的园中园,谁知道进去才发现,里头地方不算很大,也没什么亭台楼阁,打眼望去,不过是正屋耳屋与东厢西厢,西厢房前还晒着几件衣裳,像是一处家常居住的院子的模样。 两人一进院子,便有一位看似已过而立年纪的男子,裹着夹袄卷着袖子,从西厢里头笑着迎了出来:怎么才来? 赵衡略行了个礼:见过王叔。路上只顾着赏梅,走得慢了些。 沈静也跟着行了礼,便被安顺郡王让进了西厢:进去吧,正好吃饭。 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才发现里头还坐着一位先生,相貌斯文儒雅,穿着寻常布袍,正凑在火盆子上烤两只兔腿,见二人进来忙站起身来,略打量二人之后,便先向着赵衡行礼:见过豫王殿下。 周先生客气。赵衡浅浅回了个礼,今日出来,不论长幼尊卑。万勿多礼。 说完一边向对方介绍了沈静,一边又向沈静介绍道:周佐君先生。原来曾为国子监司业。 如今已是无官一身轻了。周佐君笑着,将两只兔腿分别递给赵衡和沈静,一路上山来早饿了吧。尝尝这肉怎么样。 话音刚落,便见安顺郡王进来,身后一名小厮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米粥搁在桌上,行礼之后出去了。 四人便围着炉火,一边喝粥,一边烤肉。不知是饿得,还是这位周佐君先生确实手艺了得,肉的味道和粥的味道都是极美,连沈静向来觉得自己不重口腹之欲,也吃了不少。 吃过午饭,小厮便带赵衡与沈静分别去了东厢两间屋子,各自安歇。沈静进了屋子便觉得暖煦煦的,却没见到火盆,便问小厮道:这里如何取暖,怎么这样暖和?是火炕吗? 小厮恭敬解释道:后院有温泉,当初建造房屋时,在地基之中修建了水渠,冬天打开水闸,泉水便流到屋子里,用以取暖。因此屋子里暖而不燥,比火炕或者地龙都要舒服不少。 沈静闻言不由得啧啧称奇,心想这地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转而又想也不仅如此,这座山,这山上回廊,这处院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才修建的如此精妙舒适。 他盖着披风,斜倚在榻上,本想眯眼小睡片刻。可是大约上午爬山太累的缘故,一阖眼便沉沉睡了过去,等他昏昏然睁眼醒过来,房中光线已是一片昏暗。 沈静定了定神,连忙起身往外走去。向小厮打听了赵衡所在,然后顺着连廊到了正房耳屋,果然见赵衡正在与安顺郡王下棋。 赵衡见他进来,也不多言,便又低头沉思棋路。沈静见状,只好悄悄又折回西厢自己的屋子。 坐了会儿,实在无聊,便披上了袍子出来院子。 在院门略站了站,望着西边红日将沉,暮云合璧,不由心旷神怡。片刻,听到悠悠笛声从远处传来,沈静细听了会儿,顺着台阶往下,果然见一处亭子里,周佐君正坐在栏杆上吹笛。 笛声悠扬婉转,与远处归鸟鸣声相互应和。沈静静静听着,一曲终了,只觉得余音仍在耳旁萦绕,忍不住鼓掌上前:周先生曲艺高妙。 周佐君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曲未必高,和确是寡。往日都是吹给鸟兽听,难得今天有知音解意。 沈静问道:先生一直住在在山上的院子里? 周佐君点头:自从辞了公务至今,在此间住了也有四五年了。 沈静不由得羡慕道:这里也算是洞天福地了。又十分清幽自然。真是归隐的好去处。 地方确实不差,修建的也很精致。周佐君笑道,不过乍住一阵还好,若久了就难免有些无聊了。山中无日月,也没什么人可以聊天,无聊的时候我便吹笛子解闷,所以这吹笛的技艺才熟能生巧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一起回到了院子。恰好赵衡与安顺郡王棋局终了,小厮端来简素的晚饭,几人吃了,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赵衡与沈静便辞别了安顺郡王与周佐君,又顺着山路下了山来。 到了山脚已近中午,幸好卫铮已驾了马车来接。上了马车,沈静已累的不行,靠在座位上歇着。 一路无话的赵衡,此时捧着茶抬眼问他:这园子可还行? 好极,妙极。沈静赞道,想了想又道,能建起这样的园子,这位周先生是个难得的真风雅之人。 赵衡道:这山和园子,都是安顺郡王的。 沈静愣了愣:哦。可是周先生说,已在此居住四五年 隐约之间,他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回想昨天所见安顺郡王与周佐君眼神举止动作,两人之间熟稔默契。当时沈静并未多想,只觉得两人大约是好友,可是细细一思量 赵衡吹了吹茶碗,似不经意道:王叔与周佐君,往来已十年有余了。 沈静默然。 他心中悄悄绷起一根细细的弦。 就在此时,马车停住。赵衡放下茶碗,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随即便见卫铮来到车前,隔着帘子低声道:前头有明德公府中家眷出行,马车随从甚多,将路挡住了。 赵衡闻言,顿了顿道:等等吧。 是。卫铮领命出去。 正午时分,虽然雪后天冷,外头行人依然熙攘,时断时续能听到远处车轮滚滚与行人的声音。 可是马车里却是一片安静。 沉默中,赵衡轻声问道:安顺郡王与周佐君之间沈静,你如何看? 第52章 曹丰设宴 马车又缓缓走起来。 隆隆的车轮声中, 沈静缓缓说道:子非鱼, 焉知鱼之乐。子非鱼, 焉知鱼之不乐。 赵衡却很坚持:孤只问你如何看。 沈静从容道:殿下若问我,那我就说几句真心话。若将人这一生比作行路,那么这就是一条人生的岔路, 小路,尤为崎岖坎坷难行。置身其中,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深渊,万劫不复。 赵衡垂着眼沉声道:继续说。 寻常夫妻, 有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长辈慈爱, 子女膝下,尚且不知道多少最后反目成仇, 不得善终。何况像这样有背道德、枉顾人伦的相知。 赵衡: 沈静又道:情爱之事, 虽然发乎于心, 最好也止乎于礼。不然,为此而承受千夫所指, 万人唾骂, 世人耻笑, 亲朋责难时日一长,纵然多少真情真意, 也都消磨干净了。 赵衡道:孤看着王叔与周佐君, 反倒活的十分快意洒脱。 沈静听了, 默然片刻,问道:安顺郡王可有家室子女? 赵衡道:有。 顿了顿又道:他是宗亲,又是独子,就算为了父母姐妹也不可能不袭爵不娶妻生子的。 周佐君大人呢? 似乎一直没有娶妻。 沈静垂眼道:周先生可能是不想误人。也可能对郡王爷是一片真心。 又轻声道:殿下可知情爱?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付出一片真心,却得时常孤身一人,在旁看着那人娶妻生子,乐享天伦这是何种的滋味?郡王爷若真对周大人十分看重,却眼见他受如此煎熬,不知这又是何种滋味?如此相濡以沫的情意,倒不如各自安然,相忘于江湖的好。 赵衡默然。 马车粼粼往前,两人一直沉默着。 快到豫王府时,沈静试探着出声:有件事,冒昧想同殿下说一句。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6) 赵衡从沉思中回神:你说吧。 承蒙殿下恩典,一直在王府里住着,衣食住行多有照顾。只是近来时常有旧友来拜访,我也不敢贸然请他们上门,唯恐扰了府里清静。沈静不敢抬头看赵衡的眼神,慢慢说道,再说总在府里叨扰,也不是个规矩。因此我想着年前找个日子搬出王府里住。 赵衡听了,一言不发。 沈静垂着眼,双手攥着衣袖,手心里渐渐沁出了汗。 马车又走了会儿,停在了豫王府门前。 可是赵衡仍端坐在上头,不发一言,也不起身。 沈静便也跟着坐着,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赵衡慢慢站起身来:也好。不过也不必着急,叫小有帮你看着,慢慢找个合适的住处。 多谢殿下。 沈静站起身,弯着腰,眼角的余光看到赵衡撩起车帘下了马车,大步往王府正门走着,这才跟着慢腾腾的下了马车。 他裹着披风,一个人往西院里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搬出王府的事,赵衡应了,这是好事。回去就应该先跟小有说一声,然后收拾东西,张罗着找一处合适的住处,好不好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快。王府里得的种种赏赐,贵重物品,最好也不要带走了,只留在这里便罢了。 沈静一边慢腾腾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 这本该是该令自己松了口气的大好事,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一阵一阵的,觉得又惶然,又茫然。当初从南京回到王府,何等欣喜安稳的心情,如今空落落的,胸口只觉得一阵阵凉风灌进来,觉得自己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时不时的,眼前便闪过赵衡裹着披风,大步往王府宽敞的朱红色大门里走的背影。 然而沈静还是分得清轻重,一回去,当晚便将搬出去的事告诉了小有,并请他帮忙在外头找个住处。 小有答应的再干脆不过,不过三两日,就托人打听着选好了三四处院子。抽了个下午,亲自带着沈静去看过了。 小有本来属意一处离得豫王府最近的位置,那院子地方大,屋宇多,到处都是崭新的,出门各种采买也方便,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 沈静却相中了另外一处地方,位置略偏了些,房屋也有些破旧了,不过正房和东西厢五六间屋子,只有院子中间一个略宽敞些的天井,连个后院子都没有。不过这处房屋小巧方正,胜在十分僻静,价钱也低。 沈静借口自己爱静,当即便将那处小院定了下来。小有劝了他半天,觉得沈静只图便宜了,甚至都说出了自己借给他银子买房的话了,沈静始终没有松口。 到底是沈静住的地方,小有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气哼哼的,帮衬着沈静同卖主讲了价,次日便将房子交割了过来。 房子交割完毕,便是收拾了。 沈静本想简单一收拾,能住就罢了。小有却怎么都不肯答应了,大张旗鼓的请了木匠瓦工,轰轰烈烈的开始给他整修院子。 沈静再三推辞,小有最后将赵衡搬了出来:殿下说了,让我好好给你长着眼,挑个好住处。你再推辞,就是让我没法交差了。 一搬出赵衡,沈静顿时哑火了。 明明自己没有理亏,纵然搬出了豫王府,王府里赵衡若早晚有什么召唤,自己必定也是常在的;从前欠下的那些情分,总归还是一样能还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沈静总觉得面对赵衡,自己不由自主就带着心虚。 说起来自从从山上赏梅回来,到自己找房子,如今已有十余日,自己没有同赵衡见过面了。 赵衡似乎在刻意回避沈静,就连有什么吩咐,都是让小有带口信给沈静。 沈静自己心里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一向敏锐的小有,竟然没有觉察,只一心认为赵衡是体谅沈静搬家繁忙。 就在此时,曹丰送了请帖到豫王府上,请赵衡及小有、卫铮、沈静等一干人过府一聚。 沈静听小有说了,有些诧异:难道曹督军要报上次的一醉之仇? 给他十个胆子还敢向殿下报仇?厉害了他。设宴是为丁爷爷接风洗尘。小有笑道,丁爷爷被皇上召进京了,似乎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原来如此。原来曹大人同丁大人也熟识? 小有听了解释道:那可不能更熟了。我们这些人虽然和丁爷爷熟,可都不及他。曹丰当年,向丁爷爷正儿八经敬过了茶,认了他做干爹的。 沈静闻言才明白。 宦官太监通常无妻无子,但是不少人又怕老来无依无靠,因此认干爹干儿子的情况很普遍,干爹领进门为义子铺路,老来指望义子安顿了身后事。 那这个宴席必得去了。沈静本来还思想着与赵衡见面有些尴尬,可是这样一来,不去也得去了,当时在南京丁宝对他,很多事上也是悉心教导,有半师之谊;再加上苏州知州薛银也是丁宝帮忙牵线。如今再见,不仅不能不去,还得备一份厚厚的谢礼才是。 去去去,必须得去!小有笑道,曹丰办的宴席,没有比他更热闹的了。别看他有些放诞,其实在外头已经收敛了。他在自己家才真是百无禁忌呢,家里又没有女眷,没什么顾忌,什么花样都能玩出来!你去了他的宴席绝不会后悔的,不知道有什么好戏呢! 因此腊月初,下了入冬的第二场雪之时,沈静便随着赵衡、小有等人,一起赴了曹丰为丁宝设的接风宴。 这场宴席,不可谓不热闹。 曹丰此人,虽然是内宦,为人却十分大意洒脱;加上又曾在西北督军,领兵与鞑子打过仗的,因此也格外带着一股难得的豪气。 他爱喝酒,爱听戏,爱热闹。再加上为了投丁宝这位老人的脾气,因此办的这场宴席竟特意请来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 众人入席落座,赵衡在宾位上,身份摆着,众人便先向他敬了一圈酒,随后赵衡带着众人又向丁宝敬了酒。两圈酒开了场,曹丰起身命人当庭架起了火堆,弄来一只全羊烤起了羊肉来。 饮酒吃着羊肉,这下就更热闹了。 这边酒席酣畅,那边院子里早搭起了台子。先是杂耍班子演了一套杂技,随即又是戏班子锵锵锵的敲锣打鼓的唱起来,果然是十分热闹喧哗。 高兴肯定高兴,只是丁宝毕竟年纪大了,时候一长就有些撑不住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戏也听了两折,便颤巍巍站起身来,笑着向赵衡告退:殿下且乐着,奴才老朽有些撑不住了,先下去歇会了。 曹丰闻言立刻便起身要送他回后院休息,却见赵衡也站了起来:孤也有些累了。正好随丁老一起去清静一会。小有在这多喝两杯,就当替孤尽兴了。卫铮搀着丁老吧。 于是曹丰忙带路,带着赵衡与丁宝去了后院。 沈静因为与赵衡多日未见,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连桌上酒菜也觉得索然无味,只一直悄悄打量赵衡脸色。 然而赵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虽热闹,却始终是往日端庄持重的神色,他始终也没看出些什么,看的久了,反而更加惴惴。此时见赵衡起身离席,虽然落得了三分轻松,却也有些心不在焉。 看赵衡的情形,那天在马车上自己说的那番话,他大概听进去了吧如若果然,这样便是最好的了 正思量着,只见曹丰已送下了赵衡和丁宝,呵呵笑着回了设宴的大厅,伸手扯了身上披着的毛领大氅,挥手将台上的戏班子便赶了下去:你们下去!今儿高兴,听我来给你们唱一折子! 沈静: 小有笑着悄悄凑过来:开始了开始了,好好看着,曹丰这是来了兴致了!不知谁今日要倒霉被他拉着一起闹腾。 话音未落,就见曹丰将台下的人一一打量了一圈,指着沈静和小有道:沈静不是在戏班待过?快和小有扮上!来陪我唱一出会真记吧! 第53章 宴后偶遇 自从上次醉酒, 沈静真是怕了曹丰了, 谁知道这次堤防着堤防着, 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他和小有被众人兴高采烈架到了台上,小有被贴了一把胡子,套上明黄戏服扮演唐明皇;沈静被戴了个纱帽, 塞了一直拂尘扮演高力士;曹丰自己浓妆艳抹,发髻插了一只鸾凤簪,披了一件大红的披风,亲扮起了杨贵妃。 抱着拂尘, 在戏台子上看着下头一张张看好戏的脸, 沈静脸上作烧, 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一样。 可是曹丰一张嘴, 梦就醒了。 他这嗓子,不该唱杨妃, 应该唱张飞啊! 虽然捏着嗓子, 可是时不时还是跑了调偏了音, 立即便引来台下众人齐声喝彩。 沈静和小有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不笑,结果曹丰唱到马嵬坡上吊的一段, 小有实在忍不住, 本来应该失声痛哭的唐明皇, 看着吊在白绫上翻白眼的曹丰,忍不住嘿嘿嘿就笑出了声。 沈静此时本应该用袖子遮住脸哭, 也忍不住用袖子捂着脸大笑起来。众人在台下更是笑成一团。 还没笑完呢, 就听假装吊在绳子上的曹丰小声的叫他:哎!高力士!笑够了没!快过来把我从绳子上放下来啊! 沈静忙忍住笑, 放下袖子将拂尘缠在腰间去扶曹丰。 演戏嘛,他本以为曹丰一抬头就起来了,然后自己架着他下台就是了。谁知道曹丰那么入戏,闭着眼真装起死来了。沈静只好费劲拖着他下台,一直往桌子那边拖过去。 台下一群人看曹丰还在装死,都快笑抽过去了,也没人看小有扮的唐明皇在台上吱吱呀呀的唱,全都围过来看曹丰。 曹丰本来就比沈静个子高,沈静搀扶的费劲,结果众人一挡,沈静脚下一绊,便被曹丰压着,哎哟一声倒向了旁边的桌子上。 曹丰吓了一跳,也不敢装死了,爬起来也顾不上别的,立刻去扶沈静:没事吧? 小有也吓得从台上跳下来看。沈静衣裳上沾满了酱汁菜叶,好不精彩,一边拍着身上一边笑道:没事。就是衣裳脏了。 曹丰这才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叫他们扶你去后院换一身就是了。 说着挥手叫过来一个小子:带沈先生去后院换身衣裳。 小有也要同去,被沈静劝住:你且同他们喝着吧。我去去就来。 曹丰这院子不小,那小子带了沈静曲曲折折到了后院一间厢房,先请沈静稍坐,随后便有人送来了两个火盆和一身干净的衣裳,又上了茶水。 沈静道了谢,关了门,在里头换了衣裳,才又叫那带路的小子:可有酒? 带路的小子愣了愣:有倒是有。不过先生不去前面喝吗? 沈静笑道:我有些累了。想略喝几杯,借着酒意在你们这睡一会。 那小子虽看着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是,我这就去取来。 等他走了,沈静才卷起袖子,在灯下轻轻搓着左手腕子。 方才跌倒的时候,左手腕在垫在身下,折了一下,众人都在兴头上,他也不好直说,怕扫了曹丰的兴致。 可是这会手腕子疼的厉害,他有些忍耐不住,只好要点酒来先擦擦,不然只怕明天就立刻肿起来了。 片刻那小子就端来了托盘,上头隔着酒壶和酒杯。沈静道了谢,打发他去跟曹丰说自己累了要睡一会,然后便取出帕子,用酒浸湿了,将手腕子包起来。 随着酒气挥发,手腕上传来阵阵凉意,沈静才觉得腕子不那么疼了。 他将火盆挪到榻前,便后便在榻上躺了下来。 今日闹腾的确实不轻,他本想着只眯一会,待手腕子好点便再回前头去。谁知道这一眯,便扶着手腕子睡着了。 只是不在自己家里,到底睡不踏实。等他觉察身边有人,睁开眼时,就见赵衡正在榻前,弯着腰给他盖被子。 沈静立即惊得清醒了过来,迟疑了下,正想闭上眼装睡,赵衡已经发现他醒了:把你惊醒了? 装睡不成了,沈静喊了一声殿下,要起来给赵衡行礼,刚掀了被子坐起来,便被赵衡按着被角制止了:坐着吧。 孤出来走走,看到这边亮着灯,门也开着。谁知道过来看你在这里睡着了。赵衡边解释着,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目光看向沈静的手腕:腕子拧着了? 沈静低头看了看,笑道:不小心折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沈静平时行止安稳,怎么会无缘无故压着手腕子?赵衡立刻便猜出了缘由:曹丰又出什么幺艺涵了是不是拽着你们陪他唱戏了? 沈静干笑道,是。 这人真是闹腾。赵衡苦笑,方才闹得孤头疼,这才躲了出来今晚唱的是哪一出? 长恨歌。沈静笑道,贵妃醉酒,和马嵬坡两出。 赵衡笑着猜道:曹丰唱的杨妃? 嗯。沈静点头,顿了顿道,倒像张飞。 赵衡听了不由笑出了声。 沈静也跟着笑了两声。两人笑过去了,房中渐渐安静下来,一丝丝尴尬,便随着笑声的沉寂,不着痕迹的浮现了出来。 沈静想找几句话说。可是半个多月未见,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赵衡先打破了尴尬:小有说,你的院子收拾的差不多了? 嗯。沈静垂眼道,今天下午还过去看了看。屋子里头墙上刷的粉子已经干透了。院子里的砖也铺好了。桌椅床凳也进去了。只等着再打扫打扫,添置些被褥窗幔,也就齐备了。 小有说,你收拾的很简单。 院子里光秃秃的,显不出来。沈静笑道,等开春天暖和了,种上些花草点缀着,看着也就有生气了。 嗯。赵衡点点头,顿了顿又道,从从容容的收拾着。不着急。 是。 一时两人又是无言。 沉默令人尴尬,沈静刚想着起身告辞,赵衡已先一步站起身来:你歇着吧。孤再出去走走。 沈静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目送着赵衡。 天上一轮明月,冷清清的,照着赵衡高挑的背影,孤单单的走远。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7) 沈静在门口站了会儿,也转身进屋,坐在火盆旁边,无声的叹气。 当晚赵衡借口有事,与卫铮先离开了曹丰府上,并留下话让小有和沈静多玩会儿。 小有一直耽到三更时分,才叫人来喊着沈静回府。曹丰叫马车送二人回去,小有有了几分醉意,路上先聊了几句曹丰宴席上的趣事,忽然说道:沈静,殿下有阵子没来西院里找你下棋了吧? 沈静先愣了愣,然后笑道:殿下这阵子,许是不爱下棋了? 小有便不做声了,半天叹道:你看曹丰,跟咱们殿下年纪其实差不多。又是好喝酒,又是好唱戏,家里养着鹞子,狗,八哥鹦鹉一大堆。还常赌几把。真是什么有趣专门玩什么,只要有空闲便闹腾,过得真是有滋有味,热热闹闹。咱们殿下,自小少年老成的,每日里除了领兵打仗,公务,也就好个下棋了。要是连这个都不爱了,每天只剩下公务,那真是过得没什么趣了。 沈静闻言默然。 听小有又道:其实我有些觉得,打从你进了府里,殿下时常过来聊个天下个棋,多了个常说话的人,似乎不像从前那么绷着了。不过眼看着你又要搬出去了,唉。 不过就是离着府里一炷香的路程,以后也是天天的来府里听候差遣。沈静笑着,听你说的,我像要去什么天涯海角似的。 你说的倒也是。 两人说笑着便回到了豫王府,径直回了西院。 刚进院门,便见卫铮迎了上来:你们也忒能闹腾。什么时辰了才回来?这都三更了。 小有笑道:有何贵干?莫非是晚上没喝够,过来我们这找补几杯好酒了? 找补什么呀,没那功夫。卫铮哼一声,闪身让开。 沈静这才看到卫铮身后站着王府里常用的大夫。 卫铮对沈静道:殿下说你腕子折了,吩咐请了大夫来给你诊治诊治。苏大夫这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行了,你们既然回来了,我便先回去了。殿下那还要人守着呢。 沈静忙道谢,送走了卫铮。 回来将大夫请进屋里,看了看有些肿起来的手腕,大夫留下了几贴药让贴着。又送走了大夫,沈静才向小有解释了自己在曹丰后院遇见赵衡的事,末了叹一声:殿下如此,真叫我不知该怎么回报了。 小有笑道:跟殿下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殿下的为人?这是殿下的心意,又不是图你这么感恩戴德。可见殿下也算对你上心了,对我们这些身边的老人都没这么关照过。 沈静闻言,面上笑着点头,心里却越发的觉得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他便找了个借口,同小有解释过去;又同赵衡说了一声,便带着简单的行李,搬到了还没有完全布置好的新家里。 第54章 乔迁之喜 隆冬时分, 腊月中, 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沈静静悄悄的搬进了城东南自己的新家里。 院子不大,房子也不多,虽然小有叫人收拾的很是仔细, 可也架不住这院子荒废了多年,没什么人气;又是隆冬时节,房子里到处都是冷冰冰的。 西厢房连着厨房,修整的时候让工匠造了个火炕, 沈静便临时住在这间西厢房里。只要回到院子, 便先生火烧起土炕。房子里有潮气, 连着烧了四五天, 房子才暖透了,半夜里不会将人冻醒。 沈静向来随遇而安, 倒也不觉得什么。 唯独偶尔夜半醒来, 在漆黑的夜里, 会恍惚以为自己还在王府小西院的西厢房里。 不过因为搬家的事,小有很是埋怨了沈静几句。他本来想叫沈静等过了年, 开春的时候再搬过来, 到时候天也暖和了, 房子里的东西也慢慢置办齐了,谁知沈静搬的这么着急, 刚收拾出个样子便急着搬进去。 气的小有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王府亏待了你似的!你不顾及咱们这些人也就罢了, 也不想想殿下?殿下对你怎么样, 你这样也不怕叫他寒了心! 沈静好容易赔笑着将他哄过去。 可是想到赵衡,心里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天他去同赵衡道别时,赵衡正在书房里看文书。沈静小心翼翼将搬出去的事说完了,赵衡头也不抬,许久只点了点头:有什么需要的,就同小有说。 从沈静开口说,到告辞出去,赵衡虽没给什么脸色,但也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虽然在心里跟自己说,赵衡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对待自己才是对府中幕僚的常态,可是毕竟两人从前相处十分轻松融洽。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渐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小心翼翼,相互躲着。 沈静心里,也不是不难受的。 本想搬过来以后在家里小聚一下,可是因为这种种情状,沈静便想着,这乔迁之贺干脆也就罢了。 谁知腊月二十,小有还是约了几个朋友来为他贺喜:有曹丰,曹丰手下一位锦衣卫副使名叫高青的,卫铮,小童,一直在京城的奚维。 小有还带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名叫孟祥的,一进门就推到沈静面前:看看,还认识吗? 沈静打量半天,也没想起来:看着眼熟,不过想不起来? 话音未落,孟祥便跪在了他面前:沈先生忘了?您救过我的命的! 沈静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拉起来,脸上却还是疑惑。 小有笑着坐到一旁,提示道:想不起来了?南京那个什么园子里看戏的时候,殿下把那个许公子踹了一脚,这事是怎么来的? 沈静这才恍然大悟,看着孟祥:你是那个咦?你不是 不是个小姑娘吗?那日所救的,明明就是个姑娘吧? 我是男的。孟祥脸红道,那日唱戏,正好扮的是个丫头 原来如此。后来你不是跟着丁大人走了吗? 小有笑着解释道:丁爷爷怕把他送回南京教坊司吃亏,又看他机灵,便索性留在身边了。这次上京也一起来了。前日晚上丁爷爷到了府里找殿下说话,带了他一起,正好提起当时的事来,说他身边人多七出了,要将小孟给殿下留下支使。咱们王府里也不缺人,殿下便说,把人给你带过来。 顿了顿把人推到沈静身边: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小孟接着便又跪下磕头:沈先生! 沈静忙又把他拉起来,看着小有诧异道:殿下的意思是? 小有说的很是客气:难得有这个缘分,既然你救过了小孟一次,如今他也无处可去了,索性还是跟着你吧。你一个人住在这,小孟跟着你,起居日常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沈静这才明白过来。 这是赵衡特意送了个靠谱的仆从给他。 赵衡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与人恩惠,由不得人拒绝,也由不得人说谢。 众人入座之后,沈静让小有和小孟招呼着,亲自下厨做菜。菜都是提前备好的,煎炸焖炒便一一端了上来。最后出锅的是一盘子豆沙糕,沈静将盘子从蒸笼中端出来,犹豫了下,还是端上了桌本以为赵衡今天也会来的,所以特意提前蒸上了这碟子豆沙糕。 谁知赵衡竟然没来。 豆糕一端上桌,小有和卫铮、小童立刻便伸筷子一人夹了几块到自己碟子里,一盘子糕转眼立刻就去了一半。 曹丰也夹了一块,看着三人笑道:你们三个真够给殿下跌份的,就跟八辈子没吃过点心似的哟,这点心怎么这么好吃! 他伸筷子还想去夹,被小有利索的一伸手将盘子拖走了:你有出息,你别吃啊! 说着给自己卫铮和小童、奚维和高青各又夹了几块,盘子便空了。这才向沈静笑道:往日在府里都是眼巴巴看着殿下吃,今个可吃个够吧对了,还有没有多的,我给殿下带点回去。 沈静迟疑了下,起身道:小孟招呼着倒酒。我再去做一笼来。 除了高青,几个人都和沈静熟悉,也不在意他在不在,高高兴兴的喝着酒吃着菜。曹丰挨个菜唱了一遍,颇有些惊讶:沈静手艺还真不错!你们尝尝这个烫菜心,特别爽口! 让了一圈,又压低了声音,凑近身边的小有:殿下今儿怎么没来啊?我还以为他也来呢。 小有若无其事吃着屯的点心:殿下有事忙着。 曹丰抬头看看奚维和高青,又压低了声音:今天有事,可以改天一起来啊,他不是挺看重沈静?不来可不怎么对劲。不会是沈静得罪了殿下吧? 你少在这瞎说,没事都让你说出事了。小有夹起一块点心丢到他盘子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不多会儿,沈静擦着手从外头进来,在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咱们慢慢吃着喝着。估计吃完了,点心正好就熟了。 小有点头道:嗯。到时候我带回去给殿下。人齐了,来,咱们举杯,恭喜沈静乔迁之喜! 一起举杯连着喝了几个,屋里火炕也渐渐热上来了,大家都有些面红耳热,开始天南地北的聊起来。曹丰拉着小有又扯起当年甘肃的事儿,高青和小童聊着。奚维起初与小孟聊了几句,说着说着忽然转向沈静:对了,你不是在杭州待过?咱们乡试的同年,杭州的那位榜首,名叫穆君怀的穆公子,你知道他吗? 沈静正要夹菜,闻言神色一顿,捏着筷子先怔了怔,才道:见过几回算是知道吧。 我有位朋友认识他,说此人文采十分出众,学识渊博。他是从前杭州知府穆景的公子,当年在杭州,好像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后来高中了进士了,如今应当也在京城做官。奚维一边夹着菜,我朋友还嘱咐我,到了京城若有机会,叫我一定替他拜访拜访他呢。 小有听了,举着筷子想了半天: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 我知道,前两年跟吏部侍郎胡丛云一起吃饭,见过这个人。曹丰接话道,原在翰林院的,好像被胡丛云相中了,给要到吏部了。不过好像给外放出去办什么差事了。 哦,这么说来如今是不在京城里了。奚维点头,那就见不到了。 说完惋惜的看看沈:你与他同为榜首。若你当年顺利进京应试,只怕如今只好也得是个翰林了。 小有闻言笑道:奚将军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了?我倒觉得沈静在殿下身边,比做那什么劳什子的翰林好多了。要我看,那就是一帮无用的书生,真是半点正事做不了。 曹丰在旁用筷子敲他手背笑道:也不能因为你们殿下不结交文官,你就看不起翰林,也忒眼皮子浅了。那可都是以后要入阁的人。要我说啊。 他又用筷子点点沈静:我倒觉得,沈静与其在王府里绑着弄些零碎,还不如去考个进士。然后进翰林院,入六部,做个户部尚书!到时候殿下可不就省劲了?省的像想在,每次与户部缠斗不清,白白受那老匹夫多少气! 可不是!小有跟着叹一声,按说殿下不许结交大臣,这话我不该说。不过这户部确实令人气恼。北边每每吃紧,他们还在后头卡着兵马粮草的花费!如今更是得寸进尺了,还想着往兵部里塞人若真要户部尚书是殿下的人,少受多少腌臜气! 说起北边,曹丰放下了筷子,看着小有,我怎么听说,鞑子又有动静?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停下了动作。 沈静先问道:两个月前不是才签了协议? 这阵子他一味忙于汉王谋反的后续事情处置,又与赵衡躲躲闪闪,竟不知道赵衡别处的动向。 小有哼一声:那些鞑子的话,能做准吗?都是些背信弃义的蛮子罢了! 曹丰:这么说来,传闻是真的了? 只咱们几个知道,都别出去乱传。是有这么回事,鞑子又在甘肃那边杀人了。小有阴着脸,仰头喝一杯酒,开口骂道,要我看,这帮杂种就是嫌命太长!看他们还能蹦跶几天! 曹丰凑过去,小心翼翼道:这么说来,殿下已经有打算了? 差不多吧。小有道,说着叹口气,咱们殿下,唉,就是个劳碌的命。 沈静听了,忙问道:殿下要亲自去? 小有点头:就等着圣上点头了。 第55章 杏花春雨 腊月底, 即将过年的时候, 赵衡亲自押送粮草, 出发往甘肃去。 小有、卫铮随行。 腊月二十四,沈静得知消息以后,曾去赵衡那里请求随行:我若同去, 殿下若有不适,也可照应一二。 赵衡当面便驳回了:不必了,有太医随行。孤走之后,所有王府中文书通传, 大小事宜, 还要由你总揽。 沈静还想争辩, 赵衡抬头看他一眼:你在孤身边, 有所不便。 沈静一愣,抬头看向赵衡。 赵衡的目光却收了回去:府里的文书事务, 你都清楚, 不多说了;大小琐事, 秦管家会提醒你,不知道的尽管去问。外头的事, 有什么疑问去问丁宝和孙平, 还不能决断的, 直接写信来甘肃。 顿了顿又道:若觉得来回不方便,便暂时搬回府里住一阵子。 沈静垂着眼答应:知道了。 赵衡摆了摆手:去吧。明日天不亮大队就要开拔。天太冷, 你也不必来送了。 沈静默默行礼, 转身出来赵书房, 慢慢往西院里去。 隆冬腊月,北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沈静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件事:赵衡与他,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 虽信任仍在,可那次酒后的事情就像一把刀,在从前的情谊上捅了个窟窿。尽管两人都小心翼翼想假装这个窟窿不存在,避开它,但存在的事实却无法忽视和逃避。 已经到了小西院门口,沈静却没有进去。他站在院子门口,默默盯着西厢房窗下那棵杏树发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8) 这是他第一次进豫王府的时候站的地方。 也是在那棵树下,赵衡曾来找他下棋,谈棋谱。还曾站在这颗树下,向他讨豆沙糕。 时光匆匆,不觉竟然已经一年。 这一年的时光,回头去看,自己想起来最多的场景,竟然不是与小有日常的絮叨,而是与赵衡偶尔相处:下棋,谈书,偶尔的玩笑。 小有固然见多识广,为人坦诚,对他多有照顾。赵衡性格深沉,话并不多,偶尔开口也不过寥寥几个字而已,但他不俗的见解,开阔的眼界,高超的棋艺,渊博的见识,则更加令他这个同样读书之人发自内心的赞叹折服。 不知是因为赵衡的深沉,还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细水长流,顺其自然。自己虽向来自诩擅长察言观色,可是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赵衡对自己竟然会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也可能只是因为事情太出乎意料,自己就算再怎么想,也实在没有想到,权势煊赫、高高在上的豫王殿下,竟然会对自己这么一介布衣青眼有加以至于毫无防备,手足无措,使得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么一个难以转圜的两难境地。 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小有喊他:哎!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发什么呆? 沈静猛地回神,抬头见小有正站在西院门口对他招手:中了邪了?在风口上吹着风不快进来,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静进了屋,将披风退下,才觉察脸被冻得僵了,话都说不利索了。接过小有递过来的热茶暖了暖手,然后将手心在脸颊上贴了一会儿,才勉强暖和了过来,殿下不令我一起去甘肃。 不去就对了。甘肃这时候的天,你是不知道多冷。你那身子骨只怕受不了那个磋磨。小有又给他添了点茶水,而且殿下叫你留在府里,必定也有他的考量。你听从就是了。 放下茶壶,又递给沈静几张信纸:这两天我也想了想。府里近来的事需要留意的,都已经列在上头了。秦管家和小童都在,你照着来就是了。 沈静接过来看了一遍,看完了便搁在一边,边捧着茶慢慢喝着便听小有一件一件的嘱咐着。 过了会儿,小有抬手在他眼前晃晃:你今日怎么了?怎么总是走神? 沈静眼神从虚空里收回来:没啊。 没?小有冷哼一声,那我刚才说的什么? 沈静顿了顿,张嘴便把刚才那张纸上列的都背诵了出来。他从小读书便过目不忘,这几张纸自然更不在话下。 小有听了几句便没好气的摆手:行了。既然你听得厌烦,我也不叨叨了。 沈静歉疚道:你别气。刚才我心里有些事。 小有看他一眼,叹口气劝道:殿下这么安排,自有他的考量和计较。你何苦非得跟去,难为了他,也难为了自己? 沈静面色一僵。 小有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 沈静捧着茶碗,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沈静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小有微微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静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不瞒你说,我刚才站在院子门口,是在想一件事。 他将茶碗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明年开春的春试,我想着下场试上一试。 留在王府里,与赵衡抬头低头,这份小心翼翼里,徒生多少尴尬。若能入朝为官,想想那天吃饭的时候曹丰说的话,也未尝不是另一条能走得通的路子。 小有看了沈静一眼:是不是那天曹丰说的话,你留了心了?这事,你要好好的想好。 顿了顿,轻叹一声道:那条路好不好走还另说。只说一条:殿下从不结交文官的,你若入朝为官从今以后,便真是与殿下陌路了。 沈静又沉默了半晌,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辜负了殿下待我的好。我会再仔细的想想你暂且先不要同旁人说。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小有叹气应了。两人喝了会茶,又聊了几句琐碎,沈静当晚便歇在了王府里。 虽然赵衡不令他起来送,次日沈静仍然早早起来了。 外头天色漆黑,府门口护卫已经列好队形,整装待发。打头的卫兵举着火把照着路,微微的北风吹得火苗摇摇晃晃,王府的旌旗猎猎。 沈静裹着披风,与秦管家等一干家仆站在豫王府门前石阶下,默默看着身着戎装的赵衡、小有、卫铮依次上马。 卫铮低声整肃队伍,看向赵衡。 赵衡回头往门前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挥了挥手。 整齐的队列便离开了王府门前,笃笃的马蹄声中,大队人马渐渐远去。 赵衡这一去便是四个月。 不过短短四个月,中间多少曲折。沈静虽人安安稳稳在府中,却因为西北的军报,时时心中忐忑。正月初时,整个京城沉浸在过年的热闹里,独独他对着西北的军情难以下咽。 赵衡几次被鞑子围城,虽最终挫败了对方,但因甘肃粮草不继,无力纵深向对方反击。 孙平与丁宝在朝中与户部多次周旋,最终还是圣上震怒,才终于从通州调拨了粮草,运往甘肃,勉强解了燃眉之急。 幸好到了二月末,奚维想办法向江浙一带富商筹集了大批粮草布帛,从陆路运往甘肃。有了充足的粮草做后盾,三月青黄不接,正是鞑子一年之中最猖獗之时,赵衡从宁夏调集兵马,周密部署,狠狠打了犯边的鞑子一个措手不及,终于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京城时已经三月末,朝中与民间都是一片振奋。 沈静看到姗姗来迟的大捷的军报,和赵衡将回京的消息,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忙碌了起来。 大捷的消息之后,豫王府里陆陆续续不知道收到多少帖子,也有贺喜的,也有拜贴,还有书信,雪片一样纷至沓来。沈静一一看过,不要紧的暂留,要紧的便快马递往甘肃,由赵衡亲自过目。 白天在府里忙一天公务琐事,晚上回到西院里,他还要挑灯读书备考。 自从赵衡走后,他每天看书,从未有一天间断过。 经过反复思量,沈静已下定了决心,准备参加五月的春试。 本来时间是在三月,他觉得时间有些来不及,都想放弃了。但因今年北方战事吃紧,礼部与鞑子谈判不断,因此圣上亲自下旨,将春试时间延后,改在了五月。 圣旨一出,沈静再不犹豫的下定了决心,读书更加卖力。 他因此夜夜读书到三更以后,整个人都熬瘦了不少。幸好年少时底子深厚,中间读书文章都没有荒废,如今只是重温,因此一天有一天的长进。 四月初,时候已是深春。白天已经很暖了,夜里仍有些凉。 窗前的杏花,从含苞待放,到满树繁花,如今已经只剩下零落的几朵,飘在新绿的梢头,看上去分外清纯可爱。 近日来春雨连绵,院子里青苔又生,一片潮润。 沈静在灯下看够了书,起身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抬头数了数梢头的杏花,又回到屋里,在桌前坐下,聚精会神到书卷里。 院里依稀有开门声和脚步声,沈静也充耳不闻。直到门口响起轻扣,他才从书中回神,揉着脖子抬起头来,温声道:来了。 小童知道他挑灯夜读,轻易不来打搅,不过偶尔会贴心的命厨下送些宵夜来。 沈静秉着烛台,起身迎向门口。 本以为进来的是小童,谁知打开了门,竟是赵衡裹着披风站在门口,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 沈静惊得手一松,烛台落地,火苗扑的熄灭。 深夜的黑暗中,面对着门口高大的人影,沈静许久才嗫嚅出声:殿下。 只三四个月未见,久得却好像是三年一样。 他正想弯腰拾起蜡烛,谁知黑暗之中,赵衡拉住他的袖子,猛地将他扯近,用力的拥进了怀里。 沈静在惊得瞪大了双眼,也忘记了挣扎。 无尽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赵衡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满满的萦绕在沈静鼻端,还有压在他背上的温热的手,以及在他耳边响起的,赵衡深情的低声的叹息:妙安。 孤十分的想念你。 第56章 春夜风起 还没等沈静反应过来, 赵衡已经将他松开, 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将他推到一边, 蹲下身摸索着地上的烛台和蜡烛。 沈静回过神来,忙走到桌旁,摸索着点亮了火折子, 将蜡烛点燃。 赵衡捧着烛台到桌前,将蜡烛安放在桌上,解了披风扔在椅子上,往椅子上坐下:孤渴了。 沈静忙去沏茶。 赵衡坐在椅上, 目光寸步不离沈静。 刚才没反应过来, 这会沈静才明白过来赵衡刚才对自己做了什么, 一下子慌了起来。 可是事情既然过去了, 只好仍像从前一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强做镇定, 安安静静的取茶, 烧水, 泡茶。 赵衡一直目光炯炯盯着他。 沈静捧着茶壶倒着茶,觉察赵衡锐利的目光, 手不由得微微的颤起来, 放下茶壶定了半天神, 才想起话头:小有他们呢,没有一起回来?殿下这是 赵衡没有答话, 捧着茶吹了吹, 顾不得烫, 吁着热气喝了半碗,才抬头看着沈静道:有吃的吗?孤还没有吃晚饭。 沈静愣了愣,忙起身往厨房里去:我去下些面汤。 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回头问赵衡:殿下有什么想吃的? 他这才发现,赵衡发丝凌乱,下巴上长出了青色胡髭,想必是连日赶路,没有停歇。 都好。赵衡微微笑道,多做一碗。你陪着孤一起吃吧。 沈静只好点头去了。 一刻钟后,热腾腾的面汤端上来。赵衡接过毛巾擦了手,拿起汤匙搅了搅,翻出埋在下头的红色的虾干来。面汤入口温软,味道清淡鲜香,赵衡尝了一口,抬眼笑道:太湖白虾? 沈静低头慢慢喝着汤:是。 两人安静吃过了饭,沈静又沏了桂花茶来。满室氤氲的浓浓的桂花香气中,两人慢慢喝了半碗。 赵衡放下茶碗,靠在椅背上舒服的叹一口气,才慢慢解释道:孤同卫铮等几个侍卫先赶回来了。小有他们还在路上,许明日傍晚就可入京了。 沈静默默又为赵衡满上茶,听赵衡又道:京城的春才是春的样子。甘肃的风,如今还像刀子似的。 沈静轻声道:殿下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赵衡似不经意道,一路策马,只觉得马背上的风都是暖的软的。 赵衡捧着茶碗,双目灼灼盯着沈静:你不问孤,为何急着回来? 沈静转身将水壶放在暖炉上,背对着烛光,一边倒水,一边垂着眼低声道:殿下回来,总有回来的道理。 若是没有道理呢? 赵衡目光灼热,无端叫人觉得忍受不得。沈静没有接话,放下茶壶,起身取了搁在一边的披风,便想躲出去:我去跟小童说一声,去正院为殿下 赵衡却不许他逃,伸手从后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妙安。 沈静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头也不回道:殿下逾矩了。 赵衡紧紧握着他的手腕,起身站到他身后,低声道:孤试过了。可是放不下。 沈静半垂着眼,面上色平静下来。 可是手腕上赵衡握着的地方,像着火一样,烧灼的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脑海中像起了雾,又像是着了火,烈烈烧灼着。 慌乱之中,赵衡站在他身后,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孤受够了。这些时日以来,忙时还好。一闲下来,便似丢了魂魄,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心心念念,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屋里一片安静。 桌上的烛光,颤颤巍巍,灯花爆了又结。 许久,沈静长叹一声:殿下何苦? 赵衡抓着沈静的手腕,低声道:孤知道这不对,可是没有办法沈静,不如你来告诉孤,要怎么才能把你放下,不再总惦念着? 赵衡见沈静不做声,又上前一步道:你不说话,孤便当你明白了这番心意。孤如今才知道情系于心,难以自拔的滋味可能年纪大了,从前见惯生死不觉得什么,这次在甘肃,却忽然觉得人生短暂,既然心有所想,为何还要苦苦忍耐压抑? 那日醉后,孤并非把你当做了别的什么人,只是酒后顺心而为,情难自控罢了。如今也是如此。 沈静转过身看着赵衡,将腕从赵衡手中抽出:殿下我不能。也不敢。 赵衡深深看着他:你怕什么,怕人言可畏? 沈静叹息:这世间,谁能不畏人言?何况平凡如我,既寒且微,一介布衣,身无所长。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何苦非要招惹我一个平平无奇的沈静?一个小小的浪头过来,我就粉身碎骨,此生不得翻身了。 孤知道这样的情谊难容于俗。但是也并非全无出路。若你能容下这份心意将来我必不会负你。 沈静眼中满是无奈:殿下可以什么都不畏惧,我却是万万不敢再行错踏差一步了。 他弯腰向赵衡深深行礼:辜负殿下厚爱了。我是个普通人,只想安安静静,过些俗常的日子。还请殿下成全。 他顺手捡起地上的披风,起身又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歇着吧。请容我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离开了屋子。 王府的门子见深夜里沈静一个人出来,都有些吃惊。一个熟悉的的门子上前问道:这么晚了,沈先生哪里去?艺涵要不要他们套马车?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39) 不了。沈静勉强笑了笑,匆匆便往外去,家里有些事忘了嘱咐。还是赶回去放心。 那门子忙追赶两步,递上来一杆灯笼:那先生拿着这个吧。好歹有个照应。 沈静道了谢,挑着灯笼顺着夜路,逃也似的匆匆走远了。 京城夜里虽有宵禁,如今却也不像从前那么严格,偶尔有行人路过。沈静挑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豫字,都知道是豫王府的人,自然没人敢上前招惹。 春日的夜里,风暖软的吹个不休,却无端的吹得人心里烦乱。 沈静心神不定走到半路,便听到身后寂静的路上响起马蹄声和车轮声。沈静挑着灯笼躲到路边,那马车渐渐近了,却停在了他身边。 驾车的是卫铮,朝着沈静点了点下巴:殿下说要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便见赵衡在车上挑起了车帘,神色如常:上来吧。还怕孤难为你不成? 沈静迟疑了一瞬,将灯笼挑在马车外头,上了马车,与赵衡相对而坐。 马车隆隆往前。 两人却一路相对无言。 片刻,马车在沈静院子外头的胡同口停住。沈静起身向赵衡行礼告辞,赵衡只说了一句:去吧。 沈静下了马车,进了院子,才听到马车缓缓启动,渐渐走远。 他神不守舍的站在院子里,久久不能回神。还是去插门回来的小孟将他唤回神来:先生怎么这么晚忽然回来了? 没事就是想起来有些公务落在家里了,怕明天来不及。沈静回过神,匆匆往厢房里去,一边解着披风,这么晚回来,扰了你的好梦了。 我伺候先生,不是天经地义?都这么久了,先生还这么客气。小孟笑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被褥给沈静收拾利落,正好今日刚晒了被褥,先生就回来了。我去烧水给你洗漱一下。 辛苦你。待他出去,沈静换了家里的袍子,又坐在炕上发了会儿呆。 他想起临下马车时,赵衡对他说了声去吧。 说话时,他的脸色平静如常,双眸深如静水无波,丝毫没有拒绝后恼羞成怒的样子。 原本以为相隔万里,快半年过去,赵衡想必早已将自己抛之脑后谁知今时今日,竟又闹了这么一出。 正在想着,小孟端着热水和毛巾进来屋子,将水盆摆在架上:先生洗漱吧。 多谢。沈静接过毛巾,洗了洗脸,顺口问道:这些日子,家里没事吧?你一个人在家照应的过来吗? 没什么事。每日里就是栽花种草的,然后打扫打扫,晒晒被褥,洗洗衣裳。轻松的很。小孟站在门口笑道,我闲的都有些无聊了。 沈静笑道:无聊便出去走走。总闷着也没意思。 嗯。昨儿出去了一趟,买了些蔬菜吃食回来。明早上正好吃。小孟笑道,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个穆公子,昨儿又来找先生了。 沈静擦手的动作一顿:哪个穆公子? 小孟比划道:就是来找过您的那位,说是您的同乡。高高瘦瘦的,相貌斯文,眉眼挺俊俏的。上次您不是让我打发他走了吗?谁知昨天又来了。 哦。沈静擦完了手,将毛巾扔到盆里,他可有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走了。说改日再来拜访。小孟道,还留了张帖子。我拿来先生看看? 不必了。沈静顿了顿,又嘱咐道:若他日后再来,仍旧说我不在就是了。 第57章 春夜风起 三月初, 豫王在西北大捷之后, 率三卫回京城。初六仪仗入京, 当晚,圣上在宫中大宴群臣,为豫王接风洗尘。 沈静这日却没有去豫王府, 一天只在家里看书。 晚饭时,小有在饭桌上好奇问道:王爷回来,先生就不必去王府了? 沈静笑了笑:以后我都不去王府了。 为什么? 沈静道:五月开科,我准备下场试试。 小孟高兴道:那先生岂不是要做大官了? 你以为那么轻松?沈静笑道, 几千上万个举子里头, 考出三百个人。里头还有一半候补的。哪里就先轮到我去做官了?更别提还做大官了。 那也不用愁。小孟笑道, 先生是王爷身边的人, 只要考上了,做不做官, 还不是豫王爷一句话的事? 沈静笑笑, 没有作声。 正因为在赵衡身边待过, 身上贴了豫王的标签。将来若真能入朝,若旁人知道此事, 只怕自己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朝中文臣, 近半都是明德公欧阳检的门生故吏。而皇后欧阳敏与豫王赵衡不和, 几乎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沈静忍不住搁下筷子:你慢慢吃吧。 先生不吃了? 饱了。沈静起身, 我回房看会书去。你早歇着就是, 不用等我。 小孟捧着饭碗追到门口:先生悠着点。可别像昨晚似的后半夜才睡, 身体吃不消的。 昨晚沈静回府已经子时,本以为他收拾收拾就睡了,谁知他窝在房中又看书到后半夜。小孟起夜时见他房中灯亮着,本以为是忘了吹灭蜡烛,凑近一看才发现沈静竟还在看书。 沈静漫应了声便回到房中,一坐便坐了接近两个时辰。待看书看得两眼昏花,才想着放下书,站起身来到院子里走一走。 谁知一推开门,便看见正屋的廊下,赵衡和卫铮正借着檐下的灯笼在下棋。 他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殿下。 说完便转身责备小孟:殿下到了,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 赵衡看见他,丢下手里棋子便站起身来,微微笑道:才刚刚到。宫宴散了正好路过,便过来看看你的新院子,顺便认认门。也没什么急事,小孟说你在看书,便没有叫他打扰你。 赵衡轻易不着正装,沈静见他身上还穿着朱红的袍服,系着玉带,便知道是刚从宫里出来;又闻着淡淡酒气,便知道是喝了酒了,便往厨房去:我去沏茶。 小孟忙指指棋盘桌子旁边的茶壶:先生,我沏了茶的。 沈静闻言顿住脚步,看着那茶碗里没怎么动的龙井,看看赵衡,欲言又止。 赵衡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刚才喝了些酒。换味道清淡的来吧。 沈静这才捧起地上的茶壶:那就换白菊吧。 顷刻便泡了金黄的杭白菊花来,为赵衡换了杯中的茶水。赵衡捧着温热的菊花茶,一边玩着棋子,一边似不经意的问道:怎么这么用功的读起书来了。 说着,似笑非笑抬头看着沈静:难道要考状元? 这话问的正好,简直是省了沈静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去跟他说自己想要下场应试的事情,便索性向赵衡行了一礼:我确有此意。只是正不知道怎么跟殿下说。 赵衡听了,将茶碗放下,顺手又拈起一枚棋子拈着,在指间转来转去,笑道:腿长在你身上。想要干什么,孤还能拦着你不成?要考便考吧。 说着回头看看卫铮:外头的马车,可有人照看? 卫铮领悟,随即便行礼往外去:属下这就去看看。 走到门口,回头向着小孟招手:小孟公子,麻烦你过来帮个忙。这里的胡同我不熟悉。 小孟没什么心机的哎了一声,便颠颠的跑过去了。 沈静的心却提了起来。 这分明是有意支开旁人,要单独跟自己说话了。 赵衡却似分外悠闲,看着小孟跑开的背影,不紧不慢说道:这孩子倒是伶俐,就是眼色还欠缺些,看来在丁宝那里还没有调\\教出来。他日你若真要入朝为官,还留他在身边,就送到小有身边,再跟着学一阵子。有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你也算有个助力。 这话半真半假,沈静听了,也只好低声道谢:多谢殿下。 赵衡却转过眼来看着他,仍旧是要笑非笑的神情:谢我什么?不若便以身相许吧。 说笑的,你不用怕。看情形,你为这应试着实下了功夫了。赵衡站起身,背着一只手踱了两步,站到沈静跟前,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摆弄着庭前刚种下的夜来香,从前孤便说过,你若要考科举,绝不会拦着你。不过。 他回头看看沈静,顿了顿,才接着说道:这件事,孤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地考虑考虑。 我已想好了。 赵衡抬了抬手:你不必急着回答,先听孤说完。于公,此刻朝中人事纷乱,大局尚未明朗。你此时入朝,难免受到波及。何况你在孤身边待过这么些时日,朝中谁不知道你是孤的人?就差在身上明晃晃盖个豫王府的印儿了。更容易引得一起小人的攻讦。 于私。赵衡转过身,面对着沈静,你该知道孤从不结交朝臣的规矩。孤的私心并不想叫你入朝为官。 孤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想借此事,与我划下一道楚河汉界。可是孤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再想一想。 赵衡说着,又走近了一步,垂眼看着沈静,轻声道,沈静,孤并非那等轻薄的人。将这番心意说出口之前,也是费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思量。 沈静默然。 他知道对赵衡这样的身份而言,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十分的屈尊降贵了。 更遑论此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那里头闪动的,是切切的情意,也是无言的期待。沈静从来不算是笨人,他看的再清楚明白不过。 可是看的再清楚,也只能假作不知,垂眼轻声回道:殿下,我已经清清楚楚的想好了。 院子里沉默了许久。 久到沈静的心里,都开始涌上些微的后悔。 直到小孟笑嘻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门口有石子,卫大哥看着路。 院子里的静默瞬间被打破,卫铮与小孟进来,沈静才忽然想起来,问卫铮道:小有怎么没一起出来? 圣上颁下不少赏赐。小有在府里忙着安排布置。卫铮笑着,回头看看赵衡,低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嗯。赵衡应声,转过身,隔得老远,随手将手里棋子轻轻往盒子里一投,那便回去吧。 叮当的一声,白色棋子稳稳落入小巧的圆盒子里。 啧啧。小孟挑着灯笼,跟在沈旁边准备送客,见状忍不住悄悄一声赞叹,殿下好厉害的身手。想必百步穿杨也是小意思。 你还知道百步穿杨?赵衡听见了,边走着边回头笑笑,若喜欢舞枪弄剑,改日让你家先生带你去王府的校场里玩玩。 好,好啊!多谢殿下。小孟没想到赵衡听见了自己的话,腼腆应着,见赵衡毫无架子,忍不住又向沈静小声嘀咕了一句,没想到殿下不光打仗厉害,长得好看脾气也这么好。 长得好看吗?赵衡听了笑起来,逗孩子似的问道,那你说说,孤与你家先生,谁更好看? 小孟看看他,又看看沈静,磕磕巴巴道:还是我家先生好看。 行了。沈静忍不住扶额,制止了小孟,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衡却在马车前停住脚步,笑着看向卫铮:这孩子有意思。赏些东西吧。 卫铮闻言,便从怀里掏出荷包,拿出两只金锭子,笑着塞进小孟手里:殿下赏的,拿着吧。 饶是小孟在丁宝身边长了些见识了,也没见过这样大方的赏赐,两句话便是两块金子,吓得忙推辞。沈静也想要推辞,无奈这是给小孟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殿下赏了,便拿着吧。 目送着马车走远,小孟站在沈静身后,才猛地长出一口气:先生,这么大两块金子 沈静笑着拍拍他肩膀,便往院子里去:你留着吧。好好存着,别出去胡乱花就是了。 小孟看着沈静,迟疑了下才说道:先生,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太不知道分寸了? 顿了顿又小声解释道:我也不是刻意多嘴拍马屁刚才随着卫校尉一进院子,便看到你和殿下脸色都不太好,我才绞尽脑汁,想着说两句好听的,转圜转圜。没想到没想到殿下赏这么大方。不会给你惹了麻烦吧? 没什么,你不用怕。沈静顿了顿,勉强笑道,以后殿下不会再来这院子了。 第58章 重逢君怀 直到次日小有来访, 沈静才知道, 前一日夜里的宫宴上, 赵衡又回绝了圣上的赐婚。 小有来时,沈静刚洗漱完吃过早饭,正在小书房里读书。他也不让小孟吱声, 一个人便这么静悄悄的站到了小书房的门口,推开了门。 见沈静仍未觉察,才抬手敲了敲门。 沈静闻声抬头,见是小有, 忙扔下书, 笑着起身迎了上去:你竟来了! 小有笑着走进来, 抬眼四下打量着屋子, 笑道:难道我来不得? 怎么来不得?沈静转身叫了小孟沏茶来,才回头笑道, 别说来不来得, 哪怕你把这里拆了, 我还能怎么样你? 小有听了,笑着指指沈静:你这话说的, 好像我是那拆房子的土匪似的。我虽不是读书人, 但好歹也算个斯文人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0) 正说着, 小孟端了茶来。 沈静亲自给小有倒了茶:斯文的不得了。不过看你瘦了些,可见这趟西北之行太劳心费力。 顿了顿, 才又道:昨晚殿下看着也清减了不少。 可不是。我倒还好, 在甘肃的时候受了风寒, 病了一场才瘦的。殿下才是劳心劳力,真的是累的瘦了。不过幸好这次没有受伤,也算菩萨保佑了。小有喝了口茶,又看向沈静,仔细打量着,看你也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想必整日里也牵肠挂肚,操心不少。你也受累。 沈静笑起来:京城安逸。我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怎么能与你们在那等苦寒之处的辛苦比? 小有笑道:你也不必过谦。我就不信甘肃粮草告急的时候,你没有着急?不过还得多亏你出的主意,奚维才弄到那么些粮食,及时送到甘肃去。不然殿下在甘肃,也没有底气与鞑子周旋三四个月这么久,最后还有余力痛快的杀了一场。只怕早就遣人求和了。昨晚宫宴上圣上赐酒,殿下还专门提了你和奚维的功劳。昨晚没有跟你说? 沈静愣了愣,岔开话题:其实都是奚维的功劳。我也不过稍加建议,也不值得一提。 奚维自然也有功,可也埋没不了你啊好了好了,不说那些没意思的。你这屋子,打那次过来喝了一场酒之后,我还没仔细瞧过呢。小有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在房中东瞧瞧细看看,还特意推开窗子,往院子里头张望了张望,笑道,廊里摆了茶桌,檐下挂了灯笼,窗上贴了福字对联,院子里又种上这些花花草草。不愧是满腹诗书的读书人,真是比刚搬过来的时候有雅致多了。看着也比那时候有人气多了。 说完,小有重新在沈静对面坐下,捧起茶碗,仍旧笑笑的,话里却大有含义:看你这院子收拾的又干净又妥帖。难怪会嫌弃我那个又窄又简陋的小西院了呢,都不肯过去府里那边住了。 小有慢悠悠喝口茶,抬起头来:怎么不说话?我还冤枉你了? 沈静看了小有一眼,无奈道:你这么挤兑我,又有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我?我有我的难处。 小有放下茶碗:沈静。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绕弯子了。有些话,如今我是不吐不快了。说的不好的,你多担待。 沈静也放下茶碗: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我仔细听着。 昨晚殿下回了府里,一个人在院子中间站了半宿。快天亮时才进了屋子,衣裳都被寒气沾湿了。 沈静垂眼,默默听着。 小有叹了一声:你说你有你的难处,难道殿下就没有难处?殿下就算位高权重,身份尊贵,难道心就不是肉长的?磕着碰着,也是会疼的。 沈静听着,许久没有作声,半天,涩声道:那你说,要我怎么办? 小有起身,走到沈静跟前,直接逼问到了他的脸上:殿下人品才华,难道真的半点不入你的眼? 沈静往后退了退,惊讶的看着小有:退一万步说你也不该这么问我。你不为殿下名声考虑? 小有慨叹一声:名声这东西,有的话当然最好没有,也就这么着了。总归殿下也不是靠着名声吃饭。说真的,我的私心,也觉得殿下这回很离经叛道。可是这么多年,我跟在殿下身边,知道他的不容易。看他在甘肃这几个月时常魂不守舍的难受劲,我都觉得难受。本来活的就累,好容易遇见个知冷知热的人,能松松快快的说两句心里话,不比什么名声都要紧? 我却不能不考虑。沈静垂眼道,不论于殿下,还是于自己我都不能不考虑。 小有闻言,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唉。 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也不是要责怪你,你也是十分难为。只是从甘肃起,就看着每日殿下如此煎熬,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静提起茶壶,慢慢将小有茶碗添满了水,轻声说道:等等吧过去这阵,慢慢就好了。 你这么以为?小有摇摇头,我也不瞒你。昨晚宫宴之后,圣上留下殿下,又催促他早日择定王妃人选。从前殿下都是借口推辞。可是昨晚,殿下直接跟圣上说,没有再娶王妃的打算了。 沈静惊讶的抬起头。 想不到吧?小有苦笑一声,我从小跟着殿下,这么些年过来了。