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绮集》 1-1凤友鸾交 沿着古城墙飞奔至永靖关,江烬九身后的树木化成一片黑幢幢的庞然大物,她的那座将军帐也像是做了古,变成坟冢上飘着的白无常的衣裳,望上一眼就要心虚一层。回过头来,暧昧游弋的雾气不断被马蹄声破开,远处的绯红光点带着桃李艳色,像出征时的号角那样鼓噪,逼红了她的眼睛。 永靖关的最南端,是此次叁军会师后合并而成的军妓营。 没人知道这些女人来自哪里,即使有的还保持着关内的习惯,再呆上一俩年,也会和这乱城融为一体,眼睛沾上兵刃的寒光,面上掩了尘土颜色。江烬九对此还一无所知,她从城楼下往上看,佳人腮上的红晕和邵传酬领着她在江峪城见过的别无二致,亮晶晶的,闪着萤火虫似的暖晕。 她的盔甲扔在帐里,堆迭起来,让她很容易就联想到在玄翎塔日夜相对的,祖宗牌位前的贡品。天亮之后,她将作为叁军主帅为国而死,去往江家世代的归处。到那时,如果尸首尚在,邵传酬或许会发现她是个女人,到那时,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江烬九在暗处犹豫着,她的身体没有半点发育的迹象,即使是混进去了,也难免要露馅露怯;衣服也对不上,月白色的缎子看起来太正经了,没有柔纱雪肤带来的冲击力……她散下头发,感觉自己更像个小女孩。 在她犹豫的时候,自成一统的小红楼里撵出个兵卒,窄尖脸,眼眶却是横挑的扁桃仁的形状,中间两颗琥珀色的眼珠出奇得大,屈辱的眼神和她探究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没有经过谁同意,就达成了隐秘的共识。闪身隐在树后,少女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望着眼前硕大的月亮,好像又一次望进了那双眼睛——邵传酬的眼睛也是琥珀色。 其实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邵传酬,她都可以。 右肩传来被刀鞘抵着的触感,发梢在脑后收紧,江烬九知道是他来了。 他身上有一种粗粝和狡黠混杂的感觉,这是不看也能够感觉得到的,市井里带出来的,不可能出现在任何官家。他正声,听起来也像个刚刚长成的孩子,江烬九有点失望,但又有点找回了自信。 江烬九被威胁着往树林里走去,长置腰间的黑发在半人高的草木丛中摇晃勾连,搅动起潮水般的萤火之光。她向来不知道最南边的密林深处有这样的好景,再出现一只饮水的小鹿也不足为奇,现在知道,好像也有点晚。 “明天你要去打仗吗?”江烬九自作主张停下来,一边问一边脱自己的外袍。 秦牧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她站在月亮那边,看不到还在林子里的他的脸,原地顿了一下,回答她说:“打。” “害怕吗?”江烬九仰面躺着,硕大的月亮被一丛乱发覆盖,少年初生的胡子扎进她的面颊,带着热气的舌,月光化成脸上的水。明明是她自己躺下的,当下却有被雏虎扑倒的错觉,虎舌带着倒刺,活像他的胡子。 秦牧用膝盖分开她的腿。他的膝盖破了又缝缝了又破,补丁针脚错织,唯恐不够结实,滚过的泥水汇聚在布料凸起处,结成土黄色的壳,此刻都变作一把把尖刀,在江烬九从未暴露人前的大腿内侧摩擦,划出几梳血痕。秦牧没意识到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有多么细皮嫩肉,更没看出她是江家在枢野败退后唯一活着的闲散侯爷,他含糊地学着营里的粗话说:“怕我死了没人肏你这张野逼?” 江烬九闻到了他的气味,来自荒野的气味,她从小避之不及的武将的气味,她终身都没有染上这种气味,现在却仿佛得到了。 那一轮硕大的月亮现在全部压在她面前,脸上潮湿的触感向下移动,他好像消失了,又在她的两腿之间死而复生。 灼热的呼吸撒在她大腿根部,虎雏般的唇舌先是舐去了大腿两侧溢出的血珠,后来又直接一口含住未张的肉蚌,将鲜血的颜色印在她肥嫩的外阴上。 借着月光细看,江烬九的身体是瓷白色的,像是庙里观音娘娘的塑像。此刻,她的脸称得上千娇百媚,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对秦牧有种懵懂的诱惑。胸乳小小的,更是让秦牧有一种她还是处女的错觉,即使他在那一眼望知她是窑子里的野娼,可是加上这么一点血,他就可以幻想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他活着,而且回乡娶了亲,就算死在战场,他也不再是童男子了。 这类幻想和现实的交错使秦牧的声音和目光都变得淫邪而狂热,粗硬的指节在刚刚绽开一些的肉穴外面摸索着,嘴巴也跟着凑上去,从下往上包裹着舔舐,一边止不住感叹:“骚逼流了好多水”,一边又喝令身下尚未开发的女体再打开一些,好让他吸到更里面。 他在营里听说女人身下长着一颗豆子大小的肉球球,含住一吸,就能听到意味着极度爽乐的惊呼声。秦牧还没听到这种传说中的惊呼,所以格外卖力地寻找,像是一只狗在找寻自己的领地,从上到下流连反复地舔咬,江烬九有时候觉得痛,有时候又觉得被含去了一半的灵魂。 粗野的动作带来沉重的摩擦,如果月光再明亮些,秦牧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那颗已然充血的硬挺的红豆,可是他是靠着舌头的触感去感知这一切的,来来回回总是不得要领。渐渐他被搞得有点烦躁,含住那肉缝,牙齿也扣在里面,狠命一吸,才听到这小东西的尖叫。无师自通的,他又用牙咬了咬最上面的软肉,如愿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呻吟。 “骚逼,一被吸豆子就爽了是不是!”还嫌不够,秦牧用平常弹刀尖的力道对着俏立的淫豆狠狠弹了下去,看见女人像案板上的鱼弹起来,柔媚的呼声一浪盖过一浪,直把他对女性整个的记忆都覆盖掉,全换成了这个女人现在的模样。 “淫妇,你可有名字?”秦牧觉得他得给这些印象命名。原本就水滋滋的肉穴又冒出了一汪水,秦牧俯身下去,找寻那水源的起点,两根手指捅进去,一簇淫水射在他的嘴角,甘美异常,引得他将舌头伸进去,又卷一圈绕出来,带动女体的一声声呜咽。 秦牧向上瞟了一眼,发现她满面潮红,一副虚脱模样,心下想着自己还没真的肏进去就这个样子,肏开了这张脸得有多漂亮,娶进门她也是全州府最漂亮的女子,可是,她还是没说她的名字,一个娼,军妓。 情感的转折太过剧烈,亦或是现实与想象突然碰撞,秦牧突然狠狠扇了那肉穴一掌,泄愤一样,逼着她问道:“娼妇,你说是不说?” 江烬九的神魂已然颠倒,其实听不太懂他在质问什么,带着疑问的呜咽还没发出,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掌落在她完全打开的嫩肉上,逼出一道并不受她控制的水痕在空中划过,看得秦牧痴恋了眼。 “云娘,云娘。”江烬九说,那是邵传酬带她逛青楼时,京城头牌的名字。 “云娘。云娘的骚逼被秦牧打肿了,秦牧给云娘吹吹。”秦牧俯身下去,去揉捏她已然不能再受刺激的外阴,往那个蜜洞里一口一口地吹气。 “秦牧,肏进来。”江烬九知道他重复两遍自己的名字是为了什么,当即很给面子地叫了他一声,下一秒,江烬九就忘记是哪两个字了,只知道自己身体里确实存在一个洞口,需要被他穿透。 秦牧麻利地脱了裤子,并不理会她的请求,妓是没资格请求的,他诱着她:“云娘摸摸秦牧的鸡巴。” 江烬九看过邵传酬的,也摸过,吸吮过,但和秦牧是完全不同的。和秦牧像是两只走出人类文明的动物在交配,他的力量把她压得死死的,纯粹动物性的行为有时候更能冲击大脑,况且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冲击,她就是云娘。 江烬九摸过去,握住,像邵传酬教她的那样度了些口水敷掩,看了秦牧一眼,眼波流转,再俯首整个含在口腔。属于秦牧的浓郁味道充盈着她,是记忆里精液的口感,但些微有些不同,秦牧的带点苦涩,还有兽的腥。 原来秦牧已经射过一次了,江烬九想。 秦牧看着江烬九低垂的裸背,发觉上面好像有撒了金粉的两条线从肩胛骨一直贯穿到臀缝,不由地上手摸过去。不摸则已,一摸江烬九就好像被狠命肏到了子宫一样,全身迸发出一种难言的肉粉色,肌肉完全失控一样轻微颤动,肉穴里流溢出汩汩的液体,含着他的嘴也不自觉地大张,完全是被肏透了的模样。 秦牧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又不免觉得她这种不受控制的快感辱没了他的情绪,就像之前从军妓营里被赶出来那样愤愤,那是因为军级低,现在呢,难道云娘还不是我的吗?她的快感只能在我允许的范围内。 “秦牧,牧牧,再摸摸我,摸我的背。”江烬九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一瞬间,好像她的身体完全为他打开似的,他可以轻易折断她的肋骨,亲吻她的心脏,吸吮她的子宫。她不知道怎么做,只知道祈求秦牧再给她一次那样的快感,但是秦牧再也没有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而是狠狠地用肉刃顶开千万层媚肉咬合的嘴,劈开了她的阴道。 秦牧垂着眼,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勃起的鸡巴一寸寸被填塞进那个柔软,紧绷,阻隔着他又吸引着他的蜜径,他被咬得满头大汗,但仍执意要进去,再进一些…龟头触碰到了不小的阻碍,一圈嘴唇一样柔软的东西再次嵌套摩擦着他的马眼,像是逼里又长了一个逼似的。 秦牧愈发来劲,把她抱起来,刻意让她的裸背高悬,既不能碰到布料铺就的草地,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任何爱抚,双腿压成一字的形状,让江烬九无助地抱住他的脖颈,寻找危险的支点。听着她的闷哼,秦牧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臀捅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穿刺感笼罩了江烬九,但好像之前那一波是莫名其妙的快意为她的处女之血做准备一样,她竟没有感觉那么痛?