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 第1页 《女公子》作者:南方赤火(完结) 文案 【男主版】 夏偃十二岁那年,偶遇十五岁的侯国女公子, 受了她举手之劳的恩。 他落魄流浪,她绝代芳华。 他除了仰慕,不敢奢望别的。 夏偃十六岁那年,女公子要出嫁了。 他蓦然发现,再不出手, 她就归别人了。 【女主版】 宫廷深深,女公子的生活远不如外人想象的光鲜。 庶兄长意图不轨,未婚夫残忍暴戾, 还有诸多难以言说的宫廷隐秘…… 她本以为,一辈子就献祭给这浮华了, 却不料,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意想不到的身份, 头顶上的声音沉稳有力:“跟我走。” 她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有另外一种活法。 “可是,你还小呢。” “对你来说,足够大了。” -------- 十项全能外怂内凶美少年x貌美体弱城府深沉小姐姐,温情系年下 ※架空春秋,作者爱狗血 ※女公子 = 春秋时国君的女儿 ※作者专栏求收藏么么哒 ※微博@南方一只雀~来TX呀~ ------------ 作者专栏里惊喜多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偃,赤华 ┃ 配角:公子瑶,徐朔,荆旷,景龙 ┃ 其它:架空,春秋,南方赤火 第1章 第 1 章 好一场大风雪! 北风从傍晚就开始呼啸,吹闭了家家户户的门窗。开始是扑扑簌簌的、灰蒙蒙的雪片,过不多时,那雪片聚集成堆,成团,化成有形的猛兽,在狂风的推动下,寻找着脆弱的房屋,一间一间地推搡撼动。 约莫午夜时分,终于有房屋不敌风雪,轰隆一声,不是塌了屋顶,便是垮了墙。北风摧枯拉朽,一株断树砸下,头顶的瓦片哗啦啦溅落,露出黑灰色的天。席卷进来的恶风堵住了屋子里一片尖叫。 惊恐的村民们四散而奔,身上裹着被褥,胳膊里胡乱抱着孩子和牲畜,不约而同地聚在干枯的道旁树下,一双双冻干的眼,望着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似乎在渴求什么。 没了遮风挡雪之处,在如此的寒冷中,每呼吸一口,便是往鬼门关近了一步。 老人很快叹口气:“大伙去将军府避一避罢!” 有那么两三个人,眼中闪过瞬间的犹豫。但更多的村民则像是得到了许可,呼啦啦一齐转身,扶老携幼地奔向土坡上那一片森然矗立的大宅院。 * “将军府”这个名称是当地人的叫法。传说数十年前——也许是数百年——这里是村子里一户有头有脸的大家族。那家主颇有才干,趁乱世出外闯荡,一去就没回来。多年过去,一家老小死的死,搬的搬,改嫁的改嫁,偌大的宅子竟而空了。 那位失踪的男主人,多有人传说他早就死了。但也有外乡人的零星言语,说他离开大夏,在别国打仗立功,被封为什么大将军,早就扎根异乡,不回来了。 村民们当然愿意相信后者,于是“将军府”这个名字便叫开了。 后来忽然又有了闹鬼的传说,什么红衣女子,白发老妪……多半出自乡民们那过于丰沛的想象。虽然无凭无据,但从此也没人敢霸住此处。总之,这老宅算是空了。 屋院里头早就没了值钱物件。轻便木石之类的建房原料,也早让村民们拆搬了个七七八八。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任凭天气如何作妖,这栋缺牙豁嘴的宅基岿然不动。看来就算再猛烈十倍的风雪,也别想把它吹倒压垮。 此刻活命要紧,大家也忘记什么闹鬼了,顶着刀子似的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到了中庭主屋里,搓着耳朵,长吁一口气。 老人感叹:“在大夏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雪!” 立刻有眼尖的发现了什么,叫道:“咦,这里怎么还有柴火!” 那声音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陈年旧宅,蛛网鼠洞,光秃秃的硬地面上,居然整整齐齐地堆着不少现成的枯枝柴杆! 没等众人脑海里出现个“鬼”字,另一个墙角已然响起一声惊叫。 “谁——?” 那声音像是小孩,又像是个中气不足的少女。大伙本来心里忐忑,这一下轰然大乱,妇人尖叫,婴儿啼哭,几个胆大的后生抄起柴禾,借着房顶漏下来的光线一看—— “你是谁?” 蜷缩在墙角的不是鬼,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全身消瘦,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格外大。身上只穿了一身满是补丁的单衫,洗得看不出颜色。外面罩着一个修补得里出外进的兽皮斗篷,倒还算干净。这衣裳在几个月前也许还合身,但眼下捉襟见肘,袖管和裤管绷得紧紧的,露出细长的手腕和脚踝来。 男孩显然刚从浅浅的睡梦中惊醒,猛看到一群浑身冒寒气的男女老少围着自己干瞪眼,也吓一大跳。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上看下看,不知该看谁。 “我……” 一个性急的壮汉抢了他的话:“喂,小孩,看你脸生,不是本村的?” “我……”男孩怯怯道,“行路的。路过贵地,借……借住一夜……” 话是这么说。但大伙心知肚明,世道艰辛,安分种田的大人尚且未必能吃饱饭,哪有小孩子随便“行路”的?说不好听,流浪罢了。而且是个经验丰富的流浪儿。看他模样,不知捱了多少天荒郊野外。今天寻着个废宅子过夜,算他运气好。 -- 第2页 大伙想明白了,戒备之心也就放下了。又一个村汉朝着那堆柴禾努了努嘴。 “这些柴,是你捡来打算过夜的?正好,我们大伙房屋都被吹塌了,来这儿避一避。小兄弟,你让一让。” 又一人弯腰抱起一捆柴,自言自语:“天这么冷,不生火怎么行?喂,谁有打火的物事?” 村民们七手八脚,找了些粗重家什抵住破烂的门。须臾,一堆火生了起来,黄光融融,满室生温,与外面的风霜分庭抗礼。 屋子里一亮,眼尖的马上又发现了什么:“哎,这是什么?——嘿,这里有肉!” 墙角暗处,居然摞着一条一条的新鲜野味,看样子是新猎来的野兔、野鸡之类,已经被洗剖干净,冻得硬邦邦。冬季万物眠藏,狩猎不易,捕来这么些个鸡兔,想必也颇花了一番功夫。然而野兽们为了过冬,又吃得格外膘肥体壮。这一批肉,看起来就红润肥美,可想而知入口的滋味。 有孩童在大哭,哭声在空屋里回响。一个跛脚妇人弯下腰,挑了块最肥的肉,袖子擦擦,找枝柴禾串了起来,抬头赔了个笑,语气却理直气壮:“孩子饿了,烧点肉吃。” 流浪的小男孩眼都红了,鼓起勇气叫道:“柴是我拾的!肉是我猎的!你们——你们——” 跛脚妇人眼一瞪,“怎么了,肉不就是给人吃的吗?你一个人又吃不了这么多,给我娃儿分点又怎么了?这儿是你家吗?” 一个村民附和:“就是!我们大伙快冻死啦,用点你的柴,不介意吧?” 一边说,一边十分慷慨地把枯柴往火里填,火头燃得旺旺的,“生了火,你不是一样跟着取暖?若是靠你一个人,怕是还生不起这么一大堆火哩。” 更有人灵机一动,笑道:“再说,你的这些野味,还不是在我们村的地界上猎的?怎么就算是你的了?” 都是同村乡亲,沾亲带故的,当然是优先优待自家熟人。谁在乎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小孩,不把他赶出去就算厚道了。——很多人如此想。 男孩气得眼眶涌出一层泪。几十个乡亲们把他当空气,围着火堆嘘寒问暖。仿佛看不见他,就不会理亏似的。 他全身发抖,只有一双脚脖子沾光,感到一丝温意。 “柴禾和吃食都是我……都是我备着好几天的!你们、你们不能这么用!” 长期的风餐露宿,使他晓得了天气的规律,早料到了将会有持续多日的大风雪。他花了几天时间,拾柴、打猎、弄来厚衣裳,又找到这么一个遮风避雨的废宅子,原计划靠着这些东西捱过恶劣的天气。谁知平地涌来一群人,一下子把他辛苦准备的物资糟蹋了一半还多,能不气吗! 村民们平白得一顿饱足的夜宵,倒是兴高采烈。一边大嚼,一边烤火,一边抱怨天气,商量着等雪停了,怎么重新修葺房屋。 小男孩流浪在外,被抢东西是家常便饭,打架更是在所难免。他瞪着那团忽明忽暗的火,气极之下,怀里摸出块尖石头就想往上扑。 只可惜,小狗再凶,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在大狗眼里也只是个笑话。几个后生壮汉狠狠瞪他一眼。他胆怯了,后退几步。村民们大笑。 还是那提议来将军府避难的老人有点看不下去。男孩的声音还是童声,面容尚且稚嫩,鼻腮轮廓都带着柔软孩子气。然而他的眉眼已经开始伸展,那眼里映着火光,也一闪一闪的,清秀之余,显出些许不合年龄的锋利。 老人捋须,朝那男孩招招手:“你也来取暖,也来吃点东西。——你叫什么?家里大人在哪?” 男孩反倒骄傲起来,咬着牙,狠狠盯着火堆前一张张忙碌的嘴,这几句话恍若没听见。 他只是背转身,用旁人听不清的音量自言自语:“若身边只留一日口粮,旁人也不好意思抢。你野心太大,能耐太小,护不住自己的东西,气有何用。” 先前那个壮汉倒焦躁了:“臭小子,给你脸不要脸,鬼鬼祟祟的编排什么呢?是不是骂我们?” 男孩不理会他,朝着黑暗的角落孤独地笑了一下,仿佛真的在和什么小伙伴对话。 “……嗯,别赌气。饿死了,这儿也没人给你买棺材。” 他自己说服了自己,转过身,脚下拨开一只乱拱的小猪仔,默不作声地挤进烤火的圈子,拿起一块熟了的兔肉就咬。倒也没人说话。 * 忽然火光明灭,外面砰的一声响,堵门的家具应声而倒,裹进一股寒气。五六个壮汉兵丁闯了进来,他们身上的披着薄薄的雪,腰间刀剑叮当作响。 男孩抬头,眉梢泛起警惕,三两口把剩下的兔肉塞嘴里。 兵丁们粗粗扫了一眼满屋子人,也有点惊讶,但随即扬起下巴大喝:“让一让,让一让!——呵,瞧这好吃好喝的!” 刚生的火,屁股还没烤热。村民们却也不敢抱怨,忙不迭挪动腿脚,腾出一大片空地。只有一个妇人行动略慢了些,张着嘴,有点迟钝地揉眼。 一个肥头大耳的兵丁不耐烦,上去就要踹:“死老娘们,眼瞎啊?没看到贵人驾到?让开让开!” 这人真是胖,脸颊上两块沉甸甸的肉,把五官挤得无处容身。只有当他张开嘴大喊的时候,才能从□□里看出几颗牙来。 他那一条肥腿,也颤颤巍巍的全都是肉,偏偏灵活得很,抬得高高的,像张蓄满力量的弓。 -- 第3页 四周村民全都畏缩不言。眼看大肥腿就要踹到妇人身上,流浪的男孩却忽然开口,声音冷冷清清的:“她瘸了,你再把她另一条腿踢断,更走不动。” 妇人大怒:“你……” 胖脸兵丁一愣,定睛一看,妇人果然是跛子。啐骂一声,不跟无知乡民计较。 然后回头招呼:“进来进来!地方腾出来了!这大雪天的闹的,将就一下罢!” 外面几个人连声答应。透过半开的门,只见一辆小小马车停着,几个穿着华丽的婢女齐齐弯腰,在泥泞的雪地上铺了一层粗布,直通屋门口。 车门里伸出一只晶莹如玉的手,扶住了一个婢女的胳膊。接着,一袭白裙落地,轻盈得好像没有重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春快乐,开坑撒红包吖! 晚上还有二更 第2章 第 2 章 村民们眼直了,不由自主张开嘴。从没见过如此光洁鲜亮的人儿。 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看起来十五岁上下。雪白的狐裘领子遮住了她半张脸,然而仅凭露出的那一双眼——清澈、秀美,任何风霜冰雪都冻不住那眼里的活气——大伙就知道,那被遮住的美貌,只能比他们想象的更惊人。 再看自己,粗衣破鞋,带着几个月没洗的臭味,双手指甲黑黑的,十次挠痒,五次能抓出虱子来。 男女老少们都自惭形秽,也忘了片刻之前被驱赶的委屈了。谁让他们唐突了贵人呢?是不是该识趣地再离远点? 白衣少女缓缓走进暖热的屋子,双颊蒸起一小片血色。 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四个婢女。另有几个奴婢忙前忙后,在火堆周围给她清理出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方。 俄而,马匹也牵了进来。小屋顿时显得拥挤。 护卫的兵丁有共十来个,扔下身上的负重,趾高气扬地分布在墙角四周,鼻孔朝天,眼珠子朝下,监视着这群大气不敢出的良民。 “看什么看?不赶你们出去就不错了,看什么看?!——行李也不准瞄!” 挤在角落里的村民唯唯诺诺,谁也不敢朝那少女多看一眼。 在一排低眉顺眼的天灵盖当中,那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就显得格外突兀。 男孩不是不机灵,也知道这样不太礼貌,可恨一双眼睛不听使唤。他活了十几年,委实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人物。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是他所能想象到的,完美的极致。 方才食物被抢的愤怒突然烟消云散。全身炸起的乱毛突然顺了。 他心跳忽然极快,面前的火堆变得模糊起来,蒸腾成一团雷火,熏得他脸面发燥。要是她再走近些…… “看什么看?荆侯女公子,也是你们看得的?——女公子路过大夏,一切官民都得行个方便,懂不懂?再挪开点!” 男孩片刻的懵然被打断了,喃喃自语:“荆侯女公子。” 角落里的村民们也恍然大悟地重复赞叹:“荆侯啊。”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荆侯是哪路神仙,总之是人上之人,自己八辈子都投不到的胎,烧饭定是用金锅铲,挑粪怕是用玉扁担。今天有幸跟荆侯的公子——还是女公子——同屋避难,够自己吹上三五年的了。 胖脸兵丁忍耐到极限,几个大步走过去,揪起男孩的领子,“喂,说你呢!还看!” 男孩“啊”的叫了一声,嘴里最后一块肉忘了咽,一下子猛烈咳嗽。他倏地清醒。周围几声幸灾乐祸的窃笑。 胖脸兵丁抡圆了胳膊,没想好该把这小鬼往哪扔。此时那少女开口了。 “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请高抬贵手吧。” 她口吐雅音,那声音柔柔的,却盖过刺耳风雪。虽是命令,却很客气。 胖脸兵丁只得从命,粗胳膊一扬,男孩落在三尺之外。 逃过一劫,他却没吃一堑长一智,直直看着那少女,十分严肃地分辩:“我不是小孩子,也没不懂事!” 少女肩膀一颤,露在外面的双眸似乎是浅浅地弯了一下,却也没朝他瞧一眼。 * 入夜,大屋里的避难者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堆。荆国的旅人占了大半的空间。村民们挤在墙角打呼噜。 只有一个人睡不踏实。男孩悄悄睁眼,目光落在远处那副临时搭起的帷幕上,想象着里面的人的姿态。 忽然,他唇边微动,无声地对自己说:“不对啊。” 帷幕四角,歪着四个婢女,脸都齐齐朝向帷幕当中,一睁眼就能看到女公子的一举一动。 不像是等着伺候,倒像是……监视。 只不过她们都睡得死气沉沉,外头的风雪炸雷都吵不醒。 而帷幕里面,那布帘一动也不动。如果里面有人,那她一定是个不用呼吸的人。 男孩默默一笑,心里燃起一簇微小的火苗,一翻身爬起来,灵活地跨过身边几条胳膊腿,像只身经百战的野猫,钻过粗木几案的空隙,滑出了大屋门。 风雪暂弱,为下一轮侵袭蓄力;低沉的屋檐下,一袭白裘明亮耀眼。 她果然悄悄溜了出来,正在看雪。他觉得挺新鲜。贵人家的女子大概很少有机会直面野蛮的自然吧。 但她眼中并无欣赏赞叹之意,反而是淡淡的愁。她的秀发一半挽了髻,另一半披在肩上。她用手指反复拢着,手指和发梢黑白缠绕。 -- 第4页 他本想悄声,可舌头不听使唤地问出一句:“你是仙子吗?” 少女惊讶回头,见是那孩子,看他一眼,没答话。 男孩执着,又说:“我父亲说,九天有仙子,下凡入人间,历练过后,便会返程。她们都穿一身白的。” 少女不禁浅浅一笑,眼角又弯起那种美好的弧度,方才那蜻蜓点水的愁意消失不见。 但她摇头。 男孩拿不准她的意思,又问:“你不冷?” 第三句话终于等来了回应。她反问:“你不冷?” 男孩这才突然觉出来通体冰凉,耳后一紧,忍不住磕了几声牙。跟少女身上的狐裘比起来,他身上那几件破衣烂衫简直四面透风,如同蚊帐。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进屋去,腿脚却生了根。舌头再次不听使唤。 “你叫什么?” 少女用余光看他,很快反问:“你叫什么?” 男孩有点绝望,低声自言自语:“她是不是只会学别人说话啊。” 少女没听清:“你说什么?” “……” 原来她也会说别的话。 忽然脖子暖热。他惊讶抬头。少女解下了狐裘的领子,给他围在颈中。 她比他高半个头。那领子宽而沉重,一直盖到他胸口,淡淡的香气蹭他下巴。上半身一下子温暖如春。 他辨不出那香气,只觉得身心氤氲欲醉。也许是木兰香? 她露出了全部的面孔。小巧的嘴唇挂着无奈的、淡淡的笑。 “你在这儿冻僵了,可没人管你。” 男孩脸上火热,忽然开口:“我叫夏偃。大夏的夏。因我母亲是偃国生人,因此叫做偃。我还没取字。我父亲都是叫我阿偃。” 童音清脆,然而被他刻意压低,硬装出成熟君子气。 少女带着三分好笑,耐心听完他自报家门,点点头,重复道:“嗯,偃国。” 大约只是礼貌性地表示“我在听”。在夏偃听来,她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天籁。 少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落魄。小孩子骨骼周正,说起话来腮边堆红,玲珑可爱。然而在风刀霜剑中打磨了不知多久,手背上三两冻疮,薄薄的衣衫上几处撕裂,打着补丁。 村民们和这男孩之间的微妙矛盾,她打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此时近看,猜透八分——他不是本地人。 “饿不饿?” 这话居然是两人同时问出来的。少女惊异。夏偃的脸蛋迅速胀红。 他怯生生地摇头,攥得紧紧的左手递给她,里面居然是一截熏好的兔子腿。 他难为情又得意:“这宅子有地窖,我熏了一点点肉,藏进去,没让人发现。我看你一晚上没吃饭。” 少女忍俊不禁,悄抿嘴角,那兔腿已经塞她手里了。已经被风吹凉,滑腻腻的,肉质略柴,捏着怪别扭。 她想:狡兔三窟,小孩子居然也懂。 再矜持的少女也管不住一点猎奇之心。她问:“这宅子如何有地窖?我没瞧见。” 夏偃明朗一笑,食指竖在唇边,小声告诉她:“是个可隐蔽的地窖,入口在厨房灶台后面,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你不知道,这宅子之前传说闹鬼,我进了地窖才发现,那里都成了黄鼠狼窝了!你说,三更半夜的,院子里窜出黄鼠狼来,别人远远的看了,可不是闹鬼么!嘻嘻!” 他越说越得意,好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似的,朝前面指了指,“不过你别怕,我已经把黄鼠狼清理干净啦,现在那里面都是我的东西。我带你去看看?” 少女听他一口一个“黄鼠狼”,本能地皱眉。可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不知怎的有点心动。 夏偃便把这表情当成了准许,喜不自胜,朝她一招手,自己像成精的黄鼠狼似的,嗖的蹿到大屋拐角后面。 少女半信半疑地跟来,远远地看他推开灶台后面几块木板,露出黑洞洞的台阶入口。 也许因为带路的是个孩子,没什么威胁性,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走到了入口,探头往里看了看。 夏偃邀请她:“进来啊。” 他出门的时候,从火堆里偷了个火种,藏在怀里。这会子拿出来,地上捡了几根枯枝,扎成个小火把,照亮了地窖的大半部分。 有了光,一切死角暴露无虞。 那地窖原也不是很大,只约莫五步见方,想来是原主人储存豆米的处所。眼下那地窖空空荡荡,地面硬而潮湿,裂着几条陈年旧缝。在略微干燥的那一边,铺着一个小铺盖,前后正好容得下一个孩童身量。铺盖旁边甩着个小包袱卷,上面盖了件破衣裳。旁边立着个破陶碗,里头盛着半碗清水。 这便是小叫花夏偃的全部家当。 只是空气中略微弥漫着兽骚气,想是上一茬“居民”不甘溃败,临撤退前留下来的纪念。 那少女本能地皱眉,忽然,目光定在墙角一个黑洞洞的缝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嫌弃阿偃,过几天就长大了_(:з」∠)_ ` 这个文设定是架空春秋,里面的大夏约等于东周,外加一堆诸侯国。“荆侯”就是荆国国君。国君的儿女统称公子。 服饰起居什么的尽量贴近春秋,就不严格考据啦~ 第3章 第 3 章 她问:“这地方,别人没发现?只有你知晓?” -- 第5页 夏偃笑道:“谁敢接近一个闹鬼的宅子啊?就算进来了,你瞧上面那些人,谁敢四处乱看?——也就因着我是外乡人,没这个忌讳。——啊,你不会怕鬼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孩子是不是胆小”。随后却自己摇摇头,小声说:“仙子怎么会怕鬼呢?鬼怕她才是。” 身边的“仙子”没听见他乱嘟囔。她伸出一个指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滑溜溜的墙壁。夏偃心里悠悠一跳:这块墙壁他日间摸过的。 少女又弯下腰,指尖戳了戳夏偃那卷形似枯叶的铺盖。他心里又是咕咚一拱:这铺盖卷得太潦草,悔不当初。 她忽然问:“你父母怎么不管你?” 夏偃犹豫,飞快地抬头瞟她一眼。 “我母亲是偃国贵族的家眷。”他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她是和我父亲私奔到大夏的。听说我生下没多久,她就回了偃国。我跟父亲一起生活。去年父亲去世了,族人把我赶了出来。” 少女眼波一滞,过了一会儿,才叹:“可怜的孩子。那么你此后一直在流浪?” 夏偃察觉到她心怀怜悯,故意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 他心底十分后悔。自己的身世并非什么光彩事,以前有人问起来,他从来都是瞪眼不言语。怎么她一问,自己就乖乖答呢? 他扭过头,悄悄告诫自己:“下次对陌生人不能交根交底。” 头顶上一声扑哧笑。她终于发现:“你怎么自己和自己说话啊?” 夏偃猛抬头,热汗烘烘的落在耳边,又马上变冷,黏在鬓角,难受极了。 “我……” 他窘迫,一只手用力抵着墙,好像什么秘密被看穿了。天知道,无依无靠的流浪生涯有多孤独。他渐渐学会了,在心中创造一个无中生有的小伙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形单影只。 他也知道这不太正常。忽然想往屋子里躲,却又舍不得,哪怕听她笑话自己两句呢! 少女却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垂下眼帘,轻声问:“那么——你没想过去偃国寻找你母亲?” 夏偃轻轻咬嘴唇,抑制住了自语的冲动,摇头,故作轻松说:“没钱。去也没用。”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气的自尊。母亲说不定早已再嫁,早就生了出身高贵的子女,过着酒池肉林的贵族生活。他一个小叫花子,何必去自讨没趣。 他心里的想法错综曲折,少女也许猜到三分,微微皱眉:“你这孩子,心思古怪。你母亲又未必是有意抛弃你。” 夏偃脱口问:“怎么叫未必有意?” 她没答,仰头研究起了一道墙缝。 夏偃没再问,被她的样子迷住了。 但她下一句话把他打进冰窖:“你也许不知。因着偃侯不敬神明,荒淫无道,偃国已被诸侯联军剿灭了——贵族和臣子们尽皆殉国,几乎没有幸免的。这是上个月的事。” 夏偃脸色白了,呼吸跟不上心跳:“你、你怎知道?” “我……”少女的脸色晦暗了一刻,“我刚刚路过那里。” 外面黑云如墨,北风盘旋呼啸,风声顺着狭窄的入口缝隙,卷进夏偃的耳中,像是发怒的雷。 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塌陷了。想象中的酒池肉林一下子化作荒山野冢,白森森的发光。头脑晕眩了一刻,再清醒过来时,已经靠墙坐着,浑身无力。 他下意识地喃喃,悄悄对自己说:“不信。她也许记错了。” 少女轻轻笑一声,不跟小孩子争辩。 “节哀罢,阿偃。” 她将脸埋在双手里,呵了几口气。 夏偃突然眼圈红:“我……”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某些人口中叫出来,原来能那样动听,让他心魄剧颤。 他想再说什么,但少女没有和他谈心的意愿。地窖也看过了,好奇心满足了,况且里面的气味实在不可恭维。 她拉开暗门,轻快走了出去,回到方才那个看雪的去处。雪地上,两双浅浅的足印还隐约可见。 她默默伸出脚尖,把那双粗麻草鞋的足迹抹平。 不久,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年纪大的婢女,披件皮袄。夏偃刚从地窖里探出头,见状迅速躲到阴影里。 婢女见了女公子,开口就夸张地埋怨:“哎哟,公子怎么出来乱跑啊!大雪天有什么好看的!不怕生病么!” 少女似乎有些愠怒,“我没乱跑。没出门前三步。” “那也不行!公子千金之躯,怎么能出我们的视野呢!快跟婢子回去!给你烤烤火!” 就算是千金之躯,也未必有说走就走的自由。少女叹口气,没理会角落里的孩子,顺从地跟进了屋。 * 出乎所有人意料,冬日的野兽提前耗竭了能量。不到第二日中午,大风雪便止住了,淡金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彩缝里钻出来,洒在一片雪白之中。 村民们喜笑颜开,扶老携幼地回去建设新家园。荆国兵丁下人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地捧出食盒,就着火堆,热起了熏肉、酱菜、面饼和汤,伺候女公子用早膳。另有人准备女公子的马车。 很快有眼尖之人发现了不对劲—— “喂,小鬼,你怎么敢偷公子的东西!” -- 第6页 夏偃在甜睡中听到一声振聋发聩,慌忙醒了,看到一群兵丁凶神恶煞地围着自己。 他茫然攥紧双手。手中一派柔滑,带着清淡的木兰香气。是那张狐裘领子。 身边另有一条熏兔腿,不知什么时候放的。 他结巴:“不、不是我偷的,是……” “是我给他的。”女公子用热巾拭手,毫不在意地答,“这孩子衣衫单薄,看着可怜。” 两个年纪大的婢女啧啧怪罪:“公子你也太不珍惜东西了!这件狐裘是长公子从府里带出来的最好的一件了,稀罕就稀罕在这领子上,比别件的宽上一半,整个荆国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件。你瞧瞧现在……” 一人伸手就想把那领子抢回来,却又犹豫。 “说不定已经让这小鬼捂臭了,还怎么要。噫!” 少女面无表情:“那就算了。长公子问起来,就说昨晚风大,吹走了。” 于是狐裘领子归了夏偃。他不敢说话,唯恐她忽然改主意,给收回去。 直到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跟在少女后面,走好几步了。 “小叫花子!”昨天那胖脸兵丁笑得直喘,“怎么,想跟我们回荆国啊?” 尽管形态粗糙,这人察言观色倒是一流。昨天见到这小鬼,还准备拎而踹之,今日看女公子对他似有青睐,自己马上也立地成佛,除了笑脸,没别的表情了。 一个婢女心善,笑道:“这孩子无家可归的,是不是想在咱们这谋一份差事?看他手脚倒挺伶俐的,也听话,咱们倒也不多一张嘴。这一路上人少事多,又有两个病在半道上,正缺帮手。” 一个像是管事的妇人拍板:“给他喂饱点,也是个劳力——喂,小孩,跟着我们跑腿干点零活吧,给你一身厚衣裳。” 夏偃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全是火烧过的黑印子,以及被人啃得光亮的鸡骨兔骨。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女公子——她已登上马车,听着下人们的言语。对于自己手下即将多一个小僮仆的可能性,无可不可地颔首:说:“好啊,让他来吧。” 夏偃觉得头晕晕的。吃饱饭、穿厚衣裳什么的,他不在意。但……这些人是说,以后他可以长久地服侍在她身边了? 他说不上,那股狂喜的感觉从何而来。他隐约听得有人说:“……正好,还缺个挑细软箱子的……” 他忽然攥紧了手中的狐裘领子,一头撞出门去,扑在马车门边,对着帘子里的那个人说:“我、我……” 里面一声漫不经心的:“嗯?” 他一口气不带喘:“我要去偃国寻我母亲。就算只剩尸骨,我……你说得对,她未必是抛下我的,也许、也许是被捉回去的……等我寻出究竟,再来帮你挑东西干活,我不食言!你等着我!” 里头一声略带惊讶的浅笑:“我……等你?” 夏偃正色:“我走了。多谢你!” 女公子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说:“那么一路平安。那件狐裘领子价值百金,足够你的路费。可别卖贱了。” 夏偃没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挽留不舍来,眼眶有点委屈湿热。兵丁们骂骂咧咧的来驱赶他。他像一尾狐狸似的,霎时间窜出老远。 他不敢回头,低声问自己:“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同样的声音,信心满满地低声回答:“肯定能。” * 夏偃所料没错。有生之年,他果然再次见到了那位荆侯女公子。他所没料到的是,下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出嫁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春秋战国时候,不仅诸侯的儿子叫公子(公子重耳,公子小白etc),诸侯的女儿也可以直接叫“公子”,比如秦穆公的女儿就叫公子简、公子璧。并不一定要加“女”字。挺平等吧( ̄▽ ̄) 不过本文由于照顾现代习惯,有时候会点出“女公子”,以免跟别的公子混淆(哦是的,会有更多公子出场的)~ ~ 对了,那公子的儿女叫什么呢?——叫公孙X。慢慢的“公孙”就演变成一个姓啦。 第4章 第 4 章 荆侯十二年,春。 荆国是个不大不小的诸侯国,与其他诸侯一样,都奉大夏天子为尊。 曾几何时,大夏王朝一统江山,天下政治清明,像潭一眼望到底的水;但世道早就变了。眼下这潭水已经变成一锅粥,大鱼小鱼虾米螃蟹共水同游,表面上怡然自得,实际上都暗里较劲。这一“桶”江山,也就分出了酸甜百味,孕育了各种风格的伟人、歌谣和故事。 荆国就是其中的一条鱼。不过自从现任荆侯登位以来,一直是儒法兼修,宽严并济,很有统治智慧。再加上几次大危机都没站错队,此时国运正值顺风顺水,仓廪富足,百姓安居,戈矛蒙尘。 近来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女公子瑶的出嫁了。 宫室上下粉刷一新,红纸灯笼挂出了二里地。女公子的居所原本简朴,此时也装点成了瑶台银阙一般,进进出出的下人们都得验身登记,以防被顺走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小阁楼里,双扇小窗半开,探出半张红艳艳的脸,俯视着一片喜气洋洋,揉了揉眼,神色不无酸意。 “呵,可真是有排场呢。”她慵慵懒懒地评论,“也不知那副病弱身子,撑不撑得住那么多珠翠。咱们小地方人,这次可算开眼界啦。” -- 第7页 一个婢女正拿着她的手,给那长长的指甲上敷蔻丹。听了这话,头也没抬,轻声说:“原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女公子的婚事拖了这许多年,夫家一直在催,拖到今年都快二十了,君侯才勉勉强强的给送出门,咱们可不是得好好儿排场一番,否则天下人怎么看?再说,这些个绫罗绸缎、珊瑚朱玉什么的,也并非咱们君侯出钱,多是徐国那边送来的聘礼。这羊毛出在羊身上,现在不显摆,又更待何时呢?” 婢女有智慧,这一番话以驳斥开篇,看似句句向着女公子,却说得原姬原夫人通体舒泰。可若真的有个女公子身边的人在旁边听着,又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原姬轻笑。她是荆侯最年轻的夫人,来自一个毫无话语权的小小原国,又是跟着姑母陪嫁来的。在荆侯那并不算拥挤的后宫里,她总觉得自己挺多余。 但原姬比她的母国争气。进门之后,三年抱俩,而且都是胖小子。虽说前头一串长兄,无望承袭什么爵位头衔,至少能给当母亲的保个一生荣华。 公子瑶呢,她一个丫头片子,就说是荆侯的嫡女吧,吃的用的都让原姬望尘莫及,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可看如今,她不过是嫁个徐国太子,这两天简直跟众星捧月似的,那花费都足够原姬母子一年的开销了。宠女儿也不是这么宠的! 除了发牢骚,原姬也不敢做什么别的。在婢女的连番暗示之下,又叹口气。 “喏,这儿也有两件我亲手缝的衣裳,还有那些首饰,算我的赠礼。你找个时间给送去,说几句漂亮话。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我面子做足就行。” * 姬瑶捧着原姬送过来的“陪嫁”礼物,心说:“至少料子不错。” 可颜色深沉,款式也都挺老气。此时当做送给新嫁娘的临别礼,那意思就很微妙了:说她年纪大呢。 当然,若她较真起来,原姬定然也有话说:妾是小国出身,不懂潮流,公子多担待。 她吩咐:“小多,给收起来。” 小婢女年方十四五,初来的第一天,就被她随意起名叫小多——嫌她多嘴。 小多伶俐答应一声,抬头望了望女公子——她生性喜静,又总是那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着个脸,却也从来不发怒,说不好是怎么个情绪。 小多敬业,加之本性难改,还是鼓起勇气问:“那需不需要道谢、回礼?” 等了一会儿,见女公子没作声,她也不敢再问,缩缩头下去了,顺带拉上镶玳瑁的门帘。 女公子身体不好,这几年性子愈发孤,身边人也换得勤。当年的胖兵丁、瘦婢女,早就给打发到别处。现在她身边基本上都是用来陪嫁的新人,年纪小,经验欠,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 姬瑶享受着日常的宁静,按部就班地给自己准备嫁妆——当然大部分物件都不用她屈尊过手,但总归要有些贴身的衣被、精细的绣活、日常的书册,需要她亲手备置,以彰显诸侯之女的贤德。 许久,这份宁静被打破了。小多冒着被甩脸色的风险,小心翼翼报:“女公子,有……有人……” 还没说完,玳瑁门帘叮当作响,大步跨进一个锦绣华服的青年人来。 能越过通报,直接闲逛进她闺房的人,全荆国数不出几个。姬瑶放下手中的活计,锦垫上站起身,拉平衣襟,目光在进来那人的鼻子上点了一点,低头行礼:“兄长。” 公子旷是姬瑶的庶兄,荆侯的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按照当前惯例,女子称姓,男子称氏。诸侯的子嗣以国为氏,因此常人可呼他为荆旷。 当然,荆国上下,除了少数几人例外,其余人见了他,谁敢直呼其名,都得弯腰行礼,恭恭敬敬称一声长公子。 他身上具备一切储君的气质——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潇洒沉稳,博学多才——唯一的缺点,便是喜欢对他妹妹的居所搞突然袭击。 他大大方方在方才那块锦垫上坐下,十分不见外地左顾右盼,看了看收拾齐整的妆奁和几案,又马上看到了原夫人送来的那几件衣服首饰——婢女手笨,还没收。 他随手摸摸那料子,皱起眉。 “原姬无礼,怎么送了一堆半老徐娘的东西,她自己穿戴都嫌暗淡,如何配得上我们新妇?你莫要别扭,回头我找个机会收拾她。” 姬瑶不疾不徐,答:“人家总归是一片好心。衣裳首饰不管什么样,总有用得上的场合。兄长切勿胡乱怪罪人。” 荆旷轻轻摇头,像恍然大悟似的,笑道:“你这是怕得罪人。瞧你拉着个脸,还不是不开心嘛。” 姬瑶垂目,在他对面端坐,礼貌性微笑。 “去国离家在即,我若整日嬉笑,罔顾亲情,那才不正常呢,兄长说是不是?” 荆旷听她一口一个兄长,忽然有些焦躁,重重吐了一口息,大声吆喝婢女:“怎么还不端醴酒来?” 但他沉得住气,喝一口醴酒,挥手赶走婢女,一双幽暗的目光,毫无避讳地定在姬瑶的面孔上。 她肌肤雪白,看不出有没有施粉。她的鼻中有点微微驼,有这种鼻子的女人,通常带着一意孤行的固执。但她鼻子下面的双唇,线条柔和而饱满,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固执。她瞳仁漆黑,垂下的眼皮上隐着两道精致的褶皱,那底下的目光却散而不凝,有些躲闪。 -- 第8页 在荆旷眼里,她太“正”了。每一句话,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像是精心排演好的戏。她像是个台上的木偶,顶着一副完美而规矩的皮囊,只会用机械的声音表达出不越界的情绪。他甚至怀疑,她夜里睡觉,是不是都得用尺子量好姿势,摆成一个大写的“礼”字。 荆旷也不出声,就这么跟她对峙了许久,才忽然很快速地说:“徐国那个太子景龙……呵,外面都传他多么英俊倜傥,可咱们出使徐国的臣子回来,却对我说,那人喜怒无常,暴虐成性,身边却已有美姬无数,日常的取乐都……极不体面。妹妹为人端方,嫁过去,虽贵为正夫人,却也未必能够夫妇和美。这些传言我不信你没听到过,你别怪兄长多嘴——是为了这个烦恼吗?” 他的声音循循善诱。若他日后即位,用这种语气跟臣下推心置腹,再狡猾的臣子大约也会有所触动,决心披肝沥胆效忠国君。 姬瑶未能免俗,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点红。她双眼垂得更低,双手捻着淡青色织锦袖口,指甲在布料上掐出短短的印子。 终于她说:“荆徐联姻,为的是国家福祉,边境太平。同样是荆国公子,兄长操劳国事,是你的责任;嫁去徐国做夫人,是我的责任。不奢望与徐国公子夫唱妇随,但求相处和谐,诞育子嗣,两国永交琴瑟之好,便是阿瑶的心愿。” 荆旷听完最后一个字,耗尽了耐心,连连冷笑。 “说得真漂亮,君父应该派你去出使外国才对——那么我且问你,以我那未来妹夫的丰富阅历,你怎么保证能入他的眼,还‘诞育子嗣’?我不是说你不美,但是你看你现在这幅木头模样,你啊,还有许多要学呢。” 他忽然长身,一只手重重搭在她肩膀,眼波流动,凝视着三寸以外的小鼻尖,呼吸倏然重起来。 姬瑶一挣,咬牙轻唤:“兄长!” 荆旷捏了捏那副单薄的肩,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倚在香草熏过的靠垫上,弯弯的眼皮缝里看着她愠怒。 女公子和这位庶兄,样貌哪哪儿不像,唯有一双笑起来成弯月的眼,颇有些异曲同工的神似。 姬瑶冷冷看着他眼角的弧度,忽然心烦意乱,长身站起,推开小窗,用力吸一口外面的草叶香。 “兄长教诲,我都听进了。我这里杂事多,都要赶在出阁之前办完。就不远送了,抱歉。” 荆旷跟着站起,望着她推窗的那只手,自己像抚弄什么人的肌肤似的,轻柔地抚弄腰间玉佩。 他慢慢笑了,嗓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风摇草木的声音盖过。 “我早就注意到了。这几年,你少言寡语,心事不外露,不像是过得快乐。君父没能给你一个好婚事。我不愿看着你一生不快乐。离出阁还有一个月。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快乐。这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你若愿意,为兄……不会让你失望。” 他说完,手一背,自己掀帘子,飘然出门,昂首阔步的,重新回到了储君该有的风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随机撒红包⊙▽⊙ 第5章 第 5 章 姬瑶矗立窗边不动,眺望宫墙园囿,几如雕塑。只是手指无意间梳理发梢,一下下的用力,仿佛是抒发什么难言的情绪。 燕飞鹿鸣,树影移动,直到阳光花在脸上,她才出一口气,淡淡的问:“走了?” 小多已经进门侍立好久了,赶紧答:“长公子啊,走半天啦。话说……” 姬瑶一个冰凉凉的眼神,提醒她自己叫什么。 小多赶紧闭嘴。只不过她天生表达欲旺盛,纵然闭嘴,还是不依不饶地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话说,长公子跟女公子可真是兄妹情深,三天两头的来说体己话,可知有多舍不得。女公子怎么就不领情呢,真真儿心是石头长的,哎!” 她决定把这桩感慨跟小姐妹们散播一下。也不能光她一人挨脸色不是? 不过……她乐观地又想,等女公子嫁到徐国,懂得了为人妻,伺候人的难处,性子便会给磨得柔些,她们这些下人说不定日子会好过不少。 …… 出嫁前一日,姬瑶沐浴膏香,动身拜别父母。 荆侯日理万机,夫人统管后宫,这几个月来,始终没什么空闲时间看望女儿,只是在财物上大操大办,算是补偿。大伙已经习惯了。 但此时长女出阁在即,荆侯夫妇还是破例给她留了时间,传唤进朝。 姬瑶单独进入内室面君,天快黑时才出来,脸蛋上终于带了点临别之泪。 倒是几个陪嫁婢女哭得稀里哗啦,好像要被充军发配似的,哭出一片灰茫茫的前途来。留下来的婢女也抽噎着说:“女公子房里的布置,我已跟姐妹们说了,让她们不要改换,不管女公子何时回来,我们时刻准备着伺候……” 姬瑶回房,路上看到她那长长的嫁妆队伍——一座座沉重的木箱子,有的装在车上,有的直接由壮健的小伙子们挑着。他们统一穿着青色麻布短衣裳,肩膀上都被压出深深的凹痕,可见箱子沉重。 见女公子经过,不少人偷偷侧目观看,有几个差点失了平衡,那脚步如同醉酒。好在最后稳住了。 姬瑶皱眉,问:“怎么不全装车?” 管事的校尉躬身答:“道路颠簸,车行不易,珍稀物件儿还是让人挑着稳当。女公子莫担忧,挑夫都是千挑万选的,一个个体壮如牛,保证不会累倒在路上。” -- 第9页 她没话说,缓步上楼,环视惯常的闺阁,没什么留恋的感觉。 今夜便是在荆国居住的最后一晚了。 她性喜独处,遣散了下人,也不点灯烛,倚在床上,半盖了被子,陷入冥思。任凭夜色一点点覆盖自己的身体。 忽然角落里似有微动。她一下子睁开眼。漆木屏风后面,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呼吸声。 姬瑶淡定不起来了,张口便要唤人。 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月色照得他面容苍白。他伸食指放在嘴边,从容嘘了一声。 姬瑶控制住没有大喊,只是挺直了背,浑身发僵,手指抠进褥子。 “……兄长?” 荆旷挂出一副和蔼可亲的微笑,赞许道:“这样才对嘛。女公子出嫁前夕,还在闺房里深夜会男人,传到徐国去,多不好听啊。” 他懒洋洋靠在墙边。铜熏炉里袅袅一线香,他伸手捞抓,把那香柱捏成一团飞烟。 “君父指派我做送嫁的使臣。我是来查看一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姬瑶讶异,头一次对上他的眼神:“……你?” 送嫁,出动长公子?这种事,通常不是派个文臣武将便可么! 荆旷悠然笑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去了徐国,还可以顺便结交那里的名士,观察那边的民情,跟咱们的内线聊聊天,再对我未来的妹夫敲打敲打,让他不敢慢待于你……可忙的事多了。哦,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因着你生病,一纸婚约拖了好几年,总归是咱们没理。我公子旷亲自去跟徐国君致歉,才显诚意啊。——我跟君父说了这么一通,还没说完,他就准了,还让我一路上好好照料你呢。”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诚意。然而姬瑶左耳进右耳出,还没听完就轻轻咬牙,说:“这儿不是兄长待的地方。” 荆旷反而前进两步,月光下的眼神森然。 “全荆国上下,能对我发号施令的人没有两三个,你并非其中之一。” 他的怒容忽然收敛,绽出一个笑,好似安抚。他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到她脸蛋。绝世之姿。 “乖。你不提前学点东西,日后必定后悔。” 他说着,一把扯住她的衣带,另一只手按住她肩膀,无声而熟练地一解而开。他已受够了跟她规规矩矩的交往,他想撕扯,想砸碎,想剥下她木偶般的外壳,看看那里头到底还有没有一丝活气。 姬瑶奋力躲闪,想要站起来,肩膀沉甸甸的力气直通到膝盖,竟是难以动弹。她深吸气。 “你叫啊!”男人弯腰,双手粗鲁地褪她外衣,眼里满是野火,“你的人要么让我收买,要么遣得远远的。就算你喊来了人,让人看到此幕,你——呵,女公子婚前放纵,你名声是小事,要是惹得徐国取消了婚约,你就是叛国!你敢么!” 最后一句话像泰山压顶,直接压下了姬瑶一声脱口而出的叫。 她愤怒,双眼瞪得圆,牙齿咬出了额角的淡淡青筋。 “至于我……”荆旷仿佛知道她想怎么反驳,“不好意思,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这事儿就是这么不公平。” 他顾着不能撕裂她的衣袍,扭住她双手,几个回合,厚重的绛色织锦曲裾总算硬褪了下来。里面是月白中衣,腰间挂着什么东西。然而他没心思看,目光先寻找少女胸前的起伏。 “别害羞,也别害怕。人不风流枉少年,你我都是……” 噌的一声锐响。姬瑶脸蛋通红,双手轻颤,紧握一副锋利剪刀。 “退下!” 她低声喝。 荆旷手上僵了一刻,难以置信地发现了藏在中衣褶皱里的剪刀皮套。 他连发怒都忘了,茫然问出来:“你——你出嫁还随身带剪刀?” “退下!” 姬瑶没受过什么刺杀的训练,剪刀仅仅用来做过女红;她知道不能拖太久。 “退下!日后没我许可,不许进我房门!你也莫要拿叛国这种事来吓唬我。谁都知道公子瑶体弱多病,这婚事能成,原本就靠运气。大不了我今日‘病亡’了!” 荆旷脸色渐变,慢慢离开她身前。 “你何苦说这种丧气话呢……” 姬瑶松口气,气鼓鼓地瞪他。她紧攥剪刀,手心满是汗。 荆旷摇摇头,唇边浮出冷笑:“好,好,怪我一片好心落在瞎子眼前。你就等着去当怨妇吧!” 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突然袖子飞卷,掠过姬瑶细细的手腕。电光火石间,已将剪刀手柄抄在了掌心。姬瑶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双手蓦地收紧,但论力气她哪是对手,手腕剧痛一刹那,剪刀已到了荆旷手里,刀刃莹莹的反光照在他脸上。 荆旷得意非常,剪刀随手抛去角落。揉揉虎口上被她掐出的印儿。 “我就说嘛,你还有许多要学呢。” 他扑了个空。 哗啦啦珠帘急响,屋子里闯进来一道黑影,准确无误地抄住了荆旷的肩胛。 荆旷一脸笑容还没消退,就被一推一挡,直接掀到了对面的墙角。他的脚踝堪堪跌在了一个红木箱子的棱角上,隐约一声咔嚓轻响。他闷叫一声。 姬瑶懵了,慌忙抓起几案上一支笔,对准这第三个人。双手却不像是自己的,远不如刚才拿匕首那么稳。不一刻,笔也掉了。 与此同时,荆旷再也顾不得遮掩行踪,握着脚踝高声大叫:“有刺客!抓刺客!有刺客行刺女公子——” -- 第10页 窗外远处,几个火把立刻亮了,夜色中浮起一阵嗡嗡之声。 黑影想从原路奔出,却又停住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冲上楼来。 姬瑶不知他是善是恶,但他……似乎没有要侵犯的意思。 她做出了本能的判断:悄悄指了指那扇洞开的窗。 黑影会意,急奔两步,回头看看姬瑶,又看了看对面的荆旷——他痛得汗如雨下,神智却清醒,正试图爬起来,一只手拔出腰间的佩剑,野兽一般的目光,只盯在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不知作何意图。 黑影稍作犹豫,突然回身,一把揽住姬瑶,向窗外奋力一跃—— 小楼上有屋檐,下撑立柱,底下是高高的台基,离地一丈有余。 夜色浓烈,疾风刺眼。姬瑶只觉得身体翻滚,睁不开眼,也叫不出声。过了长长的一瞬间,才听到扑通一声,两人滚落平地。 挟持她的黑影将她保护得好好的,落地时当了人肉垫子。姬瑶只被震得头晕脑胀,意识恍惚。 黑影抱着她,躬身躲过火把光芒的扫荡,在一片乱哄哄的“抓刺客”喊声中,慌不择路地飞奔逃离。 * 姬瑶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这才正面看清了那黑影——原是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穿着青色麻布短衣裳,眉目俊朗,带着青涩,约莫比她年岁还小些。 他躲进园囿深处的树丛里,暂时避开潮水似的追兵搜索,此时正揉着手腕,倚着一刻大槐树,剧烈喘粗气。 但很奇怪的,尽管处境危急,他却并不显得狼狈。他甚至有工夫将一缕乱发重新束起,露出清清爽爽的鬓角,手背擦掉上面一点汗。 她张口结舌,半天才发出声来:“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对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也过了半天,才答:“你不记得我了?” 语气里还带点委屈。 姬瑶更冤枉,茫然摇头。看他服色,应该是给她挑扛嫁妆的壮丁。日间惊鸿一瞥,谁还记得? 明明是闯她房间的暴徒,但很奇怪,她不觉得危险,居然还在跟他一问一答。 他黯然神伤,固执地说:“你再想想。四年零两个月零三天之前,我们见过。” 姬瑶:“……” 还没等她回忆起那时候自己在何处,在做什么,对面又低声说:“夏偃。我叫夏偃。大夏的夏,偃国的偃。我……” 他突然猛地一扯姬瑶的手腕,几乎是腋窝下夹着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草丛,越过走廊,踢开一只梅花鹿,躲进一间小楼门廊。旋即,他们方才待的地方传来人声。 “……也不在这儿……再搜!” 姬瑶觉得满脑子浆糊,连挣扎都忘了,想不起自己曾认识一个叫夏偃的。 对面的小伙子失望极了,想说什么,终究咽了下去,转而问:“没伤着吧?” 她摇摇头,看看四周,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他于是走开几步,怀里摸出一卷布,单腿跪下,慢慢缠自己的膝盖。 她这才发现,那里已经渗了一大片血。应该是坠楼时磕在了地面石块上。他的动作稳稳当当,仿佛一点不觉疼。 他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自语:“我就说嘛,她记性不好,记不得你的。” 姬瑶耳朵尖,忍不住弯起眼睛,乐了:“你怎么自己跟自己说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春秋时期……大家都比较放得开……庶兄妹CP其实不少,比如我写过的文姜,夏姬……所以大家要把三观放低一点_(:з」∠)_ 当然本文主角不会骨科的,放心…… 第6章 第 6 章 说出这句话,她心里如同被泼了一樽烈酒,突然敞亮,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场罕见的大雪夜。 “你、你是……” 夏偃回头,难以置信,喜出望外。 “我是!我……” 他腿上还没包扎完,拖着一截旧布。这么一雀跃,把自己绊了个五体投地。 他捂着嘴哼哼:“我还给过你吃的,给你看我的地窖……” 姬瑶梳理仅存的记忆,依然不是太买账。她的确记得曾在大夏见过一个貌似叫花的小男孩,但他那时候多小啊,蜷成团就找不见,打个包就能塞进她的细软箱子。在她印象里,更像一只炸毛的流浪猫。 现在这人呢,比她高一大头,肩宽胸阔,倒也不凶。干干净净一张脸,下巴略尖,眉眼间依然显出柔和,但那柔和背后,是蓄势待发的力量。哪里是炸毛小猫,更像一只温顺的虎。 若非他还保留着那个自言自语的小毛病,她真要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了。 她暂时决定相信,半敷衍地跟他寒暄:“天涯何处不相逢。原来你来了荆国……真巧。” 夏偃正色:“当时你见我可怜,让我留下来伺候你,帮你挑东西干活,给我衣饭。我当时没应,但我保证过,等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会来找你的。君子一诺千金。” 姬瑶:“……” 这口锅太重。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 使唤一个小孩当奴仆?她又不是老妖婆! 夏偃又说:“后来我到了偃国,那里果然是兵隳方歇,国都宫城都化为灰烬,百姓也逃得差不多。殉难的贵族们被统一葬在一个去处。我寻思,我母亲大约也长眠在那里了。我守完了孝,便来找你。” -- 第11页 姬瑶越听越奇:“你……你真去了偃国?” “嗯,怎么了?” “当时那里战事刚歇,应该还驻着各国军马……” 夏偃咧嘴笑:“没发现我。发现了也捉不到。” 方才那些经历,他说得很急切,仿佛对她隐瞒一个字就是罪过。然而说到这儿,他却卖关子了,无比满足地在姬瑶眼里捕捉了一丝惊叹。 但她也能想象得到,他三言两语所概括的事,定然没那么简单。 他长大了许多。脸上的轮廓有了,鼻子挺了,额头宽了,胡须也羞羞答答地扎出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圆润低沉,吐出铿锵的音节时,会让人感到威慑力。 可他还没完全脱掉孩子气。一番话说完,朝她亮一个傻笑,似乎是讨赏。 姬瑶目光忽然下移。他一身旧麻布衣裳,方才又是翻墙又是疾奔,衣襟扯得里出外进,隐约看到里衣腰带上,绑着一柄小巧玲珑的剑。 铁剑。 她并非完全识货。但她知道,当下佩剑的多为贵族。偶有庶民僭越佩剑,称为私剑;而“私剑”里,用得起铁剑的凤毛麟角,非富即贵。 她随即想起什么,自己释了疑,忍不住抿嘴微笑,问他:“我送你的东西,换了多少钱?还剩下一个子儿不?” 夏偃微微红脸,伸手入怀,珍而重之地摸出一个小破布包。打开两层,里面赫然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领子。 姬瑶彻底服了,想伸手摸摸,确认下是不是自己那件——又不好意思。 夏偃比她还难为情,迅速收了小布包,好像怕她抢回去似的。 她禁不住问:“那你这柄剑……” “路上捡的。”他大言不惭,“寻到一个被人弃了的武器库。” 她皱眉。若说他到哪儿都能寻个废地窖容身,倒也罢了;武器库?哪国的民间富裕至此? 夏偃顾左右而言他:“反正,然后,我便来荆国寻你……找到你不难,大街小巷里都在传女公子出嫁的事……不过,你们招人真严格,我为了混进挑夫队伍,提前找了个筑墙师傅,跟他打了两个月的夯。” 姬瑶觉得好笑,但没笑出来。她失了外袍,被春寒料峭包围着,头脑渐渐清醒,打了个喷嚏,觉出了冷。 夏偃的目光让她有点不自在。他不像荆旷那么明目张胆志在必得地盯她,而是垂着眼,不敢直视,却隔一阵子,飞快从那眼皮底下偷瞄出一道光,好像她是只随时会跑的兔子,得时刻确认还在不在。 说是害臊吧,可他的语气却又有些过分的轻松老成,好像要故意显得跟她熟络似的。 她退一步,冷冷问:“为何闯我房间?” 她肤色莹白,略笑一笑,双颊就会透出淡淡的红,把那原本难以捕捉的笑意烘托增色。哪怕那笑容是敷衍,是礼貌,也能让人感到缠丝般的暖意。 可她一旦冷下脸,胭脂尽褪,春回冬来,凛然不可侵犯。 夏偃低头,薄薄的一双睫毛上下乱抖。貌似为难,却没什么惭愧的神色。 “因为……因为我看到公子旷把你的人远远的遣走了,觉得不、不对劲……” “你——看到?”她蹙眉,敏锐地掂量着他的可信度,“你既是管运送嫁妆的,晚间应当歇在外院,如何能看到我楼下的动静?” 夏偃脸蛋激红,又偷偷扫了她一眼,没作声。 她已猜到八分答案了,轻轻叹气。 “多谢你替我解围。你可以向东遁走,那边的墙矮一些。我会跟人说,刺客往西去了。” 夏偃攥拳,没接受她的好意。 “其实……其实……” 她耐心等,心想这孩子以前不结巴啊。 他总算说出一句完整的:“公子瑶,我……我虽来荆国不久,但也见了不少事。其实我看你身边都没什么好人。你的君父,说是穷奢极侈嫁女,其实连见都懒得多见你。你的庶兄,哼,你也看到嘴脸了。你那个徐国夫婿,约莫也不是什么君子。你要是想跟我一块儿逃出这笼子,我、我可以……” 他预想到这话也许没什么效果。她是一国女公子,锦衣玉食,鲜衣怒马,不必用双手挣饭吃。就算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能察觉出她不快乐。但,这种“不快乐”,又是多少平民百姓做梦都想要的呢? 可这话他必须说。心里闷了四年零两个月,行路匆匆,走遍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就为了在适当的时刻,安全地出现在她身边,看看她变没变。 果然,见她似是不为所动,甚至淡淡地笑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弯。 她说:“你想得太简单。” 夏偃呼出一口气。他想得确实简单。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已跟她熟识四年多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刚认识的苦力罢了。 他嘴唇翕动,没让她听到自己的言语。 姬瑶说:“这里不能久留。我认路,我们……” 她话说一半,忽然住口,凝视着外墙上龙纹凤饰的砖,脸色微变。 “谁让你来这里了!” 他俩藏在一座小楼的门廊里。搜索“刺客”的队伍有意无意的把此处绕过了。夏偃不认识这里,只觉得自己运气好。 门廊空空荡荡的,说有人住吧,太过冷清;可说没人呢,却又显得过分干净,没有废弃屋宇的那种尘灰味道。 -- 第12页 他忽然感觉身体像针扎。慢慢抬起头,只见头顶的小窗微开,里面一双暗淡的眼睛,正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自己。 *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面对的又是神仙一般的女公子,精神高度紧张,再这么吓一回,夏偃当时就腿软了。 姬瑶却没害怕,反而朝小窗点头示意。 夏偃定了定神,擦干额头的冷汗,低声问:“楼上的是谁?你认识?” 她没答,凝神听着外面追杀“刺客”的声响,招招手,催他进去。 “被她发现了,索性进去避一避。他们不会搜这里的。” 夏偃听得一头雾水。他能怎么办,硬着头皮跟上。 走上楼,曲曲折折地走了十来步,面前俨然另一间闺房。房间没有厚重的门,只有玳瑁装饰的门帘。帘子里透亮光,浓浓地传来药味。 一个老妪侍候在门边。见了姬瑶,不声不响地行礼。 夏偃瞠目结舌地看到,那老妪……口唇变形,舌苔发黑,竟然似乎是哑的。 闺房布置简单,紧邻窗边支着一张床,上面厚厚盖着两三层绒被。被子的边缘露出一个尖瘦的、少女的脸。那脸色泽发绿,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眼珠还在活动。 就是刚才顺着窗户看出去的那双眼。 夏偃有点寒毛竖。亦步亦趋地跟在姬瑶身后,回头看看,确认那老妪和那陌生少女都是人非鬼,这才惶恐问:“这里是……是你的朋友?” 姬瑶朝那少女行礼,回身对夏偃说:“你也行个礼吧。见过公子瑶。” 第7章 第 7 章 夏偃活了一十六春秋,大部分光阴都流浪四方,自诩见过不少奇闻怪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就地取材,淡定地先给自己搭个棚子。 可此时此刻,他完全愣在当处,连呼吸都忘了,生生把一张脸憋成红通通的大山楂。 “不是、你……” 站在他身边的少女,熟悉又陌生。她的眼角依旧弯弯的,神色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她容颜发光,依旧是他不敢直视的。 她不就是公子瑶么! 一声带着苦笑的叹息:“荆国女公子瑶,常年卧病,命在旦夕。徐国那边催婚催得紧。眼看两国同盟日渐脆弱,荆侯不敢再拖,于是……便以我相代。这事少有人知,不过你知道了,也无所谓。” 夏偃抓抓自己的鼻子耳朵,只觉得心里什么东西翻转了,有点不适应。也许是太热? 这房间里不仅蒸腾着药气,而且生了两个火盆,简直暖如盛夏,熏得他平白发燥。 他再看一眼床上的少女——眉眼间都是黑气,眼神涣散,下巴尖得不正常。说她只剩半条命都算乐观。 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敏锐地意识到,若那病少女康复,健康时的容颜身材,和站着的“公子瑶”应该是十分神似的。 好半天,他的舌头才归位:“那、那你是……” 难道是他被记忆欺骗了。四年零两个月之前,初次见她,那些兵丁吆喝什么来着?——“荆国女公子借宿,都行个方便,让一让!” 他好像明白什么,惊讶问:“妹代姊嫁?姊代妹嫁?可……” 没听说荆侯有第二个女儿啊。 姬瑶——或者说,那顶着姬瑶名字的少女,摇摇头,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我谁都不是。冒牌货罢了。” 夏偃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忽然感到些被欺骗的愤怒。 “那你叫什么?四年了我不知你叫什么!” 少女敛眉,凝思了好一阵,才终于从记忆的深处,捞出一个许久不用的名字。 “赤华。姓姜。我叫赤华。” * 赤华和真正的公子瑶显然熟识。她凑到床边,轻声问了几句病情。公子瑶嘴唇蠕动,答了几个夏偃听不清的字。 那老妪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一旁,对房间里发生的对话无动于衷。看来不仅哑,大约还聋,也许还痴呆。 夏偃扫清方才的迷茫,终于恍然:真正的公子瑶,看来害了长期的弱病,虽不需时时药饵,但短时间内也无望好转——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但荆国太需要徐国这个盟友了。没有第二个适龄女公子,荆侯决定找个面貌相似的,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所以,真正的公子瑶,被安置在孤零零的小楼里,奢华而孤独地熬着日子。她身边都是聋哑侍从,确保不会大嘴巴乱说话。 与此同时,赤华担当起了女公子的身份,从容备嫁。 难怪外面都传言,说公子瑶自幼体弱,最近好容易有所好转,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嫁了。可他初见赤华,只看出她光芒四射,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 难怪婚事一拖再拖,难怪赤华身边的下人一换再换,都是为了确保这个掉包计润物无声。女大十八变,只要三两年时间,足以让人们忘记真正的公子瑶的模样。 难怪…… 他的心思突然转歪了一刻。公子旷应该知道真相,所以才那么肆无忌惮…… 床上传来一声轻咳。 赤华立刻转身:“公子?” 两个少女似乎已经练就了眼神交流的能力。真公子瑶无力说长句子,只是狐疑地看着夏偃。 一个身份不明的半大小伙子,穿着宫里最卑微的壮丁的衣裳,眼中却没有寻常奴仆的那种麻木,反而澄澈剔透,仿佛初冬树梢上悬挂的冰珠。 -- 第13页 只有在偶尔看赤华的时候,那两颗冰珠子才似乎融化一点点,凛冽的气色融进混沌的灯光里。 赤华不假思索地说:“宫里闹刺客。这位是我朋友,拼死护我逃出。还请公子庇护一二,莫要让旁人看到我和外男在一起,平白生出谣言。我知道太医会在子夜来,我们会提前离开。” 公子瑶闭目仰脸,似乎是个无声的许诺。 夏偃一股子气,背过身嘟囔:“平白生出谣言。” 赤华:“你说什么?” 他自说自话惯了,声音其实也不是很轻。赤华琢磨片刻,便听出来了,又好气又好笑。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今日也就是你没让人抓到,否则命都没啦。” 夏偃不服,忽然拉住赤华衣袖,软磨硬泡地把她牵出几步。 “公子……哦不是、我……” 他不知该怎样称呼她了。她虽然报了名字,但那只是礼貌与感激的表示,他不敢随意直呼。 当然,若她不见外,允许他叫一声赤华…… 赤华很耐心地等他结巴完,才提示:“叫公子。别让人看出你知道内情。” 梦想破灭。夏偃乖乖说:“公子,小人有疑,不得不问。” “嗯。” 夏偃的声音低而急促:“联姻什么的,是做贵人的责任。你既然并非荆侯骨肉,何必让人推进那火坑?万一将来身份暴露……” 赤华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神色,打断他:“不会暴露的。” “……可,可那你始终便是傀儡,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栓在一块儿,日日演戏,不累?” 赤华不语,微微低头。 “小人知道这话大胆,但……你若不愿,我可以帮你逃。不是我夸口,论东躲西藏的本事,我还是有一些的……若成功,荆侯丢的不是真女儿,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他不由得咽一口唾沫。既然已经开了僭越的头,那就硬着头皮无礼到底吧。 “再然后,你想逃去哪儿,我可以帮你……” 他忽然住口。赤华眼波不定,终于舍得仔细打量他一阵,神色居然有些好笑。 “你计划得好周密啊。” 她心存戒备。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居然在一气呵成地教她如何戏弄荆徐两国——要么在吹牛,要么……身后另有人指使。 夏偃哑然,一双浓眉耷拉下来,眼中的神采暗淡下去。 喜怒容易作伪,悲伤不难假造,唯有委屈是最难装的。 赤华又想,莫不是自己多心了? 在她的印象里,夏偃还始终是个受人欺负的孩子,顶着一腔童音,拼命想要说服她“我不是小孩,我没不懂事”。 好好,你懂事。她摇摇头,换了慈和的语气:“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是不会走的。况且,我若逃,她怎么办?” 她用眼神指指公子瑶。 夏偃心头平白发燥。他挺起胸,赤华不得不仰头。 “那,你就甘心一辈子做那被人操纵的木偶,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名字,对一个……一个陌生人曲意逢迎,纵然拥有宫室之美,锦绣之华,菽粟之奉——你甘心?” “有什么不好。”她斩钉截铁。 夏偃几乎想哭。他曾把赤华当天上仙子。四年来,他把她当成照亮生活的一束天光。现在他才突然发现,这束光落在地上,不过烛火之萤;他心目中的那个仙子,也许只是个寻常人。 而且是很俗的那种寻常人。 但他马上又给她找理由:“是不是……荆侯胁迫你?拿你的至亲威胁……” 方才几句质问,声音大了点。床榻上的公子瑶皱眉,艰难地转过半个身子,给了他一个哀求的眼神,似乎是求他闭嘴别吵。 赤华整理衣襟,对那聋哑老妪做了几个手势。老妪给她取来一件外裳。她飞快地套上。 “子夜快到,该走了。”她吩咐夏偃,“记着方才我说的。你往东,我指西,刺客的事我自会向守卫敷衍。你尽快离开国都,不要再回来。还有,出了这间屋子,你胆敢再提我的身份,当心死无葬身之地,我救不了你。” 她的语调毋庸置喙。夏偃终于觉得眼眶湿,偷偷抽鼻子。 她催:“还不快走。” 那老妪乜斜着眼,不知从哪抓来柄扫帚,刷刷开始扫地。 夏偃听令,慢慢退出房间,后背推在门帘上,叮当乱响。 “她会后悔的。”他对自己说。 * “不后悔。” 赤华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时刻拿捏得正好。守卫们寻遍了大半个宫城,正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际,忽然看到“公子瑶”现身,如同久旱逢甘霖,欢呼雀跃地涌了过来。 没人注意到在宫城另一头,夏偃跃墙而出。 赤华简单编了一套说辞:“刺客掳我,原为赎金。见搜捕人多,只得放下我脱身了。面目,没看清。” 她原本性子孤僻,使唤起人来,能打手势就不说话。非开口不可时,一口气说十个字以上就算稀罕。众人立马信了,自行想象细节。 荆旷不知从哪带了一队兵来,也嘘寒问暖地关心了好一阵。说起来,“刺客”之所以能长驱直入,也怪他有意驱走了赤华身边的下人守卫。他自知理亏,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宫中上下加强戒备,一晚上平安无事。 -- 第14页 第二日,公子瑶的车马开出国都,沿着驿道,驶向徐国。 她的“母亲”——荆国夫人率众宗妇前来相送。夫人泪眼婆娑,拉着新妇,“亲结其缡”,为她系好佩巾,好让她在男方家里能够操持事物,奉事舅姑,给夫家带去好运。 赤华配合着做足了戏,国都百姓竞相围观,尽皆唏嘘。 送嫁的队伍依旧由公子旷带领。他鲜衣怒马,有时神气活现地走在最前头,有时却又故意落后,跟赤华的马车并排,按着腰间的宝剑,从半开的帘子里,对她暧昧而笑。 那晚的“刺客”始终没捉住,人们也始终猜不出他身份。挑嫁妆的壮丁队伍里,走失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伙子。这两件事也许有联系,也许没有。 这让荆旷多少有了些忌惮,没敢再在夜里闯赤华的房。 但赤华直觉感到,这一路上,未必风平浪静。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提醒我,男主的名字“偃”是生僻字,不会读_(:з」∠)_ 敲黑板:yan三声,一俺——偃。别读错了啦o(* ̄▽ ̄*)o 第8章 第 8 章 从荆到徐,一路北上。 马车辚辚,沿途散播春意。赤华离开荆国之时,正值桃花初放。而花神仿佛特意跟她迈出一致的脚步,待她行了十余日,远眺窗外,满眼依旧是初绽的花苞。 当然还有森林、湖泊和农田。她看到,黝黑的农夫们卷起裤腿,在汗水中种下生活的希望。妇女们采桑治蚕,砍柴畜牧,不介意抛头露面,露出黑红的面孔和健壮的臂膊。 四年前那场罕见的大风雪,让几乎全天下都饿了肚子。好在天时平衡,从那之后,鲜有极端的气候,民生逐渐恢复。赤华虽无权过问政事,但也察觉,供养到国都的禽肉帛酒,一年比一年丰富。 这才供出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瑶”。 在忙碌的间隙,百姓们擦着汗,远望华丽的婚车,躬身行礼。 然后他们各自劳作,口中唱着节奏鲜明的歌谣。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赤华有些脸热,放下了帘子,手指卷发梢。 她鸠占鹊巢,冒名出嫁,心里其实并不十分安,总觉得哪年哪月,自己迟早会被打回原形,无路可去。夜里做梦,有时梦见自己裸着身子行于闹市,醒来以后,心烦意乱。 她想起临别前,荆侯对自己的一番叮嘱——与其说是叮嘱,不如说是告诫。他严厉地告诉她:“你的言行举止、谈吐见识,已经都训练得没有破绽。徐国无人见过阿瑶,只要你不露马脚,不会有人看出来。该怎么做,你都知道。” 荆侯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和天下诸侯贵族一样,留着一脸长须,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他性子随和,长了一张耽于享乐的脸。他说他没什么争王成霸的追求,实在懒得励精图治。要不是朝中众人变着花样苦谏,说不定荆国真的就“无为而治”了。 只有一件事,荆侯再懒散也不得不重视:北方的徐国与己为邻,两国以荆河为界,画出一大片国界线来。徐国境内多崎岖,占尽山川之险,相比之下,荆国土地大部分一马平川,举目北眺,就有些仰人鼻息的意味。 邻里关系最难处,说好听了是唇齿相依,说不好听,就是远香近臭。徐国民风彪悍,国君又颇有野心。传说徐君好紫色——那是被大夏天子所厌弃的“不正之色”,完完全全的不合礼制。但徐君我行我素,每天一身紫袍招摇上殿,居然引得百官竞相效仿,可见人心浮躁。 虽说两国隔几年便结一次盟,也会在民间互通有无,也曾并肩携手打过几场仗,但在风云变幻、诸侯争霸之际,这些所谓“交情”,比光屁股小孩的肚兜还不值钱。 只有一种“交情”,是大约可以绵延世代的:血脉。 所以荆侯早早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嫁给徐国长公子,盼得日后生出子嗣,承袭徐侯之位,世世代代留下他荆国的血统。 他还想给自己的儿子们求娶几个徐国女公子。可惜徐侯野心大,生了女儿一堆,已经全都广撒网,不是许了大夏,就是嫁到别国。于是荆侯手中可打的联姻牌,只剩下公子瑶一个。 偏偏那女孩运气差,还没到出阁的年纪就身染沉疴,别说给徐国“换血”,就连命都是勉强吊着。别说远嫁,怕是一出房门,一吹风,就能把她的魂吹走。 荆侯不甘。这桩婚约对荆国来说太重要。这几年来,两国其实貌合神离,几次险酿危机,都让他打着“姻亲”的旗号,强行和了稀泥。 眼看徐国催婚催得越来越紧,荆侯两难。 擅自送个奄奄一息的新妇过去,等于直接抽人家的脸;低声下气地取消婚约,就算徐国能理解,也是他出尔反尔的没理。人家太子景龙也是青春大好年华,晚娶几年正妻,就等于少生好几个嫡子,损失不可估量。 最好是徐国那边能善解人意,主动退婚,做那个坏人。 但荆侯派人旁敲侧击了好几次,太子景龙的态度始终很坚决:非卿不娶,我等。 如此深情守约,传扬出去,赢得了天下美名,反而让荆侯更加骑虎难下。 好在有赤华。 -- 第15页 这女孩子是他唯一的赌注了。荆侯再懒散随性,此时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严肃,对她耳提面命:“你无父无母,没有亲人,现在荆国就是你的母家。你在徐国受了委屈,有寡人给你撑腰。你在那边生儿育女,寡人脸上也有光彩。寡人现在收你为义女,妹代姊嫁,也不算有违礼法。” 赤华慌忙拜谢。她觉得自己应该受宠若惊,应该感激涕零,可这些情绪稍纵即逝,心里填满沉甸甸的惶恐。 * 马车一晃,停在平滑的路面上。随行的陪嫁婢女唤她:“公子,咱们今日用膳、歇宿,都在大商人董肥家里。” 女公子一路上并非只住驿馆。婚车经过的路上,荆国上下,从官到民,只要是有钱有势的,无不争相结纳,请吃请住——当然,大多数都是冲着公子旷去的,目的十分单纯:让自己在未来国君的眼里提前占个位置。 富商董肥,常年来往于荆、徐之间,珠宝、玉器、皮货、丝绸、象牙床、千里马……什么值钱倒腾什么,也因此结交了不少上层贵族。听说女公子车马路过,捧出巨额财帛,只求“做点贡献”。 赤华被安排在一座单独的院落里,亭台水榭,珍禽异兽,奇花异草,比宫中奢华。 她原本不需要跟主人董肥有所接触。但当她听说董肥在徐国待的时间和在荆国一样长时,来了兴趣。 “让那主人来见我,给我讲讲徐国的风土人情。” * 董肥来的时候,特地沐浴熏香,换了新衣裳,嚼了片薄荷,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像是抹了蜜,不重样的恭维感激之语流水而出,把赤华身边的小多都听得轻飘飘。 这下子不仅结交上了公子旷,还攀上了未来的徐国夫人,简直是意外之喜。董肥仿佛看到自己花出去的金子在天上转了两圈,然后生儿育女,子子孙孙无穷匮,哗啦啦砸回他脑袋上。 赤华隔帘打量他。四五十岁,粗壮身材,油头粉面,眉心一颗虚火旺盛的痘。 董肥觉得,女公子去国离乡,要到千里之外过一辈子,心里定然忐忑,想提前知晓一些徐国生活的细节。 他知无不言:“女公子有所不知。徐国地处北方,险峻多山,因此天气比咱们荆国干燥,夏日更热,而冬日更寒,皮袄和炭盆是要常备的。不过好处也有,没那么多蚊子……” 帘子后面,女公子转着手腕上的金跳脱,明显走神。 董肥赶紧换了个话题:“既然气候不同,徐国的物产也跟咱们不太一样。他们三餐多食麦饭,佐以厚重醢酱,野味也时常有……” 女公子打了呵欠,管婢女要醴酒。 董肥有些气馁。不过他走南闯北多了,遇到的刁钻对手也不少,一个难伺候的少女算什么。 他重新整理笑容:“哦对了,还有啊,徐国产上好山珍,颇有能够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的药材。只不过取之不易,一般人买不到,还得找像小人这样的商……” 赤华百无聊赖地玩弄衣摆,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生意做得大,寻常百姓也买不起你的货。想必你对于徐国的王公贵族,也十分熟识了?” 董肥一愣,本能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 以他左右逢源,跟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谈生意归谈生意,一旦有人开始向他打听别国情报,那就是危险的信号。他如履薄冰了几十年,不怕亏钱,就怕把自己卷到政治中去。 但此时问话的不是别人,是荆国女公子,未来的徐国夫人。他也不敢瞎说,含含糊糊地点头。 “这个,算不上熟……” 赤华扯了扯嘴唇,摆出一个造作的微笑:“我想知道,太子景龙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和外界传言的那样……” 暴虐成型,残忍好杀? 隔着一层珠帘,她的面貌模模糊糊的。董肥只看到她似乎笑了,笑得很勉强。 难道是害羞…… 将为人妇的少女,抛下脸面,打听自己的未来夫婿。那帘子后面的一张脸,不知红成什么样子了呢。 董肥心里偷偷乐,想起了自己那几个未出阁的女儿。 “这个嘛,不是小人夸口,那个景龙啊,小人也见过那么七八回。样貌是没得说,威风凛凛英俊过人,而且是文武双全,饱读诗书,百步穿杨……” 董肥拣好听的说。小女孩不就是爱做梦,他负责把这个梦做大做圆,含糊其辞,博她一笑,无本万利。 赤华冷冷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给董肥先生赐酒。” 董肥一愣,“方才小人已蒙长公子赐饮……” 赤华:“瞧不起我?” 董肥慌忙以行动自证,拜谢了,接过一樽酒,食不知味地喝光。 他不傻。女公子明显是不满意,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独家消息。 他只好换了主题,搜肠刮肚地回忆跟太子景龙见面的细节,又要斟酌措辞,又要报喜不报忧,又不能显得太敷衍…… 简直比赚钱还累。谈生意时,他最怕遇到的,就是那种不说明自己需求,永远让人家猜的主儿。但平时遇到这种人,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家主动来巴结自己;而面前这位,他拿她毫无办法,就连拂袖而走也不敢。 只好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很快口干舌燥。 女公子倒是不吝啬美酒,一樽接一樽的赐给他润喉。别说,这宫里带来的酒,可真是味道香醇,似乎也格外烈些。 -- 第16页 很快,董肥眼冒旋涡,舌头大了好几倍,拿出了他在酒宴上吹牛的态度,捋起袖子指点江山。 “……那个徐景龙,哎,知书达理不假,但有些……特别的癖性,公子可千万别跟别人说。那天我备了十几个美姬,他都嫌太胖,嫌腰粗,蠢。最后好容易挑上一个——是我暗地令她束腰,束到她喘不过气——带了回去,又嫌她妆不够浓,身上不够香,姿态不够媚,第二天便给退了回来,那后背上道道的血印子!啧啧……小人虽然粗俗,可在这方面的品味上,还是不敢苟同……女、女公子,等你到了徐国,好好教教他什么叫怜香惜玉,省得小人下次去看了眼睛疼……” * 送走董肥,小多抱怨:“女公子脾气也太好了些,那人唾沫性子都快喷到帘子上了!说的什么糙话,我们都听不下去,哼!就不该给他那么好的酒!” 赤华摇头,表示不妨。 “公子用膳?一路辛苦,董肥家的厨子百里挑一,据说给咱们准备了……” 赤华听完一串菜名,咽口水:“不要了。我不饿。” 小多语塞,“公子?” “给我取点花膏。长夜无事,我调胭脂。” 作者有话要说: 歌谣出自《魏风·伐檀》。 因为榜单字数要求,今天双更,稍后第二更,算明天份( ̄▽ ̄) 每天都撒红包~ 第9章 第 9 章 象箸玉杯、衣轻乘肥的旅途总算有个尽头。桃花落尽,人烟渐稀。马车的窗外再也看不见沃土,驿道两旁整齐的大树,换之以自由生长的崎岖乔木。很快,宽广平坦的驿道也寿终正寝,代之以崎岖小道。女公子的车马进入山区。白发苍苍的守卫老兵匍匐在地,高声赞颂行礼。 山道盘旋,怪石邻路,枯枝败叶喧宾夺主,挡在道路中央。赤华不得不下了马车,坐上两人抬的舆轿。 山上荒芜裸露,倒似冬天。山风扑面,灌了她一喉的冷风。小多赶紧给她披上一件狐裘。 狐裘是纯白色的,毛色柔软。上身的一瞬间,她暖和得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穿狐裘的那个雪夜。 …… “你不冷?” “你叫什么?” “饿不饿?” “你是仙子么?仙子都穿白的。” …… 她回想过去几年。似乎自从扮演了公子瑶之后,就几乎没有被人这样纯粹地关心过了。 当然这是她自找。李代桃僵的主意,是她自荐;服从荆侯的命令,是她自愿。日后她在徐国是生是死,是悲是乐,都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跟别人没关系。 她看着怪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忽觉一阵凄凉。 扑棱棱一阵轻响。她抬头向天。天上一头苍鹰展翅,倏忽如箭落,消失在一座砖土砌成的台基后面。 随行的校尉向她介绍:“那便是鸨羽关,过了关,便是徐国。其实这里原是三国交界,西面原是偃国,后来亡了,国土让徐国和大夏瓜分——女公子你看,底下山路上有人巡逻哩!像是大夏的兵。” 赤华转头朝西看。树影晃动,白茫茫的雾气徘徊在山腰,一道活水从那雾气中跌落,落到另一片雾气里。目光再放远些,蓝天之下,隐约可见广袤沃土。 但不见什么人烟。这么好的地都荒着,她想。 心里还涌出一些旁的念头。大夏…… 她熟练地把这些波澜按在心底,转头跟身边的小多聊天,一阵东拉西扯。小多受宠若惊。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金戈轻响,关口悄默声出现一队精兵! 赤华身边,人声骚动,那校尉刷的一下抖擞起来,高声叫:“戒备!” 前方荆旷勒马,撩开墨绿色外袍,剑横当胸,朗声问:“是何人?” 一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缓步而出。他头戴爵弁,身穿玄边纁裳,佩剑一口。他将手中的灯烛交给随从,朝荆旷深施一礼:“徐国少司徒朔,奉君父命,前来迎亲。敢问足下可是公子旷?” * 虚惊一场。荆旷按压住心中不满,回了一礼。 迎亲就迎亲,搞这么大阵势,明显是个下马威。 他心里盘算,这位少司徒,管徐国国君叫“君父”,看来也是位公子。他自称“朔”,那么便叫做徐朔。只不过地位不甚高,只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看来连封地也没有。 弄清对方的身份,他自然也不能堕了荆国储君的威风。也没下马,带着三分责难的语气说:“未曾接到贵国事先知会。好在没惊着我妹妹。” 徐朔挑眉,也回敬一个刀枪不入的微笑:“我徐国又并非无人之境。但凡有外人进入,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难道公子觉得,我君父会任凭一支荆国军队进入我国国都,无人相陪?难道在贵国,都是随意允许外人入境的么?” 一连三个“难道”,挑衅之意昭彰。 他比荆旷年轻些,约莫二十上下,面色白净,五官端正,只是双眉上挑,嘴角下抿,让他平白显得脸长。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语气有些讨打,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等荆旷反应,双眼一扫,看到后头装潢华丽的马车,快步上前行礼:“见过女公子。” 荆旷一回头,忍不住乐了。赤华居然害羞,见了陌生男子,一溜烟躲回马车去了,只从里面淡淡还了一句礼。 -- 第17页 徐朔也不以为怪。早听说这位女公子身体抱恙,许是不能吹风。 只有马车里的赤华,捂着胸口,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 她当然不是害羞,也不是装病,也不是讨厌徐朔故意不见他。 在徐朔身后,那一排徐国精兵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人。 * 当夜,荆国的队伍和徐国的“护卫”们同宿鸨羽关。关内有营房,也有供官员贵人住宿的高级驿馆。荆旷和徐朔各占了走廊两头,恨不得隔出八百里地。 两国兵卒也十分默契地划分界线,连打地铺的都不愿意并排,横摆竖摆,争取臭脚对臭脚。 只不过,大锅饭还得一起吃。荆旷和徐朔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推杯换盏,话语间明枪暗箭。一顿饭吃完,两人各自一头汗。 赤华和陪嫁女眷们有幸住到了清净的别院。她照例把婢女们赶到外屋,自己独占床榻。长夜清冷,山风转圜,她裹了两层被子。 她没睡,斜靠在窗边,注视着窗外渐黑的影子。 这院子离营房约莫两三百步,院墙外一条潺潺小溪。守关的兵卒们偶尔会经过墙外,前来汲水、洗衣。 他们显然都得到严令,不许喧哗,也不许朝女公子的居室窥探。有一个人似乎是想在大树下面小解,也让同伴制止了,指指赤华所在的院子,意思是那多不敬啊。 那个内急的小兵满脸酸楚,捂着肚子跑回去了。 赤华饶有兴致,看着三三两两的人影匆匆。 忽然她看到一个单独的人影,穿着徐国士兵的绛红色衣甲,提两个桶,前来打水。 待那人走近她的窗,她从针线匣里摸出一枚顶针,收紧上臂,用力抛了出去。 没打中。她又丢一枚顶针。这次打到了他的脚。 那人猛地驻足,放下水桶,四处看看,目光锁定了小窗,随后看到了小窗后面的半边脸。 “夏偃,”她声音极轻,却极是严厉,“你怎么来了?” * 夏偃被她认出来,干脆大大方方地跑到她窗下,挑了个黑漆漆的死角,两腿一张,扎个马步,隐身无形。 赤华看不见他的脸,可直觉感到,他多半是在傻乐。 果然,听他带着笑意说:“我贿赂了一个徐国士兵,换了他的身份,这就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本来没想让你发现的。” 赤华皱眉。贿赂徐国小兵?哪那么容易? 徐国军纪若是涣散至此,周边的虎狼怎么还没趁虚而入呢? 她冷冷道:“我不是问这个。你为什么——” “没什么,”他的声音忽然局促三分,“我……放心不下你。” 赤华听着他语气,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她轻轻将窗推开两寸,看到了男孩的脸。 她没太多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她所见识过的“心怀不轨”、“居心不良”,仅限于公子旷那双闪着野火的眼睛。 而面前的男孩子,双眉舒展,神色坦然,眸子里映着星光,鼻尖托着月色。 跟公子旷完全是两个极端。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况且他似乎也真没什么恶意。今日若非她眼尖发现,主动搭话,他看起来还真打算一直躲在徐朔麾下,默默无闻下去了。 不过,被一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这么“关心”着,算不上让人愉悦。 她平白烦躁。按照常理,她大可立刻向荆旷告状,或者让人通知徐朔,说徐国队伍里有个冒名的兵,行事诡异,动机不明——那么她当可立即摆脱他的无谓纠缠,他的脑袋会直接滚到山脚下的大夏国土里去,算是落叶归根。 可他毕竟无辜。甚至,对她有过那么一点点的小恩。 她以退为进,轻声说:“我是一定要嫁进徐国的,这一点你已知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若反对这桩婚事……” 他脱口而出:“我当然反对。” “那你现在可以绑我走。我的房间里没人,外面也只是些体弱的女眷。院墙不高,关内也没什么像样的守卫。公子旷和公子朔,大约已经互相灌醉了。没人会想到有人会在鸨羽关谋事,你应当能够出其不意。” 她说完,静待答案。左手悄悄握紧了针线匣里的铜剪刀。 一阵静寂。听到他的双脚在地上不安地擦动。小溪的水流声忽紧忽慢,偶尔冲出一两颗卵石,落下山崖,声如珠玉。 不知过了多久,夏偃开口。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强迫你改变心意。但我会留在你的队伍里。一是防着有人害你,二来,万一你反悔了,需要我帮忙,我随时等你的吩咐。” “我若命你走?” “我不走。但……也不会烦你的。” 她叹口气,再次问:“为什么对我这样?” 窗外是长长的沉默。她耐心等着。 突然风吹草动。她无来由地一个惊跳。有脚步声朝她的卧房走来。夏偃比她反应快,像只蝴蝶,无声无息飞离了窗边。 荆旷再次不请自来。好在他顾着那些徐国兵,没太出格,还象征性地叩了两下门。 赤华行礼,不咸不淡地看他。 荆旷脸色潮红,头顶玉冠有点歪,步子也走不成直线。 他一上来就欺到她面前,沉沉的一只手压住她的肩,口中喷出酒气,问:“跟谁说话呢?嗯?” -- 第1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春秋时期,女子称姓,男子称氏。贵族男子一般以国家和封地为氏。 所以荆国的公子叫荆某某,徐国的公子叫徐某某,简单省事,嗯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啦(也有以官职为氏,比如司马司徒司空。还有氏是可以变的。看过大秦帝国的小伙伴都知道,商鞅原本叫卫鞅,因为来自卫国。后来封了商地,就改叫商鞅) 不过咱不烧那个脑了,对吧o(* ̄▽ ̄*)o 第10章 第 10 章 赤华感觉左半身一紧,脑后似有针扎。不敢向窗外窥探,不知窗外的人走了没有。 这里已算徐国境内,她料得荆旷不敢肆意乱来,但他毕竟酒醉。 她用力拨开肩膀上那只手,冷静回话:“有徐兵路过,声音太吵,我让他们安静些。” 荆旷撩起外袍,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舒开双腿,冷笑。 “哪个小兵三生有幸,能让女公子亲口跟他说话,怕不折了他后半辈子的福分。” 赤华直接站起来,忍着怒气,“兄长有什么事,能好好坐下说吗?” 荆旷紧盯着她的脸,还不忘压低了声音,“你就那么喜欢叫我兄长?” “不然呢?”她左手一直攥着剪刀,“今晚你与公子朔共餐,可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荆旷冷笑,袖子里滑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抓住她的腰,用力捏了一下。 赤华满脸通红,本能地握紧剪刀,心中瞬间闪过一连串念头:他不是莽汉,懂得分寸,应当不会……应该只是想占占便宜…… 离徐国国都还有半个月路程,熬过这段,就再也不用跟他打交道…… 她知道忍气吞声是最安全的选择。可鬼使神差的,突然想到窗外可能立着的那个人,他可能听到的一切…… 但愿他走远了。 她蓦地抽出剪刀,横在当胸,冷冷道:“我的婚事在即,兄长不想节外生枝吧?” 又是有备而来。荆旷气得啐骂一声,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少女的眉目略显慌张,然而却不像是在怕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清冷冷的月光映照下,仿佛披了一层蓝色,像是万年玄冰。 他终究是忍住了动手的冲动,朝她无奈一笑。 “姜……姜……” 本想来个直呼其名,却一下记不清她叫什么了,真是恼人。 “姜女,你别忘了,曾经我们也是有婚约在身。你别忘了,当初是我把你从残砖破瓦里救出来的!我向君父求娶你,他也应了!要不是后来你坚持要给阿瑶替嫁……哼,我就不明白,徐景龙那样糟糕的名声,才干不如我,样貌不如我,只有脾气胜我一筹。而你连见都没见过,这就敢赌上自己一辈子?我还……” 他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眶中扭曲了妒忌和愤懑,“我还问了你的陪嫁婢女,你居然还打听太子景龙的癖性嗜好,怎么,那么喜欢投其所好,以色侍人?你——你是不是贱!” 最后一句话是咬牙说出来的,攥着她一只手腕,赌她不敢真用剪刀伤人。 赤华语塞,一个“贱”字像利刃,戳进她心口。她想喝骂,想动手,眼神胡乱看向四周,然而任凭她如何转移注意,那一个字仍旧如同魔音,缚紧她的双耳,一下下刺她头颅,刺得她泪水涌出,颤颤的浮在眼眶上,把硬装出来的凌厉,软化成了楚楚动人的可怜。 她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荆旷会拿捏人,见她哭了,放柔语气,拇指撩她额前碎发。 “是我说岔了,不过我是真的为你不值……” 赤华心乱,剪刀没勇气扎出去。荆旷低头吻她。她烫了似的偏头一缩。 她霎时间想起夏偃。这回没人帮她解围了,是她命他离开的。 荆旷低声笑,手上开始不老实:“就当是个……临别留念?徐景龙是个草包,不会发现什么的……就算发现了,他也不会在意。你何必为他守这个完璧……” 赤华呼吸急促,用力深呼吸,任凭第二个吻落在额头,忽然理清了头脑。 “偃侯之璧……”她一字一字地重复,“偃侯之璧。” 荆旷一个没听清,双手停在半空。 “你说什么?什么璧?” 赤华趁机从他的钳制中挣出来,好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掩住嘴。 “我……没什么。” 荆旷怎会让她这么糊弄过去。他有点难以相信:“你说——偃侯之璧?” 这四个字来得太意外,让他把方才那点非分之念全忘了。思绪被拽到当年,他初识这个少女的时刻。 * 四年前,偃国国灭。表面上的原因,是偃侯“不敬神明”、“荒淫无道”,引起众怒。 因此,随、徐、姚、温四诸侯,在大夏天子的默许之下,大军压境兴师问罪。偃国国小兵弱,螳臂当车,只抵抗了几天就全面溃败。一个蕞尔小国,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中原版图中。 可实际的原因远没那么冠冕堂皇:偃国多良田,诸侯们早就想瓜分;偃国国库充盈,大家都想发笔横财;偃国多美人,其中颇有些倾城倾国之色,已经被觊觎很久了。 然而偃国最大的财富,便是“偃侯之璧”,为偃国的传国之宝。那是一块天下无双的玉璧,据说是百年前由深山之中采出,被天下第一的工匠琢磨凿錾。它遍体苍青,晶莹圆润,夜有荧光,有如天造,见之者无不为之倾倒。 -- 第19页 更有传言,偃侯之璧能带来王者之运,所谓得偃璧者得天下。 几个大国轮番向偃侯讨要此璧,提出以城池、美姬、各色宝器相换。偃侯一一拒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是偃国国灭,良田、钱帛和美人被悉数瓜分。偃侯登上高台,纵火殉国。 