我都没有想到,殿下竟有这样的一面。 将小有送走,已经快晌午。 沈静坐在书房里,想着小有说的话,一时也无心读书。 正翻来覆去的叹气,边听到小孟敲门,开门进来,小声问道:先生。那位穆公子又来了。在门口等着呢。 沈静默了默,摆了摆手:就说我不在家里。 是。 小孟轻手轻脚的去了。 等门关上,沈静坐在桌前闭目定了定神,片刻睁开眼,翻开书小声诵读起来。 他这一聚精会神读起书来,便如老僧入定似的,连午饭也省了,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走出了书房。 这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淅淅沥沥,如烟如雾。 院子里的夜来香与月季的叶子。被雨水润的碧盈盈的,格外鲜艳。 沈静在檐下站了片刻,看着满眼新绿,才觉得沉郁的心情稍解。 刚想着去厨房吃点东西,便见小孟举着伞迎上前来,小声道:先生那位穆先生,还在门口等着呢。 沈静闻言,看向院门口的影壁:还在? 嗯。在胡同口站着呢,一个多时辰了。小孟神色颇为难的样子,我跟他说你不在,他也不恼,说要等你回来。我叫他到门里站站避避雨,他客气道了谢,但也不肯进来我只好拿了把伞给他,省的淋湿了。 沈静在檐下站了片刻,叹口气,从小孟手里接过伞来:你忙吧。我出去看一看。 他打开碧油油的伞,绕过影壁出来门前,果然见穆君怀撑着伞正在胡洞口站着,见沈静出来了,转过身来,遥遥露出怅然的微笑:妙安。 这情形太过熟悉。 一瞬间,沈静觉得仿若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几年,穆君怀冒着雨在杭州的胡洞口等他的情形。 第59章 重逢君怀 与四五年前相比, 沈静似乎是没什么变化。 可是穆君怀却变了不少。 四五年前的穆君怀,不过二十许, 长身玉立,形容俊逸, 举止潇洒,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言谈之间, 乍看细致周到, 其实偶尔还会露出些不拘小节的冒失举动来。 沈静依稀记得, 两人第二回 还是第三回见时, 是在建春戏班的院子外头,穆君怀来约他出去踏青。出城的路上,穆君怀非要去买路边的桑葚来吃,结果好容易买了来,却撒了沈静一身,弄脏了他好好的一件绸衫。 好好的一次踏青, 最后却以穆君怀拉着沈静,去成衣铺子里买衣裳来赔给他告终。 如今的穆君怀,比较那时候, 样子似乎瘦了些, 气质也沉稳了些。转头见到沈静出来,上前一步, 眼神虽有浮动, 语气却还算从容:妙安。 顿了顿, 嘴角牵出些许微笑来:好久不见了。 沈静也想回之以笑,却笑不出来,看看伞外渐渐大了的雨,迟疑片刻,还是侧过身道:是许久未见了。进来坐坐吧。 将穆君怀请进书房,小孟端来热茶。两人相对而坐,沈静也不知如何开口,便捧着茶慢慢喝着。 穆君怀也一直沉默,捧着茶慢慢喝了半盏,才开口问道:听说,你如今在豫王府里做事? 沈静放下茶碗:有一年了。 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一年半多了。沈静笑笑,刚来时,是投奔建春叔的一个远方亲戚。托赖他帮忙,在京郊一处院子落了脚,顺便替他卖卖酒,招呼招呼过路的酒客,做点杂事。没有想到,后来机缘巧合误打误撞的,进了王府。 穆君怀感慨道:有一身才华,走到哪里,都不会埋没了的。 随遇而安,混口饭吃罢了。沈静笑了笑:你呢,这几年还好? 还好。穆君怀笑了笑,在翰林院待了二年,去年中去了吏部,接着就外放到了四川察考州县官员。半个多月前,刚回京城来述职。 顿了顿,苦笑一声:只是没想到,这两年你竟然也在京城。同在京城一年的时间,竟然也没有遇见过你。 沈静笑笑:这么大的京城,哪里会说遇到就遇到呢? 来京城的时候,他是知道穆君怀在京城的。那时候他带着一身伤痕,满心愤懑,深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忍不住设想着与穆君怀再见的情形,设想着要如何痛斥他的凉薄与懦弱,如何冷嘲热讽,骂他个狗血淋头。 从前反复想过那么多次的情景,但是从来没想到,如今真的见面了,他能如此平静的与对方寒暄,聊些不疼不痒的话,就像是多年不见的旧友。 细想想,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从前那些恨,那些怨,似乎也随着时光的逝去,一起烟消云散了。 如今的沈静,甚至有些理解了当年的穆君怀。 世俗陈规,并非只是写在纸上的陈词滥调;一个人即使再倔强,有时候也难以与之抗衡。 即便真的坚持下来了,只怕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就已经够艰难了,何苦再于这可有可无的□□上去自讨苦吃呢?何如随波逐流,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呢? 这么想来,穆君怀当年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呢? 怪不得别人薄清,只能怪当年的自己,太傻太痴;明知那里是一面墙,还要一腔傻气的撞过去。 如今,疼过了苦过了,自己也终于明白了。 故知他乡重逢,偏偏中间相隔坎坷,平淡比喜悦倒更多。两人各自捧着热茶又喝了半碗,一时无语。穆君怀转头瞥见书案上的书卷,问沈静道:你这是打算应试? 沈静为他添满了茶,笑了笑: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搁下多年了,手生的很,就怕到时候进场反而成了笑话。 穆君怀笑着摇头:这些东西与你有何难?当年你的文章就好过我一大截,我都能中,你必然不在话下。 沈静笑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话到这里,已经是无话可说了。穆君怀放下茶碗,站起身来:你忙着吧。我就不多打搅了。 沈静也不挽留,拿了伞亲自送他出去。 到了院子门口,穆君怀回头道:雨下大了,你留步吧,不必出来了。 沈静点点头:那就恕不远送了。 穆君怀撑开了伞,走出檐下,在雨中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抬头望着沈静:妙安。 见面之后,他眼中翻腾了许久的痛惜之色,此时终于浮了上来:我知道这话此时说来无用,也说的太迟。说了是错,可是不说更错。当年的事对不住你。 沈静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 穆君怀此时眼中的痛意并非作伪,可见当年,他也曾付出一片真心。 然而也就是一瞬。 沈静抬抬嘴角,笑了一笑:都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早已都忘了,你也不必再介怀了。 穆君怀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了声是,举着伞远去了。 次日起,沈静便托小有向赵衡告了假,从此摒弃纷扰,闭门在家专心读书。 赵衡大约也看出他决心已定,也没再说什么,反而让小有送了些笔墨纸砚和书籍来。 转眼十来天便过去。 天气渐渐晴朗,春意盎然。这日奚维亲自来送了帖子,说要请沈静去郊外踏青。沈静推辞不过,问清了去向与来客,便答应了下来。 去了果然只有奚维与孙平。 三人骑马到西山附近转了转,在一处野望喝酒聊天,吃了午饭便返回城内。 路上还遇见沈静之前暂住的卖酒的院子,沈静指给二人看,感慨道:去年入王府之前,我还在那里卖酒切肉。如今也不知是谁当垆。 奚维道:早知道咱们该来这里喝酒的。 孙平笑道:待你金榜题名,这里只怕要被来借光的人踏平。再过个十年八年,这里怕是就成为胜景,人人都知道朝中沈阁老当年在这里卖酒。 沈静闻言笑道:借你吉言。 临近黄昏,沈静才回到了家里。见门口停着马车,进门果然见小有迎了上来,笑道:有客来了,还不赶紧奉茶? 沈静还以为只有小有,进门却发现赵衡也在,不由愣了一下。 那日他婉拒赵衡,自觉赵衡必定恼怒,不再上门了,没想到赵衡竟这般的锲而不舍。 他上前行了礼,又亲自沏了茶来:殿下久等了。 刚到而已。赵衡捧着茶,仍旧是原来的端肃样子,慢慢抿着茶,有人送了几本书来。孤没什么用,正好路过,给你捎过来。 沈静道了谢,小有却在旁边笑问道:今日这是跟谁出去玩了?去哪儿了?也不说喊着我们一起。 沈静笑道:奚维约的,还有孙大人。不过近处走了走。 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孟进来,凑到沈静跟前,小声道:先生,又有客人来。 沈静还没回话,小有在旁笑道:你这里还挺忙的。谁啊? 小孟看看沈静:是穆公子。 沈静迟疑了下,拍拍小孟道:就说今日不方便见客。请他回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1) 小孟应了声,还没出门,赵衡放下茶碗,温声道:来者是客,请进来吧。孤还有事,这就走了,不耽误你会客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 小孟停住脚步,看看赵衡,又看看沈静。 赵衡却不犹豫,带着小有一路出了院子。 沈静紧随其后,到了门口,正看见等在门口的穆君怀。穆君怀先看到了沈静,喊了声妙安。 赵衡听到这声称呼,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看沈静。 穆君怀此时才认出沈静旁边的赵衡,诧异了一瞬,随即上前行礼:见过豫王殿下。 赵衡略点了点头,回头看向沈静:这位是? 沈静迟疑了下,道:是在下的同乡,穆君怀。 哦。赵衡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将穆君怀打量片刻,穆公子看着有些眼熟。如今在哪里高就? 穆君怀不卑不亢行了礼回道:回殿下,在下如今在吏部稽勋司。 哦。幸会了。赵衡又将他看了几眼,笑了笑,才抬步往外走,今日还有事要办,不多说了。改日再向穆公子请教了。 沈静与穆君怀站在羽曦读佳门口,目送着赵衡出去胡同,上了马车。 回头才又将穆君怀请进书房。 二人落座,沈静却有些不明白穆君怀的来意。 那日见面,也算是将前尘往事都了结了,沈静做得打算便是二人再不相见。如今穆君怀再来,他反倒有些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了。 穆君怀却像是明白他的心思,随即便站起身来:我没有别的事。前两天整理书房,翻出这些旧书来。正好今日路过,给你捎过来。 沈静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书,客气道谢:多谢。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穆君怀见他收了,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随即便起身来: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沈静送他到了门口。 胡同口有马车在等着,穆君怀回头向沈静道了别,踌躇片刻,又道:我有位关系不错的同年,如今在国子监,与文章上见解颇深。妙安若同意,改日可以叫他一起出来见见。 沈静笑了笑,婉拒道:多谢好意。不过迫在眉睫了,书还没有读透,我还是先专心读书吧。 穆君怀闻言,点点头:也好。那我先走了。若有用得着的书,回头再给你带来。 刚要转身,沈静叫住了他:穆公子留步。 沈静向他拱了拱手,歉意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近日读书夙兴夜寐,实在心力不足。只怕暂不能待客了,还请穆公子体谅一二。 穆君怀望着沈静,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番话什么意思:我知道了。 他垂下眼,苦笑中带着几分狼狈:是我考虑不周打扰你了。那我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 第60章 奚维乔迁 这日之后, 不论是穆君怀,还是赵衡,都不曾再上门来过。至于其他人, 如奚维等人, 都知道沈静备考, 也没有人来拜访。 因此下场之前这十来天,沈静日子过得十分简单,每天只有三件事:读书,吃饭,睡觉。 连吃饭和睡觉, 都暂时排在了读书的后头。 短短十余天功夫, 沈静熬的人都瘦了一圈。 这种安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进场前一天。 沈静静心读书了十几天, 可是这最后一天,不知道怎么的,从早上进书房, 心思便有些浮动起来。 中午他从书房出来, 吃过了饭, 仔细捋了捋所需要准备的事项, 并嘱咐小孟预备些简单耐久的吃食, 明天好带进场去, 便又进了书房。 这下明明万事俱备, 可是他心思却仍有些漂浮不定。 直到黄昏时分, 小有提着个食盒笑嘻嘻的进了院子, 沈静才知道自己为何心思浮动。 他看到小有一个人进来院子,身后空无一人,内心竟隐隐生出些失望来。 小有发现他往自己身后张望,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殿下有事来不了了。嘱我今晚来给你这个未来的状元公壮行。 沈静压下心头些些失望,笑着将小有让进房中:多谢多谢,借你吉言。 五月初,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即便入夜,风与月也带着宜人的温度。小有不光带了饭菜,还带了一小壶酒:这个酒是好酒,是圣上赏赐殿下的,被我密下了一坛子,今天可都拿来便宜你了。这个味道绵软,稍饮几杯能助眠,你少喝两杯,今晚睡个好觉。 多谢多谢。一边说着,将食盒里的菜端出来,沈静发现里头有一道奇怪的菜,这是什么肘子炖鸡?这味道能吃吗? 先从装菜的器具上来看,奇大无比,简直不是盘子,而是个盆,盆里一边是个硕大的鸡头,上头顶着硕大的鸡冠;另一边则是烤的金黄金黄的猪肘子。 怎么不能吃了?这可是我特意向状元楼定的吉利菜!小有忙把菜接过来,摆到沈静跟前,喜滋滋道,今日限量的,一共二十份,我好容易抢到的!金榜题名! 沈静: 看看!小有对着菜盆指指点点,烤的金黄的蹄髈金榜;这边是个大公鸡啼鸣,合起来就是金榜题名!多吉利!吃完估计你是吃不完,但是这个今晚你必须多吃点! 沈静: 他宁愿考不上状元,都不想吃味道这么怪的菜好吗? 不过小有必定是不肯的。 带来的一壶酒,沈静喝了三小杯便被小有拦下了:好了好了,就喝三杯!这叫做必中前三! 沈静提着酒壶:这都什么蹊跷的说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酒味道香甜,我还想多喝几杯呢。 喝什么喝啊,你听我的就对了。小有喜滋滋将酒壶抢过去,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你多吃点金榜题名才是正事。 所以根本是小有找借口想多喝点吧? 一晚上的时间,就这么和小有嘻嘻哈哈的聊过去了。 沈静饱食一餐,将小有送出门去,开玩笑道:怎么有种吃饱了上刑场的感觉。 呸呸呸!乌鸦嘴!小有瞪他一眼,别乱说! 沈静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你也太神叨了。若是才高八斗,文比子建,谁也拦不住能中;若是笔墨不通,就是今晚吃二十个金榜题名,只怕也考不中。 啧啧,你倒挺沉得住气。小有翻个白眼,又将沈静打量一番,拍拍他肩膀笑道,我还担心你紧张,看来倒是我多虑了。看你这没忌讳的样子,应该是胸有成竹了。 倒也没有。沈静笑道,草草将书温了一遍,该准备的,也不过才准备了七八成。不过多少也有点谱儿了。 那就好好的考。小有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使劲拿个状元,殿下和我也脸上有光彩。 顿了顿又笑道:没有状元,榜眼探花,咱们也不嫌弃。 又说笑几句,沈静将小有送走了,回到院里,亲自和小孟一起,将明日要带的东西又检点了一遍,这才准备就寝。 可是却了无睡意。 沈静在床上略躺了会儿,仍不觉得困,便索性坐了起来,披上衣裳到了院子里。 五月了,院子里之前种下的夜来香都开了,还有小孟种的几株茉莉,香的扑鼻。沈静在院子里站了会儿,被浓郁的香气熏的有些闷,索性便开了门。 睡在近处的小孟闻声也从房中出来:先生?这么晚了干嘛去? 你睡你的吧。沈静闻声道,我有些走了困了,出去散逛几步。 嗯。小孟睡意朦胧的点了点头,别走远了。 沈静应声,开门出了院子。 院子外头是一溜窄窄的胡同,也没有别的人家,只有几株年虽不长的梧桐树,因此格外安静。当时沈静选了这里,也有喜欢这个安静小胡同的考虑。 他顺着胡同往外,一直走到了头,在胡同口略站了站,看向外头的短街连着长街。 天上半轮弯月,虽不圆满,却分外明亮。五月天暖了,人们也不拘在院子里,天虽然黑了,仍有人在外头溜达,街上仍有零星的小贩。 月华高悬,普照大地。沈静顺着胡同外头的短街走了几步,还未走到相连的长街,便在不远的路口处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赵衡与卫铮。 他脚步顿了顿,难得一次嘴竟然比脑子快,诧异的喊出了声:殿下? 赵衡闻声回头。 路上有一两个行人,也跟着看过来。沈静这才意识到失言,只好装作没事人一样往前走着,到了赵衡跟前,略点头当做了行礼:是我冒失了。 赵衡背着手,向他点了点头:这么晚还没睡,明日不是要早起? 沈静如实答道:心有些不定,睡不着。索性起来走走散散心。 说完又向卫铮点头示意,当做问候。 赵衡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是不是一想到高中之后,便能离开王府,不必再看见孤,便高兴地睡不着了? 这半真半假的玩笑,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沈静听了,却一下安了心。 赵衡能将此事拿来玩笑,可见心中并无太多芥蒂。沈静也不接话,转而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在这里? 赵衡背着手迈开了步子:宫宴刚散了。看天色不错,便叫马车回去了,出来走走。你若不无事,便陪着孤走走吧。 沈静应了声是。 两人也没有再说话,顺着街慢慢走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了街头,赵衡又转身折了回去。 沈静也不多问,只管默默跟着。回到了短街街口,赵衡停住脚步,往沈静的院子方向看了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沈静确实已有些困意,也不推辞,向赵衡又行过礼:那就失礼,不送殿下了。 赵衡挥了挥手。 沈静转身走到了胡同口,回头见赵衡仍在,远远又行了礼,才回到院子里,进屋睡下。 场上的三天很快过去。 明明场上心思十分清明,可是出来场子的一瞬,沈静忽然觉得浑身都被疲惫淹没,几乎连走路的力气也没了。 他在场外扶着墙站了会儿,定了定神。幸好小孟早在此处等着,应当是知道他辛苦,还专门雇了顶轿子来接,远远见到沈静摇摇晃晃走到墙边,忙挤进人群来扶住了他:先生累坏了吧?考的怎么样? 沈静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冲小孟摆了摆手,勉强说了句:回家吧。 小孟忙将他扶上了轿子。 好容易挤出了人群,到了家附近的街上,小孟才凑到轿子跟前,隔着帘子跟沈静说话:家里备下热水和酒菜了,先生到家先洗一洗,然后吃点饭,好好地歇一歇。 轿子里无声,小孟冲着轿子喊了声先生,仍然没有人答话。 他吓了一跳,忙叫轿夫听了轿子,掀起门帘往里看看,才发现沈静竟然倚着轿子睡着了。 沈静这一睡,便断断续续睡了三四天。 第四天一早才终于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一番,勉强吃了些粥饭。 等到吃饱了,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看着小孟在他跟前,一边盛饭,一边絮絮叨叨:可把我吓坏了。幸亏小有管家来,告诉我您累坏了就这个样子,我才放下心来。 沈静放下碗筷,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打个哈欠:小有来过了? 嗯。小孟笑嘻嘻捧了茶来搁到他跟前,您出场那天晚上来了一趟。昨晚来了一趟。您都没有睡醒。 也难怪先生累成这样。小孟打量着沈静,感慨道,打过了年,可是瘦了一大圈了。为了这个可是受了大罪了。这些日子得好好地吃点好的补补。先生要还觉得困,没歇过来,就回房再睡睡。 不了。沈静又打个哈欠,以后慢慢补吧。这两天没什么事吧? 没事。小孟端着饭菜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想起来,哦对了,前日奚维将军送了帖子来,说要请客。知道您还歇着,说去不去都行。我也没细看,好像日子就是今天。我拿来您看看。 沈静看了帖子,果然是今天。 原来是奚维在京城置办了一处院子,已经搬了进去,要请众人去家里喝酒。 这个必须得去的。 当晚沈静带着贺礼,早早便来到了奚维家里。奚维问了几句考场的事,便带着他在院子里转了转。 奚维家境不错,这院子的位置和装饰都比沈静要好了一截。转完了两人坐到厅里,就着院子的事,以及奚维的前途略聊了两句,便听到下人来报:豫王到了。 沈静没想到奚维还请了赵衡,忙跟着起身去迎。与赵衡一起来的,除了小有卫铮,还有孙平和曹丰。众人见面,先恭贺了几句奚维,随即又问了沈静考场上的事。 奚维陪着赵衡与孙平、曹丰、奚维在厅上说话,小有拉了沈静出来,和卫铮免不了就沈静睡了三天的事,围着他又笑话了半天。 正在说着,便见奚维从厅里匆匆出来,拽上了沈静:君怀到了,你们不是认识?随我一起去迎迎吧。 沈静一怔,还没开口,一旁小有先讶异道:奚将军,你说的这位君怀,是叫穆君怀?吏部任职的那位?你怎么认识他? 奚维意外道:正是。我们是同乡。怎么,你也认识他? 小有便看向沈静,笑的有些古怪:认识倒不认识。不过也算是久闻大名了。 看着小有神情,沈静已经觉察不对。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2) 不过奚维这个老实人,仍是半点没觉察不对,哈哈笑道:看来穆君怀风采不减当年哪!他当年在杭州可是远近闻名的小潘安,没想到他名声在京城也这么响。你们等着,我这就将他领进来! 小有见老实人走了,转向沈静,压低了声音:待会穆君怀进来,沈静,我看你最好还是劝他一句。今晚这宴席,别进去了。省的惹得都不痛快。 沈静: 小有看看他的神情,叹了声,摇头道:你和他从前的事殿下已经都知道了。正不痛快呢。 第61章 宴上风波 听到小有这么说, 沈静先有些尴尬, 接着反倒从容了, 笑了笑道:只怕是连累了你, 殿下没有怪罪与你吧?这些事一直瞒着你还请你见谅。 沈静这样坦荡,反倒叫小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 我还得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别误会了我,这事并不是我跟殿下说的。 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瞒你, 你进府之前我的确令人查过你, 所以你从前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这个请你多体谅, 毕竟是个王府, 要用的人也得放心但穆君怀这件事, 我当时虽然听说了,但始终没有相信,觉得是谣言。因此这事,我的确从没有跟殿下说起过。 他说到这里, 露出一副颇为纳闷的神情来:那天殿下忽然命卫铮去打探穆君怀, 连我也吃了一惊。这事着实有些蹊跷,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殿下只见了穆君怀一面, 就突然起意要去查这家伙的底细 他更没想到的事,还真叫赵衡查出来了些事情, 沈静与那个穆君怀竟然真的有些牵扯不清的过去。 沈静听到这里, 笑了笑: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我与穆君怀从前的确很是熟稔。不过如今,已没有什么牵扯了。 小有点点头:这一年了,咱们天天一起,我自然知道。不过殿下那里唉,总之,待会席上,若牵扯到穆君怀,你稍微留意些。别失了分寸就是了。 沈静默默点了点头:多谢你。 其实他此时着实有些进退两难。 若他真的去提醒穆君怀,岂不是会叫穆君怀觉察到赵衡对自己的心思? 可是要不做声,又担心赵衡待会看到穆君怀,真的心里不痛快,徒生出不必要的尴尬。 正思量着,奚维已经带着穆君怀进来,向小有介绍。穆君怀向小有见过礼,看到沈静在,也有些意外:妙安你也在? 奚维闻言看向沈静,奇道:怎么,沈静的字原来是妙安?我竟然不知道。 沈静勉强笑道:曾用作小字而已,不足挂齿。 奚维看看沈静,又看看穆君怀,笑道:原来你们二人这么熟稔?君怀竟知道你的小字。 沈静: 他到此时,才猛地醒悟过来。 恍惚记得,那天自己送赵衡出去院子,在门口遇见穆君怀,穆君怀也是喊了自己一声妙安。 当时赵衡听到,还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沈静当时不觉得,如今才明白过来,只怕那时候赵衡就觉察了。 当时在河南,赵衡也曾问起他的字,沈静回答说自己没有字,赵衡再三追问,沈静才勉强告诉他妙安二字,并说过这并非正式的字,只是小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静实在有些意外,赵衡心思竟如此敏锐。 想到这里,沈静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向穆君怀道:穆公子,方便的话,借一步说话?我有些小事想同你说一说。 穆君怀点了点头,还没答话,奚维已经拉起他急匆匆往厅里走去,边走边笑道:你们回头再叙!我先带他进去见人。 沈静: 宴席开始,沈静惴惴不安入座。 座位是奚维排的,赵衡坐在上位,孙平、曹丰顺次而下。 也是巧了,沈静正好排在穆君怀旁边。 众人都已落座,他不好说什么,只客随主便,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 幸好在座的,曹丰孙平和奚维都是爱热闹爱说话的人,说说笑笑,带的大家都热闹了起来。 菜依次上来,中间竟有一道太湖三白,也不知道奚维从那里淘换来的,难得竟然是新鲜的。 转到沈静这里,沈静因为有心事有些走神,没动筷子。穆君怀看了看他,拿起公筷,先夹了一只白虾到右边的奚维盘子里,又夹了只,放在沈静盘子里。 沈静这才回过神,低声道了谢,却下意识抬起头来。 正好对上赵衡黢黑的目光。 他再三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不必心虚,可还是忍不住垂下了眼,避开了赵衡的目光。 奚维却夹起虾子赞道:来大家都尝尝,这个就是图个新鲜,难得能在京城吃到。尤其这白虾,别有一番风味。 曹丰夹了两只,先擦了手,亲自剥了一只给赵衡,又给自己剥了一只,尝了尝,一边擦手一边笑道:确实不错。这么鲜可不容易得,你从哪里弄来的? 奚维一边剥虾一边向着穆君怀点了点下巴,笑道:借了君怀的光。他有位表兄任漕运使,正好有这个便利。 曹丰闻言,看着穆君怀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穆公子的表兄,是不是周广明? 穆君怀点头笑道:正是。 众人一起剥着虾说说笑笑,赵衡握着筷子,夹着那只剥好的虾子,却迟迟不往嘴里送,笑着接过曹丰的话,问穆君怀道:沈静也说与穆公子是同乡。看来穆公子同乡不少。穆公子是苏州哪里人? 穆君怀闻言,放下筷子笑笑:穆某祖籍姑苏。 哦?赵衡将虾子放回碟子,放下了筷子,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喝了一口,笑着看了看沈静,相隔一个太湖也算同乡,是不是有点远了? 顿了顿,又笑问道:穆公子与沈静如何相识? 穆君怀闻言微微怔了怔,迟疑了下,看向沈静。 赵衡见状,放下茶碗笑道:怎么这样为难的样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缘故吗? 沈静却明白穆君怀的为难之处,放下筷子,从容笑道:穆公子大概担心说出来令我难堪。回殿下的话,当年我曾在杭州的戏班子里唱戏,穆公子常来看戏。就是那时结识了穆公子。 赵衡看看沈静,又笑着看向穆君怀:是这样吗,穆公子。 穆君怀点头道:是。 他知道沈静如今在赵衡手底下,唯恐这话给沈静惹来轻视,便又解释一句:不过当时妙安并非班子里的角儿。他本是戏班子专门请了来,为他们写戏本子的。说来那日也巧了,有位唱小生的受了伤不能上台,他为人补台,才偶然唱了那么一出,叫我遇见了。 这话说的委婉,别人听都没毛病。 可是沈静听到妙安二字,心不由得又紧了紧,抬头悄悄看向赵衡。 果然赵衡闻言,抬了抬嘴角,也看了沈静一眼。 曹丰何等精明人,又向来与赵衡熟悉,看着赵衡碟子里夹起来又放下的虾,和他面上未达眼底的笑意,便觉察有些不对。 他虽不知道其中究竟,仍笑着开口,将话头往旁边带:我只知道沈静在戏班里待过,会唱几句,没想到竟然还能写戏本子,说起来,京城里这二年,还真是找不出什么像样的本地戏班子,总觉得比南边的戏班差一截。我道为何,听了穆公子这话才知道,原来南边的戏班子都是请了能考状元的来写戏本子。这可叫北边的拿什么来比? 众人闻言顿时哄笑起来,一顿插科打诨,才终于将穆君怀与沈静解救了出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等到各自开始轮番敬酒,穆君怀端着酒杯去敬赵衡,赵衡却笑着转头看向一边卫铮:换杯子来。 卫铮闻言,立即换了两只大银杯子来,一人一杯倒满。 赵衡亲自将杯倒满,递给穆君怀,举杯笑道:久闻穆公子才名。上回匆匆别过,没有深谈。今日必得聊表心意。请。 豫王倒的酒,不喝岂不是失敬? 穆君怀举杯仰头将酒喝了下去:谢殿下。 如此,穆君怀连喝了三杯,赵衡才罢手,却只碰了碰酒杯,便不动声色将酒放下,笑赞一声:穆公子好酒量。 穆君怀道了谢,面色发红,摇摇晃晃走回座位。还没坐稳,赵衡已经又端起酒杯:刚才穆公子敬孤三杯。礼尚往来,孤再回敬三杯。 看到这里,孙平也有些觉察了,见穆君怀已经不胜酒力,忙笑着插话道:殿下看穆公子儒雅偏翩翩,便不愿跟我们这些丑笨的喝酒还是怎么了? 曹丰闻言笑道:你这个老瓢子,还想殿下敬你?你先敬殿下三杯是真。 唯独奚维这个老实人不明就里,端起酒杯对穆君怀小声道:殿下回敬酒呢,君怀,你怎么也得喝了这一杯吧? 沈静在旁,见赵衡举杯笑看着穆君怀,再看看满脸通红,已不胜酒力的穆君怀,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缓缓站起身来:殿下,我来替穆公子喝这一杯吧。 赵衡闻言,一点未达眼底的笑意,缓缓冷了下去。 沈静端起酒杯,从容向赵衡道:正好借花献佛,多谢殿下这一年来的照顾有加。一切不言,尽在酒中了。 说完端起银杯子,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提起酒壶要倒第二杯。 赵衡面色沉沉,说了声罢了。 沈静这才放下酒杯坐下。 这时穆君怀面色烧红,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勉强向赵衡拱手笑道:殿下,在下实在不胜酒力,再待下去只怕要失礼于诸位了请容我先行失陪。 赵衡点点头:穆公子慢走。 奚维见状忙起身道:我叫人来送你。 穆君怀摆摆手,正要推辞,旁边沈静站起身来。 我正好顺路,送穆公子回去吧。沈静笑了笑,又向赵衡行礼,有事不能奉陪,殿下,诸位,请恕失礼。 说完搀着踉踉跄跄的穆君怀,转身就往外走去。 席间先是一片安静,随即曹丰笑着起身,为赵衡将酒杯满上:好了好了,不能喝的都走了,正好给我们这些海量留个机会,陪殿下多喝几杯。来,殿下,我先敬您! 赵衡笑了笑,接过酒杯喝了。 众人纷纷上来敬酒,眼见席间氛围又归于热闹,赵衡喝了一轮之后,单独又与奚维喝了一杯,亮了杯底之后笑道:孤还有些事务在身,不能久留了。奚将军,恭贺乔迁,今日未能尽兴,改日孤做东,再单独为你贺一贺。 奚维忙起身行礼,道谢之后道:我送殿下。 赵衡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继续吧,别被孤扫了兴。 说完匆匆起身离席。 沈静扶着穆君怀,刚出来院子,穆君怀便踉跄抢了几步,扶着墙吐了起来。 许久才吐完了,他勉强拾起袖子擦着嘴角。 沈静从后将帕子递给他,叹了声:这几年了,你的酒量还是没什么长进。 穆君怀接过去,擦了擦嘴角,扶着墙勉强转过身来,走开几步,面色苍白笑了笑:又叫你见笑了。 罢了。沈静转身,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穆君怀迟疑了下:你还是回去吧。这么匆匆出来,只怕王爷会不高兴。 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将来入朝,只怕你还要仰仗他三分。还是别得罪他为好。 沈静闻言,苦笑一声:你别为我操心了。走吧,我扶你上马车。 沈静摇摇晃晃,将穆君怀扶到马车上,目送他走了。 他站在原地又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回去,乘着月色,顺着街道慢慢往回走着。 走了不知多久,刚拐过一处僻静的街角,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车窗的帘子撩起来,赵衡眸色深沉,看了沈静一眼,低声命道:上来吧。 沈静站在原地向赵衡行了个礼,动也不动:不敢劳烦殿下。在下走回去就是了。 坐在车辕上的小有见状,忙跳下马车,拉着沈静袖子笑着劝道:怎么忽然这么犟了?回去的路还远着,你这走到什么时候才到? 沈静垂着眼:再远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总有走到的时候。殿下请先吧。 小有还要再劝,赵衡已经放下帘子,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沈静跟前,垂眼看着他,冷笑一声:沈静,你好大的胆子。 沈静闻言,抬起头来直视着赵衡,目光毫无畏惧:怎么,殿下这是按捺不住,要仗势欺人了吗? 第62章 高中探花 赵衡闻言一愣, 气的笑出声来:沈静,你说什么?你说孤仗势欺人? 天刚刚擦黑, 暮色昏暗,明亮的月辉下, 赵衡双眼透出危险的光芒, 抬手扭住沈静下巴, 一字一顿道:封王这么些年, 还从未有人说过孤仗势欺人!孤若真的仗势欺人,还容得了你这样无礼放肆!当面顶撞! 沈静对着赵衡满含怒意的双眼, 毫无退缩之意:殿下对我是没有仗势相欺, 可是对穆君怀呢?为泄一己之私愤, 依仗位高权重之便利, 对臣子行灌酒之能事,这算得上是堂堂君子所为吗?殿下身份尊贵,声望隆重,上为君之所倚,下为万民所期!却因为与一个小小臣子争风,自毁身份!若叫有心人知道这一番失礼之态, 背后会如何中伤毁谤? 小有在旁见二人竟然当街争吵了起来, 想上前动手将二人拉开又不敢, 急的团团打转:哎!哎!怎么在街上就吵起来了!叫人看见可怎么办?沈静你少说两句吧!殿下别和他一般见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3) 沈妙安啊沈妙安!你果真能言善辩!赵衡将手一甩松开了沈静, 眸子中怒意更盛, 你也知道孤位高权重?孤贵为一朝之亲王, 兼封一品大将军, 领十万禁军,敬他穆君怀一个小小六品户部主事一杯酒,也值当你骂一句仗势欺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一杯酒! 沈静冷笑一声:是不是仗势欺人,殿下自己心里不清楚? 赵衡怒气冲冲,大步来回踱了两遭,停到沈静面前,连连点头:是!你说对了。孤就是仗势欺他了,你待怎样?你倒是先与孤说个明白,你与那穆君怀是何干系,要如此不惜顶撞了孤来为他出头? 沈静站在原地,从容冷笑:殿下问了,我便据实说。我与穆君怀,从前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后来情谊笃深,渐生情愫。因为不容于俗规,而至于分道扬镳。我解元身份被夺,遭人诬告下狱,状告无门,身败名裂,也都是因为他。这样说,殿下清楚明白了吗? 赵衡听完这一席话,脸色气的铁青,唇角微颤,许久才说出话来:好,好!看你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果然是至死不渝,情深不二!枉费了孤一片苦心孤诣,一直小心翼翼对待你,以为你不能接受男子之间恋慕之情,还想着天长日久,积水成渊,终有一日总能总能!谁知你! 赵衡深吸了两口气,稍微平息怒气,才又冷道:谁知道你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原来你不是因为忌讳世俗规矩,只是惦念着才貌双全的旧情\\人,看不上孤罢了。 他自嘲的笑一声,摇了摇头:是孤太自视甚高,自以为是了。往日里对你一番无礼纠缠,怕是徒然惹的你心生厌烦。从今以后,孤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往日种种,还请沈公子见谅罢! 说完,赵衡看也不看沈静,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小有往前追了两步,又回头看看沈静,长叹一声:唉!沈静,你呀! 说完跺了跺脚,也匆匆同卫铮紧随赵衡而去。 沈静站在街角,目送着赵衡大步走远。 漫漫长街,顷刻只剩了他自己一人。月华如水,徒照一街寂寞冷清,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挪动脚步,往回走去。 奚维乔迁之后,沈静在家中待了十余天,仍是读书不辍。 原本小有一得空闲便往沈静院子里跑,可是这十来天里也没有出现。连小孟都觉察了异样:这阵子怎么不见小有管家来? 沈静听了心里沉沉的,也只得做无事:大概忙吧。 先生以后是不是不再去王府里了? 嗯。沈静心不在焉应一声,不去了。 那天那样顶撞了他,没有获罪就算是赵衡大度,自己何必再凑上去讨那个没趣? 只怕如今赵衡大概连看都不愿看到自己了吧。 那先生以后做什么?就等着中状元,风风光光当官了? 沈静没好气道:还风风光光呢。若真中了,以后才真是没好日子过了。 外人都知道自己是赵衡的人,可是如今却真正把赵衡得罪狠了。头无片瓦遮风避雨,暗中不知多少豺狼环伺,入朝之后,真不知还有多少麻烦等着自己。 期间穆君怀倒是来了一趟找沈静,也没有进门,只在门口略站了站,先向沈静道了谢,谢他那日扶自己上马车之事;又问沈静那天离开之后的事:听说那天豫王当街与人争执起来,不是你吧? 沈静笑笑:在人屋檐下,不敢不低头。你觉得我有那个胆量吗? 不是你我就放心了。听说豫王此人,护短的很。可是若得罪了,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你还是小心留意些。穆君怀笑了笑,又道,依我说,你还真未必没有那个胆量。你这个人,平日里看上去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有时候犟起来比谁都厉害。 沈静听他出言臧否赵衡,顿时有些不舒服,张口辩解道:传言并非全都可信。豫王虽然性格深沉,但视野心胸开阔大度,言谈举止稳重有度。在朝中从不朋党结交,对身边人也很宽厚照顾,并非那等斤斤计较的人。 穆君怀听他如此赞扬赵衡,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顿了顿,语重心长嘱咐一句:你既然对他赞不绝口,想必相处也还融洽。那就好。将来入朝为官,能得他一二分庇护,便吃不了亏。不过你从前的脾气,可千万改改,在朝中与人相处,言语举止,再谨慎都不为不过。切莫任性妄为。 多谢提醒。不过我已不是十八九岁,早已没有那份轻狂幼稚了。沈静说完,沉默片刻,抬头又道,以后这种话,穆公子还是不要说了。叫人听到,徒然惹来误会。 穆君怀一怔,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笑笑,向沈静摆摆手:眼看又要下雨了。你进去吧。我先告辞了。 如此平淡无事,又过了十来天,会试放榜,沈静第五。 接着便是殿试。 直到殿试之后三四天,小有才上门来一趟。 进门就递给沈静一件包裹,说是为他做了两身衣裳:后日就要放榜了,到时候可能要入宫谢恩。这里头两身衣裳,到时候正合穿的,端庄大方,也不扎眼。就当我送的贺礼了。 沈静接过来,先道了谢,然后一愣:贺礼?这是什么意思? 随即醒悟过来:你去打听了消息来了?还要入宫谢恩,难道真中了状元了? 小有笑道:你想的美。不过也不远了。头榜三名,探花郎。从今以后,要称呼你一声沈探花了。 准吗? 也不看看是什么人打听来的。我这消息不准,那你连榜上的都不用信了。 沈静听了,笑了起来:不错。 回头便嘱咐小孟:去弄些酒菜。你留下陪我喝一杯,庆贺庆贺。 小有笑着推辞道:不了。等到放榜以后再说。 沈静玩笑道:等到放榜,多少人排队来贺我这探花郎,只怕你轮不上。今晚正好,一醉方休。 今晚真的不行。小有咳了一声,我还要回去听候吩咐。托你的福,殿下这阵子烦气的很,若见不到人,怕是要给我松松皮了。 沈静闻言,笑容顿时凝固,顿了顿,问道:殿下还没气消? 听小有这话中意思,只怕是被赵衡申斥过,不许与自己往来。 小有叹了声:你也是真有本事。多少年没有动过这样的气了。书房的门都踹的稀烂了,昨儿才刚做来新的换上。 沈静默然片刻,道:你不知道。我是唯恐殿下为我,做出有损声名之事。那我万死都难辞其咎了。 小有又叹道:回头想想,我也明白了。可是旁人说也就罢了,殿下对待你的心思,自然与旁人不同。你还偏偏火上浇油。 沈静苦笑扶额: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了。 可不是。认识一年多了,还是头回见你发火。真是人说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冲着殿下就来了,我也真是服你。小有笑着拍拍沈静肩膀,笑了两句,又劝了两句,喜事当前,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过一阵也就好了。殿下毕竟自幼身份尊贵,虽然面上不显,总有傲气的。如今在你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总得缓一阵子。 说完便道了别,匆匆离开了。 得益于小有的消息,殿试放榜那日,沈静格外从容。 入宫等候传胪时,一众进士都战战兢兢,唯独他气定神闲,老神在在。 等到名次一一揭晓,状元于之静,榜眼吕蒙,探花沈静,作为头甲进士,被传入殿谢恩。 这是沈静第二次见到皇帝。 大殿之上,重重帷幕掩映,袅袅熏香朦胧,天子坐在高高的龙座上,头戴冠冕,用着平淡的声音,叫他们平身。 四周朝臣一片,个个屏息肃立,沈静站在大殿上,默默的想,不知赵衡站在哪个地方,此时是否正在看着自己? 这样想着,他反而有些紧张起来。 稍候便是圣上赐下的进士朝服。 今年御赐朝服却与往年有些不同:不仅状元,连同榜眼、探花,都赐下了红袍。状元则额外多了一条白玉腰带。 沈静捧着御赐跪下谢恩,听着御座上那个平淡倦怠的声音,慢慢说道:朕自即位一来,虽得众卿围拱如今朝中依然人才缺少。因此今年,额外赏赐状元玉带,榜眼、探花红袍,唯望鼓励天下英才,日后尽入朝堂,为君分忧,为民效命。 随后便是赐官。 再次谢恩之后,朝会散去,头甲三卫进士被众人围拱道喜,沈静回礼不迭。早有一名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笑着来请:请三位翰林随我来。更衣之后,赴琼林宴。 几人随即跟着去更衣,然后又到了后花园,设宴之地。 早有一群官员及其他进士在宴席上等候。 沈静随着于之静、吕蒙进了园中敞轩,一眼便看见正坐在对面正与人喝茶聊天的赵衡,胸口不由得一窒。 眼看赵衡抬头,随众人往这边看过来,沈静慌忙垂下脸,躲开他的目光。 相隔一月未见,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见到赵衡,竟会比刚才殿上谢恩还要紧张。 第63章 夏夜病起 沈静随于之静、吕蒙随着太监到了设宴的敞轩里, 行礼之后入座。他心里知道赵衡也在轩中,因此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敢抬, 有点紧张又有点担心, 不知道赵衡会不会过来同自己说话。 可是眼角的余光里,赵衡却始终稳稳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只是时不时转头同旁边穿朱红衣裳的大臣说话。 等了许久,沈静轻吁一口气, 竭力将失望情绪挥开。 赵衡这是, 彻底厌弃了自己吧? 圣上还没有入席, 旁边同榜的进士都私下里小声聊着天。只有沈静, 心里一片杂乱,默默坐着。 中了榜眼的吕蒙祖籍是广东, 看上去年纪应该也很轻, 入座之后便一直跟状元于之静小声聊天。 过了会他操着一口口音极其浓厚的广东音, 转到沈静这边,压低了声音向沈静道:哎, 那边那个, 是不是就是豫王殿下? 沈静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长长的一张桌子, 说来也巧,沈静的斜对面, 正好就是赵衡, 也穿了一身朱红的亲王礼服, 系着玉带,正起身与另外一位大臣寒暄。 沈静收回目光,点了点头:正是。 啧啧,啧啧。吕蒙小声赞叹着,早就听说豫王殿下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比传说的还要风采出众呢。而且看起来十分年轻啊。 沈静默默点了点头:是。 吕蒙正说着,只见过来一位太监,看衣着应是四品,想必是哪一位总管,走到沈静身边来浅浅行了一礼,笑道:沈探花? 沈静忙起身回礼,便听那太监笑道:圣上旨意,给众位进士们赐花。还得辛劳您,请随奴婢去御花园采花吧? 自古进士的赏赐中都有花。如今进士服的赏赐虽都已经有乌沙上簪的翠羽银枝红绒花,但恩荣宴上,皇帝赐花、探花采花已是定例。 沈静行了一礼笑道:请大人带路。 众人目送沈静随着那太监去了。 宴席上已入座的几位大臣一路盯着沈静,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圣上果真目光如炬。今年点的这位探花郎,真是一番好风采。不知道是哪里人? 听说是苏州人。苏州乡试的解元。 哟,那可了不起。难怪人说自古苏杭出美人,也不知这位探花郎可曾婚配? 这我就不知道了。等洪大人来了问他一声,不就全清楚了?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想选来做乘龙快婿? 这个可不敢想。京城有闺女的人家多少,这样的人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哪里轮得到咱们? 赵衡坐在席上,心不在焉听了几句。抬头看看见沈静已经走远,看不到人影了,才站起身来,向身边大臣道一声失陪,从容走出了敞轩。 沈静随着那位带路的大太监进了园子,就听他在前头笑道:往年都是去杏园里采花。今年园中杏花开的格外的旺,当时我们还说,这是吉兆,昭示朝廷又得一批兴旺的人才。谁知这会试便推迟了,如今园子里开着的,有牡丹、芍药、绣球、海棠。却唯独没有杏花了。 沈静笑道:更是吉兆。可见圣上有德,百花齐放,万众归心。 太监笑道:沈探花说的真好。到了芍药园了,请。 两人刚进了园子,便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赵衡,沈静心里一慌,忙随着大太监一起行礼。 赵衡抬抬手说了声起来,向那位太监道:郝总管有事便忙去吧,有孤在这里为沈探花带路。 郝总管闻言行礼离开。 沈静手脚无措站在一丛芍药旁边。 他知道赵衡来这里,必定有话说,却想不到赵衡会说什么,一时心里不由得惴惴。 赵衡面色如常,背手看着沈静: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中。 谢殿下。 赵衡转过身,随手从花枝上折下一只芍药:孤来,是想跟你陪个不是。 沈静闻言一怔,还没开口,赵衡已经接着说道:殿试上你的文章着实可圈可点,几位阅卷的大臣也交口称赞。原本皇兄是想要将你那篇点为头名的,可是看了名字知道是你,担心有人知道你在孤府里待过,会非议到孤的头上,便将你压到了第三名。 他背过手看着沈静:这事是孤连累了你。本可授个从六品的编撰,如此只得个七品编修,要白白耽误你两年。等以后有机会,孤再同皇兄讲,把这份亏欠给你补上。 嶼、汐、團、隊、獨、家。沈静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圣上思虑的很是周到。殿下若再如此,反倒辜负了圣上拳拳爱护之心了。状元也好探花也罢,不过是个虚名,实在不值得计较。 值不值得计较且不说。赵衡笑了笑,道,孤却不喜欢欠这个人情。你知道就好,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4) 沈静闻言,不由得抬头看了赵衡一眼。 赵衡却将手里那只芍药往沈静怀中轻轻一抛:沈探花继续吧。孤先走了。 殿下! 赵衡停步回头:还有事? 沈静垂着眼,低声道:那日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赵衡挑挑眉梢:失礼?你失礼在何处? 我不该出言无状,顶撞殿下。 赵衡闻言,转身又走了回来,背着手站到沈静面前:沈探花言重了。那日你说的很对。孤身份尊贵,却同穆君怀那样小人计较,确实自降身份。 那日言行冒犯了沈探花的心上人,失礼之处,也请沈探花不要怪罪。 赵衡说着,又笑了笑,转身便往芍药园外走去。 因为赵衡这几句话,整个宴席上沈静都心不在焉。 就连席间圣上问话,他都险些没听到,幸好吕蒙在旁提醒他:圣上点你名字了! 沈静慌忙起身出席行礼,却听圣上笑着问他:可娶亲了? 尚未。 如此一表人才,想必不少人都巴巴的惦记着。圣上笑着,转头看向席间众位大臣,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做媒,朕今日便凑个热闹。有哪位大臣看中了的,便来同朕说,由朕做这个媒人,也算美事一桩了。 沈静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紧。 圣上这一番话,明着是要为他做媒,可是说白了,意思就是这个人圣上已经相中了,让别人都靠后点。 沈静谢了恩,起身重新入座。 旁边的吕蒙凑过来,小声说道:恭喜恭喜。看来你这是要双喜临门了,到时候一定请我去喝杯喜酒呀。 说完又笑着嘀咕道:唉,早知道我干嘛那么早成亲?也等着圣上赐个媳妇多好。 沈静勉强笑着回了话,接下来却更加心乱如麻,食不知味。 他之前设想过入朝之后的种种麻烦,可是实在没有想到,授官的第一天,在这恩荣宴上,圣上就为他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恩荣宴之后,沈静颇忙碌了一阵子。 小有、卫铮、曹丰、奚维、孙平等人轮番请客为他贺喜,自不必说;如今又多了一帮同榜进士与翰林院里的同僚,其中大多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相互之间酬谢往来,更是多不胜数。 沈静虽不喜欢应酬,但也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 如今他身边的同僚,将来不知有多少会成为朝中肱股之臣。他既然入朝为官,现在能够多认识和了解一个人,就等于将来多了一份眼界和心机。 因此同僚之间若有相请,他便也随大流同去;只是席间看得多听得多,说的少而已。 不过也有个烦恼。 京城说大不大,他曾在豫王身边执笔的消息也很快传开,因此后来常有人问起他在豫王府之事。 每到这时,沈静便照实说道:懂些厨艺,在王府中时,曾为王爷做过羹汤。 消息一传开,有人笑也有人骂。 便有那些善妒又嘴刁的读书人,给沈静起了个绰号,叫做羹汤探花,耻笑沈静为攀附权贵,自降读书人的身份,去给人做厨子。 沈静听过之后不过笑笑,一概置之不理。 就算有些嘴刁的人当面笑他,他也是笑着问对方:我没有别的长处,唯独这一点爱好。兄台若也喜欢口腹之欲,也可以来找我品鉴一二。 因为他这豁达的态度,反倒让许多对他羡慕嫉妒的小人纷纷熄了火。 忙忙碌碌一个多月过去,沈静很快便在同僚与同榜进士中,结交了不少朋友。因此与小有、奚维等人的往来,反倒少了许多。 入了翰林院,得了公职,时间更是飞快,转眼便入了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恰逢这日休沐,同榜进士中与沈静关系最好的吕蒙又邀请沈静出去喝酒。 吕蒙年长了沈静三四岁,在广东的家中已有妻子,却因为路途遥远,又要侍奉老人,不能到京城相聚。 他家境也不宽裕,挑挑拣拣,一直也没有置办下合适的宅子,只临时住在翰林院的班房里。因此知道沈静在京城竟有处院子,便时常到沈静这里来蹭吃蹭喝,礼尚往来,也常叫着沈静出去吃饭喝酒。 这次去的是京城新开的一家羊肉馆子,据说羊肉做的很好吃。沈静跟着吕蒙到了,发现在座的除了自己和吕蒙,还有翰林院一位侍读陈方,一位修撰米修瑞,以及户部、工部的两位主事分别姓张和刘的。 互相见礼入座,各式做法的羊肉便送了上来,搭配着几色小菜。沈静食量不大,略尝了几口便搁下筷子。 席间那位米修撰和张主事很擅长饮酒,不住地劝酒,沈静也因此喝了不少。酒过三巡,他觉得有些撑不住,便起身离席,借口净手,到外头去避开风头。 谁知刚走出门,就碰见奚维从另一间里出来,抬头见是沈静,立刻就笑着迎了上来:真是不禁念叨!刚还在里头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出来就碰上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说着就拽着沈静往房间里去:快来快来!在这里喝一杯再走!看看这是谁来了,请都请不着,偏偏碰着了! 沈静笑着随他进去,还没细看在座都是谁,先看见了坐在上位的赵衡,愣了愣,才弯腰行礼问好。 赵衡见了他也是一愣,随即客气一笑:沈翰林客气了。快请上座。 沈静顿时被这声沈翰林刺的动作一僵。 自从上次恩荣宴见了赵衡,赵衡冷冷淡淡同他说了那几句话,他便一直小心翼翼躲着,再也没有见过赵衡,至今已经一个多月。 在座的小有卫铮自然知道其中究竟,曹丰孙平也觉察不对,一时都不敢说什么。只有奚维浑然不觉,拖了椅子,拽着沈静坐到自己身边,笑着为他倒了杯酒:你近来也真是忙,连人影都不见。来之前我特意去接你,小孟却说你同那个吕蒙出来了。没想到竟然也来这里,也太巧了。 沈静笑了笑:确实是巧。 奚维将酒杯递给他笑道:多少日子没见你了。也不让你多喝。敬殿下一杯,和我们一起喝一杯。然后说两句话,就放你走。 沈静在那边早已喝的够了,看见酒杯都快想吐了。此时却不得不接过酒杯,起身勉强笑着向赵衡道:多日未曾向殿下问安了。借奚维宝地,敬殿下这杯吧。 赵衡看着他,却未做声,也没端酒杯,顿了顿才说道:孤今日喝的有些多了。改日再喝吧。 沈静动作一僵,站在当场,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奚维此时终于觉察不对,看看赵衡,又看看沈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这 一旁小有却飞快的起身,倒了碗茶端到沈静跟前,呵呵笑道:奚将军以为都像你和曹丰的酒量,千杯不醉呢?沈静酒量太浅,殿下这是看沈静喝多了。快来喝碗茶,解解酒吧。 说完又回头对奚维道:今晚大家都喝的不少。不如叫他们做一份醒酒汤来吧? 奚维闻言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叫小二! 那边孙平笑道:这里羊肉汤煮的不错,就不知道别的做的怎么样?不然叫他们去隔壁聚丰楼叫一份来吧?那边擅长做南边的菜,汤汤水水做的好吃。 曹丰听了,转头对赵衡嗤笑道:殿下快听听,他这说的什么话?一个行军打仗惯了的糙汉,如今也这么讲究起来了。 听着众人一顿插科打诨,沈静动作僵硬的捧着茶碗,半口也没喝,浑浑噩噩坐了会儿,便勉强笑着站起身来:殿下,诸位,请慢用。那边还有几位朋友等着,请恕我我失礼了。 说完也不等赵衡点头,便转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他一路出来酒楼,在后院里跟小二要水洗了脸,又站了许久,才回到之前的房间了,心不在焉勉强同他们应酬下来,便随着散了场子。 工部姓刘的主事命随从驾车送吕蒙与沈静回去。沈静推说想要走走消消食,半路便下了马车。顺着回去的路走了不多时,快到家附近的时候,便再也撑不住,躲到一处角落里吐起酒来。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吐到最后只觉得口中苦涩,浑身虚浮,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这才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拖着脚步往外走。 谁知刚拐到街上,便见小有揣手站在那里,见他走近,叹了口气:还能行吗?只怕胆汁都教你吐出来了。 沈静怔了一怔:你怎么在? 小有却冲他叹口气,摇了摇头:喝成这样,沈静,你这是何苦来哉?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那争名逐利之徒。 沈静苍白着脸,勉强笑了笑:世上之人,谁不是争名逐利之徒?我也不见得例外。 顿了顿又迟疑道:你没跟殿下一起回府? 一起的。小有抽出自己帕子递给沈静,刚从这里路过,正好看见你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的。我跟殿下说有点事要出来办,他也没说什么,就让马车停下把我放下了。这就是默许了。 沈静点了点头:多谢你。 小有将沈静送回了家,临走之前叹道:你自己保重身体。公务上那些,差不多就行了。又不等着封侯拜相。 沈静笑道:多谢你,我记下了。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难道就半途而废了?总得走好了,才对得起殿下的栽培,和自己这番心力。 这之后又过了十来天,天气就将入伏了。 天热的很,又闷,坐着站着都要出一身汗,外头时不时便打雷闪电,来一阵暴雨。 沈静头一次经历北方的夏天,倒也不觉得什么,反而觉得比起江南不那么潮湿。不过就是热的厉害了,胃口有些不好山;与。彡;夕,每天只是勉强应付着吃一些。 这天在翰林院又是忙了一天,赶着天黑才回到了家中。 天气闷热的很,路上便听到隆隆的雷声,看样子似乎是要下雨。 沈静匆匆赶回家,先冲了个凉洗去一身的汗,又同小孟草草吃了些面,便将躺椅挪到廊下,披着薄薄的夏衫靠着,就着廊下灯笼那点昏黄的光,和院子里似有似无的那点风,一边晾着头发,一边打着扇子看书。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看得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又被半空中隆隆的雷声惊醒。 灯笼的光闪闪烁烁,眼看就要燃尽了。 大约将近半夜了,外头的风也不那么热了。沈静顺手将头发绾起来,捡起掉落脚边的书,趿拉着鞋,打了个哈便想回房中去睡。 谁知刚在床上躺下,便听到小孟来敲门:先生!小有管家来了! 沈静睡意朦胧的,闻言一惊,立刻翻身坐起,披了衣裳去开门。 果然见小有一脸急色站在门口:这么晚来搅你清梦。 说这些做什么。沈静将他让进屋里,点起蜡烛,什么事这样着急? 小有迟疑了下,看着沈静:殿下痼疾又犯了。 沈静倒茶的动作一顿:什么时候? 至少得有两天了。都一年没再犯了,不知怎么忽然又犯了。昨日我见他脸色不好,问他他还不说,一直忍着。小有叹口气,今天一早大概实在撑不住了,叫我去找小丁太医来。 这个小丁太医沈静是知道的,是那位老张太医的徒弟。之前小有专门叫他来跟沈静学过那套针灸的针法,去年底赵衡去甘肃,也是叫他随从的。 沈静忙问:扎了针没有见效吗? 扎什么针?人没在京城。小有摇摇头,说是父亲过世,前两天回乡奔丧了。张太医说人走得急,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这就误了大事了。 小有看着沈静,吞吞吐吐道:所以我才偷偷来找你。 沈静看他神情,立刻明白了过来,苦笑道:殿下是不是不肯用我? 是。小有叹道,看样子难受的厉害。今晚烦躁的,饭也没吃,碗碟摔了一地我就提了一提来找你,他差点踢了桌子,咬牙切齿的不让来。说要是我来找你,就让我滚出王府,以后别回去了。 小有无奈的叹一声:看来那回是真气着了。你说这可怎么办。 沈静叹口气,站起身来:你去外头等等。我换了衣裳,同你回去。 小有站起身来点点头:好辛苦你了。不管好赖的,先把这一遭哄过去吧。 沈静利落绾起发髻换了衣裳,便跟着小有乘着马车到了豫王府。 一路上小有絮絮叨叨,沈静只漫应着声,心不在焉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从上次离开,他已经快小半年没有踏足王府里。 离开王府前最后一晚,还是三月初里,那日赵衡弃了护卫,骑马匆匆赶回京城,深夜里来见自己。 细细回想,这该是如何一番情深,而他却只能步步退缩,将一番深情辜负。 进了王府大门,沈静想起恍如隔世的往事,却也来不及感慨,一边顺着抄手游廊匆匆往里走,一路到了赵衡卧房门前。 只见卫铮在门前守着,见到沈静微微点了点头。 半空时时传来雷声隐隐,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房中灯仍亮着,依稀听到赵衡来回的踱步声,和偶尔停下,拍打着膝盖的声音。 小有在门口顿了顿,回头看看沈静,露出几分畏惧之色。沈静上前一步,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去厨房炒些粗盐用布袋装好,过一会送来。 这就是叫他避开风头,免得被赵衡迁怒的意思了。小有闻言,感激的点了点头:殿下那里就有劳你了。我到角门那里等等,若有什么事,叫卫铮叫我就是了。 放心吧。沈静苦笑,最多不过说两句难听的。总不至于动起手来。 看着小有走远,沈静定了定神,低声向卫铮道:有劳卫校尉,向殿下通报一声吧。就说沈静求见。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5) 第64章 情难自禁 卫铮点头进去。 沈静默默站在廊下等着。 片刻卫铮出来, 有些为难的看向沈静:殿下说夜深了,不便见客。 沈静苦笑一声, 低声道过谢,仍在原地站着:那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吧。 深夜时分,庭院之中无风无月,只有伫立檐下的沈静, 和守在门口的卫铮。 房中赵衡来回踱着步子, 身影时深时浅,影影绰绰映在窗纸上。 沈静看一会儿, 无声的挪挪步子, 继续站着。 站了不知多久, 他渐渐觉得脚有些麻了,悄悄在地上跺着脚。 此时天边隐隐又响起隆隆的闷雷声。 庭院中一阵风倏然掠过,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尘土的味道。 风越来越大, 一道闪电从半空劈过,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雨点子一颗颗砸到了屋檐上。 赵衡半掩的房门和窗户,被风吹的一阵哐当作响,四敞大开。 卫铮飞奔过去, 往赵衡房中去关门和窗。 一道炸雷之后, 大雨瞬间倾盆而至。沈静小心往长廊里避了避, 想避开随着风飞溅进来的雨水, 却仍被乱摆的雨打湿了衫摆。 片刻卫铮从赵衡房中出来, 对沈静着点了点头:殿下有请。 沈静道了声谢, 挪着麻了的脚,进了房中,向赵衡行礼:殿下。 赵衡身着雪白中衣,正坐在窗下的卧榻上,双目掩在暗影中,看上去面色带着几分憔悴。见沈静进来,冷笑一声道:沈探花律人律己向来甚严。今日深夜造访王府,难道不怕他人非议? 沈静看着赵衡,温声道:殿下的旧伤让我看看吧。 赵衡轻哼一声,侧过脸去:不必了。孤好的很。若有什么不适,自会去找太医。夜深雨重,沈探花还是早点回去吧。 沈静闻言,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门外大雨磅礴,掩盖了一切喧嚣,只留下一室安静摇曳的烛辉。 两人默然相持许久,沈静长叹一声:是我错了,殿下。 赵衡转过头来,愕然看着沈静。 沈静轻叹一声又道:我不该当着众人顶撞殿下,更不该自以为是践踏殿下的心意,伤了殿下的心。 他上前一步,半跪在榻前,轻声恳切道:求殿下别跟我计较,也别再赌气了让我看看伤吧。 赵衡蹙眉看着沈静,欲言又止:沈静,你 他看着沈静许久,也是无奈长叹一声:随你吧。 子夜时分,沈静才为赵衡旧伤处扎完了针,又以药草热敷完毕。 他洗过了手,向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赵衡低声告辞。赵衡半阖着眼,缓声说道:外头雨大。等雨停了再走吧。 沈静婉拒道:明日一早还要赶去翰林院,只怕来不及。 赵衡闻言冷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小有将他送到门口,仍要挽留:雨这么大,天色又黢黑,你何必再折腾。