但她断裂的尖叫还是被秦牧全盘接受,身下被撑开的感觉太过强烈,让江烬九死死咬住了秦牧的肩。 秦牧快慰大过于震颤,“云娘,你还是处子?”江烬九听了,更是下狠命咬他渗出血的肩,那厢秦牧却笑起来,静谧的空气里只有皮肉套子的啪啪声,还有秦牧克制不住的欢乐。 天亮了就要死了,但我现在是女人了,江烬九想,邵传酬,你没想到吧。 秦牧竟然还在往里进!江烬九感觉自己是真的被劈开了一道,再往里是她本人都从未探索过的地方,现在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侵入了,好吧,知道他叫秦牧,然后呢? 一个白眼还没翻完,秦牧的冲刺就让她断了片。原先挤在穴口的汁液被磨成了白沫,深切的捣弄一下又一下冲撞着最里面的宫颈,在最深处,从未工作过的嫩肉开始了艰难的吞吐,抽噎,直至完全的痉挛。 “云娘,张开嘴。” 江烬九沉浸在毁天灭地的快慰里,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张嘴。她的舌无意识地吐着,如果他说的是这张的话。 秦牧卡在宫颈口,迟迟不得门路,见她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干脆把她放倒在草丛中,让她那奇异的背和疯长了一个夏天的草杆亲密接触,让草叶切割她的裸背。 好像的确有些神力。秦牧感觉她那已然疲劳过度的肉穴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收缩,之前是把他的肉刃往外推,现在却是在吸,千万张嘴一齐吸着他,马眼处更是抵着宫颈处的开口,急切地刺激着他的脊椎。望着云娘突然放大的瞳孔,他第一眼见到的她,开了精关。 江烬九的感官从未如此清晰,她好像确切地知道子宫长在她身体的哪里,那是一个多么狭窄的肉室,又是如何被完全不属于她的外物填满,连精液喷洒在肉壁的感觉她都历历可数,子宫被撑大了,皮肉在腹腔里鼓起来。 她以为结束了,然而还没有。 秦牧在这一刻想到了明天那场战争。主帅是从未有过战绩的江烬九,即使他下属的是漠北军,辅助的还有邵四皇子带来的御林军,到时候也不知道会被这个纸上谈兵的小侯爷派到哪里…云娘,你问我怕不怕,我现在开始感到害怕了。 他想起营里玩惯了女人的说辞,说在女人的逼里尿上一泡,她一辈子都得记住你,就像母狗能闻到公狗占地盘的尿骚味儿一样。云娘,我的云娘。秦牧在心里默念,却不敢让自己无耻的想法发出声来,“尿进去,把云娘的子宫灌满精液和尿水。” 江烬九那种天赋异禀的奇妙感觉还没消失,这意味着她的高潮长得不可思议,只要秦牧还没有拔出去,她就还能够在大脑皮层上感受子宫传递过来的喜悦。但是很快她笑不出来了,因为又有一波精水冲撞着她还敏感着的内壁,再几秒钟,她就意识到那并不是精液。 江烬九快要气疯了。她用手肘打秦牧的胸膛,咬他的脸,劈头盖脸地骂他不要脸,但是怎么样也逃不掉死死抱着她屁股的秦牧,还有那仍然存在的,无限胀大的感觉。 她的子宫像是接着水管的肉袋,不同之处在于那口袋的容量实际上小得可怜,所以每一滴水几乎都在考验着她承受的极限,每一寸扩张都以她体内肌肉的痉挛伸缩为代价,这几乎是这一晚时间最长的两分钟,因为每一秒,她都在承受着新的体内带来的压迫感。 江烬九满脸的泪水被秦牧拾珠般获取,他得说现在云娘才是最美的云娘,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归属于他,秦牧。这才是结束,秦牧离开她的身体,连同他加之于她的东西。 江烬九仍旧躺着,感觉自己的后背硬硬的,像是睡在一丛枯骨上,又有些伤口愈合时的痒,她实在没力气伸手去摸。想让秦牧帮她看看,可秦牧站在那里,从一堆狗都不要的衣服里掏出了一条金子做的小鱼。那小金鱼虽然长度不及一段指节,但却很用心地用一段棉线拴着,形态就像刚刚钓上来的。 他把鱼塞到江烬九手里,什么也没说。 “这是什么?”江烬九握着那条小金鱼,月光下,鱼身刻出的鳞片明暗交错,好像…就是一条小金鱼。 “娼妇,给你开苞我不花钱么。” “谁稀罕。”江烬九觉得烫手,好像这玩意在提醒她她自己做了些什么。 “明天晚上,回得来我肯定来找你。” “好。” 硕大的月亮仍在头顶,秦牧走了,江烬九眨眨眼,有时竟会看见月亮里反射着镜匣似的光,之前她从未注意过有这样的奇景。 她试着站起来,却听到一阵窸窣的振翅声。 她背后长出了翅膀。 -- 1-2游仙窟 入夜,情驰神纵,初生的羽翼将江烬九温柔包裹起来,在树下结成一苇茧舟。月华如水,絮云状的圆绒毛被照得朗澄明净,有如日光。 这光亮捷足数里,好似坠入深林的恒久的星,惹得两边军营俱是一阵骚动。 羌人请来大巫乩夜观天数,见南方的太微垣大放异彩,以为是兵戈之象。 邵传酬在叁军的窃窃寒声中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他曾发誓此生不再踏入的永靖关,正是大战前夜,他手中还握着先皇的最后一道军令,现在应当称作父皇了。 梦醒前,他很久难得好眠。 这个“很久”,邵传酬以为只会持续到他登帝位之前。一旦把权力拥入怀中,他很怀疑江烬九的幽灵是否还有能力制约着他的判断与心情。然而他错了,年复一年,所谓的九五至尊夜不能寐,他的生命因而变成生产关于江烬九回忆的密哨,只为他一人日夜奔忙。 他再熟悉不过这个夜晚。即使他和这个夜晚之间不仅隔着从永靖关到皇城的距离,还隔着一个人漫长的消失,他也记得这道军令是何时传入他帐内,内容又有多么简单:“诛六。” 江家六郎的死几乎是人人默许的。他奉君命押送江烬九来到永靖关,以便在其死后执掌漠北军,入主江峪城玄翎府,当然,也为了太子之位;康朔则会因为抹去江氏一族最后一裔有功而成为大族长,七年后率朔方军夺去永靖关以南十城;同是这一年,叛军在秦牧的带领下攻入江峪城——朕的江山从此四分五裂。 玄翎塔起初在雷雨中倒塌,因江烬九的死重建,又因秦牧起事毁于一旦,邵传酬在乌黑的大帐中向南眺望,忆起他初见江烬九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清晨,他奉命去吊唁死于非命的江流儿,查探江峪城受损的状况,顺便将江烬九带进京都。从山下的台阶往上看,江峪城的标志物,玄翎塔已消失不见,但他却在这片虚空中看到了天下。 拾阶而上,江峪城的城门倒塌在邵传酬眼前。冬寒依然料峭,水中还荡漾着夜晚将尽未尽的月亮,太阳虽已在东方展露头角,空气中仍弥漫着能见度极低的雾气。江烬九就在这样的微光中卧着,好像丝毫没发觉自己正置身荒石乱丛。 江烬九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怀想什么,有温柔的水气。伸出手去,江烬九和不知从哪吹来的一小阵北风嬉戏,那风在他的手指上绕着圈,让他的手不自觉地后仰,但又会马上被风承托,指节在空气里弯出类似于微笑的弧度。 江烬九的表情让邵传酬觉得他还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当做了一个梦,而他现在仍在梦的余味当中,乐不思蜀。 打马走过,邵传酬成为打破江烬九梦境的那个人。 相熟后,江烬九曾经告诉过邵传酬,那个场面对他而言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奔出一匹高头大马,怀着碾碎一切的决心,势要将玄翎塔劈成两半,而我只是这条路上微不足道的阻碍。” 现在想来,几乎是一句谶语。 邵传酬还记得那时江烬九脸上的生动之气。他及时勒住马,在江烬九面前转向,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缰绳,让马朝天嘶吼,半是为了不吓到江烬九,半是为了吓一吓江烬九。 那时的江烬九披麻戴孝,一身文弱的白,被雪水沾湿的黑发散了束带垂在身侧,整张脸像雨后竹林那般清俊通脱,而单薄的面皮底下,流动的血色轻易地显现在脸上,看起来就像初生的、未被采撷的鲜嫩枝芽般脆弱。 这样的人竟然是武将之子!江峪城的少主!邵传酬想起他曾经的感慨。他记得他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自唇角展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帝王家的轻蔑,连脚步也慢下来。玄翎塔因了什么倒掉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再建一个更高更大的,从宫墙边上就能远远望见的高塔。江峪城,玄翎府,气数已尽,这是再明了不过的事情了。 因着初见的高傲,他索性略过圆睁着眼睛的江烬九,踩着倒成一片的江家祖宗牌位,往玄翎塔的废墟中央走去。和江烬九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几乎能感受到如骨瓷般薄脆的气力。 邵传酬在黑暗的大帐中微笑起来,他想起江烬九冰凉的手怎样因为他的轻蔑扣住他的咽喉,而水样的眼波又是怎样从身后流转过来,从上至下地打量着他,打量着陌生的一切。 江烬九的薄脸离他那样近,他一抬手,剑柄就打在江烬九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而落,祖宗牌位上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他并没有拔剑,他只是玩儿似的单手把江烬九的手指从脖颈上一根一根掰下来,又一齐收束到手心里,反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连同整条柔软的手臂折迭,一齐反制在江烬九薄薄的脊背之后。 他还把脸往前靠了些,鼻尖甚至触碰到了江烬九的脸颊,在那圆溜溜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才又满意地离远。 当时江烬九还是个小朋友,该怎样吓唬,他无师自通。他还记得自己终于玩够了,扬眉对江烬九说:“江峪城昨夜遇袭,传酬奉圣命,来护少主安全。” 