唯有这枚玉璧,在战乱中下落不明。大夏天子出万金悬赏,仍无所寻觅。 荆国并没有参与这次讨伐。相反,由于荆侯和偃侯私交甚好,得知偃国被围的消息,荆侯还派公子旷带了一队兵马,千里迢迢前去救援。——当然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略尽人事而已。 自然而然的,荆旷也听说了失踪的偃侯之璧。带着一点并不丢人的私心,他命人在废墟里寻了半日。当然一无所获。 偃国国都已尽成焦土,每一片瓦,每一颗草,都被此前的多国联军翻了个遍,连一枚铜钱都没留下。 唯一的收获,便是一个藏身在废墟里的少女——她大约被家人藏得好,有幸没被杀戮劫掠,但也已吓得傻了,僵硬地缩在一个坍塌的角落,任凭火舌舔舐她的衣裙,迫近她的脸。 荆旷惊异于她的容色,顺手让人把她救了。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她只惊惶摇头。派几个随军女子去安抚谈心,谈了一夜才发现,女孩子胆小,又受惊过度,居然患了失忆之症,除了自己叫什么,全想不起来了。 那时她刚刚加笄,头发还盘不熟练,含苞待放的年纪。荆旷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因着那张脸,居然整夜没睡好觉。 他当时便想将她纳为己有。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敢操之过急,而是派人去请示荆侯,然后让人将她先护送回荆国——以“女公子”的名义。 她看起来不像是贫民百姓家出身。这个身份,也镇得住人。 省得麾下将官们说闲话,说堂堂一个储君长公子,头一次带兵出征,不仅无功而返,而且给自己白捡了个女人,多难听啊。 谁知他的算盘只打了半个月。等赤华来到荆国,公子瑶病情已然恶化。荆侯发现,两个少女身材容貌相似。 原本许诺的婚约就这么灰飞烟灭。赤华点头,服从了“替嫁”的命令。 虽说徐国参与灭偃,算是个仇;但国与国间的事与个人无关,更何况她这个浮萍般女子。 当世时,人们的国家观念淡薄,去所谓“敌国”定居、入仕、嫁娶,都是家常便饭。 荆旷倒也不是太沮丧。他安慰自己,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美姬得不到。 但得不到的反而最撩人。他放不下这个冷漠的少女,三番五次佯攻硬取,也料到她不会轻易就范——这样才有趣嘛。 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一次,她突如其来地翻了个陈年旧账,一下子浇灭了他的急躁之火。 偃侯之璧…… 他忍不住问:“你也知道偃侯之璧?你如何知道的?你可曾听说过什么?” 赤华闭目凝思。荆旷连声催促。 许久,她才说:“你也知道,过去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来荆国的路上,曾经从逃难的偃国百姓口中听到……” “听到什么?” 赤华皱眉,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了。 荆旷阴沉沉地看她。天知道她是不是在胡说八道,可若非知情,她怎么会明白这东西的价值,怎么能脱口而出? 他疑心稍起。那玉璧是偃国的传国之宝,能随随便便让百姓们知道下落? 但他随即又想,说不定是扮成百姓逃难的高官贵族什么的…… “你再好好想想。” 赤华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朝他轻施一礼。 “容兄长给我点时间。说不定,我会在婚礼前夕想起来呢。” 荆旷气得鼻子要冒烟。这意思明摆着,从现在起,直到她正式完婚,要是他再敢有任何不端之举,她就敢来个“抱歉,记不清了”! 说不定直接把玉璧的线索拱手送给她夫君,送给徐国了! 他两眼冒怒火,直勾勾盯着赤华。她额头光洁,鬓角有汗。 两人对峙半晌,荆旷拂袖而去。 “你最好早点给我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一周辣! 因为是无预收裸奔,所以大家的收藏评论对文文的积分很重要~大家尽情把评论砸来吧~o(* ̄▽ ̄*)o ` 感谢 未晏斋x2、寒夜琴挑x2、望古四顾x3、梨子酱、青兒、代雁、纨绔衙内不成婚、Pinkx7 的地雷 感谢 望古四顾、纨绔衙内不成婚、代雁 的手榴弹 感谢 望古四顾x20、晋是嫣x6、Pinkx60、一只哈士奇x40、高处不胜霾、陈仙妮、林橙子x5、梨子酱x20 的营养液 第11章 第 11 章 赤华还担心荆旷去而复返。紧绷着精神待了半夜,居然平安无事。 她苦笑。偃侯之璧果然是个分量不轻的托辞,居然能让公子旷乖乖听话。 其实他也不想想,当时她冒用“荆国女公子”的身份,一路上不是马车就是舆轿,走哪儿都有三五人跟着,如何能听清百姓们的只言片语? 本以为这个谎言太容易戳穿,她此前对公子旷百般敷衍推拒,都没敢拿出这根救命稻草来。 直到今日万不得已,才大着胆子冒然一试。想不到却是对症下药,直接把荆旷变成了谦谦君子。 -- 第20页 其实过去的记忆也并非彻底抛弃了她。她模糊记得许多画面:着火的屋梁,飞驰的马匹,尖叫的女人,还有窖藏的食物美酒,燃烧时产生的五味之香。 那之后,前往荆国的路上,有个机灵的小孩子给出了一针见血的判断:“她记性不好。” 赤华觉得,自己的前十五年一定过得乏善可陈,以至于鲜有令人难忘的时刻。 但后来的日子呢?在荆国的这几年,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 越过鸨羽关,走出山地,便是大片大片广袤而起伏的土地,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泥土味。 和荆国那种精耕细作的土地不同,这里的农民崇尚粗放,新发的秧苗张牙舞爪,好像捋不顺的兽毛;有时候田里不见种地的,一转头,发现村口大槐树下,几十村民械斗正酣;甚至,婚车车队还遭遇了一两次盗匪,都是冲着那几十箱嫁妆去的。 赤华躲在车里,倒也没见到那些土匪长什么样。只听到呼喝声、弓弦响,还有车夫斥马的嘶嘶声。这些声音很快淡了。毕竟有徐国公子朔带兵护送,带的又都是精兵,强盗们知道这拨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溜得倒快。 她似乎还听到了夏偃的声音,一声断喝,伴随着剑入人体,紧接着是一声别人的嚎叫。 他果然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的承诺:“我会留在你的队伍里。防着有人害你。” 她忽然好奇起来。他看起来不甚精明,却一次次打破她的想象。他会狩猎,会搏击,逃脱了让人搜捕不到,换了什么身份都游刃有余。当年那个矮她一头的可怜小乞儿,这几年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 但她也没机会问了。车队很快进入徐国国都。赤华悄悄掀开窗帘一角,想一睹国都风貌,看到得只是竞相围观的男女老少。 荆国女公子瑶与徐国早有婚约,奈何常年病重,拖到十九岁才姗姗来迟——徐国百姓们都多少有所耳闻。能让太子景龙痴等这么多年,不知车里是何等国色天香。 开路的乐工们吹奏着欢快的颂歌。大伙怀里抱着瓜果,拼命往前凑,表面上是要来个“掷果盈车”,表达自己对女公子的欢迎爱戴之意;其实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那帘子,盼望里面能漏出一分半分的美人容颜。 至于前头骑在马上的荆国公子旷,身边反倒没围太多人。他乐得清静,跟几个陪送的徐国官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双方都使出十八般智慧,礼貌中暗藏套路,都想空手套白狼,不动声色地套出点对方国家的情报来。 徐朔则一路冷脸,不时挥鞭驱赶百姓:“滚远点!惊了客人,杀你们全家!——喂,说你呢!不许扔那么大的瓜!” 但喜庆的氛围弥漫街头,百姓们像一群热情的鸭子,顶多退却几步,等徐朔的鞭子转了向,再嘻嘻哈哈的凑上去,对着荆国士兵的装束品头评足,猜测新妇的嫁妆箱子里到底有多少宝贝。 热闹如同赶集。小贩们挑着吃食玩意儿,在人丛中高声叫卖。有人跟同伴走散了,呼儿唤女,大喊大叫,丑态百出。 赤华放下帘子,在车里觉得好笑。徐国果然是民风粗犷,庶民不识礼数,堂堂一国公子,居然也拿他们没办法。 突然窗外躁动,她只听得地面轰震,马蹄声纷至沓来,有人高声大喝:“让开!都让开!给贵人让路!” 几声响亮的鞭鸣。一盘散沙的百姓们突然如同惊弓之鸟,呼啦一下让开大路,你推我挤地四散逃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疾风卷过街道,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地赶来,踏出一条滚滚烟尘。 为首的那个穿着华丽的紧身胡装 ,玉冠鸾带,背后一张弓。后头的随从也皆着戎装,骑着矮而壮健的马。两个犬奴跑步跟在后面,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猎狗,不时朝人群咆哮。 百姓们争相传言:“太子景龙又出猎去了,快躲,别挡道!” 赤华心中一跳,感到自己乘坐的马车让人赶到了路边,让开了路。 她没看清景龙的脸,仅瞥见一只狭长的勾鼻。 霎时间,摩肩继踵的街道竟而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一个垂髫小儿,口中流涎,吃着手指,左顾右盼,望着疾驰过来的骏马,痴痴而笑。 一个尖厉的女声叫道:“豆儿!快躲开!” 但那孩子不知是呆还是傻,竟咯咯笑着,反而又往路中央跑去! 眼看太子的马蹄压顶,人群中扑出一个女子,奋不顾身地把小孩往前推了几步。 千钧一发,小孩得救,吓得哇哇大哭。那女子却被马蹄踹断了腿,滚在地上,披头散发,疼得大声嚎叫。 景龙的坐骑不免受惊,急转了半圈,纵跃嘶鸣。几个随从慌忙跳下马,左右制约,再加上景龙骑术精湛,总算将那马重新驯服。 围观人群都松口气。 景龙这才看到婚车车队,跟徐朔、荆旷都简单见了礼——双方道上偶遇,并不算正式拜会。今晚的宫廷宴会,才是施展繁文缛节的时刻。 他似乎还朝那装潢精巧的马车看了一眼。赤华早把帘子放下了,不敢有任何越礼。 隐约听得徐朔说:“……那么,今晚宫里见。兄长尽兴。” 马蹄声重新响起来。百姓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吊着的那一口气总算放了下来。 那个受伤的女子仍然躺在道中,孩童在她身边大哭。有人轻声商议着,去哪弄块板子,抬那女人回家。 -- 第21页 景龙在她身边勒住了马。 周围几人听得分明。他极其厌恶地小声说了两字:“扫兴。” 马鞭炸裂一响。还没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受伤的女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拱了起来。她的表情扭曲在了极度的痛苦上,脑后开了一个大大的血口,缓缓流出红红白白的东西。 过了两三个呼吸的工夫,才有百姓惊叫出声,一哄而逃。 没有愤慨,也没有暴怒,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暴行。 几个荆国士兵窃窃私语,夹杂着轻声叹息。 但此时大家已在徐都,身为异国之客,也不好多说什么。 庶民之命本就如同草芥,就太子景龙那匹千里马的价值,能买一百个女人小孩了。 一个随从趾高气扬地叫道:“惊了太子的马,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这么着,算便宜她们了!” 景龙贪婪地看着地上的血,又看看那个幸存的小孩。 那孩子果是痴傻,居然不知道躲,踏过女人的尸首,朝着景龙尖叫:“坏人!你打我妈!你是坏人!” 景龙不耐烦之极,再次骂道:“扫兴!” 他懒得再耽搁,拨转马头就走,一边朝那两个犬奴做了个手势。 一排猎狗突然兴奋地嚎叫起来,直眼盯着眼前的绵软嫩肉,拉长了颈中的皮圈。 百姓和士兵们,甚至包括一两个景龙的随从,纷纷掩面,不忍再看。 小孩还在浑然哭骂。犬奴们动手解开栓狗的链子。 忽然,远远的,一个清越的声音盖过了群犬的咆哮。 “慢着!手下留情!” 随从哗然,犬奴茫然。景龙侧首,一开始没找到声从何来。顺着一排排惊叹的目光,才找到那声音的主人。 路边的马车车帘掀开,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女亭亭立在泥尘之中。 她穿着素净的便装,没施什么脂粉,旅途劳顿,面带倦色。 但那倦色隐不住周正的容颜。她的双眉黑而平,鼻梁细而挺,一点红唇微抿,柔弱的外形下面,透出一股不后退的力量来。 四周零星百姓,皆是灰泥沾身,满脸衰败之色。她伫立当中,好似泥中开出的芙蓉花。 有人低声惊叹:“这是荆国女公子!荆国前来送嫁的女公子!她——果然那么美!” 于是便有人往她身后躲。赤华微微闭目,眼睫挡住一阵晃眼的光——那是景龙的马辔头,当中镶了锃亮的金饰。 她的心轻而急地跳。她还没准备好,本不想在大街上就抛头露面,更不愿在这种场合下跟太子景龙相见。她是一件让人久等了的礼物,本应该安安静静地被包裹着,洞房之夜再拆开。 但……眼前将要发生的事,实在已经冲破了她所能接受的底线。 她热血一上头,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脚踏实地,覆水难收。到底喊了哪几个字,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不由得捻自己发梢,缓解心中的紧张。感到脚下微震,景龙纵马小跑,朝她横冲直撞而来。 婚车队伍长,荆旷离得远。她身边仅有几个陪嫁婢女,只知道惊叫。 她没躲。并非胆大如斗,只是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骏马离她三尺远,猛地一勒,干脆利落地停下来。马鼻子喷她一脸热气。 荆旷此时才赶过来,对于自己“妹妹”和“妹夫”出乎预料的会面,无奈至极,背身咒骂一句。 徐国的护送队伍里,一个小兵悄悄蹭出了列,双眼只是注视着景龙那双握马鞭的手——他心中盘算,万一这疯子要对赤华也来一鞭,他该怎么挡,怎么救,往哪个方向跑。 好在景龙随即把那鞭子挂住了,顺势跳下马。 赤华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一身出猎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可见精悍威猛。赤华在荆国女子中算是高挑,跟他一比,也成了楚楚可怜的小不点。他的肤色因日晒而微深,跟长年深宫雅乐的荆国贵族男子大相径庭。他眯着眼,似乎是被那高峙的鹰鼻挡了视线,又似乎是觉得,这么一个娇小得可以一把捏起来的少女,不值得他张开全部的视线来看。 然而当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那双眼还是不免睁大了一些,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讶。 那目光像胶,不依不饶地黏在她的脸上——和公子旷那种无礼的凝视不同,这目光并没有让她感到羞臊或者愤怒,反倒有种被审视的惶恐。 赤华觉得自己没退路,假装自己是木偶,低头敛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 作者有话要说: 变态未婚夫上线~ 胡服骑射是战国时赵武灵王发明的,我拿来借用了。架空嘛图的就是个开心O(∩_∩)O~ 第12章 第 12 章 满街百姓脖颈伸长,不管距离远近,都睁大双眼,竞相目睹荆国女公子的风采。 赤华从未有过被万众围观的经验,免不得脸热。但更让她紧张的,是景龙那双刚刚杀过人的手。 她垂着眼皮,斟酌着措辞,低声而坚定地说:“小童无知,冲撞太子。纵然有罪,他母亲已代他受刑。妾斗胆恳请太子饶他一命,万千百姓定将盛赞太子厚德。” 这话当然是言不由衷。若让她发自肺腑表达真心,大约也只能说出“禽兽”两个字,然后扬长而去,跟这人碧落黄泉不相见。 但赤华怯懦,缩在“女公子”的壳里,说着冠冕堂皇的废话,自己厌恶自己。 -- 第22页 然而就算这句马屁也并不使人满意。景龙的眼睛又眯起来,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 “我已当着百姓的面杀了妇人。哪个傻子会觉得我有什么‘厚德’?” 他声音低沉震耳,虽是雅音,却染了北地的粗犷音调, 赤华呼吸紊乱了一刻,不慌不忙答道:“那是太子一时冲动,谓之过;而若再杀此孩童,便是深思熟虑之举,谓之罪。妾将为徐国妇,若眼见夫君有罪而不谏,是为不忠不贞,那也不配再往前行了。” 胆大的百姓们凑上来三五个,听到赤华此言,此起彼伏地抽冷气。 有生之年,没听说有人敢跟太子这么不敬的,还直言什么“罪”! 不过……人家是荆国贵族,未来的太子妇,就算口无遮拦,大约也会获得一些豁免的特权吧? 看她的面颊娇嫩如花,身段美妙如玉,口中如吐芳兰。再不近人情的鞭子,也不忍心毁掉这样一件珍宝吧? 荆旷几次欲言又止,恨不得亲身上阵,替她说几句软话。但他也看出来,景龙虽然偏执,却不是好糊弄的傻瓜蛋。自己冒然打圆场,万一赤华这丫头不领情,跟他唱个反调,连带着他公子旷今日被全徐都百姓看笑话。 他只好看看徐朔,带了些不情不愿的求助的意思:要不你劝劝你兄长? 徐朔却无动于衷,拉着个长脸,嘴角依旧向下撇着,甚至低头玩起了袖口的一根抽丝,摆明了眼不见心为净。 难堪的寂静持续了多时。景龙久久不语,久久打量着赤华。 忽然,他冷笑,随后开始大笑。几个百姓吓得连连后退。 “呵,荆侯长女,果然不是一般人。只听说她身体孱弱,想必性子也是弱的;今日一见,却是两者都错了,哈哈!倒是个惊喜。” 赤华不愿他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再次行礼:“那么那孩子,太子是饶了?” 景龙冷笑:“你拿什么,换他的命?” “妾身的一切,今后全供太子差遣。” 景龙盯着她细长的眼睫,一字一字道:“今日你是荆国公子,我可以给你面子。他日再见,我不希望再有人拂逆我的意志。” 他不等赤华答话,翻身上马,打个手势。后头的随从和犬奴随即跟上。 他虽然以草菅人命为乐,但那也仅限于无足轻重的贱民之命。他是堂堂一国太子,又不是疯子。 不过,内心的暴躁总归无法宣泄。他回头看自己的随从。一个倒霉鬼动作慢了些,被他狠命抽了一鞭子。 那人痛得彻骨,却也不敢出声,哭丧着脸,狠命夹马肚子,也跟上了。 一阵高高低低的唿哨,猎队转眼间疾驰不见。 街道忽而寂静,只有被灰尘呛到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赤华扶着小多的手,快速回到车上。余光似乎看到几个百姓伏了地,朝自己磕头。 * 当晚,公子旷被请到徐宫里赴宴;“公子瑶”一行人被安顿在城郊住下。 赤华举目抬头。她面前是一座华丽高台,青石为阶,白玉为栏,宫灯摇曳,檐牙高啄。顶层似有一露台,托着初升的弯月。 已有一队徐国侍者等在阶前,男仆女奴老媪一应俱全,见了赤华,规规矩矩行礼。 他们大约已听说了白天里,荆国女公子曾与太子景龙对峙劝谏之事。此时见了真人,又是如此年少而明丽,更是对她佩服有加。 管事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无姓,名良,赤华便称之为良姑。 良姑已把她当本国夫人看待了,嘘寒问暖,极是热络。夜色微凉,又张罗给她取大氅——好像她没从荆国带厚衣服似的。 赤华问此为何处。 良姑答:“国君为太子迎娶新妇,特意在东郊修建象台,作为夫人的新婚之所……” 赤华脸一红。有人轻声提醒良姑:“叫公子!这还没成婚呐。” 良姑笑呵呵改口:“……哦,是是。这台有些高,还要累公子举步上去。” 当前王公贵族们流行筑台,高耸的夯土为台基,上有建筑房屋,以供居住、宴饮、取乐。筑台不易,往往需要征召平民,花费大量钱物。若是有幸国力昌盛,筑台比别人高大,还得找个名头,请些公卿贵族前来观赏,收货赞美和艳羡。 登台而远眺,是最能让人感到高低贵贱之分的时刻——平川无垠,良田起伏,庶民忙碌奔波如蚁,城墙哨兵来往巡回,而台上之人把酒临风,不饥不寒,谈笑间决定万民的生死,瓜分天下的膏腴。 赤华仰望象台。傍晚风急,吹得她裙摆飞扬,绝尘而独立。 夕阳在她侧后方,映红了她的耳廓,也将那高台照得格外辉煌,像一个披了金甲的巨人。 荆国没有这样的高台。她感到有点压抑,喘息艰难。 从踏入徐国土地的一刻起,她便被一种别扭的感觉包围着。徐国的礼数不可谓不周全,派司徒公子朔接亲,所选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宫廷护卫,一路饮食起居都无可指摘,比她在荆国时还奢华。 但公子朔始终不咸不淡,对荆旷没有对“亲家”的热络,对赤华也没有对长嫂的恭敬。他仿佛是不情不愿地完成了一项任务,把赤华安顿好,急着甩手走人。 赤华仔细想了想,一路上她没得罪这人。荆旷的确跟他相处不谐,但也是他目中无人在先,并非己方失了礼数。 -- 第23页 她只能猜想,徐朔此人,大约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神仙下凡,不屑于跟俗人打交道。 今日又遇太子景龙。此前传说,他对荆国公子瑶“非卿不娶”,一等等了三四年。虽说他性子暴虐,但暴虐之人往往极端偏激,往好听了说,也算是痴情守信。 可今日,他陡然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语气中也并没有大喜过望,神色上也没有夙愿得偿,话里话外甚至带着淡淡的嘲讽。难道是他高估了她的容颜? 但这华丽的象台,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徐国对这桩婚事是很重视的。这等规模的高台,非三五月能筑成;就算筑成,通常也是先由国君独享的。 如今却用来做了她的婚礼洞房之所。可见徐国联姻之诚意。 她想,看来徐国人也颇为心口不一。跟荆侯一样,这桩婚事,大约只是维持两国脆弱联盟的一步棋罢了。 至于太子景龙,他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公子?” 良姑催她。赤华收敛思绪,挪动步子,让小多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 乘车多日,脚不沾地,居然有些气喘。 台顶有楼宇两层。朝向最好、布置最奢华的一间,留作新人新房;赤华被安置在下层侧屋。那房间也精致秀丽,网户珠缀,翡帷翠帱,彩羽玉钩,熏炉、暖榻、宫灯、板席一应俱全。墙壁上绘着朱红与石青为主色的壁画,附加罗绮为饰,朦胧之中,引人遐思。 就连屋宇内的熏香也非荆国所有。浓郁的甜香,据说是西域蛮国进献而来的。 徐国婢仆们显然都以此台为傲,笑着对赤华说:“公子居于此,可还满意?” 赤华只能微笑,将象台从上到下夸了一通。 当晚,她宿于绮缟帷帐之内,却辗转反侧,没太睡好。 她也不知,当晚没睡好的,不止她一个。 第13章 第 13 章 第二日,公子旷便来拜访。进门的时候呼哧带喘,爬台阶爬得脸潮红。 “妹妹”成婚在即,当兄长的前来依依话别,人之常情。没人多想。 当然,当着这么多徐国婢仆的面,荆旷也不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只是坐在赤华对侧,长久地看她,眼神里有不舍,有不甘,却还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终于,他哼着鼻音开口。 “你在徐国可出名了,公子瑶。” 赤华不语。 “我听说,就连徐国的公卿大夫也不敢当街冲撞太子。你倒好,初见面,就给他个下马威。” 赤华低头:“当时我也是……有点冲动。他迫于礼节,不跟我一个女流计较而已。” 荆旷冷笑一声。 “冲动?‘妾将为徐国妇,若眼见夫君有罪而不谏,是为不忠不贞,那也不配再往前行了’——说得可真好!不枉我君父教导你四年!你用这话挤兑了景龙,他若是再一意孤行,他这亲还娶不娶了?这话传到朝堂上,他这储君还做不做了?” 赤华微笑:“那是他的事。我只知道,他的鞭子没招呼到我头上,说明他也没兄长描述得那么不堪。” 荆旷挑眉,笑她故作天真。 “你知道吗,我今日在外面走了一走,才知道昨天那事传得多迅速。徐国上下,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在偷偷拍手称快,说徐国总算得了个美貌又贤惠的夫人,能制约那个天生的暴君。等太子即位,有你在侧,不至于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来。” 赤华微微一惊,随即笑道:“他们多想了,我哪有……” 荆旷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难道世人不都喜欢以管窥豹?你将来居于深宫,在街头露面的机会能有几回?若是你每次抛头露面都这么‘深明大义’,都让景龙‘知过能改’——那就别怪旁人落下这个印象!” 赤华淡淡道:“贤惠有什么不好?” 荆旷声音忽然提高,一字字说:“君父送你到徐国联姻,是为了两国关系稳固,日子越平淡越好——是为了让你生儿育女,生得越多越好!直言进谏不怕死,那是做臣子的责任!而你呢?你做那诤臣给谁看?你把自己捧得越高,以后的日子越是辛苦,你不懂么?” 赤华咬唇,还想辩解“我不是故意出风头”,随即压下了那股子冲动。 荆旷此言,不仅仅是对她的关心,更像是告诫,甚至警告。 归根结底,她是荆侯一颗棋子而已。往哪个方向冲锋陷阵,并不由她自己做主。 于是她低头说:“阿瑶知错了,谢兄长点拨。” 荆旷点头,意识到方才自己声音大了些,警惕地静默了一刻,没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 他最后敲打一句:“那么,以后还会不会意气用事了?” 她垂眸,“不会。” “无论景龙如何待你,你都……” 她不假思索道:“会以大局为重。” 荆旷眼中闪出微妙的情绪,似乎是满意,又似乎有所怨恨。 “那好。你起个誓。” 并非他不信任赤华。她这几年的表现无懈可击,就连荆侯也表示,真正的公子瑶,若能顺利出阁,摊上这么一桩婚事,未必做得比她更好。 他只是痛恨她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她对那个徐景龙越是迁就,越是狠狠抽他荆旷的脸。 他公子旷,哪里比不上那个疯子! -- 第24页 他看到赤华眼中闪过一丝为难,弯弯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心中升起些许报复的快意。 然而她仰起头,淡淡地说:“赤华对天起誓,只要太子景龙一日是我夫君,我便一日逆来顺受,绝不会拂他的意思,也绝不会做出给荆国蒙羞的愚蠢之举。” 荆旷彻底死心,默默把心里一口血噎回去,慢慢起身,说:“那么,我走了。” 赤华起身相送。 荆旷走到门口,伸手欲推,却忽然转身。赤华没收住步子,一下投到他胸前,被他一把抱住。 她一惊,挣不脱。荆旷压着喘息,咬牙吭声:“别动!我没那么傻!” 她只得僵硬着,就当是还他当年的相救之恩了。 他身上佩了荆国特有的薜荔香,丝丝钻进她鼻孔。她觉得这香气比它的主人更让人留恋。 荆旷慢慢说:“对了,还有件事。你的婚礼,本定在十天后的吉日。但我今日得到消息,徐景龙被派去出使大夏,不知是什么紧急事件……所以,你恐怕要在这象台多寂寞些时日了。我在国内有公务,也不便多等。” 赤华点头:“多谢兄长告知。我迟早是要在徐国自力更生的,不差这几天。” 她再用力一推,避开了一个突然袭击的吻,回复了冷漠的神色。 “要不要我叫人送你?” 荆旷若无其事地一笑,摇头。 但他还没打算放过她。 他声音忽低:“对了,当年那个偃侯之璧……你想起什么来没有?” 赤华深吸口气,无奈摇头。 “抱歉,真的忘了……不过是只言片语,我当时都未必听清,现在更无从回忆。我生性鲁钝,怕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了。兄长海涵。” 荆旷忿忿的瞪她一眼,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赤华厚着脸皮扮无辜:“兄长留步。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再行相见。” * 平安送走荆旷,如同打了一场仗。赤华吩咐人锁了门户,洗面卸钗环。 她当然没盼着跟荆旷再相见。不过她心里隐隐约约的,的确期待跟另一个人再见一次。 跟他说,自己一切顺利,已经不会再有危险,也不再需要人守护了,让他自行珍重。 他那近乎执拗的坚持,开始她觉得可笑,但慢慢的,随着自己一步步来到象台之高,竟而隐约觉得心有戚戚。 而他的模样,那种蜻蜓点水,带着害羞的小目光,初时觉得恼人,如今心绪变化,竟而也觉得有些可爱之处。 但象台太高,上下仅一道阶梯,守卫严密,就算她想下去走走,也得费好大一番口舌。寻常陌生庶民,更是无法接近高台的百步之内。 就算想好好的道别,也没机会。 * 每日饮食奉养周到。赤华乐得清闲,做起了金丝鸟。偶尔登上露台瞭望,徐国都城尽收眼底,让她略扫心中烦闷,觉得自己和一只鸟相比,也只差一双翅膀了。 虽然婚期未定,但随着她在徐国留宿日久,逐渐有一批批的贺礼送来——大多来自徐国宫中的女眷,也有些来自朝臣,以至于富裕的庶民,都争相和未来的太子妇结交示好。 赤华默默记下每个人的名号,管人要了上好的笔墨,写出一片片简短而诚挚的回信,表示感谢。 这是她出发之前,荆侯言传身教,“辅导”过的礼数,让她从来到徐国第一日起,就给自己铺一条人情通达的康庄大道。 对此,赤华完成得一丝不苟。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念荆侯了。那个相貌平庸、谈吐平庸,一切都平庸的男人,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接见她的次数并不多。然而每次接见,都把她当真正的女儿对待。 她留恋那种感觉。就算有做戏的成分,戏中的温暖,也有温度。 * 到了第九日的夜晚,良姑突然前来拜访,进门顶着一脸笑。 “恭贺公子,明日便可举行婚礼了!” 赤华正看礼物单子,乍听呼唤,吓了一跳,身边烛火猛摇。 “不是说……不是说太子出使别国,因此……” 良姑招手,唤来几个健壮女婢,进来就收拾东西。不由分说,端走了赤华常用的妆奁胭脂水粉衣箱;又进来几个男仆,抬进来成筐成堆的物件。 良姑笑道:“太子是出了远门,不过他与你成婚心切,还不是千辛万苦地赶回来了?哈哈!公子也快准备准备吧!” 面对众人突如其来的热络,赤华也只能听之任之。毕竟,原本的婚期就是明日。独自清闲的日子,原本就是有尽头的。 她像木偶似的任人摆布,沐浴,更衣,熏香,心里走神,勾勒着太子景龙的样貌,却发现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条锋利的鹰钩鼻,还有那只握着鞭子的手,虎口处溅了数滴献血,好像开出诡异的鲜花。 到得深夜,忙碌告一段落,她倚在床上,忽然看到,窗外的月光似乎抖了一下。 有人影一闪而过。 她竟而感到些许期待。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清风拂面。 窗外空空荡荡,只有些许飞虫,翅膀扇动凛冽夜色。 赤华低头,低声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14章 第 14 章 窗台朝外,下邻深沟,原本空空荡荡。 -- 第25页 此时却多了一袭洁白的狐裘领子。清冷的月色浮于其上,凛然生辉。 赤华伸手拂过柔软的毫毛,那上面仿佛依旧贮着清淡的木兰气味——她十五岁那年,喜在身上佩木兰香。 那领子里裹着一副小巧玲珑的铁短剑,一片新鲜的银杏树叶,上面让人用炭笔地写了两个棱角分明的字。 “珍重”。 赤华用力咬唇,咬不回夺眶的泪水。几年来她不记得自己曾哭过,此时却泪水决堤,扑在榻上,痛痛快快地恸哭一场。 * 夏偃靠在一颗银杏树底下,仰头收泪。 眼中是高高的象台,台阶上灯火明灭。隐约可见忙碌的人影,在准备明日婚礼的装饰。 他心里极空,空得绞痛。送出那狐裘领子,好像连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送出去了。怀里瘪兮兮的,总觉得缺一颗心,一起一伏间,了无生气。 他左右看看没人,也哭了一小会儿。 原本只是个轻易而许的诺言。也许只是赤华的一句玩笑话。但正如久盲之人忽然窥见一束天光,他凭着与生俱来的那点逐日的本能,锲而不舍地追在那光后面。 而现在,那束光也逐渐暗淡下去了。其实她若不介意,他很乐意就这么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但现在她贵为一国宗妇,身边万千戈矛,怎么可能再需要自己。 她是那样坚决——让他离开,不需要他的陪伴。 在夏偃心中,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她的心意,自己没有质疑的资格。 夏偃想,自己也该继续正常的生活了。但正常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想不出来。 父亲是个安贫乐道的君子。十二岁以前,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了点诗文道理,没想过自己长大后要做什么,也从来不知家门二十里外的模样。 后来骤然失怙,他变成了丧家的麻雀,每天精疲力竭地飞,只为啄一口人家的剩饭。从没想过第二天吃什么,没想过下个月该去哪儿。他觉得人和蒲公英也差不多,飘到哪儿,没了力气,也该入土了吧。 直到遇见赤华。他的人生里才突然有了“目标”这两个字。尽管是个很可笑的目标。 他意识到,要生存,要吃饱,要长大,要变强,要存钱,要学会识人,要认清自己脚下四通八达的道路。 要攒着一条性命,才能再见她。 因着这个信念,他不再流浪——虽然每日仍是漂泊不定,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也还不过是个没户口的流民。但他心里清楚,他夏偃,从此是个不一样的人。 他种地,给人打零工,做过小商贩,也当过拿钱卖命的佣兵,练就了一身杂乱的本事。 这些本事,其实也无甚大用,只是让他变得很不容易死,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但此时此刻,他不知自己能拿这些本事做什么。 他看到象台上华灯渐起,红色的宫灯散发温热,在周围激出一圈缠绵的雾气。奴仆们忙忙碌碌地往上抬东西——箱笼、桌椅、菜肴、礼器、卜筮之具。象台很高,抬东西的人需要歇两三次才能登顶。 他再看那台顶的楼宇。赤华不知在其中哪间屋子里,沐浴梳妆,乖巧等待。 他按照自己所知,想象着她成婚的步骤,随后又觉得自己太无聊。有这工夫,还不如祈祷太子景龙日后能对她客气点。 夏偃觉得是时候离开徐国了。但身体却懒洋洋地不想动。 夜色由蓝变黑,愈发暗淡,漫天星辰轮番登场,郊外的鸟兽蠢蠢欲动。不远处,一丛苇草突然剧烈地摇晃一下,哗啦啦一响。 * 夏偃全身惊跳,锐利的目光一扫,肩膀的肌肉放松下来。 “黑熊……你怎么来了?” 苇草里头钻出一个满头草屑的男人来。其人名叫“黑熊”,人如其名,又黑又熊。 但是能打。 黑熊扑棱着头发上的异物,顺带薅下一把纷纷扬扬的头皮屑,又从腰间撸下个盛水的皮袋子,丢给夏偃。 夏偃接了,地上抓把草擦擦,才仰头喝了一口:“多谢。” “头儿,也该走了吧?”黑熊说。 没回音。夏偃依依不舍地看象台。 “耽搁这么多天了,徐都的兵都是他妈的猎狗,咱们兄弟都是偷偷越境进来的,藏不住啊。” 夏偃这才用力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又忘了。 ——当然不可能孤身一人的来“守护”。他再自负也不敢说这种大话。 从再次接近赤华开始,他从手下的队伍里,选出最可靠的几十人,潜伏身边,必要时予以援助。 当然都不是什么精兵强将,而是良莠不齐的、跟他一般命运的可怜虫。四年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只他一人。有的是迫于战乱,有的交不起税,有的是被贵族侵占了田地,有的被人设计为奴。 这些人,被贵族和地主们所厌弃,称为““流民” 或者“野人”。 从他们当中,夏偃一步步脱颖而出,成了这些人的领头。 黑熊年纪比夏偃大一倍,但他对这小子心悦诚服:多少人活着只是为了吃粮食;而他呢,他心中似乎始终有个不灭的信仰,让人敢于托付。 而且他有底线。别的有组织的流民,没三五月就堕落成无恶不作的强盗,被乡里乡亲人人喊打,最后多半不得善终;而他,劫富济贫也做,无主之财也取,甚至偶尔从战争中牟利——但绝对做不出来诸如从小孩手里抢吃食、抢柴火,或者欺负过路少女这种事儿。 -- 第26页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经常发呆。比如现在。 黑熊不得不轻轻推了他一下:“喂,喜鹊、瘦猴、螳螂、肥猪他们,昨天差点让人发现,眼下已经撤到郊外去了。咱们到底从哪儿撤,你给个话。白狐!” 夏偃这才猛地站起来,扶着银杏树,有点头晕。 贵族们有姓有氏,有名有字,而很多庶民连名字也没有。反正他们大多孤老一生,不需要体面地跟人打交道。 所以夏偃手下这拨人,为了互相好认,都给自己披了生动形象的动物皮。原本没名字的,便以兽为名;原本有名字的,也干脆改了。 夏偃也一样。这些人多半连“偃”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于是他便一直被叫做“白狐”。 白狐声名远扬。不知情的人听了,多半会陷入遐想,这个年轻的游侠大约是个面如傅粉、男生女相的尤物,又或者是个狡诈如狐,笑里藏刀的小不点。 甚至,会不会是个魅力惑人的女匪大王,趁着月黑风高,每天去村里捉个压寨新郎? 只有少数人知道,白狐之所以叫白狐,是因为他总是抱着个素白的狐裘领子,对它自言自语,百般爱护,睡觉也枕着它傻笑。 夏偃习惯性地摸摸怀里,空空荡荡。“白狐”从此名不副实,令人伤感。 他凝神细思一会儿,告诉黑熊:“让兄弟们分拨撤吧。鸨羽关不好过,咱们分三批,向西潜进大夏,十日后老地方集合。至于我……” 他耍赖似的一笑,刚聚起来的一点点威严,霎时间化为孩子气。 “我再待一日,晚一天再走。你们别等我啦。” 黑熊:“……” 不就是个女人吗?还是个即将成为别家新妇的女人。他还要看着她一步步出嫁,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他莽莽的问:“就晚一天啊?到时大家等不到你怎么办?老地方被端了怎么办?” 虽然他知道,以夏偃的能耐,肯定不会出什么岔子。但凡事要考虑周全——这是“白狐”经常挂在嘴边的。 夏偃道:“那就让喜鹊带队。找个恶霸家先借住着。我自会找到你们。记着,大夏律法宽松,但也别失了警惕,我跟那儿的捕盗不对付。” 黑熊喜笑颜开,道声“好嘞”,回身弯腰,钻进苇丛中去了。 * 夏偃于是继续歪在银杏树下,放空心思,看到苍白的明月在云中隐身,象台一侧,跳出苍白的朝日。 还有最后一天时间,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思绪纷乱,渐渐困倦了,进入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看到白日高悬,听到虫鸣鸟叫;他看到礼官列队,朝臣如云;然后日头滑入黄昏,一乘威严的车马停在象台之下。他听到礼乐高奏,有人高声唱诵: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 …… …… 夏偃蓦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伸手不见五指,时刻已是半夜。 但周围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兵荒马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马嘶犬吠。 戈矛曳地的声音。弓弦碰撞的声音。皮靴踢马的声音。链甲敲击的声音。 这些声音只意味着一件事:战争。 夏偃心中擂鼓狂跳,竟有些心满意足的惊喜。难道是赤华的婚礼出岔子了?她逃了?有人去砸场子了?荆国派兵偷袭了?徐景龙中风暴毙了?天降陨石砸进徐国王宫了? 象台仍旧灯火通明,一队重兵正从三面将它包围起来。 几声遥远的呼和。有人在大喊:“国君遇刺!封锁城门!追捕刺客!” “国君遇刺!关城门——” 第15章 第 15 章 国君遇刺。 这超出了夏偃的一切预料。 看来事情发生在宫里,而不是在象台。可为什么象台也如临大敌,被重兵围困呢? 他蓦地意识到:难道赤华的出嫁只是幌子,真正带了秘密使命的,是公子旷? 他没受过什么政治军事的训练,也不知道公卿贵族间那些错综复杂的盘算。但他知道,就算赤华全然无辜,此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凭空打了鸡血,双手忍不住抖,没多犹豫,直接朝象台冲了过去。 “白狐”终于有了点白狐的样子。他身手灵活,脚下生风,踏过脚下泥泞的、滑溜的、尖锐的、坎坷的一切,从重兵围困当中锁定了一个小缺口。乱哄哄的叫嚷声冲他的耳膜。 他身上穿的还是徐国卫兵的服色。虽然跟周围人不尽相同,但就算被人瞧见,第一反应也是“自己人”。等有人觉得不对劲,再看一眼时,他已消失在十步之外。 他跃上几级青石台阶。白玉栏杆上仍然装饰着彩锦罗绮,此时无人维护,都像没有生气的布偶一样,软趴趴地委顿成了一团。在扶栏的另一头,隐约有火光呈现。 终于有人追上这个擅自行动的兵,大声喝问:“喂,你是哪个队伍的?哪个将官麾下?” 夏偃不理,一步三台阶。听到背后弓弦响。 不得不减速,回头。徐朔一身绛红戎装,已经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他一脸冷漠,尖利的铁箭头对准了夏偃的心口。 -- 第27页 而夏偃手无寸铁。他本来轻装,唯一的铁剑留给了赤华。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对那剑表示过一瞬间的兴趣。 夏偃不过脑子喊出来:“公子没看到上面着火了吗?” 他答非所问,倒把徐朔的思绪带歪了一刻。徐朔抬头一望,夏偃一拳勾在他下巴上,打得他上牙磕下牙,脑子里轰的一声雷。 后面的兵已经追上来了,忙不迭的救护公子朔。徐朔只懵了一刻,清醒过来,气急败坏,朝上一指。 “……” 方才那一拳,让他咬了自己的舌头,剧痛说不出话。 夏偃趁机向上爬。象台上面也有护卫,而且精衣精甲,看起来像是徐宫里的精英卫,不知怎的被借调到这里,难道是防着有人闹洞房? 夏偃哀叹:“运气不好。” 上面的人居高临下,随便踢个石头下来都致命。夏偃不敢硬扛,躲在木架子后面,扯下扶栏上的轻纱,顺手接过一个骨碌碌滚下台阶的酒爵,拴在轻纱一头,抡圆了,朝上用力一挥。 几声惨叫,上头的人如同枝头熟透的枣儿,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终于看到了一片火海的新房——夏偃也不知哪间房是做什么的,略略一瞥,只觉得全都华丽无匹,不知哪些是赤华用过的。 每间房间里都装饰着上好的锦绣帷帐、毛毯竹席、箱笼香薰——都是绝佳的引火种子。无数香料被引燃,异香扑鼻,让人瞬间头晕脑胀。 他从外墙刚爬到第二层,墙壁便塌了。他跳进屋里。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每样器物,火舌就烧到了他跟前。他瞬间汗如雨下,眼角刺痛,额头蒸烫。 已经无人敢接近这片火海了。只有他一只不要命的飞蛾。 这只飞蛾扑棱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还会出声。沉默了大半日之后,他鼓起勇气喊:“女公子!” 无人回应。 “赤——赤……赤华……” 声音被横梁倒塌的巨响淹没了。饕餮兽首,横眉立目,从空中缓缓下落,怒视着他。 夏偃猛揉双眼,被气浪向后推得踉跄。他不自觉仰头,余光忽然瞥见星光里的顶层露台。那上面俨然一个竖立的黑影,那轮廓他无比熟悉。 黑影立在露台边缘,左右张皇,然后…… 她纵身一跳。 夏偃大叫一声,箭一般冲了过去,冲出火焰舔舐的窗,也跟着一跃而下。空中捉到了一束柔软的腰带。 他顺手将她拦腰抱紧,又被惯性冲下去一层。好在象台修建时并非直上直下,而是稍有坡度。他重重跌落到第一层楼阁外面,右手乱抓,抓到一束结实的窗帘。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握紧,指节崩出道道青筋。 那窗帘一路撕扯出豁牙裂口,终于,缓和了他的速度,他稳稳站在了底层屋檐上,离烧透了的阁楼远了一些。 夏偃感觉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她似乎还是新婚打扮,全身浸润着浓烈的甜香,一举一动间,从袖子里散发出诱人的细腻气味。 他马上又不知所措了。鼓起勇气看她的脸。 赤华大约被方才的冲撞弄懵了。她目光迷离,额角淤青,鬓发凌乱,衣衫几处撕破,鞋子也不见了,只穿着厚厚的袜带。精心保养的长指甲折断了好几根,掌中带血。另一只手紧握着夏偃的铁剑。剑尖也带血。 她在痛苦中皱眉,眼半睁,弯弯的睫毛中投射出恐惧与绝望。 夏偃来不及推理任何事。他孑然立在突出的屋檐上,身后是火海,前方是深渊。如若侥幸跳到正面台阶上,则会撞上徐朔带领的精兵。 他苦笑,快速给自己提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在屋檐边缘探索。 忽然脚下一绊,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堆麻绳,大约是修缮婚房的人遗留下来的。 迅速理出来,脚踹两下,栏杆上踹下一个沉重的兽首石雕,用麻绳一头紧紧栓牢。又找到一根突出的排水管,用瓦片覆盖着。他脚尖一踢,当的一响。 他暗赞。不愧是举国之力建造的象台,连管道都是铜的。 他将那兽首擦着排水管,小心翼翼地吊下去。约莫吊了十丈,麻绳用尽。他用手挽住另一头,在排水管上绕了两圈,然后将绳头系在自己腰间,又绕着肩膀绑了两圈。 向下看,地面黑如深海,不见底色。 他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赤华,闭眼一跳。 嗤嗤嗤的声音不绝。麻绳在青铜管子上擦得极热,迅速变细变窄,崩出细小的麻线头来。与此同时,因着另一侧夏偃的重量,那坠下的兽首急速上升。最后一声闷响,猛然卡在了青铜管子的边缘,裂得分崩离析。 绳子另一头,夏偃已降到十丈之下。他感到麻绳失了配重,拉不住他的身子。 但他离地也只有七八尺了。放松筋肉,落地一滚,毫发无伤。顺手遮住赤华的身子,挡下了纷纷下落的兽首残骸。 马上有人发现了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叫着不准动,四面八方围过来。 夏偃大口喘气,习惯性地一声唿哨,没人应答。然后才想起来,按照他的指令,自己的兄弟们早在昨天就撤了。 他第三次自言自语地骂出声来。大家撤了也好,省得被一锅端。 只能自力更生吧。好在赤华身子不重。 他将她背在背上,想了想,还是抱在了胸前,用绳子紧紧栓了好几圈。 -- 第28页 赤华似乎没有受什么重伤,但却始终不曾完全清醒。她本能地伸手揽了他的脖子。她的脸蛋撞到他胸口,泪水洇湿了一小团衣襟。 他脚底下软了那么两三步。 直奔郊外。城门已闭,外城墙高耸,夏偃瞄准了穿墙而过的水渠。 在他身后,如雨的利箭齐发,追逐他的脚后跟。 白狐终究不是真的白狐。他感到小腿肚子一麻,随后腿股又是一痛。 他想,还好没把赤华背在后面。 另一枝箭钉进了他的肩胛。借着那股冲劲,他一头扎进水渠里。哗啦溅水,冰凉刺痛。 “赤……嗯,公子,”他扑腾出几个字,“深呼吸。” 赤华很是听天由命,被他按着脑袋,穿过城墙下面的小洞。 但她终究体质稍逊,水里没撑多久,就开始挣扎。 夏偃狠心捂她口鼻,箍紧她手足,自己踏着水底芦苇,一点点走。 他顶着一头水草钻出来,猛一吸气。回头看看,水闸在身后。 星落旷野,树影婆娑,万籁俱寂。 追兵当然不会放弃,大约正在绕去城门。但他毕竟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 赤华全身湿透,形容狼狈,伤势似乎更糟了。她嘴唇发白,身上发抖,还好没有溺水,只是带着哭腔呼吸。 夏偃感到罪孽深重。他把仙女变成了落水蚂蚱,特别有冲动朝她跪下赔罪。 但同时,丝丝缕缕的,居然钻出一种难言的甜意来。 让他更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她仅着一层中衣,浸得湿透。她身上的香味被冲洗掉了大半,却还顽固地散发出淡淡的鲜花气息。让人不自觉想凑上去。沉重的头饰吸饱了水,将她的巴掌小脸压得深深埋在他怀里。 他尽量不去看她脖颈以下,又不好意思问她伤得怎样,是怎么伤的。 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是不是需要个医师…… 他自己呢,肉里扎着几支箭,拗断了箭杆,留下几处钻心蚀骨的痛,已经有点抱不住怀里的身躯。 他不敢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自我纠结上。将赤华放下地,倚靠一根树桩。 她被冷水冲洗了一遍,忽然睁眼,眼中茫然如雾,喘息逐渐平息。对于自己的死里逃生,似乎没有太大的惊喜。 然后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有些恍惚,呼吸又停滞了一刻。 “阿偃。” 这次她即刻认出来了。像小时候那样叫他。 夏偃咬着下唇,没吭声。心里掠过千千万万个字,不知该挑哪个好。 赤华轻声叹息:“辛苦你了。多谢。” “不、没……” 他忽然想逃。明明是身手不凡的游侠,明明是果敢决断的男子汉,明明英雄救美,明明以一敌多,从不可能之处寻出了一线生机。她都知道。 可为什么一跟她说话,他就突然变回了那个磕磕巴巴的可怜小乞儿,仿佛越是卑微,越配跟她相处似的。 “你在流血。”赤华提醒他。 他浑浑噩噩“哦”了一声,自然而然地问她:“那怎么办啊?” 这几个字居然带哭腔,夏偃想把自己掐死。 赤华叹气,从夏偃手中接过铁剑。 “怕疼吗?” 他拼命摇头。 “我帮你把箭头起出来。然后你帮我,帮我……找个休息的地方。我好累。” 作者有话要说: 夏偃:夸我帅 徐朔:魂淡 第16章 第 16 章 夏偃找了团野草垫身子,乖乖趴下来,感到赤华用铁剑划他衣裳。 她历经劫难,冷静得却快。借着熹微晨光,目不转睛,手下很稳,像是寻常做针线。 还安稳他:“不怕,我尽量轻点。” 夏偃悲愤地想,她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他猛地一嘶。少女的纤纤十指果然温柔,直直地拔出了一枚狰狞的铁箭头,放在他耳边。 但第二枚就没那么容易了,嵌肉很深,血流不止。 赤华轻揉太阳穴,暂时驱散了头脑中的眩晕。伸手,用手指试探了一下深浅,她自己也吸口冷气。 夏偃这才想起来,她的双手也是受伤了的。断了的指甲根血肉模糊。 他想挣扎起来,赤华按住他的腰。她指尖冰凉。 “别动……让我慢慢来,否则入肉更深。” 他身上起了一层粟粒,一直蔓延到大腿根。天知道徐朔怎么训的兵,不瞄他脖颈,不瞄他后心,却偏偏瞄他屁股! 他又不是董肥,那里也并非格外有肉啊。 赤华却专心。她在荆国宫里无事,养过小猫小狗小兔子,有时候小肉球在外头伤着了,一瘸一拐地回来,她也知道该怎么做——一开始是观察太医的手法,再后来,自己也试过。 但那都是刚到荆国,一切还新鲜时的情趣了。再后来,她学着扮另一个人,学着掩饰自己的心思,好好的花季少女,气质愈发沉闷,提不起兴趣娱乐自己,那些小猫小狗小兔子,慢慢的都放回园囿了。 而夏偃呢,虽然跟小猫小狗不一样,但在她心里,也始终跟“可怜“两个字紧紧挂钩。尽管她知道,这个小可怜的本事很大,大得超乎她想象。但人之弱点,总是喜欢在旧路上裹足不前。一些根深蒂固的印象,始终难以改观。 尽管比她高,比她肩膀宽,比她矫健,那也不过是个大号的小可怜。唯一能让她有所感触的是,男孩子果然长得很快。 -- 第29页 她指尖忽然一停,讶异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旧伤?” 夏偃无地自容,鼻子压在胳膊上,闷闷说:“淘气摔的。” 听她“哦”一声,大概是信了。 见他挣扎,还以为是疼,再安抚一句:“不怕,我数三下,就完事儿啦。” 一、二……第三下的时候,铁剑狠心一撬,手指猛地一拔。夏偃闷叫一声,听到叮当一响。 到第三枚箭头的时候,他干脆放弃自己了,假装变身一棵倒伏的树。迷迷糊糊地感觉她又用了铁剑。他眼前一黑,这次一声没吭,晕过去一小会儿。 醒来时,已经衣不蔽体。他的上衣反正烂得没法看了,赤华给撕成了绷带,五花大绑,好歹止住了血。 疼还是疼,但远没那么钻心剜骨,反而有一种残忍的浑身清爽之感。 他红着脸抬头。赤华神色虽倦,却异常坦然,一点没把他当男人。 身上的水汽逐渐蒸发干净。她重新感到眼皮沉重,合上眼歇了一会儿。 心头却忧心忡忡,想着另一件事:“可你这伤还需要冲洗……唉,要是宫里的太医在就好了……” 夏偃也不害臊了,差点乐出来。她怎么不说,给他吃点山菌海参,好得更快呢? 天色朦胧,就要亮了。此地不可多耽。 夏偃问:“我们……找个藏身的地方?” 赤华点头,低声说:“我扭了脚,头也晕,怕是走不快。” 夏偃微觉奇怪。救她的时候,他一路轻拿轻放,似乎没让她磕着撞着头。怎么她眼中轻飘飘的,一直喊头晕? 同时感到一阵小小的失望。其实他更想知道,象台到底发生了什么,“国君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是如何伤成这个样子的。 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赤华完全没有提这事的意思。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透露。 他再试探:“东南西北,除了西边不能去,你说……往哪个方向躲?” 赤华抬眸,端详他片刻,低头苦笑,笑容中带点赧然。 “先……往没人的方向去吧。” 夏偃便不再多问。单单和她待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说,就能给他无中生有的平安喜乐。 “那……我抱你了。” 赤华的双足越肿越厉害。她眉头紧蹙,没吭一声,只眼角闪出忍耐的微光。 按理说,夏偃已经抱着她横冲直撞好久了。但此前都没得到她首肯,让他颇为良心不安。现在她神智清楚,容色端严,他可不敢自作主张了。 赤华无奈点头,随后又说:“怕是累着你。不如找匹马……” 夏偃忍得鼻子发酸,还是乐出声。女公子啊女公子,她没随口说“寻辆马车”,大概已经很是体察民情了。 他小声埋汰:“还不如骑我呢。” 赤华:“什么?” 他不答,轻轻抄起她膝弯,抬头辨认了一下晨曦的所在,转头向南。 * 徐都南郊以外,是一片茂密树林,名为柘林。林中物产丰富,土壤富足,被王公贵族们圈了起来,做日常的猎场。 夏偃对这里还算熟悉。潜入徐国之初,曾派人来这里摸过一次底。 当此时刻,徐国应该没人有心情前来狩猎,林子里应该只有少量看守和猎户。夏偃觉得,比起人烟稠密的村落,那里应该比较安全,至少短时间内,徐国的精兵不会搜到那里去。 至于树林里的野兽虫蚁什么的,他才不怕。 赤华蜷在他怀里,伤痛冲击身体,渐觉头重脚轻,眼皮沉重。她的外伤也许没夏偃那么重,也没流太多血,但她受了不小的惊,心跳一下紧一下慢,头脑混乱无定,还没闭眼就接连噩梦。她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又觉得对不起身边这个勉力跋涉的小男孩。 终于她撑不住,额角抵在他胸膛,又马上被烫了回去。 她拿他的烂上衣做了绷带,少年的肌肤蓬勃饱满,流畅的线条,有一多半都裸露在外。有力的心跳勃发出温暖的热度,加上附近的伤口,更是熠熠灼人。 赤华终于觉得不太妥。他今年多大来着? 于是只能费力端着,用力睁眼,记忆身边的景色。可没多久,又不知不觉地打瞌睡,靠上去了。 这样几个回合,赤华彻底放弃,闭上眼,任凭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识。 * 柘林中一片寂静。远处近处,皆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日头已经高高在上,但林中仍是一片清凉。草木宁静,光影下一道道蛛网,轻轻扇动出网状的影子。 夏偃找了条小溪,放下昏睡的赤华,自己坐下休息,洗了把脸,猛灌一肚子水,躺下揉胳膊。 带伤带人,铁人也要软。 他想叫醒她喝水,却又不忍。她的睡颜光洁宁静,让人离不开目光。她的衣裳半干半湿,胸脯微微起伏着,带动旁边一颗抽芽的青草。 夏偃忽然记起自己给自己定的那个“不看她脖颈以下”的规矩,赶紧转过头去,假装不是故意的。 这一转头,他目光如炬,忽然又捕捉到什么。 溪水另一侧的浅泥里,隐约一排草鞋印。 既有鞋印,说明有人烟。既是草鞋印,说明是寻常人家,不会是军营之类。 夏偃感到三处箭伤火辣辣的疼,像几只巨大的虫子,吞噬他的血肉。赤华呢,她大约需要一床柔软的被褥,和至少三天的安心睡眠。 -- 第30页 他摸摸全身上下,身无长物;又不得不看了看赤华——单是脖颈以上,就有琉璃耳环一对、金钗银簪若干,足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收留住宿,且不乱传话。 他下定决心,抱起赤华,沿着那脚印循过去。 * 草鞋印消失在一座竹林中。竹林显然是人工种植,林间石块铺路,围了个小巧池塘。再穿过一道栅栏门,赫然看到一座大宅院。 比夏偃想象得要气派。不奇怪。草鞋的主人未必是宅院的主人,也许只是个奴工。 夏偃留了个心眼,把赤华放在十步之外,自己试探叫门。 很快,门开小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妪的脸。 “何人?” 夏偃随口瞎编:“小人和同伴路遇盗匪,艰难逃脱,都受了伤,恳请主人家行善收留几日,必当重谢。” 他辗转流浪各国,口音信手拈来,虽然离土生土长的徐人还有所差距,但遇到如此祸事,谁还有能耐字正腔圆地说话。 老妪没怀疑他的口音,却抬起头,对他上打量下打量,似是踟蹰。 夏偃偷偷往里看。宅院简朴,却是摆设玲珑,简繁得当,透着贵气。那老妪似是管家。其余下人偷偷凑过来,年长女子居多。 夏偃也有些劫富济贫的“经验”,当即推测出来,这宅子里大约没男主人,可能是哪个有钱寡妇的居所。 他一个年轻小伙子,虽然憔悴带伤,虽然面相也不凶,但对这一院子老弱妇孺来说,也是个小小的威胁。 他赶紧侧身,指指远处赤华,“嗯……这是我……我阿姊。她也受伤了……” 一看有年轻女眷,老妪放下心,回头和什么人商量了一会儿,门开了。 老妪道:“夫人和小公子都还在休息。你们先去北面的空厢房吧,别高声说话——来人,搀扶那位淑女进来。再去浣衣房,给这位小君子找件男仆的衣裳。” 夏偃恭敬谢了。心中默念:夫人和小公子…… 果然是老弱妇孺。这地方来对了。 厢房在外院北侧,与下人卧房相邻,原本大约是储存杂物的。此时那老妪一声令下,两个婢女飞速去收拾出了一间。 厢房之间有石板路相通,路两侧种着苜蓿和连枝草。 没行两步,苜蓿丛忽然分成两半,里头摇摇晃晃跑出个活物来,莽莽撞撞冲到夏偃脚边。夏偃腿有箭伤,当时就脚软,差点坐地上。 他默默叫痛:“谁家狗那么不听话?” 再一细看,那“活物”不是别的,却是个咋咋呼呼的小女孩,也就三岁上下,不知在跟谁追跑打闹,满脸红通通的兴奋。她还没留头,几条精致的小辫子,戴一双小小金耳珰,一身小号罗绮深衣,富贵华丽,遍绣凤鸟之纹。 随即后面跑来个乳母,一把将小孩抱起来。 “小公子!你怎么乱跑呢,让人撞坏了怎么办?” 夏偃委屈,被撞坏的明明是他。但眼下他有求于人,人家大方让他进来避难,已经算是救命之恩。他也就心平气和,觉得再被撞两下也无妨。 赶紧忍着疼,朝那女孩施礼:“见过主家小公子。” 小女孩坐在乳母胳膊上,认认真真地平视夏偃,忽然问:“你是谁?我在家里没见过你。” 夏偃无奈,只得把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边,说我们是过路的,收留之恩,不敢相忘云云。 这说辞瞒过了满院子大人,可到了小孩耳朵里,居然失灵了。 小女孩目不转睛盯着他下半身,眉目间特别困惑。 夏偃:“……” 小女孩终于开口:“可你穿的是城里士兵的裤子啊。” 夏偃心里咚的一跳。 是个破绽。但他也没别的裤子换不是? 他也很快回答:“路上捡的。你看这裤子旧得不能要啦,肯定是被哪个士兵丢掉了。你问我自己的裤子?嗯……让强盗撕破了,不能穿来见小公子了,否则失礼之甚。” 他说得一本正经,周围乳母老妪都深信不疑,望着他一脸慈爱笑。 小女孩得到了一个满意的解释。转头又看到赤华。她被一个健壮的老婢抱着,神智不太清。 夏偃忙道:“我阿姊……” 小女孩忽然睁大眼睛,抬起肉呼呼的胳膊,指着赤华,奶声奶气地宣布:“我见过她!” 第17章 第 17 章 整个院子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不光夏偃,周围的下人全呆住了。 当然还有所不同。夏偃的呆,是心虚,是警惕,是害怕,是罕见的不知所措。 而别人呢,大约只是惊讶居多。小公子才三岁有余,一辈子没见过几个家门外的人。她怎么认识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夏偃头脑空白了一瞬间,立刻重新转了起来。 三个可能。 第一,小公子瞎说。但他俩是来历不明的过客,小公子是府上的掌上明珠,就算她真的信口胡言,也是要命。 第二,赤华长得像她见过的某个人。 第三……也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赤华初进徐都那日,为了阻止太子景龙伤人,在街上意外露面。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见过她。 当然,大部分人离得远,其实也没看清她的容颜。 这女孩虽然住在乡野庄园,万一那日也让人带进城去看热闹了,万一还离得挺近呢…… -- 第31页 甚至,若府里某个人去凑过热闹,回来跟小孩子绘声绘色的一讲,她也不免印象深刻。 夏偃决定赌一把。这小孩子虽然精明得可怕,毕竟人生阅历比他少了十几年,要是折在她手里,白狐以后别在民间混。 在赤华面前,他是摇尾巴的小可怜。在天真小女孩面前,他是自信潇洒的大哥哥。 他凑上前两步,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脸孔,对那女孩小声说:“我阿姊是仙子下凡,你一定是在梦里见过。别跟别人说啊。” 三岁的小孩子分不清想象和现实,很容易接受暗示。这一点夏偃心知肚明,因为他小时候就这德行,成天觉得自己会飞。 小女孩果然被哄愣了,一下定身,成了个逼真的娃娃,让乳母抱去了别处。 旁边众下人也一脸轻松,一副“我就说呢,小孩的话当不得真”的表情。 * 夏偃让人把赤华安顿在床榻上,自己守在旁边。 厢房小得转不下身。以夏偃的庶民打扮,这么个大户人家能借他一间房,已是满足。 虽是临时杂凑的栖息之所,被褥帷帐都是旧的,但看得出柔软精美,远胜于寻常百姓家。夏偃觉得她应该不会难受。 赤华马上沉沉的合眼,不知是入睡,还是深深的昏迷。 夏偃心疼。他觉得应该给她清理身上的挫伤淤伤,但自己平头百姓一个,哪有资格使唤人家的婢仆;他想给她喂水喂饭,但她牙关紧咬,一粒米都没入肚;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对赤华的了解匮乏得惊人。他不知她喜欢什么,不知她在乎何人,不知她心里有没有不灭的挂念。 前来送饭食的是个中年婢女,脸圆如月,看起来心慈面善。 床榻上的淑女,毫无疑问楚楚可怜;旁边的“弟弟”,也是一副可怜样,让人想帮点什么。 夏偃掐准时机开口求人,指着赤华胳膊上的轻微淤伤:“阿姑,不知这附近有没有医师……” 他压根没提自己身上的伤。他体质好,能挺过去。赤华娇生惯养,他拿不准。 婢女心快嘴快,立刻提出:“我家夫人今日恰好请了医师来做例常调养,我去问问夫人,若得首肯,也让他来给你们姊弟俩看一看。” 夏偃忙道:“那再好不过。” * 医师姗姗来迟。夏偃不敢催促,做小伏低把他请入房。 那医师中年精悍,攒着一缕胡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他似乎性子谨慎,到了房门口,掀帘往里看了一眼,这才缓步进入。 一边走,一边瞟了夏偃一眼,看了看他身上,立刻做出了判断。 “箭伤啊……干净麻布蘸烈酒,洗一遍,别瞎抹药。找点肉吃。” 医师的语调懒洋洋,好像只是在吩咐下人买什么菜。 夏偃忙点头,对此人给出了“可靠”的印象。他过去受轻伤,一般也是这么做的。 但如此可靠的医师,看到床铺上双眼紧闭的少女,居然皱起眉头,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 夏偃忙问:“我姊姊她……” 医师没理会他,抖着腿,熟练地望闻问切。 赤华神智模糊。那医师唤了几声,她始终不醒,也就无法回应他的询问。 终于医师得出结论:“外伤不碍事,照我刚才说的,拿酒洗敷就行。” 他纸上谈兵,丝毫没有照做的意思,显然觉得这些麻烦事儿不应该由自己亲自动手,寻常凡人就能解决。 夏偃还在琢磨着“怎么洗”,听医师又说:“但……这孩子……是不是服了什么镇静的药物,导致全身无力,昏睡不醒?” 夏偃一惊,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过那医师神色轻松,在他眼里,这大约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 “静养就行,等药效过去。别老嚷嚷着叫唤她。” “养……多久?” 医师瞪他一眼,站起身来要走:“养好了为止啊。” “那、开药……”夏偃对医术的理解,还停留在肤浅的“有病吃药”。 医师忽然不耐烦,“非要吃药啊?那我开点苦的。她不爱吃,自然醒得快。但醒得快又如何,除了让你高兴,有什么用?我都说了要静养。” 夏偃无言,这话高深莫测,他没法理解。 不过,人家肯来帮忙免费诊治,也不好再加质疑。 医师一甩袍子,匆匆忙忙的走了,留夏偃一人发蒙。 * 床榻上微有动静。赤华努力翻了半个身。 其实她方才并没有昏到不省人事,只不过一直没睁眼罢了。 夏偃正“遵医嘱”,讨了点药酒擦伤口。小心避开赤华视线所及,躲在门后面龇牙咧嘴。 听到声音,连忙丢下药酒,披件衣裳,扑过去,不敢离太近,在她身前三尺跪坐下来,问:“怎样?” “太医……” “是,方才请了医师来看。他说……” 赤华忽然双眸大睁,鼻翼沁出细细的汗。 “咱们得赶紧走!” “什么?”夏偃以为自己没听清,“走?去哪儿?” 半日之前,她不是还说,要“找个休息的地方,我好累”? 但见她牙齿轻咬,几乎要哭出来,却无力说长句子。 “离开这儿……回、回荆国……” -- 第32页 夏偃不为所动,轻轻拉过一角被子,盖住她手腕。 “医师说了,你要静养。况且,徐国国君遇刺,大小城池都封锁了,或许很快就要封锁边境,要回荆国,谈何容易。” 他说得很认真,头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了男子汉的坚决。一日一夜的折腾下来,他的心态微妙改变。他终于认识到,她不是全能的仙子。她会受伤,会无助,会绝望,会判断失误。 赤华大约没料到他会突然拂逆自己,急得脸蛋泛红,噎回一口气。 她把这当小孩子使性,闭眼休息了一会儿,还是拿出耐心,温温柔柔地说:“有些事,你不知道……” 夏偃明显不悦:“谁让你不告诉我。” “总之,必须离开……” “那也得等你头不痛了,能走路了再说!” 他好像宣泄什么似的,不仅越来越强硬,还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 当然他不知道,在赤华眼里,这算不算耍赖赌气。 赤华无声叹息,闭眼攒了一会儿力气,居然手撑被褥,挣扎下榻,摆明了我行我素。 一只手温柔而坚定地架住了她。 “你要去哪儿我帮你。别逞强。” 夏偃觉得自己已经是让步了。就算招她不悦,也没办法。 赤华还想蚂蚁撼树,稍一用力,一阵晕眩席卷,倒回了床上。她用力睁眼,瞪了夏偃一下子。 夏偃犹豫片刻,放轻了声音,终于问出来:“你……你是不是误服了镇静的药……” 赤华脸色一沉,抢断他的话:“我没有。” “昨晚到底……” “我就是累了。” 夏偃知道她没说实话。要真是累了,她为何要急着走? 但她的眼神仿佛拒人千里,一下子回到了一个月前,头一次看到长大的夏偃而没认出来的那一刻。 夏偃害怕看到她这种眼神。让他有种被抛弃的孤独感。 他郁郁点头,不再询问昨晚。 “可那医师说……” 赤华倒回枕头上,模模糊糊地问:“方才那医师,是哪国人?你为何断定他可信?” 夏偃一怔。这他可没注意。她何出此问? 他用心回忆。但那医师惜言如金,后来说话又阴阳怪气的,实在听不出太明显的口音。若一定要他判断…… 他犹豫着说:“那人大约在徐国荆国都待过吧。至于医术……” 赤华睫毛颤动,说了一句什么。夏偃忙伏身在她嘴边,“再说一遍。” 她又喘息了几口,说出来几个支离破碎的字。 “那医师,我见过。荆国太医。给公子瑶诊病的。” * 夏偃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头脑里空成个鱼鳔,什么都想不通。 “你……你……你说什么?” 第一反应是她烧糊涂了吧!人有相似,认错也不奇怪。 但他觉得,赤华不是这种轻易信口雌黄的人。她受贵族教养,说话深思熟虑,每个字词都精准而不多余,也很少引人误会。 即便是头晕脑胀,她也眼光敏锐,思维完整,并无迟钝迹象。她还徒手给他起出了三枚箭头呢。 再者,那医师相貌虽然普通,但也算不上过目即忘。他虽然只匆匆见了一小会儿,也对他下巴上的黑痣印象深刻。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且不管荆国太医为何来徐国体验生活——赤华见过他。只要不是黑灯瞎火偷窥看见的,那他也见过赤华。并且很可能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单这一点就足以使人寒毛直竖了。夏偃再不敢再跟赤华犟,从被褥底下找出铁剑,又寻寻觅觅,想找条绳子,好把她栓身上带走。 忽然,赤华猛然睁眼,脸色一下子刷白。 “你听……” 身体绵软,耳目却异常敏感。夏偃随即也听见了。厢房里庄园外墙近。一阵潮水般的脚步声,正急促地绕墙而来! 大门吱呀。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喊:“……就在这儿!” 夏偃浑身一紧,惊弓之鸟似的奔出厢房,用力关上门,顺手抄起门边一条扫帚,咔嚓一声,在膝盖上撅成两半,丢掉扫地的那一头。 是追兵?来得这么快?怎么找来的? 一列整齐的徐兵出现在苜蓿丛后头。夹在一队戎装当中的,是件飘飘长袍。刚才给赤华诊病的那个医师正点头哈腰,伸手指着厢房的方向,跟一个将官说着什么。 夏偃在心里把这奸医碎尸万段。迅速折回,一把抄起赤华,奔出厢房,脚底下踢来两块砖,踢到矮墙根下。蓄力片刻,踏砖一跃而过。 他低估了这宅院的规模。矮墙后面,并非广阔柘林,而是宅院的另外一部分。亭台楼阁,长廊水榭,一样挤满了徐国兵。 一个硬硬的剑尖抵在他后心:“不准动。” 第18章 第 18 章 夏偃知道这回彻底栽了。 前前后后至少围了几十人。如果算上还没来得及赶来争功的后进生,他估计这院子里得挤进来了上百精兵。 他流浪的时候,躲避官兵是家常便饭,但他谨小慎微,脱身本事一流,从没把自己弄进这么个大泥潭里过。 再聪明的人也有局限。面对这么个完全陌生的难题,夏偃唯一能想到的对策,也只是高举双手,大喊投降,惜存小命,东山再起。 -- 第33页 但他身边还有赤华呢。他能代她投降吗?徐国会如何处置她? 面对形态各异的刀尖剑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把赤华放下地,挡在她前头,大喊:“站住,不许轻举妄动!这位是荆国女公子,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你们伤了她,那就是严重的外事危机了!呃,再不济,可以留着换赎金……” 他咬定了赤华的“女公子”身份。反正那医师就算告密说她是假冒,也是空口无凭。虽然他自己也没证据,但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撒谎不要紧,比的就是谁底气足。 果然,众兵没敢再甩刀尖,而是围成个人墙。有几个人后退的时候,还低了下头,小心避开了脚边的奇花异草。 夏偃目光扫视,片刻便找到了带兵的那个人。他苦笑一声,跟他打招呼。 “公子朔啊。舌头还疼吗?” 当初他混在徐朔手下当小兵,徐朔当然对他正眼不瞧,没一点印象;可昨晚他只身闯象台,那矫健而迅捷的身影,徐朔手下的兵将都看得清清楚楚。更别提,徐朔亲自去截他,全副盔甲,刀锋剑利,却挨了手无寸铁的他一记重拳,至今舌头上两排牙印儿。 这份苦大仇深,徐朔想不记得都难。 公子朔身高脸长,喜欢朝下看人,显得傲气;此时傲气变成嫌恶,脸又长了一半。 夏偃左右乱看,找准机会,义正辞严地挑拨:“还有啊,你现在是私闯民宅。这宅子的主人……嗯,可是徐国的身份显赫之人,虽然孤儿寡母的,但你不一定惹得起。要不咱们先出去,找个僻静……” 徐朔冷着脸,静静看他表演。 忽然亭台上红影一闪,那主人家的小女孩不知从哪跑来看热闹,几个乳母婢女跟在身后,紧赶慢赶追不上。 “小公子,你不能……” 小女孩径直朝徐朔跑过去。挡路的几个徐兵齐齐让路,有的还朝她行礼。 她一面摇摇晃晃的跑,一面仰头抱怨:“你们动静太大了!阿母都给吵醒了!都给我安静点!” 徐朔的脸忽然不长了,甚至露出一丝微笑。他弯腰将小孩抱起来,任她在自己怀里蹭。 “荆国贼子,倒挺认路。”他正眼不看夏偃,只是冷笑,“居然跑到我家的别院来了。” * 赤华迷迷糊糊的,倒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徐朔的影子在远处晃,时而扭曲,时而周正。 她听到夏偃被推推搡搡,人人都想给公子朔报那一拳之仇,夏偃顷刻间挨了□□招黑手、十几次黑脚。他咬牙没动地方,还在扯什么“荆国女公子,你们不能动她”。 但徐朔显然不买账。他声音严厉:“你们做下的事,你们不认么?哼,我早该知道,什么联姻,就是个阴谋,就是要来取我君父的性命!堂堂荆侯,表面上无所作为,暗地里却谋划如此无耻勾当,简直不配为一国之君!” 周围徐兵齐齐怒喊。 一骑快马在院墙之外猛停。一个传令兵跑步来报:“禀司徒,我等已经奉命,在荆国公子旷离境之前将其扣押。如今人在徐都,请司徒发落!” 徐朔斜斜看了一眼赤华,鼻子里哼出一句指示:“送驿馆,好吃好喝供着,多派点人伺候。” 传令兵大声道:“是!”风驰电掣离开。 赤华心一沉。荆旷被扣押软禁。这是徐国开始报复的第一步。 徐朔接着转脸向她,脸色阴沉沉,果然是报复的快意。 “至于你……女公子虽未下手,也是同谋,还指望能从我徐国全身而退?来人!都给我绑了,交予宫里发落!我倒要看看,荆侯能给个什么说法!” 只有徐朔抱着的小女孩不明就里,一脸迷茫:“什么女公子?她不是下凡的仙子吗?” 徐朔懒得跟她多说,又不愿显得不耐烦,轻声哄两句:“你去和阿母说,我们不吵了,抓了人,即刻就走。” 小女孩被赋予了神圣的任务,跳下地,积极热情地跑回去了。 夏偃目瞪口呆,几年来积累的生存经验通通作废。几个徐兵拎着粗绳子来绑他,他连抵抗都忘了。 白狐招人恨,绳子绑得格外紧,勒得他伤口里出外进,渗出暗色血。 赤华跪坐在地,默默看着一切,攒够了力气。 “公子朔。”她突然微弱开口。 徐朔左右看了看,一时间没意识到谁在说话。几个徐兵伸手给他指点迷津。 徐朔如临大敌地看她一眼,点点头,意思是要说什么快说。 夏偃脑子转的快,一看徐朔反应,立刻气炸了:“你凭什么信那巫医的话?” 时人重视礼节,贵族尤甚。从徐朔的角度来看,如果赤华确为诸侯公子,那么即使身为阶下囚,即使双方为仇敌,即使她马上就要被处决,他也得一丝不苟,以平等之礼跟她相见。 而不是像现在,只点点头就能打发,摆明已把她当假冒。 赤华没介意这些。她抬起烧得灼热的双眼,直视徐朔。 “你说……徐侯遇刺。你可知细节?是谁所为?” 徐朔嘴角一直挂着冷笑,“你们策划周密,我要是知道细节,就不会等到现在,等有人报讯说你们自投罗网,才找到此处来——不过,脚指头也能想出来,你,‘女公子’——这厢在象台成婚,赚我徐国朝臣恭贺,精兵护卫,以致宫城空虚。然后,他——” -- 第34页 他朝夏偃翻个白眼,想找一句合适的骂辞来形容这个打不死的讨厌鬼,舌头上的咬伤却忽然发作,疼得他嘶的一声,刚想出来的绝妙好辞都忘了。 赤华看一眼夏偃,冷然追问:“他怎么着?” “他么,自然是你们派出来的精英刺客,趁昨晚我们防备疏漏,入宫行刺!然后——” 夏偃睁大眼,受宠若惊,自言自语:“我是精英刺客。” 徐朔使个眼色。一个徐兵猛地紧了紧绳子。夏偃嘶嘶咬牙,说不出话了。 赤华轻轻摇头。 “公子朔,我若告诉你,这件事上,有人跟你说了谎,你信么?” 徐朔自然不信,嘴角撇得愈发向下,嘲弄冷笑。考虑到她一介女流,稍微给点面子。 “故事编好了?说给大伙儿乐一乐。” 一群徐兵应景大笑。 赤华感到身上冷热并袭,忍不住的发抖。有人轻声说:“看,她心虚了。” 她没开始讲故事,反而提出要求:“有些事,涉及体面,我想……请你屏退外人,找个地方,我单独和你说。” 徐朔皱眉:“就在这儿说!” 赤华倔强抿嘴。 恰在这时,一个老妪冒冒失失地闯进对峙的现场——就是给夏偃开门的那个。 她目不转睛,撑开眼角厚厚一堆皱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夏偃和赤华,然后跟徐朔见礼:“夫人请你们快点出去,这隔着墙吵吵嚷嚷的,她都没法午睡了。” 徐朔对那位“夫人”似乎尊敬有加,立刻点头:“等我问完两句话,马上走人。” 老妪还没走,又朝徐朔一躬身:“夫人还说,听说这位淑女身上带伤病。不管她所犯何罪,也请稍微优待一些。” 当着这么多将官的面,被一个懒得露面的“夫人”发号施令,徐朔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抹一把鼻子,扶正了扭曲的面部肌肉,冷冷说:“知道了。” 于是过来两个手快的婢女,将赤华搀起来,给她披了件体面的披风,膝下放了个垫子。 徐朔依然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他自忖不会被花言巧语所迷惑,听听荆国人的辩解,自己也不少块肉。然而这辩解一定要当众听,免得让人生出无端的猜疑。 赤华脸色红了又白,慢慢揉着乌青的手腕,下了几次决心,终于猛一抬头。 “公子朔,我只向你澄清一件事。昨日徐侯遇刺不假,但地点不是在宫里,而是象台。” 第19章 第 19 章 赤华一口气说完这话,脸色又激荡潮红,仿佛羞赧无地。然而她还是坚定地看着徐朔,表明对这话负责。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徐兵窃窃私语,有信了的,一头雾水;有不信的;一脸冷笑。 徐朔是不信的。他剑尖拄地,扑哧一笑。 “昨日在象台过夜的,不应该是太子么?怎么……” 他忽然卡壳,脸色一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赤华唇边浮起冷笑:“自太子出使大夏以来,你可曾见他回来?” 徐朔一张脸越拉越长,脸色由白变青。终于,他猛地朝左右一吼:“都给我散开警戒!都给我离远点!这犯人我单独审!对了,不准喧哗!” 周围徐兵也隐约觉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赶紧执行命令,一个个抱头鼠窜,顷刻间跑得干净。 只有夏偃跑不掉,一边挣身上的绳子,一边难以置信地看赤华。 “怎么、你……没说、我不知……为什么……” 他舌头一个接一个打结,上下牙齿自相矛盾,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赤华叹息。有些事她不肯对夏偃坦白,但矜持有什么用呢?就当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吧。 * “前一晚,我……” 赤华发现,只隔了不到一天的事,自己的记忆竟然有些模糊了。她强迫自己想,用意志为矛,在混沌的回忆里开疆拓土,终于找出了一个印象深刻的瞬间。 她收起夏偃送来的狐裘领子。干干净净,应该是让他经常擦洗过。因着是自己小时候用过的物件,她把它收回怀里,作为暖腰。 银杏叶上写的临别信,丢进熏炉,毁尸灭迹;铁剑不好放置,身边的下人都是徐国人,每天出入房间,勤于整理。 又不敢扔——阁楼高得能摘星星,铁剑落地的声响足以惊动半个象台的人。 于是暂时藏在床褥下面。 她做好了一切成婚的准备。她像木偶一样任人打扮,穿上饰有浅绛色衣缘的丝衣 。身边是女师、媵嫱和从人,都以簪子和头巾束发,着玄色礼服,绣花披肩。她们的面容忐忑而兴奋,偶尔小声交换几句窃窃私语,猜测太子今日的装扮。 她听到礼官在吟唱。她听到鹂鸟环绕台顶,唱出似乎是祝福的歌谣。 她向窗外看。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 华服男子在随从宾客的簇拥下拾级上台。从荆国来的媵妾连忙散去,把空间留给新婿新妇。 那时赤华已经很累了。她上一夜便几乎无眠,白天又时时忙碌,连放松坐下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新房的灯火被调得昏暗,又被点上了浓烈的熏香。乳烟缭绕,把她熏得昏昏欲睡,全靠指甲刺自己手心,才勉强保持仪态。 冗长华丽的礼节,她不过脑子地完成了。对面的人倒是精神,似乎不时打量她,她也无力回看。 -- 第35页 沉重的头饰压得她抬不起头。轻纱遮住了她一多半的视线。她干脆任由眼皮闭落,想着将这一切坚持完,自己大概要睡上三日三夜。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奢望。仪式结束便是洞房,那时还有另一场仗等着她。 对于太子景龙,赤华说不上喜欢。然而她从很久以前就说服自己,做他新妇,这是她唯一可走的路。 哪怕那“不喜欢”后来演变成厌恶,以及一点点的惧怕。她一天天练习着揉碎自尊,学着把自己当块木头,还曾偷偷掐自己大腿,一厢情愿地锻炼自己耐痛的能力。 所以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她设想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上天和她开玩笑,把她丢到了想象力无法企及的深渊。 * 赤华跪坐在床上,感觉有人扳起她的下巴,欣赏她的脸,伸手给她解缨。那手指冷而粗糙。 出于礼貌,她觉得应该睁眼,跟自己的夫君对视一下。 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 景龙呢?太子呢?那个眯眼、鹰鼻、残忍暴戾、以辱人杀人为乐的年轻男人呢?为什么他一下子老了三十岁,佝偻驼背,双颊下垂,眼袋沉重,脖子上一块块褐色斑? 他已经脱去礼服,中衣勾勒出松垮而鼓胀的肚子。他用指甲刮刮脸上的油,被褶子环绕的眼睛浑浊不堪,射出□□裸的欲望。 赤华原本被熏香催眠得厉害,一下子惊醒大半,跳起来就喊:“你是谁?” 老翁咧嘴一笑,黄牙残缺,一股浓烈的口臭排山倒海:“你问寡人?寡人是你的夫君啊。” 他头戴紫色高冠 ,中衣边缘也镶着紫边。他自称“寡人”。 赤华慌忙躲闪,碰翻了几案上的酒爵:“你……你不是……国君……陛下……弄错了……” “没错没错,哪里错了?”徐侯呵呵大笑,尽情欣赏少女惊惶的神态,“景龙看不上你。青春佳人独守空房多寂寞,就由寡人勉为其难代劳吧。不要躲啊,今日是你新婚大喜之日,咱们可是结发合卺的夫妻,你要履行做夫人的责任啊。” 赤华浑身发紧。脑海里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她完全没想到…… 她只能凭本能,护着身体,严厉叫道:“我是荆侯公子,是徐国太子妇,国君也不能辱!” 徐侯瘪嘴大笑,咽着唾沫,沙哑的嗓音像求偶时的鸭子。 “太子妇?你以为我家景龙真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别怕,我又不杀你!如此姿色的尤物,难道不配做国君的后宫佳丽么?荆侯?哈哈哈,荆侯他大约巴不得呢!他送你来嫁人,不就是要身份地位么?你今日一步登天,他感激我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抱怨的?美人儿,瞧你的运气!” 徐侯虽然年老,但常年征战,尤有余勇。他比赤华高,力气比她大。满是斑纹的手用力一推,她跌回了柔软的床上,正嗅到一口浓烈的熏香,顿时天旋地转。 徐侯志在必得,开始解衣裳,“别躲啊,你有什么不会的,让寡人来教你,寡人经验丰富……” 赤华咬自己舌头,拼命冷静。她早已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理智告诉她,也许应该掂量一下成为“国君夫人”的利弊;但身体很诚实。 她第一眼看到那具丑陋的躯壳,直接哇的一声吐了。 方才饮下去的酒。为了礼节而勉强吃进去的肉、饭、菹豆。弄污了精心铺设的床铺。 徐侯大怒,一把将她拽起来,推在地上,扯她裙带。赤华奋力一踢,踹到了一根脆弱的老骨头。 已经撕破脸了,一不做二不休。赤华从褥子下面抽出铁剑,拔剑出鞘,不知该往何处下手。 徐侯看到刀光,惊惶一刻。 新房由徐国宫人布置,自然没有必要搜捡;日日守护在门外的精兵,自然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从孤悬的窗户外面,给新妇送什么不该送的东西。 徐侯随即勃然大怒,“来人……” 绝不能让他喊出来。赤华身体里燃着熊熊烈火,早就烧毁了一切理智。她不成章法的自卫,用剑砍,用指甲挠,用膝盖顶。 她疯狂了只那么一小会儿。就在她觉得要坚持不住之时,忽然感到,对方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 徐侯本来怒气攻心,又急色,一张脸急成了猪肝模样;一个用力过猛,忽然趔趄,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接着,他捂着半边脑袋倒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他抽搐了片刻,不动了,嘴角流出涎水。 赤华呼吸不继,胸口剧烈起伏,压不住狂跳的心。 ……死了? 很快有人听到了徐侯倒地的声音,急促敲门。接着门哗啦一开,良姑急匆匆地跑进来。 “陛下可是唤人……?” 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语塞。她没看到“陛下”,反而看到赤华身上带血,手中握剑,恶狠狠地跟她面对面。 赤华瞬间明白了。良姑,还有那些对她客客气气恭敬有加的徐国下人,早就知道国君的计划,早就把她当成祭坛上的一块肉,一个个戴着和蔼可亲的面具,簇拥她一步步走向深渊! 她勃然怒吼,挥剑给自己开路,袖子上溅了血,碰翻了脚边的熏炉。 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有人发现徐侯倒地,大呼小叫起来。随后更多人屁滚尿流地冲进新房,如丧考妣。 -- 第36页 “国君遇刺了——快快,快回宫,快找太医……” 这给她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她向下一望,火把熊熊,已经有精兵听到动静,抢上来护驾。 她心中长叹,知道自己大约没活路了。纵身一跳,还轻松点。 * 面对徐朔,赤华当然没好意思描绘全部细节。她头脑里还残留着熏香带来的混沌,言语之间颇有些颠三倒四。 但就算是点到为止的一番话,也足够星火燎原。 第20章 第 20 章 徐朔一张脸越来越僵,开始还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看她;后来也立不住了,跟她面对面一坐,气急败坏地叫:“你胡说!血口喷人!怎么会……” 夏偃已经快气得不成人形,脖颈两侧挣出青筋。若不是粗绳索绑着,他已经一跃而起,化身白狐,去行刺徐侯一百遍了。 他用他在民间积累的、最粗俗的言语,把徐侯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直追溯到尧舜才住口。但凡徐朔开口质疑,他劈头盖脸就吼:“闭嘴!老畜生小畜生一家人,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徐朔的粗话词汇远没他丰富,又震惊理亏,只好听话闭嘴。 “可、可我君父……” 赤华脸蛋发烧。当着两个男人说这种不堪事,不是贵族淑女所为。 但她早就不把自己当什么贵族淑女了。从她决定拿自己的身体跟徐国做交易的那一刻,她已经没资格说“要脸”两个字。 她只是平平静静地提醒徐朔:“成婚之前,我从未见过徐侯。方才我描述的那些,可有半点不准确?” 徐朔颓然摇头,偷偷观察她肌肤上的伤痕淤青。 徐侯的相貌,她记得分毫不差。徐侯的口吻和神态,她也描摹得八九不离十。她甚至知道徐侯胸前有刀伤——那是四年前灭偃国之役,徐侯逞强冒进,被某个敌军小兵轻轻划破的。徐侯将这道刀伤作为他“为国拼命”的纪念,也没用心护理,任其留疤,还曾在私密的场合,向他的后宫子女们炫耀过。 赤华不语,伸手制止夏偃的谩骂,淡淡道:“妾口渴,能否讨点水喝?” 徐朔想都没想,招手叫来婢女,让她们去倒醴酒。 赤华谢了,慢慢将酒饮尽。 她与徐朔交流不多,但她也早就看出来,公子朔虽然贵为徐侯之子,但绝不是众星捧月的那种。 国君遇刺,太子尚在大夏,未能赶回;其余诸公子,此时都应该留守宫城,照顾保护君父——不光是为了彰显孝道。万一徐侯有个三长两短,能守在他身边聆听遗言的,都是天选之子,必定在下一届朝堂里如虎添翼。 只有公子朔一个人,被派出来带兵追捕刺客。捉到又如何?费力不讨好。 他已加冠,年纪已过二十,却无封地,只有柘林里一座小小别院,格局虽然雅致,却没什么豪奢排场。可见他的薪俸日用并不太宽裕。 他的官职是带兵司徒——这个职位,一般不会由王孙公子担任。 初次见面,他自称司徒朔,压根没提自己的公子身份,可见其性格,或多或少带着点叛逆。 他惯用鼻孔看人,感情用事,桀骜不驯。跟荆旷看不对眼,就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赤华也是在深宫中成长起来的。她推测,这样的人,在诸公子中大约多受排挤,和徐侯的父子之情也不会太深。 他岂能不知道他君父是什么货色?但以他的性格,他肯对徐侯曲意逢迎,愚孝承欢,对于徐侯的下流行径表示无条件拥护吗? 倘若今日是落在太子景龙手里,或是任何一个徐侯的忠诚走狗手中,赤华也只能哀叹几句人生如梦;但面对徐朔,她觉得,可以一博。 她再抬手,让夏偃安静。 果然,徐朔纠结了好一阵子,牙关小声挤出两个字:“无耻。” 夏偃难得的跟他意见一致,马上跟腔:“禽兽!” 徐朔横了他一眼,提气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出声。 赤华问:“徐侯如何?可还活着?” 徐朔点点头,“但是……” 这个问题倒提醒了他。当他接到急报、匆匆进宫的时候,徐侯已被救回寝宫,一群太医手忙脚乱地围着。徐朔匆匆瞥了一眼,徐侯说不出话,半身不遂,脑门上一个大包。 身上却没什么致命伤口。他当时还怀疑,“刺客”莫非是下毒行刺的。 他默认徐侯的遇刺地点是在寝宫。徐侯身边的寺人却信誓旦旦地坚持说,刺客已经逃窜至象台——他这才带兵赶到象台,正好截住徒手登台的夏偃。 徐朔有些失控地自嘲而笑。显然,从赤华来徐成婚,直到徐侯冒认新郎,这其中的种种肮脏谋划,都是瞒着他的。 他终究不过是徐侯的一把刀罢了。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砍几个人;不需要了,插回鞘里,两眼抹黑,什么多余的都不用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慢慢站起来,袖子擦擦额角的汗。 他挺直了胸膛,一丝不苟地朝赤华行礼:“昨日之事,十分抱歉。” 赤华忙站起来还礼。婢女扶着,摇摇晃晃。 徐朔抬头,神态由高贵转为傲慢,重新拿鼻孔看她,话锋一转,生硬道:“但是……” 但是徐国已经因她而乱,一国哪能无主,他君父再禽兽,也是国君啊。 赤华苦涩微笑:“我知道。阁下身为一国公子,自然要以国为重,不能以个人喜恶行事。但,你也……你也可以假装今日没看到我们,或是不慎让我们逃了,这点小小的过失,也……算不上叛国吧?” -- 第37页 徐朔哼了一声,似乎是对她的花言巧语不感兴趣;然而他的举动诚实地反应出内心:他双手背后,悄悄抠自己指甲,抠完左边抠右边,不小心抠开一个倒刺,疼得嘴角一抽。 赤华再瞥一眼夏偃。该说的都说了,眼下不过一赌。 能怎么样。徐朔再开口时,不外乎“抓”,或者“放”。 她甚至觉得,自己赢面不小。徐朔对她算不上亲近,但她心里隐约觉得,他俩像是一类人——冷漠、凉薄、不通人情,像块冻死人的冰。 那么公子朔是否也和她一样,内心深处,燃着一团任性的火? 徐朔终于说话了。 出乎她意料,他说的既不是“抓”也不是“放”。他唤来婢女,低声说:“去通报夫人。我……有事请教。” 然后他一甩手,大步流星走了,消失在草木芬芳的内院里。 赤华和夏偃面面相觑。 院子内外还围着重兵,两人却反而轻松起来,都有点想笑,又都笑不出来。 对视片刻,赤华便扭过头去,看地上的蚂蚁。 夏偃以为她嫌弃自己,磕磕绊绊地澄清:“我……我平时不那么骂人的……” 赤华苦笑,摇摇头。他想哪去了。 她看到夏偃被勒的紧紧的身体,叹口气,走上前去,用力帮他弄松几个绳结。 逃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让他不那么难受。 夏偃脸上飚红,身体很诚实地没躲,只是痒得发了几下抖,汗毛偷偷竖起来。 他觉得自己老不要脸,她的遭遇已是悲惨如斯,他却居然盼着她的手,在身体上多停留一小会儿。 他深吸几口气,想安慰她。 “那个,公子……” “没什么公子。叫我名字好了。”她随口说。 夏偃咬唇,略过了称呼的部分,“我……对不起,我、我没想到……你受那么多苦……” 悔恨席卷他全身。赤华以为他是任人欺侮的可怜小男孩,他自己呢?难道他自己也把自己当小孩了? 生活早就教会了他,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群狼只会劫掠,命运只会弄人,只有自己的血和汗才靠得住。 怎么到了赤华身上,这些教训他通通忘光——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直至洗颈就戮,比十二岁时还不如呢? 他明明就等在象台下面,明明可以把婚礼搅黄,明明可以早点救她走。他却纹丝没动,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幻境中,任时光流逝,放手把她的安危交给居心叵测的人。 他给自己下了个死令。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有点气喘,顿了顿,又低声说:“不管徐朔要对你怎样,今日我不会让你被他捉去。