明日从王府里去翰林院也是一样的。 沈静笑了笑:如今身份不同。叫有心人看到,只怕会给殿下惹来麻烦。 小有知道他说的有理,便也不再阻拦。 卫铮亲自驾着马车,冒雨将沈静送到院子外头的胡同口。 沈静挑着灯笼,撑开了伞道了谢,下来马车转身踏进雨里。 雨水如瓢泼一样,脚下像在淌河,不过三五步,沈静半身就已经湿透,灯笼也打湿了,里头微微一点烛火忽明忽暗。 刚走到院门前头,一匹快马便踏着雨水紧随而来,笃笃奔进了胡同。 雨声太大,骏马一直到了跟前,沈静才听到声音。回头一看,依稀认出竟是赵衡裹着披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沈静愕然,险些将手中灯笼都掉在地上:殿下 赵衡浑身湿透,大步跨过雨幕,来到沈静伞下。 灯笼里飘摇的幽微光芒,照着他满脸雨水,和幽深的双目。 他低头望着沈静,语调喑哑:沈静孤最后一次来问你。倘若你仍决意不允,从今以后,孤不会再来搅扰你半个字。 沈静低应了声殿下,抬头望着赵衡。 薄薄的油纸伞在雨中摇摇颤颤。赵衡抬手握住沈静举着伞的手,喉结起伏着,许久,才低声说道:你既然如此惦念着我,不忍我受伤痛折磨,我不信你心里对我没有半分情谊。 他顿了顿,低头又道:你当年能对穆君怀那样情深义重,如今既已与他分道扬镳,为何不能对孤赠予分毫?只要你有心,半分孤都不会嫌少,日久天长,总能等到你交付情深的那天。 不知是冷的,还是被赵衡紧握的手烫,沈静身上微微颤抖起来,长长叹息一声:殿下 冰凉的雨水拍打着双肩和脊背,他却觉得冷寂许久的心,此刻都被这泼天的雨水浇化了。 赵衡见他久久不语,咬着牙,攥着沈静的手又紧了紧,几乎将他攥的疼了:你若仍觉得我配不上你,那就趁此刻,将话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从今以后,你我各不相干,你也再别来招惹我半分了。 沈静听了,抬头望着赵衡,喟叹一声,无奈道:殿下有哪一点可以让人嫌弃的?真要说配不上,该是我配不上殿下才是。殿下如此再三屈就,让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才算不辜负这番深情了。 赵衡闻言,先是疑惑,随即又不可置信的看着沈静:你你的意思是 沈静无奈的拽着赵衡走上门前石头台阶,避开大雨:殿下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 说着抬手拍拍门板,避开赵衡炙热的目光:进去再说吧。 小孟一直没睡下,在等着沈静回来。听到敲门声立刻便跑来开门,见到浑身湿透的沈静,麻利的上前接过灯笼和伞,皱着眉头念叨起来:外头雨这么大,先生怎么殿,殿下? 他眼睁睁看着一样浑身湿透的赵衡,一边若无其事的松开沈静的手,一边从容跟在沈静后头跨进门来,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这,这 沈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小孟道:殿下冒雨而来,怕是受了凉。你去烧桶热水来。 小孟怔怔的点了点头:哦我,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抱着伞和灯笼,飞奔往往厨房去了。 沈静带着赵衡去了自己卧房,从橱柜里拿出干净的外衫和毛巾,整齐摆在桌上,对赵衡道:殿下擦一擦,先将湿衣裳换下来吧。这里只有我的衣裳,殿下先将就穿着。 说完拿了另一套衣裳,转身就要出门。 赵衡却拉住了他:妙安。 又见沈静脸色苍白,浑身的水滴滴答答,手腕冰凉,还是松开了手:你先去换了衣裳吧。 赵衡这里刚换了衣裳,小孟便敲敲门探进头来:殿下,水烧好了。先生说请您先去泡个热水澡。 赵衡应了声出来房门,见沈静正在门外廊下等着。见他出来,温声嘱咐道:殿下多泡一会,发出汗来才好。 赵衡看他一眼,漫声应着,心神不定随小孟出去了。 等洗完披着湿发出来,却见卫铮已在檐下守着,见自己出来,拱手笑着道一声:恭喜殿下。 赵衡闻言一怔,随即轻声斥道:说的什么话。 说完之后,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低声道:在孤面前说嘴就罢了。不许同沈静乱开玩笑。 卫铮闻言拱手笑道:知道了。殿下放心。沈静其实可比您大方多了。 沈静呢? 卫铮忙让开路:在书房里呢。 赵衡进去时,沈静正在房中坐着发呆。 他悄无声息进去在沈静对面坐下,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沈静,见他进来,从旁边拿起毛巾来,走到赵衡身边:殿下腿没觉得怎样吧? 路上还疼着。热水泡了泡,这会觉得好些了。顿了顿,指着自己衫摆,有些忍俊不禁道,你这衣裳,孤穿着短了一截。 沈静一边为赵衡擦干头发,一边笑道:殿下先将就着吧。 赵衡嗯了一声,任由他一点一点仔细用毛巾揉着自己头发。 房中一片静谧,只有外头哗哗的雨声。 因为这场大雨的缘故,空气中的潮湿和闷热一扫而空。 去年随赵衡在常州时,沈静也曾伺候赵衡洗漱,当时还不觉得什么。 可是眼下,烛光氤氲出一片昏黄,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言语,安静的空气中,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旖旎气氛来。 沈静渐渐觉查出来,不由得有些尴尬,松开了毛巾向赵衡道:我去沏壶茶来,殿下喝碗热茶暖暖。 刚要转身,就被赵衡拉回了身边:妙安。 赵衡垂眼看着沈静,含笑的眼里光芒闪烁,像是浸着星光:孤这算是,心想事成了吧? 沈静也微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沈静承蒙殿下厚爱,日后必定倾情以报。 赵衡握着他的手腕,缓缓向下,捏住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揉捏着。 沈静面上泛起薄红,垂下眼去。 赵衡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情难自禁,垂下脸吻住那双薄唇,辗转亲吻许久才抬起头,手指轻抚过他嫣红的唇角,在沈静耳边低声笑道: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孤记着你这句话。 第65章 同车而行 暴雨整整下了一夜, 直到天快亮时才歇。 赵衡当晚是睡在沈静的书房里。 折腾了大半宿, 天快亮时各人才睡下。天蒙蒙亮, 沈静便又早早起来,收拾停当,要去去翰林院点卯上值。 外头雨比昨晚小了些。沈静让小孟翻出了蓑衣和木屐, 刚穿戴停当要出门, 小有便撑着伞抱着包裹推开院门进来了。 他不知昨晚的事, 见到沈静, 连忙拉住问道:昨晚没又吵起来吧? 沈静顿了顿, 摇头道:没有。 殿下的腿没事吧?小有又问, 是不是淋了雨, 又疼的厉害,才没有回去? 沈静闻言,避开小有的眼神又摇摇头:殿下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没事就好。昨晚卫铮叫护卫给我捎信, 说殿下衣裳湿透了, 让我早点带殿下的衣裳行头来。小有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殿下在哪间歇着呢,还没起来? 在书房呢, 想必还没起来。听卫校尉说, 圣上这两日特许了殿下免朝? 前日圣上听说殿下旧病又犯了, 就叫歇两天。横竖殿下是武官,也不耽误什么。也不知道昨晚这又是怎么了?小有说着, 不由得露出一片忧愁之色, 这么个闹腾法, 可怎么好?我送了你回去,就见殿下从房中急匆匆出来,连伞也不撑,淋着雨边往马厩里去。拦都拦不住。我都吓懵了,幸亏侍卫们动作快跟了过来 这就卯时了,我还要上值。沈静想起昨晚的事,面上又泛红,也不知该如何与小有说,殿下那里,待会劳你伺候吧。厨房里我已经煮上了粥,有什么欠缺的跟小孟说就是了。 小有忙转身让出道来:好。那你走着吧。 还没说完,便听到院子对面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赵衡披着明显短了一截薄衫走了出来,隔着稀稀落落的雨幕往这边看了一眼,向沈静问道:这是要去上值? 是。沈静点头,天色还早,殿下再睡会吧。 小有打量着两人神色都还好,估摸着应该是前阵子的事就算过去了,站在沈静身后笑着,小声说道:终于可算是雨过天晴了。 沈静面上又浮起薄红,还没开口,赵衡便道:你等等。孤去换了衣裳。外头还下着雨,一起走吧。 小有闻言忙抱着包裹就过去了。 沈静则觉得不妥。趁着赵衡进房更衣,过去对卫铮道:我先走了。劳烦卫校尉同殿下说一声吧。 说完撑开了伞便往院外走去。 刚踩着水走出外头的短街,马车便挡住了去路,小有从里头探出头来笑道:上来吧。正好顺路,捎带送你过去。 沈静还待推辞,赵衡撩起马车帘子,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还要孤亲自下去请你? 沈静无法,只好解了蓑衣上了马车。 马车里十分宽敞,中间一张茶桌,另一侧是小有和卫铮,另一侧坐着赵衡。沈静进去了,看看小有和卫铮,两人故意都把目光别开,丝毫没有让座出来的意思。 沈静尴尬的脸都红了。赵衡见状,忍着笑往里挪了挪,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委屈你,同孤挤一挤吧。 沈静只好坐了过去,小心同赵衡隔开半尺有余的空隙,挨着茶桌做好。 结果马车刚走起来,赵衡便悄悄伸出手,借着宽袖的遮掩,握住他搁在腿上的手腕,把玩似的轻轻揉捏起来。 沈静脸上一热,又怕小有和卫铮看到,微微侧了脸去看赵衡。却见赵衡左手握着卷棋谱在看,可是书卷后头,那双丹凤眼里却盛满了笑意,嘴角也勾着笑。 沈静脸上越热,无奈没有办法,只得任他轻薄。 一直到翰林院不远的一处街口,沈静朝外喊了声停车,赵衡才将手松了开来。 沈静起身披了蓑衣,打开伞,道了声多谢殿下相送,看也不看三人,便匆忙下了马车离去。 雨水时大时小,一直到过午才彻底停了。 这场雨下的不小,刚一停了,沈静便听到消息,说护城河水位大涨,附近有些民居被水淹了,幸好没有闹出人命,户部与京兆尹此时都去忙着救灾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6) 沈静却与吕蒙一道被拘在屋子里,与一屋故纸堆打交道。 他们二人刚一来翰林院,便被安排一起去整理归档旧年的文牍。大雨之后,存放文牍的屋子里一股潮湿味道,吕蒙从早上一进来便开始打喷嚏,隔一阵子打两个,隔一阵子又打两个,鼻头都喷的红肿了。 沈静见他实在难受,便在门口摆了张椅子,让他坐在门口的位置抄写文牍目录,负责端茶倒水,他自己则在里头翻着文牍,给吕蒙念书。 吃过午饭,两人各自伏案小憩。沈静因为没有睡好,就这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吕蒙也没有喊他,一直到下值的时候,才过来将他摇醒:快起来,快起来啦!回家再接着睡! 沈静懵懂支起身睁开眼,脸颊都被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吕蒙将他拽起来,边往外走边挤眉弄眼笑道:困成这副模样,沈兄昨晚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莫非是怀抱温香暖玉,听了一夜云来雨去? 沈静还没全醒过来,脑子迷迷糊糊的,听他这样揶揄自己一时没明白过来,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天天蹭着我的饭,还在这胡乱编派我。 也是。吕蒙笑道,你可是圣上相中了的人,将来说不得就做了哪家的乘龙快婿,还不得好好守身如玉? 说说笑笑到了门口,吕蒙往外看看:哎,这个天,该吃点辣的去去潮气我请你去下馆子,顺便一起喝一杯? 沈静刚要回话,眼光一扫,就见对面街口站着卫铮,远远地对着沈静招了招手。 他忙辞别了吕蒙,目送他走远了,这才匆忙走到对面。 拐过街角,果然见赵衡的马车正在那里停着,卫铮对着马车点点头向他示意,转身骑上马车后头停着的骏马。 沈静只好上了马车,撩起帘子进去,果然见赵衡真坐在里头,靠在窗口的垫子上,借着外头的光看书,神情是惯常的端庄肃穆。 见沈静进来,赵衡将手里的书放下,勾了勾嘴角,端肃的面孔瞬间就染上了和煦笑意:怎么来的这么晚? 沈静边回话,边挂着门口的帘子:那些前辈都是这个时辰下值,我们也不好早走。 予溪団对  回过头,就见赵衡坐起身来,笑着对着他伸出手:过来。 沈静迟疑了下,磨磨蹭蹭走过去:殿下怎么来了? 待他走近了,赵衡一把将他拉近怀里,手臂圈着沈静的腰,凑近了低声道:孤也不知是怎么了才一天不见,就想你想的厉害。 沈静瞬间又红了脸,抬手推赵衡道:殿下非礼勿言。 赵衡一下笑出声来,沈静肩头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那你说,按礼,孤该同你说什么? 沈静说不出话来,脸红的都要滴出血了。 他从前那时与穆君怀初识情愫,因为彼此年纪都不大,从小家教又严,向来发乎情止乎礼。因此面对赵衡这样的亲近之举,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赵衡笑着松开手臂,换了一只手臂从后头勾住沈静的腰,凑近了,唇蜻蜓点水似的蹭了沈静通红的耳梢一下,轻声说道:妙安,你都不知道,孤想像这样同你说话,想了多久了。 说完他抬起头来又看看沈静,见他一副紧张无所适从的模样,脖子和额角都冒出汗来,才将手臂略松开些:觉得热了? 又腾出手从身后抽出一把折扇,哗的挥开一下一下扇了起来,正是之前他过寿辰,沈静所送的那把扇子。 沈静脸上红色稍减,挪了挪身子,稍微离开赵衡些许,顺手接过折扇:我来吧。 他又扇了两下,才觉得不那么热了,脑筋也稍微清楚了些,想起赵衡刚才的话,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到底,到底是何时开始想的? 赵衡城府既深,向来又不苟言笑;说起来,沈静实在想不明白,赵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自己动了这点情思? 赵衡一下被他问住:想什么? 顿了顿才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问孤什么时候对你动的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孤也不知道。不过孤头一回觉察自己心思,是在南京时。你还记不记得在南京那次,你给我来送衣裳,笨手笨脚拽着孤掉到了池子里? 沈静点了点头,尴尬道:记得。 他记得十分清楚。 就是从那回以后,赵衡还特意嘱咐了小有,再也不让沈静在近身伺候了。沈静后来知道以后,心里还颇在意了一阵子,以为赵衡嫌弃自己手脚太不利落。 所以难道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以为的那样? 赵衡顿了顿,看了看沈静,笑道:当时孤将你从水里扶起来。你靠在孤怀里,浑身湿淋淋的,白着一张脸,微张着口惊慌失措仰头看着我,半分没有平日里沉默稳重的模样。 赵衡抬手抚过沈静唇角,凑近了,含住那双薄唇缠绵亲吻了一回,才微微喘息着,低声继续说道:那副可怜样子孤当时费了好大力气克制着,才没有亲下去。 第66章 温柔乡里 马车到了沈静小院子外头, 沈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抿了抿有些泛红的唇,回头向赵衡告辞:我到了。殿下早点回府吧。 赵衡起身的动作做了一半,闻言又坐回去, 看了看沈静,笑问道:不请孤进去坐坐? 沈静温声道:殿下总是到我这里来,若被有心人看见, 只怕会有话说。 他看看赵衡露出不悦的脸色,又走回赵衡身边, 迟疑了下,伸手握住赵衡的手,低声道:殿下说过, 要的是日久天长。何必只争这朝夕? 赵衡被沈静的话取悦,捏了捏他的手, 轻轻松开:孤听你的。去吧。 回到院子里,小孟已将饭做好了。见沈静回来, 一边摆着碗筷一边笑道:先生今日回来的晚了。 嗯。有些事耽搁了。沈静洗了手坐下, 同小孟一同吃过了,见小孟收拾碗筷要去洗了,温声叫住了他, 先不忙。你坐着, 我有几句话说。 小孟在桌旁坐下, 见沈静还在斟酌犹豫, 抬起头期期艾艾问道:先生是不是要同我说殿下的事? 沈静愣了愣, 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尴尬的点头:正是这事。 先生放心。我知道好歹的。小孟低声道,我会小心谨慎,绝不会乱说。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道:男子之间从前在戏班里,这样的事见的多了那天如果不是你出手救了我,只怕我 他说到这里,意识到失言,忙抬头解释道:我不是拿先生和我比先生和殿下,是两情相悦,绝不是像我那样的 沈静笑了笑,制止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解释。这事确实并非寻常,事关殿下声名,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该说的,半个字也不能乱说。 次日正好是休沐日。 沈静一早起来洗了个澡,除去一夜汗气,然后便一边披着头发,一边在书房里忙碌起来。 不多时小有到了。 沈静略作收拾将他请进书房里,又嘱咐小孟去烧水沏茶。小有见他忙忙碌碌半天才坐下,笑道:这么热的天,快别忙了。忙忙碌碌又出一身汗。 说到这里忍不住促狭笑道:殿下若知道你忙着伺候我,又该心疼了。 沈静正为他倒上茶,闻言瞪他一眼,将茶碗往后一撤,佯怒道:那钱管家别喝了。可惜了我的好茶。 哎哎!都倒上了,不喝不是更可惜?小有将茶抢过来,搁在桌上,笑道,我说的是真的。殿下昨晚睡觉前,都躺下了,忽然又跟说,这么热的天,不知道妙安受不受得了? 沈静听了,垂了垂眼,有些尴尬道:说起来,这事情昨日一早没有告诉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有听了,敛起笑容:你也不必担心我多想。我再没什么可想的。只要殿下高兴,我便跟着高兴。不过你心里不踏实也是正常。毕竟不是小事。说真的,我刚知道,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可是想想,这多少年了,都没见过殿下这么高兴的时候。昨晚吃着饭,也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就自己笑了。 顿了顿叹道:殿下这些年十分不容易,东颠西跑的打仗,风里来雨里去。以后还得劳你,多心疼他些。 沈静听了,又轻叹一声:能好一日,便算一日吧。 说完笑了笑,岔开话道:不说这些了。你来是有什么吩咐? 哪敢吩咐你?是来请你的。小有笑道,殿下叫我过来接你,说看你近来瘦了,吃点好的补补。 沈静无语扶额:听着像是我吃不起饭似的。 小有笑道:你那点俸禄,还要养着小孟,还要出去应酬。要不是老家里有几个庄子做本钱,不是我说,只怕真是吃不起肉。 沈静听了起身道:那你稍等。等我把这个扇子画完,一起带过去。 说着起身便起身坐到书案前。 小有放下茶碗,跟着起身过去,见沈静提笔蘸墨,原来是又画了幅扇面:啧啧,这个好,比给我那个还好!是要送给殿下的? 嗯。昨晚弄了半宿,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点,你稍等片刻。一边画着,一边又解释道,昨日见殿下,他用的还是去年那把旧扇子,扇骨有些松脱了。正好还有剩下的空扇面,想着就画了一幅。 小有问道:你说的旧扇子,是不是去年殿下生辰,你送他的那把? 沈静点头:是。 小有听了,吃吃笑了起来:你知道那扇骨是怎么松的? 沈静一愣,放下笔,回头看向小有:不是旧了?这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小有敲敲桌子上的扇面:你先画吧,画完了我再说。 沈静便静下心来,花了两刻功夫画完,将扇面竖在窗下晾着,这才回到桌旁坐下笑道:有什么缘故?说来听听。 这里头缘故可不小。小有没开口先笑起来,笑了会儿,才压低了声音,你可别跟殿下说我说的。那日奚维乔迁,你和殿下吵起来,殿下奈何不了你,便回到府里拿着东西撒气。沉着脸将一干和你有关的东西:扇子,棋谱,书信,还有个扇坠儿,都从书房里翻出来,连扔带摔的,一股脑的丢了出去。 沈静: 小有吃吃笑了几声,又忍着笑:还说叫我把那些东西卷吧卷吧,都拿去烧了。幸亏我留了个心眼,没真拿去烧,要不还不知道回头怎么怪罪我呢。我都收拾了收拾搁到你原先住的屋子里藏起来了。 沈静: 小有笑着:结果隔了三两天,气消下去了些,就巴巴的把我叫过去,旁敲侧击的拉下了脸问我,那些东西烧了没。一听没烧,便又都要回去了还赏了我半年俸禄,哈哈,说起来这事,我也算借你的光了。 沈静: 小有笑着叹道:要不你以为依着殿下从来说一不二的脾气,病发那回,我怎么有胆量悄悄来叫你?说真的,还从没见过殿下这样过,可不像他往日的老成样子。 两人说笑了几句,才乘着马车又到了王府里。 赵衡正在书房里等着,见沈静进了门,便笑着起身迎上来:怎么这么久才到? 沈静要行礼,被赵衡直接拉到怀里:就你规矩多。 殿下 赵衡顺手合上了房门,凑近沈静耳边,低声笑道:再多话,孤就要亲你了。 见沈静欲言又止,赵衡勾着他的腰,笑着低头含住他薄唇吮吻了许久,才抬起头来。 沈静被吻的微微喘息,面上作烧,轻推开赵衡,低声不满道:殿下这样言而无信 赵衡笑道:这是罚你,方才对孤面从腹诽。你认不认? 沈静面色绯红,无奈笑道,殿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完从袖中拿出刚画好的扇子:这个是送给殿下的。 赵衡接过去打开看了看,顿时笑逐颜开:孤很喜欢。可是雪中送炭了,正缺一个呢。 沈静笑道:昨日看到殿下用的那个扇骨松了,这才画了一幅拿来。殿下若不嫌弃,便拿着用吧。 嫌弃?赵衡回头将旧扇子拿过来,打开对着沈静扇了几下,笑道,你可知你这字拿出去,多给孤长面子?不是孤自卖自夸,大学士韩邵见了,说这字比他见过的都好。连皇兄看见了,都夸别致,旁敲侧击的想跟孤讨了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两把扇子打开铺在书案上,比了比两把扇子,却又回头看了眼沈静,目光敏锐:这把新的扇子,怎么没有题字? 沈静抿了抿嘴,斟酌了下,小心开口道: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说。 还没开口,赵衡轻哼一声,已经面露不悦。 这几天相处下来,沈静多少有点摸到了他的逆鳞在哪里,也知道了怎么顺毛摸,因此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赵衡的手,放软了声音哄道: 殿下这么睿智明敏,想必早知道我要说什么。不论如何,殿下与我,行事还是小心谨慎些才好。若事情传扬出去,殿下置身朝堂之上,难免他人评说。就算殿下不畏人言,也得为我想想。我官虽只七品,却在枢要位置,若遭人攻讦,连辩解的立场都没有。倒是只怕也是为殿下添了麻烦。 见赵衡不语,沈静双手握着他的手,温声软语劝说道:悠悠众口,积毁销骨。高处不胜寒,这些事情,殿下应该比我更知道厉害。能避免的麻烦,何不稍微留意,避免过去?殿下也说过的,想要同我日久天长。行事谨慎些,小心才驶得万年船。如此,殿下对圣上,我对官署里,都能交代过去。两人也才好长长久久的。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7) 赵衡虽然心里不悦,却也知道沈静说的有礼,叹了声,回握住沈静的手:明明都无家室负累,你未婚我未娶。如今倒像是偷香窃玉。 沈静笑了笑,握紧了赵衡的手,笑道:若真是偷香窃玉,我岂不是沾了天大的便宜?殿下这块端方温润、精雕细琢的宝玉,本是天下无双,却叫我这籍籍无名之徒一不小心给偷到了手。我是不是得焚香作乐,杀鸡宰羊,酬谢天上诸位神仙? 沈静向来安静寡言,甚少这样直言夸赞旁人。赵衡就算平日里再稳重,被心上人这样夸赞,也得忍不住勾着嘴角笑了出来。 沈静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满脸无奈跟着笑起来。 赵衡回握住他的手,却又挑刺:你这苦笑又是什么意思?莫非嘴上说得好,心里其实嫌弃孤这块朽木难雕? 沈静抿了抿嘴:殿下先恕我无罪,我才敢说。 赵衡挑眉:恕你无罪。说吧。 沈静看他一眼,忽然抬手捏了捏赵衡瘦削的脸颊,笑着低声叹道:我笑自己,像个把富贵人家大小姐给娶回了家的穷书生。得好好地供着哄着,生怕夫人有半点的不高兴,气得跑回了娘家。 赵衡闻言,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笑容变得有些危险起来。 沈静咳了一声,提醒道:咳。殿下先答应了的,不怪罪唔 话音未落便被赵衡捧住了脸,狠狠咬住了唇,一阵辗转吮吻,薄唇被吮咬的微肿泛红,沈静扶着赵衡手臂轻喘着,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 赵衡舌尖舐过他眼角泪痕,偎依到沈静耳边轻笑:妙安这个比方,为夫很是喜欢,所以作了这番奖赏,夫人可还满意? 第67章 圣驾召见 饭厅里摆好饭, 小有来请赵衡,赵衡拉着沈静一同吃了。饭毕,沈静想要告辞,却被赵衡拉住:孤也有几句话, 想同你说。 沈静做回座位:殿下请讲。 赵衡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不必殿下殿下的称呼。同在河南时一样,叫我仲安就是了。 沈静犹豫了下:礼不可废 他担心倘若自己叫顺了口, 万一哪天有人的时候喊出来了,岂不是麻烦? 谁知赵衡听了却点点头:既然如此, 也好。礼尚往来,那以后我就称呼你沈翰林吧。 赵衡无事人一样端起茶,慢悠悠喝一口:这茶不错。沈翰林尝尝看。 怎么, 沈翰林这副神情,是对孤有何不满? 沈静无奈叹一声:仲安。 嗯。赵衡放下茶碗, 笑着点点头:妙安这么叫我,孤听了甚悦。 说完了话, 赵衡又拉着沈静下了盘棋, 一直消磨到天黑,才放了沈静离开。 休沐日之后,翰林院也稍微清闲了些。 因为将要入伏, 城中天气太热的缘故, 圣驾搬到了城外的园子里避暑, 一应公务也送到园子里处理。 翰林院里几位学士, 在园子里也有专门的院子办理公务, 几位学士一走,其他人都松懈了些,沈静等这些新近的翰林们也轻松了不少。 这日沈静正在与吕蒙一起抄写整理文书,就被詹事府少詹事洪择明叫了出去:明日一早,在城门等我,随我一起去西山。 沈静问道:不知所为何事? 洪择明笑道:是西北粮运之事。听说豫王殿下所提盐引换粮之事,是出自你手。圣上说叫你一起过去参详参详。 沈静点了点头:谨遵吩咐。 因此次日一早,便随洪择明一起去了山上行在。 原来眼看秋冬将至,又到了为西北调运粮食的时候。因为去年盐引换粮之事效果很是显著,因此圣上想今年继续用这个法子,并想着将此事拟出章程,形成定例,因此叫了兵部、户部尚书和几位翰林学士一道来议论此事。 又想着此事最早是沈静提出,去年也是他一手操办起来,因此才叫了沈静来一起听听。 沈静自知人微言轻,因此一直安静听着,偶尔有人问起去年何时何处如何,他才恭恭敬敬的回答一两句。 等到议事结束,众人告退,沈静跟着洪择明也出了书房,却被大太监郑满喊住:沈编修请留步。 沈静有些意外的停住脚步。 洪择明跟着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沈静一眼,低声说道:我到外头等你。便先行离去了。 沈静只好跟着郑满,又一路回到了书房。 这园子里的书房,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更像一个前后通透的敞轩,这处园子建在半山处,时而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拂去夏日的燥热。 圣上此时已经换下刚才议事时规整的袍衫,换了轻便的常服,正坐在竹椅上喝茶。见沈静进来行礼,抬了抬手,微微笑了笑,与刚才的不苟言笑有所不同:坐吧。 郑满立刻便搬来了凳子,沈静让了一回,又谢过恩才小心坐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等着对面看起来有些疲乏的君王开口。 刚才应对的不错。皇上说话的声音,与赵衡有五分相仿,缓而平和的语调与赵衡竟也有三分相似,只是更加威严,隐隐带给人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不卑不亢,条理清楚,言之有物。可见平日里对此事早就下过功夫,是个做事的样子。 沈静忙又起身行礼:圣上过誉。 坐吧。皇帝说着,又抬了抬手,你们先下去吧。 郑满立即冲打扇子的小太监招了招手,两人悄无声息出去。 沈静心里的弦却缓缓绷紧了。 这是要同他说什么? 正在紧张,圣上却又缓声温和道:朕不算太怕热,因此不曾用冰。沈卿若觉得热,尽管自取扇子来用吧。 沈静忙又起身道谢,却也不敢真的拿出扇子来扇,只心里暗暗紧张着,不知这是要说些什么。 就听对方又缓缓说道:听说豫王前两天痼疾犯了,又是你为他治好了?你做得很好,该重重有赏。阿衡受了这些年的苦,如今有你照顾有加,朕心中也甚为安慰。 沈静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心跳有片刻的停顿。 可是仍要忍着满心的惶恐,轻声谢恩:陛下言过了殿下对我恩重有加,这些都是微臣该做的。 圣上点了点头,又娓娓而道:阿衡小了朕十来岁,可以说是朕看着他长大的。好处是,自幼聪明果断,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可是也有些短处的,偶尔任性起来,也是叫人头疼。 顿了顿,微笑着看向沈静:听说前阵子从甘肃回来,带着侍卫赶了一夜的路,提前回了府中。依着他的性子,此事大概是真的吧? 沈静听着,只觉得冷汗顺着后颈,一道一道淌到了后背上:是。 圣上又笑了笑:朕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幼弟,偶尔任性,朕是愿意惯着他的。毕竟还年轻气盛。不过这般的跳脱行事,你们这些在他身边的,只怕是很不容易。因此该劝说的,也及时劝着他些,高兴归高兴,万不可太失了分寸。 沈静听得,额头背上冷汗涔涔:谨遵陛下旨意。 好了。下去吧。圣上这才抬了抬手,叫郑满带你出去吧。 沈静起身叩谢了圣恩,这才安静退出书房。 郑满正在门外等着,见沈静出来,迎上来笑道:沈编修,这边来。 沈静跟着他一路走着,一边听他笑道:洪大人那里,我已经跟他说叫他先走了。圣上赏赐丰厚,叫他看见只怕不妥。我叫他们备了辆马车,专门送您回去,圣上的赏赐也已都放上去了。 沈静忙向他行礼:多谢郑大人。只是圣上如此重赏,实在叫我惶恐 郑满笑着回了礼,笑道:都说长兄如父,圣上与殿下更是兄弟情深。沈大人为殿下治好了病,就是为圣上分忧,圣上自然要赏的。 边说着,已到了园子门口。郑满顿住了脚步,笑着转向沈静,轻声道:沈大人若感念陛下之恩,我倒不妨多提一句。如今陛下所忧虑的只有一桩,就是殿下的婚事。听说您与殿下交情甚笃,若能开口劝说两句,必定事半功倍。 说完笑了笑:我只是这么一提。若不得时机,也就罢了。沈大山與人堂堂探花郎,必定是有分寸的。 沈静勉强笑着,向对方行礼道谢:我知道了多谢郑大人。 郑满略回一礼,笑了笑转身施施然去了。 留下沈静,汗湿的浑身冰凉,上了马车,一路回了城中。 第68章 往事风波 回到家中, 小孟开了门, 见两个小太监搬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跟在沈静后头, 吓了一跳, 抬头看向沈静:先生,这是? 沈静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问:你同这两位公公帮把手吧。东西暂且搁到东厢房。 等送走了两个小太监, 沈静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直到晚饭时分, 天色昏黑,他才出来,坐到桌前也是拿起筷子发呆,一句话没有。 小孟不敢多问, 也默默拿着筷子不敢出声。过了会儿沈静回过神,才对小孟道:怎么不吃? 小孟还没答话,就听见外头院门响动,忙搁下筷子去开门, 片刻就见赵衡提着个大大的食盒走了进来。 沈静还没起身,赵衡已经走到桌前,扶住他的肩膀笑道:不必起来了。 说完在沈静对面坐下,抬头对小孟道:拿双筷子来。 小孟忙点头:哦哦!这就去! 沈静重新摆好了碗筷,又起来亲自去厨房盛了饭来, 拧了毛巾给赵衡擦手:殿下还没吃? 赵衡擦好了手,亲自打开食盒, 将里头的两样菜端了出来:来的正好, 你还没吃。 桌上一份煎的鱼, 一份白灼虾, 都还冒着热气。赵衡夹了只虾出来,卷起袖子,剥好了一只,想放进沈静面前的碟子里,看着剥的坑坑洼洼的样子,迟疑了下又放回自己碟子里,笑道:这个卖相不好。等我再剥一个。 沈静却利落的伸筷子,从他碟子里夹起来放进嘴里,尝了尝,抬头笑道:太湖白虾? 赵衡笑道:薛银打发人送了不少来。他才任了刑部侍郎,给孤写信来说,不日就要进京,想来拜访。这是人未到,礼先行了。 说完又剥了一只,还是坑坑洼洼的。 他看看沈静,沈静笑着用碟子接了吃了,道了声谢,然后将手巾递给赵衡,放下筷子,卷起了袖子:殿下擦擦手吧。还是我来。 他手指灵巧,动作利落,虾仁剥出来个个全须全尾,鲜红诱人,一只一只整整齐齐摆到赵衡碟子里,一看就是剥虾剥熟了的。又用筷子挑了鱼肉,将刺挑尽,放到赵衡跟前:这鱼趁热吃才好。 赵衡夹了一只,看看沈静,清清嗓子,解释道:咳孤是第一次弄这个。 嗯。沈静笑了笑,夹了块鱼肉吃了,殿下的心意,我心领了。 两人吃过饭又到了书房。沈静沏了茶给赵衡端上来,赵衡喝了一口放下,看向沈静:估计再过几天薛银就到了。到时候孤为他洗尘,你也来陪陪吧。也算是你的父母官了。 沈静点头:这个自然。薛大人对我有恩,照理该我设宴才是。 他心里也明白,这其实是赵衡在为他铺路。 赵衡顿了顿,不经意似的问道:听说今日皇兄找你了? 是。 说了些什么? 沈静笑了笑,道:还是盐引换粮的事。圣上觉得此事甚好,想要定下来,成为常例。要户部、兵部和翰林院一同拿出个制式来,今日是先商议商议。因为之前我参与过,所以叫我去问了些要留意的地方。 赵衡看他一眼:只说了这些? 沈静点点头,笑道:还问了几句殿下的痼疾。 顿了顿,又笑着说道:圣上对殿下爱护之心,溢于言表。我很羡慕殿下,有个圣上这样对兄弟宽厚包容的哥哥;也很羡慕圣上,有个殿下这样聪敏能干的弟弟。 从天下兵权多半都在赵衡手里,圣上对赵衡毫不置疑来看,就知道圣上对赵衡信任有多深。 从前因为自己为赵衡治病,便当面褒扬,重重赏赐;如今明明已经知道自己与赵衡之间的情意,可是为了赵衡高兴,不仅没说什么,还对自己赐下重赏。 即便想让自己劝说赵衡娶妻,也未说一句以权势相欺的话,只是让太监稍稍点拨。 比起当年穆君怀的父亲,直接罗织罪名将自己投入狱中确实已经算是十分给自己面子了。 沈静不由得又想起从行在书房里出来,送自己到了园子门口,郑满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当时听了,虽然觉得满心酸涩,可是却又丝毫不觉得意外。 从得知赵衡对自己情意的那一天,沈静就预料到,如果自己应下赵衡,那么两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 因此之前,即便对赵衡欣赏有加,甚至屡屡被他表白的情意所感动,他也一直没有松口。 与其长痛,何如短痛? 可是那天赵衡冒雨而来,直抒胸臆,那泼天的大雨似乎将他的理智也浇灭了,才从心任性而为,应下了这份情意。 世间凡事,向来都有因有果,有苦有乐。 既然当日遂心承了这份情,那么这份苦果,他也理所应当的要尝尽了滋味,然后一口一口的吞下去。 见赵衡许久沉默不语,沈静笑道:今日殿下不忙? 赵衡抬头看他:怎么? 沈静笑笑:殿下若是不忙,就陪我多坐一会。 从来都是赵衡挽留沈静,这还是沈静头一回开口表达眷恋之意,赵衡听了既意外,又有些欣喜:这有什么难得?孤陪着你便是,坐到天亮都无妨。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8) 那我去取棋盘来。沈静站起身来,殿下陪我对弈几局吧。 刚入中伏天,薛银到了京城。 先去吏部报道,谒见了圣上,然后便住进了驿馆。到了第三日安顿好了,赵衡亲自在府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陪坐的还有孙平,曹丰,和沈静等人。 席间饮酒叙话,相互敬酒。到了沈静,沈静端起酒杯起身走到薛银身边:学生敬薛大人这一杯。 薛银忙站起身来笑道:可不敢这么说!你如今是堂堂探花,天子门生,我哪里当得起你这学生二字? 沈静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薛大人为我洗脱冤情,重新取得解元身份,可不就是我的恩师?何况就连我沈家陈年的冤情,薛大人也为我伸直,将被人霸占的祖宅田庄,都一并讨要了回来。真叫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 薛银听了连连摆手:沈编修可误会了。那舞弊案确实是我帮了些小忙重审。不过你沈家的祖宅,却并非是我帮忙的。关于沈氏祖宅的卷宗,我也找出来看过,以那么低的价格卖给对方,确实有异。可是事情过去已久,之前也没有人提起讼状,我们也不好凭空重审。 沈静诧异:当时不是大人托人转交给我? 薛银放下酒杯,也是一副很意外的样子:原来你竟不知道?那些宅子田庄的地契,确实是我转交给你,但我却不敢居功。唉唉!这事怪我没有说清楚,他给我时只说叫我转交给你就是,你都知道,不必多说,我就以为他都跟你说清楚了是吏部的穆君怀将田宅买了下来,地契交给我,又叫我转交给你的。 沈静听了一怔:怎么竟是他? 薛银还待解释,却被赵衡笑着打断:好了。不管个中多少曲折,横竖事情已经办妥,薛大人这个情,沈静还是要承的。喝了这一杯,这些事就当做都了解了。 当晚宴席结束,送走了薛银孙平等人,沈静也别过赵衡回到自己家中。 只是想起祖宅田地的事,未免觉得心中不大痛快:本以为与穆君怀的情分恩怨,早已经了结清楚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岂不是反而欠下了穆君怀一个人情? 想到这里他再不能安坐,将箱底统统翻了出来,算了算手中积蓄多少。之前在豫王府中一年,俸禄丰厚,又不为衣食所愁,他多少攒下了点钱;只是因为置办了现在住的这处宅子,所剩也不算多了。 至于如今在翰林院中的俸禄,实在寥寥无几。 次日整整一天,沈静都在暗暗琢磨着要不要写信给苏州友人,将田庄变卖了添补上来。想来想去,终归还是得卖,于是临下值得时候,便草草写好了书信,想着明日一早便投到信局去。 谁知刚回到家中,便见卫铮与小孟在厨房门口择菜,赵衡正在廊下的竹椅上坐着,摆起了棋盘,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喝着茶一边打棋谱,惬意的很。 见了沈静也不起来,笑着向他招手:过来帮我看看。这个劫怎么打。 沈静凑过去看了看,琢磨了会儿,在棋盘上点了点:是不是这样的? 这个我已试过了,算出来不对。 沈静便拖了椅子坐在他旁边,又陪着他琢磨了会儿,一直比划到天快黑了也没想透,倒是赵衡先放弃了:快去换了衣裳吧。看脸上的汗。 殿下还说我呢。沈静站起身来笑道,王府里有冰桶,有打扇子的,有赶蚊子的名贵熏香。偏偏跑到这里来打棋谱。 赵衡懒洋洋抬起头来,勾着唇角:谁叫那里偏偏没有你呢?一日不见,比热着还难受。 沈静被他噎的说不出话,那边卫铮和小孟也都捂着嘴吃吃的笑。沈静脸上红了红,转身便往卧房里去。 刚换好衣裳,便听到外头有动静,片刻小孟敲门:先生,有人找。 是哪位?沈静打开了门,不知这时候是谁会来。 小孟回头看看廊下的赵衡,放低了声音:是那位穆君怀大人。 第69章 情海微澜 叫赵衡与穆君怀碰面, 沈静是万万不敢的,上回在奚维府里的意外会面造成的后果,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因此便拍拍小孟, 低声道:我出去见他吧。 出来院门, 果然见穆君怀站在门口。他见沈静出来, 没等沈静说话, 抢先开口道:我说句话就走。 说完走到沈静面前,拉过他的手臂,将一张折叠的纸往沈静手里一塞:这个,你拿回去吧。 沈静一怔。 将纸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他吃了一惊, 看向穆君怀:你这是何意? 穆君怀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如今已不想同我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不过这个别说远多于那些田宅的花费,就算是一两十两百两, 我也是不会收的。你也别叫人再送来了。 说完顿了顿,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向着沈静勉强又笑了笑, 转身要走。 沈静先是疑惑,随即醒悟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忙开口将他叫住:等等。 穆君怀停住脚步。 沈静迟疑了下,低声道:无论如何, 祖宅的事多谢你了。 穆君怀转过头来, 笑了笑道:这个谢字我也不能收。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沈静问道:当时你买下沈家的祖宅和田庄, 花费了多少银子?我总归是要还你的。 穆君怀摇头苦笑:妙安你非得要如此么? 沈静叹一声:穆君怀,当年之事,并不由你一个人造成的。我受的苦也不必你还。如今事情都已过去,我对你无半分怪与怨。将这事了结清楚,你我从此各不相欠。这笔银子,我早晚是要还你的。 说完冲穆君怀抬了抬手:你请回吧。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查清楚,改日等我问明白了,再去还你银子。 沈静也不等穆君怀回话,便拿着银票回到院子里,合上门。 他在院门里头站了站,见赵衡无事人一样在廊下翻着棋谱,敲着棋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顺着回廊走了过去。 赵衡听见他走近,头也不抬,盯着棋谱漫不经心的问:有客来访?怎么不请进来说话? 沈静笑了笑: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已经打发走了。 赵衡闻言,搁下棋谱,抬头看了沈静一眼:穆君怀不要紧,那谁算的上要紧? 沈静知道他这是拈酸吃醋,又不痛快了。可是大约是因为心境不同,所以对赵衡这冷然的态度不仅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他笑了笑,在他身边椅子上坐下:殿下这是明知故问。 赵衡将目光移开,又拿起棋谱:明知什么?孤什么都不知道。 沈静轻叹一声,低声道:殿下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对我来说,要紧的人,只有殿下一个。这么说,殿下知道了吗? 赵衡盯着棋盘仍未抬头,只是紧绷的嘴角却放松了下来。 沈静见状无奈的笑了笑,袖子里将银票摸出来,轻轻搁在棋盘上:这银票,是不是殿下让人给穆君怀送去的?殿下何必置这个气呢? 赵衡眼皮都不抬一下:礼尚往来而已。穆公子帮了你,这份人情总是要还的。 沈静: 一万两银票,别说是卖他那个几十年的祖宅,和收成不算多好的田庄。就算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南京,也能置办几处风风光光的园子,买千亩上好的田地了。 可是这位王爷竟然就这么送了出去,这不是置气是什么? 孤不想你欠穆君怀的情。赵衡见沈静不做声,抬头看着沈静,怎么,你觉得孤做的不妥? 沈静被他的坦率噎了一下,无奈笑道:我想说,殿下这事做的好,甚和我心。 顿了顿温声道:就算殿下不这么做,我也会把这笔银子还给他的。只是这银子不该殿下来出。银票叫卫铮带回去吧,殿下放心,我必定将事情处置妥当的。 本以为如此安抚一番,赵衡便不会再纠缠此事,谁知赵衡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偏偏不肯轻易放过沈静,将棋子往盒子里一撂,轻声冷笑:处置妥当?你要怎么处置?不妨先说来与我听听。 沈静一愣。 赵衡将棋谱也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走到沈静跟前。本要开口说话的,却又顿住,回头叫了声:卫铮。 卫铮随即便从厨房门口起来应声:殿下? 你去外头看看马匹是否安稳。 卫铮应了声是,回头便招呼着小孟一同出去了,临走将院门也关好了。 待两人出去,赵衡才回过头来问沈静道:你是孤的人。孤拿出几个银子还个人情而已,有哪里不妥当么? 刚刚明明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沈静不明白赵衡为何忽然又不高兴,也随着站起身来,解释道:我能解决好的事,殿下何必再费心?我也只是不想为殿下添麻烦 那你告诉孤,你要怎么凑齐还穆君怀的银子?赵衡打断了他,语调已有些沉,是把祖宅和田庄再卖了?还是把这座宅子卖了? 赵衡逼近了沈静,眼中已经积蓄起怒意:还是说,你要把皇兄给你的赏赐拿去换银子还债? 沈静闻言怔住:殿下这说的是什么 赵衡看着沈静,摇了摇头,道:妙安,你还要瞒我?皇宫里我也有几个耳目,你以为你真能瞒得过我?皇兄对你说了什么,郑满又对你说了什么,我虽不至于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也能猜个差不多。 说完他顿了顿,像是在等着沈静解释。 可是沈静迟迟也没有开口。 两人相对默然许久,还是赵衡先按捺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是气你瞒着我我是气你,什么事也不肯告诉我,都一个人担着。 他上前一步,将沈静揽进怀里,轻叹一声:你心里藏着这么些事,难道不觉得累吗?孤看起来像是那么没用吗,连叫你倚靠一下都不能? 沈静向来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对方强硬,他也会被激起硬气。刚才见赵衡动怒,他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气恼,觉得赵衡一遇见穆君怀便乱发脾气,不可理喻。 可是被赵衡这么揽着,听他说了这两句话,他的心也顿时跟着软了下来。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回抱住赵衡,抬头对赵衡低声道:殿下希望将我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心,我如今知道了,也感激万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我也想叫殿下知道我的心。殿下身份尊贵,人品更是尊贵,不论叫谁看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是高攀了殿下可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也想能尽绵薄之力,为心仪的人分忧解难,而不是只畏缩躲在殿下后头。我这么说,殿下能明白吗? 第70章 赵衡设宴 赵衡手抚着沈静脸庞,轻声道:你这样说, 我还能再说什么? 他将沈静放开, 拉沈静坐下, 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叹口气说道:皇兄对我自小便十分疼爱。他年长我十余岁, 从小照顾我, 是真正的长兄如父。若说了什么为难你的话,请你看在我的薄面上,忍耐一二。 顿了顿又道:妙安, 你放心, 我会想办法把这事解决的。 这天一过去,沈静便被洪择明带在身边, 会同兵部、户部一同开始商量盐引换粮的定例准则。 一开始参与朝中事情,沈静才渐渐觉察朝中暗流汹涌。 盐引换粮,这件事本身对兵部是有好处的,但却损害了户部的权益。正如前次赵衡所说,是从户部身上割肉,贴到兵部身上。 兵部是赵衡的地盘,而户部则是明德公阵营。前一年施行这项政策的时候,沈静记得赵衡说过, 是默许了明德公一个侍郎的位子,才换来户部的支持。 这一次圣上想将此时做成定例, 明德公又岂能乖乖就范? 果然条例文书一经拟就, 拿到户部去征求意见的时候, 便开始石沉大海。 而条例的起草人是沈静。 沈静等了几天无果,只好去找洪择明。 洪择明正是负责调停此事。他虽然官位不高,但因为在身上身边因而代表圣上旨意。沈静将此事告知于他,洪择明却告诉他:再等两天看看。 沈静道:洪大人,眼看就要进七月了。再等下去,最迟八月末,粮食就该往北边走了。 洪择明道:我知道。在等两天吧。 沈静: 洪择明见他神色,又向沈静解释道:再过三四天,就到了户部答复的最后期限,一旦超过这个期限,都察院便会弹劾户部。当日你将文书递给了户部,我就已经通知了都御史。所以最迟四天内,户部必得做出回复。再等等吧。 顿了顿,教导似的对沈静道:你入朝日子浅。以后经历多了,就渐渐知道了。事情要成,都得这样一点点磨的。 沈静回到翰林院,一边同吕蒙抄写文书,一边在心里暗自思量,渐渐觉察其中深意。 他本以为洪择明是天子身边的人,必能一呼百应;可是如今却也因为户部的拖延态度而如此无奈。 表面上看,是洪择明沉得住气。而本质上,其实是因为洪择明知道,就算去催户部,也没有什么用处,事情不成,反而会白白让圣上跌了面子。 这天他忙完了公事,下了值回家。 正是伏天,天气热的厉害。虽然太阳已经下了山,天地之间却仍像个大蒸笼似的。沈静走到家里,身上衣衫便湿了个透。 他冲了个澡。一边系着衣带一边从房中走出来,便见小有匆匆赶了过来,一副着急的样子:快收拾收拾,梳好头,换件整齐的衣裳跟我走。 沈静忙问是什么事,小有却摆摆手:很急的事。你动作快点。路上再告诉你。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49) 沈静忙梳理整齐,跟着小有上了马车。 马车上小有才道:这不是快到殿下生辰了?今日圣上又照例赐殿下礼了。殿下像往常一样去圣上那里谢恩。大概殿下是有什么想法,还请了圣上来王府里用个便饭。 顿了顿接着说道:圣上是黄昏到的王府,还带了大皇子一起来。本来只有圣上和殿下、大皇子的,谁知刚入席,圣上忽然点了你的名字,问殿下为何没有叫你一起。 沈静愕然:圣上这是何意? 小有叹口气,摇摇头:谁知道呢?殿下试探着说这是家宴,圣上却笑着说,就是家宴才随意一点。然后就命我来请你了。只怕如今还在等着你去呢。 他看看沈静,虽然嘴上安慰着,却也是难以掩饰心中的紧张:你也不必太在意。还有大皇子也在,圣上想必不会为难你。 沈静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难免的紧张起来,半天苦笑道:我真觉得自己像个丑媳妇,赶鸭子上架要去见公婆。 小有叹口气,嘀咕道:丑倒是未必丑,就是唉。也不知道圣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车赶到了豫王府,沈静随着小有一路匆匆赶到了正厅里。 当厅摆着的仍是那张桌子,厅里烛台高照,灯火通明,桌上饭菜与酒已经备齐,却没有人入席。 赵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皇子赵铭相对而坐,正在下棋。皇帝赵度则站在一旁,正在观棋。 小有在厅外,对沈静使个眼色,沈静小心翼翼进去,在门里的位置站定了,恭敬的跪下行礼:微臣沈静,见过圣上、豫王殿下、大皇子殿下。 首先抬头的是赵衡,看了沈静一眼,却未开口。随即赵度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沈卿平身吧。 顿了顿又笑道:过来一起看看吧。 沈静起身,恭敬道:遵旨。 说完走到赵度身后一步的位置,也看着桌上棋局。 大皇子赵铭,虚岁六岁,周岁才刚五岁,身着浅色的小曳撒袍,坐姿端正,正对着棋局皱着小小的眉头沉思。 明明是个儿童,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只是那握着棋子的小胖手,透出了些稚气。 沈静略看了几眼棋局,便知道这是赵衡在陪着赵铭玩儿了。此刻赵衡又投下一枚棋子,赵铭看了半天,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父皇赵度,眼神之中透出求救的意思。 赵度见状却摇头笑道:你看朕也没什么用。这弈棋上,朕早几年就不是你皇叔的对手了。 顿了顿却往旁边一步,让出了身边的位置:皇儿不妨向这位沈大人求教。他可是赢过你皇叔的。 赵铭又将目光看向沈静。 沈静本待推辞,赵衡却也笑着看向他:你指点大皇子几招吧。 沈静闻言,只好略上前一步,指着棋局低声对赵铭道:殿下看这里。王爷将殿下这边堵住了,殿下便不好再在这里施展了。须得另辟蹊径,放开打开生天。殿下的实力都在这里,不妨在这边下一子。 赵铭听了,盯着棋盘看了起来,左手小胖手还似模似样的摸着小下巴,半天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沈大人说的有礼。 说完便在沈静指的位置点下一子。 他人小手短,下子的时候还得扶着一子扶手使劲往前,才能够得着棋盘。 赵铭便在沈静的指导下,与赵衡下完了这一局棋。 而赵度从始至终,都站在一边观棋,微笑不语。 一局棋终了,赵衡亲自数着棋子算输赢,算完了对赵铭笑道:铭儿又输了。 赵铭眼中却透出难掩的高兴来:这是我输给皇叔最少的一次了。 说完扶着扶手跳下椅子,仰头对沈静恭敬的拱拱手,奶声奶气的道谢:多谢沈大人。 沈静忍着想摸摸他头捏捏他小肉脸的冲动,也恭恭敬敬的回礼道:殿下客气了。 好了,赵度此时才在旁笑道,人都齐了。入席吧。 桌上菜肴大多清淡;即便是夏季酷暑之时,也都是热菜,并没有什么应季的凉菜。 沈静一上桌,看到这席面,就知道这是专门为赵度准备的。桌上有一道红烧肉,赵度大概觉得味道不错,便多吃了两口,还没放下筷子,旁边赵铭已经小声劝道:父皇少吃一点油腻的东西。吃了会不舒服的。 赵度便放下筷子笑道:好。那你替父皇多吃一点吧。 沈静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诧异。 他从前就听说过赵度身体不是特别好,但是没想到竟是连日常饮食都要如此小心翼翼。 正在想着,赵度却笑着招呼他:这些菜色不错,可见是阿衡精心准备的。沈卿不要拘谨,多吃一点。 沈静忙谢恩。 赵度又笑道:今日是便饭,不必太拘礼。 气氛融洽的一餐饭吃完,众人起身离席,沈静仍不知赵度何意。 直到赵铭向赵衡提出:我想看看皇叔的马 赵衡刚要起身,却被赵度拦下:你在这陪着孤说话吧。 又抬手将郑满叫来:你带着大皇子去吧。留意别叫马吓着。 郑满领命,牵着赵铭而去。 大厅里的氛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赵度垂着眼坐在上位,神态有些倦怠,有一搭没一搭的刮着茶沫。 沈静坐姿端正,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赵衡先打破沉默,开口道:皇兄 赵度却略抬了抬手,将他打断:眼看就到你生辰了。过了这个生辰,就二十六了吧。 赵衡应声:是。 赵度笑了笑:这日子过得真是快,难怪古人说,犹如白驹过隙。孤还记得你同铭儿这么大时候的样子,那么点的一个人儿,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像个小尾巴似的。 随即轻叹道:转眼,就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赵衡听了,许久低声道:从前那些情景,如今我也是历历在目。小的时候母后身体不好,都是皇兄教我读书识字。皇兄待我是真的长兄如父。 赵度却摆了摆手,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好听的。 他看了眼沈静,又转向赵衡,面上仍浮着笑意:阿衡,我也算的上是手把手将你教导大了。你心里想什么,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想必连沈卿,也未必如我清楚。 皇兄 赵度抬手制止他开口,面上笑意敛起,又露出那种倦怠的神色:今日正好当着沈静的面,朕就直接把话说清楚吧。 他正色看向赵衡,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一则,情之一字,发乎于心,朕不是偏狭的人,并非不懂这些。二则,你的身边,确实得有个十分得力的人。沈静品性忠静,才华横溢,思虑周到,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二人之事,只要把握好了分寸,朕不会多问一个字,也不会因此对沈静另眼相看半分。 但是,纲常之义,不可不守,孝悌之理,不可不遵。赵度看着赵衡,声调不高,口气徐缓,却带着为君者不容违背的强势,豫王妃,你必须要娶。 第71章 疑虑丛生 赵衡沉默了许久, 才又涩声开口:我若再娶妃, 便是辜负了两个人。皇兄难道还没有受够这里头的苦, 非得要我重蹈覆辙 一直沉默的沈静, 听到这里不由得心惊,开口拦赵衡的话:殿下! 赵度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沈静, 对着赵衡叹口气, 摇头道:阿衡,朕是辜负了不该辜负的人。但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却一直不肯为朕分忧。 皇兄, 赵衡闻言, 起身跪倒在赵度面前,我愿意为皇兄分忧。我愿意戎马一生,用命守这天下太平。不论是皇兄, 铭儿, 或者镌儿, 只要我活一日, 便守一日。如此, 皇兄还觉得不够吗? 沈静见状,也跟着跪倒在地。 赵度摇了摇头:我想的是什么, 你心知肚明。孤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到几时。不论是铭儿, 还是镌儿, 年纪都太小了。 沈静听到这里, 已经是心惊肉跳。 赵衡也吃惊的看向赵度:皇兄,你如今正当盛年 赵度又抬手制止他:好了。不说这些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赵衡起来:你膝盖本来不好,别再受了凉,又要受罪。何况你这样,让沈静也觉得为难。就好好的坐着吧。 赵衡顺从的站起身来,沉默的坐回座位。 赵度却转向沈静,仿佛刚才那番惊人的对话不曾发生过一样,从容开始问起盐引换粮的事来:进展的如何了? 沈静站起身来:文书已经拟好,送到了户部。 户部那边,恐怕还有的磨。不过这件事,也急不得。赵度端起茶碗,不急不缓的说着,只要明年春天之前,能将此事定下来,就不算晚了。 赵衡道:圣上的意思是,不必今年出来结果? 今年必定是赶不及了。赵度放下茶碗,望着厅外,再说今年开春与鞑子打的这一仗,至少可保北边一年的平安。今年冬天,不会费太多粮草。 他转向沈静,语重心长道:洪择明年纪虽然不大,但处事圆融老练,对户部的事情也熟悉。你跟着他,正可以借此事磨练磨练。 沈静闻言,忙起身谢恩:多谢圣上。臣必尽心竭力,不辜负圣恩。 正在说着,便听到厅外传来脚步声,郑满抱着赵铭站在了厅门:陛下,大皇子玩了会儿,累的睡着了。 好了。赵度点点头,站起身来,朕该回去了。 赵衡与沈静站起身来。 赵度却走到赵衡跟前,拍怕他的肩膀:阿衡,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就当是体谅我的苦心吧。 赵衡垂着眼,低沉道:我送皇兄上车。 赵衡与沈静站在王府门前,目送着远处马车与护卫走远。 沈静转身,忧心忡忡看向面色始终阴沉的赵衡,欲言又止:殿下。 沉闷的夏夜,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 赵衡一直沉默不语,沈静也不知说什么,许久才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 妙安。赵衡却打断他的话,陪我坐坐吧。 两人回到赵衡书房。 房门半掩着,卫铮远远守在外头。 沈静又沏了茶来,端到赵衡跟前:殿下喝点水吧。 赵衡动也不动,等沈静在旁边坐下,才开口道:Y。X。D。J。今晚皇兄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明白了? 沈静迟疑了下,才答道:明白了。 赵度的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他是想把赵衡立为储君。 赵衡苦笑一声:今日我本想把皇兄请到府里,求他答应我不再娶妻之事没想到,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这两年,我一直以为皇兄的身体好些了,不会再胡思乱想这些事了。赵衡沉声道,没想到皇兄道如今还存着这个心。 沈静默然片刻:圣上为何要如此? 赵衡叹道:皇兄是希望若有一天他不在了,铭儿镌儿,还有我都能好好地。 大皇子赵铭,是圣上登基那年由李妃所出,年方五岁。李妃是圣上在潜邸时所娶,出身清贵,却无可以依仗的势力。 二皇子赵镌,今年还不到两岁,乃是欧阳皇后所出。欧阳敏之父明德公欧阳检,如今虽然已经不再是大学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积威甚重。 大皇子赵铭若被立为储君,所依靠的唯有赵衡。若如此,明德公必然挟二皇子夺嫡,赵衡虽手握军权,但若与他对上,未免投鼠忌器。 二皇子若被立为储君,凭借欧阳检父女的作风,大皇子和赵衡必定朝不保夕。 唯独赵衡即位,朝局最有可能平安稳定。 赵衡即位最大的障碍就是名分,可是赵度既然有心,提前将赵衡立为储君,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他正值青年,既有武功,也不乏文治之才,兼在军中颇有威望,一旦登上帝位,必定声望日隆;明德公虽势大,毕竟年迈,假以时日,也难与赵衡相抗。 届时,赵衡若有心照拂,保护赵铭赵镌平安长大,也绝不是问题。 如此的细细想来,连沈静都觉得,如果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赵衡确实是最佳的储君人选。 可是如果作为储君,赵衡却是不可能不娶妃的。 沈静在心里苦笑:圣上若真的做此打算,那么他逼着赵衡娶妃的行为,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他心里思绪万千,可是面上却不能露出半分来,只能笑着宽慰赵衡:殿下不必太多忧虑圣上身体康健,立储之事,还有很大的余地。 或许圣上身体一直康健,能等到两位皇子成人,那么这个问题便不存在了。 至少眼下,两位皇子都还年幼,尤其是二皇子才两岁而已,有明德公暗中压着,朝中还没怎么听过催促皇上立储的声音。 赵衡闻言仍是默然。 沈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沉默坐着,许久,赵衡忽然开口问道:妙安。 沈静轻轻应声:殿下? 赵衡转头看他一眼: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必须要娶妃 他迟疑了下,顿了顿,仍是将后面的话问了出来: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如何选择? 沈静闻言,转过头,愣愣的看着赵衡。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0) 起初他没有明白赵衡的意思,可是对上赵衡带着恳求的眼神,忽然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倘若有一天,赵衡若娶妻,自己是否还会与他保持像今天这样的关系? 沈静立刻便想起有一面之缘的安顺郡王,与独居梅园里山中无历日的周佐君。 难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周佐君那样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沈静心中便一阵惶恐。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可能选择那样的生活。 他心里虽有了答案,却不能直接回答赵衡的问题,沉默了许久,苦笑了一声:殿下我不知道。 赵衡听了笑了笑:我却知道。 他看着沈静,摇了摇头,低声道:若真的有那一天,你会谨守分寸,与孤以礼相见,却形如陌路。 沈静默然。 赵衡却站起身来,走到沈静身边,抬手缓缓抚过沈静脸颊,将他下巴轻轻抬起来,凝视片刻,轻声问道:妙安,一想到可能会有那种情形,我都觉得痛不可抑了。为何你还能如此镇定? 顿了顿,他苦笑着道:是不是你早就觉得,你我之间不会长久? 沈静仰头对着赵衡的目光。 他想开口否认,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的确是,一直隐隐存着这样的想法。 连穆君怀一个府君之子,尚且都不能做到心随所欲,何况是赵衡这样的显赫身份? 赵衡贵为皇亲,当朝唯一一位亲王,手握天下过半军权。不论是作为储君,还是作为储君唯一的皇叔,这样的身份,不知会伴随着多少的身不由已。 