紧接着,他就对上了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那双眼睛甚至不怎么习惯哭泣,眨巴眨巴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他火色的铠甲上。好像是怕引火烧身似的,他的手一松,就让江烬九的手腕鱼一般游走了。 江烬九的身子贴近,一双手覆上他的耳朵,轻轻地握住,埋头在他胸前未被铠甲覆盖的衣领处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苦兮兮地问:“你说,江峪城遇袭了?”见他点头,江烬九的泪珠又开始不要钱似的滚落,有几颗还流进邵传酬的衣领里,温凉的触感震得他说不出话。 “谁敢夜袭江峪城,你告诉我!” 江烬九的声音执拗而软弱,他还没回答,就又听见江烬九絮絮叨叨地说: “这可怎么办呀,我刚当上江峪城的少主没两天。” “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江峪城里现在就剩我一个江家儿郎了。” 他终于觉得身上一轻,但转瞬又怅然若失起来。江烬九离了他,跌坐在地上,正用沾满泥水的衣袖擦眼泪,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衣领,颗颗泪珠曾经滚落的地方。他张了张口想安慰江烬九,又恍然记起江斐前几日已经死在了御盔谷之围。 邵传酬眼前似乎是一阵幻像,他看见当初的自己伸出手去,拍了拍江烬九的脊背,他原先以为那背脊是薄薄的一片,但手心触碰到,才发现哪里是骨头,尽是些软和称手的肉。 记忆中的触感唤醒了邵传酬,他突然想到江烬九此时还活着,他还可以再次触碰到他的背脊,再现那蚀骨的感觉,而不是继续做白日梦。 他确信自己这次不会再让江烬九死掉了。 邵传酬奔出去,眼光跟随着江烬九的将军帐,急切的心情再也掩饰不住,因而脚步像在夜里漂浮。 帐中空无一人,梦境戛然而止。 -- 1-3肌骨寒 ρō⑱©ō.©ōⓜ 邵传酬正在改变他亲手创造的历史,这让他有了贵为天子确乎可以通天的错觉。可是掀开江烬九的大帐,他才知道他的回忆和复盘有多少纰漏:比如他从来都假设当晚江烬九躲在被子里头哭,怨他恨他,没想过江烬九有某一刻是消失在他视线当中的。 江烬九能到哪里去?邵传酬想到那些粗粝尚战的将军正拿手掐上江烬九的脸,把泉水里长养出来的,浑身上下沁着多汁水汽的江家独苗给掐折的场景,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关心过度,好歹是敕封的叁军统帅,他的人,怎么会受欺负。 在红尘里滚过一番,邵传酬后知后觉地发现江烬九的性情,脾气,一切内在的气质,都比他曾经以为的要丰富、充沛得多。在他的回忆当中,江烬九在不断地重生,即使他当时只有一副剑戟森森的心肠。 他记得江烬九单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半拉不拉地,只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像剥开来的竹笋尖,似乎还没长出筋骨,甚至不像是握过剑。在他凝视那只手的时候,粉白的脸颊擦过他的鼻梁,终于醉倒。 他在那一瞬有过晃神,当时他以为是冬夜月光溶溶的缘故,要到江烬九死去很久,类似的月亮再次遇上喝着醉酒的他,他才能意识到,那是他头一次在自己的眼睛之外去仔细感受一个人,是很不一样的瞬间。⒫ǒ⒅τǒ.℃ǒⅿ(po18to.coⅿ) 要再到玄翎塔毁于秦牧之祸,他才能发觉这种感受其实在他见江烬九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他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气息,是味道,是触感,但这还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力,他后来回想又回想,觉得自己见到了名为温柔的幻象。 好在他现在回到了这里。邵传酬仰面躺下,江烬九的床,清冽如泉水般的气味,这里不该是终点的。 帐外终于有了归人的声响。他一动不动,只有自己知道心跳声响得堪比秦牧起兵时的战鼓。 江烬九刚进来时他就闻到了血的味道,但并不纯正,那味道甜丝丝的,闻起来像是冰糖熬煮开时,徐徐上升的蒸汽。 看到江烬九一步步走向他,坐到床边,邵传酬才压低声线,一边伸手去够江烬九的背脊,一边逗弄着说:“卧榻之侧,破晓之时…大将军可知私通敌营是可以斩立决的。” 江烬九跳起身来,根本说不清是因为邵传酬碰到了她背后仍旧极度敏感的皮肤,还是因为他的话触发了她今晚努力要忘记的想象。 江烬九想象自己盛大的死亡。她不想让羌人的刺刀划伤她的脸,脖颈也不,最好是长枪从背后刺入胸口,这样面前还是一副完美的皮肉…但她又开始胆颤,父兄均是斩首示众,万箭穿心。 她坐下来的时候就闻到她身上还留有和秦牧在一起时的淫靡之气,现在跳起来,更是感到一团胶质秽物正从她以为已经封闭的深处掉出来,在邵传酬面前,她羞耻至死。 空气里香甜的血的味道令邵传酬迷醉。 “你受伤了?” 邵传酬回过神来,略带些尴尬地起身,给她让出了一床之地。江烬九也赶忙睡上去,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后背。躺下,她还能感受到在密林里躺在草上的感觉,不由得闷哼一声,用变了调的,“嗯,没有。”来掩饰。 正是夜晚最黑的时刻,两人嗓音里微妙的音响和质地均已销尽,唯余茫茫的沉默,相对无言。 她以为邵传酬要走了,这算是最后的告别,他却抽出她放在床边的剑,寒光一闪,剑刃便薄薄地片过来,绝望淹没她的喉咙,似一匹白绫扼着她的下颌。 没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江烬九对这种戏码有些厌倦,明明她是第一次见,想象中却预演过很多次了。江家六郎,叁军主帅、漠北军首领,江峪城城主、丧家之犬…她得挑一个。 “江烬九前来送命。”她在心里悄悄说。 但是说来也奇怪,剑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江烬九怀疑是不是邵传酬为了最后欣赏一次她卖乖讨饶的样子,给她匀了点希望尚存的时间。 死到临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江烬九实在专心不起来,脑子里头太吵了。她没意识到那尖刃现在正远离她的喉咙,竖直地贴在她身上,而剑柄在她两腿之间靠近膝盖的地方,翘着。 邵传酬握住剑柄,缓缓地把银白色的寒光从江烬九身上抽下来,就好像他的身体包裹着这把剑似的。从江烬九的角度看,抽离的过程有点过于漫长,那刃在她的小腹停留了好一会儿,好像邵传酬在犹豫要不要插入她的内脏。 啊,她想岔了。 “剑我借用一晚。”玩够了,邵传酬漫不经心地收剑入鞘,打算去干点正事,也让江烬九补点觉。 “好…不对,公子要拿我的剑做什么?” “私通敌营。” 邵传酬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在黑暗之中,留下江烬九一阵心悸…她怎么听不懂邵传酬在说什么,要嫁祸她私通敌营吗?那她可能还没有被康朔的朔方军万箭穿心,就要被倒戈的漠北军车裂…拿她的剑就算了,怎么还要从她的身上拿。她面对邵传酬的时候总是有点怯怯的,现在看来完全不是她的臆测。 -- 1-4月煞 pō壹⑧ъě.cō㎡ 在漠北干耗了一个月,要打的仗终究没打成。 全军上下本来期望拔得至高,一旦落空,不平和狂躁之气就如天穹笼罩四野,营帐变成了演武场,寻衅滋事者甚众。 这一仗本是为了复仇。 前漠北军主帅江斐屡战屡胜的盛迹固然令人振奋,却都不及在御盔谷遇险的哀歌来得涤荡人心,那是一个被算计,追杀,斩首的故事,足以唤起所有军士尽忠报国的渴望。 听闻邵传酬阵前转辙主和,漠北军都沉默着,暗里却有等待江烬九发话的意思。 他们渴慕一个同仇敌忾的英雄,却也知道江烬九在邵传酬的侯府里“此间乐,不思蜀”,好像连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也忘掉了,没有半分男儿血性。 凤稚鸡雏,只能说一代不如一代!他们这样感慨的时候,连江烬九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只远远地见过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头时,面上甲胄的反光。 拔营回城前夜,秦牧去找奉官领了他入军以来所有的军饷。薄薄几张银票揣在怀里,还没回营,就遭人调侃:“拿去孝敬你野丛里的小娘子么?”⒫ǒ⒅τǒ.℃ǒⅿ(po18to.coⅿ) 说中了心思,秦牧捏起拳头作势要打,脸上却是笑的。他夜夜与云娘相会,有时不得要领,回来请教前辈,免不得自己也要分享个中销魂之处,没几天,人人皆知他骈上了个神仙模样的野娼,他对此也是相当得意的。 其实他广而告之的第二天,就有同营的来问那娼妇具体在哪,取径何处,秦牧都一一搪塞过去,想着那娼妇跟他睡的时候还是个雏,他也存了要娶的心思,断无共之的理由。 入夜,秦牧照例拐小道去南边江水盈盈处寻云娘。起初是她先到,后来秦牧望见天黑就开始想她是不是早就等在那里,自己便去得越来越早,若她未来,秦牧就躺在被他们闹凹了的草丛里先睡着等她,丝毫不觉蝉声吵闹。期待云娘唤醒他的方式也是乐趣的一种,他还可以多装睡一会儿。 没过多久,秦牧听见鞋靴磨于草地的声音,满心欢喜,笑容犹在嘴角,喉咙便被双股麻绳从后面锁住,力道差些把他扼死。与此同时,一个大汉从草丛的另一边跳出来,在他怀里乱摸了一通。 “松开些…”那大汉一边指挥着秦牧身后的男子,一边扇了秦牧一巴掌问:“军饷呢?”见他不说话,一旁看着的那个走过去,一把拉下秦牧的裤子,从他裤头里掏出折起来的银票,笑着对领头的大汉说:“大哥,在这儿。” 叁个人当即分了钱。 最矮小的那个把秦牧拉着喉咙捆在近水的树上,抓着他的头发征求意见:“想当吊死鬼还是淹死鬼?”?秦牧闻言死挣,手脚逐一被绑起来,嘴里也塞上了泥,只有一双眼还能动,迸得血红。 那人给他绑好了,看秦牧斗狠的眼神很不顺眼。指尖贴近,见他还是那样怒视着,不躲开也不闭上,索性戳进去揪出一颗连着筋的眼球,割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笑道:“给你留一个,仔细看我们怎么肏你的老相好。” 