一会儿他要是……” 赤华倏忽抬头,正正地看他,眼中悲伤不解。 “你……没瞧不起我?” 夏偃错愕,“瞧不起你?” “……” 她难为情,说不下去。她一个深闺中的贵族淑女,本该冰清玉洁循规蹈矩,做某个诸侯公子的贤内助,相夫教子完整一生;而她呢,先是试图以色侍人,自甘下贱,而后又经历了如此不堪之事,让她恨不得一睡不醒,再也回忆不起那些可怖的惊魂。 有个小男孩曾经把她当“仙子”;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堕落千丈,只配做巫婆。 夏偃还傻乎乎问:“ ……谁瞧不起?瞧不起谁?” 赤华摇头笑笑,不再提这茬。等他懂事了就问不出这种话来了。 * 徐朔冷着脸,大踏步走回来,后头跟着几个随从,身上黏着个咿咿呀呀的小女孩。 夏偃的铁剑被徐兵收缴,徐朔要了回来,歪过头,轻声朝小女孩说了两句话。 小女孩咯咯笑了,接过剑,双手捧着,朝赤华用力一丢。 夏偃:“诶,危险……” 赤华正目不转睛地端详那女孩,有些入神。夏偃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总觉得她脸上还带着些难以言喻的疑惑。 她突然看到有东西朝自己飞来,连忙闪躲。那剑在空中画符似的乱转数圈,支棱笔挺的落在她前方脚下。 夏偃不懂,这些贵族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超出语言的交流方式。赤华只跟徐朔对视了片刻,突然双眉一紧,点点头,飞快地蹲下,拾起剑,拔出鞘,割断了夏偃身上的绳索。 她低声命令:“快走!” 夏偃醍醐灌顶,接剑还鞘,一手揽住赤华腰身,脚下踩风,席卷而逃。 * 徐朔蹲身放下小女孩,一脸嫌弃的神色,袖口擦擦她嘴角的涎,又重新给她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女孩一边笑一边躲,头上掉出来一根簪子——这下洪水决堤,一头幼发都披了下来。徐朔皱皱眉,把那簪子藏匿于怀,怀里掏出根丝带,试了五六次,终于给女孩重新扎起一头鬼斧神工的歪髻。 磨蹭好半天,他才站起来,揉揉大腿,四面看看,忽然恼怒,拉长一张脸。 “愣着干什么?”他呵斥左右,“犯人都跑了,还不快追啊?” 21、第 21 章 ... 赤华渐渐的面红耳赤, 犹豫了又犹豫,不得不上手掐了一下夏偃后背。 “哎……可以放我下来了。” 夏偃骤然立定。他不离不弃的抱着一个人, 埋头狂奔了不知多久。被她一提醒, 这才觉出来, 自己两条胳膊上似乎挂了千斤秤砣, 嘎吱嘎吱的响,像一双快断了的车轴。 -- 第38页 他茫然四顾,一刻狂跳的心逐渐落地。 已经跑到柘林最深处,树高水深, 光昏影暗, 宛若夜幕刚落,四周更是人烟全无。 就算徐国派八千军马前来搜捕,也得细嚼慢咽,耽搁好一阵子。 赤华挣脱他臂膀,跳下地,马上又跪坐在一片青草上, 一手覆盖额头,按压太阳穴。 夏偃想问她还难受不难受,自己身上就疼起来了。那几处箭伤有灵性,刚才一点不疼, 现在却突然袭击, 仿佛偷懒躺尸的工匠突遇上级查岗,一下子收了惫懒,精神抖擞地各就各位, 格外奋力地撕扯他的血肉。 他不自觉地抽了抽眉毛。再一看,赤华居然也在看他,眼角弯弯的,居然在微笑。 “阿偃,”她轻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如今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了吧。” 她虽然少涉民间,但也有基本的常识。这两日过得水深火热,尽管夏偃刻意低调,但他所表现出的杂般能耐,绝不是“小乞丐”、“流浪汉”所能具有的。 夏偃被她问了个猝不及防,身上一下不疼了,全身的血都涌进脑袋,头重脚轻飘飘然。 他口吃:“我、这个……我不是什么人啊,帮人打过杂……” 他陷入了无措的纠结。倘若他真的一步登天,成了什么大将军、大司马,他还可以假装谦虚,然后不经意的抖落出真相,博她一笑;可他不过是个颠沛流离的庶民,说好听了是游侠,说不好听了,就是一介流民首,手底下一群奇形怪状的百姓,什么能吃饱饭就干什么,哪儿安全就迁徙去哪儿;他的武艺是跟回乡老兵学的,体格是打猎糊口磨出来的,脚力是无数次逃离官兵时练的,察言观色、学啥像啥的敏锐,是跟三教九流相处而来的;而他那勃发不竭的精气神,是被他内心深处的隐秘挂念支撑起来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经历,他不觉得丢人;但他说不准,赤华听了,会不会喜欢。 毕竟,他这种人,注定就是和肉食者作对的。 平日里,遇到趾高气扬的贵族官员,他和同伴们都是避而远之,有时候还朝那肥马轻裘的身影吐唾沫。 可赤华跟那些人不一样。到底如何不一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赤华见他发愣,也知道他有所保留,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 * 她眼望来时的方向,郑重伏身而拜。 夏偃有点不理解这些虚无缥缈的礼,又有点不服气:“公子朔也没那么高尚。他老贼父亲禽兽不如,他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放你走。你谢他做甚?” 赤华坦然笑道:“我才不是谢他,是谢那位没见过面的夫人啊。公子朔方才左右为难,说要‘请教’夫人,回来就把我们放了,定然是听从了夫人的建议。——嗯,当然,他也没你想得那么坏。” 夏偃觉得也有道理。但他对她的最后一句话可不敢苟同。赤华身边的男人不少,但是“好人”不多,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找出自己一个。什么时候轮到徐朔了? 再回忆那张大长脸,越想越觉得可厌。他好在哪里了?多半是见赤华娇美可怜,想讨好佳人罢了。反正他又不损失什么,无本万利的事,谁不会做? 但他也不敢直接这么说,倒显得自己小心眼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小心隔了三尺,不敢让自己身上的泥弄脏她裙摆。 他粗放惯了,习惯伸开腿直接坐。这一次佳人在侧,可不能如此无礼,于是便扭扭捏捏的,学着她跪坐下来。但刚一跪下,膝盖扭着不说,小腿的伤口遭到重压,痛得他差点弹起来。 他只好悄悄的折中,若无其事地把腿盘起来。 然后故意哂笑,答:“那就是徐朔惧内,怕夫人,没自己主见。” 赤华轻声而笑。尽管他极力遮掩,但那不服气的劲儿都快上天了。像小孩子似的跟她抬杠,夜里的从容缜密都哪儿去了? 她忽然也有心思抬杠,接着他话茬说:“人家也不一定是他夫人啊。说不定是他寡居的姑姊。” 夏偃倒没想到这个可能性,想了想,无法反驳,干脆假装赞同:“嗯,也说不定是他外婆。说不定是他一百岁的曾外祖母。” 这是借力打力,用一个更荒谬的结论来反衬对方的荒谬,言外之意我不信。 赤华活这么大,身边不是贵人就是下人,从没被人这么胡搅蛮缠过,咬唇忍住不笑,不跟他一般见识。 她没憋笑多久,忽然脸红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了肚子。 两个人都听得清楚,有人饿坏了。 夏偃一跃而起:“我去给你打点野味。” “等等……”赤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积极,“你身上的伤不疼?这么一惊一乍的,血气翻涌,可对身子不好。” 她的话语里有嗔怪的意思,但却是关心的口气。夏偃没听够,无师自通地装天真,侧过头去:“诶?” 赤华再解释:“慢慢来。我……嗯,其实还没那么饿。” 夏偃笑了。她过惯饭来张口的日子,还以为吩咐一声,立刻就能吃上热腾腾的呢。 他耐心给她指点:“这林子里是徐国的猎林,里头的畜牲应该都学精了,惯会躲人。我又没马没猎犬,就算猎只最蠢的山鹑,少说也得半个时辰。然后再拾柴、烧火、洗剥、烹熟,至少再三两刻。等那时,你还不饿?” -- 第39页 他总算是可以在她面前发挥所长,一下子侃侃而谈了三五句,算是史无前例。 他一本正经地嘱咐:“你在这儿等着,别睡着了。我观察过周围,很安全,除了咬人的蚂蚁,没什么好怕的。” 想了想,又将剑给了赤华。 她惊讶:“你不是要……” 夏偃要的就是这一刻的刮目相看。故作淡然,说:“我去打猎,未必用得着兵器呢。” 他说完,不敢瞧她,拔腿就走,免得显出得意忘形。 * 当然夏偃也不是神仙,也没练过徒手捉鸟、隔山打牛的神功。他找了根弹性良好的幼竹,打两片尖厉的石块,熟练削掉弧形内侧,两端切出凹口,便做成了一张简朴的弓;扯几根新鲜藤蔓,捋下绿叶,搓成绳,便是结实的弓弦;再撅几根牢固而笔直的干树枝,顶部削尖,地上捡几根落羽,衣襟上扯两根线,栓在底部,便是趁手的箭。 虽然比那些在他身上开口子的强弓利箭远远不如,但对于没见过世面的山鹑野雉来说,夺魂索命绰绰有余。 他独自做出一副完美的弓箭,却不欢欣,只是懊恼:衣锦夜行,简直浪费他的手艺。下次要让赤华看到才好呢。 他看好地形,躲在大石后头,用肯定不能被赤华看到的、颇为不雅的姿势潜伏着,约莫一顿饭工夫,就开张大吉,喜气洋洋地提了只长尾巴野雉出来。 兽类和人一样,生活艰辛,糊口艰难。熬了一个冬天,都面黄肌瘦,全身找不出肥膘。这是美中不足。 夏偃自语:“我吃一只刚刚够,不知她饭量几何?” 想了想,群禽已经受惊,再猎第二只,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还是先喂饱她,自己再说。 等他兴冲冲回到原处,不禁哑然失笑。 * 赤华原来也没闲着。夏偃毕竟救她一命,她不好意思再“饭来张口”。听他方才说什么“拾柴、烧火”,当即决定拔刀相助,不白吃他的。 她身娇体弱,脚上穿的还是室内的丝履,当然走不太远。 只在附近寻了小片灌木,用铁剑割下细枝,一点一点蚂蚁搬家,也堆了灶台那么高的一小堆;然后她大约试图点火,但她身上没有火镰燧石。 就算有,她也不会用。 她是被圈养的娇气的花儿,没经历过自然的风雨。饭食有别人帮做,香炉有别人给点;她要沐浴,热水直接送来,她连那锅灶都没见过。 曾几何时,她还好奇,曾尾随一个挑菜的跑到庖厨里,想见识一下豆羹是怎么炖出来的。半路上就被围追堵截,拎回了闺房,被教训了一个上午,背熟了淑女的八百种修养。 后来她便不敢了,慢慢的也就没兴趣了。 她的世界被人圈出一块干净整洁的范围,竖起高高的栏;她并不需要看见外面是何模样,甚至,她并不需要知道“外面”的存在。 所以面对“点火”这一难题,赤华只能求助于她的腹中诗书。在文字的海洋里捞了几把,她记起来了,“燧人氏钻木取火”。 所以夏偃看到的,便是几根散落的枯枝残骸——她倒无师自通,知道要用干燥的枯枝——上面徒劳地被钻了几个小浅坑。 赤华本人,耳边淌着汗,手心脏兮兮的,袖子还挽着,靠在树桩上,累得睡熟了。 她肚子上盖着那袭雪白的狐裘领子——经历了兵荒马乱的惊险奔逃,这物件还稳稳当当地在她怀里揣着,只是过水渠的时候弄湿了,如今已经晾得七分干。这也是她周身唯一一件保暖的衣物了。 * 夏偃偷瞄她的睡颜。树丛深而密,叶片间透出几束稀有的阳光,正好将她围在当中。细小的尘埃浮在空中,在她身边盘旋起舞。 一阵微风拂过。那些尘埃颗粒忽而消失,中间的少女身形便显得格外透彻。 夏偃忽然想:她睡在这里,实在是很好看。比睡在她那狭小、柔软、精美、喷香的监牢里,要好看得多。 他不敢多瞧,生怕自己的目光惊醒了她。他又实在心思浮躁,一转过头去,脖子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牵着,不情不愿地转回来。 他终究抵不住诱惑,无声无息地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食指,拨弄了一下她的袖子。 赤华当然没动。就算是只熟睡的燕子,也察觉不到这种清风般的触碰。 他胆子大了些,轻轻触她的小指头尖儿。柔中带韧的触感。有点像南方湿热的丛林里,那种厚实而柔软的花瓣。 再做贼心虚地掀开眼皮看,她醒了。猛然看到眼前立着个人,吓一跳。 夏偃心狂跳,赶紧退后好几步,抢着解释:“……蚂蚁。熟睡的人最容易被咬。” 赤华看看自己的手,没见到什么蚂蚁,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嗯”一声。 这孩子怎么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明明是她该不好意思。他明明嘱咐过,让她保持警惕,不要睡的。 虽说他年纪小,跟她相处时一派天真稚气,谨小慎微地看她脸色,对她百依百顺;可眼下身处陌生密林,衣食住行她一概不懂,不由自主便把夏偃当成了拿主意的。 她自嘲一笑,轻声辩解:“我不是有意……昨晚吸了太多熏香,到现在还免不得头晕。所以……” 一提“昨晚”,各种不越快的回忆纷至沓来。她低头,不再言语。 -- 第40页 夏偃也不好接话。他心知肚明,赤华所吸的“熏香”,必定是让人故意调配,跟她的饮食一道,产生了强烈的催眠麻醉作用,其居心昭然若揭。 若非她有利剑在手,老禽兽多半得逞了。 还好,这些药物并无长久之效。她的精神已经好多了。 赤华轻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她指着夏偃抱来的一捆捆枯枝,有点委屈。 “我也拾了柴的,你看够用吗?” 夏偃莞尔,不得不打击一下她,拣出一根她拾的“柴”。 “这个嘛……不瞒你说,要聚木点火,最好是用干枯的树枝。像这么新鲜的枝条,还带着嫩叶,一掐就出水,那是烧不起来的,只会冒烟熏着你。” 赤华吃惊,随即满眼好笑和懊悔。她贵人不辨菽麦,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竟没想到? 夏偃赶紧又安慰:“不过这些嫩枝或许也有用。晚上可以用来铺床。” 她好奇地观察夏偃的举止:他双手只一拢,不知做了什么动作,瞬间就生起了一团漂亮的火,燃得嗤嗤作响;那半死不活的野雉在他手里迅速解体,在溪水里冲洗一番,就变成了她所认识的“肉”的形状。 他甚至认识一种岩石,从那石块表面上,能刮下少许的盐来。 他把雉肉串在嫩枝上考,冒出带着焦味的轻烟,嗅之令人生津。 烤肉的时候,夏偃没闲着。溪水旁边挖了一堆泥,搓成泥条,捏捏转转,成了泥坯,再丢进火堆里加热。等雉肉烤得焦熟,两只脆硬的陶盘也出炉了。 他全神贯注,双眼注视着那火,火光将他脸庞映红,映出线条分明的侧颜的轮廓。他的双手似乎不怕热,几乎是和那火焰一同起舞。在火苗忽然舔舐过来的一刹那,再从容地移开。 赤华也全神贯注地看他。他的每一个动作,对她来说都新鲜有趣。 夏偃无意一侧头,注意到身边的“全神贯注”,心头一抖,随后不由“嘶”的一声,竟是被火苗燎了手指头。 赤华大惊小怪的“呀”了一声,急急忙忙捉过他的手。 “红了!伤了?” 她从来没被烫伤过,此时杯弓蛇影,心急如焚地下了个结论。 夏偃想笑,想说没事,却不敢动弹。僵着五根手指头,任她翻来覆去的检查。 只想把自己丢进小溪里清醒清醒。明明心灵手巧一个人,怎么偏偏阴沟里翻船,在她面前频频失手呢? 赤华毫无杂念,细细的确认这孩子没事,才松一口气。 夏偃可不自在了。方才的潇洒自如无影无踪,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放开我……肉……要焦了。” 22、第 22 章 ... 草头庶民吃东西, 左右手齐上阵,蹲在角落里就能解决一顿;然而赤华怎么能如此委屈, 夏偃觉得, 最起码得有个盘子, 有口酒吧? 泥坯边角料, 让他揉揉搓搓,做成两个宽口薄肚的杯子。 他用陶盘盛肉,陶杯盛水,腼腆笑着, 递到赤华鼻子尖:“没有酒, 将就饮水吧。” 赤华怔怔地接过,心头怀疑,他这几年莫不是学了巫术? 她接过热腾腾的食器,由衷叹气:“我就是个废物。” 夏偃慌忙反驳:“不是不是,这些都很简单的,比你们读诗礼什么的容易多了……” 赤华抬眼, 问:“你读过书?” 不然怎么知道《诗》、《礼》呢? 夏偃难为情,实话实说:“小时候跟父亲读过一点点,识得字,记得些故事。” 赤华微笑:“那就够了。再多的连篇累牍, 都是冗余, 不过是王公贵族们消遣光阴的玩意儿罢了。” 夏偃侧首,偷偷抿嘴笑了笑,心头的小人儿劝自己莫要得意忘形:“安慰我呢。” 赤华已经看惯了他偶尔的自言自语, 懒得追问。她就是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学会把心事藏藏好,放任它们出来晒太阳? 多危险。 * 她拈起一块雉肉。夏偃特地给她留了肥美的腿肉。她仔细翻了翻,寻了一块可以勉强下口,又不至于满口流油的风水宝地,细白的牙轻轻咬了一下。 夏偃屏住呼吸,等她评价。 她没吭声,小口小口地用力咬,极其认真地吞,神色算不上享受。 夏偃沮丧,轻声问:“比你平日吃的差远了,是不是?” 诸侯之馔,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酱有百二十瓮 *。羔羊、鱼蟹、蒸饭、脍炙、醢脯、美酒、羹汤,无不精致柔软,正如享用那饮食的人。 人有高低贵贱。平民眼中的无上美味,放在贵族眼里,也是上不得席面,只能拿来喂狗。 赤华从没吃过这么硬的整块肉。用力用得眼泪都出来,终于文文静静地啃完了一根骨,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她莞尔一笑:“这才是食物本真之味,对不对?是不是常年吃这种东西,身体就能像你这样硬朗?” 她意犹未尽似的,抓起第二根雉腿,试着用犬牙撕。 夏偃则拣出剩下的边角料,尽量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 但他的心思并没放在吃食上。吃了几口,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可我就是不明白。徐国人何时知道你是假冒的公子瑶?你们荆国的太医,为什么会跑到徐国去告密?” -- 第41页 进食使人松懈。夏偃问完才意识到,好像又提到昨晚的事了。 * 赤华并不以为忤。夏偃已经完完整整地知晓了她昨晚的狼狈。换个别的男人,难保不会生出什么龌龊的联想;但他——要么是太年轻,要么是太善良,一点杂念没起,纠结的都是无关风月的细节。 她用手指拢头发。一番辛苦奔波,一头乌发早已乱蓬蓬,干脆拆了下来,慢慢梳通顺。 夏偃早就注意到,她有意无意的喜欢拨弄头发——紧张时,焦虑时,思考时尤甚。一袭黑瀑卷着莹白的手指,让他着迷得移不开视线。何时她的青丝直了顺了,她的思绪也就通了。 她慢慢说:“这我也想过。最可能的解释是,那个医师并非临时告密。我猜……我猜,他原本就是徐国的人。” * 夏偃大吃一惊:“怎么讲?” “我也是今日顿悟,”赤华看他,“你可知道,荆、徐两国的关系如何?” 夏偃摇头,不敢妄言。对于政事时局,他既不关心,也无关心的门路。 赤华也并非有意诘问,更像是在捋自己的思路。 “没有两方宣称的那么好。我这几年虽然深居后宫,但也零碎听过。曾经有那么几年,两国亲如兄弟,定下了荆侯之女和太子景龙的婚约,约定世代为唇齿兄弟。但后来徐国国力渐强,荆侯却安于守成。徐国多了一个又一个的盟友,荆侯却不愿拉帮结派,只想着无为之治,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夏偃忍不住评论:“这不行的。我都懂,世人皆贪,你不犯人,人来犯你。无为而治,那不是等着让人欺负么?” 赤华微笑:“道理是这么讲。但你别忘了,这天下终究还是大夏的。天下诸侯七十二,分而治之,即便有罪过,也只有大夏天子有资格惩罚。如果有谁擅自发动不义之战,大夏可以号召其他诸侯共同讨伐之。因着这个平衡,天下虽时有兵乱,幸而不多。也全仰仗大夏的震慑力,那些小国寡民也得以安居乐业。否则,怕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下要陷入大混战了。” 夏偃四处闯荡,也隐约明白这些,只是未曾细思过。今日听她这么一总结,顿时觉得头头是道。 可他马上又想到:“却也不尽然。当年偃国可是被周围几个诸侯瓜分了。大夏……” “大夏虽未参与,但也是默许的。”赤华语气忽然强硬,不容他质疑,“在对偃国开战之前很久,那些诸侯便暗中传播偃侯行止不端、荒淫无德的谣言。偃国势小力单,难以自辩,加上偃国国君也并非圣人,也许确曾做过一两件不义之事,这才落人口实,招致灭国之祸的。” 夏偃点头,不再唱反调,心中却想:赤华所言之天下秩序,也许千百年之前还算能准确,但放到现在,未免有些过时和理想化。以他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诸侯们野心膨胀,时而我行我素;大夏庸碌无为,“天子”也愈发是个摆设。“给全天下主持公道”这副大帽子,未免有些顶不住。 他啃一口柴得发硬的鸡胸肉,把话题从脱缰的边缘拨回来。 “所以,徐国荆国关系转淡,那婚约……” “徐侯野心大,当然愿意择一个有着强大母家势力的太子妇。但君子一诺千金,已定的婚约不好反悔,只能不冷不热的耗着。荆侯这边,我也曾听他偶尔发愁,若将公子瑶就这么嫁过去,会不会被人轻慢。但他很快没有发愁的必要了,公子瑶十五岁时突发重疾,从此再没从床上站起来过。” 夏偃听着听着,突然醍醐灌顶,叫道:“难道是徐国为顾及颜面,不好退婚,干脆要置公子瑶于死地么!所以才派了一个自家的太医当间谍……” 他又觉得这个推理未免漏洞太多。仅仅为了取消婚约,便不惜冒险杀人,也不像是寻常诸侯的谨慎作风。 不过以太子景龙那草菅人命的极端性格,做出这样的举动,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但他又想,公子瑶重病,荆侯第一反应必定是为她寻医问药;若病无起色,换太医是家常便饭。间谍太医若是敢故意玩忽职守,那他在宫里也待不久。何至于让公子瑶病到现在? 赤华见他面露踟蹰之色,解释道:“我猜,徐国并没有想杀死公子瑶。那样太冒险,也太容易暴露。其实,公子瑶的病曾几度临危,全靠今日我们见到的这位太医,才勉强吊着命。所以这几年,公子瑶完全由这个太医看顾,勉强的活着。” 夏偃心头冒火,厌恶此计之恶毒:“为什么?” 赤华手托腮,慢慢思考:“因为徐国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也许太子景龙的骑驴找马并不是很顺利,也许他们还在左右观望,不想就此放弃荆国这个盟友。只要让这个婚约变得半死不活,主动权便掌握在他们手里。 “可荆侯也不愿一直这么被动下去。现在想来,徐国拖着不取消婚约,他唯一的女儿便成了无用之人。与其如此,不如……换个女儿。 “他让我模仿公子瑶的衣着打扮,让我熟悉她的过往,慢慢将那个重病的女儿换成另一个人。他对外放出风声,说公子瑶病情好转,已经适合出嫁。全荆国上下都信以为真,知道真相的人屈指可数。而徐国……我想那个时候,徐国国君一定很惊讶,以为太医的勾当被发现了呢。” 夏偃抢着说:“又或许,太医见荆侯没按常理出招,以为自己暴露,慌慌张张跑回了徐国,告了密。” -- 第42页 “也许是这样吧。总之,徐国不明就里,只好见招拆招,还是隆重地将我迎了进来。只是我沉不住气,进徐都的第一日,便在街头露了面,让徐景龙看到我毫无病色——他那时候应该就起疑心了。可笑我们荆国这边的人,还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公子旷当晚被请去徐宫赴宴,一晚上不知被灌了多少酒,不知被套出多少话。可我还天真地以为,是我们在算计别人……” 她想起昨晚那一场无妄之灾,想起徐侯得意忘形之际,随口说的那句话:“……你以为我家景龙真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别怕,我又不杀你……半个都城的人都在议论你的美貌,寡人怎么舍得焚琴煮鹤呢……” 对方早就知道荆国送来的是假公子,却守株待兔,并未戳穿。赤华心里埋着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若自己没有竭力反抗,此时大约已被关在徐侯的后宫,成了供人玩赏的宝器,荆侯就算知道,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自己不幸样貌平庸,甚至丑陋,没有被徐侯“看上”,那么自己的命运不敢想象,多半没机会活着想明白这些事情。 夏偃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忘记插嘴评论。她身体里仿佛也住着两个人,一个中气不足,无力地靠在树桩子上,一边悄悄揉着身上的淤伤;一个却异常清醒,双目明亮,从一连串的事态中拉丝结网,织出了经年的阴谋。 他半是请教,半是提醒,轻声说:“公子旷已被徐国扣押了。这又做何解?” 赤华轻轻咬下唇。她不喜荆旷,但也称不上厌恶。眼下他俩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徐朔之所以爽快放她走,部分的原因,大约也因为手中已有荆旷,足够以此向荆国兴师问罪了。 她眉头皱得愈深,“徐国本想维持现状,荆侯却先发制人,瞒天过海。以徐侯父子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公子旷被扣押的消息,如果不能及时传出,我怕……” 她撂下手里的鸡骨,拣一片嫩叶,文文静静将手擦干净,温温和和地告诉夏偃:“我要想办法回荆国,向荆侯示警。徐国怕是要有大动作。” 夏偃:“……” 并没有对她的政治敏锐表示敬佩。他第一反应是不能理解。 因着两国间的勾心斗角,她受尽了无妄之灾;好不容易逃离魔窟,一辈子从没像今天这样自由散漫过,她却又想回去?她又不是荆侯的真女儿,何必对荆国“尽忠”到这个地步? 他想了想,尽量温和地指出:“荆国送嫁的队伍,少说也有几百人。这几百人里,总有逃回去向荆侯汇报的,逃得也必定比你快。退一万步,就算其余人都让徐国控制,全军覆没,荆侯等不到回音,难道不会做最坏的准备?他就算再不爱过问政事,这点直觉还是有的吧。” 赤华无可反驳,却依旧说:“那么,我便算是尽个责任,总不能无动于衷。” 夏偃不再出声质疑。以往的各种软钉子硬钉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却异常固执。她心里也许装着千百件事,唯一不珍惜的,就是她自己的安危和幸福。 他心里不太爽快,胸膛里像长出了一双手,无法无天的乱挠。 眼前碎骨一片。他已经啃光了一只野雉的边角碎料,盯着赤华吃剩的那两根腿骨,更噎得慌。 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很努力地将两根鸡腿吃干抹净,但她终究是没饿过肚子的人,完全没意识到,被她随手丢弃的鸡腿,两端和骨头缝里还藏着多少肉。 在夏偃看来,这是完完全全的无情无义。要是他哪个手下人敢这么随便,那定然是三天不给饭吃;要是让他当个什么诸侯王去治理国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修订律法:浪费食物,是为犯罪,应当狠打。 他特别有冲动把那两根挂着零丁碎肉的鸡腿拿起来接着啃;又怕赤华不悦,心里已经纠结了□□回合,脸都憋红了。 这会子听到赤华说什么要回荆国,他心里那一口气找不到出口,在四肢百骸间乱窜,化成一股想要冒犯她的冲动。 他从她手底下抢过一根剩骨头就开啃,故意咯吱咯吱的咬出声。 果然,赤华一下慌了,长身而起,抬手就要挡,急的只会蹦单字,“哎,别,脏……” 夏偃转身一躲,给她一个后背,斜斜看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识得回荆国的路?” “我只知大致方向……” 她说了几个字,眼看夏偃没有放下那骨头的意思,心里的急火烧出一锅汤,咕嘟咕嘟的冒汽,把她一张巴掌脸熏得热腾腾,眼看微微冒汗。 她隐约猜到,这孩子定是又恼她了。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挺烦人。 但她还是厚着脸皮说:“当然我知道,你几次三番救我,对我已仁至义尽,断不必再因我而冒险。但如若你能助人到底,只要护我进入荆国地界,我……”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报答他的。深宫高墙之内,每一片树叶都是相似的,每一天都乏善可陈。她的所见所闻,除去闺房琐事,也不外乎交易和利益。 她已预料到这话会让面前的小伙子不快,但她别无选择:“你若能助我这次,便是于荆国有功,我可以……求荆侯赏赐……赦了你之前的……你若需要财帛……” 果然,话说一半,眼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沉下来,眼窝的阴影盖住了他闪亮的双眸。 -- 第43页 “谢了。我不是那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 赤华听他语气生硬,不知怎的,居然一瞬间的鼻酸,胸中生出一股孤独的荒凉。 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回报了。他却不当回事。 她冲动质问:“那你要什么?” 夏偃不答,仔仔细细地把鸡骨头啃干净,丢进油尽灯枯的火堆里。火苗回光返照了一下子,彻底熄灭。 他这才闷闷的回答:“不要什么。” 然后,似乎是觉得这几个字太敷衍,又加几个字:“我做事,只图自己心安快活。” 他这话说得洒脱,像是个亦正亦邪的侠客,十步杀一人,事后飘然而去,留下这么一句话,让俗人们猜测纷纷。 但他毕竟太年轻,装不出那样的深沉。嘴上说得洒脱,眼圈却可耻地红了。 他问自己,我要什么呢? 心头涌出的几个答案都不太令人满意:有的太缥缈,有的太可笑,有的甚至让他厌恶,不敢多想。 第 23 章 两人各怀心事, 相对无言。夏偃干脆闭目假寐。 赤华也觉得自己言多有失。她笑话自己,跟小孩子较什么真呢? 只有她们这些复杂而无趣的“大人”, 才会在做事之前, 仔细掂量风险和利弊。 他率性而为, 不计得失, 实在比她要可亲可爱得多。 最后还是夏偃让步,最终还是决定绕过这个死结,强行回头一笑,说:“就算我可以护送你回荆国, 总得给我点时间, 把伤养好了吧?徐朔放了我们一次,不见得会有第二次;就算他装瞎,其余徐国人也不会拿咱们当朋友。万一再来昨天那么一次,我粉身碎骨事小,耽误你回国,可要误大事。” 赤华脸微红。她果然是没想到他的伤。这让她感到羞愧, 对于他话里的刺,也就照单全收,付之一笑。 “是我不好。我听你的。” 她态度一软下来,如同春风化雨,朝露入泥。轮到夏偃不好意思。 他点点头:“就在柘林里先藏几日,等我的箭伤收了口, 等外面追捕的风声过去,再做打算。可以么?” 至于他手下的兄弟们…… 他已命黑熊通知其他人, 及时越境进入大夏,十日后跟他会合,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安安全全的在路上了。 如今他审时度势,觉得自己恐怕要失约。 不能算他重色轻友。他还得养伤呢。这次几乎伤筋动骨,可不能马虎。 * 入夜。 赤华活了一十九岁,头一次夜里没床睡。 她生于富贵,长于宫廷,美食美器见了不少,一年换的衣裳比黎民们一辈子还多,尧舜以来的典故她都烂熟于心,她写过的文字比百姓一辈子读过的还多。 但此时此刻,在一片原始的深山老林中,这些经验通通没用。她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空中展翅进退自如,却突然让人丢进了白花花的湍流,全然不知该怎么在水里扑腾。 她只能默默旁观,看夏偃忙前忙后,用嫩树枝和软草搭起了成型的床。他又就地取材,制了个大陶镬,烧了开水,将挖出来的不知什么东西的根丢进去煮。 这些灵巧的本事,都是百姓间积累的智慧。若让衣食无忧的达官贵人看了,定然会大感兴味,赞一句“野趣”,说不定还想亲自试试。但赤华已经观摩了好几个时辰,眼看他汗湿衣裳,休息的时候,便在身周蒸腾起淡淡的薄雾,她意识到这有多辛苦。 倒不是她乐意袖手旁观。可她一旦想帮忙捡点石头,削个树枝,搭个台面,不出一小会儿,定然会发展成“帮倒忙”。夏偃开始还耐心纠正,摆出师傅的架子,跟她讲解各种诀窍;后来也实在是心累,把她拉到十步之外,特别真诚地请求她:“看见这个蚂蚁洞了吗?请你帮我留意一下,从现在起到日落,这洞里一共出来多少只蚂蚁。——嗯,我占卜用。这很要紧的,千万不能数错。” 赤华啼笑皆非,也知道自己讨人嫌,蚂蚁洞旁边找块草地,坐下来,慢慢梳头发。 到了日落之时,夏偃拎回来一串大野兔,约莫八`九只,个个沉甸甸的一身肥肉。他双臂用力,勒出一串青筋。 夏偃连称今天运气好,端了个兔子窝。 “这窝兔子肯定是徐国猎户特意养着,给贵人们猎的,瞧这大肥腿!” 他笑起来,干干净净的,带给人纯粹的欢喜。 他兴冲冲地在新做的陶罐里炖兔肉羹,宣称肯定比白天的野雉好吃。又把吃不完的兔肉抹了盐,挂在火上熏烤,以备明日。 赤华微笑看着,忽然觉得,若不考虑身份所带来的隔阂,若抛开“将来”、“何去何从”、“如何回报”之类的复杂问题,且顾眼下——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同伴。虽然偶尔性子古怪了些,但她自己又何尝不古怪呢? 但她同时注意到,在他忙碌的间隙,不时用手按一下身后的伤。倘若手脚上的动作大了,他会面色一僵,迟滞一下。 夏偃有时候发现她在看自己,都是迅速转回头,假装没察觉。 但眼中还是藏不住一点点骄傲。他会的东西可多了,今日牛刀小试,可不能一次全拿出来。 饭毕,两人捏着分寸闲聊了一会儿。聊民间的吃喝,聊天时、年景、花草、山川,各国方言不通闹出的笑话。 直到赤华随口问:“阿偃,今年多大?” -- 第44页 夏偃觉得自己好几年前就把生辰八字全告跟她和盘托出了。然而她贵人多忘事,他也习惯,没什么沮丧的感觉。 况且她不记得正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十八。” 虚岁。他还是寒冬腊月的生日。 许是怕她不信,又加一句:“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赤华借着零落的日光看了看他的侧颜,有点怀疑。 其实若她今日头一次碰见夏偃,见识了他颀长高大的身材,重浊的声音,还有他的奇特本领,他所经历的世事沧桑——她也许自然而然的把他当同龄人,像对徐朔、对荆旷那样,礼貌而严格保持界限。 但,夏偃输就输在认识她太早。赤华怎么看他,脑海里那个可怜小男孩的印象都挥之不去。 她有些好笑地想,当年他还没变声呢,一口童音比她还脆。现在倒想跟她攀年龄,脸呢? 她微微板起面孔,再问:“属什么?” 夏偃假装没听见,心慌而面不改色:“你要我年龄属相,难道是要给我算命?是了,你读过那么多书,定然也会测命格了。你且帮我算算,何时会发财?” 赤华才没那么无聊的爱好。她锲而不舍地追问:“可你瞧着没十八岁。你何时的生日?” 其实她刨根问底,也有原因。她知道这孩子年纪小,但不知比自己小多少。她暗地里想要比一比,自己在他这么大年岁时,懂多少事,学了多少本事,有多少担当。 不过似乎也不用问。答案不言而喻:肯定比不上他。 夏偃左右为难,死活不愿意跟她交底儿,干脆以进为退:“光你查我户口不行。咱们有来有往,你问我几岁,你也得告诉我你多少岁嘛。” 这话又有点无赖的意思了,绝对不像十八岁成熟男子汉能说出口的。 赤华没那么多关于年龄的纠结。她抬下巴,指指正在遭受炮烙之刑的野兔肉:“属兔。你在荆国没听过民间议论吗?什么公子瑶年过十九还未成婚……嗯,不过眼下春天到了,算二十了。” 时人早婚,寻常女子在她这个年纪,别说成婚,或许孩子都一串了。倘若不幸再为生活而操劳过度,也许还会被刻薄之徒评价一句:人老珠黄。 赤华却毫不避讳自己的年龄,神色坦然地看着夏偃,表示她已经“有来有往”,答了他的话。 十几岁跟二十岁,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譬如童年时的夏偃曾经认为,等自己到了二十岁,定然已经留了一把胡子,誉满天下,儿孙满堂。 在夏偃看来,身边的少女完全没有二十岁的样子。她也许聪明灵秀,但在某些方面却固执而天真,像徐朔家里那个三岁小孩。 他耳根有点发热,心里悄悄的笑了一声。再年长又怎样,现在还不是需要我照顾。 * 他也不再多问了。夜色袭人,火光渐暗。他又添了些柴。 “今晚要委屈你宿野外。可能会不太舒适,习惯就好。你先试试这里够不够软……” 他发现赤华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聚精会神地研究那火堆的燃烧之势,没听见他。 只好提高声音,叫她:“公子?” 赤华惊觉,朝他一笑。 “落魄成这样了,怎么还叫公子。我原不知你竟然如此守规矩。” 她居然也会打趣人,而且直接打了他七寸。夏偃手忙脚乱地答应,清了清嗓子,豪气冲天地叫她:“赤……” ……怎么能直呼其名呢?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定是开玩笑。 “赤……” 刚才的“气”已经溜走了一半。夏偃愈发心虚。 ……就算按年纪排,也该叫声阿姊什么的吧…… 他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愣是没把佳人芳名叫全。回过头一看,赤华已经踏上他准备的“树枝草叶床”——选址在一丛粗枝阔叶之下,让他垫高了一尺,远离地上的虫蚁湿气。 她爬上去,检查了一下前后左右,像是大冬天进冰水的人,警惕又小心,极慢极慢的坐下来。 她没说话。尽管夏偃已经小心削平了大部分凸起的枝芽,但她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粗韧的枝条隔着衣裳摩擦她肌肤,像是个小型的炮烙架子。尤其是那些草枝上似乎还时有蚂蚁路过,更让她心绪抓挠,起了一身的粟粒。 她尽可能地忽略身体上的不适,问夏偃:“那你睡哪里呢?” 铺一张“床”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没精力再铺第二张。 夏偃重新升起火堆,指指旁边的树墩子,“我晚上得看着火,就那儿挺好。我睡惯外头了,不妨事。” 她不怀疑他的话,点点头,朝他笑了笑,说:“那么,麻烦你了。早点安歇。” 说毕,她就在那一团软草嫩枝上侧卧下来,闭上眼,以手作枕,慢慢寻找一个不那么难受的位置。 在夏偃看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优雅,像只长颈的鹤。 他也知道,这种简陋的条件实在委屈了她。但他除了过意不去,不知怎的,反而倒升起一股轻微的恼怒来。 赤华不是不知,她一个少女,貌美如此,又是孤身一人,犹如三岁小儿怀金于市,会有多少危险不请自来。即便是在深宫之内,她也不失警惕,随身带剪刀,随时敢拼命,让公子旷之流无从觊觎。 可现在呢,她大大方方的闭眼歇息了,很显然,全然没把边上这个单纯小少年当威胁。 -- 第45页 夏偃踢了一根树枝进火堆,心不甘情不愿地想,夜里是不是该吓唬吓唬她,给她个教训。让她再把自己当小孩。 他这念头刚闪了一闪,却见火堆对面一晃,赤华忽然睁眼,翻身坐了起来。 夏偃做贼心虚地别过头去,问:“怎么不睡啊?” 赤华吞吞吐吐:“我……嗯,我换个方向。” 他眯眼一看,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的肌肤太细嫩,大约从没接触过绫罗绸缎之外的东西;此时跟树枝树皮稍微一摩擦,裸露的地方瞬间起了红疹子,而且还在不断加深。 夏偃脱了自己外套,丢过去。 “别嫌弃,垫一下。” 赤华一把抓住,问:“那你不冷?” 他脱了这件基本上就衣不蔽体了,只剩一层包扎伤口的布料。 夏偃藏到树桩底下,满不在乎地一躺:“我火气大,大冬天也这么睡,畅快。况且还有火堆呢。” 赤华怀疑地看他一眼,觉得他说大话。但到现在为止,他说的大话倒也都应验了。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林子里,还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 她也就放心躺回去,将那上衣一半垫在身下,另一半裹住胸腹,挡住夜间阴湿的寒气。 男孩子出汗多,她本觉得那衣衫上应该味道不算怡人;可离得近了,却发现正相反。那衣衫内侧清淡馨香,应该是新鲜的艾草气味——艾草常见于山林河谷,初春之时,嫩叶蓬发,是民间百姓最易采得的香料。 对赤华来说,却并不常见。她陷在这气息里,合上眼,忘记了周身的不适,慢慢睡熟了。 * 到了半夜,赤华惊醒。脚踝上凉飕飕的。一条小草蛇借道路过,大摇大摆地在她的鞋子上盘踞了一小会儿。她一发抖,小蛇扭着身子,溜之大吉。 赤华本能就想尖叫,张口要叫“阿偃”。 但她终究没叫。夏偃跟她说过,这林子里的蛇都没毒。 她得学着适应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能跟初生婴儿似的,遇事只知道哭。 她捂着嘴,喘息稍定,却听到火堆旁边,夏偃含含糊糊的出声。 她想,这孩子都学的什么本事,难不成学会读心之术,她还没叫人,他就会抢答? 再一听,他的声音异于平常,不像是说话,更像是痛苦难忍的呻`吟。 赤华一掀身上的衣衫,两步跑过去。借着微弱的火光,只见他脸色潮红,身体发热,触之如火炭。 她咬牙,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我大冬天也这么睡,畅快”——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还傻乎乎的信了! 他元气新伤,湿寒入体,还敢敞胸露怀的睡觉,不论意志上再怎么逞强,毕竟肉身凡胎,烧成这样不奇怪。 夏偃忽然睁眼,目光模糊,像蒙了一层薄纱。随后像是没力气维持,眼皮马上又落了下去。 炽热的脸蛋上,抚着一只冰凉的手。他本能地去蹭那只手,嘶哑的嗓音只发出一声。 “水……” 第 24 章 赤华没心思恼他, 也来不及想别的,满脑子只一个字“水”。 万籁俱寂, 火光只照亮方圆三尺, 外面黑得无边无垠, 仿佛吞噬人的深渊。 她咬着嘴唇, 盘算了片刻。然后凭记忆摸索到夏偃堆藏枯枝的地方,抱了一捆,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递进火堆里, 左右轻轻吹吹。火光慢慢明亮起来。 她略为心安, 衣衫盖在夏偃身上,轻声说:“马上有水了。” 她知道附近有小溪,也隐约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她拎起陶罐,拿枯枝扎了火把,点燃了,深吸一口气, 朝那黑暗里走去。 脚底下深深浅浅,时软时硬,时而粘滞,有时咯吱一声,偶尔还似乎踩了活物,她也不敢猜是什么。 到了溪边, 左滑右滑,胳膊伸得酸了, 好歹接了大半罐的活水,总算没把自己折腾进水里去。 她回身就要往回跑。长长的裙摆忽然嵌进石头缝里,一下子绊一大跤,摔在地上。 赤华本能地把那陶罐举高,没让它摔碎。那是唯一一件盛水的器具,碎了就全完了。 作为代价,她自己膝盖重重落在碎卵石上,钻心一痛,死死咬牙。 她用力调整呼吸,心里跟自己开玩笑:“徐侯老禽兽,现在怕是比我痛得多了。” 她爬起来,裙摆扎进腰带,平生头一次露出小腿,小心翼翼地迈步。 夏偃昏睡着。赤华撕下他一点点破衣,蘸了水,敷在他额头,便见他发抖。 他说不出话,忽然微微张嘴,吮她手指上的水滴。 赤华全身一颤,心疼多于恼怒,轻声在他耳边说:“别动,乖。” 不敢给他喝生水。这也是她新学来的知识。早些时候,夏偃刚打了清水来,她口渴要喝,被他制止了:“生水不洁,我饮无妨,你千万别试。” 现在她觉得,夏偃身体虚弱,怕是也饮不得生水。 于是她学着夏偃的样子,火堆上架起陶罐,耐心烧水。 她于这些操作毫无经验,但她又不笨,看过一遍就记住了。此时不过是手忙脚乱些而已。 心焦之下,水热得格外慢。她恨不得变成一根柴,自己扑进去。 等待之时,不住低头看。高高大大的一个男孩子,难受得蜷成一团,嘴唇咬出血,喘气带杂音。稍微清醒一点点,就睁开眼,目光像陈年的胶,迟钝,但不依不饶的追寻着她,凝住了就不肯放,像溺水之人的最后一口呼吸。 -- 第46页 她叹了口气,忽而回忆鲜活,忆起当年在“将军府”避风雪的夜晚,那个机灵皮实的小孩。他当时也是瑟瑟发抖,同样用这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她,好像她下一刻就会凭空消失。 赤华出神了好久,胸中似乎养了一只萤火虫,绕着她的心口飞来飞去,最后停在某个地方,微弱地照亮了一个她此前鲜少涉足的念头。 她孤独惯了,不喜欢跟别人有人情上的瓜葛。她不止一次问夏偃,如此不计个人安危的帮她,到底是为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她口中虽不言,但早已暗下决心,不管他如何答,不管他要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弄来,满足他。 可他每次都简单回答:不为什么。不要什么。 几个生硬的单字后面,是明显咽下肚去的、他自己也急于藏匿的理由。 她并非觉得十六岁的男孩子不懂情爱;就她自己,当年十五岁,荆旷对她什么心思,她心里如同明镜,一清二楚。 可夏偃不一样。当年初遇他时,他对她便是这种神色和态度。当年他才十二岁,难道也和现在一般心思么? 她觉得这事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可笑。 她始终认为,自己何德何能,生了副中人以上的皮相,就妄想着被万人所迷了? 没错,这孩子也许确实曾迷过自己,但他所迷的,大约是她的狐裘、马车、脂粉、钗环、身边的仆从、身上的香气。 反正不会是她这个人。赤华有自知之明,自从扮演公子瑶以来,她说的假话比真话多,假笑比真笑多,喜怒哀乐都按照既定的程式走,从不敢肆意任性地活出一个锦绣韶华的样子。 这样一个无趣、虚伪、淡漠的女人,让人见色起意倒是有可能,但谁会爱呢? 陶罐里的水终于咕嘟咕嘟的开了,赤华起身去取,快刀斩乱麻,切断方才所有的胡思乱想。 * 陶杯盛开水,吹了又吹,自己又试了一口,这才用力托起夏偃后背,递到他嘴边。 “阿偃,饮水。” 让人服侍了一辈子,头一次亲手服侍人,还不太熟练。一半的水洒在他脸上,她用袖口蘸干。 然后换了个姿势。实在是托不住他后背,干脆跪坐到他身侧,将他半搂在怀里,让他靠着。 夏偃也就乖乖靠着。炽热的呼吸吹在她手腕上,吹得她痒,心头慢慢柔软起来。 半杯水进肚,夏偃总算有点枯木逢春的意思,咬着空杯子舍不得放,明显是没喝够。 赤华便要再给他盛一杯。他却拽着她衣袖,忽然埋首在她怀里,昏昏沉沉的叫:“阿母。” 赤华浑身一抖,头一次,就这么让男人没遮没拦的抱着,却没有推拒的心思,反而把他搂紧了些,轻声说:“这儿有我呢。” 她忽然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释然,心头大石落地。这孩子从小是孤儿,对她的那种锲而不舍的依恋,是不是因为把她当成了母亲?她一厢情愿地推测,是不是自己跟他母亲生得相似? 如果是这样却好,那倒省了她猜来猜去。 她再放低声,柔柔地劝:“先放开我好不好?我去给你再盛些水。” 夏偃固执不放手。他全身烧的软绵绵,力气却没打折扣,两只手臂收得紧,好像烫红的火圈。 仿佛是那半杯水给了他力气。他吹气在她锁骨上,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阿母丢下我走了。我父亲安慰我说,她是九天仙子,下凡只是游历,迟早会回去的。” 赤华轻抚他额头,拭掉他发际一层薄汗。一瞬间想起,当年那个小流浪儿,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很是莫名其妙。他问:你是仙子吗? “后来我当然知道父亲是在哄骗人。”夏偃鼻音深重,“世上哪里有什么仙子……可有一日,我看见一个人,我又觉得,也许真的有仙子,父亲没骗我。” 赤华闭眼,心中那块大石头忽然又浮了起来,让她心烦意乱。 他说话含着热气,尾音拉得忽长忽短,每说一个字都无比困难,像是掏空他仅存的精力。 然而却一点也不像是胡话梦话。反而像是排演了很久,重复了很久,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今日一病,胸中的铁锁烧融,这些念头就像镇不住的妖,迫不及待地涌出来,祸害人。 夏偃苦笑,睁眼看那一簇橙黄色的火。火光映在他眼里,拉出跳跃的细丝,一双黑眸仿佛脆弱的琉璃,随时都可能无端迸出水来。 这些话,唯有趁此时说出来,才不至于引她反感吧? 他在她衣领上擦擦湿漉漉的眼角,低声问:“所以……你什么时候抛下我,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赤华语塞,如梦方醒,握杯的手有些颤。 夏偃随后自己笑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无妨。我知道你总会走的。我不奢求太多……但,你能不能别……别整日把分道扬镳挂在嘴边吓唬我?” 赤华用指尖擦擦眼角,有些不理解这种奇异的少年心思,却又觉得,再多问一句话也是多余。 她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 夏偃双眸一亮。 但赤华却退缩了。她想说“我不会丢下你”,但冲动只持续了一眨眼工夫。她生性谨慎,不敢做出永久的承诺。 她眼看那明亮的双眸转为暗淡,夏偃固执等着,手中紧攥她腰间玉佩的流苏,修长的手指,不安地捻着。 -- 第47页 忽然他双眼闭了,闭得紧紧的。呼吸急促又缓慢,再次昏睡过去。 赤华懊悔,急忙俯首,轻轻理顺他凌乱的长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不会丢下你。” 但已晚了。他已经沉入又一个灼热的梦,梦里无端皱眉,不知听到看到了什么。 她暗恨自己凉薄。抬眸远望,青葱的草木间,两只花蝶翩然而舞,一个高飞,一个追逐,在空中画出道道彩虹,然后消失在几丛叶片之下。 夏偃双唇皲裂。她轻轻放下怀里的人,去陶罐那里盛水。 但却没站起来。他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她腰间流苏,梦里不知在跟谁用力较劲,指缝里丝线流淌。 赤华左右动弹不得,只好腾一只手,干脆把那流苏解下来。他愿攥着就攥着吧。 盛出水来,自己先灌了好几杯,缓解心口的灼热。 她忽然意识到,有生以来,除了血亲父母,似乎从没跟哪个人,这样不分彼此地接近过。 她像一只小小的蜗牛,不敢暴露自己的脆弱,不敢剥脱内心的壳。可是今日,她却忽然宁愿从那壳里钻出来,用体温去温暖另外一个人。 她说不出,这份变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 赤华一夜未眠,眼看着夏偃在她怀里辗转难受,时而精疲力竭的睁眼。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一团火炭。 等夏偃终于略微清醒,她第一句话就是:“咱们还是出去找医师,别在乎什么危险不危险。” 夏偃马上急了,赶紧摇头。她还嫌被那个间谍巫医坑得不够惨? “别,”他嘶哑着嗓音说,“徐国说不定已经画影图形,通缉我们了。咱们还是直接离开徐国的好,千万别往人烟处去。” 若真的再被捉入人手,刑罚折磨是小事,只怕永远再见不到赤华了——那和被她抛弃没区别。 昨晚他记得自己迷迷糊糊说了一些心里话,具体的内容他想不起,唯一刻在心里的,便是她一句模模糊糊保证,“我不会丢下你。” 手中还有一段来历不明的流苏,难道是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他可不敢担这个罪过,赶紧把流苏系腰带上,贴肉藏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赤华见他死活摇头,也有点焦躁。指甲轻轻刮自己的手背。 从小她的所见所闻便是“有病求医”。在荆国扮女公子的那几年,更是见惯了谨小慎微。荆侯生怕她也被传染什么病气,从来都是过犹不及,一个头痛脑热,半个宫城的太医都得给请来,让她拿药当饭吃。 而“讳疾忌医”,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是“等死”的同义词。 夏偃微微笑,说:“你不知,医师都是骗人的……小时候我感风寒,嫌那药苦,偷偷倒掉,过了十几日,自己也好了。我父亲还……还赞那江湖游医医术高明呢。” 至于后来他孤身流浪,更是全凭一身硬朗体质,扛过了多少次大伤小伤。在他心里,赤华这种娇生惯养的贵人才需要医生呢。 他正得意着,突然肩胛剧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赤华收回按在他伤口上的手,语气里带点冷笑:“这儿可是越来越肿了。” 她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这种伤再不处理,就是化脓发炎,要人命。 夏偃觉得双太阳穴成了火球,眼前一阵一阵黑。没法跟她生气,还得赔笑:“没事,我知道怎么办……烦你去采一点芣苢、白茅、小蓟——都是散瘀解毒,止血定痛的草药,附近都有——回来煮水洗伤,定能见效。我以前受伤都是这么做的。” 说完了,没见赤华吭声。等了好一会儿,睁眼,看她面露难色。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不会都不认识吧?采一样也行……” 漫山遍野的野草野花,早就让穷人们发现了各种利用的方法。但凡有个小病小痛,随手一薅,就是天然的补剂和药材。 但在赤华眼里……也不过都是面目相似的野草野花而已。 她恼起来,恼自己什么都不懂。但夏偃的话也给了她灵感。 “我是不认得。但我知道怎么办了。你且等着。” 她跑去重新烧水,然后让夏偃解下包扎伤口的布,水里煮煮,拎出来,湿漉漉的拧在他伤口上。 “啊——” 夏偃一个打挺,痛得差点晕过去。肩颈上青筋暴起,她轻轻按住。 他眼冒金星,绝望问:“你往水里加——加了什么?” “盐。你昨天从石头上刮下来的。”她声音带点笑意,仿佛对他的痛楚早有预料,“比你的那些草药管用——至少差不多吧。你不愿出去求医,只好权宜一下。” 言外之意,叫你执拗,自作自受。 他说不出话,只晓得浅浅的呼吸,眉眼皱成一团。整个身体以那些伤口为中心,向外散射着一片片飞刀。 她可真狠! “你……你、你怎知道……” 赤华跟他实话实说:“我见过宫里惩罚奴仆,常常是鞭打得鲜血淋漓,有时候还要泼盐水,加剧被惩戒者的痛苦。很多人撑不到伤口愈合就死了,但我很早就注意到,那些被泼盐水的……嗯,伤口收的快,活下来的倒多些。” 她说完,自己也知道这么做挺冷血,略微过意不去地找补一句:“我知道你不怕痛,对不对?” -- 第48页 夏偃又气又笑,在她怀里发抖。没想到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几次三番的违法乱纪,王宫里瞒神弄鬼,大军里全身而退,没栽在荆国,没栽在徐国,却栽在眼前这双柔弱无骨的手上,连本带利地惩戒了回来。 又一波盐水。眼前天旋地转,全身好像要裂开,魂魄从皮囊里崩出来,往天上悠悠的飘。咔嚓一声轻响,他无意识地双手握拳,攥碎了手里的陶杯。 她可真是……毫不手软。 对别人,对她自己,都一样。 “痛……”他不装了,哀嚎一声,“要攥着你的手才行。” 他也不知道这后一句话是哪来的灵感。他是没妈的孩子,从记事起,有什么病痛都得自己扛滟。 但因着今日的痛苦,让他终于从记忆深处,捞出一点陈年落灰的温馨场面,重新学会了怎么撒娇。 赤华忍不住一笑,顺他的意,果然攥紧了他的手。他立刻反手一握,反而把她一只玲珑细手包起来八分。粗糙的掌纹,贴着她手背淡淡青筋,轻轻摩挲。 赤华莫名其妙的脸热,想抽出手,又觉得自己已点头了,总不能出尔反尔。想再用盐水浇他一下子,手上却有点没力气了。 她一个劲儿的告诉自己:他还是个孩子呢。小孩子这样,多正常啊。 第 25 章 夏偃在十八般炼狱里滚了三四天, 终于一点一点脱身。 在某个微风徐徐的早晨,他从蒸腾的岩浆里挣扎出口鼻, 用力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 认清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 低头一看, 自己身上暖融融的, 盖着那件狐裘领子。赤华在他身边抱膝而坐,睡得正熟。 她小巧的鼻翼点在膝盖上,不时翕动一下,罗裙的布料被她吹得一皱一平, 好似潋滟水波。 这几日一直靠她看护。虽然她照顾起人来并不熟练, 但对夏偃来说,已经像是天宫三日游,飘得他找不着北。 她学东西学得很快。汲水、烧水、拾柴、铺床、编织绳索,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但代价也不小:她的白嫩的手背上有几道荆棘划出的血痕,衣襟裙摆撕出了小口子,眼睛下面两圈青黑。 可即便是沦落至此, 她也从未放弃了仪容:一头秀发始终打理得干净,用手指梳通顺,一丝不苟地挽成简单的髻,插上白玉质的笄;她每日早晚都去溪边洁面,也许还曾擦净身体,因为夏偃注意到, 她回来时,袖子里的肌肤总是潮湿的;无事时, 她找来粗糙的石块,慢慢将断了的、没断的指甲一一磨平,露出圆而轻巧的指尖,碰他身体的时候,也不会划得疼了。 夏偃扶着钝钝的脑袋,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以前都皮实得像块砖,偏偏这次遇上她,烧得空前绝后,让她见识了最狼狈的样儿。 他忽然全身一震,想起一件极其致命之事:这几天里,他如厕是怎么解决的啊…… 这个念头像一股泥石流,把他重新冲进火焰山。他捂脸往地上一坐,思维罢工,拒绝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又昏睡过去了。 * 赤华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睁眼,夏偃没好好躺在铺位上,反而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在一个树桩后头,脸上神色不太好解读,似乎是痛苦得快哭了。 她默默叹口气,心道,这孩子又逞强了。 这几天他高烧,吃喝睡觉都靠她照顾,唯独如厕这事,死也不让她靠近,非得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还一走走老远,不知藏哪儿去。赤华脸皮不厚,当然顺水推舟,放他自生自灭,但每次不免捏着一把汗,生怕他倒在哪儿起不来;直到看见他头重脚轻、踉踉跄跄的回来,才连忙过去扶一把。 此时此刻,看他这倒地的姿势,估计是又想“自力更生”,奈何心有余力不足。 她忍不住乐了,蹲下拍拍他肩膀。 但她不敢用力,拍得太轻揉了,夏偃没睁眼,反而哼哼两声,大概觉得挺舒服。 她还想换个姿势叫他,忽然却耳尖地察觉到,不远处的树林里,似乎有……什么别的声音。 人声。有人在说着什么。 赤华刹那间寒毛直竖,也顾不得温柔了,脱口大叫:“阿偃!” 荒山野林虽然陌生,但有夏偃在侧,她也并不是很怕。但人声是头一次听到,她纵然再无经验,也不难猜测,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顺手抽出铁剑,却不知该指向何处。 夏偃睁开眼,却没动地方,耳朵贴地,听了一阵,扑哧一笑。 他的嗓音尚且粗哑,低低的安慰她。 “别怕,不是人。是一种叫琴豕的兽。它惯会模仿别的声音——鸟兽、人声、雷雨、风霜之声,它都会。这东西温顺胆小,不伤人。平日里也罕见,想来整个柘林里也没有几头。今日听到,是好兆头。” 赤华半信半疑,“真的?我没听说过。” 她随后自己笑了。深宫里锁了这么多年,认识的鸟兽屈指可数。跟夏偃比,她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么。 再仔细听听,那“人声”果然含混不清,重复着一个调调,越听越像兽音了。 她终于放松了手臂,将铁剑插回鞘里。 夏偃目不转睛地看她动作。她手指极白,握在磨损青灰的剑柄上,对比强烈,好像阴霾的云朵中,栖着一只洁白的飞鸟。 但她的动作生涩无比。剑鞘对了几次才对准。夏偃看得提心吊胆,生怕她用那剑刃误伤了自己。最后终于还剑入鞘,他猛出一口气,比赤华还高兴。 -- 第49页 在“危险”来临之际,她毫不犹豫,用这样生涩的动作保护他。 他忽然伸手,轻轻按住赤华手腕。 “你这样持剑,容易脱手,也容易伤到自己。” 其实并没碰到她多少。但这种老师傅般的成熟让赤华莫名局促,想到他掌纹的触感。 还是假装用手撩额发,顺便挣脱了他的手。 她笑问:“那你说该怎样?” 虽然夏偃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每次问他,都跟要他命似的,好像拷问一个雉龄儿童,“你到底是喜欢父亲还是喜欢母亲”,然后看着他瘪嘴要哭——让赤华颇感罪恶。 但她也看出三五分端倪。这孩子定然经历丰富,在霜雪里习练过,在多少困境里摸爬滚打过,是一块锻熟了的铁。 对于“怎么使剑”这种事,他才是专家。 而且是动不动就脸红害羞的专家。得捧着。 她又抿嘴笑了一笑,说:“你教教我,虽然未必有多大用,也让我胆气足些。” 果然,年轻人的一颗纯净心,如同春天的火,一点就燃,一捧就亮。一句“你教我”,夏偃立刻忘记全身酸痛无力,一骨碌正襟危坐,随手折了身边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枝。 “这样。” 赤华看不出区别。不就是拿东西么?她拿笔,拿针,拿拨火的铜棍,都是这样啊。 都是一只手五根手指,有什么不同了? 她自己琢磨了半天,半是疑惑,半是失望,终于说:“你别怕得罪我。该批评批评。不然——不然我不学了。” 从古到今,只见过先生罚学生——“你再淘气,我不教了,还要打你手心。” 没见过学生威胁先生的。 可有些人偏偏吃这套。夏偃听了这话,像是得了个免死金牌,这才放心大胆,严肃指出:“手臂要直,手腕要有力。比如……” 他甚至都没动地方,手里的树枝轻轻一挑。赤华手中的剑就开始乱晃,眼看要弃她而去。 她慌忙站起来,笑道:“不成,这次不算!我还没准备好!” 说毕,双足稳稳地分开一尺半,眼看鼻尖,鼻尖指着平伸的剑尖,眉尖一蹙,好像前方真有凶悍的敌人。 在摆正姿势的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打通了。 贵族男子们都要练剑术,练射御,练作战的本事。她不止一次见过荆旷,还有其他几位公子,在剑师的指点下,阳光里挥汗如雨。 她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入门,哪怕只是伸脚探了探那个高高的门槛。 她这次是认真的,双眼微微弯着,然而眼底并无太多笑意。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凝成一团无形的水晶,悬挂在她面前,将她一张原本就细白的面孔映得晶莹剔透。 夏偃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看着看着,却走神了。 他忽然想,有些人,看起来像是一潭静谧的水,可那份宁静底下,却藏着波澜壮阔,藏着蓄势待发的洪流之力。 她也许,就是这种人吧? 赤华许久等不到反馈,有点羞恼。毕竟这种如临大敌的站姿太过威武雄壮,并非淑女所宜。 “阿偃!” 夏偃从天边云朵里被拽回地面,脑袋像是被狠狠拍了一下,“嗡”的一声。慌忙也站起来。 “我、那个、你……” 他驱散脑海中的胡思乱想,这才屏息凝神,用目光捋着她周身的线条。 一瞬间看出了三五十个破绽。他上手纠正,碰到她肩臂。肥大的衣袖空空荡荡,被他一捏,捏出一道细而浑圆的手臂的轮廓。隐约还捏出一道迷人幽香。 他像烫了似的,手赶紧缩回去。 又觉得她的腰肢太过柔软,大约是用力的方向不对。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君子样的纠正方式。想用手里的树枝点她身上,又觉得太过无礼,觉得自己像手持教鞭的无良教书先生。 想来想去,他只能用手艰难地隔空比划:“嗯,有点……有点不对,应该……” 赤华聚精会神,弯弯的眼,眼角一道笑纹,“应该怎样?” 她也隐约瞧出这孩子窘迫。少女的顽皮天性在她体内还没完全熄灭。过去都是她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眼下居然有人为她而六神无主,让她有些“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恶劣快意。 她心里也好奇——无关风月,只是想知道,阿偃一路闯出这么多祸事,敢犯法,敢拼命,敢跳象台,不知敢不敢碰她的腰? 夏偃很快给了她答案。他叹口气,放下双手,不再徒劳地比划,而是一本正经点点头:“这样很好。” 赤华轻嗔:“别糊弄我。” 单是摆个花花架子就“很好”了?她甚至还不会举剑挥刺呢。 夏偃神色诚恳:“真的很好。若真有敌人猛兽,见到你这番稳扎稳打的拼命模样,定然会顾虑三思。” 赤华挑眉,“然后呢?” 单是“顾虑”有什么用,等人家反应过来,认出她这个绣花架子,还不是一样的劈波斩浪。一个像样的姿势,不过让她晚死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但夏偃显然不这么想。他示意她收剑站好。 “这已经足够了。敌人只要有所忌惮,就能给你争取时间。你要做的,就是……” -- 第50页 赤华虔诚地洗耳恭听。要是她手边有笔,多半也蘸好墨,等着记笔记。 谁知夏偃话锋一转,“……就是转身就跑。敌人在愣神,不会马上追你。” 她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想拿剑鞘敲他脑袋。他以为她是兔子呢! “怕是跑不出十步,就又让人追上啦。” 夏偃忽然脸红,手中树枝垂地,有些难为情,却又有些得意,小声说:“十步就够了。你只要跑到我身后,不就安全了?” 赤华:“……” 她被这个奇特的思维带歪了,愣愣跟着点点头,傻傻的重复一句:“躲你身后,就安全了。” 夏偃想拿回她手里的剑,她却还习惯性地紧攥着。他几乎是温柔的,轻轻一拂她的手指,剑柄就像条小鱼似的滑了出来。 然后他看都没看一眼,手腕一甩,铁剑脱手,自由散漫地飞了出去—— 头顶一棵大杏树,杏花刚落,青涩的杏果儿挂了满枝。却单单有一颗杏子格外早熟,黄澄澄的外皮,在一片青绿中卓尔不群。 剑尖准确无误地掠过了那颗杏子上方。下一刻,夏偃右手收剑,左手捧着那颗早熟的杏果,腼腆一笑,递给赤华。 算是无声回答了她方才那点疑虑。 那不是戏法。赤华低头看那杏子,完整无缺,只是割破了几分几厘的果皮,溢出两滴香甜的汁水。 夏偃懊恼,嘴上还硬:“以往不这样的。我、我身上带箭伤,手劲不稳。下次给你摘个不破的。” 赤华讶异一笑。忽见他眼中闪过温柔与纵容,如同平白年长十岁。 她想,莫不是我看眼花了? 因为那眼神一瞬即逝,好似落地不湿的江南雨。他再转过脸的时候,那点情愫便全然无痕。脸上重新浮起一片稚拙的红。 他欲盖弥彰地撒娇:“我又困了,扶我去睡。” * 赤华捧着那枚杏子舍不得吃。到了第二天,眼看有点蔫了,才狠心下口。 拇指大的鲜果儿,愣是让她啃出了鸡腿的待遇。眼看日头都移了,还有一半的果肉顽强不屈地留在原处,未曾等到她的临幸。 那果子其实还未完全成熟,舌尖时而甘,时而酸,时而涩。 夏偃病未痊愈,让她赶去睡觉,抱着个树桩子,绵长的呼吸声令人心安。 忽然,赤华耳朵一尖。那呼吸声的后面,似乎又杂了些别的。 这次可不像是琴豕。赤华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说:“……喏,这条路……” * 几天里连续担惊受怕,赤华不敢怠惰。 来不及叫醒夏偃。先顺手摘掉了自己的颈链金跳脱,藏了起来;夏偃身上盖件衣服,拖到树桩后面;铁剑原本随手放在火堆边上,赶紧收起来,藏进内层衣褶里。最后吐出口中的杏核,用脚踩进土里。 她待要扑灭火堆,已来不及了。几根长木棍探头探脑地戳出密林,紧接着,脚步纷杂,十几个人鱼贯钻了过来。 忽然看到一座未熄的火堆,都吃一惊。再一抬头,恰和一个美貌少女面对面。 赤华挡在树桩前面,颤声问:“来的是谁?” 第 26 章 赤华一边说一边打量。对面十几个人都是百姓打扮。有男有女, 年龄各异。多数人手中都握着木棍,既用来行路, 也用来防身。 不是官兵。赤华微微松口气。 但显然也不是寻常的百姓。其中一人手里挽绳, 还牵着一只不听话的大土狗, 舌头歪出嘴, 恶狠狠地朝赤华咆哮了一声。 还有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面貌虎纠纠,一双手上全是劳作形成的茧。 她身后,躲着一个矮瘦男人, 尖头尖脑的像只老鼠, 手里却拎着一把缺口菜刀。他是举着那菜刀来的,看到眼前只有一个弱质女流,神态放松了三分,拿刀的手又垂了下去。 后面十几个,也都是衣衫破烂,只有半数人穿了鞋。他们面有憔悴之色, 但一双双眼睛瞪得晶亮,白多黑少,不友好地一闪一闪,带着些亡命之徒的气质。 赤华猜不透这些人的来历。但见他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那只大狗则立刻嗅到了熏兔腿的气味,汪汪叫着,跟脖子上的绳索较劲。 她拿出贵族的架子, 沉声再问:“你们是谁?” 那虎面妇人走出几步,答话:“避难的。你呢?” 大概是看出来双方力量对比悬殊, 她这话说得也放松,甚至带了点傲慢的盘问之意。她嗓门粗大,声音气吞山河。 赤华:“避难?” 而对方也立刻看出她气质不凡,绝非平民。那拿菜刀的鼠须男尖声叫道:“怕是个落单的贵人家眷!看她的发髻!” 赤华在听闻人声时,第一时刻便摘掉了自己身上的名贵佩饰。但束发的白玉笄终究是忘在了脑后,让眼尖的人一眼认了出来。 一听到“贵人”两个字,百姓们有点躁动,交头接耳。 林子里骤然冒出个妙龄少女,全身清爽洁净,容光不可逼视,不用问也知道绝非常人。但在此蛮荒之地,“容貌”又不能拿来当饭吃,纵是九天织女出宫,月上嫦娥下凡,又如何? 于是,短暂的敬畏之情过后,众人看她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转为警惕,眼中敌意渐浓,却也不敢造次乱说话。 赤华未置可否,冷静地将面前十几人扫视了一圈。 -- 第51页 反正也无可抵赖了,她就算硬装平民,也装不像。况且就算装得像,也未必能被这群人当朋友。 “既然各位是来林中避难的,那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请便吧。将来若遇人询问,我就当没见过各位。” 她尽量学着夏偃的语气,用辞都通俗之至,确保这些人听懂了。 百姓中有人点头。那牵狗的却一直微微冷笑,目光把她从头看到脚,带了些贪婪的意味。 他拨掉眼前一个蜘蛛网,悄悄向那虎妇人说了句什么。 虎妇人仰头一笑,大步欺到赤华面前。她不由退一步。 面前一只厚硬的大手,手心摊向上。 “拿来!” 赤华被那声音震得脚下一麻,又惊又怒,反问:“拿什么?” 虎妇人冷笑:“我也不管你是哪家贵人。我们百姓活命不容易,请夫人你施舍点儿吧!” 说是“施舍”,其实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这是以多欺少,明目张胆的顺路发财。 赤华脸上微微激红。她把怒气藏在心底,审时度势,觉得自己没什么拒绝的资格。 谁让他们人多。终年劳作的百姓,纵然瘦弱,但随便一个男男女女,力气怕是都比她大上几倍。就算夏偃醒了,豁出去拼命,他这一身病体,怕是只有挨揍的份。 这么一想,还好他没醒。 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当花钱消灾了。起码这些人不是冲着她的性命来的。 她点点头,一手挽着秀发,玉笄拔`出来,毫不在意地放到那只大手心里。 她甚至能笑一笑,眼角并没有弯。 “祝各位好运。” 虎妇人收了玉笄,仔细看了看,还好奇地用牙咬了咬。 后头鼠须男轻声提醒她:“这不是金子!别咬坏了!” 虎妇人回头骂了一句,将那玉笄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刚要说什么,鼠须男忽然又提醒:“诶,但她身上有玉,说不定也有金子啊!” 百姓抛家弃田的“避难”,自然不可能腰缠万贯,一路上风餐露宿,也吃够了苦头。忽然撞见一个落单的“贵人”,也许还携带大笔财物——心思不活泛才怪。 赤华瞬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身边带了金珠首饰不假,她也并非守财奴;但若一味妥协退让,谁知道对方下一步会如何得寸进尺? 但看一些人的目光已经直勾勾地盯住她全身,似乎是想透过衣料,找出无尽的财富。 另一些人注意到了火堆后面的陶罐陶盘,惊喜地叫出声。 “嘿,她还有吃的!还不少!” 那是逃进柘林的第一日,夏偃大丰收,端了一窝野兔,将兔肉洗剥熏好,作为日后的口粮。未雨绸缪果然派上了用场。当夜他就开始高烧,没再出去捕猎。 于是这几日间,赤华也只靠这些熏肉度日。她食量本小,又有意节省,此时熏肉还剩一大捆,香喷喷的暴露在几十只饥饿的眼睛下面。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吸口水的声音。有人轻声提议:“给拿过来!” 抢金银是犯法,被捉到了得砍手砍脚,百姓们做久了顺民,对这种“罪行”还不是太敢付诸实施;但大伙饿了这么久肚子,抢点吃食,天经地义。况且也没人看见! 大家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鼓励之色。马上有人上去动手。 赤华回头一看,肝火腾的一下蹿出三丈高,一下子忘记了什么贵人的矜持,冲上去就拦,“不许动这些!” 若在以前,这几口肉她哪会放在心上。但眼下不一样。在夏偃病愈之前,这些吃食就是他俩赖以活命的指望。 比她身上的什么金跳脱、银耳珰,都要珍贵得多。她懊悔不迭,早该把这些吃食藏得更隐秘些。 平生头一次,她懂得了什么叫“护食”。她飞速摸到了铁剑的柄,眼中斜射出冷锐的光,一字一顿地说:“意外的横财,取多了当心招祸!赶紧给我走!” 现学现卖,鼻尖对剑尖,凶狠的眼神映着剑气,坚韧的力量贯穿全身,让人不得不忽略她柔弱的外表,掂量一下跟她拼命的胜算。 众百姓果然愣了,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赤华心砰砰跳。按照“计划”,她此时应该立刻掉头就跑,躲夏偃身后去。 但他还没醒呢!就算醒了,前头这十几二十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青杏儿啊。 有人看出她眼中踟蹰。马上便有那不买账的,低低冷笑。 “嘿嘿,还不知是哪个贵人府上逃出来的奴婢呢,胆敢如此跟咱们说话。这儿可不是城里,她身边也没有保镖狗腿子!这娘们屁事不懂,我看是欠教训!” “就是!”有人摩拳擦掌,“见者有份,把她抢光了也无妨!咱们已经是法外之人了,见官就得死,还怕个啥?” “就是!搜她身上!” 人声忽然鼎沸,惊走了几只觅食的鸟。 弱肉强食,身外之物怕是保不住了。百姓对贵人们没什么好感,人身安全也岌岌可危。若她赶紧拱手献出财物和口粮,不知能不能换得平安? 再多的污言秽语,赤华也听不太懂,但觉心沉如铁,起了求助的心思,待要回头,又忍住了。 众百姓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倒没发现树后头还睡着一个人。 她姜赤华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需要时刻依赖别人。甚至,她或许也是能保护别人的。 -- 第52页 常人都欺软怕硬。夏偃教给她一条很有用的道理:越是显得害怕,越容易让别人生出宰割吃肉的欲望。 她冷静吸口气,趁百姓们还没达成一致,抢步上前,直面那个带头的虎妇人。 她朗声道:“我知道诸位都是老实的乡亲,今日沦落至此,都有苦衷。我一介弱女,跟大伙无冤无仇,你们若把我伤了杀了,纵然无人看见,也瞒不过天上地下的鬼神。诸位可想清楚了,切莫冲动。”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咄咄逼人。然而她搬出“鬼神”两个字来,百姓们的骂声叫声变突然小了不少。 时人迷信,巫祝祭司遍地都是。庶民们命如浮萍,身不由己,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牧民者,反而更加相信超然的存在。 恶犬还在朝她汪汪吠。那牵狗的踢了它一脚,把它往后拉了两步。 赤华趁热打铁,继续说:“至于我是谁家女眷,诸位也不必问。你们只要知道,外面有人在找我。若我今日死在这里,不出十日,必会让人发现蛛丝马迹,到时候不免牵扯到诸位身上。”她忽然转向那虎妇人,“这位大姊,你说是不是?” 虎妇人一愣,不由得点头。后头几个百姓也偷偷点头。 刚才真是脑子太热了,居然没想到,不管这少女是逃奴还是私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逃出来的,她的主家必定会来搜捕。哪能像寻常庶民似的,没人管没人问,死在外头都没人收尸?要是今天真把她谋财害命了,不定以后哪天就会被人算账! 虽然也有人意识到,这少女的口音奇怪,似非徐国人,或许也并非什么“贵眷”。但她的语言和气质做不得假。于是这点疑问也就咽在肚里,人云亦云的点头了。 赤华慢慢放松握紧的拳头,冲这一群奇形怪状的百姓淡淡一笑,说了第三句话。 “不过,我今日不合挡了你们的路,付些买路钱也是应该的。大伙手里有棍棒有弓箭,沿途的吃食想来不成问题,抢我这一口也没什么意思。我这里还有些金饰,你们拿去熔了,想来能换不少口粮,就当我的见面礼了。那玉笄还请还给我吧。玉质的东西,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物件,拿到市场上,想来也难以出手,运气不好,还可能让人盯上呢。” 她察言观色,眼看百姓们眼中敌意渐消。说到“金饰”的时候,有人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 百姓们平日被欺负惯了,一口粥饭都可能被抢,争夺资源已成习惯。这才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冒出“谋财害命”的念头。 但大家也不是傻子:发一笔横财,然后走人,这才是皆大欢喜的双赢。她一个无害的陌生少女,就算把她欺负到死,自己有什么好处? 赤华意识到这点,越说越有底气。到得最后,“买路钱”也开始讨价还价了。 倒不是她有多珍视那玉笄。她向来重视仪容,没了它,头发都没法束,整天披头散发的,大约没几天就成女鬼,这怎么行。 一边说,一边躬身,隐蔽处取了那件狐裘领子——方才她情急之下,将一部分金饰裹在里面,只怕放自己身上不安全。 洁白的狐毛又绒又软,几小件金饰藏在里头踪迹全无,就算让人抓在手里,也未必能感觉得到。 她破财消灾,一点不吝啬,一束金项链,一对金跳脱,大大方方给了出去,正如以前赏赐下人。 虎妇人犹豫着,没接。 赤华宽容一笑:“纯金的。你可以咬咬看。” 但那妇人并不是质疑她金饰的成色。赤华惊奇地发现,自打她那些金饰拿出来,大半百姓的眼睛只是在上面停了片刻,随后…… 全都集中在她手中的狐裘领子上。 那鼠须男看似见多识广。他欲言又止,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看了看赤华,又看了看身后的同伴,最后鼓起勇气,小声问: “白——狐?” * 赤华完全没听懂。难道他们还看上这件领子了? 刚想出言发问,只见那鼠须男回头,似乎是向同伴们寻求了认同,结结巴巴又问她:“你不会是——白狐?” 赤华脱口就要问“白狐是什么”,最后一刻悬崖勒马,舌头卷回去,故作深沉地“哼”了一声。 她假装伸手拂碎发,偷偷转了半个脸,余光瞄到夏偃,他总算睁开眼,没动弹,反而朝她拼命摇头,又是眨眼又是皱鼻子,似乎急坏了。 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眼前百姓们的反应,让她起了个不得了的猜测。 反而将那狐裘领子收了回去,“什么白狐啊?别乱说。” 她做惯了冷若冰霜的女公子,此时重新摆起架子,一句话里加上慵懒的鼻音,丝毫不泄情绪,反而显得格外暧昧。 皮球踢了回去,百姓们这下张口结舌。 那鼠须男生怕自己猜错,凑上去两步,半是对她说,半是跟同伴们解释:“小人不敢乱说!大夏境内有游侠,名字不知道,旁人都称白狐。虽然小人没见过他何许人也,但曾听人讲,那人总是随身带一领白狐裘,因此而得名……只是、只是……只听说白狐在大夏地界里行走,可……可没来过咱们徐国……”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谨慎,不时抬头看看赤华的神色,唯恐讲错一句。 他没讲出来的是,听说那白狐,在大夏声名远播,已经达到了一呼百应的程度,身边更是聚了不知多少身手矫健的流民。他们劫富济贫,作案多端,官府捕盗束手无策。 -- 第53页 倘若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真是传说中的“白狐”,那她身边,这周围方圆三四里,难保没埋伏着几十个厉害的兄弟。 虎妇人没那么忌惮她,粗着嗓门补充:“就是!我说嘛!平民百姓的,谁会随身带那么贵重的狐裘啊?原来……原来……嘿嘿……” 她也没敢说后半句:难怪明明是贵人模样,却要躲在荒山野林里呢。 荒山老林之地,向来只有乡野之人涉足。眼下却多了个恬静而高贵的绝色少女,不知从哪里来——别说是白狐,就算是狐仙,也有人信。 更何况那狐裘领子货真价实,其洁白宽大的程度,整个徐国境内,怕是都找不出第二条相似成色的。 后头十几百姓交头接耳,有的怀疑,有的惊讶,有的敬畏,有的恍然大悟。有那想象力丰富的,已经才思泉涌,编出许多版本的故事来了。 看起来,“白狐”声名远扬,没听过他尊号的,只有赤华一个人。 她满心荒诞,觉得自己像一只兔子,地上跑得好好的,转眼让老鹰抓上了天。原本眼中熟悉的花花草草,一下子全变了。 她偷偷又向后瞄了一眼。夏偃人不见了。 她左右一扫,马上定位到了土堆后头。这倒霉孩子,欲盖弥彰的藏了起来,没意识到露了半个屁股。 第 27 章 而夏偃完全不敢往外面看了, 捂着滚热一张脸,只想挖个洞钻土里。 老底掉了……她肯定什么都猜出来了…… 若按人之常情, 他应该很是以此自豪的。但怪就怪在, 这些百姓在赤华面前, 把“白狐”吹得越神, 他越是觉得没脸见人,好像背着她干了坏事,又一一被戳穿。 他人藏起来了,耳朵没废, 听到赤华还在处心积虑的套话。但她的声音已经没那么正气凛然, 甚至带了点笑意。 “……唔,你们说的白狐,未必是我啊……可莫要把人家的事硬套在我身上。” “还能是谁!”鼠须男已经八分确定,积极地显摆自己的见识,“听说大夏东南山区的村子里,已经没有贵人敢乱圈地了!白狐……” 偷看一眼面前的少女。她眨眨眼, 不予评价。 鼠须男心思机灵,马上想到:白狐行踪隐秘,从不轻易露面。早有人猜她或许是个女子,又或许身份特殊,这才鲜少亲自出手。 这不,两样都证实了!他今日撞大运! 他立刻改口:“……哦, 也许是白狐派去的手下,总之, 他们还组织人修了篱笆和望楼,强盗也少来了呢!” 虎妇人也想起了什么,大口一开,盖过了鼠须男,“听我表姨的堂侄那个二嫁到大夏的嫂子说,有人拐骗了他们村里几个孩子,去做财主家奴仆。后来是让白狐知道了,说是容不得欺负弱小,于是半是威胁,半是花钱,赎了出来——花了多少钱,哎呀,这个可不知道,我又没亲眼见……这也不怪,游侠哪是谁都能当的呢?哈哈,必定是某些有钱人……” 后头还有人低声说:“偃北有两个大家族,为争一块好土地,三十年的世仇,打了不知多少架,闹得周围百姓不得安生。后来白狐路过,靠着声望——唔,当然,好像也动手了,硬是给调停了,拿出个折中的法子。后来人家要谢,白狐也没客气,据说随手抓了一把金首饰就走……” 说话的咽了口唾沫,忽然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赤华手边那没送出去的金跳脱。 再往后的七嘴八舌,把白狐描绘得愈发神乎其神,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又能看天相、测未来……到得后来,说的人自己也不太信,嘿嘿嘿一笑了之。 赤华猛地让人浇了一头陈年八卦,就算她再矜持也端不住了,回了头,用目光揪出那个隐身失败的屁股,严厉叫道:“阿偃!” * 夏偃磨磨蹭蹭的出来,鼻尖朝地,耷拉着眉毛,揉着耳朵,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一队百姓都“咦”了一声,没想到“白狐”还会大变活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果然!你看你看,果然不是一个人,果然带了随从的!” 大家都悄悄出口气。还好刚才没冒然上去“谋财害命”。否则,惹恼了白狐不说,白狐手下那些本事通天的兄弟们,能放过他们这些不识相的大傻瓜? “鼠须男”最识相,朝赤华作了个大大的揖——她身边的“随从”倒无视——赔笑道:“是我们不知,白狐夫人原来还在我们徐国也有场子。今日大家冲撞一场,实属误会,嘿嘿。夫人有何正事,我们也不打搅了,嘿嘿。” 管她什么身份,直接改口叫“夫人”,算是百姓心目中最高规格的头衔。 后头的人纷纷点头,都有点讪讪的神色。 赤华憋回去一个笑。回头偷瞄,夏偃已经跪她身后了,垂着头,看着地,不知在深刻反省什么。 她轻声自言自语:“想不到呢,有人深藏不露,却不知做了什么好事,让人闻风丧胆。” 后头嗫嚅半天,才可怜兮兮的辩解:“我不是、我没有……” “白狐”名声在外没错,可都是扶危济困的美名;今天这些莽撞百姓,只不过是因着惹她在先,心里有亏,怕她算账,这才一个个缩头缩脑,打算溜之大吉。 可在她看来,“白狐”成了让人一听就怕的人物——那不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么! -- 第54页 他保持着“随从”的姿势,弓腰弯背,毕恭毕敬,怂得逼真,小声提醒她:“问问这些人为什么避难。” 赤华没完全理解,但还是点点头,叫住了虎妇人。 “敢问大姊,你们在徐国不能好好的安居乐业,却是为何要来此避难?又是避的什么难?” 虎妇人已经走出十好几步远,被她一叫,立时转身,眼中闪出点希望的火花。 “白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仅不介意大伙方才的不逊,反而……有结纳的意思? 她赶紧转回来,指指后头的众同伴。 “夫人不知,最近我们徐国出大事,说是荆国派刺客行刺国君……” 赤华轻轻“啊”了一声,手指卷着发梢,示意对方继续。 “……哎,我们小老百姓的,也弄不清前因后果。听说都城里敲锣打鼓的搜寻嫌犯,慢慢的就搜到乡下。我们这些人,都是跟荆国有点关系的,不是有亲戚在彼,就是曾在荆国住过——全都得格外查审!我们只好跑出来……” 赤华不由得好笑。这一群乌合之众的百姓,打个群架也许还在行,哪个像是能行刺国君的? 她说:“你们既然跟这事没关系,又为什么怕被人查了?” 她马上发现自己这问题太天真,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 虎妇人灰心丧气地说:“让人查?我们可查不起!那些官兵到了我们家,哪个不是要吃要喝,作威作福,把他们伺候舒坦了,才勉强给我们报上去个‘良民’,谁要是敢不听话,当场就绑走了!这还未必是一锤子买卖,再过三两日,再从别处来一拨官兵,就还得再搜刮一轮。我们小民小户的,好不容易去年攒点粮食,吃了一个冬天,自己都马上饿肚子,哪有富余来孝敬那些带刀的?可稍一拂逆,他们整治人的法儿多了,我们邻村就有个被打成荆国奸细的,直接拉去割了鼻子!我们这些人呢,虽然鼻子还在,但也让官兵烫了记号,说以后要是国君有三长两短,我们全都得陪葬!” 她说着,捋起袖子,手臂上赫然一个红肿大疤,还在流脓。 后头百姓们唉声叹气,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 赤华本能地一皱鼻子,随后心生恻隐。 徐国的律法里肉刑泛滥,黥、劓、膑、腐俱全,往罪人——哪怕是疑似的罪人——身上烙个记号,以便监视,更是家常便饭。 虎妇人道:“想来想去,也只有……哎,也只有逃出来避避。谁让我们运气不好,非的跟荆国沾亲带故呢!” 她一边说,后头众人一边点头附和:“可不是。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赤华知道他们大概要说“坐以待毙”,但也没多管闲事的纠正,而是陷入沉思。 因着一个假公子,让徐国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倒霉的不止她一个。 她忽然抬眼,看到众百姓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似乎是等她开口说什么。 夏偃在后头悄声提醒她:“骂两句。骂徐侯,骂贵族,骂军兵狗腿子,他们自己没本事,只会乱欺负穷人。” 赤华顿悟。在百姓们看来,这个时候,“白狐”就算不能主持公道,起码得同仇敌忾一下吧? 但让她开口骂人,实在有点赶鸭子上架。她沉吟片刻,才轻声说:“肉食者鄙,枉顾百姓福祉,实在是德不配位,日后必招祸事。” 她自觉做出了极大的牺牲——这话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 但百姓们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像看耍猴儿戏似的看她。 夏偃提醒她:“骂得太文雅了,大伙听不懂。你应该……” 赤华微微红脸,朝他轻轻白了一眼。你行你上啊。 但夏偃哪好意思在她面前爆粗口,于是也只能默默受了白眼,装没看见。 一群百姓愣了片刻,反倒对“白狐”敬畏有加。她那些文绉绉的词儿,虽然听着有点扑朔迷离,但听语气,总归是顺着自己说的。于是忙不迭的点头,表示赞同。 忽然,那牵狗的大汉欲言又止。随后,又有几个人嗫嚅了什么,神色似乎挺不好意思。 赤华惯会察言观色,马上猜出了百姓们的心思:“白狐”如此和颜悦色地询问他们的难处,跟他们一起骂贵人骂官,那……按照民间传说的套路,下一步是不是就得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了? 她断然没有这种自投罗网的计划。轻咳一声,身边嗡嗡的声音立止。 “国君遇刺,这是大事,依我看,咱们做庶民的也莫要多涉足,免得引火烧身。大家既然已经避开了恶霸官兵,不知下一步,打算往何处去?” 一阵风哗啦啦的拨动树叶。众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好了似的,齐齐摇头。 按照他们朴素的愿景,无非是在鸟不拉屎的山林里躲上一阵,官兵没这个耐性,搜捕两天,估摸着也就知难而退了。然后他们再回去重拾家园——至于家园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倒不重要。只要有一双手,两条腿,就能从无到有,什么样的废墟,都能白手起家的复原。 至于官兵若是再卷土重来…… 那再逃一次就行。反正已经有经验了。若是不幸腿脚缓慢,被捉去割了鼻子砍了手,也只能哀叹人生不幸,世事无常。 鼠须男耷拉着眉毛眼睛,摩挲着胳膊上的烫伤疤,颇为高瞻远瞩地叹气:“可这回不一样啊。咱们一个个的,都已经盖章成荆国奸细了,以后就算回去,也未必有好日子过哇!” -- 第55页 赤华心中一动,慢慢将手里那白狐裘领子收起来。金饰留在外面。 “诸位……也许还不知道。荆国长公子旷,因着国君遇刺的事,也已被徐侯下令扣押。我只担心,短时间内,此事的风头过不去。你们这次出来‘避难’,怕是要耽搁得格外长些了。” “白狐”消息灵通,这话谁也不疑。众百姓又是恐慌,又是失望。 “真的啊?那……那怎么办啊?” 赤华似是不经意,轻声说:“若大家原本和荆国有渊源,何不干脆再迁回去?荆国律法宽松,只要你们找片荒地安家立业,官府也不会干涉。” 她顿一顿,眼神指指夏偃,“我俩也是要去荆国的,如若大家不嫌弃,可以顺路。这些零碎金子,可充路费。” 众百姓也出乎意料,从来没想过走这条路。大伙嗡嗡的交头接耳,神色不一。 夏偃听她说到这儿,也才明白她的意图,一下子猝不及防,“这……” 赤华安然回头看他一眼。按她的计划,不管有没有夏偃,都是非回荆国不可的。夏偃不计回报的护送她,她虽感激,却不愿欠下还不起的人情债。如果能说服更多人一道同行,保障路途安全,那么夏偃随时可以退出,不必承担额外的责任。 不过她也知道,这想法于理合适,于情却差了点意思。如果她直接说出这个意图,阿偃多半会伤心,定然会拒绝,说不定还会掉几滴泪,让她心疼。 从另一方面看,他现在病势汹汹,她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只蚂蚱都捉不住。若他俩冒然上路跋涉,艰险不可胜数。多一个同伴,就是多一分安全。 这些筹谋,只是在她脑海里闪了一瞬。她也无暇向夏偃多解释。 周围忽然静悄悄的。赤华抬头,打算再游说两句,却忽然发现百姓们已经齐齐站好,参差不齐地表态:“我们愿意跟白狐!” 跟着白狐,不受欺负。这是从遥远的大夏,一路传过来的民间智慧。 赤华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夏偃,等他反应。 夏偃头脑混乱,喉咙发干,终于忍不住端出自己老底,压着一腔委屈,低声抗议:“我平时招人,都要考核的,可没这么随便!” * 随便不随便的,反正木已成舟,百姓们在虎妇人的带领下,纷纷表达了“跟着白狐有饭吃”的喜悦之情。 赤华略略问了诸人的姓名。出乎她意料,大多数人没名。 譬如,虎妇人有个死掉的男人,叫犁。于是旁人叫她犁姑。 譬如,那个看似见多识广的鼠须男,因为腿脚活泛,此前在六个国家住过,大家叫他“六翁”。 其余人等,也多半是草木、动物、农具、节气、排行。 大家习惯了无名之辈的身份,因此见到“白狐”,理所当然觉得她就该叫白狐。没人多嘴问她真名。 人多确实好办事。首先,百姓们认得各种草药。赤华稍微一询问,就有人毫无怨言地给她跑腿,采回一座草药之山,给她那位小随从用上。外敷内服,再烧热水,换绷带,歇了半日,夏偃的精神眼看着蹭蹭往上涨。 人家还叹:“年轻就是好,瞧人家小伙子,都伤成这样了,吃点药又活蹦乱跳。这要是换了我们老骨头啊,嘿嘿,床上躺一个月下不来!” 还有人好奇问,这孩子是怎么伤的,莫不是“忠心护主”,乃至“奋不顾身”,以至于“光荣负伤”? 赤华还没答,夏偃抢着说:“是是,没错……哎哟,好疼。” 他偷偷求她:“人家都当你是白狐,你别乱说啊。” 赤华不解。下午大伙行路,穿过矮树林的时候,她有意落后,悄声反问:“那么怕人家知道你身份?” 她始终没完全接受这个现实。身边这个半大小子,天真烂漫,孩子气十足,在她面前犯了多少痴傻;在别人眼中,他却那个千里诵义,声名远播,行走于乱世刀锋之间的……游侠? 她像是捡了一只流浪猫,正抱在怀里呵护备至。撸着撸着,小猫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虎,朝她摇头摆尾,吓得她闪了脖子。 但他的“虎”样儿也是昙花一现。他眨眨眼,委屈备至的神色,低头凑近她耳边,小声说句实话:“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家见了我年轻,就不爱听我指挥。” 其实也不完全是年纪的原因。要他在赤华面前“当家作主”,冲着一群人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他宁可死,也不愿这么丢人现眼。 