答应赵衡的那天晚上,伴着窗外的雨声,他从深夜一直辗转到黎明,最后这样劝慰自己:生年不过百,何怀千岁忧?与赵衡之间能得一日便算一日,有一天就快活一天罢。 长久的沉默中,赵衡松开了沈静,短促的笑了一声:你不必回答了。我知道了。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赵衡生辰前日。 自从那日一别,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 沈静虽然天天忙于公务,但是偶尔空闲下来,便是捏着扇子拴的玉坠子发呆。 这玉坠子便是赵衡送他的那一枚。自从收到,便被他密密收藏了起来。还是刚入夏的时候,赵衡拿着自己拴着同样扇坠的扇子,问他的怎么没有用,他才拿了出来。 当时还是赵衡亲手将这扇坠为他系到了扇子上,还嘱咐他不能随意取下来。沈静虽喜爱这坠子,随时将扇子带在身边,可是在上值的时候却总是将扇子收在抽屉里,换上另一把来用,只是偶尔无人,才拿出来看一看。 这日沈静正又对着扇子出神,一边在手心里揉捏着坠子,一边暗暗地思量也不知道赵衡如今是不是还在为那日的事生气?他的生辰,自己到底是亲自去送礼物,还是托小有带过去的好? 吕蒙忽然从他身后冒了出来,一掌拍在他肩上:发什么呆呢? 吕蒙近日也被礼部借去参与公务,两人不像从前可以天天见面。沈静笑了笑,将扇子收进抽屉,抬头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发呆。吕蒙嗤笑一声,看你对着扇子愁眉不展,活像是诗里写的,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为什么这样发愁呢? 沈静一边起身为他倒茶,一边笑道:为文书发愁呢。 他叹一声:这几日实在难过。写文书写的都快秃了。 送到户部的盐引换粮文书,这几日也终于送回来了,却被户部批改的面目全非,不忍目睹。沈静将文书与洪择明看了,听洪择明指点了几句,又仔细研读了许久,改了三日,才终于勉强改出了一稿,又送回了户部。 只是不知这次又得被户部如何磋磨了。 吕蒙露出同情之色:我也听说了一些,你这差事似乎不大好做。户部向来是出了名的难缠。 不过随即又拍着沈静肩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烦。听说圣上又派了差事下来,说要派人陪着工部去淮河考察治水之事。听说学士正在选人呢。 他回头看看外头无人,压低了声音到沈静耳边:我要是你,就跟学士提一提,跟了去。工部的差事虽累了些,可比兵部户部的好多了。 第72章 月夜道别 吕蒙同沈静提到淮河工事的次日, 翰林院学士方炜就将沈静叫了去:圣上命工部、户部、翰林院一同去考察淮河疏浚工事。你生于江南, 对风土人情较为熟悉, 就随他们一同去吧。 沈静听后诧异道:方大人, 不知什么时候出发?我这里还有盐引换粮的文书有待完成。 那个你就不必担心了,我已同洪大人说过了。方炜道, 洪大人也答应了, 你尽快与他交接清楚就是了。 他见沈静还有些迟疑的样子, 又说道:你就安心领命吧。是圣上钦点你去的。 沈静只好行礼:是。 方炜点了点头:这几日无事就不必当值了,在家中收拾收拾行装吧。等工部定下行程便要即刻出发。淮河工事不是小事,这一去, 说不定就要耽误个三月半载的。 若说刚才沈静还不明白, 为何圣上要点他去淮河,那么听了方炜这句话,他就明白了个七八分。 如果没有猜错, 这应该是想要把他同赵衡隔开吧。 虽然知道会很快启程, 可是沈静没想到这么快, 次日工部主事周云之便来通知沈静, 说两日后便要出发。 第一日, 沈静花一整天功夫,与周云之在翰林院的书库中搜罗了不少有关淮河地理民风的书籍文章, 直忙到深夜才回家。 第二天沈静仍去上值了,又花了半天功夫与洪择明交接了盐引换粮的文书档案。过午便请了假回到家中, 简单收拾了行装。当晚翰林院院士方炜, 与工部侍郎卓大江, 带着工部、翰林院的同僚,为周云之与沈静践行。 宴席结束,沈静喝的微醺,与周云之约好明日出发的时辰,便被吕蒙送回来了家中。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目送吕蒙送走,却站在院子门口,迟迟不想进家门去。 门外胡同里一棵梧桐树,他在胡同里来回徘徊,最后站在梧桐树下,从袖子里摸出那把拴着玉坠的扇子。 自那天晚上赵衡动了气,两人已经有几日没有见面了。不知道赵衡是否知道了自己要南下的事? 一想到自己被圣上支开往江南去的缘由,沈静心里便忐忑不安。也不知道等他从江南回来时,赵衡会不会已经择定了王妃人选,选好了成亲的日子? 想到这里,也不知是否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沈静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在胡同里又来回踱了几圈,却丝毫不觉得轻快,最终还是乘着微微的月色,摇摇晃晃往胡同外头走去。 七月初,天上只有一弯月牙儿,却剔透明亮,照的整个夜空如一块莹蓝的宝石。外头不少人坐在街边,乘着月色打着扇子消暑,偶尔有孩童跑来跑去嬉闹着。 沈静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了豫王府门前。 门房早认出了他,忙迎上来行礼:沈先生来了? 宇。 熙。 独。 家。 沈静回了礼,笑着问道:殿下可在府里? 一个同沈静熟悉的门子笑道:沈先生来见殿下?可是有点不巧。殿下刚出门去了,也就走了一刻钟的样子。 沈静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顿了顿,又问道:那知道殿下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这个还真不知道。那门子说完,便殷勤笑着往里请沈静道,沈先生若不急,不如进去等等吧。我这就去跟秦管家说一声。 沈静迟疑了下,点了点头:你也不必惊动秦管家了,我就在此坐一会等等吧。 门子便笑道:好。那我去给您沏壶茶来。 没等沈静推辞,门子已经一溜小跑进去了。另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将沈静请进了门,让他在门里的石凳子上坐下。片刻门子端着茶壶茶碗来了,陪着沈静坐下,为他倒上茶: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沈先生将就着喝吧。 两人坐了会儿,喝了几碗茶,说着才知道,这门子叫邓虎,原来曾是赵衡营中的侍卫,随赵衡在甘肃打过仗。邓虎同小有关系熟悉,后来打仗伤了左手,小有便叫他在府里做了门房。 聊着聊着,邓虎知道沈静是探花郎,便开始向沈静请教如何教孩子读书的事:家里的孩子八岁了,已经在学堂里念了两三年,也不见长进。夫子叫他背书,我看他总也背不过,还总是偷懒。不知道沈先生小时候如何读书的? 沈静听了便有些茫然。 他小时候刚开蒙也不爱读书,但是背书却从没难为过,一开始还须诵读个五六遍,后来大了些,往往读个两遍便能成诵。 然而这些经验却是不能说的。他又不敢随便指点,误人子弟,想了半天说道:你若能放心,改日有空就把孩子带到我那里去。我考教考教,才知道是什么缘故。 邓虎听了大喜过望:那就先多谢沈先生了!有你这个探花郎指点,必是能一日千里的! 沈静笑道:你也别太报期望。懂的读书的,未必就懂的教书。 邓虎笑道:堂堂探花郎,能差到哪里?总归是比他们学里那个考了多年未中的老夫子好些吧?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时候越来越晚,一弯新月渐渐靠近了中天,赵衡却始终未曾回来。 沈静的醉意也渐渐消了,中间几次想起身告辞,可是却又犹豫,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等一等,说不定这就回来了。 然而几次三番,赵衡却始终未归。 邓虎见沈静几次抬头看月亮的位置,知道他等的心急了,便起身到大门外头张望了张望,进来又同沈静道:王爷鲜少回来的这么晚的。沈先生等一等,我到后院看看,是不是从侧门回来了。 沈静点点头道:多谢。 片刻邓虎回来,一脸歉意道:殿下确实还没有回来。 时候快三更了,沈静抬头看看到了中天的弯月,站起身来笑道:明日还得早起,我就不等了。 邓虎也不好留他:沈先生若不急,等明天再来吧? 我有公干要外出一段时间,明日便要启程了。沈静说着出了大门,却又想起来,回头对邓虎道: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要带令公子找我,可能得等上一段日子了。 不妨。横竖念书也不是三两个月的事,多久我都等着。邓虎笑道,沈先生慢走。一路平安。 沈静笑着道了谢,转过身来,便再也挂不住笑脸。 北边近来并无骚动的消息。也不知赵衡是因为何故,竟忙成了这样? 路上行人已经稀少。沈静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街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只觉得心口有些闷闷的疼。 他走走停停,花了两三刻钟,才终于到了家。 短街里的高墙在地上投下一片黯淡的月影,沈静顺着墙边走过去,站在影中,抬头望着当空冷冷清清一碗月牙,将眼角的一点涩意,慢慢的逼了回去,才又举步往胡同里走去。 刚走到胡同口,便听见外头一阵笃笃的马蹄声。沈静听到声音怔了怔,站住脚步,回头看去,这才觉得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回了远处。 赵衡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卫铮,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的向沈静走来。 到了沈静面前,他停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看他,仍旧绷着脸色道:门子说你等了我很久。是有什么事? 沈静却忍不住的弯着嘴角,抬头对他笑道:没什么事。 顿了顿又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动身南下随工部去考察淮河工事本想去同殿下道个别的,没想到殿下公务繁忙,一直未归。 赵衡垂眼望着沈静,许久摇头笑叹道:真是两个傻子。 沈静疑惑看着他。 赵衡却抬手将他拥进怀里,在他耳边轻笑道:今晚我也一直在你院子里,等你回来。 居然换了个地方,相互等了一晚上? 沈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觉得一晚上空荡荡的心口,瞬间被喜悦与柔情涨满,满的都快要溢出来。 他将手搭在赵衡背上回抱着他,轻拍了拍,无奈笑道:该说我们二人心无灵犀吗? 赵衡不满的纠正他道:应该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才对。 沈静笑着嗯了一声。 两人安静相拥了片刻,一时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放开彼此,赵衡抚过沈静脸颊,在他耳梢上轻掐了一下,低声埋怨道:沈静,你好狠的心。我赌着气不来见你,你难道就不知道去哄我一回吗?若非你要出这趟远门,只怕还不会去见我。 沈静无奈笑着回道:是我愚钝。以后记住了,若殿下再赌气,我一定早早的去哄殿下,如何? 赵衡闻言,忍不住笑着低头,在他唇上缠绵偷香,许久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嘱咐道:江南现在天气正热,你们也不必太急赶路,还是要保重身体为要。千万不要中了暑气。 沈静听了点头:也不止我一个人,工部侍郎卓大人、周大人也同去。还有不少随从,殿下放心吧。 住宿最好还是到官驿去。路上衣食住行,尤其入口的东西,都要谨慎些。 沈静又笑着点头:我都记下了。殿下可还有什么嘱咐的? 平时赵衡从来没伺候过别人,都是别人伺候自己,因此又细想了半天,一时也不知道该再嘱咐些什么,顿了顿,才低声又道:还有,这一去路途遥远,不知三个月还是五个月,就算书信不便,你也要时时挂念着我,不可有一日把我给忘了。 沈静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心头却是一热。笑完了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拉过赵衡的手,将玉佩放上去:殿下生辰就要到了。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这块玉牌聊表心意,殿下请收下吧。 孤也给你备了礼,只是不能带给你等你从江南回来再看吧。赵衡抬起手,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看清自己手掌一块洁白如脂的玉牌,上头干干净净,开口问道:这是平安无事?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1) 嗯。沈静应了声,望着赵衡,愿殿下平安健康,万事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完抬起头,头一回主动在赵衡唇角亲了一下。 赵衡被他的举动撩拨的情生意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玉牌攥进手心,又将沈静紧紧拥进怀里,低声道:孤只愿,能同你日日相守,年年暮暮朝朝。 第73章 小别重逢 七月初, 沈静随户部侍郎卓大江、主事周云之,与户部员外郎夏泽吉等人,赴江苏考察江南水患。 江南是天下粮仓, 天下的粮食赋税, 十之六七出自江南。 然而近年来, 却水灾连连。先是四年前松江府被淹, 数万百姓受灾, 当年粮食歉收一半;接着是两年前苏州府的崇明、嘉定两县遭灾;去年则是嘉兴、湖州,致使国库不能充盈。 水灾如此频仍,朝中难免有人借题发挥。圣上其实早就动了治水的心思,只是一直因为防备汉王预谋作乱,因此才迟迟没有下手。 如今汉王之乱已经平定, 北方也暂时安定,正是治水的大好时机。 沈静等人一行, 从京城出发,先到了苏州安顿下来, 然后便以苏州为据点, 分别赴松江、嘉兴、湖州,考察了周遭的太湖、吴淞江、黄浦等多处河川要道,将重要河川画为图形、记录水土情况;寻访当地官员、乡绅、百姓,听取治水的方法建议。 正是江南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这其中多少辛苦自然不必细说;单是路上奔波, 也很不容易。 沈静本就是苏州人, 对这里的各处河川海堰都熟悉的很, 因此到了苏州以后,一路的食宿、行路、车马,以及与各处官府的接洽等,基本都是他来负责的。 他做事本就心细周到,不辞辛劳;又加上曾随赵衡出过远门,对这些事务经验丰富,安排的自然面面俱到。 在江南三个月待下来,卓大江、周云之、夏泽吉三人,都对沈静赞不绝口。 九月底,考察工作终于结束,开始整理资料、起草奏疏,沈静出身翰林,精通文书,自然又是主力。 十月初,奏疏草稿基本成形,一行人才准备返京。 等到了京城时,已经是十月中旬。 他们入京这天,偏偏天气不好,下着凄凄冷冷的秋雨。沈静向来怕冷,马车走到京郊,便有些扛不住了,翻出了包袱里一件夹袄,便穿上了身。 同在马车上的周云之见状,一脸羡慕的问道:还有没有厚衣裳?给我也来一件吧? 沈静将包袱拿起来,又翻出一件披风,笑着递给他:不算太厚,你凑合披着吧。 好好!这个就很够了,我不像你那么怕冷。周云之感激的接过来裹在身上,坐了会儿,忽然低头闻了闻,抬头向沈静笑道,哟,还挺香?这是不是你那位姐姐用香薰过的? 沈静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夹袄,果然有股淡淡的茉莉香气,不由得笑道:大概是吧。 女人家就是心细。周云感慨道,你看我的衣裳,都是小厮洗的,从来没有这些香味,有时候上头的汗渍都洗不掉。没办法,也只能凑合着穿了。 说完又向沈静玩笑道:也幸亏你家中没有妻妾。不然穿着这么件香喷喷的衣裳回去,还不打翻了醋缸? 沈静笑回道:那不是正好?包一锅饺子,正好蘸着吃饺子。 说笑着马车就进了京城。 一行人先回衙门去复命,卓大江亲自将奏疏草稿报给工部尚书丁敏过目。当晚丁敏便带着工部、户部与翰林院之人,为一行人接风洗尘。 沈静身体不来就不算十分强健,这一路下来早就劳顿不堪,当晚勉强撑着应酬下来,向翰林院上司告了两天假,早早便辞别了众人,回到家中收拾梳洗,然后一头便扎到家中热腾腾的炕上,昏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黄昏,他才被小孟喊起来吃饭。 小孟一边给他端来小菜,一边笑道:豫王殿下晌午来了一趟。见先生睡着,没叫我打扰,便又走了。 沈静应声知道了,勉强吃了一碗热粥,便起身昏昏沉沉又往床边走去:殿下若再来,劳你好生招待着吧我须得再睡会。 又睡到次日过了晌午,他才养足了精神,打着呵欠从床上爬起来。 外头天气仍然不好,零星飘着些小雨。沈静从卧房里出来,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喊了声小孟,没听见应声,却见小有匆匆从书房里出来,见了沈静,小声笑道:这是终于睡醒了? 没等沈静回话,便又说道:殿下等了你一晌午。刚吃了饭,在书房里看着书,也睡着了。 沈静点了点头,将小有请到了西厢房中:进来暖和暖和。尝尝我从江南带来的好茶。 两人进了西厢坐下,沈静亲自泡了茶来,一边喝茶,一边同小有聊了些江南考察治水的事。 聊了一会,小有眼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门后头挂着的一件披风细看了两眼,回头冲沈静促狭笑道:这衣裳不错。好精致的绣工,可不像是寻常铺子里的手艺。 低头闻了闻,又抬头对沈静笑道:还薰着茉莉香?沈静,你也忒胆子大了,也不怕殿下见着了想多了? 沈静笑道:我行得正站得直,何惧之有? 好啊。小有说着便提起那件披风,作势要往外走,那我拿着给殿下瞧瞧去。 沈静笑着将他拦下:你别闹了。关于这事,我正有事想求你帮忙呢。先听我说完。 说完才向小有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沈静这次南行,在湖州时巧遇了一位故人:正是父亲的故友,建春戏班班主曹建春的独生女儿,曹小玉。 曹小玉年长沈静五岁,沈静当年认了曹建春为义父,便一直称呼她为姐姐。曹小玉十七岁出嫁,嫁的是杭州一户普通人家。 说起来曹小玉的命实在算不上好。刚嫁人不几年,父亲便过世了;嫁人之后三年生了一女,因为先天有疾病,养到两岁便夭折了;过了两三年,好容易又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刚五岁,曹小玉的夫君便又病故了。 她夫家无人,只有孤儿寡母,为了给夫君治病,家中房子田地也都卖的差不多了。夫君过身之后,只能带着儿子到湖州投奔了远亲,靠给人做针线与帮佣维持生计。 曹建春当年对沈静有救命之恩,沈静见到曹小玉这幅情形,哪有不管的道理?当即便将她带回了苏州老宅,名为叫她帮着收拾宅院,实则就是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 小玉姐手巧,这披风就是她为我做的。沈静叹道,上回会苏州,我也曾托人去杭州打听她的情形,也没有打听到消息。没想到竟然是去了湖州。幸好这次遇到了她,才知道她竟吃了这么多苦。 小有听了点头:你这位干姐姐,命也的确不好。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就是了。 苏州太远,有事只怕照顾不到。沈静道,这次回去,我将苏州的田庄卖了两处,想着再在京城置办个小巧的宅子,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过来住,有事也好照顾照顾。也不必大,够用就行了。 小有听了,却不像往日干脆,只看着沈静笑:这个容易。不过你且等一等吧。说不定也不用再买新的。 沈静不知他是何意,正要细问,门口一响,却是赵衡推门进来:说的什么,这么热闹? 沈静还没答话,小有抢先笑道:说沈静从江南带了好茶来了。我正要去找小孟要两罐子尝尝。 说着便笑着出去,顺手将门带上了。 赵衡看着小有出去,才将目光转回来,走到沈静跟前仔细端详着:怎么瘦了这么些? 沈静笑道:在江南时正逢天热,有些苦夏。这些时日不见,殿下一切安好? 赵衡张手将他紧紧拥进怀里,低声道:哪里好的了?不得见君兮,思之如狂。 沈静听了,也随着轻叹一声:我也十分想念殿下。 赵衡低头靠着他肩膀,侧脸在他耳边轻问:有多想? 沈静还没回话,腹中便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轰鸣。 沈静: 赵衡笑着抬起头:想我想的,都腹中雷鸣了? 沈静: 都说有情饮水饱,只怕这话不准。赵衡笑着,拉着沈静便往外走,你睡了这许久,只怕早腹中空空了。先去吃饭吧。 小孟飞快又备了饭菜来。 沈静三两天没吃饭,早饿透了。却也不敢多吃,只喝了两碗热粥,吃了几筷小菜。饭毕又与赵衡聊了几句江南见闻,又将从江南特意买来的新书、棋谱送给赵衡过目。 赵衡接过了,忽然想起来:孤还欠你一份寿礼呢。 说着看看外头天色尚早,便站起身来: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带你去看看。 说着拉起沈静,便要往外走。 到了院子里,小有见二人要出去,忙上前问道:到哪里去?我去喊卫铮备马车。 赵衡闻言,停步略想了想,便摆手道:我带沈静去看看给他备的寿礼,去去就来。 小有闻言笑道:那我就不跟着殿下去了,在这里与小孟一起准备晚上的接风宴吧。 沈静一头雾水,同赵衡便出了院子,顺着短街出来往南走了一刻钟有余,到了一处僻静的胡同。 进了胡同,一直走到头,见一处黑漆院门,连着一垛乌砖高墙,垂着半墙些薜萝;深秋时分,叶子已有些黄了。 赵衡回头看看沈静,便笑着上前拍门,少倾便有人来开门,见到赵衡忙行礼问好:见过殿下。 赵衡点点头,径自进了院子,又回头招呼沈静:进来。 沈静有些迟疑的跟进去,进门见了一座乌砖砌的影壁,抹成了白墙,绕过影壁,便见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廊外一道曲水,两侧栽着花木;迎面一排房屋,也是乌瓦白墙,颇有江南风味。 赵衡径自便拉着沈静穿过这排房屋,又到了后院。 后院不算太大,也是方方正正,一侧种了一丛绿竹,另一侧是几株树木。十月中,外头天气已算冷了,沈静随着赵衡进了西厢,却立刻觉得暖意迎面扑来。再看房中陈设,桌椅书案,虽不华美,却都质朴别致,一看就是静心挑选摆设的。 赵衡指着房中一排排的书架子笑道:东西厢都是建的暖阁。一溜三间,外头是个简单的书房。里头是卧房。还空着一间,随你安排。 说完了走到沈静跟前,低头问道:这里的桌椅陈设,花草砖墙,皆是我亲自布置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沈静已明白了他是何意,本要推辞,犹豫一瞬,便仰头对赵衡笑道:殿下给的,我再没有不喜欢的。这里角角落落,简直再称我的心没有了。 赵衡本以为沈静必定推辞,正想着怎么费口舌劝他,见他面带欣喜直言喜欢,反倒一时不知说什么:你喜欢就好这里一直有人打点着,你若喜欢,随时搬来住就是了。 沈静伸手握住赵衡的手,抬头凝视他许久,将他的手捧起来在唇边轻触,又将面孔贴上赵衡掌心,低声喟叹道:殿下不是问我心中有多少想念?在江南三个月,与殿下相隔千里,简直夜夜不能安寝。一回到京城,觉得殿下近在咫尺,才终于觉得能安心的睡一觉了。 赵衡听了他这番表白,掌心一错扶住沈静后颈,垂脸在他唇上缠绵亲吻,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又何尝不是?想你想的夜夜不能安寝。 两人相拥凝视许久,沈静只觉得胸中满溢柔情,抬手勾住赵衡颈项,便将一双嫣红薄唇凑了上去,半垂着水润眸子,在赵衡唇上轻吮了一下,又用舌尖试探着去舐他的唇角。 他性子向来内敛,并不擅长这些亲密之事,然而这幅迟疑带怯的模样,却反而勾的赵衡情生意动,捧起沈静脸颊,便是一番急切深吻。 两人相拥缠吻许久,渐渐情生意动不能自已。外头天色渐渐昏暗,安静的房中,只余时浓时淡的喘息。赵衡勾着沈静紧贴在自己身上,胸腔起伏,双目微红,气息凌乱不堪:妙安妙安,我想要你 沈静面上一片潮红,听了赵衡的话,脸颊更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却一个字都不知如何说出口。 赵衡挑起他的下巴,双目幽深含情,偏要逼问他的回答:我想要你你愿不愿意? 沈静双眸如水,面如桃花,与赵衡对望许久,垂眼低声答道:殿下想要的只要沈静所有,无不从命。 第74章 只道寻常 赵衡闻言, 垂眼凝视沈静片刻, 忽然弯腰将沈静打横抱起。 沈静吓了一跳,忙抓住赵衡衣襟:殿下! 赵衡抱着沈静一步步往卧房中走去,黢黑的眼瞳微微闪动, 面无表情的样子, 竟然令沈静不由得想起常州之战时, 赵衡守在城墙之上时那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他径直走到内室的拔步床边, 顿了顿, 弯腰将沈静搁在床上, 双手撑在两侧,慢慢俯下身来, 紧盯着沈静,凑到他耳边, 低声一字一句道:妙安,你的脸好红。 滚烫的气息撩过耳廓,激的沈静肩膀微微颤抖,他半垂下眼躲开赵衡灼热的目光,修长眼睫也随着微颤:殿下 赵衡勾唇一笑, 垂脸在他唇上轻啄:叫我的名字。 仲安沈静顺从的轻声叫着, 又抬起眼对上赵衡目光, 双唇翕动,柔声道:阿衡。 赵衡眸色一深, 双臂猛地收紧, 右手压住沈静后颈, 低头深而重的吻住那双线条柔和的薄唇,肆意吮咬掠夺,直到沈静挣扎着用手轻推他的胸膛:阿衡阿衡,慢些 赵衡微抬起头,见沈静薄薄的双唇红肿起来,双眸水光滟滟,眼梢泛着动人的嫣红。他凝视沈静片刻,垂下脸与他以额头相抵,唇也贴在一起,沙哑道:妙安孤忍不得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2) 初尝情\\事之后,沈静卧床歇了两三日,方才能够行走自如。 为此赵衡也着实忙乱了一阵。 次日清晨起来,沈静便有些发热,赵衡慌得忙去请御医。 御医来了,沈静却缩在被中,咬牙宁死不肯见人。 赵衡无法,又心疼他的伤痛,只好隐姓埋名,亲自赶到城郊见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民间先生,请教了疗伤之法,又买了一堆内服外用的药。 回来伺候着沈静用了两三次,见有了效果,才稍微放下心来。 这么折腾了一圈,赵衡耽误了一□□期,又遣人向翰林院为沈静告了三日假。沈静在这新院子里,一住就是三天。 直到第四日清晨,赵衡才肯放他出门上值。 刚出来胡同,便见熟悉的马车在胡同前头守着。沈静脚步顿了顿,抿了抿唇,正想着直接绕过去,车帘子一掀,赵衡便弯腰探出头来:快上来。 沈静还在迟疑,赵衡已利落跃下马车,伸出手臂就要抱他。 沈静惊得连连后退,赵衡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正色道:孤有要紧的话问你。 沈静这才随着上了马车。 本想坐在赵衡对面,赵衡却直接将他拉进怀里。沈静无奈道:殿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问?我还要赶着去上值呢。 赵衡板着脸,将他两只手紧紧攥着:上了药没? 沈静: 赵衡见状,无奈的松开手,将他扶在身边坐好:万一留下什么症候,可叫我怎么好? 说着伸手从炕桌的小抽屉里,便拿出一只瓷瓶儿:我就知道,不能信你。 沈静涨红着脸,仍是宁死不从。两人在马车里拉扯了半天,等到马车停在翰林院对过的街角,又过了许久,才见沈静一甩帘子,气恼的下来马车,匆匆忙忙往街对面去。 谁知到了翰林院去,反倒被吕蒙拉住问了一通:你怎么又来了?方大人不是说了叫你在家歇个半月再来? 沈静心里一惊,正在怀疑赵衡私自为自己告假,便听吕蒙又道:反正治水的奏疏已经呈上去了,只等着殿下示下了。我看你气色也还不太好,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安心在家歇着就是了,养好了再来。别像卓大人似的,听说本来病好些了的,这两天又厉害了。 沈静一听说卓大江病了,这才觉察事情不对,又怕让吕蒙知道了自己这几天一直没回家,便向吕蒙笑道:我来拿点东西。接着就走了。 嗯,那就早点回吧。吕蒙冲他摆摆手,放心吧,衙门这里我帮你盯着,有什么事我就去告诉你。 沈静从抽屉里随手拿了几样东西,便匆匆出来衙门,往自己家里去。 到了家见到小孟才知道,方炜方学士果然派人来知会过,说江南之行太过辛苦,让沈静在家歇半个月。 沈静又去了卓大江家里一趟,才知道原来卓大江从江南回来的第三天,便染上了厉害的风寒,一直在家中歇着。再加上他又告病多请了三天假,方炜学士只当沈静是像卓大江一样的病,这才派人到沈静家中,直接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让他养好了再回去。 沈静心里这才明白过来:只怕方炜是担心自己同卓大江同时生病,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时疫之症。 没想到自己这个病假这么巧,这下沈静只能在家歇着了。 赵衡随即得知了消息,随即又以养病之名,将沈静又接到了新院子里。 这半个月里,两人白日里下棋温酒,赌书泼茶,入夜则柔情款款,百般缠绵,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日清晨,沈静又是依偎着赵衡醒来。 昨夜里赵衡缠着他温存,过了半夜方才歇下。沈静定了定神,想要起身,却觉得腰酸骨软,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声音刚落,赵衡已从身后伸过手来,拿着力道在他腰上揉捏:这样可好些? 沈静被揉按的舒服,却又忍不住轻哼:殿下轻些。 赵衡手上动作放柔了,口头却不肯放过,轻笑一声,凑到沈静耳边低语调戏:夜里要我慢些,晨起还得轻些。妙安,你也忒难伺候了些。 沈静闻言顿时红了耳梢,便要掀起被子起身,咬牙切齿道:怎敢劳殿下大驾 话音未落便被赵衡张手揽回怀里,衔住他红润的耳梢咬了咬,笑着哄道:是小王言语造次了。沈探花大人大量,千万别同我计较。 他见沈静气恼又无奈的样子,忍不住又垂下头在他唇上轻吻,抬头轻笑道:头一次见你的时候,孤就在想。这小书生一双唇生得好,薄薄的,似笑非笑,颜色像雨里的杏花。 他抬手用拇指揉着沈静唇角,又轻笑道:打对你动了心思,每回你同孤说话,欲言又止半张着嘴的时候,孤都觉得你是在勾着我去亲你。 说着,便又忍不住低头去缠绵偷香。 两人亲的气喘吁吁,眼看又要情动,沈静才将赵衡推开,手掌抚着他下巴许久,也微笑道:头一次见殿下时我却是一边害怕,一边在心里诧异,传说中战功累累的豫王殿下,竟然如此年轻,风采不俗。 说着感慨道:当时再也想不到,你我之间竟然会有今日。 有今日怎么了?今日这样,才是正正好。赵衡下巴抵着沈静头顶,喟叹一声,孤长了二十几年,从未有过如今这样快活的日子。 第75章 纳妃传言 半月之后, 沈静重回翰林院。 学士方炜交代了他两件事。 一件是江南治水。因为卓大江至今仍在病中, 江南治水的事没有人主持,工部尚书便奏请圣上, 责令户部员外郎夏泽吉为首,带着工部主事周云之, 与沈静一道负责此事。 第二便是盐引换粮之事。方炜嘱咐沈静, 要他有空去詹事府见洪择明一趟。 沈静应诺,先去了詹事府里求见洪择明。 见面才知道, 洪择明已经禀告过圣上,将盐引换粮之事暂时交给了兵部,由新任的兵部侍郎孙平负责。因为这个奏报一早便是沈静所起草,洪择明特意将沈静叫来,嘱咐说若孙平那里有什么事由询问,还请沈静多多帮忙。 沈静自然无不从命。 孙平做事也是利落,听说沈静回到衙门上值了,当天下午便将沈静请到了工部, 会同手下一位员外郎、几个主事一起, 对盐引换粮的事商议了一番。 他们在商议时,沈静趁机将桌上的奏报细细研读了一遍, 又与从前的初稿比较了一番。 经过了三个月,这一稿是户部又改过几次的了。沈静细心将户部改动之处都标记出来,又呈给孙平与其他人看了, 讨论一番如何应对修改。 正事说完时已经快天黑了。 孙平便招呼着沈静等人一起出去吃饭, 沈静本想推辞, 孙平却笑道:连方炜学士都答应了,你同来又何妨? 沈静只好从命。 等到了马车上才发现,最后不止方炜学士来了,连于之静、吕蒙也跟着一起来了。 因为孙平好饮酒,性子也豪爽健谈,席间气氛颇为热闹。学士方炜年纪最长,与孙平之祖父,大将孙尧也认识,二人说起了从前旧事。兵部那位年轻的主事高图则拉着吕蒙、沈静说话。 高图性格也很爽直,与沈静、于之静、吕蒙一起喝了几杯酒,便拉着吕蒙笑道:你这名字起得好,生来就是大都督,怎么反倒去考了进士? 吕蒙拖着广东腔叹道:高兄不要取笑在下啦。我这个名字,是因为家父喜欢读三国啦。喜欢读三国也就罢了,可是他老人家既不喜欢诸葛亮,也不喜欢周瑜,就喜欢吕蒙。就给我取名字叫做吕蒙了。 他说话口音又重,说的也有趣,引得大家不住地笑。 几个人又换着敬酒,喝过几轮,吕蒙便问于之静道:这些时日也不怎么见你,你在礼部忙的什么? 原来于之静到了翰林院不久,便被礼部借去,中间三五不时才回翰林院一趟。 于之静便笑道:前些日子倒还好些,帮着理了些外国使节来朝的书表,也不太忙。不过这些日子因豫亲王纳妃之事,倒颇忙碌。 话音未落,便听到当啷一声。 众人都看向沈静,沈静将酒杯扶起来,笑着解释道:不小心碰倒了。 高图拿过酒壶,一边为沈静又满上酒,一边急忙向于之静道:怎么豫王要纳妃了吗?从前豫王因为不肯纳妃的事,可是多次顶撞过圣上的,这次是真还是不真? 这话一出,连那边孙平和方炜也都收了声,一起望着于之静。孙平放下酒杯,迟疑道:这事只怕不准吧?于编纂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前日才见到豫王殿下,并未听他提起纳妃之事啊? 于之静被众人看着,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了:也许只是侍郎大人未雨绸缪?前两日,侍郎大人来嘱咐我们翻翻从前古籍,将亲王下聘、三书六礼等诸般的典礼仪式都查对清楚,千万不要出错。我朝的亲王,可不就只有豫王殿下一位么? 众人闻言一时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方炜才开口道:可听说是哪家的小姐有这个福气了? 于之静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道。 吕蒙却看着众人,犹犹豫豫道:我前两天也听谁说了一句。说李妃这阵子正打听大臣家适婚的小姐,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李国舅也说不定。 众人又静了片刻,还是方炜,放下酒杯,捋着胡子慢慢说道:豫王殿下纳妃这事可非同小可。 孙平却笑道:选妃向来不都是先有了人选,然后才三媒六聘?说起来,我与殿下也算熟识,倒从未听他说起过有纳妃的意思。怕是谣言也未可知。不提这没影子的事,咱们喝酒吧! 众人一听孙平的话,都识趣的岔开了话题。吕蒙却凑到沈静跟前,小声问道:你不是在豫王府里做过事的?难道没听说点动静? 沈静默然摇了摇头。 接下来席上诸位又说了什么,沈静一概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等到宴席结束,高图驾着马车,先顺路送了沈静回去,再送于之静和吕蒙。 沈静下来马车与众人道了别,拖着脚步走进了胡同,又走到家门前。 他站在门前的阴影里,想起席间于之静说的豫王要纳妃之事,顿时扶着胸口,觉得闷得喘不上气来。 仔细回想这半个月来,赵衡除了赶着朝期去上朝,也曾进宫过两三趟。可是每回回来,他从来不曾提过进宫是为何事,最多不过一句有些公事。 他没有说,沈静也不曾追问过。 沈静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攒足了力气,敲了敲门。 片刻小孟便赶来开门,一边开门,一边向沈静笑道:先生回来了?殿下在书房里等了你好久了。 沈静闻言怔了怔,勉强笑道:知道了。 他进了院子,顺着走廊先回了自己卧房,将身上披风褪了。又在门口站了好久,才长叹一声,开门往书房里去。 一进去书房,便见赵衡轻袍缓带,正坐在卧榻里,对着榻上一侧的棋盘打棋谱。见沈静进来过,便将手中棋子一丢,笑着对他张开手臂:怎么才回来? 沈静顿了顿,缓步走了过去。 赵衡将他拉进怀里,攥着手搓了两下道:没穿披风么?手怎么这么凉。 沈静笑道:回来路上起了风。 赵衡凑近了,在他唇角偷个香,蹙眉道:这是又同谁去喝酒了? 沈静笑了笑,垂眼道:这些事情,殿下难道还不明白?都是公事上的应酬罢了。 赵衡松开手,将沈静圈进怀里,低声道:真后悔当时叫你去考什么进士如今想见厮守一日都不能够。 第76章 身不由己 赵衡边说着, 手滑过沈静后颈, 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他的耳垂, 间或垂下头在他颈上亲一下。 沈静有些心不在焉靠着他, 想起了前两回赵衡进宫的事。 头一回是七八天以前。当时沈静正与赵衡在新院子里一起种一株梅树,小有遣人来叫赵衡,说是圣上郑满亲自带了人到王府去请赵衡入宫。 那次赵衡匆忙走了, 隔了不久便从宫里回来。之后便格外的沉默, 沈静陪着他下棋,有好几次他对着棋盘便发起了呆。沈静问他是否累了, 他只摆摆手说有些烦心的公务,沈静便也不曾再追问下去。 第二回 则是三天前, 也是宫里来人请的。那天赵衡在宫里一直待到很晚, 入夜方才回到了新院子里。沈静那天在家中无事,便特意做了一笼点心, 想讨他的欢喜。 谁知那天赵衡回去, 沈静为他换衣裳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床上。 那日两人欢爱, 赵衡的动作格外激烈, 沈静有几次几乎要叫着他的名字哭出来。最后两人都累极没了力气, 赵衡方才肯罢休。 当时未曾觉得异样。如今再去细想,沈静不由得在心里苦笑:想必赵衡几次被圣上叫到宫里, 便是为了纳妃的事。 他正在想的出神, 觉得耳上疼了一下, 不由得低叫出声。 赵衡却不肯松口, 衔着他耳垂又扯了一下, 顺着耳畔一路往下吮吻到颈畔,在沈静颈侧流连辗转许久,折磨的他又痒又疼,难以忍耐低低呻\\吟出声才肯罢休,抬起头来盯着沈静,目光似一泓荡着柔情的水渊,口气却十分不满的抱怨着:这是在想什么?人在孤这里,心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沈静也不做声,往后靠了靠,隔开一段距离,用目光一寸一寸细细描摹着赵衡眉眼。 从前就觉得赵衡相貌出众,风度翩翩。如这样近处今细看,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更觉得眼前的人长眉修目,鼻梁挺拔,下颌线条冷峻,眼角眉梢偏偏深情款款,从形容到气度,俊美令人几乎不能逼视。 赵衡被他这么看着,耳梢竟难得的泛起了红,凑到沈静耳畔哑声道:妙安你再这样看着孤,孤可又要忍不住了。 说着便低头擒住沈静薄唇,又是一番深情缠绵,直吻得两人都有些心浮气躁,赵衡微微喘息着,拥着沈静往后倒在榻上,便要去解他的袍带。 沈静闭闭眼,轻轻挡住了他的手:殿下小孟还在外头。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3) 赵衡动作顿了顿,松开了手,又凑到沈静耳畔低笑:看来妙安还在走神这时心里还想着旁人。 说着便一垂头,又将沈静吻住。 沈静被亲的晕头转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稍微推开了些:殿下殿下,时候不早了。 赵衡这才停住动作,抬头看了沈静一眼,坐起身来,垂着眼将他衣衫仔仔细细收拢妥帖了,然后抬起头,目光幽深沉沉,探究的看着他。 沈静避开他的目光,轻轻为赵衡拂开袍子上的褶皱,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又是朝期,殿下还要早起 赵衡却开口打断了他:你有心事? 沈静笑容一顿,随即抬头看着赵衡:殿下多虑了只是今日上值忙了一天,有些累 赵衡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又打断他:妙安,不论什么事,都别瞒着孤。 赵衡侧过身正对着他,目光分毫不肯放松:到底是什么事,叫你这样心神不宁? 沈静垂下眼,沉默许久,才低声说道:我今天听到有人说,殿下要纳妃了。 赵衡表情动作一下僵住。 房中本来暖意融融,这一句话,却像是将两人同时沉入了冰窖里。 赵衡紧了紧握着沈静的手,咬牙一字一句道:是什么人说的? 沈静仍垂着眼:礼部领了旨说正在准备殿下纳妃的典礼。 赵衡脸色又是一变,呼吸随之也慢慢变得重了,松开沈静的手,站起身来,大步就要往外走。 沈静转头急喊他:殿下! 赵衡动作一顿。 门开到一半,冰冷的风从外头灌进来,吹乱了赵衡的袍带和衣角,也将他的脸色吹的一片冰凉。 沈静从榻上站起身,又低喊了一声:殿下。 赵衡回过头看了沈静一眼,面色铁青,砰的将门合上,又大步踱回房中。 他来回转了两圈,面色渐渐和缓了些,才走回沈静面前,半蹲下来,轻声道:妙安,你不要生气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再去跟皇兄说。我是决计不会娶妻的。 看着往日里气势千钧的豫亲王,此时此刻跪在自己脚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沈静只觉得一股酸涩从胸口直冲到喉头,哽的难受。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抬手抚过赵衡鬓角,温声道:殿下我没有生气。 赵衡长叹一声,起身在沈静身边坐下。 沈静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当日从苏州回到殿下身边,殿下曾再三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科举入朝,还说给我时间,叫我仔细的想清楚再做决定。 他转向赵衡,将手盖在他的手上,缓声又道:殿下如今,也同我当年一样,站在这么个当口上。此事非同小可圣上对殿下如此信重,殿下也要仔细的想清楚才好。进一步,便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退一步,可能就是屈与人下,刀枪剑戟,任人宰割驱使的臣子。 赵衡垂眼沉默着。 许久他转头问沈静道:妙安小时候,想必很得令尊的疼爱吧? 沈静愣了愣。 都说三岁看老,小时候养成个什么性子,长大就是什么样子。看你这双手,手指纤长,除了握笔的地方,一个茧子都没有。性子也是平和端正,唇角一直含笑,面上半点戾气也没有。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的。赵衡抬起沈静的手,一根一根揉捏着,是不是,我没猜错吧? 沈静回握住他的手:娇养不至于。不过父亲的确很疼我,把我护的严严实实的。从小时候一直到他过世确实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赵衡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身子一歪倒在榻上,枕着沈静的腿,慢慢说道:你见过皇兄几次了,是不是觉得他的长相,看上去十分阴冷? 赵衡半阖着眼道:皇兄只有对着我,对着赵铭和赵镌时,眼里才带着笑。他平时看人的时候,我总觉得,那目光里头像是带着细细的刀子,能一直刺到人的骨头里。 我与皇兄,就是在这样的目光里长大的。只是皇兄比我更甚。我小时候,好歹有母后有皇兄护着。可是皇兄不仅得护着自己,还得护着母后和我,在众多的皇叔与皇子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皇兄娶了欧阳敏,与她生了阿镌。他登基之后,将欧阳敏立为皇后,宠冠六宫,对欧阳家也是种种加恩赏赐。虽然没有将赵镌立为呢呢太子,却独独为他延请名师,悉心教导,以至于朝中不少大臣都以为,赵镌借着皇后的光,立太子是早晚的事。赵衡低声说着,可是妙安,你知不知道,皇兄心里最看重的女人是谁? 赵衡继续说道:是生下阿铭,如今在后宫籍籍无名,位份排在最后的李妃。当年母后过世,皇兄连对着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赵铭告诉我,他在李妃宫里,垂泪一直到天明。 赵衡说着,长叹一声,转身将脸埋在沈静胸口,低声道:说我自私也好,胸无大志也好。皇兄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也过不下去。 沈静低头看着他,慢慢抚着他的肩头,轻轻笑了笑:殿下决定了就好。 说完在心底暗叹一声。 怕只怕,将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由不得人随心所欲。 第77章 只道寻常 经过月余磋磨, 盐引换粮的奏报终于定稿, 经由兵部尚书管伯温与赵衡过目后,送入内阁, 只等内阁与圣上朱笔御批。 与此同时, 江南治水方案也到了诸位内阁学士手里, 最终得到了圣上御批了四个字:好极, 照准。 沈静听说了消息, 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这份文书长达几十页,所有内容均由沈静亲笔起草。文书中涉及河水改道、民夫征用、治水花费用度等等,方方面面,无不面面俱到。 为了这份文书,沈静在苏州时, 将在江南考察的材料反复调阅,几乎烂熟于心,熟读成诵, 又呕心沥血熬了十几夜,方才成稿。 成稿之后,又分别与工部周云之、户部夏泽吉反复商量里头的细节。 因为工部与户部各有小心思:工部只想着施工简易;户部却又力图省钱。 沈静只能两头分别联系。先与工部周云之反复商量工事方案, 商量出来十几套方案;再对着十几套方案, 与户部夏泽吉一一将成本核算清楚。然后再对着成本账目,与工部修改工事方案。 如此来回反复,改了上百次之多, 字斟句酌, 才终于定稿。 定稿之后他将奏报分别呈送夏泽吉与卓大江, 两人对奏报均是一字未曾删改。送入内阁之后,沈静一直心中惴惴,如今见圣上也批了照准,他方才觉得心里稍安。 到了这日傍晚,沈静将案头文书整理停当,准备下值。外头天色已暗,他刚想去取了袍子准备走了,却听见外头传来说话声。 片刻门被推开,方炜跟在一位身着紫红袍服,花白胡子的大人后头,一起走了进来。见到沈静,对方略打量几眼,点头笑道:你就是沈静? 沈静不认得这是谁,但见对方通身从容的气派,紫红色的官服,与胸前的二品锦鸡补子,便忙从桌案后头出来,对着对方行礼:在下正是。 方炜这才上前,对沈静笑道:这位是建极殿大学士,韩邵大人。 沈静便忙又行礼:见过大人。 对方笑道:不必多礼。 说完缓步踱到沈静书案前头,随手拈起一张字稿,略看了几眼,捋着花白胡子点点头,回过头对方炜笑道:这手字也是十分难得了。 方炜点头附和道:是。 韩邵说完,将那张文稿放下,对沈静道:听夏泽吉说,江南治水的文稿,是你一人所成? 沈静忙道:不敢。卓大人、夏大人、周大人术业有专攻,劳心费力,不论功劳苦劳,都在在下之上。 韩邵笑道:那我这么问吧。奏报是你所拟? 沈静迟疑了下,这才点头:是。不过是些咬文嚼字的功夫。 韩邵点头道:不必过谦。三十二页奏报,文辞精简老练,说事条理清楚,分析切中肯綮。内阁里几个学士都一一看过几遍,从头到尾,竟无一可删改之处。圣上朱批照准之后,又分送六部,也无可指摘之处。短短三个月,能出来这样一份奏报,足可见确实下足了功夫。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沈静又行礼道:大人过奖。 韩邵看着他,捋着胡子笑道:改日还得责令工部户部再做一份更细的账目。到时候还得你去跟他们商量。今日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目送韩邵离开,沈静也是长出一口气。 当时奏报成稿之后,他自己也还算满意。但是因为之前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只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实在没想到竟然能得到大学士韩邵的亲自嘉奖。 他将书案收拾利索,便披了袍子准备回家。 时候已经入冬。傍晚时分,外头起了风,天气更加冷了。沈静裹紧了袍子,仍觉得阵阵寒气侵袭。 正冷的瑟瑟发抖,前头一辆马车停在他跟前,挡住了去路。 沈静抬头一看,不由得苦笑,却还是向着车夫道了谢,上了马车进了车厢。 从前沈静屡次劝说赵衡小心谨慎,赵衡到底还是听进去了。如今来接沈静,他特意换了一辆布帘子的普通马车,也不再要卫铮跟着,还特意另挑了两个侍卫做车夫。 然而车厢里还是装饰的仔细,里头燃着炭盆,暖意融融;壁上两盏琉璃灯,照的明亮清楚。 赵衡坐在里头,一双凤眼含笑,对着沈静伸出手:今日怎么这么晚?说着将一碗热茶递到沈静嘴边:鼻尖都冻得通红了。喝口热的暖暖。 有些事耽搁了。沈静笑着坐到他跟前,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接过来抱着暖了暖手。 赵衡捏着他的袍子看了看,皱眉道:不是给你做了新的?这个不隔风,不扛冷。 沈静闻言,不由得笑了笑。 赵衡知道他怕冷,每日里上值又不肯乘马车,都是来回走着,便特意叫小有找人买了皮子,为他做了两件大毛的袍子,只为来回的路上穿。 小有细心,命人做的时候,特意嘱咐将毛都藏在里面。然而沈静穿上身试了试,觉得还是太显眼了。虽然毛在里头,可是的料子和手艺都是上上之选。衙门里头的人,个个都眼尖,任凭是谁,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东西了。 可是这话是不能对赵衡说的。 沈静又喝了两口热茶,将茶碗放回桌上,才笑着对赵衡解释道:那件袍子太沉了。不如这件夹棉的轻便。再说我走着走着,便不觉得冷了。 赵衡心里也明白,只是不想与他为这些事计较,便掀开自己身上的袍子将沈静往怀里一裹,笑道:听说你拟的江南治水的奏报送到了内阁,几个大学士一字未改,皇兄还朱批了照准? 沈静听了诧异道:多大点事,怎么竟然还传到了殿下的耳朵里? 说完回头狐疑看着赵衡:殿下不会是特意去内阁里打听我的消息吧? 赵衡闻言失笑道:妙安,你怎么想的来,孤看着像是那等上不去台面的人吗? 沈静迟疑了下,竟然点了点头:像。 赵衡: 他把沈静往旁边一推,半真半假气到:白费了我一片心意,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时辰。你竟然这么看不起我。 沈静不以为意的握着他的手,仔细笑着追问:殿下不如告诉我,到底怎么知道的? 送到内阁里,再呈上的奏报,哪个不是三遍五遍的删改?赵衡解释道,像这样一字不改的,一年都未必有一件。皇兄朱批一下,再令六部传阅,这不就大家都知道了?哪里还用得着特意去打听。 沈静哑然。 你如今也算一炮打响了。赵衡又将沈静裹进怀里,假意嫉妒道,看你在公事上整日这么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又如此被赏识。大概要不了几年,就要官居一品,把我也超过去了。只怕到时候,我在朝中见了你,还得恭恭敬敬喊你一声沈大人。 沈静也不甘示弱,倚着赵衡肩膀,半阖着眼笑道:殿下客气了。他日我若真的官居一品,必得豁出脸面,为殿下求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封赏来。 赵衡闻言又气又笑,将他扣在怀里,垂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低声发狠道:好,那孤就等着你的封赏。若一直等不来,就要你做孤的王妃。 第78章 冬夜醉酒 一入腊月,天气愈发的冷了。 这日沈静刚准备下值, 便被吕蒙叫住, 一边朝手心里哈着气, 一边道:待会随我出去喝酒。天这么冷,正适合吃几个锅子暖暖身。还有于之静和礼部、吏部几位主事。 沈静略微迟疑了下:只怕又得闹到不早。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下值便被赵衡接到新院子里去,坐卧起居, 两人几乎都在一处。 中间有两次, 他因为公务耽搁了下值的时间, 回去的晚了,不能陪赵衡吃饭。赵衡虽然面上不显, 但每每到了夜里, 总会在枕席之间找回场子,以至于沈静现在都有些不敢迟归了。 吕蒙见他迟疑,做出不满状:晚点便晚点吧。明日休沐,多睡会就是了。自从江南回来, 你多久没有同我们一起出去了?咱们同年的情谊, 也得时时联络,才能情意长青啊。你再这么下去, 我们可都不理你了。 沈静忙笑着解释道:实在是家里有些事情。 吕蒙道:你孤家寡人一个, 家中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沈静笑着,面不改色扯道:实不相瞒, 我这次回随卓大人回江南, 遇到了一位故人。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4) 说着, 便将在湖州巧遇义姐曹小玉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解释道:我已经托了人带着大姐和孩子到这里来。想必不日就到京城了,也就这几天的事。 吕蒙点头道: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不过他们母子二人来了京城,住在哪里呢? 说着便提醒沈静道:我多嘴一句,你不要介意。虽然是姐姐,不过到底不是亲生的,你们住在一起,总有不方便的地方。何况你还未成亲,更得小心避嫌。人言可畏,到时候若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就不好了。依我看,就算多花几个银子,你还是出去为他们母子另赁个院子的好。少是非啊。 沈静点头道:多谢提点。这个自然。我都已经打算好了。他们母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出去住是不方便的。到时候就叫他们住在现在的院子,我搬出去另找地方就是了。 吕蒙听了,忍不住赞他一句:你这人,也算是真厚道了。 说完笑道:难怪呢,我说这些日子你也不请我去你家里吃饭喝酒了。我还想着你是不是金屋藏娇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缘故。倒是我小看你了。 吕蒙这几句话虽不中亦不远矣,沈静听了竟不由得心虚:可不就是有个美人王爷,如今被自己天天藏着? 面上却笑道:金屋藏娇我倒是愿意的。不过我那几间破屋,也不知哪个倒霉的娇美人愿意藏在里头? 吕蒙一边拽着他往外走,一边笑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且不说这探花郎的身份,你这俊俏小模样,可是被圣上相中了,钦点了要赐婚的。想要被你藏娇,也得身份足够才配得上! 沈静闻言心中暗叹:藏了个堂堂的豫亲王,这身份应该是足够了吧? 这天晚上吕蒙请的几位,有同科的进士,也有翰林院与六部的编修主事,都是年轻人,因此也都很放得开。 桌上几个吊了两个热锅子,一个炖着羊肉,一个却是用砂锅炖的鱼干,熏的房中又暖又鲜,香气四溢。众人一落座,相互招呼几句便搁在提起筷子,先吃了些热汤热菜暖暖身子,便两三个捉对互相敬起酒来。 吕蒙话是最多的,沈静却是话最少的,两人恰巧又坐在一起,只听吕蒙拖着浓重的广东腔,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说个不停;沈静则半垂着眼,捧着酒杯不发一言,只在旁微微笑着,旁人也不知他是在听吕蒙说笑话,还是在走神。 待到酒过三巡,众人开怀畅饮一番,话便都多了起来。 吕蒙又开始调侃起翰林院一位上了年纪的孟学士,说他前几日刚偷偷娶了第三房小妾,如今却被正妻知道了,带了人将那小妾给接回了家里,可怜那位孟学士,吓得不敢回家,天天宿在衙门里。 众人边说着边笑了一回,又喝了几杯,于之静把话头接了过去:上回不是说过豫王爷选妃吗?今日刚听得礼部几位大人闲聊,说豫王爷王妃的人选,似乎是圈定了几家。如今正等着圣上裁度呢。 立刻有人追问道:是谁家的小姐? 于之静端着酒杯想了半天:好像是提到了国子监祭酒王守业王大人家的,和武英殿大学士商茂时商大人家的。 啧啧!单看这两位就知道了不得了!同来的吏部那位主事叫李秀实的听了,顿时叹道,这二位,可都是天下文臣的领袖啊。豫亲王爷如今已经兵权在握,如今若再得这样一位岳父,半个朝廷的官员都被他笼络了。圣上对这位胞弟,可谓是宠信至极了。 有人嘀咕道:臣子太受宠,只怕也未必就是好事啊。坊间传说这位豫王殿下,性情很是暴躁啊。似乎在国宴上还公开跟皇后顶撞过。 一直未开口的沈静,闻言放下酒杯,温声道:坊间传闻,以讹传讹的多,这传闻怕就不真。我在王府里待过一阵子,也同豫王殿下相处过,看着虽严肃了些,倒从未见过发脾气的。对下人也极宽厚。 旁边李秀实接话道:沈静这话不错。坊间还传豫王殿下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呢。我看就不真。听说从前圣上每次龙体违和,豫王都是亲自伺疾,成宿的守着,从不假他人之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也就难怪圣上对他如此宠信了。 礼部同于之静一起来的一位主事点头道:这个的确不假。前年圣上风寒入体罢朝那几日,我正好夜里当值,亲眼见过豫王同御医一起从宫里出来。听宫里太监说,豫王殿下从小由圣上教导养大,对圣上都是言听计从,从不二话的。只除了纳妃的事。 于之静点头道:豫王殿下对那位故了的王妃,想必很是情深,不然也不会一直守了这么些年了。不过看这次的架势,这次纳妃的事应当也是准了。 吕蒙却在旁叹一声:依我看,你们这些闲话真没道理。别人家娶媳妇,咱们操的哪门子心?我这正愁呢,眼看就要过年了,妻子却远在广州,也不知道何时能相聚啊。 李秀实笑道:这可真未必。豫亲王纳妃,哪里就像咱们这些人娶个媳妇这么简单了?满朝文武和皇后、明德公,这些人可都眼巴巴的看着呢,恨不得自己能多出个貌比天仙的闺女,能拉拢住这位手握兵权的豫亲王殿下呢。这可是左右局势,事关国体的大事。 几个年轻人大多家眷不在京中,也都不着急回去,因此边说着话,边吃着酒,吃着吃着时候就不早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沈静一直不做声默默听着,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到最后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时辰渐渐近了三更,吏部的李秀实和同僚先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告辞道:明日还要值守,我们先告辞了。 剩下吕蒙、沈静和于之静,又围着炉子继续喝酒。 三人之中,于之静最为年长,为人稳重,也最厚道老实。见沈静又倒满了酒杯,便将酒杯端到一边劝道:你今晚喝的差不多了。小心等会走不回家。 哎哎,于兄,你这就扫兴了。吕蒙抬手从于之静手里将酒杯抢过来,又端给沈静,难得沈静今日高兴,多喝几杯怕什么?明日多睡会就是了。我刚才问过掌柜了,这里有马车,待会咱们雇个马车一起回去,先送沈静。 于之静斜睨他一眼:你还劝别人呢,自己都快喝糊涂了。待会你们俩喝多了,看是谁把你俩背回家去? 吕蒙闻言,这才讪讪的将沈静酒杯夺过:好了好了,别喝了,不然待会于老兄不肯背你了。 沈静闻言,慢慢抬起头,眼中醉意像是汪着水,依次将他俩看过去,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一字一句笑道:难得今日有这兴致于兄,吕兄,不必担心。我能自己走。 说着便又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吕蒙被他看得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他此时也有了几分醉意,端着酒杯,转头向着于之静,大着舌头笑道:啧啧,你看小沈刚才那眼神,水汪汪的,一瞟过来,我都觉得骨头要软了难怪被圣上相中了。 你骨头软了是因为喝多了。于之静无奈的摇摇头,回头看看沈静,迟疑了下,诚心实意劝道,小沈啊,这里也没外人,我这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静放下酒杯:于兄请讲。 于之静将他面前酒杯端开,提起茶壶给他满上:喝口茶醒醒神吧。我这句话,你听着顺耳就听听,若觉得不顺耳,只当笑话罢了。 沈静笑道:我洗耳恭听。 于之静语重心长道:俗话说男大当婚,你这年纪也不算小了。咱们入朝这都半年多了,圣上却迟迟没有为你做主。圣上宠信豫王殿下,他那里你若能说得上话,倒不如去求他一求,叫他帮你问询问询圣意。要不然,你这么空等下去,人生大事都给耽搁了。 沈静将这一席话听完,半垂着醉意朦胧的眼,呆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于之静说的是什么意思,抬起头直直盯着于之静,笑道:于兄的意思是叫豫王殿下,到圣上那里催问催问,让圣上早点为我做媒说一门亲事是这个意思吗? 于之静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就见沈静将面前的茶碗一推,哈的笑了一声,然后伏在桌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趴在手臂上笑了许久,笑到最后呛了一声,便又猛咳了起来,直咳得惊天动地。 于之静忙上前给他拍背,等沈静终于止住了咳,抬起头来,只见他半张脸上都是泪痕,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眼泪都咳出来了?快忍忍,别咳坏了嗓子。 旁边吕蒙见状,也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帕子来,笑着递给沈静:快擦擦。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哭的呢。 沈静摆摆手,从袖中掏出自己帕子,慢慢将泪痕拭干,笑道:大概是喜极而泣吧。 好了好了。吕蒙说着站起身来,打了个酒隔,摇摇晃晃走到旁边抱起一堆袍子,扬手撂给沈静和于之静:今日确实闹腾的太晚了。也该回去了。 拖拖拉拉下了楼,三人之中,于之静最为清醒,便去后院找掌柜借马车。沈静与吕蒙被小二一边一个搀扶着,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出来酒楼,只见不远处正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前头挑着一盏风灯。吕蒙眯眼觑了半天,回头对沈静笑道:哟,好气派一辆马车! 说着便要往那边去,被小二一把拽回来:哎公子公子!使不得!那不是咱们的马车! 沈静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却笑了起来:呀,糟了是来接我了。 说着将手臂从小二手里抽出来,一步一晃走过去,急的小二拖着吕蒙追上去:错了!错了! 正好于之静从后院出来,见状忙从马车上下来追上前去:小沈!小沈!快回来! 谁知那马车上的车夫却先迎上前去,扶住了沈静手臂就往马车上去:先生小心。 于之静和小二一时都愣了了,待醒过神来,于之静忙上前去拉住沈静,向车夫赔笑道:对不住小哥,我这位朋友醉的厉害,认错了马车 是于大人吧?那车夫笑着向于之静行了个礼,举止利落,言辞干练,没有认错,在下就是来接沈先生的。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 于之静又是一愣,回头往马车上看了看。 车厢一侧的窗帘缝隙透出灯光来,可是车厢前头的车帘子厚而重,将车厢遮挡的密不透风。 于之静迟疑了下,还是没有松开沈静,拽了他一下,低声问道:小沈这位小哥你可认识? 沈静抬起朦胧醉眼,看了看车夫,点了点头:认得的这是田征。 于之静这才迟疑着松开了手,车夫又向他行了个礼,客气道:多谢于大人照顾我家先生。 于之静诺诺回了个礼,退了回来,扶住了吕蒙。 他远远看着车夫搀着沈静登上马车。 未等车夫松手,车帘被人从里头撩起来,一双手探出来扶住沈静,将他带进了马车。不过在眼前一闪,于之静却看得清楚,车厢里探出的墨绿袍袖上绣着金线,袖口里那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拇指上一只翠玉扳指,显见是习武者的人才会有的一双手。 第79章 情断雪夜 马车隆隆走着, 厚密的帘子将寒夜的冷风隔在了外头。 车厢里暖意融融,赵衡靠着厢壁, 无奈的看看怀里的人。 沈静睡着, 只是睡得有些不安稳,时不时便挪动着身子。他抬手将沈静面上发丝拂开, 又怕沈静睡的太沉待会下车着了凉,便轻声叫着:妙安, 妙安? 本以为沈静睡熟了, 谁知他竟阖着眼, 模模糊糊应一声:嗯殿下? 赵衡无奈摇头:喝成这幅模样, 明日有你好受。 沈静又摇摇头, 半睁开眼:我口中好渴 赵衡闻言,从桌上端了半碗茶,递到沈静嘴边:来,喝口水。 沈静半闭着眼,乖乖用手捧着茶碗, 仰头将茶喝干。 赵衡将茶碗放下,见他唇边留了水渍,抬手为他擦干净,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低声抱怨:半夜了也不知道回家。