那人把眼球扔了,回去和大哥二哥会合,被大哥劈头打了个耳光:“绳子也不留一根,待会拿什么绑那淫妇。” “绑什么,肏进去她哪儿也跑不了。”叁人说笑着分开,将刚刚秦牧睡着的地方围成一个大圈,各自蹲在半腰高的草丛一角里窥视,等待着今晚第二只猎物。 江烬九近来很是快乐。仗听说是不用打了,人头自然也是不用送了。邵传酬竟然不害她!虽然知道人家看上的不过是她手中的兵权,虽然不知道同一个人的态度为什么可以那样南辕北辙,她还是愉快地接受了现状。 她还有时间去学习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漠北军首领,父亲不让她习武,她偏要。 死亡危机解除之后,江烬九还是觉得秦牧不错。反正他是漠北军的,反正她是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成婚的,回江峪城,不知道可不可以把秦牧拐来给她当副将呢。 江烬九今晚穿了男式便装,束了发,甚至带上了她那枚祖传的江家印信,打算像秦牧扔给她小金鱼那样扔给秦牧……当然不能送给他,只是给他看看。 她在老地方躺下来,并不觉得秦牧还没来有什么不对,她看着天空,忽然觉得月亮离她很远,心似乎可以在中间浮动似的,很轻松。 暗里叁个兄弟对了对眼神,很惊奇原来秦牧嘴里的婊子是个卖屁股的小倌,但又有些了然的样子,怪不得秦牧不愿意说,怪不得从不见秦牧说到怎么玩奶子。 为首的大哥是从不找小倌的,但今晚兴致逼上来,也有些跃跃欲试。他第一个站起来,朝江烬九走去。 江烬九见来人的身形和秦牧相差甚大,但又确乎是步步向她而来的,心中称怪,但又实在懒得起身,只是嘴上说:“烦请公子停步。” 大哥一听便笑了,假装左右张望,实际看了看他的两兄弟说:“哪有什么公子,倌人不妨当作遇了匪。” “可你穿的是我漠北军的战甲。”江烬九在黑暗中辨了又辨,头一次犯了身为主帅的职业病,那胸前凸起的凤纹,不是江家族徽是什么。 “漠北军怎么了,漠北军的人不能肏你的屁股?你卖给谁不是卖,只能卖给秦牧?” 江烬九震怒,还没站起身来,就发现还有两个人在靠近他,同样是漠北军服,只是都不是秦牧。 “你在说什么,什么卖不卖,谁…”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推倒在地,再想起身,就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那人一边打,一边厉声说:“我问你屁股卖不卖,卖几个钱。” 江烬九对眼前的场景很陌生,觉得她好像踏进了完全异样的领域,在她的世界里,没人能这样对她,甚至邵传酬也不行,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说不卖!”她这样说,又是一巴掌,打得她脸侧了过去,人也跟着侧翻。那个打她的手在扒她的裤子,她借着劲在地上滚了半圈,正想站起来,一只脚飞过来正踢中她胸口,让她飞了出去。她还想起身再逃,嘴里叨咕着“不卖不卖”,手里按到了一个圆滚滚黏糊糊的东西,不曾细看,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就吓得她尖叫起来,那是她认识的秦牧的眼睛。 江烬九疯一样在怀里找她的印信,好不容易摸到了,立马高举着到那叁兄弟眼前说:“漠北军听令,我是江烬九,江氏…” 一把刀从她的手腕处很有技巧地划过去,像杀鸡宰羊需要寻找咽喉一样割断了她的手腕。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能够号令叁军的东西从她手中滑落,无数拳脚从四面八方打过来,她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抵抗,也没有什么可以依托。 他们一边打她一边大笑,“你是江烬九,那我大哥还是你爹江斐呢。”叁人指着这个说是邵传酬,那个说是康朔,半点也不信这么个纤细无力的身躯能是由兵器和盔甲堆集起来训练的江家人。 江烬九按住手腕爆出的血,趁他们叁人调笑的空档,往河边一寸寸地爬。边上的那个首先发觉她的动作,举起战斧对她的后脑劈砍过来,只是没用开刃的那一面,毕竟他们不想真的肏一具死尸。 血从头顶流下来,江烬九睁开眼睛,发现天地都是血红一片,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她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邵传酬曾经对她说的,“你的这双眼睛从未见过真切的人生。” 她应当是了。 昏沉之际,她发现血雾里竟有一点金色的亮斑,就像玄翎塔内,青石垒成的祖宗牌位前长明不灭的点点烛光。 那亮斑闪成一片,把江烬九鲜红的脸也照亮。 她勾着腰,离那光亮越来越近,好像是趴在一个火盆面前,急切呼吸着火舌舔上来的热气。她在那片光里看到了六七年没见的父亲江斐,伟岸的身躯如同神祇,正在揽弓,她也看到了追随叁哥自戕的母亲,正抱着叁哥哭。 冰凉的子夜和温暖的幻象一齐在江烬九眼前消亡,她发现自己离漠北河仅有一步之遥,刚刚见到的只是水面反射的月光。 她最后一次挣扎着站起身来,发现秦牧其实就捆在她身旁的树下,原来这就是那些人不再致力于推打她的缘由,他们想让她看看秦牧的下场,那脸上的血洞。 “大哥,他为什么反应这样大,乖乖给肏不是什么事也没有。” 被唤作大哥的正借着月光细看刚刚江烬九举起来的纯金质小长方块,正面刻着“江烬九”,背面是“漠北”二字,侧面能粗粗辨认出当今皇帝的年号,江烬九继任江峪城城主的年月,底纹为凤。 秦牧发出类似哀嚎的声音。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一柄战斧飞插进刚刚站立起来的江烬九的胸前,至黑的斧尖从她曼妙无比的脊背透出,多出的力道使她的身体踉跄,还未跌下,另一把战斧就正面劈中她的脸,使她直直地跌落水中,成为水面上的一座岛屿。 秦牧的那只眼睛还看到一个金色的东西被投入水面,那叁人慌张的脸,他的血…直到他自己胸前插上第叁把战斧。 -- 1-5子宫 水流慢似静止,无声地蚕食着江烬九手腕,发间和心脏流出的血液。同样无声的,是那两把在缓慢下沉的斧头。 一把砍在心上,瞬间切开了两瓣心房,受阻于肋骨,才没从她胸前穿透。现在那几根拦截的骨头却被火烧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脆,最终变成一撮一撮的灰,让斧子掉落,将两瓣心隔开。 另一把砍在面门,自眉弓破开鼻骨,落于碎裂的齿间,很对称似的。现在也在更深地往下落,因为脸上不断溢出的血忽而燃成火,烧着头发,烤着煎着,直到变成一锅不成形的豆腐脑。 火随着流出的血烧,点燃了半镜江水。未流尽的血在她体内烧,让她上半身顺着斧痕分成两片,拦腰折断,两条腿也从大腿根部分离,远远望去,就像四座燃着香火的坟冢。 余下的身体是她拼死保护过的,流出的血还是血,只是更像红色的缎子,团团绕着,将她打包起来,直到剩余的她变成一颗布满血雾的玻璃质肉球。周遭的火受其吸引,逐渐聚拢,像无数人的手臂,在进行什么古老的献祭似的,将旋转漂浮的血肉托举起来。 水面也拥簇着,自远古洪荒的浪打过来,让火舌舔上月亮,球状的琉璃血雾和琥珀色的圆月亲吻着重合,像于鹊桥相会的一对璧人。 远处,即将死去的秦牧强睁开眼,他已分不清看到的是月亮还是他眼睛里漫溢出的血,直到一头青白色的兽跃上浪潮之巅,衔取那团血月,从惨黄的月光处向他奔来—— 巨兽银白色的瞳孔在一跃而过的那秒钟里盯死了秦牧,后颈的毛发如同晃动的银河,闪烁着破碎的金箔,让秦牧麻木的身体不自觉地战栗,胸腔被斧头劈开的血泵因而充盈入脑,将秦牧彻底抛入无尽的虚空。 巨兽奔跑于原始的黑暗之中,玻璃质的血雾跟随着它,一齐跃过朔方军上空。 顷刻间,似堕入无边地狱。 青黑的圆墙内皆是怒目圆睁的罗汉,就连天顶之上也倒挂着逼围着,如果江烬九还长着嘴睁着眼,是怎样都要尖叫几声的。但殿内十分寂静,巨兽将她余下的身体轻轻松开,放在一个垫高的蒲团上,侧过獠牙,急促地喘息。 天顶上一具骷髅飘下来,像是刚从壁画上挣脱出来的,几个枯白指节向血雾摸去。 “小丫头…莫怕。”安抚着,那骷髅的手碎成了一颗颗小白石子,将血雾紧紧环绕起来,在上面急速地滚动。 石子粒失重掉落,又瞬间重新组装成一只手,指尖按着茫茫血气里的羊脂玉似的一条缝隙,使唤着巨兽道:“康朔,你来,我找着她的凤灵了。” 巨兽同样巨大的四掌隔着肉垫拍在罗汉殿里,引发了一阵地震似的响动,但骷髅浑然不觉,且抓着几簇金色绒毛,迫使巨兽露出掌心,也露出利刃般的爪尖。 用毛刺刺的爪尖替代冰冷的白骨按着那道缝隙,骷髅忽然不怀好意地,阴阴地笑了一下,接着附身巨兽绒绒的尖耳,简单嘱咐了几句,就飘忽忽地飞到天顶之上,一尊罗汉亮了亮眼睛。 那团血雾因为被按中了命门,此刻已不再雾蒙蒙的了。它变成了一个水晶似的玻璃体,血红的羊脂玉的手感。 巨兽银白色的瞳孔盯了一眼天顶,似乎很不相信骷髅说的话,但他还是依言,将尖锐的爪猛插进那道缝隙,向两边撕扯开,像在剥一颗柚子。 骷髅说这玻璃里面是肉体凡胎的子宫,里面供奉着江烬九的凤灵,果然,玻璃外壳薄且脆,在碎裂的瞬间变成了几股血色黏液,溅在巨兽额前的古老纹路上,滋味香甜。 康朔压抑着的兽性被这喷溅的甜液刺激,有如即刻爆发的火山。 巨兽埋头,带着倒刺的舌头不住舔舐着,兽类对血液的直觉使他很快便找到了那血香之源,他的理智知晓这蜜道深处躺着凤灵,需要填上他的一瓣心,而勃发的兽欲则更早地因这躯体需要兽精日夜浇灌才不至于夭亡而感到兴奋。 想到骷髅叮嘱的,他不止需要插入这密道,还需要在其中成结卡住,以便更进一步将圆钝的肉冠挤进凤灵初生的肉壶,将突起的尿道口抵住凤灵间不容发的凤宫,以精液为饲…巨兽胯下青黑色的利刃因此高高翘起,引出链状玄铁碰撞的声音。 那肉刃在人间找不到任何相似之物。形状像马蹄,顶上的肉冠出奇得大,像钉了掌的马蹄一般粗壮,但柱身却盘根错节,像一棵伫立千年的老树,接近囊袋的底部愈发虬结,入体成结后会更充血膨大。 最奇异的是,这样一根本应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东西,竟然被几圈玄铁链圈禁起来。