害臊还害得有理有据。赤华嗤的一笑,低声反问:“合着我就老态龙钟?” 夏偃赶紧解释:“不不,是气质,你……” “你”怎么样,他一下子说不出来。舌头忽然打结,眼神融化在她的微笑里了。 做“公子瑶”的时候,几乎没见过她笑。而现在,短短几天里,她仿佛厚茧化蝶,一下子明媚了许多,不仅不吝惜笑容,还开起玩笑来了。 ……但,就算化成了蝴蝶,她也一意孤行的往荆国方向飞。 夏偃撇撇嘴,自己跟自己发牢骚:“专横。” 第 28 章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 山中多盗匪, 但十几二十个人结伴出行,寻常匪徒也得掂量掂量, 不敢轻易招惹。偶尔也遇官兵, 但也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与其找一群人的麻烦, 不如去村里打一家人的秋风。 -- 第56页 但人多也容易乱。好在赤华冒着“白狐”的名,行事做派也很有主人风范,百姓们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一个个对她惟命是从, 不敢冒犯。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路。赤华装门面, 夏偃负责躲在幕后出主意—— 行哪条路,在何处住宿,哪些村庄必须绕,哪座山头不好翻,哪里最可能遇上官兵……他都判断得头头是道。明眼一瞥,比土生土长的徐人还准确。 只有一样困难, 难以逾越。 徐国多山,山中多歧路。赤华活了将近二十年,走过的所有阳关大道,加起来怕是都不如这阵子的跋涉辛苦。 没三日,她全身骨肉酸痛,腿脚里流的仿佛不是血, 而是陈年老醋。再过两日,足底开始起水泡, 一步步像是烈火烹油。鞋子仿佛不存在,地上的每一道崎岖坎坷,都像是尖刀,直接刮她的足底心。 身为“传奇游侠”,怎能瘫倒在半路,那岂不是自砸招牌。 赤华咬牙忍了,一点不声张。夜深人静之时,避开众人,自行在溪水里濯足。 等火辣的感觉下去一多半,便慢慢站起来,踩着清凉的卵石上岸。 卵石湿滑,她正左摇右摆的找平衡,斜里出现一只雪中送炭的胳膊:“扶着我。” * 夏偃自从伤口收愈,烧也退了,状态一天好似一天,每日吃得香,睡得好,走路走得轻轻快快,别人喘气弓腰,不得不歇的时候,他却仿佛散步归来,脸不变色气不喘,还有力气张罗着生火烧饭。 赤华偶尔怀疑,这人莫不真是白狐成精,惯会吸人精气神。不然,怎的自己越来越虚弱,他却好像那雨后的小树苗,越来越神气活现呢? 她伸三根手指,小心搭上那只有力的胳膊,踏到溪边干燥的草地上,默默穿鞋袜。 听他音带哀怨,说:“某些人信誓旦旦,还扬言要走回荆国呢。” 自从被戳穿了“白狐”的身份,崩溃过后,夏偃反倒有点破罐破摔。也没那么害羞了,也敢跟她多说几句话了,至于关心关心,提个建议,也更有底气。 方才这句,更是史无前例地杂了点嘲讽——当然是点到为止,万不敢真惹她生气。 赤华没话,自觉惭愧。 当初雄心壮志,确实大大低估了中途的困难。夏偃几次三番阻止,想来也是因为知道她斤两,不想让她瘸在半路上——但却让她一次次的噎回去了。 “你的鞋子要坏了。”夏偃不动声色瞟了一眼她的双脚,很给面子地指出来,“那本来就不是适合走路的鞋。” 赤华心里滴血呐喊,表示同意。织女绣工们日夜编织,制出来的精美丝履,用来包裹佳人玉足,轻若无物,只适合走在厚绒绒的地毯上。 而现在,偶尔踢到一块小石头,那就是万千苦痛集一身,让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她想起那些流民同伴里多有赤脚的,心生恐慌。夏偃不会也想让她那样吧! 他马上回:“我可以给你另做一双。嗯……应该不会太难看。” 夏偃说话时,眼睛没看她。明明是救人于水火,却说得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得寸进尺,提什么无理要求。 这孩子真是多才多艺。赤华赶紧道谢。他却没下文了,只看着自己鼻子尖,不说话。 赤华只能自己琢磨。琢磨好久,恍然大悟:“嗯,你需要尺码。” 他一动不动,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生怕她误会似的,小心斟酌了半天措辞,才说:“嗯,我也可以……可以……只看看……差不多就行……” 她忍俊不禁。自己欠身,用手掌在脚上比了比,然后地上揪一根细草叶,截出合适的长度。 “喏,给你。多谢啦。” 夏偃接过那根草,看都没看就收进袖子里。 赤华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总觉得他有点失望的神色? 他又说:“我得猎到合适的皮子,采到合适的草。你等四五日,就有新鞋穿。” 赤华不由得绝望。还要等啊……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一双绣鞋,能花去婢女们几个月的光阴。夏偃所说“四五日”,已经算是很快了。 她也就不催,轻声笑笑,问:“有没有可能——” 马车是做梦,马匹似乎也没法在崎岖山路上健步如飞。但她还听说,寻常平民出远门,多有骑驴子的。 “……能不能买到个毛驴?” 夏偃没声,似乎有点犯难。 “可以是可以,”他终于发表意见,“无非是冒险找个大些的市集。今日翻山头的时候我看了,西南方底下有条农夫踏的小路,窄,但平,挡路的树枝被砍过,想是最近有人通行。一路没有生火的痕迹,因此这路应该不长。循着它,一日半日的,定能走到村镇。但……” 他声音低沉,随口分析,不像孩子,倒像军师。 赤华虚心求教:“但——怎么?” “最大的问题,我们身上没有徐国钱币。你把身上的金子又都散给了我的新手下。剩下那些珠啊玉的,急切间换不成钱。就算你甘愿吃亏,以物换物,你这一根玉笄,我看起码值两百头毛驴,难道不会引人生疑?说不定没走出市集,就有官兵来盘问了。” 赤华默然。从小到大没使钱买过东西,对物价毫无概念。 她颇为荒诞地想,我头上顶了两百头毛驴? -- 第57页 不知不觉面露笑容。夏偃也就没说话,静静瞧她,也翘了嘴角。 但当她目光转来,夏偃马上开口,侃侃而谈。 “……当然,你也可以把金子要回来。但那样一来,白狐在民间没法混了。回头这些老乡们到处一传,人人都知道他徒有其表,原来是个出尔反尔的吝啬鬼……” 他话没说完,眼看赤华脸色渐暗,那一双妙目垂了下去,懊悔杂着失望,虽未出声叹气,可满脸都写着“沮丧”两个字。 他话锋一转,才因为做鞋子的那点别扭神色终于消失,改成笑嘻嘻的提议。 “……当然,反正名声也不能当饭吃,你砸便是,我不介意。要是他们不还,我帮你抢。” 瞎说八道。他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赤华白他一眼,不再理他。鞋袜穿好,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大火堆那儿走。 * 今日大伙歇宿在山坳里。周围矮丘环绕,像个阔口薄边的碗。从头顶泻出一碗星光,洋洋洒洒落在她全身,给她镀了一层细细的微光。 她的裙摆有些撕破,然而都被她细细补好,补不上的地方,也弯折打结,摆弄得整整齐齐。星月之色洒在平滑的布料上,宛如流光溢彩,在她身边跳跃,彩云追月般缥缈如仙。 夏偃行走于河山田莽之间,各种年龄、样貌的女人也见过不少,然而却无一人像她那样,静止起来便是一幅画。 他着迷看了几眼,又做了件不大不小的坏事:从袖子里抽出那根小草,放在自己手掌上比了比,脸上有点红。 直到她走远,才赶紧拔腿追。还好他腿长,几步就追上,不至于让仙子飘走了。 “驴子鞋子的事都再等等。”他说,“明日你若走不动,我可以背你——唔,现在也可以。” 或许是发现赤华没他想得那么心黑,并没有毁他招牌的意思,他这话说得异常轻松,甚至有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赤华回头,不觉好笑:“你?” 倒不是觉得怎么不妥。这年头世道多变,虽然有大学问家无事瞎忙,关门著述,定了一堆错综复杂的“礼”,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器同席——但礼不下庶人,寻常青年男女之间,也没什么严格的“大防”。 夏偃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常,“你们贵人公子身体弱,走不动路了,让人背一路,也不丢人嘛。我现在是你随从……” “阿偃,”赤华忽然正色,微微抬头,认真看他,“我是有过许多这样的随从。背我、负我、上车的时候拿出后背给我踏。但……我不喜欢那样。人不应该被当牲口使。” 夏偃怔住,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手上本来高高兴兴的比划着什么,倏地悬在半空。 他喃喃说:“不一样啊……” 赤华不解:“怎么?” 夏偃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她说话刺人,像是王母的银簪,随便一划,在他两人之间划出个银河,而且洪流滚滚,还在不断拓宽加深。 他从小孤独,想要什么东西,拳头比嘴皮子管用,没什么机会锻炼跟人长篇大论讲道理。 他讲不出道理,一口气郁积在胸中,左冲右突的冲撞,手脚不听使唤。默默无语的一个箭步,干脆抄起赤华两个膝弯,结结实实的把她甩在自己背上。 赤华双脚一轻,凭空升天,惊叫一声,不由自主攀紧他肩膀。 夏偃终于一点点组织出语言,轻轻别过头,对她说:“那不一样。过去你身边那些随从奴仆,服侍你只为尽责,做得不好还要挨鞭子。可……可有些人不一样。他帮你……就只是为了帮你。为了你舒坦,也为了他自己舒坦。这样的人,不是牲口。他若不乐意,谁也使唤不动的。” 赤华琢磨他的话,轻轻叹气,任他负着自己,稳稳当当往回走。 他身上依然是清淡的艾草的香气,大约是他走在路上,随手摘的。而且大约一天一换,香气洁净而新鲜。 她伏在那香气上,几次想提话头,又几次缩了回去。 夏偃放慢脚步,最后干脆停在一片没有星光的影子里。 终于她莞尔一笑:“你说的这种人,我确实很少遇见过。如若真有,哪怕只一个,是我之幸。” * 眼前黄光点点。百姓们的火堆就隔着一小片灌木林,此时大伙吃饱喝足,有的已经打上呼噜,有的还在闲聊,猜测此地离荆国还有多远。也有人在畅想,到了之后,如何整土地,起房屋,幸福生活。 也有的小声讨论,“白狐”去荆国究竟要做什么,莫不是看那里承平日久,人傻钱多,容易收成? 随即听到有人“嘘”了一声,似乎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六翁”。 “人家白狐耳听八方,不管要干什么,也绝不会是干坏事。咱们别私下里嚼舌根。” 他这话说得很精明,并没有刻意压低声,完全不怕白狐听见这句贴心的马屁。 但他这次耍心机,纯属媚眼做给瞎子看。隔着一丛灌木林,真“白狐”耳不闻杂声,满脑子只回荡着赤华方才那句话。 “是我之幸”。 不知这次,她是礼貌呢还是敷衍,还是……有那么一点真心? 夏偃鼻子酸,轻轻把她放下来。 赤华有些讶异,问:“怎么不回到大伙那儿去?” 他没答。其实他也瞧出来,赤华之所以费了口舌,收服这些流民百姓,只是为了行路方便,并非是跟这些大老粗有什么亲近之感。流民堆里,言语粗俗,气味不雅,她虽然没表现出嫌弃,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 -- 第58页 更何况,“白狐”需要保持神秘,如果整天跟大伙混在一起,被诸多崇拜者七嘴八舌的问,露馅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也就略过了这个问题,明摆着自作主张,把她拐到一个僻静的小角落,还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说起另一个话题。 “过去,我也曾有几次失手重伤,全靠人当麻袋扛出大夏国境的。他们是朋友同伴,不是随从奴婢。明日行路的时候,太险恶、不好走的地方,就让我背你,或者找个其他人背你。没什么丢人的,也别过意不去。毕竟你,公子……” 在这个端严而冷淡的少女跟前,他头一次感到一个“怜”字。他紧张得伸手捻腰间的艾草,终于,不知哪里排山倒海的勇气,叫她:“……赤华。” “公子赤华?”她完全错过他方才那些深情告诫,因着这四个字,奇怪地笑了:“我又不是……” 她说两声,忽然陷入沉思。“称谓”果然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不仅关乎如何看待别人,也关乎如何看待自己。 她拧了拧自己发梢,还是寂寂一笑:“我是假公子,不用你几次三番的提醒。” 现在又成了假白狐。她的一切都是假的,索然无味。 夏偃忽然目光晶亮,低声反驳:“难道来荆国之前,你不是?——你断不会是哪个小户人家出身的平民,对不对?否则……” 她定然是一生下来就娇生惯养,才养成了这般娇嫩的躯壳。否则,单单是在荆国这四年的养尊处优,不至于让她弱化得连走路都不会,没两天就足底起泡。也不会让她连一点野气都受不得,稍微跟树枝嫩叶一接触,就能起一身的疹子。 当年荆侯给公子瑶遴选替身,也绝不会选一个乡野村女——相貌上的相似还是次要的。腹中诗书、气质举止,则全然不能露马脚。 赤华虽对她过去的身世守口如瓶,但夏偃心思敏锐,早就开始自己乱猜了。 “你——介意跟我多说些吗?”夏偃紧张地笑笑,似乎用尽了一整天的勇气,“我也好知道,打着我旗号,随便招部下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于这句突然袭击的问话,赤华有点懵。 林中风声阵阵,火堆的热气一阵一阵袭来。尘封的记忆像黑色的海潮,被眼前人无端揭起了幕。 她抬头看他,高高的个子,缓慢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离她三尺,却时刻递解出一股子压迫感。 第 29 章 赤华忽然也有些胸膛发紧。直觉告诉她, 面前的人可以无条件的信任。 可张了张嘴,只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不是我有意瞒你, 但……我少年时经历大难, 以前的许多事, 我都有些不记得了。” 夏偃不依不饶, “那么你还是记得一点点吧?譬如——你是偃国人?” 赤华不反驳,无所适从地转过身,玩弄手边一束树皮。身边几棵粗粗细细的树,仿佛也都有了生命似的, 肃然矗立在她身边, 甩出低眉搭眼的枝叶,像是伸长了的耳朵,等她答话。 慢慢的,她点点头。自己的出身之国,虽然很少提,但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她说:“是宗亲。我隐约记得, 从小到大,确实曾出入偃国宫闱——你怎么猜到的?” “你虽习了荆国口音,但有些字词还是能听出来不同。你也许忘了很多事,但从小说话的习惯改不掉。” 他证实了这个猜测,忽然自作多情地哀伤:“那,那当初你、你怎么还记不住我名字?” 他以她母国为名, 多么令人印象深刻啊。 赤华嗤笑,不跟他一般见识:“对不住, 我记性不好,你也知道。可我没忘第二次嘛。” 夏偃被她哄一句,重新摇上尾巴,一排白牙笑出来,在悠悠星光下齐齐整整。 他兴奋地揣测:“那么,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应该是刚刚从偃国逃出来——嗯,准确地说,是让荆国军马救了出来,正在去荆国的路上。” “难怪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像是被人监视着。” 后一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没让她听见。 赤华却倏然慌乱,脸颊涌上两片红云。 “这你也知……怎么……” 她飞快回想:夏偃怎么知道自己是被荆国军马救的? 自从被他粘上之后,唯一一次提到这事,是宿在鸨羽关那夜,夏偃扮成徐国兵,隔着窗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荆旷闯她房间欲行不轨,拉拉扯扯之间,随口带出来的一句“你是我救的”。 难道夏偃当时并未离开,而是躲在窗外,都……都听见了? 她自觉立身规矩,这事没什么丢人的,况且夏偃也没资格管。但依旧控制不住的羞惭。 她再次背过脸,自己默默消化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 直到听夏偃没心没肺地一乐:“我曾在荆旷的寝室外面,听到他半夜喝闷酒,说什么煮熟的鸭子飞了,自己救下来的女人,转眼六亲不认了——我就猜他说的是你。” 一句话到最后,居然笑出声来,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本来手里拎着一壶……嗯,看在他救过你的份上,我后来就没往他的酒里掺。” 赤华差点没一口气呛着,“一壶什么?” “水。”他答得迅速,没等她尾音落地。 赤华冷冷一声“哦”。往酒里掺水算什么罪过? -- 第59页 俩人相顾无言,较量气场,互相觉得对方没那么可靠。 最后赤华妥协,不追究他胡闹。她想,这么大个子的人了,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 这要让人抓着了,说他给公子旷“下毒”,十个公子瑶都保不住他。 她叹口气,把歪到天边的话题拽回来:“没错,是公子旷把我带回荆国。他也问过我的身世经历,但我鲜少记得——我没撒谎,今日对你也是这么说。 “我只记得那场战争很短,但是很激烈。兵马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让我头痛得想死。我记得当时偃都里人人绝望,但还有人传说什么,荆国跟我们关系紧密,定然会派兵来救的——他们确实来了,虽然为时已晚。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跟着荆国的将军走,在那里,会有人庇护我。 “至于我自己……呵,我地位高贵又怎样,我就算是偃国的贵族女眷,又怎样?没了国家,这些身份,没任何意义。我们亡国之民,就算是宗亲,是国君,到了别国土地上,不也是庶人一个么?” 这大约是她头一次向旁人倾诉,诉出了一丁点的心里话,让她又是不安,又是爽快,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掏空,被人植了种子,开出五彩缤纷的花儿,送回她眼前。 夏偃沉默无言,有点后悔方才冒然询问。 其实对他来说,赤华出身何处、身份为何,全都无关紧要。她就算是个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精怪,他也会百折不挠的跟着。 只是因着自己的身份暴露,自觉丢脸,因此想要“礼尚往来”,讨一点公平罢了。 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夏偃纠结许久,胆怯不敢言明。 但他现在突然敢了。她娓娓的嗓音萦绕在他耳边,给他注入了十分胆色。 他问:“太子景龙,你当初为什么一意孤行的要嫁他?” 赤华一怔,没料到他会出此问。刚才明明还在凄风苦雨的谈身世,这人的想象力却脱缰而行,一路奔到天涯海角,还提回来了个不开的壶。 她不由显出片刻恼怒,眉心蹙成尖。 “你要是我,你有得选?”她挑衅般的,冷冷答。然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当然有啊,我……” 我不是几次三番的提出带你出逃么! 夏偃还想垂死挣扎的解释,却忽见她一滴泪挂在眼角,她有意绷着面孔,深深换几口气,没让它落。 他把后头的几百句话吞下肚去,委屈地想,看来有些事,他还是不配知道么? 赤华终于绷不住。她想起替嫁路上,荆旷也问过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毫不留情地质问“你是不是贱”。 她默默伸手蘸眼角。夏偃目不转睛看。她的一双手白得近乎透明。指节圆润,指尖细嫩,几乎无肉也无骨,像精心雕刻的象牙,让他有冲动将它握得紧紧的,安慰她,向她道歉。 黑夜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所有那些在阳光下的人模狗样,此时通通现出原形。那些原本挣扎在理性之下、说不得的念想和渴望,都被浓墨渲染得无比顽强。对有的人来说,黑暗是逃避的处所;而对于另一些人,黑夜滋生了他的胆气,让他从“胆小鬼”变成了“没那么胆小的小鬼”。 赤华只觉得手背上若有若无一阵风,伴着极浅淡的艾草清香,飞快而细碎地掠过她手上的每一道指节,却刹那间飘然而去,让她恍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她呼吸一滞,骤然抬头。目光在那对黑琉璃般的眼珠上点了一下,转而盯着他身后黑黢黢的一片虚空。 夏偃拼命压住呼吸,好让胸膛看不出什么起伏,憋了一会子,安慰和道歉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他故作深沉地评价:“……很好。你手上的疹子都消了,看来已经适应……” 赤华不再理他,扭身就走,迎面撞上一个人。 * 犁姑冒冒失失的跑过来,深一脚浅一脚,一边还叫:“白狐夫人,可算找着你——” 她那雷霆之音忽然哑了,不由自主一吐舌头。 “白狐”并未隐身,而是藏在个暗悠悠的角落,跟她那个小跟班无言对望,那气氛不知是暧昧还是尴尬,反正不像是在谈吃喝拉撒睡这种俗事。 然后,几乎是疾如闪电的,“小跟班”胆大包天,居然摸了“白狐”的手! 不知有没有趁机蹭一下脸蛋。 坊间对“白狐”早有各种传言。其中一个很受欢迎的版本便是,“白狐”是为狐仙下凡,托为女身,因此诡计多端,神出鬼没,高深莫测,等等等等。 民众们进一步发挥想象:既是无法无天的狐夫人,那……身边伴个清秀美貌少年郎,甚至每天换一个,也不算过分吧? 这些传言,黑熊他们都跟夏偃汇报过,义正辞严地请他出面辟谣——这不仅关乎白狐的名声,他们那些黑熊螳螂肥猪仔,要是被人当成了什么“夫人”的后宫储备,脸往哪搁? 夏偃还没到那么思想猥琐的年纪,只觉得好玩。况且外头传得越离谱,越是误导人,传到官兵捕盗耳朵里,他走在路上就越安全。 于是他反而异想天开地指示:“下次再听到这种话,你们就纠正一下,说白狐不仅是女身,而且……” 他低头瞧瞧自己磨炼出来的流畅身板,指示:“唔,而且娇小玲珑,弱不禁风,一看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 -- 第60页 他手下弟兄都要脸,这话终究没往外瞎传。 但这次,以犁姑为首的流民在徐国偶遇“白狐”,一番所见所闻,让黑熊他们的苦心孤诣付诸流水。 “白狐”和她的小随从,行止亲密,言语默契,绝不是流于“主仆”那种俗不可耐的关系。 白狐不仅事事听他意见,像个耳根子软,以致被后宫乱政的诸侯王公;而且还时常跟他单独相处,不知去了哪个没人的角落。 当然她对此十分坦然。她说要“练剑”。 百姓们当然不解。传说中白狐敏捷过人,一口铁剑指哪打哪。说割无良官兵的裤腰带,绝不会误伤到什么其他部位。 她还用再精益求精?那简直不让平庸之人活了。 所以“练剑”什么的,定然是借口。 既然她有意隐瞒,大家也就不好再追问了。 犁姑想到这,轻轻倒抽一口气,不打扰白狐夫人的“好事”,蹑手蹑脚往回走。 可她身躯高壮如虎,自以为的“蹑手蹑脚”,就连赤华也震得脚下一颤。 她慌忙退几步,看清是谁,立刻问:“什么事?” 犁姑不知双手双脚该往哪儿放,讪笑着,同手同脚的转回来,又欲盖弥彰地“发现”了第二个人:“啊,呵呵,阿偃啊,你也来找白狐夫人啊……” 这个小跟班聪明伶俐,年纪不大主意不小,十分讨犁姑这个年纪的女眷喜欢。赤华平日里管他叫阿偃,其余人当然也跟着有样学样。 “阿偃”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江湖上毫无他的传说。 夏偃像见到救星似的,还傻呵呵的跟人家打招呼:“你们吃饱了?怎么不休息?” 赤华终究是成熟了不少,一看犁姑那神色语气,就知道她脑子里歪到哪去了。一时间有些恼怒,左手偷偷擦了擦右手手背。 阿偃这孩子真是愈发胆大。白狐就了不起了?能随便挠人了? 起码事先通知她一下呢。 犁姑还是一副“打搅你们了”的抱歉微笑。她虎目眈眈,满脸释放着粗犷的神色。就算是赔笑,也笑得雄赳赳气昂昂。相比之下,赤华就算是火冒三丈气成一团轻烟,其威慑力,也不及犁姑之笑的万一。 所以赤华也不好直接开口呵斥“你想多了”。她平缓了一下呼吸,问:“有事吗?难道是哨探发现什么异常了?” 这是夏偃借她之口,发布的命令:流民不受律法保护,虽然行得小心谨慎,但还是要防备一切可能的风险:每日指派哨探,巡守营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有异常,马上汇报犁姑,再呈报白狐。 这个习惯,源自夏偃童年时的血泪教训:当时他只顾自己休息,没注意周围动静。等他醒过来,周围呼啦啦围了一群人,把他精心熏好的兔子腿、挥汗砍来的柴禾堆,全都稀里哗啦抢走了。 这事给他带来的阴影太深。要不是后来赤华出现,稍微治愈了一下他受伤的心灵,今日之天下,有没有游侠白狐,还未可知。 犁姑见“白狐”被人撞了现场还如此冷静沉着,状态切换得迅速,也不禁暗暗佩服,赶紧说:“是,夫人神算。我兄弟今日负责南面,他说,山下来了……捕盗。看见了咱们的人,正在往上走。” 赤华眉头一皱,跟夏偃对望一眼。 犁姑发了个抖,全身的肉跟着颤了三颤,补充道:“看起来是很厉害的捕盗。” 第 30 章 夏偃这几年, 纯粹鸡鸣狗盗的事没做过几桩,主要的精力, 其实都倾注在“生存”上。 如何让失去田地的流民吃饱饭, 如何让被冤枉的好人昭雪, 如何让富人不再欺侮穷人, 如何跟当地恶霸黑吃黑,给自己搞到一口酒,一把钱,一件暖和的衣裳。 但在当权者眼里, 他便是如假包换的“盗”。这些事迹通通属于“犯法”, 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把他抓进大牢,砍下个鼻子耳朵什么的。 所以对付捕盗这种事,夏偃轻车熟路。 犁姑的话还没说完,他全身汗毛一竖,本能地进入了最高警惕的状态。 当然表面工夫还得做。他故作轻松, 说:“捕盗啊,这点小事,用不着白狐出手,我就能解决。” 百姓们围过来,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江湖传闻,白狐手下一堆, 自己只负责指挥,鲜少亲力亲为。 于是夏偃吩咐下去。十几个百姓, 每个人的秉性长处,他已经观察得八'九不离十。当下叫过几个身手敏捷的,一个个都交代了任务,让他们四下散开。然后令人熄灭火堆,掩埋住宿的痕迹。 至于赤华,“跟在我身边,别走出七步以上。” * 蜿蜒山路的那一头,零星聒噪已经清晰可辨,听着像是官兵虚张声势,叫嚷着“谁在山里”、“快出来投案”之类。 赤华颇觉讽刺。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她还是徐国官民眼中的“下一任国君夫人”,任谁见了她都得低下尊头,恭恭敬敬地行礼。谁知风水轮流转,眼下她倒成了卑微的那个,被人像猎物似的撵来撵去,心神惶惶。 但她却也不十分害怕,甚至比在象台“成婚”那日要淡定自若得多。也许是因为身边有夏偃,而她知道,这孩子的能耐,比当时象台上所有徐国官兵加起来都大。 夏偃让她藏在路边一块险峻的大石之后。他自己三两下爬了上去,眯眼借月光,一眼就看到了来人:一个头,四个兵,两刀两矛,三副弓箭。后头似乎没有接应。 -- 第61页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捕盗的装备有这么精良? 他学猫头鹰叫。林子里几个老弱百姓听到暗号,按照他安排好的计划,举着双手出来。 “贵人饶命……我们只是逃税……” 捕盗官兵见是面黄肌瘦的流民,神态明显放松了些,正要抓住训话,百姓们一声大喊,掉头就跑,而且很有章法地分了三个方向。 捕盗们一愣神的工夫,埋伏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壮汉抡圆了石头,照着后脑勺就砸。 捕盗们像秋天的落叶似的,飘飘忽忽,旋转着倒了地,一声没吭。 百姓们三三两两从藏身之处出来,张着嘴,惊讶多于兴奋。这么容易? 平日里,五个官兵足以驱赶几十个乌合的村民。而一旦有了组织、纪律、规划,原来他们也如此不堪一击。 壮汉们还待砸第二下,夏偃跳下巨石,假传圣旨:“白狐夫人说了,留活口,也给咱们留条退路。” 百姓们其实也怕出人命,赶紧丢下手中的石头。 可若就这么把“捕盗”们放走,又觉得不服气。这可是日日欺负他们的大恶人哪。 夏偃还没说完:“……嗯,不过,他们身上的东西就不用留了。” 有这句话,百姓们喜笑颜开,男女老少一齐上阵,一阵龙卷风,把官兵们从头到脚扒了个干净,只剩贴身一条裤。 其实料子也不错,只不过这些粗丘八平日都不太注意卫生,白布都给穿成土黄,外加一股子味儿。 百姓们穷惯了,平日里巴掌大一片布头都是宝贝,何况是精细的麻布。几十只眼睛都蠢蠢欲动,盯着那几个官兵的裆部。 但都要脸,不愿做那第一个动手的。 夏偃坐在大树枝上晃荡腿,提醒:“时间不多,咱们得赶快转移,免得他们同僚来找。” “时间不多”是理智的劲敌。譬如有人正安稳吃饭,听一句“时间不多”,扒饭的速度就能马上快起来;譬如有人在小贩摊子上只看不买,摊主一句“马上收摊”,他或许就能慷慨解囊,不买点什么不舒服;就连平民嫁女,也通常赶在年前,因为“时间不多”,再拖,女郎又平白长一岁。 此时这句“时间不多”也有奇效。只听呼啦一下子,秋风扫落叶,几个官兵彻底返璞归真。从头到脚没一处不耷拉着,让流民们围观了个遍。 大家议论纷纷:“官兵跟咱们也没啥区别嘛!” 夏偃居高临下,也凑热闹往下瞧,随后觉得背上针扎。 回头一瞥,“白狐夫人”对官兵没兴趣,正静静打量他,那眼神像是看个顽劣的孩子。 他忙不迭滚下来。 一声令下,几个昏迷的倒霉蛋被光溜溜的抬到另一条岔路下头,丢在了显眼的地方。还乱盖了点杂草树叶,算是保暖。 最后,夏偃聚集众人,杂草里分出一条新路,趁夜转移,急行十里路,来到另一个小山头,彻底离开罪案现场。 * 大伙这才开始嘻嘻哈哈的“分赃”:官兵随身带了酒和干粮,另有散钱若干。身上的衣服都是好料子,鞋子居然是结实的碎皮革——都让大伙不客气的分了。 众人感慨:“果然是跟着白狐有饭吃啊!” 至于那些戈矛弓箭,倒是没人敢要。百姓们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太显眼,无异于脑门上贴着四个字“来路不正”。 夏偃让大伙不要心疼,该拆的拆该砍的砍,保留有锋刃的铜铁部分,用来日常防身狩猎。其余的木杆子之类,果断丢弃。 那个领头的官兵,身材流畅健硕,衣饰格外精美,里是里面是面的。百姓们都是乡里乡亲,觉得谁拿都不太好意思,干脆拿来孝敬白狐。 “嘿嘿,夫人,你看……这衣裳你虽穿不了,赏了阿偃倒是挺合适。” 赤华笑着接过,将那“捕盗”衣裳只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变。 “阿偃,”她顾不得夸他赞他,直截了当指出:“我认得这服色。他们不是捕盗,是……斥候。” 她生怕百姓们不懂,低声解释:“打仗的那种。” * 月光洒在山坳里,升腾出薄薄的雾气。一簇簇篝火劈开那雾气,向着一轮明月,散发出蓬勃的热量。 篝火、帐篷、马匹、战车、巡逻的轻甲步兵。至少两千甲兵,百乘战车 ,正正在山坳里扎营。 由于是在本国境内,没什么保密的必要,这些军马战车也并不太低调。在下风处仔细聆听,还能听到兵卒们吆喝喊叫的声音。 方才那几个上山的“斥候”,应该是听到山上异动,前来查看,排除奸细的。他们并非真正的捕盗,因此看到老弱乡民,自然而然的戒心全无,才被端了个一丝'不挂。 夏偃隐在上方山头,保持着伏地的姿势,手脚并用,往回退了几步,静悄悄站起身,回到营地,向赤华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方才的所见。 “你说的没错。徐国在集结兵力。看行军的方向……是荆国。” * 天色已经泛出微弱的白。赤华靠在一颗大树上,粗粝的树皮硌她的后背,她浑然不觉。她全身仿佛被浸入了三九寒冬的冰水,整个人成了一动不动的冰柱子。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脯,那里面一颗跳得飞快的心,尚能制造一丝热气,维持她整个人端立不倒。 -- 第62页 四周围着一圈流民百姓,不敢出声,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白狐夫人在进行什么深思熟虑的思考。 赤华呆了许久,才突然“化冻”,一眨眼。夏偃始终候在她身边。他双目晶亮,炯炯有神。 她小声说:“这是要打仗啊。” 看似废话,却又不是。 她本以为,假公子的伎俩被戳穿,荆旷被扣押,徐国不能白吃这个亏,定然要对荆国有所动作,勒索一些好处;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动作”比她所预想的,要快得多,也大得多。 但是这片西南边陲的山地里,就变戏法似的冒出了兵两千,车百乘。其他地方,又有多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夏偃目力虽好,但隔得远,也看不太清楚。他只能确定,这些兵车里,粮草队伍并不占大头——只能说明,粮食已提前运过去了。 这样的速度……倒像是早就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似的! 赤华蓦地抬头,目光放远,覆盖了所有人:“我们若要潜入荆国,得赶在大军之前。” 不仅是要给荆侯报讯,争取时间。这话同时也是对百姓们说的。如若真的徐荆开战,边境封锁,那他们的跋涉之旅,多半会半路夭折。 当然,她这句话里也含了暗示:若有人惧怕战争,打退堂鼓,打算留在徐国,则要尽早决断。 这是她理所当然的想法:把选择权留给大家。毕竟是她“拐”来的人,虽然交情不深,也得为人家负责,不能凭着一己喜好,冒然决定他人的命运。 百姓们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经历过战争的也寥寥无几。捕盗就够可怕的了。这次居然是“军队”,而且是一口气几千人的军队。百姓们忐忑不安,刚才“分赃”的成果还攥在手里,不由得胡思乱想。 忽然,说好了似的,大伙齐齐转头,眼巴巴望着赤华。 “夫人的意思,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们跟着白狐走。” “对对,都听你的。” 选择权还给了她。赤华无端接了一副沉甸甸担子,有点喘不过气,不由得望向夏偃,算是求助。 有生之年,赤华倒是一直在做“主人”,并不缺乏指挥他人的胆识。但她所指挥的,都是唯唯诺诺的下人奴仆,而不是一盘散沙、各自为己的自由民。 相比之下,夏偃更有领导乌合之众的经验。他凑过来,轻声开口,只对她说两个字:“别慌。” 这两个字说得既慢且长,从唇到舌,再到字正腔圆的后鼻音,末了还故作深沉地顿了好几个呼吸的工夫。 在旁边人看来,好像夏偃和白狐夫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好久似的。 然后夏偃跨出几步,朗声对众人说:“白狐夫人要我跟大伙传达一下。她的建议,是大家继续往荆国迁徙的计划。若我们留在徐国,或者原路返程,难保不会撞上更多的兵马。就算他们不负责捕盗,万一队伍里缺了人手,把咱们抓去烧火洗衣搬东西,也得脱层皮。相比之下,如果能安全地潜入荆国,那时候荆国定然忙于应付徐国兵马,也没工夫管控流民,大家可以趁机安居乐业——当然,白狐夫人的建议是,再绕行偏远之处,找个不被波及的地方,再行越境。” 头头是道一番分析,引得大伙点头不迭,纷纷夸赞夫人想得长远。 * 夏偃偷笑。晚一刻,弯腰给自己搭窝的时候,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 百姓堆里小二十人,没人会用这么轻柔的力气叫他。大伙把他当无名小卒,使唤的时候毫不客气。 他像个绷紧的弓弦,蹭的一下回身站好。 “叫我?” 赤华犹豫点头。 过去她心里有事,没人能跟她商量。但如今,她身边终于有了个可以商议事情的人。 她说:“方才你向我描绘的徐军模样,他们的盔甲、旗帜……我猜……” 诸侯起兵,军旗大纛上都正儿八经地绘着文字和图形。这些门道,夏偃搞不懂,也没机会学。 但赤华知道。她低声说:“他们不仅要伐荆,而且,是太子景龙带队。” 夏偃“啊”了一声。眼前人亭亭玉立,说话从容不迫,说到“景龙”两个字时,脸上却掩饰不住厌恶之色。 他心底有点龌龊的小满足,照猫画虎地学着她,也撇了撇嘴角,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景龙的癖性你应该也见识了。”赤华说,“他若率军征伐,一路上车轮碾过,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 夏偃“嗯”一声,低头玩自己手指,余光瞥她那两片张合的唇。淡淡的粉色,薄而充盈。 赤华见他无动于衷,只好抹下脸皮,抿一抿嘴,抿出一个疑似的微笑。 “所以……‘白狐’会不会……能不能……做些什么?” 夏偃再“啊”一声,终于跟上她的思路,愣愣地摇摇头。 他想,赤华见惯了指点江山的贵人,有些忧国忧民的心态很正常;可他自己从小到大,不管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一听见“打仗”,那都是唯恐避之不及——顶多等大军过后,冒危险溜到战场上,捡几件废盔甲什么的,改善改善生活。 他感觉她轻盈的目光压在自己肩膀上,似带期许,沉重得难以甩脱。 夏偃低头,声音低缓了许多,不像韶龄少年,倒似饱经沧桑的大人。 -- 第63页 “我知道,”他说,“会有许多流离失所的流民,会有人吃不饱饭,甚至卖儿卖女。会有良田荒废,会有瘟疫、劫掠和杀人……这我都知道。但……但……” 但“游侠”毕竟不是传说中那种有求必应的神仙。他也是寻常百姓,所求也不过就是吃饱穿暖,不被人随意欺负。 只不过换了个活法,把命运从别人手里抢过来,插进自己腰间的剑鞘罢了。 巨大的国家战车,轰鸣互相倾轧之时,他一介蝼蚁,能做什么? 顶多是多干几票劫富济贫,尸堆里寻点粮食财帛,或是拼着自身安危刺探军情,然后通风报讯,让那一百个本该因战争而丢命的百姓里,能少死那么两三个。 赤华见他突然羞愧,心里也不落忍,抬手帮他捋顺鬓角的乱发。 小伙子骨肉初成,生长得飞快。单单他们密切相处的这几日里,赤华便觉得他又长高了些——不过,也许是因为换了双草鞋? 也可能是她的错觉。他从一个胆小忸怩的无名小卒,摇身变成了精明强干的游侠之首,挺直腰身,让她刮目相看。 让她不禁心存疑惑:他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夏偃心口一热,满脑子只是她指尖留在鬓角,微凉的感觉。 他脱口就说:“不过,如果你让我……” “我没有。”赤华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巧巧地把话头截了下来,“我不懂民间艰辛,方才只是胡思乱想罢了。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事。‘白狐’独善其身便好,千万别……别为了什么无谓的愿景,卷进无谓的伤亡里。” 这话似有所指,又似乎是告诫。夏偃乖乖应了,心头浊浪翻涌。 第 31 章 徐国确实在集结车马。自那晚以后, 又撞见过两三回。这次百姓们都有了经验,知道怎么从小路悄悄的绕过去, 不让斥候发现。 但徐军并未靠近边境, 明显在酝酿突袭。赤华心急如焚。 她知道荆侯的能耐——他像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 治理国家还勉强在行, 行军打仗,他没这个魄力。要是真两军对垒,他说不定还得来个“不鼓不成列”,迂腐至极。 百姓们倒没太当回事。边境没军队, 路途比预想的顺利, 大伙连称运气好。 说到底,行军作战争地盘,这是上层贵人们的事。那些甲胄锃亮、耀武扬威的兵,也都各自有个体面的出身,学名叫做“士”。寻常乡野鄙人想参战挣军功,还缺乏那个资格呢。 所以, 那些冠冕堂皇的战争的理由,什么国运,什么德行,什么正义,也就在国都附近喊得响亮。跟这些浮萍般的流民,更是没半文钱关系。 贵族和庶民, 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 眼看天气回暖,日头渐长, 北归的雁群渐渐稀疏了,路边的花草也开得茂盛了。一个湿漉漉的雨夜过后,空气明朗而透彻。 赤华爬上山坡,举目眺望,在极远处的两座险峻山峰之间,发现了一座熟悉的建筑。 “鸨羽关。”夏偃跟着跃上来,大气不喘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就是你当初进徐国的那条路。咱们已绕了过去。这儿虽然无人值守,但按照法理,你脚下的土地,已经是荆国所在了。” 不同的是,鸨羽关的关楼上下,多了不少井然有序的旗帜。周围精兵环绕,已是战备状态。 赤华微笑着“嗯”一声,心里却堵得慌,想流泪。 在鸨羽关宿歇的那一夜,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夏偃扮成个小兵,伴在她身边。 她始终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徐兵队伍的,她也没问。当初那身徐兵服色,早已烂成布条和布块,只剩下少许卖相完好的,让夏偃扎成个腰带,在腰间一晃一晃的,算是纪念。 夏偃笑嘻嘻说:“明日再走一天,走出这山,就可以跟老乡们告别了。” 赤华问他:“这么高兴做什么?” 夏偃没答,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摆明了不想让她听见。 * 赤华高兴不起来。 她又是一夜没睡,满脑子兵马和战乱。 她忽然忆起来,当年偃国之灭,她便见过相似打扮的徐兵,恶叫着打马扬鞭,战车从残破的城门口长驱直入。 阿偃的母亲,大概便是在那天死掉的吧。 眼下回到荆国,眼看归途过半,她突觉心中有愧。 前一阵子,夏偃愣头愣脑的提到景龙,她实在不应该冷语相对。他又做错什么了?不可理喻的,明明是她自己。 转身的时候,已经看到他眼眶里在滚泪珠了。 后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平时说话连“景”、“龙”俩字都少提。也不敢再没话找话,跟她交流的话题仅限于吃喝歇宿。 赤华觉得这样不行。她平素心肠硬。犯了错的婢仆就算在她面前哭出个黄河来,她也能无动于衷,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她偶尔又优柔寡断,见了旁人痛苦,会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错。 她无声地站起身,穿了鞋。 原先的名贵丝履,第一天走没几里路,已经磨成了一丛丛土色细线,算是返璞归真,顺带给她留下了一连串的血泡,权当纪念;如今的鞋子是夏偃特地为她编织的,用的是煮了水、浸了油的葛藤,细细地捋下碎刺,再垫熟制的皮革,杂了破丝履上拆下来的上等蚕丝,紧紧编上,再绕几层旧麻布,一圈一圈缠出弧度来。 -- 第64页 最后,让他套在双臂上,“盘”了几个日夜,算是磨合。 虽然卖相一般,却意外的舒适,走起路来连声音都极小,十分符合“白狐”的身份。 尺码也正合适。那根丈量她双足的小草,夏偃虽然接得不情不愿,但还是很负责地物尽其用。 她提着裙摆,静悄悄踏过嫩草阔叶,径直来到一个小土坑边上。 天气已经暖下来,睡觉时不需要层层叠叠的保暖。夏偃再土坑里铺了软干草,垫了一层麻衣。他舒舒服服盘踞在里头,长长的腿一蜷,身量就平白小了一半,轻轻松松睡进了这个看似容不下他的小窝。 赤华本想叫他,看他酡颜酣睡的模样,又不太忍心,反而轻手轻脚,给他拉好盖在身上的衣服。 他刚刚伤愈,正需要恢复身体。也许还在长个子。不管白日里多么精神抖擞血气方刚,一到夜晚,他就变成一块会呼吸的铅,踢也踢不醒打也打不动,怕是就算被雷劈,也只能劈出几个额外的呼噜来。 有时候,白日里跋涉太累,赤华令大伙休息片刻,他也能见缝插针,随便找个东西一靠,眼睛一闭,灵魂出窍去了。 赤华不禁一笑,心想自己果真是年纪大了么,不仅在他这个年纪不嗜睡,到了现在,居然还开始失眠了。 月光移动,透过交错的树枝,罩在他的脸上,如同笼了薄烟。 依稀可以看出小时候的骨骼轮廓。他眼闭了,面上也就没了锋利之感。下颌长得丰满硬朗,但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拉扯出原先那个小尖下巴颏儿。 变化最大的是一双眉,粗了长了,眉峰处还多了几根不在其位的杂毛,让人想起那些不择土地生长的、旺盛的野草。那双眉偶尔会故作老成,皱出一个尚且稚嫩的川字纹,不知他在进行何种严肃的思考。 一片细细的草叶在风中轻摇,叶片尖尖不时触他的嘴角,引逗他在梦里一时勾唇,一时撇嘴,一时又张口打呵欠,末了双唇一抿,把那叶子卷进舌底了。 赤华看他诸般丰富表情,看得出神,不觉过了好久。直到天色转为浅淡,才下决心叫醒他,好声好气道个歉。 先慢慢揭开他身上盖的衣。凉风吹两下,自然就醒了。 衣服揭到他腰以下,忽然看到个不太寻常的褶皱,雨后春笋,支楞得肆无忌惮。 赤华愣了一刹那,脸蛋激红,起身就走。 * 夏偃一直在做梦,先是梦见吃东西,一串腌肉在嘴边跳来跳去,他用尽十八般武艺,就是咬不着。后来他忽然想起跟赤华聊天时,她提到书里写的什么“兵法”,虚虚实实一大串——他当然无法听一遍就记住,但在梦里,他却一个字没忘。于是左一个声东击西,右一个调虎离山,那串肉终于上当,被他一口死死咬住,香得鼻子里喷油泡儿。 可还没等他下咽,嘴里突然空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甲兵抢走了他的肉,大摇大摆地汇入泱泱队伍里。 紧接着天旋地转,梦境忽的转移到了战场。夏偃被裹挟在一群逃难的乡民里,漫无目的地奔跑。 太子景龙纵马驰来。他的身躯比常人高大两三倍,那马也比常马高大许多。马蹄大如斗,冲入人群,肆意践踏。他的鹰钩鼻发着暗光,底下一道残忍的笑。 人群四散奔逃,却似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挡住了,哀嚎着上下求索,却始终逃不出铁蹄的掌控,眼看着一个个倒下。 夏偃急得火急火燎。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把他弄下马来!把他拉下来!” 开始没人听。可后来不知怎的,所有人与他心灵相通。他们拽住了太子的马尾,拉住了黄金装饰的辔头,扯断了粗硬的缰绳。最后夏偃飞起一脚,踹在了景龙的屁股上。 景龙跌下地,身躯忽然回缩,缩成了常人大小,甚至比夏偃还要矮小些。 身边的瓦砾碎石、断枪断箭、血肉尸首,一下子消失了。夏偃和周围的难兄难弟一起哈哈大笑。他被人簇拥起来,往天上抛。 他晕晕飘飘的,有些忘乎所以,嘴里哼歌,唱得不知所云。 过去他也曾有过不少辉煌时刻:他曾一人单挑八个大夏捕盗全身而退,只损失了一只鞋;他曾使诡计,骗得为富不仁的财主乖乖交出半仓粮食,喂活了一个村子的灾民;他曾接受百金之约,远赴蛮荒,刺杀一个隐居避世的老恶棍。到了那老翁面前,稍作盘问,却发现原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他半声没吭,拂衣而去。 那主顾坐在家里,听到他暗号敲门,忙不迭把百金捧出来。却没人接。反而一个小包袱迎面甩进,砸歪了主顾的鼻子——白狐把订金给退了。 但这些事迹,他只敢在见不得光的地窖里、山洞里、废宅子里,分享给屈指可数的几个心腹同伴,收获几声寥寥赞誉,什么少年有为,前途无量,苟富贵莫相忘,如此种种。 而今日的梦里,他成为万众领袖,聚首天下穷苦人,堂堂正正的博了一回,扳倒了遥不可及的王侯将相。 他通体舒泰,宛若乘奔御风,直入云端,妙不可言。 而且那云端还有个仙子等着。她脚下踩着景龙的尸首,笑靥如花,对他说:“辛苦了。” …… 夏偃在梦里当神仙,醒来时,全身上下还残留着隐约的兴奋。 他左右看看没人,放心翻个身。风华正茂的少年,这事司空见惯。 -- 第65页 有点不方便,但也没到让人烦恼的程度。他耐心等那兴奋消了去,才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去山泉洗漱。 同行的百姓们累了一夜,大多还在打鼾,怀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财物——多半是那天“分赃”的成果。 泉眼之畔,恰有个端坐的身形,五指沾水,慢慢梳理一头乌云,细细的牙齿间咬着白玉笄,一时间分不出齿和玉,哪个更白。 她披着发,青丝白颈,温顺垂泻,看起来天真烂漫,宛如当年那个稚嫩的、豆蔻年华的小淑女。 她听到脚步声,略一侧头。 夏偃心境敞亮,冲她跑过去,待要打招呼。赤华却露出奇怪的神色,又把头转回去了。 “阿偃,”她平平静静说,“你也多去照顾照顾咱们的同伴。又不是小孩子了,老跟我在一块儿,不成体统。” 夏偃定成一块木头,被她没头没脑一句话砸得有点懵。怎么突然嫌弃起自己来了? 她倒是终于肯承认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等了多久,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她一句金口玉言。 可为什么她从神态到语气,都有点怪怪的呢? 似是讨厌,似是排斥,又像是她自己做了什么傻事错事,欲盖弥彰的难为情。 他不气馁。反正也了解她的性子。她城府深,内心里藏着不少事儿,一会儿愁一会儿乐的,透过十八层面具映在脸上,就成了忽冷忽热,让旁人摸不着头脑。 而他要是敢在此时问“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那就是自撞枪口,定招白眼。 所以他只能假装没瞧见她眼角冰霜,厚着脸皮,挨上两步。 却又让她小小的横了一眼,手上的玉笄亮了个尖儿。 “容我盘个髻,好不好?小心扎着你。” 语调十分客气,两只胳膊肘伸得开开的,还晃两晃,摆明了不愿让他离太近。 夏偃心里不服气。前一个月奔波逃命的时候,抱着她、背着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也没见他被簪子扎了啊。 这会子安全了,有一群人在周围护着了,就把他踢一边了? 他摆出个记仇的表情,赤华压根不看他。 他只好换个态度,展颜一笑,没话找话。 “你早些时候来找我?怎的不叫醒我?” 这话居然有奇效。赤华神色一滞,眼中的冰霜消失,好容易挽了八成的高髻散了。 “我……你、你怎么知道我找……” 太明显了,简直一目了然,“身边有你鞋印,还挺深,是不是停了好久——什么事嘛?” 夏偃惊奇地发现,赤华今日状态不甚佳,虽然仍是温柔稳重,但目光中似有躲闪,看他之时,仿佛不忍直视。他越是热络,她话越少。 他十分冤枉地想,难道在她的梦里,自己傻里傻气,又惹她不愉快了? 还是跟老乡们分别在即,心中苦闷?但也没见她跟谁成了格外的好朋友啊。 赤华终于调整好了状态,重新捋顺秀发,双眼只盯着潺潺泉水,一个自嘲的笑。 “那日你问我,既然厌恶景龙,为何要自荐替嫁。我没说,又怕你多想。因此早间去找你……” “道歉”两个字,她端着架子,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于是改口:“……解释一下。” 她其实不太想搭理夏偃。但这事是她主动起的头,她怎么也得有始有终的收尾。 第 32 章 解释? 夏偃第一反应是不信。仙子是从来不在乎她在凡人眼中的形象的。夏偃曾觉得她耽于富贵, 不能免俗;也曾腹诽她不近人情,反复无常——她也都泰然处之, 一点不屑于为自己辩解。 但现在, 赤华居然纠结好几日, 然后特地大清早的跑来屈尊找他, 只因“怕你多想”。 他有点苦涩地想,我就算想再多,又如何呢? “当初偃国国灭,我记得有人将我藏在安全的去处, 让我等待荆国军队的救援。荆侯会庇护我。” 赤华终于挽起了她那头沉沉的乌发, 玉笄轻巧一别,整个人顿时显得挺拔而稳重。 “我的确等到了。也跟着他们走了。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如果我是男人,我或许能拿起剑来,跟敌人拼个死活,或者就此殉国,也算是干脆。但……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乖乖当一个丧家之犬, 把脖子上的链子交给别人。 “我只能坐在公子旷安排的马车里,用着别人准备的饭菜,走着自己不认识的路,一步一步,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只有……只有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原定的行程计划被打乱, 我们只好匆忙宿进一个闹鬼的空宅子……只有那一次,我终于按照自己的心愿, 绕过了熟睡的随从,躲过了监视的目光,一个人出去走了走,看到了些有趣的玩意儿……尽管没敢走太远。” 她朝夏偃微微一笑,笑容圆转。 夏偃轻咬嘴唇,心潮澎湃,小声自语:“还看到一个把她当仙子的人。” “你说什么?” 他忙做出一副无辜样子,“我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你走远些。” 赤华轻声一笑,不计较他打岔。 “你看,之前的事情我虽然不太记得,但我也知道,十五岁以前,我就是个废物。我只记得读过一些书,训练过优雅的谈吐,学了多少册厚厚的礼仪。我从来没有为明天而操心过,也没有经历过任何刻骨铭心的挫折……阿偃,你听过这个说法吗?童年幸福的孩子不记事。” -- 第66页 夏偃默默点头。 他记事早。最初的模糊记忆始于襁褓,始于母亲消失的那一天。他记得那天寒霜初降,自己哭得背过气,大人哄他,给他塞了个过年才能吃到的米团子,差点把他噎死。 而后便是贫穷、疾病、天灾、流浪…… 被欺侮、被排挤、被掠夺,多少次差点小命不保。 这么说来,他那丰富的童年记忆,实在源于一连串的倒霉事儿。 但他并没有什么自伤之情,反而安慰起赤华:“贵人养女,不都是这样。无灾无难,不饥不寒,多少人毕生所求。” 贵人之女,不需要参政,不需要领兵。她们是一个家族的装饰门面,毕生只有一个任务:风风光光的下嫁或者联姻,做个宜室宜家的夫人,教养出德能兼备的后代。 夏偃有时候跟同伴们胡吹海聊,倘若自己生在贵族之家,现在该是何等废物点心。但许多人满不在乎:废物点心又如何,每天有三顿饱饭吃,有暖烘烘的被窝睡,想来睡前还有人伺候洗脚——就算让他当过年待宰的猪,他也高高兴兴的认了。 他偷偷看赤华,除了肌肤白嫩圆润,她可一点不像…… 而且好看得多…… 孤独时,他惯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这一类比,刹不住车,忍不住嘴角扬起,轻轻乐一声。 赤华心想,这人在笑话自己。自己果然是遭人笑话的命。 她语气懒懒的:“荆侯待我如亲女。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代替公子瑶远嫁,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他以为我是出于感激,但……没错,我确实感激,想要找机会报答他一二。但我还有些别的想法。我……我不愿就这么做一辈子的废物。我想让徐国付出点代价。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嫁过去。然后……” 夏偃双目亮了,几乎是企盼的,接话:“复仇?” 那么他果然没看错人! 赤华无奈地看他眼中发光,自己的目光反而暗淡了一些。 “我是深宫里的女眷,百无一用,凭何复仇?我倒是读了不少书,知晓不少兴衰覆灭。但那都是男人的故事。没有一册书可以告诉我,一个女人怎么在一个国家里兴风作浪——嗯,祸国妖姬除外。她们……” 夏偃笑了:“你才不是祸国妖姬的料子。” 居然敢瞧不起她。赤华脸上一红,白他一眼:“你见过祸国妖姬?” “我没见过。但我知道,祸国妖姬只会迷惑国君,可不会刺杀国君。那不是自己坏自己的事么?” 说得理直气壮,赤华一时语塞,找不出反驳的点。 “……好吧,那方面我确实欠缺修养。我开始留意朝堂上的门道,我打听徐国国君和太子的性格。我早就知道景龙性格暴戾,让人敢怒不敢言。我想,如果我嫁过去,成为一个格外贤淑明理的国君夫人,应该……应该会跟景龙形成对比,应该会被不少人喜欢。然后,再生几个争气的儿子。就算景龙不立他们任何人为嗣,以我积累的声望,我也可以等待时机,夺他的权……再或者,我甚至可以寻访那些流落的偃国血脉——如果有的话——去大夏天子那里申诉复国。这种事,历史上也有不少…… “不管我能做到多少,就算中途死了,最起码我还知道,自己是有点用处的……” 少年女子心比天高,没尝过命运的铁锤,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血淋淋的失败。不过是老天犯了迷糊眼,烈火里留了她一条小命,她却妄想自己是涅槃的凤凰。 这些计划当然很稚嫩,也不择手段得令人不齿。但反正已经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她也就不介意当笑话说说。 心里憋闷的事太多,早晚要发霉,她早就盼着将这些念头拎出来抖抖,借第二人之口告诉自己,自己有多可笑。 夏偃果然不以为然,但他没笑。 他甚至似乎微有愠怒,问:“你完全没考虑过你自己?你今后这一辈子的开心快活,就一钱不值?说不定……说不定你嫁过去第一年,就让徐景龙给气死了!” 他撩一把泉水,蓦地站起来:“况且,搞乱一个徐国算什么。偃国被灭的罪魁祸首也不是它……” “我知道!”赤华无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还有……” 夏偃一愣。 “不会真有什么偃侯之璧吧……” 他在民间,只听过零碎的传说。什么绝世珍宝、王者之运之类。这种事情离他太遥远,他也从没当真过。 赤华随意点一点头,“开战的因头罢了。就算没有玉璧,也会有别的。还有其他那些觊觎偃国富庶的国家,还有不闻不问的大夏……我知道,它们都是毁我家园的罪魁祸首。但——但如果是你,你能报得完这些仇么?就算寻求了公正,毁掉的宫室、死掉的人,能回来么?” 夏偃摇头。他放下心中的朴素的正义感,想象自己和赤华易地而处——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前半辈子被养成了“废物”,他能怎么办呢? 若他不想继续再废物下去……想来想去,以自己的身体为本钱,换一些渺茫的希望,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而且他还未必做得比赤华好呢。 最起码,她在用心,在努力,在试。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天命。 他沉默,想起此前赤华的诸多言行不一,诸多自相矛盾,他虽未必赞同,但已渐渐理解。 -- 第67页 赤华苦笑:“当然,这些想法,我从来没向第二个人透露一点点。荆侯始终以为,我去替嫁,不过是贪图身份和富贵。 “你问我为何一定要给荆侯报这个讯……除了感激他这几年的庇护之恩,也算是赎个罪吧。他一心想着两国和平,我却拆了他的台,毁了他全部的计划。 “我妄想翻云覆雨,但终究是自不量力。我也完全没料到,别人的心计能深到什么程度。象台……” 她苦心筹谋了这么久,自以为把自己变成了戏台上的布偶,自己缝制面具,自己操控那些千丝百结的线。 到头来,面对老男人□□裸的丑陋欲望,她还不是凭着本能支配,那点可怜的“心计”统统被狗吃了。 山间微有骚动。流民们终于先后醒了。碎叶簌簌响,有人打着呵欠,朝山泉走来。 赤华也慢慢起身。夏偃想扶,她没让。 他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赤华没作声。“倾诉的欲望”当然是个理由。但,还有些她自己也觉好笑的原因。 一直觉得阿偃是小孩,尽管主意多,本事大,但他的心底天真烂漫,未受俗世污染,一言一行,都带着一颗纯粹的心。 正因为此,她时常忽略他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身材,宽厚的肩背,硬朗的声线,只一天不理就茁壮生长的胡子茬。 可她今日受了教训。男孩终究会长成男人。这些“大人的事”,他终究会慢慢的懂。若她始终藏着掖着,他就会开始乱猜。 夏偃没等到她答案,蓦地又问:“你后悔吗?” “后悔?”她沉思许久,严肃地说:“是有点。倘若我没有一时冲动,就此顺从,乖乖做了徐侯夫人,也许照样能有机会复仇复国。嗯,不过徐侯年老,未必能再有子嗣。就算有幸生了公子,把他教养成人,那时候景龙年富力强,羽翼已成,跟他夺位,不太现实……” 她说得头头是道,目不转睛,眼看着夏偃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失望,最后定在“绝望”两个字上,仿佛山无陵,天地合,整个世界灰暗了。 赤华突然忍俊不禁,弯了双眼,掩口大笑:“你真信!我若是那种狠角色,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子!我、好……我告诉你,我是后悔,悔没有给徐侯补上一剑……” 最后几句,还是带着灵动的笑意,却已是温柔的语气。 “……而且还连累你,被他们伤了。实在……过意不去。” 她还是不好意思说“十分抱歉,我很心疼”之类的话,但夏偃心里已然扑通跳,像个被她点燃的蜡烛,发光发热,心花怒放。 他不过脑子说:“那你怎么补偿我?” 赤华脸一红:“补偿?” 这人不是一直宣称他不求回报么?怎么现在开始算账了? 她一直觉得“男人都不可靠”,本以为等阿偃长大了,也许会成为一个特例呢。 但她也没理直气壮到让他无条件为自己付出。那不是占人便宜么,多大脸。 她犹豫了那么一刻,直到听夏偃开口,语气有些忸怩:“伤的地方,好差不多了,但还有点隐隐作痛。你……你帮我看看?” 他往后指指自己肩膀,没敢指屁股上那处。 赤华哑然失笑。果然自己小人之心,想哪去了。 * 百姓们得知进了荆国国境,喜出望外,连声感谢。 毕竟,要是没有白狐夫人一路带领,他们大约早就被碾压在某批大军车马里头了。 赤华依旧不认得回荆都的路。但她记得,去替嫁的路途当中,见到不少肥美而无主的地。 她召集流民,折根树枝,指点着山下的沃土,告诉他们,哪些村落可以居住,哪些旷野无人管辖,哪里有哨兵和驿站,需要小心避开。 夏偃发现,她对这些地理图形之类,记性倒是不差。也许,她自从来到荆国起,就刻意训练自己的敏锐脑力,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废物”。 有人问:“你们不……不跟大伙一起?” 直接用了“你们”。这一路下来,众人对于白狐夫人的私生活已有定论。每次看到她跟夏偃在一块儿聊天,都笑嘻嘻地低头含胸,假装自己瞎得彻底。 也看出来了,白狐夫人比较长情,又或者是眼光高,身边的小伙伴始终就这一位,没从他们这群歪瓜裂枣里头每天选一个。 赤华没想到那方面去,只是摇摇头,言明自己另有要事。 虎妇人忽然问:“那,以后怎么找白狐?” 赤华张口结舌。不过她装了这么久游侠,应变能力也节节攀升。随手指一指夏偃:“问他。” 白狐才不屑于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呢。 于是几十双眼睛落在夏偃身上。 出乎赤华意料,夏偃居然也张口结舌,没立刻出声。 他抹了下头发,又抹了下耳朵,神态居然有些扭捏。 倒不是他怕泄密。他信得过这些百姓。他们本都是律法管辖之外的“野人”,若敢拿白狐的秘密去官府卖钱,只怕先把自己的命撘在大牢里。 犁姑不客气地催:“怎的,白狐夫人都发话了,阿偃,你别藏私啊。” 赤华也轻声催他:“若这些人可靠,就莫要断了联系,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之处。” 夏偃点头,皱皱鼻子,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看到那条河了吗?河对面便是大夏。你们若要找白狐,只需小心越境,进入大夏,找个无主山洞,若是在里头看到狐狸涂鸦,便可原地等候。” -- 第68页 众人伸长了脖子听,一个个张开了耳朵,默默重复。 犁姑再问:“能等到谁啊?有没有什么接头暗号啊?” 还挺在行。夏偃只好再进一步指示:“若是在那里遇见奇形怪状的人,只需说一句……一句……” “说一句什么!”七嘴八舌急不可耐。 他红了脸,攥着衣角,咬牙跺脚,攒了半天的勇气,才一口气道:“嗯,他们会问:‘你不冷’?然后你们答:‘我已经把黄鼠狼清理干净啦’。” 众人大笑,议论纷纷,都觉得这暗号对得挺有创意。 赤华“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好,也没深究。 夏偃后悔啊。随着组织发展壮大,他给自己手下定了一堆规矩暗号——这不稀奇。不会用暗语的侠盗匪等,早就被官府端了——跟别人不同的是,他少年心性不改,所设计的每一句暗号和密语,都带着些特殊的意义。 而且多半是关于赤华的。只那一晚上的惊鸿一瞥,点点滴滴,他都记得。 反正除了他,没别人懂。手下人反倒都夸他聪明——这种不知所云的搭讪用语,最适合用来对暗号。 就这句“黄鼠狼”,还是暧昧程度最低的。 自己定的规矩,哭着也得实践到底。他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句话,脸如火烧,想即刻找条大江大河,直接钻进去变鱼。 赤华拍拍他胳膊,神色有些好笑:“怎么了?跟大伙道别啊。” 第 33 章 一整天, 夏偃都恹恹哒哒的,恼羞而不怒, 不时偷瞟赤华的神色, 生怕她悟出那暗号的来历。 但赤华言笑晏晏, 一切正常, 始终没发现他的小伎俩。他又禁不住失望。 荆地气候温润,仅隔一丛山脉,物产便比徐国丰富得多。下午,找了条湍急的小溪, 齐腰深的水, 旋涡里捞出两条晕头转向的鱼,生火烤了。大的那条给赤华,她推脱吃不下,换了小的。 夏偃默默笑。两条鱼不一样品种。大鱼多刺,肉柴,还让他不小心戳破了苦胆;小鱼肥美、鲜嫩, 还带了一肚子鱼籽。 果然,赤华文文静静的,不一会儿就把小鱼啃了个干净。 鱼骨缝隙里还剩点肉。她犹豫了一下,偷偷余光看了看身边。 不出所料,夏偃一边咬着自己那条鱼,目光却斜斜飘过来, 意犹未尽地监视着她手里的鱼骨头,摆明了随时准备抢过来啃。 赤华无奈。他不讲究, 她还别扭呢。 只好静下心,把那鱼骨里的碎肉都悄悄用舌头顶出来,一点没浪费。 她在溪水边洗手,夸奖夏偃:“你这么会烹饪,都快赶上荆国王宫里那个最好的厨子啦。” 夏偃一笑,怅然若失,轻声自语:“你很快就能吃到那个厨子烹的饭菜了。” 他自言自语成瘾,赤华已总结出规律:多半跟自己有关。 她没问,只是看他一眼,表示微微不满。 夏偃再一次下决心改掉这毛病,朝她不好意思一笑,正常声音问出来:“那,等回了荆都,该做的都做了,你……打算去哪?” 赤华刚想说“不去哪”,关键时刻大发慈悲,没说出来。 阿偃不喜欢她动不动就把分道扬镳挂在嘴边。怕她像他母亲一样说走就走。 这她是知道的。 于是她模棱两可地说:“也许……若情况允许,我想回过去的偃都看看,可能会记起些东西呢。” 夏偃马上说:“那我陪你去啊。我也许久没去那里看看了。” 赤华微微一笑。两人很默契,谁都不再继续说了。 水波潺潺,飘着一层墨绿的水草,舞动如梭,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赤华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指着那水草,“咦,你看,水草里也开红花儿。” 真是没话找话。夏偃摇摇头,刚想告诉她“水草不开花”,自己也怔了一下。 他甩下鞋子,涉水入溪,从那束水草里捞出一样东西。巴掌大,软塌塌、红彤彤的,他左看右看,居然不太识。 赤华催他拿回来。接过来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女人的鞋——荆国宫里的式样。” * 至于边陲的溪水里为何会有宫鞋,赤华完全一头雾水,但觉十分诡异,手臂上微竖汗毛。 夏偃则镇定许多。闹鬼的房子他都住过不少。何惧一只绣鞋。 他镇定自若,沉声吩咐:“你别怕,在这儿等着,我去上游看看。” 想想又不放心,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无人之处。 “你跟着我……” 也不妥。谁知道上游除了绣鞋,还会不会有别的牛鬼蛇神…… 他很快就不必纠结了。只见上游一个人影,随着迅疾的溪水横冲直撞而下,长发飘在水中央,手脚还在微弱地扑腾。 他猛地拉过赤华,跑了两步,叫道:“抱紧这棵树!” 然后攥紧她另一只手,“抓着我别放!” 赤华全听他的,慌慌张张的照做。右手一痛,他攥得极用力。 夏偃借着那点拉力,一步步冲进溪流中央,稳稳站住,一勾一拉,把那个人拖上了岸—— 一个湿漉漉的少女,年纪像是比他还小,十四五岁,脸色青白如纱,额角几块挫伤,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她披着件粗制麻衣,里面露出的中衣却是昂贵的料子。比赤华的差些,但也绝不属于庶民阶层。 -- 第69页 “帮我……接一下。” 夏偃把她面朝下放在一片斜坡草地上,膝盖抵着她后脊梁,用力一顶—— 赤华惊叫:“你干什么!” 溺水的少女哇的一声,吐出一扇水柱,哭出声来:“好疼!” 赤华一听那声音,如梦如幻,擦掉那张脸上的水珠,看清了少女面孔,难以置信。 “……小多?你——你怎么会……” * 过去冒充公子瑶的时候,赤华身边的婢女不少,然而时常轮换,只怕有人看出女公子身份上的秘密。 小多算是跟她比较久的,只因这小女孩人傻话多,不机灵,但是老实。 于是她理所当然的跟着赤华,成了陪嫁。 象台出事那日,她和其余荆国陪嫁女眷一起,早早被遣走,以便让徐侯为所欲为。 赤华刺伤徐侯,侥幸获救,此后大起大落,每日所想的不过是活下去,便很少思及她那些随从婢仆的命运。 她倒是私自卜了几卦,卦象一片模糊,并非好兆头。 她觉得,这些人多半和公子旷一起,也被徐国扣押成了人质,关了起来。甚至,或许有人会死。 赤华原本就感情淡漠,婢仆们来去匆匆,跟她相处得又不久。想到这个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唏嘘叹息,为他们默祷几句而已。 但此时此刻,突然看到一个故人的面孔,她控制不住的心神激动,跪在她身边轻声喊:“小多!” 小多大概以为自己已到阴曹地府报道,方才挨的那一下子膝盖,就是牛头马面的见面礼。她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敢睁眼,捂着眼睛嚎啕大哭。 夏偃也没料到这俩人认识,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寻思自己方才那一下是不是太重了。 赤华看来没有怪他的意思。她柔声唤了好久,小多才突然发现耳边的声音特别耳熟,孤注一掷地睁开眼…… 她哇的又哭了:“公子啊……怎么你也死了……” * 赤华这几年里没跟小多说过太多话,有什么命令,都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懒得多开口。 这一天,她把欠小多的话全补回来了。她费尽唇舌,才让小多相信,这里仍是阳间,她“公子瑶”活得好好的。 至于身边这个…… “这位侠士,”赤华面不改色,随口一顶大帽子丢过去,“你尽可以信任。这两个月的日子不好过,若没他帮扶,我怕是也死在徐国了。” 小多将信将疑,朝夏偃看看。这“侠士”怎么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扭捏脸红,像是怕见人呢? 但“公子瑶”既在,她也就定心。不等赤华多问,就竹筒倒豆子,诉起锥心呕血的苦来。 * 徐国“国君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小多和一干荆国陪嫁吓得不敢动弹。俄顷,几队凶神恶煞的徐兵闯入她们的宿处,先是把锅碗瓢盆都翻了个底朝天,而后干脆守在外头不走了,宣称要“保护”她们。 小多和身边几个人,都是深宫里没什么见识的女眷,抬头屏风低头榻,没应付过大场面。听徐兵这么一说,还都深信不疑,生怕外头烧来危险的火,燃到自己身上。 乖乖被“保护”了几天,谣言传来,说徐侯遇刺是荆国的阴谋。她们这些女眷都是“帮凶”,一个也跑不了! 大家慌成一团,却也无计可施。突然有徐兵踹开门,将一屋子女眷打量一番,拎出一个小多。 其余人以为这是来拿小多开刀了,兔死狐悲地放声大哭,谁都不敢上去抢救。 小多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浑浑噩噩地被塞进车里,带去一座小巧的宅院。人家在她后背上一推:“进去!” “呜呜,女公子……”小多总算喘了一口气,“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公子旷也被他们捉了……” 赤华拍着她肩膀,点点头,似乎早有预料:“里头是公子旷?” “嗯,倒是……倒是条件挺不错的,不像监牢,还是像他们贵人的居所。但外头也有一排排人守着……他们说,徐国派去的奴婢,公子旷用不惯,吵着非要用咱们荆国的人,所以……所以让我……好好伺候……” 夏偃对荆旷素无好感,这会子更加嗤之以鼻:“都让人软禁了,还挑三拣四呢!” 他想,坐个监牢还有人伺候,这帮贵人真是会玩。 赤华却若有所思,笑道:“所以便派了你去?你知道徐国人为什么挑中你吗?” 小多摇摇头,红了脸。其实看到荆旷第一眼,她还胡思乱想,难不成公子旷久在异乡,那个……寂寞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干瘦小身板,再回想起伺候“公子瑶”的时候,这尊大神从来没正眼瞧自己,小多觉得自己没那个福分。 赤华告诉她答案:“因为你看起来最听话,最老实。” “啊?”小多完全不解。 “无妨,你接着说。” 小多又委屈了,一边抹泪一边说:“公子旷看见是我,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伺候了几日,他悄悄对我说,这样下去不行,要……要找机会逃回荆国报讯……挑谁不好,非挑上我……” “就是嘛,异想天开,”夏偃十分自来熟地接话,“监视得这么严密,他一个大男人都想不出脱身的法子,倒让你一个小孩想办法逃,果然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啊。” -- 第70页 “小孩”两个字点得格外重,以此表明自己并非跟她一类人。 赤华有些好笑,隐约知道他话里的酸意从何而来。 看他一眼,解释道:“公子旷人人识得,走不出驿馆就得被请回去。徐国人想必也防着他和本国人通气,但他毕竟是敌国公子,不可失了礼数,有些事还是必须迁就一下,因此才敷衍着给他一个……嗯,小孩。不过你瞧,人家小孩有本事,这不是逃出来了么!” 小多伺候“公子瑶”大半年,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长一段话,而且居然是在夸自己,当时就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呜呜,我……我没本事。公子旷把他贴身的玉佩……还有玛瑙、金银什么的,偷偷给我,命我见机行事,去贿赂徐人……或者、用任何手段……逃出徐都……” 说到最后,小多脸红,嗫嚅住口。 “用任何手段”,当然包括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身子。荆旷思虑虽远,但在他眼里,小多毕竟只是个卑贱奴婢,莫说贞操,一条命都轻如鸿毛。 赤华忍不住,柳眉一蹙,怒道:“他也知道这事有多难!这是把你送上死路!” 一个资质平庸、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有多大的可能,能跨越荆徐之间的贫瘠山区,活着跋涉回荆国国境? 小多惶恐:“不不,公子别这么说……我……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就算真死了,也是命,公子千万别为了我生气。” 赤华点点头,看小多面色憔悴,身上星星点点的伤痕,头发乱着,双脚裸着——也就不再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在徐兵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后来呢?” “后来我、我总算折腾到徐都郊外,公子旷给我的那些珠宝就都用完了,呜呜……一半是让人抢走的……然后我只好一路乞讨,还差点让人贩子捉了,还差点让土匪劫了,有一次险些让人杀了!——还好世上有好人,把我救了,又给了我点钱。他说他叫黑熊,是个游侠……对了公子,婢子求你件事,以后若有机会,公子能不能下令找到那个好人。我要把我攒的私房钱全还他……” 小多说得语无伦次。赤华一边问一边听,总算听明白了。 “黑熊……游侠?” 抬头看看夏偃。你认识吗? 还是跟你抢生意的? 夏偃皱眉,在赤华耳边轻声说:“推算时间,黑熊应该早就撤回大夏了,怎么还在徐国耽搁?还有闲工夫救小孩?” 看来不是抢生意的。赤华轻轻捏捏他手指,示意先听小多。 小多絮絮叨叨的,路上诸多艰险,哭过疼过,现在也记不太清了。 “……终于越了国境,可、我……我一个人,荒郊野外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还好看见了一个驿站,就是咱们出嫁时经过的那个。我去驿站里寻驿丞,想管他们要辆车。可是人家根本不认识我!我说的话,那驿丞一句话都不信,说我再不走,就抓起来当奸细杀了!我……我在外头熬了两天,饿得不行了,就、就想、呜呜,一了百了……” 赤华抱住她的肩膀。小多惶恐想躲。 “呜呜,公子别……折煞婢子,呜呜……” 她生来是奴婢,从小是奴婢,从来没想过忤逆主人,更不奢望和公子们平等相对。 赤华没听,坚定地将她搂了一搂,捋顺了她一头水草似的头发,问:“还傻不傻了?” 小女孩没见过世面,驿丞不过是怠惰,不愿惹麻烦,威胁两句,她就信以为真;不过也亏得她没见过世面,跳河“寻死”之前,也没想过试一试那水的深度。 小多哭够了,回头看看那一道白水,也心有余悸,摇摇头。 绝望这种东西,就想夏日的冰雹,冷不防砸人一头,让人生无可恋;可一旦过去,立刻天晴,冰块化尽,了然无痕。 “那,公子,你现在……” 赤华犹豫片刻,决定先不跟她坦诚身份,免得小女孩又受刺激。 “走吧。一起回荆都。” 她下完命令,才想起来该征求一下夏偃的意见。 “阿偃……?” 夏偃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一边摇摇头,故作老成地叹气:“哎,捡了个小孩。” “小孩”二字又说得格外重,以示自己与她不同。 赤华不跟他一般见识。她心里在寻思另外一件事。 第 34 章 按她的计划, 回到荆国之后,随便找个驿丞、地方官、乡贤里正, 报出“公子瑶”的身份, 当可立刻获得所需要的一切协助:车马、路费、保镖, 一路高歌猛进回到荆都。 但小多的遭遇给她提了醒。公子之所以为公子, 并不是因为她脑门上写着字。让她成为旁人眼中的“公子”的,是仪仗、车马、罗绮、从人、珠玉。 眼下她身无长物,落魄程度跟夏偃不相上下,更无人为她佐证, 该如何取信于人? 不得信任还是好的。万一让人当成疯子、奸细, 大牢里随便一关,怕是直到修炼成仙,还见不到荆侯一面。 若是不求人,靠双腿走回荆都…… 倒是可行,只怕追不上徐国大军的速度。 赤华忽然叫住夏偃,小声问:“白狐在荆国, 可有熟人?” 夏偃一愣,难为情地点点头,马上补充:“不多……很少。” 他的大本营在大夏。“纵横四海”只是夜间的美梦,实际上还差得很远。 -- 第71页 赤华已是很满意,赞赏地朝他一笑。 “能不能想办法派人打听一下。那个商人董肥……如今在何处?” * 董肥正督着一批货物,往来于荆徐之间。 他有门路, 有钱,可以绕过繁琐的盘查监管。有时候两国关系紧张, 甚至局部冲突,他也能安然独善其身,用金银财帛,在身边筑出一小片安全的堡垒来。 临时的宿处虽不如家,却也差强人意。他坐在包边刺绣的精美竹席上,臀部的肥肉有点撑不住全身的重量,两个绝色侍女左右相扶。 夏日炎热,蒸得他全身发汗。另两个侍女在他身后,蒲扇轻摇。 听到通报说“公子瑶求见”,他一身的肉差点垮塌,险些坐地上。猛吸一口博山炉里的龙脑香。 但他也就震惊了一小会儿,随后冷静下来,不住冷笑。 风水轮流转。上次他见到“公子瑶”,那是有求于人,拼命巴结,不计花销与成本,把她一行人伺候得极尽舒坦。 因为他知道,不论是公子旷还是公子瑶,都是“奇货可居”,好似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星。在他们身上,一分的投资,能换来十分的回报。 然而眼下时局骤变。他消息灵通,早听说了徐国传来的变故。公子旷被软禁着,生死未卜;而公子瑶—— 上次隔着帘子,没太看清相貌,但谈吐气质做不了假,应该是本人没错。但这位女公子落魄至此,在徐国卷入弥天大罪,被通缉被追捕,就算侥幸逃回荆国,大约也是后宫雪藏,终老一生的命运,还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甚至,还会让他得不偿失,平白惹来徐国的猜忌。 注定赔本的生意,他不做。这是董肥的第一个人生信条。 他本来想推脱不见,但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信条:凡事要留后路。 他盘算片刻,吩咐:“请进来。” 下人们请示:“要不要去冰窖取冰块?要不要烹酒?要不要去林子里摘鲜果?要不要请贵客更衣?” 董肥鼻孔哼一声,摇摇头。 “那就不必了。” * 赤华当然也立刻感觉到了董肥的慢待。意料之中。 她跪坐在炎热的客室里,肌肤薄薄的浸出汗。夏偃和小多一左一右在她身后,被董肥的家人理所当然地当做了她的婢仆。 那女婢缩头缩脑,小心谨慎的,倒还像样;“男仆”一进门便左看右看,很不礼貌。董肥府上摆的那些珊瑚、玛瑙、珠玉、兽皮,都让他逛铺子似的,用眼神好好把玩了一遍。 夏偃自己对自己下决心:“不义之财,取之有道。以后一定找机会来荆国干一次。” 场面话交给赤华。她不多解释,只求一辆车、两匹马、保镖护卫若干,载他们前往荆都。 对“公子瑶”来说,这已经是十分简朴的配置。然而董肥捻须微笑,不置可否。 “唉,公子可知,最近荆徐两国似是交恶,小人是往返两国之间做生意的,眼下正是风箱里的老鼠,只求自身太平便了,哪还敢惹事啊?——不是小人推脱,但公子回都,这是国事,还是找当地驿丞县令什么的。虽然手续上慢了些,但毕竟更合乎规矩……” 赤华耐心解释:“当地小官都没见过我,未必肯信我说话,遑论相助。只有阁下得我信任,一队车马,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阁下若肯雪中送炭,日后我必在荆侯面前为阁下美言。” 董肥表面笑嘻嘻,心里不以为然。 他在徐国也有生意伙伴,也有线人,都传言两国即将开战。荆徐两国的兵力对比,就算不是悬殊,也是矮子和巨人之别。 让他押宝在荆国?还不如让他去岭南卖皮帽子呢。 公子公子,嘴上叫得尊敬,其实他心里门儿清:诸侯小国多如牛毛,随便占几个城就能自称公侯。“公子”更是如同过江之鲫。有些人的确光鲜高贵,炙手可热;但也有那落魄的、潦倒的、穷酸的、寄人篱下的、仰人鼻息的、躲躲藏藏的…… 他都见过。 虽说落魄贵族也可能有翻身的一日,坊间也流传着不少“某人对逃难的公子倾囊相助,若干年后,公子夺位成功,忆及当年之恩,赠以千金相报”的轶事。但董肥心知肚明,这种酬功报德的故事,多半是那些把持话语权的贵族们有意宣传的,以便万一自己落魄了,能有几个傻子,来不计回报的帮忙梓。 缺什么,才要格外宣传什么。他才不上那个当呢。 董肥左右互搏地打了几句哈哈,见赤华仍是不卑不亢地坚持,也失了耐心,干脆冷哼一声。 “恕小人直言,小人听坊间传闻,说嫁去徐国的女公子,有半路被人冒名顶替之嫌,徐侯这才动怒发兵。公子——嗯,这位淑女,你我本来素不相识,小人又凭什么信你的话,信你的身份?嗯?” 这几句话低沉而响亮,震得他脸上肥肉一齐扭动,以壮声势。 赤华惊异于他的睁眼说瞎话,“我们明明见过……” 董肥招来下人:“赠点路费,好好送走——哎,人怕出名猪怕壮,有钱了也是烦恼,一天到晚被人打秋风……” 赤华冷笑,扶着小多的手站起来 小多快哭了,眼里攒着一泡泪,叫道:“凭什么不信我们公子!你上个月还点头哈腰的……” -- 第72页 赤华一个手势,让她闭嘴。转身对董肥行礼,说:“叨扰。” 董肥有点心虚,皮笑肉不笑了两下,见她果然不纠缠,松口气,按着两个婢女的肩膀,摇摇晃晃,也打算站起来送送。 赤华一个眼色甩过去。满屋子人眼睛一花。 夏偃原本跪在她身后,借起身的力道,突然身形一晃。在侍女们的尖叫声中,一柄利剑已经抵住了董肥的双下巴。 董肥也刚站起身,正努力保持平衡。这一下束手就擒。一脸白肉瞬间变青,青白不定,成了没熟的萝卜。 “哎,你……” 不是男仆吗?怎么还带兵器? 夏偃笑嘻嘻:“大财主,快下令,让你的打手们都退出去,别在这儿吓唬人。我胆子小,一害怕就手发抖。” 董肥哭丧着脸,狠狠看着赤华。以前不记得听说过,女公子还养刺客! “你……你要干嘛!” 赤华平平静静道:“要车马和卫队。阁下一句话的事儿。” 董肥磨磨蹭蹭,假装没听懂。 夏偃的笑容逐渐僵硬,膝盖一推董肥的屁股。 “喂,站直了!别靠我身上!” 董肥也不是吃素的。两三百斤肉,不知是无力站稳还是有意压人,泰山压顶似的,软绵绵地坨在夏偃肩膀上,两只手还无力地挥动:“放了我……你们这是绑架……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来人!快去报官……” 他董肥纵横商界几十年,被人性命威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是当场服软的?要是他真的一触即怂,趁早回家抱孩子,做什么跨国生意! 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用眼神命令跑来的家丁:叫人,报官! 对方三个人,两个弱女子。唯一有点本事的男人,虽说威胁着他的性命,可也被他的体重压在了原地,腾不出第三只手。 双下巴肥厚无比,像一层粗糙软甲。就算他挣扎两下,就算“刺客”失手,也就是出点血的事,要不了他的命。 董肥料定,没有“公子瑶”的命令,“刺客”不敢下手;而“公子瑶”来路可疑,势单力孤,绝不敢承担在别人府上乱开杀戒的后果。 他喘着粗气谈判:“我们做商人的,虽然卑贱,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奴仆。公子,你若以为我怕你,那可大错特错……” 一队龙形虎目的保镖围住了客室。他们手中有弓,松松的搭上箭,对准了赤华。 小多捂着眼睛尖叫:“别杀公子,别杀公子!” 夏偃倏然一惊,持剑的手抖了一下,双下巴开了一层皮。 “你敢下令!” 董肥疼得舌头一吸溜,随即笑道:“公子的刺客好手段,且看小人豢养的家丁如何?咱们现在是僵局,不如都撤手罢。” 赤华咬唇不语。她跟夏偃精心制定的暴力手段,果然在董肥这里行不通。 她身前身后都是冷凛凛的箭头。但她不怕。在象台的烈火中煎熬过,脱身过,区区几个打手算什么。 况且还有阿偃…… 夏偃不用她吩咐下一步。肩膀顶着董肥半边体重,左手艰难地探进他腰带。 董肥:“喂喂,干什么!要金要银,刚才给你你不要!不许解……” 哗啦一声响,董肥挂在腰间的零碎,一串珠光宝气小东西,被夏偃攥在了手里。 问赤华:“哪个?” 赤华只扫一眼,就识别出了她要的物件,答道:“那个檀木盒子!” 夏偃将那盒子一把扯下来,丢给小多:“小孩,接着!” 这是他们事先排演了好几遍的。小多想都没想,接过那檀木盒子,拔腿向外疯跑。 保镖们的注意力都在夏偃和赤华身上,没人把这干瘪小女孩当回事。 董肥第一个回过味儿来,脸上由青变红,气得大叫:“我的印信!我的印信!快、快追!……” 小多人矮腿短,刚跑出外头十几步,眼看就要被众家丁包抄。 家丁们凶神恶煞,手里拿着刀子棍子,都是一副尽忠为主的模样。 唯有其中一个秃子,不但没抡棍子,反而朝小多挤眉弄眼。 小多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檀木盒子狠命一丢,正让那秃子接住。秃子身手极快,立刻扭身上墙,片刻消失,只留下几个脚印。 众家丁如梦方醒,放了小多,去追那秃子。 “哎,那个是谁!家里没见过!” “他拿了主人的印信!” “快追!” …… 客室里热量蒸腾,董肥已是汗流浃背,犹自镇定,对赤华嚷嚷些威胁的话。 直到几个家丁垂头丧气地进来汇报:“小人们万死……没、没追上……跑了……” 得知自家家丁队伍里混了奸细,印信彻底丢失,董肥站不住了,扑通一声坐地上。 夏偃及时后撤两步,躲开了那个肥硕沉重的屁股,然后纵身一跃,揽住赤华半边身子,就地一推,把她护在墙角,后背挡住了一张张指向她的弓。 这不在计划之中。赤华被他骤然一挨近,本能地慌忙一推,小声说:“不用这样……” 夏偃不听。知道弓手们已不敢射她,但万一有人手抖呢。 他半转身,用脚尖指指董肥,笑道:“还不快让你的狗腿子们撤!” * 那个灵活的秃子,自然是和赤华他们一伙的。赤华早料到,凭三人力量,大约无法在董肥府上闹出大水花,因此提前问了夏偃,在荆国“可有熟人”。 -- 第73页 白狐在荆国尚未发展出像样的组织,无法调兵遣将;然而荆国境内,像他一般的游侠也不少,有些跟他也算有点交情。夏偃当即想办法联系上了几位,表明身份,寻求帮忙。 法外之人同命相连,互帮互助乃是常态,何况是白狐亲自出面。当下密谋一番,完成一次漂亮的跨国合作。 董肥那个装在檀木盒子里的印信,就这么飞速离开了他。眼下已经翻山越岭,在不知哪个山洞里安歇了。 赤华伸手背,拭掉额角上几颗汗珠。她虽尽量镇定,但毕竟没经历过太多生死场面,还是免不得心跳如鼓,震的耳膜嗡嗡的响。 她慢慢踱到客室一边的几案旁。那上面散着一把竹简,几支笔,一盒干墨。是供主人和客人们临时写东西用的。 她跪坐下来,茶水润湿笔头,蘸墨,挑了根干净的简,写了几个字。 “上次路过贵府,有幸见到阁下亲笔书的请帖。董肥先生请看看,我邯郸学步,摹的这几个字,可还学得像?” 她的意图,董肥心里已经隐约明晰,冷汗热汗哗哗的下来。 夏偃略略放松了钳制。董肥挪着身子往前探,看清了赤华那几个字,颓然点点头。 女公子果然是女公子,知书达理,诗文俱通。董肥的字她只见过一次,照猫画虎,居然惟妙惟肖,何其相似乃尔。 赤华微微一笑:“我可以写出无数的竹书、帛书,用阁下的口吻,一会儿跟荆国朝臣私下结交,一会儿向徐国透露军事情报,一会儿贿赂大夏王子,企图干涉人家的立储之事;再或者……嗯,给自己在诸侯国里安插的奸细发布命令……写完了书信,再盖上你的印信,‘无意间’让相关之人得到。那时候……” 董肥扑通一声,朝她跪下了。 他做商人的,夹缝里赚钱,跟贵人们打交道如履薄冰,唯恐卷进政治。 要是真让赤华胡乱编排一通,拿去荆国徐国公开——他董肥立刻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奸细。他那颗肥肉覆盖的脑袋,可以提前在乱葬岗预定一个位置了。 董肥一边磕头,心中骤然起念:除非就地杀了这女郎…… 但他不敢。他从商多年,也害过不少人,但从来没出过血。 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 更何况,今日他被几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摆了一道,本就出乎意料;以他们的精明和缜密,难保不会已经提前炮制了各种假文书,藏在什么稳妥的地方,只等印信到手。 董肥四肢着地,艰难地爬起来,哭笑难分地一咧嘴。 “嘿嘿,呵呵……公子开什么玩笑。小人不过是个本分商人,荆国女公子有命,小人怎敢推脱呢……刚才是下人鲁莽,擅自行动,惊扰公子,还求莫怪,呵呵呵…… “但小人有求,若遇人问,千万别说这车是小人给的。” 第 35 章 董肥家的马车, 轻盈快捷,比宫里的也绝不逊色;那赶车的车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机灵得如同猴子, 什么指令都不用吩咐第二遍;身边护送的卫队更是精里挑精, 一个个绷着肌肉块。别说盗匪了, 有一次路上横了一头大犟牛,百姓怎么驱赶都死活不走。两个董家护卫上去帮忙,刚拽住缰绳,还没用力, 那牛看他们一眼, 就扭扭捏捏地开始挪动,最后远远躲在了山坳里。 到了第三天上,夏偃找人递了个暗号,董肥那枚宝贵印信,历经辗转,终于重新回到了他府上。 盗亦有道, 大家都讲信用,日子才能过得红火。 董肥这才轰然倒在床上。撑了三天的眼皮,终于能合上了。 * 荆都须臾即到。夏日的清晨,阳光洒满大地,尘埃跳跃,百树挥枝。 城门大开。门口的卫兵斜靠着城墙, 懒洋洋地打量着进出的官民。人群熙攘,赶着鸡鸭猪鹅, 蹒跚来去。叫卖的小贩从城墙一角走到另一角,身后拖着四溢的香气。偶尔一辆马车牛车轰鸣经过,众人嘻嘻哈哈的让路。 一切的慵懒和自然,勾勒出两个字:和平。 赤华感慨万千,眼眶微热。 但这一幅和平画卷里,也有少许不谐之处。 城里的官办驿馆似乎都满了,挂出深青色的幡。有异国服饰的旅人匆匆行路,看起来又不像是商队。偶尔还能在街上看到宫里的寺人——行色匆匆,不知在为谁人跑腿。 董肥府里的车夫面露难色:“公子你看,小人已完成任务,将公子送到国都,而且还进了城门,主人若知,必会骂小人冒险……” 赤华明白他意思,说:“你可以回了。” 随手取些金钱,赏了车夫和护卫们——都是董肥赠她的路费,借花献佛,赤华不心疼。 回到荆都,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珠围翠绕、膏粱纨袴的日子。那时候她是从来不碰钱的,对钱财自然毫无概念。 可苦了身边那个小“随从”。他心疼得鼻子都皱了,还不敢大声,俯身在她耳边提醒:“留着点!你知道这些钱能买多少粮食!” 赤华回眸一笑,“见到荆侯,你还怕缺钱?” 她的性子再矜持谨慎,回到故地,也不免兴致勃勃;艰辛的征途终于了解在今日,她满心都是蹦跳的小喜鹊。 小多更是直接刷刷掉眼泪:“公子,咱们终于回家了!快、快回宫,宫里没人欺负咱……君侯若知晓你被人如此慢待,可要心疼死了……呜呜,我想我那些姐妹们……” -- 第74页 她认出南面的朱雀道,拉着赤华,兴冲冲地一路小跑。 路边行人纷纷侧目。看她一个豆蔻少女,穿一身华丽衣裙,脸上糊着鼻涕眼泪,旁若无人地奔跑大哭——疑惑的疑惑,好笑的好笑,鄙夷的鄙夷,都纷纷让路,免得被她撞上。 夏偃一下子被落下老远。犹豫片刻,起步追上,一把拉住赤华袖子。 “公子……” “怎么?” 她穿一身水红衣,素白裳,裙边点缀刺绣桃花。董肥赠了她一箱子绫罗绸缎,这已是其中最素净的一身。让她穿在身上,仍映出人面桃花,格外容光焕发。 她半是不解,半是含笑,明眸皓齿,满眼热情,让人不舍得泼冷水。 夏偃一狠心,稍微用力,轻轻松松把她拖到路边。 他年龄虽轻,却早已磨炼出了不凡的嗅觉,像真正的狐狸一样,感知着空气中的每一分动荡不安。 多年来行走刀尖,躲躲藏藏的时刻,远比大出风头的时刻要多。 他暂时还说不出情况有何不对,但他觉得后脑微微发紧,掌心出汗。 他也无法向赤华解释,只能身先于心,动手阻止她。 赤华微有不悦,轻轻挣扎。挣不动,眉头一皱,等他解释。 