你这个七品翰林做的,比孤这个亲王还累。 沈静靠着赵衡肩膀,闻言抬起头来,在赵衡下巴上蹭了两下, 醉意朦胧道:是我错了竟不解风情,叫美人独守空房 说完摸着赵衡面颊,竟断断续续,小声唱了起来:小生这厢赔罪了,小姐还请宽恕则个 赵衡听了这两句有模有样的唱腔,被他气的都要笑了。 若是往日,只怕也就被哄过去了,今日却不肯放过他,不满的在他脸上掐一把:醉成这样,竟还惦记着谁家小姐?你起来给孤说说,区区一个吕蒙一个于之静,再加上户部的李秀实和万镇就这么几个人,想必也不敢灌你喝酒,怎么你还能喝成这副模样?难道说这家酒楼的酒格外好喝不成? 沈静听了,勾唇笑笑,从赵衡怀中翻身起来,自顾自从桌上提过茶壶,又倒满了茶碗仰头喝干,慢腾腾的擦干净嘴角,靠在桌上手拄着脸,半阖着眼,带着酒意笑道:喝酒么,是因为今日我心里难受。这就叫做,借酒消愁 那你又为何而愁? 沈静睁眼看赵衡一眼,又将眼阖上,叹一口悠长的气,大着舌头认真道:我不能不能告诉殿下。 为何不能? 因为因为因为不能说沈静结巴了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临了却又趴在桌上,阖眼睡了过去。 赵衡也是无奈,叹了口气,从旁边拿过袍子盖在他身上,往前坐近了些,低头凑到沈静边上,轻推他一把,又小声试探问道:妙安,既不能大声说,你就悄悄的告诉孤。你心里难受,是为了何事? 沈静伏在案上,微睁了睁眼,又阖上,轻叹一声,叹出浓浓的酒意,小声说道:我心里难受,是因为殿下要娶王妃了。 赵衡脸上笑意僵住。 沈静却又长叹一声,断断续续小声嘀咕道:圣上为了殿下精挑细选,选的王妃,是国子监祭酒家,和大学士家的小姐既出身高贵,必定也是花容月貌,温柔体贴,将来与殿下,必定夫唱妇随,生儿育女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5) 不会的。赵衡听的脸色铁青,打断沈静的话,许久,才又叹口气,揭开了袍子,张手将他揽进怀里,放低了声音,妙安,你信我我不会娶妻的。 他抬手将沈静眼角水痕轻轻抹去,低声又重复一遍:我不会娶妻的。 次日休沐日。 沈静直睡到快晌午,方才捂着额头从床上起来。 他披上袍子到了门边,只觉得门口一阵冰凉寒意,一打开门,凉气更是扑面而来。 沈静打了个寒颤,往外一看,只见外头正纷纷扬扬飘着大雪。 小孟正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雪,听见动静将手里扫帚一扔,便往厨房里去:先生起来了?稍等我端热水来。 沈静唔了一声,阖上门转身回到床边,又坐着发了会儿呆。 他只记得昨晚席上,自己听于之静提起赵衡娶妻之事,心中烦闷,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一直到李秀实与万镇离开之时的事情,自己还是记得的。 还依稀记得,自己被扶着出来酒楼又上了马车上的却是谁的马车? 仿佛还听到赵衡说话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 想到这里,沈静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昨晚心情烦闷,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后,有没有当着于之静和吕蒙的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正在烦恼,小孟端了热水进来。 沈静忙问道:昨晚我何时回来,怎么回来的? 小孟回过头来:回来时候大约三更了吧。殿下送先生回来的。 竟不是做梦? 沈静懊恼的拍了拍额头。 既然赵衡送了自己回来,想必便是赵衡去把自己从酒楼接回来的了自己深夜不归,又喝的大醉酩酊,想必昨晚赵衡必定又气恼了,不然也不会将自己送回这里了。 想着这些,沈静心中不由又是一番懊恼,随便梳洗完毕,小孟又端来了热粥,将碗筷摆在桌上:先生吃点吧。 沈静捂着额角,只觉得头疼欲裂,摆了摆手:等会吧。这会实在吃不下去。 先生昨晚喝的也忒多了小孟小声嘀咕着,路也走不成,还是殿下将您抱进来的。 殿下呢,昨晚走的?沈静问了一句,顿了顿又问道,他昨晚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殿下将先生抱回房里,昨晚同先生一起在这歇的,今日一早才走了。说有些公事赶着要进宫去。小孟将碗筷推了推,劝道,先生多少吃点吧。殿下临走还嘱咐了,让你多少务必吃点。酒后空腹容易伤身。 知道了。沈静闻言,这才放了心,点了点头,端起碗来,却又往窗外看了看,这雪什么时候下的,殿下走的时候就下起来了? 下了半宿了。昨晚殿下送你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飘雪花了。您看屋檐上的雪,都有半尺多厚了。小孟便起身往外走边答道,不过先生放心吧,殿下马车那么大,稳着呢。 沈静勉强喝了半碗粥,又忍着头疼,披上袍子到院子里同小孟一起扫了雪,微微出了些汗,又嘱咐小孟烧了热水,泡了会热水,才觉得头疼稍微好些了。 外头雪纷纷扬扬的,一直没有停歇。 到晚饭时分,沈静亲自下厨炖了鸡汤,还特意加了参片,只等着赵衡若来了一起吃晚饭。 谁知没把赵衡等来,却等来了别人。 天色刚开始变暗,郑满带着几个锦衣卫匆匆闯进门来,开口便要沈静一起进宫:圣上有请,沈翰林快点着吧。 沈静不敢多问,匆忙换了衣裳跟着郑满就上了马车,一路心神不宁,到了宫门前头,才小心问郑满道:大人,不知圣上因何召见? 郑满看了他一眼:因为豫王殿下。 沈静心猛地一沉,再开口声音便有些颤了:豫王殿下怎么了吗? 郑满轻叹一声:沈翰林去了就知道了。 傍晚时分,宫灯刚刚挂起来。 沈静跟着郑满,顺着黄莹莹的一溜灯光,匆匆进了宫中。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下着。 青砖路上的雪薄薄一层。大概刚刚扫过,转眼却又被覆盖。 四周安静,唯有雪随着刺骨的夜风起舞的簌簌的声音,搅的沈静心里越来越慌。 眼看着快到殿门前头,郑满停下脚步,拍着身上的雪花。沈静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双手颤着,强做镇定上前一步,低声请求道:郑大人别的我不敢问,只问一句:殿下此刻是否安好? 郑满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深而平和,可是沈静却敏感的从中看到了一丝丝不易觉察的怜悯。他回头看了眼宫门,转过头,低声对沈静意味深长道:殿下安好。沈翰林与其担心殿下倒不如担心自己。 听了这话,沈静略怔了怔,随即对着郑满轻轻笑了笑,弯下腰,从容向他行了个礼:多谢。 顿了顿,又对郑满说道:郑大人,贸然再求您一句倘或我今日不能回去,请代我向殿下捎一句话。 郑满打量着他,摇头叹了口气:沈大人请说吧。 就说沈静有些尴尬的垂了眼,顿了片刻,才低声道,就说,沈静无怨,也无悔。 郑满听了,一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却没再说什么,迈步往大殿里去:沈大人请随我来吧。 这是沈静第一次进御书房。 巍峨的皇宫,外头看上去气势恢宏。可是进到里面,却看不出同样的华美,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羽曦读佳殿中既没有帐幔遮蔽,也没有屏风相隔,只有一间连着一间的空旷而冷清的屋子,一盏连着一盏的高高竖立的宫灯,和自己一步连着一步的脚步声。 可是意外的,他心里竟没有了从前见到赵度的畏惧与惶恐。 一直走到里头,沈静跟郑满进了一间不大的暖阁。 郑满通报了一声,沈静跪下行礼。 赵度坐在书案之后,面色如常看着手中奏报,过了许久才开口,仍是带着些倦怠的声音,对郑满道:带他去见豫王。 沈静闻言,错愕的抬头。 正好对上赵度沉沉的目光,和毫无波澜的低沉声音:好好的去,将豫王带回王府。 郑满闻言走了过来,轻声道:沈大人,跟我来吧。 沈静心中又惊又疑,顾不上行礼,便匆忙起身跟着郑满离去。 随着郑满走到书房外头,沈静便忍不住追上前一步,急迫问道:郑大人!您不是说殿下安好殿下到底怎么了?他如今人在哪里? 郑满轻叹一声:沈大人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带着沈静匆匆往外走去。 出来书房,外头天色已经擦黑;站在大殿之上,放眼望去,是漫天飘飞的雪花,和宫墙之下,一盏又一盏模糊的灯笼。 郑满带着沈静顺着台阶一路往下,一直走到最后两阶,沈静才发现,台阶下的雪地上,赫然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衡。 沈静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一软,险些也跪倒在雪地里。 赵衡面向御书房,直挺挺跪在雪地里,身后虽站着两名举伞的宫人,身上仍落了厚厚一层白雪。他远远应是也看见了沈静,手臂微动了一下,便再没了动作。 沈静浑身冰透,像是被冻僵了一样,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似乎连郑满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明白了:圣上不允,殿下便跪在这殿外,怎么都不肯起来。这大雪的天,再这么下去可了不得了沈大人去劝殿下起来吧。 郑满说完了,见沈静像是没听见一样,又提高声音重复道:沈大人,你去劝劝殿下吧。 沈静这才挪动着步子,缓缓走向赵衡。 寒风裹挟的雪花铺天盖地的朝着他压过来,沈静觉得自己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是有千钧重。 他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了赵衡面前。 赵衡发顶,眉梢,肩头都落满了雪花,见到沈静,冻得泛青的唇角弯了弯,竟还挤出了些笑意。 沈静却笑不出来,缓缓弯腰在他旁边跪下,一边慢慢将他肩头雪花拂落,一边轻声道:殿下起来吧。这么跪着,你膝盖哪里受得了? 赵衡用冰凉的手盖住他的手,颤声叹道:你怎么来了?地上凉,不必陪着我放心吧,皇兄心软,不舍得我一直跪在这里的。 沈静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起身来,忍住眼中热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字说道:殿下不必再求也不必再跪了。 赵衡轻轻抬头。 沈静侧过身去,微微仰头,长叹一声:殿下你我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赵衡神情微愕,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轻声反问:妙安你说什么? 我说,沈静咽下喉头剧痛,缓缓的一字一顿又重复道,你我之间,殿下,就到此为止 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冷,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话音未落,赵衡扯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拽倒在面前,另一只手扣住他下颌,声音轻,却含着危险的意蕴:妙安,听孤的话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沈静挪动着快僵了脚,半跪在他面前,仰头对上他的目光,许久,举手竖起三指朝天,一字一顿道:我沈静立誓,与赵衡情断于此,若有违此誓,便五雷轰顶,灰飞 赵衡面色铁青,一掌甩去,将他剩下的话打断。 久久的沉默之后,沈静抬手摸了摸脸,慢慢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一脸错愕的郑满面前平静道:郑大人,请遣人送我出宫吧。 沈妙安沈静!身后传来赵衡怒极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郑满又惊又急,顾不上沈静,匆忙向赵衡跑去:殿下慢着蠢奴才!还不快扶着!跌坏了拿你们是问!快来人!来人!将殿下抬起来快去叫太医! 沈静!你给孤站住! 沈静对身后的声音似充耳不闻,冒着风雪,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往宫外走去。 第80章 小玉入京 从宫中一出来, 沈静当晚便发起高热。 就在他卧床不起第四五天的时候, 曹小玉带着儿子潘小舟到了京城。 捎带他们一起入京的,正是奚维。 因为之前在京城买好了宅院, 奚维特地回了江南一趟, 将家眷接来京中安顿;沈静听说了消息,才写信请他绕道湖州, 将曹小玉与儿子潘小舟也一起接来。 奚维将曹小玉与潘小舟送到沈静院子里时,沈静正病的厉害, 几乎连床都不能起来。可是听到了消息, 还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见客。 沈静此时形容憔悴, 双目赤红,口唇干裂。一见到面, 尚未寒暄,奚维看到他这幅样子, 便忍不住吃惊道:怎么病成这样?可请了大夫瞧过了? 连曹小玉见状, 也忍不住忧心道:不过两个月没见, 怎么就瘦了这么些? 沈静强撑着笑道:大夫瞧过了,不过是风寒。前两天下雪, 天乍一冷,不小心冻着了。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大姐和小舟叫你费心了。 一路都很顺, 就是前几天下大雪, 在河南耽搁了几天。看来曹大姐来的正是时候。你这幅样子, 身边实在得有个仔细人照料着。奚维摇头叹道, 本想着今晚约你吃酒的, 看样子是不成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多打搅了,你且好好休养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沈静跟着站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身子跟着一晃。 幸亏曹小玉就站在他身边,一把将他扶住,忧虑道:你怎么样? 不妨。起的猛了些。沈静勉强笑了笑,抬手扶住桌子,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大姐,你代我去送送奚将军吧。 知道了,你快歇着吧。曹小玉将怀里潘小舟搁在椅子上,哄了一句,回头便送着奚维出去了。 沈静低头看看乖乖坐在椅子上,戴着个虎头帽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人儿,慢慢蹲下身去,温和笑着哄他道:小舟,你还认得我吗? 年纪才四五岁的潘小舟,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小布老虎,打量了沈静半天,才怯生生的喊人:我知道娘说了,你是小舅舅。 小舟真乖。沈静笑了笑,回头冲着院子里喊了声小孟,又转过来,抬手摸摸小舟的虎头帽,小舅舅今日病了,怕把病气过给你,所以不能抱你。你自己从椅子上下来,跟着小舅舅去东屋好吗?那里比这里暖和。 好。潘小舟乖乖应了声,一手抱着小老虎,一手扶着扶手,自己小心翼翼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迈着小步子到沈静跟前,打量了他片刻,抬手拉住沈静衣袖,那等小舅舅病好了,再抱抱小舟吧。 好。沈静笑着站起身,用袖子牵着这个矮矮的小人,便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曹小玉已匆忙走了回来,顾不上抱起小舟,先扶住沈静:快回去歇着吧。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到了西厢门前,沈静停住脚步,回头温声道:大姐,你抱着小舟去东厢吧。孩子小,禁不住我这病气。 不妨。曹小玉将门推开,扶着沈静就往里走,从小养的粗粗拉拉,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这可不行。沈静坚持道,回头又叫小孟,小孟,你抱着孩子去东厢吧。拿点吃的喂他吃些。 小孟应了声,便抱起小舟,一边哄着一边往东厢去了。 这边曹小玉将沈静扶着进房中在床上躺下,又为他盖好被子,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忍不住忧心道:阿静啊,你这是不是已经发了几天热了?不然怎么弄成这幅模样?没有去抓药来煎吗?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6) 断断续续的,烧了有三四天了吧。沈静靠着枕头,神色恹恹的,大夫来瞧过了,一直喝着药了。今日其实已经好些了。 曹小玉起身为他端了茶水,喂他喝了几口,将茶碗放在一旁,叹了一声,好些了还这幅模样?也不知前几日你怎么熬过来的。 今日比前几日还难受,头疼的厉害。沈静摇了摇头,倒还不如前几日呢,烧的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觉得。 曹小玉从盆里拧了个毛巾把子,铺在他额头上,轻声训斥道:快别乱说话。眼看这就好了。 然后又拧了个毛巾,拽过沈静的腕子,轮番慢慢擦着他的两只手心。 沈静半阖着眼,任凭着她摆布,过了会儿,却闭着眼笑道:大姐,你还记得吗?我头一回跟你见面,当时也是病着。你和潘大哥轮流照看了我半个多月,才慢慢好了。 可不是。那年你才十五还是十六?病的起不来,被我爹用板车给拉了回家来。曹小玉也轻声笑道,那时候还没小舟呢,你潘大哥也还好好的这日子也真快,转眼就十来年了过去了。 顿了顿又叹道:细想想,怎么每回见面都是你病着的时候?头回见面就不必说了。上回在湖州,你热的中了暑。这次又是风寒。 沈静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姐是我的福星。你若来了,我也该好了。 快少说两句吧。曹小玉起身将帕子洗干净,又拿了热茶喂沈静喝了半碗,搁下茶碗问道,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厨房给你做。 沈静想了想,抬头道:大姐煮的鸡丝粥最好吃了。 你肠胃本来就弱,如今还病着,就别吃荤的了。曹小玉站起身来,还是喝点清粥吧。 嗯。沈静点点头,大姐随意吧。 曹小玉起身便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却见沈静半坐起身,又将她叫住:大姐。 她转过身去,却见沈静看着她,眼中竟隐隐有些湿意。 曹小玉一时有些慌了,忙又折回去: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 沈静唇角颤了颤,勉强笑道:没。就是觉得有你在这里照料,心里踏实了许多。 看你这样子,怎么跟小舟病了似的?一副委屈的样子。曹小玉一手拉着沈静,一手试了试他额头,又低头打量沈静神色,顿了顿,试探着道,阿静啊,你是不是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沈静本还忍着,听她这么说便撑不住了,又喊了声大姐,便轻轻拉起她的袖子,捂在了脸上。 曹小玉被吓了一跳,见沈静久久没有动静,便在他背上轻抚着,低声问道:唉这是怎么了? 直到沈静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她才意识到沈静是在流泪,一边抚着他单薄的后背,一边低声哄着好了,忍不住也跟着红了眼圈。 第81章 沈静病中 或许曹小玉真的是沈静的福星。她到京城的第二天, 沈静的病便好了起来, 虽仍然不能起床,好歹是不再发热了。 早上又是曹小玉下厨做饭。见沈静没有胃口,曹小玉便把潘小舟抱来, 让他陪着沈静一起吃。沈静一边哄着小舟,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碗粥进去。 吃过了饭, 曹小玉帮着小孟收拾了桌子,一边抱着潘小舟哄睡, 一边对沈静道:不论多少, 能吃下饭去,就离好不远了。 就是。小孟一边碗碟搁进盆里, 一边往厨房走,前几天先生粒米未进, 眼见着就这么瘦了下去,可把我吓坏了。幸亏大姐昨日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说完抱着碗筷走了出去。 曹小玉嘱咐了沈静歇着, 便也抱着潘小舟跟了上去, 一直到进了厨房, 才问小孟道:阿静打从病了,一直没吃东西? 没啊。小孟将碗碟搁下, 解释道, 下雪那天晚上, 先生回来的时候已不早了。次日一早我见他房里没动静, 以为他睡过了, 便去叫他,那时候已经烧糊涂了想必前一日晚上就发热了。吓得我赶紧去请了大夫来,把了脉开了方,可是煎好了药也没法吃。先生嘴里烧的全是燎泡,沾着东西就疼的直皱眉。一直到大姐你来的那天,那燎泡才好些了。也就这三四天的功夫,我这是眼看着先生就瘦脱了形了。 这是遭的什么罪曹小玉摇摇头,这一场病,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只怕好不起来。 小孟一边烧着热水,一边对曹小玉道:大姐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吧。一来先生这病大伤元气,我又不会烧菜做饭,一个人真怕照顾不好。二来,这院子里就先生和我两个人,着实冷清了些。 曹小玉将潘小舟放在地上,一边往锅里倒热水冲洗碗筷,一边点头道:阿静这幅样子,这会儿就是叫我走,我也不放心啊。 她到现在想起那天沈静沉默痛哭的样子,都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又不敢开口多问。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小孟急忙擦了手出去,片刻跑回厨房门口:大姐,奚将军又来看先生了。 曹小玉忙擦了手出去,果然见奚维又来了,身后两个小厮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位白胡子老先生:大姐好。沈静怎么样了?我越想越不放心,便请了方老先生来为沈静把把脉,验验方子。 曹小玉忙向对方道谢,带着人往沈静屋里去。 推开门,沈静听见动静也起来了。 昨日睡了一晚,今早气色明显比昨日好了些。奚维将方先生让了进去,先为沈静把脉。这位方老先生仔细把完了脉,又仔细问了病情,看了沈静面色与舌苔,最后道:的确是风寒的症状。 奚维闻言,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没事就好。昨天他那副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方老先生捋着胡子,又道:连着烧四五日,发作的这样厉害,怕是伤了元气了。须得慢慢将养些时日,才能好起来。 奚维闻言便又问沈静:翰林院那边,多告几日假吧,歇好了再说。 沈静点头:知道了。劳你惦念了。 客气什么。奚维笑道,这趟回江南,带了不少东西回来。路上也没来及收拾,昨日回去挑拣了一番,给你送了些来。回头你好了仔细看看,有不少好玩的。 又转头对曹小玉道:大姐,那些贴着红纸的,是些补益的东西。回头劳烦你做来吃了吧。 曹小玉笑着点头应了。 沈静倚在床头,满眼都是感激:多谢你了。 何必见外?奚维说着便起身,你好好养着,我先送方先生回去。回头再来看你。 刚送走了奚维,又迎来了吕蒙与于之静,来探望沈静病情。 二人见到沈静样子,也颇为诧异:怎么才四五天功夫,就瘦的这样厉害? 沈静转头咳了几声,回过头笑着解释道:前两天发热,没怎么吃得下东西的缘故。这两天好多了。耽搁了公务不说,还要辛苦你们来探望。 二人没有久待,略坐了坐,说了几句话便起身要走,临走之前嘱咐沈静道:公事不必放在心上。临来时方学士也说了,要你在家好好歇着,大好了再回去就是了。 刚把二人送走,孙平与曹丰又来了。 沈静越发觉得不安:怎么还要劳动你们二位? 昨日去翰林院找你商量盐引换粮的事儿,才知道你病了。孙平见道,结果昨日晚上与曹丰一起喝酒,才听他说,殿下也这几日也病了一场。因此先一起去探望了殿下,又过来看看你。 沈静闻言,不由的垂了眼,缓了会儿才抬起头,勉强问道:殿下那里怎么样了? 还是老毛病,受了凉膝盖疼。小有说扎针已扎了三四天了,已经好多了。孙平道,偏偏还染了风寒,倒是没有发热,只是咳嗽的厉害。看他烦气的很,我们也没有多待,略坐了坐就出来了。 你也不必惦记殿下那里。曹丰接话道,这才几天不见,怎么憔悴成这幅样子?先养好自己身体是正经。 沈静道:我没什么。只是前两天发热,吃不下东西。这两天好多了。 两人稍坐了会儿,便也走了。 曹小玉出去送客,留下沈静一个人,靠在床头出神发呆。还没想完心事,听见门口又响,他回头去看,见曹小玉进来,身后跟着的竟是小有。 小有见到沈静,便皱眉道:怎么竟弄成这幅模样了? 沈静扶着床头要起来,被小有抢前一把按住:别起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静道,殿下还病着,身边哪能离得开人? 正好小孟送了茶进来,搁在桌上。小有端起茶喝了一口,才叹口气,道:孙平和曹丰是不是刚从你这里走了?早上孙平和曹丰过来,才知道你也病了。殿下这几天烦气得很,今早上听孙平说你在家养病,更是坐立不安。我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得来看看你,不然回头怕是又有的闹腾了。 沈静闻言,垂眼默然许久,才涩声道:我不值得殿下再费心了。 小有又叹气:值不值得,你我说了不算。殿下自有计较。 说完又皱眉看着沈静:你这幅样子,我回去都不知该怎么跟殿下交代了。 前两天高烧,起了一嘴燎泡,所以吃不下饭去。沈静解释道,这两天好多了。昨晚上今早上,都吃了不少。 能吃得下就好。小有点点头,又问道,刚才院里碰见那位,是不是就是你那位干姐姐? 正是。沈静点头,昨日才随奚维刚到的。 如今住在哪里? 他们娘儿两个,暂且在东厢住着呢。 那两间屋子,只怕是冷吧? 小孟叫人来装了个暖炉,也还凑合。沈静道,本想大姐来了,就叫他们娘两个住在这里,我再另寻个住处。不过如今我这病着,正要人照顾的时候,一时也顾不得了。等病好了,再做打算吧。 小有道: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别的好打算的,那处新院子不就是现成的住处?当时殿下叫我置办的时候,地契房契,便都写的你的名字。如今自然还是你的。 沈静闻言,摇头苦笑:我得多厚的脸皮,还要住到那里去? 小有闻言摇头:你们两个唉,何苦来哉?横竖两个人心里都装着对方,何必再相互折腾?白白的伤身又伤心。 沈静沉默许久,垂眼涩声道:那天我的确是昏了头,才说了那样的话。 既觉得说错了,回头去跟殿下陪个不是,说两句软话,事情就过去了。这两天殿下心神不属的,怕也是正等着你去哄他呢。小有劝道,殿下对你,真算得上掏心掏肺了。这么些年,殿下还从未因为什么事,这样顶撞过圣上。你略低低头,又算什么了? 沈静闻言,沉默许久,摇头道:我也不瞒你那天晚上回来,心里的确是又悔又恨,悔的是一时冲动,恨的是,当时自己口不择言,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他长叹一声:可是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反倒又觉得倒不如这样的好。 小有闻言便要开口,沈静抬手止住他:你听我说完吧。 他咳了几声,才又慢慢说道:想必你也知道圣上的心思殿下的前途,将来不可限量。圣上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殿下娶妃这事,就是事关国体的大事,万万不会更改了。 小有闻言,默然点头:这个事说实话,我也觉得余地不大。将来你受委屈,只怕是难免了。 沈静苦笑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可以不在乎自己名声,殿下将来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不提防人言。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二则我知道自己的性子,是决计忍不了这事的。忍得了一时,也忍不了一世。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 第82章 遇到刁难 沈静退烧之后两三天, 能站起身之后,便强撑着去翰林院上值了。 到了翰林院,他先去学士方炜那里道谢, 销假。方炜见他裹着冬衣,看上去简直有些弱不胜衣,也忍不住皱眉道:看你形容憔悴,想必还没有完全康复。快过年了,衙门里也没什么急事, 你回家多歇几天就是了。 沈静笑道:多谢学士。请了两位大夫看过了,都说已经无大碍了。 方炜点头:如今咱们这里也都是整理文牍的事多些。你自己斟酌着些吧,也不必紧着干, 别再累着了。 沈静点头称是, 才退出去。 吕蒙正在忙着整理院里文牍奏疏, 却也不肯叫沈静动手, 将桌椅拖到窗下,又不知从哪里淘澄来了一只长满铜绿的大熏香炉子, 点着了搁在沈静跟前, 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笔, 叫他一边烤着火一边晒着太阳, 一边誊抄目录:看你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 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坐那歇着晒晒太阳吧。你听我念着什么,你写什么就是了。 沈静本来精神也不太好, 也不推辞, 就按着他说的来。 吕蒙话多, 一边整理文牍,一边不时插进来两句闲话。两人就这么一边聊着天喝着茶,一边干活儿,在房中忙活了大半天,沈静也才写了不过两页纸而已。 眼看外头天色昏暗,快到下值的时候了,吕蒙拍拍衣袖,对沈静道:今儿有人约了我喝酒,待会马车来接我,先把你送回去。外头太冷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7) 沈静也不推辞,点头道:那就多谢你了。 吕蒙坐到沈静旁边,一边捧着茶暖手,一边将腿靠在熏炉上,道:你病没好利索,外头冷哈哈的,就不叫你同去了。等好了再说吧。 沈静应了一声,从旁边取来个火钩子,从熏炉的缝隙里小心扒拉着里头快燃尽的木炭:这木炭味儿有些呛鼻子。我那里还有些香,等明儿拿来烧一块。 吕蒙抽抽鼻子:哪里呛了?我怎么一点没闻见?怕是你风寒还没好利索,所以闻着才呛。你不如弄些冰片来烧着,提神醒脑。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有人将门一推,走了进来,往里看了一眼:哪位是沈静? 沈静打量对方一眼,虽有些疑惑,仍放下茶碗,笑着站起身来:正是在下。 对方将他打量几眼,笑了一声:久仰,久仰。都说翰林院新晋一位高才,文笔精干,胸有方略。在下贾亦,户部五品员外郎。听说这江南治水的奏疏,里头有些许地方不太清楚。因夏泽吉告假,焦侍郎叫我来负责此事。刚才我已同方学士回禀过了,还请沈探花指点一二。 这人言谈举止之间带着三分傲气,不怎么招人喜欢。不过沈静听他说自己是户部员外郎,又看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推测想必应该有几分才干,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上物品户部员外郎,因此格外客气道:贾大人言重了。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贾亦将随身携带的文书在桌上铺开,便开始一处一处问了起来。 这一问起来,沈静才发现,这位贾亦大人不是来问不明之处的,而是才刚刚从头开始核对里头的账目。 原来这奏疏经圣上朱批以后,各部便分头再拟定各自所需的准备。贾亦手上这一份,是工部根据奏疏,列明了各项工程所需的款项,然后送到了户部,要户部核对账目用的。 河工无非就是钱粮与人工,向来是最费银子的。只见工部那份款项明细,足足有两寸厚。可是贾亦手上这一份文书,却才薄薄的几页,贾亦翻页的时候,沈静草草看了几眼,只见上头字迹潦草,也不甚清晰;听贾亦问了几句,也是问的语焉不详,明显就是没做什么准备。 勉强对了几页,眼看已经过了下值的时候了,吕蒙早已收拾妥当在旁等着。沈静见状,便回头向吕蒙道: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吕蒙笑道:不忙。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等等就是了。 听到两人说这话,贾亦却似笑非笑插话进来: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耽搁了沈探花下值了? 本来是句客套话,他口气却不阴不阳的。沈静看他一眼,却也忍耐笑道:不敢。贾大人如此辛劳,我自然更该尽心的。 贾亦哼了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对着工部送来的文书皱着眉头又看了半天,然后转向沈静:你看这里。说此处需要修建堤坝两座,多长多宽,需费草绳车马若干,银两若干,人力若干。可是我算了多少遍,却同你奏疏上说的怎么都对不上,却怎么解释? 沈静跟着细看了会儿,也无奈摇头:夏大人,此处我也须得再回去将当时与夏大人核对的数目找出来,然后与工部核对之后,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人又接连对了几个数目,有的沈静解释清楚了,有的却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沈静倒还好,那贾亦却有些不耐烦了,将面前文书一推,站起身来:问你这个也说不清,那个也说不清,这还叫我怎么对呢? 沈静也跟着起身赔笑道:贾大人别急。当时文书都是整理清楚了的,只是一时不好翻找,而且有的在工部周主事那里。今日时候晚了,等明日一早,我就去向周主事借来看看,再核对不迟。 明日?贾亦却不肯,明日就要向焦侍郎报文书了,你要我怎么向焦侍郎交代? 沈静愣了一愣:要的这样急吗? 贾亦哼道:我们户部的差使,向来是立说立办的,哪里等得及磨磨蹭蹭?不过沈探花若不方便,我明日再来就是了。 沈静默了默,道:不必。我现在去找周主事要文书。贾大人稍等会儿吧。 贾亦闻言愣了愣,仍然不同意:工部这会只怕早没人了。你叫我在这等着,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静闻言回头,耐心道:那依贾大人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贾亦顿了顿,起身笑道:都说沈探花能干,不若这样吧。工部的文书我留下,你向工部要来了文书,慢慢校对一遍。明日早晚对完,将校对好的文书交给我就是了。 沈静被他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震惊了。 工部两寸厚的文书,翻完只怕都要一宿了,别说里头繁杂的各项账目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姓贾的是怎么回事,就想这么把事情推到他身上来? 沈静看了眼那一摞文书,不动声色笑道:贾大人看得起在下,本不该推辞的。只是方学士今日也吩咐了在下一件急事,明日晌午就得交代。恐怕不能兼顾贾大人的吩咐了。 贾亦闻言,立刻就变了脸色:沈静,治水的奏疏是你草拟的,里头条条款款你最说得清楚。如今你不肯向我说明其中明细,耽误了拨付治水的银子,这罪责你可担得起?方大人那里,我刚才已向他回禀过了的,你也不必拿他当借口。 沈静头一回见到这种做派,只得赔笑道:贾大人言重了,在下哪里敢?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了,再去扰周主事只怕不妥。明日一早我便去工部向周主事讨要文书。至于工部这份账目,横竖今晚也没法看了。翰林院里夜里住着不少年轻人,人多手杂的,只好麻烦贾大人先带回去,等明日我问准了,我亲自过去取,如何? 就是。一旁吕蒙也笑着上前来帮腔道,贾大人体谅一二。这么要紧的文书,搁在这里只怕是不妥。万一弄丢了,我和沈静都不好交代啊。 两人都这么客气,贾亦见这活儿交不下,便也不多说,抓起桌上文书,勉强同二人道别道:既如此,那就等明日再说好了!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待他走远,吕蒙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这到底是何方神圣,赖人都赖得这样理直气壮,实在是生平仅见沈静,你怎么惹到这种人的,明日万一他再来怎么办啊? 沈静跟着叹口气,提起门后的披风,疲惫道:明日事,明日再说。走吧。 次日一早,沈静一到翰林院里,便先向方炜禀明了此事,方炜闻言也是诧异:他说奏疏上有些不明之处,要跟你商议,我才点了头。并没有说让你去核对工部的账目啊。 方炜想了想,又分析道:江南治水这是大事,工事繁多,工程繁琐,且这银两将来必定是南京户部来出,不经京城户部的手,户部难揩到油水。加上本来又是夏泽吉的事,这贾员外郎是临时被拉来出力,所以他才不想插手,又不想落埋怨,才拉你作挡箭牌。户部有权有势,咱们也不好直接得罪。他若再来,你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我给你交代了别的事了。不过他昨晚既然碰了钉子,想必也不会再来了。至于他要的文书,你去跟工部说一声,让工部给送过去就算了,你也别再掺和进去了。 沈静原本还诧异这贾亦为何如此行事,听了方炜这一番解释,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方学士指点。 沈静便依照方炜所言,先去户部向周云之说了此事。 周云之闻言,却丝毫不诧异:这贾亦就是这幅做派,向来名声在外,办出这样的事来不稀奇。你放心吧,我这就将文书都找出来,叫人誊一份给他送去。 因在衙门里,沈静也不好多问贾亦是什么名声在外,向周云之告辞便回了翰林院。 果然方炜说的不错,一天过去,贾亦也没再来找他。 到了下值的时候,今日却是于之静回到了翰林院,约沈静与吕蒙等人与礼部几个同僚一起出去吃饭。沈静闻言便立刻谢绝了:我还是回去歇着吧,咳嗽了一天,头昏昏沉沉的。你们去吧。 吕蒙也替他说话道:的确咳嗽的厉害。让他回去歇着,改日再约吧。 也好。于之静也不强求,他们驾了马车,在南街上等着呢。外头天冷,顺路送你回家吧。 沈静便不推辞,三人一起出了翰林院,顺着街往南走。 谁知刚过去街口,便远远看见一辆高大的马车,正停在对面的胡洞外头。 这马车的样子沈静再熟悉不过,因此一见之下,他脚步便有些迟疑起来。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把于之静和吕蒙打发走,另一辆马车却从后头隆隆赶上来,挡住了他们三个去路。 沈静他们三人退了一步,却见车帘被撩了起来,贾亦从里头探出头来,掀起眼皮看了沈静一眼,哼笑道:沈探花,这是往哪里去公干,可要在下捎你一程啊? 第83章 长恨此身 沈静退一步, 拱了拱手:不敢劳动大人。 呵,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贾亦靠在车窗前头,笑的一脸悠闲,不打听不知道, 我道你区区一个七品编修,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拿着方炜的名头吓唬我?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沈探花背后还有豫王爷这尊靠山撑腰呢。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以为沈探花读圣贤书,也是斯文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啊。 贾亦这番话话中有话,听得沈静顿时脸色一变。 吕蒙虽不知就里,也听出贾亦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面上顿时现出了不平之色,刚要开口,于之静抬手拦住了他,陪着笑脸上前圆场道:贾大人言重了。我等年轻后辈,哪里敢开罪大人?若有什么事, 大人尽管开口吩咐就是了, 咱们必定无不从命的。 这话我听得顺耳, 还是这状元公会说话。贾亦松了帘子,从马车前头下来, 踱步到三人跟前, 目光最后落到沈静身上, ,要么人家小于是状元,你才是个探花呢。小沈啊,我劝你一句,好好学着点,不过考了个进士做了个翰林而已,千万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进士如何,翰林又如何?再出头露面的,也不过是贵人跟前的一条有用的狗而已。听说前阵子,你在宫里还撅了豫王爷的面子,大大得罪了他?看着像个聪明人,怎么办出这么蠢的事儿呢?这往后没了靠山,更得学会夹着尾巴,老老实实的做人。沈探花,你说是不是啊? 话音刚落,斜对面胡同口的马车帘子被掀了起来,赵衡披着披风下了马车,冷眼看着贾亦:这么冷的天,是谁这么闲,当街教训旁人怎么做人? 天色昏暗,贾亦转过身,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会儿才认出是谁,慌忙撩起衣摆跪下:见过豫王殿下! 沈静被于之静拉着,同吕蒙一起,也跟着跪下。 赵衡裹着披风走到贾亦跟前,冷笑一声:刚才你讲的什么做人的大道理?隔得有些远,本王没有听清楚,劳驾你再说一遍? 在下不敢。贾亦支支吾吾,以为赵衡真的没有听清楚,只是昨日里昨日有些公务,没有跟沈编修说清楚。今日下值了正好碰到,所以想着跟沈编修再说一说。 公务?什么要紧的公务,还把本王牵扯在里头?赵衡道,你真当本王是聋的,没有听见你说的什么?孤是沈静的靠山不假,你又是靠的哪座山,竟敢出言刁难朝廷官员,背后诋毁王公大臣? 贾亦低着头,顿时不敢再辩解:是在下失言了!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赵衡撩起衣摆,当胸一脚,就把人踹了出去:嚼舌头嚼到本王头上!谁给你的胆子! 贾亦被踹的滚了老远,连滚带爬起来跪在地上练练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三人跪在后头,吕蒙小声嘀咕一句:踹的好。这人太不是东西了。 于之静瞪他一眼,转头低声问沈静:这贾亦听说是皇后表亲。你怎么得罪了他? 沈静摇头:以后再跟你说吧。 贾亦还在不住的磕头,街头又过来两个人影,人还没到,先闻笑声: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得罪了殿下? 沈静本来惴惴不安,一听便听出来人是曹丰,心里便松了口气。 赵衡却没有罢休的打算,没等曹丰走近,上前去对着贾亦又是一脚:以后有什么话,记着当面说给我听,别躲在背后说三道四。 贾亦被踹的歪在墙角,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这时才见曹丰带着个随从,施施然走了过来,先过去看了看贾亦,顿时一副吃惊的样子:咦?怎么竟是你,贾大人? 说着一边去他,一边顺手把住他脉门试了试:脉象还好,应当没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赵衡在旁哼一声,孤难道还怕他死了不成? 贾大人这是怎么惹到了殿下,竟把殿下气成了这样?曹丰在贾亦身上拍了两下,劝道,快向殿下陪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贾亦见有人圆场,忙跪下向赵衡磕头赔罪。 曹丰走到赵衡跟前,三言两语便劝住了他:殿下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同他一般见识。他们还在等着呢,若误了正事,才是不值得。 说完吩咐身后随从:去叫两个锦衣卫来,扶着贾大人去看看太医,压压惊。 曹丰随从应声而去,赵衡这才放过了贾亦,转身与曹丰往马车上去。 经过沈静三人身边,赵衡头也不回的走过去,倒是曹丰落后了一步,回头对沈静笑了笑:这大冷的天,怕要冻透了骨头了,快起来吧。 三人这才起来,回头去看贾亦,正被随从架着上车去。 吕蒙掩着口,在沈静身后小声赞叹道:不愧是王爷,果然霸气。沈静啊,你这个靠山找的好! 于之静低声斥他:你少说两句吧。 正说着,赵衡的马车隆隆走近了,停在三人跟前。曹丰撩起帘子,隔着车窗笑道:我们约了酒局,三位去哪里?若无事不如一道吧。 于之静见沈静低头不语,笑着向曹丰拱手道:多谢大人。不过我与小吕已与人有约,就不叨扰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8) 曹丰笑笑:那就不耽搁二位了。沈静呢? 沈静抬头笑笑:多谢了。我家中还有事,得赶回去。 曹丰点头,刚要落下帘子,赵衡却探过身来,抬手拦住帘子,径直看向沈静:上来。 沈静皱了皱眉,曹丰却从旁笑着:快上来吧。顺路送你回家,岂不正好?省的还要麻烦你二位同僚。 沈静回头看看,见于之静和吕蒙都不做声,只好向两人道别,上了马车。 赵衡端坐在马车上,脸色冷峻,想必刚才的气还没消。沈静坐在曹丰旁边,眼观鼻鼻关心,更是无话可说。 安静走了半程,曹丰才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问沈静道:病都好利索了?看你的气色仍不好,怎么这就来上值了?也不在家里多歇几天。 沈静笑了笑:横竖在家里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衙门里,同他们说说话,好歹不那么闷。 曹丰从炕桌上提起茶壶倒茶喝了,一边问道:那个状元叫什么来着,于静之,还是于之静?还有那个榜样,是叫吕蒙是吧。你们三鼎甲倒格外熟悉,状元榜眼探花,平时凑在一起,难不成天天研究怎么做文章? 话还没说完,赵衡打断了他,对着沈静沉声问道:刚才那人,是因为什么事找你的麻烦? 沈静迟疑了下,还是照实说道:工部对着江南治水的奏疏拟了明细,送去户部核对。户部负责江南水患的原是夏泽吉大人,不知怎么又换成了这位贾大人。昨日他带了工部的明细文稿来,说工部明细里有些地方与奏疏对不上,要我先把明细核对一遍。 曹丰插了一句:我道怎么还有人敢惹殿下生气,原来缘故在你这里。这贾亦你从前见过他?还是打过什么交道? 沈静想了想:并未见过。连听说都未听说过。 曹丰听了思忖片刻:这就奇怪了。户部向来都是这样做派,有厉害些的,也有本分些的。这贾亦仗着皇后撑腰,虽然平时有些张扬,不过他要找麻烦,也该去找工部的人,怎么找到你的头上了?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等回头我叫他们仔细问询问询。 说这话马车已到了沈静院子外头。沈静起身,也不敢抬头看赵衡,垂着眼向二人道别,便要下马车,被赵衡出口拦住:等等。 曹丰最会看眼色,闻言便起身往马车外头去,经过沈静边上,拍拍他手臂笑道:人有三急。我去借你家宝地一用。 马车里只剩了赵衡与沈静。 沈静仍垂着眼,赵衡敲了敲旁边炕桌:坐吧。 沈静依言过去坐下,仍旧半个字没有。赵衡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明明是你开口伤人,你倒病成这幅形容。让旁人看了,只怕都会以为我才是那个始乱终弃之人。 沈静笑了笑:只是口中上火,有几日吃不下东西,所以才消瘦了些。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你赵衡被他的话噎了一下,难道你就没什么话与我说? 沈静闻言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对不住殿下。 顿了顿,仍垂着眼,艰涩道:还望殿下日后好自珍重,勿要 沈静。赵衡打断他的话,面色更沉,你就是笃定了我早晚会成亲,是不是? 沈静默然。 我答应了你不会娶妃的,便一定不会。赵衡猛地站嶼、汐、團、隊、獨、家。起身来,面色铁青,走到沈静面前,皇兄的心思,我最明白,他必定会心疼我。那日若非你在那里,说了那样的话,今日今时,皇兄只怕早已经答应了我了你为何就不能信我一回? 沈静闻言,抬起头看着赵衡:我为什么会在哪里,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殿下要挟圣上,圣上是没有办法劝说你。可是圣上却有法子,叫我去劝说殿下 你本可以不必劝我的! 殿下的意思是,沈静扬声打断了他,要我在旁眼睁睁看着你,为了我跪在冰天雪地里,忍受着刺骨之痛吗? 殿下啊,沈静长叹一声,手握成拳抵在胸口,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心的吗?你看看我如今自那日从宫里出来,只要一想起你跪在雪里,那样糟践自己 他声音哽了一哽,顿了许久,才低声又道:殿下跪在那里,便觉得受苦的只有自己吗? 赵衡被他说得愣住,上前握住沈静的手,放低了声音:妙安。 沈静默然许久,低叹一声:殿下如今难道还不明白吗?今日殿下跪在那里,圣上有法子叫殿下起来。他日殿下不想娶妻,圣上便会有法子叫殿下答应。殿下觉得自己知道圣上,圣上又何尝不知道殿下? 他挣开赵衡的手,站起身来,绕过赵衡:殿下,你我就这样吧,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他一手撩起帘子,却被赵衡从后头握住手臂:孤说了不会娶亲,便不会娶。沈静,你记着孤这句话,咱们且往后看。倘若到时候我始终没有纳妃,那你便终归要回来我这里。 沈静默默听他说完,没有应声,挣脱了他的手,裹着披风步下了马车。 第84章 赵衡婚事 贾亦果然并非无怨无故与沈静过不去, 曹丰很快就打听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户部虽有权有势,但公务繁杂琐碎。贾亦是捐官出身,本就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在户部混了这些年, 仗着皇后娘家人的身份撑腰,升迁虽然也算极快,却渐渐生出厌倦之心。 他左右钻营, 盘算了许久, 觉得工部才是真正的肥差:不论何种工事,总是上有户部拨付银两,下有地方听候差遣;过手的银两财务也多,不论经手哪一项工事,少说也得几十万白银的流水, 更别提像河工治水一类,动辄便是百万白银。 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往工部里钻营。本来已经铺好了路搭好了桥,也托了家里长辈往工部尚书苗申俭那里游说关说了一番,只等着江南治水这项工程一开始, 便借口工部人手缺少, 直接任到户部里去了。 谁知江南治水的奏疏一经圣上朱批, 工部着手准备江南治水事宜时,苗申俭提出来要从户部调人手来工部任职, 正好做卓大江的副手, 人选自然就是贾亦了。 谁知却被负责江南治水的卓大江驳了回去:此行同去的翰林沈静, 敏而好学,过目不忘,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又对江南极其熟悉。如今若要征调人手,我以为此事非他莫属。 苗申俭还想再劝说卓大江,卓大江态度却十分坚决:若非沈静来,江南治水之事,大人就另请高明吧。 卓大江在工部多年,博览群书,又主持过多处河工水利,经验丰富,算是工部最熟悉工事的官员。他凭借才华做到侍郎,年龄既长,性格爽直耿介,又不贪财,没什么把柄可抓,因此很多时候连从户部拔擢到工部任尚书的苗申俭,都要看他几分脸色。 因为江南治水奏疏的事,沈静此时已经名扬朝中,苗申俭自然也早就听过他的名声,如今见卓大江如此坚决,便只能熄灭了调贾亦入工部的心思。 贾亦听说此事,岂能不恨卓大江?可是他拿卓大江没什么办法,便恨屋及乌,转而恨上了沈静。 起初他虽想整治沈静,可是听说沈静曾在豫王身边做事,心中有所忌惮,便一直没有下手。 一直到大雪那日,沈静在宫中与赵衡闹开的事被走漏了几句出去,传到了他的耳中,贾亦顿觉报复的时机到了。 说来也巧,恰好工部此时将江南治水的银两账目送到了户部,夏泽吉因为有事告假,这事临时被派到了他的手上,贾亦顿时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不借机整治沈静,简直就是对不起老天的这番安排了。 谁知竟就这么撞到了赵衡的手上,被赵衡下死手险些给弄死了。 曹丰只当是个笑话一样,将此事原委讲给了沈静听,沈静听完却心有余悸:贾亦既是皇后表亲,不知皇后与明德公会否因为此事迁怒殿下? 曹丰哼了一声:你放心就是。别说是个表亲,就是皇后的正经兄弟,这样惹着了殿下,殿下也照打不误的。 说完见沈静神情忧虑,又解释道:这贾亦行事张扬,整日斗鸡走狗招惹是非。别的不说,光我手里就不知多少攥着他多少把柄,往他头上罗织几个罪名不知道多简单,别说只是打了一顿,就是打死了,皇后那里也说不出什么来的。 沈静这才放下心来。 少了这桩挂心的事,他心头轻快不少。如今将至年底,翰林院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文书,无非就是歌功颂德的文章写几篇,用于呈上,或者呈给院中几位学士,再或者为朝中熟悉的官员代书。 忙完了这些,便到了年根,朝中官员也都放了年假。 不必去衙门上值,沈静顿时便觉得十分无所事事起来:从前闲着无事,还可以在家中读书写字,或者帮着小孟一起洗洗刷刷,兴致来了做些吃食。可是自从曹小玉来了,这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儿,从柴米油盐,到洒扫庭院,洗衣做饭,便都由她张罗了。 沈静闲的无事,便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教曹小玉的儿子潘小舟读书认字。偏偏小舟又乖又听话,人又不笨,沈静因此教的惬意,竟渐渐乐哉其中。 打从与赵衡断了联系,他心中一直空空牢牢,像是多了个漏风的窟窿一样,不知怎么填补住。如今找到了一件乐趣,便全身心的将精神都倾注到了小舟身上,每日除了带着潘小舟读书写字,便是上街玩耍取乐,简直比亲儿子都疼爱关怀。 潘小舟不过是个四岁多的孩童,一直没有亲爹管教,如今多了沈静这么个脾气秉性一等一,又博闻广记,天文地理信手拈来,更是欢喜的不行,天天黏在沈静身边,连自己亲娘都顾不上了。 这日吕蒙又来约沈静出去吃饭。沈静一听,便有些犹豫。他之前答应了小舟晚上为他做好吃的点心,若同吕蒙出去,便要失信于小舟了,便想着先去书房里同小舟说一声:小舅舅晚上要同吕叔叔出去一趟。明日再给小舟做点心好不好? 小舟闻言便撅起嘴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沈静见状便不忍心起来,回头对曹小玉道:小舟不高兴,我就不出去了。 曹小玉顿时气的笑起来:哪有你这样管孩子的?都快叫你惯得没法每天了。你去忙你的。 沈静笑道:这哪里算的上惯孩子?我已答应了他,岂能失信? 说着弯腰将小舟从书桌前抱起来,在他胖脸上掐一把,笑着哄道:小舟说是不是?人言为信,不可言而无信,对不对? 说完便出去见吕蒙,要辞了晚上的约。 吕蒙闻言却是笑起来:这有何难?晚上只有你我和于之静,也没什么外人,你带着小舟同去就是了。 沈静一怔: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是晚上便带着小舟一起出去吃饭了。 到了地方,倒把等在酒楼里的于之静吓了一跳:你这哪里弄来的孩子? 吕蒙一本正经道:我和沈静从对街偷的。看他长得玉雪可爱,忍不住就抱来了 于之静信以为真,大惊失色: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能乱抱!他爹娘这会怕是要急死了。 沈静见状大笑,笑过了才解释道:放心吧,不是拐来的,是我的外甥。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倒也吃的其乐融融。吕蒙性格跳脱,尤其和小舟处的好,吃的差不多了,便非要抱着小舟下楼去看酒楼老板在暖房里养的花菜鱼虫。 沈静嘱咐几句,便放他去了,待他抱着小舟走了,又为于之静倒了酒,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家中亲眷还有几日到? 于之静家眷原本都在老家。前阵子他凑够了银两,便托人打听着,在京城中置办了一所宅院,虽说简单了些,不过到底也算是安顿下来了,便写信托人将家眷接到京中团聚。 本来说就这几日到的。听说山东下了大雪,怕是又要晚在路上耽搁几天了。于之静端着酒杯,早一日晚一日的,也不算什么。横竖以后就可长相厮守了。 沈静点点头笑道:就是这话。 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先多谢你。于之静笑道,别的倒还好。只是我家中幼子,年纪同小舟差不多,到时候倒可以带出来叫他们一起玩耍。 极好。沈静笑道,我也一直担心小舟没去学堂,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 于之静闻言笑道:你这舅舅做的,倒比亲爹还上心。 沈静听了一笑,喝下一杯酒,借着酒意,忍不住叹道:当做亲儿子也无妨。小舟聪明乖巧,实在讨人喜欢。何况我这辈子如今也已无再娶妻生子的打算了。 于之静闻言,诧异的看他一眼,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下去。沈静见状笑了笑,提起酒壶为他满上酒,低声道:让于大哥见笑了。 于之静端起酒杯,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有什么可见笑的。人之一生,如浮游一世。酸甜苦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只求个心安就好了。 说得好。只求个心安就好。沈静与于之静碰杯,将杯中酒饮尽了,又重复一遍,只求个心安就好。 于之静顿了顿,又低声道:有件事是昨日才听说的,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让你知道。 予溪団对  沈静端酒动作顿了一顿,看于之静脸色,已猜到了三分:是豫王婚事吧? 于之静点头:是。昨日侍郎大人说,圣上已亲自为王爷择定了商茂时大人家的小姐为王妃,正令钦天监选日子。 他看看沈静脸色,才又继续说道:说是圣上很急,想把日子定在明年开春。 沈静闻言,许久没有作声,半天放下酒杯,轻笑一声:商茂时大学士家的小姐不错。这是好事。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59) 第85章 辗转思服 回到院子里时候已经不早。 小舟路上便睡着了, 被沈静抱着下了马车。一进家门,正为二人等门的曹小玉便将小舟接了过去,低声埋怨道:阿静,你宠他太过了。四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好歹, 你莫要任着他闹。 沈静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却叫住了她:大姐,我有几句话。你放下小舟, 到书房来一趟吧。 曹小玉点头去了, 沈静回房换了衣裳,又去了书房。 片刻曹小玉端着一碗汤到了书房:喝点汤解解酒吧。 谢谢大姐。沈静接过汤,慢慢喝了,把碗放下,抬头道, 我那位朋友于相公,大姐见过的。他刚在京城置办了房子,今晚吃饭时,我听他说同僚有处小院子要卖了折现,换一所大些的院子。那院子房屋也干净利索, 离得这里不远, 走个几步就到了;离得衙门也不远, 我来回也方便些。 顿了顿,他才又说道:我已托他帮我去打听了, 年后便将那院子置办下来。到时候, 大姐, 我就带着小孟搬过去住吧。 曹小玉听了,点点头慢慢道:我知道我和小舟来,给你添麻烦了。 沈静摆手道:这样的客气话,我们是不必说的。若非你在这里,只怕我这场病都未必熬过去,你可见我向你道过谢? 曹小玉笑着点了点头。沈静又道:我想着若我和小孟搬走了,你和小舟在这里,孤零零的,有些不放心。前两天我已向同僚打听了个靠谱的人牙子,到时候你挑个看得顺眼的丫头。留个人在身边,凡事也有些照应。 曹小玉点头道:难为你想的周到。你办这些事,怕又要费一笔银子。我还有些积攒,你 沈静摇头笑道:那个大姐就不用管了。只要你觉得可以,那我就按自己想的办了。还有一件事 他迟疑了下,觉得这些话有些难说出口,可还是别扭的问了出来:我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大姐别怪我。潘大哥也已去了这好几年了,大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终归不像那么回事 阿静。曹小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了他的话,我这辈子,已没有半点别的想头了。只盼着小舟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十分知足了。 沈静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大姐也早点歇着。 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一句:大姐往后别总做针线到半夜了,若伤着眼睛,就不值当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 一早起来,曹小玉便裁好了红纸,让沈静写对联。沈静写好了对联,又亲自带着小舟,挨个门前头将对联贴上。又带着小舟出门去买了两对红灯笼回来,一对在门前,一对在院子里,布置的满是喜气。 贴好了对联,沈静又抱着小舟,特意去将吕蒙也请了来。因为路途遥远,吕蒙并未回家去,只身在京城过的年。沈静去请他,他也未多推辞,便跟着一起来了。 到了晚上,曹小玉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还特意让小孟去买了壶酒来,一家人围着桌子饮酒吃菜守岁,竟也吃出几分热闹的气息来。 只是还未到半夜,小舟便困了。曹小玉抱着小舟回房刚安顿下,又被小孟叫了回去,原来吕蒙竟带了一副马吊牌来,将桌上碗筷一收,便将马吊牌掏了出来笑道:大姐会不会? 曹小玉捂嘴笑了半天,才放下手在桌旁坐下:会。 四人拉开架势,打牌一直打到三更,又一起放了爆竹。 祭拜了天地回到房中,吕蒙冷的牙齿打颤,却还要拉着其余三人继续打牌:我们老家每年除夕都是打通宵的! 沈静本想回房去睡,谁知曹小玉也不肯放人,把他来回来笑道:我都没赢几把,阿静再陪我们打几圈吧! 四人一直闹到寅时才肯散场。 吕蒙去书房睡了,小孟也回房去。 沈静回到自己房中,却了无睡意。 外头还在零零星星响着爆竹声,沈静在床前坐着出了许久的神,末了轻叹一声,刚要解衣裳躺下,小孟敲门进来,低声道:先生殿下来了。在门外等着呢。 沈静怔了一怔,起身披上袍子,便往外走去。 出门是硬朗的寒风,风中萦绕着淡淡的烟火气;门前灯笼亮着,却照不黯漫天璀璨的繁星。沈静出去大门,果然见宽大的马车停在胡洞外头,赵衡裹着墨色的貂皮大氅,见沈静出来,借着马车上的风灯仔细打量他一番,目光里深情缱绻,开口却无赘言:气色比上回好些了。 沈静心中一时竟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匆匆抬头看他一眼,便垂下眼问道:殿下刚从宫里回来? 嗯。顺路过来,给你拜个年。赵衡笑了笑,转头对卫铮招手,时候不早了,就不进去叨扰大姐了。这里是几份年礼,你捎给他们吧。 只见卫铮从马车后头捧出两只长盒子来 多谢殿下。沈静也不推辞,我代他们祝殿下来年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借你吉言。赵衡微笑着,又转身向马车里,亲自捧出一件东西,送到沈静面前,这是给你的。 沈静抬手接过来,诧异看向赵衡:这是杏花? 一只瓷瓶儿,里头插着两枝开的正好的粉白杏花,被灯笼照着梢头一点暖黄,在这寒冬的夜里,竟透出了无限的春意。 赵衡笑着点头:宫里有处暖房,专用来养花的,里头两棵杏树。我见花开的正好,便折了两枝来。 沈静捧着冰凉的瓷瓶,眼眶忍不住又热起来。赵衡抬手匆匆在他手背上一捂,随即放开:天太冷了,回去吧。我也得赶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迎客。 沈静不敢出声,只默默的点了点头,目送着赵衡与卫铮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次日早起吃过早饭,吕蒙便同沈静一起,给小舟派了压岁红包。两人约了于之静一起去同僚家中拜年,在外头乘着马车跑了大半天,中午又一起吃了饭,过午才回到家中。 沈静歇了会儿,才捧着两只盒子到曹小玉房中,将东西放到桌上,笑道:朋友托我给大姐和小舟的年礼。 曹小玉牵着刚睡醒的小舟从里屋出来,见桌上两只盒子道:怎么好收人家的东西?