此时,勃发的欲望已使铁链深深嵌入皮肉,等待着主人最后的号令。 -- 2)表演爱情 我不断觉得,我和吕书怀是在表演爱情。 最开始暧昧,我注视他喝啤酒时滚动的喉结,他注视我咬奶茶吸管的嘴唇。 那个决定性的夜晚被分解成了几个电影般的特写镜头,我们俩都以为自己是导演,都不太关注那个作为演员的自己做了什么动作,而是透过对方的眼睛来观看自己做作的表演,并感到一种自鸣的得意。 实际上那种目光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性交的变种。任何与性交相关的事情在恋爱中都会被不断提起,用以加深所谓爱情的感觉,但面上还得保持稳定,再通过眼神和小动作泄漏一些心思,告知对方,计划有望成功。 吕书怀就是这样俗套地接近我的。那天我的脚不知道怎么崴到了,穿着丝袜和高跟鞋。正常的男人都应该知道脚是性器官,丝袜和高跟鞋也是某一类人最爱的元素,可吕书怀就是能假装这些他都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让我坐在花坛边上,他自己半蹲着,把我穿着黑丝的脚捧在怀里,像体育课热身一样捏着我的脚心打圈活动,神情严肃,好像真的在担心我的伤势。 是不是谈恋爱就是日常生活的越界?朋友身份变成男朋友的过程中吕书怀不断地试探着我,最终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再是朋友,而应该是别的什么。 那些试探又是那么经典,他像是看了上千部爱情喜剧,又在里面选了一些符合他性格的来对付我。有时候我会觉得他说的话调的情都不是属于他的,背后有一个比他魅力大得多的爱情之神在指导他,没办法,我正好在适婚年龄。 我们上床,吕书怀极致的表演感让我觉得那个酒店的某个角落架设了一台摄影机,背后坐着一个av导演,日本籍。 他像日本av男优那样伸出舌头舔我的乳头,希望我闭上眼睛假装于昏睡中惊醒,他希望我做一个完美的处女,欲拒还迎,发出甜腻的声音,他没说出口,但我能看出来他希望我也成为和他一样的演员,帮助他完成他理想中的初夜。 我就是在那一刻对我的表演事业感到厌倦,一把推开他,关掉他脑海中的摄影机,穿裙子走掉了。 于是现在我和吕书怀在表演假装生气。 他完成了一套经典的忏悔流程,包括但不限于电话轰炸,登门躺尸,玫瑰花束和不断的“宝宝你怎么啦”,“原谅我”,“下次不会了”。 我觉得他也对这一流程感到厌倦,以至于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次又是在唱哪出。他不想哄了但不得不哄,不想认错但不得不认错,没那么多情绪但不得不表演情绪:毕竟我们已经订了婚,我拿了他妈妈给的一半彩礼。 我在家里观摩真正的av,想把那一半彩礼扔到我家并不存在的燃着噼里啪啦焰火的壁炉里。 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吕书怀仍在表演。 他还是我爸妈最喜欢的那种双职工世袭公务员经济适用男,我也还是他爸妈最喜欢的小学音乐在编教师,我们俩相亲的时候都是各自职业,家世,年薪,户籍的消费者,挑挑拣拣当中,也算门当户对。 但我以为当我们恋爱,我们就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而是活生生的人。吕书怀却不是这样想,他像他整个人生的代言人,正在沿着设定好的程序行进,我不过是他适婚年龄的适婚对象,也就是说我的同事随便一个都可以成为他的妻子,陪他演完这场戏。 我对这个事实感到万分不爽,但又无可奈何。 我看到摄影机跟着我,直到我和吕书怀同框,我告诉吕书怀这个戏我不拍了,得麻烦他再找个人从头走一遍流程。 他说那样太累了。 我说原来我让你累了。 他说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说我们现在就在演吵架戏,吕书怀你看不出来吗。 一番毫无意义的拉扯之后…我意识到我要说出那句名言了,一旦说出口,我们的关系就可以盖棺论定了,一句我们一直肯定地挂在嘴边,又经常性有所怀疑的话—— 我问吕书怀,你确定你爱我吗? 吕书怀又发挥了他的演技,斩钉截铁地说,“我爱你宝宝。” 接着他诚恳的脸上露出一道裂缝,我看见他的灵魂走出来,坐在我们之间的另一把椅子上,轻蔑地笑着,点了一支烟。 他平常是不抽烟的。 他的灵魂注视着我们的这场博弈,宣告我暂时输了一局。 我向他乞求爱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吕书怀吊儿郎当的灵魂一点不信,但这也足够他飘上一阵子,至少飘到婚礼当天。 我不信爱情,不信情话,我信我收到的彩礼,置办的婚纱和钻戒,我信纪念日的包,出差后的礼物,我信越来越大的房子。 然后,我也信吕书怀在尽力扮演丈夫的角色,他将表演爱我,直到死亡将他的面具揭开,宣告他招摇撞骗的人生即将结束。 -- 3)古典爱情·尹纵之 ρō⑱ⓒō.ⓒōⓜ 元和年间,尹纵之幽居在中条山西峰,日以继夜,准备科举考试。 要学的实在太多,但也不耽误他在月朗风清的时候,学张籍写些游荡的歌行,幻想元稹是遇到了哪位名妓才写出《莺莺传》这种淫靡之事。 成功的例子听得太多了,他当然以为自己也会去到大唐帝国的都城,写出类似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句子。 他几乎就要忘掉今晚还剩一章《仪礼》没背完。 窗外传来轻柔温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对崔莺莺的狂想。尹纵之正襟危坐起来,隔着一道墙正声问道:“是谁在我书斋外走?” 和脚步声一样轻柔的声音回答他说:“我是山下王家的女儿,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每每听到郎君吟诵歌诗,弹奏音乐,我都俯身倾耳,听得入迷。但是家教太严,不敢来这儿听仔细些。” 尹纵之心襟激荡,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装模作样翻了翻书页,又听到那女郎狡黠地说:“今天我亲戚家的女儿出嫁啦,所以我父母都去贺喜了,我一个人在家,又听到仰慕已久的郎君的琴声…偷偷来听,没想到被郎君发觉了。” 尹纵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心里却想到莺莺“双脸销红而已”的描绘,这不就是“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再现么!⒫ǒ⒅τǒ.℃ǒⅿ(po18to.coⅿ) 他按捺着,强装镇定说道:“你我住得这么近,相见也算不得什么了,既然来听我抚琴,为什么不进来坐坐?” 尹纵之出去迎接,看她的仪表体态,轻盈又俊秀,和这深山里的农妇绝不相同,只是耳朵在娇羞融冶的脸庞映照下,稍微显得有点黑。 他让仆人摆上水果和点心,沏了壶茶,存心要取悦这乡下姑娘,但也只是抚琴而已。那女孩也当真没听过什么好听的曲儿,表现得尤其高兴。 这样听到半夜,尹纵之留她住下,女子推辞说:“我怕我父母回来呢。”尹纵之早就盘算好了,附耳在女子鬓旁说:“你父母夜里肯定不会回来了。如果你还是怕,五更时,你再悄悄回去,关上门,假装独自一人睡觉,就算他们白天回来,也不会发觉什么。” 女子笑了笑,也就当真没有动身。 尹纵之趁着和她密语的话头,俯下身亲了她一下,刚开始还是浅酌,后来就自然而然拉扯到了床上,见那女子胸乳极大,爱不释手,情到浓时,也不是没说过白头偕老之类的话,但并没有什么真实意味。 这类话当然还是要继续说,毕竟他要在这深山里呆到明年仲冬。 疯玩一夜,天快亮时,尹纵之思绪的深沉也到了极点。 话虽然是假的,希望留住她继续索欢求爱的心却是真的,偕老就算了,至少要陪我到我去考试吧!她已经说了自己家教很严,那以后她父母一直呆在家怎么办,就算她把这情当了真,也难再过来哇! 想到这里,尹纵之捡起床前女子的青花毡鞋,偷偷锁在了柜里。 女子起夜发现后,哭着对尹纵之说:“妾身是农家姑娘,就只有这一双鞋穿,郎君留下它,我就要光着脚回去了。我父母问起来,我要怎么说?挨一顿棍子你不心疼的话,只怕我们以后也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了。” 尹纵之笑了笑,感觉她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同时他也感到了自己的卑鄙,比她想象的要更卑鄙。 女子见他的笑,厉声说:“这样搞,是要害我被我父母打死吗?我只是和你睡了一觉,你要我以死谢罪?之前谁跟我说要白头偕老!” 见尹纵之还是不说话,女子软下身子,跪坐在尹纵之身旁说:“郎君,虽然我长得没有很漂亮,但我明晚还想来听你抚琴,和你一起享鱼水之欢。以后我父母睡了,每天晚上我都来好吗?你要是留着我的鞋,我父母转头就把我杀了,这只鞋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你刚刚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吗,郎君。” 尹纵之摸摸她的奶子,甜蜜地威胁道:“不会的,传出去也只是名节有亏而已,不会害你性命。”虎毒还不食子呢,丢一只鞋就喊打喊杀的,怎么可能。 女子这才明白他在威胁什么,泣不成声地说道:“郎君,还给我吧,我以后但凡有一个晚上不来,随便你把这件事怎么对山上的邻居们说,随便你,真的!” 女子百般哀求,直到天光乍破的那一刻。尹纵之见她哭得实在可怜,本来想还给她,但是她的反应太强烈太可爱太把这双鞋当回事了,弄得他也把这双鞋当成了必须的信物,非留不可了。 临走前,她赤着脚站在门楣上,用他对她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喊道:“尹纵之,我前生欠了的吧,这辈子折在你手上。你对我的恶毒心思,值得一道天雷把你劈死!你不还我的鞋,我就诅咒你学业功名,一事无成!” 说完,女子止住眼泪,奔下山去。 尹纵之一夜没睡,此番才得了空补觉,一觉醒来,想起女子临走前的话,还是觉得不以为然。