夏偃神态坚决,一口气说:“你冷静想想。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荆都,城里一如往常,没有一点紧张的氛围。” 赤华恼得皱眉,低声说:“那是因为除了我——还有小多,没人逃出徐国的追捕!正因为此,我得去示警!” 她再一挣,依旧没挣脱。那只修长而骨肉分明的手,指根带茧,掌心温热,看似温柔地圈着她一边手臂,那力量却不亚于一道锁。 赤华讶异。他极少在她面前如此强硬过。 小多则气坏了:“哎,你敢……” 夏偃摇摇头,不肯放手。他见过利令智昏的,色令智昏的,可没见过“家”令智昏的。尽管对于赤华来说,这里只是个临时的家。 这个“家”,给了她假的身份,给了她假的亲人,也给了她虚幻的念想,以为缩回那个熟悉的壳里,一切就会步入正轨。 但他旁观者清,直觉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开始赤华坚持要回荆国,他一劝,她就铁了心“分道扬镳”;夏偃没办法,又渴望和她同行,只能护着她走一步看一步,觉得她早晚会受不了苦和累,打退堂鼓。 可她居然坚持下来了。夏偃觉得,若再不干涉,他良心不安。 他早就自己下决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犯傻。象台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快速地说:“正是因为这里太和平了!你要是荆侯,送嫁的队伍迟迟不回来复命,长公子音讯全无,徐国那边也没传来婚礼的细节——你不会觉得蹊跷?你不会有所准备?” 赤华怔了片刻,随口答:“荆侯并非工于心计,也许他只是以为,公子旷他们耽搁在路上了。梅雨季节快到,道路不太好走……” 夏偃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倔强”和“一意孤行”之间,有时只是分毫之差。 她对付董肥时的智力哪去了? “如果真是那样,荆旷不会派人先行回国报讯?他不会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还有……” 他抛出撒手锏,“负责诊治公子瑶的太医无端失踪,荆侯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可他未必想到跟徐国有关系……” “如果他连这点心计都没有,又是如何想出替嫁之策的?” 夏偃气鼓鼓的说完最后一句话,干脆把她双肩都按住了。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荆侯不需要你的示警,而你冒然出现——会是什么后果?万一徐国提前散布舆论,说你这个替嫁之女居心不良,处心积虑行刺徐侯,只为破坏两国关系,而荆侯信了——他会如何‘迎接’你?” 他没见过荆侯,没跟他亲如父子的相处过,没吃过荆国宫里一粒米,没受过荆国一点恩。他只有一个本能的直觉:赤华身边的男人,除了他自己,都算不上靠谱。 赤华被他驳得无言,却不愿意就此服软,淡淡道:“你若有顾虑,可以在外面等我……” 眼前忽然一亮。夏偃冲她托出手掌,掌心一道浅色流苏,细细的丝线在他指尖流淌,形态极其眼熟。 他目光中委屈漫天,低声提醒她:“有人又要随口分道扬镳了。” 赤华:“……” 反了你了! 低头看看腰间玉佩,光秃秃的,的确少一截流苏坠子。 她记得那天。她的确说过“我不会丢下你”,但那时他重病在身,那是纯见他可怜——不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被他拿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 她一把将那流苏抓回来,愣了片刻。 忽然被小多一推,“公子小心!” 只听蹄声阵阵,道路上横冲直撞一辆马车。赶车的趾高气扬,鞭子抽地面,尘土扬上天,吃了小多一嘴。 她愤怒地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一句骂人话憋在喉咙口。 路边行人也有骂的:“行车不长眼啊!” 那车夫回眸一笑,狐假虎威地吆喝:“我家太医是要去宫里应诊的!十万火急!嘿嘿,对不住!” 说是“对不住”,语气里骄傲冲天,每个字都抑扬顿挫,末了鞭稍一指,正指向朱雀道尽头的南宫门。 -- 第75页 虽然宫门太远,从这里根本看不见。 夏偃冷眼目送那马车远去,说:“你看,宫里还在请新太医呢。不知是不是给公子瑶的?” 赤华惊疑,不再跟他争辩。 “那……那你说怎么办?” 夏偃再回头看看那马车,闭目凝思一会儿,稳稳地说:“你莫要公开露面。我有办法混进宫里,咱们探探风向再说。” 他顿了顿,“如果荆侯真的毫无防范,你站出来示警,他定不会怪你;如果、但凡、万一……万一事情不如你预料……” 赤华:“那怎样?” “那就说明你错了,我对了。你得听我的。” * 太医成喜,兢兢业业数十年,治愈过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就算让人一口气不停歇的报出来,也得花上三两个日夜。 他的好名声传遍荆国内外。终于有一日,宫中来人,说请他进宫,为贵人诊治。 另外还说了一堆规矩,譬如不得在贵人面前直言生死,不许泄露宫中人事隐私,等等。 成喜觉得自己像苦修多年的隐士,一只脚快踏进棺材了,云彩里突然飞出仙人,拉他飞升。 他仿佛返老还童,精神百倍地洗脸沐浴,梳好自己那一撮白胡子,收拾好东西,便跳上了进宫的车。 车上并非只他一人。他还随身带了个药僮,一个男仆,分别负责给他记录药方、挑拣药材,以及拎东西。 作为年高德勋的医师,当然得有点排场,凡事哪能亲力亲为。否则让人看轻了,岂不是自砸招牌。 车子沿着朱雀道一路奔驰。成喜春风得意,脑海里呼啦啦的翻篇,闪过自己平生最得意的药方。 忽然那车猛地一停。成喜一个大跟头,差点栽出去。 那车夫回头,“啊,真不巧,碾了块小石头,卡在辐条缝里了。” 语气是抱歉的语气,脸上却还保持着趾高气扬的神色,眉毛忘记放下来。成喜看了觉得怪别扭。 没办法,只能暂时下车。 本以为是举手之劳,谁知那石子卡得位置清奇,堪称巧夺天工,那车夫满头大汗,忙了一顿饭工夫,居然修不好。 “快点,快点!” 成喜额头冒汗,轻轻跺脚,捏着薄荷冰片香囊,一口接一口的嗅。 他可是要进宫的人哪。万一迟到了挨罚,算谁的? 恰在这时,一辆空牛车悄然驶过他身边。赶车的少年衣衫齐整,眉眼干净,笑得腼腆而纯真。 夏偃助人为乐地问道:“老先生,要载一程吗?” 这辆车,内里宽敞,里头还坐着两个女眷。莺莺燕燕,像是大户人家寻常出行。 成喜大喜过望,甩给原来的车夫一把钱,立刻带着跟班们上了新车。跟车上的女眷们点头打招呼。 他尽可能平淡地吩咐:“去宫城。” 少年车夫肃然起敬,笑着重复:“去宫城啊。” 成喜低调地“嗯”一声,捻着胡须,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 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那车沿路驶了一会儿,居然一个急拐弯,随后风驰电掣,来到郊外一个废庙里。 …… 一刻钟后,太医成喜从废庙里走出来。 和一刻钟前大不相同。他脸上的春风得意,变成了秋风萧瑟。原本挺拔飞扬的步子,变得畏畏缩缩。他此时前程似锦,本应一路向前看,此时却频频回头,好像后头跟着盯梢的小偷。 而他的两个跟班——一个药僮,一个男仆,更是面目全非。 一个清秀了十倍,一个高大了三分。两人相视一笑。 赤华免不得紧张,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朴素灰色僮仆衣裳,怎么走怎么觉得别扭。好在那药僮爱干净,又知道要进宫,衣衫是新洗的,散发着皂角清香。她不嫌弃。 夏偃不觉好笑,扶了扶头顶上的布巾。 冒名顶替这种事,她不是应该轻车熟路吗? 当然,如果换成几个月前的她,是绝无可能扮成平民而不让人起疑的。她举手投足都是贵气,一举一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如今,她与白狐和一群流民日夜相处,尝遍生活艰辛,早就学会了放下架子。她又是个聪明的,只要用心观察市井百态,马上就学个□□不离十。 不过,她还是有些腼腆。走两步,抬头看看夏偃的脸色,生怕他一个摇头,指出什么幼稚的破绽。 但他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医成喜身上。成喜偶然回头,看到的便是一副大大方方的威胁的面孔。 小多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成喜只带了两个人,没有第三个名额。于是她只好听从夏偃的安排,留在宫外,负责照看大伙的财物行囊,必要时作为接应。 * 荆国只是个小小诸侯国,国君居住之地,虽然叫做“宫”,但其实限于礼法,规模也十分有限,更像个大户人家的豪华府邸。 墙不能太高,池不能太深,房屋不能太多,守卫的人数也有上限,不能逾矩。 因此,夏偃这个“混进宫城”的主意,也并非痴人说梦。 到了南宫门,卫士几句盘问,让他们在竹片上登记了姓名,随后便招手放过。 路中央等着几个寺人,领头的那个头发花白,满脸堆笑,皱纹横生,走起路来优雅无声,像只在宫里蛰伏了多年的老猫精。 -- 第76页 他细声细气的说话,命太医和从人们下车,带领他们从边门进入。 赤华做“公子瑶”之时,深居简出,极少在外露面。这些外围的卫士和寺人,没一个认得她的相貌。 如果他们稍微较真一点,仔细过目一下那“药僮”的长相,就会发现这个年轻人恐怕过于美貌,做个药僮实在是屈才,应该被宫里征用,在荆侯面前表演乐舞才更合适;如果他们稍微留意一下那个“男仆”,同样也会发现,尽管他低头含胸不说话,但骨子里藏不住桀骜不驯,绝不像是做小伏低的料。 然而,果然如赤华所料,宫人们只会验证太医的身份。对于他后面带的阿猫阿狗,是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 只有那个“老猫精”,嫌弃夏偃走得快,朝他翻了个白眼,细声讥讽:“这么着急走到咱们前头干嘛?你的屁股很好看么?” 夏偃想瞪他,赤华一个安抚的眼神,他就消气了,乖乖放慢脚步,落在这帮绫罗绸缎身后。 赤华也头一次从下人走的边门进宫,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才认出了脚下的路径。 太医成喜,果然是去给公子瑶诊病的。 上一个太医意外脱逃,想来荆侯也不愿引人猜疑,应该是把消息压了下去。 公子瑶的居所一如往常,还未进门,便闻到浓重的药味。死气沉沉的小窗开了一条缝,窗后一双几乎不转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缝隙中的世界。 又聋又哑的老妪,依旧把持着扫帚,像个干瘪的门神,守护着一屋子的凝固时光。 成喜在三五寺人的簇拥下进门,朝公子瑶行了礼——当然,他并不知这少女的名号,只知她是后宫诸多女眷之一,身患“疑难杂症”,命在旦夕。 赤华也跟着低头行礼。 她心酸地看到,公子瑶的脸色更加暗淡了些。她的身侧被堆了几个柔软的枕头,支撑她仰面半坐;她的眼珠几乎无力转动,手臂上瘦出了近乎锋利的青筋。莫说太医,就是没受过任何医道训练得寻常人都能看出来,生命之火正在她体内缓缓熄灭。 她没看见赤华。抬头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太费力了。 成喜给公子瑶把脉,开始是坐着,后来不觉站起来,又望闻问切,检查了好一阵子,脸色忽青忽白,难以置信。 老猫精拖长声音,鼓励他:“看出什么尽管说。出了这门,你再闭嘴不迟。” 成喜把自己的胡子捻成了麻花,犹豫了好半天,忧心忡忡地说:“依小人愚见,女郎这副病状,不似染症,倒像是……像是……” 他一扯胡子,孤注一掷地下了结论。 “是中毒。” 第 36 章 角落屏风后面, “药僮”和“男仆”相互对望一眼。夏偃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他低声说:“你果然没猜错!” 徐侯父子从见到赤华那一刻起,便知她是假冒;赤华从发现自己被识破的那一刻起, 就开始怀疑, 公子瑶的虚弱重症, 是徐国派遣间谍, 刻意所为。 如今,太医成喜一句话,她的假设尽皆得到证实。但她却没心思沾沾自喜,而是浑身发凉。 耳边的诸多声音都模糊了一刻。直到她察觉成喜在叫她。 “僮儿, 给我拿块布——快点!” 成喜按照夏偃的吩咐, 跟他俩说话时,依然是对待下人的语气,最好粗声大气,绝不许说一个“请”字,更不许发出半点颤音。 成喜一开始表示自己做不到。夏偃亮出铁剑,还没想好玩些什么花样, 成喜便从善如流地改口:“可以可以。” 赤华听到吩咐,连忙重新化身药僮,递去一块巾。 成喜一把抓过来,猛擦脖子上的汗。 老猫精问:“那么,有救吗?” 公子瑶双眼微闭,枯瘦凹陷的脸颊上, 依稀看得出秀气的轮廓。她面无表情,听到“中毒”二字, 连呼吸都没有变化,仿佛早就对自己的身体不抱希望。 成喜知道,自己的医师生涯在此一举——后头两个“绑架”他的雌雄大盗,看起来并没有毁他名声、砸他招牌的意思。 估计是哪个山头里没见过世面的土匪,突发奇想,借身皮,来宫里看看新鲜——成喜只能这么揣测。 他取出银针艾草,楔入女郎周身穴位,引出暗色的凝血。 他检查一下那血,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开。老猫精会意,信步跟上来。 成喜叹气,。 “依小人看,女郎中的□□并非本地物产,倒像是西域蛮国传来的巫药。更兼时日太久,眼下纵然切断毒源,用心调养,也……唉,也未必……其实……说实话……” 他点到为止,不敢多说。 宫里的女眷居然会中毒,而且是多年慢毒,无人发现——不知是何等腥风血雨的宫斗,才造成这样的局面? 成喜不敢乱猜,更不敢乱加评论。好容易飞升到凌霄殿,可别在上头因言获罪,再被打回来。 “老猫精”自然理解他的弦外之音,捋着自己一圈猫须,跟着叹了几口气。 “太医所言,我们会如实禀报国君。今日辛苦你了,宫里必有重谢——来人,抄下太医的方子,送他回府。” 成喜连忙躬身道谢,却又面露难色。 “方才小人已用银针,封住了女郎几道关键穴位,又用艾草热熏,做一个初步的解毒。按照小人惯常的方法,是要熏够一个时辰的,太热太凉都不行。小人不敢在女郎室内多耽,但……小人的药僮,不妨再留几时?让他看着那火,到时给熄了。” -- 第77页 倒也并非无理要求。老猫精看了看那“药僮”——年轻、怯懦、又温顺,一脸雌儿之相,看起来跟他们这些寺人大同小异。留他一个在公子瑶房里,再派个人监督,也就不会有什么风化上的顾虑。 于是点头允了。成喜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又是作揖又是道谢,倒把老猫精弄得怪不好意思。 至于“男仆”,并无留下来的理由,便和成喜一同被送了出去。 夏偃和赤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用口型叮嘱:“等我。” 赤华点头,手中煞有介事地摆弄艾草,回他一个口型:“当心。” * 夏偃拎着太医成喜的药箱杂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往南宫门的方向走。一边走,一双眼睛左右偷瞄,寻找机会。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几只孔雀漫步花园当中。迎面,一阵甜而烈的香风迎面袭来。一个宫装女子袅袅婷婷,立在水榭长廊之侧。 她梳着光亮的高髻,插着入时的雕花象牙簪,嘴唇点得嫣红。她一转头,露出一双风流八字眉。只是那眉画得有些用力过猛,喧宾夺主地盖过了她的一双黑眸,让她看谁都显得爱答不理。 她身边的婢女捧着一盒冰杨梅,盒分两层,冰块在下,杨梅在上,冰块袅袅蒸出白气,萦绕在绛红圆润的果肉上。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杨梅。又大约白日无聊,吃半个,丢半个,去喂那叽叽喳喳的黄鹂鸟;鸟儿不吃,她便怄气。再抓出两三个杨梅,玉手轻扬,把鸟儿通通打飞,扑棱棱一片。 荆国小国寡民,没那么多礼教门道。后宫内眷出来散个步,踏个青,只要不随便闯到正在开朝会的朝堂里,就都属寻常。 成喜知道这位大约是荆侯的哪个夫人,连忙点头哈腰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 夏偃却对那美人多看一眼——二十多岁,满身浓香,两弯描得过分八字眉,一双爱答不理风流眼——他想起赤华对他介绍过的宫中人事,知道这位八成就是原姬,荆侯最年轻的夫人:不甚受宠,有儿子,脾气大。 他手中提着挎着一堆杂物,忽然有些走路不稳,踏着斜线,摇摇晃晃的就闯到原姬跟前,“啊哟”一声惊呼,摔了个嘴啃泥,手里杂物洒了一草坪。一连串的当归黄芪何首乌,正滚在原姬的绣鞋边。 原姬受到惊吓,尖叫一声。手里的杨梅滚落地上。 成喜则快哭了。好不容易快要功德圆满,这俩土匪也该过完瘾了,可不带最后一刻出事的! 连忙拖着老胳膊老腿跑过去,不住地给原姬道歉:“夫人恕罪,小人万死,这位是小人的仆人,初次进宫没见过世面,那个……这个……哎,不是,他就是腿脚不好……” 成喜也是“初次进宫”,又是头一次跟荆侯夫人讲话,自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居然随口说自己的仆人“没见过世面”,那不就等于暗示,他是见了夫人美色,走不动路,这才失足摔了? 这不简直找死么! 赶紧改口,给夏偃安了个莫须有的瘸腿症,表明此人并非故意。 老猫精带着几个寺人也随即跟了过来,都皱了眉头。什么乡野俗人,到底烂泥扶不上墙,居然在宫里出丑。 好在原姬并非什么位高权重的夫人,在后宫里不过一枝好看的鲜花。得罪她,顶多一顿骂,没什么严重后果。 于是都催那“男仆”:“不长眼的东西!快起来!给原夫人磕头道歉!” “男仆”却一梗脖子,指着原姬,苦大仇深地宣布:“是她先绊我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碰瓷者古已有之,没见过敢在宫里施展绝活儿的。 原姬更是气得柳眉倒竖,顾及形象,没骂出声来,转头问身边婢女:“这老翁是谁?这狂徒是谁?为何敢冲撞我?” 太医成喜悲从中来。完了,自己也被拉下水,成“同谋”了。 得知冲撞她的不过是个头一次进宫的太医的随从,原姬放心大胆地呵斥:“不懂规矩的贱民,也不看看自己在哪儿!给我先抽他鞭子!” 夏偃拖泥带水的爬起来。几个寺人来抓他,却都莫名其妙地差之分毫,让他从指头缝里扭出去了。 夏偃脚底下躲,脸上仍旧是一派不服之色,冲着原姬叫道:“就是你绊我!走,咱们去衙门说理去!” 原姬简直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终于忍不住冲口喝骂,“你……” 一抬头,忽然看见了那碰瓷的正脸。但见少年虽然衣着平庸,但长身玉立,眉是眉眼是眼的,胸膛一鼓一鼓,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原姬嫁到荆国八年,深宫里蹉跎了八年,除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没见过齐头整脸的年轻男人。何况是这么有个性的。 她忽然没来由的怒不可遏,恶狠狠说:“把这个狂徒带去我院子,我要亲眼看着他挨打!” 成喜腿一软,坐地上了。 寺人们能怎么办。按理说,贵人们也有权随意处置庶民,何况是有罪过的庶民。要是不顺原姬的意,闹出大动静,惊动其他夫人,甚至荆侯本人,那也得不偿失。 于是只能委屈成喜:“老先生,你先一个人回吧。你的随从,我们随后送出来。” 说是“送”,大伙心知肚明,回头给他血淋淋的拖出来,就算仁至义尽。 -- 第78页 夏偃被人拽走,出乎意料。 他本想就地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一片混乱中最好脱身。谁知原姬夫人异想天开,非要把他弄到自己的院子里,私刑伺候。 那他也不怕。女眷总比寺人好对付。 只是要委屈赤华,装成“药僮”多等些时刻。 夏偃并不怀疑她的胆气和能耐。他只怕她一句责难:“怎么耽搁了?” * 赤华的确略有心焦,一束艾草握在手里装样子,被热气蒸的恹恹欲睡。 按照原计划,夏偃会立刻找机会脱身,滞留在宫城,然后接她出来,隐藏至夜,趁机打探口风,看看宫城上下,对于“公子瑶”送嫁队伍迟迟不归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按夏偃的推算,这比她直接出现在荆侯面前示警,要更加稳妥得多——人心隔肚皮,天知道荆侯会不会把她当成被策反的奸细。 她左思右想,觉得阿偃未必有些杞人忧天。她顾着两人出生入死的情谊,这次听他的话,给他个面子。 况且,“混入宫城”这件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违背她的道德良心。甚至,让她有机会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自己生活了四年的这座金丝笼,看着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和物,让她颇为感怀。 监督她的那个寺人,已经开始靠在门框上打瞌睡。聋哑老妪抱着一筐脏衣被,颤颤巍巍的送出去找人洗。 赤华忽然抬头。姬瑶不知何时睁了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面孔僵硬无光,但她的眉微微一挑,挑出了少许的惊奇。 她已认出来了。 赤华捧起一束新鲜艾草,轻步走到床前火盆边,作势要换。 一面摆弄火盆,一面不动声色,极低极低地说:“公子,是我。” * 姬瑶眼光明灭,上下打量着她,一肚子疑问,问不出来。 赤华苦笑,轻声告诉她:“婚事没成。” 两个少女年龄相仿,初识的时候,姬瑶也能艰难地开口说两句话,让赤华模仿她的语气和用词。 后来,时光流逝,姬瑶被禁锢在华丽的床上,每日所见无非饮食汤药;和她交流的人,也逐渐局限于婢女奴仆。再后来,干脆换了个不会说话的老妪,确保她的病情不为人知。 尤其不能让徐国的探子得知了去。 只有赤华,偶尔来看她的时候,会简单给她讲一些小楼外面的事: “今日夫人大寿,我去拜见了。她有些发福,眼角长了斑,但和蔼一如往常。” “我看了徐国的聘礼单子。他们可真阔气。” “荆侯最近感风寒,停了朝会,在寝殿里休息。他原本想来看你,但被身边太医劝阻了,怕是过了病气。于是便让我来带个话。下个月你十七岁生辰,他没忘。到时会在宫中延请巫觋作法,佑你早日康复。” “你兄长公子旷……哎,没什么。最近也挺好的。” …… 起初,姬瑶还能跟她一问一答,询问自己感兴趣的事。慢慢的,就成了赤华的一人独言。 她一句句的讲述“公子瑶”日子,仿佛也是通过另一双眼,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抱怨两句,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心事。整个荆国宫里,姬瑶大约是唯一一个不会给她泄密的。 于是眼下,赤华也就放心大胆地告诉她,婚事没成。 姬瑶艰难地蹙起眉心,指尖挠抓被子角,眼光投向床边一条硕大的熊皮毯——那是当年徐国送来的聘礼之一,熊毛油光水亮,头顶还带着箭孔和暗暗的血迹,显然出自太子景龙之手。据说保暖效果超群,因此一直在姬瑶身边放着。 赤华明白她意思。她是想问:徐景龙,你见到了?人怎么样? 她摇头,笑道:“还好你没嫁他。” 姬瑶又无声问:徐国,怎样? 赤华知道她想听什么,回忆徐国的风土人情、山川景色,挑有趣的,娓娓讲来。又学了两句徐国口音的言语。姬瑶抿嘴微笑。 赤华偷偷向后看。监督她的寺人已经打起了鼾。老妪还没回来。 她忽起冲动,默默掩口,指缝里诉出一个秘密。 “我这次,差点死在徐国,九死一生,才逃回来……嗯,没错,是有人助我。其实你也见过,便是那日闹刺客,跟我躲进你房间的那个孩……” 她想了想,叫“孩子”似不妥,叫别的,又不太准确。 最后中规中矩地说:“……那个人。” “他……唉,能遇见他,是我的运气。” 这话对着第二个人说出来,心底仿佛卸下一个沉重的负担。 姬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看窗外。 那意思很明显:今日你还要带他来拜访我么? 她一个花季少女,被困在干枯单调的日子里,渴望见到任何一个新鲜面孔。至于他是谁,有何居心,怎么来怎么走,姬瑶不关心。 赤华从她眼中看到友善,心头一暖,点点头。 “我们不多耽,不打扰你。” 同时她暗自焦心。夏偃怎么还没来暗号? 她只能在姬瑶这里耽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也是要规规矩矩,在寺人的监督下,从边门出宫的。 但她觉得阿偃不至于在关键时刻放她鸽子。无非是哪里耽搁了。宫里人多且杂,他又没练过隐身术。 -- 第79页 但她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给自己想好最后的退路——这是夏偃反复告诫过她的。 姬瑶的房间里,有屏风一扇,前面层层叠叠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药箱。窗帘、被褥、衣裙,暖暖地堆满了整个房间——实在是个很适合藏人的地方。 如果夏偃不来,她是不是可以藏身在这个房间里,等那个寺人醒来,会以为药僮已经自行离开了? ——如果这样,则需要公子瑶的配合…… 赤华盘算已定,轻声叫:“公子。” 姬瑶没有反应。 “公子!” 依旧没有回应。门口却忽然传来纷纷沓沓脚步声。赤华一个激灵。 有人高声传唤:“君侯至!” * 荆侯来了? 因着惧怕被传染疾病,几年来荆侯从未涉足姬瑶的小楼。每次稍微流露出这个念头,就被身边太医“以死相谏”,说什么国家要紧,朝政要紧。 而今日,因为太医成喜那一声“中毒”,他才如梦方醒,力排众议,前来探望这个命不久矣的女儿。 然而对赤华来说,这样偷偷摸摸的被人发现,无异于找死。 公子瑶的居所偏僻而隐蔽,没有大批的守卫。荆侯信步而至,静悄悄的毫无排场。 她没多想,起身越过屏风,拉了一截旧窗帘裹在身上,假装自己是一团待洗的布料。 第 37 章 此时门口那寺人才惊醒, 慌忙起身迎接,脚底下还趔趄着。 荆侯挥挥手, 制止了从人们的高声通报, 低沉着声音问:“屋子里没别人?” 寺人回头, 面如死灰。 “药僮”不知何时消失了!火盆边还有一卷新鲜的艾草。 他当然不愿承认自己刚才一直在玩忽职守打瞌睡。况且那药僮能去哪儿, 说不定已自己走了。说不定是被别人轰走了。 反正是不在了。他还能变成一团布料不成? 寺人咬咬牙,点头出声:“回君侯,屋子里没……没别人。那个伺候的老妪暂时出去了……” “你退下。叫那老妪也先别进来。” 寺人忙不迭答应,一溜烟跑了。 荆侯转身关门, 适应了一会儿浓重的药味, 缓步来到姬瑶床边。 他面色沉重,眼角粗糙的纹路拧结在一起,颊边两块多余的软肉,仿佛被秤砣拉着,无端下垂。 若忽略他一身华美的云纹锦袍,只看面相, 他完全不像一国之君,倒像是个身负巨债、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他久久凝望着床上的干枯的少女,眼角滑落一滴泪。 “阿瑶。” 姬瑶不知何时睡着了,唇边依然凝着浅笑,似乎梦里还在嘲笑徐国人的奇怪口音。 荆侯肩膀微震,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去探姬瑶鼻息。 他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阿瑶!” * 屏风后面,赤华一颗心如同被人紧紧攥住。随着荆侯的紊乱呼吸, 无序地跳动着。 她捂住口鼻,掩盖自己的呼吸声。 公子瑶未必有事,她告诉自己。 她病入膏肓,呼吸早就时断时续,有时候低微得让人感觉不出来。荆侯极少来看她,自然不知道这一点。 可让赤华奇怪的是,荆侯试不出姬瑶的呼吸,却没有传唤太医,也没有叫任何人,只是声音悲恸,连声叫“阿瑶”。 “阿瑶……”他流着泪说,“父亲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 姬瑶静静仰卧,像巫祝仪式上,纸扎泥塑的人像。 夏日的空气火热异常,穿着三重衣的贵人最受罪,个个都像泡在汗水里,腌一晚上就是现成的酢肉。唯独姬瑶,冰晶一般的脸颊轮廓,不见半点汗渍,连难受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荆侯用袖子擦汗:“这几日,换了好几个太医,人人都说,你是长期中毒的症状。你应当也听到了吧?你是不是怪罪父亲?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及早发现,却放任庸医毁坏你的体魄,没能让你嫁人生子,过不得正常女孩子的生活?” 他手心捧脸,压得语调瓮声瓮气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比起他在朝堂上那种公事公办的平淡语气,要活活苍老十岁二十岁。 赤华没听过荆侯用这种父亲般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她悲哀地想,拥有慈父却缠绵病榻,亦或是举目无亲却六脉康宁——究竟哪个更好些呢? 荆侯抚着姬瑶的瘦骨嶙峋的手,声音忽然转为生硬,带了淡淡的恨。 “徐人狡诈,收买了我们的太医,在宫里蒙混了这许多年。你放心,父亲心中有数,以后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奸人。” 赤华讶异。成喜的诊断只是“中毒”,但他又不是千里眼,看不出这毒到底是谁下的。 荆侯却马上知道是徐国所为。难道……难道他心里早有怀疑? 荆侯叹气。他明知姬瑶大约听不见自己的言语,房间内又无旁人,说的都是心里话。 “其实……其实那太医来了不到半年,我便发现了。他原是荆人,却每隔十日出宫,去徐国驿馆里接受命令。徐侯这一招好狠,他们不愿娶你,又不愿退婚,居然使出如此令人唾弃的手段,想要将你毒杀——不,我知道,他们不敢真的杀了你。那太医每一次的用药剂量,我都让人分析过,那不足以杀你,只会让你无力跋涉,无力远行,无法去徐国履行婚姻的责任。 -- 第80页 “我想抓捕那个太医,揭发他的罪行,把他的脑袋盛在匣子里,直接送到徐侯的面前——但是阿瑶,你原谅父亲的懦弱,我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我也无法承担毁坏两国关系的苦果。你不知道,那几年,有许多千钧一发的紧张事……唉,你不知道,即便贵为王侯,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意气用事。 “反正……反正探子告诉我,徐国太子暴虐凶残,视人命如草芥。你就算真的嫁过去,怕是也日日不得安宁……父亲做过噩梦,梦见你突然康复,风风光光的嫁去了徐国,不多久,却给我送回来一具棺材,桐油漆木,血红的钉子…… “还不如……还不如乖乖的留在荆都,有人侍奉你,有人关心你,有人把你当掌上明珠。纵然受些罪,也值了,你说是不是,阿瑶?别怪父亲心狠……” 他的声音渐颤,圆润的手轻颤,一点点给姬瑶掖着被角,抚摸她的手腕。 他的女儿,形如槁木,面如败花,凹陷的眼眶中浮着一层紧闭的眼皮,把她那位泣涕唏嘘的老父亲隔在千里之外。 而屏风后面,赤华全身发冷。她脚下三尺外就是一个火盆,然而那火对她来说,已没有任何温度。 荆侯疯了? “……直到后来,我发现,徐国野心膨胀,暗中与多国勾结,还曾在大夏主持的会盟中,言语暗示我荆国言而无信,失德失行,正如他们当年构陷偃国……我那时才知道,徐侯所求的,不仅仅是联姻中的主动。他要更多……” 他的声音渐渐急促,郁积了多年的念头终于得以喷薄而出,像蛰伏多日的厚云,只需一道闷雷,刹那间倾斜如注, “我不能再被动下去了。换了你,你肯高坐朝堂之上,任人摆布?他们敢这样对你,焉知不会再暗中策划其他阴谋?但我不会直言相询,得罪一个不该得罪的国家……那样只会得到和偃侯一样的下场。 “我决定将计就计。我找到个女孩,替你出嫁,大张旗鼓的送她出门。徐国当然知道她是假的,但这不重要。以徐侯的精明,他应该能看出来,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表态——要么将错就错,要么干脆堂堂正正的翻脸。若他们还想维持我们两国的关系,那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那姓姜的孩子也是我的义女,也有公子名分,姿容也不差,景龙不吃亏;若他们……嘿,若他们大惊小怪,不认这个新妇,将她遣送回来,甚至扣押了,杀了——那也无妨。我已和大夏提前通气,到那时,天下诸侯都会来帮我们评理——远嫁的荆国公子居然遭到如此待遇,难道他们不应该付出代价?” 荆侯两颊垂肉抖动,眼中射出深思熟虑的光。 他忽然干瘪地一笑,笑得险恶,像黑暗中的夜枭。 “阿瑶你看,父亲这般决断,是不是一举多得?只是,委屈你,要多受几年的罪。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也是代价……你别怪父亲心狠。 “我唯一担心的,便是那替嫁的女郎,是不是肯心甘情愿的给咱们当这个靶子。她听话,但人都是会变的……不过,呵,她就算中途变节,只要她上了婚车,便没有回头的可能。我们救了她一命,让她免遭乱兵□□,又给了她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她一辈子享不到的荣华富贵,还有人人见她,恭恭敬敬的那一声‘公子’——她怎么报答我都不为过,你说是不是?” 荆侯话语喃喃,忽而微笑,忽而厉目,似乎在说服一个不存在的人。 屏风后,赤华茫然地僵硬着,像块木头。 她的头疼得厉害,荆侯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枚扎进她脑后的刀。 她从未奢望荆侯把自己当亲骨肉。她清楚自己是棋子。 可知道今日才知,她分明连棋子都不是,原是一块投石问路的石! 她觉得自己早该明白。她是那样渴望家的温暖,以至于把流于表面的戏,统统当了真。她觉得自己报了该还的恩,她还以为荆侯会……最起码……感激她。 她一脸漠然。送自己两个字“活该”,双手却不住发抖。她用力抓住身边的绸缎布料,透过厚厚的经纬织线,看到一片灰蒙蒙。 荆侯又试探了一下姬瑶的鼻息。但他的手指太粗糙,急切间试不出任何变化;他心里又藏着太多秘事,静不下心来等待。 “阿瑶!太医说你还能坚持至少十日。请你给为父这一点时间。徐国果然沉不住气,编了个什么国君遇刺的理由,急匆匆的派了兵车,马上就要越过我们的边境……没错,咱们的细作早就报知了我……但是你别怕!我已点妥精兵,更已向大夏借兵两万,防守国土。徐国冒然挑衅,打的是不义之战,诸侯们本就不满他们的野心,这一次更是不会支持。如果他们敢指责咱们策划了徐侯遇刺之事,那更好。你现在这副模样,谁能相信你能碰到徐侯一个指头?那分明是他们自编自演的戏!鬼才会信!” 他沉浸在自己的纵横谋略里,眼中射出异样的狂热的光。 “人人都道我荆国国小民弱,可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羊。我们不算计别人,但也不能任凭别人算计。如果接好了这一步棋,日后……下一次诸侯会盟,没人会簇拥在徐侯周围,那是他自作自受!而寡人,旁人再不敢小看寡人。阿瑶……” 姬瑶毫无回应。也许她听见了,也许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 第81页 荆侯直叙胸臆,满足地长叹一口气,挂上姬瑶床边帷幕,慢慢站起来,步履蹒跚,向门外走去。 * 赤华躲在绸缎的褶皱里,大气不敢出,聆听着咫尺之外,丝履踏在毛毯上的柔软声音。 “家”只是一厢情愿的家。如今眼见它一片片的破碎,居然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感觉。更多的是解脱。 “示警”看来是用不着了。荆侯自有筹谋。 从今两不相欠。她这颗用过即丢的弃子,为着那双丢弃她的手,还操哪门子闲心呢? …… 尽管这么想,还是鼻尖酸酸的想哭。不是哭命,是哭她自己的蠢。 她咬牙忍着,用布料拭过流淌到腮边的泪。 就算要哭,也不能在此时此地。 等夏偃过来接应,她便出宫,再不回来。到时候她想哭想喊都可以。当着阿偃的面她也不介意。 思及此处,她蓦然脊背一紧,差点出了动静。 阿偃…… 荆侯唉声叹气的,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终于受不住房间里的热气药气,朝外唤了声人,出门离开。 与此同时,姬瑶身边小窗微摇,从外面轻飘飘蹿进一个人来,准确地落在熊皮毯子上,没出半点声。 夏偃还没站稳,便火急火燎地吹了一声燕子哨,神气活现地宣布:“抱歉!来晚了!” * 荆侯前脚刚出门,脚后跟还留在屋内。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熊皮毯子上居然多了个大小伙子。荆侯当场就噎了一口气,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把两颊的赘肉也给提拉上去了。 “谁……” 还没缓过气来,屏风后面突然一声尖喝:“阿偃快走!” 荆侯刚刚自诉心事,以为四下无人;骤然发现房里大变活人,一变还好几个,第一反应是有鬼,两条腿眼看着软下去,让闻讯赶来的卫士们一左一右架住。 他从袖子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抖得像风铃,不知该往哪指。 “捉……快捉……捉拿……” 第 38 章 夏偃纵然想破天, 也绝然猜不出来,在自己“耽搁”的这短短一顿饭工夫, 姬瑶的房间里发生了多少变故。 …… 他被原姬叫人拽到小院里, 预备着惩一个犯上无礼之罪。他一点不害怕, 心里早就盘算妥当:等卫兵松手, 立刻找机会脱身。 原姬夫人思维简单,脾气暴躁,地位不高,却恰好又比宫里的一干卫士都金贵——要是自己寡不敌众, 她就是个合格的现成人质。 于是他不叫不挣扎, 假装悔之晚矣,垂头丧气,眼中暗暗记忆路径。 跌跌撞撞到了个花开浓香的小院,原姬懒得再优雅,一叉腰,一声令下:“把这狂徒给我绑起来!” 还知道第一时间限制他的双手。出乎意料。夏偃不知她是真有对付匪徒的经验呢, 还是纯有捆人的爱好。 但那也无妨。他僵着一双手腕,绳结刚刚在他手上绕一圈,就已经让他悄悄的弄松了。 原姬命卫兵取了藤条来——细细的两束,一看就是平时惩戒小婢女的。夏偃再放一半心。这东西抽人虽然疼,但也能忍。只要别照他脸上招呼。 不过,还是尽量能躲就躲, 不然抽破了衣裳,露出点不该露的部位, 回头让赤华看见,就算她不嫌弃,他自己也无地自容。 卫兵们大踏步走来。为讨原姬欢心,嘴里都花样翻新地谩骂着。夏偃假装吓得屁滚尿流,挤出几滴泪,眼睛瞄准其中一个人腰间的剑。 那剑柄离他三尺,正触手可及,原姬却忽然喝道:“等等。” 她低头注视着手上的浓艳蔻丹,又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个眉清目秀的疯子,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媚声问。 夏偃一愣,“你——?” 当然不能说他知道。但若是摇头,又显太假。 他心高气傲,虽不介意让人当疯子,但绝不能被人当傻子。 他脖子一梗,模棱两可地说:“你不是国君夫人?” 原姬惊讶地捂嘴笑:“我——我是国君夫人,哈哈!我看起来像国君夫人?” 夏偃不答。原姬身上的香太甜太浓,熏得他脑仁疼。偏又不能躲。 原姬又问:“既然认为我是国君夫人,为何无礼冲撞?” 居然笑盈盈的,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夏偃可摸不着头脑了。都说笑里藏刀的人最可怕。难不成她在酝酿什么酷刑? 原姬:“嗯?” 一声威胁的催促,居然有些妩媚的语气。 夏偃从没听过女人这种千回百转的“嗯”,一时间有点耳根红,却又不明原因,凭空焦躁,鬓角汗津津。 原姬身边的婢女朝他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怕是这贼子见了夫人美貌,神魂颠倒,不会走路了!夫人,你挖了他眼睛!” 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手指头往前戳了又戳,恨不得直接变成绣花针。 夏偃睁大了眼睛瞪她。狗腿子心真狠。 那婢女却连连朝他挤眉弄眼的使眼色,挤得眼周一圈生硬皱纹,脸上薄薄的铅粉都碾进去了。 夏偃更是莫名其妙,加倍瞪她。 他自然不会明白,原姬身边这婢女,是荆宫里头一个善解人意的下人。她清楚女主人的心思。 -- 第82页 原姬青春年少的时候便即远嫁,埋没深宫多年,上一次见到个正当韶华的少年郎,已是不知何年何月。 她自恃魅力超群,可八年来,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赞过一个“美”字。 今日突然遇上个不怕死的碰瓷犯,明明粗衣旧鞋,风尘仆仆,一身简朴打扮,原是贵人们正眼不屑于瞧的庶民;可他偏偏又生得齐整,初长成的面孔轮廓分明。虽然神色言语都十分暴躁,却并没有寻常穷汉那种市侩莽气,反而刺了原姬的心,让她无故觉得这人可爱可怜。 要是他这时候扑通跪下来,掏心掏肺地供述:“小人该死,小人见了夫人天仙般人物,一时鬼迷心窍,走不动路,以致冲撞得罪夫人——夫人怎么惩罚小人都不为过!小人愿为夫人死!”…… 若真如此,原姬不知会有多高兴。就算荆侯再给她八个儿子,对此时的她来说,都比不上一个陌生男人,一句发自肺腑的膜拜赞扬。 夫人一开心,说不定就能把他从轻发落呢。 那婢女挤眉弄眼无效,气得又朝夏偃吐了口唾沫。这人眼睛虽亮,却是瞎的,白辜负了她一番相救之心! 她也是胆小,实在不愿看到一个大活人血溅小院。冒着被女主人责骂的风险,压下一口恶气,再骂一句:“没脑子的货!你还不承认!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你一直想去摸夫人的脚……” 夏偃气得七窍生烟。这什么莫名其妙的指控! 要说他想杀人,想绑架,想偷东西,他都认;原姬的臭脚丫子有什么好摸的,镶金子了? 他下意识地往原姬的裙边一瞥。 绣鞋尖尖,露出一个诱惑人的云纹花边儿。没镶金子,却镶了两颗一步一摇的珍珠,似乎是等人采撷。 夏偃顿悟。 这个年纪的半大小伙子,十个里九个都不傻。只消三两句提点,他就能融会贯通,那些父母长辈没教过的东西,忽然排山倒海的全懂了。 对面的女人要什么?跪下来磕两个头,吹几句夫人美貌,说些猥琐而真情实感的话,坦诚自己“色令智昏“,引逗佳人一笑。 然后,多半就可以得到特赦,就地释放,一下藤条都不用挨。 擒他的卫兵们在旁边看笑话,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就是不离开,又不接近他。真真可恶。 原姬也笑,取了个扇子轻轻摇,带着期许,斜眼看他。 在她眼里,这小伙子只是害臊,不愿承认心里的龌龊念头罢了。 夏偃憋一口气,憋得脸红,脑海里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语来回转,就是冲不出牙关。 他索性脖子一扬,气冲冲地咆哮:“你哪里美了?我还偏看你不顺眼!你知不知道夏日的冰有多珍贵?你知不知道填满一个冰窖,得冻伤多少人的手?你知不知道运一颗杨梅到荆都,路上要坏掉多少斤?你知不知道你丢出去的一颗梅子,是平民人家多少天的口粮?我就是看不惯你糟蹋东西!我不仅要冲撞,我还要揍你呢!丑八怪!” 原姬无端被骂了一脸,目瞪口呆,一张粉脸涨得血红,半天才想起来生气。 “你……竖子无礼……无耻……” 她什么时候糟蹋东西了?杨梅?何时吃过?谁还记得啊? 她恼羞成怒,对俊朗少年那点怜惜,瞬间化成无比厌恶。柳眉倒竖,伸手就在他脸上掴一掌。 她珍惜长长的指甲,这一巴掌倒是不敢扇重了,温香软玉,只熏得夏偃头疼。 夏偃骂痛快了,双手背后用力扯绳结。他耐心耗尽,夺剑是不可能了,那就凭双手冲出去。 与此同时,原姬柳眉倒竖,尖声命令:“把……把我的大将军放出来!恶贼今天必须死!” 卫兵们齐声答应。那小婢女满脸恨铁不成钢,扶着原姬进了小阁楼。 夏偃听到汪汪犬吠,眼看着院子后面牵出一条狰狞恶犬。 夏偃:“……大将军?” 那狗居然还穿着绣花织锦的衣服,四个飘飘大袖之中,露出两双锋利的爪子;一袭素纱领子上头,狗头高昂,伸着血红的长舌头——活活一个衣冠禽兽,像人一样,摇头摆尾耀武扬威。 夏偃心头一凉——这原姬夫人怎么跟徐景龙一个爱好?! 也许还是应该乖乖承认,自己就是想摸她脚…… 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迅速脱出双手,在“大将军”扑来的一瞬间,滚地一躲。 卫兵们没想到他能自行挣脱绳索,赶紧拔剑出鞘,大呼小叫的冲上去。 夏偃吐出一口灰。他身体灵活,还没爬起来,看到头顶一只脚跨来,伸胳膊一绊。下一刻,扭住一只毫无防备的手腕,扭下一柄短剑来。 恶犬扑来。他挥剑招架,剑刃和锋利的兽爪摩擦,随后撕破华丽的狗衣,发出让人难熬的尖锐声音。 然后他再挥剑。并没有对准那条狗,而是将剑刃嵌进了栓狗的铜链子缝隙,用尽全身力气一扭,咔的一声,剑刃断裂,那铜链子也断了。 他抛下断剑,纵身跃起,直接挂上院墙外一棵大树。 院子里,脱缰的恶犬挂着片片罗衣残骸,不分敌我,和三五卫兵凶狠对峙。 夏偃微微一笑,来不及欣赏狗咬狗,从大树另一侧无声地溜下来,辨了辨方向,猫下腰,钻进奇花异草丛中,直奔公子瑶的居所。 赤华肯定等急了。早知道原姬这里这么多幺蛾子,他就该换个夫人惹。 -- 第83页 公子瑶的小楼下面照例静悄悄。夏偃自认为对这地方很熟悉,便没有多看。 他的心思全被其他事情占据了:他急于跟赤华会合,确认她的安全。 与此同时,他心里翻来覆去的,总是摆脱不掉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原姬似的,那么看重旁人赞她美貌? 他带着这些杂念,干脆利落地翻进了姬瑶的房间,当场呆若木鸡。 * 姬瑶的居所偏僻难寻,人迹罕至;荆侯私下里来看望姬瑶,当然不会前呼后拥搞排场;他只带了屈指可数几个人,还把他们遣的远远的。 若非亲眼所见,谁知道这看似荒芜的小阁楼里,居然还藏着荆国至尊! 夏偃第一反应便是赤华哪去了。还没等开始找,便听到屏风后面一声尖叫。 “阿偃快走!别管我!” 他离窗边只一尺,以他来去如风的身手,当可在侍卫赶到之前消失。 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目光锁定那堆瑟瑟发抖的旧窗帘。当着荆侯和一群侍卫的面,快步走过去,布料一掀,露出张泪痕满面的巴掌脸。 他心疼得鼻子一皱,轻声问:“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他指指目瞪口呆的荆侯,“是不是他?这人是谁?” 赤华猛推他一把。三言两语说不清,但擅闯宫禁是什么罪过,他又不是不知道! “你快跑!我不会有事……” 她蓦地语塞。她习惯性的还以为,以荆侯跟她的情分,会给她网开一面。 小楼外面已经骚动不止。侍卫长带了一队剑士匆匆赶来,习练有素地扇面散开。 “有刺客!保护国君!保护公子——” 那侍卫长说到一半,嗓子忽然失了声。他手中的剑指向“刺客“之一,眼中看到的却是赤华——那不就是公子瑶么! 那床上那位病重的,又是谁? 公子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躲起来?为什么没有穿着公子的衣装? 侍卫长陷入了一瞬间的混乱。是不是昨晚上熬夜赌博,累出眼花了? 趁他迷茫的当口,夏偃当机立断,拖起赤华,“走!” 直觉告诉他,再耽搁准没好事。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带人脱身,从宫禁里夺路而逃,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做过。 刚推开小窗,嗤的一声气鸣,窗沿竟然钉了一枝箭! 窗缝里,无数的禁卫听到哨声,争先恐后地涌来救驾。没等到国君的号令,性急的已经弯弓搭箭,打算先下手为强。 夏偃慌忙扣上窗,第二支箭钉在他耳后三寸。 他心砰砰跳,却感到一只细腻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赤华手心冰凉,汗津津的,几乎能感到她的脉搏顺着指尖,飞快地跳。 但她又握得有力,仿佛是给他定心。 事已至此,全靠应变,全看天公给不给面子。 荆侯被重重甲卫护在后面,正步履匆匆的下楼。 他心中秘事颇多,但藏得好,一辈子没遇见几回刺客,此时唯一想的就是赶紧安然脱身。 夏偃简直不敢相信:“他……他就不管公子瑶?那是他女儿!” 紧急关头,他本想抹杀一回良心,劫那个病床上的少女做人质。但此时见了荆侯这么“大义灭亲”的举动,他也含糊。 赤华摇头。从荆侯发现公子瑶被下毒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这个女儿放弃了。 她低声说:“别管公子瑶。冲出去再说!” 这几句话,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何其艰难。 但夏偃完全没犹豫,不声不响一点头,弯腰拾起火盆里一根拨火棍。 然后把赤华拽到身后,飞起一脚,直接把火盆踢向门口。 当啷一声,暗红的火炭溅成了烟花,托着一束新鲜艾草,兵分几路,直接点燃了众侍卫的下半身。 门口顿时一片哀鸿遍野,有人跳,有人滚,楼梯不堪重负地吱吱响。细丝串成的门帘瞬间灰飞烟灭。 夏偃挥舞烧红的火棍,捅到哪,哪里就是一片嗤嗤白烟,烧出一片吱哇乱叫。众侍卫手中宝刀利剑,竟而拿他这等野蛮落后的兵器完全没办法。不一刻,盔甲丛中冲开个缺口,夏偃猛地一拉赤华,“下去!” 她的身手今非昔比,虽算不上矫健,起码可以健步如飞,用不着他抱着。 烧火棍渐渐冷了。叮当几声,迎上了冷白的刀锋。 夏偃闯荡四海,交过手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乡镇村坊的捕盗官兵,那些人在他手下就是任人收割的菜瓜;今日身边围着的,却是千里挑一的精英禁卫,比他高,比他壮,手中的利剑闪瞎人眼,硬过他的骨头。 好在楼梯窄小,他“一夫当关”,赤华安然护在身后。靠着一身充沛的体力,生生突围,硬扛那一双双披着甲的胳膊。 他喘息轰鸣,右臂逐渐痉挛,蓦地夺来一柄森然铜剑,握在左手。 与此同时,右手脱力,再握不住那伤痕累累的烧火棍。轻轻往前一送,任它掉落在地,精准地砸到了一只敌人的脚。 * 荆侯已经小碎步躲到了院门,心急如焚地等着来载他的车。 身边重重护卫,荆侯一腔心肝终于复了位,揉着胸口命令:“捉……捉拿刺客,捉,捉!” 有人请示:“要活的还是死的?” -- 第84页 荆侯沉吟片刻,有气无力道:“那个女子,留下。” 侍卫长犹豫片刻,还是大胆问出来:“那位……那位不是公子瑶吗?” 荆侯怒吼:“假的!冒充!” 侍卫长赶紧点头,自己给自己洗了个脑,沉声道:“得令!” 荆侯长出一口气。 猛然在房里看到赤华现身,在荆侯眼中如同活见鬼。 他和送嫁的队伍道别之后,就没指望再见到这个女孩子。 这个投石问路的计中计,他连荆旷都没透露。如今荆旷迟迟不归,赤华却鬼魅般的出现在荆都,难保没出现什么蹊跷变故。 他当然要好好审一审这个女孩子,看她是否如她保证的那样听话,身上是否带着徐国的密令。 至于她的那个“同伙”…… 即使匆匆一瞥也看出来,是个危险角色,十足十的没安好心。宁可杀了,不能放跑。 * 夏偃不知他已被荆侯判了死刑,百忙之中抄起第二个火盆,暂时逼退了蚂蚁般的近卫兵,抬手擦汗,一边乐观地回头问:“宫中禁卫还有多少,这些够得上一半不?” 赤华深恨自己无能为力。但她起码还能思考。 “禁卫手段,不在人多。他们会调更多弓箭手……逃不出,你别管我……” 她不顾上自己也语无伦次。她清楚自己的斤两。狼群已然惊醒,白狐也许还能侥幸脱身,她一只小白兔怎么办,难道还能生出临时的翅膀吗? 夏偃自然不干,“带你一起。” 她咬唇,退一步,“你先走,我顶多被捉进牢里关着,到时你带人来救我!” 她自己也知道这愿景太过乐观。但火烧眉毛,先把这孩子诓走再说。 夏偃依旧不买账,喘息答:“那个穿深衣的,是荆侯吗?我看他没你说的那么慈善!——混蛋,看剑!” 他踢飞一只暗搓搓的持剑的手腕。那人居然妄图迂回,趁虚而入去攻击赤华。 不管怎样,混进宫里的主意是他出的。赤华若是因此破了一个手指头的皮,他难辞其咎。 他像头初出茅庐的幼兽,炸开全身的毛,咆哮出最响的噪音,生生将自己的体型膨胀加倍,独自面对黑夜中无数锋利的獠牙。 但他终于被逼得后退一步,随后又是一步。与此同时,另一队身手敏捷的禁卫已经备了梯子,正大呼小叫的往上爬。 若任他们翻入二楼,那便是直接断他后路,彻底形成关门打…… 打某种动物的局势。 尽管夏偃很不愿意承认,但此时此刻,他和赤华两人,处境还比不上原姬那条锦衣华服的纨绔狗。 39、第 39 章 ... 赤华余光瞥见了增援, 冷汗遍体,再顾不得跟他客气, 低声道:“那就别让荆侯走!冲到他身边去!” 只要能挨近荆侯的身, 弓箭手投鼠忌器, 便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就给自己平白减少了一半的敌人。 最近的路线是窗。趁着梯子还没铺上来。 越是拖延,胜算越小。 夏偃“嗯”一声,回头问:“那你敢跳么?” 赤华苦笑:“我尽量。” 她有什么不敢。象台都跳过了。 夏偃被这句当机立断的宣言感动了。他听出她话里的不安,喘两口气, 安慰:“没事, 若跛了,我以后一直背着你。” 赤华:“……” 想揍他。 被夏偃踢翻的两个火盆开始展现威力。落地的火炭点燃了布料的边角,呼的一下,灼热扑面。 夏偃揽过赤华,将她推到窗边,耳畔嘱咐:“我先跳, 会接着你!” 他扫出手中火棍,击落了两个捷足先登的禁卫,趁着梯子仰倒的瞬间,一手扳着梯子腿, 一跃而下。 “赤华!下来!” 窗边空了一刻。那一刻像一个冬天那样漫长。 一袭素白的裙角飘出窗外。夏偃伸出双手, 肩背蓄力。 一声闷响。他被冲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好在没受伤。赤华何时增重了这许多! 爬起来才看到, 他方才接住的,并非一个人。 赤华神色抱歉,下巴点点怀中的少女,短促地解释:“我怕她活活烧死。” 姬瑶的房间像一个巨大的火烛,在赤华跳下去的时刻,哔哔啵啵的乱响,已经燃了大半。赤华不知道,以荆侯的一颗偏执冷血之心,会不会对禁卫们下达“救援公子瑶”的命令。 瘦骨嶙峋的少女被禁锢在床上,被烟气熏醒,熏出了泪 赤华没多想,学着夏偃抱她的姿势,将姬瑶抄了起来。她全身轻得只剩骨骼,居然不觉得费力。 没时间解释了。她被火舌追赶着,一闭眼,也跃下二楼。 夏偃第一反应是“要完”。赤华一个人尚且算不上拖累,反而是他的莫大动力;如今又突然多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姬瑶,那可是妥妥的累赘了。 但既然赤华决定救人,他便无二话。 他也会独辟蹊径。将赤华扶稳后,看也没看她,直接捡了地上一柄剑,扑进了禁卫最稠密的那个角落。 荆侯一定在中间。只要擒到这个富贵闲人,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但这样何其容易。他听到身后一阵嘈杂,伴随着“不准动!”的喊叫,知道赤华大约已经落入禁卫手中。他别无选择。只能背水一战。 -- 第85页 好在弓箭手已不敢冒然放箭。夏偃矮身滚地,用尽他平生的目力和敏捷,躲过一次次劈砍,用手中的剑给自己开路。 有人的脚被斩出鲜血,丢下手中武器,嚎叫着跌倒在地。 而夏偃也并非铜头铁臂。飞蛾扑火的那一瞬间,手臂、肩背、腿脚,便开了五六条细细的血线。他快得像一阵风,没给旁人留下攻击他要害的机会。 但流失的血也带走了他的力气。他轻轻咬自己舌头,用丝丝缕缕的疼痛,将身体里那副拉到极致的弓弦,硬生生又撑开三两分。 当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个人都是赌桌上的豪客。每一个招数和战术,都左右着赌局的平衡。 不同的是,有些人的赌注只是他的一双腿脚;受了伤,便只好退出。 而夏偃,他赌上的是自己的命。 还有除了性命以外,他所拥有的一切。 荆侯惊恐地看到,一团旋风以惊人的速度劈开他身边的重重护卫,身后留下一道斑驳血印。 他倏然跃起身,手中的剑已断,却舞得狰狞,像一条泥泞里挣扎的怪鱼,龇牙咧嘴地冲向一滩污浊的水。 荆侯拔出身边佩剑。镶金嵌玉的手柄,沾了汗,却无端的滑。试了几次,那剑像是锈在了鞘里,居然纹丝不动! 再一抬头,冲鼻一股新鲜的血味。一张血汗流淌、狼狈不堪的年轻面孔,两只眸子凶狠而透亮。 * 夏偃剑刃碰到荆侯的华美深衣的那一刻,禁卫们噤若寒蝉。 贵人多怕死,用层层武装在自己身边筑了高墙,缩在里面像只龟。 然而龟壳虽坚,一旦突破了最后那道防线,就会发现,里面那坨瑟瑟发抖的软肉,原来和常人一样不堪一击。 在这一点上,荆侯和董肥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同的是,董肥靠金钱拼杀江湖,肥硕的外表下,尚且包裹着一颗带着野性的心,让他相信,这世上有比自身安危还要值钱的东西。 但荆侯不同。他已站在人生制高点,稍微下滑一步,便是输不起的万丈深渊。 荆侯不敢低头,两只眼珠子拼命往下翻,看到一只带血的手,勒着自己的脖子。 下一刻,才感到呼吸不畅。他艰难地用力张开胸腔,脸色白如霜雪,恰如重病时的公子瑶。 “叫你的人把她放了。”耳边响起急促的喘息。 并没有杀人伤人的意思。荆侯这才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摆正一国之君的姿态,怒不可遏地叫道:“那你们先放了寡人的女儿!” 夏偃一边卸掉荆侯腰间那柄珠光宝气的佩剑,一边冷冷道:“若非我们救她出来,她在阁楼上,已经烧死了!” 荆侯哼了一声,不言语。这个女儿他已经几年没见,印象里那个绕膝承欢的活泼女孩,音容笑貌早就模糊不堪。刺客来得那么快那么急,他哪有功夫想这些? 可就算他一时疏忽,没顾及到女儿的安危,这么多禁卫有手有脚,岂是白吃饭的?肯定会张罗把她救走嘛。 荆侯觉得,这“刺客”还不配对自己做道德上的指责。他们混进宫来,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许是徐国…… 他轻轻一扬手,表示暂时休战。 * 赤华在姬瑶耳边简单道一句歉,旁若无人地跪地,将她轻轻放在膝盖上。 周围十来个禁卫不敢动她。都知道这两个少女里,至少一个是公子瑶,另一个看起来身份也不低。荆侯这几年的瞒天过海,瞒过了宫中大部分人,以至于此时此刻,人心混乱,禁卫们面对疑似的“公子瑶”,一个也不敢妄动,生怕招致什么责罚。 赤华感到手上微微一动。 姬瑶在火炭旁边躺了四年,骤然来到空旷通风的地带,尽管仍是盛夏气候,已经比她那金丝牢笼要凉爽许多。 她免不得浑身一抖。 赤华低头,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的呼吸能够顺畅些。 姬瑶费力地睁开眼,有些迷惑地辨认出一片蓝天,天空中飘荡着羽毛般的白云,一对苍鹰互相追逐,划过视野。 头顶的绿树遮了一半的阴,翠叶间点缀小花,有的开得正盛,有的已经枯萎,随着慢悠悠的风,依依不舍地飘落地下。 青瓦砖墙的宫室,石板蜿蜒的道路,走廊水榭,雕梁勾檐,上有鸟巢一座,鸟儿欢鸣;远处一汪池塘,当中隐约盛开荷花。 耳边时强时弱的传来男人的嘈杂声,却并不刺耳,反而有一种离得很远的缥缈之感。 姬瑶觉得,我莫不是死了? 她忽然来了莫名的力气,大睁了眼,挣扎着要坐起来。 赤华慌忙扶她。不远处对峙着的荆侯,也忍不住叫道:“阿瑶!阿瑶你醒了?” 他的声音,一半是激动,另一半却带了惶恐和心虚。 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禁卫们不敢再挥舞刀剑。风吹草木,簌簌有声。远处宫墙檐下一串风铃,忽然突兀地叮叮响。 姬瑶只认出眼前的少女。她嘴唇翕动好久,赤华忙伏身聆听。 喃喃的只听到几个字:“怎么变了……” 赤华轻声告诉她:“前年春天,这里请匠人整修过,推倒几面墙,挖了池塘和水渠,种了花——我是不是忘记对你说了?” 姬瑶轻轻点头,贪婪地欣赏周围的五彩。 -- 第86页 “你辛苦了。”第二句话,是对赤华说的。 荆侯在女儿的弥留之际,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压抑太久,那些荒唐的自说自话,姬瑶都听见了。 但她无力思考任何事。倘若没有新鲜空气带来的些许清醒,那些话,也只能被她带进棺材。 如今她倏然清醒,那些话便如潮水般充满她的记忆,让她浑身发凉。 但她并不知道赤华所经历的重重苦难。只是凭着有限的想象,猜测她的遭遇并不美好。 赤华眼圈红,笑一笑,没回答。 姬瑶也微笑:“我今日才知道,是中毒……太医拿给我的那些绿油油的药,不好喝……呵,早该泼掉的……” 她急促地喘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说出一句句完整的话。 “请你去告诉我君父,我宁愿嫁去徐国,被那个暴戾的太子虐待得体无完肤,也不愿半死不活的虚度许多时光,做他出奇制胜的一步棋…… “你告诉他,我想看山,想看河,想看海,想踏青,想……想做很多很多事……你替我求君父,我不要留在宫里。把我埋在荆国北疆,最高的山上,我要天天、天天看着……”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吸。空气中带着木兰花的清甜香。日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脸上,惨白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活力满满的金黄。 一只细腰小蜂,大概是被她身上的熏香气息所吸引,嗡嗡的停在她干枯的发髻上,寻找着并不存在的鲜花。 赤华垂泪,用手拢一捧阳光,轻轻盖上了她的眼皮。 * 荆侯垂下眼睛,双颊的肉颤抖了两下。 他幽幽地说:“好了,姜赤华,寡人的女儿让你害死了,你可满意?” 随即屁股上一痛,耳边一声大吼。 “她是谁害死的,你心里有数!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荆侯愤怒回头,“你……” 年轻的“刺客”胆大包天,居然敢用膝盖顶他! 当世风俗,出身决定一切,等级贵贱分明。人们信奉的是“王侯将相,天生贵种”,不可超越。 就算是武功盖世的刺客游侠,见了王公贵族,总得讲点最基本的礼数。就算要杀人,也得提前说句“抱歉,得罪”。 然后尽可能优雅地给人家留个全尸。 更别提,宫廷深似海,大多数所谓的“刺客“,其实都是政敌所派遣,只要谈妥条件,他们不过是一柄卖命的刀。有时候,倒戈反水,反而去戕害原主,也并非天方夜谭。 谁知这个莽小伙子,完全不尊重“行规”,对待他堂堂一国之君,就像对一块烂猪肉!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姜女,你到底要怎样!”荆侯终于鼓起勇气斥责,“别以为寡人不知,你暗中和徐国权贵勾结,害我女儿,挑拨两国战争,你……你罪该万死,枉我当初怜你一介孤女,收留你养你,你却伙同贼人,恩将仇报!——是了,你看起来老老实实,挤破了头也要跟着阿瑶陪嫁徐国,我早该知道你的居心……” 这话不仅是说给赤华的,更是说给周围众禁卫的。今日宫中这番变故,终究会传到高墙以外,掀起轩然大波。 而对于宫闱秘事,人们总是更加倾向于他们听到的第一个版本。 即使那故事里漏洞颇多,完全无法自圆。 赤华听到荆侯一句句嘶哑的指控,只觉得有点想笑。 这个男人,平庸无害的外表之下,压抑着一颗偏执恶毒之心,把他的面孔扭曲得如同子夜的厉鬼。 倘若时间倒退几个月,听到荆侯如许恶言,赤华大约会伤心欲绝。 但今日偷听到的短短一番话,仿佛黑夜里一点萤火,顷刻而燎原,烧掉了她心中那些虚伪的幻想,留下一地死灰。 她轻轻放下姬瑶的身体,长身而立,注视着荆侯。 “君侯的确对妾有大恩。你若持恩相邀,对我明言,说这一趟替嫁原是你计划中的一步,我若去了,危险重重,可能会死——我也会答应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也会。只可惜,你身边的人都是棋子,你从未把我当做一个有骨气的人。” 荆侯一怔,显出难以理喻的神色。 随后他冷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的勾当!” 赤华不理睬他,轻轻叹口气:“而君侯若早些向我坦言,让我知道这是趟送命的差事,我……象台之上,我贪生怕死,也许就屈从了。你在徐侯的后宫里,从此多了一条内线——这是多好的事,你也许没想到吧?” 荆侯张口结舌,“你……你……” 他这才大梦方醒,隐约明白了,徐国那个“国君遇刺”的开战理由,也许并非胡编乱造。 他心中蓦地一个闪念:不能让这女郎再多说一句话! 杀念一起,肩背的肌肉僵硬,手背青筋绷直,整个人一下子紧缩了三分,滚边绣纹的深衣袍角无风自动。 夏偃警戒在他身后,敏感地察觉了这个变化。 他剑指荆侯后背,凶狠命令:“放我俩出去。不许派人追击。” 今日的宫禁并非白闯。能听到赤华最后这两句话,他便无悔。 她终究,甩掉了那些无谓的羁绊,明白了自己要什么。 赤华点点头,难得一致的附和他:“请君侯放我们平安出城。我们不会再来荆国,不会再找你麻烦。” -- 第87页 她与荆侯对话,一双微弯的眼目,却是看着夏偃,目光中满是柔和。 荆侯满脸不服气,胸膛鼓了又瘪,脸上青了又红。 荆徐即将开战,他已经拟好了“徐国发动不义之战”的外交辞令,安排好各国后援,只等徐侯入彀。 在这关头,要他把这个女郎——这个知晓他一切底细的女郎——纵马脱缰,天知道一觉醒来,舆论会变成什么样! 但他无从选择。背后冷冰冰的刀刃,轮廓清晰,散发着青铜和血的气息。 他咬牙哆嗦,只能说:“寡人一向守信,自然……自然……” 环顾四周,禁卫人多,站得漫山遍野,全都装腔作势地拿捏着手里的兵器,没一个敢为天下先,敢擅自行动的;弓箭手更是无所适从,有的看着赤华,有的望着夏偃,面面相觑,无从下手。 荆侯想,要是此时有一个胆大心细的神箭手,悄悄绕到刺客身后…… 但夏偃对敌的经验何其丰富,早就防着有人偷袭,很聪明地挟持荆侯到了棵大树旁边,树干遮住了自己的后背,又躲到了荆侯身后,用那身华美罗衣挡住了自己的侧身。 他再次不客气地一推搡,“快下令!” 荆侯心知无望。宫里的这些闲人,果然是承平日久,贪图眼前的安逸,以至于让刺客得手。在这个敏捷的少年面前,成百上千的禁卫都像是残废。 他想,果然是需要一场战争了…… “好。寡人答应……撤。” “大点声!” 荆侯无奈,提高声音,命令:“禁卫退下。” 40、第 40 章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关心~满血复活,接着日更。 呼啦啦一阵骚动。禁卫们如释重负, 一下子退了大半。只有尽忠职守的侍卫长,退了十来步, 尚且弓拉满弦, 虎视眈眈地盯着夏偃的一举一动。 夏偃再推荆侯:“走!” 荆侯苦笑:“还要把寡人带出宫么?寡人一诺千金, 说不追击, 便不会追击。” 夏偃抬起眼皮,赤华安然立于五丈之外。 他用目光问:“荆侯的话,可信么?” 赤华踟蹰了一瞬间。她已经不再信任荆侯所说的一个字。 但她盘算得更周密些。今日他俩大闹宫禁,对荆侯不敬之极, 已是扇了全国权贵的耳光。倘若挟持着荆侯出宫, 虽然稳妥,却会让更多人——甚至百姓——看到他的狼狈样,那便是事情做绝,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反埋后患。 权衡之下,她朝夏偃点头, 提醒:“请君侯割袖为誓。” 荆侯气得磨牙。一个刺客已经够头疼的了,好在是个初生牛犊,只会穷凶极恶,没有心机深沉;她姜赤华倒好, 自甘堕落与贼为伍不说, 还给他当军师! 夏偃恍然,立刻命令:“割袖为誓!” 足尖挑起一柄断剑,丢到荆侯手中。自己用胳膊肘一锁, 确保荆侯那只满是白肉的手,只能活动在三寸范围之内。 荆侯不情愿,拖延着时间,慢慢扬起剑柄。 他突然左手一指,“那……那是什么?” 夏偃不为所动,“动作快点!” 然而下一刻,他也吓一跳。 只听见汪汪犬吠,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滚地而来,朝他猛扑! 他应变极快,扭身一躲,眼前三寸之处,掠过一双锋利的狗爪。 这团东西看着眼熟,怎么这么像…… 原姬那条穿着衣服的大狼狗! 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团花花绿绿——这次是个人,而且是个婀娜的女人。 原姬哭得花容失色,气急败坏,踏着珍珠绣鞋,一步一晃的追赶过来:“大将军!大将军!乖乖宝贝,快给我回来……” “大将军”被夏偃戏弄一番,正没好气;咬翻几个卫兵,居然无师自通地撞开小院门,原姬唤不住。 它在宫禁里溜达一趟,正好跟夏偃冤家路窄。 犬不似人,完全没有“投鼠忌器”的顾虑。一扑不中,不甘示弱地一声咆哮,看准了夏偃小腿,扭身再扑,张开血盆大口,牙缝间碎肉恶臭扑鼻。 夏偃本能地退步相避。只一瞬间,手中的剑偏离了荆侯的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不甘失败的侍卫长手起弓落,射出一枝乘间抵隙的箭。 那箭擦着夏偃的小臂而过。夏偃小臂一麻,不由自主轻哼一声,忽然握不住剑柄。 叮咚一声,利剑落地,鲜血滴落剑锋。 霎时间,局面陡变。几个离得近的禁卫突然活了,一股脑的冲锋陷阵,顷刻间,七八柄刀剑指着他胸膛。 赤华耳边嗡的一声,冲过去大叫:“阿偃!” 三五条有力的手臂,不客气地把她扯回原处。 “大将军”苦于自己的对头被别人截了胡,极其不满地尖声咆哮,拱着后背龇牙咧嘴。 荆侯被禁卫们推拥到一丈开外,面色发白,不住喘气,牙缝里只叫得出一个字。 “杀!” 赤华拼命挣扎,用脚踩那些穿着皮靴的脚,用指甲狠掐那些禁锢她的手。 “刀下留人!君侯三思!” 荆侯岂能再犯第二次错误,一个手势斩下去,意思是就地乱刀解决。 赤华用尽全力,大叫:“君侯不想知道偃侯之璧的下落么!” 她完全哑了嗓,平日里的玲珑清澈音,已成了疯狂绝望的暗哑,然而字字吐得清晰,冲人耳膜。 -- 第88页 “留他一命,用偃侯之璧来换!” * 刀锋近在咫尺。夏偃咬着嘴唇,赤手相博。 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放弃。尽管明知那是徒劳。 可是忽然间,眼前的利刃都慢了下来。他没听清赤华喊了什么,但禁卫们立刻开始犹豫了。 都不用荆侯示意。宫闱上下,或多或少,人人都听说过偃侯之璧的传说。 荆侯此时才咀嚼出赤华的意思,难以置信。 “你……你……你怎么……” 和当初荆旷听到她口中说出“偃侯之璧”四个字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赤华甩掉一只钳制她的大手,用力抹掉一注泪。 她傲然仰头,“偃侯之璧,是我说的。怎么了?” 她曾经用这四个字试探过荆旷。得到的反馈,是意外之喜。 这件宝物果然有着过人的魅力,单是听到它的名字,就能让荆旷抛下对她的非分之想,在替嫁旅途的最后几天,终于规规矩矩的当了个合格兄长。 但那是荆旷对她旧情不忘。他的父亲荆侯,可没这么好糊弄。 荆侯低声嘱咐,令禁卫将夏偃绑起来,喉头胸口全方位抵着十几把刀剑,确保他就算化成一条泥鳅,也逃不出一尺之遥。 然后走上几步,森然问:“你怎么知道这东西?你听谁说的?” 一旦摆脱了刺客的威胁,知道自己性命无碍,荆侯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那个四平八稳的尊贵人。 赤华垂手,小声说:“我何止知道这东西。我亲手摸过,捧过。它比寻常的玉璧要小,但是却一样沉重。公子旷在废墟火海里找到我的时候,它就藏在我的裙子里。” * 偌大宫城,忽然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大将军”的声声咆哮,简直震撼云霄。 原姬小步跑来,裙摆轻舞飞扬。 她原本是来追狗的,见“大将军”居然冲撞了荆侯,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只怕自己从此终老冷宫,凄惨一生;谁知峰回路转,“大将军”居然似乎帮忙制服了一个刺客,成了功臣。 而且那“刺客”眉清目秀的,不就是刚才从她院子里逃出去的那个么! 原姬的心情大起大落,脸上喜怒哀愁过了个遍,最终定格在一种无辜的惊喜表情上。 她缓缓抬起螓首,见了荆侯,夸张地惶恐一惊,连忙行礼,莺声燕语,叫道:“君侯!” 她满心欢喜地等着,等着荆侯呵呵大笑,把她揽在怀里,夸她的狗养得好。 孰料,荆侯居然冷面如霜,极其不耐烦地呵斥道:“给我退下!” 还喷了她一口唾沫。 原姬悲愤难忍,也不顾众禁卫看笑话,垂泪哭诉:“君侯为何对妾如此绝情?妾在小院中养犬解闷,君侯还不知道吧……” “贱人!还不快退下!” 荆侯没了耐性,一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 原姬满面惊愕,捂着脸,眼看几个禁卫欺到了眼前,冷冰冰的手往后一指,“夫人请。” 直到后来失宠落魄,原姬也不明白,“大将军”明明立了功,为何君侯竟而恩将仇报,反而将自己的旧情一笔勾销了!难道自己养条狗,也错了吗? * 荆侯推掉了今日的所有政事,让人把赤华带去自己的寝殿,屏退一切闲杂人等,只留一二心腹。 “你可以说了。” 他再也不用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扮慈父,甚至不用费心维持一个英明君主的形象。他的眉毛耷拉着,目光比平时阴鸷许多,右手始终摩挲着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佩剑。 他踱着步。赤华跪坐下首,神色平静。手臂粗的红烛将寝殿照得富丽堂皇,把她的面孔映得绯红而娇媚。 她没回答荆侯的问题,反客为主,倔强地问:“我的同伴,还活着?” 荆侯强忍住不耐烦,“没寡人之命,谁敢杀他!你莫要东拉西扯,回答寡人的问题。” “谢君侯。”赤华道,“我说过,偃侯之璧曾经在我手上。我也知道它现在何处。我只要君侯赦了那个孩子,我用偃侯之璧来换。” 若说她方才当着禁卫喊出的那句话,也许是情急之下的权宜,现在她又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荆侯沉默了。 心仿佛分成两片,一边喊着不信,一边在狂喜跳舞。 他压住声音中的颤抖,试探问:“寡人问过你的出身,你说不记得了。难道你——你没说实话?你是偃侯的公子?不然怎么会有……” 赤华抬眼,眼中明明白白的讥讽。 “我确实不记得了。那时我还不懂得骗人。” 荆侯恼怒,“那你——” “我确实也想过,难道我真是偃侯之女。可若那样,国破之时,我应该是躲藏在宫室里,和其他后宫女眷一起,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各国将官掳掠瓜分。而不是……” 她鼻尖微耸,自嘲一笑,“而不是莫名其妙藏在一处平民的宅院里,裙子里还系着我们的传国之宝。” 说也奇怪,自从跟夏偃重逢以来,她不仅记起了十五岁时,初识他的那场雪夜,更是慢慢想起了雪夜之前,偃都的那场浩劫。回忆如碎片,在她的脑海里凌乱地排兵布阵。 “我还记得,有人曾嘱咐我,若等到荆国的救兵,便将偃侯之璧献予荆侯,求他帮忙,寻找流落在外的偃国公族,助我们复国。” -- 第89页 荆侯眼睛逐渐发亮,袖子里搓着双手,难以自控地喊道:“寡人可以啊!寡人愿意——” 赤华抬头,一抹微笑近乎天真无邪。 “那时的我,虽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傻瓜,可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公子旷救了我,可一句没提偃国。他对我的第一句话是——女郎可有夫君? “我摇头。他第二句话是:你可愿跟我回荆国?” 荆旷的语气,她学得惟妙惟肖,眼中则是一副看戏的神色。 荆侯轻轻咬后槽牙。荆旷继承了他的诸多领袖特质,唯有一样不足:城府太浅,急于求成。 但眼下他被困徐国,也受了罪。荆侯心知对不起这位长公子,也就不太怪他。 反而赤华,越看越不顺眼。小小年纪生出一副妖媚样,迷了他的长公子,反倒还振振有词,怪他没一上来就关心自己的国家? “公子旷的第三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赤华冷然继续,“他吩咐身边的兵卒,在废墟里细细搜索,万一能找到偃侯之璧,则是大功一件,他重重有赏。这话没避着我。他以为我吓傻了,什么都不懂。 “我就算再废物,也知道在他眼中,我们偃国根本无足轻重。我就算将玉璧献给他,也不过是让他好事成双,多带回去一样战利品而已。” 荆侯脸上肌肉紧绷,牙缝里迸出来几个字:“小小年纪,如此心机,当初就该任你烧在废墟里头!” 他早该注意到的。女大十八变,变的不一定是容颜。跟初到荆国时相比,她的眉眼的确稍微成熟了一些,但轮廓骨骼一如既往,还是个绽放的美人坯子。 可她的神情面相已然大不相同。眼中那层懵懂无知的雾早就消失了。她用恭敬和顺从掩盖着,直到今日,才露出一对深藏不露的、成熟隐忍的小獠牙。 荆侯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她若真是寡人的女儿,与寡人上下一心,那也不差。 ——寡人可不是把她当女儿对待,吃穿用度何时差了?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待要骂她几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了下面几句恶言,强扭出一个慈和的笑,弯下腰。 “所以偃侯之璧一直被你藏着?如今你想通了,要献给寡人?快说,你把它藏在何处,寡人可以既往不咎……” 赤华仰头,眼中的渴望一闪而过,收放自如。 “君侯若收了宝物,可还愿助偃国复国?” 笑话。就算倒退回几年前,荆侯也压根没这打算。更别提如今大家撕破脸,赤华对他已毫无用处,还结了怨。 赤华打量荆侯神色,唇角一撇,淡淡冷笑。 “妾不敢妄求什么。今日随我闯进宫的那个刺客,请君侯放他一马。偃侯之璧,即刻双手奉上。” 荆侯凝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目,一分一厘的扫视,想从中找出什么猫腻来。但他看到的,只是一派坦诚。 他不相信:“你……你用你们的传国之宝,换——换一个一钱不值的庶人?他是你什么人?” “国都没了,传国之宝也是不祥之物。况且死物无情,人命关天,为何不能换?” 她说得云淡风轻。 荆侯心中狂跳,血涌入脑,耳畔通红。他年纪已大了,这个天上的馅饼砸的太重,有点吃不消。 再张嘴时,居然有点口吃,但他也顾不得了。 “那好……那好,你即刻告知寡人,偃……偃侯之璧的藏匿之处。寡人即刻赦免……” 赤华静静看着寝殿中的雕梁画栋、云帐罗席。繁复镂空的铜香炉后面墙上,巧手匠人绘着精美的壁画。那画的内容却颇为血腥,是荆地流传的一则关于背叛与杀戮的神话。 要是她傻到交出偃侯之璧的地点,只怕她和夏偃都活不到明天。若是黄泉路上走得快些,还能追上姬瑶做个伴。 她微笑:“那东西不在我身边。先放人。妾可以带人去取。若取不到,随君侯处置。” 荆侯背手,慢慢踱步。 论智力,他自认为还算过得去,不会被一个双十年华的女流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他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到合适的应对。 最后他说:“你们把事情闹这么大。刺客身犯死罪,寡人就算要赦,朝中文武定然不准,说寡人废弛法度,徇私枉法什么的……” 他傲然一笑,鼻孔看着赤华,说:“容寡人做做朝廷里的工作。十日之内,给你答复。这十天里,寡人不动他。” 夜长梦多。赤华立刻出言:“三日。” 居然还敢跟他讨价还价。荆侯愤而甩袖,大步而出。 “七日。不能再短!你当寡人这儿是菜市场呢。” 41、第 41 章 ... 夏偃深陷重重天牢, 四壁窄小,头顶一束居高临下的细细微光。若找对角度, 能照亮他的一双眼。 他开始还乐观地检查了沉重的栅栏门, 观察一下看守们换岗的规律, 看有什么松懈的漏洞。查了半日, 得出不太乐观的结论:这个坚固森严的牢笼,跟荆国小国寡民、与世无争的外在形象,实在是不甚相配。 他还想再敲敲打打,看看墙壁和地面有没有隔壁相通。这时候几个凶巴巴的狗腿子进来, 拖他进了刑室。 进了牢, 不管罪名为何,照例一顿打,旨在杀杀犯人的锐气。 夏偃忍了。 打完了伤口还要泼盐水,以助止血收敛——他也忍了,忍到晕厥。 -- 第90页 最后一个念头是:当初赤华用盐水给他洗伤,实在是手下留情。 管事的牢头都挺惊讶:“小小年纪, 倒是个老油子。一声不吭的,瞧不起兄弟们手段?” 后头十几个人摩拳擦掌:“再来!看我的!把他腿打断!” 正兴致勃勃的盘点刑具,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寺人,说宫里传来命令, 这个犯人身份特殊, 不得再用刑。 那寺人面露不清不楚的微笑,特意强调:“君侯亲命,不可有违。” 宫里传来的话, 一句话得掰成十句去理解。听这“君侯亲命”的弦外之音,难不成此人会被特赦? 牢头和一干手下们赶紧应了,脑筋活络的赶紧答应:“是是,小人们定会好好照顾此人。先疗伤,以后的饭菜都要新鲜的……” 那寺人却沉下脸,摇摇头,似别有隐言。 牢头连忙弓腰凑上去。 寺人的声音低低的,“君侯还吩咐……” * 夏偃没注意到那寺人。他神智模糊,好像在地狱里翻滚煎炸。 忽然,眼前一束白光,耀得他呼吸一滞。 他艰难撑起身子。 当啷一声铜锁响。隐约听到有男人的声音飘来。粗劣的音色,带着别有用心的谄媚。 “……那么,女郎请便。小心地上脏滑,哈哈。” 那道白光越来越近,模糊成一个绝世容颜。 “阿偃!”赤华匆匆走近,“别动,别起来。” 地面凹凸不平,浑浊的泥水和血水汇成稠密的小溪。她毫不在意地跪坐下来,任凭衣裙染上污色。 借着那点似有似无的天窗之光,看清了他身上的一片狼藉。尽管已被包扎妥当,但仍能看到白布下面渗出的鲜血,斑斑驳驳,有些已凝了,有些还在慢慢扩大。 赤华头一次看到,人可以出这么多的血。她仿佛不相信似的,极慢极慢的伸手,找到他胸膛上一片完好的肌肤,食指触了一下。 一阵近乎痉挛的颤抖。夏偃粗粗喘气,没吭声。 赤华慌忙缩回手,眼圈骤红,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 夏偃想笑话她少见多怪。不就是疼么。 他还想给她讲笑话,说那几个牢子如何穷凶极恶,刚才还在讨论怎么打断他的腿,谁知一顿饭工夫过去,居然集体转念,不仅态度大转,还送来伤药包扎呢。 肯定是看他骨骼清奇,气度不凡,将来必成大事…… 他咧着个嘴,刚开口,“笑话”刚讲出两个字,忽然梗住,整个胸膛被一阵无中生有的委屈所占据,好端端的,居然一下子泪眼朦胧。 他差点被人乱刀分尸的时候没哭,让人丢进天牢的时候没慌,被严刑毒打的时候唇边带笑,笑得那几个牢子心惊胆战,只以为他练了什么刀枪不入的邪功异术;最后伤口浸了盐水,让人粗暴上药包扎的时候,那感觉如同生生脱层皮,三魂七魄离他而去,他也只是咬牙哼了几声,脸上的肌肉不停跳动而已。 可一见她,莫名其妙的,越是拼命忍,越是忍不住,眼泪越抹越多,最后居然呜咽出声,伏在她肩膀上哭到气喘。 “赤华……阿姊……” 卸脱了伪装和身份,他也只需要一个朴素的阿姊,不是高高在上的让他仰望,而是走进吞噬他的泥潭里,无遮无拦的拥抱他。 “他们打我……” 赤华咬着嘴唇,觉得任何安慰都是轻飘飘的虚伪。只一下下抚他后脑,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理顺。 “不哭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我已经……” “是我不好!”他又掉一串泪,声音混在哭腔里,“是我非要带你混进宫来,又不自量力……连条狗都打不过……我该听你的……不不,我就不该带你来……荆侯有没有欺负你啊……” 赤华肩膀濡湿,半边衣襟都是泪。她也惊讶,自己这么薄情淡漠的人,居然心有所感,鼻子酸酸的,几颗泪珠在眼里转,眼看就要离巢而去。 她用力闭眼,一直坚持到泪水收干。 牢门外头还瞪着几双幸灾乐祸的眼睛。要是里头再演个抱头痛哭的戏码,不是纯给人看笑话么! 夏偃哭痛快了,觉得眼睛肿成泡,从那肿泡缝里小心翼翼的一看,见到一双点漆白玉的眼,弯弯的笑着看他,如同晴朗之夜的弦月。 她半边衣襟都湿了,软软的贴在肌肤上,勾现出平日里难见的轮廓。 他脸上燥热,无地自容,闭了眼,不敢多看。 赤华帮他擦泪,小心地蘸干落在一道道鞭伤上的水珠。他不由自主的一阵战栗。 “我已求得君侯赦了你。 ”赤华耐心等他平静,才说:“但他不肯当场放人,说要找个合适的理由,给朝野一个交代。我想了想,咱们今日闹出的事情太大,的确也无法不了了之。他要我等七日。我……我没能争取到别的。” 夏偃依稀记得,在他即将被禁卫们剁成肉泥的前一刻,赤华喊了一句什么。是那句话救了他,让他还能活着,还能感觉到痛和情。 他倒吸一口气:“你真的……知晓偃侯之璧的下落?” 赤华点头,“偃国国破之时,它就在我身上。你说有趣不有趣。” 关于当年的遭遇,她对荆侯没说一句假话。此时夏偃再问,也不过是原封不动的重复一遍而已。 -- 第91页 夏偃震惊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嗫嚅出来。 “所以你……你当时……你去荆国的路上……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赤华眨眼,眼中有着十五岁少女的俏皮。 “嗯。身上有点小秘密。有个小孩子自夸机灵敏锐,可也没看出来呢。” 他耳根红透,恼她又管自己叫小孩。可他也无从反驳,那时候的自己,可不就是个傻兮兮的顽童么! 他压低声音问:“后来你是怎么找机会把它藏起来的?” 赤华不语,忽然揽过他脖颈,线条分明的红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他耳畔轻轻点了一下。 很软,很干燥,跟他火烫的肌肤相触,又显得微凉。 夏偃耳朵里嗡的一声,一时间头晕脑胀。 被她搂着,免不得蹭到上半身的新伤,但他却一点不觉得疼,只是燥热,血管里流的血一下子换成岩浆,狂乱找不到宣泄的口子。 “赤……” 她吐着微凉的气,一个字一个字送进他耳边:“去荆国的路上,一场罕见的风雪耽搁了行程。我当时被人重重围着伺候,绝无独处的机会。只是有个傻孩子,非拉着我去瞧他的地窖。那地窖好脏,没人去,还臭烘烘的,墙壁地面到处都是裂缝。我那时便突然……突然起了藏宝的念头。 “大夏境内,临近荆国边关的的雍城,城郊乡下有座废宅‘将军府’,一直被人传说闹鬼。我猜,除了偶尔避风雪的平民,大约也没人愿意涉足吧?就算有人去了,也不太会有闲情逸致,在那宅子里搜查出一个地窖来……” 夏偃全身僵成了木偶。她的气息吹在脸颊边,带来奇异的麻痒的感觉,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猎网禁锢着。那麻痒感觉蔓延全身,让他心烦意乱,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只晓得用力呼吸,满胸腔都是她秀发间柔和的椒桂之香。 魂魄仿佛离体而去,悬在上空,静静看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与一个同样紧张忧愁的少女,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耳鬓厮磨,却又是克制的,难以再近一步。 满脑子只充满一个可笑的念头:想让她不要停,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下去。耳畔那点弹丸之地已经受不住烫,想让她换个地方继续。 他头一次知道,两个人,方寸之间的肌肤相触,也居然可以这样…… 都不知她是何时离开的。等他恢复理智,手脚重新能活动,那天窗里的光已经移到了赤华双膝旁边。他耳音灵敏,此时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赤华温柔看他,神色略有不满,像是问,你到底听没听懂我说话? 夏偃连忙认罪似的点头,“听见了。知道了。” 脑子毕竟还没坏。他感到那阵莫名的狂喜慢慢褪去,也终于辨认出了那狂喜的源头——不仅仅是源自她的双唇。 更源于她方才说出来的那点尘封往事。他原本以为,那一天她早忘了。什么风雪,贫民,小乞儿,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不值一提的瞬间。 夏偃不敢看她,低低的补充道:“那里确实……罕有人至。我找到地窖的时候,一窝黄鼠狼已经七代同堂了。” 一面说,余光一面看到,几个牢子在外面探头探脑,指着他和赤华,不知在说笑什么。 他的思绪一下子又偏了。他们定然以为……以为他俩是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赤华居然也不在乎? 他强行扳转念头,问她:“那枚玉璧,你真要把它给荆侯?” 赤华轻轻点头,反倒有些奇怪地看他,似乎是问,有何不妥? 他张口结舌,心里不住的想问为什么。 不是不信她的话,但,但他何德何能…… 夏偃垂眸,看着自己伤处渗血,软塌塌的布条耷拉在肋间。 “我、我只是一介庶民……没有爵位没有官职,这条命不值钱,更不值一件国之宝器……大夏官府通缉过我,也就……也就肯出百二十金……” 其实也是一笔巨款了,不过她大概没概念。 他沮丧补充:“嗯,大概就是太子景龙那一匹马的价钱,还不算马具……” 赤华不由微笑。轻轻给他整理凌乱的绷带。那布条上也带了她身上馨香,混着血腥味,狰狞与旖旎的交织,让他的身体奇异的躁动。 “没办法啦。我既已作出承诺,哪有食言的道理?荆侯已经去安排协从人等,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天气热,她碎发贴额,未施脂粉,面容似在发光。白腻的肌肤上几点薄汗,顺着下巴尖儿,滴入领口深处。 夏偃口干舌燥,胸中如翻江倒海,蒸腾得几乎要爆裂。 他有力气挺直腰板,雄心壮志地低声说:“等我好了,我帮你把它盗回来!” 赤华莞尔:“到时你若失手,我可没第二件宝物救你。” 夏偃想笑,倏忽一个念头闪过,笑不出来了。 战乱中的少女命如浮萍。当时的偃国,定然情势危急之至。也许是某个垂危的宗亲,也许是某个羸弱的后妃,甚至是某个忠心的寺人,将国宝抢救出来,却无人托付,只能胡乱藏在一个宗族女眷的身上,期待各国联军看在大家同为大夏臣民的份上,对她能有点基本的尊重,不至于当场撕她的裙子。 赤华当时年纪虽小,虽然不谙世事,虽然被灾难吓坏了心智,忘记了许多富丽繁华的往事—— -- 第92页 但她也知道,身边这件宝物,也许是国破家亡之后,自己唯一可以依仗的东西。 不能轻易示人,更不能轻易赠人。 她本能地察觉到荆旷对她的居心,她惧怕偃侯之璧所托非人,于是她把它藏了起来,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 偃侯之璧的下落,果然从此成了她的护身符。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搬出来,击退了荆旷的不轨之举。 如果她做了什么触怒荆侯的事,甚至犯了死罪,可以想象,只要有玉璧在手,十个赤华都能赦免无罪。 可今日,为着一个身份低微、非亲非故的“小孩”,她将这件能让自己依托后半生的宝物,举重若轻的放弃了。 按照夏偃对赤华的了解,她是那种界限严明的人,不喜欢被绑架人情,不喜欢亏欠别人的债。 替嫁的时候,他死乞白赖跟在她身边,只因不放心她安危。却几次被她呵斥走。 他小声说:“赤华阿姊,我……我是救过你,帮过你,但你也救过我,帮过我。也许你不觉得……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不会向你讨要什么的,更不会……” 更不会以此而居功倨傲,让你献出你的身家性命,只为还我的人情。 他在心里喊,但不敢喊出声。 有人在外面嘻嘻哈哈的催:“女郎!好了没有!你哭得再凶,那小子的伤也不会好得快些啊!” 夏偃心中升起奇怪的自豪:他们还以为,哭鼻子的是她呢。 赤华转头冲外,答了一句“就好”,然后拉一拉夏偃的手。 “偃侯之璧的地点,我没跟第二个人说。荆侯会派人押送我去寻……” 夏偃立刻听出来这个计划里的漏洞,急促说:“寻到之后,你就危险了!” 如今的赤华,在荆国只是个戴罪庶民。以荆侯的城府,宝物到手,还能留她? 赤华不慌不忙,微笑道:“七日之后,你会被释放。荆侯答应我,不会动你。那是当着几个心腹幕僚的面说的,君无戏言。” 夏偃思索片刻,心一跳,也握紧她手。 “那我马上去……” 赤华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他自己明白就行。 她伸手扳他后颈。夏偃乖乖低头,跟她额抵着额,眼中一粒小巧鼻尖。 赤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会尽量走得慢一些。到时,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保护我。” “其他的身外之物,不许管。” 语气毋庸置疑。 夏偃轻轻“嗯”一声,告诉她:“听到燕子哨,就说明我到了。” 原本还有些野心,想着最好让宝物也落不到荆侯手里。但他也知道,以偃侯之璧的珍贵程度,以荆侯的周密盘算,必定不会掉以轻心。 归根究底,还是她的安危最要紧。那个什么玉璧,他又没见过,跟他又没感情,又不知好看不好看,又不会吻他! 赤华又说:“但这七日之内,我还是怕……怕有变故。这里是天牢,荆侯鞭长莫及。他虽然下令赦你,但这些狗腿子未必会对你客气。你要当心……别触怒这些看守,别胡乱辱骂人,别透露你白狐的身份……” 夏偃淡淡一笑。 “我坐牢又不是第一回了,你放心。” 他这么说,赤华更觉心酸。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去。只有为了她,几次三番的在鬼门关前转悠。 但她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只用力攥一攥他的手,站起身,说:“那我去了。” “别走!” 夏偃猝然一股冲动,唐突抓住她的手指,紧紧不松开, 一股灼热从指间只透胸臆。赤华惊异:“阿偃?……” 夏偃不知所措。想说些挽留的话,却又觉得,何必让她在这等泥泞污秽的去处多留一刻呢? 但要他放开那双微凉的、滑润的柔荑,他宁死不愿。 赤华从他眼中看出些微的慌乱。那是对分离的恐惧。 她半垂了眼睫,手指轻轻在他宽阔的掌心点了一点,轻声说:“放心。我不会丢下你。” 那双手便放开了。夏偃眸子微湿,晶莹闪烁。 眼看她去了,方才那牢子殷勤地跑过来迎,想扶她上阶,被她轻轻躲过。 42、第 42 章 ... 夏偃闭目, 不由自主伸手,揉自己耳垂。那里还残留着赤华唇脂的芳香。 不知怎的, 明明只是短短一刻的见面, 却好像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 前路吉凶未卜。他要在天牢里度过漫无天日的七天, 只是最初的考验;何时能再见她, 谁也说不准。 