你也是,人家给,你就这么收下了? 孩子喜欢就好。来小舟,小舅舅帮你打开好不好?沈静笑着将小舟抱在腿上,一起打开桌上的礼盒。只见里头整齐码着一套文房四宝,一套透着墨香的四书五经,还有单独一个小木盒子。 沈静将小木盒子拿出来搁到小舟手里,小舟摆弄半天,将盒子打开,里头却是黄铜打的小玩意儿,有马,马车,刀枪剑戟,还有一排七个穿着军服的银子打的小人儿,。小舟一看便喜欢的不行,伸手将那两匹铜马捧在手里,递到沈静眼前:小舅舅!大马! 还有马车和将军呢。沈静抱起他放在地上,笑道,挑着喜欢的玩吧。 曹小玉走过来,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斥道:就看见大马了,那笔墨纸砚,一眼都不肯多看。 说完带着不安,抬头对沈静道:阿静,这一套东西太贵重了 大姐别操心这个。沈静笑道,大姐打开看看你的吧。 曹小玉又将另外盒子打开,里头却是一套头面,几匹布料。沈静不懂这些女子的东西,不过看头面上镶嵌的翠玉,成色都是极好的,样式却不怎么张扬,想来应该是小有挑选的。 曹小玉看了那头面一眼,却真的被吓了一跳:阿静,这是什么朋友送你的,怎么这样贵重! 她匆匆将盒子一扣,便往沈静怀里推:料子就罢了。这首饰是万万使不得的! 沈静将盒子放回桌上:大姐,你收着吧。既然给了,总不能再退回去。倘若真要退回去,还不知道赵衡要怎么样呢。 曹小玉低头看看玩的正高兴的小舟,却拽着沈静匆匆出了屋子,迟疑了会儿,低声询问道:阿静啊,你这些东西真的是朋友送的? 沈静怔了怔。 曹小玉又迟疑片刻,语重心长嘱咐道:阿静啊,我知道我和小舟在这里,跟你添了不少花费不过你当上了官儿,便要清清正正的才好,这些不该收的,绝对不能乱收的 大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沈静被她教训的哭笑不得,这个真的是朋友送的。 他顿了顿,又低声解释道:他今日一早亲自送来的,说是特意给你们准备的。他为人慷慨,所以出手大方,什么都给的痛快我虽然如今无以为报,不过将来若有幸,我也必定将我有的回赠予他大姐,你就放心收着吧。 他这番话说的似明白,又似含糊,听在曹小玉耳中,又似话中有话。她虽仍有些不大放心,不过看沈静脸色不如方才欢悦,便也不敢多问:你这么说,那我便好好收起来若将来用得着,尽管来找我拿就是了。 沈静这才点头离开了。 今年这个年,沈静过得颇悠闲自在,不是哄着小舟玩,便是与同僚相约吃饭喝酒,或者在家中读书写字,与去年在赵衡身边的忙碌大相径庭。 只是人一闲下来,往往才更容易胡思乱想。他一回到房中,看到摆在桌上的瓷瓶里两枝杏花,便觉得一颗心像是一面浸在暖风里,一面泡在冰寒里,两相撕扯的厉害;几次想将那两枝早已败落的杏花拿去扔掉,终究还是没舍得。 年初五,孙平设宴宴请曹丰、奚维等人,沈静也受邀而去。 本以为赵衡必定也在席上,谁知去了却不见赵衡影子。不仅赵衡没去,连小有、卫铮也一概没有露面。 沈静虽失望疑惑,却没有开口想问。还是奚维开口问了一句,曹丰才轻描淡写了一句:殿下有事去城北了。 旁人都没往心里去,沈静却听得心头一跳。 城北是京畿大营所在,赵衡此时去城北,也不知是慰劳官兵,还是别有用意? 就因为曹丰这句话,他心悬了好几天,直到过了正月初八,与吕蒙等人约在一起吃饭,沈静才终于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两件与赵衡有关的大事。 年初六,圣上与皇后在宫中宴请宗室命妇,同贺新禧。 事情就发生在宴席上。 正值君臣同乐之时,当今圣上三皇叔、英亲王赵检,忽然在宴席上提醒圣上,要尽早立储。 这话一出,端王赵柚、平阳侯赵准等三四个宗亲,也纷纷起身附议。 这样的架势,一看便知是有备而来了。 据说圣上听了以后,不动声色的笑着嘉奖了几位宗亲忠君爱国之心,说储君乃国之根本,确需早日确立。 接着话头一转,便说起宗室之中,自己挂念着两件心事,一是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二是赵衡婚事迟迟未定,然后便顺水推舟,说想趁着新春,先将赵衡婚事定下来。 气氛如此紧张之际,谁也没有想到,向来对圣上敬爱有加的赵衡,此时竟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不想纳妃。 圣上原本还挂着笑的脸,当场就变了色,重重斥责了赵衡,令其于宗庙中跪拜祖宗,反思己过。 听说了这两件事,沈静更加心事重重,当晚连饭都没有吃完,便提前离开了酒席。 于之静心细,借口与沈静同路,也跟了出来。两人坐在马车上,于之静忍不住开口低声道:宗亲开口劝圣上立储,可见已经有人沉不住气了。往后朝廷只怕要不太平了。 沈静心不在焉点点头。 于之静见他面沉如水,忍不住劝说了一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沈,你我在朝中不过敬陪末座的小鱼小虾,多事之秋,千万要小心从事,慎之又慎。 沈静听了,这才回过神来,对他感激一笑:多谢于大哥提醒。我记住了。 接下来几天,沈静便不再出门,每天只在家里闭门读书,教小舟写字。 如此过了三四天,正月十四这日,于之静约了沈静去看礼部那位同僚正要出卖的宅子。 这小宅院四四方方,只有正屋三大间,东厢三小间,若一家人男女老少同住,确实小了些;然而若两三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了。 沈静里里外外仔细将宅子看了一遍,心里觉得还满意,却也没有轻易松口,只对对方说觉得可以,想回去与家人商量商量。 对方也很客气,只说随意无妨。 几人从宅子里出来顺着路,一边闲谈一边往回走,说起过了上元节年假便要结束了,对方忽然感慨道:今年这个春啊,只怕不太平。听说圣上因为年节劳碌太过,已病倒了,这两日太医院正忙碌呢。 沈静闻言,悬了多日的心,忽然猛地往下一沉。 当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睡。 正月十五上元节,沈静一早起来,曹小玉见他脸色不好,听他说没睡好,便推他回房睡觉,然后带着小舟、小孟一起搓团子。 沈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过午,起来之后也懒得动,在炕上盯着桌上两枝干枯的杏花发了会呆,直到天快黑了才出来房门,与曹小玉和小舟小孟一起搓了团子,又亲手做了几样点心。 刚吃完了汤圆,小舟便朝着要沈静带他出去看灯。沈静想了想便应了下来,对曹小玉说:索性大家一起去吧。 一家人穿戴停当,正准备出门,却意外迎来贵客。 赵衡带着小有卫铮来了。 曹小玉是第一次见赵衡,一听沈静说是豫王殿下便吓了一跳,抱着小舟正要跪下行礼,赵衡一个颜色,小有便笑着上前拦住:大姐不必多礼了。咱们殿下还没有吃饭呢,劳烦大姐煮一碗汤圆来吧? 曹小玉虽算不上精明,却也不笨,闻言行礼,便抱着小舟与小有卫铮一起出去了。 留下沈静与赵衡两人在房中。 赵衡坐在那里,神色沉静,似乎比更加沉默寡言。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赵衡才抬起头看向沈静:今日城外沿河有灯,听说甚好。你若有空闲,可否陪我去看一看? 沈静迟疑了一瞬,轻声道:我已答应了小舟,带他去看灯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0) 赵衡闻言,低声道:小舟还小,明年带他去也是一样的。 沈静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就依殿下吧。 赵衡听了便要起身,却被沈静开口拦下:时候还早,殿下先吃些东西再去不迟吧。 顿了顿,又勉强笑道:大姐亲手做的汤圆,我还做了几样点心味道很好,殿下尝尝吧。 第86章 上元灯节 不过片刻, 曹小玉已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子进来。沈静亲自接过来摆到赵衡跟前,又起身往外:我去端点心来。 沈静先从蒸屉取了一碟点心端着去了曹小玉房中, 将点心搁到小舟面前,转头低声对曹小玉歉意道:大姐, 今晚恐怕不能同你们一起出去了。 曹小玉低声回道:你有事尽管去忙就是了。不用惦记小舟。 沈静点了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他又端了碟点心回到房中,只见赵衡一个人坐在桌前等着,桌上两碗汤圆。见他进来,推一只碗到他面前。 沈静在对面坐下,将点心放到赵衡面前,低头看看自己跟前的汤圆:殿下, 我已吃过了。 赵衡从碗中盛了只汤圆:许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多少陪我吃些吧。 两人边吃着汤圆, 边聊了几句, 无非是曹小做汤圆的手艺不错, 近日天气严寒等等闲话, 都默契的避开了朝中近来局势,与赵度的病情。 差不多快要吃完的时候, 房门响起动静, 两人抬头,见门被推开一溜缝,小舟挨挨蹭蹭挤了进来, 嘴角还沾着一块糕。 沈静见状笑道:小舟怎么来了?吃完点心了? 潘小舟靠在门口, 先怯生生看了赵衡一眼, 随即看向沈静, 一脸委屈道:小舅舅,你不陪我去看灯了吗? 话音未落,眼眶已泛红了。 沈静忙上前将他抱起来哄道:小舟乖不哭。 还没哄完,曹小玉敲敲门进来,对赵衡行过礼,满脸不安道:这孩子,我就过去放了个碗碟的功夫 说着便要将小舟从沈静怀中接过去,一边轻声责备道:小舟,不是跟你说了,小舅舅这会忙着,不许来缠小舅舅。 潘小舟闻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顿时泛出泪花,委屈的哭出声来:小舟没有不乖小舅舅答应要带我去看灯 边哭边抱着沈静脖子不肯撒手。 曹小玉见状有些恼,抬手便要将他强抱他过去。沈静拦住曹小玉动作,拍着潘小舟低声哄道:小舟不哭,小舟不哭。叫你娘和小孟哥哥陪你出去好不好? 话音刚落,赵衡已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一边拍着小舟,一边低头对沈静道:是孤不该抢了他的小舅舅。既如此便各让一步,你带着小舟,同孤一起出去吧。 在曹小玉不安又不敢言的眼神中,沈静抱着潘小舟,随赵衡上了那辆宽阔的马车。 潘小舟从未见过这样宽敞富丽的马车,一进来两只眼睛便四处打量。沈静将他放在座位上,他起初还有些拘谨,片刻便忍不住孩子天性,东摸摸西看看,还指着车顶横梁上雕的螭纹,小声向沈静道:小舅舅,你看那里趴着只小老虎,模样好吓人呀。 沈静摸着他头笑道:那不是老虎。那个叫做螭。 螭是什么? 是龙的儿子。沈静低声向他解释,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个叫做螭,它蹲在那里,替大家看门,专门吃掉捣乱的坏东西。 潘小舟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点头,童声稚气点头道:我知道了,他不听话。娘说了,不能乱吃东西,不然会肚子痛的。 赵衡在旁听了,忍不住看着沈静笑起来:有其舅必有其甥。 乘着马车一到大街上,便听到外头欢声阵阵,笑语盈盈。潘小舟听见,便不肯老实坐着,跪在窗边,撩着车帘往外看。沈静一手扶着他,一边听他叽叽喳喳的说话,也顾不得回头同赵衡说话。 这么闹腾了会儿,潘小舟回过头,满眼高兴拉着沈静往外看:小舅舅你看,那里有小老虎灯!还有小兔子灯! 沈静还未来得及说好,旁边赵衡已经掀起车帘,对外头卫铮招手:停车。 说完站起身,披了大氅对沈静道:出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带着小舟去买两盏灯吧。 正逢上元佳节,外头灯火幢幢,车马粼粼,人头攒动,这样的马车停在路中间,说是万人嘱咐也不为过。 沈静心有顾虑,看他一眼,为难道:叫卫校尉买了,递上来就是了。 赵衡看了满眼期待的潘小舟一眼,忽然笑着弯腰将他抱起来:你等着,我带他去吧。 说完未及沈静阻拦,便抱着小舟下了马车。 沈静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窥看,只见潘小舟起初还要用手推开赵衡,回头望着车里沈静,可是被赵衡哄了两句,三步两步抱到卖灯的摊子前头,便忘了舅舅在哪里,一手搂着赵衡脖子,一手指着路边挂着的各式灯笼,高兴地差点就在赵衡手臂弯里跳起来了。 一大一小从花灯摊上转到布偶摊上,又转到糖人摊上,转眼卫铮和小有手里就都塞满了,直到最后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沈静只好无奈放下车帘,在车里喝起茶来。 又过了一刻钟有余,一大一小才掀起Y。X。D。J。帘子进来,后头跟着小有和卫铮,将买来的东西,和高兴地疯了一样的潘小舟,一股脑堆在榻上。 赵衡将手里提着的两盏花灯挂在车壁上,才在对面坐下,笑看着潘小舟扒着沈静,如数家珍对着沈静念叨:小舅舅你看,这个是小老虎糖,这个是小老虎面具,这个是小猴子面具 这是个热闹的夜晚。 潘小舟头一次看花灯,虽不能在外头走着,可也高兴地手舞足蹈,时不时掀起车帘,叫沈静一起看外头飞金泻玉、鱼龙乱舞的烟火,直看得沈静眼花缭乱。耳边是车外传来的噼噼啪啪的花炮声,与处处可闻的欢声笑语;偶尔回头,便对上赵衡温柔含笑的目光,叫沈静一时恍惚,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夕。 马车沿着大街不知徜徉了多久,眼看快要到城门了,高兴了一晚上的小舟渐渐困乏,靠在沈静怀里打起了瞌睡。沈静一边轻拍哄他睡,一边扯了榻上皮褥子来将他裹个严实,不过片刻,怀里的小人就打起了小呼噜。 赵衡在旁轻笑喟叹:这孩子活的真是快活。 沈静将潘小舟轻轻放到榻上,给他盖好褥子,低声道:不到一岁就没了父亲,能有多快活? 赵衡默然片刻,低声道:父母双全,也未见过得多么快活。铭儿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是从不敢这样在外人身边睡着的。也从未见他笑的像小舟这样开怀。 沈静听了默然。 马车此时渐渐停下。 赵衡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忽然站起身来,低头对沈静道:出去走一走吧? 沈静迟疑的往外看看。 赵衡弯腰从潘小舟那一堆宝贝里检出两枚面具,自己留下一盏,递给沈静一盏:戴上这个,总不怕了吧? 第87章 上元灯节 马车停处已经靠近城门, 城门下头高高挂着一溜花灯,还有近处村社舞龙舞狮与社戏的表演, 人潮如水,喧嚣更甚。 赵衡与沈静一下了马车, 便立刻被人潮裹挟着往前。 两人并肩跟在卫铮后头,走了不远,赵衡忽然靠过来,低头对沈静道:伸手出来。 沈静不明所以,手方才从披风中探出来,便被赵衡一把握住。 虽然是夜里, 可是四周灯火辉煌,若要认真看, 也是能看清楚两人手是连在一起的。沈静吃了一惊, 想要将手抽出来, 赵衡却不肯放, 隔着面具对他笑了一笑,便牵着他, 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一边走着, 还一边用另只手指着城墙下头斑斓的舞狮,转头对沈静道:那舞狮的功夫不错,一看就是练过的。可惜小舟睡着了, 不能看到。明年你若有空, 记着再带他来看吧。 沈静起初想要睁开他的手, 可是看着赵衡面具后头带着笑意的眼, 终究还是没有说扫兴的话,默默放松了手,回握住他,低声回道:放心吧,我记下了。明年一定带他来这里看看。 赵衡闻言低头 ,隔着青色的兽首面具看他一眼。 两人迎着众人目光,执手越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说说笑笑,从容穿过长街。 偶尔赵衡抬手对着路边花灯指点,引着沈静去看。 他们两个本就长身玉树,风采翩翩,一起走在人群中殊为惹眼;尤其赵衡,纵然面上罩着青面獠牙的兽首,也掩不住一身气度卓然,引得经过的行人纷纷注目,却无人敢上前打扰询问。 一直漫步,直到长街尽头的城门,赵衡才松开了沈静,拉下脸上面具,进了守城兵勇驻扎的门洞。 守城的校尉认出来人是豫王,慌忙跪地行礼:见过将军! 他身后的卫兵见状,也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赵衡点点头,转身示意沈静跟上,然后越过跪了一地的卫兵,带着沈静径直上了城墙。 从城楼里出来,沈静先被风吹得脚步一滞,抬头一望,顿时心境为之一变。 这里高高在上,没有城墙下人群中的欢声鼎沸,笑语艳艳,只有安静肃立的守城士兵,和噼啪燃烧的火把。 当空一轮皓月,近的触手可及,寒辉冽冽。 猎猎寒风越过城墙涌向深远的天空,城下万家灯火,站在这里看,却仿佛失去了喧嚣的温度,只是辽阔天幕下的点点荧光。 赵衡裹着墨色大氅站在城墙垛口眺望着北方,远处的火把照映他的侧脸,看上去犀利而冷冽。 沈静默默走过去,站到他身侧。 赵衡头也不回,悄悄在暗处握住他的手,低唤一声:妙安。 殿下。 你看这城中万家灯火。赵衡抬手抚着城垛墙砖上的薄霜,娓娓说道,皇兄即位那年,也曾带我登上城门,远眺上元烟火。 他长出一口气,在寒夜里呼出一道白烟:那时我才十岁出头转眼十几年已经过去了。 沈静望着眼前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情景,回道:从此处看过去,这上元节的烟火确实与方才不同。 多了几分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壮阔,却也多了几分凭栏望去,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冷清。 两人迎着寒风,在城头漫步走去,不知走了多远,赵衡回头问道:是不是有些太冷了? 还好。沈静裹紧了披风,殿下若喜欢这里的景致,多待一会也无妨。 赵衡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你风寒才好,禁不住这样的风。走吧。 两人顺着城楼下来,只见两辆已在城门下等候。旁边站着小有,见赵衡与沈静下来,迎上前来,低声向赵衡道:方才郑满遣了马车来请。说圣上要见殿下。 赵衡闻言回头看向沈静,沈静未等他开口,便先说道:正事要紧,殿下去忙吧。 赵衡迟疑了下,率先登上来时的马车,撩起车帘,回头对沈静道:先送你和小舟回去。 回去时,路上行人已经渐渐稀少。 马车走的飞快,不过两刻钟便到了沈静院子前头。 沈静抱着小舟起身,向赵衡道了别,便要下车。赵衡迟疑了下,忽然掀起帘子叫外头的小有:你先把小舟抱回去。 小有应声,上车来从沈静怀里接过熟睡的小舟,留下沈静,疑惑的回头:殿下? 你留一步。赵衡端正坐在榻上,目光沉陈直视着前头,我有话要说。 沈静不再作声,重新坐回座位。 塌下的火盆燃着,发出细细的滋滋的响声。 赵衡迟迟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样默然坐着,过了许久,沈静转头看了赵衡一眼,打破了凝滞的安静,轻声道:殿下 赵衡转过头盯着他,面色凝重,目光沉而锐利,看的沈静不敢与他直视,转过头去,半垂着脸,低声将后头的话说完:是要成亲了吧? 赵衡过了许久,才咬着牙低声道:是。 沈静的手掩在袖中,微微的颤着。 他分明对今日今时的事心中早有预料,可是乍听到耳中,还是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灌下,心猛地沉到了底。 默然片刻,他半垂着眼,露出一个短促的苦笑:这是好事。 殿下如今事务繁忙,要记得保重身体。沈静又说了这一句,再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要掀帘子离开。 赵衡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将他拉住:妙安。 沈静停住掀帘子的手,任他拉着,却也没有回头,依旧半垂着脸,轻叹一声: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殿下。 边说着,他转过身,手合在赵衡手上轻轻抚着,低声道:有无,深浅,都是上天注定,强求不来的。我已看开了,殿下不妨也看开些。不必太为难自己。 赵衡看着他许久,又上前一步,垂头将脸埋在他肩窝里,许久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妙安我实在没办法了。皇兄病的很重,但他怎么都不肯服药。 沈静无声的轻叹,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抚着,过了许久,在他背上拍了拍,低声哄道:圣上金尊玉体,上天庇佑,必会好起来的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我,殿下也不必觉得难过并非你负了我,是我负了殿下在先。 说完,他松开了手,将赵衡轻轻推开:殿下是个明白人。该做的事,总还要做的时候不早了,圣上还在等着殿下,我也该回去了。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1) 说完,他拉开赵衡手臂,转身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去了。 上元节后,年假到头,百官归朝。 宫中一早便颁出两道圣旨。 一是圣上因龙体违和,本月罢朝,由豫王代为摄政理事。 二是豫王正妃人选已经择定,乃是大学士商茂时的嫡女商青萝;良辰吉日礼部也已经定下,就在三个月后的四月初八。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朝野内外,一时都为之议论纷纷。 沈静却顾不上听人议论这些。 他一到翰林院,便被兵部的人抓去商议盐引换粮的政策细则,原因无他,改好的奏报经过了内阁诸位学士的手之后,又送到圣上那里,听说圣上看都没有看,直接转给了豫王赵衡处置。 听说赵衡看过之后,大笔一挥,令兵部与户部立即施行。因为奏报是沈静所草拟,加上最开始此事也是沈静所提,因此两部商议协调,难免又要把他夹在里头。 就这么忙乱了一阵子,转眼十几天已经过去。 二月初,天气乍暖还寒,京城中细雨不断。 这天正逢休沐,天气晴好,曹小玉与潘小舟一早便被奚维派来的马车接走,说要去郊外踏青。 沈静却因为被户部的人叫去使唤不能同去,在衙门里忙了大半天,直到过午方才回到家中。 到了胡洞前头,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胡洞口,沈静一看,心想必是奚维将曹小玉与小舟送回来了,忙快步往家里走去。 谁知刚推开家门,小孟便迎上前来:先生,家里来客人了。 我看见了。沈静不以为意的笑道,是奚将军送大姐回来了吧。可奉茶了? 奉茶了不过不是奚将军。小孟迟疑了下,回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是不认识的两位。 沈静怔了一怔,往院子里走了一步,才看见廊下一个微微弓背的人影,正背对着院门,站在书房门口。 这背影有些眼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待对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才一下子想起来,不由得一惊:郑大人? 郑满转过身来,笑容满脸对着他:沈大人回来了?贸然来访,扰了您的清静了。 不妨。沈静勉强笑了笑,看了看郑满在门口侍立的样子,心头不由得凉了半截,忍不住往书房里头看了一眼,不知郑大人来是? 郑满笑着对沈静做个请的动作,对着书房房门,压低了声音:圣人就在里头,等着沈先生回来喝茶呢。 第88章 沈静婚事 沈静推门进去时,赵度裹着袍子正坐在椅子上, 翻着一册沈静从书市上新买来的棋谱, 脚下燃着火盆, 旁边放着一盏热茶, 看上去模样颇为闲适。 听见沈静推门动静,赵度只抬了抬眼,目光却仍流连在那本崭新的棋谱上。 沈静依礼跪地问安, 赵度这才抬起头来,随意的挥了挥手, 仍是那倦怠的声音:起来吧。 沈静站起身来,恭敬回话:臣不知圣上驾临寒舍, 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赵度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道:朕虽是不请自来, 总还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沈爱卿坐吧,这是你的家里,不必太多礼节。怎么休沐日还要去衙门, 这是忙什么去了? 沈静却不敢坐。 朝中正一品的阁老, 在皇帝面前才能得到赐座,却也不是回回都有的恩典, 遑论他一个七品翰林了。 他站在原地, 一如往常的垂着眼, 恭敬答话道:回圣上, 因盐引换粮之事,有些细处还须商榷,户部的王大人叫了兵部几位大人,还有臣等,一起商议斟酌了下。 原来是盐引换粮之事。之前的奏报是你拟的吧?朕看过了,做的不错。赵度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棋谱,一边漫不经心说着话,一边却将手中棋谱又翻了一页,才抬头看了沈静一眼,面上一如既往的,含着微微的倦怠的笑意,六部之中,户部这些个人,最难夹缠。这事难为你了。 沈静拱了拱手:是臣分内之事。 赵度靠在椅上,似仍在专心看着棋谱,又翻了一页棋谱,才抬起头看着沈静,慢慢说道:沈卿,待盐引换粮之事毕,朕提拔你去工部任职,你觉得如何? 沈静闻言,迟疑了下,回道:谢圣上恩典不过按照规矩,臣等须得任翰林两年之后,才能去六部历练。 工部差事劳苦,殊费心力;如今国库空虚,也不像往年那样好做,算是一桩苦差事了。可是也有个好处:工部事务,与户部最近。赵度慢慢磨着茶碗,至于说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真按规矩,朕倒是本该点你为状元呢。你只说愿与不愿吧。 沈静闻言,再不犹豫,立刻跪下行礼:谢圣上提携,臣谨遵圣上旨意。 好。如此,你的第一桩差事,就随卓大江去江南治水吧。赵度谆谆告诫道,工部之事,虽费心费力,但分寸毫厘,攸关百姓。且与户部关系密切,相互之间,往来甚多。朕听说,卓大江对你颇为赏识,曾举荐过你。有他为你铺路,去了不至于太为难。好好跟卓大江学着些,既要用心,也要用力;既要务实,更要机变。踏踏实实的,先在工部磨炼几年吧。 沈静认真聆听毕,又跪下谢恩。 待他起来,赵度推了推身边桌上的茶碗,这茶朕有些喝不惯。你既然不肯坐,就去给朕换杯茶来吧。 沈静闻言,忙上前端了茶碗出来房门,匆忙走了两步,想起来又回过头低声问郑满:郑大人,这茶圣上说喝不惯。 郑满闻言,随即上前将茶碗接了过去,低声道:沈大人,我来吧。您稍等。 说完捧着茶碗去了厨房,片刻端着热茶与水壶回来,一起递给沈静:有劳沈大人了。 茶碗中透出浓浓的苦味,其中却又掺杂一缕异香,不知是泡的什么。沈静道过谢,接过来进了书房,小心将茶碗奉上,赵度伸手捧过茶碗,低头慢慢饮着。 浓浓的苦香味顿时弥漫着整个书房。 沈静站在赵度身边,小心翼翼用眼角的余光看过去。 上回大雪天在皇宫中匆匆见过一面,沈静如今细看,才发现赵度已难掩病态,他捧着茶碗的两手枯瘦,眼窝微微凹陷,面色苍白,两颊却又泛着不正常的红,神态之间,已失去了大半往日的锐利之色。 沈静心惊之余,不由得想起之前几次见到赵度的情形。 在江南初见,当时只觉得敬仰畏惧;后来因为赵衡的缘故又见过两次,则更多了几分敬重。 直到那日大雪天赵度命他去劝说赵衡,沈静回来,对他便只剩了对上位者的畏惧。 可是如今看着他,他又忍不住对赵度生出几分怜悯:如此呕心沥血、肝肠寸断的操劳,熬到如今,将近灯尽油枯,到头来,还要为了保住自己的兄弟、妻子不自相残杀,费尽心机,重重算计。 难道赵衡将来,也得如此这般的活着吗? 沈卿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 赵度喝完了茶水,打断了沈静的思绪。 边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帕子拭了拭唇角,搁下帕子,又用干枯的手,从桌上拿起那本棋谱,一边随意的翻着,一边慢条斯理的向沈静问道:你这棋谱有意思,是从何处淘澄来的?明心书社,这书社不是京城的吧? 沈静回道:回圣上,此是苏州一家书社所出。 赵度翻书的动作顿了顿:苏州? 正是。 你从苏州老家带回来的? 是苏州的朋友寄来的。沈静解释道,这家书社的掌柜酷爱弈棋,因此每年都刊印几几册棋谱。臣因此托了朋友,逢着新书,便寄几本来。 赵度抬头看他一眼,轻叹一声:如此用心。也难怪了。 说完将棋谱放下,点点身边的书桌:取棋盘来,陪朕下盘棋吧。总听阿衡说你棋艺不错,今日无事,正好见识见识。 沈静应声,转身从书架上取来棋盘旗子,摆在桌上,请赵度执白子。 赵度也不客气,率先点下一子,轻笑了笑:可不要故意让棋。 两人对弈片刻,沈静便明显觉出赵度棋风与赵衡大有不同:赵衡擅下快旗,横冲直杀,气势磅礴,赵度则布局精心,谋定而后动,下子稳健,与沈静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沈静在棋盘上小心应对,两人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各自才将布局完毕,还未分出胜负,赵度便将棋子一扔,缓缓靠回座位,轻叹一声:朕乏了。先歇会吧。 沈静又应了声,先起身提了热水,为赵衡续上茶,小心将茶碗递到赵度手里,又小心翼翼站回一旁。 他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弄清楚赵度的来意。 赵度歇了会儿,又慢慢喝了半碗茶,才又拈起棋子。 这会却不像刚才那样专心,一边下着棋子,一边慢慢问沈静道:前两天,你是不是被贾亦为难了? 沈静顿时对于赵度的无所不知既惊又惧,迟疑了下,小心回道:臣与贾大人之前是有些公事一时没有说清楚。不过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贾亦差点被赵衡打断了腿,那次之后见到沈静恨不能绕道而行,自然不敢再来找他的麻烦。 赵度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微微笑着又点了点头:你以后可以放心了。朕已经吩咐郑满,将大雪那日凡在宫中见到你与豫王者,都处置干净了。对这些事,今后一个字都不会有人再提起了。 沈静心中悚然,却仍恭敬道谢:谢圣上。 不必谢。赵度点下一枚棋子,半垂着眼,朕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豫王。 赵度拈着棋子沉吟着,不知有意无心:豫王名声事关国体,不可有一丝的大意。朕不可不为他谋划。 圣上说的是。 其实还有一件事,朕一直拿不定主意。赵度说着,将手中捏着许久的棋子放回去棋子盒里,手指在棋盘边缘一下一下点着,所以今日,朕才找你聊聊天。 沈静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心慢慢提了起来。 沈静,你很不错。 圣上过奖了。 你的才华样貌气度,的确怎么夸奖,都不为过。赵度缓缓靠回椅背,看着沈静道,可是你越好,朕就越是放心不下。 赵度叹口气,继续说道:阿衡向来识大体,所以当日朕一心以为,虽然与你往来,他终归还是会娶妻生子,绵延子嗣,以宗庙社稷为先。没想到他竟如此任情任性,为了你连什么都不顾了。这一点,实在是叫朕放心不下。 沈静再也坐不安稳,推开身后椅子,机械站起身来,缓缓跪倒在地,以首叩地:陛下。 赵度也站起身来,慢慢踱了两步,最后走回沈静面前,叹了口气:你不必害怕。沈静,你是个难得的可用之材,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舍得杀你。 更何况,朕只有阿衡一个弟弟。赵度顿了顿,又叹气道,朕并不想因为你,而让阿衡记恨于我。 沈静跪在地上,以头触地,茫然听着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发自内心的一字一句,更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如何发落。 可是若什么都不做,以阿衡如今的样子,朕实在不能放心他。赵度抬头长叹一声,满是无奈,朕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委屈你了。沈静,朕今日,想兑现当日在荣恩宴上之言,为你赐一门婚事。 沈静闻言,只觉得从额顶到心底,俱是一片冰凉。 从前几日,朕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也在心里盘算了几家合适的闺秀。赵度缓缓说道,你也不必顾虑对方门第家世。只要你选定了,朕必定将这桩婚事为你办的风风光光,绝不会委屈了你。 沈爱卿,此事你觉得如何? 第89章 沈静婚事 沈静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答话。 他手心里还攥着两枚棋子, 棋子硌着手心, 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双眼茫然瞪着地面, 心里不由得想起上元那日,与赵衡在马车上分别,赵衡凝视着自己的样子。 他从未见过赵衡那样伤心的样子, 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却还要被逼着拿起刀子, 再往他心上捅一刀。 沈静缓缓闭上眼睛,深悔半年前那个暴雨之夜, 自己为何一时心软,竟对着赵衡妥协?只因那一刻一时之软弱, 才要遭受今日凌迟剐骨之痛! 臣领旨谢恩。 好。赵度听到他的回答, 应了一声, 又提高了声音,郑满,进来。 郑满推门, 无声的走到沈静身边:圣上。 将名册单子拿来, 给沈大人过目。 是。郑满应声,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册子, 两手递向沈静, 沈大人, 这是朝中几位大臣适龄之女。 沈静又磕了个头, 缓缓抬起头来,双手将名册接过,又跪下磕了个头。 朕命郑满仔细搜罗了宗室与百官之中适龄的女子。你仔细看一看吧。赵度坐在椅上,又露出倦怠之色,选中了哪个,或者没有在册子上的,告诉朕一声,朕即时为你赐婚。 顿了顿,又添一句:沈卿,朕知道这是委屈你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宜早不宜迟。你要好生斟酌思量着些。 沈静捧着册子,垂着眼应道:臣明白了。谨遵圣上旨意。 话音刚落,院子里头传来动静。郑满将门口打开一条缝隙,探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身来,轻声笑道:圣上,沈大人义姐与外甥回来了。 是么。赵度笑了笑,强打起精神,沈大人的亲眷,内外有别不便相见。把孩子领进来见见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2) 郑满应声出去:是。 沈静闻言回过神来,又磕了个头,低声恳求道:圣上臣外甥年纪幼小,也没见过世面,只怕冲撞了圣上 话音未落,郑满已领着小舟走了进来。 潘小舟站在门口,怯生生往里看了一眼,先看见赵度,又见沈静跪在地上,眼中登时充满惊讶不解,往沈静那边挪了两步,又看了赵度一眼,有些害怕的不敢再往前来,身后又有郑满站着,便只好站在当地,小声叫着:舅舅。 沈静回头,对他伸出手来,柔声哄着:小舟乖,到舅舅这里来。 潘小舟迟疑了下,才迈着小小的步子,慢慢挪到沈静跟前。沈静拉着他,轻声哄道: 乖,跪下给圣上磕头问好。 潘小舟这才犹疑着,跟着沈静嘱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抬头看着赵度,小声嗫嚅道:爷爷好。 赵度表情凝滞片刻,随即苦了起来:也就同铭儿镌儿差不多的年纪,竟喊朕爷爷了?来,过来朕这里。 小舟抬头看他一眼,便埋头在沈静怀里,怎么叫都不肯出来了。 这孩子长得秀气可爱,朕看着甚合眼缘。赵度也不强求,笑着从腕间摘下来一件珠串,抬头对郑满招手:赏吧。 郑满应声,上前来接过珠串,递到小舟怀里;小舟却不肯接,由沈静为他接了下来,又哄着小舟:爷爷送了礼物,小舟快磕头谢恩。 罢了。赵度摆了摆手,孩子还小,别吓着了。郑满,把孩子抱出去,找他娘亲去吧。 郑满应声抱着小舟出去。 赵度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对沈静道:沈静,朕知道此事委屈了你。 沈静垂着眼,短促笑了一声:臣不敢。 赵度看他一眼,站起身来,长叹一声:不过既然你身边也有家人亲眷,想必也能明白朕的苦心。朕也为了阿衡,希望他将来的路能走的顺当些,平稳些,比起曾经朕走的路,少几分磋磨。 你好好想一想吧,三日之后,跟朕回个话。他说着,一边往外走着,不必来送了。 沈静捧着那份薄薄的名册,仍在地上跪着。 不知又跪了多久,直到天色昏暗,曹小玉进来叫他吃饭,又吃惊又慌张的扶他,他才蹒跚从地上起来。 这是怎么了?曹小玉看着沈静神色,摸摸他冰凉的手,顿时满脸都是心疼,这么冷的天,阿静,你怎么一直在地上跪着?跪坏了腿可怎么办! 她说着,便拉着沈静回房,一边回头嘱咐小孟:快去厨房,灌个汤婆子来。 沈静这才回神,将那份名册往衣袖里一塞,蹒跚往自己房中走着,一边回头对曹小玉勉强笑了笑:大姐,不妨事的。 你是年轻,不知道厉害。曹小玉心疼的眼看泪都要掉下来了,进去房门,推他在床上躺下,你潘大哥当年怎么去的?开始也以为是呛了水,他自己都说没事,后来不就那么去了?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一点? 说着话,小孟已捧着汤婆子进来。曹小玉拉开被子为沈静盖上,隔着被子将汤婆子塞到他怀里,又端来热茶递到他嘴边:喝口热茶。等会觉得身上热了,再起来吃饭。 知道了。大姐,我没事,歇一会就好,你放心吧。沈静劝道,我不饿,你们先去吃吧,不用等我。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曹小玉看他神色,不敢再多劝,只将旁边褥子拿来又为他盖上一层,才转过身去:你歇着吧。 等她出去了,房中安静下来。 沈静呆坐了会儿,才把手从被褥中抽出来,探到衣袖里,摸索了半天,将那份名册抽了出来,翻了开来,一页页翻看起来。 沈静略翻了翻,见这名册上记载着十二名闺秀,每一页名册都是一位姑娘的闺名,同时还记载着年龄属相,父母是谁,家中行几。 难为郑满费心,这十二名女子,不是宗室女子,就是大臣之女,身份地位,无不尊贵。 沈静将名册放下,随手挥灭了床头的烛台。 黑暗之中,他缓缓阖上双眼,长叹一声,叹出无尽的疲惫。 辗转一夜,次日,沈静一早起来又去上值。 忙完一天,到了黄昏,刚从翰林院出来,便见一位小太监在外头等着:沈大人是吧?郑总管打发我来沈大人一声,那件事情有回音了吗? 沈静被问的一愣,向他拱了拱手:请回郑大人,就说我还没有想好。 那小太监闻言,行了个礼,转身匆忙去了。 沈静目送对方走远了,才迎着日暮,踟蹰往家中去。 本来两三刻钟的路,他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回到家中。 曹小玉早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刚从厨房出来,见他回来,笑着招呼道:回来了?昨日奚将军送来了两尾鲜鱼,今日炖了一锅鱼汤。小舟正等着呢,阿静快去换了衣裳,然后过来喝汤。 沈静在廊下站了站,见小孟正带着小舟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挥手叫到:小孟,你给小舟洗手,带着他先吃吧。 然后转过身,走到厨房门口,对正在忙碌的曹小玉道:大姐,你同我过来一下。我有两句话,想同你说说。 曹小玉回头应了一声:什么要紧的事?我刚热好了鱼汤,阿静,等吃了再说吧? 沈静顿了顿,点点头:也好。 鱼汤端上桌来,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好,曹小玉先给沈静盛好了汤和饭,然后依次给小舟、小孟都盛饭,最后才将小舟抱在怀里:好了,吃吧。 安稳吃完了饭,沈静便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大姐,我去书房等你。 曹小玉应了一声,带着小孟收拾好碗筷,将小舟交给小孟哄着,才匆忙往书房去。 书房里蜡烛毕毕剥剥响着,灯油在烛台下流了一桌,沈静瞪着蜡烛,却似看不见一样,只顾着发呆。 曹小玉看着他叹了口气,拿起灯下的剪刀将灯芯剪了剪:阿静? 沈静回过神来,抬头笑了笑,随即垂下眼去:大姐。坐吧 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也不是外人。曹小玉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试探道,看你这为难的样子,是不是我和小舟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沈静笑了笑:没那回事。 沈静说完,又犹豫片刻,才又抬起头,看着曹小玉,迟疑几次,才问出口来:大姐,你曾说过不想再嫁了是真心的这么打算的吗? 曹小玉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道:阿静,我是真的不想再嫁了。 沈静顿了顿,又道:去年中了进士以后,当今圣上在谢恩宴上,金口玉言,说要为我赐婚这件事大姐应该听说过了吧? 曹小玉点了点头:听说过了。 她之前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奚维,沈静为何一直没有成亲,奚维便将圣上赐婚的事告诉了他。 昨日来咱们家的客人,就是当今圣上。沈静轻声说着,他来跟我说要为我赐一门亲事。 说完,沈静不顾曹小玉震惊的目光,起身在她面前跪下:大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90章 沈静婚事 二月初三,天色已暮。 沈静裹着单薄的披风, 跟着郑满, 匆匆穿过长长的连廊和昏暗的宫殿, 来到赵度的书房。 案上点着几盏蜡烛, 颤巍巍的燃着,旁边是堆得整整齐齐的文牍奏报。虽然已是二月,暖阁里却还燃着炭盆;书案旁边两只熏香炉, 烟气从中袅袅飘出,香气中掺杂着浓重的药气。 赵度像是又瘦了几分, 裹着明黄锦袍,靠坐在书案之后的躺椅上, 脸色依旧是一片倦怠的苍白,见到沈静, 草草挥了挥手, 屏退了众人, 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沈静面前:想好了?不知你相中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沈静弯腰在地上磕了个头, 口气恭敬小心:圣上对沈静垂以青眼, 许以殊荣,沈静心中感恩, 无以复加。只是 赵度低头看他一眼, 重复道:只是? 只是, 沈静低声说着, 沈静一介布衣,家徒四壁,卑微之身,实在是玷辱了名门淑女。微臣恳请圣上能允许微臣,自行择一心仪女子,作为妻子。 沈静垂着眼,又继续说道:恳请圣上准许此不情之请,臣一定谨遵圣上旨意,尽早成婚。 赵度又看他一眼,走回座位坐下,叹了口气:朕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沈静又磕了个头,以头触地,低声恳切道:臣恳请圣上恩准。 二月初,圣上降下口谕,宣沈静入宫,要为他赐婚。 众人听到消息,都颇为意外。虽然当时当众言明要为沈静赐婚,可是快一年了都没有什么动静。 本以为这事八成是要黄了,谁知朝中诸事纷乱之时,圣上如今都病了,竟又将这事想起来了。 沈静依礼,随宣旨的太监进宫谢恩。 礼部官员也已在宫中候着,只等着圣上旨意一出,为沈静择定了哪家女子,便领旨复命。 谁知沈静却当场回绝了圣上美意,言明自己已有心仪之人,恳请圣上成全。 圣上感其诚意,随即降下圣旨,为沈静与正在守寡义姐曹小玉赐婚,并赏赐曹小玉嫁妆若干,令二人择日完婚。 二月初八,沈静奉旨,请翰林院学士方炜为媒,吕蒙、奚维为证,与曹小玉在家中拜堂成亲。 成亲当晚,天气异常和暖,小孟侍弄了许久的茶花和迎春,开了满满一院子。院子当中摆了三四桌酒席,坐的满满当当。 来的客人大都是是沈静翰林院中同僚。众人正在高高兴兴吃着酒席,大太监郑满忽然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太监,捧着各式贺礼,来向沈静道贺。 沈静偕妻子曹小玉跪地谢恩,郑满留下吃了一杯喜酒,才喜气洋洋的离开。 送走了郑满,翰林苑中几位上了年纪的学士方炜等人向沈静贺过,便率先离开,留下吕蒙等一群年轻人。 虽然知道沈静妻子曹小玉是寡妇再嫁,这些人除了于之静略窥到其中曲折,大多都不知道事情原委。 就连与沈静关系最好的吕蒙,也只当沈静是个多情的种子,以为他少年时便相中了曹小玉,这么些年未娶,只是一心等着心上人。 因此待方炜走后,吕蒙带着一群年轻人,把沈静颇闹腾了一番;闹过之后又轮番灌酒,大家轮流把沈静灌了一遭之后,吕蒙歪歪斜斜提着酒壶到了沈静跟前敬酒,笑得比院子里的茶花还风流:沈静啊我真的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多情的种子连圣上的赐婚都敢推了来,哥哥敬你一杯! 沈静捧着酒杯,笑着仰头一饮而尽:多谢。 这一杯,恭喜你再登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吕蒙似颇为感慨,拍着沈静肩膀,切切嘱咐,从今以后一定好好对待大姐。 沈静笑着,又仰头将酒饮尽。 还有这第三杯,哥哥要祝你,祝你 吕蒙提着酒壶,话还没说完,便被院子门口的动静打断。 红烛高烧,和着空中半轮明月,照的满院子里茶花鲜艳欲滴。 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披着黑衣的将军一手提着马鞭,推开沈静院门,跨着大步,风尘仆仆闯进了院子。 酒席旁的众人与来人打了个照面,有人小声喊了一声豫王殿下,然后一众醉鬼才纷纷离开桌边,陆陆续续跪倒在地:见过豫王殿下! 沈静身披红衣,喝的烂醉如泥,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捧着酒杯,慢半拍的转过身来,正对上赵衡黢黑似夜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沈静忽的笑了一笑,转头看看两侧跪了一地的同僚,也将酒壶与酒杯一撂,慢腾腾的跪在地上:见过豫王殿下。 赵衡这才目光抬高,缓缓扫过檐下的贴着双喜字的红灯笼,扎着红绸的廊柱,目光最后定格在身披红袍,头戴红纱的新郎沈静身上。 他看了沈静许久,才缓步走到酒桌旁边,慢慢说道:孤月初去蓟州整兵,直到今日一早,才听说沈探花成亲的消息没想到匆匆赶回来,还是没来得及观礼。 他端起桌上酒杯,仰头饮尽,然后轻轻吁出一口气:孤来迟了。自罚一杯,向沈探花赔个礼吧。 然后才转头看向众人,扬唇笑道:诸位请起吧。今日大喜的日子,不必多礼。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又坐回桌边,笑着继续猜拳喝酒。 赵衡转身,走到仍在跪着的沈静跟前:沈探花也起来吧。 沈静歪歪斜斜直起腰来,手扶着旁边椅子,试了几次,竟都不能起身。同桌的吕蒙见状,想要过来扶一把沈静,却被身后的于之静悄悄一把拉住。 他怔了怔,回过头去瞪着于之静:你拉我做什么? 于之静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将茶碗塞给到他怀里,叹了口气:你喝多了,喝杯茶醒醒酒吧。 他在吕蒙身边坐下,悄悄回过头去。 只见沈静仍旧半跪在地上,扶着椅子挣着要起来,赵衡见状,扔了手里的马鞭,弯腰扶住他两只手臂,缓缓将他搀扶起来,才松开手。 沈静扶着桌子勉强站直,才又转身,抬头直直瞪着赵衡,许久,忽然笑了一笑,轻声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说着差点又要软倒,被赵衡扶了一把,才又站稳了,断断续续垂着头笑道:不是殿下负我,是我负殿下在先。 旁人都没太留意这边动静,于之静在旁却听得清楚,不由被沈静这句醉话惊得心中一震。还没等赵衡回应,院门口又传来动静,竟是曹丰与卫铮匆匆赶来。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3) 两人顾不得旁人目光,径直赶到赵衡身边去。 曹丰看看赵衡脸色,伸手从赵衡手中扶住沈静,低声道:殿下既然已向沈静道过贺,便早些赶去宫里吧,圣上还在等着见您呢。 说完半扶半拖着沈静,便往他房中去:怎么喝成这样?快回去歇歇吧。 留下卫铮站在赵衡身后,低声催促道:殿下回去吧。 赵衡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又站了片刻,才遽然转身,大步离开。 等得沈静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夜。 二月初的天气,虽然已不那么冷,可因为沈静向来怕冷的缘故,房中还烧着火炕。 沈静乍睁开眼,只觉得屋里热气腾腾,直熏的他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沉落,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在黑暗中慢慢翻身坐起来,随手从床上扯过袍子披在身上,然后站起身来,摸索着往前走,踢翻了两条凳子,才摸到了桌边,寻到茶壶和茶碗,倒了大半杯冷茶,仰头灌进嘴里。 一连灌了两碗,他才觉得口渴稍解,放下茶碗又慢慢摸回床边,靠着床头坐下,半阖着眼,揉着疼的像是要炸开一样的额头。 就在此时,他从寂静中忽然听到重重的呼吸声。 他心中一惊,还未动作,只听咔的一声,房中火光骤亮。 沈静先被火光刺的眼睛一闭,随即才意识到房中有人,猛地退到床里,倒抽一口气:是谁 是我。 桌上烛台蜡烛被火折子点燃。 赵衡挥灭了火折子,从容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又倒了半碗,端着走到床头,递到沈静面前:你喝多了酒爱口干,再多喝两口吧。 沈静心中惊惶未定,动作凝滞了许久,才颤巍巍抬手接过茶碗,搁在唇边:多谢。 赵衡一言不发,只看着他一口一口将水喝完,又将茶碗接过去,放回桌上。 沈静定了定神,才慢慢从榻上坐起身。 他此时披头撒发,身上仍穿着红衫,披着的是成亲时穿的大红袍子,颜色喜庆鲜亮,只是已被搓揉的满是褶皱,沾满酒气。 沈静起身,略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挽起发髻,在床边坐下: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不久。赵衡背对着他站在桌边,用铁签轻轻挑着有些长的灯芯,见你睡熟了,便没有叫你。 赵衡转过身来,又将沈静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这红袍很衬你。 沈静默然许久,咳了一声,清了清有些哑的嗓子,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殿下回去吧。 赵衡没有作声,慢慢踱步到床边。 烛火闪烁,寂静之中,赵衡忽然低声开口问道:妙安你有没有后悔过? 沈静默然无语。 赵衡却不理会他的沉默,长叹一声:孤后悔了。 孤今日在马上一路往回赶,满心都是后悔。 后悔替你洗脱冤屈,叫你去考什么进士。赵衡说着,走到沈静面前,垂着眼,沉沉看着他,后悔自己,太优柔寡断,畏惧人言。 沈静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赵衡的动作打断。 赵衡张手握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低声咬牙道:后悔自己,没有折断你的翅子把你关起来,叫你同别人成亲! 殿下! 沈静直到此时才觉察,方才房中阵阵酒气,原来不只是自己身上散发。 赵衡身上带着薄薄酒气,目中泛红,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提起来,指尖揉过他的唇角,一手将他的红袍撕开,低头咬住沈静薄唇,便深深吮吻起来。 沈静手臂被困挣脱不开,只能任他肆虐。赵衡被怒气驱使着,几乎将沈静唇角咬破才将他放开,空出手来便要去解他衣带。 沈静终于挣脱出手臂挥向赵衡,被赵衡一把截住,沉声叫道:妙安,孤不会再放手了。 第91章 江南治水 沈静将身上撕碎的红袍扯下, 抹去唇角血痕,抬起头直视着赵衡,声音微颤:难道殿下连最后这点体面,都不肯给我留下吗? 赵衡瞪着他,双唇抿紧,胸口起伏,握着沈静手腕,死死不肯放松。 两人僵持片刻, 沈静抽了抽手腕, 皱眉道:我的腕子怕要断了。 赵衡蹙眉神色略略微松动了些,沈静又挣了两下,推开赵衡的手,退一步坐回床上。 沉默片刻,他揉了揉手腕, 拍拍身边的位置, 疲惫道:一路远来,殿下也该累了,坐着歇一歇吧。 赵衡长叹一声, 在他身边坐下呢呢。 又沉默了片刻, 他闭眼长叹一声:孤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一听说你要成亲的消息 他抓住沈静的手,抬起来捂住双眼, 咬牙低声道:孤就恨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殿下恨的是谁?沈静苦笑起来, 是大姐, 是我, 还是圣上? 大姐一心为潘大哥守节,是我跪着恳求,她才不得不与我成亲。沈静握着赵衡的手,慢慢说道,圣上宿疾在身,仍苦心孤诣为殿下铺路。不必殿下去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怕也是撑不过今年去了。 至于我。 沈静顿了顿,转头看看赵衡,轻声道:我从未有过半分半毫,后悔与殿下这一段情。 我只怪人生之事无常,牵挂又太多。沈静顿了一顿,又慢慢说着,刚知道殿下要娶亲那些日子,我也时常觉得心里苦闷,每到夜间,便辗转不能成眠可是若细想想,倘若我不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倘若如今我的父母亲仍然健在,怕也是要看着我娶妻生子,过寻常日子,才会放心的。 如今朝局不稳,外有强敌换伺,圣上疾病缠身,两位皇子年纪幼小。所以圣上对殿下期盼甚多。殿下将来肩上挑着的担子,不止有圣上,皇子,和殿下自己。还有天地君民,社稷百姓。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殿下以后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妄为了。 你说的是。 赵衡默然许久,握紧了沈静的手,然后松开,站起身来:你说的是。孤该回去了。 他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停住,站了片刻,回过头看着沈静苦笑道:以后那么长的日子,也不知道没了妙安,孤能从何处去寻一点慰藉? 沈静缓缓起身,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此生不能许君以情,唯有报之以义无论身在何方,我会尽我绵薄之力,为殿下分忧。 二月十二,沈静新婚毕。一回到翰林院,便与于之静、吕蒙一齐接到吏部文书,因年初事务繁忙,将三人破格拔擢入礼部、工部任主事,为从六品。 三人与学士方炜道了别,各自收拾,分别赴任了。 这事说大不算大,说小却也不小。 如此一来,同榜进士中,沈静三人便在升迁上先快了一步。 沈静却对于之静与吕蒙二人有所歉意。 赵度要将他拔入工部,这是早就告诉了他的,他也不敢反驳。可是如今,众人虽然没有明说,却都暗道圣上向来对沈静加以青眼,于之静和吕蒙这是沾了沈静的光了。 因为他的缘故,竟连两人都要遭受非议了。 只是眼下,他也顾不得二人处境,因为工部这里,他一过来,便先遭人为难了一番。 沈静一入工部,卓大江便点名要他同领江南治水事务,并说此事已经禀告过了尚书苗申俭。 沈静自然从命。 可是江南治水是大事,更是若干人两眼巴巴盯着的肥差。卓大江力排众议,对沈静这破格的重用,却引起了卓大江手下几位员外郎的眼红不满。 次日沈静正事到任,尚书苗申俭与卓大江将沈静事情一说,转身便走了,只留下堂上几个员外郎和主事。 旁人倒还好些,其中一名叫做杨誉的,向来性子耿直,又无忌口,当着众人的面便对沈静开口讽刺道: 沈探花高才。去江南跑了一趟,待了三四个月,写了篇文章,资格便越过我们这些勤勤恳恳劳作五六年的老家伙了。若再待个二年,豫王殿下出言保举,怕不是要官居二三品了?到时平步青云,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垫脚石才好。 这话一出,本来众人都要散了,却都纷纷驻足,有装作劝说圆场,跟着一起附和嘲讽的,也有站在一旁心中窃喜看笑话的。一众人中,只有周云之与沈静熟悉,只是他看看沈静,又看看杨誉,一副为难的样子,也不敢为沈静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沈静却没有半分气恼,上前对杨誉拱手行礼:杨大人教导的是。沈静才疏学浅,年纪也轻。初来工部,日后还要仰赖诸位多多指点才是。 教导?沈探花文章差点就誉满天下了,我们哪里敢?杨誉嗤笑一声,真是俗话说的,做得好不如说得好。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出了力,怕是到时候还要求沈探花耍耍笔杆子,为我们美言几句呢。哪里就指点的了你了? 沈静依旧平心静气:杨大人言过了。沈静来这里,并非是为了写文章,是为了跟着诸位大人,踏踏实实做些事情的。因此来工部之前,也曾研读过几部营造、水工的书籍簿册,若是 还未等他说完,杨誉便哼了一声,将他打断:读了几部书,便觉得自己是踏踏实实做事了?沈探花,不是我故意为难你。水工的事,不知你懂得几分几毫?丈量河湖深浅,堤坝河岸修建多长,需得土方几多,石方几多,民夫几多,这些可都是要实打实干过才知道的!都照沈探花这法子,到时候发了洪水,咱们也别修堤坝了,都站在那里哇啦哇啦背书,便能把洪水退回去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杨誉也跟着笑了两声,得意瞥了沈静几眼,便转身跟着众人扬长而去。 只留下周云之,待众人走远了,亦步亦趋跟在沈静后头,低声歉意道:对不住,也没有开口为你说话 沈静摇头笑道:杨大人说的有道理。 周云之安慰他道,杨员外今天过分了,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当众让你难堪其实他这人,唉,还是有几分才学的,只是脾气不好,为人又有些自大。江南治水这事,听说他曾几次向尚书大人和卓侍郎请缨,想接这差事,谁成想卓大人相中了你,想必他是有些恼羞成怒了你不必太在意的,日久见人心,时候长了,他们就知道你的真才实学了。 两人边说着,边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 因为杨誉这番责难,到了工部当日下午,便有些嘴快的,给沈静起了个背书探花的绰号。 只是没想到,不过四五天后,沈静便坐实了这顶背书探花帽子。 这日卓大江聚集手下几位员外郎和主事,在堂上商议治水之事,沈静正好在场。正提到吴淞江水患一节,卓大江顺嘴问道:这吴淞江,实在多灾多难。对了,除了去年,吴淞江上回洪涝,是什么时候来着?也不知道淹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良田? 众人便七嘴八舌说了几句,有的说是两年前,又有个说是三年前,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准确的时间。 周云之随口道:这个不难,只要去查查松江县前几年的县志,应当就有了。 杨誉本也附和众人,抬头看见沈静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忽然带着调笑问道:沈探花博览群书,又对背书有一番心得,想必该是知道的? 众人闻言便都看着沈静偷笑。 卓大江却不知道之前杨誉讽刺沈静的事,便也跟着抬头看向沈静:小沈知道? 没想到沈静闻言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半垂着眼,不紧不慢道:回大人。据《松江县志》,吴淞江上回洪涝是四年前的六月。当时江南自六月初三至十三,暴雨十天,太湖湖面面暴涨三丈,致使吴淞泛滥,淹没松江、苏州两地良田一千五百顷,一万五千百姓受灾。河水三月方退回河道。 卓大江先是同在座诸位听得一愣,随即玩笑道:哈哈!你这是仗着过目不忘,把《松江县志》都背下来了? 沈静垂着眼又行一礼:不敢,略翻过而已。 众人也不以为意,便继续往下说。 谁知接下来,众人又往下说到范家浜,卓大江又随口问了句河道多宽多长,沿途多少百姓。杨誉显然对刚才沈静对答如流有些不服气,觉得他是碰着了,便又看向沈静:沈探花这回还能背下来吗? 沈静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又引《江南河志》,将卓大江所问的内容全部背诵了出来,简直一字不落,对答如流。 众人顿时震惊。 卓大江捋着胡子,直接问道:小沈啊,这与治水有关的书籍,你不会真的全背下来了吧? 沈静依旧垂眼:只是恰巧翻看到了而已。 卓大江却不肯信了。 接下来,他便开始可以考校沈静,说到黄浦水、太湖等处,不论是历年水旱灾情,亦或者沿途居民多少,土地几亩,乃至历年来水量多少、百姓纳税几何,想到什么,便直接问起沈静来。 沈静站在那里,听到问题,最多不过略一思索,便将相关书志里的内容背诵出来。 站在旁边几位员外郎和主事,起初还笑嘻嘻想看他笑话,听到最后,各个都掬一把冷汗:这背书探花名副其实,是真的很会背书!不光会引经据典,而且旁征博引,融会贯通,简直毫不费力。 有这样的本事,学什么能学不会? 众人在堂上商议了一个下午,将几个细处拟定了。临了卓大江起身,捋着胡子赞了沈静一句:小沈有心了。 等他离去,几个员外郎都转过身来,纷纷打量着沈静。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4) 杨誉最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方才那些县志河志,你真的都倒背如流了? 杨大人言过了。沈静笑了笑,之前拟江南治水奏报,这些都曾反复翻看,翻的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这就是默认了。 杨誉默了默,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的问道:除了这些县志河志,你还翻看过些什么? 沈静默了默,拱了拱手,恭敬答道:翰林院书馆里能翻到的,远的有晋郭璞所撰《水经》,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宋人沈立所编《河防通议》。近的有前朝任仁发先生的《浙西水利议答录》,欧阳玄的《至正河防记》。王祯先生《农书》也有水工事务记载,不过其中所能借鉴者不多。我朝潘季驯先生曾著《河防一览》,在下也曾借来一阅,倒是颇有见地。 这些有的是在草拟江南治水方略奏报的过程中,从各处县志里翻看的,有的是从赵衡那里借来看过的;还有的则是到了翰林院以后,特意从书馆里翻来看过的。 沈静读书本就算得上过目不忘,加上经过江南一行,对治水之事又颇为留意,因此读书读到紧要处往往会反复诵读直至领悟要义,甚至还要誊抄下来,自然也就烂熟于心了。 《河防一览》你也看过?杨誉讶异道,不知你从哪里得来? 沈静迟疑了下,终归还是没有说是曾经在赵衡那里见过:是一位朋友向他的友人借来的。 杨誉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没拉下脸来开口相借,点了点头,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等众人都走光了,周云之站在沈静旁边,一边收拾着书案上,一边笑道:沈兄这一下子,可是在工部立住了。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小看你了。 周云之所言不假。 接下来的日子,沈静在工部待得果然顺畅了些,众人对他虽偶有玩笑,再也没有了开始的轻视与不满。不过沈静这背书探花的绰号,也彻底传了开来,连在礼部的于之静和吕蒙都有所耳闻,特意跑来嘲笑了他一番。 只是时不待人。 就在沈静到了工部的半个多月后,三月初,一道圣旨便送到工部,命卓大江兼任南京工部尚书,速下江南,赶在汛期之前,开始江南治水工程。 沈静自然随行。 于是三月中旬,赵衡大婚前一个月,沈静再一次随着卓大江南下江南,开始了漫长而浩繁的江南治水工程。 第92章 赵度薨逝 江南诸府县水患, 根源便在于吴淞江等通海河流的下游,因潮汐涨落泥沙淤塞,而黄浦也因为沙洲日积月累, 水流受阻。 这些河流淤塞,一到夏秋雨季, 遇到大雨, 水无所归,不能畅行入海, 便积患成灾。 沈静《江南治水方略》中提出治水方案:疏浚吴淞江南北两岸、安亭等浦, 引太湖诸水入刘家、白茆二港,分吴淞江水, 使之直接流入大海。 大黄浦是通向吴淞江的要道, 其下游淤塞, 立即疏浚, 恐怕难以奏效。但大黄浦旁有范家浜, 到南仓浦口可径达大海。应该马上予以疏浚, 使之畅通, 上接大黄浦,可解燃眉之急。 