他负过的女子实在太多了,这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他还有她的鞋呢,她明晚还是得乖乖过来,到时候再好好安抚,也算偿还风流债。 他拿锁去开书柜,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才发现那书柜底部正在往外滴血,开柜一看,原先藏着蜀锦青花鞋的地方是一个猪蹄壳。 尹纵之大惊,顺着血迹追到山下王氏的猪圈中。打开猪圈门一看,里面有一只大母猪,一只后蹄没有了壳,现在正流着血。那母猪本来卧着,看见尹纵之,金刚怒目,突然往门口俯冲,逃之夭夭。 尹纵之和王氏说他家猪跑了,倒也不好意思把昨晚和今早的事情说出来。王氏拿着弓箭去追,一击即中。因此,尹纵之更加信服张生斥莺莺为“尤物”那一套。 尹纵之一生四处干谒,求取功名,终究无爵无禄,身边人也有觉得奇怪的,他自己更是有壮志未酬的感觉,但他从来都不想也不愿承认,这可能是当年有负于一只猪的缘故。 【实觉有趣,改编自唐《玄怪录》·《尹纵之》。本篇亦见《广艳异编》卷二十六,《逸史搜奇》庚集卷四。《类说》本《幽怪录》题作《女留青毡履》。】 原文抄录如下: 尹纵之,元和四年八月肄业中条山西峰。月朗风清,必吟啸鼓琴以怡中。一夕,闻檐外履步之声,若女子行者。纵之遥谓曰:“行者何人?”曰:“妾山下王氏女,所居不远,每闻郎君吟咏鼓琴之声,未尝不倾耳向风,凝思于蓬户。以父母训严,不敢来听。今夕因亲有适人者,父母俱往,妾乃独止。复闻久慕之声,故来潜听。不期郎之闻也。”纵之曰:“居止接近,相见是常。既来听琴,何不入坐?” 纵之出迎,女子乃拜。纵之略复之,引以入户,设榻命坐。仪貌风态,绰约异常,但耳稍黑。纵之以为真村女之尤者也。山居闲寂,颇积愁思,得此甚惬心也。命仆夫具果煮茗,弹琴以怡之。山深景静,琴思清远,女意欢极。因留宿,女辞曰:“父母如何?”纵之曰:“喜会是赴,固不夜归。五更潜复闭户为独宿者,父母曙到,亦何觉之。”女笑而止。相得之欢,誓将白首。绸缪之意,无不备尽。 天欲曙,衣服将归,纵之深念,虑其得归而难召也,思留质以系之。顾床前有青花毡履,遽起取一只锁于柜中。女泣曰:“妾贫,无他履,所以承足止此耳。郎若留之,当跣足而去,父母召问,何以说告焉?杖固不辞,绝将来之望也。”纵之不听,女泣曰:“妾父母严,闻此恶声,不复存命。岂以承欢一宵,遂令死谢?缱绻之言,声未绝耳,不忘陋拙,许再侍枕席,每夕尊长寝后,犹可潜来。若终留之,终将杀妾,非深念之道也。绸缪之欢,弃不旋踵耳,且信誓安在?”又拜乞曰:“但请与之,一夕不至,任言于邻里。” 自五更至晓,泣拜床前,言辞万端。纵之以其辞恳,益疑,坚留之。将明,又不敢住,又泣曰:“妾前生负郎君,送命于此。然郎之用心,神理所殛,修文求名,终无成矣!”收泪而去。 纵之以通宵之倦,忽寝熟,日及窗方觉,闻床前腥气,起而视之,则一方凝血在地,点点而去。开柜验毡履,乃猪蹄壳也。遽策杖寻血而行,至山下王朝猪圈,血踪入焉。乃视之,一大母猪,无后右蹄壳,血卧墙下,见纵之怒目而走。纵之告王朝,朝执弓矢逐之,一矢而毙。其年纵之山下求贡,虽声华籍盛,然终无成,岂负豕之罪欤? -- 4)民国·悔婚 郑康榆决定单方面撕毁和余小姐的婚约。 其实这婚事是出国前就订下的,那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踏上英国的土地后,就处处不妥了。 他给家里老头子写信,说结婚可以,出钱让她也来英国留学,读个教会中学也行,能不能塞进女师大?您想想办法。 老头子一件也没落实。能把郑康榆送去英国,就是见着了余家大公子余轲抱着博士学位回国后炙手可热的情状,一母同胞,他不觉得余小姐能差到哪里去。心里这样想,给儿子回信却重申叁从四德,让郑康榆不要忘了本,旧式的女子哪里不好,何况余小姐是放了脚的。 余小姐的脚缠了不到叁个月,就被回国消夏的余轲拿剪子给绞了,之后没人敢提起,放任着她长成了天足。 然而余轲自个的婚书却还是旧式的,用蝇头小楷写着永结同心,寄跨洋信还附上了登报启示,请郑康榆务必出席。 做妹夫的碰上暑假,自然是要赶回去参加婚礼——顺便解除婚约。 船过红海的时候,Karry 遇见了Yvonne。 船上的中国面孔中,Karry是最古中国的那一个,虽然这话Karry一直不爱听。即使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的五官在外国的海上仍旧显出类似奇观的秦气,像叁代以上的古人的英魂,时时飘荡在船舱之中,使Yvonne经常陡然想起大清已经亡了七年了。 有时发觉自己的目光太过法式,Yvonne也会显露出羞惭的神情,那时候的她很贴近她的故土,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Karry和Yvonne前后脚上船,各自都行使了自己不经意的观察权利。Karry看见Yvonne和一个南欧青年kiss goodbye,黑色和金色的卷发交迭在一起,一如家里老头还指望他考科举时强迫他背的杜诗。 香雾云鬓湿,清晖玉臂寒。 有了这句诗的印象,Karry才意识到登船时是个灰蒙蒙的雾天,而Yvonne露出来的那截手臂圆润,光滑…再想下去,可能又想到贾宝玉偷看薛宝钗的金玉之事了。 Karry纳闷,为什么自己脑海中浮现的文化意象没有一个是英国的,读了这么些年英诗,关键时刻一句也想不起来。他不得不承认郑老夫子有些本领,也承认中国女人有自己的样式。 Yvonne因为Karry帮她拎了手提箱的缘故,对Karry十分周到,但周到之外再没有旁的了,她兴致全程都不高。一桌留学生打麻将,Yvonne能替Karry打一圈,但晚上是怎么约也约不出来的,喝清茶也不行。 船过香港的时候,大家都下船去,趁机在维多利亚港周边逛逛。 Karry见到“维多利亚”四个大字,仿佛见到了自己异国的母亲,拉着Yvonne要尽地主之谊,况且这里确实是Karry年年归家都要呆上那么半天的地方,而Yvonne还是一年级新生。 携着Yvonne在半山坡走,见着她被山雾漉湿的头发,Karry突然问到:“Yvonne,上船时和你分别的法国男子,是你的未婚夫么?” Yvonne往前走了走,像是趁这几步路的时间想了想,接着说:“他可以是。” “我以为咱们前清走出来的人,各家都是家里早早订好的。Yvonne,你很幸运。” Yvonne虽然一路上情致缺缺,但底子里的性格跳脱,不开玩笑的时候也像是在开玩笑,此刻,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对Karry说:“我懂了,Karry,你家里还有个要娶的老婆。” “我身上背的婚约是可以洗掉的,Yvonne,别判我死刑!” “所以是你自己有个未婚妻嘛!凭空地污我清白。”Yvonne破天荒地搭上Karry的肩,对他眨了眨眼,似乎不再担心自己心知肚明的魅力对男人的杀伤力了。 “我真有点怕Yvonne君。”Karry握住她递过来的半截小臂,从肩头滑归给她。 “我也有点怕Karry君。”见示好被拒,Yvonne变了脸色。这本来是可以春风一度的夜晚,毕竟她被明确告知自己不用负责了,可Karry竟然不接招。 有趣,但也无趣,男人哪里的都差不多。Yvonne觉得Karry比她更属于前清,他这种人,莫名地适合家里那些个表姐,因为他能欣赏那种古旧的美。他眼中没有女人,有的只是女神和娼妓,或许还有奴隶。他才应该是她那个马上要娶妻的哥哥。 二十世纪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幸运个屁。 上船,再下船,进入上海滩,Yvonne就成了余婉,Karry则再度见到了属于Yvonne的非凡的大胆。 他帮忙拎着的手提箱又被一个男人接了过去,就像启程时和那个法国小卷的交接一样,吻还是吻,只不过也不属于他,而是和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中国男人,躲在码头的暗处。他甚至看到那个男人把手伸到Yvonne连衣裙的领口。 踏上中国的土地,Karry才觉得到底是在中国,他眼中的Yvonne一瞬间变洋了。好像只有波德莱尔形容Phryné的诗才能形容Yvonne,他想再次蹂躏她仁慈的双乳,报复她娇纵的肉体,在她腰腹间颤栗,却不能够了。他听见Yvonne和那个人的调笑声,是即使那晚在香港他也没有听到过的轻盈。 Karry和Yvonne心照不宣地没有告别。 遇到Yvonne,郑康榆改变了想法,觉得要见一见余家的女儿再决定要不要解除婚约,他现在想要一个旧式的妻子了,他又不是没有。 可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郑康榆听说余轲的未婚妻和一个文人私奔去了日本,婚礼取消! 第二个晴天霹雳打下来,郑康榆收到余轲的信,说因此觉得包办婚姻实在不好,为了自家妹子的幸福,也为了他的终身考虑,提议取消婚约。 第叁个晴天霹雳打下来,郑康榆拿着信去余家,正逢余轲和余小姐出去看电影,他坐在客厅,无聊到去看客厅挂着的全家福。穿旗袍的余小姐分明是Yvonne,而上海码头见过的年轻男子在照片里显得更加年轻,只不过换了身中山装,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像是天生一对。 那张全家福如果多站几个人,郑康榆还能说服自己那个男人是别的什么人,可数来数去,只能是余轲。 -- 5-1校园初恋(需买股) ρō⑱ⓒō.ⓒōⓜ 倪吾城似乎一出生就是大院里钦定的孩子王,可他从小就不爱带戎嘉玩。 季戎嘉来大院的那一天,倪吾城趴在他妈妈办公室的窗户上,拿他爸爸钓鱼用的望远镜看她。等她走到办公楼下,倪吾城抓起塑料弹珠,夹在手工做的弹弓里射向她阳光下金色的头发,中了。 她当时做了什么?抬起头,逆着阳光看向虚空,捡起路边的石头砸了过去,玻璃碎了,玻璃里那个男孩的头也破了,血从他的板寸里流出来,变成叁道红色竖线。 季戎嘉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但那实在是一个最糟糕的开始,奠定了她在大而化之的新家感受到的心理压迫,指责的目光。 在倪吾城的印象里,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夏天。