他强迫自己闭眼,尽早积蓄体力。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感到身边多了个人。 他想, 我又做梦了。 他最近多梦,时常梦见赤华。在梦里,他的胆子比平日里大了稍许,可以冲破羞涩的牢笼,让他说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带她去看他熟悉的地方, 显摆几样不寻常的本事。 有时候,只是小憩一刻,梦里便是几个春夏秋冬,让他觉得无比占便宜。 当然, 就算是做梦, 有些太过分的事,他也不敢乱来。 然而这次的梦却不按他的意思走。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脸颊,轻声叫他, 声音带着妩媚。 夏偃脱口就说:“那你再亲我一下。” -- 第93页 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想的就是这事。 对面长长的不言语。他觉得这个梦大概断了。浑身的伤痛慢慢的各回各家,重新开始攫取他的血肉。 忽地睁开眼,眼前娉婷一人。馨香回来,让他胸口发紧。 赤华微微脸红,打量着他,有点困惑。 她问:“又自己跟自己说什么呢?” 夏偃:“……” 居然不是梦。他一身冷汗,浸入裹伤的布,沙沙的疼。 好在赤华知道他这个自言自语的毛病,要不然可就没脸再见她了。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左右看看,欲盖弥彰地问:“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赤华朝后面的牢门努努嘴。 “方才我想求那些牢子,给你准备些过夜的被褥。你的伤,夜里总不能就这么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还清楚记得,上次夏偃中箭受伤,晚上又把衣裳给她垫了睡,自己笑纳了一整夜的寒气,演变成高烧不退。要不是后来有流民帮忙采药照顾,凭她一人,还不知会拖成什么样子。 眼下身处牢狱,他要是再病了,可没有半个人照顾。 赤华心思细腻,知道眼下两人身处生死之局,容不得半点疏忽。 “但……”她无奈笑笑,“我现在人微言轻,没资格给荆国人下命令。” 其实是有人回应。几个牢子都垂涎她美色,虽然她也算是荆侯亲点的、戴罪立功的犯人,但揩揩油总归是无罪的。听得她有求于人,都围着赤华,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道:“女郎让我们摸摸手,小的们立刻去准备被子。” 都齐齐整整的挨了赤华的白眼。她干脆返身回了牢房。 夏偃忙道:“没关系,眼下天气暖了,没那么容易生病。” 赤华把他这话当耳旁风。上次他就这么吹牛,把她唬得信了,结果当天半夜就自打其脸,折腾得她没一夜好觉。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避过他肩头臂膀的渗血处,轻轻披在他身上。 “别嫌弃。”语气不由分说。 她那外袍的式样其实男女通用,但穿在她身上,束起细细的腰带,衣摆飘飘,就是格外的窈窕婀娜。 但此时一展开,也是厚厚的一块好布料。 只不过略嫌短小,穿在夏偃身上,他好像就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有捉襟见肘的旧衣穿的窘迫日子。 赤华也觉得这衣袍不甚合他体,再轻声强调:“别嫌弃。晚上当被盖。” 那衣领上还有些许泪痕,混着她身上的淡香。 天气温暖,她内里的衣裳轻薄而窄,青莎边,素白里,精致的流水暗纹,勾勒出夏偃从没见过的一幅曲线。 门外几个牢子偷偷观察,见赤华脱衣,有人夸张地啧啧两声。 赤华皱眉,不愿节外生枝,就当听狗叫。 反倒是夏偃怒火燎原,怼回去一声怒骂。 外头没声了,大概是惊讶,受了这么重的刑,居然还能骂出天崩地裂,实在是怪。 赤华习惯了一层层的繁复重衣,此时全身凉飕飕的,也有点不自在。扯一扯裙围,待要走。 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夏偃:“你方才自言自语的,说什么呢?这毛病得改。” 夏偃再次无所适从,觉得她简直狡猾得可恨。她到底有没有听清嘛! 他嗅到衣领上的香,忽然从不知名处升起勇气,朗声说:“我要你再亲我一下。” 赤华:“……” 这句话中气十足,外面监视的牢子们也都听了个清楚,顿时嘻嘻嘻哈哈哈一阵狂笑。 “你听到那小子方才说什么了?” “哈哈哈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见了美人儿失了魂!” “嘴上毛还么长齐呢,美人儿才瞧不上他!要看上也是看上兄弟我呀!” “哈哈哈,臭小子,来亲我一个,今儿晚上有饭吃!” …… 赤华蓦地停住脚步。 她转身,神色很奇怪,问:“你——你说什么?” 夏偃不吭声。他喊那么大声,牢房里的耗子都给吓跑了,她能听不清?明知故问,以为他会羞涩改口么? “阿偃!”仿佛是催他。 夏偃赌气看她,忿忿的,第三次要求:“我要你亲我。” 她拿出偃侯之璧来救他,却连一点点亲近都不肯给? 换了谁都意难平。 外头的人还在指手画脚的哈哈笑。赤华恼怒,朝后面瞪了一眼。 随后,就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她迅速踮起脚,扳过夏偃湿漉漉的后脑勺,双唇一抿,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后面几个苍蝇霎时间不嗡嗡了。 赤华温柔一笑,看着夏偃,给他理鬓角。眼中的意思是,你满意了? 夏偃心中不进不退的堵着什么东西。他要的明明不是这些。 才不是阿母阿姊的那种,安抚哭闹孩童时的摇篮吻。他想要刚才那样,耳畔温热的一声呼吸,全身战栗,冰火相融,身体的深处升腾起无数冉冉的星星。 许是看出他眼中不掩饰的渴望,赤华耳根一红,拧着自己袖子,虽然还是笑着,但神情渐渐淡漠下来。 “傻孩子,想什么呢。” 夏偃不甘心地看她背影,听她轻软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通道尽头。 * -- 第94页 这次她是真的走了。没再回来给他另一个惊喜。 夏偃只能孤独地蜷缩在牢房一角,眼睛追随天窗下漏的光。把她送的袍子裹紧,嗅那上面的残香。 他做回白狐,像以往制定行动方案似的,理顺思绪,一步步的制定计划。 荆侯寻宝心切,应当会立刻胁迫赤华出发。“将军府”在大夏境内,荆侯绝不敢兴师动众的发兵越境,多半会派人扮成商队之类,脚程不会太快。 那么七日后,他若顺利出狱,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找到并且追上她? 若荆侯信守承诺,得到玉璧后放她走人,自然最好; 若荆侯翻脸不认人,她身陷危险,他该如何救护,最为稳妥? 还有最要紧的,等将她带到安全之地——最好是留在大夏,那里他人熟地熟——他一定要把那个吻讨回来! 他沉浸在脑海中的谋划里。等思考告一段落,天光已灭,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是深夜何时赫。 喉头干渴,肠胃咕咕叫着抗议。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 夏偃也不客气,冲着外面喊:“外面的都醒醒!给我拿酒拿肉来!” 几个牢子都懒惰,居然已经睡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越来越响。 夏偃摸到地上一块碎石,甩抛了出去。当啷一声脆响,石块击在栅栏外的墙上,反弹到阴影里,打出“哎哟”一声闷哼。 呼噜声停了那么一小会儿,随后又起起伏伏的响了起来。 夏偃暗骂。省着力气,不闹了。 * 第二天,牢子们一个个醒了,除了巡视的时候瞪他,无人和他讲话。 更是无食也无水。 夏偃暗自心惊。 就算是在大夏最阴暗逼仄的土牢里,那些等待着死亡的重刑犯,一天一碗夹砂带石的稀粥,也是能保证的。 何况夏偃现在身为国家重犯,克扣谁的口粮也不会克扣他的。 等到牢子再次光顾巡视,他留意到了他们幸灾乐祸的眼神,看他像是看个已死的人。 他迅速确认了一件事。 阴险如荆侯,只答应赤华“不再动他”。 可荆侯却狡猾地没告诉她,这次天牢七日游,原是包宿不包食的。 * 赤华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单调的车轮响,心神不宁。 荆侯给她安排了几十个“护卫”,打扮成一个旅行的商队。以国君的名义签发了各种许可,在荆国境内当可畅通无阻。越境进入大夏,也应当不成问题。 当然,顾忌到她的娇弱体格,没让她跟着艰苦跋涉,而是令她扮成个富贵女眷,甚至给了她两个粗使老妪,照顾起居。她乘在马车里,只负责指路。 给她捏造的身份,说是某个富商的小妻,带着管家下人,去大夏投奔家主。 其余随行之人,都是千遴万选的禁卫精英,人人身藏锐器,耳聪目明,都扮成家丁脚夫之类。马车里别说一个赤华,就是载着个蝴蝶,也飞不出方圆五尺之地。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认对这位车中美人有些别的想法。但也知道,这次任务关系重大,美貌女郎又是性子刚烈的,万一惹出个寻死觅活,误了正事,那就是撘上全家老小的命。这点邪心代价太重。 赤华也知这一点,强迫自己放弃了修整仪容的习惯,每日随意挽个头发,盛夏时节也裹着深衣,能不跟旁人说话,就绝不出声。 如此磕磕绊绊几日,倒也相安无事。 * 大夏的地理风貌,赤华当然并不太熟悉。然而雍城外郊一个废宅,还是很容易打听出来的。 她不敢胡乱指,却也不愿行太快。拿捏着分寸。 十余日过去了,队伍也接近荆夏北部边境。地平线上升起群山,田间的作物一里一换。市场上买东西时,时常也能找回到大夏的钱币。 但并没有来自夏偃的燕子哨。 赤华心中计算着里程。若一切顺利,他早该追上了。 替嫁之路上,他悄然无声地伴在她身边,直到她身陷危险,才冒冒失失的现身——还被她百般嫌弃,不止一次下逐客令。 可现在,赤华反倒想念起那段有人陪伴的日子。身边的陌生面孔,冷漠而令人生厌。 二十日过去,燕子哨始终没来。 而随着边关临近,赤华注意到,身边的禁卫们偶尔会窃窃私语,余光瞟着自己。她将目光转过去时,他们又若无其事地散开。 说没猫腻,徐朔家那个三岁小公子都不会信。 赤华找个机会,跟禁卫长搭话。 “敢问将军,等妾身寻到了东西……” 禁卫长机敏精悍,据说武功千里挑一,外表却颇世俗,扮成个管家,更显油腻。 他夸张地朝赤华一笑,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答道:“那当然是皆大欢喜,之后女郎想去哪儿,咱们大伙都不拦着,嘿嘿。” 赤华抿嘴微笑,似有些难为情:“那、那君侯答应妾的百金报酬……” 禁卫长一愣,油光锃亮的脑门上,飞速地皱了个纹。 他马上又打哈哈:“哦,报酬啊,当然也不少你的,放心!一百金不是?” 赤华点头谢了,心中黑沉沉的裂开个口子。 她跟荆侯根本没谈过什么“报酬”。 …… 马车忽然颠簸一下。外头有人粗声大气地叫道:“都下车!都下车检查!” -- 第95页 * 赤华一惊,收回忧思。 边关哨卡?似乎还没到啊。 就这一犹豫,外头的人已经砰砰砰的踹车轮,摆明了不耐烦。 她赶紧扶着老妪跳下车。脚踏实地的一瞬间,她恍惚如梦。 路边尘灰飞扬,已经聚集了若干百姓。几个军士打扮的人,像赶鸭子似的,将百姓们赶到一起。 而那些军士,并非荆国所属,而是…… 徐国兵马的服色。 他们身后的山丘里,隐约可见土灶炊烟。 “往来的行路的,都去过卡检查!通过了才能走!” 说话的也是徐国口音。 很显然,赤华行路的这二十余日里,徐兵已经悍然越境,驻扎在了荆国境内,并且设下哨卡,盘查往来的百姓,以防奸细。 百姓们倒是不慌,毕竟这年头诸侯之间时有冲突,但贵人们都讲究“先礼后兵”。眼下这战事刚起,还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徐国又没张罗着抓壮丁,这火暂时烧不到自己身上。 他们面无表情地排着队,麻木地慢慢挪动,一边低声闲谈。 “徐国太子带兵去攻荆都了!哎,我还有家远亲住在都城郊外,希望没事……” “……听说交手了几场小仗,各有胜负。咱们也不用慌,按时交税粮就没事。” “嘿,就怕到时候交两份……” “还是赶紧搬家为妙……” 赤华所在的队伍,也被当成了寻常百姓,并没有引起徐兵们的警惕。 但打扮成脚夫车夫的禁卫们已是个个神情紧张,有的已经伸手去摸身上的暗器。禁卫长一个眼色,让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这个队伍的任务明确,就是潜入大夏境内,寻得偃侯之璧。报效国家、征战送命的事,自有荆侯的兵马来完成。 管家打扮的禁卫长已经准备好了一袋子金银,遇见个将官模样的,就点头哈腰的送一注财。在其他百姓苦苦等待的时候,赤华的车队已经一路“过关斩将”,连个干粮口袋都没查验,眼看就要通过最后一道岗哨。 有徐兵注意到她,夸张地喊一声:“哟,还有女眷啊。啧啧,哪个奸商,还挺有福气!董肥吗?” 说着做手势,让兄弟同袍们来饱眼福。 赤华大大方方让人看。忽然心起一念。 43、第 43 章 ... 赤华想, 倘若徐兵里有人恰好见过她…… 那就好玩了。 只可惜,见过她容貌的, 除了徐国宫里的一干下人, 就是徐都里的街坊百姓。反正不会是这些从各地征召来的士兵。 眼看禁卫长又送出去几块小金饼, 赤华蓦地冲了上去, 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不能再给了!”她尽可能蛮横地叫道:“那金子原是我的!” 身边两个老妪当场愣住,行动迟缓,完全没拽住她。 而禁卫长完全懵了,“你说什么?” 赤华理直气壮地撒泼:“许给我的一百金啊!我都看出来了, 你根本没带那么多金子!今日再全都给出去, 我管谁要那一百金?嗯?” 绝色美女当场发怒,瞬时间呼啦啦吸引来一群围观之人。 而那禁卫长气急败坏,又是不明所以。他早忘了之前随口说的什么一百金,只觉得这女郎吃错药了? 赶紧先向周围徐兵百姓拱手:“我们夫人脑子有点问题,呵呵,大家谅解。” 然后拉住赤华袖子, 侧过脸,眼中威胁满满:“快给我闭嘴!” 赤华不管不顾,依旧大声嚷嚷:“不成,你不能动我的一百金!不能出尔反尔!” 只可惜她并非真的市井泼妇, 骂了两句, 逐渐词穷,只能来回的指责禁卫长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江郎才尽之际,一个徐军校尉终于被吸引过来了。他的脸黑如锅底, 好像和见到的每个人有仇。 “什么事?这儿闹什么呢?” 禁卫长不敢怠慢,甩脱赤华,上去作揖,张口就说:“我们夫人脑子有点……” 赤华一咬牙,拉住禁卫长的衣襟就扯。禁卫长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推搡。她跌跌撞撞摔出去。 她留了半寸指甲,牢牢地抓住他不放。手指骤然一痛。借着这力,撕脱掉了禁卫长的一层外衣。 露出了里面寒光锃亮的短刀。一共三柄。 沾满泥尘的道路上顿时鸦雀无声。 禁卫长一路慷慨行贿,为的就是带着兵器蒙混过关。而眼下,他身上的利刃一览无余。 全都是宫廷匠人督造的精品。绝非什么“商人管家”所能拥有的。 黑脸校尉反应快,拔剑出鞘,叫道:“拿下!”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哨卡里的几十徐兵刀剑出鞘。与此同时,荆国禁卫们也不得不亮出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 黑脸校尉森然问:“你们是何人?跟荆侯什么关系?” 已经无法蒙混过关了。禁卫长狠狠瞪了赤华一眼,左手背在身后,朝手下们做了个手势。 只能硬闯。 片刻工夫,双方便交战到了一起。徐兵人数占优,然而荆国禁卫素质超群,一时间难解难分。 见到大乱斗,百姓们很有默契地一哄而散,分头逃跑。 赤华当机立断,裙子塞进腰带,推开两个老妪,一头扎进黔首布衣堆中,拔腿就逃。 乱战的队伍里,荆国禁卫长和徐国校尉同时傻眼。 -- 第96页 “喂喂,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只是双方缠斗正热,谁都无暇分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赤华越跑越远。 * 赤华再次觉得自己是废物。 百姓们早就跑得没影,连里头个一大肚子孕妇,脚力都比她快上三分,此时已消失在山路尽头了。 只有留下她一个,头发散了,鞋子掉了,腿脚的骨头都软了,喘气时都能感觉到喉头的血腥味。 眼看那山远在天边。她瘫在大树下喘气。 只剩手指头还有些许力气。她捡起地上一块小尖石头,在树皮上刻下个小小的狐狸纹。 她还想再刻几个字。身后断断续续的传来人声和马蹄声。她只好丢下石块。 追兵们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就算放过那些百姓,也不会放过她。 这一点她心如明镜。 但她也知,若要从不可能里寻得一线生机,必须逃脱荆国禁卫军的掌心。 她已经想清楚了。夏偃音讯全无。最坏的可能,是荆侯对他下了毒手。 乐观一点想,假如荆侯对他下手未遂,他也是板上钉钉的迟到了。 而如果没有夏偃在侧,只她一个人,找到“将军府”,取出偃侯之璧的那一刻,便是凶多吉少。 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逃。 就算是…… 她气还没喘匀,忽然耳边铛啷啷几声响,几个徐兵横眉立目,将她围在当中。 “找到了!喂,乖乖站起来,不准……” 赤华无力地举了下双手,表示束手就缚。倒把徐兵一长串的话给噎回去了。 “……好吧,绑了。” 就算是落在徐国人手里。最起码,她已经搅浑了水,让徐人知道她来历不简单。 既然来历不简单,那就要深挖,就要审。就不会很快送她见阎王。 她就有机会,等到那个迟到的人。 * 一切果然如赤华所料。 她被押送回一座徐兵大营。路上经过那个哨卡,看到一地鲜血,以及几具匆匆掩埋的尸体。 日间那场小小的战斗,结局高下立判。徐军毕竟屯兵在附近,源源不断的增援,荆国禁卫全军覆没。 跟赤华一道的,还有几个被怀疑为奸细的百姓。但那些百姓的待遇都不甚理想:他们被关进一座污浊的帐篷里,当天就受了拷打。 而对她,徐兵们果然不敢妄动。调走两个随军洗衣妇,给了她一张还算干净的床。到了晚上,那个黑脸徐国校尉便来审问。 说是审问,却还算礼貌。开门见山就问:“女郎是是荆国哪家宗族?为何要越境进入大夏?” 赤华谨记一个“拖”字,故作深沉,半天没说话。 估摸那校尉差不多急了,才轻轻叹口气,声音婉转而低落。 “太子景龙,知道我在这里么?” 她抿着嘴,忍着笑,眼看那校尉的脸色一波三折,黑变了红,红变了白,白变了青,最后强扭成一副黑乎乎的平静表情。 “小人不懂女郎的话。” 已经开始自称“小人”了,看来被她唬得不轻。 赤华微微一笑:“我的那些人,死了就死了。还要多谢壮士不杀之恩。” 那校尉被她一踩一捧,彻底弄晕了。 来历不明的荆国女郎,言行举止都是贵人范儿,却伪装成平民,试图越境大夏。可她对身边精英禁卫的安危毫不在意,言谈之间,似乎又和本国太子颇为熟稔——那校尉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她到底是多大一尊神。 难道是太子的某个青梅竹马?难道是徐国的某个质女?荆国的双面间谍?徐侯跟哪个荆国夫人的私生女?流落民间的大夏王姬? 越想越离谱,简直脑壳疼。 而赤华盘算着,就算这小小校尉对她身份起疑,听到“太子”的名号,必不敢擅自处置,必定会一级一级上报。而听百姓传言,景龙正在带兵直捣荆都。等消息层层传到他手里,不知会花多少时日;就算他知晓了,他正专心战事,哪有时间管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 黑脸校尉自知人微言轻,犯不着跟太子认识的女人结怨,问了几句,问不出所以然,只得朝她微微一躬身,说道:“那么且委屈女郎在营里多耽几日。军中正开炊,稍后给女郎送粥来。” 赤华颔首微笑:“多谢。可有韭黄乳酪佐粥?” 徐国地处北方,饮食受狄戎影响,不忌牛羊乳品。赤华居住象台之时,曾经吃过一口酸酪,当场就吐了。徐国的下人们都笑,说南方人食不得这东西,十试九吐。 但也奇怪,一方水土一方人,徐人之中,多有嗜食乳酪的。添加韭黄或大蒜腌渍,据说更为美味。 赤华这个要求一提出来,那校尉一愣,黑脸绽开一朵墨花儿。 难不成她是“自己人”? 赶紧点头应了:“有的有的。马上送来。” 随后行礼退出。 赤华从门帘缝里看,只见他朝身边小兵吩咐几句,随后腰间摸出一枚简,匆匆写了几行字,封进竹筒,派人送走。 她坐回床上,尖着耳朵,想偷听几句徐兵闲聊,听听战况如何。但没过多久,盛夏的暴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击在地上,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忽然,门帘掀开,一股子湿气扑面而来。一个小兵端着个食盘出现在门口。 -- 第97页 “女郎请用吧。” 粥是最寻常的黍粟粥,装在陶碗里,倒还挺稠;旁边果然配着一块韭黄乳酪,色作灰黑,味道冲鼻,不知是从哪个小兵的干粮袋里征收来的。 赤华谢了,伸手接过。她也确实是饥饿难耐。跟着夏偃相处日久,近墨者黑,这么粗糙的食物也能入口了,吃得挺香。 但那坨散发着奇怪味道的乳酪,她还是一点没碰,打算找个机会偷偷丢掉。 粥还剩一口,门帘又开了。一双穿着黑色皮靴的脚,站在雨水泥泞的地上。 “哟,”有人阴沉沉的说道,“这么好的一块乳酪,放着不吃,是打算暴殄天物么?”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帐篷里顶天立地。他身上的盔甲还在往下滴水。他弯下腰,捏起那块乳酪,放在自己的鹰钩鼻底下,用力嗅了嗅。 赤华慌然抬头,紧接着受惊似的站了起来,胸口如同抵了柄尖刀。 * 徐国对荆国发动突袭,人人都道太子带兵直捣荆国国都。但景龙怎会如此莽撞。他放出这般风声,自己却是迂回前进,监督了几场小的遭遇战,打算脚踏实地,一口口吃下尽可能多的土地。 赤华被俘之时,他也就在三十里之外。接到校尉报告的竹简信,恰好今日军务稀疏,一夹马肚子就过来了。 帐幕掀开,他看到里头的人,小吃一惊,随后绽出微笑。 “呵,是你啊。” 然而除了那张薄唇,他的其他五官并没有跟着笑。他的眼窝仍是深沉而阴鸷的。他那笑容转瞬即逝,眼睛眯成一条线。 他朝后头那黑脸校尉点点头,吐出两个字:“滚罢。” 校尉如释重负,庆幸自己做事谨慎。果然是太子认识的女人。还好自己刚才没对她无礼。 而赤华,短暂的震惊过后,头脑一片空白,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因着挡了他的马,被他一鞭子抽出脑浆的可怜女人。 死,她不怕;但死得痛苦万分,她还是有所畏惧的。更别提,以她的所作所为,景龙多半会对她来一个“痛苦万分,求死不能”。 眼看那校尉溜得像个耗子,帐篷里仅剩她和景龙。火盆微暖,照出外面雨点杂乱,犹如乱舞的魔影。 赤华心一横,假装若无其事,低眉行礼。 “见过太子。” 最坏能如何?再重演一次象台罢了。 景龙见她不慌不怕,倒也觉得有趣。卸了轻甲,湿漉漉的往地上一丢,叉开腿,坐在她床上。 赤华数着雨点的声音,低头熬着寂静。 景龙终于动作了。 出乎她意料。他将手里那块黑乎乎的韭黄乳酪往粥碗里一丢。一声软糯的闷响。 “我竟不知,你还喜欢我们徐国的乳酪。怎么,粥都吃完了,这东西留着不动,是不是想留到最后再享受?” 赤华不明他的意思,低了低头,不反驳他的话。 “那还不快吃!”声音震耳欲聋。 她惊出一身汗,抬眼看到他眉毛抽动,暴躁四溢。 她忽然想起当日在徐都和景龙第一次见面。她为了树立一个“知书明理太子妇”的形象,硬着头皮跟他对峙讲理。 景龙当时让步了。他说:“今日你是荆国公子,我可以给你面子。他日再见,我不希望再有人拂逆我的意志。” 赤华忽然心惊。他这句话,现在想来,别有深意。 她点点头,顺从地跪坐在床边的布席上,拿起那块乳酪,朱唇轻启,银牙一咬,硬生生往嘴里放。 景龙饶有兴致地看着,看她皱了眉,皱了鼻子,闭上眼,胸膛起伏。咬下第一口的时候,秀气的面孔扭曲了一瞬,神色明显是压抑的痛苦。 他兴致勃勃,问:“可还美味?” 赤华顾不上回答。舌头如针扎,像含了个刺猬,整个人快爆炸了。 最后几口完全是生吞下去的。强忍着反胃。 景龙笑道:“看来是喜欢了。” 忽然想起,碗底还剩一口清粥。她像是久旱见雨,伸手去够那碗。 景龙比她手更快。抄起碗,放在嘴边咂摸咂摸,许是觉得太粗粝,无从入口,随手一抛。 咔嚓一声清脆,碎陶片混着粥,在角落里壮烈牺牲。 景龙从身边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丢进她手里。 一块更大的韭黄乳酪。 “既然喜欢,就多吃点。” …… 赤华终于忍住了没吐。 景龙想看她狼狈,她偏偏要优雅。最后一口下去,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膻味十足的小白羊。 景龙意犹未尽。不过口袋里没有第三块乳酪了。 他探身,重重扳起她下巴。嗅她唇边残余的乳香。 赤华本能地厌恶想躲,余光在景龙眼中觑见了一点点阴沉的兴奋。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刚刚手刃何人。 她咬牙没动。 “女刺客,这次又是去杀谁?” 粗糙的声音带着北地的口音。一根粗糙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膀一路下滑,用力在柔软的肌肤上点出凹坑。 赤华忍了,一个字没说。 景龙的声音骤然提高:“敢对我君父动刀子——是荆侯吩咐你这么做的吗?” 这个声音像柄钝刃的刀,悬在她头顶,让她心跳骤快,指尖发麻。 -- 第98页 赤华轻轻摇摇头。 景龙恼她迟钝,孔武有力的手掌,直接捏到了她的骨头。她痛得眉头一皱。 “今日你却自投罗网——你说,我怎么罚你才好呢?” 44、第 44 章 ... 赤华口干舌燥, 不敢再沉默。抬起头,直视那双眯在褶皱里的眼睛, 颤声答道:“妾不知罪在何处。” 她已摸得景龙的怪癖。他喜欢看人痛苦, 喜欢猫玩耗子。他所凌虐的弱者, 越是哭叫求饶, 他越兴奋。 反倒是像上次那样,硬着骨头跟他针锋相对,也许会反而让他意兴索然。 若叙伦理道德,徐侯父娶儿妇、败坏纲常在先, 她不过是坚贞自保, 失手伤人,何罪之有? 就算闹去大夏让天子评理,怕是徐侯也只能落得一声唾骂。 她抱着这点鱼死网破的心思,硬顶了一句嘴。 景龙果然微微一怔,眉梢挑了挑,眼神锐利起来, 没了那种酣醉享受的表情。 他猛地咬牙,将她拎起二三寸,低声咆哮:“好,那我告诉你罪在何处!徐荆之战, 我本该舒舒服服的坐镇徐都, 让别人来替我长途跋涉、吃不香睡不好的卖命!可是,出征的偏偏是我,坐在国都的另有他人!你可知为何?” 赤华茫然瑟缩了一下。景龙这番话她毫无预料, 也没完全懂。 “呵,都是因为你……”他的声音更低,笑得古怪,“你那天,为什么不多捅几刀呢……” “你不是骨头硬吗?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刚直不屈、傲雪欺霜、不畏强权吗!那个老东西□□熏心,瞒着我打算捷足先登,我虽愤怒,但还是假作不知——因为我满以为你会给他个更大的教训!可你为什么手软了?嗯?为什么连补刀都不会?害得我遭人耻笑不说,还得硬装出一副孝顺面孔,给老东西报仇,长途跋涉。冲锋陷阵……” “未来的徐国太子妇,原是个冠冕堂皇的废物——还真是令她的夫君失望呢。” 帐外适时一声炸雷,好似怒龙挣脱锁链,践踏苍生。冷风将大雨吹得便了方向,淅淅沥沥的漏进营帐的缝隙里,浇湿了赤华的裙摆。 景龙嘴角撇起冷笑,满足地看她打寒战,从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恐惧。 他下了战场,纵马前来,一身薄汗,正觉浑身肮脏,急需发泄——更是看不得眼前人的恬静整洁。 但赤华居然慢慢镇定下来,甚至能外强中干地生出一抹惨笑。 “原来太子也没有妾以为的那样骁勇。不敢亲手弑父,却要寄希望于一个废物般的女人。” 景龙失笑:“你以为我是要……” 弑父?太子当得好好的,他如何会亲自冒这等风险! 这次是机会送上门,把一个无趣而刚烈的女人送上徐侯的床,看看会发生什么—— 如果她认命,以她那韶华之龄,娇媚之姿,就是平白往老东西的床上放一只吸血的妖精。 如果她激烈反抗,以徐侯那被酒色淘虚了的老弱体质,难免不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而太子景龙呢,顺水推舟,乐见其成,左右不担责任。 不管赤华最后如何闯祸,他只需收拾残局,到那时,是杀了她,还是悄悄的收了她,还是无论怎么摆布,都随他处置。 但景龙霍然住口,把这些谋划咽回心里。她是什么货色,配得上听他的辩解? 景龙提着赤华肩膀,轻轻向上一推,她就不由自主站起来,险些绊在那堆碎陶碗上。 “去大夏做什么?嗯?这次又是嫁给谁?”他将她抵住,充满恶意地问。 赤华之前已经编出了理由,小声说:“荆侯要将我送给一位大夏王子,以此借兵……” “哪个?”大夏宗亲多,王子遍地跑。 赤华摇摇头,淡漠地回:“这非我能左右,知道了又有何用?” 景龙焦躁,手臂上起了一束青筋。 “想得美!你谁都嫁不了了!” 他猛地一扯,她身上的苎麻外袍应声而裂,露出里面丝绸平滑的线脚。她踉跄一步。毛躁躁的残布勒着她胸脯,原本窈窕的轮廓,被勒出一条怪异的曲线。 “还——还穿那么多干什么!” 赤华轻轻咬唇,说:“是。” 她慢慢后退,轻轻掩上破碎的衣襟,安安静静地除下外袍,叠在脚下,直挺挺地立起身。 景龙简直要气炸了。他知道自己的威慑力。平日里对待身边的婢女侍妾,只要脸色稍微一黑,一群莺莺燕燕就吓得齐刷刷跪下。要是他决定惩戒什么人,还没想好玩什么花样,就有吓得尿了的。 而这个女人,明知他的性格,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居然还在冷静地跟他一问一答,说着不知是真是假的话。居然连发抖都不明显。 让他觉得一拳拳都打在棉花上,一脚脚都跺在沙子里。 他想从那张樱桃小口里听到尖叫,他想看到美丽的面容在恐惧下扭曲,他想让精致的发髻变得凌乱,他想看到细白的臂膊在胸前抱成团,战栗着,无助而徒劳地抗拒他的动作。 那样才能令他热血沸腾。 而眼前这一潭死水——犹如品尝一席精美的佳肴,却没放盐。 他感到自己的欲望之火在飞速消退。那玲珑有致的躯壳忽然变得毫无吸引力。他不甘心,抓住她的衣领又撕扯两下,没遇到丝毫抗拒。 -- 第99页 “再脱!” 赤华顺从照做。她毫不扭捏,甚至有心情把那层衣裳也叠整齐,放在脚边。 她出嫁前,该知道的,都已从女官陪嫁那里学了。不该知道的,她为了应付完全,也都偷偷学了。景龙要对她做什么,她都有准备。 第二重衣褪下,仅剩薄纱蔽体,内里肌肤宛然,肩窝处甚至能看到方才被他捏出的青印。 景龙待要解自己腰带,却惊怒发现,身体却彻底背叛了他。 他御女多矣,今日头一次雄风不振。 扫兴! 若他有闲暇,定要好好□□□□这块死肉。 但眼下他军务在身,况且这个军营里的条件实在不太适合享受女人。 他发泄似的,在她细腻的脸蛋上狠狠捏了两把,然后拂袖而去,甩手走人。 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大夏就别去了。今天好好洗洗。明日会有人送你到我营里去。” * 景龙前脚刚走,赤华瘫在床上,急促喘息。 胸口涌起一阵阵恶心,不知是因为那副带着血腥味的面孔,还是那两块被她吞掉的乳酪。 整个身体像一根紧绷的弦,已到了崩溃断裂的边缘。 此时蓦然松懈,那根弦也未能回复原状,而是乏成了软绵绵的丝,绕在她身上,让她无力动弹。 她从地上摸到自己的外衣,慢慢扯过来,艰难地盖在自己身上,揉揉尚且酸痛的脸蛋,后怕得有些想哭。 今天这一关算过去了。但以后的漫漫长路,依旧是四面深渊。 不过,最起码,看景龙今日的态度,应该不舍得立刻把她弄死。 去他的军营,委身于他,做一个让他发泄的禁脔,苟延残喘,伺机而动——对于这条路,赤华虽厌恶,却不介意,甚至接受得十分坦然。 对于“贞操”二字,时人本就看得不重。更何况赤华历尽苦楚,在她心里,有些东西远比身体的归属更要紧。 帐外马屁嘶鸣。冷气入帘,大雨初歇,零星的水滴砸落在地面,仿佛不规则的人的心跳。 赤华倏地坐起身,听听帐外无人,轻手轻脚走到那堆混着粥的陶碗碎片旁,蹲下,小心伸手拨弄。 如果她方才没看错的话…… 陶碗底部,一团粘稠的粟米当中,混着一块不起眼的碎木片。看起来像是火头兵粗心大意,不小心掉进去一块散柴。 赤华抹掉那木片上沾的熟粟。一个拇指大小的、用细木炭画得歪歪扭扭的小狐狸,落入她眼帘。 * 也许是畏于太子威严,徐军的效率出奇的惊人。第二天,就给赤华送来了鲜艳的衣裙、一整套脂粉钗环、外加一个媚香浓烈的小香囊——不知是从哪个倒霉的荆国大户人家里搜刮来的。 她仔细沐发濯身,打扮妥当,让人塞进了小马车,送往太子景龙的主军营。 步出帐门的一刻,几百个徐兵将官的眼睛不听使唤。整个军营似乎都亮了三分。 但,太子点名要的女人,除了抓紧时间多看几眼,闲杂人等也不敢碰她一个指头。 马车驶离之时,赤华从窗缝里看到,昨天被捉的那几个百姓,已经全都被拷打致死,尸首随意丢弃在营外,等着家属来领。 徐荆之战,表面上是因她而起,条分缕析,却又与她无关。 尽管如此,赤华还是颇感兔死狐悲之哀伤,默默祷祝几句。 * 一路上又见到不少战争摧残过的村庄人家。荆侯的策略很明显:他既已将计就计,把徐侯遇刺的事端变成了“不义之战”,抢先占领了舆论优势,争取到大夏和各诸侯的支持;于是放弃边关贫瘠之地,只等景龙带兵进攻国都,再借诸侯之兵力围歼,以此事半功倍,用最少的损失,给与徐军最沉重的精准打击。 如此策略,自然不得不牺牲一些边陲百姓的财产和性命。对荆侯来说,这反倒有利于营造他的“受害者”的角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贵人来说,这点损失算什么呢。 道上行过三五日,赤华的车队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徐国兵士轻车熟路地踢开大门,闯进去要吃要喝。 那户人家像是个三代同堂的富农,但眼下屋里只剩个耄耋老人——壮年男女早就逃出去了。白发弓腰的老翁战战兢兢,亲自去灶下烧水。因为动作慢,还被呵斥了好几次。 赤华看不下去,小声劝了两句。 但她一介俘虏,虽然金贵,也不过是个需要轻拿轻放的战利品;徐军上下,人人都把她当个会发出好听声响的物件儿,懒得听她说话的内容。 她干脆捋了袖子,亲自到灶下去帮忙。她现在可也是会添柴生火的人,动作还挺熟练。 那老翁却似乎把她当成了徐军一伙,诚惶诚恐地朝她行礼:“夫人……” 一边行礼,一边脚底下越躲越远。到最后,干脆躲进后屋,不出来了。 徐军兵士们取出干粮热了,正大快朵颐,忽然,只听屋外一阵叮当乱响,有人大喊。 “冲啊——” “杀呀——” 屋里的徐兵瞬时戒备,抄起了刀剑。 “荆军!有埋伏!” 徐军的运俘小队只区区几十人,一下子如临大敌。 几个人跑去堵门。那长官奔进后屋,把那老翁一把拎出来,刀子抵胸膛,厉声喝问:“是你报的讯?” -- 第100页 那老翁浑身如筛糠,抖出一身冷汗,稀疏的白发蓬松乱摇。 “不……不是小人……小人冤枉……这屋子没第二个门,小人也出不去哇……” “胡扯!那外头是怎么回事!” “秉,秉长官……此地多……多山匪……不是兵……山匪抢粮……” 徐军长官丢开老翁,借着房门的掩护,自己向外看了一眼,也松出一口气,紧张地笑出一声。 房屋外头围了百来号人,但并非荆国兵马,而是衣衫褴褛的盗匪,挥舞着锄头犁耙、锅碗瓢盆,嘴里喊着:“交出粮来!交粮!兄弟们饿了一个月了!交粮!” 徐兵们当时就不怕了,士气大振。正规军对乌合之众,向来都是以一当十。 “不是敌军,是山贼!看咱们人少,以为好欺负呢!兄弟们上!让他们荆国贼子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将来还能报功!” 长官随即点了二十兵士,披甲持剑,出去“剿匪”。 那老翁被长官那么一扔,缩在墙角喘了一会儿,艰难地挪动步子,往后屋躲。墙角熏出的陈年炭灰蹭了他一后背。 赤华见他神色痛苦,想是老骨头摔得不轻,犹豫了一下,上去搀扶。 “阿翁,我扶你。” 她不慌。山贼也好,徐军也好,是死是伤,都跟她无关。 唯一担忧的就是万一山贼攻进,难保不会对她有什么无礼之举,不如一起去后屋,躲一刻是一刻。 后屋仅一扇进出的门。留守的几个徐兵知道她跑不掉,就也不管她。只是有人皱眉,嘟囔:“她怎么不来扶我呢?” 那老翁还是怕她,奈何自己实在走不动,只能半推半就的倚在她手上,一边嘴里唉声叹气,不知在叨叨什么。 门外山贼们声音渐弱,想是徐国兵士以少胜多,正穷追猛打。 好不容易把老翁运送进后屋。屋里也被搜刮得干净,仅剩一架旧织机,几个破藤条箱子,一张油腻脏污的破床。 赤华扶老翁坐在床上,松手喘口气,发现自己的衣裳也蹭脏了,一袖子的炭灰,带着一股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馊臭味。那老翁不知多少年没洗澡了。 她爱洁,不由得皱紧眉头。想把外衣脱了,找个地方扔掉。 那老翁歪坐于床,嘴角发颤,干枯的白发四散八叉,直勾勾盯着她脱衣。 赤华更是不悦,掩上衣襟,快步往外走。 忽然,那老翁在她背后开口,声音嘶哑而虚弱。 “夫人,你不冷?” 声音含含糊糊的,赤华没听清。 “你说什么?” 老翁咧嘴笑:“夫人,不冷?” 赤华刚想回个白眼,倏忽间,心头亮起一道闪电。 “阿翁再说一遍?” “你——不冷?” 她慢慢转身,注视那老翁,颤抖着声音,回答:“我……我已经把黄鼠狼清理干净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的回忆疯长,千万道响雷轰然炸开,终于想起了这句话的最初来历。 刚吐出最后一个字,说时迟,那时快,赤华眼前一黑,让人从背后套了个大麻袋,头顶上利索收口,让人一拎一扛,腾云驾雾,翻窗而去。 45、第 45 章 ... 赤华缩在麻袋里, 当然算不上舒服,但她却忍不住一直笑, 笑到出泪, 双手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辗转腾挪, 去擦眼角。 扛她的人似乎矮而粗壮, 肩膀有她两倍宽,步伐矫健而沉重,喘息时带着可笑的杂声。 赤华听到后面有人大叫追来。屋里的徐兵如梦方醒,但始终追不上这个矮粗之人的脚步。 远处, “山匪”们连番唿哨, 越撤越远,很快无声无息。 不用说,“劫粮”是幌子,“山匪”也是徒有虚名。看似声势浩大来势汹汹,其实只为调虎离山,吸引走徐军的大部分兵力。眼看目的达到, 马上溜回山里,速度比兔子都快。 赤华隐约听到徐兵气急败坏的叫骂。那长官用皮靴子踢人。 她再听不到别的。她在麻袋里头重脚轻,被摇晃得厉害,不久就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 * 赤华醒来, 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旧木床上。她想挣扎起身,但头脑依然晕眩。挣扎了两下,就倒回粗麦麸粒的枕头上。 她睁眼, 发现头顶上一圈形形色色的脸,身边围了十几人,个个好奇地注视她。墙头插着火把,火光暗淡,烧出隐约烟火味。 她脱口就叫:“阿偃!” 但没人回应。一个矮粗的胖子出现在她眼前,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可是姓姜?” 他面色黝黑,脸如圆盘,喘气时肺有微声。赤华十分确定,他就是把自己套上麻袋扛走的那个。 她点点头。 那矮胖子喜笑颜开,和后头几个同伴呵呵大笑。 “哈哈,没抢错人。” 他朝赤华咧嘴一笑,淳朴的目光盖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明。 “我叫黑熊,哈哈哈,夫人安康。” 后面几个男女老少也都自己报了名,全是一水儿的庄稼和动物。他们样貌各异,高矮胖瘦都有,举止言行粗俗,明显都是贫贱出身。 但对她却异乎寻常的亲切,就连面相最凶恶的几个汉子,也都朝她露出一副自以为十分友好、实则能吓哭小孩的微笑。 赤华惊愕,快速打量一下这些人。黑熊的名字她略为耳熟。而其他人,从没听说过。 -- 第101页 她撑起半个身子,虚弱地追问:“你们是阿偃的部下吗?妾都大胆问,他在何处?” 黑熊和同伴们面面相觑:“阿偃?” “夏……夏偃。” 大家张着嘴摇头,期待地注视着她,似乎是等待她说出另一个名字。 赤华急得沁汗。 有人进来,给墙上换了个更粗的火把。赤华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浅浅的山洞,微风送来清凉,不似平地气候,似乎是在某个陡峭的半山腰。洞里胡乱堆着些农具和干粮,后头藏着几把粗劣的刀,刀柄油腻腻,不知被多少人用过。 火光照亮山洞的一角。尘灰深处,让人用木炭画了个小小的狐狸涂鸦。 赤华猛省,轻声说:“白狐……嗯,我是白狐的朋友。” 这个名字一出来,就像对了个暗号,大伙互相看一眼,先后点头。 但黑熊胸膛一挺,纠正她:“我们也是白狐的朋友,不是手下。” 其他人也纷纷嘴硬地表示:“对,我们都是朋友,给个面子,来帮他的忙而已。” “是因为跟着他有饭吃,我们才听他指挥的,并非卖身,夫人明鉴。” “没错。若被他坑了,我们照样会打架的。” 赤华又惊讶,又觉有趣,抿嘴笑一笑,表示理解。 “那,我们也都是朋友了。可否告知,白狐现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黑熊才小心翼翼地说:“他,这个……他已逃去大夏,但……” 赤华心里漏跳一拍,“但怎样?” “但……他……不太好。” 在不同人口中,“不太好”三个字,可指代的东西太多。它可以是芝麻针尖大的小事,譬如烧菜放多了盐、走路跌进了坑;也可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譬如…… 赤华不敢去猜,双臂撑起身子,涩着声音说:“带我去。” * …… 一个月前。 夏偃喉中干渴,像是有人在里面塞了块滚烫的石头。 天牢之深,无水也无食,任他自生自灭。 荆侯答应不动手取他性命,已是黔驴技穷之际,做出的极大让步。 但,饮食上怠慢一点儿,完全可以怪罪于牢子们照顾不周。那就不能怪他贵人食言了。 盛夏时节,火辣辣的太阳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将牢房的外墙晒得烫手。即便只通过天窗一条小缝,也能感到干枯和燥热。若是不小心被那透过缝隙的阳光照射到,顷刻间便是皮肉焦灼。 夏偃不敢喊叫,不敢多动弹,躲开那一小片灼人的阳光,斜倚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试图保存体力。 饥饿他不怕,但干渴要人命。他不知道,七天七夜滴水不进,自己会不会死。他从没试过。 但他知道,就算他苟延残喘到第七日,到那时,被牢子们往外头烈日下一丢,路上随便一个疯汉、一条野狗,都能要他小命。 他悄悄摸索土墙的边缘,想找出些许薄弱的裂缝。但那墙壁显然经常加固,结实而坚硬,不是他血肉之躯能够凿穿挖通的。 他从赤华赠的袍子里找出一方刺绣手帕,图案是云纹福兽,精美而繁复的做工,十分匠气,像是宫里绣工的手艺,拿到外面去也颇值几个钱。 他故意“发现”了这枚帕子,想吸引牢子来抢,借机夺他们身上的钥匙。但这些虾兵蟹将们显然得了严嘱,送走赤华以后,便一步也不靠近他的牢门。 他盼着下雨,雨水透过狭小的天窗,也能勉强滋润一双干渴的唇。但老天似乎知晓他的心意,闷热的热浪一阵接着一阵,不管他出多少汗,都能很快风干,只给他留两片皴裂的嘴唇。 …… 到了第四天,夏偃从昏睡中睁眼,突然看到眼前富丽堂皇,竟然是开了个席,黄灿灿的铜爵中酒香四溢,海碗里堆着冒尖的肉羹。旁边另有一盘冰镇鲜果!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饥渴出幻觉了。掐掐胳膊,一阵迟钝的疼痛。一切如常。 牢门缓缓打开,一个锦衣贵人缓步走进。 有人前前后后的忙碌,殷勤地铺了坐席。有人捧出几盒碎冰,码在他身体周围。有人持了流苏小扇,在他身后扇出阵阵香风。 夏偃用力睁开双目,认出了那人是谁,礼貌性地一点头,惜字如金地打招呼。 “君侯。” 荆侯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很是满意,点点头,坐下来,让人斟了一杯冰酒,慢慢啜饮。 酒爵冰凉,凝着水珠,几乎能看到水汽萦绕。 夏偃喉头一滑,一瞬间有冲动上去强抢。但身边围了禁卫,一双铜剑横在他胸前。 “小君子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荆侯慈和地笑着开口。 夏偃懒得搭腔。 荆侯微微皱眉,换了个口气。 “你害我女儿惨死,扰乱宫闱,本该极刑处死——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吗?” 夏偃冷笑。 “寡人还没问,你叫什么?” 夏偃假装自己聋了。 荆侯又说了废话一堆,他依旧一声不吭。 荆侯终于恼怒,抓过一把扇子,对着自己胀红的脸猛扇。 他还有政务军务在身,浪费不起这个时间。 他直截了当,说:“小君子身手不凡,有胆有识,那日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惜才,不愿滥杀贤能。你误入歧途,但尚且年轻,如能为寡人所用,寡人情愿既往不咎,另许你宫廷禁卫首领之职,让你光耀门楣,指日富贵。到那时,这般的美酒美馔,你可以日日享受,唾手可得……” -- 第102页 荆侯说着,指指那一桌子酒肉,微微一笑,朝夏偃做个邀请的手势。 夏偃冷笑。以为是什么惊天阴谋,原来不过是拉拢他。 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会嗤之以鼻,倘若有那个力气,他也不介意将荆侯痛骂一顿。 但眼下他没这个计划。干渴能摧毁人的意志。 夏偃心思活络地想,要不然,暂且答应,先骗一顿饮食再说? 但他也知道,荆侯身边不缺人才,如何会白给他嗟来之食? 于是他没吭声。果然,荆侯马上又开口。 “……只要你答应,替寡人做一件事。” 夏偃眼前有点发虚,只是盯着荆侯那张合不定的嘴。他的嘴角沾了一滴酒,酒珠挂了许久,在即将掉落的那一刻,让他伸舌头舔掉。 荆侯把这表情当成了渴望,笑一笑,继续说:“那位姜女赤华,以偃侯之璧作饵,求寡人饶你性命。但寡人看她神色躲闪,眼无诚意,实在不敢轻易相信。寡人猜,她是不是还对你说,让你出狱之后,前去跟她会合,阻止寡人的人取到那玉璧?——呵,食言而肥,这可不是君子之为啊。” 夏偃垂目,藏住眼中一抹惊讶。 不奇怪。赤华能想到的,老练如荆侯,自然也想到了。 只不过,荆侯还是有一点猜错了:她的确曾让他前去会合——不是为了抢夺玉璧,只为了保护她的安危,确保荆侯不会过河拆桥。 至于宝物,让荆侯得到也无妨。 在这一点上,荆侯以小人之心,揣度了赤华的心思。 荆侯见夏偃迟迟没反应,只道自己句句猜中,对方哑口无言。 他轻抚自己手背,笑意更浓:“寡人要你做的事也很简单。这几日,你尽管吃饱喝足,七日后,寡人便如约放你自由。你要做的,便是确保偃侯之璧能回到寡人手里。也确保姜女……能够回到荆都。毕竟父女一场,寡人怎能让她就此流落民间,岂不是遭人耻笑么!” 他心里想的是:毕竟赤华知晓他那么多的宫廷隐秘,怎么能流落民间,任她传播呢? 夏偃微微抬头,透过汗湿的睫毛打量荆侯的嘴脸,被这个厚颜无耻的要求震惊了一小下。 他终于懒得再听下去,用力摇摇头,舔舐干裂的嘴唇,不再看那些酒肉一眼。 荆侯微微挑眉,两颊的赘肉颤动了几下。他急躁欠身,看到夏偃暴躁的眼神,又优雅地缩了回去。 “寡人不知道,那位姜女是如何笼络到你的。但她心机深沉,自私狡猾,绝不可以信任。她许诺过你什么?你放心,她许诺的,寡人也都可以给……” 夏偃摇摇头。 没许诺过什么,除了“我不会丢下你。” 荆侯将手中酒爵交给下人,又拈了颗熟杏,咬了一口,汁水四溢。 他笑了笑,恍然大悟:“寡人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轻人啊……鲜有能过这一关的。何况她确实妖媚惑人,怪不得你……” 荆侯方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而这话一出,终于奏效,那“牛”居然全身一颤,有些警惕地抬起眼,敌意极浓,跟他对视。 荆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捋须微笑,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道:“果然是年轻,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她不过是利用你而已!她是姜氏宗亲贵女,从小儿衣锦披罗,吃的是白米精肉,在寡人膝下这几年,更是极尽荣华富贵。寡人倒是有心给她配个宗室子弟,她偏偏谁都看不上,贪心不足,非要去徐国做太子妇…… “你呢?庶民一介,匹夫布衣,本该是田间劳作一辈子的命。今日能与寡人对话,便是你祖上积福。寡人清楚民情——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到了年纪,家里出钱,给你聘个能生养的村妇,算是好的。你可见过有高攀贵女、一步登天的?呵,你真以为姜氏会正眼瞧你?她让你做一件件危险事,哪一件不是为了她自己?你这种人哪,在她眼里,也就跟那些抬轿的、烧火的、砌墙的、喂马的,没什么区别……” 夏偃突然勃然大怒,挣扎挺身,当啷一声掀翻了面前的酒爵,酒水泼湿了荆侯的衣襟。 几个禁卫抬脚就要踹他。荆侯微微一下,摆手制止,反倒示意下人,再给他斟一杯新的。 “呵,说到你痛处了?忠言逆耳嘛。不过,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这点小问题还是能解决的。姜女身份虽贵,毕竟贵不过寡人。等你带她归案,寡人下令,把她赐予你便是了。到那时,你翻身做主,愿意将她做婢也好,为奴也罢,都由不得她——哈哈,寡人倒十分想看到,能有人杀一杀她的傲气呢。” 荆侯说出最后一句承诺,让人将酒杯放到夏偃手边。 夏偃双唇枯干,目光灼灼,描绘着那酒爵的形状。 酒爵外侧,青铜兽首冲他张牙舞爪,仿佛极尽嘲笑。 饮了这酒,便是投诚,供人驱策。 不饮,便是枯死狱中,天人两隔。 …… 当然,还有第三种选择。也许他能化身一头猛虎,直接把眼前光鲜的贵人撕得粉碎,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 但荆侯显然也料到这一点。三天的水米未进,早就消耗掉他所有的体力。 他微微欠身,身边的禁卫们轻轻一个肘击,就把他推回原处。 -- 第103页 夏偃用仅有的力气,轻轻端起酒杯,挑衅地看了荆侯一眼。 倘若他尚且孑然一身,他是断然不屑于跟这个阴险角色说一句话的。他宁可丢命,也不肯丢掉倔强的骨气。 但此时他不敢再任性,不敢冒坐以待毙的风险。倘若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谁去保护赤华的安危呢? 荆侯坑害姬瑶在先,欺瞒赤华在后,为着所谓的“国之利益”,弄虚作假无所不用其极——他夏偃又何必跟这种人讲什么忠款诚信呢? 先吃好喝好,逃出这个牢笼再说! 他看到荆侯面容微动,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像见了腐血的兽。 酒杯沾唇,夏偃忽然一惊,强忍住一饮而尽的冲动。 那酒清澈凛冽,是宫廷佳酿无疑;然而浮面上却诡异地闪着一点绿光,像甲虫的翅膀。水波晃动,又如同点点油花,闻之微腥。 夏偃猛地想起公子瑶临终前的一句话。 “太医拿给我的那些绿油油的药,不好喝……” 荆侯看着他笑了。 “年轻人喜欢耍小聪明,寡人也知道。万一你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却一去不回,寡人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放心,这药不会立刻要你的命。给阿瑶诊治的那个太医,在抄检他住所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剩下的药,想必是他没来得及带走。 “你若真心效劳寡人,等功成之后,寡人自会派人给你诊治,药到病除,还你一副好皮囊。若你未能成事,那……寡人赏罚分明,只能让你去陪阿瑶了。你也看到了,她去得不痛苦。寡人还是很仁慈的。” 公子瑶被慢性下毒,拖延了四年,方才撒手西去;而夏偃不知道,这浅浅一杯酒里,究竟被下了多猛的剂量。 也许荆侯自己都不清楚。他是国君,又不是太医。 一个匹夫的命,是死是活,与他何干?也许还不如他园囿里一颗花草珍贵。 夏偃目光如火,怒视着荆侯。 对方绵绵而笑。好像个调皮的先生,刚刚给学生出了难题,打算静观他抓耳挠腮的狼狈。 “答应不答应,全在你,寡人可不勉强。寡人答应过姜女,不会伤害你的。寡人是一国之君,一诺千金。” 夏偃只犹豫了一瞬间,抓起那杯子,酒液灌进喉咙,一滴不剩。 醇酒入喉,清香满胸,如狂风吹过。那一点点腥味盖不住通天的畅快。 “再来!”他吼。 荆侯身后的寺人给他斟了第二杯,依旧是绿光闪烁。 他再饮,沁凉的冷意在五脏六腑里循环一圈,带走了三分怒气,沉淀出一片坦然。 “再来点肉。” 46、第 46 章 ... 夏偃尽情索要酒肉, 每天吃饱喝足,在第七日的夜里, 如约被丢出天牢, 重新见到星光。 灰云飘来又去, 几滴小雨落在他脸颊上。他过了好一阵, 才感到清新的湿润。 曾经他盼这几滴水盼到绝望,而现在,他精力充沛、饮食无缺,心里却空空荡荡, 被一阵更大的绝望裹挟着, 不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自己入口了多少□□的分量。但他知道,药液混酒,发作得尤其快。 一开始,只是手指和脚趾。他在睡前饭后,时常感到指尖发麻,像被人浸泡在冰水里。 他自欺欺人地分析:也许是这七日里, 鲜少活动,闷出的病? 过了三五天,那麻木的感觉就逐渐扩散到整个双手,让他握不住滑溜的东西。双腿也偶尔酸软, 走着走着路, 一膝盖跪跌在地上。 他没心思管,反而行得更迅速。 他年轻,但不莽撞。从决定饮酒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准备, 这一趟,未必能有去有回。 但那又如何?赤华还在等他呢。他已经迟到了。 不吃不喝烂在牢里是死,□□穿肠也是死。但后者显然更划算——临死之前,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呢。 虚弱慢慢扩散到全身。夏偃行路之时,屡屡感到全身乏力,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夏偃知道,自己大约会像姬瑶那样,逐渐下不来床,一天有十个时辰都昏睡不省人事。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反倒格外的精神十足。既然脚下的路注定通向悬崖深渊,那他更要珍惜对待,每一步都结结实实的踏出脚印来。 他几乎是没日没夜的赶路,很快到达边境。 由于徐国的进攻,战争的阴霾笼罩四野。庶民们流离失所,躲避着随时烧来的战火。 若在以前,夏偃会小心谨慎,尽量低调地通过封锁区,以免暴露身份。 但如今他无所畏惧了。他走到哪儿,便以白狐的旗号收编流民,用自己的经验,帮助他们躲过几次兵祸浩劫,便有人死忠的留在他身边,接受他的指令,于莽莽旷野之中,寻找一个叫姜赤华的女子。 至于黑熊等同伴,由于边境封锁,一直耽在徐国,等不到白狐的音讯。有人以为他大约早就死在象台了。 以至于黑熊还有闲心见义勇为,顺路救了个侍婢小多。不过这事他自己都快忘了。 直到夏偃的动静越闹越大,几经波折,白狐的老朋友老搭档们,终于一点点汇合了起来。 只不过,到了那时,夏偃的身体状况已然恶化。他拿不起剑,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壮汉。 见到黑熊,他只有力气讲述了这几个月大致的经历,描述了一下赤华的大致长相,制定了一个粗略的行动方案,便无来由的昏睡过去。 -- 第104页 赤华被徐军俘虏、转移之时,那个通风报讯的老翁、调虎离山的山匪、还有最后把她套进麻袋、接力逃脱的那几个飞毛腿,其实都是出自黑熊的安排。 …… 赤华在赶往大夏的路上,断断续续地听说了所有的这些变故。 但黑熊也说不清,白狐出现在他面前时,到底为什么那样虚弱,为什么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决绝无比,眼中垂下忧愁,好像在吩咐后事。 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他……不太好。不太好啊。不过……还算安全。” 赤华急了:“那他是怎么从荆国大牢里出来的!他说了么?” 黑熊摇摇头,“他说是凭本事逃出来的。但我们几个都觉得他是吹牛。” “那他到底在哪儿?咱们多久才能到!” 黑熊也惊讶,听夏偃的描述,她是个挺娇贵的女郎,性子慢,脾气柔,一日行不得三十里,稍微走得快了就足底起泡,出行最好有马车接送。 可为什么现在,她似乎周身带风,提着裙角,走得比他都急,害得他喘气都出怪声。 “夫人别急,就……就在前头。看见那小山丘了吗?” 他们已经潜入大夏,周遭景物赤华一概不识。她抬头,看到一座勉强算是山丘的土坡。坡面陡峭,点缀着几丛墨绿的树。 那土坡后面,建有一座大宅,但显然荒废已久,墙壁塌了大半,瓦片剥落,几间房屋都埋在土堆里。野猫蹿进墙内,杂草摇曳,怪声频出。 赤华忽然认出这地方。 “将军府?” * 昔日的雍郊废宅“将军府”,残垣断壁,杂草丛生,百兽兴旺,又传说闹鬼,鲜少有人涉足。 而四年后的今日,“将军府”依然是破败不堪,闹鬼的传说愈演愈烈,连村民们放牛都绕着走,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晦气。 唯一不同的是,那扇破蒲扇般的大门一角,让人隐蔽地绘了一只小狐狸。笔画十分稚拙生涩。那狐狸眼画得格外大,配上弯弯眼,尖下巴,不像只狡猾的畜牲,倒像个豆蔻年华的女孩。 这里是“白狐”行走江湖所建立的第一个据点,也是最安全的一个。 黑熊惊讶地发现,赤华一言不发地撇下他,轻车熟路地奔进了倒塌的大门。抬头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又急促地转两三个弯,灶台后面扒拉出一个暗门,一把拉开。 黑熊傻眼,心想这女郎果真不一般。那暗门他们伪装了好久呢,连捕盗官兵都搜不出。 赤华心跳如鼓,一步步走下台阶。 那地窖的模样一如从前,只是气味清新了许多。顶端让人开了个隐蔽的通风口。墙上插了火把,火苗在微风中摇曳。 火光照亮了墙角一个小铺盖。那上面缩着一个人。他背靠墙壁,面容恬静,双目紧闭,几乎听不到呼吸。 赤华跪坐在他身边,微微发抖的双手,抚上他的后背。 “阿偃。”她轻声叫。 * 在碰到夏偃身体的一刹那,赤华一颗心就成了落水的石头,瞬间沉到了底。 时值盛夏,外面绿树成荫,蝉鸣阵阵,日头直射之处便是不毛;尽管地窖里略微凉爽,但赤华身处其中,仍旧微微流汗,亵衣湿漉漉,一小块一小块的沾在肌肤上。 可夏偃的体温却是冰凉的。这温度赤华再熟悉不过。当年的公子瑶,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之时,便是全身渐渐冰冷,好像整个人都冰封在了上一个冬天。 一瞬间,赤华心里起了无数猜测。 她蓦地回头。门口已经围了七八个流民伙伴,都好奇地打量她,有的还冲她笑,算是打招呼。 赤华冲口就问:“是不是荆侯哄骗他吃了什么药?” 大伙面面相觑,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表示毫无头绪。 黑熊懊丧说:“请过几个大夏的赤脚郎中,但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病……” 赤华摇摇头,还待问,手下的身躯微动。 夏偃大睁双目,挺起胸膛,静静地看她。 他还远远没到姬瑶那种油尽灯枯的弥留状态。他的头脑尚且清醒,唇舌尚且灵活,只是没力气跳起来扑她而已。 他双颊涌红,腼腆地一笑。 “荆侯才哄不住我呢。是我……是我自己吃的。” 赤华愕然,呆呆看他。 “当时……荆侯来牢里见我……” 夏偃喘口气,一句话开了个头,却忽然收了声。 他咽下长篇大论的“说来话长”,却话锋一转,用低低的浊音说:“你还要亲我一下呢。” 赤华怔住,“我……” 夏偃感到倦意袭来,咬自己舌尖,直勾勾地看她。 “你欠我的。快点。” 曾经他把赤华当成不可违拗的仙子,藏着自己那点可笑的情愫,生怕错她一点的意,惹她分毫的不快。 而现在,他都命在顷刻了,随时可能追随公子瑶的脚步而去。他这才蓦然意识到,他害怕个什么呢? 有些东西,自己不去争取,没人会送到手边。 他不奢望什么长久的相守。他只知道,若现在不坚持,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赤华的神色,渐渐的从惊讶变成拘束,从拘束转为忸怩。 上次听到他这句无理要求,还可以理解为小孩子撒娇;但眼下,他毫不掩饰,欲念像钉子,牢牢楔在他那副虚弱的躯壳里。 -- 第105页 和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像一片片碎叶,在赤华心里终于拼合完整,生出了一棵茁壮的树。 时隔四年,将军府地窖里的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小可怜”了。 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赤华完全不知该如何答。但眼睛已然酸酸的,泪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要是阿偃再不高兴起来,它们就负气一落千丈,让她出丑。 她脸蛋发热,不过脑子问:“亲哪里?” 夏偃可没想到这么顺利。他原本拼着挨一顿骂,或是一副白眼,或者她干脆拂袖而去——最起码,他试过了,便是一生无憾。 他兴奋起来,想伸手指点,手上没力气,抬了一半,又轰然落下。 他心有余力不足,眼睛盯着赤华一轮小巧的耳廓。见她没反应,又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眼、鼻、唇—— “哪里都行。你来挑。” 赤华哭笑不得,轻轻俯身,在他脸颊上印了一印。他肌肤光滑饱满,触之却一片冰凉,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夏偃三分满足,闭了目,朝另一边脸蛋努努嘴。 赤华:“……” 好,都依他。万事开头难,第二次就熟练多了。再一下,她偷偷睁眼,忽然发现他也睁了眼。她倏尔脸蛋发烧,完成任务似的吻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直起身,看到夏偃在朝她无辜地笑。 后头几个围观民众,已是下巴都快掉了。白狐这小子特立独行,拼下半条命都要找到的女人,把她描绘得九天神女一般,天上有地下无的,这刚见到第一面,连个铺垫都没有,就让她屈尊去亲他? 她还答应了?! 这是哪儿捡的仙女! 黑熊连连使眼色,意思是大家都散了吧。可谁舍得走,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下一场。 赤华被夏偃的眼神无辜裹挟,稀里糊涂在他脸蛋上吻了好几下,才觉得自己吃亏,抬起身,微微板起脸,问他正事。 “怎么病成这样的?有办法治吗?” 他摇摇头,淡然一笑。 “荆侯让我把你……和偃侯之璧,一同带回去,便给我诊治……但我寻思,这药是徐国医人配的,他能诊出什么鬼名堂来,定然还是在骗我……我才不听他的……” 他只说了破碎的几个细节,赤华便全明白了。听他声音暗淡,气息急促,手足间更是显出僵硬,酷似三年前的姬瑶。 夏偃却无所谓地朝她笑,仿佛不过是劫富济贫之际,失手受了点小伤。他偷偷伸手,去握赤华的手腕,却只触到一双小巧的拳头。 赤华攥紧双手,说不出是爱是恨。想掐他,想往他的伤口上泼盐水,把他弄痛,狠狠的问一句,你为什么! 她不愿流露出绝望,轻声安慰:“那药是人配的,也必定有解毒的法子。又是慢性,你才服几天,未必便会要命。咱们……定会有办法的……” 这话说的没有一点底气。夏偃没接话,只是静静的看她,目光凝重而深邃,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成熟。 他手指微动。赤华托住他的手,在他目光的指点下,上移,上移,直到他冰凉的指腹触到她的腮,直到他整个手掌轻轻摩挲她的脸蛋。 “赤华阿姊,”夏偃声音轻微,“有句话,我上次邀你来这里时就想对你说,但当时我不敢。” 赤华心急跳,责备他:“有什么不敢了?我那么可怕?” 夏偃微微一笑,告诉她: “你真美。” 47、第 47 章 ... 夏偃说完, 闭目眩晕,陷入短暂的昏睡。 赤华保持着那个扶持的姿势, 定定地待了好久。 直到黑熊小心翼翼凑上来, 叫道:“夫人?” 赤华觉得夫人这个称呼未免滑稽, 但人家坚持如此尊称, 不知夏偃之前给他们灌输了什么错误的认识。 她转身。 黑熊说:“如今寻到了夫人,我们也算卸了个担子。白狐的病,大家慢慢想办法。夫人先去歇吧。我们在村里有相熟人家,收拾了卧房, 夫人将就下。” 夏偃清醒之时, 千叮万嘱,说他的这位姜夫人身娇体弱,可不能把她当寻常女人对待,睡觉最好有床,床上最好有十八层被褥,最好都是丝绸垫底, 绫罗在上,不能拿粗麻糊弄。 而且他的神智时好时坏。有时候醒过来,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这些话重复了好几遍,听得同伴们耳朵起茧。 大家不禁嘀咕:咱们大伙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有口吃的就谢天谢地, 眼下倒要供着一个娇滴滴贵女? 这种人,以前在大伙眼里,从来只有两个角色:要么是路人, 要么是肉票。 但出于对白狐威望的尊重,还是都一一答应,只是暗地里觉得他大概病糊涂了。 眼下真见了赤华,见她果真天人之姿、蒲柳之质,也没架子,言语之间对众人也并无轻贱鄙视之意——也算是明白了夏偃为何如此吩咐。 黑熊当即提议,说这地窖里太腌臜,给她找个体面的休憩之处。 谁知赤华却直接否了这个好意:“多谢。我在这里陪着阿偃,不需要床铺。各位自便。” 众人:“……阿偃?” 赤华微笑:“他的名字啊。” 大伙“哦”了一声,煞有介事重复了一遍。但这个名字不好记,一转眼,就又都忘了。 -- 第106页 * 地窖狭小,门窗逼仄,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休息之所。 然而大夏境内和平,匪患不多,周围又都是白狐的势力范围,完全用不着提心吊胆。 几个月来,赤华头一次沉静心安,不必忧心世间的尔虞我诈、错综复杂。 她想了想,在那铺盖上半卧下来,托起夏偃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渡给他杯水车薪的体温。 地窖狭小,当年一个身量未成的小少年睡在里面绰绰有余。然而此时挤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高高大大,十分占地儿,就显得捉襟见肘。 把他半扶起来靠着,或许能让他舒适一些。 赤华想心事。阿偃对她的心思逐渐明朗,尽管她一再避而不谈,此时也不得不正视。 她还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识人失误。趴在夏偃耳边,轻声责备:“谁让你总是装小孩了?” 反正他听不见,也没机会叫冤枉。 果然,怀里的少年双目紧闭,睡得死死的,只偶尔动动睫毛。 赤华鼻子一酸,再压低声音,耳边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向来心事内敛,言语谨慎,从没说过这种情情爱爱的浑话。此时一开口,浑身有股子叛逆的畅快。 过去那些试图染指她的男人,有垂涎她身体的,有觊觎她容色的。他们倒也说过一些或甜蜜或威胁的话,但从没对她说过一句简简单单的“喜欢”。 而眼前这个人,他或许还太年轻,或许很多事还不懂,但他所追求的那种、属于男孩子的单纯快乐,又有何错呢? 赤华点他鼻尖,得寸进尺地再问:“你是不是想要我也喜欢你?” 夏偃的头在她手臂中一沉,打了声轻轻的鼾。 她蓦地眼圈红,“可是你若死了,我还怎么喜欢你呀!” “我若取了偃侯之璧,送去荆都——算了,那样你定会恼我。” 她轻轻放下夏偃,起身执了个火把,仰起头,细细地检查着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每一道缝隙。 这地窖本来破烂不堪。夏偃把这地方当据点以后,应该是整修过两三次,明显的裂缝都用胶泥湖了起来,墙和地面也重新刷了平,能让人舒舒服服地席地而坐。 赤华花了好久工夫,敲了半幅的墙,才敲出一个黑洞洞的陈年裂缝。那缝隙并不大,里头还拐了两个弯。十五岁少女的纤手,插进去刚刚好。 对现在的夏偃、以及他手下那一群七七八八的兄弟来说,就显得有点困难。 所以尽管后来有许多人这地窖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里的玄机。 当年赤华的想法很简单:公子旷对她殷勤得讨厌。她自知终身大事自己做不了主,却又不愿彻底认命。以后若是不得已,身子给他就罢了,可不能附带如此名贵的嫁妆。 偃侯之璧,藏在这里,以后若有机缘,再来寻。 就算寻不到,哪怕让乱民找出来,最终结局不过是流落民间,或是让人进献给大夏天子——反正比给荆旷强。 她慢慢将手塞进那缝隙,艰难地转了半个圈,指尖触到什么硬硬的东西。 一点点抽出来,剥开外面包裹的几层陈旧丝绸。一枚圆润萤滑的稀世美玉,托在了她的手心。 …… 四年前的雪夜,赤华便是站在此处,面容沉静,内心彷徨。 带她进来参观地窖的那个小少年,正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铺盖,生怕给她留下一个邋遢的印象。 便是在那一刻的空档,赤华心一横,将这玉璧塞入墙缝,推到了最深处。 几乎是同一刻,小夏偃飞奔回了她身边。那时候他还不谙世事,又或许是不敢抬头,没注意到她脸色的异常。 她背过身,挡住那裂缝,将手藏在袖子里,心砰砰跳。 为转移他注意,随口问他:“你父母怎么不管你?” …… 夏偃再睁眼时,竟是置身一片温暖,嗅到木兰清香,像陷在晴日的花丛里。 他试探叫:“赤华?” 居然真听到“嗯”的一声回应。他艰难地转头,顿时脸红成了柿子。 “你、你怎么没走?” 赤华依旧半搂着他,细瘦的双肩撑起他一片后背。她一只手始终搭在他的左胸,生怕他何时没了心跳。 还好夏偃没让她失望。她的细嫩的手,隔着一层粗布,静静搁在他身上,虽然看不到起伏,但掌心隐约可以感觉到轻微的震动。 夏偃浑身发燥,突然产生了些大胆的想法,想做一些他现在没力气做的事。 但在赤华觉来,他只是略微挣扎了片刻,肌肤忽然没那么冷了。 她并没有在意,随口问:“要水么?” 夏偃这才发现,她手边多了一样东西,似乎在发光。她一直在认认真真、翻来覆去地看,神情里带着些疑惑,带了些惊奇。 他没见过多少名贵玉璧,但此时也立刻认了出来 “这就是——偃侯之璧?” 赤华点点头,指了指墙上那道龇牙咧嘴的裂缝,面有得色,朝他一笑。 夏偃看看她,再看看四周,用目光把那面墙刷了个遍,终于明白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他简直目瞪口呆。这东西在他的地盘上藏了四年多,他却毫无察觉! 果然,漂亮女人都狡猾,他白狐自叹弗如。 -- 第107页 夏偃再问:“诸侯王公眼红的什么偃国国宝,就是这个?值多少钱?” 赤华点点头,寂然笑道:“此物天下无两,你出多少钱都买不到呢。” 夏偃觉得自己俗人一个。他不明白,不就是个好看的物件,为什么会“带来王者之运”,让这么多诸侯王公们觊觎争夺? 它甚至不如旁边那只手白皙细腻,引人遐思。 他感到全身一阵阵发冷,在赤华怀里蹭蹭,心里只寻思一件事,怎么再开口向她讨几个吻。 赤华却忽然叫他:“阿偃。” 声音微颤。 他像军士听了集合令似的,一骨碌就想爬起来。但他忘记自己身体虚弱,拼尽了力量,却无法正常的翻身。 赤华照顾他自尊,开始并没有伸手相帮。但片刻之后,还是不得不用力扶他起来。 她眼中闪了片刻的悲哀,又勉强一笑,轻声说:“我四年没见到这玉璧了。其实当年也没敢多看几眼。但是……” 她将偃侯之璧放在夏偃腿上,却拿起了包那玉璧的丝绸。那几块丝绸已经陈旧落灰,质地颇脆,边缘毛躁,依稀看得出朱红本色。 上面似乎还织着精美的凤鸟纹,式样独特,别处罕见。 赤华将那丝绸反复看了好久,似是自语,似是对话。 “阿偃……你瞧瞧这布料,我怎么觉得……见过?” 夏偃笑道:“是你们偃国织女的手艺,你幼时见过,也不奇怪。” “不,不是……若真是我小时候见过,我大约不会记得……” 赤华闭目凝思。夏偃趁机偷偷抚摸她手腕。她居然没反应。 终于她说:“这种凤鸟纹,端庄有序,有天子气。偃国国小,绝不至于大幅使用。如若让我来猜,这应该是大夏织女的手艺才对…… “可是,可是我记得,当年塞给我这玉璧的人……不不,是个婢女……寺人……他对我说……” 她突然眉头紧皱,手扶额头,竭力回忆着什么,不住轻轻摇头。 夏偃大气不敢喘,忍着阵阵头痛,几乎贪婪地凝视她的模样。 外面的微风停了,地窖里那小小天窗也成了摆设,只传来阵阵蝉鸣。周围迅速热了起来,赤华眼看出了汗,用袖口沾鼻翼,整个人像是润了水的象牙雕。 但这温度对夏偃正好,让他感到一丝暖意和活力。 他不关心偃侯之璧。他只是忧郁地想,这般模样的人,他还能肆意的看几天呢? 他更是担忧,若他真的不治而死,她可怎么办呢?跟着黑熊那些人做女匪,每天狡兔三窟的换窝,和官兵捕盗猫捉老鼠,吃了上顿没下顿吗? 想想就荒诞无稽。 赤华倏然抬头。 “阿偃,”她一面盘算,一面慢慢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去徐国,把那个下毒的太医找出来,让他救治你。事不宜迟,明天就走,好不好?” 居然是跟他商量的语气。夏偃语塞,说不出话,有点想哭。 她向来是我行我素,看似柔弱无主见,其实她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做事之前,她可能会礼貌性地征求一下别人的看法,然后熟练地无视掉所有反对意见。 夏偃早就对“说服赤华”这件事不抱幻想,她爱怎样,他只管帮忙就是了。 可她方才,居然是在认认真真的问他——可以吗? 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摇摇头。 不是没想过这条路。但他在徐国人生地不熟,又是闯过象台、参与过“刺杀国君”的通缉犯,真过了境,只怕第一次现身就让人直接乱刀分尸,连□□发作的时间都省了。 赤华更不用提。徐朔说不定正在后悔放了她一马呢。 退一万步,就算他们安全进入徐国,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宫里揪出一个太医来?现学茅山隐身术,来得及么? 但他看看赤华那双坚定的眼,就知道自己刚才那点感动是自欺欺人。 她早已决定了,谁都拉不回来。 但夏偃还是微弱地抗议:“你这是去送命。” 赤华温柔一笑,低头啄了啄他的额角。 夏偃浑身浴火,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不是送命。是去赌命。而且……赢面比你想的大。” 她再亲一口他脸蛋。 “若你不愿走,我自己去便是。不过你得给我两个力气大的帮手,以便把那太医绑回来给你。” 夏偃绝望地闭上双目,觉得自己这辈子在她面前没说话的份了。 * 不出赤华意料,“去徐国”三个字刚出口,从黑熊到蚂蚱到黄鼠狼,众口一词的反对。 黑熊对此深有感触:“夫人不知,徐国的捕盗格外精悍,我们上次潜进去,几次差点暴露。一旦捉住,就是活活剥皮!象台出事那会子,我们都觉得白狐回不来了,给他烧了好几柱香哩。” 他心有余悸,想到当时的四面楚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打了个扭捏的寒战。 赤华点头,表示了解:“我只要你们能平安地将我送进徐境。你们找好藏身之处,不要暴露——这个想必不是问题。然后,让我单独去会一个人。我有八分的把握,他不会杀我。五分的把握,他会有耐心听我说话。若他同意相助白狐,你们再让他现身不迟。” 黑熊愣愣的问:“你要见谁?” -- 第108页 赤华笑而不言。反正你也不认识。 “那、那要是万一夫人所料有误,万一……” 他朝地窖入口努努嘴。万一是那剩下两分的可能性呢? “那么白狐就交给你们照顾。他中的是慢毒,除了会日渐昏睡无力,短期内性命无忧。你们坚持求医问药,总会有希望的。” 她答得从容,不动声色地回避了自己的安全问题。 黑熊没话说。赤华毕竟天生自带贵气,她若愿意自降身段,也许能给人一个慈和可亲的印象。然而她吩咐起人来,又是刚毅果决,没一点优柔寡断,让人连摇头都找不到机会。 赤华一笑,就当大伙同意了。 她转身,又想起什么,回头再吩咐一句:“若我真的有什么闪失,你们莫要让白狐知道。可以跟他说……嗯……” 她脑海里转了许多理由,都觉得苍白无力。最后她笑笑,挑了个最有说服力的。 “就说我让太子景龙收为了如夫人,得生了儿子才能出宫。” 这么个理由,足够把他稳住三两年吧? 那时候,若他侥幸未死,也长大了,不至于再轻易为一个女人奋不顾身了吧? 黑熊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她确定,这个谎言会让白狐高兴? 48、第 48 章 ... 徐国和荆国正处于战争状态, 全国的国力都集中在征兵调军上。徐荆边境被重重布防,如同盖了一层铺天盖地的渔网; 然而在另一侧, 徐国和大夏的边境, 却是平静一如往常, 甚至少了半数的巡逻官兵。 黑熊带了几个出色的同伴, 护送赤华和夏偃进入了徐国国境。这条路,夏偃此前也走过几次,认得明显的路标。 他们扮成一伙迁徙的流民——这种人在战争时期比比皆是。只要小心绕过盗匪盘踞之地,不刻意惹怒官兵, 一般也不会遇到太大麻烦。 赤华让人找来旧衣, 把自己打扮成平民村女的模样,少露面孔。而夏偃虚弱得难以赶长路。赤华让人找来辆板车,让他躺上去。 夏偃清醒的时候,每每觉得丢人,闹着要下来。每次赤华都得绞尽脑汁的安抚——温言软语说好话,让他摸摸手, 蹭蹭脸,或是悄悄亲一口。 开始她还扭捏避着人,后来也看开了,愈发容忍他肆无忌惮。她心知肚明, 他这样的清醒时刻, 怕是越来越少。 更何况,跟他的那些小小的亲密……她也并不讨厌,甚至能带给她小小的欢喜。 不像有些人, 稍微碰她身体,她就难受得浑身起粟粒。 晓行夜宿,地势渐高,路边出现了险峻的山谷。当地人的口音也渐渐变化。 一行人接近徐都。黑熊忍不住了。 “夫人你……你不会是要进宫吧?那我们可不奉陪啊。” 赤华摇头笑笑。 “徐都郊外有猎林,名为柘林,你们认识吗?” * 黑熊点头。柘林他们当然认识。当初白狐混在送嫁队伍里,跟着赤华从荆到徐,事先就专门派人来柘林踩过点,确认了几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后来象台之变,赤华被夏偃救出,也是一口气逃到了柘林,借着茂林的掩护,休整了好一阵子,这才动身离开。 此时重返,由初春到盛夏,只见整个林子似乎又密了些。溪水丰沛,鸟兽之声重重叠叠。新发的枝条上开着花,结着果,满目都是蓬勃生机。 赤华独坐溪边,怀了一会儿旧。 “阿偃你瞧,溪里的鱼更肥些了,可惜我不会捕。你当时怎么不教我?” “阿偃,我生火给你取暖。” “阿偃你听,是琴豕的叫声。它在学我说话呢。” “阿偃,等你治好,你再教我用剑,好不好?” …… 夏偃在昏迷中与寒冷抗争。他一阵阵的发抖,没听到她哽咽的声音。 赤华不愿再等,让大伙隐匿在其中一个藏身处,自己折了根树枝,拨开乱草,踏步便行。 后头几个人齐声叫:“夫人你去哪儿?” 她伸手指着远处。那里隐约一片竹林,林子后面露出几角房檐,应该是个贵人家的别院。 “你们注意安全——对了,你们有没有什么隐蔽、又可以远传的暗号?” 众人表示暗号多得是,夫人要哪个? “教我一个最简单的。倘若明日此时还没我的消息,便原路撤。” 夏偃还在睡着。赤华吻一吻他额头,算是告别。 * 徐国公子朔,年轻有为,容颜清癯,算得上英俊。除了一张脸略长,照镜子的时候需要上下挪动一下——但也算不上什么大缺点。 但眼下,这一张清癯之脸,拉到了前所未有之长,那模样就算不上好看了。 徐朔不知道,他今年是交了什么华盖运。不过是奉命迎了趟亲,迎出了个父娶儿妇,国君遇刺的大丑闻;奉命追个刺客,一念之差,让人家溜了。他自己由于公子身份,虽然未受太大责罚,但也遭了不少明嘲暗讽,让他每次上朝都浑身不舒服。 朝臣们虽不当着他说话,但那眼神仿佛一副副弹弓,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射两个字:没用。 他父亲徐侯,遇刺之后一直半瘫在床上,更是完全无视了他送去的药品补品,也没让他探视几次。 宫里的都是人精,这消息传出来,平时殷勤跟公子朔打招呼请安的寺人,居然变了一副脸,开始对他爱答不理起来。 -- 第109页 当然,就算没有这些事儿,他在朝中也算不上受爱戴。他独来独往惯了,对什么事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可今日,徐朔终于平常不起来了。被他好心放走的那个美貌女郎,此时正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当然,她的模样算不上端庄。家丁们都认识她,知道她并非什么准太子妇,而是刺杀国君的要犯,害得他们公子朔遭人白眼的罪魁祸首。此时见她“自投罗网”,那也不客气,上来就五花大绑,推推搡搡的带到前院一处凉亭,这才飞跑通报徐朔,算是邀功。 她手腕被勒得几道红印,身上被绑出几道明显的曲线,有些羞赧,蹙着眉,没出声抗议。 她一身民女麻衣,一张脸蛋依旧妩媚端正,但比起上次来,多了不少风尘仆仆之色,想必这几个月过得比较拮据。 她身边那个“精英刺客”更是不见踪影,徐朔猜测,大约是见主君“女公子”落魄,跑路了。 这么一想,徐朔颇有些幸灾乐祸。朝家丁们挥挥手,命令:“解了。” 倒不是他有多怜香惜玉。以她这副羸弱的小体格,就算把反过来他徐朔五花大绑,她若要逃,也能给她堵回来。家丁们把她捆那么严实,这是有多瞧不起他? 赤华揉揉手腕,若无其事地朝他行礼。 “见过公子朔。” 徐朔听她声音从容,生怕她误解自己有什么善意。拔出随身的剑,倏地抵在她颈边。 “有什么让我不杀你的理由,给你三句话的时间。 他懒洋洋问一句,惜字如金。 赤华垂目瞥了一下那剑刃。剑锋薄如蝶翼,离她的肌肤三分两厘,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赢面,还是尽量镇定地说:“容……容妾先谢过公子前次相救之恩。” 徐朔脸沉。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救都救了,她自己跑回来,不是把他那点“恩”全数奉还了么! 难不成还指望他能七擒七纵,跟她玩捉迷藏? 难道……难道是混不下去了,以身相许来了? 徐朔吹毛求疵地想,女郎的面容身段倒都还不错,穿戴打扮一番,放在屋里也算个赏心悦目的摆设。他一个不受宠的公子,也没什么人关注他的风评,金屋藏娇应该不成问题;可她架子太大,也不会低声下气,也不会媚笑承欢,成天摆着一副故作清高的面孔,倒跟他徐朔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这样一尊神仙,供在家里跟她相看两厌,这是给自己添堵呢? 更别提,她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皮囊。要是真赖在他这儿,怕是没几个月,他连喝酒的钱都没了。 要不起。 还没等他开口讥刺,忽然看到赤华身后的家丁们齐齐躬身行礼—— 然后他的膝盖被猛撞了一下。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女孩满世界乱跑,忽然小腿一蹬,一下子蹿得老高,两手两脚缠在他腰上。 “嘻嘻嘻,你又那么大排场!” 徐朔脸上抽搐了一下,赶紧收了剑,顺手抱起女孩,免不得温柔地打声招呼。 “灵兰,吃饱了不睡觉?” 有时候,家长里短比刀枪剑戟更可怕。徐朔这句话一出口,刚刚酝酿起来的“三堂会审”的气氛,一瞬间化为乌有。 小公子指着赤华,再次笑道:“你又来了!我见过你!” 漂亮姊姊谁不喜欢。小公子才不管她是逃犯还是什么。 赤华微笑,朝她点点头。 “敢问公子,这位小公子,是你的……” 居然还有心思跟他拉家常。徐朔心中警惕,怕真是来“以身相许”的? 徐朔直觉,这女郎定然别有用心。 他冷冷说:“不关你事。” 与此同时,小女孩肉呼呼的手往他脸上一指,笑嘻嘻地说:“是我兄长呀!但是我俩生得不一样,他没我好看。” 徐朔:“……” 赤华微微惊讶,又忍俊不禁。原本紧张地垂手,此时也不得不掩口笑了一下。 她小心接了下半句话:“原来也是徐侯公子,失敬。” 徐朔恼羞成怒,还不好发脾气,把缠在腰上的小人儿扒拉下来,低声呵斥:“别来捣乱!自己玩去!” 小公子嘴一瘪,特别不服:“阿母把人都叫去绣花了,没人陪我玩。” 赤华默默盘算了一刻,再对徐朔行礼。 “内宅的那位夫人,想来便是令堂了?不知是徐侯的哪位夫人?可否容妾也去拜见一下,表个谢意?” 徐朔委婉地翻了个白眼。她还真敢说!当他家是随便出入的酒馆呢? 她还真以为,凭一张漂亮脸蛋就能通行天下了? 他有些不耐烦,朝后面家丁使个眼色,冷冷道:“家母不见客。你的三句话说完了?那请便吧。你若实在想找人聊天,可以去牢里消磨时间。我们徐都有女监,里头有不少长舌妇,家长里短随便聊。” 家丁会意,上来就要拿人。 赤华轻声叫:“慢着!公子莫急。妾今日来,不仅是为了道谢,谢礼也一并备了。公子若要拿我,也请先把谢礼收了,莫要辜负妾之心意。” 徐朔心道,果然是来行贿的。 刚想说“不要”,她已从袖子里拿出一件褪色丝绸包裹的旧物,慢慢剥开。 小公子夸张地“哇”了一声,扑上去就抢:“我要!” -- 第110页 赤华将手托高了些。小公子一跳没够着,只揪下一块包布。 赤华定定的直视徐朔:“偃侯之璧,赠予公子,够让我去见令堂一面么?” 49、第 49 章 ... 徐朔当然也知道偃侯之璧的价值。他不由自主上前, 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第二步便没迈出去。 僵硬了有那么一小会儿, 吞了一口口水, 这才磕磕绊绊开口。 “谁……谁知道真的假的。” 嘴上这么说, 眼睛却很诚实, 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着,牢牢定在她的手中的宝物上。 完美无瑕。比传说中的还美。摆在任何一家诸侯的宫殿里,都是最值得炫耀的装饰。 他心中瞬间涌起无数疑问。 偃侯之璧,为什么会在这个来历不明的荆国女郎身上?她将它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 有何居心?他若收了, 会不会惹祸上身?他若不收…… 膝盖忽然又是一痛。小公子使劲扯他,惊喜地大叫。 “兄长,兄长,你看这块布!” 小孩子不懂玉璧的价值,却买椟还珠,倒对那包布感了兴趣。 徐朔不得不弯下腰, 将那包布扫一眼,也惊愕了,忘记眨眼。 “这个……” 包裹着偃侯之璧的丝绸,色作朱红, 遍织端庄凤鸟纹。 而三岁的小女公子, 套着一身罗绮深衣,领口、袖口、裙摆、腰带,也都是朱红凤鸟纹绸布打底——和那陈旧包布, 除了色泽上的区别,风格上竟而大同小异。 小公子咯咯笑:“这原是我家的布,嘻嘻!能不能给我?” 徐朔猛然走近两步,“你……” 赤华点头:“看到这包布的时候,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回忆,才记起来,原来在公子府上见过……敢问这种图样的布料,可是出自令堂之手?或是她周围下人的手艺?敢问令堂……可是出身大夏?” * 徐朔自诩耳聪目明,今日猛地被人罩了一头雾水,也有点找不着北。 他急匆匆遣开下人,抱起他妹妹,带着赤华从小路进了内院,让她等着。 他要走了那块包布,说:“容我去问一下。” 他消失在几重门的院子里,步履匆匆。门口几株兰花被他撞得摇摇晃晃。 那兰花还在摇曳,徐朔便出来了,生硬地对赤华说了四个字:“家母有请。” 赤华刚要迈步,又被他伸手一拦,拉长的脸上满是警告之色。 “家母体弱,怕生,你不许胡言乱语的吓唬她。” 赤华点头,请徐朔领路,裙角擦着一片兰花,走进了那个植满奇花异草的小院。 院内花香芬芳,五色俱全,当中修着上下几层水池。清水潺潺而下,倒映着破碎蓝天,几尾金鱼游荡其中。 三五只蝴蝶上下翻飞,其中一只忽然落在赤华的肩膀上,随着她的脚步翩翩欲飞。 赤华默默欣赏园中景色,心想:徐朔之母,虽为徐侯众多夫人之一,但终归徐娘半老,大约已经不太受宠,因此并未居住宫中,而是另辟别院,和儿子住在一起。 徐朔孝顺,将这院子整修得秀美别致,水清木华,与宫中的园囿不相上下,甚至多三分清幽。 侍女们垂手低头,鱼贯排开迎接。 院中有屋,屋内有榻,榻上有席,席子上斜坐着一个宫装女人。 她背对着门,只看到梳着简单的垂髻,半新不旧的衣裳松散地披着,遮住了她的腰身曲线。她身上佩饰简朴,仅廖廖几件珠玉。手边放着个绣花绷子,针尖停留之处,隐约是绣了一半的凤鸟之纹。 屋内散落五六侍女,原本都在安安静静的绣花,见到徐朔进来,连忙行礼,随后鱼贯退出。 赤华呼吸有点紊乱。她计划中的“赌命”,成败在此一举。 …… 其实上一次闯进徐朔别院,见到了满身绮绣的小女公子,赤华就有过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她身上的衣服,那式样似曾相识。 但当时她和夏偃命在顷刻,徐朔一念之差,放他俩逃命,她无暇多想别的。 直到重新取回偃侯之璧的那一刻,看到那凤鸟纹包布—— 十五岁时的赤华,懵懵懂懂小女孩一个。糊里糊涂的持了偃侯之璧,可从没注意到那包布的式样。 而如今的她,成熟缜密了不少。看到那包布的一刹那,她立刻就如同醍醐灌顶,生出一连串的联想和猜测。 如果偃侯之璧真的和徐朔之母有关…… …… 赤华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地自报家门:“妾偃姜,拜见夫人。” 当今女子,在外人前极少呼名。赤华姓姜,母国为偃,对外可称“偃姜”。 这两个字一出来,徐朔先愣了。 “哎,你、你不是荆国……” 她不是荆侯派来算计徐国的女刺客么!就算是宗室也该姓姬啊。 她跟那个灰飞烟灭的偃国又是什么关系! 徐母听到她的名号,双肩微微一动,想来也是有些讶异。 她没转身,曼声问道:“女郎如何得到那块布的?为什么要拿来送给我?” 徐母的声音柔而沙哑,带着一股特有的慵懒节奏,不像是质问,倒像是温言软语,安抚情人。赤华蓦然听到,居然一瞬间的脸热。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如果我没猜错,夫人你并非徐人,而是出身大夏,早年嫁去偃国。因此你的织绣手艺十分独特,偃人喜爱的朱红,配了大夏流行的凤鸟……妾手中的那块布,用来包裹了偃侯之璧,想必偃国国灭之时,夫人也在左近。” -- 第111页 她的声音很轻,只传出方圆五尺。门口的侍婢们一无所闻。 “妾不敢有无礼奢求。只求夫人看在我们曾共居故土的份上,能帮一个小小的忙……” 徐母忽然慢慢转身,将赤华细细打量。 赤华和徐母面对面,双双一惊。 赤华所看到的,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年纪应当已有四十,然而依旧肌肤饱满,面白唇红。她的五官并不是太精致,然而组合得恰到好处,眉梢眼角间更是带着说不出的魅,每一根睫毛都仿佛述说着万种风情。 绝美,又丝毫不显凌厉。反倒是弱小,可怜,让人生出保护的欲望。 美人也分三六九等。有些美人只会让男人争风吃醋,然而有些,会让两国发动战争。 曾有不少人夸赞赤华“倾国倾城”。现在她觉得自己名不副实,情愿将这四个字双手转让。 赤华不是男人,但她十分肯定,若将全徐国的男人排在这位徐母面前,让她那半睁不睁的眼皮扫上一扫,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大约填不满这间屋子。 ——当然,徐朔肯定算一个。他恭敬地朝母亲问安,随后硬邦邦提醒一句:“这个女郎来路不正,母亲且听她说什么,莫入她彀。” 赤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促狭的念头:公子朔的相貌虽俊,却远远比不上他母亲的惊为天人,真乃造物之憾事。 但徐母完全无视了儿子的提议。她睁开那双百媚丛生的眼,毫不掩饰的震惊。 那震惊里,甚至带了些畏惧。 “你……你……你是……” 赤华道:“妾出身故旧偃国,但……” “……公子赤华?” * 房间里落针可闻。徐母、徐朔、赤华,三个人一样表情,像是三只呆呆的木鸡。 只有那小女公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费力地爬到徐母榻上,扑进她怀里,朗朗笑道:“阿母也认识这个姊姊!我就说嘛,我见过她!” 徐朔顺手给她塞了个绣花绷子,拔掉上面的针。小女孩终于消停,开开心心地抽线玩。 赤华张口,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话来:“夫人为、为何知晓我名?” 通过那块陈年旧布,她仅仅推理出徐母大约在偃国生活过。 同为亡国故土人,又是善良宽容的性格,赤华觉得,徐母大约不会眼睁睁看着徐朔将她捉了杀了。 甚至,倘若她能大发善心,协助自己找到能解毒的太医…… 一步步计划得好好的。却万万没想到,徐母竟然知道她名字。出其不意地叫了出来,一下子把赤华心里那点算盘击碎,碎得七零八落。 徐母欠身而起,慢慢走到赤华面前,目光如春水,描摹她的脸蛋眉眼。 “公子赤华……”她终于沧桑地一叹,“你大约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赤华咬唇,头脑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她稳住呼吸,慢慢抽丝剥茧,理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头绪。 “你在偃国时,见过我。” 徐母微笑。 “我亲眼看到你跌下了高台,摔了脑袋。一个寺人背着你逃出了火海。我只道这孩子活不成了,还觉得那寺人痴傻呢。” 赤华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自己额角。 ……摔过? 难怪忘了不少事。 她呼吸急促,激动得胸脯起伏。 “那夫人可知……我……我……” 她忽然自卑得无以复加。该怎么旁敲侧击地告诉她,我连自己的父母出身都不记得了? 她蓦地问:“夫人为何叫我公子?” 徐母反倒不解,抚着自己圆润的指甲,笑道:“你是偃侯之女,不叫公子,还能叫什么?” 赤华点点头,淡淡道:“嗯,偃侯之女。” 心中竟然并没有起太大波澜。也许是因为对此早有预感。 但更多的,是觉得这个身份实在不值一提。偃国都没了,什么公子公孙,在别人的国土上,也只能算是庶民一介。 反倒是徐朔,嘴巴里已经能塞鸡蛋了。他悄悄打量赤华,左看右看——难道她是巫女,对自己母亲施法了? 