根据工部、户部测算,完成这项工程,需要民夫十万,需时间短则一年, 长则二年。 如此浩大工程, 费时费力, 难免会引起当地百姓怨尤。 因此南下路上,卓大江便告诫沈静:我年事已高,许多事力不从心。此行去江南治水,许多事都要你来施行。万事开口难,第一件征调民夫,便是难上加难。到时候你尽管放胆去与诸府县商议,有什么事,我这里一力为你承担。不过也要小心谨慎,勿要惹起百姓诸多怨尤,以至于后手难接。 三月底,沈静与卓大江抵达南京,与南京工部接洽后,随即又赶往苏州。 苏州知府如今换做任劲松,乃是陕西人,与卓大江正是同科进士,且又熟识,因此诸事安排周到,将府衙附近一处丁香园征为治水衙门,又派文书衙役若干。 一切安排妥当,征调民夫等事不宜迟,因此四月初,卓大江与沈静便紧锣密鼓忙碌了起来。 可是白天再忙碌,一到夜间却仍难以成眠。 江南四月,天气已经暖意融融。 夜半时分,沈静披着薄衫,站在庭院中,望着天上一弯细细的月牙儿。 小孟大约是听见了动静,端来了热茶,搁在庭院当中的石桌上:先生又睡不着了?喝口热茶吧。这是大姐让带来的炒米茶,能安神补益的。 沈静接过来:这两天打扫屋子院子,辛苦你了。 小孟打个哈欠,笑着回道:之前只听大姐提过,如今见了才知道,先生的老宅这样宽敞阔气。比咱们京城的小院子,确实大了不少。 沈静笑道:地方大是大了些,只是年岁太久了。咱们只怕得在这里住个二三年,等腾出功夫,还得好好修缮修缮。 这个我会想着的,以后再说不迟。小孟又打了个呵欠,先生白日在府衙累了一天,快早点睡吧。 你先去吧。沈静笑笑,我略坐一会儿,想些公事。 小孟点头去了。 沈静端着米茶,慢慢喝了半盏,却仍然了无睡意。 今日已经是四月初三。 再过五六日,便是赵衡大婚的日子了。 赵衡如今在忙些什么?是否在准备大婚的礼服与帽靴? 也不知穿着婚服的赵衡,该是何种模样? 沈静放下茶碗,紧捂着胸口,抬头望着冷清的白月,长吁出一口气。 这样日日夜不能眠的日子,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熬过去? 白日辛苦忙碌,晚上却辗转难眠,因此到江南以后,不过十来天的功夫,沈静便迅速消瘦了下去。 以至于带着潘小舟又回到苏州的曹小玉,一看沈静的样子,便又是心疼失色: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又瘦了这么些?我千叮咛万嘱咐小孟好好照顾你,只怕是你自己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沈静却比她更加意外。 这日他在衙门里忙到天黑方才回到府里,谁知道一进门便见小孟收拾院子;曹小玉正进进出出忙着收拾晚饭,院子里站着卫铮与几个侍卫,正逗着小舟玩,见沈静进来,笑着问好:沈大人。 卫铮向来与赵衡形影不离,沈静一见卫铮,心头就开始突突猛跳,向厅上看了一眼,镇定了片刻,才按捺下紧张不安:卫校尉怎么会在这里?! 卫铮将怀里的潘小舟放下,才回道:奉命送大姐来苏州。 奉谁之命,自然不言而喻。 听了这一句,沈静心中更加不安,来不及与曹小玉说话,便匆匆往书房里去:卫校尉,请随我到书房说话。 两人一进书房,沈静便把门关好。 卫铮未等他开口,先安抚他道:你不用着急。殿下在京中,一切安好。 沈静心中稍安,却仍疑惑道:殿下为何 卫铮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圣上病加重了。我们从京城中走时是三月十五,那时圣上已经几天不能下床了。 沈静闻言蹙眉。 卫铮继续低声道:明德公便串联了不少宗亲与大臣,这些日子接连上疏,逼圣上立储,京城里局势十分紧张。幸好殿下早有准备,早已在京城附近布下了兵力。 沈静点头:之前殿下逗留蓟州点兵,想必也是为了安排这些? 正是。 沈静忧虑道:既然如此,卫校尉更不该离开京城。如今多事之秋,殿下身边正该有个得力的人才好。 卫铮却摇头:殿下已吩咐过了。叫我这些时日,务必随你左右。 卫铮是赵衡的人,沈静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听之任之。 于是从次日起,沈静无论进出衙门,还是去附近州县,身边都多了一个卫铮护送左右,名为随从,实则侍卫。周围虽有人探问,沈静不知如何解释,索性笑而不答,听之任之。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直到四月中旬,京城中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帝薨了。 沈静得知这个消息,比苏州府衙和卓大江更早。 那日他同卫铮回到家中,便有侍卫递来信件,同时附耳向卫铮小声说了几句。卫铮听完点了点头,接过信来打开,一目十行看完,便抬头看向沈静:圣上薨了。 沈静先是诧异,默然片刻,低声问道:殿下呢? 殿下一切都好。卫铮说着,将信递给沈静。 沈静强做镇定接过信纸,未等细读,便听卫铮又说道:圣上遗命,大皇子承继大统,由殿下监国摄政。 沈静猛地抬头。 听赵度从前意思,分明是属意赵衡,为何却又留下遗命,令大皇子赵铭继位? 圣上薨逝的消息,信中并没有提到,是送信之人传来的口讯。这些日子你在衙门里,只装作不知就好。卫铮低声说道,这信是殿下手书,命我等继续在苏州,看护好你。 沈静低头草草看了信纸一眼,认出是赵衡的笔迹,他将信纸紧握在手中,想要细看,只是当着卫铮的面觉得不好意思,只垂眼道,若卫校尉方便,这信我便留下吧。 卫铮点了点头:看完之后收好即可。 待卫铮关门离开,沈静走到灯下,展开信纸,逐字逐句细看了一遍。 不过薄薄一张纸,短短三两句话,嘱咐卫铮看护好自己;字迹匆匆,想必是匆忙之中一挥而就。 前朝有明德公,后宫有诸位宗亲、皇后与二皇子赵铭,赵衡如今在京中的形势,想必十分之艰难。 沈静反复看了几遍,最后也只能默默的将手中薄薄信纸折叠起来,密密收藏。 纵使心忧如焚,眼下他只有一件事好做,便是尽心竭力,让江南治水工程,平稳顺利的推行下去。 第93章 治水被劾 同德初年, 秋八月, 江南的雨季刚刚结束。 作为天下粮仓的江南, 刚经历了一个丰收之季。成千上百的新收的粮食,或者经由海船, 或者经由漕运, 或者经由陆运, 源源不断, 往京城和北方运送而去。 而这小半年来,一直守在治水工地上的沈静, 此时却喜忧参半。 喜得是,治水之事, 如今正在有条不紊往前推进。 江南治水最关键的一步, 吴淞江改道, 如今还没有付诸实施。考虑到正在雨季, 卓大江和沈静估算了今年的雨量,从四月到七月间,只对刘家、白茆两个港口进行了疏浚,并拓宽了上游河道,为下一步引吴淞江水入二港做好了准备。 所以今年的雨季,虽然吴淞江仍然有所泛滥, 但因为两个港口上游河流分流了太湖水流, 吴淞江的泛滥比起往年也好了许多。 忧的是, 眼看雨季结束, 治水工程将要进入关键时期, 一场连绵秋雨之后,卓大江却病倒了。 从前期征调民夫结束以后,工程开始,便有卓大江坐镇治水衙门,负责与工部、户部及各府县接洽事务,沈静则天天亲自靠在各处工地上,与修筑工事的民夫同作同息,甚至亲自扛着锄头挖土,背着扁担挑石。有次他正用铲子铲土,被来给他和卫铮送饭的曹小玉撞见,心疼的当场便掉下了眼泪:从小到大,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沈静却丝毫不以为意:百姓本就心存怨言,我若不一同出力,他们岂不更不服气? 可是如今卓大江一病,沈静在工地与衙门两头跑,很快便分身乏术。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卓大江病倒卧床的第二十天左右,户部开始停拨治水工事的饷银。 沈静写信去问,户部回信来,先是责问治水工程进度缓慢,再是责问用工太费花费太过,总之通篇看下来,总结成两个字,就是没钱。 沈静无奈,只得拿着信去给病床上的卓大江看。 卓大江扫了一眼,将信仍在一旁,转头从枕下又拿出一封信,递给沈静: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沈静接过信,一目十行看过,将信放下。 原来是卓大江朝中密友来信,说的是朝中有人因为今年吴淞江再次泛滥之事,上疏弹劾卓大江治水无功。 卓大江叹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静默然。 自从赵铭登基,赵衡摄政以来,明德公便暗暗串联麾下大臣,屡屡掀起风波,处处向赵衡发难。 先是四月间,圣上尸骨未寒,便有宗亲提出来,本朝并无皇叔摄政之先例,赵衡摄政一则于理不合,二则有夺权之嫌,希望赵衡让出摄政王的头衔,改由皇后垂帘听政。 幸好有商茂时及时站了出来,联合一帮老臣,引经据典,上疏驳斥对方,为赵衡暂且压下了这番风波。 再是五月初,鞑靼趁着国丧之际,纠结大军忽然进犯西北。甘肃因兵力薄弱不能抵挡,弃城往关内败退二百里。虽然百姓大多都随大军逃了出去,但十余城池遭鞑靼劫掠一空,令甘肃元气大伤。 消息一出,立刻便有朝中大臣上疏痛斥兵部,并以此为借口,欲逼迫赵衡亲征。 赵衡无法,只得自断臂膀,令麾下亲信兵部尚书朱润引咎辞职;同时令孙平与曹丰率军赴甘肃援救。 总之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衡与幼帝而去。 如今吴淞江泛滥,又为明德公麾下提供了口实;纵然卓大江并非是赵衡的人,可是也不妨碍那帮人牵强附会,什么屎盆子都恨不得往赵衡头上扣。 卓大江将信收起来,无奈向沈静叹道:你也看到了。别说我病了这一场。就算没有病,这个位子只怕也坐不稳了。 沈静起身端了一碗热茶递到卓大江手里,等他慢慢喝了半碗,才低声问道:事到如今,不知道卓大人有什么打算? 叫你来,正是想跟你说说,你也好心里有个数。卓大江将茶碗递给沈静,扶着床头又坐起来些,我准备向内阁递折子,乞病还乡了。 虽有所意料,沈静还是忍不住为他心凉:大人若如此,未免太委屈自己 卓大江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次吴淞江又泛滥,总得有人站出来担这个责。这个责,除了我,没有别人能担的起。我年纪大了,资历也老,他们总不能拿我怎么样。二则。这小半年,你也学了不少,这些治水工程,如今你都摸得熟透,离了我,工程照样能继续下去。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5) 说完这番话,他停顿了会,歇息片刻,又继续说道:三则,若我厚着脸皮不站出来,江南治水工程必定半途而废了;如此一来,百姓还要继续连年遭灾,江南粮食必定连年歉收。国运受损,岂非我一人之过?! 沈静听得热泪盈眶,低声道:大人高风亮节,偏偏要被那帮小人拿来作为争斗的利剑,我真为大人觉得不值! 知道是小人作祟,却还是要投鼠忌器。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若心怀大义,许多事都难免要受些委屈。卓大江叹口气,拍拍沈静手臂,江南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虽然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顶住险阻继续下去,好好完成此项工事。 沈静闻言,起身退一步,对着病床上的卓大江深深弯腰行礼:承蒙大人厚望,沈静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所望。 八月底,沈静身负病的不能起来的卓大江的嘱托,在卫铮暗中护送下,匆忙赶往京城。 虽然已经向卓大江做出承诺,这一路上,沈静心情一直郁郁。 连卓大江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都顶不住的这场风波,人微言轻的自己,又能挽回多少局面? 九月初,京城中已有了凉意。一路上沈静从夏装换上秋衣,等到了京中,仍是觉得凉意沁人。 因为怕贻人口实,入京之后,沈静并不敢去豫王府上拜见赵衡,倒是卫铮,护送他进了京城,便留下两名侍卫在他身边,自己暗暗回去王府向赵衡复命。 沈静则在抵京的当日,去工部递了卓大江告罪乞老的折子,然后当晚在家中,与转成来为他接风洗尘的于之静、吕蒙一起小聚。 因次日都各自有事,三人都不敢放开畅饮,只借着一桌外送来的酒席,浅斟慢酌,一边慢慢聊了些朝中局势。 说起如今朝中局势,自然避不开赵衡,于之静与吕蒙话里话外,说起明德公与赵衡明争暗斗的种种,沈静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说着说着,吕蒙似乎也满怀愁绪,便放下酒杯,叹息了起来:我等也是运气不好,偏偏逢上这种风雨飘摇之时入了朝。本该一展抱负,效力朝廷,谁知遇上神仙打架,如今在衙门里也真是憋屈,每日战战兢兢,花不敢多说,气也不敢多喘,唯恐惹来什么祸端。 顿了顿,又拍拍沈静肩膀:我和之静还好些,在个无关紧要的礼部,遇不着什么大风大浪。最倒霉的是你,被派去江南治水,劳心劳力,风吹日晒,这小半年的功夫,眼看着人瘦了一圈,皮褪了两层,偏偏还要被那些小人拉扯出来,背这一口黑锅,唉! 沈静本就满腹心事,被吕蒙几句醉话一浇,更是愁上加愁,不知如何开口诉说,提起酒壶便要为三人满酒。 谁知却被旁边的于之静按住酒壶:小沈,借酒浇愁之事,此时你最要不得。 于之静将酒壶拿过去,搁在一旁,手在吕蒙面前桌上轻轻一拍,温声斥道:你是越发不懂事了。本就是为沈静来解恼的,你倒好,一番醉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把人说的更恼了。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转头对着沈静,语重心长道:小沈,你别被吕蒙这番牢骚带偏了心意。如今朝局动荡,你我都难免受到波及,却万不可因此而丧气沉沦。 他拍拍沈静手臂,继续说道:古人云,文穷而后工,士穷乃见节义。若是国泰民安,朝局安稳,焉有我辈出头的机会?自古战乱出大将,风云诡鹬之际,正是潜龙出水之时。你我被朝廷选出来,正该治国□□,辅君佐民。若因此小小磋磨,便心灰意冷,熄灭了志气,那要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于之静一席话毕,沈静还未应声,一旁的吕蒙先拍着桌子大声赞道:于兄这番话,说的好!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转头拉着沈静袖子,连连致歉:我刚才是冒失了,不该说那些丧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明日还是要振作精神,砥砺前行! 三人借着酒意畅谈了一番,直到半夜于之静和吕蒙才离去。 送走了二人,沈静回到房中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起于之静那一番激励的话,细细回味,这些话中蕴含的意思,与临行之际卓大江嘱咐自己的一番话,简直不谋而合。 这样的关头,他绝不能就此屈服,跟着卓大江一起倒下。 若真的倒下了,他不仅对不住卓大江一番栽培和保护,对不住自己这小半年付出的心血,对不住江南十万挥洒血汗的百姓。 更对不住在京城独力苦苦支撑的赵衡,和离开京城之时,自己曾对他做出的承诺。 第94章 转机初现 辗转反侧之后, 沈静从床上翻身而起, 在房中来回踱步半宿, 然后借着心头一点残存的酒意,铺开纸张, 挥毫泼墨, 写下一篇《再论江南水患》。 次日清晨, 沈静早早起床, 怀中揣着奏疏,赶到工部, 将这份奏疏交给了工部尚书苗申俭。 苗申俭看完奏疏,将沈静叫了进去问道:这是你所写? 沈静拱手:是。 何时所写? 昨晚。 何人授意?为何而写? 此是有感而发, 据实而言。至于为何所写。沈静顿了顿, 缓缓说道, 是为卓侍郎, 为我自己,更是为十万江南百姓,为我朝的国运昌隆。 苗申俭将奏疏往桌上一扔,嗤笑一声:沈静,你好大的口气! 不敢。沈静又深鞠一躬,然后从容起身, 江南治水之利弊, 我已在疏中一一说明。大人难道觉得不通? 通, 通。你一个探花郎, 文章岂有不通之理?通的很。苗申俭叹道, 只是这奏疏,我却不能往上递。 沈静抬起头,反问道:为何不能递? 你说为何?苗申俭抬手拍拍桌山;与。彡;夕案上的奏疏,加重了语气,若送上去,我便是第二个卓大江。这工部尚书的位子,只怕是坐不稳了。 沈静看着苗申俭:苗大人在下斗胆进一言。 你说。 于公,江南治水事关江南十万百姓福祉,事关我朝国运昌隆。这一项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是做成了,岂非大人功德一件? 苗申俭抬头看着沈静:继续。 于私,对大人也是百利无一害。如今户部将钱粮卡的紧,咱们部里做什么都不成,今年以来,还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工事。大人今年刚入工部,若能将这件事成功,正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功勋。 沈静说着,压低了声音:更何况,摄政王手握京城内外十万兵马,掌控北边五十万守军。纵然有眼前一时之困,大人仔细想想,朝上这干文臣墨客,果真能奈何的了他?大人若只看眼前,顺从这些随风起舞的人,才是真正误了自己的前途啊。 苗申俭手指捏着沈静那份奏疏,半垂着眼,陷入了沉思。 沈静见他犹豫迟疑,遂闭了口,不再继续多说。 这位新任的工部尚书苗申俭,与前一任工部尚书丁敏不同。 丁敏与卓大江经历相仿,也是在地方上埋头苦干出了一番政绩,又凭借好一番着圆滑钻营的手段,将工部尚书的座位做的稳稳的。 丁敏任工部尚书时,由于政绩是实打实的,手腕也有,尚且能弹压的住工部上下这一干人等。 可是这位苗申俭大人,却是一路从京官做上来的。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然后在先帝身边做中书舍人三年,算是前途无量;后进了礼部,一路高升到左侍郎,做了四五年,眼看资历也够了,又去了户部任左侍郎做了三四年。 以他的资历,升任户部尚书本来是妥妥当当的,谁知道先帝一走,明德公权势煊赫,立刻便力荐亲信做了户部尚书。 苗申俭却被明德公插了一杠子,从户部排挤了出去,到了工部,又等了两年,面前压过了卓大江,做了工部尚书。所以至今,他也时常被卓大江不怎么放在眼里。 眼下卓大江因为吴淞江泛滥而告罪,虽然对他来说不是坏事,但手下出事,终究也算不上是好事。 换句话说,他正是需要拿出一点成绩,来坐稳这个尚书的位子,证明自己的能力。 沈静见他神色时明时暗,忍不住又劝道:我不敢欺瞒大人。按照预定的方案,江南治水可分为两步。第一步是疏浚刘家港白茆,只是前头的铺垫。第二步吴淞江改道才是重头戏。一旦吴淞江改道完成,从太湖至入海,水路畅通无阻,就算雨季再大的雨水,至少可保江南十年之内没有水患,三十年内不会泛滥;吴淞江河道两侧至少多出良田万顷,每年稻米多收万石这对朝廷百姓,将是多大的功劳! 说完这些,沈静又压低了声音:如今第一步已经完成。吴淞江泛滥的风险,如今也已经被卓大人给背上了剩下这半截,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人何乐而不为呢? 这等于是说,前人已经挖好了坑栽好了树,只要苗申俭抬抬手浇水施肥,稍加时日,便能收获一颗现成的甜果子了。 而他需要冒的风险,便是有可能间接的得罪明德公。 一边是明德公、皇后和二皇子,一边是摄政王和小皇帝,这之间的取舍,就要看苗申俭自己的衡量了。 苗申俭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将那份奏疏搁在手上,来回掂量了好久,最终烦恼的对沈静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再想想。 沈静默默行礼,准备转身。 走到门口,又被苗申俭喊住:今日之言语,乃是公堂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且等我细想想再说。 沈静应了声是,恭敬退下。 惴惴不安等了一天,第二日黄昏,临到下值的时候,沈静被苗申俭叫了去,又仔细问起了江南治水的银两花费,与征调民夫的明细。 所问之处,沈静胸有成竹,无不对答如流,就连某一处河堤某一月花费银两多少,人力多少,土石多少,竟然也都记得清楚。 苗申俭细问了许久,终究还是觉得太碎,想了想又命沈静道:你既然都记得是最好。这几日便抓紧将这些明细整理成账本,拿来我西看一看。 沈静忙行礼道:大人请稍等。 说完匆忙又赶回自己值处,取来厚厚一册账本,双手搁在苗申俭面前:入京路上无事,便将这些账目都整理出来了。请大人过目。 苗申俭接过账目,略一翻看,忍不住称赞了一声:很好! 说完顿了顿,又嘱咐沈静:我今晚拿回去细看看。明日你便随我去户部,就此事与他们对质! 次日一早,苗申俭果然带着沈静去了户部,亲自上阵去向户部要银子,继续修筑江南治水工事。 户部尚书不在,只有两位侍郎在公堂上。苗申俭笑嘻嘻带着沈静闯进去,恁厚的一摞账目往户部公堂书案上一扔,两位户部侍郎都吓了一跳。 本以为卓大江一获罪,江南治水此事必定偃旗息鼓,没想到苗申俭这个多年来唯唯诺诺的老好人,竟然有这个胆量还要把江南治水工程继续下去,一时竟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苗申俭也是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滑头,亲自与两位户部侍郎撕掳半天,竟然逼得对方退让了三分:待得尚书大人回来,我等必定向他禀告。 那就劳烦二位及时转告了。苗申俭笑的十分温和有礼,话却说得咄咄逼人,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便先递奏疏往内阁了。到时候还要请尚书大人多多指教。 沈静本来对苗申俭此人不十分看得起,觉得他圆滑有余,而端方不足,经此一事,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待二人从户部回来,苗申俭又将沈静那份奏疏递还给了他:照这个改一改,明日一早我递给内阁。 沈静恭敬将奏疏接过来,当即便回自己屋里,准备立即誊抄一份。 翻开奏疏,却见里头改动的内容有三处。 一是将江南治水的花费进一步说明。二是治水的人选,苗申俭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敲定,而是在奏疏中提出了三四个备选的名字,想必是想要赵衡亲自选定,也免了万一再出变故,自己落个用人不察的罪过。 第三九十,苗申俭委婉的将吴淞江泛滥的缘由都推给了卓大江身上,意思是卓大江治水无方。 看着改动的内容,沈静手提着蘸饱了墨的笔,迟迟不能落笔。 这一落笔,他沈静便真的成了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可是他迟疑了许久,叹息一声,还是照着改动,将奏疏抄了下去。 待他誊抄完毕,将墨迹未干的奏疏又呈给苗申俭,苗申俭接过去,不轻不重敲打了沈静几句:我知道你素来承卓大人指点,向来与他亲厚。不过是非功过总,朝廷总得讲个分明,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再则,吴淞江泛滥这个缘由,必定得有个人担着。确实是卓大人不够谨慎,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个人非卓大人莫属了。 沈静勾唇笑了笑,半垂着眼,低声应道:大人说的是。 奏疏呈入内阁的第三天,苗申俭被召入宫;一起随他去的,还有奏疏上几个作为治水人选的员外郎。 沈静在衙门里等着消息,面上从容,心中却一直忐忑不安。 谁知过了不多久,便有内监来传他入宫,说是奉摄政王与苗尚书之命来请。 沈静心中诧异,却仍从容跟着内监而去。 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他脚下步履沉稳,心口却是一阵一阵的发紧。 离开京城时,他本以为再见赵衡,必定是以君臣之礼。 谁知时隔半年,赵衡却成了摄政王。 宫檐之下,朱红栏杆一侧,立着一排肃穆无声,整齐低头侍立的乌衣内监。沈静随着传令的内监走近御书房门口,在那排身影里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沈静愣了一愣,还没出声,小有已无声的走近前来,笑着低声向他招呼:沈探花,许久不见了。 未等沈静答话,他便伸出手臂,笑着示意道:快进去吧。圣上和殿下、苗大人都在等着呢。 第95章 初战告捷 沈静随着内监小步走进御书房, 分别向赵铭和赵衡行礼之后, 站起身来, 又向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苗申俭、户部尚书罗举及几位大人分别行礼,方才小心翼翼退了两步, 站到苗申俭身后。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6) 书房里靠窗一张宽阔的暖炕, 炕上东西各一张书案, 东侧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书册, 坐着赵铭;西侧坐着赵衡,桌上是满满当当的奏疏, 其中有两本正摊着,上头带着朱批。 叔侄二人都身着素服, 虽相对而坐, 却都皱着眉头, 面无表情。 幼帝赵铭, 时年五岁。 沈静上一次见到赵铭,还是在赵衡府上。当时他与赵铭对弈,相对而坐,只觉得这位小皇子话虽然不多,但玉雪可爱,又礼数周全, 一看就知道, 是被很用心的教养过的。 偌大一座书案后面, 赵铭身着素服, 小圆脑袋上带着一枚银冠, 小脸上也是一派严肃。 同样是五六岁的年纪,也同样都没有了父亲,潘小舟虽然乖觉听话,但每日里也免不了在母亲膝下撒娇淘气,虽然也被逼着读书,不过至今连三字经还背不全;可是这位五岁的小天子,已经端坐在书案之后,听着几位六十岁的大臣在议论天下大事,掌握万千人的生杀大权却也同时成为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沈静一时也说不清,两个孩子,到底哪个算更幸运一点。 正在想着,就听赵衡在上头开口问道:沈静,这份奏疏,是你所拟? 沈静闻声屏息,迈出半步,拱手应声道:是。 里头提到到明年春天,完成吴淞江改道的工事至少还需七十万五两白银。赵衡拿起奏疏晃了晃,这个数,你现在一笔一笔算来,让大家一起听听。 沈静迟疑了一下,应声道:是。 接着,他便将从四月到八月期间工事逐项花费一一列明,然后又以已经支出的花费为标准,列举从八月到明年一月所需做的工事,及预估花费。 算完之后,不多不少,正是七十五万白银。 沈静算完之后,苗申俭在旁又说道:殿下, 赵衡仔细听完,转头向站在一旁的户部尚书罗举:他算的可有纰漏? 罗举迟疑了下,拱手回道:每一笔都很清楚。应当是没有。 既然如此。赵衡拿着奏疏,冲着罗举晃了晃,户部为何要把这份奏疏驳回来? 罗举听了,不紧不慢道:回殿下。并非是因为治水的账目算错了。而是因为户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了。 说完,罗举也开始算账:殿下请听我细说。年初各处共收入白银三百二十万两,上半年为先帝修完了陵寝,又将山东大旱赈灾,江南治水的银子,还有北四边的军饷拨付下去,国库便已空虚。年中有二十六个府,运送至京城二百三十万两白银。如今即将入冬了,其中八十万需留待北边,这是每年惯常的定例。另有五十万两,要留待支付这半年来京中诸位官员的粮饷。去了这两项大头,库中便只剩余一百万两。江南治水工程若耗费七十五万两,年底库中便只剩二十五万两。倘或今年冬或明年春有旱灾水情,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这一笔一笔的账目,也是算的极清楚了。沈静一边听着,一边看到赵衡的眉头越蹙越紧,一边也忍不住胸口随着发紧。 赵衡听完,抬头看着罗举,沉声道:罗尚书,若照你这么说,既然没有银子,这江南治水之事,看来只能就这么搁下了? 罗举沉吟片刻,抬头望着苗申俭及沈静等几个工部官员,轻轻笑道:倒也未必。就看苗大人手下的工部,有没有能人了。 苗申俭回道:罗大人这是何意? 罗举拈着胡子笑道:有银子能修好工事,这事人人做得。若没有银子也能把工事修好,这才叫有本事。 苗申俭闻言,脸色当即拉了下来:罗大人,你这是何意?照你这么说,户部拿不出银子来修筑工事,到还成了工部的错了?王爷还请明鉴,罗大人这说的什么话!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没银子修筑工事,难道我工部还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成? 罗举不紧不慢笑道:苗大人别生气。你工部变不出银子,难道我户部就能凭空变出银子不成? 他上前一步,对赵衡行礼道:我并非是说笑话,殿下请听我说。这江南水患已经多年了,江南虽是天下的江南,可它到底也是江南人的江南。江南富庶,每年赋税上交国库之余,各州府均有按成留用的银子。让各州府出一点,再从百姓手里征缴一点,这二十余万白银,也就堪堪凑够了。 他又举例道:有例为证。三年前黄河水患,沿河修筑堤坝,六个月累计耗费三万民夫,白银四十万。当时是户部负责此事,最终也不过是从国库中支了三十万白银而已,另外十万都是由当地州县征派的。 说完罗举回头看了苗申俭一眼,轻声笑道:苗大人,既然户部能花三十万做四十万的事,难道工部就不能花五十万做七十万的事吗? 苗申俭被挤兑的变了脸色: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工部劳心费力,到你这里反倒成了无能之辈? 罗举笑了笑:不敢。不过苗大人若觉得做不好,不妨将这江南治水之事交给户部做吧。我保证只费国库五十万,就把事情办得妥妥的。你看怎么样? 罗大人这是以为我工部无人吗?苗申俭嗤笑一声,回头看着身后站着的两位员外郎,你们两个,以为此事如何? 谁知这两位员外郎面面相觑之后,都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苗申俭气得脸都青了,当着赵衡与罗举却又不敢发作,回过头看向沈静:沈静,你以为此事如何? 沈静抬头看了苗申俭一眼,又转脸看了赵衡一眼,迟疑片刻,对着苗申俭拱手道:大人,向地方州府征收赋税修筑工事,我以为此事可行。 只是还得向圣上讨一个恩典。沈静垂着头,对着赵铭行了一礼,继续说道,吴淞江改道之后,两年内江南赋税减免两成;沿岸新开垦的田地,两年内免去粮课。如此此事放得可行。 罗举闻言眉头一皱:沈主事,江南是天下粮仓。你可知道江南赋税三成是多少?竟敢张口就减免三成! 沈静对罗举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罗大人请听在下细说。方才罗大人所提黄河水患之事,在下恰好曾看过翰林院所存记载。三年前黄河水患,修筑工事耗时六个月,山东各州府征收白银十万,作为工事耗费。后来因为此事,山东赋税连续三年,减免了三成赋税,沿岸田地三年免租。如今江南工事,从九月开始,估计至少要到明年四月,至少八个月,州府和百姓要摊派白银二十五万两。山东人口六十八万,江南人口也不过七十二万,为江南百姓求两年的免税免租,比之山东的两年,已经少了一年了,何况只是两成而已。 罗举没想到沈静竟能把这些数都背出来,一时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转向赵衡:如今国库如此空虚,江南是赋税大省不过江南工事要紧。到底如何,还是请圣上和殿下裁夺吧。 赵衡听完,沉吟片刻,转向苗申俭:苗大人意下? 苗申俭拱手行礼:听凭殿下裁夺。 既如此,江南公事便由苗大人亲自主持吧。赵衡将手中奏疏在桌上敲了敲,年底之前,户部拨付白银五十万。其余耗费,由工部与江南各府县自己想法子解决。明年雨季之前,吴淞江改道工事,不得再留后患。 至于卓大江。赵衡又从桌上拿起另一本奏疏,在手中翻了翻,念在他年事已高,如今又有疾病在身,准他回家养老去吧。 江南治水得以继续,只是户部的拨款打了个折扣,硬生生砍去了三分之一。 沈静与两位员外郎随着苗申俭从宫中回到工部,苗申俭顾不得别的,先拉住了沈静问道:此事你可有章法?这可不是小数目,二十五万两白银啊!这可叫我们从哪里去淘换!唉,早知道就不该去惹那姓罗的!徒然惹了一身麻烦回来! 大人稍安勿躁。沈静回了一句,我这里有东西,还请大人过目。 说完他回到房中,取了一叠纸张,回到苗申俭房中,毕恭毕敬将纸张递给苗申俭:还没有整理完毕,大人先将就一看。 苗申俭拿过来,一目十行看完,抬头已是大喜过望:这笔账目算得好!这个法子也好不愧是探花郎,小沈啊,这么好的法子,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沈静弯腰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大人,这法子并不是我想出来的。 不是你又能是谁?苗申俭翻了翻纸页,这字迹,不都是你的笔迹吗? 沈静半垂着眼,低声道:回大人,在下只是对字句稍加润色,又誊抄了一遍而已。这份奏疏是前些日子,由卓大人在病床上所拟。 第96章 月夜重逢 姜还是老的辣。卓大江知道自己因吴淞江泛滥受到弹劾时, 便预料到治水工程下一步可能受阻;后来户部停拨银两以后, 卓大江虽然躺在病床上, 仍绞尽脑汁,想了不少法子筹措银两。 当初沈静去见他, 他便将这些想法一一告知了沈静, 并指点沈静, 回到京城之后, 可查阅以往治水官民相辅的例子,以备万一。 他还安排沈静去见自己的老朋友, 苏州知府任劲松,请求帮忙。 任劲松多年在地方任职, 倒是提出了不少可用的法子, 其中一条就是令当地乡绅募集人力, 或者和当地富商筹措银两。 只是任劲松毕竟到苏州时间不长, 与当地乡绅富商接触不多,不是那么熟识,所以所能帮的也有限。 不过任劲松这个指点,还是提醒了沈静:任劲松的前任,曾任苏州知府七八年,如今在刑部任侍郎的薛银, 恐怕没有比更熟识苏州本地的富商的了。 薛银当年入京, 还曾特意上门拜访赵衡, 赵衡当时特意为他设宴接风, 沈静也在场。倘若上门去请求帮忙, 想必薛银不会回绝。 只是心里虽然这么想,沈静却一直还没付诸实施,因为毕竟治水之事,首先还得过了明路,把吴淞江泛滥这事摆脱开才能继续;二来苗申俭摇摆不定的态度,也让沈静有些担心事情是否还有余地。他只希望能凭着这份脱手可得的政绩,劝说苗申俭去与户部周旋,要出银子来。 只是他也没想到,户部尚书罗举一席话,竟然挤兑得苗申俭当着赵衡的面便应下了此事。 有了户部这五十万两白银,又有了苗申俭这个态度,此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沈静心放回了肚子里,才将那份奏疏拿出来给苗申俭看。那份奏疏十分简要,也只提到了向当地富商筹借银两,并没有提到怎么去借、向谁去借。 苗申俭一听沈静说是卓大江想出来的法子,面色神色不由得有些尴尬,勉强笑道:卓侍郎果然是一心为公这种时候也不忘为君分忧。 然后话头一转,便提到了此时如何实施上:这的确是个好法子。江南富商云集,只要找对了人,筹借个几十万两银子来周转想必不难。咱们这几天,先就此事拟出个章程来。然后待你回去江南,便先把苏州等地所有富商及乡绅富户的名册,先弄出一本来。然后由当地州府长官带着,挨个去拜访拜访。 沈静心中早有成算:大人,我人微言轻,此时赖我一人之力,只怕不成。 这是自然。苗申俭拈着下巴沉吟片刻,我在江南倒也有几个熟人。等我写几封书信,待你南下时带着。有人从中牵线,便可容易些。 沈静忙行礼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苗申俭觑了沈静一眼,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沈静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小沈啊,如今你我可算是上了同一条船了。 大人 苗申俭摆了摆手,打算他的话:江南治水之事,之前就是你在看着,如今还是须得辛苦你去盯着。我将手头事情交接清楚,入冬之前便赶往江南,去看一趟。至于这两日,你就先拟出个章法来,看看回去之后如何筹措银两。拟出来先拿给我看看。 沈静应声之后,便从苗申俭房中退出来。 这日下值之后,他难道没有留在衙门里头点灯熬油,早早回到家中,略打点了些江南带回来的东西,然后写了名帖,亲自送去了薛银府上。 薛银不在府中,倒也在沈静意料之中。从薛银府上出来,他便又去了奚维那里拜访。 奚维却在家中。 托赖赵衡与曹丰引荐,奚维如今在镇抚司里任了个从六品官职。只是他对镇抚司事务不怎么熟悉,平日里只有一搭无一搭的去当值。沈静去拜访时,他正在家中一个人吃酒,一听到沈静来访,简直喜出望外,亲自出门将沈静迎入书房:刚听说你回京了,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你倒送上门来了。 本该早来见你。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碌。沈静笑着摇摇头,江南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听说了一些。下人送了茶来,奚维亲自接过来,递到沈静跟前,知道你心里恼,我这人也不会安慰人。改天请你吃酒吧。 吃酒就免了。沈静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完便将江南治水需要筹措银两的事一一向奚维说明,然后问道:你在海宁那边,想必交游甚广。若有可用的关系,还请帮助一二。这些银两是借不是用,早晚还是要还的。 奚维闻言,随即痛快点头:这个好说。等我写几封书信,你回去时一起捎着。 沈静道了谢,又问道:听说你如今在镇抚司里,可还顺心? 奚维听了,立刻摇头:说实话,不怎么顺心。从前是跟倭寇真刀实枪的打仗,如今却要干这些缉捕拿人的勾当唉,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抱怨完了,随即说道:不过殿下也说了,暂且叫我在那里混个品级。过二年有机会,便要我去北边试试。 沈静点头道:有殿下为你安排,必定是妥当的。 是。奚维点头。说到了赵衡,又难免多说两句,殿下如今的处境也不大容易。 说着一边提着茶壶为沈静续茶水,一边忍不住叹道:从前我只觉得像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必定是半点愁心事没有的。如今才知道凡事都没有那么简单。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7) 沈静听了,垂眼笑道:老话说的不错不管什么人,都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与奚维聊了许久,快到宵禁时候才告辞出来,乘着月色往家中赶。 九月初,夜空清朗,半轮明月挂在天边。沈静白天在衙门里折腾了一整天,夜来又奔波了一整晚,早已疲累不堪,只想着进了门去,简单洗漱,然后倒头便睡,解一解满心的疲乏。 谁知一推开院门便看见熟悉的人影,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廊下,身上裹着披风,就着檐下一盏昏灯,对着桌上的棋盘沉思。 沈静立在门里怔住,恍惚之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 细想想,也不过才一年而已,两人竟已天各一方,形同陌路。 两人一个端坐廊前檐下,一个呆立在院门前头,中间隔着一个月光似水的庭院,过了许久,还是赵衡先开口道:这是又去哪里了? 沈静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有向赵衡行礼,顺着院子里的石砖小路走到廊前的石阶下:去了薛银大人府上一趟。又去奚维那里坐了坐。 赵衡转头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棋盘,轻笑一声:薛银不在? 嗯。沈静应一声,顺着石阶走到赵衡对面,提起茶壶,为赵衡续满茶水,殿下等了许久了? 也还好。赵衡喝了半碗茶水,然后敲着棋子,仍垂眼看着桌上棋盘,这半年你不在时,我时常来坐一坐。你这院子素静,也无人来打搅,很适合一个人静思。 说完抬头对沈静笑了笑:不告而入,是为贼也。不过妙安大方,应当不会去官府告发我吧? 沈静闻言不由得勾起唇角,一边又为赵衡续茶,一边笑道:殿下堂堂的摄政王,便是我敢告,不知哪个官府敢来抓捕归案? 赵衡跟着微笑起来,笑完之后,却忽然抬手,捉住沈静提着茶壶的手。 沈静动作一僵。 赵衡将茶壶拿开放回桌上,一手捉着沈静手腕,一手抚过他的手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他的手全部展开。 沈静虽然是男子,一双手却难得生的好看,掌心纤薄,手指修长,指甲干净圆润,只有握笔的拇指与食指指尖有一点薄薄的茧子。 从前二人在一处时,赵衡便时常握着他的手,笑他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看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如今,这双手手指粗糙,掌心里满是茧子,左手掌心还多了一处伤疤。 赵衡拇指抚过那处伤疤,眼底深沉,看不出其中喜怒:听卫铮说,你天天在工地上,与筑堤民工同吃同住,同作同息? 沈静顿了顿,垂下眼,将手从赵衡手中抽出来,不由自主的背到身后,轻声笑道:从前没有做过力气活。如今做过了才知道,卖力气也未必是坏事。白天没头没脑的出一身汗,劳动劳动筋骨,夜里反倒睡得好了。 是么。赵衡抬头看着他,那你从前是为什么睡的不好? 这半年来,我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赵衡笑了笑,垂下眼去。那倦怠的神情,竟然令沈静莫名联想起故去的赵度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惊。 然后就听赵衡又低声说道:妙安,到如今我才知道,当年皇兄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心血。原来我总以为,自己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也算是报答了皇兄了。其实同皇兄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相,哪里比得上呢? 沈静看着比半年前瘦了一圈的赵衡,只觉得心头发紧,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赵衡指尖,一边握着,一边在心底宽慰自己因为国丧,赵衡的婚期推迟到了一年以后,他如今仍没有妻子,自己这个举动,应算不上是逾矩:逝者已矣,殿下不必太难为自己就算再操劳,也要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说 第97章 水利竣工 前情提要: 二月, 皇帝下旨为赵衡赐婚。为将沈静与赵衡分开,皇帝派沈静随卓大江往江南治水。 四月, 沈静到江南不久, 皇帝驾崩。赵衡遵遗旨任摄政王,扶持皇长子赵铭即位, 赵衡婚期因国丧推迟。 九月,因江南再发水患, 卓大江被弹劾, 治水银两停拨。沈静奉命进京周旋, 与赵衡重逢。 沈静的记忆中, 赵衡的手向来是温热的。因为多年奔驰疆场, 骑马射箭,手指修长有力,指尖略有些粗糙,掌心总带着暖意。 此刻他的手指却是冰凉,也许是因为更深露重, 他坐在这里等沈静等的久了。 赵衡手肘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半垂在扶手外,任凭沈静轻轻握住自己的指尖,没有回握住,也没有抽走,只抬眼看了看沈静,微微笑道:放心吧,孤还撑得住。 沈静看着他欲言又止, 片刻轻轻将手松开。 赵衡手指动了动,没再动作,扶着扶手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披风,抬头看看偏西的月色:时候不早了,孤该回宫了。 顿了顿,他回过头来,垂眼对沈静道:京中世事纷乱。江南的事既然已有定数,你便早日启程离京吧。 沈静闻言,垂目拱手应声道:是。 九月底,京城天气转寒之际,沈静乘着马车离开了京城。 卫铮依然与他同行,卫铮之外,还有五六个侍卫随行。 马车隆隆走了半日,过午下起小雨。道路泥泞,到黄昏两人没有赶到驿站,只得在外头过夜。 暮色时分,卫铮将马车停在一处破庙。侍卫在庙里升起火,卫铮取出干粮烤热了,与沈静分食。 沈静一路心不在焉,此时仍有些神思不属,接过烧饼咬了两口,便将饼子放下,盯着火堆发起了呆。 吃完东西,侍卫们轮流值守,其余各自散开歇息了。卫铮坐在火堆旁,看沈静两眼:愁眉不展的,还为治水的银子犯难? 沈静回神,勉强笑道:江南富商云集,治水民心所向,二三十万两的缺口,总有办法的。 卫铮放下烧饼:那就是为了殿下了。 沈静默然片刻: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沈静摇了摇头,又低声道:殿下变了不少。 从前赵衡便威严端庄,如今再见,又添了几分深沉。 确切的说,是添了几分阴沉。 前一日两人在小院檐下,虽然相对而坐,沈静也能觉察,赵衡心事重重,思虑很重。 卫铮没有回话,许久长叹一声:这一年,殿下过得很难。 沈静点头轻声道:是。 昨日离别之后,夜里他躺在床上反复思量,就不由自主的觉的,如今的赵衡喜怒不形于色,眉眼之间默然而冷静的倦怠意味,竟有几分与从前的赵度相似 一想到此,他的心就忍不住往下沉。 那座威严巍峨的皇城,吃人一样,将他珍而重之的人吞了进去。 那些情热缠绵的日子,此刻回首,已杳如云烟,恍如隔世。 留给沈静为赵衡担忧的闲暇也不多。 一路疲敝赶七出到苏州,沈静即揣着薛银的书信,奔走于各州府之间,向江南富户征派粮食银两。 出去各处奔波化缘常需要几天功夫,每回一回到苏州,沈静便到卓大江病榻前头,慰问病情之余,也将与乡绅富户讨钱的经过讲给他听。 卓大江一边听一边给他出谋划策,也指点他一些待人接物细处的规矩礼仪,与地方官打交道的手腕关窍。 两人如今没了上下级之分,感情反而日益增进,偶尔谈书论诗,成为了难得的忘年之交。 就这么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在沈静回到苏州快两个月的时候,户部拨下的五十万银两也姗姗来迟的抵达了。 同来的还有户部侍郎苗申俭,带着同意卓大江告老还乡的旨意。 苗申俭与卓大江向来不和,彼此只有面上过得去罢了。到了苏州之后,由苏州知府任劲松陪着去探望了卓大江一面,留下旨意,便随即离去了。 十一月初,卓大江带着旨意,拖着病躯启程回江西老家。 苏州城外相送的,除了他的老友苏州知府任劲松,便只有一个沈静。 卓大江坐在车辕上,瘦的厉害,却指着沈静,苦笑摇头:苗尚书今日去视察河堤,你岂有不陪同之理?也不怕他回头寻你的麻烦。 沈静笑了笑,难得在人前逞一次口舌之快:苗尚书还要用我做踏脚石,修好江南水利工事,送他进内阁做大学士呢。这会儿哪里就舍得把我踩碎了? 卓大江闻言大笑,笑完之后,又对任劲松嘱咐道:劲松,你我多年同窗之谊,我也没求过你什么。如今有个不情之请,我走之后,于公于私,都请好好关照小沈。 任劲松笑应道:你放心吧。于公是应该的。于私,我这双老眼也不瞎,小沈这等人品才学历练,将来你我怕还要他照拂着。 沈静站在一盘微笑不语,待二人叙旧完毕,款步上前,对着卓大江深躬三拜,起身之后道:一拜卓老为国为民之心,二祝卓老平安顺遂返乡,三谢卓老拳拳教诲之意。 卓大江闻言,难免洒了几滴老泪,拍着他的肩膀,又嘱咐道:宦海之途,沉浮不定。你聪敏机警,学识超群,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也周到细致,假以时日,必能成才。只是他日登高望远,要记得无为外物所扰。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而已,唯有坚守本心,方是正道! 沈静又躬身深深行礼:静谨记前辈教诲。 苗申俭在江南耽搁将近一月,将所有工事看了一遍,又几次出面与当地几位富豪斡旋募捐,然后赶在腊月前,动身返回京城。 临行他密密嘱咐沈静:募捐所得二十万银两,一定要妥善保存。笔笔支出,都要账目清楚。现今朝中风声鹤唳,中间又与户部闹了那么一出,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江南工事。若出现一点纰漏,被人抓住马脚,我是替你背不起这个锅的。看卓大江如今,就是你的下场! 说完之后大约觉得自己言辞太厉色,又缓和语气道:这只是万一,只要你小心谨慎,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小沈啊,你放心。待治水工事结束,我必定为你记大功一件,上达天听,为你讨赏!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候破格封个员外郎肯定是没问题的! 沈静这半年以来整日在地方州县与富商之间斡旋,早见惯了各种嘴脸,见他如此,只微微笑着,垂眼聆听,待他说完,恭敬拱手行礼:大人放心。我必定鞠躬尽瘁,如履薄冰! 以你的处事干练,我是很放心你的。苗申俭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难处或者疑问,及时书信告知我。 是。沈静又行一礼,转身向身后小有招手。 小有捧上前来两个盒子,沈静接过来,向苗申俭笑道:大人来到在下故乡将近一个月,天天操劳,在下一直未尽地主之谊。如今年关将至,在下备了些许薄礼,还请大人笑纳。 大人尽管放心。 苗申俭拈着胡须推辞两句,也就笑着收下了。 晌午吃了送行酒,沈静随任劲松等人送苗申俭出了城,各自返回城中。 路上小有与沈静坐在马车上,向沈静低声抱怨道:先生,还没见过人当官当成您这样的一边天天劳心劳力,在工地上汗流浃背;一边还得自己掏银子出来,打点上头的官老爷。 沈静从沉思中回神,看他一眼,低声斥道:勿要多言。 是。 清平元年的除夕,沈静是在工地上与民夫一起度过。 年尾苗申俭有书信寄给沈静,说钦天监观天象,预测来年春江南梅雨会提前到来,命沈静加快工期。 因此从小年开始,沈静索性吃住在了工地上。 江南虽然不像朔北的严寒,苏杭一带的年底也寒气逼人,工地上的民夫顶着严寒挖土掘地,一时怨声载道。 沈静只得尽力安抚,专门拨出银子来,让工地伙夫改善饮食,定期熬制驱寒的汤汤水水,每日分发给各人。 尽管如此,每日里仍有三两民夫染上风寒。 幸好吴松县当地有位乡绅名士叫做苏文水,早年经商巨富,晚年乐善好施,颇有名望,为人豪爽。先前已经为水利工事捐了三万银子。 沈静无奈之下,又去找上苏文水。苏文水倒也爽快,随即出面募集银钱布匹,雇人做了几千件棉衣棉鞋,到工地上分发。 如此,虽有民怨,工事倒也顺利的进行着。 除夕之夜,曹小玉备了几个食盒与一坛好酒,特意叫小有从苏州城送过来。只是送到工地的时候,酒菜都已经凉透了。卫铮带着食盒到伙房将饭菜热了一遍又端回来,然后将偌大一坛酒从马车上搬下来。 沈静随民夫一起,都躲在刚挖开的河道里避风。河道里众人三五成群,各自点起火堆取暖,也不时有百姓或者民夫家人,带着做好的饭菜和酒水,到工地来慰劳民夫。 见卫铮扛着大酒坛子从马车上下来,沈静忍不住笑道:大姐有心了,弄这么大一坛。小有,你舀出来到周围分分吧。 小有笑道:因为大姐早就料到,先生你必定不肯独饮。这么大一坛,工地上这么些人,只怕一人都分不到一杯。 话音未落,又有马车声从工地土路上传来,卫铮回头一看,笑道:又有人送酒来了。 沈静也起身望去,见马车上下来的正是苏府里二公子苏明义,走到河道沿上,对沈静拱手笑道:沈大人,家父命我送来几坛酒,给大伙去去寒气。另有几个食盒,给您除夕宴添个菜,沈大人不要嫌弃。 沈静忙上前道谢,又着几个工头将酒坛分给大家。 虽然饭食简陋,可有了酒,工地上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等送走了苏明义,沈静才有功夫坐回来,只是热好的饭菜早已经又凉了。小有要拿着再去热,沈静摆手道:别麻烦了,就这么吃吧。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8) 小有端着饭菜就往伙房跑去:可不行,大姐嘱咐了,绝不能让你吃冷的。 待小有走远了,卫铮一边给沈静倒了碗酒,一边笑道:这位苏先生,看来是真相中你这乘龙快婿了。除夕夜让儿子冒着寒风来给你送酒菜。 沈静低声斥道:你别胡说。苏先生明白大义,乐善好施罢了。 卫铮闻言,笑了笑没说话,站起身来,往伙房走去:我去帮小有端菜。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三月。 年前年后忙了四五个月,沈静人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一大圈,原本秀气的脸庞如今也出现了棱角,颇有几分清癯的味道。 幸好没有白忙,到三月底,吴淞江新河道已经基本完工,河道两岸的石头河堤也快要合拢了。 大部分民夫已经返家,如今河堤上修筑堤坝的人只剩了千余,再忙个十天,工程便可竣工了。 河堤旁两间小土房子里,沈静将十张写满字的白纸仔细吹干了,封进信封,交给卫铮:叫人交给任大人过目。 卫铮接过去点头应了出去,片刻回来:已着人送去了。 嗯。沈静点头,靠在椅子上从没有镶嵌窗框的窗洞里往外看,天天忙惯了,乍一闲下来,倒还有些不习惯了。 卫铮有些没好气的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老实歇一阵子吧。万一留下什么残疾,谁担待的起? 几日前沈静在河堤上担土,一不留神踩到碎石,崴了脚腕子,白天没觉得怎么样,到了夜里反倒开始钻心的疼,次日连站都站不稳了。 卫铮请来大夫诊治之后,命他务必静养一个月再说。 沈静这才闲了下来。 却还是不放心,天天在工地上守着。 第98章 治水功成 卫铮许久没有听沈静提起赵衡了。 自从年前九月从京城回到苏州, 京中的消息不断通过周围人的议论传到苏州来。 连卫铮都听说了不少,更何况整日与州县长官、富商豪绅往来的沈静。 可是他一心扑在治水上, 从不曾再提过半句有关赵衡之事。 仔细一算计, 从京中传来的关于赵衡的消息,林林总总, 大多在年前多些,过了年之后, 渐渐的便少了。 究其原因, 大约是因为年底那一场轰动朝廷的宫宴闹剧 除夕宫宴, 宗亲和大臣欢聚一堂。 本来没什么事, 只是宴席正酣的时候, 又有几位受明德公指使的宗亲,忽然跳出来,提出要求摄政王退位、太后垂帘听政。 赵衡摄政大半年,威信渐渐树立了起来,所以当即便另有宗室长者站了出来, 驳斥了对方。 然而对方不是省油的灯,当下两方便就谁来辅政这个问题,你一句我一句争辩起来。 这种情形下,本该由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出来说话。 可是当着摄政王和太后两位当事人的面,宴席上谁也不敢开这个口。以至于争执的双方愈演愈烈,最终竟然动起了手来! 宴席上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小皇帝赵铭和德亲王赵镌不过三五岁,竟然被吓得哭了起来。最后还是太后实在看不下去,出面申斥一番, 制止了双方。 最耐人寻味的是,这场混战之中,据说从头到尾,摄政王赵衡始终未置一词。 于是事情传开之后,众人都心有疑虑,觉得这事上,是明德公和太后占了占了上风。 听说这些事,正是刚过年那几日,大年初三,任劲松在府上设宴,邀请沈静赴宴;席间还有另几个州府的长官,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这一番事故。 沈静席间没有多问,散了宴席之后,随即便把卫铮叫来细问京中情势。 卫铮听了也是摸不着头脑:竟有这等事?这几日并没有收到京中书信,我也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沈静忍不住又开始忧心忡忡。 沈静虽然不说,卫铮却看得很是明白,便劝道:年前小有从京中捎来的信你也看了。既然说殿下日渐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依我看,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了,殿下必有后招,你就放心吧。 果然如卫铮所说得,一出了正月十五,波澜又起。 刚过完年的那天,正月十六,带头闹事的几位宗亲清早天未大亮,便被宗人府从府中带走。 五日之后,宗人府协大理寺审理完毕,将这几人从玉牒除名,交给刑部论罪。 消息传开,太后沉不住气了,抱着德亲王去质问赵衡,说他巧立名目,陷害宗亲,公报私仇。 赵衡只说了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没有事,叫刑部查查看看就知道了。 太后却还是不放心,因为刑部尚书与向来亲近,最后又费了周折,提出叫大理寺协同刑部一起审理。 赵衡又应了。 结果还是出乎意料。 大理寺同刑部审了一个月,不仅证据确凿坐实了一干人等谋反之罪,还牵连出了十几个朝臣来。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 赵衡摄政以来,一直对闹事的宗亲和上疏附和明德公的大臣忍让再三。 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这次反击,丝毫没有留手:事实查明证据确凿之后,二月底,朝中十几人因谋反被砍头,其中有六个宗亲,九个朝臣。 动荡了许久的朝中局势,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 借着这得来不易的安稳,赵衡又接连提拔了几个心腹,替换了被治罪的大臣。 然后三月初,赵衡带着幼帝赵铭、德亲王赵镌,叔侄三人,半个月时间亲自跑了离京城最近的宣府、大同两处边镇犒军,顺便还封赏了两镇大批守边的将领。 半个多月之后,叔侄三人回到京城。接下来,京中又陆陆续续传出旨意,除宣府大同,对其余六边将领,也各有封赏之事。 一时之间,北边九个重镇,处处人心振奋。 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赵衡终于堪堪将朝廷内外的局势稳定了下来。 这一年的时间,也正是国孝之期。 卫铮没有接着沈静的话说下去。他往窗外看看,见往来无人,才低声对沈静道:如今明德公和太后偃旗息鼓,朝廷内外风平浪静。陛下和德亲王各自平平安安。殿下这一番作为,也算是不负所望,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了。 沈静闻言,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想必是吧。 沈静伤了脚腕还没好利索,便惊喜的迎来了故人。 三月底,奚维随大太监郑满去福建督军,途径南京,因郑满有事逗留了几日。奚维无事,便特意绕道苏州,来探望沈静。 故人久未相见,难免要酌酒叙旧。 酒到酣处,奚维为沈静斟满了酒杯,感慨道:这一年来,你颇不容易。 沈静也有几分醉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何必说我。卓大人为了江南公事,辞了官告病还乡,难道容易?去年九月鞑子犯边,甘肃平民战士死伤无数,指挥使黄启祥大人难道容易?山东大旱,江南粮食又歉收,户部罗举大人难道容易?先帝崩殂,幼帝践祚,桩桩件件都是大事,礼部徐文大人难道又容易了?还有临危受命的豫王殿下,不到五岁就要临朝的圣上更别提这五万为了修筑堤坝,日夜吃住在河岸上,连过年都不得与家人团聚的百姓了。 沈静为奚维倒满了酒,又为自己满上,将酒壶放下,苦笑牢骚道:这世上,哪有一个容易的人? 这么说来,我倒算是幸运的了?奚维笑道,在锦衣卫憋屈了这大半年,托殿下的福,终于能得偿所愿,去正正经经打仗了。 是不是因为福建受到倭寇袭扰之事? 奚维点头:正是。 这些日子我也有所耳闻。这两年江浙海防严密,倭寇被打退了几回,占不到便宜,便顺着海岸线往南,去福建惹事了。沈静皱眉道,这倭寇总不能斩草除根,着实烦人。 奚维放下筷子:要我说,若真要斩草除根,还得麻烦你们工部。须得大兴工事,建造船只利器,一直打到琉球去,直捣这帮倭奴的老家,才能釜底抽薪。 他叹了一声,又道:可惜你也知道。如今外忧内患,国力衰微,实在拿不出钱来办这些事。一时之间,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 两人又就海防的事聊了几句,奚维又问道:你这治水的工事快竣工了吧? 沈静点头道:主体工事基本已经竣工了。只剩下下小修小补的地方。 那感情好。你岂不是很快就能回京复命了? 回京恐怕还需要过一段日子。沈静道,苗大人前几日写信来,说想亲自来一趟,勘验工事竣工成果。等他走了,我还得待到江南雨季过去。到时候新修建的吴淞江水道泄洪顺利,才算真正的大功告成。 奚维闻言举杯:那我就先在这里,提前祝你马到成功! 往南送走了奚维,随即又迎来了工部尚书苗申俭来江南勘验工事。苗申俭在江南逗留了不过三五天,沈静前前后后却忙足了一个月。 幸好苗申俭来不止为了勘验工事,还带来了一笔四五万两的银子,不仅结清了工事尾款,还正好补齐了之前沈静为赶进度完成工事,向富商苏文水所借贷的一万两银子。 将这一万两银子还上,又将工事勘验一遍,沈静做好万全准备,只静待江南雨季的来临。 若不出所料,沈静敢说,吴淞江改道可保江南十年之内无小灾,五十年内无洪泛。 一个多月之后,四月底五月初,福建传来奚维抗倭大捷的消息。 沈静听说了消息,不由得为奚维高兴。 与此同时,如钦天监所料,雨季提前了十来天,江南迎来了绵长而潮湿的梅雨时节。 沈静生于斯长于斯,经历过不知道多少个江南的梅雨季,却从未如今年这样惴惴不安。 起初小雨连绵,后面雨势渐渐看涨。 沈静实在在家中坐不住,每日里便带着斗笠披着雨披,同卫铮一起往河岸上查看江水涨势。 浩浩荡荡的江水裹挟着淤泥,顺着新挖的河道滚滚向前,茫茫的雨幕中,江水汇入浩瀚海中,激荡起一波一波的白浪,连绵向天边奔涌而去。 站在江岸上,往江水来处遥望,触目所及,都是绿油油的水稻秧苗。 这些水田曾经都是洪泛区,如今开垦成为肥沃无匹的田地,假以三五年时日,这新河道两岸,又是一个年年丰收的粮仓。 目睹此情此景,沈静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的成就感,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眼角面颊的湿润是泪水还是雨水。 两人在江边一直耽到傍晚,才趁着天未全黑,顺着泥泞的官道往苏州城里赶。 谁知刚近城门,便有守城的卫兵喊道:沈大人! 接着便是小孟,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从城门洞里,冲着沈静摆手:先生! 沈静和卫铮刚踩着泥泞进了城门,便被小孟扯着袖子往城里拽:先生快走!家里有客人到了! 沈静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猜测道:雨天路滑,你慢着些!这么急做什么,什么贵客值得你这样莫非是任劲松任大人来了? 小孟松开了手,回过头低声道:比任大人还要贵重不少。 沈静一愣:比任大人还要贵重?是什么人? 白茫茫的雨幕里,小孟吐出一个令沈静再也想不到的名字:是殿下先生,豫王殿下来了。 第99章 一夜听雨 纵然一路万千思绪, 被小有迎进门见到赵衡的一刹那,沈静站在门口竟不知道说什么。 赵衡正坐在厅上喝茶, 看面容是瘦了些。沈静一边忍不住打量着他, 一边犹豫了一瞬是否要行礼,才听到旁边一个欢快的声音:小舅舅! 沈静扭头去看, 才发现房间另一侧还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潘小舟, 此时正从椅子上跳下来, 高兴的向自己扑过来。 再一细看另一个孩子, 他顿时吃了一惊, 两手匆忙捉住扑进怀里的潘小舟, 便弯腰跪了下去:见过圣上! 潘小舟惊讶的看着舅舅拉着自己跪在地上,竟对着刚才还在同自己玩弹珠的哥哥磕起了头,一时有些茫然。 赵铭则似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皱了皱眉,瞬间脱去了方才的玩弹珠的童稚模样, 抬头看了摄政王赵衡一眼,放下手里的弹珠,一副老成的样子站起身来:沈爱卿平身。 沈静谢过恩,才拉着潘小舟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着赵衡也躬身行一礼:见过殿下。 嗯。赵衡从灯下抬起头,应了一声,看着沈静微微蹙眉, 怎么这么晚才回? 沈静垂眼,尽量不去抬头看他:天黑时雨势忽然大了起来,我有些不放心河道的水势。 水势如何? 畅通无阻,十分平稳。沈静说着,声音里忍不住的带出几分喜悦,河堤固若金汤,就算这雨再大些,也可保新河道河堤无虞。 这都是你的功劳。赵衡说着,起身走近了几步,待看清了他半湿的头发和森林木衣衫,声音温和了些,先去换下湿衣裳吧,回来再说话。 沈静应了声是,转身出门来。 廊外大雨瓢泼,雨幕充斥天地。 雨水带来阵阵凉意。 沈静匆匆顺着长廊走回房中,克制着双手微微的颤抖,换下湿了的衣裳,仔细梳理了发髻,装束整齐,才又匆匆顺着来路往厅上去。 还未走到正厅,就见赵衡身后跟着卫铮,正站在长廊上说话。 沈静犹豫了一下,远远停住脚步,清了清嗓子。赵衡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见是沈静,踱步走了过来:孤还是头一回来你这院子。虽略微偏僻了些,地方倒是着实不小,看格局装饰也很是精巧。 