他一个半月没能出家门,空气里飘浮着碘伏的黄色,黏糊糊的乳膏一次又一次挤在脑门上,他成了光头,妈妈叫他小和尚。他闭上眼,就看见那个女孩抬头望着他,像一颗大头针戳在那里,针头飞进他的眼睛。 再见的时候,季戎嘉就仿佛不存在了。 倪吾城和他的发小们漠视着走过她,季戎嘉报以同样的漠视,两个人都有胜利的感觉,但都没有战胜对手的快乐。 唯一一次可能的交锋也被倪吾城糊弄过去了。那次还是读初中,表哥来接他,看见季戎嘉胸前挂着院里的门禁卡,问倪吾城认不认识,要不要顺带捎上。倪吾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旁边蹭车的发小郑乔闻言一把掀起他的刘海,指着他脑门上斜向的白疤说,“不用不用,他俩有仇。”⒫ǒ⒅τǒ.℃ǒⅿ(po18to.coⅿ) 倔强的沉默拔地而起,大人间的和解不是小孩子的和解,季戎嘉和倪吾城从来没有和解过。 事情到高中起了变化。 其实之前他们也是同校,却总不是同班,没有强凑的交集,当然是宁愿老死不相往来。但高中按成绩划分极次,他俩命中注定分在一个班里,不得不认识。 只是叁年而已,季戎嘉和倪吾城都面不改色。 刚开始没人发现这两个人都在避开对方,言语或者眼神接触。季戎嘉似乎从未真正融入这个班级,和某人特别不对付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倪吾城的发小会开她的玩笑。 在窗台等倪吾城收拾东西的时候,郑乔顺便问坐窗户边上的季戎嘉,“戎嘉,你还是不和吾城讲话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戎嘉觉得莫名其妙,她和郑乔也不认识,怎么就一口一个戎嘉,他们院子里的孩子都有自来熟的本领,她向来学不来,而且笑声也太大了,都吵到她了。 “多管闲事。”季戎嘉白了郑乔一眼,外人看来却是有些嗔怪的神情,这是她柔和小巧的五官最容易给人带来的错觉。 郑乔朝里扔进来一颗好利来的半熟芝士,恰好滑到季戎嘉桌沿。不确定是给她的还是给倪吾城的,季戎嘉索性当做没看到,仍旧埋头找她要带回家的练习册,再抬头时,警铃大作,倪吾城竟然走到了她的桌边,还碰到了她的桌子! “住手!不是给你的!”郑乔还是那种调侃的口气,呵责也像开玩笑,听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季戎嘉倾向于这两人合计好了要逗她玩呢,她才不上当。 第二天来学校,教室里还只到了倪吾城,季戎嘉感觉他有点要看好戏的模样,因为那颗半熟芝士仍旧在桌上,只是放了一夜。这东西平常都是冷藏的,初秋的天气,季戎嘉拿着就扔进了垃圾桶。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倪吾城对她这个行为多有注目,或许是为他兄弟感到不值。 那天以后,郑乔来他们班找倪吾城的时候就多了起来,季戎嘉离哪个窗户近,郑乔就在哪个窗户洞里蹲着,称呼也从“戎嘉”变成了“嘉”。有时季戎嘉先走了,郑乔还要追上来,一起走从教学楼到大院的那段路。倪吾城变得可有可无,好像刚开始就是个幌子似的。 郑乔开始在他无人知晓的微博上报告进程。 “很想问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她的名字里会有一个很男性化很酷的字,好像她父母早就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子似的。” “J这个字母有好几种写法,我喜欢带勾勾的那种,感觉和她比较像。” “拥有了J的电话号码,叁遍就背熟了,要是背课文也可以这么快就好了…” “嘉好像确实不讨厌我。” “嘉和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了,我也说了我的,我们好像不是一个童年,明明就隔了叁栋楼。” “和我嘉一起散学,全款买下两张连坐电影票。” “和我嘉一起散学,手心微汗。” “和我嘉一起散学,途中遇初雪,尝试牵手,两次,未果。” 大雪落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操场上四处都是疯跑的学生,深可没足的雪引发大面积的团战,他们以班级为单位出动,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季戎嘉被同桌拉进操场,雪球还没团好,就被天外飞来的一个打到后背,回头也辨认不出来源,好像都是一样的雪,一样的黑色过膝羽绒外套,她笑了,对着操场上的全世界。 郑乔忽而出现,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又有几颗雪球找过来,好像都是来打郑乔的,她只要远离郑乔,屁事没有,但郑乔拉着她跑,被雪冻过的手凉得她一激灵,她发现他们俩的手牵起来,一座羽绒桥。 季戎嘉想去看郑乔的脸,却只能看到他通红的耳朵,后来耳朵也见不着,只有后脑勺。郑乔跑得速度太快,她跟不上,但感官停留在当下,双腿超出频率的交替让她根本来不及想任何事情,带着雪粒的凉风,还有拉着她的这只手就是一切。 季戎嘉回头,想去找最开始进操场时那颗雪球的主人,她知道是谁,她知道她实际上是被怎样的目光注视着。 “郑乔,我们恋爱吧。” 时间倒回到那颗被扔进垃圾桶的半熟芝士。 季戎嘉和倪吾城的斗争很多时候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她以为这次也一样,她以行动表达对他发小示好的不屑,而他也以沉默回应着她不配,事情就该这样两败俱伤地结束,而不是真的战争——倪吾城陡然站起来,像一座山峰迫近,“为什么扔掉?” 季戎嘉吓了一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听到倪吾城的声音,来自头顶,而不是遥远的空气,感觉真奇怪。 “啊?这东西不是不能放在室温下太久嘛,都过了一夜了,我肠胃不太好…”季戎嘉被自己说出口的话蠢到了,她这么说,就像把倪吾城当做普通朋友,可他们不是,他们互相拥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旧仇。 “这是我今天早上从家里带的。”倪吾城看了看表,接着说:“在室温下还不到一小时。” “哦…”季戎嘉茫然了,这个算和解后的朝贡吗?太烂了,我们持续多年的对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一个半熟芝士!倪吾城,我看不起你! “怎么,你以为是郑乔给的?” “没有…”季戎嘉下意识就想否认。 “我以为你很爱吃这个,特别是原味。” “还行吧就。” “季戎嘉,你脸红什么?” 季戎嘉摸了摸脑袋,手足无措起来,嘴巴也跟不上趟,胡乱说了些什么,一点逻辑没有。幸好教室里来了第叁个同学,是平常一起玩的,对他俩的旧战场一无所知,笑着跟她说了声“早”。 “早。”季戎嘉从倪吾城身边跑过去,直奔目标,对人家搂搂抱抱,没有回头再看倪吾城。“想死我了小梦梦,我要吃你的包子,拿我的煎饺和你换!” 那天放学,季戎嘉最快速度收拾书包打算走人,没想到平常磨蹭的倪吾城这次也快得很,竟然在教室门口又撞上了。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声音小到只在彼此之间传递:“季戎嘉,你明天还要不要吃…” 话头被季戎嘉截断,她酝酿了一整个白天,就等找个时候反击回去,这不是送上门的人头?“Stop!我爱吃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一天不给我道歉就别想我给你道歉,咱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好吧。” “我以为早上就算道歉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算,胆小鬼!我敢认你头上的疤是我砸的,你敢认是你先拿弹弓打我么?你当时不承认,就永远也别承认!” “对不起。”倪吾城额头上的疤其实淡到几乎看不到了,但夕阳下,戎嘉一抬头,离她眼睛不到叁十厘米的地方,曾经缝过线的凹凸处比寻常皮肤好像更能收纳光线,一颗夕阳投下的光斑。 季戎嘉高涨的复仇气焰又茫然了,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她恨倪吾城这么轻巧地道了歉,显得她再从武库里拿出什么武器都太过了,明明小时候两边都是咬着牙打死不说的。 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的时候,郑乔来了,他一边像个出来嫖的把倪吾城勾走,一边对季戎嘉说,“我刚一晃眼,还以为你俩在聊天呢。” “那必不可能。”季戎嘉看起来笑眯眯的。 于是轮到倪吾城的表情千变万化起来。 季戎嘉总算感觉扳回一成,连带着对郑乔的态度也好了。跟在他俩后面走了半程,郑乔时不时回头对她笑笑,仿佛在为他有倪吾城这样的兄弟道歉似的。季戎嘉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两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糖,还是过年那会儿吃酒席揣的,塞进郑乔靠近她那边空落落的手掌。 “都是给你的。”季戎嘉面对着郑乔倒着走了几步,转身勾搭梦梦去了。 -- 5-2弱水三千 ρō⑱ⓒō.ⓒōⓜ 因为最近老是和倪吾城前后脚到校,季戎嘉选择在家吃早饭,这样正好踩点进班,免去了大眼瞪小眼的烦恼。 但踩点无异于踩钢丝。 早课铃有一分钟那么长,别的班都是铃声落算迟到,而季戎嘉所在的班级全校掐尖,特立独行,是按铃响那一秒算的。所以季戎嘉体验了好几次这样的奇观——铃响,身旁远近悠哉走着的同学全都疯跑起来,而她却是从紧赶慢赶变成闲庭信步,反正已经要罚擦全天的黑板了,不如晚点到。 这天早上,季戎嘉抱着一摞书从校门飞奔到教学楼,却在刚上了几级台阶后听到命运般的铃声,之前高昂的斗志一泻千里,脚步也慢下来,挪到边边上,免得挡了其他同学的路。 “嘿!怎么不跑了!”她听见身后有人对她喊。 