他觉得再不采取行动,这巫女怕是要把他母亲给骗走了。 他瞪了赤华一眼,突兀插话:“阿母也许不知,这女郎几个月前来过徐国,是假冒荆国女公子,去嫁给太子做夫人的。君父遇刺,跟她也脱不了干系。上次阿母劝我,说人家一介弱女,因着有点姿色,被人利用,担不得一个乱国之罪,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听了;但她今日又来,摆明了是看阿母心善好拿捏,不知肚子里又酿了什么阴谋诡计。依我看,还是把她交给君父发落,到时候阿母若再要给她求情,也是法理之内……” 他越说越快。徐母还未答话,赤华先皱眉。 “公子朔,”她亭亭玉立地在他面前一站,弯眼一笑,截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那个老东西,你怎么还一口一个君父啊?” 徐朔:“……” 愈发觉得这女郎疯了。 “那我该叫什……” 他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张长脸从上到下,刷的一红。后半句话生生吞了下去,呛得他咳了好几口。 他母亲刚刚亲口承认,她生于大夏,嫁去偃国。偃国国灭之时,她目睹了一切。 -- 第112页 那他徐朔,当时在哪? 难不成在徐国王宫里茁壮成长,跟徐侯父慈子孝? 徐母命令下人们全都出去,关上门。 她长声叹息:“阿朔,你也坐过来。过去的事,你瞒谁都可以。对你妹妹,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吧?” 50、第 50 章 ... “没错, 我是大夏生人。”徐姬慢慢啜饮冰酪,又亲手再盛一碗, 递给赤华, “十六岁时, 被选去嫁了偃侯, 也就是你那故去的父亲。” 赤华跪坐席上,捧着一碗冰,全身如同燃着火,难以言喻的激动。 许久, 她终于毫无建树地总结一句:“夫人是……大夏王姬?” 大夏天子所出子女, 多与诸侯联姻。诸侯们为了地位和脸面,也乐于向大夏求娶。 由于天子是姬姓,因此天子之女,都统称“王姬”。 王姬并不是什么值钱的身份。天子嫔妃众多,开枝散叶,后宫里随便抓一个拖鼻涕的小女孩, 十有八九就是“王姬”。 但徐姬摇头,看着赤华。 “我不是……你母亲才是王姬。她嫁给偃侯,为正夫人。我虽为姬姓,但不过是她同宗的侄女, 是作为她的陪嫁一同赴偃的①。那些马车、罗绮、乐舞、金玉, 虽然并不是我的,但……但也醉人。” 她闭目遥思,回忆当时的盛嫁场面。 “我知道, 从此我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了。可我却不太开心。并非因为媵嫱的身份,而是舍不得故土。我在大夏家乡,早有要好的伙伴,还有……” 赤华心砰砰跳,唯恐天下不乱地等她说“还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之类。 但徐姬抬眼看了看儿子,脸上微微一红,没往下说。 “到了偃都,果然是金粉豪华,膏粱锦绣,一场我所能想象的最盛大的婚仪。但——” 她蓦然住口,抬眼看赤华,问:“公子虽年轻,却聪慧过人。你可曾听说过,当年诸侯联军讨伐偃国,都用了些什么理由?” 赤华茫然摇头。 徐姬一笑,告诉她:“其中一条,便是妄宠媵妾,败坏纲常——这件事在二十多年前,很是惹了一番风波呢。” 赤华小心问:“那媵妾……” “就是我。” …… 二十余年前,故偃侯自大夏迎娶王姬。按诸侯礼制,同娶九位同姓女子为媵。徐姬是其中一个。 婚仪过后,风声很快传出偃都。说偃侯当晚便没和王姬宿在一起,反而临幸了一个陪嫁的小女郎! 而且这一临幸就是好几个月。为了她,荒废朝政,夜夜笙歌。 朝中舆论纷纷,朝臣们当然看不下去。便有人联名上书,说这个陪嫁女郎祸乱纲常,美色误人,举了历史上诸多妖女祸国的例子,敦促偃侯最好马上把她处理掉,维持一个明智国君的名声。 但偃侯色令智昏,对这些忠心劝谏自然是充耳不闻。不仅对她愈发爱宠,而且没多久,就传出“妖女”怀孕的消息。 几个重臣愤而走人,去效力别国。偃侯的声望一落千丈。 更有甚者,偃侯闹了这么一出,等于狠狠打了天子的脸。王姬美貌而贤惠,母族地位比偃侯还高。相比之下,陪嫁的女人们出身低微,不过是打包附送的物件。 大夏派来使臣,含沙射影的批评。王姬更是不悦,在宫里闹了好几场,但毕竟是已嫁之身,拗不过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至于各国诸侯,虽不明言,但都捂着嘴看笑话。 学者们把这事作为寓言,在自己的著作里大肆讽刺。 更是有人猜测:那陪嫁的女郎,得是多么妖艳惑人、风流蕴藉,才能让一向老实平庸的偃侯,做出这等自毁名声的傻事? ——当然,猜归猜,也没人能闯进偃侯宫中看个分明。 这风波闹了一阵,也慢慢被各国的其他宫闱秘事所淹没了。偃侯的那位“陪嫁妖姬”,渐渐成了远去的传说。 直到后来偃国被群起而伐之,那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年代久远的丑闻也被挖了出来,作为偃侯“荒淫失礼”的重大罪证之一。 …… 莫说赤华记忆缺失,就算她不曾忘事,以她的年纪,也不太可能知道这件事。 徐姬说到此处,自嘲一笑:““公子赤华,我不是有意对你不敬。但如果你是男人,身边一个端庄贤淑的夫人,一个妖艳惑众的狐媚子,你,呵……” 她一片坦诚地叙述往事,毫无扭捏羞涩之意。当年那个大胆泼辣的少女,仍然活在这个四十岁的身体里。 “你瞧,我什么坏事都未曾做过,已是偃国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了。能苟活到如今,实在是运气。” 徐朔大气不敢出,凝视着母亲的面孔,几次似乎想问什么,欲言又止,终究没出声。 赤华淡淡道:“夫人国色天姿,历经丧乱而宠辱不惊,只有无知之人才会以‘狐媚’二字相辱。偃国……唉,时运不济,国无精兵,以致被人觊觎,分而食之,却也怪不得一个女人。” 徐姬感激地看她一眼。 “只可惜,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们不这么想。好在他们也只是骂骂而已,没人寻到柘林来找我麻烦。” 她莞尔一笑:“是了,那块包玉璧的布,大约是什么人顺手从宫里拿的——我幼时在织绣上下了不少工夫,那几年,偃侯喜欢我的织工,到处在用。 -- 第113页 “阿朔便是那时候生的。可我……唉,那时候我自恃青春年少,偃侯却中年发福,除了地位,一无所长。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连带着也不太喜欢这个孩子。不过阿朔那时候还不懂事,整日黏着我,把我当天。我那时候……唉,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徐朔低头,手里捧着个绣花绷子,漫无目的,一根一根的拆线。手上有点抖。 徐姬道:“后来……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失宠了,被赶出宫,只有阿朔和我相依为命。至于王姬,她生了女儿,产后体弱,又始终被冷落,很快便去世了……公子赤华,你幼年时,偶尔被人带出宫游玩,我也见过几次。但你没见过我和阿朔,想必也无人跟你提及,对不对?” 赤华完全不记得,只能茫然摇头。 徐姬有些惊讶:“后来偃国被围,国都沦陷,整个宫城里少有幸免——你难道也毫无印象?” 赤华惭愧摇摇头,指指自己眉梢。 徐姬笑笑:“是了,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倒好。不像我,记得许多事,徒增烦恼,直到现在都难以摆脱。” 她闭目凝思了好一阵。 终于,徐姬继续说道:“偃都沦陷之时,我人在宫外,侥幸躲过一劫。但他们……诸侯们也都听说过我,听说过那个让偃侯冷落王姬的陪嫁狐媚子……我还是被捉了去,当成一样珍贵的战利品,被他们论功行赏,互相争夺,个个现出丑恶的嘴脸。 “最后是徐侯得到了我——他的臣子们都竭力反对,说我是不祥之女,说偃侯因我而怠慢王姬,招致杀身之祸——徐侯不听,赶走了一位公子、两个大夫,还是坚持纳了我。 “我没反抗,因为我还有儿子。那时我早就不讨厌阿朔了。他就是我全部的性命。我让徐侯保证,带他回徐都,视他如亲子,让他在徐国诸公子中占一席之地,保他一生荣华。徐侯当时对我正狂热,一样样都答应了。 “阿朔当时已长大懂事。我怕他倔强,引出祸事,逼他认徐侯做父,不让他提及过往的日子。他若不小心提一句偃国,我就狠狠打他……阿朔是好孩子,也知道我的难处,这几年,虽然处境尴尬,但一直很争气。徐侯虽不曾重用他,但也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并无龃龉。 “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他,但我做母亲的无能,也只能争取到这些了……” 她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角终于现出一道淡淡的笑纹。 徐朔轻微摇头,有些别扭地闷闷说:“我都忘了。” 小女孩依偎在徐姬胸前。母亲那些话她完全不懂,只咿咿呀呀的玩她胸前衣襟。 徐姬喂她冰酪,爱抚她的额发,微笑道:“我为徐侯生了灵兰,谢天谢地,生得不像她父亲。但我毕竟年纪已大,这次生产伤了元气。徐侯渐渐的对我失了兴趣,后来……” 她住口不说,从赤华眼中看出了不信。 赤华当然不信。以徐姬的姿色,怕是能傲视徐侯整个后宫。 徐侯那个老色鬼,“太子妇”都不放过,怎么会…… 徐姬终于脸微红,轻声说:“你还不懂。女人不管模样如何,生了三个孩子,总归……总归不太一样了。 “我再不愿被男人们当货物一样转手来去,本想就在这柘林里静静了此一生。但公子赤华,你冰雪聪明,居然猜出我在这里,居然寻到了我。你以偃侯之璧相赠,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姬陪嫁,连自己的男人都没得选,又有何能耐挥师复国?看在过去的份上,我只能保你一人平安。不管你在徐国是逃犯也好,是罪人也好,只要进了公子朔的地盘,徐人便不敢伤你——阿朔?” 徐姬抬头,拉过徐朔的手,目光炯炯,看着他,催促他说出什么承诺。 徐朔脸黑黑的,目光散乱,不知在看哪。 光鲜富丽的“公子朔”做久了,他几乎忘了自己的出身和过去。今日突然被母亲揭了伤疤,未免心神剧痛,黯然神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一阵。 徐姬催促:“阿朔?你答应母亲,好不好?” 徐朔飞快看一眼赤华,闷闷地说:“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 不需要第二个。 徐姬朝赤华使眼色,手上悄悄做了个拜礼的动作。 她知道儿子的性格,吃软不吃硬,要让他认这个妹妹,赤华非得态度良好地说几句软话才行。 赤华当然知道徐姬的意思。可她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固执。凭什么这个整日对她没好脸色、一次次张罗着把她捉拿归案的家伙就是她异母兄长,她就得做小伏低的求他庇护? 两人目光忽然交汇,又马上移开,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半斤八两的不服。 最后赤华微微叹气。 徐姬虽美貌传奇,但在这个院子里,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徐朔。 她站起来,朝徐朔和徐姬各施一礼。 “那么今日打扰了。既然二位都用不着偃侯之璧,还请还给我吧。” “你去哪?”徐朔立刻问。 赤华笑笑,没说话,翩然转身。 徐朔送她出门。短短几步路,他几次提气,像是在酝酿什么话。 终于,在迈过门槛的时候,他生硬地说:“公子赤华。你……你别以为凭着这个身份,就可以在我府上随意来去。我母亲心软,没什么主见,这几年身体不好,不愿意跟别人起矛盾。但你也要知道,我——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出自徐侯的高抬贵手。我不会让某些人的异想天开,毁了我母亲的晚年清净。” -- 第114页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十分绝情,尚有些暗自过意不去。谁知赤华却温婉一笑,表示不介意。 “我理解。宫廷险恶,容不得一步走错。兄长保重。” * 赤华跨出内院门。吓了一跳。 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迟迟不见“逃犯”出来,正抄家伙等在门口,等待公子朔的命令。 见了赤华,大伙齐齐前进一步。黑压压一片,把她吓得一缩。 徐朔抢上一步,护在她身前,喝道:“猪脑子!都退下!就当没见过她人!” 家丁们唯唯而退。赤华有些惊奇,回头一瞧。 徐朔咳嗽一声,扬起一张脸,重新回到了傲慢的神气,用一双鼻孔当眼睛看她。 “哎,时候不早了,要不要留下来午膳?你东奔西逃的,没怎么吃过饱饭吧?——让人给你包点干粮?” 赤华莞尔:“不必了。我……我要去照顾一个人……” 她忽然闭了口。心弦涌动,心中的画面飞速连转,眼中光彩绚烂,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今日拜会徐姬,收获出乎她意料。 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柘林里这个小小的院落,那么多她已经忘却的往事,却被另一个人记着。 她觉得自己像一片久旱的荒田,突然迎来如油细雨,在一道彩虹下,开出五彩缤纷的花。仿佛一道闸门被开启。一股滚烫的热泉,从天灵盖直冲到脚底心。 但……但徐姬的叙述里,还有一些小小的模糊的碎片,被她一句带过,或许是觉得不重要。 赤华一扭身跑回内院,“夫人!” 徐朔居然没拦住。赶紧追,气得骂了一声。 果然这女人蹬鼻子上脸,刚才就不该好心留她吃饭! 徐姬正让婢女的服侍着更衣。宽松的绸缎恰好展开,飘在她身周,笼出瑶台仙子般的身段。 徐朔尊敬母亲,在门外瞟到这一眼,便停了步子。赤华却借机闷头闯了进去。 徐姬笼了衣襟,从容回头问:“你还有事?” 赤华轻声说:“恕我无礼,夫人方才说,你——你生过几个孩子?” 徐朔在外头阴沉沉地提醒:“喂!” 就算你是我妹妹,这种隐私也没资格问吧! 徐姬讶异,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赤华直视她的容颜,不动声色地掐手指数年份。 “夫人方才还说——公子朔出生之后几年,你因为一些事,失了偃侯的宠。” 徐姬无所谓地笑笑,“他的宠,我又不稀罕。” “你说过,陪嫁之前,你在大夏有要好的同伴……” 徐姬格格一笑,毫不在意地说:“好好,我承认,在大夏,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非要我说出来么?” 赤华低头,看到自己指尖微微颤,控制不住。 她凑近徐姬耳畔,极低极低地问了一句话。 “那我再冒然猜测。夫人之所以失宠,是不是因为——你去找了那个情郎,东窗事发,偃侯不悦?” 徐姬霍然惊跳,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看鬼似的看她。丝绸外袍落在地上。 “你……你怎么会——谁告诉你的?这事当时没几个人知道!” “猜的。”赤华轻轻咬了下嘴唇,问出最后一句:“公子朔、公子灵兰——可你方才说,你生过三个孩子。” 徐姬一怔,面庞窘迫微红:“我说过?……” 赤华:“你的第三个孩子,是跟那个情郎私生的,对不对?” …… 徐朔终于忍不住,大踏步闯进屋门,想把赤华拎出去扔了。 “够了!我母亲累了!……” 他忽然哑了,万分惊愕地发现,徐姬竟然在流泪。 “你怎么知道……”徐姬声颤,娇媚的语音转为急促阴沉,“公子,这事还有谁知情?你——我求你,你行行好,去帮我把他们都杀了!我不能让人知晓……” 赤华轻轻握住她手。 “你想见他么?” 51、第 51 章 ... 黑熊他们隐蔽在柘林深处, 都快等成望夫石了,终于等来了赤华的信号。 徐朔阴沉着脸, 看着一群奇形怪状的流民成群结队进了他的别院。 这些人左顾右盼, 像阎王殿里的小鬼突然受邀进了凌霄殿, 左看右看, 就差滴口水了。 在徐朔看来,他们大约是艳羡富贵,自惭形秽。只有赤华知道,他们心里大概已经估算好了, 什么东西值多少钱, 什么东西最好抢,最容易出手。 当然,看在赤华的面子上,大伙都规规矩矩的,就算心中暗骂几句为富不仁,脸上也笑嘻嘻, 跟那些仆妇下人们打招呼,一个个都像积德行善的老好人。 队伍的最后,板车里拉出一个病号来。赤华让其余人退后等待。 她拉过徐姬的手,问:“你认得他么?” * 夏偃正从一个长长的昏睡中挣扎出来。他口渴, 想喝水, 但没力气动舌头。 朦胧间,有人哭着叫他名字。 “阿偃!” 他心里好笑。赤华何时开始大惊小怪了。我还没死呢,给口水就行。 等他终于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死了。 抱着他哭的,不是赤华,而是一个比她年长,然而和她美得不相上下的女人。 夏偃微微皱眉,觉得自己隐约见过这个人。 -- 第115页 “……母亲?” * 徐姬方才叙述自己的颠沛流离的一生,始终面带看透世情的笑容,就算是说到她所受的屈辱霸凌,也淡淡地一带而过,没有表现出丝毫哀怨。 但此时她终于哭了。泪眼朦胧,泣不成声。 “阿偃……”她在盈盈泪水中强颜欢笑,对赤华说:“真像他父亲。” 赤华答:“他说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徐姬纵声大哭。涕泗横流,不掩其美。 只有徐朔,想孝顺地跟着哭一嗓子,却发现眼睛干干的,怎么也酝酿不出情绪。他哀怨地看着墙角一只壁虎,有一种被抛弃的荒凉之感。 赤华双眉微挑,给他一个不甚真诚的抱歉的眼神。 公子灵兰玩够了绣花绷子,忽然发现家里又多一人。 指着夏偃,叫道:“咦,这人我也见过!” 徐朔没好气地把她拎出去:“这也见过,那也见过,怕人不知道你认识人多!出去找人玩去!别在这儿瞎掺和!” 灵兰没见过兄长发脾气,吓得眼泪乱转。 她揪着自己小辫子,委屈辩解:“我就是见过!上次他来,还穿错裤子了呢。” …… 夏偃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徐姬紧握他冰凉的手,哽咽说不出话。 夏偃尚在襁褓时,母亲便离他而去。其实并不太记得她相貌。他对徐姬脱口一声“阿母”,纯凭本能和直觉。 徐姬还想吻他。他却忽觉陌生,眼里显出些许胆怯,侧头躲过了。 直到看见赤华在侧,他才心安,可怜巴巴地看她,想求个解释。 赤华笑了,跪下去抱住他,自然而然地在他额头上吻一下。 “对不住,我也不知你母亲还在人世。我想,你总归是想再见她的。” 夏偃轻轻点头,尚未从如雷的混乱中解脱出来,随口说:“渴。” 他身体里毒性积累,体质日渐衰弱,最近两日连饮食都难以自理,全是赤华照顾。 赤华从腰间摸出水囊。里面是她烧的凉开水,按照一个老郎中的指点,加了几种香草,能短暂提神。 她很熟练地托起夏偃后脑,喂他饮了几口。几滴水溅在他脸蛋上,她用袖子蘸干。 夏偃趁机在她手里蹭蹭脸蛋,叼住她手指亲一口,然后头一歪,睡了过去。 徐朔黑着脸,看着这荒诞的一切,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 一个是他妹妹。虽然性格跟他一样冷淡固执任性蛮横,好在生得不难看,人也不傻。就算娇滴滴的养不起,他也勉强认了。 另一个…… 一见他面孔,徐朔就觉得舌头隐隐作痛。这小子害得他一个月没吃好饭。 他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徐姬衣袖。徐姬还在抹眼泪。 “母亲说这人是——是我弟弟?” 平民家庭里也许还讲究兄弟情深,但在王公贵族看来,血缘并非什么值钱玩意,有时候血亲甚至是自己最大的敌人。翻开厚厚的史书笔记,一卷卷都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 徐朔也就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决心对夏偃稍微客气点,自认倒霉,不算旧账了。他觉得自己挺厚道。 徐姬又哭又笑,接过一张手帕拭泪。 “是我不好,始终没对你说。但……但他们如果知道我跟别人有了孩子,一定会杀了他……我……我谁都没告诉……” “跟……跟谁生的?” 徐姬被这话逗笑了一刻,泪水却没停。 “他是大夏庶家子,”她慢慢说,“但他比我见过的贵人都要高贵。我是旁支宗室女,但我不喜华服香闺,只愿男耕女织,其乐如何。 “门不当户不对,我们也知道前途渺茫。后来我被选去陪嫁偃侯,他说他会等我,等我色衰爱弛了,再偷偷接我出来。” 徐姬忽然莞尔一笑,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摆了两摆,在青春韶华的回忆中肆意停留了一阵。 “但他等不及。过了几年,偃侯听取朝臣建议,广开言路,建造学宫,收纳各国能人。他虽是庶人,但胸中有些经纬的本事,便来到偃国自荐,立刻被偃侯赏识,留在了学宫。他说他要离我近些,怕我在宫里受人欺侮。” 赤华忽然觉得这承诺似曾相识。她耳尖微热,偷偷看了看夏偃。 他呼吸沉稳,睡得正熟。窗外强烈的阳光照进,照出他一起一伏的胸膛轮廓。 “我找遍机会,去学宫和他私会。”徐姬说,“时日久了,终究难以隐瞒。我……我又怀孕了。我知道是他的,那一阵子偃侯生病……迟早瞒不住。他干脆让我和他私奔,逃回大夏,做一对简简单单的平民夫妇。我……” 她抱歉地看了一眼徐朔,“阿朔那时被乳母照顾得很好,跟我并不太亲。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但……我后来才知道,偃侯对我着迷,当时有意立阿朔为嗣。只因我这事,唉……” 徐朔有些不自在,耸了耸肩膀,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一群蚂蚁。 他哼一声,故作轻松说:“那不正好。我要是成了偃国太子,早让人乱刀剁了。” 徐姬无奈笑笑:“我和他确实过了两年快活的日子。我为他生了个漂亮的儿子,取名偃,因着他是在偃国怀的。我还准备再生第二个,第三个……但我还是太天真。偃国上下,怎能容忍一个私奔的夫人,哪怕她只是个陪嫁。 -- 第116页 “那日我出门采桑,几个化装成平民的偃国禁卫寻到了我,勒令我回去。 “我不敢不从。但他们问我‘奸夫’在哪,我就是不说。只装模作样地哭了几声,他们就都拿我没办法,不再问了,反倒开始哄我,嘻嘻!我当然更不敢告诉他们我已生了孩子。不然他们定然不会放过他…… “我想,阿偃留在他身边,也算是一个慰藉了吧。他那么出色,他的儿子也定然会过得幸福。谁知……谁知……” 徐姬长叹一声,看了赤华一眼。 赤华轻声说:“人有旦夕祸福,好人未必天佑。” “那阿偃又是怎么病成这样的!”徐姬的声音骤然提高。 赤华本想实话说“他是为了我”,但看到徐姬原本柔柔弱弱的一个美人,忽然摆出一副母兽护子的势头,不免有些退缩。 她踟蹰,说:“阿偃这几年流离在外,受了不少苦……” “我问他是怎么病成这样的!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是让什么人害的?” 赤华无奈苦笑。果然亲生孩子招人疼,徐姬只看到自己给夏偃喂水,就自作主张地给她赋予了无限的责任,只差明着问“你怎么没照顾好他呢”! 但她反过来想,阿偃把她装在心里这么多年,自己反过来照顾他一阵子,不也是应该的吗?更何况,她年纪还比阿偃大呢。 于是她坦然,迎着徐姬责难的目光,说道:“阿偃和我是在民间认识的。后来一道被卷入一个……嗯,不太光彩的阴谋,以致被人算计。他为了逃脱天牢去找我,不得已服了毒`药。但夫人莫急,据我所知,这药是徐国一位太医调配的。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但我记得他相貌。他来过夫人府上,给你诊过疾。如果能把这人找出来,阿偃便有救。” 徐姬微微一皱眉,摇摇头,泫然欲泣。 “我这几年调养身体,从宫中请过几十个太医,但我愚笨,看他们都长得差不多,实在认不出谁是谁。” 她忽然抬头,“阿朔?” 徐朔出入宫禁的机会多,或许可以打探。 徐朔还沉浸在“我弟弟跟我妹妹到底什么关系”的纠结之中,徐姬唤了他好几次,才反应过来。 他面露难色,嘟囔:“不是我不愿帮忙。但我总不能大张旗鼓的打听。就算这太医确有其人,也得旁敲侧击慢慢来,不能招人怀疑。而这个……这个……” 他咬咬牙,还是随着母亲的称呼,“这位阿偃,能撑多久?” “阿偃”两字出来,自觉太过肉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赤华摇头,尽量冷静地说:“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说了一半,便哽在喉咙里。 几人相对无言。 窗外天色阴暗,只听到忽降骤雨,落叶纷纷,水声敲窗。咚咚的声音似是雷,又似天上什么暴躁的神仙在跺脚,发泄心中的愁闷。 在愈发急促的雨水声中,忽有人踏着水,门外大喊:“公子朔!国君有令!” 徐朔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大步跨到门前,见是自家一个老仆,松口气,门开一条缝。 “何事?” 那老仆身后还跟着个宫里来的寺人。他和徐朔粗略见礼,随后放低声,快速说:“国君病情恶化,恐有变故。令二位公子进宫面君,说几句话。” 二位公子,指的自然是徐朔和灵兰。 那寺人一边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边往门缝里瞄了一眼 徐朔不动声色挪了一步,挡住了屋里的两个陌生人。 “知道了。我这就整装面君。” * 徐朔一走,整个别院里又恢复了“老弱妇孺”的氛围。 虽然有一个夏偃在,但他眼下显然应该被归为“弱”的群体。院子里任何人都跟他争不得。 他慢慢醒了,方才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整合归一。他心里翻江倒海,似乎有无数纷发的蓓蕾,挣扎着冲破这个绵软的躯壳。 细看之下,他和徐姬的面容确有不少相似之处——算不上精致、然而组合得恰到好处的五官,长长的眉和睫,眼窝处一抹含情的阴影。 但比起母亲,他的神态里并没有太多的阴柔风情。他的侧颜棱角分明,挺着个孤傲的鼻梁,嘴角时时抿着,抿出一道历经考验的倔强。 不知是承袭自他父亲,还是来自他童年的漂泊。 徐姬还在抱着他流泪。他像大人般怅然笑了笑,低声说:“父亲至死都没怪你。他跟我说,你是仙子,早晚会回到天上去呢。” 徐姬与她这个孩子相处,其实也就一两年时间,算不上太熟稔。她更关心的,是那个用一生守护她的男人。 她颤声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那时他以何为生?住在何处?对你怎样?他有没有提过我?……” …… 赤华默默离开房间,掩上门,留他母子单独叙。 她想,我的父母,埋在哪儿呢? 王姬早逝,偃侯自焚,是那场战争的结果。徐姬亲眼见了。 其实他原本不必死。诸侯之战,争的是土地、人口和威望。那些战败的王公贵族,也许会被当做可炫耀的俘虏,囚禁在异国他乡;或者可以逃去别国,不愁吃喝地渡过流亡的一生。 但偃侯选择用轰轰烈烈的死,来抗议那场不义之战。 -- 第117页 赤华心想,我的那份烈性,又去哪儿了呢? …… 她找个凉亭避雨,坐下来,托腮陷入沉思。 直到身边有人轻声唤她。 “夫人。” 说是轻声,其实那声音粗糙得像一块石灰砖。只不过强行压低了音量,像个哑火的爆竹,把她吓一跳。 她回头,是黑熊。 夏偃这帮奇形怪状的同伴,在外头呆了良久,早就闲不住。但碍着院子主人的面子,也不好意思随处乱走乱看,都快憋出病来了。 徐朔家的男女仆人,自然也跟这些流民黔首划清千里界限,不愿搭理。 于是黑熊伸长了脖子,总算盼到赤华出来,赶紧上去求她:“能不能……嘿嘿,能不能让他们给咱们弄点水喝?嗓子冒烟啦。” 赤华扑哧一笑。这么客气,以为什么事儿呢。 他们还不知,白狐原来是徐姬的亲生子——不过眼下看来,这消息必须严格保密,晚些让他们知道也不迟。 “我去叫人。”她认识下人居处,举步便行。 黑熊顺势跟上她,借机左顾右盼看新鲜。 他突然低声开口。这次不是闷爆竹,而是真正的声若蚊蝇。 “夫人!看见那边那个长麻子的家奴了吗?我们兄弟观察了半天,他方才一直立在内院墙边,似在偷听,形迹可疑。” 赤华全身轻轻一震,心中飞速转念头,并没有停,只是放慢了脚步。 她也轻声回:“你看准了?” “防患于未然。” 流民看似粗鄙笨拙,然而在白狐的组织之下,已不亚于一支松散的军队。眼力、洞察力、判断力,都已不是寻常百姓的水准。 赤华点点头,面色如常,找到下人房里一个老妪,吩咐她烧水烹汤给客人喝。 那老妪虽不知她身份,但听说公子朔对她保护备至,想必不是敌人,于是点头答应了。 赤华这才快步回到内院门口,想把家奴的事通知徐姬。 但还没进院,就听到徐姬在里头抽抽噎噎的哭,夏偃不时开口,和她轻声说话。 ——要打断吗? 徐姬虽美,却没什么主见,半辈子随波逐流,听从男人的安排。 而且她一心向善,上次便是她做主,让徐朔放了赤华。 黑熊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夫人,看喜鹊的信号!那人往大门去了!要溜走!” 赤华当机立断,不进去跟徐姬废口舌。利落转过身,越俎代庖地命令:“把那人截住!不要让他出院门!别惊动其他仆役!” 黑熊点头,嗖的一声跑远了,那速度和他的体型完全不符,像一头踩了风火轮的熊。 悄无声息地绑架个把人,他们轻车熟路。 …… 徐姬诉尽了十六年的相思,眼看那个初长成的小伙子,眉目间依稀是情郎年少时的模样,悲喜交加,泛着泪花哭哭笑笑,一会儿抱着他说对不起,一会儿又怪他怎么不去找她。 反倒是夏偃,泪水掉得不多。他不像母亲那样,大半辈子居于宫闱富贵。酷暑寒霜的艰难生活,早把他一颗心磨砺得坚硬而刚强。 他费力开口,轻声安慰:“以后给母亲尽孝的日子长着呢。我会许多逗人开心的法子,以后一一试给你看。” 徐姬擦擦眼泪,绝望说道:“可是你……可是你现在……唉,你怎么那么傻啊!” 她经历许多男人,对男人的心思早就一看就透。夏偃虽年纪不大,但他看赤华的那副神魂颠倒的德性,她只瞧一眼就完全明白,这傻孩子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到这般田地的。 她咬咬唇,狠心说:“公子赤华……人很聪明,或许待你也好。可她毕竟是你女兄,跟你身份天差地别。以往你不知,今日你知道了,对她要尊重点,别……别……” 夏偃奇怪,一时转不过弯,“女兄?” 他马上自己明白了,心中有些无奈的好笑。徐姬她风流了一辈子,怎么这时候突然迂腐起来了? 他不愿跟母亲争什么。好在跟赤华撒娇惯了,此时信手拈来一句:“我身上好冷。是窗开了么?” 窗子关得严严的。这话里带着明显不吉利的暗示。 徐姬一握他手,果然比方才更冰凉些。她悲从中来,心想,这孩子的病,真的能愈么? 万一他明日便死了呢? 她长叹一声,说:“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夏偃一笑。 “赤华在哪?我要跟她说话。” 他话音未落,房门刷的打开。赤华不请自来。 徐姬皱眉:“我在和阿偃说话呢……” 赤华神情凝重,指着身后一个五花大绑、塞了嘴的麻子,一字一顿地说:“夫人,你家里有叛徒。” 52、第 52 章 ... 徐朔跳下车, 带着随从匆匆进宫,乳母抱着灵兰, 小步跑着跟在后头。 门口的禁卫和寺人对他低头行礼。 但徐朔心神不宁, 总觉得这些人脑袋虽低, 眼睛却往上翻着瞧自己。 他尽量把方才别院里的所见所闻都赶出心头, 只留一个“公子朔”的身份。昂首挺胸,进了寝殿。 徐侯的寝殿内死气沉沉。尽管火烛高挂、锦帐鲜亮、绝色宫人来来去去,但很奇怪的,反而折射出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 二十几个男女公子已经围在那张大床边, 个个恭敬站立, 偶尔几个人窃窃私语。 -- 第118页 徐侯本人,穿着轻丝寝衣,敞着怀,胸口露着一截刀疤伤。 几个月的卧床,他明显老态毕现。原本松松垮垮的肉,眼下更是几乎在身上挂不住, 像一块块干瘪的口袋。 象台之变,赤华和他争斗过后,徐侯用力过猛,以致突然中风, 至今半身不遂。太医日夜用药, 不见好转,反而愈发病势沉重。 原本就是酒色掏虚的身体,只要一次病来如山, 便是油尽灯枯之相。 这一点,太医们知道,朝臣们也听闻风声。徐侯本人,经过几个月的垂死挣扎,也不得不承认,人的意志拧不过天意。 他的半边脸都是僵硬的,下巴低垂,嘴角下斜,不受控制地淌出口水。两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宫娥一左一右扶着他,手持喷香的锦帕,轻柔地将口水擦掉。 徐朔高声见礼,侍立在一旁。 其余众公子多数都比徐朔年纪小,不知他真实身世。尽管徐朔算不上受宠,但出于对兄长的尊敬,还是都自觉给他让了个好位子。 徐侯抬头,口中含糊说话。 “怎么——来这么晚?” 徐朔告罪,回:“方才在城郊看望母亲。” 徐侯点点头,想到徐姬之美,这才展颜,半边脸垮着,半边脸露出微笑,好像个被天狗吞了半边的月亮。 “你的母亲,身体还——还好?” 徐侯一边艰难地开口问,一边用灵活的那只手肆意抚弄宫娥的酥胸,像握着个嫩梨,把玩着掐出汁水来。 宫娥疼痛,用力颦眉,不敢出声,还是规规矩矩给徐侯擦口水。 宫娥都是奴婢之身,卑贱之命,国君自然可以随意亵玩,大家见怪不怪。 徐朔原本也对此见怪不怪。但不知怎的,却倏忽想起赤华的容颜来。 原本觉得她只是个不知哪里找来的美女,可怜也好,可恨也罢,不过是政治上的棋子,不值他上心; 可今日却忽然得知她是自己同父的妹妹—— 徐侯对她,原本也是打算这么亵玩的么? 徐朔不自觉拉长脸,目光乱扫,扫到角落里一个疏于清理的蜘蛛网,名正言顺地露出了一点嫌恶的表情。 徐侯见他心不在焉,也知道这孩子孤僻,跟他老想不到一块儿去,不以为怪。 “灵兰——让父亲抱抱,呵……” 灵兰是他亲女,尽管还是个娃娃样,但承袭了徐姬的八分美貌,已能看出是绝代佳人的坯子。 众女公子中,徐侯最爱她。 灵兰还不知父亲的病势严重,也不懂什么上下尊卑,照样跳扑到他怀里,笑闹一阵,忽然叫道:“讨厌!你又把口水弄我身上了!” 徐侯呵呵大笑,故意在她衣领上又蹭了点口水。灵兰躲不过,娇声大笑,扭来扭去的闹,像只小白兔,挣扎在臭水沟。 徐朔忽然看不下去,朝侍立一旁的灵兰乳母使个眼色,斥道:“不成体统!君父还生着病呢!给抱回去!” 小姑娘离身,徐侯体内的一点元气也突然散了。他霍然靠在宫娥身上,喘了好久。 他慢慢严肃起来,艰难地合上嘴,对众公子说道:“景龙那边,战事顺利,已报了几次凯旋。你们都知了?” 众人点头。有那机灵嘴快的,趁机拍几句太子的马屁。 但大家也心知肚明,徐侯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能不能撑到太子凯旋的那天,尚未可知。 徐侯:“我若死了……” 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众公子惶然变色,赶紧跪到君父面前,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说什么“父亲福大命大,长命百岁,莫说丧气话”之类。 徐侯蓦然一吼:“住口!” 他虽然年纪已大,但政事上从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积威深重,不可违抗。 公子们见他发怒,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废话。 徐侯阴着脸,吸着口水,慢慢交代后事。 “我若不幸……你们须……秘不发丧,等待景龙回国即位。这当中,国事可托与太宰、六卿……” 他思维不乱,连着说了几个自己信任的人名,以及短期内的朝政归属。 太史在旁奋笔疾书,以作记录。 “至于你们……有官位的,不许因哀悼而怠职。公子缠可为右师,公子乐可为左师,公子子端可、可代任司空……” 众公子脸上表情不一,默默谨记。 “公子朔,”徐侯忽然点到了他,“你可升司徒……协助景龙处理政务。你脑子清醒,景龙若……若一意孤行之时,你劝谏着点儿……我将闾丘封给你和灵兰,那里离国都不远,也……好照看。” 徐朔一惊,忙跪下,“是。” 徐侯闭上眼,气若游丝:“至于你的那点兵……将军黑臂戍边期满,我已让他回来,帮……帮你管着。” 徐朔点头,“是。” 后头众公子窃窃私语,但明里暗里都有些眼红。 ——想想这也很合理。当初徐侯“遇刺”,公子朔奉命捉拿刺客,到头来却交了个白卷,刺客一根头发都没揪回来,可见他虽有匹夫之勇,军事组织能力不敢恭维。 司徒之职,官位不可谓不大,主要工作是治民事,掌户籍。 徐朔此前的少司徒之职,实为辅佐,虽能带少数兵马,但终归是个卖力的活儿。 徐侯将他一手擢升,没了兵权,有了地位。此后专心做文职,也可算是前途无量。 -- 第119页 更何况,还有一块邻近国都的、肥沃的封地! 虽说是给他和灵兰两人的,但灵兰才几岁,还不是公子朔全权打理。往后灵兰出嫁,总不会把土地也带走。 徐朔活了二十岁没有封地,不免一直耿耿于怀。若在此前,他定会感激涕零,谢君父恩。 但今日他却有些别扭,觉得这“恩”,来得有些突兀。 他望着宫闱华丽,想起自己院子里那两个人,更是心虚,不敢乱说话。 徐侯只当他乐傻了,宽容地笑一笑,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太医端来一碗药,喂他喝了。 徐朔忽然起念。太医…… 将那太医打量一番,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他也不知该怎么找机会问。 他跟夏偃没什么过硬的交情,“寻太医”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便隐入胸臆。他专心听徐侯讲话。 “后宫众夫人,”徐侯突然闭眼发话,“没有子嗣,又愿意……愿意随我而去的,就都风风光光的办了,不许怠……慢,越点礼也没事,天子不会管……让她们漂漂亮亮的陪在寡人身边……嗯,还有寡人的倡优、乐师,那几个会跳舞的西域美人……我想想……还有那个变戏法的,叫什么来着……” 国君逝世,让他生前喜爱的人陪葬,原是上古传下来的风俗。眼下虽然已不太流行,但也是算是“自古以来”的正常流程,只要不做得太离谱,很少招人诟病。 更何况,确实有人是自愿殉葬的,只求死后继续背靠大树,永享荣华。 太史坐在角落里,刀笔在手,一字一字的,把这些要求都记下了。 徐侯精力不济,说了这么多话,已是衰弱不堪,无力挥挥手指。 众人会意,起身告退,免不得又说了不少场面话,君父一定会好起来的,如此等等。 徐朔待要回身,忽听后面叫:“阿朔。” 他驻足,恭敬回头:“君父。” 徐侯看他良久,涣散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些许阴鸷。 “行刺寡人的那个美人儿……你上次没捉住,寡人不怪你。” 徐朔心跳加速,赶紧做出羞愧的表情,点头谢了。 “以后若……若捉住了,寡人还要她。就放在……放在棺椁外面吧。穿……穿媵妾的婚服。”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徐侯还是放不下那具年轻活力的身体,就算到了地下,也要得到。 徐朔心中拧结,抿嘴沉默,不愿意做出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徐侯知道他向来不拘礼节,也知道他从来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便当他默认了。 “还有……还有,”徐侯的神色更加贪婪起来,好像从徐朔脸上看到了成山的金子。 “你的母亲……寡人也放心不下。我让她做国夫人,免得她日后无依无靠……她知道寡人升你的官,封给你地,一定很高兴,嘿嘿……” 徐朔悚然一惊,咂摸到了言外之意,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后背遍然生凉。 徐侯打个轻微的手势,一队禁卫来到寝殿外,躬身对徐朔行礼。 “嗯,让他们跟你回去吧。见了你母亲,就说寡人很惦念她。她会懂的。” * “二位公子回来了!” 一院子人已成热锅上蚂蚁。刚刚捉住一个疑似叛变的家仆,徐姬优柔寡断,还不知怎样处置。赤华和夏偃身为嫌疑之客,更不敢擅自做主。 正焦头烂额时,听闻徐朔归来,大家都松口气。 可门一开,所有人都傻眼了。 徐朔身后,除了随从、乳母、灵兰,怎么多了二十几个雄赳赳的宫廷禁卫? 黑熊他们机灵,刚闻到官兵的味儿,就都躲到了犄角旮旯里。 只有那些老妪老仆,愣在当处,不知该不该给请进来。 徐朔跨进门,双手僵硬,面色如霜。 他心知肚明,徐侯派这些人来,只有一个目的:监督徐姬自裁殉葬。 之前的一切,什么升官,什么封地,都是为了安抚他、补偿他。更是让徐姬为了儿子的前程,含笑接受那个残酷的命运。 他焦躁了一路,一路上竟而无计可施,想不出任何挽回的办法。 徐姬不见儿子前来见她,也隐约感到变故,让侍女服侍穿了外衣,披件薄纱,到外院看。 看到那些禁卫,徐姬也霍然明了。毕竟她在深宫中住得久了,有些事即便未曾亲身经历,也多少有所耳闻。 她花容失色,颤声问:“君侯……要不行了?” 徐朔抿着嘴,拳头攥出青筋,狠狠点头。 徐姬惊愕过后,居然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眼中神色变幻,缓缓扫过院子里的池水、花木、亭台,柏树下摘一束茂盛女萝,出神地看。 然后款款走到徐朔跟前,轻抚他脸庞,落下几滴泪。 她又抱起灵兰,吻她脸蛋。 灵兰痒得咯咯笑,还不忘提醒:“别把口水弄我身上啊!像君父似的!” 徐姬惨然而笑,对禁卫长说:“容妾去换洗梳妆,和其他家人道个别,好不好?” 即便是自知大限已到,她的声音依旧娇柔婉转,引人生怜。 禁卫们也有听说过徐姬夫人艳名的,此时见到真人,居然比传说中的更加妖媚;再听到她这句楚楚可怜的请求,全都血脉贲张,只有点头答应的份了。 但国君之命不可违。动心归动心,小命更要紧。禁卫们鱼贯排开,守在外院,一眼不眨地目送徐姬转身,心中狂叹。 -- 第120页 徐朔猛一口气,拎起灵兰,踩着满地芬芳花草,大步跟上。 “母亲且慢,别冲动,我去、我再去求求君父……” 他徒劳地喊着,倏忽一愣,抬头揉了揉眼睛。 “……夏偃?” 夏偃居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费力地扶着走廊上的玉栏杆。赤华托着他另一侧肩膀,艰难地承着他一半的体重。 明明是个病入膏肓的弱者,不当不正地立在当中,正好挡住了门口的路,像尊褪了色的门神。 “我听说,有人要杀母亲,你却不拦。”夏偃声音轻微,语气却沉得像石头。 徐朔咬牙。他当然可以随便说风凉话! 徐姬微微而笑,翩然走上前,伸手抚摸夏偃的眉梢,吻他脸颊。 “没事的,不怕!我从来到徐都的第一日起,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我已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一个个都那么有出息,我没遗憾……只可惜,阿偃,我不能看你的病好起来,不能再照顾你。但阿朔会,还有、还有……” 她犹豫一刻,朝赤华投去复杂的目光,“公子赤华,都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再不让你在外面吃苦,对不对?” 夏偃一动不动,倔强的眼神,像盯准了猎物的兽。 “那也不行。” 徐姬苦笑:“孩子,别傻!阿朔是你兄长,我……我得为他着想……这件事,我自己愿意……” 徐姬如何不知,倘若自己惜命不从,徐朔在宫中地位定然一落千丈。甚至,难保徐侯不会翻旧账,剥夺他所有的一切。 她之所以对徐侯屈从委身,不就是为了她的孩子。如今她欣然从命,依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若能拿她一条不值钱的命,换了阿朔的一生稳妥顺遂,她何乐而不为呢? 她回头,柔声问徐朔:“君侯给了我多久时间?” “多久都不行。”夏偃又冷冷抢了话,屋檐的影子在他脸上晃,阴晴不定,“公子朔,你今日若敢眼睁睁看着她寻短见,我会让你活不过明天。就算我现在立刻死了,明日结束之前,也会有人来取你性命。你爱信不信。” 不就是为了徐朔的前程么!在他眼里算个屁。 赤华神色凝重,朝徐朔连使眼色,意思是你最好信。 徐朔眼圈骤红,冲上去揪住夏偃领口。念在他此时弱不禁风,忍了又忍,没有一拳糊在他脸上。 “你当然可以袖手看戏啊!”他咬牙低声,“有本事你去宫里,用你那些雕虫小技,让国君收回成命啊!别在这儿干打雷不下雨!” 夏偃身体晃了晃,没跌倒,脸颊涌起两抹淡红。 他垂下眼睫,又看看赤华,从她眼中找到一些勇气,泰然自若地挺胸。 “你真的要下雨么?” 徐朔:“……你说什么?” 夏偃不再理他,低头凑到赤华耳边,糯糯的说了几句话。 他没力气呼喊。赤华帮他喊出来。 “白狐有令!”她气息充沛,声音冲过院墙,“甲乙两队包抄,上三下五,其余人按计划行动!快!” 话音未落,只听院外突然啊啊几声惨叫。徐侯的禁卫突然遭到偷袭,瞬间倒下去两三个! 草丛里、灌木里、大树上、矮墙边,突然跳出来不少活生生的人。他们衣衫破旧,面目凶狠,粗俗地喊杀叫骂,精准地扑向毫无防备的禁卫。 树梢枝头,箭如雨下。花草从中,瞬间见血。一个禁卫刚想起来拔剑,一双粗壮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脖子。 禁卫们训练有素不假,但今日的任务原本只是监督一个柔弱美人自裁,谁能想到,新任司徒公子朔的宅邸,竟然暗藏杀机? 至于内院传来的那几声女子呼声,一时间更是没人理解其意。 夏偃再次低声调度。赤华一句句给他转达。 “封锁大门!保护内眷!守住马厩东北方的武械库!” 徐朔完全呆了,眼睁睁看着禁卫们见血倒下,木讷讷立了好久,才猛然清醒,冲向夏偃。 “你干什……” 赤华伸手一挡,眼神指着地上一团哇哇大哭的小红衣,命令:“还不快去保护灵兰!” 徐朔脑海一片混乱,居然对她言听计从,冲上去抱起灵兰,拉过同样惊吓过度的徐姬,将她们护送进内院寝室。 等他持剑冲出来,禁卫们已经全面溃败。很多人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的挨了刀子。 一地死尸。只有三五个活着的,扭了胳膊断了腿,被一群身染血腥的流民踏在脚下。 残兵败将们抬起头,看到徐朔持剑奔来,目光中一个个带了恐惧。 “公、公子饶命……” 徐朔傻眼。 …… 在发现有家仆窃听、并且试图逃走告密的时候,赤华就知道,该做准备了。 捉住了一个叛徒,天知道此前有没有更多的。 她有急智,随机应变之下,立刻跟夏偃商议: 倘若真有人逃走报讯,倘若徐国兵马闻风而来,应该如何应对;来的人少,则如何;来的人多,则如何;倘若徐朔一去不回,又该如何。 夏偃不想让母亲担忧,于是只拜托了赤华,请她奔走内外两院,向那些等在外面的同伴们,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上次闯进徐朔别院,他已经暗暗记住了院子的结构:哪里有大门,哪里有通路,哪里可以藏身,哪里藏着军械。他也一一让赤华告诉了黑熊他们,让大家早早藏匿在合适的位置,偷来合适的兵器。 -- 第121页 他没想到的是,来的并不是捉拿他的官兵,而是监督徐姬自裁的禁卫。 ——差不多。他选了个最快刀斩乱麻的方案。 突如其来的偷袭,禁卫们猝不及防,一个个阴沟里翻船,死在了一群名字也没有的平民手里。 流民们在白狐的带领下,也做过一些劫富济贫、绑架越货的事,却极少辣手杀人。知道这次是性命攸关,也只好下重手。 短暂的暴力过后,大伙看着一地鲜血死尸,都有点后怕,在破旧的衣裤上擦着手,不知所措地等着夏偃的进一步指令。 夏偃却耗尽力气,早就睡倒在赤华怀里,呼吸均匀。 徐朔欲哭无泪,倒持宝剑,茫然四顾,却不知该指向谁。 这些“凶手”原本跟他没半点关系。可追根究底,下令“引狼入室”的,不正是他自己么! 直到有人叫他,把他从荒诞的噩梦里拖出来。 “兄长,”赤华的声音柔中带刚,“要保全你的母亲和妹妹,眼下只有一条路。” 徐朔猛地朝她走近几步,攥紧剑柄,嘴角抽搐不停。 赤华低声道:“徐侯弥留,太子不在国内,朝中众臣猜测议论,诸公子想必也人心不齐。而你的调兵虎符——应该还没被没收吧?” 徐朔惊异于她的敏锐。她没跟着进宫,然而推测得一样不差。 随后又有些不服,拉长了脸“哼”一声。她那副“很抱歉但是无可奈何”的神色,实在讨打得让人牙痒。 赤华也紧张,袖口擦掉额角的汗。弯弯的眼,柔顺的发丝,小巧的鼻尖,样样精致,却都不敌眼角一抹刚毅。 “你可以等徐侯派人来查知真相,然后大喊冤枉,坐等昭雪;你也可以先下手为强,立刻起兵攻占徐都,挟持徐侯。那时你自立为君也好,立个软弱年幼的公子也好,都可以独揽大权。等消息传到景龙耳中,他就算立刻退兵回国,也无法和你争锋。” 徐朔一眼不眨地听着,仿佛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 他突然剑指夏偃,粗声喝问:“这是他出的主意?” 赤华摇头笑笑,怜爱地低头看一眼。 “他才没学过这些心眼儿呢。” 原来是这丫头异想天开。徐朔不知该松口气还是什么,放低声音,沉沉警告。 “你不知道徐都有多少忠于国君的兵马。我这点人,以卵击石……” 赤华不客气地打断他,指了指满地禁卫的尸首。 “十八草莽壮士,杀了二十精英禁卫,若非我亲眼见到,也会觉得是以卵击石。” 她也低了声音,朝徐姬和灵兰躲藏的寝室看了一眼。 “让你的人立刻打扫现场,把院子收拾干净。然后——是了,你需要先控制徐侯,用他的印信调遣宫中禁卫;徐氏宗亲、且有兵权的,需要立刻解决;朝中众臣,若有曾被徐侯不公慢待的,心存不满的,需要尽快拉拢。可以派你的门客们分头去探口风。只要有三五要紧之人倒戈向你,其余人不足为患。咱们暗室之谋,天知地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越犹豫,赢面越小。” 徐朔蓦然火冒三丈:“你这是利用我?” 赤华坦然回击:“那麻烦你想个更方便的法子,能让大伙全身而退。其他的帐,可以日后再算。” 她是亡国之女,心中憋着一口可笑的不服气,在荆国做女公子时,曾找了不少书来读,想从中学到些兴衰覆灭、翻云覆雨的诀窍。 但读得越多,越是失望。书里面讲的都是男人的故事,没有一册书能告诉她,后宫里一个小小女子,能如何在国家里兴风作浪。 而今日,腹中那些没用的知识,忽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融会贯通。赤华几乎没犹豫,就指出了一条最大胆、最疯狂的解决之道。 53、第 53 章 ... 徐都。 闪电般的一场宫变。几乎没人反应过来。 谁能想到, 平日里那个几乎处于权力边缘、不结党不营私、性格孤僻、人缘垫底的公子朔,此时竟然振臂一呼, 带兵入宫, 取代了他君父的位置? 简直不可思议。等几个公子、将军闻讯带人赶来, 整个宫城已经戒备森严, 城墙上下换了新的面孔,弯弓搭箭,喝问来者何人。 朝臣们突然闻讯,还来不及互相通气, 此时虽然有“救驾”的想法, 却如同一团散沙——也不知该由谁出面,也不知是该谈判,还是该直接动手。宫城前面踟蹰了半晌,就像烽火戏诸侯里那些诸侯,伸长了脖子观望,就是没人做那个出头鸟。 更何况, 徐侯弥留之际,刚刚重新分配了朝廷中的权力架构。此时正值人心不稳,一个个忠君爱国的面孔背后,藏着不知多少蠢蠢欲动的膨胀野心。 众人万分震惊地议论:“原来公子朔深藏不露, 暗地里早有逆心, 可怕可怕!——咱们须想个万全之策,从长计议……” 当然,还有少数人暗自懊悔, 为什么自己没有当机立断,像公子朔那样捷足先登…… * 而徐朔本人,戒备在宫城里,连打几个喷嚏,尚且浑浑噩噩,茫然盯着满目雕梁画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在做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行事。赤华那几句告诫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让他头疼。 他只知道,如果不采取行动,他、徐姬、还有灵兰,全都得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流民给坑死。 -- 第122页 从第一个禁卫在他的别院里倒地而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再往前追溯,从他同意让赤华进门、而不是把她直接绑了送官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挖好了坑。 从他踏上徐国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按照母亲的安排,做了个与世无争的忠臣孝子。可今日,这个编织多年的硬壳,蓦然被击碎了。 他没做过宫变夺权的事,甚至连叛逆徐侯的想法都没有过。但从古到今,那些被迫起兵逼宫的倒霉鬼,有几个是经验丰富的呢? 徐朔想想家里那几个弱女,咬咬牙,铁了一颗头,带兵冲进宫城最内部的豪奢寝殿。 * 徐侯完全无力反抗。他仅剩半条命,连一句救命都叫不出来,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周围全副武装、面孔陌生的徐朔亲卫,还有自己那几个贴身侍卫和寺人——一个个都抱着脑袋,滚在地上发抖——气得大流口水,用含混不起的语言怒骂。 “逆子……当初就该杀了你……寡人心慈……你、你忘恩负义、千刀万剐……” 徐朔冷脸不语,暗里心虚。 徐侯骂了一阵,又忽而软弱退缩,用谦卑的语气跟继子讨价还价:“阿朔,你退兵……我不让你母亲陪葬了还不成吗……寡人不杀你……你莫要放肆……” 他早该知道,世间万物生灵,最靠不住的就是人。比人更靠不住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徐侯积威日久,徐朔早就习惯了把他当父亲。 忽然被如此怒斥,他不免脸红羞愧,紧握腰间剑柄,躬了躬身,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他余光一瞟,瞟到了一袭翩然而至的素裙。 赤华手里没兵,但还是带了夏偃那些虾兵蟹将,坚持进宫查看,只怕徐朔突然转心,功亏一篑。 她已暗下决心,倘若徐朔靠不住,拼了自己一条命,带人血洗寝宫制造混乱,说不定还能让大伙有脱逃的可能。 她闯进徐侯寝殿,待要和徐朔打招呼,猛然看到床上那副嘴歪眼斜的皮囊,一阵反胃,掩住了嘴,抄起身边一个杯子。 黑熊几个人连忙把她架住:“夫人夫人,这金杯子送给小人成吗?来来,吐这儿。” 给她踢来个铜夜壶。谢天谢地是空的。 徐朔忽见赤华,心里没来由一股火气。 不是对她的,是对床上那个猥琐老翁的。 他嗓子干涩,生硬地说:“君侯……霸占我母亲,让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父亲,给你卖力气卖命。就算君侯于我有活命之恩,也……如今也该还清了。我心里是不恨你的,但——你不该又算计她……” 徐侯见到赤华,骤然变色,眼中贪婪之火蒸腾,咳嗽得天崩地裂。床头的透明素纱无端染了几滴暗血。 “你……你……何时跟……跟这个贱人……勾结……” 徐朔沉默,心头火气积累。 我的妹妹,轮到你管她叫“贱人”? 赤华吐了几口酸水,闻到床上一股腐朽之气,不愿靠近。 “兄长……” 她本想说斩草除根,但看到徐朔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大约是不敢动手的。 徐朔反而犹豫着说:“毕竟是一国之君,是不是……是不是得优待一下……” 赤华不理他,自己捡了一柄剑,按照夏偃教的手法,慢慢举起来。 * 赤华一生娇惯,连只鸡都没杀过。夏偃看不过去,曾手把手教她宰鱼,她基本上都是闭着眼的。 手抖得厉害。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今日她不为权不为利,要想活命,要想给阿偃以活命的希望,非得跟徐侯你死我活不可。 徐侯看到剑尖冷光,又是惊惶,又是不信,胸口一梗,难以置信。 但赤华走两步,便腿软得几乎立不住。 她方才还在默默鄙视徐朔的优柔寡断,如今自己却好不到哪去。 很多事,说起来轻巧,真的落到自己肩上时,却沉重得难以背负。 比如杀人。 她毕竟只是个少经世事的年轻女子。胸中纵有生杀予夺,却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离亲自动手还差得远。 徐侯将她的胆怯看在眼里。突然,他嗬嗬叫了两声,拾起身边一面铜镜,从病床上暴起,朝她猛扑过去! 像是贪婪的霸占姿态,更像是充满恨意的狂热报复。 赤华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如此能量,一声惊叫,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躲。 咚的一声响,徐朔反应极快,急奔到她身前,用力钳制住了那只挥舞铜镜的手。 他咬牙切齿,眼中的怯懦之色一闪而过,重新回到了他日常的那种冷漠生硬的申请。 “把君……把这老家伙监在此处,”他终于做出了选择,转头命令手下,“不许他下床,一刻也不许离开你们视线。” * 赤华松口气,朝徐朔勉强一笑。 “这才是我兄长呢。方才吓死我啦。” 徐朔被她一夸,无所适从,一张长脸从上到下,渐次一红。 他小心翼翼的,欠身问她:“没退路了,现在怎么办?” 还不敢声音太大,生怕让自己的亲卫听见自己向女人寻求建议,徒然丢脸。 赤华有些好笑。她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处事全靠应变,没有什么完整的筹谋。 -- 第123页 以往那些书里看到的、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形形色色的造反成功的案例,可没有“主人公彷徨无措,得向他妹妹寻计问策”的桥段。 不过话说回来,徐朔肯孤注一掷,听从她的建议,已是甘冒奇险,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她应当心怀感激。 她也轻声答:“咱们不是已定了计划吗?一步步来便是。眼下看来,国内的势力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患。你最大的软肋便是师出无名,容易引来别国插手问责——是了,你是为保护母亲,不得已而发兵,应了个‘孝’字,但还不够……徐侯还有过什么倒行逆施之举没有?你找几个人跟我说说,我帮你拟个檄文出来。” 对于突发之事,最好在谣言四起之前,先下手为强,堵住别人悠悠之口。这是她从荆侯那里学来的智慧。 * 赤华也知道,宫变首战告捷,万分松懈不得,调兵遣将上稍微有一点差池,形势就会突然严峻起来。 但她实在等不及了。长长的一天才过去一半,但在她心里,却似渡过了几个月、几年。 为了保护徐姬,夏偃不顾她劝阻,坚持站了起来,跟徐朔面对面。这一举动耗尽了他仅剩的精力。 就在三两刻之前,刚刚有个徐姬的侍婢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赤华:“夏……那个、那个……” 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干脆直接叫,“……那位客人,忽然不省人事,呼吸几乎没有,叫都叫不醒!夫人已经快哭晕过去了!……” 徐朔的人已经基本控制了宫城。赤华慢慢放下剑,叫来徐朔几个部下:“编个理由,去把宫里所有的太医找来。莫要打草惊蛇。” * 太医们很快被连哄带骗的集中了来,排排站在一个酷热的偏殿,一个个抖如筛糠,还不敢伸手擦汗。 有些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家悄悄的交头接耳,也拼凑个八九不离十。 都听说宫中剧变,徐侯被人软禁,幕后主谋是某个默默无闻的不得宠公子。 不知他要太医做什么?难道是徐侯不肯乖乖死? 赤华很快认出了其中一个面孔:“你,出来。叫什么?” 那便是当初在荆国负责“诊治”公子瑶,实则接受徐国密令,给她长期下毒的医师。 后来他潜回徐国,受了嘉奖,被留在宫里。 他爱财,也时时出宫,去给宗亲夫人之类看看身体,开点驻颜养身的补药,收点赏钱。 那次在徐姬的院子里,他意外看到了荆国公子瑶的替身——当然并不知道她真名——居然躲在下人房里。这太医如获至宝,出门就把赤华给卖了。徐朔当时就赏了他一大笔钱。 如今再见赤华,那太医腿都软了,衣摆抖来抖去,抖出一身苦黄连味。 这个被他卖了的女子,已不是当日的狼狈颓然疲惫之相,而是神采奕奕,气质如仙。就连愤怒起来,也是整个殿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赤华又催促了几遍,他才结结巴巴说:“小人……小人名叫……左不灵,不知……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赤华听了他名字,心里默默啐一口,好好个太医,偏偏叫“不灵”,谁敢用啊! “公子瑶的药,是你调配的?” 太医不灵垂头丧气,答:“是。” 马上又补充:“可,可小人没有给她下致命的剂量!一直……一直拿捏着分寸……” 他以为赤华是来给公子瑶算账的。心头涌上一串自辩之辞,却立刻被赤华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这人中了和公子瑶一般的毒。把他医好,我不杀你。” 太医不灵腿上打着哆嗦,跟着赤华来到隔壁一间小殿。 殿内陈设简朴,仅一小榻,榻上一人,仰面昏睡,面若死灰。 太医不灵慢慢凑近上去,望闻问切,很快脸色就跟夏偃一样灰败。 “是……是用了我的药。可……可谁那么大方,三个月的量,分三天给他灌下去了!” 他绝望地嘟囔,恨不得以头抢地——不是为了夏偃的病情,而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赤华脸色煞白,抿着嘴唇不说话。这太医不像是撒谎。 她突然蛮横起来,甩开淑女的架子,抓起手边一座烛台,狠命一摔。 咚的一声闷响,那烛台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砸了太医的脚。他一点不敢动。 “我不要听废话!你救是不救!”她低声吼。 太医不灵连连磕头,“小人尽力,小人尽力。” 要是他敢不救,只怕今日就小命难保。而听这女郎的口气,只要榻上之人延一天的命,他自己也就能多活一天。 他在心里把那些管医药的各路神明拜了个遍,“求神仙保佑,让弟子这次药到病除,一定要灵,一定要灵啊……” 54、第 54 章 ... 徐朔终于没敢自立为君。他为身世所累, 始终不敢妄称自己是徐国的主人。 虽然他鼓起勇气和徐侯翻脸,但要他悍然篡位, 以偃氏代徐, 他顾虑良多。 当世之人会用何等辞藻来骂他?后世之人会用怎样的笔墨记录他?各路诸侯会如何磨刀霍霍, 准备惩戒他这个践踏天子分封果实的败类?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 听从赤华的建议,挑了一个十岁的的公子顺,在几个朝廷重臣的支持下扶为新国君。这孩子性格忠厚,资质平庸, 母族和徐姬一样出自大夏。 -- 第124页 而徐侯瘫在床上, 见徐朔没杀他,赤华没杀他,不禁喜出望外——几十年的风云驰骋,他终究还是有威望的。徐朔这孩子瞻前顾后,终究还是怕他的。 等景龙回来,他便重新有了心腹之人, 便有望翻盘! 只希望景龙一路凯旋,手头兵马不曾折损太多。到那时,众寡之势相易,看谁还敢跟徐朔沆瀣一气! 带着这个希望, 徐侯打起精神, 用力吃了药,打算饱饱的睡一个觉,韬光养晦。 他照例枕在几个年幼宫娥身上, …………。直到心满意足地合眼。 他并没有看到她们不甘而痛苦的眼神。。 半夜,几个小宫娥鼓起勇气,帷帐上扯下一块厚厚的五色绫,一人一角,蒙住了那张满是口水的脸。 * 荆都郊外。徐太子景龙焦头烂额。 他一路的战绩,其实并不如徐侯所料之中顺利。 一开始,他轻轻易易地越过荆徐边境,披荆斩棘如入无人之地,在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 他攻占了不少边关的土地,从百姓那里掠夺财物,抢来年轻的女人,队伍里一派欢腾气氛。 景龙踌躇满志。他的威望愈发上升,军队对他愈发忠诚,已经提前把他当成了国君。 唯一不尽如人意的事,便是手下人来报,说运送赤华的队伍在路上遭到山匪袭击,丢了美人——大约是被匪徒抢去做压寨夫人了。 景龙大怒,赏了报讯的一顿鞭子,又杀了负责护送赤华的禁卫长,剥光了甲胄,任那尸首在荒野发臭,被群狼分食。 但他并未太沮丧。这世上有两样事,能让一个男人为之销魂。 一样是女人。另一样是战争。 他丢失了一样,但还有另一样。 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乃至短兵相接、刀剑刺入敌人身体的刹那触感,能带给他同样的热血贲张。 他骑在黄金辔头的战马上,扫视眼前一片片沃土,轻松地计划:等攻破荆都,该怎么羞辱那个自作聪明的荆侯;他还好奇,那个真正的公子瑶生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和赤华一样美貌,是不是身娇体软、弱不禁风,见了他会不会哭着求饶? …… 可当他带着人马,转过最后一片缓丘的时候,他傻眼了。 胯`下坐骑一声嘶鸣。 对面整整齐齐的几支队伍,战车排列齐整,那上面摇曳的旗帜—— “随国?”景龙仔细辨认,吃了一惊,“曾、温、申、越——联军?” 何时听说荆侯请动了这么一帮子盟友! 这必定是经过了大夏的默许。荆侯什么时候跟天子攀上了不寻常的关系?! 正惊疑时,一乘轻便马车出列,那上面的旗手目不斜视,手中高举一个“夏”字旗帜。 马车不疾不徐,径直行到离景龙十步之遥。上面的乘客穿着大夏臣子的服装,高冠博带,大袖飘飘,佩了柄镶满玉石的剑,明显不是来打仗的。 大夏天子威望犹在,怠慢不得。景龙在身边军师的提点下,跳下马,与使臣互相行礼。 “天子有言相询,”使臣高声道,“荆徐两国历来为唇齿之邦,荆侯未曾失德失信与你,汝父徐侯却擅自征伐,致使民众流离,农事损误——又出自何因?” 景龙错愕。徐侯遇刺的事已经传遍天下,“刺客”的来历毋庸置疑,就是出自荆侯的嫁女队伍——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天子明鉴,我国原本与荆国许有燕婉之好,奈何荆侯暗室密谋,趁送嫁的机会,将我国君……” 他刚说了个开头,便被使臣礼貌地打断了。 “遇刺么?——荆侯已上书天子,为此事分辩了。他说,自己宫里那位女公子,虽与徐侯太子有婚姻之约,然而长期卧病,不可能长途跋涉的出嫁。请问行刺徐侯的那位新妇,又是何人呢?” 景龙气往上拱。听这语气,荆侯不声不响,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直接指责他们编故事? 还编得这么拙劣?把他徐国上下当傻子呢? “那个女郎是假的!是荆侯选人冒充……” 使者故作惊讶:“假的?闻得徐宫中规矩分明,在接待别国宗亲之时,竟而不知道验一验身份么?” 景龙:“……” 使臣露出不甚真诚的微笑:“既然是假的,行刺又未遂,那么必定已经被捉拿归案。请问太子,她如今人在何处?她身犯十恶不赦之重罪,需以王法审判。还请解送大夏王都,切勿擅自处置。” 景龙:“……” “还有一事,天子不明:既然那位公子是要和太子成婚的,她又是如何接近汝父徐侯,进而行刺的呢?” 景龙接连被噎了好几句,早就暗自心惊。 使臣的一句句质问,他当然可以一条一条的解释:公子瑶的重病本来就是是我们徐国的阴谋,是我君父派人下的毒,所以我们当然知道她是真是假,也自然不用验明正身;象台上那个新妇,被我君父觊觎抢先,打算静悄悄的来个生米熟饭;而我,我对此知情而袖手旁观,因为我知道我父亲年事已高,不管是骤得新欢,还是被那女郎拼死反抗,都多半会加速他的衰老和陨落? 虽说在王子公孙之间,耍些诡计心机属于司空见惯;但他若敢当着诸侯联军的面,坦诚这些龌龊之谋,那无异于自寻死路,毁掉自己生前身后的所有威望。 -- 第125页 更何况,荆侯已然占领道德阵地,他已被置于弱势,只怕说破口舌,也没人信他一句! 景龙耳根渐渐蹿红,突然发狠,狠狠踹了他心爱坐骑的肚子。 千里马一声哀鸣,踉跄几步,喷了几口粗气,仍然忠诚地蹭到了主人身边。 他终于意识到,荆侯从一开始就对此事知情而不捅破。他和他父亲,从一开始就被人当猴耍了! “天子的意思,”使臣依然不慌不忙地假笑,“此事多半纯出误会。还请太子回国劝劝徐侯,看在大家……” 铮的一声,景龙拔出腰间宝剑。 “莫要废话!”他粗声喘息,强忍着怒火滔天,“此事轮不到天子来管!荆国上下都是骗子!你让开!让我把荆侯擒来,送去王都,他有什么花言巧语,让他亲口对天子说吧!” 使臣变色,不由得后退。 “你……徐太子,汝目无天子……” 景龙飞身上马,转头喝令:“给我出击!” * 大夏使臣原本只是来“调停”的,顺便扬一扬天子的威风。 一般来讲,诸侯们为了自己的仁义之名,遇到挂天子招牌的人物,都会多少给个面子。打仗的都会暂时休个战,暗地里较劲的,也会勉强一起喝个酒,结个盟。 可今日,这个狂傲的徐国太子,竟然目中无人,当他大夏使臣是个死的! 一瞬间,景龙的队伍里杀声震天。那使臣见势头不妙,掉头就走,一路直线奔回大夏王都,朝天子哭诉去了。 …… 一场恶战,比景龙预想的要艰难得多。 荆侯纠集了临近不少小国——都是久患于徐国淫威,敢怒不敢言的——组成联军,排兵布阵、统一操练,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大夏也派来若干兵马,当然并未参战,而是远远的驻扎“督战”。 虽然他们屁事不干,但如此一来,景龙的军队腾挪受限,许多战术也无法淋漓尽致的使出来。 毕竟,谁敢攻击天子之军,就是把自己树成全天下的靶子。 身边的军师讲话都带哭腔:“太子,咱们的兵马已经折损十之七八,这样下去,就算能攻破城门,也守不住啊!” 景龙杀红了眼,抹一把脸上带血的泥土,吼道:“谁敢退,杀无赦!战车重新列队!甲士不要管伤员!都给我上!……” 军师看看景龙的脸色,剩下的逆耳忠言不敢说出来:天子此次干涉荆徐战事,“道德审判”尚在其次,归根究底,是为了遏制一下徐侯父子那日渐膨胀的野心。 景龙意识不到这点。他固执地以为,只要消灭了敌人,就能获得天下的尊敬。 可过不多久,一枝冷箭迎面射来,擦过他的脸颊,痛彻肺腑,血肉模糊。 景龙怒喝,四处一望,发现自己的贴身亲卫已经一个不剩。 他心惊肉跳,终于不甘心地下令:“先收兵,退二十里扎营。等……等徐都的援军过来,我非……我非……” * 景龙终究没等来半个援兵。 只有一道反常近乎妖的谣言—— 说是徐国公子朔,趁着他带兵出征,国都空虚,居然起兵逼宫,弑杀徐侯,另立了国君,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若是别人,景龙倒也信了;但是公子朔——那个三棍子打不出屁来、被他欺负了只知道自己生闷气的孤僻鬼,他——他有胆量做这些? 景龙把那报讯的细作一脚踢开,刚要骂一句胡言乱语,突然脸色一变,想到此前在宫中听过的一些传言。 有人说,公子朔并非徐侯亲生,而是徐姬和别人的孩子。 这谣言有些年头,当时在徐侯的授意之下,很快就被扑灭了,没激起什么水花。 更何况,徐姬已然淡出后宫,此时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安度晚年;而徐朔向来与世无争,跟别的宗亲们没什么利益冲突。 就算有人挑拨宫廷关系,存心造谣,把诸多公子公孙抹黑个遍,徐朔怕也是最后一个被泼脏水的。 若非他年纪长,记事早,景龙也未必能想起这个传言来。 他这才感到有些后背发冷。寻思了一夜,不敢妄动,而是以太子的名义,写了封报告战况的信,派人送回徐都,作为试探。 送信之人很快就回来了。脑袋和身子是分开回的。 与此同时,荆侯率领各国联军,亲自乘胜追击,围了景龙的大营。 徐国前太子景龙,原本羽翼丰满、心机深重、手握重兵。 可突然之间,却莫名其妙地阴沟里翻船,眨眼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像只被剪掉翅膀的鹰,跌落山坡,寸步难行。 暴躁和虐杀救不了他。太子的名号也迅速贬值,不能再拿来唬人。好在身边还有几个忠心不二的臣子,护着他连夜突围,撤出荆国国境,一路逃到遥远的翟戎。 景龙过世的母亲原是翟戎王女。翟戎王不情不愿地接收了这个名声不佳的外孙,默许他留在本国,过上流亡生活。 当然,戎人的生活条件不敢恭维。天为帐,地为床,人马共宿,所食皆腥膻。 景龙在彼,身为丧家之犬,也再不是众星捧月。那里有的是比他更暴躁、更嗜血、更乖戾的角色,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随身财物和女人。 只有一样:千奇百怪的乳酪管够。 -- 第126页 * 徐都郊外。秋日。 天高云淡,秋林尽染,木叶接天,宛若金玉相融,美不胜收。 乡野阔地炊烟袅袅,送来淡淡的烟火气息。北雁南归,掠过空旷的苍穹,落下阵阵长鸣。 赤华淡妆便服,一步步走上象台。如今她体质康健,这一路不用停下来歇。 对她来说,象台是此时最为理想的居所——高高在上,易守难攻。她一介女眷,并无防身之能。只要在台下安排三五百忠心的卫兵,就算是景龙突然带兵从天而降,也未必能轻易近她的身。 并且象台高耸,地势优越。凭栏远眺,徐都城内一切军民活动尽收眼底。她毕竟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不愿意把自己关在密闭的宫室,一切等人通报。 第三个原因,源自她心底的一点点倔强固执:当初的她,是任人摆布的金丝雀,在这里被人算计、侮辱、更是险些丧命; 如今的她,是北归的鸿雁。她觉得自己不该再害怕这里,她想做这里的主人。 于是徐朔将象台给了她。她命人将台上的阁楼屋宇彻底翻修,打发掉了繁冗的婢仆杂役,除掉一切婚典遗留的布置,换成自己喜爱的淡雅装饰。 当然,以象台之宽阔,若只住她一人,未免浪费。 她径直转到二层阁楼尽头的小小寝室,拨开轻薄的门帘。丝履无声,轻快地走到床边。 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骨肉匀停的少年。相比数月前,他略有清减,瘦出了一个乖巧的下巴尖。原本麦色的肌肤因为缺乏日晒,如今可勉强称得上润泽白皙,倒似了三分他的母亲。 但他的体温依旧是冷的。赤华托起他一只手,看到指甲盖上隐约的乌青色。 “阿偃,”她轻声问,“怎么垫起来了?” 夏偃并非全然仰卧。背后垫了几个软枕,成了个半卧的姿态,唯有头向后仰,正睡得甜。 旁边一个侍婢小心答:“小君子清醒时,要我们扶他起来,说是要……要……” 侍婢是徐姬手下的心腹,也知夏偃的来历。夏偃毕竟并非公族,不管是从国籍还是父系来算,在徐国都是庶人一个。侍婢们看在徐姬面上,管他叫一声“小君子”;可不敢乱用尊称。 赤华听那侍婢吞吞吐吐,心中不悦,生怕自己不在时她们伺候不尽心。 她微微沉下脸,问:“他说要什么?” 侍婢笑答:“他说,要是女公子来看他,他能早点儿瞧见。” 赤华转过头,不让侍婢看到自己微笑。然后挥手让杂人都出去。 55、第 55 章 ... 赤华半是恼怒, 半是挑衅,朝那个熟睡的人说:“我这不是来了, 你哪只眼瞧见了?” 床上的人当然无言以对, 唯有呼吸均匀而平静, 显然对此心安理得。 赤华微微一笑, 又问:“那个太医的手段如何?听下人们说,清醒的时刻长些了。” 依旧无人应答。 赤华强颜欢笑,还想再聊几句家常,忽然手边微微一硌, 发现了床上散着什么东西。 一根新鲜的竹简。那上面墨迹错杂, 明显是夏偃写的。 他跟着他的平民父亲读过些书,写字时没有什么花哨讲究的习惯,一笔一划朴拙而舒展。 “……太医可靠,弟精神日长,勿忧。” 赤华惊喜,唇边绽开惊喜的笑, 在他身边摸摸,又发现了更多的简片。 “弟唯有一件不情之请……” 简片长短不一,有的上面寥寥几字,只描述了当天的天气, 便没有了下文;有的却从上到下写满。有的写着写着, 字体歪斜,想必是他忽然陷入昏睡;有时候那字句又莫名其妙地接上了。 赤华仔细翻找,寻到了下半句。 “……象台难爬, 召太医时,需留予时间休息,最好赐些香茶。不然,此人入房诊治,每每喘息粗重,且夹杂口臭,万分受不了。” 赤华扑哧一下,忍俊不禁。 太医不灵的确让她使唤得团团转。她恨他毒了公子瑶,告了自己的密,又粗心大意,留了毒药让荆侯发现,以至于波及夏偃——于是对他格外不客气。每天让他来诊治一次,探视两次,象台爬上爬下,还不许人家中途休息。 好在那太医惜命,丝毫不计较她的虐待,反而每次都格外尽心,开个方子要检查三五遍,有半个错别字都忙着重新誊抄,生怕哪天夏偃不给面子,连带着他自己小命难保。 竹简就这么几片。赤华不甘心地再找。 夏偃其实没写太多。他清醒的时间毕竟太少,而且手足虚弱,就连握笔都要耗费很大力气。 忽然,赤华眼睛一亮,从夏偃左手中抽出帷帐的一角,那上面花样斑驳,墨迹潦草。 想必是他最后一次醒来,却没摸到简片,只得铺张浪费地写在了绸布上。 字不多,只两个:亲我。 他极少在布面上书写,想来是运笔不太熟练,这俩字写得飘忽不定,格外骨架巨大。 赤华咬唇,愤愤不平地想,这都几个月了,每次他好不容易清醒一刻,从来都是胸无大志,毫无顾忌地黏她。这还嫌亲的不够呢? 她想把那绸布扔一边去,却又怕被识字的下人瞧见嘲笑,想了想,还是揣自己袖子里带走。 一抬头,她吃一惊。只见夏偃睫毛微动,扇了两下,似是费力地睁眼。 -- 第127页 她颤声叫:“阿偃?” 她已摸到夏偃病情的规律,轻手轻脚从铜盆里捞出一方丝帕,上面浸了香草熬制的药水,凉丝丝的敷在夏偃额头,顺着他的眉梢眼角擦了一圈。 “阿偃,是我。” 这声音仿佛一枚钥匙,开了个陈年的锁。他胸膛猛地一震,喘息出声,猛吸了一口沁凉的香气,一下子睁开了双目,眸子里全是惊喜。 赤华忍不住鼻子酸。总算又赶上一次醒了。 她心里堵了许多话,还不知该挑出哪句先说。却见夏偃眨眨眼,赶走睫毛上一粒水珠,眸子左右一扫,目光精确地落在她的手上。 一角绸布,上头硕大两个墨字,被她塞了一半在袖子里,剩下的一半尚且张扬在外,还没来得及藏好。 他朝那布片努努下巴。 赤华假装没看见,柔声问他:“这里还住的惯么?床铺还舒适吗?太医让别生火盆,每日吹吹新鲜的风。但近日天气凉了,受不受得住?需要添什么衣,我都可以让人从宫里带……对了,上次给你带的那些……” 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发现人家好像根本没长耳朵,一双眼只是直勾勾的盯她,似乎在催着什么。 赤华无所适从,又不好呵斥他。毕竟他病入骨髓,都是为她。 她眨眨眼,厚颜无耻地撒谎:“方才亲过了。你没醒。” 夏偃怀疑地左右看看,用心吸几口气,周围只有艾草淡香。 赤华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然而脸上掩饰不住淡淡的红晕。她板着脸,抿着嘴,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但却穿了他喜爱的素色衣裙,描了精致的眉,搽了淡淡的胭脂,一抹樱桃红唇,将整个人衬托得十二分娇艳。 夏偃看在眼里,努力不笑得太放肆。 她日常见别人时可不这样。视乎对方的身份,要么是随随便便的素颜,要么是浓艳刻板的宫妆,可没见过这么精心细腻的打扮。 他声若蚊蝇地开口:“不记得,不算。还要。” 看她的眼神带着揶揄,好像她才是那个耍赖的小孩。 赤华糊弄不过去,只好羞答答的凑上去,在他瘦削的脸颊上选了一边,蜻蜓点水—— 忽然她惊叫一声,让人猛地一拽,失却平衡,直接扑在了他胸前。 她第一反应是别撞坏了!但背后按着一只手,没什么力气,却异常坚定地揽着她不放。 急促的心跳声灌入她的耳朵,清晰地感到他肌肤的一起一伏。 这小子反了天了!赤华恼羞成怒,还不敢太用力挣扎。 “你……” 什么时候有力气动手了! 夏偃的气息吹在她额头,带着轻微的药香气。 他声音暗哑:“都说了,精神渐长,你该高兴才是。” 其实并没有那么顺利。太医不灵虽然尽心尽力,但他毕竟中毒太深。荆侯给他下毒的时候,才不管什么药理毒理,见效就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因此那太医也只能步步为营的尝试。有时候药量过了,猛了,引他上吐下泻,难受之极,乃至病情倒退,也是常事。 但毕竟,还活着。 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起初夏偃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活下来就是运气;如今发现自己死不成,却也没喜出望外,只怕自己下半辈子从此缠绵病榻,想见一见赤华,还不能自己做主,全凭她良心。 他每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时便脱一层胎,换一层骨。原本压抑着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 他幼时以为被母亲抛弃,心中伤痕一直未消。如今虽然与母亲重逢,但依旧填补不了他那份害怕分离的执念。 他费力低头,却差着一点点,只吻到她头顶一丝不服帖的幼发。 但就是那一点点接触,赤华倏地全身发紧,从耳根到指尖一阵灼热,浇得全身骨头软绵绵,不由自主地发抖。 以往夏偃受伤生病,都是赤华将他搂在怀里,像照顾小孩子似的,心无杂念地安慰他。 头一次让他裹在胸前。他的胸膛比她想得要宽厚。干净的衣襟被她撞得松垮,里面热气蒸腾,带淡淡药味。 他的手臂僵着,肌肉压进她柔软的腰间,手指仿佛不知怎么用力,紧抓着她的肩背,好像头一次捕猎成功的幼兽,还不太清楚自己如何得了手,只能抓着不放,生怕她跑了。 赤华让他弄得有些疼。闷闷地抗议:“干什么呀?别闹。” 夏偃学她语气:“不干什么。别动。” 窗外徐徐吹进爽洁的秋风,掠过她滚烫的脸蛋,清凉彻骨。 腮边几颗紧张的汗珠,沿着精巧的曲线滚来滚去。 夏偃想伸手帮她擦,又怕她挣脱出去。他灵机一动,用嘴轻轻吹。 赤华发痒,抬起头,正瞧见他无理取闹的一副灿烂之笑。 “阿偃!”她恼羞成怒,板起脸,“你再这样,我、我……” 她被惯坏了,满以为夏偃会像以前那样,只要窥到她不悦的苗头,就赶紧羞惭道歉知错就改。 可他今日许是得意忘形,居然挑衅地朝她看一眼,眸子里热气四溢,眼中分明三个字:怎么着? 赤华跟他对瞪了好一阵,终于轻声叹息:“你……你再这样,我可要离不开你了。” 夏偃轻轻磨牙,生她的气。难不成以前她就离得开? -- 第128页 ——可不是,说走就走。哪怕他在她身后苦苦哀求。 他轻轻用指尖拨弄她发梢,低涩着声音,问她:“你是不是……还要走?” 赤华软软地“嗯”一声。原本便找机会来和他说正事的。 “徐国的政局暂时还算稳,”她缓缓说,“景龙伐荆失利,据说已经逃亡去了翟戎,短期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再简单复述了一下情报的细节。夏偃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他立刻说:“景龙不甘失败,多半会找机会卷土重来。你们要早做准备。” 他其实对这些王侯将相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时势推人走,徐国有今日之变,他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他眼下已不再是独来独往的游侠了,时局的每一点波动,都关乎赤华的前路,甚至性命。他必须听。 赤华轻轻点头:“知道。我们也在做准备,但需要时间。只盼天意眷顾,戎人多给他使些绊子,让他难以归来。” 夏偃又问:“荆侯呢?退兵了?” “没有。”赤华发现蹭在他怀里还挺舒适的,便懒懒的没动,还伸手给他整了整衣襟,“我以前错看了荆侯,还以为他是与世无争无为而治的懒散人。谁知……只要给他机会,他的野心和徐侯一样大。” 她回想往事,回忆在荆国时的种种细节,惊讶于自己的幼稚无知。 曾经还把那个人当成再造之父,以为能在荆国活出个新的人生。还好,清醒得够及时。 她思绪回转,回到当下,又说:“荆侯在联军的帮助下击退了景龙,但并没有就此收手。昨日线报刚刚告诉我,他正在整兵北进,打算借徐国内乱的机会,反戈一击……” 夏偃微微皱眉,“他要来攻徐?” “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而且他请了那么多援兵,总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吧。” “痛打落水狗”,自古以来喜闻乐见;何况徐国这个落水狗,膘肥体壮,颇有油水可捞。 夏偃望向窗外,朝徐都的地方努努嘴,“打算怎么办?” 既是问赤华的打算,也是问徐朔的态度。 徐朔眼下坐镇宫城,被一堆陌生而艰巨的责任压得焦头烂额。他大丈夫敢作敢当,眼下也只有硬着头皮死扛。 但偶尔也有扛不住的时候。每隔那么两三天,就会有信使呼哧带喘的爬上象台,背来一卷卷沉重的简牍。里头的内容从军国大事到陈芝麻烂谷子,都是徐朔对身边的人不信任,或是对自己不信任,来征求赤华的意见。 没人知道,公子朔的同父妹妹,这个来历可疑、隐居象台、看似与世无争的年轻淑女,实际上也在遥遥掌控徐国的政局。 很多时候,她的意见甚至比徐朔身边的近臣还有分量。 赤华轻轻咬嘴唇,理顺自己的思路:“我已向兄长表明态度,绝不能让荆侯打进徐境。不仅是为了避免兵祸扩大,殃及国人。我们本来就立身不稳,他若打着‘帮助徐国清理内乱’的旗号,依然能得到全天下的支持。 “公子朔已经几次派人去与荆侯和谈,但每次都无功而返。荆侯铁了心要趁火打劫,不得到相当的好处不会罢休……” 夏偃懒得分析这些。他直截了当问:“我能做什么?” 赤华不解,仰头看他,“你?……” 他点点头,张眼看窗外。几片薄云像战车,被丝丝的清风推着走。一队鸿雁扇着翅膀,在云中缓慢穿梭。 “你忘了我是谁。” 他的目光很深邃,只要他用心凝视什么,就仿佛能一眼看到它后面去。 但这样的目光极其罕见。最起码,面对赤华的大多数时刻,他都能很自如地切换回一派纯真依赖的眼神。 经常还带点让人难以抗拒的可怜。 有时候赤华忍不住想,往他身边放只流浪小奶猫,大多数人都会难以抉择,到底该先收养哪个。 但今日他没掩饰,大大方方地将自己胸中沟壑展示给她。 白狐是卧床不起了,但他在民间织出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游侠之网,想必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猛刚劲。 赤华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她笑了笑,捋捋他鬓发,还是婉拒了这份礼:“这是诸侯之争,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提醒公子朔,行军的时候,莫要踩坏了百姓的庄稼。” 夏偃摇头。倦意一阵阵袭来,若在平日,他或许已经顺从身体的召唤,闭眼昏睡了。但今日赤华在侧,他恨不得把下半年的清醒时间全都预支掉。 他轻轻咬舌尖,解释:“我不想争。我只是不能让你有危险。” 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充:“还有我母亲、妹妹。她们也不能有危险。” 徐姬和灵兰都已迁入宫里,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而宫内人多口杂,赤华跟徐国毫无渊源,甚至还算得上是敌人,因此压根没有鸠占鹊巢的打算,直接提出住在象台,图个清静。 还顺便把夏偃带来了。理由是太医说他不宜在房间里闷着,要时时吹风,空气越新鲜越好。 徐姬当然不舍,还为此跟赤华别扭了几句。 夏偃胳膊肘往外拐,自然知道该替谁说话。不过他跟母亲说话的方式可要丰富得多了,反正他也拉得下脸来撒娇。 他说:“你又要照顾灵兰,又要照顾我,身体吃不消可怎么办呢?” -- 第129页 徐姬见儿子心疼自己,百感交集,很快就投降了,犹豫着让步:“可是她也不会照顾人啊……” 夏偃微笑:“她不会照顾别人,可最会照顾我。你让我占这个便宜嘛。” 徐姬只好依依不舍地送他来出宫,还时常上象台来看他。 但眼下,赤华说她要走了。偌大象台,难不成只剩他一个不能动弹的? “你……多久回?” 赤华慢慢从他怀里脱出来,抚摸他额头,指尖插入他发根,一阵酥麻的轻颤。 “我想,我有办法说服荆侯退兵。不管成功不成功,总得试试。 “我要去安排一些事。若顺利,一个月就能回来。我已将这边的人手布置妥当,你乖乖的养身子,到时候……” 她还没说“到时候”怎样,就被夏偃的神情逗乐了。他眼巴巴地瞧着她,像干了一天活的苦力,灶台旁边敲碗等开饭。 “到时候让你抱。”她垂下眼,说得轻声细气。 她以为夏偃会高兴。可他没作声,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闷闷地说:“倘若我没力气抱你了呢?” “什么?” “要是我……我以后永远站不起来了呢?” 他的脸颊边还残留着唇脂的清香。但他却忽然沮丧起来。有些话本想忍着不说,但清醒的时光太珍贵,他舍不得浪费。 赤华余光扫到桌案上一排药罐,犹疑片刻,轻声说:“不会的。” “若是会呢?”他声音大了些,不依不饶。 赤华捏捏他指尖,从容地微笑:“那,那我……” 夏偃突然后悔问这一句了。难道要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死生契阔?至死不渝? 他急切地喘息一口,截断了她后面的话。 “那你定时来看我就行了。不需要每日,三五天一次都可以……” 他眼中忽然闪泪,在悲观的想象中越滑越深:“我只求你,以后若要嫁人,不要嫁得太远,一个……一个月来看我一次就好。若你有了孩子,可以……两个月,三个月一来……半年也可以……你若实在分不开身,也可以写书信……” 赤华哭笑不得,低声斥他:“想什么呢!” 可听他说得以假乱真的,她自己也心惊肉跳。 倘若他真的就此缠绵病榻,虚度一生呢? 她强压下这些想法,还是决定避重就轻,柔声哄他:“你为什么总觉得我要嫁人啊?上次出嫁,差点要命,我还给自己找罪受?” 夏偃脸色潮红,小声说:“可、可你是偃国公子……虽然眼下算是流亡在外,但、但总归……总归……” 总归,是那个小圈子里的一员。 和我不是一类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赤华沉默许久,勉强维持一个寂寂的笑。 有些人,身体已长大了,心智也早已成熟,可偏偏在有些方面,还是跟小孩一样幼稚。 他自以为聪明地旁敲侧击,换着花样试探,其实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赤华慢慢站起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轻声说:“我心中确实有个理想的夫婿,比景龙之流要高贵百倍。你等我回来,我还要听听你的意见呢。” 56、第 56 章 ... 荆侯即位十几年, 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虽然很少被赞为明君, 但也偶尔有几句寥寥马屁, 让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人上之人。 但唯有这一年, 他最为春风得意。朝堂上的马屁声骤然日增月盛,而且百花齐放,花样翻新,听得他无比受用, 觉得过去十几年的辛苦没白受。 被徐国明欺暗压了这么久, 终于找到机会,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默默无闻的小小荆国,成了中原诸侯贵族间的流行谈资。 谁让徐侯贪得无厌、欺压弱小、目无天子,自己给自己树了这么多敌? 如今荆侯将计就计,坐实了徐侯失德的事实,然后振臂一呼, 居然应者众多,他俨然成了小诸侯联盟之首。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世间之理, 不过如此。 景龙既已逃亡, 徐国又忽生内乱,无暇再对外征伐。对荆侯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哪怕他为此而牺牲了一个女儿。 那又如何?生在贵姓之家, 为家族宗嗣而牺牲,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嘛。 荆侯忽然想,阿瑶临死前,是不是说过她希望怎么办丧事?什么看蓝天、看树? 当时他没听清,后来专心备战,也就忘了。 他心想:等有空,找个人问问清楚。毕竟他不能白当这个慈父…… 正盘算,忽然马车停了。 车外有人报:“前方有徐国军马,打出谈判旗号,请君侯一叙。” 荆侯蹙眉,保养得当的方颐面容上,一道浅浅的皱纹。 “又是谈判?哪个人带的兵?旗帜上什么名号?” 难不成是那个公子朔?听说他得位不正,现在虽非国君,但是做着幕后周公,忙着清理反对势力,日子也不太好过。他敢亲自带兵离开徐都? 报讯的却也不是太清楚,犹豫道:“没……没名号。” 荆侯觉得谈一下也无妨。万一能趁人之危割几座城池什么的,那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无本万利。 “把人请过来。” * 见到“徐国使者”的一刹那,荆侯以为自己老花眼犯了。 -- 第130页 “姜……姜赤华?” “拜见君侯。” 赤华规规矩矩,行的是国公子对别国国君的礼。她身后跟着几个徐国侍婢,也都礼数到位,然后退到门边。 她依旧打扮素静,一身雅致的檀色深衣,只是领缘裙摆绣了一圈云龙纹。但她又梳了高耸的宫髻,裙上佩了洁白的双龙形玉珩,细节处透出国公子的身份。 荆侯肚子里如同开了一口大锅,加了五味调料,咕嘟咕嘟升起一股火气,不知是怨还是怒,夹杂着些许惊惶。一时说不出话。 派去押送她的队伍一去无回,偃侯之璧依旧不见踪影;传说她被徐国军队俘虏了,可徐国若得了稀世玉璧,怎能不大肆宣扬?如今她为何又冒着徐国的名,前来和他谈判? 难不成是嫁给哪个位高权重的贵人了?那也不至于出来抛头露面、议政参军啊。 唯一让荆侯有所舒心的是,她那个忠心耿耿的“刺客”,此时没跟在她身边,大约应该已成白骨。 叫他目无尊上,活该。 荆侯身边的心腹宠臣替他开口,张口便是指责:“天下都在传,偃国女公子流亡在外,被我荆国国君庇护了十几年,待之如亲子——如今她却和别国勾结,张口反咬,何其无耻也哉!白蛇尚且吐珠,黄雀尚知衔环,我们君侯一片好意,却养了个恩将仇报的佞妇,你还敢再来见他!” 荆侯到底如何待赤华的,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段话并非是要她知恩图报,只是为了警告她,托荆侯的“宣扬”之福,在天下人眼里,她偃姜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赤华嘴角撇了一副冷笑。她从来不是在乎自己名声的人。当初就连夏偃也曾以为她贪图富贵、自甘下贱,她无动于衷了好一阵,才好心跟他解释几句。 荆侯依旧是一副万年好人脸,挥手打断了身边人的喋喋不休。 “听闻徐侯已逝,过去他对我荆国的那些筹谋渗透,寡人便不追究了。如今徐国内乱,看在邻国唇齿的份上,寡人只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赤华觉得,得好好跟荆侯学学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徐国的事,自有徐国宗亲解决,用不着他们的好邻居担心。”