当年家父修这房子时,曾颇费了些心思。只是年岁太长了,去年回来的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修缮。如今只是勉强可以住罢了。 这院子都快比得上孤的王府阔绰了,才只是勉强住?赵衡目光转向沈静,微微笑道,妙安离京一年,本事长了不少,口气也大了不少。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69) 赵衡见他低头不答话,轻笑了一声,越过沈静顺着长廊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听说你书房里藏了不少好书。不知道孤能不能一看? 沈静转过身来,犹豫了一瞬,迟疑道:书房里一直没有收拾过,凌乱不堪,不如 赵衡神情似笑非笑:孤不嫌弃。 说起来,妙安,赵衡走近了一步,这宅子当年还是孤出钱买回来的呢。怎么如今连看一看都不能了? 沈静无奈抬步越过了赵衡,殿下请随我来吧。 沈静的书房在东厢,是一溜三间,其中一间靠南的平时是卫铮住着,另外两间,一间是大书房,另一间则是沈静的卧房。 回到苏州一年,他能安稳在家的日子寥寥。但只要回来,便是栖身在这书房里,从未踏足过后院一步。 沈静在前头推开门,赵衡紧随其后。 等沈静点亮了烛台,赵衡站在他身后,借着昏暗的烛光,一眼便看见了凌乱的书案上,搁在在笔架后头那块温润的白玉扇坠子。 他故作不见,转身环视这间宽绰的书房。 四面墙上书架落落大满,靠西边窗下摆了茶几和躺椅,再往南里角落里并排摆着一对广口青瓷缸,插满了画轴。 赵衡走过去随意抽出一副,展开看了一眼,见是一副未完成的山水,便卷起来放回去。又转到窗下茶几旁,拿起摆在上面的《治水方略》《吴淞史鉴》翻了两页,复又放下。 然后他踱着步子,走到北面里间门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撩起门帘往里探了一眼。 里头是一床一橱一椅,椅背上正搭着沈静方才换下来的湿衣裳。 他扫了两眼,便放下帘子,转身走到椅子上坐下,重新又拿起那本《治水方略》,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问道:你平日就住在这里? 从前少年时候便一直住这里,习惯了。沈静站在书案后头应声,一边悄悄抬手,将那块扇坠摸进手里,掩到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卷下头,如今时常早出晚归,这里进出都方便些。 看你消瘦不少。赵衡一边翻着书抬头道,平日里想必很忙? 也还好不过每日难免早出晚归。 这么忙,赵衡放下书,重新站起身来,走到沈静对面,忙到连孤的信都没时间回? 沈静迟疑片刻,我 自去年离京,赵衡隔三两月便有信来,虽然都是给卫铮,不过卫铮看过之后,都会再拿给沈静过目。信上字句不多,看得出都是草草写就,大多是京中局势,要卫铮小心提防何事何人。 不过从去年腊月开始,京中时局稳定下来以后,赵衡的信便多了起来,每月一封,除了给卫铮的,还有单独给沈静的。 给卫铮的仍是时局消息指令,给沈静的,虽然也寥寥数语,却是嘱咐冷暖添衣。 沈静悉数收下,却从未回过。 他正想着找个借口搪塞,赵衡轻笑一声,转身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别费心思找借口了。我有些乏了,沏壶茶来提提神吧。 沈静应声,转身从书架上取来茶壶茶叶,又出门去提热水。 卫铮正站在门口,见沈静出来,忙迎上来。 沈静低声道:我去叫小孟烧壶水来泡茶 我去吧。卫铮闻言飞快的顺着长廊走远了。 这会雨势小了些,檐下雨水映着窗外透出的光,像成串的珠子滴滴答答落下来。 沈静回头看看书房里昏暗的光,又转过身,在廊下呆立了片刻。 今夜忽然见到了赵衡,他心里既惊又喜,可是到如今,又有几分惴惴。 赵衡乍看好似同从前一样,可是细看,又好似完全不是一个人了。沈静还记得一年前在京城中,赵衡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神同现在如静水流深的平静,到底是不一样的。 沈静不知自己该是高兴,还是失望。 正在出神,卫铮已提来热水:小心烫着。 沈静回神,接过热水:多谢。 他端着热水进屋,倒了半壶洗过茶碗茶叶,然后才徐徐将水又注入茶碗。 淡淡茶香随着热气飘溢出来,沈静将碗盖盖上,才回头去看赵衡,却发现赵衡靠在窗下躺椅上,双眼阖着。 外头雨声如珠落,连绵不绝且乏味。 沈静悄无声息走近窗下,听到赵衡的呼吸,一如从前两人同塌而眠时,均匀而绵长。 竟然睡着了。 窗外阵阵湿气扑进来,沈静犹豫片刻,转头将书案上两盏灯吹熄一盏,又进里间拿了一条被单,走近窗下轻手轻脚为他盖上。 赵衡绵长的呼吸停了一瞬。 沈静手上动作顿住。 赵衡微微张眼,见是沈静,含糊叫了一身他的名字:妙安? 殿下,是我。 赵衡面上浮起一抹朦胧笑意,抬手握住沈静的手,复又阖眼沉入睡梦。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滴滴答答。 茶碗上的热气渐渐消失。 书案上的蜡烛缓缓燃到了尽头,火苗忽的蹿高,然后渐渐扑簌簌的熄灭了。 黑暗中,沈静一只手被沉睡的赵衡紧握着,纹丝不动的站着。 赵衡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光朦胧微亮才醒了。 觉察赵衡手指动了动,沈静看过去,见赵衡慢慢睁眼,才小心挪了挪有些麻了的脚,然后试着将手抽出来。 赵衡却握紧了他的手,盯着他怔忡片刻,才缓缓将他的手松开:孤睡着了? 沈静收回手,转身朝外头走去:我去叫他们打水洗漱。 不必了。赵衡出声阻止他,揭开身上的被单,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卫铮! 卫铮闻言推门进来:殿下? 皇上呢? 小有守着。在后院跟小舟一起睡的。 去叫他起来吧。赵衡边说着边往外走,待会还要赶路。 是。卫铮领命而去。 赵衡走到门口,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回过头来看着沈静:孤有事急着往南京去,待会就得走了。 沈静:殿下保重。 赵衡顿了顿,往前一步握住沈静的手,然后松开:记得给我回信,别再胡思乱想些没用的。这段日子事太多,等我忙过去,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卫铮已在门外复命:殿下,圣上已经安顿上马车了。 赵衡点了点头,看了沈静一眼:不必送我了,去歇会吧。我走了。 说完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开。 第100章 雨中送别 天才蒙蒙亮, 外头雨又大了些,幸好没有风, 雨顺着廊檐落下, 青石长廊地面只是有些潮润而已。 赵衡身影顺着青石长廊渐行渐远。 沈静定定站着,目送他拐过一道弯, 才问卫铮:殿下只带了圣上出来,将德王小殿下安顿在哪里了?是不是还要先接着他, 再一起去南京? 卫铮道:殿下这次出来, 没带着德王殿下一起。 沈静脸色一变:没带德王殿下? 卫铮解释道:出京前, 德王殿下染上了风寒, 太后将他留在京中养病 沈静怔了怔, 又问了一遍:殿下只带了圣上南下? 是。 沈静急转过身。 昨晚心思繁杂浮沉,竟然也没顾上问赵衡一句。 隔着苍茫雨幕,赵衡已经绕过长廊。到了院子门口,他定住脚步,回头冲沈静摆了摆手。 沈静也跟着缓缓抬起手。 可他心中已经翻起滔天巨浪, 不由得低声喃喃道:殿下已经站稳了阵脚,朝中此时也算风平浪静。明德公年事已高,太后羽翼未丰,殿下与圣上却是来日方长。只要徐徐图之,耗也耗死他了为何要这么着急?这一路南下,不知道多少杀机埋伏着! 边说着,他转头看向卫铮,相处数年, 头一次着急质问他道:卫校尉,这么明白的事,连我都知道,难道就没人劝阻殿下一句吗?! 卫铮闻言,忙解释道:怎么没人劝过?可是殿下他 不行,不行!沈静来不及听他解释,我得去拦住他! 他抬脚便冲进廊外大雨里。 大门外头,赵衡刚把赵铭送上马车。 护卫撑着伞,赵衡扶着护卫手臂,正往自己马车上去,便听到沈静喊声:殿下! 赵衡回头,见沈静冒雨往自己跑来,忙伸手接过护卫手中的伞,三两步迎上去。 两人站在伞下,沈静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一把扯住赵衡衣袖:殿下留步!我有话说! 不急不急。赵衡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帕子,擦着沈静脸上雨水,都湿透了。 沈静急喘了两口气,推开他的手:请殿下务必听我说 赵衡收起帕子,转头看看,用披风将他一裹,便往马车上去:雨太大了。去马车上说吧。 虽然已经初春,马车里却燃着香炉,将车厢里烘的暖意融融。只是大雨落在车顶,噼噼啪啪,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有些嘈杂。 一进车厢,沈静便被暖意烘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赵衡见状,又将帕子递给他:这一年劳心劳力,看你这身子骨愈发不如从前了。 沈静却不肯接。 我赶路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赵衡边说着,又解了披风与帕子一并递向沈静,你也不必急。有什么话,等先擦干了,再慢慢同我说。 沈静这才接了帕子,抹了两把头上雨水便停下动作,抬头看着赵衡,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殿下同圣上,早日返京吧! 赵衡闻言动作一滞,将目光移向一旁。 殿下!沈静着急的丢下帕子,站起身来跨到赵衡身边,两手拉住他的袍袖,你就这么胸有成竹,这出空城计能唱的成吗?连我都看得明白,明德公岂能看不明白?明知山有虎,他焉能中计? 沈静越是着急,赵衡反而越是沉得住气。他低头盯着沈静握住自己袖子的手,目光又缓缓移到沈静脸上:昨晚不是还向我行君臣之礼,为何此时又如此忧心如焚? 沈静被他这一句堵的火起:你这会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赵衡抬手撩起车帘,悠悠道:我不远千里绕道苏州,就是想着来见你一面。 沈静哑然。 外头雨势一片茫然。 车厢里一安静下来,车顶劈啪作响格外清晰。 赵衡盯着外头大雨看了片刻,松开了帘子,手缓缓覆住沈静的手,轻拍了拍,然后握住:皇兄走了快整一年了。你为什么疏远我,妙安,我心里都清楚明白。 他转过身,从沈静手中抽出自己袖子,双手握住沈静的手,深吸一口气:只是有许多话,我现在还不能同你说也不大想同你说。一来事情尚无定论,此时说再多无益。二来,都是些让人烦心的琐碎事,不提也罢。 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次南下,本不该来苏州的只是我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忍住。 沈静心中一片酸涩,泪水一时禁不住,顺着眼角垂下:殿下。 嗯。 沈静忍住哽咽,长叹一声:徐徐图之,总好过这般冒险只要殿下带着圣上平安回京,我愿意起誓:此生此世,任凭殿下如何,再不心生二意。若有违此誓,我愿 赵衡捂住他的口,截住他后头的话:够了。 都跟我说要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赵衡甩开沈静的手,仰天长出一口气,皇兄从前也想着徐徐图之,结果呢?赶走了一个蔡炳图,又扶起了一个明德公,皇兄却熬尽了心血,熬死了自己。 赵衡踱了一步,又转过身:这一年来,朝中局势虽然渐渐趋缓,可是商茂时的心也养大了。商青萝还没进王府的门呢,他已经开始谋划着要将孙女送进宫,安置到阿铭身边。只怕那个明德公还没倒下,这个明德公又起来了。 妙安,我不想再走皇兄的老路了。这番行事,我自有谋划,你也不必再劝说我了。他松开沈静的手,撩起车帘对外头略一招手,回过头来对沈静道,不早了,我该赶路了。这些时日务必叫卫铮贴身跟着,若无必要,别随意外出走动。 护卫举着伞等在马车外头。 沈静深深看他一眼:殿下此去务必保重! 嗯。赵衡应声,将自己披风为沈静披上,收拾整齐,又嘱咐道:此事我谋划已久,你不必太过担忧。若有什么风声,便听卫铮调遣安排。 眼看沈静要下来马车,赵衡忽然握住他手臂。 沈静回头,赵衡一手掀着车帘,低声又嘱咐一句:还有一事。离那个苏明义远点。 沈静一怔。 赵衡已经对着护卫招了招手,放下车帘。 大雨茫茫,沈静站在大门前头,目送着几十匹马护卫着三辆马车,在雨中渐行渐远。 第101章 赵衡遇刺 赵衡离开之后, 沈府里便多了七八张陌生的面孔,个个沉默寡言, 从不多话;可是细看步法身形, 便能看出都是练过的好手。 沈静心知肚明这是赵衡做下的安排,便严遵赵衡临行前的嘱咐, 无事一概不出门去,即便出门, 卫铮也一定紧紧跟随, 不落半步。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0) 大约是忧心忡忡的缘故, 对沈静来说, 这个雨季较之往年, 似乎格外的漫长。雨水较之往年,似乎也格外的多。 然而雨水再多,有赖于新挖通的河道,往年无不泛滥的吴淞江,竟然没有泛起丝毫的波澜。 一直到六月中, 雨水渐消。 这日一早沈静开窗,便见外头云消雨散。卫铮正在廊下,一脸笑意道:雨季可算过去了。 六月中,江南雨季已经结束。 隔天又下些零星小雨,沈静照例冒雨带着河工去河道边寻访探查,测量河道水位;然后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根据近日来整理的资料,将吴淞江整个雨季水情写了一封奏呈, 准备报往京城。 奏呈写就,略作修改,他将文书放在一旁,又换了纸来,修书一封交给卫铮,让他着人送给卓大江:经历曲折险阻,如今终于事成。最先该告知的,就是他老人家。 卫铮接了书信道:卓老看到,必定十分欣慰。 说完又问沈静:这份奏呈,你准备何时上报? 沈静道:明日叫任劲松大人阅过,便准备递往京城了。 卫铮道:奏疏入京,等京城回信了,你是不是就要回京复命? 沈静点头:大概是吧。 卫铮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奏呈能不能晚几天往京城递? 沈静倒茶的动作顿住,抬头看他:为何? 卫铮回头将门关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才郑重道:殿下离开之前,曾嘱咐过我:他有消息回来之前,你万万不能回京城去。 沈静闻言,放下茶水,起身走到窗下,长叹一声:我知道了。那就再等几天吧。 窗下原本一丛茂盛的芭蕉,卫铮觉得芭蕉叶子太大,便带着人将院子里芭蕉全部连根掘了,都换成了矮小的兰草。如今这院子里,放眼望去一片空旷,连虫蛾飞过,也能尽收眼底。 月余过去,重新栽种的兰草都已经长得葳蕤茂密。 可是赵衡却始终没有消息。 整个雨季,沈静只觉得心也如这外头的枯雨,零零落落。 京城里也没听说什么动静传来。卫铮低声道,若明德公有自知之明,死了那条心,就最好了。 沈静闻言,叹道:我真是替他想不明白。明明位已极人臣,又贵为国公;家中如今有个太后,亲外甥是圣上唯一的弟弟,未来也不怕没有靠山。如此贵重,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人的心都是一步一步养大的。若是都能看得破,这世上就没有麻烦二字了。卫铮摇头道,不早了,你早歇着,我先回去了。 沈静送卫铮出了书房,又叫来小孟打水洗漱。 刚收拾停当躺下,外头传来急急的敲门声。他披了衫子起身开门,卫铮一脸急切,手上是皱皱巴巴的信封,低声道:殿下信来了! 沈静接过信来,见是已经拆过的,便一边往书桌旁走一边捻着信封。他手指微颤,捻了几次才将信封打开:快!快点灯! 灯亮起来,沈静瞄了一眼信封,依稀觉得不是赵衡的字迹。打开还没细看,便被卫铮一把将信纸遮住了,低声道:你先听我说。 他顿了顿,才低声继续道:送信的人说,殿下在安徽遇袭,受了些伤 沈静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 他身形晃了晃,差点站不稳,忙用一手扶住桌角。 卫铮扶了他一把,沈静定了定神,轻轻将他推开:不妨事。 另一手仍拿着那张信纸,一边慢慢往眼前凑,一边低声道:殿下不会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信上却是小有的字迹,抬头确实给卫铮的,说赵衡遇袭受伤,身边人手折损不少,嘱咐卫铮护送沈静先躲一阵子,避避风头。 灯光下,沈静看完了信,面色如纸,扶着桌子,慢慢在椅上坐下。 卫铮这才继续说道:京城也传来消息,说宫中有异动。殿下此刻不能停留养伤,必须要抢回京城。 他顿了顿,对沈静道:沈静,此时我也不再瞒你殿下走前嘱咐过我,万一他出事,务必将你送走我已经叫郑玉收拾行李,待会他会带着人护送你和大姐小舟往福建,去奚维那里。他手上有兵,可确保你眼下无虞。 沈静默然片刻,抬起头:郑玉送我们走。你呢? 卫铮默了默,道:这样的关头殿下身边需要人手,我得去殿下那里。 沈静闻言,也不再作声,拿起墨条在砚台上匆匆研磨几圈,提笔蘸墨,开始奋笔疾书。匆匆写下几行字,从抽屉里翻出红泥,在纸上按下手印,然后折好塞入信封,站起身来:你叫郑玉带几个得力的人,现在就收拾行装吃食,准备启程。 他举起手中书信,对卫铮晃了晃:我去叫大姐和小舟。 好。卫铮说着便往外走,临出门又嘱咐一句,动作快些。天明前要离开苏州,须得赶在三更前启程。 知道了。沈静说着,提起门口灯笼,匆匆也出了门。 曹小玉并没有住在后院正屋。东边三间厢房,灯已经熄灭了。沈静走到门口顿了顿,抬手敲敲门扇,片刻听到里头有了动静,又敲了敲,低声道:大姐,是我。有急事找你说。 来了。曹小玉应声,片刻后举着烛台打开门来,什么事这样急? 小舟睡着了?沈静问道,见曹小玉点头,又问道,菱花呢? 她这几日有些着凉,我叫IX,UY她去隔壁睡了。曹小玉将门敞开,进来说吧? 沈静往日向来不进曹小玉的门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将灯笼挂在门口:也好。 两人落座,曹小玉又点亮一盏蜡烛,屋里明亮了很多。 沈静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写好的信封,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然后慢慢推到曹小玉面前:大姐,这封信,你好好收着。 曹小玉看沈静搁在桌上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一时也有些慌了。她拿起信来,不知该不该拆开:阿静,这是 沈静抬起头来,缓缓出了一口气:大姐,殿下出事了。 殿下在安徽遇刺,伤的很重。京中此时人马纷乱,不知是何情形。万一殿下 沈静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又叹一声:总之,万一殿下不好了,我必定是要受牵连的。 那阿静,那该怎么办?你要受什么牵连?曹小玉也有些慌了,卫校尉呢,他该是知道怎么办 我已经与卫铮商量过了。为今之计,唯有出门避祸。卫铮已经安排好了可靠的人手,带着你们连夜往福建去避避风头。奚维奚将军如今就在那里抗倭,他手下有兵,可保一时无虞。你现在就动手收拾些随身的东西,越快越好。收拾好了,再去叫起菱花来,抱着小舟,即刻就动身。我和卫铮送你们出城去。 好,好!曹小玉也是经过事的人,尚且能沉得住气,听了沈静的话,立刻便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猛地回转身来,阿静,你说你送我们出城是什么意思你呢? 大姐,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沈静看着她,微微苦笑,我得和卫铮一起,去殿下那里。 阿静,你就不能 大姐。沈静打断她的话,面色沉静,殿下如今生死未卜我放不下心。 他又回头点点桌上信封:这信封里头装的,是一纸和离书,我已按了手印的。你好好留着,若我无事倒也罢了若我有个万一,有这纸和离书,你也少受些牵连。信好好收着,今晚我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吧? 曹小玉眼中已经忍不住滴下泪来,沈静叹口气,软下声来:大姐不要哭了,我必会平安无事的。 曹小玉一边落泪,一边点头:阿静,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放心吧。快去收拾吧。拣紧要的带两三个包袱就罢了,别拿太多。有什么短缺的,路上叫郑玉再买就是了。你收拾着,我到前头去看看他们,一刻钟后我叫郑玉来抱小舟。 说完沈静便匆匆离开。 两刻钟后,三更时分,三四匹马护着一辆轻便马车,隆隆离开了苏宅门前。车上载着曹小玉和潘小舟,还有丫头菱花,后头跟着几个扮成家丁的郑玉等人。 到苏州城外时天正黢黑,卫铮小心嘱咐了郑玉,沈静在马上弯腰,从车窗里同曹小玉道了别,又切切嘱咐了几句,才支起身来。 卫铮起初没有反应过来,见郑玉骑马随着马车走了,沈静却寸步未动,才猛然惊醒:你你不同大姐一起走吗? 我同你一起走。沈静控马跳转方向,从容不迫道,咱们现在出发去南京,想必正好能逢上殿下。 第102章 梦中重逢 日暮时分, 中天飘着零零星星的雨,西边天际却染着一抹嫣红的余晖。 南京城此刻正在戒严, 城楼下队列往来巡逻, 城门前头卫兵重重把守,连往来行人也不见一个。 接连赶了两天的路, 马不停蹄,两人都是一身狼狈。沈静此刻身上也不知是汗湿还是雨淋透了, 一边用手抹着鬓角的水, 一边看卫铮同守城的兵勇交涉。 对方不认识卫铮的令牌, 一直没有放行的意思。卫铮说了半天见不管用, 也急了, 把令牌往怀里一揣,脸一拉,拿出了亲王近卫的款儿:不识抬举的东西,有眼无珠!去叫你丁宝爷爷来,叫他来认认我是谁!看他叫不叫我进城去! 那兵勇一下叫他唬住了, 嘀咕两声,到底不敢得罪狠了他,捧着令牌便往门楼里头去:你等等。 两人只好继续到一边等。 约莫又三四刻钟,丁宝竟果然亲自赶了来,认准了是沈静和卫铮,才叫人放进城门,一边解释道:事急从权。实在是此刻容不得半点轻忽。 大人此时仔细些是应该的。沈静等不及同他寒暄,殿下何处?此时如何? 丁宝道:正在织造府里, 小有伺候着较刚到南京时候,是略微好些了。只是仍时好时坏 沈静听到这里便听不下去了,抬手一拱:丁爷爷慢慢来。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与卫铮跃上马背,便冒着雨朝织造府飞驰而去。 幸而赵衡身边近卫都认识,两人顺利进了府中,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衣裳,便径直往后院去。 昏昏暮色中,檐下挑着两盏皮灯笼,湿黄的灯光晕成一团,照着廊下肃立的一溜卫兵,见是沈静卫铮,立刻便有人利落的进去通报小有。 小有听到消息急忙出来,一看到湿淋淋站在廊下的沈静和卫铮,又是喜又是急,先道了句辛苦,接着便差点哽咽:你们可来了! 沈静慢慢喘了两口气,才道:你别急。 他喘平了气,才又问道:殿下如何了? 小有说着红了眼圈:左臂被砍伤了,倒还好些。右肩中了一箭才是要紧处。大夫说,创口不算大,只是箭头扎的太深,污血在里头发了,所以迟迟不能愈合这些天醒醒睡睡的,一直发热,半点没有好的迹象。 他本以为沈静听了必定心痛,谁知沈静竟冷静非常,抬手将额角乱发捋的齐整,轻声道:我进去看看。 小有抹去眼泪,带着他二人推门进去。 到了内室,小有和卫铮默契的在帘幕下站住,只让沈静一人近了床前。 房中一盏昏烛,窗虚掩着。地下摆着两个冰盆,虽然是盛夏的天,乍进去却觉得凉丝丝的。 沈静脚步轻轻走近,见床帐撩着,赵衡趴伏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憔悴。 他在床头半跪下,盯着赵衡微微起伏的肩背看了片刻,又轻轻站起身来,退了出去,对小有道:我要去梳洗一下,换换衣裳。 叫小童带你去。小有招招手,小童便立刻上前来:沈先生跟我来吧。 两三刻钟后,沈静洗漱收拾整齐回来。 只有小有在外间守着。 沈静先进里间又看了赵衡一眼,轻手轻脚出来,小有指指旁边的座位:坐吧。 沈静在桌旁坐下,见桌上摆着两碗热粥,四碟小菜:卫铮呢? 他草草吃了两口,去同丁爷爷布置南京城内巡防的事了。丁爷爷毕竟年纪大了,这些日子着实力不从心。小有说着,将粥碗推给他,姜丝肉粥。淋了大半天的雨,喝点暖暖。这当口,可别着了风寒。 沈静半点不觉得饿,但也听话的接过碗,慢慢把粥喝了下去,又喝出一身的汗来。 将碗放下,他看了看小有黢黑的眼圈,道:你多久没睡了? 小有苦笑:打离开福建,这一路半个多月,也就睡了两三回。 沈静又起身走到里间门口,看看仍在昏睡的赵衡,回头对小有低声道:你去歇一晚吧。殿下这里有我守着。 小有摇头:你一路奔波更累。你去歇着吧,明日再来换我。 沈静垂眼笑笑:我睡不着的。你去吧。 小有犹豫片刻,站起身来:那今日就辛苦你。 说完又仔细嘱咐道:待会苏大夫会过来换药,你认得的,就是咱们府里的苏大夫。到时候需要帮忙,你就给他帮把手,千万不要借别人手。殿下若醒了,厨下备着热粥,一定多少喂他两口,再不济喂他喝两口水也是好的。这两三天发热闹得,一直没怎么吃过喝过。 我记得了。沈静温声道,你去睡吧。有事我叫他们喊你。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1) 小有这才点点头,拖着步子出去了。 沈静目送他转出门去,转身悄声进了里间。 虽然正值酷暑,有冰镇着,房中并不觉得热。 半掩的纱帐下,赵衡仍在昏睡中。 他上身未着寸缕,受伤的左臂和右肩包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被血色晕透了,透出刺目的红色。 沈静坐在床前看他片刻,无声轻叹,探手轻触他的额角。 指尖温度有些烫手。 沈静缩回手,蹙眉起身,来到廊下。 卫兵在门前守着,沈静上前问道:苏大夫什么时辰过来? 每日晚饭后。估摸快来了。护卫答完,又道,沈先生,是否要下属去请他来? 不必了。沈静摇头,我就是问问。 话音刚落,就见两名卫兵带着王府大夫苏佑安,顺着长廊进来院子。沈静一见,忙快步迎上去:苏大夫! 苏佑安一见沈静,忙拱手行礼:沈先生。 寒暄了两句,苏佑安向沈静问过好。他久在王府中,自有分寸,此时并没有多问本该在苏州治水的沈静,为何却出现在了南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中,苏佑安卷起袖子,招呼身后的药童端来铜盆,用烈酒净手后,转头对沈静道:请沈先生过来帮把手。 沈静上前,按他吩咐,小心扶着赵衡的手臂。 苏佑安跪在床尾,先拆了赵衡左臂纱布。半尺长的刀口呈现暗红色,苏佑安见状,似松了口气,低声道:还好,刀口开始结痂了。 他换好了药,用纱布重新包住,用袖子抹去额上的汗,抬头看看沈静:沈先生,压好殿下的手臂。 沈静闻言,抽过旁边一条薄被,折了两折,压在赵衡手臂上,用膝盖压住被角:好了。 苏佑安点点头,开始揭赵衡右肩的纱布。 暗红的纱布被扯着,连带起鲜红的皮肉,昏睡中的赵衡发出一声闷哼,手臂猛地一挣。 苏佑安动作顿住。 沈静紧紧压住赵衡手臂,用袖子将赵衡额角的汗抹去,低声抚慰道:殿下忍着疼些,再忍耐片刻就要好了。 赵衡此时眼睫微颤,仿若是听进了沈静的话去,绷紧的脊背,竟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苏佑安趁机将纱布快速扯下。 赵衡脊背猛地一弓,发出两声闷哼,眼睫一阵乱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目光涣散,半天才凝集起来,盯着沈静的脸,喃喃道:妙安? 是我。沈静柔声应道,一边松开束缚他手臂的薄被,紧紧握住赵衡的手。 苏佑安趁机飞快擦掉赵衡背上血污,又在创口撒上药粉,包上纱布,抹掉脸上的汗,长出一口气:好了。 赵衡一时仿佛没有觉察背上剧痛,只顾着执著的盯着沈静:妙安,你怎么在这里? 沈静想要起身,赵衡却握紧他的手不肯放。苏佑安无声向沈静拱手告辞出去,沈静才低下头低声道:殿下,我去端水来。 赵衡这才肯松手。 沈静端来茶碗,一手端着递到赵衡唇边,一手用帕子在枕旁垫着:殿下喝口水吧。 赵衡抬头,慢慢吞了两口温水。 沈静见状,又端过旁边的稀米糊,递到他唇边。赵衡勉强抬头,喝了小半碗,便不肯再喝,趴回枕上,闭眼又睁开,仍然盯着沈静:孤是在做梦吧? 沈静将他唇角水痕擦去,握紧他的手,答道:不是做梦。我听说殿下受伤了,放不下心,所以来看看你。 赵衡轻叹一声,阖上双目:孤不是嘱咐过卫铮了他没有送你走? 沈静垂目看着他:等殿下平安无事了,任凭你叫卫铮送我去哪里,天涯也好,海角也好,我绝没有二话。 赵衡阖着眼,许久,也微微笑道:等到那时孤岂会舍得送你走? 说完他慢慢睁开眼,笑望着沈静,手指轻轻回握住沈静的手。 两人默然微笑相对。 望着他苍白脸色,沈静眼角渐渐涌上湿意,半跪下来,将脸在赵衡手背上贴了帖,抬头轻叹道:殿下此番受苦了。 赵衡眨眨眼,又微微笑了笑:孤确实乏的很 那就再睡会吧。 赵衡阖眼,又睁开:怕是再睁眼,你又不在这里了。 殿下安心睡吧。沈静又坐回床边,顺手拿过桌上的扇子,一边缓缓摇着,一边捏着赵衡指尖,我就在这守着,哪也不去。 第103章 赵衡伤愈 将近夜半, 赵衡又发起高热。 沈静替他冷敷了额头时,许久不见退热, 又听见赵衡犹在昏迷中模糊低语, 便遣人去请苏佑安来。 片刻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沈静以为是苏佑安, 便迎出门去,谁知竟是小皇帝赵铭, 身后跟着卫铮, 被侍卫簇拥着, 顺着长廊走来。 沈静急忙跪下行礼, 话还没有出口, 赵铭已经到了跟前,伸手虚扶他一把:沈大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沈静依言起来。 赵铭回头看看卫铮:卫校尉,我去看看皇叔。你们在外头等吧。 卫铮等人安静退开。赵铭转身,抬头看看沈静:沈先生一起来吧。 沈静应了声是, 跟着这个不到六岁的小人儿走进房中。 赵铭走到赵衡床头,轻轻喊了一声皇叔,听不到赵衡回答,便又走近一步,抬起小手,轻轻碰了碰赵衡额头,回头对沈静低声道:皇叔额头好烫。 沈静道:我已经叫人去请苏大夫了。 赵铭退两步,站着看了赵衡片刻, 在床前的脚凳上坐下,抬头看着沈静:苏大夫能治好皇叔吗? 六岁而已,虽然较别的孩子早熟,到底还是孩子,那眼神中有担忧也有害怕。 被他这么看着,沈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迟疑了会儿,才答道:豫王殿下从前打仗也受过伤,都是苏大夫治好的。这次肯定也能。 赵铭听了,默默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一眼赵衡。 过了片刻,他又抬头,迟疑着对沈静道:皇叔说,如果这次我们能平安回京城,我就不用娶商大学士的孙女了。 沈静: 赵铭停顿了一会,再开口便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躺在床上的赵衡听到一样:其实我觉得要是能让皇叔好好地,就算让我娶商大学士的孙女做皇后,也没什么的。商大学士的孙女,以后总归要嫁人的。就算不嫁给我,也会嫁给别人。既然别人能娶了她做媳妇,我自然也能娶。娶了她,有商大人帮忙,皇叔也不用受伤了。 赵铭打量着沈静神色:沈大人,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又是一个叫沈静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他先将搭在赵衡额头的毛巾换了,揩净了手,走近脚凳:陛下,我能坐下吗? 坐吧。 沈静在脚凳上坐下,本想像对潘小舟那样摸摸赵铭的头,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手:豫王殿下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觉得殿下不能娶商大人的孙女。而是希望殿下将来能自己做主,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妻子。 赵铭听完沉默了一会,又回头看看赵衡,小声道:说不定,皇叔也不想娶商大人的女儿做王妃。 君臣还没有聊完,苏佑安已经匆匆赶来。向赵铭行了礼,试了试赵衡体温,又将他肩头伤处纱布撕开,细看了看,回头道:请陛下回避。 赵铭乖乖的转身,沈静将他送出去,交给卫铮,又回到房中,听苏佑安道:叫三个卫兵进来。 沈静依言到门口叫了几个护卫进来。苏佑安对三人安排道:你举好烛台。你们两个,按住殿下肩膀,别叫殿下乱动。 又抬头向沈静解释道:殿下伤处颜色有些不对。得把血挤出来,看看里头是不是流脓了沈先生,你也回避吧。 沈静道:我就在这里。 苏佑安不再说什么,倾倒烈酒洗了手,晾干了手,向左右嘱咐道:压住殿下手臂。 他两手压在赵衡右肩伤处,随即沈静听到赵衡猛然发出一声低呻。 血顺着赵衡脊背汩汩流下,濡湿了床上雪白的棉布褥子。苏佑安站起身来,看着沈静,忧虑道:出来脓血。可见伤口里头还没好。天气太热,再拖下去,怕是要变脓疮。 沈静一下一下抹着赵衡背上的血迹,声音微颤:依你看,该怎么办? 苏佑安迟疑片刻:这个 苏大夫尽管说。 我前两天跟丁爷爷说过,丁爷爷不同意,说太受罪了苏佑安犹豫道,依我说,最好的法子,是将殿下伤处皮肉割开,露出里头的腐肉,尽数剜除。 沈静手上动作顿住。 苏佑安道:这法子是促狭了些不过沈先生,殿下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再拖下去,怕是要误了大事!依我之见,该快快决断了。 还没等沈静说话,床帐下传来赵衡沙哑的声音:就按苏佑安说的办。 当日夜里,织造府中灯火通明。 后院赵衡宿处,人来人往如梭,却一直悄无声息,不时有人端着满是鲜血淋漓的铜盆,从房中出来。 子时过了一半,卫铮才送走了苏佑安。 房中血腥气仍然浓郁,沈静半跪在床头,一直握着赵衡的手,时不时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直到天明时分,一直呻、吟发热的赵衡,终于渐渐褪了高热,在熹微的晨光中安稳睡了过去。 赵衡这一觉直到黄昏才醒,虽仍十分虚弱,但退了热,精神明显较之前好了些。 苏佑安帮他换了药,又试了试额温,起身转头对小有、卫铮道:没有再烧,应当是没事了,剩下的就得慢慢将养将养了。 小有长舒一口气,这才把心放进了肚子,端着粥碗凑近了:殿下,用两口吧。 赵衡皱了皱眉,低头尝了一口,便别开头,有气无力道:妙安呢? 小有笑道:我伺候殿下用也是一样的。晌午见殿下退了热,沈先生才放了心。他熬了几夜也撑不住了,去房里躺下了。 赵衡闻言,勉为其难又就着他手吃了半碗,终于还是不肯就范:孤去看他一眼。 小有端着粥碗,十分为难:只怕这会还没睡醒我去喊他。 不必扰他。赵衡喊住他,一场伤病之后,人仿佛倒退了十岁,你叫人来,抬着孤过去。 天将日暮,府中才升起灯笼,稀疏的光照在廊下,朦朦胧胧。 几个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赵衡挪到一块又长又宽的门板上,前呼后拥抬着,顺着长廊,悄无声息到了院子西边。 沈静住的依旧是上回来南京时候的西厢。屋子有了些年头,久没有翻修,廊下栏杆的朱漆有些剥落了,窗框的颜色在灯下也仿佛蒙了灰尘。 小有遵照吩咐,悄无声息的推开了门,卫兵将赵衡抬了进去,一直到了沈静床前。卫铮无奈举着一盏灯,微微烛光照着沈静侧脸。 沈静睡得再熟,也难免被烛光扰动几分,眼睫颤了颤,半张开些,瞟了一眼床边的小有和横在门板上的赵衡。 他睡得迷迷糊糊,竟毫无诧异,还在朦胧中对着赵衡微微笑了一笑:殿下没事了吧。 赵衡从门板上伸出手轻握住沈静的:放心吧,孤没事了。 第104章 灯市相偕 赵衡又养了两天方才能下床走动, 期间急报如雪片般从京城飞来。 其中最急的消息便是,明德公收买了掌管宫廷和京城巡防的金吾将, 声称赵衡与赵铭已死在倭人手中, 正在密谋发号诏令,扶赵镌登基。 因此甫能下床, 赵衡便开始亲自理事。 既然他已经平安无事,沈静便想回苏州去。 第二日晚上他服侍赵衡吃了半碗粥, 便跟赵衡提到回苏州去, 却立刻被赵衡否定:眼下局势纷乱。你还是在这里最妥当。 沈静低声道:我是朝廷命官, 擅离职守是重罪。总不能一直在殿下这里。 赵衡看他一眼:皇帝在这里。孤在这里。旁的人, 谁敢问你的罪? 沈静: 赵衡口气略软了些:何况孤如今两手都不便宜, 正需要人在旁帮手。如今孤身边,也没几个能信得过的人手使唤,待忙过这阵子,回到京城平息了事端,孤便不会再拘着你。 沈静犹豫了下, 问道:殿下,这事端容易平息吗? 赵衡轻轻抬了抬受伤的右臂,冷笑着看向一旁:我如今死不了,便是天意。欧阳家的气数,看来是到头了。 接下来,沈静亲眼见识了赵衡的杀伐果决。 两天后,赵衡命丁宝仍然驻守南京,自己亲自带着赵铭一行人动身回京城。 一路北上, 曹丰从河南、方廷祥从山东,纷纷率兵来接应。临近京城时,宣府、大同守将传来讯息,说已经分别派兵往京城驰援。 此时沈静才领会到年后赵衡为何不顾苦寒,亲自带着赵铭、赵镌去北边劳军,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埋好了伏兵,只等此时一声令下。 距离京城还有三天路程,赵衡便命放缓了速度。沈静不知他在此处有何机关,直到次日凌晨,侍卫带着两个小太监进来营帐送信。 赵衡右臂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亲自接过来人手中的信,打开看了看,便命沈静立刻代笔回信。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2) 沈静才知,刚才竟是太后背着父亲明德公欧阳检,遣人送来求和的书信! 父亲与儿子之间,她终究还是选了儿子。 两日之后,赵衡护送赵铭,与太后欧阳敏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进入京城。 当日曹丰便带着锦衣卫,奉赵铭与赵衡之命将明德公府围了,商茂时当众宣读诏书,治欧阳检父子通敌叛国、谋逆造反、蛊惑后宫、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等十项大罪,剥夺爵位,阖府软禁。 明德公立刻便急怒攻心,惊惧交加,卧床不起。 为肃清欧阳检余党,当晚曹丰、方廷祥等人带着锦衣卫亲自搜查了百余位大臣的府邸,带走其中四五十位下到刑部狱中连夜审问,次日便张榜公开罪行,南市问斩十余人。 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第三日,太后欧阳敏向赵铭降下罪己诏,自陈对国公约束不严致使其祸国殃民,请求降为庶人。赵铭降旨免其责罚,并且法外开恩,准许明德公病好以后再受审。 然而明德公的病并没有再好起来,四日后便死在了国公府中。赵铭下旨以庶人身份草草将其安葬,另有欧阳府上下百余人悉数羁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审理。 权势煊赫的国公府,就此倒台。 沈静在豫王府又逗留了许久。期间赵衡忙的不可开交,似乎也把他忘到了脑后,连见他一面都不曾见。 沈静知道他忙,也不去过问,只老老实实等着,闲来无事便翻书写字。 直到半月之后,风波渐渐平息,赵衡仿佛才想起他来,遣人把他放回了家。 他在家中略修整了几天,先写信往奚维处,托他将曹小玉和潘小舟送回苏州去。 又重新将江南水利工事奏呈整理,然后到工部报到,将奏呈亲自递给苗申俭,只说自己是为了奏报专门进京。 苗申俭留下奏报,倒也体恤,叫他先回家歇两天。沈静还没来得及歇,于之静、吕蒙等人已经听说了他回京的消息,艺涵便轮番约他出去接风洗尘,一时接连几天,应酬不断。 这日正好没有应酬,沈静本想早早回家,谁知又被苗申俭叫住。 原来还是江南共事奏报的事。苗申俭此时正需要借个由头到赵衡那里邀功露脸,仔细看过奏报之后,斟酌许久,觉得这正是个好由头,便拉着沈静连夜将奏报反复修改,一直到次日晌午,方才放沈静回家。 沈静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日薄西山,才昏昏爬起来。 这时已经夏末,院子里头从前小孟种下的夜来香,虽然已经荒芜了不少,仍零零星星开着几丛。 沈静睡得有些糊涂了,懵懂下了台阶,正茫然看着那从夜来香发呆,小孟从旁走过来:先生起来了? 嗯。沈静模糊应一声,又打个呵欠,摇摇晃晃想回卧房再倒一会。转身的时候一错眼,余光留意到廊上书房里亮着灯,不由得顿住脚步去看。 昏黄的光从门口和窗格映出来。 沈静鬼使神差的顺着长廊走过去,推开半掩的门。 只见赵衡靠在躺椅上,似正专心翻着手中一卷书册。听到门口的动静,转眼看一眼,便又凝神到书卷上,口中随意问道:睡起来了? 沈静一时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仍梦里,呆了许久,才出声道: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不多时,见你睡的沉,就没叫你。赵衡又抬起头,微微笑道,看你写的江南工事的奏报呢。 近来赵衡一直忙碌,沈静在豫王府时便知道他时常通宵达旦。算起来,回京之后,这是自己第三次见他。 当时回京路上,自己照料他的衣食倒没觉得什么,可是此时,万事平定,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迟疑了下,他才问道:殿下伤势可好了? 左肩近来不怎么觉得疼了。赵衡抬抬右手,将手中书卷晃晃,右臂已经好了,可以拿笔了。 沈静点头:好了便好。 赵衡将奏疏放下,站起身来,望着沈静:孤来,是有件事要同你说。 沈静被他望着,心里竟隐约浮起些慌乱:殿下请讲。 赵衡走近两步,垂眼看着沈静,低声道:今日一早,孤已经同商茂时说清楚了,婚约作废。 沈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孤不会娶商青萝。也不会娶旁的人。赵衡抬手,捉住沈静的手,紧紧握住,妙安,孤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 洪辰二年八月,欧阳太后之父明德公获罪,国公府被抄没,除因病死了的明德公,阖府流放。 圣上开恩免除太后连坐之罪,太后因此并没有被牵连,可是却自罚去了城外的皇恩寺茹素抄经,临行之前,把德王赵镌托付给了赵衡。 同时,商茂时荣升内阁之首,加封太子太保。 八月底,赵衡以怀念先帝为由,宣布为先帝守丧三年,取消了与商茂时之女商青萝的婚约,并封商青萝为怀县县主。 九月底,沈静因治水有功,在工部尚书苗申俭力荐之下,迁工部员外郎。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到了洪辰五年开春。 这三年来,朝政清明,边境安宁,风调雨顺,民丰物阜,民间渐渐有了盛世迹象,摄政王赵衡也声名日隆,百姓一片称颂之声。 往年宫中总是年初最忙,各种宫宴接连不断。今年因为太后在城外礼佛,代太后主持宫中事务的李太妃向来处事安分低调,加上年底身体欠安,宫中没有各种宴席,难得的不那么忙碌纷乱。 不管皇城中有多少故事,百姓倒是一如既往的欢喧,祝贺着又一个新年到来。京中长街上彩灯高悬,火树银花,热闹似乎更胜往年。 正月十二,花灯已经摆到了第三天,街上人流却丝毫不见减少,夜色渐深,人流如川,正热闹的时候,空中竟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一边明月高照,一边雪花飘飞,没有人想着避雪,反倒是人群中纷纷喊起了瑞雪兆丰年。 孩童们提着灯笼,举着鞭炮,追逐着飘落的雪花,更加喧闹起来。 喧沸的人声中,一辆马车从东边驶来,在城门暗处停下。一名披着玄色大氅,面上罩着半张青色面具的高大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转身抬手,从马车上迎下自己同样带着面具的同伴。 两人裹着披风一前一后走向热闹的灯市,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赏玩着花灯上的灯谜,落落不俗的仪表引的路人时时瞩目,暗暗猜测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相偕出来游玩。 夜越来越深,雪花也渐渐飘的密了,街上人群略稀疏了些。 不知何时,原本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成了并肩而行,着黑色大氅的男子,毫不避讳的牵着身边人的手腕,漫步往前。 一路走在街上,有人当面便打量起了二人,低声议论不知是谁家的纨绔,如此放肆不羁。 街尾一处石桥,桥下飘着零落的荷花灯,桥上两侧各九根栏杆,每根栏杆上悬着一盏灯,灯上一个字谜。有人在桥头卖梅花,一边卖一边吆喝:桥上二九个字谜,哪位全猜出来,便送一束红梅!寓意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黑氅男子听了这叫卖似乎颇有兴致,迎着众人瞩目,牵着身边的人径自迈步上了桥,顺着栏杆一盏一盏猜了起来,把两侧栏杆灯谜猜遍了,便拉着同伴到卖花人那里去取梅花。 卖花人递出花束,笑着恭维道:两位是今日第一份把字谜全猜中的,高才啊! 赵衡笑着接过来:多谢。 身后多有人围观,不知道是谁,此时忽然用不避人的声调酸道:两个男人牵着手,算什么高才? 赵衡回头,循声看向对方。 沈静觉察赵衡不悦,轻拍他的手臂:今日出来为了高兴,不必理会这些。 赵衡应了一声,仍旧牵着他,转头往桥上去。 走到桥中间,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向沈静。 沈静抬头,疑惑低声问道:殿下? 赵衡不顾身后川流人群,双手握紧沈静的手:妙安。孤知道这几年来,你为孤受了不少委屈。 种种流言蜚语,连他高高在上都不知听过几次,何况身处其中的沈静? 沈静闻言心中一暖,微笑着低声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我并未觉得受什么委屈 话音未落,就见赵衡抬手将面具摘下来,手臂一扬掷进河中,泼溅起的水花,激的莲花灯摇曳起伏。 沈静嶼、汐、團、隊、獨、家。愣住,面具后双目瞠大。 赵衡长眉飞扬,唇角也轻轻扬起,俊朗面孔光彩熠熠,拉着他转身往桥下迈步而去:今日里,孤要与你正大光明的走一走。 迎着渐密的风雪,他一手握着梅枝,一手牵着沈静,袍角翻飞,大步走向对面的长街。 暗中尾随的侍卫,此时顾不得隐匿身影,纷纷现身追了上去。人群中有人认出那张面孔,却又不敢确认,低声猜测着:那一位是摄政王? 满街灯火流光溢彩,远远近近爆竹声中,一轮明月高悬。 两道并肩的颀长身影相偕,穿过风雪,渐渐在人群中走远。 全文完。 第105章 番外豫王妃 洪辰三年秋, 朝中明德公作乱的风浪已经完全平息,商茂时刚晋为首辅, 春风得意, 十分兢兢业业。 冬初,鞑子犯边, 孙平与曹丰分别督宣、蓟二府,连获大捷, 曹丰受封复北将军, 曹丰擢为三品, 督南京大营。 朝中安定, 边境安稳, 赵衡终于结束忙碌不堪的日子,得了几分闲暇。 这天黄昏下起大雪,到天黑时分,外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正好厨房有前日曹丰送来的两条冻鱼,沈静便亲自下厨, 熬了满满一锅鱼片姜丝粥。 入夜之后,主仆二人在西边炕屋里,关起门来,正热乎乎就着腌菜喝着粥,外面便传来拍门声。 小孟一听,立刻端碗仰头将粥喝净了,烫的嘘了几声,起身笑道:这个时候, 必定是殿下来了。先生等着,我去开门。 沈静放下碗也起身,还未到门口,果然见赵衡掀起里间帘子进来,一边解着身上披风一边笑道:好香。 沈静接过披风搭在一旁,坐在桌边又盛了一碗粥,推到对面:做了锅鱼片粥。殿下尝尝。 赵衡在炕桌旁坐下,勺子入口尝了尝,点头道:咸淡适口,十分鲜香。 两人对坐各自喝了半碗粥,赵衡才放下勺子:今日没上值去?还有闲心在家煮粥。 晌午去了衙门一趟。左右也没我什么事,苗尚书早早就放我回来了。沈静笑道,位卑言轻,反而自在惬意,不像殿下日理万机。 工部今年最拿得出手的功劳,不就是你为苗申俭挣来的?不光是工部,连孙平曹丰也该谢你。要不是今秋江南粮食丰收,他们哪来的底气,一口气把鞑子撵出去二百里地?赵衡笑着,欠身将沈静的手拽过来,摊在桌面上,用手指点着,好好的一双拿笔的手,如今都成磨这样了,苗申俭要是识相,正该好好嘉奖你一番,然后放你在家好好养一阵子。 沈静笑着抽回手,指指碗里的鱼片:曹督军已经谢过了。这就是曹督军昨日送来的两条鲜鱼。 就他精明,两条鱼就打发了你。赵衡笑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一边向沈静伸手,过来。 沈静依言起身坐到赵衡身边。赵衡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白腻的油膏,抠了些揉在沈静手背上,缓缓揉了开来:小有不知从哪淘换来的,说这东西最能养肤的。 沈静不由笑道:殿下真是的。不过长了两块茧子,我又不是姑娘家,哪就这么娇气了?还是说殿下嫌弃我这双手粗糙了? 我哪敢嫌弃你。就怕你嫌弃我。赵衡揉搓完了,将他手放开,倚着炕桌坐了会,口气有些迟疑,有件事,一直想同你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静起身把桌上碗筷收起来,端过一旁桌上的茶盘,倒了杯茶给赵衡,在对面坐下:什么事叫殿下也这样难为? 赵衡捧着茶喝了一口:是故去的豫王妃的事。 沈静也有些意外,顿了顿,道:不知怎么说,就不必说了。 赵衡将茶碗放下,沉默片刻,才道:人都没了,按理不该妄论已故之人。不过那日小有提醒我,说坊间此事被传的不堪,叫我有机会跟你解释一二才好。我想了想,他说的也是。 他抬头看着沈静:孤既然打算同你守一辈子,自然不能叫你以后心里横着这一根刺。 沈静听得心头一暖:有殿下这句话,多少刺也消弭了。 赵衡挑眉,看他一眼:这么说来,还是有刺了。 沈静不知该怎么说。 从前那位豫王妃,是如今礼部尚书徐文之女。那位豫王妃早已去了几年,据说还是死于非命,如今徐文还是好好做着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可见赵衡对那位故去的王妃,仍存着些旧情。 说完全不介怀是不可能的,可是隔三差五就会听同僚提起这些,难免也会有一二分别扭。 赵衡隔着桌子,伸手捏了捏沈静的手,开始讲起从前的事。 故豫王妃,闺名叫做徐颖,是礼部尚书徐文的嫡女。是我十七岁那年,皇兄为我做定的这门亲事。 那是我刚到宁夏头一年。皇兄登基不久,举步维艰。我那时一心想着早日在军中历练出头,能为皇兄所用。忽然一日皇兄便写信来,说给我择定了一位王妃,是徐家的女儿,比我大一岁,叫我回去成礼。 我当时对这事并没有什么主张,只觉得皇兄既然定了,那必定有他的道理,便赶回了京城。 回来以后,皇兄跟我说,他需要借徐贤和徐文的力徐贤是徐文的兄长,如今早已告老,当时也是一位阁老所以才选了徐文女儿做这个王妃。不过他也叫皇嫂就是铭儿的母亲,如今的太妃,那时欧阳皇后还没有入宫替我相看过了,说这位徐小姐知书达理,品性端庄,容貌出众,也不算辱没了王妃这个名分。 我那时觉得有些仓促不安,不过既然皇兄已经定了,我也没再说什么。从早我就知道,横竖自己是要娶个王妃的,娶谁不是娶?皇兄既然看好了,徐家的小姐未见得就比别家的小姐更不好。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3) 一切礼数早就准备的差不多了,回京第三日,礼部便操办了婚礼。 说到这里,赵衡顿了顿。 不过那日,我与徐小姐只是拜了堂,实际并未礼成。在洞房里,徐小姐屏退服侍的人,自己揭了盖头,跪在地上恳求将洞房之礼延后,说自己身体不适。我就同意了。只是我牵挂甘肃情势,实在在京城待不住,次日便辞别皇兄返回了甘肃。 这一去,时隔大半年我才又借着筹措粮草机会回京。我与徐小姐没有洞房的事并没有瞒过皇兄,因此当时他特地把我叫进宫,嘱咐一番开枝散叶之类的话提醒我;皇嫂也遣人去了徐颖那里教导了两句。 只是当日我回到王府见到徐小姐,她仍旧说身体不适。我们便依然分房而居。 那次我在京城待了三天,便动身去了南京,而后从南京又返回甘肃。 等我第三次回京,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京畿营刘将军猝死,皇兄急命我回京领京畿大营。就是这次回来,在路上我听到了豫王妃悬梁自尽的消息。 纵然没有夫妻之实,当时我也难免震惊惶恐,尤其看到她的死状以后。徐小姐还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厌倦了这种枯槁寂寞的日子,不愿再忍受下去,宁愿一死了之。徐文刚听说女儿的死讯,又惊又痛,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害死了他女儿,连皇兄都劝不住。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满心都是自责,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她,更十分担心徐文会因此向皇兄发难。加上那时我腿伤尚未完全痊愈,又匆忙赶路,数困交加,一下子就病倒了。 豫王府一下没了主事的人,皇兄十分不放心,便从宫中遣了一位得力嬷嬷来照料我,兼之料理王妃丧事。就是这位嬷嬷,隐晦提醒了我一句,说为王妃装裹的时候,看她身形似乎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轻声道:结果后来发现徐小姐死的时候,是有四个月的身孕的。 沈静此时的感觉,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任凭他想破头,也想不到那位豫王妃的死会有这样的内情。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了吧?赵衡短促的笑了一声,坊间之前总传徐文和他儿子是趋炎附势之辈,连女儿的命都不顾,一心只想着巴结我。其实真相是,他有把柄在我手中。 沈静捧着茶碗沉默半晌:想不到竟是这样。 赵衡提起茶壶将茶碗添满,喝了一口:我也很意外。徐小姐看上去聪慧伶俐,进退得体,不像是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的人。 沈静听了笑笑:人不可貌相。当日见到殿下,端庄肃穆,一丝不苟。我也不曾想到,与殿下会有今时今日。 顿了顿抬头问赵衡道:徐小姐的事,想必殿下并没有告诉先帝? 赵衡摇头:皇兄若知道,徐家焉有今天? 殿下为何瞒着? 一来为了不叫皇兄生气,二来,是为徐文保全一些面子,也能继续为皇兄所用。三来,这徐小姐人都没了,何不就给她留分清静。 隔着炕桌,沈静伸手握住赵衡的手,微笑道:我知道。因为殿下向来心软。 相处越久,他越明白赵衡人品的难能可贵之处,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但在这样的冷肃与果断的包裹下,仍留有一颗怜悯宽容的心。 赵衡摇头笑道:什么心软。也就你觉得孤心软。大约就是这样的命吧。 他回握住沈静的手,微微笑着,温柔注视着沈静:命里注定的,要遇上你。只能靠着往后余生,妙安能多疼惜几分了。 _ 第106章 番外叫哥哥 春深时分, 京城内外都是赏花的人。曹丰难得回京一趟,一回来便立刻请来赵衡等一干人,先约了一场酒。 酒席定在常春园,此处属教坊司, 园子里有几个戏班。曹丰定的这处轩阁却离得热闹处很远, 只是远远有袅袅戏曲声传来。 酒酣之后, 众人在阁子里四下散落,捉对饮酒聊天。 曹丰惯好拉着许□□流找赵衡敬酒, 今日也是如此。 往常赵衡不过应个两三杯便罢了, 今日不知怎么,似乎兴致颇高, 曹丰等人接连敬了二三轮,他仍未搁下酒杯。 沈静看他已有了几分酒意, 便有些不大放心,趁着曹丰等人走开,端了茶碗走到亭子里赵衡身边:殿下喝碗茶吧。 赵衡未接,却挑着眉梢,漫不经心看沈静一眼:你这是,怪孤喝的多了? 沈静在旁边坐下, 将碗盖打开晾着, 顺手又将手边点心碟子推到赵衡手边:殿下今晚, 确实是喝了不少。 难得今天人多热闹。孤高兴,多喝几杯怎么了。 沈静摸摸茶碗,见茶不烫了,便推到赵衡手边:若高兴多喝几杯无妨。就怕是因为置气。 赵衡闻言,不再掩饰不快,轻哼一声:你还在乎我气不气?昨日不是还说我蛮不讲理、公私不分么。 怎么不说话了?赵衡端起茶喝一口, 看沈静一眼,又轻哼,你不开口我也知道。想必正在腹诽。 沈静叹气:大家都在。我不想在这里跟殿下争辩此事。 我倒是正想辩一辩。京中六品官没有五百也有三百,每年调任出京的不下几十,你为何偏偏为一个穆君怀出头说话? 沈静沉默片刻,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道:京城中三百名六品官,为何殿下唯独相中了穆君怀,还特特点他的名,把他支到贵州去? 呵。赵衡冷笑一声,他的事你倒知道的清楚。还说自己不是念旧情? 两人还没争完,曹丰又拉着一帮人过来同沈静对饮。沈静经不住劝,略喝了两杯,面上已泛起红。 即便正在置气,赵衡依然不忘护短,起身将曹丰挡下,借口嫌他们吵闹,扯住沈静衣袖,便牵着人顺着花荫往外头走去:这些醉鬼,酒后无状,趁早他们远点。 大约曹丰提前嘱咐过,阁子外头也很清静,除了几个卫兵,别的人影不见一个。 两人刚出来,沈静望着赵衡手中没来得及搁下的酒杯,便忍不住低笑:殿下也好意思说别人是醉鬼。 赵衡闻言转头瞥他:好心救你,还出言嘲讽。沈员外郎,你啊,真没有良心。 话虽如此,他还是扬手将杯中酒倾到花丛中。 被这么一搅合,之前置气的事也暂且搁下了。两人一前一后,沐着远处缥缈似有若无的曲乐声慢慢散着步,虽不言语,却也觉得惬意自在。 沈静今日穿了一身深绿道袍,腰间简单缠了一束青帛,宽袖随风流连。略走了几步,赵衡便停住脚步,回身低头在他肩头轻嗅:这薰的什么香? 沈静闻言抬起袖子也嗅嗅,疑惑道:哪里有香? 赵衡转过身,依旧有一步没一步的顺着花荫往前走: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有些像栀子。 都是小孟收拾的。他哪里那样讲究?沈静不以为意道,许是哪里沾上的。 于无人处,两人也没什么避讳,手牵着手,信步闲聊。 缓步又走了一段,却听见窸窣的人声,似就在不远处。 两人都自觉的收了脚步声,站在蔷薇丛下,听到人声是从蔷薇丛后头传来,少女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 阿炳!阿炳你也给我画一个吧! 少女乖巧的恳求着,少年却笑着拿乔:不给你画。我这个好容易画好的,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求你了阿炳我给你绣个荷包来换如何? 不换。好蕊蕊,就你那手艺,可别现了,绣个荷包,手指不知扎破多少遍! 那那我给你裁件新衫子如何? 不要。我又不缺衣裳。 我也只会做这两样了不要荷包,又不要衣裳,那你要什么? 少年声音带笑:我自然有想要的。 你说来听听? 少年清清嗓子:咳。听你天天阿炳阿炳的,我明明大了你一整岁,连声哥都不肯叫。要我给你画风筝也行,从今以后,你改口喊我哥哥,我就给你画! 不肯改口,那就算了 哎哎你真是少女跺着脚,似在迟疑,可是最后,还是小声叫了出来:哥哥阿炳哥哥!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好了,等咱们回去,就给你画。 沈静站在蔷薇丛下,听说笑声渐又远去,忍不住垂眼微笑慨叹:果然还是年少时春色最好。 赵衡闻言挑眉,回过头看沈静一眼,松开手里扯着的蔷薇枝子哼笑:未必是年少时春光好。许是年少时共赏的人好? 他说完了便又往前走,一直走出好远,才觉察沈静没有跟上,回过头,之间沈静站在原地,无奈的看着他。 赵衡轻哼了一声,也站住不动。 沈静上前两步,对着赵衡轻叹:这件事,看来殿下是不准备轻易过去了。 赵衡闻言,转过身继续迈步:是。贵州正当用人之时,穆君怀才高雅量,正该为朝廷所用。 殿下 赵衡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沈静,眼中明显写着不快:妙安。 他顿了顿,转过身依旧缓步迈着,口气平常,话却不平常:你不开口还罢了。今日你若为他求情,穆君怀这辈子都别想再回京城。 沈静愣了愣。 两人相识相知,如今已有四载,这是赵衡头一次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沈静闭了闭眼,心中不是气,而是万般无奈:殿下就这样嫌弃我的过去? 赵衡猛地停住步,转过身,沉沉看着沈静,许久冷笑一声:沈妙安。 这话明显招起了他的火气,赵衡背着手,顺着小径大步来回踱了两圈,最后停到沈静面前:你是这样想的? 赵衡张手将沈静往怀里一带,手抵在他背心,压得沈静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蹙眉对着他,咬牙低声道:我对你多少疼惜,难道你觉不到? 就为了给穆君怀说句话,不惜说这样的话同我置气? 殿下 赵衡收紧了手臂,将沈静牢牢束缚着,一双长目中闪着怒意:你不许提姓穆的! 沈静无奈,只得住口,片刻,微微垂了头,将额头抵在赵衡侧脸,轻轻蹭了蹭,两手绕到赵衡背后,慢慢抚动。 他向来看重规矩,鲜少在外会对赵衡做出亲密行为,此时乍有这样举止,赵衡怎么会不吃。 两人相依站了许久,赵衡眼中怒火渐渐散了几分,放松了双臂禁锢,气却一时难消:沈妙安,你真是就是吃准了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专就会拿话戳我的肺管子。 沈静仍抚着他背,闻言更是无奈:是是我不对,拿话欺负了殿下。 狠话戳两句,又拿软话哄两句,这是当我小孩哄?赵衡对沈静的套路心里明白的很,板着脸扯着袖子将沈静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口气软了些,却仍带着气,对着我这样硬气,那日穆君怀对你那样说,却没有半句反驳 沈静闻言,顿时才明白过来:那日穆君怀的话殿下知道了? 纸里包不住火,他与赵衡往来再怎么小心也会有行迹露出,虽无实证,朝中仍传了不少难听的话出来,就连沈静自己当面背后也难免听到一句半句。 只是不知道穆君怀听到了什么,前几日找了借口将他约出去,用着一种亏欠的态度,委婉的问沈静,是否是慑于赵衡威势才同他往来。 沈静只觉得好笑,却也不想得同他多说,礼貌回了句鄙人私事不劳大驾过问,就把事情揭过去了。 原来如此难怪赵衡满怀怒气,一定要将穆君怀赶出京城去。 别人这样说沈靜的话,赵衡听见了都难免一通火气,何况是穆君怀? 将心比心,沈静一下就明白了赵衡的心结。 我做错了。沈静忽然开口,这件事,是我错了。我在这里向殿下郑重陪个不是。 赵衡: 我与你两情相悦,情深意笃。我一错在不该任凭旁人诋毁这份情意而不反驳。二错在,不该为不相干的人同殿下生气。沈静握着赵衡的手,道歉道诚意十足,这回确实是我错了,我认错。仲安若还有气,任凭你怎么责罚我都不推脱,行不行? 沈静仍温柔款款,诚意满满:我认错,也认罚。只要殿下别气了。 这回轮到赵衡无奈:罢了。 顿了顿,又嘱咐一句:从今以后,再不许跟那姓穆的多说一句话。 好。都给弄到贵州了,哪里还说得上话? 也再不许同他往来。 好。 沈静答得如此干脆,赵衡自然没话再说,心里顿时痛快不少。 自己搁在心尖的人,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原谅他了。 见他面色和缓,沈静也温声嘱咐一句:今日殿下多饮了不少酒,回头只怕又该头疼了。殿下以后,再也不可拿着身体置气。 赵衡牵着他衣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才漫声答应着:嗯。 恋耽美 探花郎——陌北(74) 只是走出几步,忽然灵光一闪,停住脚步,垂眼笑对着沈静:一直以来你说什么,孤就应什么。孤是不是太好说话了? 沈静面上一丝茫然: 之前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两人立在高高的蔷薇架下,暮春的风暖软而来,吹落一地落红,点缀在两人被余晖拉长的身影上。 妙安,赵衡低唤一声,垂眼含笑看着沈静,不知卖的什么关子,忽然垂下脸,凑到沈静耳边,轻声私语,叫孤一声哥哥。 沈静耳畔瞬间泛红。 赵衡却逼近了一步,促狭低笑着,在他耳边又重复一遍:叫一声好哥哥孤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沈靜将赵衡推开,转身拂袖而去。 赵衡笑着跟上去,明知故问道:妙安这是怎么了? 说着一把拉住沈靜衣袖,阻止他的脚步:走这么快,不等等我吗? 沈靜板着脸不看他:殿下不要闹。 我哪有闹?赵衡笑着,双手硬把沈靜揽进怀中,气息中漾着微微酒意,不就是一声哥哥,妙安这就不好意思了?你不来迁就孤,孤来迁就你总行了吧? 说着他垂下脸,凑近沈靜耳边,笑盈盈低声道:沈哥哥。孤的好哥哥。 见沈靜不语,赵衡抬手,轻轻揉捏着他耳梢:妙安这么不给面子,都不肯应我一声? 沈靜被他作弄的浑身作烧,难免羞窘,攀着赵衡手臂站了片刻,才无奈低声道:不是不想,是不敢。殿下的性子,这点便宜将来怕是会变本加厉讨还回去。 赵衡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知我者,妙安也! 果然,当天晚上,赵衡到底还是逼着沈靜还了这声好哥哥。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