不待她回头,那人已经跑在了她前面,顺手把她胸前抱的那几本书抽走了,消失前丢下一句:“下课来找我拿吧,先帮你减减负。” 是郑乔。 季戎嘉茫然了,郑乔和倪吾城好像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好?至少他不知道班里独特的迟到规则。 季戎嘉打了声报告,顶着老师的目光压力坐下,找书读,只是没预料到桌子空里会多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顺着她昨天临走时准备好的书滑落在地。 她捡起来,感觉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仿佛在惊叹她怎样一下子违背了两项班主任叁令五申严禁的行为。 季戎嘉面不改色,把信封塞回桌子里,顺便用书包团成团封上。 英语课文读来读去,季戎嘉都在和尚念经,她其实看到了信封上的署名,是倪吾城。 是情书吗?⒫ǒ⒅τǒ.℃ǒⅿ(po18to.coⅿ) 算了吧。 实在忍不住,季戎嘉偷偷把信封转到书包里,再装作找书的样子,在书包里把信封撕开。 一沓红钞票。 还差点就被她撕碎了。 季戎嘉倒吸一口凉气,抬眼去看倪吾城,斜对角的倪吾城倒是和往常一样,直挺着,看起来是真的在背课文。 季戎嘉慌不择路,写了张小纸条就传给虞梦,让她往倪吾城那边递。 透过英语书的上缘,季戎嘉看见倪吾城拿到了那张纸条,看也没看,就放在笔袋旁边,气得她想直接天女散花把他的钱散回去。 在季戎嘉偷偷数钱的时候,倪吾城也在偷偷看那张纸条。那是一张浅绿色的便签纸,光滑坚致,透着同样的黑色墨迹。他亲手放在那里,现在却想拿,但又忽然想到季戎嘉就在坐他斜后方,于是手便缩回去了,只是偷偷拿眼看。 英语老师走过来,他怕被看到,伸手一抓,把那一团绿丝绒拢在手心,纸的棱角挠得他心痒。 “倪吾城,拿出来。”英语老师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说,虽然倪吾城坐着和老师站着的身高区别很小。 那团纸很快被手心攥着漉湿了,变成了软趴趴的质地,和倪吾城贴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拒不交出赃物,倪吾城被发配走廊罚站,而季戎嘉终于数出来,叁千块。 是当年她家赔给倪吾城的医药费的价格。 季戎嘉看了眼窗外,背对着她的倪吾城的蓝色衬衫融进了早晨的天空,虽然是罚站,姿态和坐在教室里别无二致。 可真是够闷骚的。 下课后,季戎嘉上讲台擦黑板,倪吾城从她背后擦肩而过,没有人说话。 鉴于她的小纸条石沉大海,她的书还在郑乔那里,季戎嘉揣着信封去找了郑乔。 “就是还你医药费吧。”郑乔说,“不过我不明白吾城为什么要还。” “我也…哦不,其实我知道一点?上次我嫌他的道歉不真诚。” “可吾城为什么执意要道歉啊?还拿自己的私房钱给你,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他当时也确实缝了好几针。”转过头,观察季戎嘉的侧脸,郑乔又笑着补充说:“嗯,戎嘉,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呃…”季戎嘉有些词穷了,她不知道郑乔知不知道被倪吾城颠倒的黑白,她甚至觉得这个钱可以算作封口费。再说她确实砸破了倪吾城的脑袋不是吗?论受伤,可能还是他更严重。 “因为他脑子被我砸坏了吧?”季戎嘉苦笑着,开了个玩笑。 见季戎嘉是当真觉得这个钱拿着烫手,郑乔提议:“明天就放月假了,不如我们想办法尽快把它花掉?就当它没有存在过这样。吾城那种家庭,叁千块小意思啦,不要为这个过意不去!” -- 5-3中间人 季戎嘉发觉郑乔身上有一种很能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的特质,所以她没怎么思考,就对郑乔的提议点了头。和被抽去的那几本书一样,郑乔就像从天而降的双减政策,相应的,倪吾城则是攒着劲要留她堂的那一个。 季戎嘉骨子里懒得不行,无条件倒戈向郑乔。 她把钱掏出来,数了一半给郑乔,故作轻松地问:“我们第一站去哪?” 郑乔接过钱,倒也不客气,边往兜里揣边带着季戎嘉往校门口走,还特意选了条倪吾城的自行车不会经过的小路。“先花我这一半,那就先听我的,我们去南门逛街吧!给你抓娃娃!抓到老板赶我们走再想别的!” 季戎嘉兴头上来,跟郑乔一一说她家里有哪些玩偶,她喜欢什么动物,什么水果,她看过哪些动漫,她喜欢的人物…她终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郑乔,“你呢,你喜欢什么?” 郑乔咧着嘴笑。他眼尖,在路边共享单车的篮子里看到两张撕了侧边栏的影票,指给季戎嘉看,拉她过去捡。就着路边小店的灯光,郑乔说这两个人看的恰好是他喜欢的,NTL的录播戏剧。 “那我们抓完娃娃一起去看吧。”季戎嘉试图从郑乔那里抽出一张看剧名,这样亲近的距离让季戎嘉发觉郑乔的个子比她高很多,长方形的电影票在他们俩的指尖像一根细长带子,而她去拿的动作似乎更像定格动画。那个瞬间,时间的流速非常慢,掉了帧似的,足够他们俩一个红了脸一个红了耳朵。 郑乔拿出手机搜索,说来不及了,下一场就在四十分钟后的灞陵剧场。 季戎嘉听了,径直去扫共享单车的码,“倒也不一定就来不及”,她已经准备好要骑很久很久的车了。 唔呼,那会儿还没有到冬天,秋天也刚刚粉墨登场,路边的桂花开得一阵一阵的香,季戎嘉问身后的郑乔有没有闻到,郑乔说他只觉得刚刚那栋楼,楼上奶奶做的饭太香了。于是季戎嘉说,“那我们看完了去吃好吃的。” 晚高峰的十字路口,郑乔隔着一个外卖小哥大声对她喊,“戎嘉,我们的计划还一件都没完成呢!” 季戎嘉喊回去:“吃海底捞吧!” 他们只有遇到红灯才会歇一歇,即使中间没有什么阻断,也要用喊的来对话,这是一种高昂情绪的表现,本身倒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你来我往地说着待会要干什么,好像今天的这个晚上永远不会结束,时间会拉长,一个晚上可以过成好多个晚上,他们可以今晚看月亮,今晚晚一点看太阳。 剧场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他们确实没迟到,但很遗憾,票卖完了。 季戎嘉一边喝郑乔买来的水,一边脑海中响起金钱消耗时会发出的叮铃铃的声音,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只花了四块钱现金,余额2996。 还没来得及失落,郑乔已经凭借他那张四处张望的脸吸引来几个黄牛,哪里是黄牛,简直是看见两顶小红帽的大灰狼,们。高中生显而易见的青涩让几位中年黄牛在眼神交换间就达成了共识,可以狠狠宰上一笔。 见这个阵势,郑乔喉咙滚动,几秒灌完了剩下半瓶矿泉水,俯下身贴着季戎嘉的耳朵说,“戎嘉,你去那边便利店再买两瓶水吧。或者你想走远点买奶茶也行,我报销,说好的先花我这半。” 季戎嘉被郑乔递了四枚硬币,一步叁回头地往便利店走,她感觉自己很像打群架时先逃走的那个,郑乔的高中校服在那群皮衣大肚腩里面太惹眼了,看着总有些势单力薄。 她再回来的时候,郑乔说买到了第叁排的中间位置,她也知道了这部戏剧的名字,《雷曼兄弟叁部曲》。 摩挲着光滑的票面,季戎嘉跟着郑乔在队伍里走:“我们还剩多少钱?” “二百五。” “啊?”季戎嘉情不自禁想趴在郑乔背上,越过他宽宽的肩让他看见自己惊恐的脸,这一秒她终于想起倪吾城来,说不定倪吾城知道他的钱这么容易就没了,会找个机会把她暗杀。 感觉到季戎嘉紧张到抓住他,右手臂的校服侧边有相依的质感,郑乔才笑着补充说,“乘以十。” 那力量突然放开,郑乔若有所失道,“其实还是加了一点钱。本来票价最高也才160。” “你不是很喜欢吗,多的算我,哦不,算倪吾城请你的。”季戎嘉把下巴搁在郑乔肩膀上望向不远的前方,权当休息。 出剧场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后了。 雷曼兄弟是欧洲人闯荡美利坚的典范,他们的故事类似于一部美国资本主义简史,有一种不断向上突破直至碎裂的情绪。 季戎嘉是第一次看这种类型的戏剧,实际上她根本分不清她是更震撼于外国高度完善的戏剧表演艺术,还是美国梦的破碎,还是原来离学校不到一小时的距离有这样大的一个世界。 “郑乔,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你要叫我一起。”季戎嘉感慨。 “你想去美国吗?”等车来的时候,郑乔问。 “想去看看。他们的美国梦没有了,我们还得做中国梦。” 郑乔碰了碰季戎嘉的肩,把剩下的钱塞进她的兜里,“不要这么消极嘛,你可以把这笔钱留着当梦想基金。” 季戎嘉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在说他太理想主义了,但是神色间又有点感动还是感激的东西:“这点钱好像只够考个托福的。” 他们打了个车回大院,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路上鲜有人迹。海底捞和娃娃机都随着家里宵禁时间的到来泡汤了,不过他们俩都没有当真要把这笔钱花完。 临近各回各家的时刻,季戎嘉叫住郑乔,把两个人的钱一并交给了他。“乔乔,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倪吾城,跟他说心意我领了,我和他的旧账,一笔勾销。” “也谢谢你——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朋友了吧,我今天很开心,从早晨开始。”季戎嘉挣扎着说完,一溜烟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郑乔在倪吾城家楼下吹着口哨等他一起上学,叁千块,悉数奉还。 至于一笔勾销什么的,他没有这么大度哦。 “戎嘉昨天拿给我的,她好像还是不愿意和你说话嘞,我这个中间人真难做!”郑乔笑着,知道他在一声声敲碎倪吾城那颗鼓足勇气踏出第一步的心脏,好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