她淡淡道,“但我想,任何一个徐人,都不愿看到别国兵马出现在本国土地上。荆国百姓也定然不希望君侯大动干戈,君侯手下的精兵良将诸多,还是用来保护自己臣民,更能收获敬意与爱戴。” 荆侯觉得她在废话。道理谁都会讲,若人人都按照道理行事,那不就天下大同了? “哦,是吗?可惜,寡人的军队寡人做主,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朝身边禁卫使个眼色,让他们准备好送客。 赤华似对这话早有预料,袖子里取出一封丝带封好的帛书。 “那么公子旷,算外人么?” * 荆旷被软禁在徐国,听着可怜,其实就是休了个长长的假。 天下诸侯都是大夏天子分封的,一千年前还基本上都同宗同源,五百年前还都在同朝效力;就算后来各走各路,也都有着盘根错节的亲戚和联姻关系。 因此,各国王公贵族之间,还都存留着一点惺惺相惜的礼数。只要没有杀父之仇、灭国之恨,一般也不会弄出下不来台的场面。 就算是战场上相遇了,一般也不会装看不见,至少也得各自的战车上互相行个礼。 有些注重形象名声的,还要事先整理衣冠,跟对方客套几句,提醒人家:“我朝刚刚进行军事改革,战斗力今非昔比。对面的君子可要小心啊。” 至于战场上遇到熟人朋友,因此“退避三舍”,或者故意闭眼放空几箭,也都是惯常操作。 这些浪费时间的虚文缛节,被史官们详细记载下来,引为美谈。 …… 荆旷被徐国人扣着,囚犯的身份,六卿的待遇。一座单独小宅院,一堆好使唤的奴仆,每个月还有零花钱,甚至还有乐师舞姬作陪。 开始还限制他出门交往。后来过了几个月,也渐次松懈了。若得徐侯批准,他偶尔还能开个宴席,接待客人。饮酒赋诗,好不自在。 唯一的要求是不准踏出都城。荆旷对此毫无意见。两国争端终有解决的一日,他衣食无忧,急什么呢? “人质”这个身份是注定不能长久的。对白狐这种法外之人来说,换不到赎金的人质,最好趁早给放了,还能省下每日的饭钱。 对于诸侯们来说更甚。迟迟不能交割的人质,就会变成“烫手山芋”,就算要甩,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这一点荆旷很清楚。 还不如趁着在徐国耽搁,多结交结交他们的朝臣宗亲,争取以后谈判的时候,给自己谈一个便宜点的赎金,尽可能的避免割让国家利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徐国政局陡变,让他措手不及。 坊间传闻不甚明了,只知道公子朔因着徐侯要殉葬他母亲,冲冠一怒,挥师占了宫城。 当然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据说其中另有隐情,是徐朔听从了一个女人的撺掇,这才铤而走险,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但消息封锁得严密,具体细节如何,大多数人还是不明真相,只得遥遥观望。 荆旷广交朋友,自然也听到风声。他不动声色地集结了几个心腹,弄到几件兵器,收拾了细软,随时准备跑路。 -- 第131页 没等他准备好,哗啦一声,房门被踹开。门口徐兵簇拥,中间立着个他想不到的人。 * “兄长,你好啊。” 虽然宫变已成,但当时赤华因着夏偃的病情恶化,正没好气。见了荆旷,也没好好行礼。 她环顾荆旷的临时府院:曲曲折折一道石板路,两旁让人侍弄得花草丰盈、颇有情趣——更是看着不顺眼。顺手揪了朵精心培育的异种兰花,别在自己腰间。 荆旷敢怒不敢言,不知她如今是什么角色,有多大权力。 秋意寒凉,她穿着宗族贵女的衣装,又添了件薄薄的皮制外袍。但和当初在荆国冒充公子瑶时不同,她全身颜色淡雅,只在衣缘绣了朱红凤鸟纹——这种纹样并不在荆国流行,荆旷一时觉得很陌生。 他心中转了许多话,最后只说出来一句最安全的:“你身体康健,没被他们谋害,我心甚慰。” 没见赤华表示感动。他脱口又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知怎的,他觉得面前的小淑女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完全做得出来这种事。 赤华这才摇头笑笑:“不。公子也许不知,太子景龙伐荆失利,已偃旗息鼓,逃窜至远方;但荆侯并未就此罢手,听说正在酝酿报复。我只怕最后落得两败俱伤之局,劳民伤财,双方一无所得。因此还请公子出面,劝劝你父亲,莫要重走徐侯穷兵黩武之路。” 原来是请他当说客。荆旷的下巴当时就抬高了好几寸,背着手哼了一声。 “哦。恕不从命。你请回吧,我下午还要请徐都的士绅来饮酒呢——欢迎来参加做客。” 荆旷也久参政事,理解荆侯此举的意图。他身为长公子,怎么会跟自己的父亲对着干? 等荆侯节节胜利,逼近徐都的时候,整个徐国都得来求他。何必现在自降身价? 赤华不恼。见惯了徐朔那一张爱答不理的大冷脸,她甚至觉得荆旷这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有点可爱。 “那么还真是遗憾,”她说,“只可惜,我们盘点国库,发现囊中羞涩,怕是不能维持公子如今的生活了——你不介意今晚换个地方睡吧?” …… 当晚,一队五大三粗的侍卫来帮荆旷“搬家”。 说是搬家,实为抢劫。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抄走,华丽的衣裳全剥掉,就连锅里蒸的肉都打包带走,伺候的男男女女也都被赶出门,不知押送哪里去了。 荆旷目瞪口呆,糊里糊涂地被套上一件麻布衫,装车送到了城外一间农人小屋。 屋檐是茅草的,墙壁是土坯的,门框是歪斜的,地面是坑坑洼洼的,窜着一窝目无尊长的耗子。 灶台被火炭熏得焦黑,凹凸不平的墙上散发着奇怪的陈年老油味道。里屋一架破旧织机,挂着几团黏糊糊的黑线。箱笼柜子无一不是破的。唯一一张旧床,上头铺着稻草和有味道的旧衣。 荆旷捏着鼻子,勃然大怒:“你们这是要——要干什么!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杀便杀!” 侍卫长腰杆一挺,轻松答道:“我们女公子说了,公子旷身为荆人,却终日食徐粟,真真对不起国家。从今日起,要吃要穿,都得自己动手。也算让公子体验一下民间艰辛。” 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把他请出屋子,“公子请看,房前有水井。笼里有鸡,屋后有猪,这池子里还养着鱼。屋前的三亩地都是送给公子的。眼下正是秋收季节,你看这麦苗沉甸甸的多漂亮,公子只管收割就好,石磨会用吧?——嘿,这里还堆着许多柴,够用好几天了。啧啧,女公子真是厚道人。” 荆旷莫名其妙,突然脚底下一阵妖风,一只老母鸡咯咯咯的从他两腿之间穿过。他吓得大叫一声,拔出佩剑,跳着脚跑了几步,扑通一声,踩进一个臭水坑。 侍卫长偷笑:“公子莫要嫌弃。小人老家的村子,尚不如此处十分之一的富足。若是真打起仗来,荆徐百姓,怕是连这种生活也过不上哩。” 侍卫们安排妥当,行礼走人。 留下荆旷一个,孤身旷野,绝望地面对漫天星空。 忽然渴了,想喝水。他从没用过水井,水桶掉进去三四次,总算摇摇晃晃打出来半桶甘霖。又不会生火,只好冷冷清清地灌了一肚子凉水,黑夜里发呆。 那床自然是不能睡的,劈了当柴烧他都嫌熏人;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困得要命,只好把能找到的稻草破布都铺上去,咬牙闭眼,往上一躺。 结果就是连做噩梦,梦见自己在臭水沟里挣扎。醒来之后,满后背都是红疹子。 只好又起来,坐在门口吹风。吹着吹着,肚子有点着凉——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侍卫忘记告诉他茅厕在哪了。 他循着味道找过去,听到哼哼几声猪叫——那茅厕居然是连着猪圈的。屋顶漏缝,月光之下,几只圆滚滚的小猪凑到跟前,正好奇地盯着他撩袍子。 荆旷恼羞成怒,袍子一放,拂袖而走。 远处狼嚎鬼叫,鬼火浮沉。荆旷吓得不敢合眼,拔剑四顾,一夜警觉。 眼前的境遇虽不至于要命,但对他来说,也离死差不多了。 他忽然开始回溯自己的人生,记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他像局外人一样审视这一年来的起落,又忽然想到赤华。 ——过去她柔弱无依,任人摆布,让他着迷。 -- 第132页 可也奇怪,女人一旦强势起来,对一些男人来说,吸引力便大打折扣。 荆旷只是反复想着她告诉自己的话:公子瑶并非生病,实为中毒。这件事荆侯早就知道,却决意将计就计,不作干预。那个原本花样年纪的少女,已经于某月毒发逝世。 …… 到了第二天凌晨,他才发现此处并非荒郊野外,不远处就有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看来是个平静的小村子。至于“狼嚎”什么的,显然是老乡养的土狗。那莹莹的“鬼火”,也并非来自孤坟,大约是无家可归的萤火虫。 临近的老少乡亲都得到消息,说此处住来个别国公子,让大家看顾着点儿,别让刁民欺负了。 大伙扶老携幼,好奇地结伴前来围观,见荆旷一脸黑气,没有敢上前搭话的。 …… 荆旷饿了三天。眼看肥猪在圈,鸡鸭满笼,麦浪滚滚——就是不知怎么把它们变成可以入口的饭食。 第四天,他奄奄一息地坐在门口吃手指,恰逢一个年轻村女健步路过,手中提着一篮刚打下来的枣子。青红相间,带着水滴,香气从她臂弯里飘出来。 荆旷脑袋轰的一热,虚弱地上前作揖:“女郎!可否赐几颗枣子?” * 三个月后,赤华再来拜访荆旷。 刚下车,她便吃了一惊。 荆国长公子旷,此时布巾束发,正赤着上身,裤脚卷到膝盖,吭哧吭哧的推磨磨面! 他那一身养尊处优的白皙腱子肉,此时已和徐国老农一样,被阳光染成了健康的褐色。他的手臂肌肉鼓起,原本射箭舞剑练出来的流畅线条,也十分随意地生长成了实用的肌肉块。 他汗流浃背推了一阵,熟练地从缸里盛出一碗凉开水,一饮而尽。 然后从门口的晾衣杆上拽下来一件带补丁的麻布外套,搭在肩上,冲屋里喊:“枣儿,我饿了!” 里头一声清脆答应:“鱼汤马上就好!先吃些清粥吧!” 一个村女端着个冒热气的陶碗,含笑出门。她面色红润,肌肤丰盈,步伐比荆旷还要轻快。 忽然看到路边停着的马车。那村女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差点洒了,叫道:“公子!” 荆旷这才发现了马车,忙掩好衣襟,拍拍身上尘土,趿拉上鞋,理了理头发。 他咳嗽一声,冷冷问:“是你啊。你又来干什么?” 赤华哭笑不得。本想好好整治一下这个假兄长,让他体会一下自力更生的艰辛;熟料人家虽然落魄,脑子没坏。大约是凭着一身过得去的皮囊和花言巧语,还给自己拐了个帮手,小日子挺滋润! 不过看他的气色,也知他这几个月颇不好过。他手上生出厚厚的茧,小腿上伤疤错杂,眼角明显憔悴出暗纹。 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问:“公子,考虑得怎么样了?” 荆旷无言,踢开了脚下一只鸡,搓搓手掌心的泥,身在农庄,心回朝堂。 他又不聋不瞎。这几个月,听徐国百姓传言,说荆侯带领联军,居然打过了鸨羽关,扬言要攻入徐都,帮助徐国“重建秩序”。 若在以前,他乐得局势混乱。徐国人人阴险可恨,灭了才好呢。 但这几个月下来,他的心态颇有改变。每日从早到晚地出汗,累了往床上一倒,基本上就是个死人;所有精力都消耗在吃喝拉撒上,有些他曾经认为很重要的事,忽然就变得索然无味。 甚至让他反感。 那天偶然捡来的村女枣儿,更是让他意识到,这世上,原来还有那么多跟他不一样的人。 他提醒自己的身份。赤华的身份。 他余光瞥见赤华马车旁边的重重护卫,掂量她这次的来意。 他面目冷清,质问赤华:“你把我发配到这儿来,就是指望我吃不得苦,能回心转意,给你做说客的?” 赤华笑而不言,忽然看到地上一篮子洗好的冬枣,青红相间,带着水珠。 她弯腰,好奇地拈了一枚,咬了满口香脆。 荆旷气不打一处来,粗鲁地把那盆子抢过来,别在腋下,不让她吃第二个。 “女公子锦衣玉食,犯不上跟我抢这仨瓜俩枣吧。” 赤华不恼,反而扑哧一乐,夸张地嘲讽他:“哟,学会护食了?” 荆旷突然记仇,怒气冲冲道:“你莫要得意!你今日风光,可不见得日日风光!等到哪天你我境遇互换,我……我也把你扔在这儿试试!看你能活几日!” 赤华忍俊不禁,“你问我能活几日?” 她提了长裙,款步入厨,顺手从枣儿腰间摘了根拨火棍,又弯腰抄了一把柴。半跪在灶前,添了火。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熟练地避开烟尘,又看到油腻的桌案上已摆了几条杀好的鱼。她挽了袖子,旁边盆里洗了把手,找到一把厨刀,熟练地开始剖鱼。 荆旷看傻了。生鱼肉腥而滑腻,他自己都不愿意碰。 …… 过不多时,三碗喷香鲜美的鱼汤摆在木桌上。 赤华在荆旷面前摔双筷子,也记仇地反问:“你说我能活多久?” 荆旷:“……” 以前在宫里,没见她学过这些! 村女枣儿战战兢兢,觉得自己该站着伺候贵人吃饭,又不知该怎么摆姿势。想回避一下,走路都同手同脚,不知该往哪迈步。 -- 第133页 赤华拍拍旁边竹席,反客为主:“坐。” 然后问荆旷:“公子可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愿长久过下去?” 荆旷抿嘴不语。鬼都知道,他天天想逃。 只是能耐有限,喂饱自己都困难,无暇顾及别的。 赤华再轻声说:“公子这几个月,大约也能想明白了。在荆侯眼里,他的子女不如他的野心重要。他没有嫡子,可庶子多得是。虽然你是最年长、最出色的一个,但……但至今没封太子,总归是有点不稳当吧?——当然,就算封了太子,也未必能高枕无忧呢。” 荆旷唏哩呼噜的喝鱼汤,品味舌尖上的鲜美。舌头忙着,耳朵不闲,听一句,“嗯”一声。 枣儿急得直提醒:“公子公子,小心鱼刺。” 赤华朝她一笑,接着说:“你若坚决在这儿呆着,我当然无从干预。我还可以派人绘一幅田间野趣图,让荆侯看看,他的长公子是如何在徐国优哉游哉、乐不思归的。不过窃以为……他大约不会觉得很有面子。” 荆旷喉咙一动,差点卡了根鱼刺。 “你以为,这种威胁能令我让步?”他冷冷道,“要是我和君父的父子之情能被几句传言挑拨,我白当这个长公子。” “挑拨不敢当。我当然希望日后继承荆侯之位的是你。”赤华表示冤枉,“我现在人微言轻,但跟现在徐国这位十岁的新国君,还是多少攀了点交情。若公子不弃,我可以负责引见。他是个很明事理的孩子。日后你即位,他长大成人,徐荆两国的关系,绝不会像你的父辈那样尴尬。” 荆旷有点心跳加速,脸上还是不为所动,仰脖将鱼汤灌了个干净,不防呛了一大口,狼狈地吐了一整个前襟。 赤华静静看着,“公子若能鼎力相助,一力化解这次干戈,我保证对你这几个月的事情闭口不言。日后你回到荆国,定然是万民爱戴。太子之位,难道还会花落别家吗?” 荆旷默然不语。若在以前,他大约还会对这句“万民爱戴”半信半疑,觉得只是哄人用的镜花水月。 战争有什么不好,能得财物、得土地、得奴仆,让人扬名立万。 直到他自己也做了几个月的“民”。他突然明白了,和平而单调的日子,对于这些普通庶民来说,是多么难得珍贵。 赤华给他时间想。她自己起身闲逛。参观他的鸡笼,参观他的猪圈,参观他打的柴,参观他亲手割下、又晒干了的麦粒。 最后赤华转到卧室,那破床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床下摆了两双自制的草鞋,床头挂着条洗干净的女子腰巾。 那个叫枣儿的村女脸蛋红红,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她随手取了什么东西看,放回去之后,枣儿立马就给收回原处。枣儿似乎还想跟她解释什么,但怯于身份,始终不敢出声。 赤华忽然有些记不起,当初那个趾高气扬、咄咄逼人、对她志在必得的纨绔公子,到底是个什么嘴脸了。荆旷对她的种种恶劣行径,此时都显得十分好笑幼稚。 等她绕回前院,荆旷已在肃立等待。 他沉声问:“有笔墨吗?我给君父写封信。” 赤华喜出望外,赶紧吩咐从人准备笔墨绢帛。 枣儿在旁边敬畏地看着。 荆旷润了笔,再确认一句:“何时让我见徐国新君?” “明日一早,有车来接。”她早有准备。 “何时送我回国?” “荆侯答应退兵的当天。” 荆旷满意地点头,刚写两个字,又临时想起谈条件。 “我的那些旧从人……” “悉数送回,你放心。” 他点点头,又写两段,犹豫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为情。 “那……那能不能再加两辆车。我这里的一些……物件,我想一并也带回去。” 赤华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强行忍笑。 过去的公子旷生活豪奢,一件衣裳穿抽丝了就扔,上好的五花肉拿来喂狗,稍微不顺意,随便踢毁东西更是家常便饭。 如今他可算知冷暖,自己亲手补的几件歪歪扭扭的破衣,亲自编的藤箱,甚至亲手修补过的鸡笼,还有那几头膘肥体壮的小猪,他一样也不舍得,都想打包带回去! 这点事赤华倒也能做主,于是爽快应了。 荆旷喜上眉梢,终于真心感激地朝她一点头,然后指指灶台边忙活的村女,小声说:“枣儿也随我回去,好么?” 赤华终于不耐烦,甩个小白眼:“问我干嘛?问她。” 他以为她会吃醋啊?果然是本性难移。 * 荆侯将公子旷的来信通读了两三遍,喟然长叹。 荆旷果然是他的众多儿子里最有才干的一个。这副文笔和思路,其他人写不出来。 他洋洋洒洒,从国内到国外,从民到官到贵族,最后引申到家国天下——诸子百家引经据典,一样样的剖析,此时此刻贸然开战,是如何的弊大于利。 ——这些不足为奇,朝堂上那些大臣也能舌灿莲花,说得跟他一样好听。 但荆旷的语调里还含着不少暗示:他已与徐国新君结纳为友,两国日后会摒弃前嫌、互相帮扶。若荆侯一意孤行地攻徐,未免让他里外不是人;若他以后有幸回国,不管是父子关系还是君臣关系,恐怕都会受到很大影响。这让他日后如何面对宗亲、面对群臣、面对其他诸侯呢? -- 第134页 写得很隐晦,但荆侯读出了所有的弦外之音。 荆侯有野心不假。但他最大的野心,不是自己生前的作为与名声,而是荆国世世代代的稳定富足。 公子旷是他一力培养的继承人。他年岁已大,怕是没精力培养第二个了。 他栽了好大一棵树,原本就是为了留给后人乘凉的。至于自己能不能摘到当季的果子…… 并不重要。 他琢磨了一整夜,第二天,顶着一双黑黑的眼袋出来。 “徐国负责谈判的使臣是谁?谈谈条件吧。” * 荆侯磨磨蹭蹭的退兵,与徐国签订了长期的盟约,恢复了唇齿之邦的关系。 双方各自做出了不小的让步。被扣押在徐国的荆国长公子旷如约返回荆都,身边的从人幕僚全须全尾,也一个没少。 甚至还多了一个。 两朝文武都松口气。除了几个想从战争中捞功名的不入流武将,都暗自欢庆。 其余等着隔岸观火的诸侯,见好戏搭起了台,却堪堪半途而废,未免唏嘘不已,暗自惋惜。但表面功夫还得做足,各自向荆徐两国发去公函,宣扬国君们的非攻和仁义。 只有荆侯本人,憋了一口难以言说的酸怒之气,据说从公子旷回国那日就开始卧病不起,许多野心勃勃的朝政计划,也慢慢荒废了。 反倒是公子旷,从徐国磨难一遭回来,却似乎判若两人。他丢弃了以往纨绔的派头,封存了许多奢华无用的玩器,亲自参与春耕秋收,提出了不少造福百姓的政令,让朝臣们刮目相看——他对民间疾苦的了解,竟似乎比不少士大夫还要深入得多。 他甚至还在宫里养起了猪——据一些底层出身的宫人传闻,养得还很肥,让他们怀念起了家乡的父老乡亲。 将公子旷立为太子的呼声与日俱增。不少人好奇询问,问他被软禁徐国时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荆旷对此守口如瓶,只是露出个沧桑疲惫的微笑,一个字也不多说。 * 赤华匆匆回到徐都。国人们不知从何处听说她于荆国退兵有功,纷纷出来围观拜谢。隔着薄薄的马车板壁,赤华觉得有人在朝她丢瓜果。 ——和上次她作为准太子妃,初入徐都时一个待遇。 然而这一次,她有功而受禄,接受得很坦然,笑着命令从人:“把那些能吃的瓜果都收起来,回头我尝尝。” 马车一路迤逦而行,却没进宫,而是拐了个弯,直接停在了城郊象台之畔。 赤华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去找夏偃。 但他的房间紧闭着门。侍婢们打手势告诉她,太医正忙。 赤华从窗缝里看。夏偃依旧安安静静地卧在床上,乖乖的不动,和她离去时没区别。 太医不灵满头大汗,一会儿给他把脉,一会儿摸摸他额头腋下,一会儿又低下头,往简片上记着什么。 过了一忽儿,又撅起屁股,艰难地从床下掏摸出个掉落的药囊。他不敢带仆从,一切只好自己动手。 赤华等到腿酸,太医终于出来,见了她,吓一大跳,连忙行礼,拼命掸落身上的灰土。 “女郎,女公子,小人这一阵子是鞠躬尽瘁……” 赤华不让他废话,劈头问他:“怎么样?” 太医不灵顾左右而言他。赤华又威胁几句,他才吞吞吐吐说:“小人正、正尝试新疗法……” 没等赤华发火,赶紧惜命解释:“是、是病人自己要求的……旧法子见效慢,他……他不满意,让小人用猛药。小人寻思他中毒剂量太深,是该以毒攻毒,但若要迅速,风险也大,他让小人放手去试……所以、所以这阵子看起来病情有所反复,其实……” 赤华皱眉。这么急于求成,像是夏偃的意思。这太医也不敢跟她撒谎。 但她还是斥责了几句:“你是太医,他是太医?你们太医惯会被病人牵着鼻子走么?” 太医不灵愁眉苦脸:“不、不是,但……但其实……这个……那个……” “滚!” 赤华觉得自己平日脾气挺好,颇有唾面自干的风度,别人欺负到脸上,她也能一笑置之。但偏偏跟夏偃有关的事,她淡定不起来,每每见他孱弱卧病,就想找个人好好骂一顿。 否则,他的一切不幸,又能归咎于谁呢? 她在夏偃床边坐下,耐心等着。她已习惯了他的昏迷不醒,多数探视的时候,也不过是静静地陪他一会儿而已。 但今日看来,他睡得格外深。睡梦中汗湿额头,不知梦见了什么紧张的场面。 赤华也就不急,让人取来温热的药水和手巾,慢慢给他擦拭脸颊、脖颈和双手,试图看出他身体上细微的变化。 一边擦,一边絮絮叨叨的,跟他汇报进展:“我放了公子旷,让他写一封书信给荆侯,敦促荆国退兵了……” 夏偃常说她身边尽是坏人,得时刻防范。赤华觉得他未免小题大做。她又不是过街老鼠,哪有人人都要害她的道理? 但她确实觉得,自己接触过的这些这些王孙公子夫人国君,一个个像是戴了层层面具,说句话能藏着千般意图。跟他们交流什么要紧事,得拿捏分寸、顾忌礼节,就像小心翼翼地烹一锅满是佐料的羹,一丝一毫的疏忽,就全盘皆糊,心血白费。 虽然她在这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的熟手,但毕竟太耗精力,她疲于应付。 -- 第135页 唯有和夏偃说话时,她可以卸下面具,天马行空,不必担心用错典故,也不用费心猜测他话里的机锋和玄机,偶尔脱口一个粗俗的词,也不会招他白眼,反而会惹一道心照不宣的窃笑。 就像在外头烧野味,大块肉往火上一架,时间长些、短些、嫩些、焦些——都可以入口,都能让人大快朵颐。 她像聊家常似的,娓娓给夏偃报了最近的流水账。抬头看看,他还未醒。 她略微失望,又在他身边扫视,想找些只言片语。 两人玩着互相留言的游戏,一来一往,就是几旬光阴。 仗着年轻,将大把的时光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却乐在其中。 但近来夏偃大约是被太医折腾得厉害,没精力留下太多废话。床铺空空荡荡。 只有两枚短简。一枚上头写着“天冷”。 另一枚,“何时归”。 赤华将那五个字把玩了好久,心思流转,不太满足。 她低头再找。终于,在床褥底下又发现一枚简。那上面让夏偃写了一行字,却又浓墨涂掉了。 赤华用心辨认,指甲一点点刮开表面的竹丝,露出层次不一的刚劲墨迹。 那句夏偃想说,却又害羞吞回去的话,是:“你心中那位夫婿,与我孰美?” 赤华唇边泛起微笑,将他打量了好一阵,咬着嘴唇提笔,想写点隐晦而俏皮的话,想了七八个版本,却迟迟写不下第一个字。 有人敲门。她猛地撂下笔,脸蛋如火,像被现场捉拿的贼。 “女公子!”来人是徐朔亲卫,恭恭敬敬立在门边三尺之外,“请进宫一趟。” 57、第 57 章 ... 徐朔端坐在堂, 身边是若干忠于他的心腹。 赤华猛一见这么多陌生大男人,连忙往门外一退。 徐朔叫她:“请进。” 她这才大大方方进门, 发现徐姬也在帘后。 众人都面色凝重, 人人脑门上都似乎挂着解不开的难题。没人在乎来的是男是女。 赤华也就找个位置坐下, 乖巧聆听。 归根究底, 徐朔是被她坑到这个位置上的。他习惯了被人排挤在边缘,习惯了按吩咐做事,只求自己和家人能平安虚度这一生。 可现在,半数的朝臣都把他当野心家, 对待他的态度又敬又怕, 比面对国君还小心。 徐朔轻轻咳嗽两声,开口。 “诸位都是我知根知底的,我也就直说了。最近的传言大家想必有所耳闻。关于我的身份……” 几个人犹犹豫豫的点头,表示都听说过——公子朔并非徐侯亲生,而是徐姬从别处带来的拖油瓶,很可能是偃国公卿后代。 若真如此, 则徐国的宫变不再是本国的“国事”,而是牵扯出了许多久远的跨国情仇。 那么其余诸侯就有权知情,甚至插手干预。 徐朔又道:“大夏天子召集诸侯会盟,时间就在明年春耕之时, 点名要我陪同国君一起参加。我猜, 天子是定要过问这件事了。” 众人沉默。这消息说不上是福是祸。有可能徐朔就此得到承认,稳稳当当地成为徐国权臣,掌握一切权力。 但也有可能, 他被打成篡位奸佞,没法活着离开王都。 几个朝臣议论纷纷,方案提了一个又一个。徐姬面带愁容,倚在帘后。 她突然开口。柔媚的声音一起来,男人们立时住嘴,侧耳倾听。 徐姬叹气:“阿朔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保全妾身,并非为他自己荣华富贵。若再深究,我……我是不祥之人,外头的议论我也听过……” 连嫁两国国君,两国接连遭祸。偃侯因她而冷落王姬,落得好色薄幸之名;徐侯不顾众臣劝谏,强纳半老徐娘,得罪了一群公卿,也被诟病许久,说他为了女人而罔顾礼法,眼下落得如此地步,实属自作自受。 自古以来,许多本可以青史留名的男人,都是被美色祸害的;许多本来清平日久的国家,也都是被美女搞乱的。徐姬艳名冠天下,完全担当得起“祸水”这个名号。 徐姬声音渐渐哽咽:“如今我又害了我儿子。你们……你们将我解送大夏王都,让我当着他们的面自绝,他们……他们就不会再来找阿朔的麻烦了……我知道那些男人的心思……” 徐朔微微变色,立时喝止:“母亲别乱说。” 并非他不懂男人的心思。他心知肚明:这次事情闹太大,就算徐姬自觉“伏诛”,怕是也不能让诸侯们满意。 赤华用心听了许久,说道:“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徐朔看她一眼,用下巴催了一下。 真是故作玄虚,还“当不当讲”。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难道他还能堵她的嘴不成? “我们如今是在风口浪尖,驾驶一艘不属于自己的船。”赤华说,“以妾愚见,唯一能保证不葬身水底的方法,就是尽快从那船上跳下来。” 几个朝臣都是人精,完全理解她的比喻。可是…… 徐朔皱眉:“你是说要逃出徐国么?” 且不说留下烂摊子谁管——弃船跳进汪洋大海,又有什么活路了? 再说,当初逼宫夺位的主意,不也是她出的吗?眼下倒把自己摘干净了? 赤华眼看徐朔就要发火,赶紧再解释:“妾的意思是……还政于朝,离开徐国,另立门户,划地而治。” -- 第136页 徐朔问:“地从何来?” 赤华从容起身,到他身后,附耳轻言:“故旧偃国国土,被七八诸侯瓜分,人人只得到一小块。你若恢复偃国公子的身份,再说动大夏天子支持你复国,让那些诸侯把土地吐出来,九牛一毛,也不是一件难事。况且,我们已找回了偃侯之璧,名正言顺……” 徐朔觉得她的气息像针扎,扎得他脖子疼。 这丫头心心念念的,还是想着复国! 过去觉得她太偏执,可今日看来,这居然也不失为一条路。 天下诸侯皆为天子分封,虽然如今天子声望式微,诸侯间大鱼吃小鱼的事情时而发生,但弱小之国被吞并灭亡、土地丢失,只要血脉未断,找准时机再行复国的,此前也并非没有先例。 赤华语音未停,“……亡国公子,流亡徐都,孝顺母亲,韬光养晦,一举复国——你看,多好的故事!再请几个大学问家来粉饰一番,宣扬天下,只会让人交口称赞,不会有人追究你谋反什么的。” 徐朔:“……” 她在荆国“韬光养晦”这几年,是不是没干别的,专门琢磨这些来着? 眼下好不容易碰上个冤大头,就拿他当刀使? 他沉默半晌,没好气说:“大家先散了吧。容我再想想。” * 当时在场的诸人都没料到,这一“想”,就是一个冬天。 转眼冰雪褪尽,虫蚁复生,南风徐来,吹过荒芜的野土,扶起初生的嫩苗。 徐国与大夏交界处很短,整个国境群山连绵。山尖背阴处还存着些许残雪。 雪路中央,一队华丽的车马缓步健行。途中遇到大夏哨卡。戍边的将军前来迎接。 “前路已清了积雪。请徐侯慢走。” 车队里,是徐国新君、去年才即位的十岁公子顺,此时已被大多数人承认;只等天子开口,便可以继承徐侯之位。 徐朔、赤华,还有若干文臣武将,也护送随行。 诸侯会盟定在十五日之后,地点是大夏王都。那里据说已是仲春天气,温润暖阳,桃花盛开。 赤华坐在马车里,忽然想到去年春天,自己去徐国替嫁路上,那一路桃花芳菲。 徐朔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她的建议,开始为复国做准备。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是骑虎难下。要是敢退缩不前,就等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要争取各路诸侯的支持;要结交各国名士,通过他们散播有利于自己的传言;还要游说各地利益相关的士绅,争取财帛上的支援——这一点倒不是太难。大商人董肥带头,慷慨赞助了一大笔钱。 最后,还要寻访那些流亡在外的偃国旧臣和公卿后裔。 出乎她意料,偃国公卿的子孙并未被斩尽杀绝。像徐姬那样,被掠夺到各地的女眷着实不少。她们当中,不少人带着幼子稚孙,以各种艰难的方式,顽强地活了下来。 这些事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 眼下她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成败在此一行。 但她身为女流,是没资格参加会盟的。她送走公子朔,留在驿馆里,整理了一些文件简牍,心中烦乱,坐不住。 * 赤华忙碌了一整个冬天,极少在徐国停留三日以上,更是没机会跟夏偃说一句话。有时候她匆匆登上象台,只来得及在他熟睡的手中留下一张新帕子、一颗鲜果、或是几枚罕见的异国钱币,就不得不又匆匆离去,来不及欣赏他醒来时的惊喜模样。 如今她身在大夏王都。这里虽非天下第一城,却也还算繁华有度——横平竖直的规划,森然有古意的街道房屋,街上走着的男女老少个个衣冠严谨,礼数周全。更有一座她见过的最为庞大的宫城。虽然外墙内壁都明显疏于维护,但也隐隐向来访者昭示着大夏王朝全胜时的风采。 赤华换了便服,令二三侍卫相陪,向驿丞询了路径,直奔城内最大的市场。 大夏是礼仪之邦,讲究个男尊女卑。庶民百姓自然不受限制,街上也时时看到卖货的、送东西的、干活的女流;但像赤华这样,明显是大户人家女眷张扬出行,还是十分少见。 春寒料峭,她披了件雪青色的斗篷,灰襦素裙,低调静雅。只一条铜金绣线的腰带略显提亮。 但就是这么副低调打扮,也引人围观,窃窃私语,猜测这是谁家名姝。 有个脏兮兮的小贩不小心凑太近,侍卫们挥手就要呵斥:“让开!这是……” 赤华连忙打断,“别说。” 她知道自己可以用什么名头吓唬人:流亡在外的偃国女公子,此次是来参加诸侯会盟的。 但这个名号,对她来说已经十分陌生。她宁可融进喧闹的街道里,做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郎。 她拐进一条小巷子中。那里巧手匠人扎堆,兜售花样翻新的头面首饰。有些虽无宫中之物的精美,式样却别致可爱,赤华没见过。 “花钱买东西”这事她还不熟练,交给身边侍卫,好奇地拣了几件漂亮的。 随后又看到男式的铜带钩,铸成兽首纹,张牙舞爪,金光灿灿,为市井纨绔少年之最爱。 赤华忽然忍不住一笑。她想,这带钩让夏偃佩,不知会是何等滑稽动人。 于是大手一挥,买下来了。一路又瞧见更多新鲜玩意儿。她不差钱,一样样的想着给阿偃带回去玩。 -- 第137页 可苦了后头侍卫,拎着一串鸡零狗碎,一个个弯腰气喘,人不如驴。 赤华寻思,夏偃虽然出身大夏,但未必来过王都——冲他头顶上那百二十金的悬赏,他大约也不会铤而走险,前来自寻死路。 他的衣冠永远是朴素而实用的,从不穿什么飘飘大袖,也懒得叮叮当当挂一串佩饰。衣裳里倒是让他自己动手,狡兔三窟地缝了不少口袋,用来盛装钱和暗器。 赤华从徐宫里找出不少华丽精致的贵族男子衣衫,送到他身边。下次去探视的时候,那些衣裳夏偃碰都没碰,用行动表示自己死也不穿。 她其实还真挺好奇:阿偃打扮起来,是怎么个样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定然也不能免俗。不然,他怎么会拈酸带醋地问,“你那夫婿,与我孰美”? 于是她又找到些上档次的店铺,给他挑了些上好的玉簪玉佩,又扯几块大夏特产的绒布冰丝绡,各种颜色花纹都来两匹,打算给他裁成窄袖的衣裳。 最后,居然又发现了男子用的梳妆品。近来大夏忽兴怪风,年少男子喜敷香粉,敷得面白唇红,皎然俊美,以此争得淑女青睐。 赤华忍着笑,买了两盒子粉,心里盘算怎么骗他用。 那店铺掌柜见她出手豪阔,从后仓出来巴结,小心问:“女郎……” 赤华一惊,欲盖弥彰地大声问:“何事?” 那掌柜见她微微脸红,心知肚明,笑着改口:“女郎可是家里有兄弟,要装扮成亲的?” 赤华松一口气,赶紧就坡下驴:“是,是。” 嘴角抿笑,心里却忽然一僵。 她乱买一气,只图自己开心。这么多无聊玩意儿,他真的有机会用么? 她一下子兴致缺缺,吩咐侍卫:“回驿馆。等消息。” * 三天之后,徐朔现身驿馆,面无表情,吩咐收拾行李。 赤华没问,等他说话。 但她心里隐约雀跃。若真是复国无望,公子朔被打成“叛臣贼子”,那他多半也不会平安归来。就算有幸回来,也绝对来不及收拾东西,大概会直接喊她跑路。 耐心等一会儿,果然徐朔遣开从人,自己开口。 “事情基本成了。当年的灭国之战,被天子定性为受奸人挑拨的误会。天子决定恢复偃国国号,故旧偃都,以及周围方圆百里,赐予我做封地。条件是,我恢复偃氏身份,每年向天子朝觐纳贡。我们从各地寻来的那些偃氏宗亲,必须妥善安置。若已和别国有羁绊的,不能强迫他们归宗。” 赤华越听越激动,已准备好欢呼雀跃。 但徐朔的口气依然平平淡淡的,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一丝暖意都没有,好像只是在讨论邻居家吵架。 赤华犹疑,轻声叫:“……兄长?” 突然身子向前一跌,徐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都怪我当初没一剑杀了你,”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百年不遇的笑意,“害得如今多了这么多破事儿!” 他狠狠拍了拍赤华后背。她“啊”的叫痛,笑骂道:“我不是你手下那些糙汉子!” 徐朔又意犹未尽地拍了她好几下,才放开,脸上的笑意只剩个若隐若现的尾巴。 “走吧。回国。然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 当然徐朔惜字如金,自然也懒得向赤华和盘托出会盟时的细节。 …… 为了一个偃国,众人争得多厉害,他又是如何身份百变,一会儿成了忘恩负义中山狼,一会儿又成了忍辱负重大英雄。各路诸侯又是如何为了自己的利益,明枪暗箭,笑里藏刀,信口雌黄,假公营私…… 甚至还有人搬出徐姬来,含沙射影地说,祸国妖姬的倒霉儿子,真的配得下一任偃侯之位么? 徐朔想起母亲妹妹,一咬牙,自己把自己当鸭子赶上架,托着偃侯之璧,居然也超常发挥,侃侃而谈,把他前半辈子被打压掉的勇气和魄力全都征用了回来,让不少人心生敬畏,咽下了反对的话。 最后,还要靠各路流亡在外的偃国公族慷慨陈言,再加上事先贿赂了不少别国的公卿名士,都为徐朔说话,天子才勉强点头,同意恢复偃国国号。 …… 赤华寻思,天子此举,大约也不完全是助人为乐。他也要制衡这些日渐脱缰的诸侯,不能让任何一家独大。 她开玩笑地问徐朔:“那此后……别人要尊你为偃侯了?” 徐朔摇头,“哪有这等好事。天子有言,先让我代使偃侯之权,三年后看我政绩,再行分封。” 果然事情不会尽善尽美。赤华也不沮丧,安慰:“慢慢来。” “还有。”徐朔一个眼神横过去,提醒她别高兴太早,“咱们眼下只是徒有封地,除了我的几百旧部,并没有像样的军队。就算复国,也得时时依靠别人的庇护。若是有谁看我们不顺眼,又蔑视天子的,随便发个三五千兵马,我……我们照样……” 赤华问:“那该怎么办?” 徐朔不言,忽然扳过赤华肩膀,正面对她。 驿馆已经基本腾空,行李全装上车,几个侍从等候在门口,似要催促,见徐朔面色凝重,又不敢。 徐朔少见地收敛了傲气,而且居然似乎还在观察赤华的脸色。 赤华受不了被他正眼看,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待价而沽的意思,下一刻就得把自己给卖了。 -- 第138页 “兄长?……” 徐朔几次要开口,又咽了回去。 赤华终于意识到什么,轻声问:“不会是要我……嫁给谁吧?” 58、第 58 章 ... 被她说破了, 徐朔长出一口气。 “联姻,是目前最快捷的获取支持的方法。”他尽量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大家都已知道有你这么位女公子, 年纪……还不算太大, 相貌……也还过得去。陈侯已明确许我, 若两国为婚姻,将以车百乘为聘。还有曹伯、戴公,都有意为他们的公子求娶。倘若能和其中任何一国结成姻亲,日后借兵, 不成问题。” 这便是诸侯会盟之际, 所谈论的另一桩次要话题。徐朔此前一直没说,知道若跟她说了,大概就是捅马蜂窝。 果然赤华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咬牙忍耐了半晌,才说:“你怎么不去把你自己卖了呢!” 徐朔苦笑:“随侯有女,年三十五,新寡, 据说貌若无盐,吓跑了满朝公卿。我已派人去打听,若她还能生育,我也可以……勉为其难一下。” 赤华张口结舌, 骂不出来了。 若这话别人说了, 她会当成开玩笑。然而徐朔从生下来,大约就把“开玩笑”这项技能落在了娘胎里。 她微微脸热,小声说:“肯定有、有更好的啊……” “更好的, 谁愿意下嫁去一个徒有虚名、荏弱难持、随时可能让人兼并的小侯国?”徐朔不以为然地白她一眼,“嫁给徐国一个备受冷淡的公子,都比这强。” 赤华默然无语。天上终究没有馅饼掉。 徐朔提醒她:“按礼法,我本可以全权做主,不用跟你商量。” 言外之意,他一片好心,她还不领情。 赤华点点头,牙齿轻轻咬着下唇。 “我知道,但……但,兄长可知,女人不止这一种用途。你难道不觉得,比起去做联姻的棋子,我……我留在你身边,更能帮衬?” 徐朔看她一眼,眼神冷漠。 “可我也不明白,当初荆侯让你去嫁景龙,你可是慨然应允,不像今日这么清高。” 赤华让他揭伤疤,蓦然眼眶红,指着他说不出话,心中交织着愤怒的呐喊。 终于她喊出来:“那时我……我……不一样……” 徐朔轻轻叹口气,挽着她胳膊,将她送上车。 “先上路吧。路上慢慢想。等我们到了偃都,就可以准备迎媒人了。我让你自己挑,好吗?” * 赤华几夜没睡。徐朔一句“慢慢想”,让她心里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外面一日暖过一日,本是春和景明;她心里却退回了严寒季节,冷然如冰。 复国的主意是她出的。徐朔是被她鼓动,才得以恢复身份、重建偃国的。她筹算了一切,却唯独漏掉了一点:若她真的做回偃国女公子,婚姻大事哪还有半分自由? 理智来看,她知道徐朔是对的。偃国新复,百废待兴,犹如急流中一座小小孤岛,急需一切傍身之资。 而她这个“年纪不算大,相貌过得去”的女公子,就是最现成,最有交换价值的一样资源。 若倒退回一年之前,她完全可以做到心如死灰,淡定地接受任何诸侯公子的聘礼,履行自己的责任。 可为什么偏偏现在,任性起来了呢? 一路上,徐朔极少和她交流。 倒是护送的队伍——几百大夏兵马、外加几个友好诸侯赠送的数十亲卫——对她的所作所为十分感兴趣,每天都有人换着花样跟她搭话,要么就是勾搭她的侍婢,悄悄的问:“你们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传说这位偃侯女公子,战乱中侥幸逃生,在荆国流亡数年,守护偃侯之璧,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而后一举乱徐,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公子朔起兵复国。 但当大家见到赤华真人,弱不禁风的身段,一双含娇带媚的弯弯眼,还有那一副孤高冷淡的性格——便不禁纳闷,坊间流传的版本,到底有多少真实? 但赤华也并不健谈,对过往的许多事守口如瓶,倒是每天花许多时间发呆。 她随身行李中包着不少莫名其妙的小物件:时新的饰品和布料,特产的腌渍糖菜,异国流传来的精美玻璃器,大夏民间流行的小玩意儿…… 还有王都学者编纂的新书:讲史的,讲律法的,讲各地风俗人情的,甚至是民间笑话集,她也像过冬的小松鼠似的,收集了沉甸甸几大箱。她闲来自己读两卷,但大多数还包得好好的,被她分门别类放着,连拆都未拆封。 侍婢问她:“公子,你这些东西,是要送人么?可咱们也没那么多人可送呀!” * 故旧偃国,原本就是弹丸之地,与多国相邻。今日虽然得以复国,但所辖不过偃都一城,外加若干郡县,方圆百余里而已。 这其中,还有许多无主的隙地,当中散居着不服王化的乡野部族。天子做个人情,一并打包赠送。 偃都此前被徐国吞并,改名为偃城。此时已做好交接准备,只等徐朔一行人到来。 但在到达偃城之前,还需在数国借道过境。有些国家对他们礼遇有加,有些却冷面相对,甚至派兵随行监视,以致敲诈勒索,明里暗里威胁。 这些,赤华一行人都有所准备,纵有波折,也都有惊无险的过了。 -- 第139页 但这一日,在即将离开隙地,跨进偃城辖境之前,看到山口处突然出现的密集兵马,众人还是悚然一惊。 妖魔鬼怪见得多了,再迟钝的人也能修炼出敏锐的嗅觉:这些人到底是列队欢迎的,还是来者不善的,一目了然。 徐朔第一时间戎装披挂,喝令手下改为戒备的队形,将赤华及其他文臣的车马护在后面。 他遣使喝问:“何人在偃国境内操兵?” 寂静的等待,等来一个满脸挂笑的使臣,呈上一封精美的白绢书信。 “谁说这里是偃国境内?不是还差着几里地吗?”使臣笑得假惺惺,“我们主君闻得偃君归国,特来亲自贺喜。咱们以后就是唇齿近邻,还得互相帮衬,共施仁义之道,方能国富民强。” 赤华匆匆套上个面纱,躲在屏风后面听。她看到徐朔的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你们主君是谁?” 使臣从容微笑:“徐太子景龙。” * 景龙终究野心不灭。他在血与铁当中成长,半辈子都居于人上,怎会甘于一个流亡太子的身份。 他艰难地在翟戎立身,重新吸纳部下,打探中原的消息,慢慢壮大自己的实力,打算用鲜血和刀枪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徐国已经立了新君,朝臣们未必会站在他这一边;而新生的偃国国力基本为零,“国君”又是那个带头祸乱徐国的公子朔,于情于理,都正好拿来开刀。 他本应再韬光养晦个几年;可目前的时机稍纵即逝。 趁着徐朔还未落脚偃都,名分未定,先下手为强,把人截在半路——就算他把所有人都杀了,等消息传到大夏,天子估计也就是唏嘘两句,不会为了一个百里小国而兴师动众。 于是景龙断然决定行动。 他潜入荆国,和荆侯一拍即合:双方都是跟徐朔和赤华有仇的,更是看不得偃国死灰复燃。 荆侯亲自训练出的精锐之师,没能在徐国大展身手,此时又有战机,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荆侯爽快地借了兵,和景龙一道,打算让新生的偃国尝到复国以来的第一个教训。 * 那些护送的大夏兵马,还有其他诸侯礼节性赠送的卫队,此时乍见刀枪,早就退避三舍,很礼貌地表示:“既然偃都已近,我等还是先回国复命了。二位公子保重。” 徐朔知道景龙的性格,万分不敢大意。 他礼貌地对使臣说:“公子景龙要什么,待我等在偃都安顿,大家再行商讨。现在么,人在旅途,难以招待,还请客人先回吧。” 这是缓兵之计。他心里转了一圈,身边有价值的人物,除了赤华,就是玉璧,再者便是忠于自己的三四百死士。 若硬要一战,凶多吉少。 景龙的使者呵呵一笑:“公子把我主君想成何人了。主君只不过是……嗯,呵呵,跟你家女公子早就情投意合,互相倾慕。派小人为媒,还望公子朔成人之美……” 赤华躲在屏风后头,觉得自己耳朵坏了。 在这关节,景龙搞什么幺蛾子! 莫说他对自己半分情意没有,他明知她如今的身份,却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求娶”,那不是等于当面羞辱徐朔么! 果然,那使者把徐朔的忍耐当成退让,得意忘形地继续说:“……以上这些是聘礼;嫁妆么,我们主君也不多索要,五十里地便可。反正偃国上下也算不上水草丰美,由我主君替你管辖,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也减减君肩上的担子……请看地图……” 徐朔依旧不说话,脸色臭得已经可以熏人了。 使者不以为意,笑着总结道:“……我们主君身份高贵,本不必与百里小国商谈。以君为仁义之士,这才一片好意,前来拜访。君若逆了我们主君好意,那可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屏风边的香炉被人带翻。赤华再忍不住,大步闯进。 “不用再说了。君请回吧!偃国虽小,半里地也不送人!” 使臣吓一跳,那笑容涣散了一刻,随后重新聚在一起。 “女公子差矣,小人只是来提亲……” 赤华:“送客!” 徐朔压根没说话。侍卫们一拥而上,前去“送客”的时候,他还及时往旁边让了一下。 傻子都能听出来,景龙提亲为假,勒索是真。就算赤华不存在,他也会找个别的理由,要那五十里地! 有了土地,他就有喘息之机,有重整旗鼓的基础。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古以来,天理如此。 赤华逐了使者,尚有些不安,回头看看徐朔,轻声解释:“不是我不想嫁,实在是他……” “我知道。”徐朔冷冷道,“要我们的土地,就算你哭着喊着要嫁去,我也不准!” 他叫来亲卫,低声吩咐:“准备作战。” * “提亲”只过场。那使臣飞马逃走,等景龙军马集结完毕,已逃入敌阵,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一封早已写好的战书。 景龙的这些东拼西凑的翟戎军队,其实算不上精锐;就算加上管荆侯借的几十战车,几百甲士,也只能算是中等战力;去跟任何一个诸侯国叫板,都难说会占到便宜。 可偏偏有徐朔这么个软柿子,带着一帮老弱病残,上赶着给他开刀祭旗。 -- 第140页 景龙登上土台,从左望到右,从右望到左,勉勉强强数出来对方三百多人,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回头再看。自己这边有战车六十,上载矛手和甲士,侧翼还有三百轻弓手,骑在翟戎骏马上。 一道箭雨过去,对面大约就只剩死刺猬。 战车再碾第二遍,对面就是刺猬饼。 他意气风发,低声说:“天道助我!” 旁边军师赶紧凑趣:“主君赢了这一仗,夺了百里土地,直接自立为君,徐国那些墙头草,定然会提着公子顺的头,抢着来向主君效忠。” 景龙哈哈大笑:“那也要先赏三百鞭子再说!——哎,你们都来看看,对面那个最丑的就是公子朔。你们注意点,别不小心把他杀了,否则有损我名声。” * 而在两箭之外,新生的“偃军”阵内,气氛急转直下。 徐朔的三百亲卫已摆成迎敌阵型。几百个威武雄壮的汉子,纵然战功累累、出生入死,此时也不由得冷汗遍体,手掌滑得握不住刀枪。 要他们以血肉之躯,抵抗装备精良的战车马队,若还能有胜算,老天的心得有多偏啊。 但若不打,也只能是任人宰割,骨气全丢,贻笑后人。 新复的偃国尚在襁褓,就让个暴徒一锅端掉。这事让人记录下来,也是个名垂青史的笑话。 清风送来桃花香。对面已经开始击鼓。“荆”“徐”两面大旗招展,犹如催命的鬼符。 徐朔在阵前鼓舞了两句士气,感觉没什么用。 他回头拉过赤华,轻声命令:“你现在就上车,我派十人护送你去大夏。到了王都,立刻去向天子申诉,随便你怎么发挥。” 她咬牙点头。朝徐朔简单一礼,跳上马车,吩咐:“走!” 车轮刚转几圈,赶车的就慌了,手发抖,指着前方:“女公子,前面……前路也有兵马包抄!” 赤华撩起车帘,脸色一瞬间变为绝望。 至少三千伏兵,穿着花花绿绿的甲,刀枪林立,哄哄嚷嚷,已占据了他们来路上的那片高地。 前有刀剑,后有战车。赤华所在的小小“偃军”阵地,已然成为砧板上的肉。 伏兵们突然喧闹,喊着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从高地上直冲下来,汪洋潮水一般,冲向赤华的车队。 她蓦地撤回车内,下令:“全速突围!甲士们准备战斗!” 车板下面,她已备好了小巧的剑。一把抽出,试了试锋刃。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执剑。剑是夏偃的,对她来说略嫌沉重。她摆好迎敌的姿势,稍微一挥舞,剑气寒光打通了她的胆气,让她心生敬畏。 她握紧剑柄,心想,一个执剑的、拼命的女人,对方不管何其凶恶,终究是会顾虑那么一瞬间吧? 夏偃当时告诉她,趁这一瞬间,她可以跑十步,躲到他身后,就万事大吉。 可是今日,没人挡在她前面了。她也不能后退,只能一往无前。 伏兵顷刻间冲到山坡下,却突然分为左右两列,绕过赤华的车马,绕过徐朔的亲卫,直扑景龙的战车阵! 赤华呆了。跳下车,拼命远望,想看清这队伏兵的旗帜和甲胄。 但并没有看到旗帜,也瞧不出统一的衣装。他们只是异常凶狠地扑向战车列队,直接开战! 景龙的翟戎队伍里,从军官到士卒都晕头转向。 这哪来的伏兵?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公子朔哪有这个实力?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丝毫不讲礼法,也不通姓名,也不下战书,也不等他们列阵完毕,也不讲什么一对一的规矩。上来就劈砍挑刺,倒像是地痞打群架! 这是哪个诸侯调教出的流氓军队?要是去天子那里告上一状,告他目无礼法,够他受的! 但眼下天子鞭长莫及,景龙也只好手忙脚乱地应对:“甲士拔剑!车……守住战车,莫让他们砍坏辕轮……冲锋啊!冲锋啊!别等击鼓!他们没鼓!……” 袭击来得太突然。景龙身边的甲士都是荆国中小贵族中选拔出来的,射御之术个个精湛,唯独没见过如此狰狞的打法。 有些甲士看到敌人冲来,还打算礼貌地打个招呼,刀光扑面,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当然也有人反应敏捷,拎起沉重的戈矛还击,血肉横飞。 但对方一声招呼,聚起若干同袍,以多打少的围攻,战车终于一辆辆瘫痪下去,周边留了一圈尸体。 有些人更精明些,躲进战车深处,纵马急行,冲撞面前的血肉之躯。 但这些伏兵反应更快。他们捡起散落地上的长戈长矛,两人抬起,看准缝隙,直接绞了车轮。 至于那些翟戎骑射手,纵马追逐几步,对方就跑进高高低低的山坳。马匹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 混乱中,一个矫健的身影渐渐凸显。他占领了一片小小的高地,沉着地下达一个个指令。 “擒贼擒王,盯住那个黄金辔头的大个子!” “莫要分散,集中力量,各个击破!” “别跟敌人的甲士一对一!” “砍马脚!戎人不善近战!” 徐朔紧执佩剑,傻站着观望良久,突然醒悟,下令左右:“愣着干什么!去增援!” …… 顿饭工夫,战局陡变。 -- 第141页 此前还势在必得、只打算来收割战果的景龙和荆国联军,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从没见过的敌人,死亡的威胁笼罩在头顶。 人性是脆弱的。开始有战车掉头奔逃,不少车辆坏在途中。然后是翟戎射手,口中呜呜哇哇的喊着话,慢慢向北方撤退。 到最后,景龙也撑不住了,匆匆下令:“撤……” 按照礼节,诸侯交战之时,败者撤出五十步,胜者便不得追击。 徐朔的亲卫们追了片刻,自然而然地停住脚步。大家望着前方七零八落的战车屁股,神色都是茫然而惊喜。 可那些来路不明的伏兵依旧敏捷地追击,将剩下的战车赶进山坳,赶下山崖。 …… 一场从无先例的恶战。景龙身受重伤,率领十几辆残车,往荆国方向仓皇奔逃。 他们恐惧回首,想看清这群恶狼的来历——没有旗号,没有统一的甲胄,甚至有些人连鞋都没穿。他们有老有少,手持的刀剑棍棒质量低劣,大约只经过粗略的军事训练。但他们又凶狠异常,甲士们与他们徒手相博,多半凶多吉少;他们的叫骂间粗鲁毕现,完全没有贵族的修养。 景龙按着流血的伤口,迷迷糊糊想:见鬼了……难道徐朔会召阴兵…… 残破的战车突然踉跄着停下。一个矫健的身形挡在了他前方。铁剑扬起,做了个邀战的姿态。 …… 赤华藏在马车后面,远远的目睹那一场恶战从开始到结束。起先她惊惧,后来是惊喜,到最后,她大笑着,提了裙摆,不顾形象地疯跑过去。 后头甲士急了,也追上去:“女公子,战场秽恶,需要打扫……” 赤华奔得比他们还快。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一杆杆折断的戈矛,掠过一个个凶神恶煞、血迹满身的流民布衣,直扑向中间那个正在指挥的、清健的身形。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持着出鞘的利刃。几声惊叫在她身边此起彼伏。 “白狐!小心!……” 59、第 59 章 ... 赤华尖叫一声, 被抱了个身体腾空,紧紧攀一双宽阔肩膀, 不敢放手。 她鼓起勇气低头看。看到一双清澈而含情的眼眸。他的双颊清减了许多, 但唇边的笑意过于灿烂, 扯出一个小尖下巴颏儿, 抵在她锁骨的窝儿里,让她发痒。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迹,汗湿前胸后背,几缕长发纷纷乱乱的披在肩头, 衣衫上满是尘土, 算不上整洁。但她不管,用尽力气紧紧抱着他,怕他下一刻消失。 “阿偃……” 她蓦然呜咽不止,唇舌不听话,挣扎了许久,才混着泪水说出几个字:“你……你身体怎么好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夏偃放她下地, 温柔地卸掉她手上的剑,丢在脚下。 “托太医的福,早就好啦。最后两次你来看我,我装睡的。” 赤华:“……” 一串泪生生停在眼角, 拱出一脑门子无名火, 抬手就想揍他。 “你……你敢……你不知我有多担心……” 夏偃低头,擦掉腮边溅上的几滴血。脸蛋忽的如血般红。 他耍赖似的说:“谁让你不理我,整个冬天都没来过几次。” 赤华架子大, 一见他醒了,就只知道公事公办地嘘寒问暖,跟他絮叨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国家大事。 只有当他熟睡的时候,她才能放下矜持,大胆说几句温馨而无聊的话,让他脸红。 于是夏偃学乖了,只要闭着眼睛,就能多听几句自己爱听的。 他本没想玩太过火,还是打算找个时间“醒”过来,跟她说几句话,看看她的模样。但赤华当时实在事务繁忙,没等他“醒”,就匆匆吻他一吻,又匆匆离去。 当然他现在不敢说实话。好在赤华也无心追究,捧着他脸,左看右看,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仍然消瘦,但整个人从内到外精神勃发。他远行在外,肌肤重新染上了浅麦色,恰似从前。 赤华仍是责怪的语气:“那怎么就跑出来了!怎么不多养些时日!” 夏偃理直气壮:“不然谁保护你呀?” 他余光一瞥周围。高高矮矮的流民,男女都有,老少各半,不少人都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看着赤华傻笑。 赤华从中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这才想起害羞来,连忙推开夏偃,整整衣襟头发,朝四方各行一礼:“今日,多谢大伙……” 但她心中还是难以置信。只听说白狐有一群鸡鸣狗盗的“部下”,却何时变出军队了! 而且打退了景龙和荆侯的联军! 夏偃道:“我在大夏有消息网,打听出你们的动向。景龙这边——还记得跟我们一道潜入荆国的那些徐国百姓么?我从他们那里得知,景龙在荆都做了一个月的客,联合荆侯,要对你们有所动作。他们连怎么分偃国的土地都商量好了。” 他的神色忽转严肃,朝赤华身后点点头。 赤华回头一看,徐朔卸了甲衣,正走过来。他劫后余生,嘴边一抹忍不住的笑意。 但他见到夏偃,还是只不咸不淡的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夏偃一笑:“路过。” 他不再理徐朔,故意亲亲热热的揽过赤华,拉着她走出两步。 “嗯,然后……我本觉得自己势单力孤,又没打过仗,怕是爱莫能助。可……可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 第142页 许久以前,荆徐即将开战的前夕,赤华不忍百姓受难,曾顺口问他:“白狐,能做些什么?” 这问题让夏偃羞愧难当。他一介庶民,如何蚍蜉撼树,对抗国家的意志? 但如今他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了这一遭荆棘路,许多问题忽然便想通了: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从来不是他的出身。 他辞别母亲,离开象台,开始召集旧部,征募不服王化的流民。 出乎他意料,从者如云。 白狐与部下“以少胜多”,聚歼徐国精英禁卫,间接促成宫变的消息,已经在徐国民间慢慢传开——反正他们没受通缉,这些光辉事迹不用藏着掖着。 夏偃没有带兵的经验。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领袖品格。在象台卧病时,又时常听赤华唠叨些行军打仗的时事。 他将这些见闻整合于心,摸索着训练,训出一支前所未有的庶民军队。 他附在赤华耳边,得意地介绍:“……半数是大夏流民,还有荆、徐、随、曾,过不下日子的穷苦人……我……我从徐宫里顺了点财物当军饷,想必你们不会怪……” 赤华惊喜微笑,刚想夸他,冷不防旁边一人泼冷水。 “但训练得太少,军纪太散。今日之胜,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在罔顾礼数、死缠烂打——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若景龙反应过来,再战一次,你未必能占到便宜。” 徐朔欠了夏偃一桩救命之恩,原本心情不佳,也拉不下面子感激涕零;但面对如此涣散的野路子“军队”,他还是忍不住评论了两句。 毕竟,自古以来诸侯们的军队都是从贵族中选拔。平民没资格参军作战。 夏偃这些人的行动方式,在徐朔看来,充其量算是打群架,打赢了全凭运气。 夏偃刚要开口反驳,赤华拉了拉他袖子。 “兄长,相救之恩,我已代你向阿偃谢过了。”她笑盈盈的,撒谎不打草稿,“阿偃刚刚也跟我说,兵法阵法之类,以后得多跟你学——不过今天就算了。请你下令,找个地方安营扎寨,让阿偃这些人好好休息一下,吃顿饱饭。” 夏偃和徐朔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原来比想象中的厚道。 徐朔点头,轻轻拍拍夏偃肩膀:“你的人,我会重赏。今日辛苦你了。母亲身体还好?” …… 当晚,队伍行至偃都城郊。已有徐国兵马前来接应保护。 甲光映月,戈矛射出寒光,风卷旗帜,左右飘扬。 放眼远望,只见道路平直,树木青葱,城墙垛口隐约可见。 这支打着“偃”字旗号的队伍,从王都一路磕磕绊绊的走来,终于有机会放松休整,好好睡上一觉。 夏偃带的这几千庶民,给口饱饭就欢呼雀跃,更是难得饮酒,围着篝火,南腔北调地唱着民间歌谣。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郊外田边有小驿馆。赤华在里头张罗“家宴”,请徐朔为尊,她跟夏偃对坐两侧,另邀三五心腹臣子,共同饮了几杯醇酒。 徐朔简单介绍了一下夏偃身份。众人得知夏偃跟徐朔是同母兄弟,人人敬他,不以他出身低贱为意。有几人怜他出身孤苦,还有意提携,让“小君子以后常来宫廷,大家多亲近”。 但夏偃却越来越坐不住。这些人说话,礼数太多,敬语一堆,让他不自在。 他偷偷和赤华换酒杯,每样菜都不浪费地尝一口,又将宴厅里的花样布置研究了个遍,最后起身告罪,说自己不胜酒力,还是回去休息,免得出丑。 赤华其实也觉无聊,当时就想跟在他后头出去。徐朔暗暗横她一眼。 那意思很明显:还女公子呢,这么沉不住气?让人看笑话? 她毕竟不愿意“有辱国体”,硬着头皮回位,又消磨许久时光,才得以脱身,回到为她准备的客房。 她带着倦意,洗掉一天劳累,去了浓妆,换了寝衣,上床卧了,侍婢熟睡在外间门口。 没多久,窗沿轻响,嗒嗒嗒,好像小雨敲窗。 是夜晴朗无云。 赤华忽地睁眼,轻手轻脚,心照不宣地开窗探身。 一双健壮的手臂破窗而入,把她整个人抱了出去。 60、第 60 章 ... 赤华带笑怒骂:“你去哪呀!还不放我下来——” 还不敢大声, “哎,你——你身体还没养好呢!别逞能……” 夏偃抱她不够, 手臂一抬, 故意颠簸沉浮, 吓得她不敢吭声, 死抓着着他的腰身不敢放。 他跃到一片没有星光的树荫下,才总算停了脚步。但仍旧把她举得高高,双臂微微鼓起流畅的肌肉。 他没吭声,但眼里满是挑衅之色, 仿佛在说:“当然养好了!你看我像病人么?” 赤华哀告:“不像不像, 更胜从前。” 这才双脚落地,头发丝儿乱披在肩膀上。 她伸手挽发,待要温柔地责备一句,忽然左边脸蛋一烫。 让他重重亲了一口。姿态还不是太熟练,他做贼心虚地缩了回去。见她发愣,又卷土重来, 在她右边脸蛋上也亲一亲,然后低头傻笑。 赤华连忙用袖子遮住脸,低声斥道:“你胆子大了不是!” -- 第143页 听他闷闷的一笑:“我什么时候胆子小了?” 也就是面对她的时候,怯生生的像是怕羞的小猫;可一旦她不在身旁, 问问大夏乡野的那些土豪劣绅、贪官酷吏, 哪个敢说白狐是好惹的? 他体验了几个月的濒死日子,心中也愈发想得开:除死生无大事。若是倒下之前,没能做一两件自己喜欢的事, 到了阴曹地府,也被人瞧不起。 况且他如今“手握重兵”,底气更足。 “赤华。”他叫。 “叫公子。”赤华故意白他。 “赤华。”他偏不听,挽过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困不困?” 她的手,细腻而修长。他不敢用力,像攥着春日里新生的花枝。 树荫另一侧,停着一辆小小马车,车厢仅容一人,不知他从哪弄来的。 赤华笑道:“不累。” 也不多问,让他抱进车厢,听他也跳上来,轻轻一拍马脖子。 民兵们尚且载歌载舞。车行辘辘,歌声渐远,火光暗淡,露出前方一片浩然星空。 前方道路分歧,大路通往偃城,城门紧闭,门口插一对火把,隐约可见几个守兵在点头打呼噜。 城墙上也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守兵们三五结队,漫步巡逻,执着火把,十分敷衍地到处照照。 夏偃赶车,走上岔路,来到黑压压的城墙根。 他把赤华抱下车。 赤华隐约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要进城玩,得等明日开城——实在想现在去,得报我的名号。不然人家不让……” 她轻轻“呀”了一声,“你干什么呢!” 夏偃没放开她,手中多了一捆麻绳。 “抱着我啊,别松手。” 赤华借着星月之光,看他满脸兴奋,心里好笑,点点头,配合他的异想天开。 夏偃在她腰间围了两圈,绳绕肩膀,捆回自己身上。 赤华被他轻轻一拉,贴上个平坦温热的胸膛。她终于脸烧。玩什么呢! “好了,放开——” 她尖叫一声,突然双脚腾空。道旁大树急剧下坠。 麻绳另一头,竟是绕在城墙垛上的。另一头大约是系着重物,被夏偃割断一条隐蔽的细线,开始急速下坠。 夏偃借着另一边上升的力道,双手握紧麻绳,蹬着城墙上凸出的砖,像只敏捷的壁虎,转眼间爬上城墙,身体灵活的一翻,搂住赤华,无声无息地就地一滚—— 便站在了城墙之上。左右五十步外各有一个岗哨,里面驻着守兵,却无一人发现城墙上多了两个人。 赤华呆立半晌,才意识到身在何处。长出一口气。 夏偃一圈圈解下麻绳,系在城垛凸起的排水管上。 她又好气又好笑。想上城墙玩,跟守军说就成啊!都是自己人。 他挑挑眉,堵回了她这句马后炮。 “那不就让人知道了。” 城垛高低不平。高处一人多高,矮处仅到赤华的腰。她顺着一个缺口向内看,只见月光如水,倾泻在城内高高低低的屋檐上。 偃国之灭已逾五年。如今的偃城,虽然人口不多,房屋稀疏,但也井然有序,不见当年大火瓦砾的残迹。 居民们惜省灯油,此时已尽数入睡,城内少有亮光,只有流经街道的几条小水渠,映着流淌月光,静谧而安详。 赤华静静凝望。忽然后背温热,让夏偃从背后抱住,双手在她腰间一合,她就动不了了。 她心中狂跳,侧过头,“别……” 他死皮赖脸的不松手,下巴点在她头顶,任性地箍着她的双臂,任她怎么扭也不松手。 他还“嘘”了一声,警告:“你想让人家发现啊?” 一道火光渐行渐近。守兵们打着呵欠,趿拉着步子,从城墙一侧走来。经过赤华所在的一片阴影,果然看都没看。 赤华嫌他胡闹,轻轻一跺脚,想掐他手。 可全身像注了酒,软绵绵的不愿动,让他轻轻一扳,居然不争气的靠在他怀里了。 听他轻轻“哎呀”一声,自己也手忙脚乱,随后才轻轻笑一笑,想起来把她扶好。 她觉得后头的人体温渐热,胸膛里跳得愈发厉害,一下下震她的后背。 他已洗净了一身征尘,换了清新的衣裳。但此时不知怎的又出了汗,密密的沁在脖颈和胸口,濡湿了两人的一小片衣裳。 赤华找个话题,伸手指着城内的街道门户,小声告诉夏偃:“这便是我的出身之地。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夏偃笑了:“你一直住在宫城,当然不认识外头。” 他睁大眼,在黑暗中仔细分辨。 “宫城已不在了。大约毁得太厉害,让人推平,盖了别的。” 赤华忽觉眼酸。最后一点可能唤起记忆的地方,也消失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有意义的部分,其实从十五岁才开始。 夏偃问:“日后,你住在何处?给我指指。” 赤华一怔,没想过。 随口说:“宫城修建好之前,大约会先征用一些空置的宅院吧……” “那我怎么去找你?会不会有很多不好惹的禁卫?” 赤华再一怔,侧头看他,他眼中湿莹莹的,盛着无尽的渴望。 “你……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啊……” -- 第144页 他沉默不答,只是寂然笑笑,眼中没了天真,反倒忧愁。 “我……不是那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 就算他今日战功赫赫,让新生的偃国,从国君到士卒,都毕恭毕敬的道一声谢,但他终究没有贵人血脉,和赤华他们这些人隔着鸿沟。 他手下的人,终究是无名无姓的法外流寇,到哪里都是被送官的命,没资格被称作国民和士兵。 赤华心酸,在他怀抱里艰难地转身,想安慰两句。 他却笑了,愁云飞走,化为一派纯真。 “赤华阿姊,你还没告诉我,你心里那位夫婿,与我比如何?” 赤华没想到他还记着这句话,一时间难以开口。 当时她随口戏言,就是想引逗他问,然后好好嘲笑他一番。 可如今风云突变。一说到“夫婿”,忽然就想起徐朔那副待价而沽的眼神,让她手痒,想找个鞭子抽谁一顿。 “阿偃,”她踟蹰,吞吞吐吐,“我问个事,你别生气——若是我……若是我为着国家利益,去和别国诸侯联姻,换取军事上的支持,你……你……” 夏偃屏住呼吸,眉尖微蹙,双手不由得握紧她臂膀,胸前渐渐起伏得厉害。 听她的语气,这不是戏言。 看她的神色,已为此受过不短的折磨。 他想说什么,但一队守兵恰好路过。他咬唇忍住舌尖的话。忍了一小会儿,眼中滚泪。 赤华忽然羞愧,垂目看地,“我……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我、我的意思是……” 夏偃重重咬着下唇,近乎残忍的沉默着,没打断,静静听她自欺欺人的胡扯。 “我是说……我已二十岁了,女、女大当嫁,可你还小呢,总不能、以后……再过几年……” “对你来说够大了!”他突然焦躁地打断她的话,倔强地注视她,“再过多少年也无妨!” 不就是三年的光阴么,初次见她,他才十二三,三岁的差距看起来不可逾越。他仰望那个仙子,觉得她和自己是天上地下。 可他如今十七岁了,展望自己三年后的样子,也不是一片茫然了。他不明白赤华顾虑什么,再过几年又怎样,等过了过十年、二十年,这点差距还算什么呢? 赤华不敢看他眼睛,低了睫毛,轻声叹:“你说得对。” 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愚人,才会以年龄来划分高下,来衡量一个人的成熟与否。 他早已成长为堂堂正正的男人,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本事,能让她脸红羞涩,让她心跳如雷。 “阿偃……” 忽然脸蛋一热,被捧起来。夏偃仍是忿忿不平地看她,目光有些凌乱,扫过那两片正在叫他名字的红唇。 他想要证明什么似的,慢慢俯身,抿了抿自己干燥的双唇,小心印上去。 赤华蓦地全身发抖。面前的少年喘息得厉害,一动不敢动,指尖颤抖,姿态笨拙得可笑。她若想躲,完全可以躲。 她伸手揽住他后颈,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理智,只剩那一丝丝的光明的衔接,让她仿佛被抛进虚空,漂浮在一片狂喜之上。 这回应给了他勇气。夏偃猛地搂住她腰身,紧箍着不放,近乎疯狂地重重吻下去,鼻尖拱她鼻尖,贪婪地品她唇舌。他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在浴一道永不干涸的温泉。 赤华被他弄得无法呼吸,又想笑,又想哭,拍他后颈,反倒被他箍得更紧。没办法,只好踮脚凑上去,温柔地抿一抿他的唇。 立刻感到怀里的身体火热,他控制不住的轻轻哼了一声,像幼兽哀鸣。 赤华大口喘息,腮边炽热如火,身体软得站不住,轻轻靠在他胸前。他胸中咚咚咚的起伏,勃发出火热的温度,怀中仿佛药气未散,混着新鲜的艾草香。 星河壮阔,照射在犬牙交错的城垛上,洒出一片片交织的微光。微风卷起赤华裙摆,送进其中一片光亮里,上下纷飞。 夏偃偷偷低头看怀里的女郎。她似乎没恼,也没怒,酡红的颜像醉酒,弯弯的眼中盛着少见的甜腻,又似乎略带责备的瞄他。 手中软软的,他的勇气用完了,不敢动,也舍不得放,耳根的潮红褪了又回,结结巴巴的出声:“我……有没有弄疼你?” 赤华被他的气息吹得脸红,轻轻“嗯”一声,却又不愿让他觉得自己怪罪他,马上又摇头。 他双眼微亮,像得了赦令似的,迫不及待地再吻下去。这次开始肆无忌惮,托着她脑后秀发,急促地啄她唇角、脸蛋、眉梢、眼皮,又突然发难,咬她耳垂,咬她细嫩脖颈的肌肤,轻轻重重,贪得无厌,感到她一阵阵颤抖。 忽然,他动作一滞,唇边咸咸的,浸过她腮边一滴泪。 “那……” 他用力吻了最后一下,慢慢放开她,展颜一笑。 “我没怪你啊。你嫁去哪儿,我依然随你去,做你陪嫁,免得你孤身一人,受人家欺负都没处说理。” 赤华伸手描摹他眉骨。和别的少年男子不一样,他的眉虽浓,却不粗,峰谷分明,将眼角所藏的喜怒哀乐悉数放大。 但赤华却读不出他眼下的心思。她勉强笑了笑,再问:“然后呢?” “然后……”他语音逐渐轻松,俯下身,脸蛋凑到她唇边,让她印一吻,小声跟她商量:“然后等你色衰爱弛了,把你接出来。想必没人管。” -- 第145页 赤华破涕为笑,再问:“你有那个耐心,等得到那一日吗?” 夏偃认真思索了很久,自暴自弃地摇摇头,“我可能最多忍两年,然后找个月黑风高之夜,把你绑架出来。给我多少赎金我都不放人。” 他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我知道这事做起来不容易。但要是有人里应外合……嗯,倒也不太会失手。” 赤华倏然鼻子酸,不管不顾地轻声喊:“你现在就可以把我绑架走。” 夏偃愕然:“你……” 赤华说出来就后悔了。就算夏偃跟她一块儿犯傻,她能抛下自己身上的责任,甩手走人,任凭身后洪水滔天么? 夏偃大约是看出她犹豫,也郁郁的一笑,痴痴凝视她面庞,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万家屋宇。 “我不。你是偃国女公子,你生来就是该参与政事、为民谋福。不是要跟着我吃糠咽菜、东躲西藏的。” 两人相对沉默,却又都唇边挂笑,大约都觉得对方实在是傻得可怜。 终于,赤华说:“那你送我回去吧。” 他点头,却无动作。 “阿偃?……” 他很快答应一声,不敢看她眼睛。 赤华又催了两声,他才难为情地说:“我……我……” 赤华突然忍俊不禁,“你不会没准备下去的绳子吧?” 他僵硬着摇头,目光越过她肩膀。 赤华回头,全身一紧,脸蛋上轰然一热。 一个小哨兵执着火把,脸色煞白,看看赤华,又看看夏偃。 他俩在城墙上百无禁忌胡作非为,竟然忘了提防守夜的兵! “你……你们……” 城墙上大变活人,小哨兵大概以为自己见了鬼,没想好该不该叫。 赤华张口结舌。难道要解释“我是偃国女公子,不是奸细,刚才只不过是在私会情郎,这是封口费——” 她半文钱都没带啊! 夏偃反应极快,冲上去轻轻制住那小兵双臂,耳边冷冷说:“九天仙子下凡,你切莫声张,可保平安,否则明日出门必丢钱!” 趁那小兵懵着,他抄起赤华腰身,跑了几步,拉着方才的麻绳,城墙上一跃而下,瞬间到底。 他呼一口气,神气活现地搓搓手。落得太快,掌心发烫。 赤华醒过神来,跟夏偃相对无声大笑。 城墙上突然一声大喊,紧接着人声喧闹,火光骤然明亮。 两个“活见鬼”突然消失,那小兵吓得不轻,一口气在身体里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个出口,大叫“有鬼啊——” 夏偃赶来马车,把赤华塞进去,“快走!” * 一口气逃回赤华的客房窗外,才停下车。赤华跳下来,扑进夏偃怀里,放肆地轻声笑。 夏偃抚她后背,忽然想,日后她还有如此放肆的机会么? 远处的篝火已灭,歌声也渐歇。几只萤火虫跳跃在草丛里。空气中弥漫着夏季来临之前的燥意。 “你……你该睡了。”夏偃说,“我去和我的队伍宿在一起。” 赤华“嗯”一声,恋恋不舍地转身,忽然又跑回几步,抬头看他。 夏偃会意,轻轻笑一声,衔住她唇。 逝者如斯,有些事情一旦开个头,就回不到过去。 一旦尝过滋味,就上瘾。 赤华环住他后背,摸到肩胛下面那处为她而挡的箭伤,混混沌沌地嘟囔:“怎么还没平啊……” 他呼吸急浅,也含混不清地答:“哪那么快!……” 赤华很快就后悔主动这一次。开始他还算乖,极轻极轻的探索,不知何时就变成了凶狠的索取。她被推到墙边,被用力抵着,毫无辗转的余地。 她终于在夹缝里偷一口气,哀告:“阿偃!” 夏偃半垂着眼,泰然自若地笑着,替她拭去唇角的湿润。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在赤华面前翻身做主人的秘诀。现在是换了她楚楚可怜,任人摆布。 他朝窗子里看一眼,再下决心,说:“你该回去了。屋里没人吧?” 赤华摇头。让他抱上窗沿。 她坐在窄窄的窗沿上,视线甚至比他高两寸。 不知怎的又被他吻住。这次她背后全无遮挡,只能尽力攀着他肩。她双足又悬空,挡不住他步步欺近。膝盖蹭着他腰,甚至能感到有什么异乎寻常的火热,离得太近…… 她蓦然尴尬,推开夏偃,转身跳进房间。 身周立刻凉了两分。熏炉里透出暗淡的暧昧暖光。龙脑香无声无息地扩散。 “今日就、就这样吧……”她隔窗,吞吞吐吐跟他道别,“别让人发现。” 夏偃定定看她,不甘心,但还是轻轻点头。 他问:“以后还能不能这样?” 这话近乎幼稚。赤华苦笑,探身刮他鼻尖。 夏偃似乎是知道答案了,勉强笑一笑。 “以后你挑夫婿,不要选太厉害的。就算让他发现了,也得是我揍他,不能他揍我。” 赤华想笑,笑不出来。眼看他依依不舍的转身,弯腰紧了紧鞋带。 她惊讶于自己的狠心无情。真要为了攀附一个也许并不可靠的强者,委身他人一辈子,什么都不留给他? 她蓦地握紧双手,轻声喊:“阿偃!” 夏偃慢慢起身。 -- 第146页 赤华全身火热,退到门边,摸到门闩,轻轻插好。 “阿偃,别走。” 61、第 61 章 ... 小窗紧闭, 将灿烂星汉关在外面。窗缝里透出微光,忽而缠绵悱恻, 忽而喁喁低声, 终夜未绝, 直到天色将明, 那声音融入清脆的百鸟乱鸣里。 …… 几声沉闷巨响,偃城城门大开。乐声素雅,熏香入天,仪官高声唱颂。徐兵守卫排成两列, 邑宰献出大印, 迎接偃城新的主人。 之后是祭拜天地、敬谢天子。大宴连开三日,答谢各诸侯派来恭贺的使臣。 从一座空置大宅改成的临时行宫里,传出偃国新君的第一道政令:所有国人免三年徭役赋税,鼓励开荒垦耕,以壮国力。 一时间,万民欢呼, 奔走相告。 赤华虽未参与朝堂之事,但立国之初,人才寥落,人人肩上都扛着几倍的担子, 她也只能打起精神, 没名没分的帮徐朔处理事务。 等她好容易得到一日休息,行宫里传来消息,徐姬和灵兰已平安抵达, 请她前去赴宴。 她丢下手头的笔就走,唇边不自觉漾出微笑。 后头侍婢还疑惑呢,徐姬母女跟她又非血缘至亲,何时变得这么热络了? 只有赤华心知肚明。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跟阿偃说上几句话。他也没时间跟她腻着。他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但今日他肯定会来行宫拜见母亲。 到了行宫,果然见到夏偃,穿着用她从大夏带来的布料裁的新衣,容光焕发,正立着跟徐姬说话。 毕竟跟母亲十几年不亲,他还是略显腼腆,徐姬拉着他嘘寒问暖,他恭敬作答。 忽然又见到赤华。他忙转过身,朝她规规矩矩地行礼打招呼。 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悄悄伸手,蹭了蹭她的手背,凉热交替,一瞬间的肌肤相亲。 他脸上蓦然涌一股红潮,胸中燃起一团野火,觉得身体异样。 她是怎么做到的!晚上一个样儿,白天一个样儿。他就没这天分。 “我……我还有事忙,”他慌慌张张,边说边逃,“在城里找匠人打了柄新剑,今日交货……” 赤华忍笑,心中闪过些难以启齿的画面,也耳根发热。 但她惯会掩饰,尽量绷着面孔,跟徐姬微笑相见,问她:“徐国一切可好?” 徐姬略略欠身,答:“新君从大夏舅族中请了几位能人名士辅佐朝政,如今局势平稳。” 按照礼数,徐姬是赤华母亲的陪嫁,因此反倒要向赤华行礼。 “还有……故君侯已经下葬。依着阿朔的意思,没有让人殉葬,只是陪了陶俑。” 故去的徐侯毕竟是灵兰的父亲,徐姬虽对他没什么感情,但也面容黯淡,唏嘘不止。 赤华“嗯”一声,觉得徐朔倒比自己想象得心细。 离开宴还有些时刻。宫人侍者就地铺了镶玉竹席,递来冰酪醴酒。两人一边赏夏,一边漫漫说了些闲话。 不免说到夏偃。徐姬抱怨:“……天知我有多疼他!那一阵子,阿朔在徐国掌权,徐人对我竞相巴结,送了不少东西。我从来都是先给他留着,灵兰都排在第二位。只因觉得这几年太苦了他……可,可是你瞧这孩子,当时也不知身体还好没好全,就迫不及待的要走,谁都劝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亏待他呢。” 明明是在抱怨儿子,却是冲着赤华说的。赤华觉得明白她的意思。 “夫人不知,我们在路上遭遇伏击,全靠阿偃及时赶来援助,才得以平安抵达。”她笑笑,“他也不是孩子了,去留由己,咱们都管不着。况且这里有我,也不会让他受亏待。” 这话已近乎明示了。徐姬如何不懂。若说先前她只是猜测担忧,今日夏偃和赤华相遇的那一刹那,他的神色已说明一切。 “公子对阿偃极好,妾……都看在眼里,感激不尽。”她欠身,“但我这一生唯有一件憾事,就是没能亲手抚育他长大,想来心中有愧。有些话,就算……就算得罪公子,也不得不说。” 赤华知道她定是看出什么了,脸上微微一烧,点点头,不接话。 “阿偃年纪太小,现在对公子言听计从,但……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总不会一直如此。公子的身份地位,他……高攀不上。伦理上也绝无可能。这些,你可曾告知他?” 赤华默默听着,心里无奈一笑。 徐姬生来风情万种,引了多少男人痴迷。她还以为所有女人都像她那样,只要勾勾手指,男人就神魂颠倒了呢。 天地良心,自己哪有这份能耐?阿偃又不是她故意勾引来的。反而一开始,她还千方百计把他往外赶呢。 不过有一点,赤华觉得徐姬说得也不无道理。世人善变,谁会将自己十六七岁时的执念坚持一辈子呢? 赤华觉得自己做不到。她十六岁时,也对不少东西感兴趣过——胭脂水粉、刺绣编织、名种猫犬、珍奇果子——现在回头看来,幼稚而索然无味。 夏偃呢?他的热血会不会终有燃尽的一天,等过得三年五载,他会不会也对今日的选择不以为然,但已然青春虚度,无从挽回? 过去这一年的惊涛骇浪,让赤华学到一样很有用的道理:人的命运并无定数。与其处心积虑地谋划长远,不如脚踏实地,且顾眼下。 -- 第147页 赤华想了想,温柔而坚定地说:“夫人放心。我不会对不起他。” 徐姬轻轻摇头。难道赤华还真会学自己,跟阿偃私奔不成! 那样她不是平白丢了个儿子? 丢了便丢了,他过得好就行。可……他真能过得好么? 徐姬叹口气:“孩子!莫要意气用事。你……你毕竟是一国公子,不是……不是他母亲那种人……” 赤华起身,接过侍婢递来的外衣。 “可他也不是他父亲。” …… 赤华始终记着初来偃城的那一晚。夏偃近乎疯狂的吻她,冲撞她,故意在她身上留痕,只怕从此再无机会离她如此之近。 她偎在他汗津津的怀里,微微颦着眉,容忍他胡闹。 忽然听他嗓音暗哑,叫道:“不行……” 赤华腻声呢喃:“什么不行?” “我不想你跟别人这样。”他直言,粗重的气息中带着三分怒,“我不要你嫁别人。” …… 赤华以为那是情浓时的胡话。她爱听,但是不敢当真。 可她万万没想到,在给徐姬的接风宴上,觥筹交错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这话甩出来了! 徐朔当时就脸黑了。他还没修炼出国君的架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赤华的婚事,是我做主。由不得你插手。” 赤华也脸红过耳,使劲朝夏偃使眼色。 这种事不能私下说么! 而徐姬则忧愁毕现。这孩子怎么没一点城府,把自己退路都断了! 夏偃饮了几杯醇酒,脸色微醺,站起来,朝徐朔夸张地施礼。 “我知道兄长的顾虑。”他居然很客气,“听说有好几个诸侯都要娶赤华阿姊,说是能给你们兵马上的支持。” 徐朔扬了扬下巴,表示默认:“要是能把我弟弟也嫁到别国,换一张攻守同盟的盟约,我也不介意。可惜人家不要。” 他自以为开了句玩笑,能缓和缓和气氛。左右看看,尽是尴尬,没人跟着笑。 夏偃又啜一口酒,慢慢说:“那些都是虚的。就算是百年的盟友,一朝反目成仇,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但你可以信任我。你想要的兵马,我可以给你。” 徐朔怔了一怔。 “你是说,你那些——笑话!那怎么可能!” 夏偃盯着他,“为什么不可能?” 徐姬最不愿他俩剑拔弩张,柔柔地插话。 “阿偃,诸侯之军不是谁都能参与的。最低也得是个学过六艺的‘士’。若用庶人来作战,那便是乱了礼法,要招人诟病。况且庶人愚钝,无法指挥。战场上出了岔子,你追悔莫及。” 这简直是小孩都知晓的常识。在诸侯的战争中,平民们最多做做挑辎重、喂马这些事,完全没有参与作战的资格。 若是以民为兵——那不成了不开化的戎人么! 夏偃的这群乌合之众,徐朔给了他们相当丰厚的赏赐,但从没动过征用的念头。 夏偃耐心听完母亲的解释。 “庶人也是人,只要训练得当,也能拿刀,也能杀贵族——这我已演示给你看过了。偃国如今第一位的任务是生存,不是什么狗屁礼节。没有先例,兄长不妨开这个先例。难道天子还会因此讨伐你不成? “当然,我的人不白给你。他们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并非天然凶恶,只是没机会过安稳太平的日子。我这几日已征得他们的意见。若能让他们定居偃国,给一点土地耕种,前三年免赋税,他们乐意为你效命。条件是,他们得依旧保持自由之身,平时种地,打仗时要发饷,得了军功要有赏赐。若有人不愿从军,你不许强迫。这种军队也许在别国少见。但咱们境况特殊,是要面子还是要活路,你心里清楚。” 他说得很慢,每句之间顿一顿,确保人人听懂。 徐朔确实是听懂了,满心觉得荒谬。 “可……可从来没有这种制度……” “总要有个开先河的人。”夏偃轻松一笑,“若能成功,青史留名。” 徐朔突然看向赤华,眼里写满了质问。 夏偃不谙朝堂礼法,他年纪轻轻,绝对想不出这么多环环相扣的歪理。 ——又是你给他参谋的? 赤华假装没看见他的目光,低了头,微笑着抿一口酒。 夏偃又说:“有了这几千人,至少可保三年平安,给你留个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用拿什么联姻去饮鸩止渴。至于我,我可以帮你带兵。若国土有危,我会尽全力相守。但其余时候,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你别指望我随叫随到。如何?” 徐朔捏着个酒爵,脸色黑了又灰,灰了又黑,终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要是我不同意呢?” 夏偃朝他纯真一笑:“那就不好办了。我都跟兄弟们画好了大饼,许诺他们能在偃国安居乐业。兄长却一口否决,我自然不会记恨你,可他们一旦失望,万一起兵作乱什么的……丑话说在前头,我可劝不住。” “胡扯!他们不是听你号令么!” 夏偃坦然:“他们是自由人,不是我奴仆。” 徐朔恶狠狠地猛嚼一块肉,冷不防咬了舌头。一时间新仇旧恨涌起,觉得面前这张和母亲略有相似的脸格外找抽。 这是威胁。笑嘻嘻、赤`裸裸、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威胁。 -- 第148页 夏偃这孩子是性情中人,悍勇、热血、光明磊落,百折不挠。 唯独不太会攻人软肋耍心眼。 这种釜底抽薪的诡计,绝对是赤华手笔! 这两位祖宗,除了入驻偃城前一天见过一面,这阵子都在各忙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串通起来的? 徐朔又瞪一眼赤华。她那副“不关我事”的面具已经挂不住,眉眼弯弯,朝夏偃鼓励地微笑。 简直众叛亲离。这丫头别的不学好,专会胳膊肘往外拐膈应人! ……话说回来,夏偃也不能算“外人”…… 徐姬优柔寡断,已有些被说动。 “阿偃说得也是。流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把人家往外赶呢?咱们偃国百废待兴,就算不募兵,也需要人口不是?” 徐朔不得不承认,如果不管什么礼法限制,抛却贵贱之分,夏偃方才,实在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尽管卖相不甚精致,沾着泥、和着尘、包裹得歪歪扭扭,但也毕竟是价值不菲的礼。 他问:“如此一来,倒是耽误你逍遥自在了。你要什么?” “她。” 62、第 62 章 ... 因是家宴, 规模不大,席间只寥寥几个宫人侍婢。此时眼乖的都退得远远的。 都知道, 贵人家族里颇多乱事儿, 自己少听为妙。 比如现在, 那个叫夏偃的私生子, 明火执仗、堂而皇之的宣布,要娶他那个公子女兄。 而且稍有点男女经验的,都已看出一二:他这话绝非心血来潮,不知暗地里已酝酿到什么程度。 他目光炯炯, 看了看徐朔, 又看了看自己母亲。 他虽未言明,但众人都已见识过他方才那颗放肆的胆子。他略带挑衅地饮干了一杯酒,摆明了告诉徐朔:问你是给你个面子。你要是摇头,我今晚也能把她绑架走。 而那个风口浪尖的中央——公子赤华,竟似乎分毫不恼,也没显得太惊奇。她抿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细长的手指一圈圈抹着酒杯沿,在晃动的酒液里照镜子,照出一副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态。 她终于察觉到一束束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落落大方的解释一下,还未开口, 忽而耳根飚红。 她咳嗽一声, 眼皮没抬,底气不足地轻声说:“嗯,阿偃的意思……那样的话, 我也就不用那么急着对外联姻了……” “然后跟着他去‘逍遥’?”徐朔一指夏偃,也摊开了,重重一磨牙。 “我……”赤华忙起立,尽量乖巧地一笑:“我当然不会丢下你……” 话说一半,感到对席一双幽怨的目光,来自夏偃。 “我不会丢下你”,这是赤华只属于他的承诺,岂能随随便便说给别人! 哪怕是她兄长也不行! 赤华微微脸热,改口:“……不会丢下我们的国事。以后你若相召,我必相从,好不好?” …… 史载,大夏天子十六年,荆侯八年,徐缗侯二十一年,偃国覆灭。偃侯女公子偃姜,怀持偃侯之璧,流亡各地,历经磨难,寻复宗亲。又得民间游侠,别号白狐,出奇兵相助,终于得以奔走复国。 偃国新君始封之初,食仅五城,疆不过百里,然立行改革,募民为兵,固守国土,邻人无犯。 至于白狐,就此行踪隐没,人莫能测。或云其携偃姜远遁,同泛五湖而去。 然此后百余年间,偃国每有战事,总有大将自民间而出,号称白狐,用兵如神,却敌安国。偃国因此而独立中原,群雄莫敢觊觎。 …… 赤华独坐竹林小院,一身娴静淡雅的便服,浏览案上简牍。 新偃国的运转已离不开她。许多人以为她已下嫁出阁,淡出宫廷,其实不过是她不喜繁琐礼节,自请另居他处而已。 秋风萧瑟,吹动膝边树叶。她拢了拢衣襟,打了个寒战。 忽然双肩一暖,让人从身后披了件东西。 她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别闹”两个字还堵在喉咙口,就让人一把抱起来,高高一举,吓得她连声惊叫。 “你又不知道冷暖,还得让别人想着给你加衣。”夏偃把她往肩上一扛,扛进燃火盆的屋里,踢了鞋,委委屈屈的抱怨,“养个女公子真不容易,以后我定然比你老得快。” 他那自言自语的毛病早就失踪不见。如今他一点也不孤独了,鸡毛蒜皮都有人分享,委屈抱怨也不背着她,就那么堂堂正正的逗她窘迫。 赤华乖乖让他放到榻上,披在肩上的东西掉下来。 她侧头一看,惊异不止。 “这个……这是——你从哪得来的……” 一袭洁白的狐裘领子,出自荆国内宫,她十五岁时,曾把它穿在身上。 后来她认识了个流浪的小可怜,随手将这领子给了他,护他度过了无数凄风冷雨的夜。 那时候,这具领子能裹了他整个肩膀,孤独的小少年缩在里面,晶亮的眸子痴痴地看她,让她觉得滑稽,以为他是暖和得说不出话。 现在这领子怎么看怎么嫌小,大约只能遮他一圈胳膊。但他那副痴痴的眼神却是没变,只是随着时光的打磨,又带了敬和怜。 现在还有一点点戏谑。他手指描她胸前衣缘的绣花,探索地拨弄拨弄,故作委屈,说:“还认识不?——你肯定忘了。” -- 第149页 赤华及时捉住那只不听话的手。她不否认自己记性欠佳。她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当年她和夏偃双双潜入已故荆献侯的宫邸,随身财物——包括这件狐裘领子——交给一个叫小多的侍婢保管。后来夏偃失手被擒,赤华也历经九死一生才得以跟他重逢。之后就没再踏入荆国土地,更是没了小多的消息。 至于托付给小多的那些身外之物,更是显得无足轻重,她没多惦记。 “那个——小孩,”夏偃得意一笑,双手撑在她身侧,用睫毛扫她耳尖,痒得她直躲,“我一直让人追查她下落。最近得知,她早已逃脱追捕,在荆国乡野安居,嫁了个平民,对她还不错。咱们托管的那些东西,她为了活命过日子,一样样都给当了、卖了。我寻不到许多,但这一件,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他绘声绘色,讲他如何潜入荆都,如何追踪打探,如何巧寻线索,找到一家为富不仁的大户。然后又是如何略施巧计,从人家重重上锁的库房里,把这件领子给弄了出来,顺带留了个恶作剧—— 赤华当然知道结局是有惊无险,但还是听得心惊肉跳,忍了几番,才嗔怪出声:“所以你留个话说暂别几日,就为了它?” “你想我了。”他脖子一梗,重点抓偏。 赤华自然死也不肯承认。眼一横,数落他:“这么大人了,还不把自己安全当回事!你又不是出不起那钱!” 上头那张面孔,明明历经风雨,洞察世情,甚至让有些人闻风丧胆——面对她时,依旧是少年风华,无辜地眨眨眼。 “我……我也得活动身手啊。跟你待着,就不想动,都长肉了。” 他拉过赤华的手,随便往自己肚子上一放。 赤华弯眼笑:“没觉得。” 见他还不满意,又给面子地轻轻捏捏,结结实实的一把轮廓,“真没有……” 这一捏不要紧,他忽然不说话了,红晕上脸,喉结滑两滑,冲着那张清丽皎洁的面容,低头重重的吻下去。 赤华:“……” 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乱来。赤华心软,舍不得及时叫停,养成他坏习惯,每次都把她弄得微微痛,却又杂着酥酥麻麻的,盖住了那痛,不知不觉就任他为所欲为。 但今日她意志坚定,强压着情潮,拿捏着力度,指甲轻轻掐他肩。 “乖,别闹!我手里——” 手里还握着一串简呢! “别压坏了!” 夏偃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抱她入怀,问:“讲的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越这样,夏偃越想刨根问底。就着她的手,自己展开来读。刚扫了一眼就脸黑了。 这是一封汇总抄送的报告,大意是某某诸侯有意与偃国交好,听闻偃侯之妹“贤良淑德”,有意求娶云云。后头附着偃侯朔的批语,意思是拿去给赤华看看。 夏偃跳起来就去披衣服。 “这人欠揍,怎么还想着拿你卖钱啊!” 赤华笑眯眯的看他火冒三丈。等他不好意思了,才安抚地拉他双手,下巴指指。 “你没读完。偃侯又不止一个妹妹。这是说灵兰呢。” 夏偃不相信,“灵兰才几岁?” “贵女订婚,又不分早晚。” 夏偃无言以对,马上又想起什么,哀怨道:“那你幼时又跟谁订过婚?” “不记得。”她眨眼笑,目光诚实,“忘了正好。” 见夏偃还忿忿不平的,又抚他脸蛋,温柔哄一句:“若哪天有人找上门,你给揍回去便是。揍的时候记着蒙面,千万别引发什么外交危机。” 夏偃哑然失笑。她那国君兄长也真是一根筋。赤华聪慧有谋,帮他商议点国事便罢了;可她在终身大事上何等离经叛道,他还让她来参谋灵兰的婚事? 怕不把那小妹妹也带歪了! 他指指简牍,问:“那你怎么想?” 赤华懒懒的依偎在他怀里,说:“世事多变,这事更急不得。依我看,等她再长大些,你带她去游历各国,多见些人和物,往后才不会吃亏。她若看上哪个,再让兄长做主不迟……” 夏偃立刻兴致勃勃的补充:“那还要带上你。” 赤华随口画了个饼,他已驰骋想象,心中绘出逍遥歧路,北国风雪,岭南繁花,东海汪洋…… “不过,”赤华话锋一转,含笑打量他全身,“跟灵兰在一块儿,你可得注意仪容。不能再穿不配套的裤子。” 夏偃恼羞成怒,转身给她一个后背,哀怨地一嘟囔:“今天穿的配不配套,你要不要看看?” ` (正文完) --